《涟漪》 第一章 【第一章 十年之后】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们始终记得。 “涟、漪,你们是并蒂而生的莲花,血肉相连,心意相通。你们必须永远相依相伴,彼此扶持,直到死为止。 “不管将来出现任何情况,不论为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永远不要放弃彼此,背叛彼此。记住,永远不要。” 母亲在庭院的月光下对她们说了这两句话。她拉着她们的手,望着她们的眼睛。月光下的母亲美得让人窒息。羊脂白玉一般的脸庞,温婉剔透。双眸灿若星辰,宁静清冽。 从那以后,涟和漪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离开。 只是隐约听到家里的佣人们议论纷纷,说母亲是认识了一个画画的男人,然后就跟他走了。抛下了一切——家、父亲以及她们。家里的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这个关于母亲出走的流言却从未停息过。不单是佣人,父亲的朋友,世交的长辈,就连身边的邻居,仿佛所有的人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大家都在议论,不断地议论,不断地传说。虽然从来没有人在她们以及她们的父亲面前再提起过这个女人以及她的消失,但是,她们和她们的父亲都知道,人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猜测与评论,怀疑与叹息。 父亲仿佛对母亲的消失是无动于衷的。他没有再提到过她,也没有再带回家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他只是迅速地把涟和漪转学到了寄宿学校。 临去学校前的那天晚上,父亲把她们叫到面前,给了她们俩一张存折,说:“我会叫人把生活费定期存到这里。从今往后,你们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为什么?”较小的漪忍不住问。她是妹妹,她比涟迟几分钟出生。 “因为,你们再也没有母亲了。”父亲说。 回到房间,堆在她们面前的是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漪紧紧地拉着涟的手。 “涟,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真的没有母亲了吗?” 涟看着妹妹那张和自己酷似的脸,轻声说:“别害怕,漪。我们还有彼此,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你会照顾我吗?” “会的。我照顾你,你照顾我。放心,我们会一起长大。没关系。” …… 十年,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她们一起念完了小学、中学,现在,又一起念大学。她们从来没有一天分开过。她们就像母亲临走时嘱咐的那样,相依相伴,彼此扶持。她们的感情无论在何时都坚不可摧。 她们的容貌与身形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相似——十年以来,一般高矮胖瘦,一般容颜清秀。她们出落得越来越像她们的母亲。她们都有着和母亲一样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以及乌黑的双眸。 就连那脸上的神情也是相同的——眉宇间时时流露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慢,但对人对事的举止谈吐却永远应对得体娴雅端庄。 不但如此,她们还有相同的喜好与兴趣。喜静,喜欢读书,以及柔和的颜色与音乐。总之,在所有人眼里和心里,徐家的两姐妹根本就是从内到外一模一样。神仙也难分辨。 二十岁。她们一起走过了孤单的十年,无人呵护怜爱的十年。她们手牵着手,一起长大吾家有女,玉立亭亭。 这十年以来,她们除了寒暑假,从来没有在家中居住过。即使是放假在家,也难得见到父亲一面——父亲是很忙碌的,一向。除了偶有亲戚邻居的例行探望以外,她们几乎不见任何人。同起同住,同游同息。 她们与这个家,几乎是陌生的。 直到去年的寒假。隆冬时节,她们一起度过了二十岁的生日。那天晚上,父亲把她们叫到书房,说:“今年假期结束后就不要再回学校住了,今后就搬回家住吧。” “为什么?”涟问,“为什么突然要我们搬回来住?” “不必搬了,我们在外面已经习惯了。”漪说,“涟会照顾我,我也会照顾涟。” 父亲沉默了一阵,抬起头,看着她们,说:“我已经决定去澳洲。你们放心,这里只有你们住。” “我已经老了。”她们离开房间时,父亲在她们身后说。 “我们真的搬回来住吗?”漪问涟。 “嗯。”涟说,“是搬回来的时候了。” 于是,她们搬回了这所房子。父亲亦在年后就离开,移民澳洲。 她们遣散了帮佣。 这间房子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们关闭了大部分的房间,偌大的房子,她们仍坚持共用一间卧室。像许多年前一样,她们永远在一起,如连体一般,同进同出。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她们已经念大学三年级了。那年,她们以几乎相同的分数考进了这所学校,就读同一个专业。她们甚至向舍监坚持,一定要求把她们安排在同一间宿舍。 “我们是连体的。”她们这样解释。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直到舍监无奈同意为止。 “我们永不分开。”涟对漪说。 漪望着姐姐,点头。 她们都以为岁月就只能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止境地重复,直到她们一起死去的那一天。然而,生活不可能如此简单。 变化,总会在不经意中发生。而变化的开端,往往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让人防不胜防。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涟和漪一起在庭院里收拾着院子里的花丛。春日的暖阳,绿草和颜色绚丽的花丛,飞舞的蝴蝶与蜂,古朴典雅的庭院与小楼,年轻漂亮的姐妹俩。一切的一切,美得像一幅油画。 直到出现不速之客。 院门口的门铃响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她们一向鲜有访客。 涟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二十左右的年纪。结实的身材和黑黑的肤色,穿着报社的员工制服,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也许是在暖和的太阳下走得太久了,也许是初次敲陌生人的门有些不好意思,他黑黑的脸上透出健康的红润。 “对不起……打搅一下,也许您愿意订一份《都市快报》?”他礼貌地问。 “不用,我家不打算订报纸。谢谢。”涟礼貌地回绝。 “或许您可以先看看,他一边从包里抽出几份报纸一边说,我们的报纸内容很全面……” “谢谢,我想我不必看了,我们不打算……” “啊!”院子里漪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涟的话。涟急忙回头,匆匆跑进庭院,不再理会门口的陌生人,甚至忘记了随手关上大门。 庭院中,漪正用面巾纸捂住左手。纸上已有血渍。 “没关系,涟。我不小心弄破手指了,没关系。”看到急匆匆赶来的涟,漪忙微笑着解释。 涟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看妹妹的伤,微嗔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是进去擦点药吧。这些花我来弄。” 漪望着姐姐,笑着点点头。这时候,姐妹俩才同时注意到身后多出来的那个人。这个来推销报纸的年轻男人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惊讶地望着她们。 “对不起,我们不需要报纸,请慢走吧。”涟说。礼貌但语气坚决,她对这个不速之客的长时间滞留而微微不满了。 而这个男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沉浸在先前的惊讶中。 “难道……难道你们……你们就是中文系四年级的……徐涟和徐漪?!”他惊讶地问。 姐妹俩微微一惊。 “你是……” 他显然有些兴奋了。 “真的!真的是你们!原来传言里的话都是真的!你们长得……长得真是一模一样!真是……” “你到底是谁?”涟说。 “你怎么会认识我们?”漪问。 “呵呵,”这个男人显然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是跟你们一个学校的。我念研究生二年级,化学专业,我叫李威。这……”他举了举手里的报纸,说,“是我的兼职,赚点小钱。其实……我一进校就听说过你们了,只是无缘一见!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你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又都那么漂亮……真是……惊为天人!”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语气急促且带有兴奋。 涟明白了,毫无疑问,这又是诸多慕名者中的一个。一直以来,从中学到大学,学校里就不断流传着许多关于她们姐妹的传言。无非是说她们长得有多么相像、又多么漂亮之类,再加上她们一贯深居简出,这些流言常常因为得不到验证而流传得更快更广。 “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们真的不需要报纸。而且我妹妹的伤还需要处理,恕不远送。”涟说。 他显然有一丝惊讶。但是,他随即知趣地告辞了。临出门前,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 “实在是太神奇了。”他说。 姐妹俩目送着他走出庭院,随手掩上门。 涟似乎松了一口气,插曲终于过去了。 “漪,进屋去。我帮你上点药。” “真有意思。”晚饭时,漪突然面带微笑地说。仿佛是在对涟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什么有意思?”涟停下手中的筷子,问。 “我是说今天的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不过是一个推销报纸的。有什么意思。”涟不以为然。 “哦,我的意思是,即使坐在家里也会有这种人出现。还真是……”漪有些许慌乱地对姐姐解释。 “没什么,一个冒失鬼而已。别想了,快吃饭吧。”涟说。 漪没有再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 “你的手还疼吗?”涟突然问漪。 漪笑着摇了摇头。 之后,姐妹俩都没有再提起过那天下午发生过的事。 然而,一顿饭,仿佛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在吃。 几个月后。 已经是夏末初秋了。 第二章 姐妹俩如常来到学校,一个同学把一份报纸放到她们面前,语气带着神秘好奇与兴奋地问:“徐涟徐漪,这上面画的是你们吗?” 姐妹俩低头一看。 报纸上赫然写着:油画《姐妹》荣获大奖,青年画家为省争光。文字旁边还附着作者和获奖作品照片。画上,站在花丛中的,身着白裙衣袂翩然的,俨然就是她们姐妹。再看画的作者,即是那天那个冒失的“慕名者”——李威。 “这个家伙!”漪有些不满。 “他还真是……”涟看了看妹妹,说。 “不过,还是算了。你说呢?反正画得还不算难看。” “那……就算了吧。”漪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手中的报纸,说。 姐妹俩的个性一贯如此恬淡。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 涟和漪正在卧室里一起玩一幅拼图。 门铃突然响了。 姐妹俩一起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李威。他手里提着一兜水果,脸上写着些许歉意,又透着些许顽皮。 “是你,有什么事吗?”涟不失礼貌地问。但是,她显然没有邀请他进屋的意思。 “是这样……”李威有些窘,“我是来道歉的……关于那幅画……” 涟微微一挑眉,身边的漪则轻轻一嘟嘴,“哼”了一声。 “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经过你们姐妹的同意就画了你们,这很不礼貌,但是……那天我回去之后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所以……真的很对不起!”来人忙不迭地解释,满口抱歉之辞。 “要知道,你们给我带来的震撼与灵感真得是不可想象的!你们不知道,你们一起站在那里,对一个画画的人来说,是多么美丽多么独特的一对模特!” “好了。”涟说,“我们接受你的道歉,也接受你的赞美。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面对涟的冷淡与礼貌,李威有些不知所措。 漪笑着从李威手里“抢”过那兜水果。 “好了,连水果我也接受了,你可以走了。”漪语带调皮。 李威也笑了,笑得有些窘,他挠了挠头。 “那……以后我还能以你们俩作模特画画吗?” “不行。”姐妹俩异口同声。 李威瞠目结舌。 姐妹俩相视一笑。 “好了,慢走,不送。”涟又下逐客令。 来人离去。 姐妹俩回到房中。 “油腔滑调。”漪望着桌上的水果,说。 “其实,他是很诚心的。”涟拿起一颗葡萄,慢慢地说,“你没有看见他的眼睛?” “那么,你为什么赶他走?”漪问。 “因为,我不喜欢意外。”涟说,“漪,你也和我一样吧?!” 漪笑了笑,没有回答。 然而,意外总是接踵而至的。 大约一星期后。 涟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李威打来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电话?” 涟非常惊讶,她们从来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过学校的任何人。她们姐妹俩从来就没有朋友,她们从来就只有彼此而已。 “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号码!原来是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担心已经换了呢!” 电话那头的人则兴奋异常。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你还记得那幅画吧?!就是以你们为模特得奖的那幅……” “我记得,但是我还记得我们已经接受过你的道歉了,而且也拒绝了你的关于继续给你做模特的提议。”涟觉得有些不胜其烦,语气已经难以保持惯有的礼貌了。 “我知道!现在我打这个电话并不是要说那些,是因为又出现了一些事情……是这样,昨天有一个人打电话找我,说是看到了我的画……”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涟忍不住打断。 “是这样的,那个人问我关于你们姐妹的情况,他说他认识你们,想见见你们……” “是吗?也许只是一些和你一样有好奇心的人吧,我们姐妹素来没有什么朋友。不过,还是谢谢你特意打电话来相告……”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那个人能清楚地说出你们的住址,就连这个电话号码,也是他告诉我叫我试着打打看的……” 涟沉默了。 “我带他去见见你们好吗?也许……” “不必了。”涟又一次果断地拒绝了李威的提议,“我和漪都不喜欢意外发生的事情。所以,不必了。” “可是……” 涟不顾礼貌地挂上了电话。 她回过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漪。漪在望着她。 “是谁?” “是李威。” “你知道我问的是那个想要见我们的人是谁。” “我没问,我不知道。”涟朝楼上走去。 “你也猜到了吧,也许是她。”漪对着涟的背影说。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想见吗?也许是妈妈。” “我们没有妈妈,你忘了吗?”涟停下脚步,回过头,“十年前,我们就没有妈妈了。” 漪沉默了。 “走吧。我们的拼图还没有完成,你不想继续吗?”涟走到妹妹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说。 第二天。 姐妹俩从学校回家。 在校门口,被两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是李威以及一个陌生男人。涟忍不住竖起杏目,对李威怒目以对。漪则好奇地打量着那个陌生的男人。 这男人大约五十来岁,一身休闲装质地普通但得体整洁,五官长相普通但神色谦和安详。一个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李威站在他身边,越发显得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 李威面有惧色地看着姐妹俩,三分的小心翼翼,七分的嬉皮笑脸。 “呃……是这样的……这位是……” 他开始试图硬着头皮介绍双方,但被涟锐利的眼神逼得难以开口。 “是这样的。”那男人开口了,微笑地看着姐妹俩,语调谦和。 “我是国家美术学会的理事,我叫林恩宇。” 涟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 “我是看到了那幅名为《姐妹》的参赛作品才冒昧打搅二位的。”那男人接着说道。 “毫无疑问,这幅作品是一幅十分优秀的油画作品,无论从布局、结构,还是用色、手法来说都是十分出色的。但是,在当时最引起我注意的,还是画中的人物——也就是你们姐妹俩。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们的美丽或者是你们的相似吸引了我,而是……你们俩的长相,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一位故人了,所以……我才冒昧打搅……” “故人?”漪忍不住打断了那个男人的话,“请问……” “哦,她是我在法国学画画时的同学,名叫柳如。应该是你们的……”那男人忙解释道,句末,满怀期待地望着姐妹俩。 “柳如?对不起,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人。也许……林先生,是您弄错了。”涟淡淡地说。 那男人显然很惊讶。 “不认识?!这不可能!要知道,你们和她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按照年龄来算,你们应该是她的女儿才对……” 就连站在他身边许久不曾开口的李威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林先生——”涟的神情和语调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的客气与疏离,“恐怕真的要让您失望了,家母不叫柳如。而且,我们也确实从来不认识一位叫做柳如的女士。” “但是……”那男人试图再说些什么,涟微微一抬手,打断了他。 “至于您说的关于长相的问题,我想,人有相似,您说呢?” “可是这不是相似!这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沉默许久的李威突然插话。 他随即将目光转向那个男人。 “林老师,你快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她们看看,就是你给我看过的那张!” “不必了!”涟说,“我们还有点事,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说完,拉了拉妹妹的衣袖,姐妹俩转身走开。 “真的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李威冲着她们的背影,大声而急促地说。 涟和漪没有停下,姐妹俩径直坐车回家。 一路上,姐妹俩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晚饭时。 “涟,你真的不好奇吗?”漪突然问。她说话时没有抬头,眼睛只盯着面前的碗筷。 “好奇什么?”涟也没有抬头,仿佛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搭话。 “你真的不想看看那张照片吗?也许……” “也许什么,难道你真的相信我们会长得像那个所谓的故人?我们的母亲不叫柳如,这个你也知道。” “可是,母亲到底叫什么,你知道吗?” 漪终于抬起头,看着姐姐。双目如星。 “总之,不叫柳如。”涟也抬起头,一字一顿。 “我只记得,长辈们都叫她作阿姐……”漪语气游移。 “那就是了。”涟说,“你几时听过人叫她柳如?” “阿姊只是小名啊。” “我曾听父亲叫她小忆……母亲名字应该是叫忆。”涟扬了扬手,仿佛要一语定乾坤。 “我们也许可以去书房找找户口簿之类的东西看看……” “漪,有这个必要吗?只是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一段莫名其妙的话?他也许是认错人了,也许根本就是有毛病。” 涟望着妹妹。 “何况,这些东西我们都不知道父亲放在哪里了,说不定已经带走了。那些房间都已经关闭那么久了,现在去大动干戈地翻箱倒柜,需要吗?” 漪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着姐姐。 “好了,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涟低下头,继续吃饭。 “都怪那个李威!好端端的,弄出这么些麻烦!”片刻,涟又冒出这么一句。 漪没有说话。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涟午睡醒来,不见妹妹。涟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仍未见漪的身影。 涟着急了。十年来,她们姐妹从未分开过,她们做任何事都是一起的,无论是她还是漪,都从来没有单独行动过。然而,今天,漪突然不知去向。 第三章 直到晚上,华灯初上时分,涟终于听到了开院门的声音,匆匆跑出去。是漪。漪显然走了很长的路程,她外套已经脱了下来,挽在小臂上,额上也汗津津的,还在微微气喘。她一眼就看到了迎出来的面带愠色的姐姐。 “涟……” “你去哪儿了?!” 漪没有回答。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叫我一起,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一声就偷偷溜了?!”涟继续责问。 “我去见李威了。”漪突然说,语调平静。与涟形成了强大反差。 “李威?见他做什么?他又找你了?” “不是,是我找他的。”漪说。 “你找他?!你找他做什么?!” 漪没有回答姐姐的问话,她定定地望着姐姐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反问道:“涟,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吗?你就从来不曾想过,我们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是在怎样的教育与环境里长大的,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为什么会嫁给父亲,又为什么会离开?你就从来没有猜想过这些吗?” “没有!对于她的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兴趣。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狠心肠的女人,我们已经共同憎恨了她十年。” “是的,她是我们憎恨了十年的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恨她?因为她是我们的母亲。” “所以呢?显然你想知道关于她的种种过往。不过那又如何?你去找李威,难道他知道?!” “我让他帮我约林恩宇见面。” “林恩宇?哼!我就知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再想那个人说的鬼话了,什么柳如,什么故人,根本是他认错人了。你怎么还……” 面对情绪越来越激昂的姐姐,漪平静得让人惊讶。 她没有反驳姐姐的话。 “涟,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这几天我都不断地在书房里找户口簿。” “你找到了?” “没有。”漪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愤怒的姐姐,“但是,我找到了这个。” 涟接过妹妹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她没有再说话。 是一张照片。发黄的颜色与古老的纸张剪裁样式,显然已经有些年代了。 照片上,是一个笑盈盈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背上背着画板,长发和围巾随风飘起,英气勃勃。那眉眼,与姐妹俩一模一样。 是她们的母亲无疑。 而耸立在母亲身后的,是赫赫有名的埃菲尔铁塔。 “我和林恩宇约好了。明天上午,你去吗?” 面对语塞的涟,漪说。 次日上午。 一家茶楼,幽静的包厢里,徐家姐妹与两个男人对面而坐。姐妹俩一个神情平静,一个则稍带不屑与不耐烦。 临出门时,涟对漪说:“我并不想知道她的事,我只是陪你。我们从来都是一起做所有的事情,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出现例外。” 漪把她找到的照片推到林恩宇面前。 “这是我在家里找到的一张照片。” “柳如!这是柳如没错!”林恩宇看到照片眼睛一亮,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这张照片是在法国拍的啊!你们看!这不是埃菲尔铁塔吗?!全世界也只有这一座埃菲尔铁塔啊!我没说错!你们就是柳如的女儿啊!” 他一边掏出自己的那张照片一边语无伦次地说。 “不会错!我就知道不会错!柳如呢?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姐妹俩看了看林恩宇拿出来的照片,也同样是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站着五六个年轻人,母亲站在一群男人中间,万绿丛中一点红。他们身后,便是著名的卢浮宫。 “您看看我们这张照片……您看看,这张照片是您拍的吗?”和情绪激动的林恩宇相比,漪要平静得多。她问道。 “呃……不是……但是,这也是在法国,不会错啊!” “那拍照片的人呢?也是您的同学吗?” “这个……我不清楚……柳如的朋友非常多,这张照片其实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是……” “朋友非常多?!哼!是男朋友非常多吧?!”涟忍不住插嘴道。 她没有注意到,对面沉默的李威投来的惊讶与略带不满的目光。 “不……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母亲呢?”林恩宇也不满了。 “你不知道,你的母亲当年是多么出众的一个女人!她漂亮、开朗、才华横溢……没有人能不被她的魅力吸引……没有人不喜欢她!” “那她喜欢谁?她在法国的时候,有男朋友吗?”漪问。 “好像……好像没有……她和很多人关系都非常好……但是并没有特别亲密的……你们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们的母亲现在情形怎样?她好吗?自从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有见过她的画作面世……”林恩宇急促地问。 “家母……” “已经过世了。”涟打断了漪的话,抢先说。 漪望了一眼姐姐,没有说话。 “啊……”林恩宇显然十分失望与惊讶,“怎么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多年了。”涟说。 “红颜早逝啊……没想到……没想到……”林恩宇唏嘘不已。 “在法国,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吗?在你们一起学画的同学里……真的没有吗?”漪仍不死心。 “好像……真的是没有啊,我说过了,她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大家都喜欢她,但是,她并没有与谁谈恋爱……” “你们是一起毕业回来的吗?”沉默多时的李威突然插话。 “不是,她……还没毕业就突然回来了,听说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而我是在那里继续学习了好几年之后才回来的。她刚回来的那年,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还给过我一个电话号码……后来就没有联系了。” “电话号码?就是你告诉李威的哪一个吗?”涟问。 “是的,我原以为应该早就换了……没想到你们家竟然还在使用……” 谈话一直进行到中午。临别,林恩宇邀请姐妹俩共进午餐,她们婉言谢绝了。 回家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到家之后,两人一起进卧室换衣服。 涟突然说:“你满意了?不出所料,她就是那样一个到处留情的女人。这个林恩宇,处处维护着她。话里话外却又处处透着怀念和惋惜,一定也是追求者中的一个!只不过没有追到手罢了!” 漪没有反驳。她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可是,既然母亲名叫柳如,爸爸又为何将她唤作小忆?” “谁知道?也许……是他们之间的昵称吧?!”涟不以为然。 下楼时,漪突然又说:“你看看走廊里这些画,还有其他房间里的那些。其中会不会就有母亲自己的作品?” 这次换成涟沉默了,她没有回答。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一切意外与插曲都已经过去了。太阳继续日复一日地从同一个地方升起。姐妹俩仍旧过着她们离群索居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姐妹俩的连体状态似乎开始间或地被改变一次——涟开始发现,妹妹偶尔会改变过去十年养成的习惯,她开始喜欢独自出门,或者是推迟回家。她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涟,我的论文被老师打回来了,我必须去图书馆重新找资料。不,你不用陪我,你先回去吧,我会很晚……涟,我下午去买点糕点回来,最近我们睡得太晚了,需要一点夜宵……不,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同学介绍的新店,我自己去找找……涟,老师叫我下课后去找他一趟,你先回去吧。不,不用等我,不知道要到几点呢,还是你先走好了…… 很多理由,很多突发事件,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涟开始无法理解自己的妹妹了,可是每当她打算抓住漪质问一番时,漪却总是一脸抱歉与谦和——涟,对不起……每每如此,都将她准备好的一肚子抱怨消失于无形。 面对妹妹的改变,涟束手无策。 转眼又到岁末。圣诞、新年,寒假开始,农历新年将至,姐妹俩亦要准备过年了。 “父亲有电话来,说旧历年底便会回家。”漪告诉姐姐。 “嗯。”涟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们应该抽时间把屋子全面打扫一下。一来是要过年了,打扫是免不了的;二来……父亲回来也需要房间。” “好的,我们一起做。” “是不是也应该将旧佣人召回来一两个,打扫屋子工程很浩大,再加上过年家事也繁杂。”漪望着姐姐,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嗯?!”涟果然抬起头,犹豫地想着。 “我觉得……” “那好吧,我记得晨室书桌的抽屉里有旧时佣人的联络电话。你去找找,随便找两个就好。应急而已。” “好的。”漪答应着,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的窃喜。 涟没有注意到妹妹异常的情绪。 隔天下午,漪便领回来一个手提旅行袋的女人。 “这是大小姐呢,还记得吗?”漪手指着涟问那女人。 涟正在摆弄几钵过年应景的金桔子。听见漪的问话便抬起头,看那女人。 那女人也正瞪大着眼睛打量着她。这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短头发,露着光洁的前额。肤色偏黑但没什么皱纹,眼睛不大,脸上没什么血色,一身半新的衣裤非常整洁。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 “你是大小姐呃……你们还是长得一模一样啊!