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当首辅》 第1章 我是谁? “砰——” “乒乓——” “噼里啪啦——” 迷迷糊糊中,他被外面的鞭炮声给惊醒了。透过窗棂纸,隐约可见外面烟花绚烂,流光溢采,可是窗棂纸上却贴着一个白色的“福”字。 强忍着头疼,慢慢坐了起来,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躺在炕上,盖着一床很厚的绸被,但被子却有些破旧,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樟脑球的味道。 几个大柜,几张桌椅,也都是古色古香,再往上看,墙上却挂着一把刀,很是逼真。 “咦,这是在哪里?”他自言自语道。 炕底的火炉生得正旺,屋里温暖异常。 他起身走下炕来,可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衣服竟是古代人睡觉时穿的那种中衣,纯棉制成,很是舒服。 虽然下了炕,但腿却有些沉重。越过火炉,他掀开了厚厚的棉帘。 这间屋里却没有人,一张黄围子桌子很是显眼,上面一台神龛高及屋顶,里面供奉着红脸长髯的关公,桌上则摆放着各色瓜果糖饼。 大佛龛旁则是几个小神龛,一个略大的神龛前,擦得铮亮的锡器摆于桌上,两摞馒头供奏于两边,一个猪头放于中间,更诡异的是,猪鼻子里竟然插着两棵大葱。 “这不是装象吗!”他竟笑出声来, 看着桌上还摆着方块的猪肉,过油的鲤鱼,他才感觉到自己饿了,他走近桌前,拿起一块萨其玛就要往嘴里放。 突然,一只黑狗不知从哪蹿了进来,却一下又停住了脚,先是“嗷嗷”叫了两声,又用爪子挠挠头,却又慢慢跑过来,围着他转了两圈,这才大声“汪汪”起来。 “二哥,你醒了?”还没放进嘴里,门外就走进两个女人,她们都是一脸惊讶,满面惊喜。 一个女人约摸二十多岁,梳着旗髻,穿着大红缎子的氅衣。 另一个却是十岁出头模样,梳着把子头,却穿了一身厚厚的旗袍。 “二哥,你糊涂了,这是供桌上的东西,现在不能吃。”十岁左右的小萝莉飞快走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萨其玛。她字正腔圆,一口地道的北京口音。 她身后二十多岁的青年女子惊喜地朝东屋喊了一声,“额娘,额娘,你快来啊!”她接着温声说道,“二弟,你饿了吧?也难怪,躺了半个月,每天只进点米粥,嫂子这就给你拾掇饭去!” 他愣愣地看看身旁这个小萝莉,她正兴奋地拉着自己的手,那股亲热劲,都让他有些感动。 这是演戏吗?怎么看,还是清宫戏?自己这个中医院的院长,虽然只有三十出头,但在这个城市里,怎么着也算个中层干部,怎么会去客串演戏?那明天还不得让全市的机关干部笑掉大牙! “额娘,额娘,二哥醒了,二哥醒了!”小萝莉一挑东面的门帘,一蹦三跳地进了屋。 呵呵,他有些乐了,既然都来了,那就好好演,这也是革命工作嘛,不过,得拍个照留念,让同事们都看看自己的影帝风采,不过,自己这是演的什么角色呢? 皇上,嗯,不象!这不是皇宫啊。 王爷,也不象,这屋里的摆设,怎么看,都有些寒酸。 他下意识一摸口袋,却没有手机。 “砰——啪——” 外面的二提脚又响起来,吓了他一大跳,往外一看,却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在大门外放花炮。 老的那个穿着一身狐皮马褂,年轻的只穿了一件小棉袄,老的一脸愁容,年轻的却正放得起劲,随着火花四射,天上地下马上响起清脆的鞭炮声,闪起五彩的霓虹影。 “我的老儿唉,你可醒了,你差点把额娘给急死喽!”东面的棉帘一挑,一个中年女人一下出现在他的面前,上前就搂住了他。 他吓得还没来得及推开,中年女人却自己放了手,一转眼,又在神龛前跪下了,“关帝爷、财神爷、灶王爷,你们吃了我的东西,到底还是有良心,我老儿子到底还是醒了,我给你们叩头喽,给你们叩头喽!” 看着中年女人头上插金戴银,首饰乱晃,他有些眼晕,但心里又有些好笑。 他还没笑出来,中年女人变戏法似地拿出几个大糖瓜,摆在几张神龛上,口里念念有词,“吃了我的糖瓜,吃了我的蜜供,就得替我管事,……” “阿嚏——” 这一幕虽然有趣,但站在这间仿似堂屋的屋里,他感觉有些冷,“给我拿件衣服。”一开口,他自己也有些吃惊,怎么说话也成了京腔? 外面放花炮的两个爷们也走了进来,两人都是欢天喜地的模样,后面跟着那个小萝莉,可能是去报信了。 “老二,你可醒了,阿玛昨晚儿在关帝爷跟前跪了一晚上!这下好喽,你又全须全尾喽,让那起子小人们都看看……”年轻的叨唠起来没完,年长的则站在一边,拈须不语,但眼里满是慈爱,竟有些泪花,转眼间,又拿起衣襟擦了擦眼角。 瞧这戏演的,还真入戏!他暗自腹诽。 “三妞,傻愣着干什么?快把你二哥的衣裳拿过来。”中年女人命令道,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有神,“今天年三十,这年夜饭,就齐活了”。 小萝莉走出屋来,手里拿着一件皮毛马褂,他赶紧接过来,穿在身上,“好嘛,还有一股樟脑球味?” “这不是刚从万永当铺里赎出来嘛,没事儿,到院子里放几个钻天猴,让北风一吹,就没味了。”年轻的抚了抚刮得铁青头皮,笑道。 “肃文刚能下炕,你就让他吹风,一点也不象个哥子模样!”中年女人气哼哼地训道,她一生气,黑白的瞳仁就更加分明。 “这是台词吗?”他有些愣,却不知该往下说什么,他看看热切地看着他的几个人,“行了,不演了,我要走了,我的手机呢?医院里多少事等着我呢。” “烧鸡?二哥,你从便宜坊得来的烧鸡,都让大哥给吃了。”小萝莉亲热地拉着他的手,怒视年轻人,她的瞳仁也很是显眼。 年轻的一脸讪笑,“你这一躺半个月,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醒……”。 他有些不耐烦了,“停停,我不想演戏了,导演呢?让你们导演过来。” “咳——”先是一声清亮作派的咳嗽,“演戏?老二,你想演戏?我就说嘛,咱们旗人,不懂唱戏,还叫什么旗人?”年老的发话了,“前些日子老郑亲王府里唱堂会,阿玛让你去听,你还一脸不耐烦。” 他看着老头一脸慈祥,温声慢语,嗯,象个官员,演技不错。 可是他却无心与他们继续演下去,他推开屋门,走进正院,黑狗马上跟了出来,在他腿边直蹭。 这是一出典型的四合院,东厢房里,刚才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端了两盘菜正要走过来。 “肃文,你到哪去?肃安,快拦住他,星天菩萨哟,这是怎么了?别是脑子不清亮了吧?!”说话的正是那个中年女人,声音里却隐约带着哭腔。 “框框框——框框框——” 外面又是一阵门环的巨响,好象就要被砸碎一般。 “哗拉——”他一把拉开大门,抬眼一看,却是十几个跑堂一样打扮的伙计。 他有些愣,外面的人更是愣住了。 不等他说话,黑狗却冲着这群人叫了起来,一群人都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但却无人离去。 他回头看看,中年女人、中年男人带着年轻男人、年轻女人并小萝莉都冲了过来。 冲在前面的,正是那个一身旗袍,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 “肃二爷,您活过来了?”一个跑堂的挤眉弄眼道。 “我就说嘛,肃二爷您命硬,万事不碍的!” 可是后面却有一个人低声嘟囔道,“这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呐!” 一个年长模样的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紧张地看看他。 这演起来还没完没了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看看手表,手表没见着,却见对面十几个人吓得“蹬蹬蹬”接连退了好几步。 这演得也太过了吧!他皱皱眉,四下张望,却看不到自己的车,触目而来的却是门垛子墙上满满的白色“鸡爪子”。 一道道白杠杠,五道杠儿一组,颇象鸡爪子。 他眉皱得更深了,大门两旁,鳞次栉比地是许多门垛,几乎每家门垛外面都有几个象眼前这样打扮的伙计,不同的是,有的人家门前多些,有的人家门前少些,有的在笑着说着好话,有的却哭丧着脸说着没钱。 不对呀,现在的电视剧,不是傻白甜就是高富帅,不是帝王将相就是抗战神剧,要么就是穿越……拍这些要债的有什么意思? 他突然打了个冷噤,自己不会也中招了吧? 这时,街上花炮却突然多了起来,薄暮中,光亮映照在门垛子上,映照在了胡同里的树上,也映照在这条胡同每个拖着一条辫子的人的身上。 他急忙翻手一摸,就象《步步惊心》里那个四爷一样,果然也抓到自己的辫子,他使劲一扯,哎呀,头上生疼,他有些愣了,这不是假辫子,竟是——真辫子! 头上虽疼,但心里却乱成一片。 他回过头,刚想问问,却看到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一把拨开他,“大家伙都听着!我是佐领的太太,我娘家兄弟现在内务府当差,娘家、婆家月月都有铁杆儿庄稼!俸银、俸米下个月就领到手放下来,欠了日子欠不了钱,你们着哪门子急呢!” 他看看这个眼睛瞪大、嗓音大大的中年女人,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又看看身后两个大老爷们,却都是微笑不语,好似眼前的事与他俩无一丝干系。 “三妞,这是什么?选举吗?”他把那个小萝莉叫到一边,指了指门垛子上的鸡爪子,五道一组,很象后世计票,五票一个“正”字。 小妞的眼睛也很亮,鬓角也裁得整齐,象极了中年女人,“选举?啥叫选举?二哥,你逗我!” “嗯?”院长的威严不自觉又显现出来。 小萝莉一吐舌头,“你看这些要债的,不就知道了!” “要债?”他看看中年女人身上的首饰,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灰皮马褂,百思不得其解。 小萝莉也看看他,“二哥,你装得真象!我明白了,”她眨眨眼睛,低声说,“是装给这些讨债的人看的!” 他更是不解,这有什么可装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看看小萝莉。 小萝莉一瞪眼睛,马上又舒了口气,“嗯,也难怪,二哥你睡了半个月呢,今天是年三十啊。” “什么朝代,是清朝吗?” “清朝?没听过,现在是大金朝洪昌八年。” “哪我是?” “你是我二哥啊!” “那他们——”他一指仿似看热闹、一点也不用心的中年人与年青人。 小萝莉一撇嘴,“二哥,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她小嘴一撅,象是赌气道,“那是阿玛,咱正白旗正四品的佐领,那是大哥,咱正白旗正六品的骁骑校,二哥,这下你满意了吧!” 正白旗!四品!六品!还欠债!我这个级别的干部,还开着轿车呢!他感觉自己脑袋里一团浆糊,“那我呢?”他期期艾艾地问道。 小萝莉却一笑,捂嘴小声说道,“你,什么也不是,不对,大家都叫你混星子!呵呵——” 第2章 走,弄钱去! 混星子?那就是后世的老炮喽,他感觉一阵眩晕,可怜哎,人家不是穿成皇帝就是穿成王爷,我好歹也是个院长,我竟穿成了个旗人老炮儿! 他看看前面唾沫飞溅的中年女人,那想必就是额娘了,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阿玛了,那个年轻男人就是自己的大哥,那个年轻妇人恐怕就是自己的嫂子喽。 “这到底是什么?三妞?”他努力想弄明白眼前事,那只好先从这些“鸡爪子”问起喽。 三妞这次没有回嘴,她感觉自己的二哥有些变了,也难怪,被人从背后敲了闷棍,在大雪地里躺了几个时辰,回家后发高烧、说胡话,“欠人家一次,店里就划一道杠……”她轻声道。 不等她说完,肃文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眼前飘满了白色的“鸡爪子”!这么多鸡爪,得欠多少债啊! 三妞仿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二哥,咱旗人不都是这样吗?寅吃卯粮!”她象个小大人似地叹口气,但马上又精神了,“二哥,以前你不糊涂的时候,他们撒泼胡来的,你上去……”她撺掇道,作了个扇耳光的架式。 还没等她说完,这个眼前的额娘就喊了一嗓子,颇有先祖入关占领中原的威风,“老二,你过来,给他们说说。” 他看看那个现在已是他阿玛的中年男人,正在微笑,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马上,“二爷”、“肃二爷”等称呼就盈满于耳。 呵呵,看来,“我”在这片混得不错嘛,他微微一笑,开始慢慢接受肃文这个身份,“哪有大过年赌人家门口要账的?还懂不懂礼数了?”他努力跟上这个朝代的思维,但院长的霸气仍不由自主显露出来,在医院,许多事都是他亲自拍板,副职的话基本无效。 这些伙计一听这话,都有些目瞪口呆,这欠债的还是大爷了?我们要账的还不懂礼数喽?不过,不象以前年三十,上来就要动手,这也不错。 一个小伙子操着一口山东腔,“二爷欸,你看看,不都这样嘛!”他一指胡同两边旗人门口的讨债大军,“实在是赊欠有点多,我们小本生意,要不,不拘多少,您先还点,我们也得过年哪。” 他的一句话,马上得到群起响应,“对,二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肃二爷,在内城,您是这个,”有人竖起大拇指,“不能让我们难为,让我们空跑一趟。” 捧杀!赤果果的捧杀!呵呵,不过心里舒服。 “好,你们都是哪家店铺,我心里有个数。”肃文咳嗽一声,清亮而有派,他学得很快,那个佐领阿玛满意地看看他。 有人小声嘀咕几句,但马上报名之声就如鞭炮般响了起来。 “二爷,便宜坊的!” “二爷,满汉饽饽铺的!” “二爷,天泰轩的!” “瑞蚨祥的!内联升的!烧饼刘的!张家木炭!……” 肃文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他知道八旗子弟的作派,却没想到手里没钱,胆真肥啊,啥都敢赊啊! “没钱别赊啊,若是皇上愿意把北海的白塔赊给你们,你们也敢赊!”他的心里话让一个小伙计给说出来了。 “说什么呢,你!”三妞不乐意了,她眼一瞪,颇有额娘风范,“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别找不痛快啊!” 看着一个伙计袖子一挽要耍横,肃文眼一睃,脸一沉,“有完没完啊?大过年的,别给脸不要脸啊!”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这是自己这个院长的口气吗? 十几个伙计却马上都不吱声了。 “有钱,我是真想还,这大过年堵门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看看这个额娘,“都他妈给我滚蛋,宽限几天,我一准儿还喽!”嘴里的词不由自主地往外蹦,他闭嘴都拦不住。 怕再说出出格的话,他一摔袖子就要进屋。 不过,这一世北京的冬天,也真他妈贼冷。唉,穿都穿了,只能既穿之,则安之了。 “你们欠债还有理了?” “二爷,您说个期限,我们也好跟东家交代!” “对,您别难为我们这些跑腿的,成不?” 几个伙计眼见这一家人要进门,都急眼了,一个小个子伙计一下拉住了肃文的马褂,满口山西老陈醋的味,“额滴二爷,您这灰鼠皮的马褂,也值不少钱吧?” 肃文有些纳闷,但马上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大年初一,光着身子给大家伙拜年?!”他看看众伙计,“什么都别说了,给我三天时间,三天我保准还上。” 他看看阿玛,又看看额娘,头也不回走进院子。 众伙计大眼瞪小眼,却是不敢当面硬顶。 “一个大子拿不出,三天后就有钱,打死我也不信,呸呸,大过年的,看我这张嘴!” “吹吧,崇文门的税丁理应到他家收税!” “看他们三天怎么还?还不上我有法臊死他们!” 眼瞅着一个大子也拿不着,伙计们都背地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 …………………………………… 街上,祭神的鞭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儿,响成一片。这花炮与剁饺子馅的声响汇合起来,就有如万马奔腾,狂潮怒吼,响彻了整个北京的四九城。 肃文终于明白,这四品之家,整个府邸就是这套四合院,还是祖宗留下的。 当然,前人留下的东西还多,还有几处四合院,在阿玛的阿玛那一代都换了“便宜坊”的肘子、“三珍斋”的酱鸡了。 怪不得自己身上这套马褂一股樟脑球的味道,敢情是刚从当铺里赎出来的,拿什么赎的?当然是夏天的行头。 他看看这一家五人,全是一家子,什么仆人、嬷嬷一个也没有! 他现在才深切地理解了后世天津那个说相声的胖子,动不动就跟徒弟说,“饿死,饿死”,敢情是印象深刻,亲身体验啊! “老大家的,你不用立规矩了,今儿是大年三十,坐下吃吧。”佐领阿玛很是温和,笑着招呼着站在一旁捧着酒壶的大嫂,见那个阎王奶奶一样的额娘点头,她才敢斜签着坐了下来。 “老二,多少天了,光进点米粥,怎么行?来,这是天泰轩的抓炒腰花,木樨肉,你最爱吃的,阿玛知道你爱吃便宜坊的什锦火锅,等明天,阿玛亲自给你去叫。”阿玛很慈祥地笑着,伸筷给他夹菜,丝毫不以赊账为耻。 额娘也不甘示弱,“这是砂锅居的炸鹿尾,三妞,给你二哥倒酒,这一坛子‘三河老醪’还是前年你埋在枣树下,你大哥刚给启出来的。” 看着一家人期盼的眼神,看着这满桌赊来的菜肴,肃文却没有胃口,“我吃不下,再说,我不吃肉,只吃素。”这是后世他的习惯。他夹起一个饺子,饺子倒是素馅的。 “吃素?二哥,你不会想当和尚吧?”三妞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口里,两眼眯成一条缝。 额娘瞪她一眼,却转身走到神龛前跪下,“神仙菩萨,过年了,保祐我这个苦命的老儿子吧,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 肃文马上乐了,这个额娘,还真有意思! 不过,既然是一家人,就得同甘共苦,他可不想过这种欠债的日子,他站起,满屋转了转,马上有了主意,“呵,这不是古董吗?”他看见了桌上的帽筒,再看看桌上的碗碟,一时欣喜得了不得。 大哥肃安笑着看看捂嘴偷笑的大嫂,“二弟,你是烧糊涂了吧,这些都是当朝的东西!” 门外的黑狗“赛虎”也汪汪了两声,似乎也在对肃文表达不屑。 对,后世是古董,现在什么也不是! “老二,别想了,不就是点银子吗?我们这是铁杆庄稼,发了月钱再还嘛!”额娘过来把他拉回了饭桌,“来,这两条丰台暖洞子生产的黄瓜,你看,碧绿的,尖上还带着点黄花,额娘特意给你留着呢。” 肃文的脸都快憋一块了,这都多少鸡爪子了,怎么这么稀罕的物件也吃得起,也敢吃? “二弟,你还用为这点债发愁吗?”肃安笑道,他一摸嘴上吃得油亮的八字胡,“你以前来钱的路数多,大家都信你,不愁的!” “啊,我?什么路数?”