真是……你们都长这么大了……真是……” 那女人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唠唠叨叨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 漪笑嘻嘻地看着姐姐。 第四章 “你还能认得她吗?她是那个菊姐姐啊!宋阿菊!” “菊姐姐?!”涟渐渐有了记忆。是了……当年那个梳着辫子、喜欢穿紫衣紫裤的菊姐姐,是家里年岁最小的佣人,不做重活,单照顾她们姐妹俩的饮食起居。是个细心寡言的人。每当姐妹俩躲在花园里不肯上学时,阿菊总站在院门口拿着她俩的书包,对着满院的花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叫:大小姐,小小姐!大小姐,小小姐……要迟咯……要迟咯…… “大小姐,小小姐!要迟咯……要迟咯……还记得吗?大小姐?!” 阿菊轻声重复起当年的叫声。 “大小姐,还记得吗?” “记得噢!你是菊姐姐啊!怎么会不记得?!”涟忍不住也感染上了妹妹的喜悦,“菊姐姐!是菊姐姐!我记得你!穿紫衣服的菊姐姐!” “对咯!大小姐和小小姐都还记得我噢!”阿菊似乎有几分激动了,声音微微颤抖。 “菊姐姐很多年前就没在我们家做了啊,我记得是我们还……” “是啊,那年暑假一回来,就发现菊姐姐不在了。都说菊姐姐嫁人了噢……”漪接过涟的话头。 “是啊,我还年年念起你们,总说那年走得太匆忙,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啊。亏得你们还记得我,那天小小姐去找我,我真是……” “回来就好了嘛,别说那些了。”漪打断了阿菊的话,“我们现在很冷清的,你来跟我们一起住,也帮帮我们的忙嘛。只是屋子大,事多……” “怎么这么说啊,小小姐!你叫我回来实在帮我啊!我现在的状况……能回来真是阿弥陀佛啊……小小姐……” “不说这些了,以后再慢慢讲吧。”漪又一次打断了阿菊的话,“菊姐姐,你自己去后厢房把东西放下吧,这房子一直没有装修过,你还记得怎么走吧?!房间空置了很久了,恐怕你还得收拾打扫一下……我和涟晚上下来,我们一起吃饭。再慢慢聊吧。” “是啊,菊姐姐,去吧。以后再聊天的机会多着呢。”涟说。 “好、好……”阿菊应着,转身要走。 “房间空很久了,不知里面还剩些什么。需要什么就说声啊,或者你自己买去,我算钱给你。”临了,涟又补上一句。 “好好……我知道……”阿菊回过头来,几乎是千恩万谢了。 阿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涟回头,发现漪正笑盈盈地望着她,眼里有几分顽皮。 “你还记得菊姐姐噢……我还担心你已经忘了咧……”漪笑谑。 “怎么会忘?!菊姐姐是个好人……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她不是结婚了吗?听她的口气好像境况很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她丈夫死了好几年了,又没有孩子。她其实也一直在给人家做帮佣……我跟她说,在别人家做不如回我们家做,我们小时候是她照顾过的,好歹不会亏待她……” 漪淡淡地回答。 “也怪惨的,我还以为她嫁人了日子就会过得舒服点的……” “是啊,她现在身无长物,生死就手里提的那一包东西……” “让她住下吧,咱们家不差她这一口饭。今后……” “好的。”漪打断了姐姐的话,眼里有笑意。 从此,阿菊就住下了。她手脚勤快,动作麻利。加上本身就很熟悉这栋房子,也很熟悉姐妹俩的喜性,很快,便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还给姐妹俩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她们常常一起聊天,一起回忆童年。 尤其是漪,漪似乎特别喜欢阿菊。她非常热衷于和菊姐姐待在一起。她常常拉着阿菊闲谈,又自告奋勇地和阿菊一起几乎将屋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细细地打扫整理了一遍。涟开始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几乎每天都能听见漪和阿菊在屋子里一边洗洗涮涮将东西搬来搬去一边说说笑笑的声音。 在离新年只剩不到一周的时候,涟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漪,父亲明晚到。”晚饭的时候,涟告诉漪。 漪怔了一下,仿佛很惊讶。同样怔了一下的还有正在上菜的阿菊。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的吗?父亲要回来过年啊。”涟对漪说。 “噢……知道了。”漪回答得很不自然。 “菊姐姐……”涟扭头看发愣的阿菊。 “你怎么了?对了,你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们的父亲了吧?!有点惊讶?!其实父亲移民澳洲也有一段日子了。大概是想趁着过年回来看看吧。” “噢……我是没有想到还会见到老爷,所以……”阿菊回过神来,忙解释。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吧?!他对家里人也一向严格,当年的佣人们都很怕他吧?!”涟笑谑道。 “是啊……”阿菊一边继续上菜一边答道语气依然有些不自然。 “呵呵……”涟笑了,“我和漪其实也很怕他呢!” “菊姐姐,明天晚上多做几个菜吧,再煲个银耳汤,多放红枣。父亲爱喝。”漪道。 涟闻言转过头来,很是惊讶,“父亲爱喝银耳汤?你怎么知道?我却不记得!” “噢,好像是吧,我也记得不真切,记得小时候父亲仿佛常喝这个呢。”漪淡淡地说。 第二天下午,阿菊早早地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姐妹俩闲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天刚黑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汽车声。姐妹俩一起迎出门去。开门一看,正是父亲。 身上穿一件半旧的深灰色短大衣,脚边放着一只皮箱,正在给出租车付钱。回过身,目光与姐妹俩撞个正着。 一年未见,父亲似乎衰老了不少。眉宇间浮动着疲惫与苍老,两鬓的白发也多了一层。 “噢,你们听见车响了?!家里的车子也被你们处理了,弄得现在要坐出租车回来……你们平时不也会不方便吗?要不……” “爸爸,先进屋再说吧。”涟提起地上的箱子,打断了父亲的话。 “呃……好的……先进去吧……”父亲显然被打断得有些尴尬。 漪没有说话。 “爸爸,您的房间我们已经帮您收拾好了,您放心住。书房也收拾好了,您可以用。您先回房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吃饭我们叫您。”涟提着箱子一边朝楼上走一边说道,态度俨然已是主人对客人。 “好的……”父亲的尴尬持续着。 他跟着涟走上楼梯。 漪径直走进厨房。 饭菜摆满了桌子。八菜两汤,荤素齐全。 “我帮菊姐姐盛饭去,你去叫爸爸。”漪说。 话音未落,楼梯上已经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菜很香啊……是你们自己做的?!呃……” 正夸奖着,却看到了端着饭从厨房里出来的阿菊。他忍不住一愣。 漪冷眼看着,没有做声。 阿菊木着脸,叫了一声:“老爷。”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的两个字,平板而干涩。 “你是……你不是……”父亲仿佛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曾是故人,但又不敢贸然认定,语气游移。 “爸爸,还记得吗?这是……”涟的介绍被漪打断了。 “这是当年得菊姐姐,宋阿菊。”漪说。声音不大,但语调很沉。 “噢……是的……是的……” “宋阿菊,您还记得吗?!”漪的语气不知缘由地有些咄咄逼人。 “记得……我记得……”父亲似乎被漪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涟对眼前的局面显然无法理解。她对妹妹的语气和父亲的神情感到奇怪,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小姐,大小姐,老爷,你们吃饭吧。菜要凉了。”阿菊打破了僵局,说完便转身走开。 “对,吃饭……吃饭……”父亲借梯下楼。 父女三人围桌吃饭。将近一年未见面的三人,一桌美味,却吃得各怀鬼胎。三人仿佛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谁也没有多话。涟象征性地问了一下父亲在国外的生活情况,父亲也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对女儿的想念。漪则从头到尾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匆匆吃完后,父亲便上楼关进了书房,涟和漪则一起帮着阿菊收拾碗筷。 “漪,你怎么了,今天你见到父亲就怪怪的?好歹他一年没回来了,今天又刚到,你总不该……”涟忍不住问妹妹。 漪没有说话。 书房。父亲徐显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他望着身边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这书房,这家,一切熟悉而又陌生。这是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这也是他阔别了一整年的地方。女儿已经成了俨然的主人,而他,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最熟悉这里的过客。今天,从看到女儿们的第一刻起,他就充满了失望与不自在,一切仿佛都和他在飞机上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大女儿的客气,小女儿的冷淡,以及她们俩共同的疏离……还有那个从尘封多年的往事里凭空出现的阿菊…… 他不由自主地逃到了这里,他的书房。这里的一切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他在这个家里躲藏自己的最好的角落。多少年了,他就是在这里,在这盏灯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当他不想面对这个家,不想面对过去的回忆与眼前的痛苦,不想面对女儿和不想面对…… 门突然开了。黑暗中,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 那身形,那动态,还有那甜腻的莲子汤的香气……是那样的熟悉,曾无数次鲜活在他的眼前与梦里。轻盈、灵巧、顽皮,虽然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可以让人从那一瞬间的动作里自然而然地想象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洋溢着的娇憨与俏皮。 他一时竟痴了,不知身在何处。 “小意……是你吗?小意?!” 那身影站在门后的黑暗里,一动也不动。 “小意!小意!”他激动地站起身,一时竟然跌跌撞撞地不能自已,“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小意!” 第五章 那身影终于动了。它向前迈了一步,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爸爸,是我。漪。” 灯光下,静立着的,果然是小女儿,漪。 她无声无息地站着,身上披着晨衣,手里端着一只瓷碗。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瞠目结舌的父亲。 “爸爸,这是莲子汤,我给你准备的宵夜。您喜欢喝莲子汤的吧?!我特别多放了红枣,这样煲出来的汤会特别的甜香……您喜欢这样的吧?!” 漪的语气出奇地好,恭顺、乖巧、亲密,还带着几分撒娇。 “呃……好……好……”父亲唯诺地应着,接过漪手中的瓷碗,“谢谢你……” “不用谢,爸爸,不用谢的。”漪轻轻地将身子倚在父亲的椅背上,语气依然甜蜜得近乎诡异,“喝啊,您喝啊……这时您最喜欢的莲子汤呢,尝尝合胃口吗?!多少年都没喝到了吧?!” “嗯、嗯,我喝……很好……很好喝……”父亲开始在漪的“督促”下喝汤,赞不绝口但似乎食不知味。 “喝完了……好喝……”父亲转过头,将空碗递给身后的漪。 漪没有接,她微笑着望着父亲的脸。 “给……很好吃……”不知怎的,徐显祖被女儿的态度弄得很不自然。 “爸爸,您刚才叫我什么?”漪突然问。脸上依然带着诡异的笑容,语气依然甜蜜亲昵。 “呃……不是……爸爸刚才叫错了……对不起……”徐显祖有些紧张地解释。 “您把我认成谁了?我记得您好像叫的是什么‘小意’……小意是……” “没有,没有谁,是爸爸弄错了,没有什么。”徐显祖打断女儿的话,很慌忙。 “噢……那也许是我听错了……” “是……是你听错了……” “那我走了,我要睡了。爸爸,您也早点休息啊!”漪不再纠缠,收起碗,甜甜地笑着。 “好的……晚安……”徐显祖如释重负。 “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漪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 “啊?!她……她娘家姓柳……”徐显祖猝不及防,回答得有些结巴。 “她是叫柳如吗?”漪一字一顿,秀丽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甜美笑容,语气也开始变得僵硬。 “呃……是……”徐显祖不由自主地应着,脸上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漪没有再说话,走了出去。悄无声息。 徐显祖怔怔地望着女儿消失的门口,“小意……我还能按你说的这样做吗……或者,你所希冀的,就是今天这种效果?” 第二日。 父女三人一起吃早餐。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窗,洒落满室。餐桌上摆满了东西——不但准备了糕点牛奶咖啡之类,还熬煮了粥,拌炒了小菜。 然而,桌上的三个人却似乎都没有什么胃口。一夜的休息仿佛并么没有多大效果,父亲的脸上依旧浮动着倦意。漪则延续着昨天的安静,低着头静静地拨弄着半碗稀粥,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往嘴里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涟的心情仿佛还不错,她虽然也只吃了一点蛋糕,但却极力地夸赞了阿菊的手艺。 就在这安静得近乎尴尬的早餐即将结束的时候,漪突然抛出了一句话,仿佛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将近乎凝固的空气击了个粉碎。 “我要出去几天。”她说。 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父亲原本就沉重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出去?去哪儿?”涟问。 “有点事情,几天而已,办完了就回来。”漪显然没有细说的打算,轻描淡写地与姐姐敷衍。 “开玩笑……明天就是除夕……你要去哪里?!” “漪!不要太任性……”父亲的脸色已经几近铁青。 “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不起,不能在家过这个年了。我会尽快回来的。”漪对姐姐说。看也不看父亲,说完便转身上楼去,“我要先收拾一点东西。先回房了,对不起。” 涟显然无法理解妹妹的态度和举动,“爸爸,我去问问她。”说完便尾随漪而去,把徐显祖一个人丢在客厅里。 卧室里。 漪果真在收拾,她正在把几件贴身的衣裤放进包里。 涟冲了进来。 漪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仿佛并不意外。 “漪,你到底要去哪里?!” “说过了,有点事情。” “不能告诉我吗?!连我也不说?!”涟显然非常愤怒,抑或是伤心。 漪没有说话,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那好,不管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涟说着,“砰”地打开衣柜,开始往床上扔衣物。 漪停下了动作。她抬起头,望着愤怒的姐姐。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我想还是算了,有些事情我想你并不想知道,抑或者你知道了也不会相信。”涟说,语气中透着压抑着愤怒的平静。 “什么事情?!你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涟也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漪的脸,咄咄逼人。 “没什么……你就当我是出去玩几天,就当我是不想跟爸爸在一间屋子里住……” 涟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她又开始整理她的行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因为父亲!”涟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虽然我也不喜欢,但是他毕竟还是我们的爸爸!他把我们丢在外面不闻不问了十年,我们都怨他。但其实这些又都是谁造成的?!不是他!是那个女人!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头也不回!真正欠我们的人应该是她!你看看父亲的样子,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他真正开心地笑过?!归根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人……在这一点上,他跟我们是一样的!父亲一年就回来这几天而已……你就不能稍稍忍让一点吗?!你看看他的白头发……” “不是!根本就不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漪打断了涟慷慨激昂的“演说”,用同样慷慨激昂的语气。 “不是?那是什么?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漪!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直以为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透明的……可是你……”涟很受伤,语气顿时变得很无力。 “涟……不是……其实,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因为……我知道一旦你也知道了真相,你会跟我一样难过、一样震惊……甚至你的痛苦会更胜于我!其实我知道,这十年里,你虽然和我一样怨恨着父亲,但事实上你是敬重他的……远胜过我对他的感情……”漪的眼里有泪水,说得很犹豫,“所以,我一直瞒着你……” “漪,究竟是什么?告诉我,我求你……”涟忽然抬起头,望着妹妹。她的眼里亦有泪光点点。 漪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得告诉你了……” 她站起身。 “涟,来……我先给你看几样东西……等你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这十年来我们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怎样一个无聊的谎言!”她的语调忽然间又一次变得高亢,眼里的泪水忽然决堤而出,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漪首先递给涟的,是几张照片。 “先看这张。”漪抽出其中一张,说。 “这张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拿给你看过。” 涟低头一看。 是那张,她们的母亲在埃菲尔铁塔前的那张照片。涟曾经拿给她看过,之后,她们就一起去见了那个叫林恩宇的男人。“这不是……”涟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妹妹此时把这张照片再次郑重地摆在她面前究竟想要说明的是什么。 “对,这就是我当初在书房里找到的那张照片。”漪看出了姐姐的疑惑,说。 “我曾经拿给你看,用来证明我们的母亲曾经去过法国。但是,现在我并不是想说明这个。我是想让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照片上我们的母亲——对了,关于她是否肯定是我们的母亲这一点,我已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证实了。他昨天亲口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名叫柳如。” “昨天?昨天你……” “这个过一会儿我再解释给你听。”漪打断了姐姐的问话,“你现在先好好看这张照片。你有没有注意到,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有多么美丽?不仅仅是她的面孔与身材,更重要的是她的那种气质、神情和浑身上下流淌出来的那种风韵……自信、自然、自由,像风一样清新而又不羁……”漪的话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她的确很美……”涟细细地看着照片,也忍不住发出了感慨。 “你再看看这一张。”漪的话锋突然一转,抽出另一张照片。 这也是一张颇有些年代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夫妇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约莫一两岁,姗姗学步的年纪。毫无疑问,这是她们的父母和她们的一张全家福。 “你记得我们曾经照过这张照片吗?”漪问。 涟摇摇头,“从这上面看,我们都还小……” “是啊,我也不记得。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好像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我再三地找过了,这是唯一一张。”漪说,“不仅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还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 涟惊讶地抬起头。 漪的神色非常笃定,“真的,就是这样。我找了又找,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一张照片上——除了这一张,勉强能算是他们的合影。唯一的合影。” 涟一时语塞,她从没想到过这些。 “你不觉得非常奇怪吗?他们毫无疑问应该是通过正规途径结成的合法夫妻,可是,以他们的经济条件和生活背景,他们竟然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张结婚照!难道他们连正式的婚礼都没有举行过?!” “呃……的确……有点奇怪啊……”涟若有所思,“也许是她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把它们都带走了……” 第六章 “你真的这样想?”漪的语气略带讽刺,“一个抛夫弃女跟男人离家出走的女人会在走的时候带走她和她丈夫的全部合影,却把自己独自一人的照片以及与女儿、朋友等其他人的合影全部挑出来留下?!” 涟无言以对。 “你再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漪指着那张唯一的全家福,说,“与刚才那一张相隔多少年而已?!你可还能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一点影子?!当年的英气勃勃,自由,不羁与潇洒!” 涟细细地看着。的确,她显然已经变了,更加纤瘦的身形,更加苍白的脸。更重要的是,眉宇之间的那份神情,仿佛是一只正在被追捕的兔子,时时刻刻惊恐而又不安,缺乏安全感。 “她好像很紧张……”涟喃喃道。 “至少,她的脸上找不到幸福与快乐。”漪说。 “你再看看这几张……”漪把剩下的几张照片一一摊在涟的面前,“看看它们,再回忆一下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她长得的确漂亮,但是,她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苍白啊!你可有片刻的记忆中的母亲是红润的、丰腴的,或者是像第一张照片里那样自由而骄傲的?” 涟看着眼前的几张照片。有母亲的独照,有母亲带着她们俩的合影,但是,画中的母亲都是无一例外的纤细而苍白。她想起了母亲临走的那个夜晚,她羊脂白玉一般透明的肌肤、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 “也许,她婚后的生活的确不快乐……但是,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爱爸爸……也许是因为她爱着的一直是另外一个男人……也许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她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漪打断了姐姐的臆测,“我早就说过,即使我告诉了你事实,你也不会愿意相信。” “但是事实上就是有可能……”涟辩解。 漪再次打断了姐姐的话:“其实,当我看到这些照片之后,我也有过你现在的这种想法。所以,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又做了一些事情……” “你还做了什么?”涟有些好奇。 “你还记得晨室的书桌抽屉里的那本旧时佣人的联络电话吗?”漪说。 “啊?!所以你就按照那本……”涟很惊讶。 “是的,我开始偷偷地按照那上面的联络电话寻找那些曾经在母亲和父亲十年婚姻生活期间在这个家里做过帮佣的人,虽然有一些已经无法再联系上了,但是我还是顺利地找到了一些人,例如……菊姐姐……” “啊?!那这么说来,你早就已经联系上菊姐姐了?那你为什么要借故把她弄到家里来?” “这只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境况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想把她重新请到我们家来做事。如果就这样直接把她叫过来对于你来说肯定有些突然,也没有办法解释我是怎样找到她的,所以……”漪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对事情后来发展的好奇显然战胜了对妹妹蒙骗自己的不满,涟没有再在阿菊的问题上纠缠,“那你找到了哪些人?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我所联络到的最早到我们家来的人是一个叫桂嫂的女人,你对她有印象吗?”漪问。 “没有……”涟茫然地摇头。 “我也没有印象。但是她告诉我,她在我们家做过近一年的佣人。她刚来的时候,我们尚在襁褓中。” “是吗?那她说了些什么?关于母亲和父亲的……” “她对于母亲与父亲当年的事情几乎缄口不言。她说不议论以前主人家的家事是做帮佣的最起码的道德。我再三套问,她才说了一点点。但是,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很高贵,对所有的人都很和气……对父亲、对我们都很好……而且,母亲非常端庄,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 “那她有没有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还有,他们的感情究竟怎样?”涟追问。 “她没说。”漪说,“所以我又找了其他一些人……有……” “简单点告诉我,他们都是怎么说的,不用一个一个详细介绍。”涟似乎迫不及待。 “总之,所有的人都很肯定地说,母亲是个好女人。”漪说。 “仅此而已?!”涟有些失望。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比较详细地告诉我父亲和母亲的一些事……”漪又说。 “他怎么说的?!” “你自己去问她吧,她就是菊姐姐。” “菊姐姐?!”涟非常惊讶。 “是的。当初菊姐姐突然离开我们家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嫁人,而是还另有原因……”漪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原因?” “因为……”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老爷限期让我离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姐妹俩的谈话。 二人一惊。循声望去,推门进来的,正是阿菊。阿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知为什么而涨得通红,神情显得激动而严肃。“大小姐,小小姐,对不起,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是担心小小姐,所以……大小姐,我早就让小小姐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是她一直忍着……她怕你知道之后伤心……”她转过脸,对漪说道,“小小姐,阿菊知道的事情,阿菊愿意再原原本本地跟大小姐讲一次,哪怕再赶阿菊走,阿菊也愿意!” “菊姐姐……你知道什么,就再说一次吧!”涟说,“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阿菊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大小姐,小小姐,你们都是好人。你们知道吗?你们可真是和当初的夫人一模一样啊!不但长得像,为人也像!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她心善,待人很好,就跟二位小姐一样,一天到晚不管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对老爷和小姐们就更没话说了!那时候阿菊虽然小,但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夫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老爷,总是一副笑脸,可老爷呢?总是淡淡的。你们有印象的吧?!老爷和夫人一直都是各有各的房间……老爷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进去,连夫人也不准。没事的时候,老爷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他的卧房里或者是书房里,谁也不见,连饭也不下楼来和夫人一起吃。夫人总叫我把饭菜给老爷送到房里去,你们都记得的吧?!” “好像是……”涟开始回忆,“父亲似乎很少跟我们一起吃饭……” “菊姐姐,你接着说。”漪说。 “有好几次,我端饭菜老爷,在门口敲了好久都没人应。我推门进去,老爷或是已经喝酒喝得醉醺醺了,或是拿着几张纸,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样……还有好多次,我刚走到门后,就听到老爷在里面仿佛在哭似的,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涟开始有所警觉。 “小忆。”漪说,“你有印象吗?小忆。” “小忆?!小忆不是……”涟大吃一惊。 “是的。你还记得吗?我们都曾经听父亲脱口而出地唤母亲做小忆吧?!可是,那些时候,你可曾注意过母亲脸上的神情?以及父亲之后的举动和言语?”漪问涟道。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父亲的确将母亲唤作过小忆啊,可是那又是为什么……” “大小姐,那时候你和小小姐都还小,你们没有印象不奇怪。”阿菊接着说,“但是我是记得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老爷在花园里看报纸晒太阳,夫人在一旁坐着。老爷看着看着,忽然说:‘小忆,替我换一杯热茶……’我记得当时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呆呆地望着老爷。