肃文纳闷地一拍脑门。 “哎呀,那些杀千刀的,把我老儿子的脑仁打坏喽!他才十六啊!”额娘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地痛骂。 三妞放下筷子,一撇嘴,“二哥,你别装了,你的那些缺德招数,我给你数数。以前的咱不讲,咱就讲进了腊月门,你干的好事。辞灶那天,在天福轩茶楼,你把阿玛的蓝靛颏儿放人家杯里,人家伙计一开杯盖,得,鸟飞了,你讹了人家二十两银子。腊月十五,你带着多隆阿和胡进宝,拿着咱家那个破插瓶,跟定大爷的管家走了个碰头,瓶碎了,你倒了,你又讹了人家八十两银子!” “得了,人家不让,背后敲了你一闷棍!你在炕上躺了半个月,人事不醒,街面上都说,就是那管家使坏!”肃安接过话去。 “行了,吃饭,吃饭,满嘴胡咧咧,关老爷、灶王爷都看着呢!”额娘打断他们。 “我有这么差吗?”肃文有些愣呆了,两根黄瓜也忘了吃,转眼让三妞给抢走了。 “你反穿着羊皮袄,牵着赛虎,整个内城没有不认识你的!”嫂子浅笑道。 呵,这是什么形象!肃文想象着那个样子,喟然长叹。 “不过,大过年的,初五店铺才开门,你到哪弄钱去?”阿玛担心道,“家里的银子本来不多,都预备着给来拜年孩子的压岁钱,这礼不能缺!”他并不发愁,轻轻呡了一口白酒。 “框框框——”,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二哥,开门哪!” “二哥,我们来了!” 肃文望望三妞,三妞喜道,“是多隆阿和胡进宝他们,那起子整天围着你转的腌臜蠢材,你病着没有一个来的,除了墨裕,就他俩,还整天过来。” 她喜滋滋地去开门,转眼间,两个穿着马褂的愣头小子风风火火闯进屋来。 二人先给阿玛与额娘磕了三响头,“通通通,”磕得地砖直颤,那是真磕啊! 额娘拿出两张红票子递给二人,“来,小多子,小胡子,一人一张,这是老裕成钱铺刚制成的呢。”岳文睃了一眼,见上面印着刘海戏金蟾的图样,甚是喜气。 这旗人虽穷,但礼数得讲,越穷越要装面子。家里得留着过年的赏钱,这点,他理解,就是这点钱都还账,看门口那些鸡爪子,恐怕也还不上。 二人欢天喜地地接过票子,转眼间,又眉开眼笑地凑到肃文跟前,肃文马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樟脑球的味道,敢情这两小子与自己也差不离。 他看看左边这个象木炭般的小黑胖子多隆阿,又看看那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胡进宝,“缺银子使了吧?” 这一句话,就象用对了钥匙开对了锁,小黑胖子眼泪差点都流下来,他龇牙咧嘴道,“二哥哎,你可说到我心里去了。” “二哥,这几天净撮牙花子了,你病好了,我们又有主心骨了。”胡进宝也瓮声瓮气道。 “走,弄钱去!”肃文豪迈地走了出去,赛虎叼着一根骨头马上也跟了上来。 “年三十的,都关着门儿,你上哪去?”阿玛在后面喊道,“你身子骨还虚着,别惹事,回来,快回来!” “去吧,去吧,年三十能惹出什么事来,出去活动活动也好!,我们旗人没这么娇贵!”额娘说道,转眼间她又大声喊道,“别忘了回来吃饺子!” 第3章 避瘟丹 “二哥,这年三十的,铺子都关着门呢,你带我们到哪去?”多隆阿眨巴着两只小眼睛,紧了紧狐皮袄领。 “拜年啊。”肃文脸上冻得生疼,心里却很轻松,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街上卖糖豆的、卖果脯的、卖糖葫芦的,卖大扁杏仁的……,一群孩子正簇拥着他们,个个脸上都挂着笑,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人家,富的可以买点杂拌(各种果脯),穷的有点糖豆也能凑合凑合,都能过年。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出门就没停过,街上的人家都挂着喜庆的西瓜灯,红团亮烛,让人感受到喜庆的年味。 路倒也不难走,可遇上的人他一概不认识,但二爷、二爷的称呼盈满于耳。 多隆阿与胡进宝对视一眼,“二哥哎,我们哥俩,是听说你醒过来了,欢天喜地跑过来,五更的饺子还没吃,拜的哪门子年?再说了,还没到子时呢!” “噢,还有这规矩?”肃文站住了脚,年三十没有开门的店铺,这前世后世大概齐一样,这吃过饺子再拜年,嗯,也差不多。可是店铺没开,自己到哪弄钱?还给人家许下三天的时辰!他不禁后悔自己有些冒失。 “拜年是假,找点钱,倒是真的!”他思吟半天,缓缓说道,两人的眼睛里马上冒出火花来。 “是到成大爷家?” “到刘参将家吧!” “呵呵,哪也不去!你们说,哪家药铺最大、最好?” 胡进宝张口就来,“当然是岳家的德仁堂了。” “好,药铺关门了,那就去德仁堂的——岳家宅子。” …………………………………… …………………………………… “二爷,你别作难我们了,您给人把脉看病,我说句老实话,那不是要人命吗?”一个穿戴一新的中年管家捧上茶来,大过年的,一脸小心翼翼,陪笑说话。 “呵呵,过年了,家里没米也没面,就想明年到你们哪坐诊瞧病,提前预支点银子,这都不行吗?”肃文“耐心”地说道。 多隆阿与胡进宝二人,抄着手站在他身后,却是一脸的憋不住的笑。 “银子,我们老爷说了,这是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那管家顺手从袖里拿出点散碎银子,恭敬地笑道,“大过年的,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不是?”他心里却骂开了锅,大过年图个喜庆,这帮老炮儿能打发就打发了吧,这是岳家老爷子的原话。 肃文脸一沉,把银子一推,“打发要饭的呢!”他一下站起来,“我们是真心给岳老爷子来拜年的,既然老太爷不肯见,我们也不叨扰了。” 他转身往花厅外走去,多隆阿慌忙拿起桌上的碎银子,跟在肃文后面。 这都是老套路了,讹银子归讹银子,但脸不能不要,那肃文“不要”的银子,他跟胡进宝得“捡着”。 他正低头高兴地咧开嘴笑着,“砰”,装到一个人身上。 “二哥,你怎么又回来了!?”多隆阿一脸纳闷,抬脸一看,正是走在前面的肃文。 “无功不受禄,咱拜年是礼数,你拿了人家银子,那是大风吹来的啊!”肃文一屁股又坐了下来,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茶水。 管家那个气啊,可是脸上还得笑着,这瘟神,怎么还送不走了?这一大家子,都在等着他过年哪! “拿笔墨纸砚来!”肃文说道。 “啊,啥?”管家瞪大了眼睛,这笑容也僵了,这帮人,在内城的名声可太坏了,整人的损招也太多了,他不得不防。 “让你拿,你就拿,费什么话!”胡进宝的牛眼睛一瞪,仿似就要动手,吓得管家一挥手,吩咐道,“去,拿来。” 转眼间,东西就摆在了桌上,肃文站起来,“多隆阿,磨墨!” 多隆阿腮帮子鼓鼓的,两扇鼻翼笑得一抽一抽的,他小声道,“二哥,在官学里,您的字……?” “别废话!让你磨你就磨!” “好唻!一个‘福’字也不多收,十两银子就成!”多隆阿痛快地答应着,他朝胡进宝眨眨眼,两人都揣摩着,肃文肯定要使什么阴招,这大过年的,谁都图个喜庆,不愿生出是非来。 肃文拿起笔来,蘸了蘸墨,想了想,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多隆阿、胡进宝、管家连侍候在旁的小厮不由地都凑了过来,只见宣纸上一个大如核桃般的黑字,“雄——” 这字写得只能说还中规中矩,早知道要穿越,也得把毛笔字练好啊,肃文心里一阵惭愧。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多隆阿,多隆阿马上反应过来,“二哥,好字!” 胡进宝不甘落后,“二哥,快赶上前朝刘墉刘大学士的字了,好!” 他二人都在猜着肃文想要以字换钱,都一个劲地起哄。 管家的鼻子都快要气歪了,就这字,也就比三岁刚入蒙的孩子强一些,怎么跟人家大学士相比? 不提他的鼻子,多隆阿却念出声来,“雄黄八两,鬼箭羽一斤,丹参一斤……哎哟,我的二哥哎,你莫不是在写药方?这个是什么字?”他指了指“参”字。 肃文马上明白过来,繁体字的“参”未必这样写,但他搜罗大脑,也想不出繁体“参”的写法,只好一笑道,“我手写我字,他人岂能拘牵!能认识就行了!” 胡进宝却拍手笑道,“对啊,我听我爹爹说过,大书法家的字可以简笔的!” 管家的鼻子不禁又歪了一个角度,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肃文笔走龙蛇。 不过,他并没有等多久,肃文就放下手中的笔,他拿起宣纸,吹了一下,待墨迹稍干,递给管家,“烦请老管家再走一趟,把这个呈给岳老爷,如果岳老爷仍是不见,我们自己走开。” 管家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却是“扑哧”笑出声来,“肃二——爷,您不会挨了一棍,糊涂了吧,我们岳家从明万历年间就干的是岐黄的生意,……哎,您这个方子怎么只有三味药,后面这味是什么,怎么只有分量呢?”他抖了抖手中的药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肃文。 “怎么说话呢?”胡进宝大吼一声,“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不成吗?” 肃文格格一笑,“今天我就关帝爷跟前耍大刀,张仲景跟前写药方了,当然,后面还有一味,共是四味,”他脸突地一沉,“快去!” 赛虎也示威似地叫了起来,吓得管家腿一哆嗦,马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二哥,你什么时辰学会开药方了?那我明天要去考举人去!”多隆阿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今晚吃得太咸,老感觉口渴。 “二哥会的东西多着呢,你们多学着点。”肃文笑道,一摸茶杯,杯里却没有一滴茶水,多隆阿忙屁颠屁颠地过来,陪着笑给他倒茶,“二哥,您这药方想作什么使?” “我们仨年三十巴巴赶到这,你以为我们是来拜年吗?”肃文鄙夷地一笑,“当然是换银子!” 多隆阿与胡进宝的瞳仁中陡地放出光来,“能换多少?” “一万两!”肃文郑重地说道。 多隆阿与胡进宝互相看了看,蓦地,二人同时发出一阵大笑,惹得旁边侍候的小厮也都掩嘴窃笑不止。 “笑什么?”肃文不满道,“二哥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就是,就是,二哥,您什么时候还说过真话?”多隆阿背过身来,小声嘀咕道,胡进宝窃笑不语。 “好了,你们看着吧,等会儿一定让你们把胡同里那些小吃都买下来,早早让那些买卖人回家过年!”肃文一本正经道。前世傍晚下班看见小商小贩没有卖完东西,少的,他会给人家包圆,多的,他就多买一些,让他们早些归家。 “好嘞,今年过年,我娘就买了几块槽子榚,还紧着我妹先吃!”胡进宝咽了口唾沫,憧憬道。 “我要把胡同口的细杂拌都给他包圆了,”多隆阿家的境况要好一些,“那些粗杂拌都扔了,我最爱吃蜜饯樱桃了……” 可是,他们还没憧憬完,管家却气呼呼走了进来,脸上的笑都僵了,“三位爷还是回去吧,我们老爷就说了四个字——不明觉厉!”他“啪”地一声,把那张药方拍到了桌上。 多隆阿、胡进宝的眼睛不由自主都瞪大了,刚才那狂热的目光顿时冷却下来。 “是不是你们老爷不识货?”多隆阿小声嗫喏道。 “就是,就是。”胡进宝赶紧随声附和。 肃文笑笑,拿起毛笔,在纸的右侧填上了三个字——“避瘟丹”。 “你再走一趟,如果你们老爷不来,我们仨马上就走,从此以后,再不登你岳家的门!” 再不登门,这倒是件好事,多跑趟就多跑趟吧,以后省却许多麻烦!不过,这种人,说话有个准数吗?管家略一思忖,一咬牙,“我拼着让老爷骂,就再信你们一回。” 看着管家咬牙切齿地去了,多隆阿倒是担心起来,“二哥,我们快走吧,我们今儿没带兄弟,别让人一顿大棒把我们打出来,这大过年的,传出去,还不得笑掉大牙啊!” 肃文一摆手,“稍安勿躁。”他端起杯子,拨了拨浮茶,喝了一口。 就在三人打嘴官司的时候,不一会功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带着十几个老人、中年人和年青人就匆匆而至。 “岳老爷,提前给您拜年了!祝您来年生意兴隆,四季发财!”肃文主动站起来,一揖到底。 老者有些惊讶,但讶色一掠而过,“坐,”他中气十足,举止雍容,“管家,上茶。” 管家忙不迭跑过来,“慢,把我从云南带回的普洱拿过来!用玉泉山的水!”岳老爷又吩咐道,虽然对着管家说话,但目光却不断在肃文脸上逡巡。 多隆阿与胡进宝互想看看,都是吐了吐舌头,却在肃文身后站得更直了。 肃文抬手一抱拳,“请岳老爷赐教。” 岳老爷一摆手,“这句话应是我来说,”他略一沉吟,“雄黄能解毒杀虫辟秽,鬼箭羽又名枸骨,有破血通经之功……”他直接切入正题,边说边注视肃文。 “丹参能活血,当然,还有最后一味,四药合力,解毒之力不啻于增强百倍、千倍。”肃文昂然道。 “肃二爷学过医?”岳老爷目光炯炯。 “粗浅知道一些。”肃文呷了口茶,不卑不亢道,后世的中医院院长当然不敢在这以中药为生的大家跟前班门弄斧,但后世解秘的一些方子,那是前人所不知的。 “这避瘟丹?……” “春天瘟疫流行,传播迅速,每年老百姓因染瘟疫病亡的不计其数。”肃文看着岳老爷,斟酌着词语,“平常的药方,复杂且见效缓慢,这个方子只有四味药,并且服下后功效立见,我没有能力将此方发扬光大,只能转赠岳老爷,岳老爷是仁人君子,品行正直,若能来年治成此药,一则对铺子有益处,二则对百姓有益处,岳老爷自己呢,也会增进许多功德福分!” “我说的是药方?这方子可是肃二爷自己琢磨出来的?”岳老爷顺手接过管家手里的茶壶,给肃文填满水。 “英雄不问出处,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肃文打了个马虎眼,却下意识搬出了伟人的话来。 岳老爷瞅瞅他,半天没言语,在座的众人也都不说话,厅堂里一时气氛很是沉闷,突然,岳老爷说道,“那敢问这第四味药是?” 第4章 杂拌随便吃 “呵呵。”肃文笑而不答。 岳老爷心领神会,他一挥手,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多隆阿与胡进宝看看肃文,也走了出去。 “这第四味药是赤小豆,炼蜜为丸,如桐子大小即可。”肃文收敛笑容,正经说道。 “红小豆?”岳老爷拿起药方,一时沉吟不语。 春天是瘟疫多发季节,后世在中医药大学学习时,就知道这一世没有有效的方子,而自己的硕士生导师,就是梳理宫廷方子的专家。 他知道,前世即使有方子,多也冗杂昂贵,或见效缓慢,而这个方子,还是宫廷所传,后世方子才公诸于世,却是简单明了,效果迅速,花费颇少,易于大面积推广。 “岳老爷在药行浸淫多年,自然是识货的。”肃文呡了口茶,不缓不慢地说道。 岳老爷蓦地抬起头来,“肃二爷,你就不怕我黑了这个方子?” 肃文格格一笑,“德仁堂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世人皆知,岳老爷性格耿介,乃正人君子,这个嘛,我从不担心。”他顺手给岳老爷戴了一顶高帽。 “可是方子,要试过后才知道。”岳老爷说归说,眼睛却炯炯有神。 “这是自然,所以我来找行家,寻常的药铺我去都不去。”肃文道。 这不象是那个净街狗、老炮儿、混星子啊!此人说话沉稳大气,有条不紊,倒象是个官场人物,岳老爷暗道,可是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那您,要多少两银子?” 肃文笑着慢慢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两?” “一万两!”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火花一闪,旋即又避开了。 肃文不动声色,内心却忐忑不安,他不知这个宫廷方子在这个时代到底价值几何,正在思虑时,却听岳老爷喊了一声,“管家,拿两千两银票来!” 肃文刚要说话,岳老爷一摆手,“这是定金,如果方子有效,三个月后,一并付清。” “成交!”肃文端起茶杯,怡然自得地喝起茶来,别说,这茶味道还真不错。 …………………………………… …………………………………… “二哥,我们发财了!” “二哥,我们有钱了!” 刚出岳家老宅,没走多远,多隆阿与胡进宝就狂喊起来,惹得街边一溜人群都瞪着这年三十里的三个疯汉。 “瞧,刚才岳家那帮人下巴颏都快掉下来了,至于吗?”多隆阿象个蟹子似地走着,却是高兴非常。 “走,还债去!”肃文雄赳赳气昂昂,连赛虎的头都兴奋得左摇右晃。 “二哥,我们先上哪?”一听还债,胡进宝兴奋地问道。 “我们三家,欠哪家铺子的银子最多?”肃文问道。 “便宜坊。”多隆阿与胡进宝异口同声地答道。 “框框框——框框框——” 这次,轮到便宜坊的门响了起来,一朝翻身作有钱人,胡进宝与多隆阿的脸上都是一幅牛气冲天的神色。 一个小伙计醉醺醺地走出来,“二爷?”他突然看到了肃文身后的多隆阿与胡进宝,“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他吓得酒一下醒了,惹了这帮混星子,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摆平的。 “你不是说有法臊我吗?我现在就让你臊!”肃文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作派这语气,不是混星子还真说不出来。 “没没,二爷,那是气话,再说,不是我说的,是天泰轩的大个刘,是他说的!”伙计小心翼翼陪着笑脸。 “行了,废话少说,把我们三家的欠账给结了。”肃文啪地一声,把银票拍到了柜上,“年三十到人家家里讨账,这不是膈应人吗?” 便宜坊的王掌柜从后面走了出来,他是个老山东,在北京已过了六十年,早已融化进这京腔京韵的氛围中。 他其实就躲在门后,“二爷,二爷哎,这怎么话说的,佐领家是我们的老主顾,谁让你去的?”他装腔作势地训上了,见伙计一脸委曲,又忙道,“快,给二爷沏杯茶去,算算到底有多少银子?” 看着伙计忙碌开来,肃文也不计较,银子顷刻就结好了,“得来,我们走,王掌柜,提前给您拜年了!”肃文拱拱手。 “给二爷拜年了,明儿我亲自过去给佐领和佐领太太磕头!”王掌柜一脸谦卑,“顺子,给二爷拿付酱肘子,二爷,大过年的,本想后半晌送到您府上,……您千万别跟我客气,这是孝敬您的!” 多隆阿没等肃文吩咐,早接了过来,“走着,回见您呐!” 王掌柜一直把他们送出铺子,见三人走远,才自言自语道,“这钱这么好挣吗?才几个时辰,一千两的银票都拿得出来?” 等肃文挨家挨铺把账给平了,多隆阿与胡进宝手里却提满了东西,那年头,还账人家还要感激你!三个人虽然累,但都很是兴奋。 多隆阿哈出一口白气,“二哥,幸亏有您,这下结了,打我出生,头一次过年不欠账!” “是啊,是啊,呵呵,我阿玛好歹也是个游击,年年过年的时候象是个孙子,给这起子伙计说尽了好话,没办法,没有银子,腰杆不硬啊!”胡进宝很是感触。 “银子,还有。”肃文又从靴页子里抽出几张银票,每人递给他们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剩下的他揣到了袖里。 “呵,二哥,还有哪?”多隆阿的黑脸上马上洋溢起神采来。 “二哥,这一票,可是我们赚得最大的!一次就是两千两啊!”胡进宝崇拜地看着肃文,烟花的流采照亮了肃文这张年轻的脸,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轻狂。 “呵呵,两千两算什么,还能八千两他欠着咱呢!” “八千两?”多隆阿咬着手指,痴痴地看着肃文。 “我的二哥,真是一万量啊!”胡进宝仰天长啸,状如疯颠。 “呵呵,赶明儿,十五以后,我们要开自己的药店,你们俩,都是掌柜的,一人给你们备一匹高头大马。”肃文淡淡说道。 可是多隆阿跟胡进宝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兴奋,“掌柜的就免了,高头大马,这个可以有!” 肃文一愣,他马上明白,旗人的心理与后世并不一样,吃好玩好才是人生理想,每月都有钱粮,他们并不为生计发愁,即使象这样赊欠,在他们心中,也顶多是欠日子不欠钱,下个月铁杆庄稼发下来,马上就可以还上。 “小刘,把这些杂拌都给我包起来,送我家。”多隆阿走到一个摊子前,挺胸凸肚,双手后背,充起大爷来。 “多三爷,您有银子吗?对不起,今晚概不赊欠。”摊主小刘笑着说道,手里却丝毫不停,今晚的买卖太好,他并不愁主顾。 多隆阿“啪”地一声把银票拍到了摊上,故意仰着头道,“你到底是侍候还是不侍候啊!” “哎哟,我的爷,您今天是鸟枪换炮了,瞧我这张嘴,晚上多灌了两口黄汤,就随嘴胡吣吣!”小刘赶紧用油纸包起几个蜜饯樱桃,“爷,您尝尝,这是下半晌刚做的呢!” “好,分成三份,我们三家一人一份!”说完,他把银票一抓,转身扬长而去,惹得一帮等着解馋的半大小子在后面冲他直耍鬼脸。 胡进宝也不甘示弱,糖豆、糖葫芦、炸糕买了几大包,两人就象抗满了东西的长随,随着肃文送进家门。 “三妞,过来吃杂拌。”刚进门,肃文就喊了一嗓子。 阿玛跟肃安都坐在正屋里,三妞听见声音,却掀帘从里屋跑了出来,她小脸冻得通红,象熟透的红苹果,“二哥,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出去找了你几趟了!”她嗔怪着跑过来,拉住了肃文的衣袖,好象肃文要再跑掉似的。 “来,吃蜜饯。”他顺手从胡进宝手里拿过杂拌,胡进宝与多隆阿知趣地把东西放在桌上,捡了几样,多隆阿又掂掂肘子,肃文一挥手,两人撒丫子跑了,转眼无影无踪。 “二哥,这是你买的?”三妞拿起来就要往嘴里放,转眼间,她又看到了鸡鸭鱼肉,堆满了桌上地下。 “三妞,”额娘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紧接着,人就到了正屋,“放我盒子里去。”她威严地说道。 “额娘!”三妞委曲地叫了一声。 “这还多的是呢,来,都来吃,都来吃!以后,杂拌随便吃!”肃文招呼道。 看着桌上的一大堆吃食,众人都有些愣,还是大嫂打破了沉默,“老二,你这一会儿就找到银子了?” 肃文看着三妞高兴地往嘴里赛着,心里也是无比畅快,他摸出袖子里的银票递给额娘,不知怎么,他嘴里还是喊不出额娘这两字。 “这是四百两即换即兑的银票,您收好喽!对了,大哥,你把门外那些鸡爪子都给我擦喽,那些账,刚才我都还喽!” “还喽?”肃安一声惊呼。 “我还跟大哥说假话不成?”肃文道。 看着银票,额娘一脸惊讶,肃安更是两眼放光,却是相信了肃文的话,他情不自禁想去触摸一下银票,却不料,额娘更是眼疾手快,一把攥在手里。 “老二,这银票从哪来的?”阿玛却严肃起来,往常,肃文最多往回拿几两银子,都跟那班同党胡吃海赛了,这一次,他是暗暗心惊,“这违法的不做,有毒的不吃,天子脚下,帝辇之中,可作不来这样的事情!”他越说脸上越是忧愁。 “什么事情?你把老二想成什么样人了?”额娘瞅了一眼佐领,佐领马上陪笑道,“我就是提醒一下他,不过,这四百两的银票……” “你们放心,这是我卖药方得来的,”肃文少不得编了个谎,“这是宫廷里的秘方,我卖给了德仁堂。” “宫里的秘方啊!”额娘一拍大腿,“值!” “你怎么会有宫里的东西,是墨裕给你的吗?”阿玛捋捋胡子。 肃文正愁找不着借口,忙点头答应,他转身进了西屋,忙活了半天,还真有些累,他明白,是这身子大病初愈,不宜耗气耗神太多。 “还,就该还,让那起子小人看看,别每年到了吃年夜饭的时辰,就来堵咱家的门。”三妞嘴里赛了一嘴的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道。 “安心吃你的吧!”这是肃安的声音,也是含混不清,显然也沉浸在这一堆吃食当中。 第5章 似是故人来 夜半,做买卖的铺户开始祭神,街上的花炮更多起来。 当五更天,肃文被从烧得滚烫的炕上叫起来的时候,耳边的鞭炮声就不绝于耳,往外一看,五颜六色的花炮照亮了整个北京城,北风吹过,一阵阵烟气随风飘来,夹杂着浓郁的供香与硝烟味。 肃安带着他跟三妞给阿玛与额娘磕过头后,照样也是两张红票子,喜得三妞揣在怀里用小手捂着,不时用眼打量着肃文,生怕又象以前那样,给他掏了去。 一阵脆响的鞭炮后,饺子端上了炕桌。 “咯蹦”,肃文一皱眉头,吐出一个小铜钱来,这素馅的饺子倒对他的胃口,他也着实有些饿了。 “二哥,今年有好运!终年顺利!”三妞拍手叫起来,象是他自己吃到了小钱似的。 阿玛也高兴道,“大难不——,啊,”他到底是忌讳说那个字,“必有后福的。” “老二,吃完饺子,到惠娴家去拜年去,把这个匣子带着。”额娘一抬眼,嫂子马上站起来,拿过一个蒲包,上面铺着一层油纸和红纸,看着格外喜庆。 “惠娴?”肃文有些纳闷。 这孩子,怎么大病一场,感觉怪怪的,额娘心里嘀咕一声,这些话大过年的却不好说出来,“惠娴她爸虽然只是个正六品的笔贴式,但姑娘人好,你们从小长到大,我看今年就把事办了吧。” “惠娴姐,你躺在炕上,数惠娴姐来的次数最多,我也要去,”三妞放下筷子,吵吵道,“惠娴姐的额娘估计这几天就要给她生个小弟弟,我要去看小人!” “女儿家,初一哪有出门的?老老实实待着,这么多好吃的,还圈不住你的腿!肃文,快去吧。”额娘催促道。 懵懵懂懂提着蒲包就要出门,隐约猜出惠娴是谁,却不知家在何方,有心问一下三妞,三妞的心思只在杂拌之间,无暇它顾。 就在他踌躇两难之间,多隆阿与胡进宝就出现了,照例又是几个响头之后,肃文就把他们拉到了外面。 “走,先陪我到惠娴家去。”他扬扬手里的蒲包,胡进宝马上接了过去。 “二哥,大过年的,你还敢去?”多隆阿马上跳出三尺开外,跟他俩拉开了距离,“年前我们让惠娴泼了一身凉水,你都忘了?啊,就是你昏迷之前。” “啊?”肃文有些吃惊,他本想多隆阿与胡进宝能自己个说出惠娴是个什么样的人来,“怎么回事?”他脱口问道。 多隆阿看一眼胡进宝,“二哥,我怎么感觉你好了之后,身上透着邪性啊。” “嗯?”肃文板下脸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着,你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多隆阿缩了缩脖子,看到一个小孩过去,点上一个鞭炮就扔了过去,吓得孩子撒腿狂奔起来,他在后面哈哈大笑。 “惠娴不让你跟我们在一块瞎混,你大哥领着钱粮,就没你的份,劝你早找份正经营生。”胡进宝笑道。 “她是?”肃文隐约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果然,多隆阿笑道,“我们的嫂子呗!” 肃文一愣,“成亲了吗?”前面两个字清晰可闻,后面两个字就在嗓子眼里了。 “二哥,你倒是想,可人家得愿意啊!”多隆阿挤眉弄眼。 “这次,二哥发了财了,呵呵,那还不得乖乖就范啊!”胡进宝也骚情起来。 一路上想象着这个惠娴的模样,转眼间,三人从肃文家的羊肉胡同来到了另一个胡同口,推开一家院门,门垛上同样有着相同的鸡爪子,不过数量少些,踩着脚下的芝麻秸,三人就走了进去。 “春联是红的,福字怎么是白的?”肃文从刚醒来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咱们都是正白旗的嘛。”胡进宝简单回答了肃文的问题。 “三叔,给您拜年来喽。”多隆阿大声喊着,房门开了,一个留着八字鬃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好好,过年好,过年好。”他满脸堆笑,可是看到肃文时,脸上一下惊讶起来,“肃文,你活过来了?” “醒了,昨夜里醒的。”肃文马上意识到这就是未来的老丈人了,他赶紧上前,学着多隆阿与胡进宝的样子,跪地磕头,满院的芝麻秸,地上倒也松软。 “不敢,不敢,”中年人一下拦住了他,“快进屋,进屋吧,外面冷。” 一进屋,迎面一个女人就迎了过来,她眉清目秀,杏眼桃腮,尖尖的下巴颏就象那白莲花瓣似的,肃文感觉自己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多三爷,胡四爷,给您拜年了。”她请了个蹲安,眼睛却一下落在了肃文身上。 咳咳,多隆阿咳嗽一声,肃文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个女子是这么俊俏利落,亭亭玉立,令人心旷神怡,她又是那么熟悉,好象竟是在哪见过,仿似故人一般,“这是我额娘让我带过来的八大件,给叔叔婶婶。”他把东西放到桌上,可是东西没放稳,一下掉了下来,幸亏多隆阿手快,给接住了。 惠娴眼里竟泛起泪花来,她喃喃道,“你终于活过来了,星天菩萨哟!”她一甩头,却沉下那俏白的小脸,“活过来,又去干你那些混账营生去!” 肃文刚想说几句,胡进宝却抢先道,“惠姐,你可冤枉二哥了,天泰轩茶楼那件事,是老板不地道,一讨饭的进去讨口水喝,他竟给人家赶了出去,二哥气不过,才出手调理他!” “就是,成家管事的管家太不是东西,到便宜坊拿一只酱鸡,他就让王掌柜给他写十只,拿一只烤鸭,他敢让王掌柜给他写十两银子,反正成大爷也不知道,我们看不过,才出手的。”多隆阿也嘿嘿直笑。 呵,我竟然是这般急公好义,肃文不由地微笑起来。 他这一笑,惠娴却恼了,“你们就帮他说好话吧,我不听。”她一扭身,挑帘走了进去。 “三叔,婶子快生了吧?”多隆阿笑道,顺眼往里瞅去。 “生了,昨晚生了。”惠娴父亲讷采高兴地说道。 “女孩还是男孩?”胡进宝马上问道。 “男孩。”讷采一脸高兴,发自心底的高兴。 肃文也微笑着,毕竟是刚到这个世界,许多事情自己并不熟悉,他想多听听,再多看看。 “三叔,您这是老来得子,洗三和满月您打算怎么办呐?”多隆阿抓起一把瓜子。 “这,”讷采有些犹豫,脸上也是有些苍白,“洗三总得办吧,家里也没钱,就凑合着办吧,七姥姥八大姨的,总得来那么十几口子,羊肉酸菜热汤面,再炒点铁蚕豆,对付对付过去就行了。” 一阵女人的抽泣声从里面传出来,肃文一听,却不是惠娴的,敢情就是未来的丈母娘喽,这是伤心了,委曲这个刚出生的老儿子了。 “那满月呢?”胡进宝没有眼力价,追着问道。 “吃饭穿衣就家当,我刚才跟惠儿正说这事呢,等会儿我出去拜年,就手辞一辞,不过,咱旗人讲究这一套,怕是还有人来的。” 肃文马上明白,这是两个重要的节日,对这一家人来讲,无比重要,他马上吩咐道,“进宝,你去找我额娘,先拿一百两银票过来。” “好嘞。”胡进宝得令,马上推门跑了出去。 “这可使不得!”讷采马上阻拦起来,“再说,你们家也不宽裕。”肃文家的鸡爪子在羊肉胡同里,是最多的,他都担心昨晚他们家怎么过的年,没让要账的踩平了吧。 “三叔,你就放心吧,”多隆阿笑道,“肃二哥昨晚可发了笔大财!” 他话未说完,惠娴又挑帘走了出来,“你又去哪里打秋风了?还是去赌博了?” 肃文一笑,多隆阿的嘴却更快,“二哥昨天写了个药方卖给了德仁堂的岳家,岳家给了……” 肃文打断他,“给了点银子。” “你会开药方?”惠娴却是不信,“你学过医,我怎么不知道?” “岳老爷子是当代名医,他认可二哥的方子,断然不会有假的。”多隆阿马上替肃文开脱起来。 正在打着口舌官司,胡进宝却跑了回来,“二哥,你额娘不给银票,还把我撵了出来。” “嗯?”肃文一挑眉毛。 “你大哥偷钱出去赌去了,你额娘在家里正生气呢,你阿玛也不见人影,正在那训你大嫂呢。”胡进宝有一说一,也不顾肃文的眼色,噼里啪啦乱说一气。 “我说不合适的。”讷采略有些尴尬,也略有些失望。 看着胡进宝坐下还想吃点什么,肃文一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三叔,您老别犯愁,洗三、满月都包在我身上,保准让我这个小兄弟风风光光的,人啊,谁也不比谁矮些!” 惠娴却走上前来,“不许去瞎胡闹啊!” 不知怎么地,肃文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好感倍增,他心里暗道,这可能就是缘份吧,“擎好吧,保准误不了事的。” 就在他们仨走到大门口,惠娴又追了出来,“别胡来啊!” ……………………………… ……………………………… “二哥唉,我的银票还在我手里,先用我的吧。”胡进宝倒也爽快。 看着一脸不情愿的多隆阿也掏出了银票,肃文一笑,“撒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没有往回收的道理,银票,你们给我收好喽,刚才你们说的那个成府的管家是怎么回事?” “二哥,我跟进宝都觉着,背后使坏的人就是他。”一听不收银票,多隆阿马上来了精神,他把银票掖到袖子里,“年前他喝醉酒,曾亲口跟人说过,是他收拾了你!” “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我们今个也去收拾他!你们俩附耳过来。” 两人赶紧把头竖了过来,肃文低声嘱咐了几句,多隆阿笑着竖起大拇指,“二哥,高明!” 第6章 谁是你媳妇 这整个大年初一,街上的鞭炮声就没停过,天上也没有丁点云彩,冬日里煦暖的日头照着人们,照着这一片胡同,也照着远处那巍峨的紫禁城。 好容易等到金乌西坠,可是肃文还没吃两口饭,多隆阿跟胡进宝就探头探脑走了进来。 额娘抽着关东烟,吃着火锅,早上的无名火早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见肃文往外走,在后面就喊了一句,“早点回来!” “东西都准备好喽?”肃文冻得把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这年月,北京城怎么干冷干冷的。 “按二哥您的吩咐,都齐活了!”胡进宝道,“叫了官学里几个兄弟,提前过去了。”他一瞅多隆阿,多隆阿马上拿出一摞纸来,“二哥,都在这呢,今儿才初一,铺子也不开门,我挨个砸,费了不少口舌呢”。 肃文鼓励地拍拍多隆阿,“走,跳蚤身上刮漆粉,蚊子腿上割肉丝,今天不弄他个底儿朝天,誓不罢休!” 仨人顶着寒风,紧赶慢赶朝外城走去。 “得了,二哥,就是这了。”多隆阿一指前面一处宅子,“奶奶个熊,他妈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知从哪弄了个黄花大闺女,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就是就是,”胡进宝急忙随声附和,“也不知家伙事还中用不,不能害得人家守活寡不是?” “二哥,二哥!”黑影里,马上又有三四个人跳了出来,看到肃文都上来打千请安。 “嗯,你好。”肃文伸出手想挨个握个手,就象领导接见下属一样,可是眼前这些家伙,却只是嘿嘿直笑,他略一估计,这握手礼在这恐怕行不通。 肃文一阵扫兴,转眼间掏出几两散碎银子,“哥几个,好好干,”他突然有点辞穷,略一沉吟,接口道,“弄死他个狗日的!”这一句话,还是那个老炮的话,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看来这身体里还残留着混子的本性。 “二哥,没的说,您擎好吧!”几个人都激动起来。 “二哥,这才象你嘛。”多隆阿也有些激动,“你文绉绉的样,都不象你了!” “是吗?”肃文现在感觉后世的高校硕士生经历与现在的痞子官学生身份,后世的领导头脑与现在的混混思维,后世的诙谐性格与现在的流氓习气,就象身体里的两股真气,不时在体内打架,就是前后世的生活习惯、语言字体、一举一动,融合在一起还需时日,“好了,估计时辰差不多,他快回来了,都各就各位吧。” 他们刚散开不久,一个人影就从黑暗里走了过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边走边唱,怡然自得,得意洋洋。 “得了,二哥,正主来了!”多隆阿兴奋地一拍巴掌。 胡进宝看看肃文,见他没表示,马上把指头伸进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唱戏的人马上停了下来,黑影里,他有些警觉,看看前面黑黢黢的暗夜,他大着胆子又迈开了步子,口里的京戏也唱得更响了,“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可是,“行”字还没出口,迎面就碰到了墙——人墙。 “妈呀!”他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马上掉转身想往回跑,可是腿还没迈开,又收住了,另一堵人墙也正向他逼来。 “刘管家,您吉祥。”多隆阿点着一个鞭炮,黑暗中,火花照亮了他戏谑的脸。 “嗖”,鞭炮扔了过去,却恰好落在了刘管家脚下,“啪”,吓得他差点蹦起来,多隆阿仰脸大笑,胡进宝也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冲天雷”来,比划着就要瞄准刘管家的裤裆。 “别别别,二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刘管家的嘴唇直打哆嗦,这冲天雷,隔着这么近,在裤裆里炸了,那他就可以直接进宫侍候皇上了。 “刘管家,过年好啊。”肃文笑道,借着门楼上的西瓜灯的光亮,刘管家那张虚胖得有些浮肿的脸呈现在肃文眼前。 “肃二——爷!”刘管家的脸扭曲了,但马上变戏法似地镇定下来,“二爷,过年好,您过年好,二爷哎,您终于醒了,我整天求菩萨求神仙,保祐二爷,这下好了,您又全须全尾了,今天初一,成府里忙,我也没顾得上给您拜年,您千万别挑我的理……” “不挑理,我这不是给您来拜年来了吗?”肃文打断他,“还给,嗯,……给小嫂子也拜拜年哪!” “啊!”刘管家太懂得这帮人的手段了,他马上陪笑道,“肃二爷,街上有些嚼老婆舌头的,净说些八杆子打不着的混蛋王八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可是最敬重二爷的……” “好,有些话,我可以不听,”肃文豪气地一挥手,“你刚才唱的是《空城计》吧?” “回二爷,是,您也喜欢听京戏,赶明我就给您弄票去!”刘管家点头哈腰道。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肃文突然也唱了起来,看着目瞪口呆的刘管家,他又停住了口,却用手一指刘管家的鼻子,“贪而无厌,说的是谁呢?刘管家,——刘老爷!” “不敢,不敢。”