老爷抬起头,神情立刻变得很局促,只说了一句:‘我累了,上楼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夫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愣了好久才回屋去……还有好几次,老爷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对着夫人叫出‘小忆’的……每一次老爷都很尴尬地匆匆走开,而夫人每一次都是愣在那里不说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那这个小忆到底是……”涟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 漪的脸色很平静,“先不要猜,接着听。” “后来,又有一次,我给老爷送饭时,又在门口听到了老爷在念叨着什么‘小忆’,我忍不住下楼告诉了夫人。我记得夫人当时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她一反常态,反复地问我说:‘你听清楚了?是在叫小忆没错?’、‘你以前还听到过吗?听到过几次?’然后她很严肃地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问这件事,就叫我走了。我回厨房之后,隐隐约约地听到夫人在外面自言自语地说……” 阿菊忽然停了下来。 “说什么?”涟问。 “当时我听得也不真切……不好乱讲……”阿菊有些犹豫。 “菊姐姐,你说吧,好像是什么就说什么。”漪说,“就像那天你跟我讲的时候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隐隐约约听到夫人好像声音里带着哭腔地说:‘小忆,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离开……’”阿菊说。 “这是什么意思?!”涟问。仿佛是在问阿菊,仿佛是在问漪,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觉得呢?如果阿菊没有听错,这到底会是怎么回事?”漪盯着涟的眼睛,目光如炬。 “我不知道……”涟有些明显地言不由衷,“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匆匆离开?难道就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些事?” 第七章 “不是的。”阿菊顿了一顿,继续说,“夫人走了以后,两位小姐也被送到学校去住了。家里整日整日地就只有老爷一个人,家务事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佣人们无聊的时候,就难免凑在一起说东道西——虽然老爷明令禁止大家谈论夫人的事,但是这种事情没有私下不招人议论的。有一天,我在走廊里听到几个佣人在议论夫人,说夫人表面上装高贵,到最后还不是红杏出墙……我一时就火了,忍不住冲过去说:夫人根本不是那种人,是老爷一直有别的女人!她们不信,我就又说:是真的!我在老爷房门口听到的,他总是……正说着,老爷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他听到了我的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红一阵白一阵的,然后就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准议论夫人的事,你们几个三天之内滚蛋。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跟老爷顶撞了起来。我说:就算是赶我走我还是要说,夫人的苦总要有人知道,不能让她白担了恶名……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老爷听了我的话,忽然又猛地一下转了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过了一会儿,眼神突然又变了,变得很空洞,很苍凉无奈,表情也一下子变得很悲哀。最后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 “那后来呢?你就走了?”涟问。 “嗯。第二天我就走了。其实我知道,做帮佣的最忌讳说主人家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什么,也应该闷在肚子里。我说得太多了,不可能再留在这里了,所以……”阿菊结束了她的叙述。 涟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整间屋子都陷入了沉默。 “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已有一个模糊的猜想。”漪终于打破了宁静,“就像我当时听完阿菊的话一样,那时候,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这个猜想。所以,阿菊来后,我又跟她一起做了一些事……”漪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什么事?难道还有什么?”涟语调已有些异常,听起来十分刺耳。她显然已经开始意识到,漪的调查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也许会推翻在她们脑海里和内心深处保持了十年之久的一些原以为已经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东西。 “我和阿菊几乎打扫了整间屋子,我们整理了每一个房间。后来,我们找到了这个,在母亲的房里。”漪从扔在床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重新走回涟的面前。 是一个本子,普通的黑色的皮质封面。看上去也似乎还有些年代。 “这是什么?”涟问,语气不自觉地透着紧张。 “日记。”漪说。平静的声音与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越发显得怪异,“看看吧,是母亲的日记。虽然没有时间,但是从所记录的一些事情上来推算,应该是距离她离开前三年多的时候开始写的。” 漪伸出手,手有几分迟疑。 “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瞒你了。所以,涟,事实即将全部揭开。无论如何,你只有面对,就像我当时看清全部事实的时候一样。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也许是注定的。即使是痛苦,我们也要一起承受。”漪说,重重地把日记本放到涟的手上。 涟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那本日记。 这是一本十分凌乱的日记,看得出来,都是在主人心绪十分混乱或者情绪十分激动的时候匆匆写下的,很多页都只有一两句话,甚至连日期和时间都没有。 “看看吧,虽然不是每一篇都清晰易懂,但只要你看完了,你就还是能明白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漪说。 【第二章 日记】 我不明白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曾经我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我和显祖的婚姻生活。丈夫、孩子、家庭,和煦的春光和宜人的庭院……我似乎已经拥有了这一切。然而,这些真的就是我当初心心念念的一切吗?如果梦想已经达成,那么,我就应该如当初所想的,满足而快乐地生活——做妻子、做母亲、做夫人……至少,应该变成一个丰腴的少妇,在无聊的午后,带着孩子在花园里嬉戏;或者打扮整齐地出门去,在一家又一家服饰店里穿梭闲逛,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决定身上这条裙子究竟应该搭配哪一只手袋……可是,没有,在我们婚后的漫长时光里,我没有一天拥有过这种恬淡闲适的心情。我只是憔悴,日复一日地憔悴。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我的眼神越来越恐慌。我仿佛每天都陷在一种无边的紧张当中,起初,是面对我的丈夫;进而发展到我的孩子;以至于家里的佣人、偶然来拜访的客人……所有所有的人,我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合适的表情与言语来应对他们。当他们转身离开之后,我又要把刚才所说的话所做的动作一一从头到尾仔细思量分析,唯恐有所行差踏错。 更重要的是,我那沉闷的婚姻生活。如果说,天下所有的夫妻都会归于最终的熟稔与疏离,世间所有的婚姻都会演变成一种无言的相处与拉锯。那么,我愿意忍受这些。然而,无论如何,日日夜夜地相对与经年累月地相伴里,至少应该会有一刻,哪怕一生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吧,两个人会因为某一件事,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情感冲动的刹那,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与甜蜜吧?!我们没有,或者说我的婚姻里没有,我们只是生活在黯淡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无尽的时光让这种令人窒息的黯淡越积越深,而我所期望的亮色与曙光却从来没有降临过,甚至从来没有过一点点降临的预兆。 有时,我热切地盼望着我能够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这样,至少我能拥有简单而无知的快乐与满足。 …… 今天,应该算是我和显祖的结婚纪念日。七年前的今天,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入他怀里。我是那样的用力啊,在那一刻,我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蹦出胸口。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一定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当时的样子——绯红的双颊,明亮的眼睛,梦幻般满足的笑容与无穷无尽的美好憧憬。幸福中的女人啊,无论多么平淡的脸孔也会像花朵一样娇艳地绽放,即使是神明见到了也会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吧?!可是,他,搂着我的那个人,我即将的丈夫,我幸福与美丽的唯一来源,却没有对怀中的这份妩媚动人的风景扫上哪怕最不经意的一眼。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致命的忽视。我天真地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幸福里。我自信地以为,他能渐渐地忘记,能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我们会一点一点地获得幸福的婚姻生活。然而,现在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每每想到我第一次在他怀中的那一刻,想到当时我的幸福满足与他的无奈敷衍,我的心就会尖锐地疼痛。尤其是在今天,在这样一个对我充满纪念意义而又饱含嘲弄的日子里想起那一切,我的心就似乎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更可怕的是,我还在无法克制地想起我们婚后的每年的今天。惨痛与屈辱的回忆,却是那样无奈地让人无法忘记,频频忆起。 第一年,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在做准备。我定做了最华丽的礼服,预订了最好的餐厅。就连家里的佣人都知道,夫人为了和老爷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而忙碌了多日,兴奋了多日。然而,那天,他,我的丈夫,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去了日本,一个多星期,他根本不记得有结婚纪念日这回事。 那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偷偷流泪。在我的卧室里。夜里,浸湿了的枕头冰凉如铁。然而,他回来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笑脸相迎。 明年,我还有明年。我对自己说。 第二年,他没有出去,我也没有再预订餐厅。然而,当天晚上,他对我在家的“大摆宴席”而惊诧不已。我的丈夫,并不是记得了结婚纪念日而刻意留在家里的。我只是运道好,撞上了他那天刚好有空而已。他非常尴尬地陪我吃完了那顿“宴席”,匆匆离去时的表情让我刻骨铭心。 第三年。我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但是,我在心中暗暗地盼望——也许,也许今年他会记得……毕竟,去年我曾经那样地“提醒”过……也许……然而,我没有盼来任何东西。 第四年之后,我就彻底地放弃了这个本应美好的日子。一同放弃的,还有我对婚姻生活的几乎全部的美好想象与期许。我开始说服自己——忍耐,忍耐一切。也许会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忽然间。 今天,又是一年了。我又守了一年,忍了一年,等了一年。然而,一切又一次宣告徒劳无功。显祖,我的丈夫,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没有出过房间。我让阿菊如常地把饭菜送到了他的房间。自己则龟缩在这里,想着、想着,想着一切。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难道,一切就真的无法改变? …… 今天,我和显祖难得的一起出门——他的一个朋友的婚礼。说来可怜,我和显祖只有在这一类场合才会出双入对。结婚多年,我的丈夫没有陪我上过一次街,没有请我吃过一顿饭,没有…… 他的这个朋友是我们家多代的世交子弟,去年才从国外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结婚了。婚礼办得自然是奢华而隆重,夫妻双方虽然都是在西式的教育下长大,但婚礼却还是按照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方式。满眼的红色,满眼的喜庆。宾客坐满了整个酒店大堂,新郎新娘在人群里穿梭着,接受着大家的道贺、敬酒以及一些善意的取笑嬉闹。显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公式化的笑容——能来到这里的,多多少少也都是些熟人。我则配合着他,默默地杵着,机械地微笑、点头,再微笑……没人的空当里,我偶然瞟见了新郎和新娘——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新娘两颊飞着红霞,纤细的身躯在层层叠叠嫁衣的包裹下,更显得娇弱。而她身边的新郎,她的丈夫,也是一脸的喜气,也许是人太多,或者是穿得太厚,额上已经密密地爬上了一小圈汗渍。可他似乎还浑然不觉,只不住地望着身边的可人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妻子手中的酒杯倒空了,再换上一杯清水……新娘的脸更红了,伏在丈夫耳边说了句什么,二人笑了…… 第八章 不知为什么,在开足了暖气的大厅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竟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就连握着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了。我也有过婚礼的。我也曾穿上过那身婚纱,披上过一袭嫁衣。然而,那个婚礼…… 当初嫁给显祖,我欢天喜地。我曾经自信地以为,婚礼只是一个仪式。我所要的,只是名正言顺地和显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我终于还是后悔了——至少在这一刻。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坚持拥有一场真正的婚礼,至少,我也能为自己扮演一次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最娇羞的角色。至少,我尚能为了我的爱情的终成正果而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最直接最彻底的炫耀。至少,到了今天,我还能对我的婚姻拥有一点最基本的美好回忆。至少……然而,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飞蛾扑火般的义无返顾啊,换来的究竟是些什么?! …… 生活已经演变成一个畸形的怪圈。圈住了我的丈夫,也圈住了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他活在思念里。除了工作,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待着。书房里、卧室里、花园里,或者这间屋子的任何地方,只要没有别人就好。只要留他一个人,就好。而我,则是为了他而活着。我的丈夫,是我生活的全部理由和重心。我的视线随时跟随着他,我的心情随时围绕着他,因此,我无时无刻不深陷在痛苦之中。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全部心情的来源,他深陷在痛苦中。 他没有为她而死,但是,他为她而活着——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虽然我早已知道它是事实,但是,我还是迟迟不愿意相信。直到今天,直到他今天又一次脱口而出地把我唤做“小意”!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了,总之,每当我觉得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开始渐渐变得潮湿、温暖而柔和的时候,每当我对那一刻的气氛感到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就往往会这么“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并非故意地”彻底打击我一次。在他充满歉意与慌张的目光里,我感觉到的却是刺骨的寒冷与绝望。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永远无法离开她,我永远无法爱上你,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他动员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他牺牲了他自己、他余生的快乐与自由、他的婚姻与家庭来缅怀一个无法厮守的女人、一段无法握住的爱情。至于我——我终于悲哀地发现,我所为他双手奉上的我的一切——爱情、婚姻、前途、自由、快乐等等等等,只是他葬礼中的一件心甘情愿的陪葬品。 …… 我一直以为,凭借着我的执着与爱情,我终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曾经对我的耐心有着毋庸置疑的自信——我坚信,我能够等到那一天。等到她离开,或者,等到他放弃。然后,我将会拥抱着那份迟来的爱情与婚姻的甜蜜与我的丈夫一起痛哭流涕。 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再说服我自己了。我不忍再欺骗自己泣血的内心。阿菊的几句话,让我靠近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靠近的房门;让我面对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他把自己关在那里,回忆她、思念她、陪伴她。通宵达旦,夜复一夜。她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整个身体,更重要的是,她占据着他的内心。我永远无法走近的、他深处的内心。 她拥有了他的一切——原本我还以为,我至少还拥有着他的躯壳。然而,我终于发现,我连这最后的阵地也没能守住,我已经丧失了再拥抱他的能力——自从那天,酒醉的他默默地拥抱着我,口齿不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之后,每当我再搂住他时,就会手脚僵硬,心如刀割。 ……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换我与我的丈夫一夜温情。”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句话。几乎是立刻的,我想到了自己。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也愿意。我也愿意交出我的一切,来换我丈夫的一夜温情。不用一夜,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然而,转念间,我又忍不住悲伤地问自己——我还剩下什么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用以交换这份温情的?! …… 书杰和诗洁回来了,难得他们还想尽办法地找到了我——结婚后,我就与旧时的朋友几乎全部断了联络,更不用说留学时的同学了。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昨天下午,来家里进行了象征性的拜访。今天,诗洁便打电话约我一起去看画展。 “下午三点,我和哥哥来接你。”电话里,诗洁用她那惯用的笃定的语气说。不容我婉拒。 午饭过后,我便早早地换好衣服等他们。也许是太久没有看画展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和朋友一起出门去了,总之,我的心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的。 三点整,院外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声。短促的,非常礼貌。我迎出门去,书杰已经站在车外等我,诗洁见了我,也飞快地打开车门,从前座上跳了下来。书杰一身熨帖的西装,诗洁则是一件精巧的洋装,衬上我的一袭淡色旗袍,倒有还真几分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大家互望一眼,随即,三人一起笑了。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在法国学画的时候……那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如姐姐变老了……”诗洁打趣地说。 “胡说……”书杰打断了妹妹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穿这些传统样式的衣服的啊?!你别说,倒还别有一番风味!衬上你现在的神韵……还真是个成熟女人了。” 两人说法不同,实质是一样的——老了就是老了。这些我早知道。 看完画展,又一起吃晚饭。聊了又聊,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 兄妹二人送我回家。 “改天再找你……”书杰说。 “如姐姐,你怎么就结婚了啊?!我哥还一直等着你呢……”临别,诗洁悄悄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说得我心头一颤。 匆匆进门。 “老爷呢?” “老爷在书房……” 我的消失在我丈夫那里,果然是无动于衷。 回到房里,我又一夜无眠了。所不同的是,我不仅在想我的丈夫,我的婚姻。想得更多的,竟是昔日在法国的种种,以及在门外诗洁的那最后一句玩笑…… …… 书杰是个好人。 他象征的不仅仅是我昔日的留学生活,我已经生疏的绘画事业。在某种意义上,更重要的是,他还象征着我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抛去丈夫、婚姻与孩子,抛去过去将近十年里的一切烦恼与痛苦的根源,走出门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诱惑…… …… 面对镜子,一种无言的悲戚油然而生。镜中的,已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一层一层脂粉盖上去,一笔一笔颜色描上去,只不过是把年老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提而已。显在脸上的,固然是一份粉饰出来的美丽。然而,事实上呢?已经失去的,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种刻骨铭心的怀念与哀悼,感叹与惋惜,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我的青春,我的容颜,我的一切骄傲与自信,都在这间大屋里,在我漫长无望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换来的,不过是这一脸的脂粉,一身的绫罗,一室的冷清。 …… “柳如,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么,你为什么不尝试放弃?放弃以往那些将你缠绕在痛苦与绝望中的丝,不要再妄图去理顺它们——也许你耗尽一生的时间也不见得能将它们理出头绪……不如放弃,进而选择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能给你带来快乐的、让你找回真正自我的东西……还记得我们在法国的时候吗?想想那时候的你!那时候,你没有你现在手里的一切,但是,难道你觉得那时候的你不是比现在更快乐的吗?” 书杰的话,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 我终于走过了那道房门。 我在门口踌躇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将门推开…… 房间里很乱,桌上堆满了纸张书本等杂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地照了进来,那一线可怜的光亮,反而更显得房间里昏暗异常。 我环顾着这里的一切,仿佛企图通过对这间房间的了解来窥探我的丈夫沉默面具背后的内心世界——这里是他的心灵禁地。他日复一日地把自己藏在这里。 这是我婚后第二次走进这个房间。和上次一样,又是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允许的擅自闯入。上一次进来,使我获得了一生以来最为屈辱而伤痛的回忆。也正是以为那次的遭遇,使我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再也没有鼓起过勇气再次踏足这里。直到今天,直到我终于决定与我的噩梦彻底决裂的时刻,我终于有勇气再次走进这间房间。呵呵,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上一次走进这里时的情形……那天,我端着亲手煲的莲子汤——他最喜欢的甜食,多放了红枣,他喜欢的香气。我悄悄地推开房门,悄悄地闪身进去,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后来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可笑啊,我站在那里的那一刻,心里竟然还在暗暗地窃喜:他会开心吧?!我端来的是他最喜欢的莲子汤,在这么深的夜里……这应该算是个惊喜吧?!他抬起头,望着我……我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脸。他有些惊讶,有些踌躇,转而开始激动,然后,正当我准备开心地走上前去,展露笑容的时候,他的一句话,让我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僵在那里。他说:“小意,是你回来了吗?” 第九章 在那一刻——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我只希望我从来没有进来过,或者,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还沉浸在无比的兴奋里,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他看见了我的脸。我苍白的、僵硬的脸。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同样呆呆地望着我。 “你……是你……”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他那时的神情,失望的,痛苦的,甚至还有几分悲愤,“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在扭曲,异常刺耳。我……我开始慌张了,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扮成她来骗我?!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变成小意了吗?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他大声地吼叫着。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愤怒。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充血般地瞪着,像一只困在笼中的负伤的困兽。 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说话,忘记了辩解,甚至,忘记了流泪。我走出了那个房间。手里还端着那碗莲子汤,汤还冒着热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房间的。躺在床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泪。 现在想想,我多么愚蠢啊!想尽办法来讨好我爱的人,不惜忘掉自己,把自己打碎,融化,再捏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却伤害了我爱的人,更伤到了自己。就像他说的,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也永远不会变成小意,变成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所以,不若离开。不若放弃。 我决定,我要做回我自己。 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尚未熟悉,便要诀别,放弃。 一同放弃的,还有我深爱的丈夫,我苦心经营勉力支撑的婚姻,以及,我的小涟和小漪。也许,有一天,同为女人,她们能理解我,理解我今天的别无选择。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涟抬起头,望着一直盯着她的漪。 漪的神情依然平静。 涟带着一丝苦笑。 “所以呢?她就跟着这个书杰走了?” “我想……应该是。” 涟沉默了,一时无语。 “你能理解她吗,涟?”漪问。 涟没有回答。 “我理解她,并且已经原谅她。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的婚姻走到了那种境地,她已经别无选择。”漪说,语气郑重严肃。“其实……在这场婚姻里,除了她,除了我们,父亲也是一个受害者……” 涟的话又一次被妹妹打断,漪语气平静但神情凛冽,“难道,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思念与忠诚就能够以牺牲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婚姻、快乐与幸福为代价?!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忠于一个,那又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地迎娶另外一个?!既然已经迎娶了一个,又何必还对已经放弃了的那一个念念不舍?!” …… 姐妹俩没有再讨论什么。漪也没有再说什么要“离开几天”的话。晚饭她们都没有下楼去吃。阿菊给姐妹俩送饭上来的时候告诉她们,父亲也没有下楼吃饭。只是吩咐阿菊传话说,叫姐妹俩明晚一起守岁。 第二天,便是除夕,家里的气氛却异常诡异。