刘管家看看肃文身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多隆阿,小声道。 “呵呵,买一只酱鸡,你敢报十只的银子,买一双内联升的布鞋,你敢报十双的钱,你自个说,你黑了成大爷多少银子?”肃文一把抓住了刘管家的袄领子。 “我,我没有……” “没有?你看看,这是什么。”肃文刚说完,多隆阿上前一步,把便宜坊等铺子的“证据”拿了出来,其实,这一摞里头,也就便宜坊的王掌柜出具了个书面的字据,其它的铺子连人也找不着。 “哎,二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刘管家不住用手抹着额头上的冷汗。 “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嫩得一把都能掐出水来吧,”肃文话音未落,众人又是一番大笑,“成大爷还不知道吧?他知道,你会有个什么下场,你自个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刘管家忙不迭地说道。 “知道就好,你说怎么办吧。”胡进宝狐假虎威。 “出银子,我出银子。” “连带着二哥的医药钱,封口钱,脚力钱……”多隆阿使劲皱着眉头,想着各种名堂。 “我,我,……”刘管家看看肃文,却是犹豫不定。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肃文使劲吸了一口气,又唱了起来。 “说吧,你自个说,快说!为的是何情?”胡进宝瓮声瓮气,有样学样。 “一百两。”刘管家缩缩脖子,声音象蚊子一样。 “走,兄弟们,灯下看娇娘去。”多隆阿怪声怪气地吼了一嗓子。 “二百两。”刘管家忙大喊道。 “进宝,你把这些书凭都给成大爷送去,我们得让刘管家过个舒心年啊!”多隆阿流里流气地喊道。 “三百?” “爷吃一顿螃蟹宴也要二十多两银子呢,你打发……” “五百!不能再多了,榨了我的骨头也就值这么多了。”刘管家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脸上的表情更是象死了老子娘似的。 “五百就五百,细水长流嘛,”肃文笑呵呵地过来,“慈祥”地理了理刘管家的袄领,“那现在就去拿银子吧!” 看着胡进宝乐呵呵地跟着刘管家进了宅子,多隆阿的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二哥,这些东西?”他看了看手里的凭据。 “交给成大爷,不能让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再祸害人了!”肃文淡淡说道。 …………………………………… …………………………………… 深蓝色的苍穹如水洗般澄澈,疏密有间的星星闪耀着神秘的微芒,踏着街上如红毯铺就的鞭炮纸屑,肃文又推开了惠娴家的门。 “三叔,家里有人吗?”未上堂,声先扬,肃文站在房门上那两盏红色的西瓜灯下,看着窗棂纸上透出的人影,大声问道。 “进来吧!”惠娴清亮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紧接着,屋门开了,扎着红绒绳的惠娴笑着从屋里走出来,“呵呵,过个年就是不一样了,怎么还讲起礼数来了?往常都是直接推门就进的,象个土匪似的。” 肃文一笑,随着他走进屋去,“三叔呢?” “出去了,白天来拜年的人不少,他趁着晚上出去辞一辞。”惠娴的脸上有些落寞。 “这是二百两银票,洗三跟满月都够使的了。”肃文有些不忍。 惠娴看看银票,起身倒了杯茶,递给肃文,“拿回去,我不要你的钱。” “这是我开药方得来的,你放心,绝对干干净净。”看着眼前这个沉稳利落、稳重漂洒的姑娘,肃文每个汗毛里都透着熨帖。 “你的那个药方?今个白天,当着多隆阿与胡进宝,我也不好多问,你什么时候会开方子了?”惠娴追问道,她的两个瞳仁晶莹透亮,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我那是宫廷秘方,从宫里传出来的,”肃文拿起茶杯,见茶杯缺了个口,显得有些旧了,可见讷采的日子确是一般,“再说了,人家岳老爷,如果不识货,凭什么给我那么多银子!” “卖了多少银子?”惠娴一皱眉,肃文却发现,无论轻颦或浅笑,她都一样好看,他笑着竖起一个指头。 “一百两?”惠娴理了理裁得整齐的鬓角,肃文摇摇手指。 “一千两?”惠娴瞪大了眼睛,肃文仍是摇摇手指。 “星天菩萨哟,不会是……” “正是。”肃文乐呵呵地笑道。 “咳咳,惠妞,可不能让肃文破费啊。”里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肃文马上省得了,这未来的老丈母娘正在坐月子呢。 “没事儿”肃文朝里屋喊了一句,“所以呢,你把银票收下,给三婶买点东西将养身子,这洗三跟满月,你就不用管了。”肃文大包大揽,“保准让我小舅子的洗三礼风风光光的!”最后一句,他瞅瞅里屋,却是压低了声音。 惠娴啐了他一口,白嫩的小脸却红了起来,“谁是你媳妇?” 肃文一激动,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谁的手在我手里,谁就是我媳妇。” “没正形的,快放开。”惠娴也紧张地瞅瞅里屋,却不妨,肃文把持不住,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来,香一个。” 第7章 洗三 按照旗人规矩,姑娘家初五前不能出门,可是穷人家的孩子,又赶上这个家里的大日子,那就另当别论。 肃文起了个大早,早早赶到了惠娴家里,当然,他声名在外,是个浑不吝,但旗人最讲规矩与名声,他今天的身份,当然不是姑爷,是以惠娴额娘的远房侄子出现的。 辰时刚过,来贺喜道安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到了,几个内务府的笔贴式和惠娴父亲六部衙门里的好友也早早到了,看着一色的旗人服饰,肃文犹似在梦里一般,惠娴掐了他一把,他才回过味来。 原来讷采是内务府的笔贴式啊,内务府,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差使,怎么门上会有鸡爪子?他看看一脸笑容的讷采,摇了摇头。 屋里,关东烟早备好了,槟郎也盛满了,就是各色杂拌,也布满了桌上,屋里屋外充盈着喜气。 多隆阿与胡进宝站在影壁外面照应着,讷采不时进进出出,笑着迎客。 晴朗的阳光照亮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照在影壁后面那棵枣树上,肃文指挥着几个官学里的兄弟,里里外外忙着,都是一脸笑容,喜气盈面。 惠娴也穿戴一新,不管谁来,先福蹲,后倒茶,这时候,肃文的眼睛就离不开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惹得惠娴嗔怪地看他一眼,他才又笑着走开。 快到晌午,马上就要开宴,惠娴忙得更是脚不沾地。 “老三哪,发财了啊,吃点炒蚕豆,弄点酱肉皮儿就得了,怎么上的全是便宜坊的肘子啊!” “嚯,什锦火锅!看得出,到底是得了儿子,两字——高兴!” “哟,这东潞烧酒,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就爱这一口?” “都别站着了,都坐下吧,咱得成全老三的一片心意啊!”“那您先请,您上座!” …… 看着众人讲究完礼数,高兴地落座,讷采满脸红光,只是一个劲地拱手作揖,请大家入席。 便宜坊本来今天是不开门的,还是肃文的面子,王掌柜才答应破的例。 惠娴眼见父亲高兴,亲昵地瞅了肃文一眼,肃文心神一荡,一下抓住了那柔嫩的小手,惠娴不由满脸通红,她使劲挣了几下,却没的挣脱,无奈之下,只得任由肃文紧紧攥住。 “惠妞,惠妞!”里屋传来了来洗三的薛姥姥的喊声。惠娴一扭身,红着脸跑进了里屋。 “刚才那帽子上插朵红绢石榴花的就是接生婆子吧?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问道。 “薛姥姥,肯定是薛姥姥!”又有一个人惊呼起来。 “她那身份,三品以下的官都不侍候!” “对啊,去年四贝勒家生一千金,就是她去接生,洗三!” “老三,你面子够大啊,将来你这个老儿子肯定也能出将入相!” …… 讷采也不插嘴,高兴地听着,一会儿给这个打个火,一会给那个装袋烟,人就活个面子,旗人更是如此,今个儿,面子有了,儿子有了,又加上过年,那可真是喜上加喜! 肃文就站在讷采的身后,看着这个未来的岳父高兴的样子,他自个也乐开了花。 正在这时,里屋突然响起了一声清亮的哭声,顺着里屋飘出来的艾香槐枝味,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转头望着里屋,只听着一个女声念叨着,“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 肃文顺着门缝望进去,见未来的小舅子官名叫惠征的正躺在一个宽沿大铜盆里,铜盆里放着很多花生、鸡蛋、铜钱,热水腾腾,热气直冒,小子舒服地躺在里面,格格直笑。 用姜片艾团擦了全身后,用青茶布子擦了牙床,这个薛姥姥又拿起一根大葱,打了小舅子三下,“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听到这里,讷采高兴地挑帘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功夫,又拿着大葱走了出来,肃文不由地暗笑,还真讲究,“葱”,代表“聪”嘛! 讷采高兴地走出屋门来到院里,一扬手,把葱扔上了房顶,他心满意足地站在院里,看着晴空万里,耳听着鸽哨作响,一脸的满足。 “老三啊,我走了,孩子是个好孩子!”白白的一脸富态的薛姥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提着花生、鸡蛋的惠娴。 肃文赶紧一摸袖子,拿出一张五两的银票递了过去,薛姥姥一脸惊讶,“老三哪,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讷采却高兴道,“给您您就拿着,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不是!” 薛姥姥这才半推半就接过银票,“那我就接着了!”她边笑边往外走,可是,刚走到院门,随着“轱辘轱辘”一声响,一辆马拉的轿车就停在了门口,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一揭蓝色的厚帘,紧接着,从轿中走出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白胖子来,却是跟薛姥姥胖得相宜,白得宜彰。 薛姥姥一声惊呼,“成大爷,成大爷,他怎么会亲自来!”她的目光有些呆。 她的到来,是昨天肃文吩咐多隆阿用十两银子请过来的,他告诉多隆阿找就找最有名的接生婆过来洗三。而成大爷的到来,是前晚肃文把刘管家贪墨的证据送到了成府,成大爷一怒之下开革了刘管家,却答应了肃文后天过来撑脸面的请求。 肃文看看成大爷,成大爷也看看他,两人都是一笑。 讷采却象薛姥姥一样,也是呆了,连“请”字都忘了说。 惠娴不言不语走到肃文身后,却是默默拉住了肃文的衣襟。 “老三啊,今天孩子洗三,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多亏肃文前个到我府里去,我才得着信,走,看看孩子去!” 他带头走进了里屋,屋里坐着吃席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成大爷,成大爷!”惊喜请安之声不绝于耳。 成大爷笑着挥挥手,却不肯坐下,早有妇人把小舅子抱了出来,成大爷笑呵呵地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好,好!” 他笑着转了个圈,一拱手,又走了出去。 这来象风,去也象风,只是把在场的众人都刮糊涂了。 “十两!”有人看了看成大爷留下的银票,惊呼道。 “不拘钱多少,成大爷能来,那就是天大的面子!”又有人咋呼道。 讷采双腮酡红,就象喝醉酒一样,今天这洗三,吃的是便宜坊的菜,来的是薛姥姥,贺的是成大爷,他望了望还在襁褓中的老儿子,你真是太有福了! 看着惠娴俊俏的脸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晕,肃文感觉自己也有些晕乎。 一时席散,多隆阿、胡进宝却带着几个旗人子弟跟内务府、六部的几个笔贴式扛上了,酒喝得一塌糊涂,却是谁也不认输。 “肃文,你过来。”讷采笑着吩咐道。 肃文看看惠娴,二人跟在后面走到另一间屋里。 “今天让你破费不少吧?”讷采永远是一幅笑容可掬、文质彬彬的样子,见肃文要推辞,他一摆手,“薛姥姥能来,成大爷能来,我知道,都是冲你的面子,要不,冲我这个六品芝麻官,是请不动的。” 肃文突然发现,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其实骨子里是个文人,内务府里的差使,个个肥得溜油,他的门垛子上竟还有鸡爪子,原来旗人里面,也有清高的文人,有风骨的丈夫。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惠娴的心思我也明白,”他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站在肃文身后的惠娴,“咱们旗人,不比汉人,讲那么多规矩,”他稍一停顿,“但你整天偷鸡溜狗,还是不行,”他见惠娴急红了脸,又一摆手,示意道,“朝廷去年的进士当中,有十六岁就考中的,跟你年纪一般大。” 肃文老脸一红,“我正在琢磨着开个药铺,”他看看惠娴,“出了十五,我就打算动手的。” “有你大哥在,你是袭不了职的,我虽然不反对咱们旗人学点营生,但男人嘛,始终入仕当官是正途,”讷采看他一眼,“本朝虽以武功立朝,但你的本事,能去考武举吗?还是想想如何博取个功名吧!” “阿玛,他虽在旗里的官学,也就是些许认得几个字,指着他去会试,得猴年马月!”惠娴到底忍不住,看了看肃文,代他出头。 惠娴父亲却没有着恼,“我先前侍侯过端王爷的笔墨,现在,他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我求求他,兴许,能让你到景仁宫官学就读,将来起码有推荐出去当官的机会。” 肃文马上明白,这是惠娴父亲在不着痕迹地还自己的人情,他倒未必同意自己跟惠娴的事,毕竟,在一个父亲眼里,把女儿嫁与一个老炮儿,一个混星子,是丧良心的事。 后面他肯定还会提别的要求,果然,惠娴父亲说道,“为保此事妥当,你回家后跟你阿玛说一下,让他找找都统,内务府管着上三旗,你阿玛又是正白旗的佐领,两方一起说话,这事基本就成了。” 他看看兴奋的惠娴,“不过,你得收敛心性,以往那些行端都要尽行洗刷,就是交友,也要谨慎。”他看了看外间的多隆阿等人,叹了口气,“你在景仁宫,如果能学出样子来,将来有一番作为,惠娴也算有个倚靠。” 惠娴冰雪聪明,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却是鼓励地看看肃文,那目光柔情蜜意,几多期许,肃文顿觉豪气丛生,“谢谢三叔,不会让您失望的。” 研究生时的导师,不仅对宫廷方子很是痴迷,对国学更是投入,是全国的国学专家,受导师影响,他对国学很是热爱,自忖四书五经不在话下。 讷采看看他,却摇头笑了起来。 第8章 士别三日 大金一朝,从太祖一代就亲自选定八旗师傅对子弟进行教育,以骑射为主,兼修满文。 太宗时,国家稳定,府库充盈,正式设立官学,内务府上三旗设有景仁宫官学,太宗也积极鼓励旗学的设置,八旗中,都设旗学,就连健锐营、火器营等京郊驻军,也纷纷设立了自己的旗学。 到了本朝,旗人书院的设立,让更多进不了官学、旗学的旗人走进了学堂,那些平民旗人则就近入读于旗内义学。 这样,从景山官学、各旗旗学、旗人书院到旗人义学的设立,各级有志于读书的旗人都有书可读,有学可上。 肃文的阿玛是正白旗的佐领,他自然在正白旗旗学就读,八旗旗学学制为十年,他已是上了六年,如果不是上世读过硕士,当过院长,肃文还真如惠娴所说,也就些许认得几个字,他与多隆阿、胡进宝一道,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养鸟遛狗、赌博打架上了。 正月十五这天,讷采吩咐惠娴过来叫他,要亲自去端王府时,他才知道入景仁宫官学读书这事,讷采还真给办成了。 两人雇了一乘骡轿,就直奔端王府而来,肃文虽然面上沉着,但心里却有些兴奋,前世也到北京看过恭王府,但货真价实的王爷,今个倒是第一次见。 坐在轿里,行不多远,他就看到一处府邸,巍峨壮观,一溜五楹倒厦正门,亲书御匾直挂正门中央,朱红大门,金漆铜钉,分外耀眼。 十几个王府护卫静静挨墙肃立,门前鸦雀无声,影壁外几株高大的垂杨柳,对人无声出神。 从仪门进入,穿过几进院落,又进入一处回廊,经过一片海子,肃文就随着讷采站在了一溜三间茅顶歇山房前,讷采笑道:”这就是端王爷的书房了。“ 一名长随通报一声,只听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请进来!” 肃文跟着讷采走了进去,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他穿着一件石青色褂子,外罩玫瑰紫巴图鲁背心,面如冠玉,瞳仁似漆,顾盼生辉,神采奕奕,正是当朝皇上的亲弟弟——端王爷宏奕。 “给王爷请安。”惠娴父亲跪了下去,肃文一皱眉,也跟着跪了,他这些日子也学会了这个朝代独特的礼节。 “讷采,在我跟前不必拘礼,上茶!”宏奕马上过来搀扶,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着和气可亲,儒雅温循。 肃文刚想学着讷采的样子,半签着坐在椅子上,可是讷采一看他,他马上醒悟过来,自己是后辈,理应站着的。 端王宏奕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身上,“这就是肃文了?身材魁梧,眉目耸拔,不错,不错。”他含笑道,没有一丝一毫王爷的架子。 “儒雅倜傥,平和大度。”肃文脑中火花般闪出八个字来。“谢王爷夸奖。”他一欠身道。 “呵呵,”宏奕又将目光转向讷采,“想进景仁宫学习?老弟你一句话而已,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想来老弟看中的人,也差不到哪去,你不必单独再跑一趟,呵呵,你也知道,我兼管内务府以来,对景仁宫官学还是颇多看重。” “知道王爷看重景仁宫,我才带他过来,见过王爷。”讷采陪笑道。 “嗯,模样倒是不错,人物也周正,不知才学如何?”宏奕拿起茶杯,呷了口茶,目光却穿过远处萧索寂寥的海子,继而又收回目光,停在了窗前一片枯黄的茂林修竹上。 “以竹为题,赋诗一首吧。”他笑着看看肃文。 “还要作诗?”肃文感觉脑袋“嗡”地一下,不禁有些慌张,前世今世都不曾有学诗做诗的经历,他有些不知所措。 讷采看看他,忙起身道,“王爷,头次见您,这孩子有些紧张,能不能容他思量一阵儿,然后再作?” “曹子建七步成诗,倚马可就,他只是个旗学生,当然无法相比,呵呵,但歌以咏志,我就是想听听他的志向。”宏奕笑道。 讷采看看肃文,他知道肃文肚里的墨水,正想破脑袋想提示几句,门外走进一个长随,“王爷,成文运成大人来了。” “请。”宏奕笑道。 “当年,张老相国在南书房行走,圣祖命他赋诗,当日就奉旨特简,传为佳话,今天想必又是一段故事。”成文运笑着走了进来,肃文抬眼一看,这个成文运,正是成大爷,在亲王书房里,竟敢笑语吟吟,感情他与端王爷交情还不浅呐! 成文运请安后,一眼也看到了讷采与肃文,看着讷采与肃文又要施礼,他笑着一摆手,“在王爷跟前,不必拘礼了,”他好奇地看看肃文,“讷采,今天有什么要紧事要撞王爷的木钟吗?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无事不登三宝殿。” “回大人的话,”讷采先看一眼宏奕,见他笑着无话,才说道,“是来求王爷让肃文到景仁宫官学就读的。” “肃文?到景仁宫?”成文运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讷采看看肃文,却只能尴尬地陪笑。 “厚庵,为何如此发笑?”宏奕有些不快,但面上却如水般光滑,水波不动。 成文运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肃文,任性游侠还可以,但静坐读书,恐怕会火烧屁股吧!” 宏奕马上明白了成文运的话,他打量了一会儿肃文,才笑着对讷亲说道,“老兄,你的文采我是知道的,在咱们旗人中当属上乘,我也知道你的本意,但进景仁宫的官学生,才学都是八旗之中的佼佼者,……肃文,你不如让他改走武职,似乎更好一些!” 成文运笑道,“肃文是个仗义之人,前些日子,我府里的管家吃里扒外,还是肃文带人收拾了他一顿,让他把吃下去的银子又吐了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肃文一眼,“说起来,我还欠着他一份人情哪!” 肃文马上知道,成文运知道了自己讹诈刘管家的事,但好象又并不以为意,他正在琢磨成文运的为人时,宏奕笑道,“讷采,你看这样可成?” 讷采原也知道肃文的秉性天赋,他看看成文运,只能无奈道,“但听王爷安排。” “好,我写个条子,你去找一下九门提督的哈保哈大人……” “王爷,我作出来了。”肃文突然站起来,看着他们仿似自己不存在似的,他没来由有些生气。 “噢,作诗吗?”成文运看看肃文,刚想笑,又顾及讷采的面子,硬是忍了回去,却憋得一张脸通红。 宏奕也笑道,“那,那说出来听听。”他端起茶来,“来,二位请用茶。”他目示有些拘谨的讷采。 讷采有些犹豫,他不知该阻止肃文还是让他说下去,思量再三,还是说道,“肃文,不要说了,回去润色一下,再呈给王爷看,也是一样的。” “我刚想出来,怕回头忘了。”肃文笑道。 他这样一说,成文运终是忍不住,刚喝的一口茶一下喷了出来,弄湿了胸前一片衣襟。 “咬定青山不放松,”肃文却站了起来,正对着宏奕,背了起来,“立根原在破岩中。” 第一句时,宏奕还在微笑着,可是到了第二句,他就正色起来,茶杯顺手放在了桌上。 成文运也有些吃惊,他看着肃文,又看看讷采,很怀疑这是讷采提前教导的。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肃文一口气念完了,他看看一脸惊讶的讷亲,轻轻抚了抚胸口,幸亏自己急中生智,这首后世家喻户晓的诗还记着。 宏奕却站了起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沉吟几遍,却起身在室内踱了起来。 他的神情极为专注,目光炯炯地盯着桌上的镇纸,胸口却有些起伏,成文运不言声地看看肃文,又看看宏奕,他是最知道宏奕底细的,知道这首诗触动了宏奕最隐秘的心弦,真心好似专为宏奕所作。 蓦地,宏奕收住脚步,又急走几步,来到桌前,援笔濡墨,随着手腕翻动,笔走龙蛇,洁白的宣纸上,一首七绝已是浑然天成。 他定定地看了几眼,方才抬起头来,却已是恢复了天潢贵胄的气度,“这诗现场作成,文字老辣,格局天成,气象万千,文运,你以为如何啊!” 文字见风骨,此人堪用,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 “确实不同凡响,”成文运马上猜到了宏奕的心思,“我只看到肃文平时任游侠,仗义助人的一面,想不到,在学业上也进益颇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肃文不是那个吴下阿蒙了!” 宏奕的目光倏忽一闪,却慢慢踱回书桌后面,“仗义多是屠狗辈,这是为人的底蕴,在我看来,能作诗能论文固然好,但心性好才是首要的。” “是,肃文的心性是好的,行止虽有些狂放,但为人不错。”成文运马上附和道。 讷采激动得手里茶杯都有些颤抖,他看看肃文,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有作诗的能耐。 “讷采,我看肃文进景仁宫读书,完全有这个资格。”他稍一思量,“不过,我不想让他进景仁宫。”宏奕笑道。 “啊?”不只讷采惊讶,成文运也是一脸不解。 宏奕一笑,“我已奏明圣上,正月十五过完年后,内务府准备成立一处新的官学,地点暂设在咸安宫内,由我亲掌,不只上三旗的子弟,也要从八旗中挑选俊秀子弟,景仁宫中的优秀官学生,也在挑选之列,这处咸安宫官学,……肃文,你就入咸安宫读书吧!” 讷采一听,急忙道,“肃文,还不谢过王爷!”咸安宫官学的地位,这样看来还在景仁宫之上,天下第一官学的称谓,恐怕就要由景仁宫转到咸安宫了! 肃文也听出宏奕器重的意思,急忙站起身来,“学生感激王爷栽培!” 成文运在一旁凑趣道,“那肃文要成为王爷的首批弟子了!”一句话,说得讷采也激动起来。 宏奕笑道,“这咸安宫官学,初步设想招收九十名学生,以文武两科为主,经史、骑射、火器、天文、历法、算数、武功并重,当今圣上对算术历法颇有研究,亲自授课也未为可知,还有,官学每名官学生每月二两银钱,每月三斗俸米,呵呵,也算吃皇粮了。” 肃文正愁官学里要学习八股文,一听这个教学方案,与后世差不多,却比后世更好,打心眼里是一百个愿意。 而讷采起先就发愁肃文不能袭他父亲的禄位,这下一听每月有钱粮,与旗人的待遇一样,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却听宏奕继续说道,“咸安宫官学里的学生,如果成绩确属优异,皇上准我推荐到吏部,可以直接出任官职,不必再经过会试殿试!” “呵呵,”成文运拍手大笑起来,“那这官学中的学生可真是百里,不,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能进去学习,那也是人中龙凤,旗中翘楚了。” 他看看宏奕那张静若止水的脸,心中隐约猜到了宏奕的想法,但,事涉朝堂争斗,朝局更替,他却不敢点破。 只听那宏奕说道,“那就定下来吧,年后到内务府备报,过来进学吧。” 第9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从端王府出来,惠娴父亲讷采高兴地满脸放光,清癯的脸上泛着红晕,走起路来也比平时快了几步。 “肃文,你要记住,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端亲王乃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前途不可限量,进入咸安宫后,一定要小心侍候!” 现在,讷采已经把肃文当作了自己未来的女婿,百般叮嘱,生怕他出错,“从刚才端亲王话里的意思来看,能进入咸安宫的,恐怕非富即贵,进学前这些时日,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再生惹是非。” 肃文小心答应着,一路上,讷采滔滔不绝,从内务府的掌故到朝堂格局,从府县轶事到封疆大吏的私隐,娓娓给肃文道来,倒也精彩异常。 骡车终于在惠娴家停下,肃文抢先一步走出车厢,扶着讷采下来,讷采欣赏地看看他,“嗯,过了个年,果然进益不少,脾性也大变,但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以前的肃文了,《了凡四训》中有句话,‘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算作我对你的赠言,好好努力吧!” 他拍拍肃文的肩膀,转身朝屋里走去,寒风把他的袍角撩起老高。 肃文目送他进屋,却没有看到惠娴出来,估计是不在家,他坐上马车,朝家里赶去。 “二哥,你可回来了!”刚下马车,三妞就象风一样扑了上来,“额娘、阿玛都等着急了,惠娴姐、多三哥,进宝哥也在呢!” 噢,看来进景仁宫对大家来说都是件大事,肃文一刮三妞的鼻子,“走,屋里说去。” “老二,怎么样?”刚走进屋,一家人就围了上来,阿玛的眼神充满关切,额娘也紧盯着肃文的脸。 肃文看看坐在额娘旁边的惠娴,笑道,“景仁宫,怕是要去不成了!” “啊,明扬古都统答应要给端亲王说说,他是给我打了保票的!”阿玛一下坐在了椅子上。 “唉,景仁宫,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肃安道,“老二,你命里就没有这一步!命里一尺,难求一丈,认了吧!” 惠娴也有些失望,但转眼间笑道,“叔叔,婶子,景仁宫是官学,旗里也是官学,都一样的。” 多隆阿与胡进宝却很是高兴,两人眼前的瓜子皮象小山一般高,看来这一上午嘴也没闲着,“我就说嘛,二哥不会撇下我们不管,呵呵,你去什么捞什子景仁宫,我们跟谁去?!” “呵呵,”肃文往椅上一躺,“景仁宫去不了,但端亲王亲口答应我去咸安宫官学读书。” “哪有咸安宫官学?”阿玛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檐下鸟笼跟前,“你不要跟阿玛撒谎。” 肃文一笑,接着把端亲王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会作诗?”惠娴却是满腹怀疑,“不过,这真真是好诗呢!”讷采好爱读书,惠娴愿意读书,他是不拘束的。 “还有钱粮可领?这下我安心了。”肃安高兴地站起来,他是真心疼这个弟弟,总觉得自己袭职是亏欠了弟弟似的。 “钱粮倒在其次,关键是将来不用会试,就可选派作官,嗯,这一条好!”阿玛捻须笑道。 “惠娴,这次,多亏了你阿玛,到底是一家人啊,这马上要晌午了,肃文也回来了,你跟小多子、小胡子就在这吃饭,老大,你到月盛斋去买点酱牛肉,小多子,你让丰泽园送几个菜过来,我记着,惠娴最爱吃月盛斋的酱牛肉了!”她亲热地拉着惠娴的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多隆阿与胡进宝正在失望,却听到有吃有喝,转眼间高兴起来,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失望来得快,去得也快。 惠娴看看肃文,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老大,再捎点嫩羊肉,今个高兴,我总得犒劳一下我的红靛颜儿!老二,你喜欢,今个阿玛就忍痛割爱,送你了!”他把鸟笼摘下来,往肃文跟前一递,倒把肃文吓了一大跳,敢情自己还得喜欢溜鸟! “呵呵,你不是早想要吗,肃安说过几回,我还舍不得呢!就这鸟儿喝水的小罐,前儿老郑亲王家的二贝勒看见,给我六十两银子,我还不卖呢!” 阿玛彻底放下心中的大事,马上说起他的“正事”来,肃文现在却对养鸟无丝毫兴趣,但只能将就听着,阿玛却以为他认真好学,讲得更来劲了!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从东便门到崇文门、宣武门至西便门,十里长街上,彩灯高悬,鼓乐喧天,人来人往,各种样式的花灯争奇斗艳,各种各样的大戏轮番上演,把北京城打扮得亮如白昼,花团锦簇,也把人心烘托得喜气洋洋,心旷神怡。 惠娴拉着三妞的手,肃文、多隆阿、胡进宝跟在后面,徜徉于灯海星火之间,留恋于火树银花之畔。 “你们俩有没有眼力价,酱牛肉都吃了,还在这当电灯泡!”肃文训道,顺腿踢了多隆阿一脚。 “什么叫电灯泡?”多隆阿瞪大了眼睛,可是瞪得再大,还是象两粒豆豆。 “二哥,怎么你遭此一劫,说话变得稀里古怪的!”胡进宝也有些纳闷。 “唉,跟你们就没有共同语言!”肃文瞅这两吃货一眼,紧赶几步,赶上惠娴。 惠娴却是与三妞停下了脚,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一处走马灯,三妞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糖葫芦,正是未来嫂子讨好小姑的手段,她正自吃得高兴。 灯下看娇娘,人比花枝俏。 随着花炮的流光溢彩,随着灯笼的艳光四溢,他发现,惠娴是那么漂亮,颇象后世年轻时的韩再芬。 见多隆阿终于回过味来,拉着懵懂的三妞朝前走去,他一把抓起惠娴的小手,“我给你唱个小曲吧。” “二哥,你还会唱曲?”惠娴吃惊地别过脸来,手却是不再挣扎,“你不是最讨厌唱堂会吗?” “听别人唱他们是角儿,我唱,我就是角儿!”肃文笑道,“再说了,这是我专门唱给你听的!” 惠娴却是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个二哥与往日大不一样,她抬眼一看肃文,却又低下头去,低声道,“那就唱给我一人听。” 肃文看看惠娴,低声唱道,“正哪月,十啊五,闹哇元宵呀呀子哟,火炮哇,连天门哪前绕,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啊锣鼓儿闹嘈嘈哇。” “花开花谢什么花黄?兰花黄。麽花香?百花香。兰花兰香百花百香相思调儿调思相,我自打自唱自帮腔。咦嗬郎当呀嗬郎当瓜子梅花响丁当。喂却喂却依喂却喂却,冤哪家舍呀嗬嘿郎呀九月里菊花黄哪。” 肃文拉着惠娴的手边走边唱,惠娴却是瞪大了眼睛,这样的软语温存的二哥,她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小曲也太是好听,她感觉自己现在满腔的柔情蜜意,说不尽的缠绵缱绻,身子不禁靠在了肃文的身上。 “二哥,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她见肃文住了口,低声问道。 “黄梅戏,呵呵,”惠娴的身子很软,身上的香气也一阵阵往鼻孔里钻,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意乱神迷。 “二哥哥,等会观完了灯,你教教我好吗?”惠娴眼波流转,满目温情。 “只要你愿意,”肃文牵着惠娴的手,“……扭扭子环,开门栓,用手打开门两扇,夫妻双双把灯看哪!” “二哥,你从哪学来词!不正经!”惠娴却是羞涩起来,她一扭头,拉出手来,就往前走去,但街上行人的目光都在灯笼与花炮中留恋,却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一对小情人在打情骂俏。 多隆阿与胡进宝虽然在前面走着,却时时关注着后面的动静,见惠娴红着脸跑过来,两人一挤眉,一弄眼,哈哈笑起来,笑得三妞很是纳闷。 肃文紧赶几步追上惠娴,迎面却又走过一个青年,“肃文,肃文。”他亲热地喊着,在拥挤的人群中费力地向这边挪动着。 “是墨裕。”多隆阿一笑。 肃文有些纳闷,“墨裕?” 胡进宝看他一眼,“二哥,你糊涂了?就是直隶提督国魁家的二公子墨裕嘛!” “噢,看我这眼神!”肃文掩饰道。 “肃文,你活过来了?”来人高兴地一把抱住了他,“我就说嘛,吉人自有天相!” 肃文一打量来人,见此人也是十六七岁,浑身上下干净利落,身后却跟着两个穿戴一新的小厮。 见肃文不说话,墨裕却以为肃文在生他的气,忙解释道,“我这刚从古北口回来,今年,老爷子过年也不回北京,我就在古北口大营过的年,傍黑才回来,我饭没吃就去寻你,寻你不着,琢磨着你拉着惠娴在这看花灯呢。” 惠娴也微笑地看着他,蹲了个万福。 多隆阿看肃文不说话,也以为他在生墨裕的气,他手一挥,“去去去,你家老爷子是提督,寻我们这些没品没级的虾兵蟹将做什么?” “我听婶子说,你要到咸安宫上学,”墨裕却不生气,“真是太巧了,我也要去咸安宫的,正愁没个伴呢。” 肃文看了惠娴一眼,仍没作声,他想看看这个墨裕的为人再讲。 墨裕仍是兴奋,“这咸安宫,将来就是朝廷第一官学,不须会试殿试,就可直接推荐外任,听说,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端亲王掌总呢!”说到“皇上”二字,他双手一拱,以示尊重。 “我也听说了。”肃文笑道,墨裕本来长得周正,见他如此热情,肃文心里慢慢接纳了这个朋友。 “瞧我高兴的,把正事忘了,今晚是过年最后一天,明天就要上朝理政了,走,我们到老郑亲王家里去,他是首席议政王,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想必今天家里也是热闹的!” 肃文看看惠娴,“去吧,正事要紧。”惠娴十分看重这些场面应酬的事,“我跟三妞自个回去就行,你不用担心,好好耍子。”她又叮嘱道。 “你到咸安宫是郑亲王举荐的吗?”一府却有二主,哪肯定有矛盾,肃文有些心疑,忙问道。 “是啊。”墨裕答应得很是痛快。 第10章 商高定理 一路上,肃文旁敲侧击,终于弄明白,本朝实行议政王会议制度,皇帝由议政王会议选出,皇帝的位子在八大皇族间轮替,至死而终,却不立太子,而这老郑亲王一族,虽与当今皇上都是龙子凤孙,却是隔了五服的。 他是端亲王亲选,肃文仍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墨裕过去,但架不住多隆阿与胡进宝一通撺掇,也罢,四人坐着墨裕的驮轿直奔郑王府而来。 郑亲王府的规制比端亲王府还要轩敞,墨裕看来是与郑亲王府经常走动的,不必通报,王府的小厮就把他们带了进来。 “看,那是西施浣纱灯、哪咤闹海灯,观音施水灯,都是王爷亲制的呢。”墨裕边走边指着廊下挂着的一长串灯笼,“郑亲王是个制灯的行家呢。” 围廊底下,站满了人,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却都穿着便服,有的亲热地一处说笑,有的在品评灯笼,有的在猜着灯谜,气氛甚是热闹。 十几个小厮抱着一堆花炮,有的点地老鼠,有的放小飞火,有的看钻天猴,烟气弥漫,光怪陆离,也别有情趣。 到了大堂上,已是摆了十几桌席面,每个桌子上却只有四道菜,看来是流水席,边吃边换边上,肃文仔细看看,却没有认识的熟人,也罢,毕竟自己才到了这个世上几天嘛。 他看着这一群人,竟有二百多人,有的吟诗行令,有的胡吃海塞,看来这群人里,也是品级不等,各色人等都有。 墨裕见他四处张望,知他是第一次来,笑着介绍道,“每年十四晚上,皇帝都会出宫到朝廷的军政大臣家里,以示荣宠,八大****更是一个不落,郑亲王,当然是首位,昨晚来,这里门禁森严的。