父亲一直没有下楼,涟和漪虽然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却也似乎各有心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 天渐渐黑下来了,阿菊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姐妹俩迟迟未动,似乎都不愿意上桌。 终于,还是漪忍不住了。 “你等着,我去叫父亲,说到底……是过年。” 漪没有说话。 涟上楼去。 不一会儿,父亲下来了,涟尾随在后。 三人吃饭。面对着满桌的“年年有余”、“团团圆圆”……三人都面无喜色。尤其是父亲,凝重着脸,微微皱着眉。 一顿团年饭,在默默无言中结束。 饭后,照例要一起守岁。三人坐在客厅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父亲默默地抽着烟。漪捧着一本小说,逐行逐行地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挑出其中的错别字。涟看看父亲,又看看妹妹,似乎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索性无言。 枯坐了大约三个小时。时间渐渐接近午夜,涟不停地看着墙边的大钟,仿佛在期盼大钟能走得再快点。漪依然再看书,父亲面前的烟蒂已经积累了很大一堆。 父亲忽然打破了宁静,毫无预兆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 涟转过脸,望着父亲。漪没有反应,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小说。 “你们没有错。我亏欠你们,亏欠这个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除了物质与金钱,我没有给过你们其他任何东西。”“从你们很小时候……我就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我甚至……甚至很不喜欢看到你们……因为,你们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这让我很痛苦,很难过……” “想起谁?”姐妹俩几乎同时说,异口同声。 父亲微微一怔。 “是想起我们的母亲吗?”漪又添上了一句。她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是……”父亲略一迟疑。 “难道说她就这么让您无法忍受吗?就连看到他的女儿、进而意识到她的存在,都这么让您痛苦?!”漪的语气开始激动。 “漪……”涟试图阻止妹妹。 “既然如此,您究竟是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你们自己痛苦还不够吗?还要再把我和姐姐这两个无辜的人卷入你们的纷争?回想一下吧,是不是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就已经成为了你们爱情拉锯战中的炮灰?牺牲品?”漪的语气已经失去控制,她几乎是在责问父亲。 面对小女儿的指责,父亲似乎无言以对。 “漪……不要再说了……”涟制止了漪的第二轮“攻势”。 漪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似乎打算继续看书,但也许由于刚才的慷慨陈词,胸口有些许起伏。 父亲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女儿,没有再说话。涟望着父亲,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神情逐渐变化着,渐渐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底浮上来,惆怅、无奈,以及无可救药的哀伤。 “生下你们,是你们的母亲这一辈子最为坚定执着的一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所以,无论如何,你们必须相信,我们,尤其是你们的母亲,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幸福来迎接你们的诞生的。至于后来……许多事情,并不能按照人们事先所期望的轨道发展,命运,还有感情,都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了的。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错。如果硬要说是谁做错了什么,那……还是只能怪我!” 父亲的语调平实坚定,到最后转而悲伤又带着激昂。说完之后,他便狠狠地把手里的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上楼。 第二天中午,父亲就动身去机场了。 涟送父亲到门口,漪没有下楼。 “照顾好妹妹,也照顾好自己。”临上车,父亲说。 “好的。您……保重。”涟替父亲把大衣的一颗扣了一半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好。 父亲走了,家里似乎恢复了平静。姐妹俩谁也没有再提起什么,两个人好像都在刻意回避着“父亲”“母亲”以及一切与此有关的词语和话题。 直到初六,姐妹俩的二十一岁生日。 阿菊一早便做了寿面,又叫嚷着要去买菜,晚上要为姐妹俩张罗寿宴。 涟和漪也似乎受到了阿菊喜气洋洋的感染,言语间仿佛话多了些,吃完早饭后,并没有立即上楼去,而是坐在客厅里,泡了咖啡闲聊起来,甚至商议着下午上街要逛逛,买几件春装。 阿菊见姐妹俩的情绪终于有些恢复,忍不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便当真收拾了碗筷出门买菜去了,心想着晚上好好热闹一下,不开心的事情兴许就真的一下子过去了。也是更上一层楼的意思。 家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两人拿着最新的时装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今年将会流行的样式。窗外是难得的冬日阳光,透过玻璃穿透进来,使得原本就开着暖气的大厅里更显得温暖如春。 然而,和美融洽的开端之后,往往跟着的,并不是和美融洽的结局。 姐妹俩正聊着,电话突然响了。铃声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话题,也打破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温和自然的气氛。 涟和漪几乎是同时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走向电话机。但似乎又为被对方的积极态度吃了一惊,又几乎同时地停下了脚步。 二人互望,眼里都透着奇怪与不自然。仿佛是一不小心被对方看穿了什么似的。 电话兀自响着,二人却谁也不好意思去接了。 涟首先摆脱了犹豫。她朝妹妹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说着我来接吧,朝电话走去。 漪没有说什么,重新坐下,端起面前茶几上的咖啡,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涟。 涟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便匆匆挂断了,不过“嗯”、“啊”了几声而已。 转身走回到漪面前坐下。略一犹豫,说:“是……爸爸的电话。” 漪没有说话。放下咖啡杯,又重新拿起刚刚因为电话而丢在一边的杂志,一页一页地翻看。 “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叫我们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 涟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妹妹的冷漠,仍执着地把要说的话说完。 “我想买一件颜色稍微深一点的风衣。”漪自顾自地说,仿佛没有听到涟的话一般。 “深色?那灰色好了,或者干脆买件黑的,可以配年前买的一双靴子。”涟顿了一下,说,拿起另一本杂志。 二人继续翻着书,一时无话。 忽然,电话铃又响了。 涟似乎有些吃惊,抬起头看着漪。漪没有理会到姐姐的目光,径直朝电话走了过去。脚步很快,仿佛深怕对方会等不耐烦而挂断。 第十章 漪拿起电话。也只是支支吾吾了几声,末了说了几个“好的”,便挂断了。走回来,看到了涟带着问号的眼睛。 “谁的电话?”涟问。 “一个……朋友。”漪说,语带敷衍。 “朋友?谁?”涟穷追不舍。 漪没有回答。沉吟片刻之后,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涟,你有没有想过,能再见见母亲?” 涟惊讶得差点把手里的书摔到地上,“母亲?难道刚才的电话是……” “不是。”漪否定了姐姐的猜想,“刚才的电话当然不可能是她的。但是……不瞒你说,自从找到了那本日记,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我就一直在找……” “在找她?难道……你已经找到她了?”涟打断了漪的话,语气急切中带着怀疑。 “没有……若是找到了,我自然早就告诉你了。其实我也只是刚刚开始着手而已。我现在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调查?在你也知道了一切之后……你难道还是一点也不想见道她吗?将近十一年了……” 涟犹豫了,“找到又怎样……已经这么多年了,难道还劝她重新回来做我们的妈……” “涟,你一直跟我说,‘他毕竟是我们的爸爸’。难道现在你还要我来跟你讲,‘她毕竟是我们的妈妈’吗?即使她再也无法回来到这个家,即使她再也无法再履行她已经放弃了的做母亲的责任,她也还是生养我们的那个人。十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吗?”漪的语气几乎是义正词严的。 “那……好吧,我们一起找她。但是……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涟望着妹妹严肃的脸。 “对父亲……不要再那个样子,至少,不要用敌意来拒绝他的好意……” 漪看着吞吞吐吐的姐姐,忽然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我不是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了吗?刚才,你跟我说他在电话里叫我们自己去买点喜欢的东西……我不是立即告诉你,我打算买一件深色的风衣吗?” 涟微微一愣,旋即,也露出了笑容。 姐妹俩心知肚明了。 “下午四点,我们去见一个人——林恩宇。”漪说。 “林恩宇?刚才的电话原来是他打的……漪若有所思。对……他也许还知道些什么……关于母亲的……” 漪不置可否。 下午四点,还是在上次见面的茶楼。 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姐妹俩走进一间包厢。推门一看,正是林恩宇。今天的他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时似乎没什么不同,仍是一身休闲的打扮,神色仍然敦厚谦和。意外的是,他身边坐着的那个人——一身运动的打扮,黑黑的脸庞,乌黝黝的眼睛带着笑意。 “李威?!”涟惊讶地扭头望了一眼漪,漪的脸色没有一丝意外。显然,她是事先就已经知道了的。 “迟些跟你解释。”漪小声说。 见到鱼贯而入的姐妹俩,林恩宇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将对面的两把椅子轻轻拉开。 “请坐。”他说。 “不必客气……原是我们麻烦您……”漪一边坐下一边客气道。 涟没有说话,但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态度远不似上回见面时的冷淡倨傲。 “林先生,今天麻烦您来,是有点事情想要再问问您……”漪说。 林恩宇保持着微笑,“我料到了,想必你们是想再问我一些关于你们母亲的事情吧?!” “是……” “我虽然对你们家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看你们的打扮举止,言谈气质,便可知道你们一定是大家闺秀,至少,是家资殷实。再加上柳如回来之后就几乎和朋友断了音信,也再也没有任何作品面世,我一早便推想她一定嫁入的不是什么一般人家。话说回来,以她的品貌气质,肯定会有……”说到这里,林恩宇顿了一下,“只可惜,红颜薄命,我们这一班俗人尚且安在,她却已经……” 涟忍不住望了妹妹一眼,漪面不改色。 “林先生,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对妈妈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所以,我们想听您再多讲讲,讲讲她以前的事情……” 林恩宇喝了一口茶。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整理思路一般。 “怎么说呢?现在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就仿佛是在昨天一样,可是,要一件一件地回忆起来、讲述出来,又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 “您慢慢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什么都愿意听的。”漪轻声道。 林恩宇垂下眼睑,定定地望着桌上的茶壶茶杯,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无限回忆。 “你们的母亲,柳如,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我们是同一批去法国的留学生,又都是学美术的,所以,常常见面。那时候,出国留学并不像今天这么普遍。在那个年代里,能够去留学的,特别是学艺术的,都是家里颇有一些家底的人,去留学,也多少带着一点出国游历镀金的意思。所以,在法国,我们这一群人其实过着的确实能够称得上是一段神仙日子。尽情地玩,潇洒地玩。最多的情形便是一大群人呼三喝四地一同去大大小小的名胜景点游玩、拍照、郊游,外带着写生。柳如便是我们这一群人之中最最闪光的一个。要知道,那时候,留学生里的女孩子原本就屈指可数,加上她聪明、机灵、漂亮,又有才华,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们这一群人中的宠儿。大家都宠着她、哄着她、捧着她、让着她,把她当成这一群人中的小妹妹。不管柳如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会有一大群人陪着她、帮着她,仿佛众星拱月一般的……我还记得,她那时候很喜欢拍照,我们就都陪着她,一到周末就出去玩,找景色好的地方拍照。常常是一拍就是一天。一卷一卷的胶卷洗出来,往往没几张是我们的,一叠一叠全都是柳如的照片……她还喜欢让我们画她,如果谁的作业是以她为主题的,她就会很开心地抢过来看……还有,柳如的画也画得很好,在这一点上,谁都不得不服她。她的画永远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总是那么有创意,又那么有灵气……” “她是个那么完美的女人吗?她在法国的日子,是很开心很开心的吧……”涟忍不住喃喃自语。 “是啊……在法国留学的那几年里,我们都过得很开心……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烦恼似的……”林恩宇说。 “那后来呢?”漪突然问,“您上次说,她是突然回来的……甚至都还没有毕业……” “是啊……”林恩宇抬头看了漪一眼,接着说。 “她是突然决定要回来的,之前没有任何预兆。急匆匆地跟学校办完了手续,带着一些贴身的行李就走了。很多没有带走的东西,还是后来我们几个朋友帮她处理掉的……” “那原因呢?你们是朋友,她没有交代一下就……”漪问。 “没有。”林恩宇摇了摇头,“我们也问了她,但她只是很敷衍地说家里出了点事……” 漪若有所思。 “她回来之后不久,倒是给我们来过一封信,说她短期内不会再回法国了。又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也就是你们现在家里的那个号码……后来就再没有过消息。” “那么,我还想请问一下,当时在法国的留学生里,您认识一个叫书杰的人吗?”许久没有出声的李威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书杰?”林恩宇似乎吃了一惊,“范书杰吗?”他询问着望向姐妹俩,“你们认识他?他也跟你们联系过吗?” 涟惊讶地望着李威,又望向漪。目光带着诧异。 “范书杰……您认识?”漪没有理会林恩宇的问话,也没有理会涟的目光。 “是的……他也是我们在法国的同学,他还有一个妹妹,叫诗洁,比我们晚一年去的……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还在进修中。我跟他们也没有联系了……” “哦……”李威似乎很失望。 “书杰……也蛮有才华的……你们有他的联络方式?能否告诉我……我也跟他断了音讯,说起来,还是很挂念的……”林恩宇征询似的问。 “抱歉,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人,只是依稀记得母亲曾经提过……所以随口问问您……”漪说。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林恩宇似乎颇有些遗憾。 “您回来以后,除了我们的母亲以外,还联系过哪些朋友呢?” “没有了……许多朋友都无法按照旧时的方法联系上了。”林恩宇的语气带着遗憾。 “哦……是这样……”漪喃喃道。 “那么……那个范书杰,又是怎样一个人?他和我们母亲的关系怎样?”涟突然问,话音里带着紧张。 漪望了涟一眼,似乎在责怪涟的问题提得过于突兀。 “他?”林恩宇果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他还是犹豫着回答道,“他和柳如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涟有些不信,怀疑写在脸上。 “是啊,我们都是同学,大家经常在一起玩的,自然都是朋友。”林恩宇解释道。 “范书杰家里原来是做纺织生意的,送他们兄妹二人出国,原本是叫他们学学经营之类的科目。可是,兄妹俩都好玩,先是书杰学了画画,紧接着诗洁第二年过来,也选了美术专业……” “他家是做纺织的?厂子原来也在本市吗?”漪问。 “是的……原来是在本市,但是后来似乎搬走了……全家人好像都走了……”林恩宇吞吞吐吐地回忆着。 “哦……”漪没有再问什么。 林恩宇也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茶楼,涟立刻把漪拖到路边。 “你说吧,李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甚至连日记里的事情都知道?” 第十一章 漪的表情很平静,“是我告诉他的。这一段时间,他都有参与我的调查。” “你说什么?你让他参与?!他是什么人?是个外人啊!你怎么能告诉她我们的家事?你真是……”涟几乎是愤慨了。漪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不要再和他搅在一起,明白?不要再告诉他我们的家事。”涟义正词严。 漪深深地望了姐姐一眼。 晚上,姐妹俩躺在床上。 “今天几乎没有收获。”涟忽然说,“他和那个范书杰好像并不太熟,也没有联系。线索算是断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漪望着天花板,说,“至少,我们知道了范家原来是开纺织厂的。” “可是林恩宇不是说了吗?全家人都搬离本地了……天南海北的,我们怎么找?!” 漪没有应声,沉默片刻后,“整个厂子都一下子都没有了,在当时恐怕还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吧?!”仿佛是在问涟,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漪很忙碌,整天往外面跑,常常很晚了才回家。每每当涟问起她的行踪时,漪总是一句话,我在查一点事,有眉目了便告诉你。 不知从何时起,涟似乎已经渐渐开始习惯了妹妹的“古怪”。也不再多问什么,由着漪折腾。 终于,一天。 下午放学,漪照例失去了踪影。涟本打算径直步行回家,却在出校门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老师而被迫改变了计划。 “你是……” “我是徐涟。”看出了老师的疑问,涟主动自报身份——这种情形她们已见过许多,早已训练有素。 “哦……徐涟同学,可以来帮我做一点事情吗?我……” …… 于是,涟在老师教研室,一直忙到天黑。 走出校门的时候,已是将近十点了。 涟不想再耽搁,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在巷口的西点店门前下车,打算买一点点心回家作为宵夜——晚餐已经错过了,让阿菊重做未免太麻烦,随便吃点点心也就罢了。 这家西点店是她很熟悉的,她们姐妹俩是这里的常客——这里所做的各色点心倒也平常,唯有一种生姜味道的蛋糕十分有特色,是漪的最爱。 她推开厚厚的玻璃门,门上五彩缤纷的铃铛发出熟悉的碰撞声。 “劳驾,还有姜汁蛋糕吗?麻烦给我拿一个……还有……”涟一边跟迎上来的店员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扫视店堂,却被闯入眼帘的一个令她惊讶万分的场景打断了话头。 店堂的一隅,坐着一男一女。 女的身穿一件与自己相同的米色大衣,巧笑倩兮的眉眼则与自己一模一样——再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深蓝色的运动装,斜挎在身后的书包,黑黑的肤色……不是李威又是何人? 涟不由得拨开面前的店员,快步走到那一男一女跟前。 一言不发,怒目而视。 漪和李威停止了交谈,同时抬起头,望着怒气冲冲的涟。 “涟……你怎么……” 漪率先开口,却被涟如机关枪一样的质问打断:“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又和他在一起?我真没想到,你……” “涟!”漪提高了声音,“你先坐下……麻烦,再来一份姜汁蛋糕,一杯奶茶……”她一边站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轻轻地将愤怒中的姐姐按在椅子上,一边伸手召唤店员道。 “涟,你别激动啊!”漪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带微笑。 “你说什么……我……”涟正欲争辩,却正好撞上了李威的目光——他满脸笑容,七分顽皮,三份狡黠。涟一时忍不住气结,立即将矛头调转至李威,“你!坏笑什么?!” “嘿嘿,我……”漪用眼神打断了李威的话头,转过脸来,依然微笑,“涟,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李威一直在协助我调查那件事啊!他不过是送我回家,我们顺路在这里吃点东西而已……”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再跟他混在一起!也不要再把我们的家事告诉他!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涟倾泻着她的脾气。 “你别激动,先吃点蛋糕。”李威一边把店员送来的蛋糕推到涟的面前一边半开玩笑。 “你别跟我油腔滑调的!”涟似乎被李威狡黠的态度弄得更加愤怒了,“我警告你,你以后不要再掺和我们家的家事!也不要再掺杂到我们的生活里了!” “涟!”漪终于打断了涟的“咆哮”,“涟,不要这样,在这件事情上,李威帮了我们的大忙。要不是他,我们根本就……” “难道没有他,我们就无法弄清楚一切吗?我们自己也能够调查的!难道说……” “涟!”漪的语气很郑重,“好了,这个问题还是我们回去再讨论……李威,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从这里自己回家行了,你……改天我再联络你……涟,我们回家……”漪不由分说地抓起身边的手袋,拉起涟。 “我……”连似乎还想抗辩,但迅速被漪拉出了店门。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地回到家。 “漪,我需要你的解释……”刚进门,涟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发难。 “没什么可解释的。”漪一边脱大衣一边道。 “没什么可解释的?!那个李威……” “涟,请你,”漪转过头,目光直视涟的眼睛,“不要一见到李威就像刺猬一样好吗?我拜托你,不要总是用反对和责难来回应别人的善意和帮助,好吗?!” 涟一时语塞。 漪顿了顿,转身上楼。 “以后,所有的调查我都会参与!以后不管你们要一起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去!”涟对着漪的背影,大声道。 漪上楼的脚步微微一顿。 第二天。 早餐桌上。 “今天下课之后等我。”漪一边用搅动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一边对涟说道。 “嗯?!”涟微微一怔。 “你昨晚不是说以后都要跟我一起调查的吗?”漪抬起眼,静静地望着涟。 “呃……是,”涟抓起一片面包,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窘态,“好的,我会等你。” “李威也会去吗?”忽然,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 “会。”漪继续望着涟,“没有他,我们就见不到要见的人。” 涟没有说话。 下午三点多,涟和漪一起走出教学楼。午后柔和的阳光洋洋洒洒地散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教学楼门前斑驳的树阴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他修长的身体斜倚在树干上,半旧的书包随意地扔在脚边。看到迎面而来的姐妹俩,黑黑的脸庞上顿时展露出与那一刻的春日一样灿烂的笑容。 “快,约好了三点半见面的。”他一边说一边抓起地上的书包。 “涟也来了啊?!真是难得哦!”他仍不忘调侃涟一句。 “你少废话!快走吧!”涟立即反击,“喂,到底要去哪里啊?!” “跟着走就是啦!反正不会把你卖了!”李威继续调侃。 涟没有再回话,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威忍不住“嘿嘿”一笑,望了一眼漪。 漪微笑着冲他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三人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李威坐在前排,姐妹俩并排坐在后座。 在李威的“导航”下,出租车开出了市区,向市郊疾驰。 望着窗外渐渐荒凉的景致,姐妹俩默默无语。 终于,车停在一个别墅区的大门外。 “出租车是不能进入的,我们下车步行吧?!”李威回过头说道。 姐妹俩依言下车。 “这是本市相当出名的一个别墅区,风景宜人但是交通不便,所以这里住的一般都是一些富有且已经退休的老人。”李威解释道。 “我们现在是要去找谁呢?”涟忍不住问。 “呵呵!”李威仍在故作神秘。 “漪!”涟有些恼了。 “好了,”漪冲着涟微微一笑,扭头对李威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李威笑得更欢了,只是不说话。 “难道是找到了范家的人?或者……是跟范家有关系的什么人?”涟试探着问。 “呵呵!看不出你其实也还是蛮关心这件事的嘛!那之前为什么你都没有参加调查呢?”李威微笑着道。 “难道……难道真的……”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透着紧张了。 “李威!你别再逗她了!”漪忍不住插话,“涟……不是的,并不是关于范家的什么人,今天只是去见一位……算是我们家的世交吧!” “世交?难道……我们家还有我们不认识的世交?!”涟非常惊讶。 “嘿嘿!”李威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大小姐,你家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还多得是呢!” “你!”涟气结。 “好了,到了。”漪的提醒打断了两人的话。 涟举目一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幢两层楼的别墅——面积不算大,但建筑设计得十分精巧,欧式风格的外观设计以及绿草如茵花团锦簇的前庭后院。院内草地上,有一只神气健硕的苏格兰牧羊犬正悠闲地享受着温暖的日光。 李威率先走到门口,按响了门铃。 半晌,才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佣打扮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秋姐好啊!”李威笑着和那个女人打招呼道。 “李先生好啊!李先生来得真准时啊!老爷太太正等着您呢!”那个被称作“秋姐”的女人微笑着打开了大门。 “哟!这两位就是您说的……”秋姐一看到一模一样长相打扮的涟和漪,就忍不住惊叹起来。 “是啊!”李威一边笑嘻嘻地回答着一边示意涟和漪往里走。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向秋姐礼貌地微笑着微微点头。 “好、好……请跟我来吧……”秋姐笑着将三人往里让。 草坪上的那只苏格兰牧羊犬,此时也停止了它的日光浴,站起身,远远地注视着三位客人,轻轻摇摆着尾巴,算是对客人的欢迎。 第十二章 在秋姐的带领下,三人穿过花园,走进了房子的大门。 房间装修得出人意料地简单——素色的墙壁和地板,素色的家私。但是,一看便知,装修材料全数一流,家私也全部出自国外名家手工打造。 “你们稍等啊,我去请老爷夫人。”秋姐一边示意他们落座一边朝楼上走去。 三人落座。 “你来过吗?”涟轻声问漪。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漪道。 “一直觉得欧式的房子不够精致——花哨有余而气势不足,今天看了这房才发现,原来欧式别墅也能做得这么简明高贵。”涟悄声赞叹道。 漪微微一笑,表示赞同。 正说着,楼梯传来脚步声。 三人连忙站起身。 只见楼上下来了三个人——一个老头,七十岁左右,干瘦而矮小的身材,戴着一顶圆柱形的老人帽,穿一身灰色的居家服,表情严肃冷峻。他身后便是刚才开门时的那个唤作秋姐的女佣,她身前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身材微胖,肤色白皙,同样也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与那个老头相比,就要慈眉善目得多了,一条驼色的厚厚的毛毯盖住了她腰以下的部分。 “伍先生,伍太太。”李威恭敬地打招呼道。 “嗯。”那个被称作“伍先生”的老男人微微颔首,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则微笑着招呼道,“来了?快请坐吧!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呢?秋姐,去煮咖啡来吧……再上点新鲜点心……” 秋姐将轮椅推了下来,停在沙发边。那男人在轮椅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请坐。”那男人说。 三人重新落座。 不一会儿,秋姐端上来了三杯咖啡以及精致的蛋糕。 “这两位——不错!就是她们!”伍太太打量着涟和漪,语气带着欣喜。 “凯德,你看!她们长得多漂亮啊!像!真是像极了!简直就是……唉!想当年……” “文琪!”伍先生猛地打断了伍太太的话。 伍太太惊觉,也急忙刹住了话头。 “呃……伍先生,”李威急忙出来打破僵局,“伍先生,她们就是涟漪姐妹俩。是徐……呃,柳先生的外孙女。” “是啊,我是妹妹,我叫徐漪——这是我的孪生姐姐徐涟。”漪立刻巧妙地接过了话头。 “伍先生好,伍太太好。”涟乖觉地打招呼。 “嗯,好、好……”伍太太笑容满面,上下端详着她俩,道,“吃蛋糕啊……来,快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还过得去……” “嗯,好的……谢谢……”涟急忙拿起叉子,啜了一小口面前的蛋糕——果然甜香满口,软糯清爽。 “伍先生、伍太太,我们今天冒昧前来拜访,主要就是想来探望一下两位长辈……听说,两位是我们家的世交……”漪清了清嗓子,款款道。 “不算是什么世交——我们跟徐家向来没有任何瓜葛。”一脸严肃的伍老爷子打断了漪的话。 漪微微一窘,“呃……” “伍先生,她们俩虽然是徐家的女儿,但是也是柳家的外孙女啊!按道理来说,你们二老确实算是她们的世交长辈呢!何必那么见外呢?”李威又一次出来打圆场。 “是啊,呵呵……”伍太太笑着开口道,“凯德,对小辈就宽容些嘛!两个小丫头难得找到我们,又这么远来看望……我们这里也难得来一次客人啊……小丫头别介意啊,人老了脾气就难免古怪了!