今天晚上却是郑亲王的家宴,你看,来的都是六部的堂官,当然,也有来打秋风,混吃混喝的,你看,那几个,是正经的黄带子,那几个,是几个额驸,……那几个,是翰林院的,那个老头,就是掌院学士庄士敏,坐在他旁边那个是当今大才子袁枚……” 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郑亲王荫堂都会叫着在京作官的门下奴才,一些相与不错的大臣,摆上二十几桌流水席。 他是首席议政王大臣,在朝廷里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来的人就很多,也有许多象肃文这样,被朋友拉来,临时凑趣的。 “来了,郑亲王来了。”墨裕一指前面,只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款款走来,他长脸白须,满脸堆笑,很是随和,无论认识不认识,无论官大还是官小,他都亲自招呼,拉手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浑身慰贴。 肃文扭身一看,却找不到多隆阿与胡进宝了,再仔细搜寻,两人早挤在一桌上开始饕餮大吃。 整桌人却没有一个动筷子,大家都象看乡下人一样,看着这两个狼吞虎咽的年轻人。 “你们俩慢点吃,这是王爷府,给我留点脸面行吗?”肃文点点多隆阿的脑袋。 “二哥,你来尝尝,太是好吃!”多隆阿已是吃得满嘴溜油,他夹起一块鱼肉,伸筷就要递给肃文。 肃文也不嫌弃,吃进口里,入口即化,“嗯,好吃,太好各异,嗯,给哥留着。”他顺手抄起一个香桃,“嗯,这个也好吃,多隆阿,去,找个布袋,装几个回去。哎哎,进宝,你这个吃货,你给老子留点……”见胡进宝的筷子如急雨般落在鱼上,肃文一把打掉了他的筷子。 胡进宝憨憨一笑,顾不得捡筷子,马上把一盘鱼推到肃文跟前,惹得席上其它人纷纷侧目…… 另一边,墨裕见荫堂走近,忙上去行礼,“给王爷请安。” “小墨裕啊,几时回京的,你阿玛身子骨如何?”荫堂拉起墨裕,亲切地问着,那架式,哪有一丝一毫的王爷气派,倒象个寻常不过的三家村老学究,“我让你给你阿玛捎的老山参捎到了吗?尽管吃,不够,我再让管家多送几斤过去。” “回王爷的话,我亲手把参交给了阿玛,他感激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 肃文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他发现,到底是世家子弟,墨裕很会说话,这种高层上的人情来往也驾轻就熟,了然于胸。 两人正在说道,门外响起一声通报,“端亲王到!” 端亲王,他亲自来?肃文暗道,看来自己的揣测好象没有根据。 他正在看端亲王,却不防背地里突然走过一个人来,一拍他的后背,他转头一看,正是阿玛。 阿玛一脸慈祥,也一脸惊异,“老二,你怎么才来?” 肃文看看墨裕,“刚才去看花灯了,这不刚倒出空来。” “走,到我那席去!那边的点心不错!”阿玛一边说一边拉着肃文往一席上走去,“哎,各位让让,让让,这是我的二小子,年后就要到咸安宫官学了!”他笑得脸上象绽开了花,“哎,给我留一块,来,来,这块给我儿子!”他笑着拿起一块宫点,递给肃文。 刹那间,肃文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破落旗人阿玛,今晚肯定是来打秋风的,别人带着进来也未可知,有口好吃的,还想着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阿玛见他搓着眼角。 “这风大,眯眼了。”他转过身去,竭力掩饰道。 “呵呵,福庆,这就是你二儿子?呵呵,别说我没听过,他能去咸安宫,我却是不信。”同桌的人纷纷附和。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阿玛再也顾不得水晶肘子,就与人争辩起来,“端亲王亲口许诺的,还会有假?” “我听说啊,能进咸安宫的,都是八旗里的才俊,你那儿子,……福庆,快算了吧,呵呵……”一个声音响起来。 “对啊,呵呵,他在正白旗官学,名声就响彻了整个内城,呵呵,真要到了咸安宫啊,说不定,北京城拘他不住呢!”又有一人调笑道。 “我,……我,我福庆什么时候说过谎,我们打赌如何?我如果输了,我把我那对蓝靛颜输给他!再加四个蝈蝈!” “成,赌就赌!” “呵呵,福庆,你输定了!” “不会吧,福庆,你那对宝贝可是花了二百两银子,光那小罐就六十两银子吧,那笼子最少也值二百两吧?……” 肃文起先默默站在一边,他知道,对这些以玩乐为职、享受为本的旗人来讲,一个鸟笼一对蝈蝈可能就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一生的事业,他看看还在与一人打赌的阿玛,笑着说道,“这位爷,您今天带裤子了吗?” “我来吃席,带裤子干嘛?”那人很是不解。 “我握您输得把裤子当了,光腚出去啊!”肃文一笑,那人张口就要数落,却不防肃文更是手快,一块宫点不偏不倚正赛进他嘴时,噎得他“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咳咳”,随着几声清亮官派的咳嗽,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过节,是个喜庆日子,大家不必拘礼了,行起规矩就没头了,呵呵,我敬大家一杯酒,大家随意,随意啊。”说话的正是郑亲王荫堂。 大家纷纷举杯,“谢王爷赏宴!”之类的语句马上盈满于耳。 荫堂也举起杯来,却只是呡了一口,“干坐着喝酒,也无趣。”他一拍手,两厢帷幕里就娉娉婷婷走出一队佳丽,皆着旗装,手挥五弦,个个都是仙人之姿,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却听着歌女的歌声有如穿云裂帛,煞是清亮好听。 肃文的眼都瞪大了,这才叫王爷过的日子啊! 众人都沉浸在歌声与舞蹈里,就连墨裕也听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一时歌罢,荫堂却又笑道,“诸位,尽兴吗?” 他这一问,自有一干官员争相回答。 “呵呵,不尽兴?上午朝觐,君臣联诗,对的是柏梁体……”他似乎若有所思,看看坐在一侧的端亲王宏奕。 宏奕仍是那幅从容如水的模样,他笑道,“在坐的恐怕都是联诗高手,年年如此,似乎有些老生常谈,今天经筵日讲,皇上出了个题目,我想破脑袋,却没有一丝头绪,就以此题散下去一答如何?” “当今圣心慧聪,”荫堂一拱手,“明照万里,涉猎百家,寻常人等,恐怕未必答得出来……来呀,拿两个金元宝过来,就当彩头了!” 转眼间,两个黄澄澄的金元宝就摆到桌上,每个五十量,在彩灯掩映下,熠熠生辉。 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两个金元宝,有人情不自禁咽了口水,有人的目光却灼热起来。 “那,请端王爷出题吧。”荫堂看着众人迫不及待的目光,一捋胡须,顺水推舟道,他声音沉稳,隐隐有金石之声。 奕宏站起来,清清嗓子,“那我就出题了,……,嗯,《周髀算经》中记录着商高定理,商高说,‘…故折矩,勾广三,股修四,经隅五。’《九章算术》中也讲过,‘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皇上的题目是,……” 他看了看有些懵懂的众人,“若所设者是积数,求勾股弦。” 他说完,轻轻落座,笑吟吟地看着大家。 众人都有些愣,有些人更是如堕五里云端,原本以为是四书五经,或吟诗作对,可没想到出的却是一道算术。 吏部满尚书魏瑛笑道,“当今皇上才学深厚,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有哪位精于算术,可试着解来。” 工部满尚书齐勒泰也笑道,“工部也有计算好手,钦天监来人了没有,都可试着一解。” 荫堂也有些愣,他城府深沉,却是没有说话,暗自却思量起端王的用意来,这个温文儒雅的贤王,他感觉,总有让他琢磨不透的地方。 肃文原本有些愣,但马上明白这就是后世的勾股定理,一个初中生都可解出来的,他把手里的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却听到墨裕说道,“当今圣上才华横溢,世所罕见,经常在乾清宫亲自授课,讲解天文、算术,听课的可都是当朝大臣,龙子凤孙呢,畅春园的蒙养斋,那可是皇上研究算学的地方,能进去的都是当朝一品,皇族子弟呢。” “呵呵,谁会解啊,可惜了了,那两个金元宝!”多隆阿两眼放光,直盯着桌上黄灿灿的彩头。 胡进宝虽然不说话,但也目不转睛,看来对元宝也是颇为动心。 “臣会解,臣会解。”他还没来得及举手,一个老者就从后面踉踉跄跄走了过来,由于激动,他差点摔倒,阿玛扶他一把,他连谢字都来不及讲,就往前冲了过来。 “是齐监正,”来人正是钦天监监正齐元燮,荫堂一笑,“那就快快说来。” 齐元燮喘口气,方才站定,也许能在众人跟前露脸,他很是激动,罗罗嗦嗦讲了一大堆,端王宏奕却是一直皱着眉头,荫堂虽然不懂,但也不打断他,他脸上微笑着,虚怀若谷,静静聆听。 “似乎差之毫厘,”待齐元燮絮叨完,宏奕轻拍桌子,“监正再回去好好想一想,再来回答,也未可知。”他客气地说道,竟亲自给齐元燮倒了一杯酒。 众人一听,都知道他是在给齐元燮贸面子。 荫堂看看红胀着脸的齐元燮,也笑道,“监正就快要解出来了,能做到这一步,也是无人可及,来啊,拿两个金锞子,交给齐大人。” 马上有人送来两个小金锭,荫堂竟亲自站起来,递到齐元燮手上,齐元燮一脸感激,荫堂犹自拳拳勉励。 “这是在收买人心。”肃文暗道。他看看宏奕,宏奕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还有哪位想来一试?但说无妨。”宏奕笑道,他目光亲和,举止文雅,令人望而可亲。 台下众人却互相看看,无人响应,虽是眼热两人金元宝,却无人敢于上前。 “王爷,我来试试!”肃文一抹嘴巴,走上前去。 多隆阿马上睁大了眼睛,胡进宝也张大了嘴巴。 “回来,快回来。”墨裕急得脸都白了,虽然郑亲王待人平和,可他从阿玛嘴里,却知道郑王爷的本色,年轻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几十年挺立不倒,在他眼前乱蹦,那是断然没有好果子吃的。 第11章 夜宴 “启禀王爷,小儿不懂事,鲁莽冒犯,奴才罪该万死……”阿玛却急步上前,一下跪在了郑亲王面前,他急着分辩,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作为正白旗的佐领,他是太知晓旗主郑亲王荫堂的行事了,看着肃文不知高低、不知轻重贸然上前,他马上就急了。 荫堂却不认识福庆,见他自称奴才,想必是自己旗下,他正沉吟着想鼓励一番,不料宏奕笑道,“你暂且退回一边。” “是。”福庆抹一把汗,扯扯肃文的衣袖就要退下。 “呵呵,”齐勒泰笑道,“王爷且慢,看他长得魁梧挺拔,看样子也是个年轻才俊,有真本事也未可知,何不让他一答?” 旁边又有一个人笑道,“在坐翰林院、国子监都有来人,怎么也轮不到一个黄口小儿吧?” “是不是看上王爷的彩头了?其勇可嘉,其勇可嘉啊!”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阿玛福庆小心地看看郑亲王,见他并无表示,尴尬地陪着笑。 肃文抬起头,看了一眼宏奕,宏奕却笑着摇摇头,肃文不禁有些纳闷,那日宏奕的勉励之声言犹在耳,今天自己毛遂自荐,破袋而出,看样子,宏奕却并不想自己得了这彩头? 他本是个聪明人,前世也在官场历练多年,悟性是有的,他稍一寻思,马上明白过来,在坐的几乎都是朝廷上有脸面的大臣,况且齐元燮答题失败在前,如果自己答得上来,那是要扫了许多人的脸面的,答题是小,招人妒忌是大,彩头是小,得罪人是大,这会给自己、给家庭带来灾难的,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他不禁感激地看了宏奕一眼,低眉顺眼跟着阿玛往一边走去。 宏奕一笑,这小子好悟性,看来自己没有看走眼,他笑着对庄士敏道,“翰林院乃文气霞蔚之地,俊采星驰,人才辈出,掌院不如点一个来试答一下?” 庄士敏正有此意,嘴上却谦虚道,“在坐的都是诗书饱学之士,翰林院怎敢拿大?抛砖引玉吧,……戴梓,你来试着答一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人群中马上走出一个年轻人来,二十二三岁年纪,却是生得腰宽体胖,面色黝黑,不象个翰林,倒象是个武将。 “是。”他恭敬地答应一声。 “福庆!”荫堂却发话了,他一招手,阿玛马上跑上前去,“让你儿子也一并答题吧,年轻人,答错了,也可原谅。” “是。”阿玛的笑容僵住了,他望望荫堂,却不敢辩驳,只得躬身退下。 “拿纸来,二位就把答案写在纸上吧。”荫堂吩咐道,马上就有府里的小厮搬了两张桌子过来,随后笔墨纸砚就摆了上来。 戴梓很是谨慎,把宣纸铺开后,开始轻轻地磨墨,他两眉紧缩,迟迟没有下笔。 肃文看看宏奕,见他微一颔首,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马上在纸上书写起来,顷刻,一挥而就,他轻轻把笔放到一边,施施然走到宏奕跟前,“学生答完了。” 宏奕看看荫堂,荫堂一摆手,示意他来亲自品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纸上,落在了宏奕的脸上,庄士敏有些落寞,他看看刚刚在纸上开始挥洒的戴梓,无声叹了口气。 “如何?”荫堂侧脸问道。 “跟皇上的思路一模一样。”宏奕不由地站了起来,举起宣纸,“肃文答对了。” 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大厅顿时聒噪起来,众人都在窃窃私语,几百道目光都射向肃文,他顿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阿玛却是惊呆了,刚才宏奕的话音一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响,耳边一片空白,他象梦游一样看着眼前的人群,全然不觉。 墨裕也有些发呆,他看看欢喜雀跃的多隆阿与胡进宝,“肃文什么时辰学会算术了?他字都写不好,《大学》都背不下来!” 多隆阿素日就看墨裕不顺眼,他马上反口相讥,“你不服是吧,你去试试,你也去得两个金元宝,得个彩头!” 胡进宝也看墨裕一眼,“二哥这些日子简直神了,开药方、作诗歌,通算术,真不象以前的二哥了!” 宏奕一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若所设者为积数,以积率六除之,平方开之得数,再以勾股弦各率乘之,即得勾股弦之数,与皇上的思路一模一样。”他再次强调道。 荫堂笑着看看仍是一脸亢奋的阿玛,笑道,“来啊,把金元宝赏给肃文。”他是正白旗的旗主,门下奴才争光,他脸上很有面子。 看着长随把两个金光灿灿的元宝端到自己面前,肃文略一犹豫,躬身一揖道,“学生不敢受赏。”他声音很大,回声在大厅里缭绕回荡。 “噢?”荫堂低垂的眼睑突然抬了上去,眼神却变得发亮,他突然板起脸来,“你是嫌赏格太低?”他的目光骤然射向肃文,威压之下,大厅里一片肃静。 看着阿玛急得眉毛乱跳,肃文又是躬身一揖,“启禀王爷,学生认为,受赏的应是齐监正。” “嗯?”荫堂略一思考,马上明白了肃文的用意。 宏奕拿起茶杯,轻轻呡了口茶,又笑吟吟地放下。 “学生不敢贪天之功,适才学生并无解题思路,是受监正启发,因循监正的指引,学生心里才有了初步设想,也才敢斗胆一试,学生恳请王爷把元宝赏赐给监正。”肃文看了看一脸惶惑的齐元燮,顺便朝急得差点蹦高的多隆阿眨眨眼。 “呵呵。”荫堂一捋胡须,看了看宏奕,又看了看齐元燮,孺子可教!想不到自己旗下还有这般心思玲珑剔透的可造之才! 宏奕刚要答话,戴梓也走上前来,“端王爷,学生也答完了。” “好,先用茶。”宏奕笑着看看戴梓,勉励道,“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他的声音很大,响彻厅堂。 荫堂心里蓦地一惊,他看看儒雅倜傥、风度翩翩的宏奕,不相识的人还以为是个公子哥,可是他这个隔了五服的六叔却明白,这个誉满朝野、深沉练达的“贤王”,却是不好相与的主。 当今朝局暂时平衡,但天家宰枢,一举一动皆有学问,一笑一颦皆有宗旨,焉知这个端亲王不是来吹风鼓噪?大风起于青苹之末,他仿佛看到了草末轻旋,听到了呦呦鹿鸣。 荫堂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转头看看周围,一招手,一个长随马上走上前来,“去,把汪师爷叫过来。”长随领命匆匆而去。 “嗯,”宏奕兴奋地一拍桌子,“戴梓也答对了,”他看一眼由惶恐变为兴奋的戴梓,又看看荫堂,“两人都答对了。” “托赖皇上洪福,”荫堂一下站了起来,“赏,两人都要赏,来呀,再拿两个金锞子,赏给戴梓,”他看看肃文,“肃文,即是第一个解出此题,那彩头,你当仁不让。” 他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不容质辩,这是执政多年来养成的威仪。 看着宏奕点头,肃文接过托盘,“学生谢两位王爷赏金!” 金黄色的元宝发出耀眼的光辉,大厅里也是啧啧有声,议论纷纷。 他看看阿玛,阿玛的脸上却是五味杂陈,说不清的颜色,说不清的心情。 “慢,我有异议!”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从席中走出一人,他先是给荫堂与宏奕轻施一礼,接着抬起身子昂然说道,“学生有话要讲。” “噢?”荫堂不动声色。 庄士敏却急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翰林院检讨蒋光鼐,“退下,当着两位王爷,众位尚书的面,哪有你说话的份!” 不料,蒋光鼐竟是个拗性子,“掌院大人,适才端王爷也说过,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我的言语与端王爷的意思不想违背,为何堵人言路?” “你?!”庄士敏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宏奕正色说道,“三教圣人,莫不有师,三古圣王,莫不有道,尊师重道,是读书人的本色,我适才所讲,与尊师重道并不违背,”他语气稍一缓和,“赶紧给掌院道歉!” “学生适才有些鲁莽,”蒋光鼐朝庄士敏深深一揖,却又昂然说道,“但学生仍有话要讲。” 宏奕一皱眉,这是个清流狂生,他不动声色,“讲!” “是。”蒋光鼐却看了肃文一眼,“学生想请郑王爷收回赏赐!” 荫堂的眉棱骨一跳,“说说你的道理。”他脸上已没有笑容,有如老秋之霜。 可是,蒋光鼐却并不以为意,他大声说道,“立国之道,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治国理政,体天格物,遵的是圣人教化,走的是儒家大道,大道如晈晈日月,日月出则冰雪皆消……算术、历法、天文,虽是雕虫小技,长期浸淫其中,必致败风移俗,无心正道,……必致动摇国本,应予废除……” 肃文早把金元宝放在了喜滋滋的多隆阿手里,他拿起一个金桔,一边剥着,一边听着,却不断观察着荫堂与宏奕的脸色。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走到荫堂跟前,荫堂摆摆手,示意此人在上桌坐下。 厅堂里此时已是掉针可闻,待蒋光鼐说到最后,肃文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就是孔孟之道才是正道,其它的都是歪路,儒家学说才是治国的根本,其它的都是末节。 可是宏奕开篇明义,是皇上亲自出的题目,蒋光鼐的反驳竟是连皇的上的面子也一并扫尽,在座的几乎都是官场老手,胸有城府之严,心有山川之险,即使心有腹诽,也要面带微笑,一时竟是谁也不说话,只听得烛花弱爆,呼吸尽闻。 荫堂与刚走进来的中年人对视一眼,却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那就是有这么个愣头青去刺一下宏奕也好,看看他到底念的是那门子经,两人的目光又都看向了宏奕。 宏奕一时有些两难,今晚他是有备而来。郑亲王府的元宵夜宴京师闻名,把这里作为整个计划的发肈点,是思量多时的结果。 大风起于青苹之末,却不料青风乍起,没有遇到高墙,却被一道矮壁挡住。 有心与这个愣头青较量一番,他却自持身份,不便上场,正两难之际,一个声音朗朗响起。 第12章 我为黄雀 “学生同意这位兄台的意见。”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捧走两个金元宝的肃文。 他施施然走到蒋光鼐身边,“兄台,吃个桔子,败败火,当着王爷的面,火气不要那么大嘛。” 众人看着一脸懵懂的蒋光鼐,都呵呵直笑,荫堂也捋着胡子,笑着看看宏奕。 蒋光鼐摆摆手,又作了个请的姿式,示意肃文讲下去。 “我也认为天文、算术、历法这些东西,是细枝末节,煌煌大道,还当以圣人之教为主,经纶治世,离不开此中流砥柱,世道人心,离不开此大言教化。”肃文也学着蒋光鼐的样子,在大厅里转着圈走着,昂然慷慨陈辞,就象后世演话剧一样。 蒋光鼐的眼睛瞪大了,仿似找到知音一般,“想不到兄台竟有这般见识!?” 肃文却笑着说道,“保国运,安民心,调教化,自在儒道圣言,这就象人的躯干,而天文算术历法却似人的手脚,本末有别,兄台认为我讲的对么?” “对,对,圣人之道本为主干。”蒋光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荫堂看看坐在一旁的师爷汪辉祖,汪辉祖也是一脸惊诧。 宏奕看看肃文,面色有些阴沉,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一言不发。 “那我就要问兄台,既然认为天文历法算术应予废除,那么无异于砍掉自己的手脚,请问,人无手脚,就如人彘一般,兄台,是想作个人彘吗?”肃文轻轻说道,人彘却是出于汉代戚夫人典故。 满座先是哑口无声,继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震房屋瓦,响遏行云。 “啥叫人彘?”多隆阿一脸茫然。 “就是猪!”墨裕起初掩口窃笑,但他看看多隆阿挺着的肚子,却是大笑起来。 “烤乳猪啊!”多隆阿却会错了意,跑错了题,惹得一席的众人指着他又笑起来。 “不是用人奶烤的猪吗?”多隆阿不解了。 宏奕一愣,继而也是笑意盈盈,他轻轻一摇头,笑着端起茶来。 荫堂也笑着看看汪辉祖,汪辉祖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却是以手蘸酒,在桌上写着,口里不断说道,“这太促狭了,太促狭了。” 蒋光鼐的脸涨得越发通红,“兄台使诈……” 肃文却道,“是你学艺不精,”见蒋光鼐马上就要反驳,他笑道,“听我说完,你再讲。……《论语》中,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系辞上传》也讲过,显诸仁,藏诸用;《荀子?富国》篇,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圣贤都在强调体用合一,你是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读圣贤书,体会一下圣人讲的‘用’!” 蒋光鼐此时竟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庄士敏本来讨厌蒋光鼐当众顶撞的狂生习气,此时事关翰林院声誉,他却不得不站出来,诘问道,“那么,以你之见,用是什么?体用应如何合一?” “就象人只有躯干,无手脚也不行。学生认为,应以圣学为体,算学为用,儒道为体,天文历法为用。经济之道,在于经世济民,天文算术历法本应是儒者应学习的知识,体用本来就是合一的,不可盲目分割,不可强行分开,更不可视为技巧末节!” “嗯,有道理!”魏瑛一捋故子,笑着对齐勒泰说道。 “是有些道理。”齐勒泰摇摇头,又点点头。 其它桌更是议论纷纭,“福庆,这是你儿子吗?” “不象啊,他不是……”此人的话打了半截,却是说不下去了。 阿玛看看本主郑亲王,见他没有表示,这才自豪地说道,“这本来就是我二儿子,货真价实,呵呵。”他满脸放光,兴奋地一把摘下了帽子,抹着额上不知什么时辰出的一头大汗。 宏奕也是有些吃惊,原以为他是个老炮儿,却不曾想他的诗作得好,志向人品才情,都是不差。 原以为他志向人品才情值得眷顾,却不曾想还竟还有这般见识,他看看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眼中陡地放出光来。 荫堂与汪辉祖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汪辉祖已知荫堂起了收纳之心。 宏奕笑着站起来,亲自走到蒋光鼐面前,“光鼐,这本不是朝堂争论,不要往心里去,我还是那句话,敢作敢为敢试,就足以为楷模,以后心里有什么想法,随时可直接来找我。” 他亲切勉励,有如春风拂面,饶是蒋光鼐狂狷之士,不由也感佩得涕泪横流,“学生谢过王爷,谢过王爷……” 魏瑛、齐勒泰等大员不由都朝这里张望,“贤王”二字,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荫堂也站起身来,只是心中还没打定主意,是把这风挡在九墙之外还是推波助澜、扬扇吹风,“圣人致中道,好,光鼐勇气可嘉,肃文辩才无碍,两个都是青年才俊,”他目光灼灼,语速低缓,“呵呵,不过老夫是有私心的,”他看看众人,继续笑道,“肃文是我正白旗下,我旗下出此人才,最高兴的理应是我,福庆!” 阿玛正沉浸在亲王的表扬中,冷不丁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忙走上前来就要跪倒。 荫堂一把扶住他,“福庆,你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啊!你的佐领有些年头了吧?”也不等阿玛回答,荫堂当众宣布道,“即刻提升福庆为参领。” 阿玛有些发呆,待看到荫堂的手还在搀扶着他,他才知道自己这不是做梦,“谢王爷,谢王爷。”他到底还是拜了下去。 ………………………………… ………………………………… 送走客人,天上已是飘起了沸沸扬扬的雪花,密集的雪花,下得又大又急,就象天上有人用簸箕轮番扬向人间,顷刻,不管是龙楼凤阙还是店肆堂铺,都笼罩在瑞雪当中。 “焕曾,坐。”荫堂随手一指,眼睛却在几张纸上留恋。 书房里新修了火墙与地龙,地龙烧得滚烫,一片暖意,那荫堂只穿着一件酱紫色的宁绸袍子,也不束腰,很是随意。 汪辉祖小心翼翼地在荫堂跟前坐下,刚从前厅大堂过来,乍入这热气腾腾的书房,竟自有些躁热。想着刚才也是热气腾腾的解题论道,竟似恍如隔世一般。 “刚才的场景你也都看到了,……我知道你素来不喜这样热闹的场合,……嗯,你有什么想法?”荫堂抬头起身,在书房里走动起来。 汪辉祖笑道,“蒙王爷看重体谅,经过一晚上的观察,学生已看出些端倪,这,恐怕是端王爷在下一盘大棋。”他语音刚落,蜡烛的灯花一爆,房间里倏地暗了一下,骤然又复明亮。 “嗯,说说看。”荫堂竟在汪辉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学生就直说了。”汪辉祖略作谦逊,“当今圣上喜好天文算术历法,举世皆知,但也只局限于宫里蒙养斋一地一隅,也只有皇子大臣才有资格进入,说到底,这不过是兴趣而已。” 荫堂静静听着,脸上的皱纹如斧雕石刻,却是不动声色,他拿起一盘宫点,递了一块给汪辉祖。 汪辉祖接过来,不敢往口里放,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铺陈,“宫里传来的消息,正月十六后,内务府将新成立一处官学,地点设在咸安宫,据说课程里就新增添了天文、历法、算术等名目,那就是这些课目要走出蒙养斋,进入官学了。今天,端亲王亲临府邸,上元元宵佳节,不吟诗,不作对,却出起算术题目,两相结合,学生认为,必有深意。” 看着荫堂期待的目光,汪辉祖继续道,“从目前看,咸安宫官学取代景仁宫官学,成为天下第一官学,那是迟早的事。以天下第一官学的名头,推行天文算术等课目,那他的作用就是敢为天下先,树立典范……” 荫堂不禁又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开步子,“王爷,试想,以咸安宫官学为起点,为榜样,把算术天文历法在全国的学校推广开来,开科取士时,会试殿试增加此类内容,那是什么局面。” 荫堂一下站住脚步,“请先生为我析之。” “学生认为,那恐怕会改变朝堂格局,引起权力变动!” 荫堂一下停了下来,这与他心中所想合辙合轨,可是他仍不动声色,“你继续讲。” “是。试想,全国推行算术历法等,必将引起朝堂大的争论,今天肃文所讲的体用之争,概括得很好,很对。这争论虽有,但却不会激发争斗,动摇国本。我想,端亲王也是看到这一点,才敢放胆推行。” “这样的争论,就象适才蒋光鼐与肃文的争论一样,不只在庙堂,在乡野也会意见不一,分歧颇大,体用之争到一定时辰,最后出手的一定是皇帝,他会庙谟独运,乾纲独断,而结论自然是早可以预料的。” “问题就在于,体用之争的过程就是统一思想,收揽人心的过程,而体用之争定局之后,如果各级官吏再不改换思想,就会改换位置,端亲王用一场大争论来改变朝局构成,用心良苦,不过,也很是高明!” “还有,背后如果没有皇上的支持,……”汪辉祖看看荫堂,话打了半截。 荫堂仿似仍在沉思。半晌,他才道,“我也讲一下我的看法,有些话你适才未必敢说。”他看了一眼汪辉祖,汪辉祖敬佩地拱手笑道,“王爷体谅。” 荫堂一摆手,“端亲王甚至皇上的意思我明白,无非三点。一是以体用之争来一统思想,打击异派,改变朝堂格局,这一点,我们有共识。二是借开办新的官学、新的课程,培养新的人才。三是新学的形成,从下到下,也会形成新的势力,这势力,当然皇上与端王也要抓在手里。” “王爷洞鉴烛照,学生佩服。”汪辉祖由衷道。 “还有第四点,咸安宫官学生,选自八旗才俊,那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将来外出作官,前程都不可限量。如果单以出身来论,咸安宫这个旗帜下,就会笼络大批从这里出去的官员,这才是真真的抓住要害,宏奕的鬼心思,不是一般人能想的出来的。”荫堂的目光骤然跳了一下。 “那学生敢问王爷,您对体用之争……”汪辉祖问道。 “汉人的学问虽好,但我朝太祖太宗,是以骑射得天下,骑射才是我朝立国根本,”荫堂很是信任汪辉祖,“当然,开科取士,揽尽天下英雄,会试殿试不可或缺,至于天文历法算术,在两可之间,可,也不可……” “那如果咸安宫的官学生确实优异,为天下读书人楷模,将来为官员榜样,那就不一样了。” 荫堂马上明白了汪辉祖的意思,“对,要把咸安宫抓到手里,咸安宫才是真正的青萍之末,发肈之端,……对,成也咸安宫,败也咸安宫,咸安宫控制在我们手上,有人任想有再大的动作,这风也刮不起来,……我们还会增添一支新的力量。”他越说越有些兴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我为黄雀,又有何不可!” 荫堂快步走到书桌前,把一张宣纸递给汪辉祖。 第13章 爱不释手你的美 纸上罗列得明白,咸安宫设管理事务大臣、协理事务大臣各一名,总裁满汉各两名,总管却由内务府的司官兼任…… 对于荫堂在宫里的耳目,汪辉祖早有领教,他笑道,“王爷英明,只要咸安宫在我们手上,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进,我们可以支持皇上与端亲王,参与朝廷权力格局的重塑更替,退,我们可以把大风从青萍之末就隔于九墙之外。”汪辉祖轻轻一拍手,也是有些兴奋。 “嗯,”荫堂一招手,马上有小厮进来,“给汪先生上杯*****咸安宫的事,我想,不只我们会有所动作,将来,其它各家也都会插手。” 汪辉祖是儒家弟子,却是不习惯满人的作派与习惯,但王爷赏赐,硬着头皮也得喝下去,“是,说句不敬的话,这就象是个肉包子,谁都想咬一口,……王爷,目前,端亲王受命设立咸安宫,您虽说也兼内务府大臣,但明面上,却不好与他直接冲突。”汪辉祖想了想,又道。 荫堂一抚剃得发青的额头,“你有什么章程?” “端王爷想要推行新官学,如果所用之人都是他的人,那阻力肯定会很大,学生认为,他也会只抓几个关键职位……我想,只要咸安宫官学的协理大臣和总裁人选控制在我们手里,总管由内务府的司官兼任,这里头,听命于王爷的人不少,……这处官学,还是我们说了算,再进一步讲,里面的教习也要是我们的人,……学生当中的领袖嘛,可一呼百应,也要掌握在我们手里。” “对,这个思路,妙!这些官学生来自八旗,后面都有各家的影子,抓住协理事务大臣、总裁的人选,可以争取学生,也可平衡各方,好!”荫堂一拍书桌,“这样就算无遗策了!”他呼地站了起来,“魏瑛可为协理大臣,总裁嘛,……再议,……肃文,可为学生领袖人选!” ……………………………………… ……………………………………… “……在场的两个王爷、两个尚书,五个侍郎,额驸也有几个……还有四品的掌院学士,大家都干瞪眼,答不上来啊,齐元燮想出风头,呵呵,结果触了霉头,就在这时,我们家肃文站了出来,当时啊,我的心都到了嗓子眼了,”阿玛指了指自己的喉头,却笑着继续道,“结果呢,端亲王却让我们退下……” 肃文家里,桌上就摆着那两个大金元宝,一家人却正围坐一起,听着阿玛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述说着适才郑亲王府的传奇。 外面的大门却被推开了,“这里是福庆大人府上吗?”紧接着,走进一个人来,后面跟着两个侍从。 肃安赶紧站起来,“您是?” 阿玛却认识此人,“武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郑亲王府太监总管武桂,福庆却是认识,他忙一溜烟儿跑了出来。 “福参领,恭喜了!”武桂笑着一拱手,“咱家来给您贺喜了!” “同喜,同喜,……那快屋里坐,屋里坐,”福庆更加兴奋起来,“肃安,泡茶,快泡茶。” “参领不必麻烦,咱家传完王爷的口谕就走,……福庆恪尽职守,忠心办差,肃文机敏聪慧,才华出众,实为正白旗楷模,着赏宫绢两匹,人参十支……” 福庆听的眼睛都瞪大了,他激动得一撩袍角,“谢王爷恩典!”竟一下拜了下去。 送走武桂,阿玛眼里犹带泪花,“肃文,阿玛这都是托你的福,沾你的光,这个参领,阿玛熬了多少年没熬上,想不到老来老去,竟是我老儿子给我挣的光,替我长了脸。” 肃文忙说道,“阿玛,你熬了多少年,也该熬出头了。”送了元宝,提了参领,大晚上又来赏赐东西,肃文大概齐明白荫堂的用意。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郑亲王的赏赐,明天我跟那帮子老哥们一说,他们还不得羡慕死啊,呵呵,肃文,你不知道,今天你可真是震了他们一把,真给阿玛长脸,那帮人也真是狗眼看人低,还以为你是吴下阿蒙哪,我们就得让那帮人看看,我这个老儿子的能耐!再敢小看我们,我把他们眼珠子扣出来当泡踩!……”阿玛犹自絮絮叨叨,仿佛喝醉酒一般,这才真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行了,行了,把你能耐得上天了,老二,明天你把宫绢给惠娴送些去,女儿家,也该好好打扮打扮,你说,讷采这内务府的笔贴式,人家干三年,是又买房又置地,他呢,姑娘家连身象样的衣裳都没有。” 肃文也想起惠娴简素的样子,心里怦然一动。 ……………………………………… ……………………………………… “二哥,好看吗?”阳光下,惠娴欣喜地把宫绢披在身上,又扭了扭身子,上下打量一番。 肃文竟一时有些呆了,明媚的阳光下,惠娴过年刚绞过的脸,愈发显得白净,云鬓堆鸦,明眸皓齿,是那样绰约轻盈,清丽可人。 他突然发现,灯下看女子是一个模样,而阳光下看女子,又是一个模样,各有一番滋味,但都让他爱不释手。 “呵呵,这是昨晚郑亲王府派人送过来的。”肃文笑道,“走,白天没了那两个灯笼,我们出去逛逛去。” 他已经接到通知,咸安宫学定在了农历二月二正式开学,而多隆阿与胡进宝所在的正白旗官学,今天已经开学了。 到了咸安宫上学,恐怕就身不由已了,他想赶紧盘一出院子,把药店开起来,家里一味赊欠,没有大的进项,寅吃卯粮,不是长久之计。 “我也想去呢。”惠娴笑道,“咸安宫马上要开学了吧,听我阿玛说,能进这里上学的,都是那些在旗里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你得作一身新衣裳,人看衣裳马看鞍,不能让人看低了去。” 讷采本身在内务府供职,咸安宫官学也归内务府管辖,且内务府消息最是灵通,能进内务府的人,不是哪个贝勒爷的奶妈的儿子就是哪个王爷的门人,个个都手眼通天。 咸安宫官学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讲,个个都在说,又因为肃文的缘故,惠娴就格外上心思。她进屋披上一件斗篷,两人就出了门。 作了衣裳,又到了大栅栏,到荣宝斋买了笔墨纸砚,惠娴又拗着想去内联升,其实她也给肃文作了几双鞋,但新的一年,她想图个好彩头,见肃文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却不由分说拉着肃文就走,“爷不爷,先看鞋,穿双好鞋,比说一百句话还管用。” “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内联升的鞋子,北京人都知道,肃文也听话,一路上,看着大栅栏里的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他马上有了主意,这内城与外城结合的地方,才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但,在这买一下一处四合院那得多少银子哪? “哎,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哪!”