来来来,吃点心……” “没关系……”漪急忙道,“伍太太,我们的外公……” “呵呵!说来你们外公外婆当年还都跟我们有几分交情呢!要不是因为……呵呵,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今天你们能够来看望我,我是很高兴的!今后有时间就常来玩啊!”伍太太一边轻轻用手抚平毛毯的褶皱一边说道。 “恕我冒昧——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涟刚一开口,就被李威打断了。 “伍太太,这蛋糕果然很好吃啊!我能不能再来一块儿啊?!”李威端起面前的碟子,嬉皮笑脸道。 涟不得不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好啊好啊,那有什么关系……秋姐,再端点蛋糕上来——另外打包一份,待会儿给客人带走……”伍太太忙唤秋姐。 “那实在是太谢谢啦!”李威笑眯眯地寒暄客套道。 “这算什么啊,一点点心而已……尽量吃啊!别客气!”伍太太招呼道。 “伍先生以前是做茶叶生意的吗?”漪忽然问。 “嗯。”伍先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是啊,”伍太太又一次微笑着补充道,“我们家以前主要就是做茶叶生意,现在不行了,人老了,身体又不好,生意基本上都结束掉了……现在就天天吃老本啦!” “颐养天年,是福气啊!”漪应和道。 “哼!颐养天年?!可惜没有天伦之乐!”伍先生忽然插了这么一句,语调生硬。 满座之人不由得都一怔。 “呃……凯德啊,你帮我上楼一趟好吗?替我拿一条披肩,我要那条绛紫色带流苏的……今天还真有几分寒意呢……拜托了,谢谢你哦!”伍太太扭头对身边的丈夫微笑道。 伍先生望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直直地站起身,转身上楼了。 伍太太目送丈夫离开之后,回过头,“你们陪我到花园里晒晒太阳好吗?我老觉得屋里冷飕飕的!” “好的。”李威率先站起身,走到伍太太身后,推起轮椅。 涟和漪站在轮椅边,四人一起走出大门,来到前庭花园的甬 道上。 见到女主人,那只苏格兰牧羊犬立刻撒欢般地跑了过来,在伍太太的身畔转来转去,闻闻嗅嗅。 “辉儿……今天乖不乖啊?!呵呵,要不要吃蛋糕啊?!我一会儿让秋姐给你拿一点啊……”伍太太轻轻抚摩着牧羊犬的头,话语中充满了慈爱。 “伍太太,我带辉儿去那边跑两圈啊!”李威一边伸手招呼那条被唤作“辉儿”的狗一边对伍太太说道。 “嗯,好的……平时也难得有人跟它玩……”伍太太微笑着点头。 李威笑着带着狗跑开了,临走之前,深深地望了涟和漪一眼,示意她俩留下,好好把握机会。 “这个小伙子,是你们哪一个的男朋友啊?”望着李威和牧羊犬在远处笑闹的身影,伍太太突然微笑着抬起脸,问姐妹俩道。 “呃……不是……”涟和漪双双俏脸一红,同时语塞。 “呵呵!这是个好小伙子啊!小丫头要好好珍惜哦!”伍太太也不追问,只半打趣半认真地叮咛道。 “那个……伍太太……我想问……” 伍太太轻轻一抬手,打断了涟试探性的发问。 她抬起眼,渐渐收起笑容,望了望涟,又望了望漪,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丫头,我知道你们今天来,是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我们,但是……凯德的态度,你们不要见怪——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 “伍太太,恕我冒昧……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真的很想知道!您也不难想到,有些问题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漪半蹲下身子,双目直视伍太太的眼睛,言辞恳切。 伍太太微一沉吟,又一次轻抚着腿上毛毯的褶皱。稍顷,仿佛下定决心般地开口道:“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们很想知道,但恕我旧事不愿详提,我只想告诉你们一点。” “什么?您说!”漪语气充满企盼。 伍太太又一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投向远处的李威和辉儿,缓缓道:“当年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柳家——也就是你们的祖父家,生意做得很兴旺,几乎各行各业都有涉足,大小店铺分号开遍了大江南北。”她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涟和漪,“我知道,徐家现在的生意也不小,但是,要说起当年——现在的规模还是远远不及当初。” 涟和漪双双点头,示意伍太太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们家的生意做得也不错,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和柳家素有合作往来。再加上柳老爷和我们家老头闲暇时都喜欢玩玩古董,所以两家关系还算亲密。”伍太太继续道。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两家就没有再来往了……” “因为什么事情呢?”涟追问重点。 “呃……”伍太太犹豫了,半晌才道,“小丫头,原本我是真的不想说,但是……看你们这么诚心,那个小伙子也跟我还算投缘……” “谢谢,您说……”漪道。 “原本柳老爷和我们家老爷是定了婚约的。”伍太太终于开口道。 “婚约?!”涟和漪异口同声地惊诧。 “是啊,婚约——指腹为婚的,柳老爷,也就是你们的外公,和我们家有过指腹为婚的约定,让未出世的孩子结成儿女亲家……” “那……那后来……” “我和老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身体不好,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便再未有过身孕。那个唯一的儿子,在我腹中之时便和柳家结了婚约,可是,我们辉儿自幼体弱,长到十八九岁上,仍然常常缠绵病榻。二十岁那年,一场大病更是来得凶险异常。相士说唯有成亲冲喜,方能逃过大劫,否则难活过二十……” 伍太太又顿了一顿,视线再一次聚焦在远处的牧羊犬身上。 “我们便依着婚约去柳家提亲,要求迅速完婚冲喜,可谁知柳家再三推脱……” 涟和漪顿时无言。 伍太太再一次沉默片刻,仿佛是在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后来,我们为了冲喜,匆匆为辉儿买下了一个女孩儿……结果……紧赶慢赶着三媒六聘,结果花轿尚未进门,辉儿就已经……” “虽然我也总是劝自己,生死有命,我们家没福气怨不得旁人,但是……唉!无论如何,辉儿是我们伍家唯一的香火,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迁怒于……” 第十三章 “所以,后来,我们家与柳家再没有来往。柳老爷柳夫人双双过世,后来……你们的父亲徐显祖就招赘进了柳家门……”拨云见日,姐妹俩恍然大悟。一时间,三人再无话。 “丫头们,一切都过去了……”最终,还是伍太太打破了僵局,“现在说这些,不过是跟你们拉拉家常,既然你们当我是长辈,我也就拿你们当自己的晚辈看……以前的事情,不要再耿耿于怀。不要为了过去的事情来扰乱眼前的心境……以后你们就常来玩吧,常来看看我……以后也别叫我伍太太……叫我一声‘伍家奶奶’,我总还是当得起的吧?!”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坐在车里,三人无话。 “明天……我们开始去图书馆吧?!”李威打破了沉默。 “嗯……”漪应道。 “图书馆?去图书馆做什么啊?!”涟问道。 “大海捞针也要捞啊!去找找范家的消息,总会有收获的……”李威回答。 “你今天收获最大啊!”涟忍不住调侃道,“至少,你还打包了一盒蛋糕哦!很划算嘛!” 李威没有辩白反击,只是看了看手中的糕点盒,“呵呵”一笑。 三人又陷入沉默。 “明天我们开始去图书馆。”临下出租车,漪丢出一句话。 “今天算是一无所获——听了个故事,仅此而已了吧?!”晚饭桌上,涟说。 漪沉默了一下,道:“但是,我们想要了解的事实的真相,不就藏在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中吗?调查通常就是如此——跑一趟,听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不止啊,今天不是还有人收获了一盒蛋糕吗?”涟语带几分讥讽。 “涟!” 涟被漪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涟,你一定要这样吗?”漪顿了一顿,放低了声调。 “我怎么了……” “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见到伍先生伍太太,伍太太之所以愿意跟我们‘讲故事’,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漪放下碗筷,站起身,离开餐桌,一边朝楼梯走去一边说道:“我和李威查到伍家和柳家曾有过交往,好不容易打听到伍家现在的住处,谁知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见我们家的人。后来,李威冒充宠物医院的兼职护士混进伍家,照顾那只叫辉儿的狗一个多月——他去的时候,辉儿患犬瘟热生命垂危。若非李威费尽心机,若不是伍太太伍先生将那狗当作儿子一般珍爱……我们今天根本进不了伍家的大门。” 涟一怔。 “也许、也许你觉得今天并没有多少收获,但是,调查原本就是如此。”漪丢下最后一句话,上楼了。 留下涟,对着一桌饭菜,若有所思。 从那之后,涟没有实践自己的“豪言壮语”,她没有再参与任何调查工作,漪也没有再跟她说起任何关于调查进展状况的只字片语。姐妹俩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也不再提起任何关于李威的话题——尽管漪继续着她的早出晚归,尽管涟知道,李威一定还参与在漪的早出晚归之中。 大约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晚饭时。 漪很难得地没有出去,姐妹俩一同吃晚饭。 晚饭过后,漪便把涟拖到卧室里。 “怎么了?今天这么早回家,有事要说?”涟问,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漪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抬起头,盯着涟的眼睛,说:“他们……大概已不在国内。” “谁?”涟问,语调有些不自然地游移。 “何必明知故问?!”漪说。 “那……你怎么知道的?” “范家在十五年前就离开了本地,全家去了香港,厂子也结束掉了。去香港之后,改开贸易公司。漪说。范书杰和范诗洁兄妹不知是哪一年离开的法国,也不知是哪一年到的香港。总之,八年前范老爷子病逝后,家族的生意便出人意料地由女儿女婿接管,直到现在。”漪如数家珍。 “你……怎么知道的?!”涟异常惊讶。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图书馆翻报纸,总算是找到了这么一点点信息。幸亏范家的生意还一直做得不错,这么多年来,还算有点名气!否则……”漪微微一笑,望着姐姐。 “那……范书杰呢?也在香港?” “奇怪的就在这里。多年以来,范书杰从未代表范家在外面露过面。仿佛范家根本没有这个儿子似的,无论大小场合,都是范诗洁出面。所以,大小报道,都没有范书杰的只字片语。” “啊?难道……他已经……或者……”涟望着妹妹,眼神疑惑。 “不知道。”漪回答得很干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涟问漪。 “我不知道,所以才把目前我所了解到的全部告诉你。我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涟说。“怎么做?你想呢?难道去趟香港,找到范家,再找上门去问?!”涟说。 “这未尝不可……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似乎还是不应如此冒昧……” “当然不能!明不正言不顺的……怎么能找上门去?!我们又不是范书杰的‘海外遗孤’,千里迢迢跑到范家去寻亲!”涟似乎被漪的疯狂吓到了,急匆匆地否定着妹妹的想法。 “所以,我们得想点别的办法啊!”漪笑着,仿佛在安抚姐姐似的说,“我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也许还好些……你觉得呢?” “打电话还行……可是,我们上哪去找范家的电话号码?” “范家生意做得不小,公司电话在网上就能查到,倒可以试试……” “那……你试试吧。”涟有些无奈地说。 漪笑了,没有再说什么。 涟忽然发现,漪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狡黠。这是她从未在妹妹的眼里见到过的,却又仿佛似曾相识似的。 几天之后。 又是晚饭后。 漪从进门起,就始终保持着盈盈的笑意。连阿菊都注意到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打趣道:“小小姐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好噢!莫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漪依然笑盈盈的,也不说话。 涟意识到了妹妹的不寻常,猜想一定是事情又有了新进展。一吃晚饭便不由分说地把漪拉到房里。 “说吧,电话的结果如何?”涟开门见山。 漪仍旧笑着,不说话。 “小姐,别卖关子了,难道你已经找到……”涟越发着急了。 “呵呵。”漪终于开口了,“还没有呢!但是……说来有趣,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怎样?找到范家人了?” “我打了电话到公司去。转了好几到手,总算是接到了范诗洁的秘书那里。” “只是秘书?”涟有些失望。 “听我说啊,”漪笑着拉起姐姐的手,“秘书当然问我是谁了,又说她们老板暂时没空……我便留下口讯……” “说什么?你说你是谁?” “我说,只要跟你们老板说,我原本姓柳,是故人之后,便会与我联络……” “你说你姓柳?!那……然后呢?” “后来,不过一个钟头,电话过就来了。” “谁?范诗洁?”涟的语气带着弦外之音的期待。 “嗯……是范诗洁。”漪仿佛看透了姐姐的期待,脸上浮现出暗暗的窃笑。 “哦……”涟显然失望了,“那,你们说了些什么?” 漪又笑了,“我就知道回来必定得向你详详细细地汇报一遍,所以——她打开桌上的手袋,拿出一个小录音机——我顺手录下来了,你听吧。” 涟打开录音。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虽然语气有些犹疑又有些惊讶,但还是非常礼貌得体。 请问——是您留的口讯吗? 是的。 那么——请问,您是…… 柳如是我的母亲。 (短暂的沉默) 那你不应是姓柳的…… 对,我姓徐。 (又是一阵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徐漪。 你是妹妹? 是的。 那你姐姐呢?她…… 她很好,这个电话便是她叫我打的。 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跟您打听一点关于我们母亲的事。 (对方又沉默了) 你们的母亲是我留学时的同学…… 这个我知道……我是想问……我母亲现在在哪? (对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呃……这样吧,下周我正好有事要回去一趟,到时候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再详细聊,好吗? ……好的。 我就打这个电话便可联络到你们吗? 嗯。 那好,到时候再见。 再见。 对了……你们的父亲…… 家父很好。 哦……那好……再见。 再见。 录音结束了。 “所以呢?”涟望着漪,“她下周会来跟我们见面?” “应该是的。” “那是不是说,下周,我们就能知道母亲的情形了?” “应该是的。”漪又一次说。 涟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便是等待。 从表面上看,姐妹俩的生活似乎一如常态。一样地吃饭、睡觉,一样地看书、听音乐、聊天,一样地收拾花园里的草木。但是,仔细一看,便能感觉到平静表面下的焦急——对电话铃声的敏感,以及对日期的在意。 这种忐忑的心境一直持续到星期四的早晨。 早晨。姐妹俩正在吃早餐,电话响了。 二人对视一眼,漪起身去接电话。 一阵“是”、“好”、“嗯”、“啊”之后,漪挂上电话,走回桌边。 涟用眼神询问妹妹。 “下午两点半,她会登门拜访。”漪说。 涟仿佛松了一口气。 两人再也坐不住了。涟吩咐阿菊说下午会有客人来,客厅需要打扫,连同前院的甬 道。漪则相对要沉默一些,躲在书房里,把这些日子以来找到的关于母亲的资料一样一样地摊在桌子上,细细地翻看着。 第十四章 吃过午饭,二人便坐在客厅里,竖起耳朵,等待着门外的汽车声。 两点半,门铃准时响起。 姐妹俩几乎同时站起身。 阿菊早已经看出了两位小姐的焦急,也一直在细细听着。几乎在门铃响起的同时,就已经快步走出大门,穿过庭院,前去应门。 涟和漪走到客厅门口,并肩站着,视线紧盯着甬 道的尽头处。 不一会儿,阿菊和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很快,就到了姐妹俩面前。 “大小姐,小小姐。客人到了。”阿菊低声回禀着。 “呃……范小姐?”涟似乎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眼前这个母亲的故人。 那女人微微一笑,“其实,你们应该叫我范阿姨。” “请进吧。”漪一边往里让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陌生女人。 范诗洁一身职业套装打扮。深紫色的套装,外套黑色的长大衣,以及中规中矩的皮鞋与黑色手袋。利落的短发,皮肤白皙且妆容得体,只有在微笑的时候眼角处会出现几丝细细的皱纹。她也在细细地打量着眼前一模一样的两姐妹,眼神意味深长。 三人回到客厅,坐定。 阿菊上茶之后,就知趣地退回厨房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互相打量着的三个人。 范诗洁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错,你们是她的女儿。”她莞尔,道,“你们和如姐姐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你……以前见过我们吗?”涟问。 “呃……我见过你们一次。” “是在您和您哥哥一起来拜访我们母亲的时候吗?”漪问。 “是的,那时候……你们还很小。但是——你们也和现在一样,非常漂亮。”范诗洁说。 “呃……范……阿姨,我们这次这么冒昧地找您,其实就是想问您一些……关于我们的母亲的事情……”涟似乎在很小心地遣词造句,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知道。”范诗洁微微一笑,端起茶盅,轻轻地抿了一口,“我早料到,你们总有一天会来,但是……我没有料到你们先找到的人会是我。” “不好意思,这是因为……”涟似乎有些尴尬地想要解释。 “没关系。”范诗洁笑盈盈地望着姐妹俩,“真的没关系。其实,先找到谁都是一样的,我,或者是我哥哥。”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们的母亲现在在哪里?”漪说,语气中透着不自然的紧张。 “她……她很好,她现在人在法国。还有我哥哥。”何诗洁很平静地说。 “法国?!” “是的,她在那里定居已经多年。” “范阿姨,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当年的事?”漪说,“通过我们的一些调查,发现……母亲的离开并不是我们当初想象的那样……” “你们想象的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认为,你们的母亲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而我的哥哥则是一个无知浪荡的第三者?”范诗洁问,脸上依然带着平静的笑容。 涟和漪一时语塞。 “没关系。其实……许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一直到现在。但……就像你们现在所了解到的一样,事情的真相并不像表面流传的那么简单。你们的母亲,我的哥哥……” 短暂的沉默。 “你……能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形吗?对不起,我们虽然已经了解了一些事实,但是……我们还是想听一个知情人来完整地述说一下当时事情的全部……”漪说。 范诗洁轻轻地垂下眼睑,微叹了一口气,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稍顷,她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姐妹俩,开始了她的回忆。 “我是在巴黎认识如姐姐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我少女时代的全部梦想,就是想要变成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我甚至常常在心里暗暗嫉妒着她——每当她的画得到几乎所有人的称赞时,或者在聚会上她身边围着一大群男生时。后来,她突然回来了,我一方面为分离而伤心,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暗自窃喜着——如姐姐走了,再也没有人能够盖过我的锋芒了。我即将变成永远的女主角了吧?!” 范诗洁的脸上流露出自嘲的苦笑。 “少女时代啊,仿佛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够吸引到更多的人的注意、能够获得最多的鲜花与赞美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愿望是多么幼稚而浅薄啊。” 范诗洁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如姐姐都没有跟我们联络。再后来,我和哥哥也回来了。回来之后,哥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寻如姐姐的下落。”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呵呵,我的哥哥是如姐姐在巴黎时候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也是他们中间最执着最痴情的一个。自从如姐姐走后,他没有一天不想她。可没想到,回来打听到的结果竟然是——如姐姐回来那年就已嫁为人妇,现今膝下已育有一对女儿。当时,我的哥哥,着实难过了一阵子呢。然而,我们还是决定与她联络。‘至少,我们都还是朋友嘛。’这是我哥哥当时的说法。于是,我和哥哥一起来拜访了她。就在这间客厅里,我和哥哥,在阔别多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如姐姐——你们的母亲,我少女时代的偶像,我哥哥的梦中情人。坦白说,她还是那么漂亮——岁月并没有带走她的美丽,反而给她增添了成熟的风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那么一丝失望,我隐隐觉得,面前的如姐姐已经没有了当年让我又羡慕又嫉妒的那种感觉,我在想,是因为她变了,还是因为我变了?” 范诗洁停顿了一下,脸上收起了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是她变了。从前我所羡慕嫉妒的,是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来的那种魅力——那是一种自信,一种骄傲,一种骨子里的优越感,一种让人向往的快乐与信服。然而,她的婚姻,她的生活,将她的这种魅力完全摧毁了。她不快乐,不幸福,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单身女人的矜持、骄傲和自由,可又没能获得少妇的满足、慵懒与丰腴。所以,她黯淡了、憔悴了,只剩下一个漂亮的空壳而已。” “所以呢?你们想要挽救她?就把她带走了?”漪忽然打断了范诗洁的话。 范诗洁没有生气,她依然只是冲着姐妹俩微微一笑。 “可以这么说吧。主要是我哥哥——如果如姐姐过得好,过得幸福,我相信哥哥一定会安静地离开,或者只是站在门外,做一个在暗地里祝福她的朋友,可是,很明显的,如姐姐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很痛苦。这样一来,我的哥哥,他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人一天天地憔悴一天天地枯萎而置之不理吗?” 姐妹俩语塞,偌大的客厅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她就这样跟着他走了?再也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我们?”终于,涟说话了。 “她当初和你们的父亲有过约定,在你们的父亲过世之前,不再回这里。”范诗洁解释道。 “为什么?” “也许……是不想两个人难堪吧。毕竟,她的离开对于你们的父亲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如果她再次出现在这里……而对于你们的母亲而言,再见到你们的父亲,也会勾起她的一些不快乐的回忆……”范诗洁想了想,说。 “那么,我们呢?”漪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对于她来说,我们算什么?” “不要这样想。”范诗洁也变得严肃了,她收起了笑容,“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她时时思念你们。” 姐妹俩没有说话。 “我想,你们能来找我,其实就已经原谅了你们母亲。至少,你们已经不再责怪她的离弃。所以,我才特意到这里来,来回答你们的问题。”范诗洁说。 “我们……想见她。”漪说。 “事实上,我这次到这里来,你们的母亲是知道的。我曾问她是否要一同过来,但是她说她要遵守跟你们父亲的约定。”“那么,我们去看她……”漪又说。 “我不能冒昧地答应你们,我必须问过你们的母亲。” “难道……”漪似乎打算争辩什么,声音变得高而急促。 涟拉了拉她的衣袖,漪陡然噤声。 范诗洁望着眼前情绪激昂的姐妹俩,话语中带着怜爱与宽容:“要知道,虽然她很想念你们,但是,再次与你们见面,对于你们双方来说,都会是一个不小的冲击。至少,会打乱你们双方目前平静的生活。所以,她需要慎重考虑啊。” 姐妹俩没有说话。 “不好意思——”范诗洁站起身,“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所以我必须走了。”她一边将大衣往身上套一边说,“你们放心,我会把你们的状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的母亲,并且,告诉她你们想见她一面……等我的电话,我会和你们联络。” 涟和漪也站起身。 三人一起走出客厅。 二人将何诗洁送出大门。门外,自然有车候着。 范诗洁微笑着与姐妹俩道别。 “知道吗?很多年以前,你们的母亲也曾经在这个门口、这个地方,送我上车——就像你们今天一样。”临上车,范诗洁忽然回过头,仿佛是在感叹什么。 她深深地望了姐妹俩一眼。 “你们放心,如姐姐,你们的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 送走了范诗洁,姐妹俩重新回到客厅里。 “结束了?”涟问。像是在问妹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吧。”漪沉默了一下,说。 范诗洁没有再来过电话,姐妹俩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二人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无声的回答了。 涟和漪的生活仿佛又重新归于平静,上学、回家、看书、去图书馆。等等等等,一如过去。 春去,夏至。 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暑假就要到了。 涟和漪双双面临毕业。 第十五章 一天,仍是晚饭时。 “父亲今天来过电话了。”涟说。 “哦。” “他问我们毕业以后的打算。” 漪没有说话,埋头吃饭。 “你有打算吗?”涟继续问,“父亲说,一切随我们的意思。或是出国继续读书,或是做点什么我们想做的事,再或者——去公司帮点忙——如果我们愿意。” 漪仍然沉默着。 “我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你呢?你有打算吗?如果你想出国,我倾向于英国……”涟自顾自地说着,态度依然保持着漫不经心。 “我不想出国。”漪忽然打断了姐姐。 “哦?”涟抬起头,望着漪,“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毕业之后想出国去的……” “现在我不想了。”漪也抬起头,迎着涟的目光。 “我想……我也许毕业之后就准备结婚了。”漪说,语气很平静。 “什么?”涟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看着妹妹,“结婚?!你要结婚?!跟谁结?简直是开玩笑!小姐!结婚怎么能如儿戏……你……” “涟。”漪用平静的声音制止了涟的诧异,“涟,别激动。” “那你好好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涟语气依然激动。 “没什么啊,就是结婚而已。嫁人。” “嫁谁?” “你认识的,李威。” 那天晚上,姐妹俩谁都没有再说一个字,这是二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沉默。虽然同在一个屋子里,同睡一间卧室,但谁也没有一句话,空气中仿佛冰封般的寂静。 第二天,仍然没有说话。 第三天,依旧如此。 直到第四天早晨。 姐妹俩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餐,漪站起身。这时,涟开口了。 “漪,我们谈谈吧。” 漪望着涟,没有吭声,坐回椅子。 “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够好好告诉我一次吗?” 漪深深地望着涟。仿佛要看透姐姐,一直看到对方心里似的。姐妹俩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接。 “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想结婚而已。”漪淡淡地说道。 “可是……你说你要嫁给……” “是的,我要和他结婚。李威。” “那——那你和他到底是——” “从一开始,他就陪着我。他陪我一起调查关于母亲的事,还记得吗?我跑过不少地方,找了不少的人。都是跟他一起的,他始终陪在我身边。” “你是说——他和你一起——那么,他也知道……”涟很吃惊。 “是的,他都知道。” “那——仅此而已?!你就要——” “我喜欢他。”漪平静得出奇,“我爱他。” 涟没有说话。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气定神闲的漪,她的孪生妹妹。熟悉而又陌生。 “你同意吗?”漪问,目光紧紧地逼视着对面的涟,“姐。如果你同意,同意我爱他,同意我嫁他,我就嫁给他。只要你同意。” 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闪避了,漪的目光灼灼。 “姐。你不同意吗?你不愿意我嫁给他?姐?!”漪似乎要步步紧逼。 涟依然沉默着。不回答,也不看漪。 稍顷。涟突然抬起头,望着妹妹。不知为什么,她的目光也忽然变得凛冽。 姐妹俩对视。 “你——真的喜欢他?真的——爱他?!”涟一字一顿。 “是。”漪挑战般地望着姐姐,“如果你同意,我——” “好,我同意。”涟迅速地打断了漪的话,“我没什么不同意的——本来嘛,只要你觉得好,只要你……爱他。” “姐——你——真同意?”漪追问道,仿佛不相信似的。 “是,我同意。”涟低下头,又重新抬起头,再次直视坐在对面的妹妹。她的目光随着语气的柔和而柔和下来。 “我只是惊讶。真的,这两天——对不起了,漪,我是太吃惊了而已。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就已经跟他——” 漪望着涟,没有说话。 涟微微一笑,“开心了吧?!本来嘛,这事就是好事,我们都该开心的。其实,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好了,过一会儿,我会替你打电话告诉爸爸——他会很高兴的。也许,过几天他就会赶回来……到时候你再让李威来家里做正式的拜访……呃,这些等爸爸回来了再说吧。不过,你可以先告诉他……” 面对着涟的唠唠叨叨,漪仍然一言不发。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听着,仿佛在思考什么、研究什么。 “好了,就这样吧,我去打电话。你——是现在就去找他跟他报喜呢,还是……”涟站起身。 “我……现在就出去。”漪说,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过涟的脸。 “那——你去吧。”涟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闪了一下,她往楼上走了两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望着漪。 “漪,你知道吗?你从会说话的那天起,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姐姐,你总是叫我涟。直到刚才——你要我同意你嫁给李威的时候,是你第一次叫我姐。”涟的嘴角出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这就说明——你长大了。” 漪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 两天之后,父亲回来了。 三天后。李威正正式式地走进了徐家大门,在漪的带领下。 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和以前见到的他大不相同。唯一没变的,也许就只有他的那双眼睛了——过分灵活地带着聪明与狡黠。涟望着这双眼睛,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漪的眼里曾经看到过的同样的目光。原来如此。 一周后,两家长辈正式见面,一起吃了一顿饭。 李家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对这一门亲事,李家二老都显得非常满意。言谈间,多次暗示婚期。 “婚期,我想定在秋天。毕业之后,我想就……”回家之后,父女三人在客厅里坐下,喝茶。茶还未端上,漪就开口了。 “会不会……有点太赶了?”父亲有些犹豫。 “不要紧的——”涟没等漪回答,抢先道,“嫁妆的事情,您不用担心的——我会帮着准备,就随妹妹的意思吧。”涟望了一眼漪,顿了一顿,又道,“另外,我是打算毕业之后就去英国的——她的事情忙完了,我也好成行……” “你要去英国?!”父亲很吃惊,“没听你说过啊?!” 涟望着父亲,又看了一眼妹妹,“是啊……我已经申请好了学校……” “你们都长大了……真快啊……”父亲开始感慨。 涟又望向漪,正撞上漪深深的目光。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意味深长。 姐妹俩回房之后,双双睡下。 “你……要去英国?”漪打破沉默。 “是啊……你也知道,我一直就想去国外读书的,英国又是我喜欢的地方……再者,”涟扭过头,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漪的侧脸上,“你结婚了,就和李威住在这里吧——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他本来想另外给你们买房子的——可我觉得这房子就挺好,就不用搬家那么麻烦了……我以后也难得再回来的。” “你不打算再回来了?”漪问。她也扭过头,姐妹俩的目光在黑暗里相接。 “也不是……我……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吧。”涟转过头,不再看漪。 又是一阵沉默。 “你说,要不要通知母亲?”漪突然问。 “随你……”涟沉吟了一下,只蹦出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 漪没有再说话。 她们到底还是没有通知母亲。 涟再问到漪这个问题时,漪很果断地拒绝了。 “算了吧,不要为难他,也不要为难爸爸了。” 父亲没有立刻回澳洲,他显然已经打算好了在家里常住——至少,他是准备要住到小女儿出嫁的。 没多久,涟和漪就正式毕业了。两个人也开始一天忙似一天——为漪办嫁妆,采买各种器具用品,订婚纱,腾房间。涟也在忙里偷闲地为自己出国做准备——一时间,日子过得飞快。 漪的婚期已定在十月。而涟的学校也已经联系妥当,冬季便可入学。眼看着的,姐妹俩的前程归宿已在未来不远处。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并没有按照大家预定的轨道向前发展。 变化到来的时候,照旧是毫无预兆的。 十月,徐家迎来了大批宾客,可是,没有计划中的披红挂彩,红烛花车,而是黑纱白幡,锡纸冥钱。不是迎亲的轿车来拖走徐漪的嫁妆,而是一辆丧车,运走了父亲的灵柩。 父亲过世了,脑溢血。送进医院的时候还能说话,可推进急救室后,就再没能出来。那一天,距离漪的婚期,只剩九天。徐漪的婚期,自然未定期限地延后了。 父亲的后事是姐妹俩共同料理的。整个丧期,姐妹俩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当父亲的噩耗从急救室里传出来时,在门外守候的涟一声不响地晕倒在了妹妹的怀里。 丧事办完了,父亲已经入土为安。书房的墙上,水墨山水换成了一张遗像。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姐妹俩回到客厅,阿菊端上了宵夜。 “大小姐,小小姐,你们忙了一整天了。好歹……吃一点吧。”说罢,她便把两只小碗摆在姐妹俩面前。 红枣莲子汤。刹那间,甜腻的香味从细瓷的小碗里飘散出来,一时便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是父亲喜欢的。”漪轻轻地端起其中一只碗。 涟端起另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甜而不腻,香浓爽滑。红枣补血,莲子清火,银耳养胃。爸爸很会吃啊。” 漪微微一笑,低头喝汤。 “做的人会做,吃的人会吃。”漪说。 “漪,你的婚事……”涟忽然话锋一转。 “以后再说吧。”漪打断了涟的话。 二人无话,只把各自手中的汤喝完。 “涟,我想……”漪放下碗,说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知道。”涟淡淡地接过了妹妹的话头,“我已致电范诗洁。” 第十六章 几日之后,范诗洁有了回话。 “她问我们能否去香港一趟。”挂上电话后,漪回房与涟商量。 “为什么?难道,母亲到现在还是不肯回来?”涟有些恼怒。 “不知道,只说希望我们能够过去一趟——范诗洁说,母亲不方便回来。具体情况等到我们到了香港就自然会明白了。” 半个月后,涟和漪到达香港。 范诗洁亲自开车到机场。她一身黑衣黑裙,庄重、肃杀。 “很抱歉,令尊的丧礼我未能到场,反而还让你们在心情如此沉重的情况下赶来香港,确实是……”范诗洁一边开车一边道歉。 “没关系。”漪礼貌地接过话头,“现在我们只想知道,我们的母亲……” 范诗洁抬起眼,看了看漪,又看了看涟。从观后镜里。 “别着急,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她。”她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车速。 车开了很久。七拐八弯之后,渐渐又驶到了郊区。车窗外,渐渐出现一些农地和鱼塘。 “在这个村里,我家有一栋房子——这是你们的母亲最喜欢住的地方。”范诗洁对姐妹俩解释道。 车终于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停住了。三人下车。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细细打量着这个小小的院落。小楼半新不旧,估计至少已经有七八年的历史了。屋前一片菜地,楼后是一片鱼塘。地里有菜,窗台上有花。显然,有人常住。 “来。”范诗洁停好车,伸手招呼姐妹俩。 三人一起走到门口,大门深锁着。 “哥!哥!”范诗洁朗声道。 屋内传来响动,有脚步声向门口方向靠近。 随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头,五十岁上下,花白的头发和胡碴打理得整齐干净。戴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眉宇间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俊朗与帅气。身穿一件家常的毛衣,一条灯芯绒休闲裤以及一双普通的宽口布鞋。 那男人一见到涟和漪,便目不转睛。脸上随即五味杂陈,流露出又喜又悲的神色。 “这就是我哥——范书杰。哥,她们就是……”范诗洁介绍着双方。 “请进。”那男人将二人往屋里让。 这是一间十分普通的房子。从装修,到陈设,都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风格。客厅不大,一排窄窄的木质楼梯通向二楼。 “请坐吧。”范诗洁招呼涟和漪,继续充当着主人。 “不必客气了,范阿姨。”漪的声调中已经明显流露着按捺不住的紧张与急切,“我们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们的母亲……她在哪里?” 见二人完全没有落座之意,正准备要上茶的范书杰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难为你们会这么心急……来吧,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你们的母亲。”他示意上楼梯。 在范书杰的带领下,涟和漪走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推开门,涟和漪都呆住了。 这俨然就是一间陈列室。墙上,柜子里,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而正中间的那面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画。画中,一个女人,站在一大片花田中,衣袂翩然,巧笑倩兮。那眉眼,自然是母亲无疑。 “柳如,你们的母亲,七年前就去世了。”范书杰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而轻柔。仿佛房中正有人在熟睡着,唯恐说话的声音太大会把梦中的人吵醒。 看着姐妹俩错愕的表情,范书杰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怜。 “这里,是她生前的全部作品——除了这一张。”他指着那张正中间的肖像说,“这一张是我画的,她的肖像,是我的所有作品中她唯一称赞过的一幅。”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跟我们联络?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们?”漪问。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如果我们没有一路想尽办法找过来,你们预备如何?永远不告诉我们?” “这是如姐姐的意愿。”许久没有开口的范诗洁突然说。 “如姐姐说:不要告诉涟和漪,也不要告诉徐显祖。即使有一天她们找到了你们,你们也不要说。除非显祖去世,你们才能带她们过来。” “来吧,柳如还有一些东西。是她嘱咐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能够进入这间屋子来看望她,就让我交给你们。现在,是时候了。” 一行人回到楼下,在客厅里坐下。范诗洁为姐妹俩端上了茶盅。不一会儿,范书杰下楼来,手里捧着一只小木箱。 “这些,可以说是你们母亲的遗物。她锁好了,交给我,按照她的嘱咐,我从来没有打开过。”范书杰郑重地把木箱摆在涟和漪面前的茶几上,“现在,你们打开来看吧。” 箱子上,挂着一只轻巧的小锁。范书杰递给涟一把钥匙。 涟和漪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涟把钥匙插进锁孔,锁开了,漪掀起箱盖。 箱子里,有好几件东西。 两枚小小的长命锁——银质的,一模一样的样式,不同的是,一只上面镶着一颗红玛瑙,另一只镶着的则是一颗祖母绿。红玛瑙和祖母绿的光泽交相辉映着,红玛瑙显得更加润泽,而祖母绿则显得分外纯粹;两支发簪,也和长命锁一样,款式质地都相同,唯一不同的,也是上面的镶坠——一只红玛瑙,一只祖母绿;另外,还有一方鲜红的绣花锦缎大方帕,一只白色信封。 姐妹俩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面面相觑。 “柳如交代说,让你们先看信。看完了,就什么都明白了。”范书杰道。 姐妹俩一起撕开了那只颜色已经泛黄的白色信封。 涟、漪: 如果你们能够看到这封信,说明你们已经原谅了我,原谅了我这个“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女人。说明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我留在徐家的那本日记,已经发觉了我和你父亲婚姻背后的一些隐情、一些蛛丝马迹。而且,你们的父亲,已经过世。 那么,也是该让你们知道一切的时候了。你们的父亲必定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对于这一点,我非常确认——他是死也不会违背他的诺言的。也正是为了帮助他完成这项承诺,在我在徐家以及后来离开的所有日子里,我对你们也都从未透露过只字片语。然而,此时此刻,我想,是时候了。你们都长大了,应该让你们了解整个故事了。更何况,剧中人俱已作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了。毕竟,它是三个人用一生写成的故事啊。现在由我来把它从头到尾细细回忆一遍,述说一遍,实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就从我的出生开始说起吧。涟、漪,你们是孪生姐妹。你们应该非常明白作为孪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的那种快乐与烦恼吧?!有一个姐姐,或者是妹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从小到大,你们就形影不离;你有的,她也有;两人往往还能够心意相通。对吗? 其实,我也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一对孪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我有一个妹妹,她叫柳意。就和你们的“涟漪”一样,我和她,是“如意”。 我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这是没得选择的。我们彼此深爱着——相信,你们此刻也是这样吧?父母对于我们俩的疼爱,也是一般无二的。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用具,一同吃,一起住。凡是我有的,她必定也有;凡是给她的,必定也会替我准备一个。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两个长命锁和两支簪子——那时我们周岁和十五岁的时候父母送给我们的生日礼物。红玛瑙是我,祖母绿是她。从小到大,一贯如此。很多亲戚朋友甚至常常用我们身上所佩戴的是红玛瑙或是祖母绿来作为区别我们俩的依据——我们长得很像,很像。 我们都以为,我们能够就这样相亲相爱一辈子,彼此守候,彼此信赖,可是,分歧终于还是到来了。这个分歧,就是你们父亲,我的丈夫——显祖。 显祖当年并不起眼——他只是你们的外公的一家丝绸店里的小伙计。你们的外公是本地有名的商人,我们家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丝绸店,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买卖罢了!而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小伙计,便常常被派些跑腿的差事——比如说,带裁缝到家里来,或是送些新进的丝绸料子给家里的太太小姐们,等等。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认识了我们——我,以及妹妹柳意。我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显祖当年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常穿一件藏青色的衫子。永远谦和恭敬的表情和谦和恭敬的语调:“大小姐,小小姐……”再后来,他也会被派顺便做些杂事,多半是些为我们做跟班的工作——陪着我们出门、送我们去亲戚家之类的。接触得多了,也就熟识了。我们姐妹俩开始常常有意无意地捉弄他一下子,或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于我们的举动,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与微笑。 我对他的爱,也许就是在这不知不觉的陪伴中产生的吧。 记得那时是春天。丝绸店里送来了新一季的衣料,照例是派他送来的。那天,我和小意在花园里玩秋千。瞥见他,便把他唤到面前为我们推秋千。临走,我半开玩笑半吩咐地说道:“春天了,该放风筝了。你会扎风筝吗?明儿扎一只给我们送来吧。” 他回答:“会扎……只是扎得不好……” 小意插嘴道:“没关系,只是样子要新奇啊!可别跟外头卖的风筝似的,不是蝴蝶就是金鱼,俗死了!”他应了一声,走了。 第二天,他果真送来一只风筝。是一只样子最为单调的瓦片风筝,特别的是风筝上面写着几句宋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滑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看到这几句,我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想起昨日,玩罢秋千,香汗淋漓……他是有心的。 第十七章 从此,每每再见到他,便都不由自主地脸发烫了,也不再与他肆意说笑。可是,在我沉浸在自己少女心事的同时,我忽略了我的妹妹,小意。一般的豆蔻年华,一般的亭亭玉立。直到今天我还在常常猜想,当年他词中的那个娇羞俏丽的少女,究竟是我,还是小意? 一个在世间重复了千万次的故事——姐妹俩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但是,每一次重复时,结局也许都是不同的。我们的结局,俗气而简单。小意率先跪倒在父母面前,表明了心事。父母随即把他唤来,厉声则问。他一言不发,直直地跪倒在小意身边。父亲震怒,母亲苦劝。他们俩却只是跪着,苦求成全。而我,震惊着、恼怒着、无可奈何着,陪站在客厅的一角,不知所措地面对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事实,扮演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局外人。我盯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平日里谦卑恭顺的脸上,在那一刻,竟闪动着异样的光泽——宁折不弯的,执着的坚持。 终于,我亦跪了下来——跪倒在父母面前,小意和他身边。 “爹,娘,答应他们吧。” 父亲怔怔地望着我们,良久之后,终于挥了挥手,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罢了、罢了。” 尘埃落定。 我回头,撞进眼帘的,是两双含泪的眸子——感激的、欣喜的、小意与他的。我对自己说,也罢,姻缘原本就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何况,对手是同胞妹妹! 之后,我便只身出国。我临走时,小意和显祖的婚期已定在次年八月。当时,我想,有了这样的争取,有了这样的成全,他们的婚姻势必是会幸福美满的吧。 然而,变故突然降临了。次年春天,我忽然接到消息——一场车祸,父亲母亲双双罹难。晴空霹雳,我火速回来。到家时,双亲的丧事已毕。我除了赶去坟前跪拜恸哭以外,已没有其他事能做了。家里,迎接我的小意与显祖,都是一身孝服,一双泪眼,一脸憔悴。不必说,显祖已经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里里外外,人前人后,他已是一家之主了。 在家小住了半月。我便又匆匆返回法国了。伤心地逢伤心人,我住不下去。 这次离开,我原本已经打算好短时间内不回来了——父母的丧期,自然将小意与显祖的婚期延后了。即使不延后,我也并不想参加他们的婚礼。我对自己说,在法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事实上,在法国的日子,我确实过得很开心。至少,是充实的。原先在家的时候,每日都是百无聊赖的。虽然家资殷实,虽然有一个常伴左右的妹妹,但还是难免闺阁寂寞。离开家,走到了陌生的街道上,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眼界与心胸都顿时宽阔了。每天都很忙碌——交朋友,学习,吸收……对家的思念,以及失去爱情的痛苦,在每天的繁忙中渐渐淡漠了。在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过下去吧,这也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啊。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还不到一年,我又一次回来了。而且,一生的轨迹从此也因为这次归来而彻底改变。 我接到了显祖的来信。他在信里说,小意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请我尽快回家一趟。于是,我回去了。原本我想,小意的身体从小就比我柔弱,小病小灾的一直断断续续没间断过。这次估计是出了点什么稍大的毛病,显祖疼她,一时着急才通知了我。所以,我的心情在进家门之前,其实都还算是轻松的。可是,家里的情况彻底粉碎了我的猜想。小意是在她的卧室里迎接我的,她甚至都没能下床。她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硕大的枕头,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她朝我虚弱地笑着,声音弱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猫。更让我震惊的是,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肆无忌惮地撞击着我的视线。小意,她怀孕了! 我差点昏了过去——他们,还没有成亲啊!我的妹妹,怎么会…… 我转身把显祖拖进了书房,“你疯了?!这……这是怎么回事?!”面对我的厉声则问,显祖低头不发一言。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你……你知道这是什么事吗?小意怀孕了!可是……你们还没有成亲啊!你……你们怎么这么糊涂!” “姐。”显祖开口了。他“刷”的一下,直直地跪在我身前,“我知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您怎么罚我骂我我都不会有半句话,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我的意思是……尽快简短地把婚事办了,这样……会好一点……但小意的身体……自从怀孕之后就几乎不能下床了……” 我无言了。如又千言万语在喉,却吐不出半个字。一个“姐”字,名分已定。千斤的担子,也要替他们挑起来。 “婚事立刻就要办。”半晌,我咬着牙说,“就算是拖,也要把小意拖到婚宴上!否则,柳家的脸面丢尽事小,这一辈子,小意还做人不做了?!婚礼的大小事宜,你都不必管了,我会处理的,关键是要快!你专心打理好生意上的事——还有,小意的身体!找个可靠的大夫给她细细调理!她从小身子就弱……” 当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只觉得心口一下一下地发紧。不要想其他,处理好眼前的事情。我告诫自己。处理完了,我就回法国去。 紧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我一心一意地操办婚事。紧锣密鼓,马不停蹄。除了每天去小意的房间探望,我几乎没有片刻闲暇。而小意,每天只是虚弱地坐在床上,气若游丝地对我重复着相同的话:“姐,让你受累了……”、“姐,谢谢你……”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婚礼当天。 我早早地来到小意房里。我要亲自把她装扮好,装扮成一个新娘,把她嫁出去。嫁给那个爱她的人,她爱的人,我爱的人。然而,小意的状况很不好,每天的人参燕窝并没能解决她的虚弱,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与挣扎之后,她仍然无法下床。哪怕是在我的搀扶下,她也无法好好站立。怎么办?我的担心与焦虑无法克制地写在了脸上。我的妹妹啊,怎么会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姐……”她斜靠在床上,苍白而虚弱的脸上挂着让人心痛的微笑,“姐……对不起……我恐怕不能……” “小意……那怎么办才好?!喜帖已经发出去了……今天会有上千宾客……” “姐,你别急。”小意声音虚弱,但语气坚定,“姐,请你……请你再帮我一次……你……替我参加婚礼吧……” “什么?!不行!”我本能地反对。然而,我的心里,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丝丝条件反射的欣喜?! “姐姐……我求你……”小意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润,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姐,今天,是我一辈子的好日子……可惜我不能……所以,请你替我吧!请你替我做一回新娘……不要让我留下遗憾啊……姐姐……我求你!” 我无言以对。 对着镜子,我披上了妹妹的嫁衣。我生平唯一一次佩戴了祖母绿的饰物——祖母绿的簪子——这是我们在十五岁生日时小意得到的生日礼物。十五岁,及笄之年。父母的礼物蕴意深远。他们希望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如意婚姻。然而,恐怕当年的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今天的情形吧?! 面对身披嫁衣的我,显祖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牵起了我身前扎有红球的红绸。 婚礼进行得很圆满——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觥筹交错满座喧哗,众宾欢喜。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之后,显祖与我都已经疲惫不堪。然而,如释重负。 “姐,谢谢你。”他说。 我挥了挥手,“不必谢,你上去看看小意吧。我累了,不去看她了。” 显祖转身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是我心爱的男人。但是,从头到尾,他对我说的最真心的话,恐怕也只有这一次又一次的“谢谢”而已吧?! 我没有按照计划立刻返回法国——或者说,我没有再回法国。 小意的身体让我无法放心地离开。我住了下来,直到小意生产。 小意孕期的虚弱似乎预示着难产的必然。虽然我们已经做好了最万全的准备,然而,意外还事发生了。 小意大出血,并伴随着可怕的昏迷。 “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医生告诉我,这是小意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小意的情况却变得更糟。 “你们赶快进去吧,她好像有话要对你们说……赶快!”医生对我和显祖说。 望着她满手的鲜血,我几乎要昏厥过去。这些都是小意的血?!流了这么多血,小意她……我可怜的妹妹! 小意非常虚弱,她的脸惨白惨白的,像一张白纸。 “姐……”她的声音细弱得像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蜘蛛网,仿佛随时都会因为什么细小的震动而断掉。 “姐……”我握住她的手。 “姐,替我……再替我一次……我的孩子……照顾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我点了点头。小意的孩子,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我自然会全心照顾。 “姐……还有……还有他……”小意继续气若游丝地说着,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眼睛却盯着我身边的显祖。目不转睛。 “姐……对……不起……我……其实我知道……你爱他……但……但是……我也爱他……我……我抢先说了……所以……我得到了……可是……可是……”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五雷轰顶一般。她知道,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后……最后嫁给他的……还是你……这……是注定的……注定的……”小意额上的虚汗如雨。 “好好照顾她……我姐姐……她也爱你……不要告诉孩子……关于我的事……”这是小意的最后一句话。她盯着显祖,艰难地交代了这最后一句话。 第十八章 就因为这句话,显祖二话没说地和我结了婚。也是因为这句话,你们姐妹俩至今都不曾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世。 现在想想,我当时真的太傻了。小意的过世,使显祖陷入了无尽的悲哀与思念。小意是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走的,于是,这种痛苦就更加刻骨铭心。而我,一个活生生的活人,是永远无法去和一个在最完美灿烂绽放之后戛然凋零的完美回忆相比的。没错,命运也许注定了我与显祖的婚姻,但是,命运也同样安排好了,小意将是显祖唯一的爱人。呵呵,命运是公平的。 涟、漪。看到这里,你们应该明白了吧?!我不是你们的母亲。你们的母亲,是我的孪生妹妹——小意。 你们的父亲没有错。他是一个忠于爱情,忠于诺言的男人。他在神前许下诺言,要珍爱妻子一生一世。在那个时刻,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我,但在他心里,在我心里,这个诺言都是属于小意的。 书杰是一个好人,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救了我,我一辈子感激他。而且,我亏欠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然而,我的心,却没有一天是属于他的。这里还有一方红锦帕——是我当年代替小意出嫁时用过的,虽然那个婚礼不属于我,但毕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嫁。所以,这块盖头就送给书杰他吧!做个信物,下辈子,我一定嫁他。 好了,故事说完了。你们也该回去了。记住,涟、漪,你们是并蒂而生的莲花。血肉相连,心意相通。你们必须永远相依相伴,彼此扶持。不管将来出现任何情况,不论为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永远不要放弃彼此,背叛彼此。记住,永远不要。 姨母:柳如 信看完了,涟和漪面面相觑。 坐在一旁许久不语的范诗洁说话了。 “如姐姐离开徐家之后,就随我哥哥一起去了法国。再后来,就一起到这里,他们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为了如姐姐,哥哥放弃了家里所有的一切——不得已,家族的生意全部由我这个做妹妹的接手了。我哥哥对如姐姐……” 漪拿起手中的红锦帕——多年过去了,锦帕依然鲜艳如新。 她把锦帕递给范书杰。 “这是母亲吩咐要留给你的,她说,拿着做个信物。她下辈子一定嫁你。” 涟和漪走出了范家的小院。 回首再望,姐妹俩默默无言。 “漪……你的婚事……” “姐,还说这个吗?”漪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打断了涟的话。 “漪……”涟仿佛是在鼓足勇气似的说。 “其实……我见过李威……在你跟我说你要和他结婚之后。” 涟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涟,仿佛在等待下文。 “那天……我真的很惊讶……然后,我就把他约了出来……想问问他……他跟我说了很多……他说他爱你,真心地爱你,他说他会好好照顾你……那天,他真的很真诚地对我做着保证……所以,我才……” 涟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眼睛盯着远处,眼睛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带着迷茫。 “涟,”漪终于开口了,她望着涟,“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 涟没有说话,定定地望着妹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姐,其实我知道。”漪叹了一口气。 “你喜欢李威吧。” 涟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了远处。 “我们是一起出生、一起长大的姐妹呵,你喜欢他,我是能感觉出来的。但是,我一直什么都不敢问你……为什么?因为,因为我也喜欢他……”漪的目光也从姐姐的脸上转开,同样望向远处。 “那天,我跟你说,我要嫁给他。当时我的心真的慌乱极了!我在想,如果——哪怕你只要有那么一点点表示……表示出你对他的爱,我就无法嫁给他了……即使我再爱他,我也不能……可是你没有,你只是表现出惊讶而已。后来,你竟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我爱他,但是……一想到你,一想到你可能在忍受着的伤心……我想,母亲当年的心情恐怕也是如此吧?!呵呵,世事真是奇妙,历史重演了。其实,我和母亲当年一样,只是抢先说出来了而已。” 姐妹俩突然同时扭过头,二人的视线又一次相遇。 “母亲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漪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记得当年母亲——也就是姨母吧,离开的时候,在庭院里,月光底下,拉着我们俩的手说的那句话吗?她在信里又一次提到过的——涟、漪,你们是并蒂而生的莲花。血肉相连,心意相通。你们必须永远相依相伴,彼此扶持。不管将来出现任何情况,不论为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永远不要放弃彼此,背叛彼此。记住,永远不要。涟,这是她用亲身经历给我们的忠告啊,她希望我们能知道,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姐妹之间的情意。” “姐,我们谁也不离开谁。”漪一边说一边向汽车的方向走去。 涟没有回答,她默默地跟上了妹妹的脚步。 【第三章 我叫李威】 ——与君初相识—— 那天,是我在报社上班的第三天。 那天,阳光很明媚。 我背着沉甸甸的工作包,在云台山的别墅区胡乱晃悠——云台山一带,几十年前是本地的远郊,当时很多有钱人都纷纷在这里一掷千金建造别墅。然而,到了现在,随着城市建设的“煎饼”越摊越大,云台山已经被划进了市区范围内,云台山也已经不再是有钱人聚集的别墅区了,很多住宅公寓已经拔地而起。当年的豪宅也大多已经空置、拆毁——现在的巨富们,已经将别墅搬到更远的郊区去了。 但是,由于这里的环境仍算得上清幽,这一代公寓的房价也是不菲的。能在这里买房居住的,大多都是高薪的“上流人士”。 而我的任务,就是要敲开这一家一家上流人士的家门,再想办法一家一家撬开他们的钱包,说服他们成为我背包里的报纸的客户。 这是我的又一份兼职——从读高中起,我就喜欢开始做些兼职,既可以赚点零花钱,又可以认识各式各样的人。 在我跑遍了几栋高层公寓都一无所获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了——现在的“上流家庭”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我们普通小市民一样,把钱包捂得那么紧了?! 这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一间二层的小院落——房子的样式古旧,青砖青瓦,树木扶疏,从外观气度上看,八成是多年以前这里别墅林立时所建。看里面花木枝叶繁茂整齐,大门口干净熨帖,估计现在仍然有人住。 于是,我立即决定去碰碰运气,也许,这种“没落贵族”会比较习惯订阅报纸吧?! 走到门前,我试探性地按下了门铃。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门的方向而来。 我心中一喜,果然有人住啊! 门应声而开。 我眼前一亮。 满院的葱翠夹杂着锦簇的花香迎面而来,伴随着春日午后甜蜜的阳光,在我的面前,仿佛打开了一道仙境之门。 门口,是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妙龄女子。容貌清秀,神情娴静,大概是由于一路小跑着来开门,额角密布着几点细密的汗珠。 我不由得一愣——我这是敲开了什么地方的大门?这又是哪里来的带着花香的天使? 然而,几乎是立刻的,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游离与失态,我回过神来,开始回归到自己报纸推销员的角色中,“小姐,请问……对不起……打搅一下,也许您愿意订一份《都市快报》?” 我看到了她美丽的脸上立即露出了一丝礼貌的微笑——温婉得体,但戒备疏离,“不用,我家不打算订报纸。谢谢。” 面对她的回绝,我条件反射式地继续争取道:“或许您可以先看看。”我一边从包里抽出几份报纸一边说,“我们的报纸内容很全面……” “谢谢,我想我不必看了,我们不打算……”她继续礼貌地拒绝我。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个急促的惊呼声在我和她的耳边响起:“啊——” 美丽少女的脸色立即变了,她不再理会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朝院子里跑去。我微微犹豫之后,决定跟进去看看——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也许,屋子里出了什么意外;也许,这个女孩子会需要帮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近乎于“多管闲事”的决定,几乎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不,应该说,它就是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 跑进院子,我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草长莺飞的院落里,郁郁葱葱的草木之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用一块手帕捂住手臂,手帕上有星星点点的血渍。另一个女子,正焦急地站在旁边,为受伤的女子查看伤势。 最震惊的却是我,这两个女子无论是年龄、身形、衣着,还是容貌、神态,完全一模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愣在那里。 “对不起,我们不需要报纸。请慢走吧。”她们终于发现了我这个不请自入的不速之客。那个没有受伤的、显然是刚刚为我开门的女子说道。 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矜持与礼貌,但语气已经变得非常坚决。显然,她对我的冒失闯入而不满了。 我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巨大的视觉冲击使我还沉浸在先前的惊讶中无法抽身离去。 忽然,看着这两张一模一样的纤弱秀美的脸庞,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难道……难道你们……你们就是中文系四年级的……徐涟和徐漪吧?!”我大着胆子问道。 两个白衫少女双双一惊。 “你是……”那个手臂受伤的女子开口道。 我立即兴奋了,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十九章 “真的!真的是你们!原来传言里的话都是真的!你们长得……长得真是一模一样!真是……”我忍不住惊叹。 “你到底是谁?”那个开门的女子渐渐耐不住性子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们?”但就在她发问的同时,她身边那个受着伤的女子也开口道。 “呵呵。”被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同时提问,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特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太过于兴奋,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道,“我是跟你们一个学校的。我念研究生二年级,化学专业,我叫李威。这……”我举了举手里的报纸,“是我的兼职,赚点小钱,其实……我一进校就听说过你们了,只是无缘一见!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你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又都那么漂亮……真是……惊为天人!”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语气急促地解释着自己的身家背景。 要知道,学校里早就流传着许多关于她们的传言。大家都在说,说她们长得有多么多么相像、又多么多么漂亮。但是,她们一贯深居简出,离群索居,流言因为得不到验证而流传得更快更广。 “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们真的不需要报纸。而且我妹妹的伤还需要处理,恕不远送。”那个开门的女子终于对我下达了最直接的逐客令。 我知道,再强行逗留下去,这两个美女恐怕要打电话报警了。于是,虽然恋恋不舍,但我还是立即知趣地告辞了。 “实在是太神奇了。”临出门前,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 ——人约黄昏后—— 傍晚时分。 我站在校门口的一侧,盯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纤细的身影。 忽然,一阵香风扑面之后,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玲珑精巧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浅灰色的风衣包裹着的身体修长苗条——不是徐漪又是何人? “你好……我是徐漪。”她微微一笑,友好地伸出右手。 玉手柔软嫩滑,微凉,盈盈不足一握。 这是我与漪的第一次私下会面。不久前,我以她们姐妹俩为原型的油画获奖,我曾去她们家道歉,后来,我又曾领着林老师在校门口见过她们一次。两次见面,都以不欢而散告终。所以,她今天打电话约我见面的时候,我是十分惊讶的。 十分钟之后,我们在离校门口不远的一家咖啡厅对坐。 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桌来,顿时雾气蒸腾。也许正是因为这缭绕飘香的热气,驱走了深秋傍晚的微寒,隔着雾气看漪,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一贯冰封倨傲的神色似乎出现了一丝融化,双颊也浮现出了一丝绯红的颜色。 “知道吗?你真的很美。”我不由自主地赞道。 她神色微微一凛。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无意冒犯,我只是……”醒过神来的我急忙解释。 “没关系。”她又一次微笑,似乎已经原谅我的冒失。 “今天我约你,是有点事想要麻烦你。”她轻轻抿了一口咖啡。我注意到,在咖啡入口的那一瞬间,她的眉头有那么微微一皱——显然,这里的咖啡并不怎么令她满意。 “不要这么客气,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是这样的,”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我面前,“请看。” 我低头一看,是一张老旧得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神采飞扬、眉眼酷似徐家姐妹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背上背着画板。在她身后,埃菲尔铁塔赫然耸立。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这个人……” “这是我在家里找到的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子,如无意外,应该是家母。”漪道。 “啊?!那么林老师说得不错啊!令堂就是他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柳如啊!” “所以……我才想请你帮忙。” “哦?!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漪忽然沉默了。她垂下眼睑,望着她面前的咖啡杯。 我隐约感觉到,在她母亲的这件事上,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稍顷,她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直视我的眼睛,“不瞒你说,家母十年之前突然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啊?!”我惊讶了,这样家资殷实的家庭,这样家教良好的两个女孩,竟然是自幼无母? “那么……你现在是想要……”我试探着问道。 “是的,我想私下调查一下,关于当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种种过往,还有,母亲现在的下落。” “那……” “你可以帮助我吗?”她望着我。 我望着她的脸,她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如此拜托一个男人的帮助是她所不习惯的,她原本就微微绯红的双颊此时显得更加红润了,双眸如秋水深潭般,不惊的水波上泛动着掩饰不住的期待的光芒。 我忍不住在心底微叹:这样一个娇弱无助的女子,这样一双盈盈微漾的眼睛,就算是火山恐怕也要在她面前平息,即使是百炼钢也要在她眼前化为绕指柔了吧?! 显然,我不可能拒绝。在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了。 “好的,没问题。我会帮助你。” 她笑了。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真正意义上的笑容——除了那些礼节性的微笑以外,她从来都是一脸凛然内敛的端庄。 然而,在那一刻,我见到了她的笑容,发自肺腑的、因为快乐而绽放的笑容。 在这样的笑容面前,我忽然有一丝丝昏晕的感觉,我想到了四个字——美不胜收!在这个笑容里,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心也随着自己那份陶陶然的陶醉感而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晚,我送她到她家门前的巷口。 “谢谢你。”临别,她回过身,说。 “我会帮你约林老师。放心好了,你等我电话。”我说。 “嗯。”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或者是当时的月光过于皎洁,在那一瞬间,我又有了一阵昏晕,我更觉得,此刻漪的笑容,似乎亲切了很多。 ——金风缓缓吹—— 她喜欢吃家门口不远处那家西点店的姜汁蛋糕;她喜欢吃诺其亚斯的香草味道的冰激凌,但是一定要加上巧克力曲奇粒;她喜欢中餐胜过西餐;她喜欢穿半长的风衣和靴子;她喜欢丝质的围巾;她讨厌起司的味道;她不喜欢黑咖啡;她不喜欢太过花哨的饰物;开心的时候她会微微脸红;烦躁的时候她会低下头不出声,或是轻轻咬下嘴唇…… 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了。我不由自主地留意关于她的一切,企图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当我看到她因为读母亲的日记之后而微微蹙起的双眉和悄悄滑下的泪珠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到一起了——我只想冲上前去,揽她入怀,为她挡风遮雨处理一切。 当我第不知道多少次地从半夜睡梦中惊醒,眼前浮现出漪的脸庞与身影时,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典雅纤弱兰质蕙心的姑娘。 现在是下午两点。我和漪约好了,三点在她家巷口见面——今天,我今天要陪她去找以前在她家工作过的一个佣人。临出门,我对着镜子,最后一次告诫自己:“跟她说——笨蛋,跟她说你爱她,告诉她,你为了她魂牵梦萦,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今天一定要告诉她!” 一小时后,我站在了她家的巷口。 数分钟之后,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我视野的尽头,一件粉黄色的中长棉衣,配上同色的绒线帽子、围巾和手套,鼓鼓囊囊的棉衣将漪原本苗条的身材加大了一号,帽子和围巾之间,俏丽的小脸只剩下圆圆的一点点,煞是可爱。 见到我,她立即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到我面前。 “等很久了吗?”她微笑着问道。 “没有……” “今天很冷哦!看来冬天真的要来了!” “是啊……呃,你这件棉衣真可爱……” 她微微一笑,大方地接受了我的赞美,“快走吧……不是挺远的吗?” “呃……好的。”我点了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晚饭后。 也许,是因为顺利地找到了童年的“菊姐姐”,而且还顺利地说服了她重新回到徐家帮佣,今天漪的心情格外好,一路都轻声地哼着歌。 眼看车就要到云台山。 我终于鼓足勇气,“漪,时间还早,我们下车走走好吗?” “嗯?!”她似乎有点惊讶,抬眼望了望我,不过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好的,我们就在这里下车。” 我们下车,肩并肩地往山上走去。 云台山并不高,山势也很平缓,初冬夜晚的风也还不是那么刺骨的冷,就这么慢慢地走着,倒还惬意。 “漪……” “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你问吧!” “呃……我想说……” “嗯?!” “如果……你觉得如果喜欢一个人,应该怎样对她表白?” “呃……这个嘛……我记得我曾经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男主角向女主角表白的时候说:‘小姐,我能不能邀请你,在我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晚上,都像今天一样,跟我肩并着肩一起看月亮?’我觉得这个说法不错……” “呃……是吗?”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弯新月孤寂地挂在天边。 “呵呵,也许你会觉得这样说太文艺了……不过,我觉得还不错……”漪微笑着解释道。 “哦不……没有……我是想看看……呃,那么,漪,我能不能邀请你,在我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晚上都像今天一样跟我肩并着肩一起看月亮?”我一口气说完了整个问题——我相信,这是我这一辈子说过的最文艺的一句话。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一定红到了耳根。 第二十章 我紧张地望着与我一步之遥的漪。 只见她听了我的问题,猛地回过头,面无表情,双眸如星,闪闪发亮。 我更紧张了,试图想解释点什么,但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忽然,她转过头不看我,继续向前走去,背对着我说:“我……很喜欢看月亮的……你的提议,听上去——似乎很不错。”没有语言能够形容我那一刻的狂喜,我只能说,我疯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乐疯了!我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拉起漪的双手。 “你……你是说……”我居然口吃起来。 漪没有说话,只是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猛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我再一次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弯弯的新月,虽然没有满月寓意的圆满吉祥,却也似一弯笑眉,带着喜气与快意。 那夜,我们迟迟不肯分离。一拖再拖,竟拖到午夜时分我才目送漪走进家门。 回家之后,我仍无法入睡。狂喜之下,灵感迸发,一夜之间竟一气呵成了一幅水粉画——画中,星月之下,一男一女在树下相拥。后来,漪见到这幅画,曾羞红着脸在画的背面写下了几行小字——银诸盈盈渡,金风缓缓吹。晚香浮动五云飞。月姊妒人、颦尽一弯眉。 短夜难留处,斜河欲淡时。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两相思。 ——眉眼盈盈处—— 冬季的一天。窗外,空气干冷干冷的,行人很少,仿佛所有人都躲起来了。 室内,却温暖如春。 不仅仅是因为我把暖气开得足足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漪也在这间房子里。 那房子是我租的,只有一间房而已,一边放着一张床——那里就是卧室了,另一边放着桌椅画架等物——那里就是工作室了。 此时此刻,我们正在我的工作室里。漪站在我身边,手捧着一杯热咖啡,好奇地望着我手中的画笔。而我,则正在为手中的画稿做最后的修缮。 “好看吗?”我问漪。 “呵呵!”漪没有回答,轻笑着。 “怎么啊?!难道不好看吗?!”我重新端详起手中的画。画面上,漪手拿着一只红彤彤的苹果欲咬,神色顽皮,巧笑倩兮。 “你画了这么多我,还不腻啊?!”漪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歪着头,微笑地望着我,道。说完,便环顾着屋子的四周。 我不由得也抬眼一望,哑然失笑——屋子里,已经摆满了漪的画像,足有二三十张。油画、素描……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摆得满满当当。 自从漪答应了做我的模特,答应让我画她,我就没有再画过其他的任何题材——我只是画她,画她。她在的时候,我对着她画;她不在,我凭着记忆画。她的顾盼神飞,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善睐明眸…… “怎么样?画了这么多,我现在画你是越画越熟练、越画越传神了吧?!”我放下画笔,顺手拿过漪手中的杯子,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嗯……其实,”她转身,慢慢地在众多画作面前一一浏览,道,“这么多张里面,我还是最喜欢这一张。”她指着其中一幅,道。 我循声望去,她手指的是一幅水粉画,那是我有一天晚上半夜睡不着起来画的。画上是漪的脸部特写——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泛红的双颊、盈盈的双眼,带着三分盼、三分忧、三分怨。这正是那天漪提出要我帮忙调查“柳如事件”的时候她在我脑海中留下的样子,让我心动又销魂的眼神。 漪走过去,拈起那张水粉画,仔细打量。 “这张画,画得最为传神……最有神韵……”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的纤腰,将脸埋进她幽香的披肩长发里,“这是你最让我心动的样子……” 她将画翻过来,轻声读出背面的一行字:“醉死在你荡漾的秋水深潭,永生不悔……” 我的脸忍不住“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这句话,是我那天画完这幅画信手写下的,当时,我的眼前不断闪现着漪那小鹿般温婉的眼神,一时间情难自禁。 我急忙伸手去夺那画纸,漪却仿佛早料到我会有此一举一般,灵巧地一转身,从我的臂弯中轻松地逃开,让我扑了个空。 漪跳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笑盈盈地望着我,红扑扑的笑脸上带着三分顽皮、三分欢喜、三分戏谑。 “漪……”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伸手欲再捉她,她又一闪身,跑到桌子跟前,信手拈起桌上的一支画笔,在我那句话的后面又续写起了什么。 我赶上前去,低头一看,她写的是两句诗:“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刹那间,我心中一喜,真觉得是正中下怀,也拿过笔,将后两句诗续上,“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漪扭过头,仰着脸,微笑地望着我,红红的双颊与娇艳欲滴的樱唇像火种一样点燃了我的心。 我忍不住搂过她,轻轻地吻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陪着她一起调查,一起分析;她陪着我一起画画,一起泡图书馆……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对方。 我坚信我们是相爱的——至少,在那段时间是。 至于今天的这个结局,我无言以对。也许人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风花雪月的开头不一定就有花好月圆的结尾。 一年过去了,又是冬日。看看窗外,又是一弯新月似眉如钩。环顾屋内,漪的音容笑貌定格在一张张画纸上,也定格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不久前她才来过。手泽犹存,物是人非。 正是—— 年事梦中休, 花空烟水流。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能与谁同? 【第四章 散落天涯】 涟 我和漪回家了,范诗洁亲自开车送我们到机场。临分别,她说:“没有什么好送你们的,所以就索性什么也没有准备。你们回去之后好好过日子吧,算来,我也算是你们的阿姨。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会全力帮忙的。你们的父亲留下了不少生意,要是不想接着做,可以委托别人,也可以转出去。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们介绍得力的人……也可以介绍好的买家……”我们就这样回家了。 回来之后,漪再没有提起过结婚的事。李威也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有和我们有过任何联络。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这个人,这件事。仿佛一切都已经消失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一切真的都消失了吗? 那天,漪跟我说要跟李威结婚。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贴切……我一直很抗拒,抗拒李威与我们的接近。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时,我好像又都很惊喜……也许我从很早就开始喜欢他了吧?!也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漪要结婚的要求仿佛是点醒了我,让我一下子克制不住了自己内心对他的想念。我犹豫再三,还是偷偷地约了他。 那天,我们在街口的一个公园里见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而不炽烈,公园里草长莺飞。我们肩并着肩在小道上走着,看上去就像两个熟识了多年的朋友。事实上,这不过是我第一次和他的单独见面。 我感觉得到,他有些紧张。因为,他安静沉默得异常。 我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开口,仿佛都不知道应该从何说其似的。 终于,还是我打破了寂静。 “漪跟我说,她要和你结婚。” 他没有说话。 “她说,你们相爱,是这样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说了一句和我的问题看上去毫不相干的话。 “我能够把你们俩区分出来,你信吗?” 我微微一怔。 “真的。你们那么像,真的非常非常像,从长相到身材到言谈举止,都一模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出来。你,和漪,站在我面前时,我一眼就能把你们俩区分开。在我的眼里,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能感觉到。” 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他的谈话可以结束了。许许多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那么,这就是爱。他爱她,所以,在他的眼里,她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我这个和她拥有一模一样外表举止和神情的孪生姐姐,在他的眼里,也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于是,我无言了。 “很多人都说,你们姐妹俩相似得就好像是同一个人,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们那样认为,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真正接触、真正了解过你们。事实上,你和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你看上去坚强,时时刻刻不忘用一副盔甲武装住自己,其实,那正是因为你内心纤弱敏感。漪则刚好相反——她流露在外的是一副柔弱的、需要人帮助保护和扶持的样子,其实,她骨子里很刚强。这许多日子以来,我始终陪伴着她——陪她寻访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陪她在图书馆里翻遍了一本又一本旧报纸,陪她揭开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陪她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事情的真相。起初,我是一时的心软、怜爱与好奇——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单薄,我想,她真的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于是,我答应帮她,而且,不遗余力,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心态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为了她的笑容而展露笑容,开始为了她的焦虑而焦虑,为了她的忧愁而忧愁。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我的眼中都开始无限放大,并且,牵动着我心中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我要让她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我不允许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哀伤……” 第二十一章 他面对着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出了上面的这一段话。他的声音很舒缓,语气很宁静,仿佛是春天的和风,晴天的流水,静静地吹着,细细地淌着,让人觉得内心涌现出一种前未有过的祥和与安逸。我听着、听着,仿佛是醉了。 在那一刻,我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世间仿佛静止了,我,和他,还有我们身边的花草,头顶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停顿下来,都定格下来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美术馆里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 其实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其实是不安静的。无论如何,我是在听着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在缓缓诉说着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即使——那个女人是我的妹妹。这也绝对不会是一次愉快的倾听。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一丝丝厌恶的感情。我甚至还在心底暗暗盼望,盼望时间可以停下来,让这一刻永恒。 “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我会好好照顾她,姐,你放心。” 他用这样一句承诺来结束了他的叙述。一个“姐”,让我从沉醉中惊醒。 姐,他叫我姐。 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姨母在听到父亲一句又一句“姐”的时候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五味杂陈的痛心。或者说,是一种死心。 “好,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你们一定要幸福。否则就……要知道,漪是我最亲的人,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说。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了。 我相信,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绝对没有理解正确。那是因为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其实,我心里真正想的是——漪是我最亲的人,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这世上仅有这么一份幸福,那么,我愿意留给她。 回家之后,我就对漪说,我答应了她的婚事。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漪脸上的诧异和惊喜。于是,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你。他深深爱着的人,原本就是漪。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出人意料。父亲过世,婚期延后。然后,又得知了母亲的消息。 终于,漪也放弃了他。她的爱情,以及婚姻。我没有想到,漪竟是如此兰质蕙心——她早就洞若观火,对我,对一切,了然于心。她说,母亲和姨母的悲剧不能重演,所以,她放弃,我们都要放弃。 也许她是对的——对于我和她来说,彼此才是最重要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对方,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即使,是为了一段一生只会发生一次的爱情,或者,是为了一个一生只能得到一次的男人。 我会永远记得漪说那段话的时候的神情——那样淡然、那样镇定,仿佛是在和我讨论晚上的菜谱,描述昨晚的夕阳,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话题。 这也许就是李威所说的——我外表坚强其实内心软弱,漪外表软弱其实内心坚若磐石。我举轻若重她举重若轻,我不如她。 我们回到了原先的生活里。李威没有再出现过——我没有再见过他,至于漪,我不知道最终她是如何对他说的。总之,他离开了,就像当初闯入时那样的仓促。他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再没有回来过。 我和漪全面接管了父亲的生意——或者说,是母亲与姨母过去的家族生意。 这也是漪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很多情况下习惯性地听从漪的意思。我不再是那个事事冲在前面的姐姐,漪也不再是那个常常站在我身后沉默的妹妹。我渐渐开始发现,漪的坚定、果断、睿智,以及无所畏惧。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回想,回想变化最初降临时的种种迹象。回想那个暖和的春日的午后,回想那个莽撞的报纸推销员,回想那幅我与漪并肩而立的油画,回想林恩宇的初次出现,以及那两张姨母在法国时候的照片……我在猜想,漪究竟是因为调查母亲的事,所以找到了李威,然后爱上了他;还是因为爱上了李威,为了去找他,所以才开始调查母亲的事?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不想问漪,因为她不会给我答案。即使有了答案,我也永远无法知道这答案是真是假。 然而,我们彼此深爱。这是谁也无法否认,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们注定相依。 漪 我们回到了最初的平静里。然而,我们真的能够回去吗?我们失去了所有人——父亲、母亲、姨母,以及李威。我们只剩下彼此而已。 这一切的变故,归根到底不过是我的错。我的一时心绪,打乱了原本宁静的生活。 我是真的爱他,爱情本身是没有理由没有对错的。然而,由爱延伸出来的一切,却有太多的理由与对错。所以,我最终还是放开了。我不能像母亲,一错再错。也许孪生姐妹有着太多太多的相似,太多太多的相通,所以,她们注定要出现这种无法挽回的悲剧——爱上同一个男人。如果这个男人还恰好在她们中间做出了唯一的选择,那么这便是悲剧中的悲剧了。就像父亲,母亲和姨母。 他问我为什么,当我告诉他结束的时候,我说,没有为什么。我不爱你了。 从他的眼睛里,起初,我看到了怀疑。然而,在我坚定而平静的凝视下,怀疑渐渐变成了失望、伤痛与愤怒。 “你确定吗?”他说。 “我确定。” 然后,他走了,很迅速地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 我久久地凝望着那个消失的圆点,心中有悲伤,但眼中没有泪。刹那间,前情往事纷至沓来,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 爱上他,也许就是因为那双眼睛吧。那双狐狸一样的,过分聪明的眼睛。 还有他的画——我仔细观察过他给我和姐姐画的那幅油画。在画里,我们穿着一样的裙子,有着一样的面孔。但是,我们还是不一样的。看画的人能够看出,这是两个不同的女孩——虽然是孪生姐妹,但是,她们还是不一样的两个人。至少,我在看画的时候,能够一眼就看出,左边的那个是我。 他带来了林恩宇,而林恩宇又带来了那个关于母亲的契机。我萌生出了探究真相的念头——在那一刻,我想,即使,即使到最后查到的事实仍然只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关于背叛的俗气故事,但至少我能够有理由再次见到他、接近他,并且,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寻求并得到他的帮助。 他答应我了,在我要求他帮助的时刻。他很豪气地说,随时——只要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帮你,陪你去调查你想调查的事。 那一刻,老天可鉴,我的心,真的在狂喜。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呢?究竟是他的本性就真的如此豪爽热心,还是……还是因为在他的心里也有了这么一个我的存在? 那一夜,我真的一夜无眠。 他果然说话算话。之后,他开始一直陪着我,陪我寻找、调查,约见一个又一个人,说服他们告诉我他们知道的事。 调查渐渐有了眉目,而我们的关系,也渐渐开始如我所愿地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发现,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一旁偷偷注视着我,送我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恋恋不舍,能正确无误地说出我喜欢吃的冰激凌口味和喜欢去的餐馆……我的心在暗地里窃喜着。这种猜度与喜悦交替出现的复杂感觉,让我常常在深夜的时候还辗转难以入睡。 直到那天,他跟我说了那句话——我盼望已久的话,我埋在心底深处不敢吐露的话。在那一刻,我望着他——涨红的脸,平日里狐狸一样难以捕捉的眼神变得像流水一样清澈,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我的心在狂跳。 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爱的人,他也爱着我。那么,这样就可以幸福地微笑,直到地老天荒了吧? 那晚,我们久久不愿分开。直到午夜时分,他才把我送到巷口。 当我脚步轻盈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时,当我看到楼上卧室里依然明亮的灯光时,我忽然觉得心一沉——脑子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突然想到了她——涟,我的姐姐。 在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出许多画面——初次的见面、李威的来访、冒失的引见……以及许多许多,涟的表情、涟的话语、涟的态度…… 在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疯狂地爬上我的心头——涟,莫非她也是喜欢李威的? 这个想法一旦涌现,便难以遏制。在后来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开始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样,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我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试图从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来找寻证据以便能够否定我的猜想。我希望我能在她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里发现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李威的影子。然而,我失败了。 她也喜欢他,也许,与我同时发生。然而,她自己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她已经意识到了,但是,她在潜意识里还不愿意承认。 我陷入了空前的矛盾。一边是涟,一边是爱情。我日夜思索着,企图寻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然而我是注定失败的——这是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习题,而且,从它第一次出现,就已经注定无解。 终于,我决定赌一次,我决定告诉涟我要和李威结婚。我对自己说,如果涟近对——不管她的反对理由是什么,我都放弃。因为,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我的姐姐。呵呵,现在想起来,我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博和母亲当年多么相似啊!也许,当年的母亲也只是想赌一次吧?!和自己赌,和亲人赌,和爱情赌,和命运赌。奇妙的是,母亲赢了,我也赢了。我们都获得了首肯,都在别人的默默牺牲下,获得了将爱情转化为婚姻的机会与权利。 第二十二章 在这一点上,涟和姨母又有着惊人的相似——她们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让步了,并且,都对自己的牺牲保持了从头到尾最为完整的沉默。而且,她们都同样无怨无悔,义无返顾。 同样的,我和母亲最终都放弃了。母亲也许固然有着无可奈何,然而我,则完全是在她的前车之鉴下做出的自动自觉。因为即使涟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开口说出她的牺牲她的让步以及她的放弃,但在我的心里,却还是永远无法释怀的。我会一辈子记得我曾经对一个女人的伤害与掠夺,而这个女人,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姐。我的内心将永远无法超脱,无法平息。 因此,不如放弃。 李威再也没有联络过我,他从此在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我有时候甚至在怀疑——真的结束了吗?那样深刻的爱情,那样的相知相许不离不弃。就只需要两句话,八个字——我不爱你了,以及,我确定,就结束了?! 也许,是这八个字太伤人——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也许,是我的无情与平静。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会出现幻觉。清晨,我会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与呼吸的声音——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时间,他会经常在门外等我。不出声,不敲门,静静地等着,等我出门,然后和我一起走——去调查、去寻访、去探寻母亲与父亲的秘密。甜蜜的日子,梦一样的记忆。 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门外再也不会有等待的身影了。但是,我还是有好几次忍不住地冲出门去,着了魔一般,身不由己。打开门,外面自然是空荡荡的,一片萧索的空寂。 然而,我是并不后悔的。 我和姐姐接管了全部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我们在市郊重新购进了一幢房子——原本是想将老房子翻新一番的,然而请了好几个设计师都说房子已经太旧,再翻新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会损坏房子原有的风韵。新居在郊外,一个非常幽静的别墅小区,每一幢房子的设计都各具特色,没有两幢房子的样子是相同的。装修事宜涟已经在监督进行着,她说,明年春天我们就能搬进新居了。至于这栋房子,就让它闲置在这里吧。这里承载了太多东西——父亲的、母亲的、姨母的,以及涟和我的。这些东西,我们都已经负担了太久,我们已负担不起。我们都需要忘记。 菊姐姐终于还是离开了。我和涟商量之后给了她一点资金,让她去做点小生意。她十分舍不得我们但还是欢天喜地。毕竟,与人帮佣终究是仰人鼻息,比不得自己做生意来得自在独立。 我们重新请了几个下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女人的菜烧得很好,男人会开车,还会做一点园艺。 每天,我和涟在早餐桌上便开始讨论一天的行程以及近期的公事,然后双双出门去——有时目的地相同,有时各异。晚上,两人总是一身疲惫,若没有火烧眉毛的事,我们几乎是不交谈的。吃了夜宵,便各自回房去。我和涟已经不再共用一间卧室了,搬家之后,连同书房我们也会各有一间。 姐妹俩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在灯下共同完成一副拼图的闲适生活,已随风散去。 过完年,我们就要搬家了。搬家之后,我们打算再请几个下人——打理家事,收拾房间,连同园丁与司机。新居较现在的房子几乎要大上一倍,家事必然更多,而我们已打算再买一辆新车。 然而,我们姐妹的情意依然是好的。现在又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光景——什么都没有了,在我们的生命里。我们只剩下对方而已。我们只有相互信任,彼此扶持,相依为命。 李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三年已经过去了。三年前的今天,漪对我说了那五个字,态度坚决,神情平静。于是,我走开了。我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度过了整个冬天。我无法面对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他们只是在问,为什么?不是已经计划好要结婚的吗?那样好的女生,那样好的家庭!你这是为什么啊?!我无法开口告诉他们——她离开我了——我无法启齿。所以,我只有沉默。 冬天结束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微薄琐事繁杂的工作——我投到了一位十分著名的画家名下继续学习美术,一边学习一边做他的助理。每天,无非是帮他应付记者应付学生应付慕名而来的崇拜者等事情,再或者就是联络赞助商家联络出版社美术馆展览馆之类的方方面面。一有空,我便潜心学画,以图将来能有进一步造诣,能够自立门户,也找一位年轻的毛头小子来替我日日接电话发传真。 忙碌的生活使我渐渐摆脱了当初的泥足深陷和后来的痛心疾首。然而,每隔一段时间,我还是会管不住自己——我会在清晨悄悄地跑到她家的门前,像过去习惯做的一样,默默地在门外等待、徘徊,竭尽全力地倾听着门里的声音以猜测她的一举一动,推断她会何时推门而出,带着盈盈的笑意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她不会再这样笑着站在我面前了,永远也不会了。有几次,正巧碰见她从门里走出来——她的脸还是那样的美丽。每一次,我都慌忙躲开——虽然我很想冲到她面前。我想再问她一次——你真的确定吗?但是,我没有。也许,是我没有勇气再一次受到伤害与打击了吧!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自取其辱。所以,我每次都静静地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这她的身影,静静地等待她离开。 最后一次到她门前,是冬末早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春的阳光在清晨时分并没有什么暖意,风瑟瑟地吹着,我觉得颇有几分凉意。门口,停着两辆大车——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男人正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 “搬家吗?”我忍不住凑上前去,拉住其中一个男人,问。 “是啊。”他说。 “这么好的房子还搬?呵呵,搬到哪里去啊?!出国吗?”我讪笑着,装作漫不经心。 “谁说不是呢?有钱人啊,一辈子不知足耶!房子买了又买,换了又换!可怜的是我们这些苦命人——一辈子也买不起一间屋!” 他大声抱怨了几句,忽然又转低声,十分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这家人并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小姐而已!家里大得不得了的产业,全是这两个小姐的!据说两个小姐一般大,都才二十多岁呢!又都没有出嫁!不知道以后哪个小子能有福气——娶一个回去,那嫁妆,便是几辈子也吃不尽了!” 我默然。 “老三!还不快干活?!不要磨牙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工头的男人忽然大声呼喝。跟我说话的男人急忙加快了手里抬运的工作。嘴里仍不服气,喃喃地骂着,“鸡毛大的权力,就会骂人!一辈子给有钱人做牛马!” “运到机场吗?”我伸出手,帮他抬起一只箱子,趁机问。 “不是!是运到半岛花园——谢谢啊。” 我没有再说话。替他又搬了几件东西之后,就离开了。 半岛花园,我是知道的,是最新开发建成的别墅群。傍水临湖,环境清幽。以我的收入,一年不吃不用也只能买下那里的几块砖。 涟和漪二人一向低调,所以原先我只是以为她们家不过殷实而已。现在开来,其富有远超过我的想象。与我,何止天壤之别!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李威啊李威,何必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子,即使当日果真委身下嫁了,其日后的吃饭穿衣,你又如何供养得起? 从此,我没有再去过她家门前。 几乎再也没有过漪的消息,我全心投入到工作与学习中去。渐渐地,周遭的人都开始称赞我了——天赋很好、悟性不错、勤快、细心、为人忠厚踏实……我把这些称赞都一一记下,时时拿出来,算是勉励自己。 我的老师——也就是我工作的老板,要办一场个人画展。筹备多年,规模空前。他点名要租用本市最大最豪华的展厅。我打听联络过之后才知道,此楼原来竟是徐家的产业。 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仍然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然而,从联系到商谈直到布展,跑了十几趟,我在心里害怕出现的场景始终不曾发生。我开始自嘲了——这么小的一单生意,哪里会由老板亲自出面的?专心做事吧,小人物,不必杞人忧天! 昨天,是布展的最后一天。我在展厅已待了整整三天,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只喝了一杯外卖的咖啡而已。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身边的人突然拉我的衣袖——我一扭头,是小陈——展馆派来协助我布展的员工。 “看!那是我们的老板!就是那个年轻的女的!漂亮吧?!听说她才二十多岁呢!真是……太厉害了!据说很有能力!非常有投资眼光呢!这两年多以来,我们集团的生意规模拓展了三成……” 在小陈兴奋的介绍中,我看到了从大门款款而入的一群人。 她,被围在人群中间。左边的男人我认识——是该馆的经理。他正指手划脚的,向她介绍着什么,状极殷勤。 是她,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米色的套装,颈上系一条小小的丝巾,高跟鞋,头发盘在脑后,清雅干练。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很认真地倾听着经理的介绍。 她,已不再是当日那个娇弱的她了。 第二十三章 “她是叫徐漪吧?”我转过头不再看她,装作漫不经心,实则明知故问。 “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认错的!”小陈笑嘻嘻地否认。 “不是?!”我惊讶地望着他。怎么可能不是?这张脸,这个人,夜夜在我梦里出现。 我心想着,瞪大了眼睛看小陈。 “哈哈,她们俩真的是很难分呢!难怪你会认错!这是徐涟,不是徐漪啊。”小陈说。 “何以见得就是我认错了?也有可能是你认错了啊!”我说。我心里是不信的——这明明就是漪。 “我教你——你看,她胸前的胸针!是不是镶着一颗红色的石头?那是玛瑙——这就表示,她是姐姐,是徐涟。姐姐只戴红玛瑙,妹妹只戴祖母绿!这是她们的规矩!大家都是这么区分她们俩的!”小陈得意洋洋地说,语带炫耀。 我一时语塞。 还有——小陈见我不语,更加得意地炫耀起他的“内幕消息”——“我知道,徐漪今天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她昨天就去香港了!知道吗?我女朋友是行政组的,专门处理徐涟和徐漪的行程安排!这是她告诉我的!徐漪昨天去了香港,徐涟今天会来我们这儿……” 我无语了,在小陈兴奋的喋喋不休里,我再一次望向了众星拱月中的那个美丽身影。突然,我发现,我真的无法确定了——也许,她真的是徐涟?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如果我真的已经无法再一眼将她们正确区分出来,那么,说明,我已与众人无异。对她,我已再没有特殊的感情,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在不住地颤动?难道,这种心动与心酸的感觉只是成了习惯,只成为我一个人的事情,事实上,已与他人无关?如果果真如此,我怕是要苦尽甘来了——毕竟,对我而言,戒除一种习惯比起忘记一段感情来说要容易得多。 我又一次望向了她——她已经走到了电梯口,准备上楼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毕竟这个大厅里的人是那样的多,她固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我,只不过是焦点阴影下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 她不是漪,我对自己说。我肯定。 范书杰 又是清晨。 我早早地起来,匆匆换好衣服——我要到花田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向日葵现在正应该是欣欣向荣的时节,可我田中的,却一一衰败,花盘腐烂变黑,形状恐怖。我已约了专业人员,上午,他们就会过来,可我不放心,还是打算先去看看——这片向日葵田还是当年我和柳如一起开垦的。垦荒时节,整整一星期,我们俩在这田里忙碌,晚间“收工”时,往往累得直不起腰。可是,柳如乐在其中,于是,我也就跟着乐在其中了。 呵,柳如,我又在想你了。你能感觉得到我的思念吗? “你知道吗?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一个疯子。”诗洁上月来时,还这么说我。 那时,我和她一起闲坐在院子里,一壶清茶。鸡鸭在院子里散步,“叽呱”之声不绝。诗洁皱起眉头。 “哥,跟我回家吧。如姐姐已经不在,你何苦还困守在这里做农夫?这般苦,何必再受?爸妈也早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们,你还顾忌什么?” “这里很好啊!做农夫,我很适合。”我说。 “可是,你就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 “为什么?爸妈已经不在……” “不是,我当初并非当真记恨爸妈反对我和柳如的事情才搬到此处的,你误会了。爸妈是为我,我都懂得。至于范家产业全权交付于你,我更没有丝毫不满——我志本就不在从商,这你放心。” “那,你还是为了如姐姐?” “是。” “你一生为她。”诗洁气结,重重地放下茶杯,“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不,她还在,她说这里是她一生最喜欢的地方。所以,我相信,她必会留在这里。我要陪她。” “哥!你这是……你一生都在做这件事——陪她,已经足够。她现在已不需你陪伴。若是如姐姐真的九泉有知,也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诗洁,我现在就已经很快乐。” 诗洁无语,良久之后,长叹一声。 “我若是如姐姐,有人如此对我,我死而无憾,只是无以为报!” “她也是这样想的。”我说。 “是吗?你如此对她,她真有感恩?她可曾想过要有所回报?!” 我沉默稍顷,缓缓地说:“至少,她留了红锦帕给我——那是她结婚时的盖头。她答应来生一定嫁我。” 诗洁再度无语了。 柳如,你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了吧?!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就在这房子里住着,你舍不得离开。所以,我要留下来陪你。别怪诗洁——她是怕我受苦。其实她不知道,我哪里在受苦?能和你在一起,处处都是天堂。柳如,我想你。你知道吗?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我每天对着这里的一切,思念就像泉水一样永不停息。 你在时,你就是一切。你不在,一切就是你。 昨夜,我梦到你了。在梦里,你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在法国时的样子。那么高贵,那么美丽。那时候,我也常常会梦到你。即使白天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夜里,还是会想念你。这种想念,就自然而然地带进了梦里。 梦到你在画画,梦到你在微笑,或是在微微嘟着小嘴,指着画板对我说:“这是我吗?为什么你每次都把我画得这么丑啊……”呵呵,这句话,你真的跟我说过几百遍了。其实,我的确没有什么画画的天赋,所以,作品远远比不上你。尤其是在以你为模特作画的时候,由于格外当心,格外紧张,总觉得用上所有的手法也难以表现出你的万分之一的美丽与神韵。所以,画得就更不好了。只除了一次,那是我最后一次作画,仍是画你。不同的是,那时候,你已经缠绵病榻多日了。没有模特,我只凭记忆中的样子。画好了,拿给你看。 “画得好。”你说。知道吗?那是你唯一一次称赞我的画。 这幅画,我至今还挂在房里,挂在你的满室作品之间。每当我实在太想你的时候,我就会进去看上一眼。画中的你,是我记忆中的你,最完美最美丽的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你。 还记得带走你的那天吗? 你对我说:“书杰,我不爱你,我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爱的人。即使他一辈子都不曾爱过我,我也依然爱他,直到我死为止。” 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我只说了一句话:“柳如,我不要你爱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然后,你叹了一口气,上了我的车。 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其实,当时我想说的还有另外一句话,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你能猜到我想说的是什么吗? 我想说,我心里也有我爱的人,即使我知道她心里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即使她已经告诉我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爱我,我依然爱她,直到我死为止。 这个人,就是你。柳如,你的确做到了你说的话,而我,也做到了我想说的。我们都坚守了我们的爱情——有时候,爱情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你不后悔你的坚持。因为,我不曾后悔我的坚持。 所以,我要一直在这里陪你。所以,现在我要去看看我们的花田。 对了,昨天有人来过,是你心心念念疼爱着的一个人。 她站在我的面前,笑盈盈的,穿一身浅绿的衣服,胸前戴一只祖母绿缀成的胸针。那容貌,那神情,俨然一个年轻时候的你。 “小漪?!你来了?” 她笑而不答。 我把她迎进屋,沏上一杯香茗。 “范叔叔,我到香港办事,顺路来看看您,也顺便看看……”她礼貌地止住话头。 我知道,她是想说顺便来看看你。 我和她聊了一会儿——不过是应景——她们的情况其实我是了解的,诗洁每次来时都一定会谈起——她们现在已经接手了所有的生意,并且做得有声有色。 我带她上了楼——看你的画,在她的要求下。在那幅我为你画的画像前,她逗留了很久。 “真美……”她说,“看得出,她对你的感情亦是很亲近,不枉费了你十年的悉心照顾。” 傍晚,我送她出门。 “慢走,小漪,以后常来。这句话我的确是出自真心。”她的言行气度,一如当年的你。看到她,宛如你在我身边。 她笑嘻嘻地回头,眼里带着顽皮。 “范叔叔,你真的没看出来吗?” 我一愣。 她笑意更浓了,终于指了指胸前的祖母绿胸针,说:“范叔叔,你也被它蒙住了眼睛。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我就不能把漪的祖母绿戴出来骗骗人?” 我恍然大悟。 谜底揭开了,她“格格”地笑出了声。 “范叔叔,对不起哦骗了你,我是涟,不是漪。昨天漪不大舒服,所以我代替她来香港谈判了。因为跟客人约好的是漪前来,所以……我和她换了胸针……没想到,所有的人都没看出来,客人、随行的同事、就连您也……现在漪大概正戴着我的红玛瑙胸针在展览馆检查工作呢!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呵呵,我和漪长得真有这么像吗?” 我也笑了,“是啊,你们长得很像噢!真的神仙难辨!不过,一定会有人能够一眼就把你们认出来的——就像当初能把你母亲和姨母区分开一样——一个真正爱你,或者爱小漪的人。”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