他一头走一头想一头看,正在满心火热地合计时,冷不丁跟人撞了个满怀。他转头一看,竟是个年轻女子! 这是个总不过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女,却也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斗篷的脖颈处却围着白色的狐皮。她头发漆黑,鬓如刀裁,肤似凝脂,此时却是满面红晕,两只丹凤眼正似嗔非嗔地看着自己。 肃文心里不禁微波荡漾,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却是再也移不开了。 “你是属驴的吗?蒙着眼瞎走呢!”这位女子没有说话,旁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却横眉立目,喊了起来。 惠娴一看人家这打扮,就知道是官家小姐,肃文现在正是关键时辰,她不想他惹事生非,赶紧笑道,“他这人就这样,走起路来东张西望的,我给您陪个不是,您不要见怪。” “陪个不是就行了?哎,你看什么呢?哎,说你呢,你还看?!”丫鬟不依不饶地嚷道,可是她这一嚷嚷,那女子的脸色却更加红晕起来。 大栅栏里本来人就多,看热闹的立马围了上来。 “梅香,走吧。”那女子却是急于脱身,拉着丫鬟就要往外走。 “呵呵,我怎么觉着脚底下软绵绵的,感情是硌着我的脚了!”肃文看着丫鬟不依不饶的样子,有心气她,惠娴拉拉他的胳膊,他拍拍她的手,以示放心。 那个丫鬟刚想走,马上又折了回来,“哎哟,你讲理不讲理啊,你个大老爷们,踩着人家,连个道歉的话儿都没有,还在这说些风凉话,你得道歉,要不,今个的事没完!”她不依不饶。 “好啊,没完啊,你说吧,怎么个没完法?是把我送到官衙内,打板子,上夹棍,管叫我思前容易我就退后难——”看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肃文脑袋一热,吼了一嗓子,人群中马上就发出一阵哄笑。 “二爷,哎,是肃二爷!”有人认出他来。 “呵呵,小娘子看着够水灵的,象王宝钏!” “二爷,再来一段。”又有人开始起哄。 …… “大嫂不必巧言辩,为军的哪怕到官前,衙里衙外我打点,管教大嫂——” 肃文突然住了口,他手一挥,人群里马上有几个混子模样的喊了起来,“断于咱!” “哈哈——” 这唱的,不唱的,老的、年轻的,个高的、个矮的,又是一阵哄笑。 那女子脸上此刻就好象天上的彤云,她死命盯了肃文一眼,不言声拉着丫鬟就要往外走,人群中自觉闪出一条道来。 “你等着,看你这样子,就是个混混儿,等我回明了老爷,让五城兵马司拿了你!”丫鬟犹自嘴上放着话,眼神也锋利得象是能杀人一般。 “噢,我等着,众位爷们儿,下面怎么唱来着?腰中取出了银一锭……”肃文看着她气急败坏,却笑着对众人说道“谁会唱,明天都能娶王宝钏!” “将银放在了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做一日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呐……”又是几个混混,群起响应。 看着那年轻女子与丫鬟越走越远,肃文突然感觉当个混混也不错,就象宏奕讲的那样,敢作敢为敢说! “二爷,唱得好!” “二爷,风流倜傥!” “二爷,您才是角儿!” 肃文笑着拱拱手,拉着惠娴走出人群。 “怎么了,你?”看着惠娴的脸上仿佛要拧下水来,肃文急忙问道。 “我还以为你大病一场象换了个人似的,却原来还是以前的混世魔王!”惠娴长叹一声。 第14章 走百病 第14章走百病 正月二十,按照大金朝习俗,妇女这天的夜间,结伴外出行走,见桥必过,能祛病延年,进庙烧香,触摸门钉,能早结姻缘,早生贵子,民间称这一习俗为“走百病。” 不到酉时,额娘与三妞早早就出了门,惠娴也与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约好,见天色渐暗,已到掌灯时分,肃文正想着出去吃点什么,多隆阿与胡进宝就准时出现在肃文家里。 “二哥,走吧?”多隆阿一抽冻得发红的鼻子,鼻涕如长龙一般,“哧溜”又缩回鼻子里。 “风寒了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瞎逛什么?”肃文顺手拿了几个糖瓜递给二人。 “今天走百病啊,二哥,你忘了?”多隆阿的小眼睛在薄暮中放着光,“我们出去看姑娘去!” “呵呵,把妹啊!”肃文一下乐了,这古代与现代都一样啊,只要是男人就有这个想法。 “把脉?不用,小小风寒,不碍事的。”多隆阿挺胸抬头,好象就要出征的将军一样。 “什么把脉?胡扯,就是泡妞!”肃文笑道,他顺手拿起紫貂暖帽扣在头上。 “泡妞?泡三妞?”多隆阿一口把剩下的糖瓜赛进嘴里,眨巴着眼睛问道。 “我抽你!”肃文看看他的样子,抬手吓唬道。 “二哥,你净说些蒙古文,呵呵,快走吧,别晚了!”胡进宝却是坐不住了,催促道。 “急什么?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肃文收拾妥当,一抬腿,“晚上吃什么?” “老规矩,还是到城隍庙吃卤煮火烧,一人一包糖耳朵!”多隆阿笑道。 …………………………………… 外面的天儿虽然冷,但街上也真是热闹,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女子,个个衣服簇新,花枝招展,比上元夜的晚上打扮得还要漂亮。 远远望去,大街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灯笼,暗夜里,就象是无数流动的飞火,又象是那宝蓝色天幕中撒下来的银河。 三个人吃了个通身大汗,却是一人买了一包炸蚕豆,也融汇进这一望无际的银河里。 “个崩,”多隆阿一口咬碎一个蚕豆,“二哥,快看,快看,那个,那个,你瞧,那小脸真白净,那小身段,——” 胡进宝却默默无闻地吃着蚕豆,但眼睛不住在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身上逡巡。 “进宝,你离我远点!”肃文推了他一把。 “怎么了,二哥?”胡进宝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地问道。 “你那两个铜铃眼就象狼崽子似的,发绿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狼呢!”肃文伏身摸摸赛虎的脑袋。 “呵呵,就是,进宝的眼里放的是绿光!”多隆阿抚胸大笑,肚子笑得一颤一颤的。 胡进宝委曲地看看肃文,“二哥,你不也没闲着吗?惠娴姐不在身边,你不是也盯着那个小媳妇瞅个没完!” “滚犊子!你懂个屁!”肃文老脸一红,“没读过书,肚里墨水少,不是有句话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我,……那是欣赏!” “对,欣赏!”多隆阿马上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官学几年,他对这句话学得最深,理解得最透。 三个人一边打着嘴官司,一边肆无忌惮地走着,转眼间,到了隆福寺一带,街上早错落地搭起了席棚。方圆一二里地间,卖古玩字画的,卖狗皮膏药的,卖鼻烟壶的,应有尽有,耍中幡的,变戏法的,胸口碎大石的,轮番上演。 隆福寺门前更是小商小贩云集,香客游人不绝,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炸面筋来,熏鱼哟……” “坛肉,扣肉,米粉肉……” “哎,烤白薯哇,热乎哎……” 把个庙前搅得如开锅般热闹,如滚水般沸腾。 多隆阿、胡进宝手里有了银子,转眼间就象盐入大海,不见了踪影。 眼见前面有座桥,肃文迈腿就往桥上走去,居高临下,四下寻觅着二人的踪影。 “哎哟!”又是一声尖利的叫喊。 肃文忙回过头来,这个声音太是熟悉不过,声音比正常的音节都高八度,果不其然,仍是那个叫梅香的丫头! 而他一脚踩中的仍是那个大栅栏里的明媚少女! 那女子可能刚进香回来,正走在一群妇女中间,一门心思念着阿弥陀佛,抬眼一看,撞到一起的是个男子,脸已是红到耳根,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大栅栏里唱大戏的肃二,这冤家路窄,冤鬼难缠,她不由得凤眼圆睁,脸却是变得白了。 这次,还没等丫鬟梅香聒噪,桥上桥下却先是嚷上了。 “呵呵,不早不晚,鹊桥会啊!” “哪跟哪啊,我看,象一对欢喜冤家!” “姑娘肯定去隆福寺的庙门摸铜钉了,最是灵验不过的!” “一段好姻缘啊!” 起先,肃文还在暗地里欣赏着那女子,不过,慢慢,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那女子象要马上落泪似的。后面的妇女可能是一家人,有的在劝着,有的在说着,也有人瞪着自己。 今天,这里的人流是大栅栏的几倍,各色人等都有,三教九流混杂,议论声却是越来越大。 “二哥,好福气啊,多俊的女子!”人群中,传来多隆阿的喊声,也难为他,在一群人中,他的叫声最响。 就在肃文转脸寻他的功夫,“啪”,那女子竟是一巴掌打了过来。 “梅香,走!”她拉着丫鬟一溜烟跑了,后面的妇女都鄙夷地看看他,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肃文捂着脸愣愣地立在了当场,那群看热闹的却更是起哄起来。 多隆阿与胡进宝分开人群,咋咋呼呼跑过来,“来么来头?连二哥都敢打,不打听打听我们是谁?快,别让她跑喽!” 肃文气得一脚踢在多隆阿的屁股上,多隆阿站立不稳,一下扑向前面一个少妇。 少妇一声惊呼,却依样画葫芦,在多隆阿左脸颊结结实实也留下了一个红手印。 多隆阿清醒过来后,却是不见了肃文和胡进宝的踪影,“奶奶的!”在众人的哄笑中,他骂骂咧咧走下桥来,还没走到天坛,却见肃文与胡进宝站在一处豆腐脑摊前正朝他呵呵直笑。 “你们这起子没心没肺没良心的小人,”多隆阿骂道,“以后不跟你们一块了。”他摸摸发烫的脸颊,犹自忿忿不平,“一点义气也没有!” “行了,行了,别得便宜卖乖了,刚才是不是触手一团绵软?呵呵,挨了一巴掌也值,”肃文笑道,“好了好了,别跟个小媳妇似的了,走,喝碗豆腐脑去,二哥请客!” 三人到一摊前坐下,“哎,老板娘,给我多加点芝麻酱!”多隆阿甫一坐下,马上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吼了了一声,“二哥,你别说哎,走了小半宿,我还真有点饿了!” “那,进宝,你再去买几个芝麻烧饼!”肃文笑道。 胡进宝站起来,多隆阿却急着舀着滚烫的豆腐脑,“哎哟奥,烫,嘶——”他享受地发出一个音节,却又迫不及待地再舀了一口。 “二哥,你说这豆腐脑,象不象个妙龄少女,二八佳人,那老豆腐象不象个年轻少妇,半老徐娘?”多隆阿忽然停了下来,吡笑着问道。 肃文先是一愣,但马上也笑起来,他一拍多隆阿的脑袋,“呵呵,有长进啊,今晚这一下没有白挨!” 多隆阿却凑上前来,小声说,“二哥,你跟我说说,适才在桥上,这豆腐脑是什么滋味?” 肃文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一口豆腐脑刚吃到口里,却一下喷到了多隆阿脸上,他笑得捂住自己的肚子,都快笑得抽筋了。 周围吃豆腐脑的人也都吭吭哧哧,捂嘴偷笑不语。 多隆阿五官都快要挤到一块了,他抹一把满脸的豆腐脑,“有那么好笑吗?”他话没讲完,却见胡进宝背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姑娘媳妇,两人都是瞪大了眼睛,他背后背着的,看打扮,正是一个年轻少妇,俊俏媳妇! “老豆腐!”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惹得摊子上吃豆腐脑的人直瞅他俩,却都是不敢言声。 “快快,多隆阿,让一让,让一让,让这位大姐坐下。”胡进宝一脑门子汗,两人这才发现,他背上的小媳妇正在不断呻吟,脸上疼得五官都扭到一块了。 “这是怎么了?”多隆阿赶紧站起来,小眼睛不断眨巴着,“进宝,这一袋烟功夫,你就作下这么大的业!” 胡进宝抬头看他一眼,“这怎么话说的?我看这位大姐躺在地上动不了,我才出手的!” 旁边马上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太太模样的人谢道,“阿弥陀佛,多亏这位小后生,我们家男丁也不在场,死活抬不动她的。” 多隆阿却仔细瞅瞅躺在条凳上的俊俏媳妇,嘴里啧啧有声,“有眼力价!” 胡进宝牛眼一瞪,刚想计较,一个老者模样的人却走上前来,“我看看,救人要紧!” “岳老爷!”三人一起惊呼道。 岳老爷朝三人笑笑,径直走向条凳。 肃文一看,敢情他就在一边喝豆腐脑,刚才与多隆阿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被他听到了,这老小子,也太阴了! “这位姑娘,你别动,别动,我是德仁堂的掌柜,我姓岳,我来瞧瞧,兴许就没事了。” “我们是……那,谢过岳老爷。”躺在条凳上的小媳妇呻吟着,却是不能动弹,旁边的妇女赶紧致谢。 “是腿不能动了吗?”岳老爷紧缩双眉, “嗯。”小媳妇痛苦地答应一声。 “腿脱臼了,”岳老爷一锤定音,“术业有专攻,抓药瞧病我在行,治跌打损伤,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还得回城里赶紧找个大夫看看。”他看看小媳妇,“可是,大家今晚都是走着来的,这么远的路,你可怎么回去啊?” 那小媳妇下意识地一瞅胡进宝,那眼神却是哀怨又凄迷,胡进宝大吼一声,“我背她!” “你背得动吗?能有十里地吧!”肃文却分开看热闹的人群,走上前来。“去去,这么大老远的地,你怎么背?我来瞧瞧!”他笑吟吟地说道。 第15章 我是君子 “你?”岳老爷的寿星眉一扬,“接骨还位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看我象是闹着玩吗?”肃文一掰手指头,指关节咯崩作响,“来,大嫂帮把手!岳老爷,怎么,还得让弟兄们亲自请你?” 岳老爷却不惧他,“肃二爷,这不是玩的时候!”他老脸一板,声音语气却是不卑不亢,不容质疑。 “岳老爷,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敢揽这瓷器活,您瞧好吧!”寻常人等,遇到混子,都躲得远远的,岳老爷横眉立目,一心为人着想,肃文不禁也很是感佩,“多隆阿,给岳老爷拿个凳子过来,再上碗豆腐脑,记我们账上!” 那卖豆腐脑的大嫂五大三粗,腰身丝毫不差于汉子,她在围裙上搓搓手,索性又解下围裙,“瞧我这身打扮,再把这浑身上下娇滴滴的小娘子弄脏了!” 她走上前来,“怎么弄?” “来,扶她起来,坐好,大嫂,你从后面抱住她!”肃文示范道。 岳老爷却没有坐,他皱着眉看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背着手沉默不语,看着站在一边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的肃文。 “肃二爷,您会瞧病吗?”他到底还是放心,又走上前来。 肃文看看多隆阿,多隆阿也不嫌冷,马上挽起袖子,“岳老爷,这是怎么话说的?啊,二哥,那是……自学成材,岳老爷子不是还买了我们二哥开的药方么?” “咳咳”,岳老爷一时说不上话来,上次买了那张药方,虽然药理通,但始终不踏实,家里人也埋怨,这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头脑一热就给了个混混! 躺在凳子上的女子本来俊俏,更是招惹得一群闲汉挤开人群围上前来。官有官派,丐有丐帮,混子彼此间也再熟悉不过。 “肃二哥!”有混子见肃文站立当场,都是拱手作揖。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肃文不晓得,外面此时恰巧又有一女子经过,听到“肃二爷”的大名却略略驻脚。 “姨太太,我们歇会吧,走了一个时辰了!”梅香是最懂小姐的心思,她自告奋勇道,“那边围着那么多人,我去瞅瞅,回来也好给太太小姐们解闷!”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笑着看看她,“那快去快回,呵呵,时辰也不早了,老爷太太都在家等着呢。” 里边,肃文又吩咐道,“进宝,你按住她的脚,无论如何,不要松手,这位大姐,得罪了,”他又一拱手,“多隆阿,你按住小腿!” “好唻!”多隆阿兴奋地脸都涨红了。 那女子虽是坐在凳上,但被陌生男子按住了双脚双腿,却是羞得满面通红,与她一同出来的妇女也都面带愠色,死命地盯着肃文,看他如何施法。 “二爷,这是闹市,妇道人家,你不能胡闹。”岳老爷到底看不下去了,把肃文拉到一边,低声道。 “谁说我在胡闹,我瞧病。”肃文昂然说道,“去,拿把剪子来。”他一指一个看热闹的混混。 岳老爷眉头皱得更紧,“用剪子作什么?” 肃文格格一笑,“按好了,大家看好了,我要剪开她的裤子了!” “你!”岳老爷怒了,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你,滚一边去,起来,这是胡闹嘛!”他上前就要拉扯肃文。 外面,那女子更是一脸鄙夷,气得满脸通红,“这混子,真是自作孽!” 凳上的小媳妇却是大急,眼见混混淫笑着把剪刀递给肃文,肃文也不废话,推一把岳老爷,剪刀直接伸向裤管。 “别别别!”她不知就里,却越来越觉得难堪,害羞异常,猛然急缩左腿,一下了站起来,“你——流氓!”眼泪不自主已由面上滑落。 与她同来的一众妇女也都嗔恨不已。 “这不是耍流氓嘛!” “与我们一同见官!” “你这样寡怜鲜耻,会遭报应的!” 听着耳边骂声一片,多隆阿与胡进宝有些懵懂,两人傻傻地看着肃文,却见肃文笑着坐下来,舀了一下豆腐脑,“大嫂,豆腐脑凉了,给我浇点热卤子。” 大嫂却感觉自己助纣为孽似的,正犹豫着挪动着身子,岳老爷已是发现了不对,“这位姑娘,你起身走两步!”他两只眼睛蓦地亮起来。 那妇人正自垂泪,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腿不疼了,她试探着走了两步,马上满面惊奇,“不疼了,不疼了!” 刚才还叫嚷着要见官的一众妇人,也都围着她转了起来,那个捶捶她的腿,那个问候一声,都是满面惊奇。 “好了,好了”,众人都叫起来,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也都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岳老爷又惊又喜,急步走向肃文,“二爷二爷,好了好了,真是神了!”心里蓦地一动,那药方恐怕肯定也会有奇效的!“老板娘,再给肃二爷换碗豆腐脑,等会儿我一并结账!” “哎哎,不用,不用,岳老爷,不敢让您破费。”肃文笑着起身谦让道。 “这?”岳老爷一指那妇人。 “她自己使力,自己把腿骨重入臼内。” “噢,我明白了,你要剪刀是假,她羞愤是真,调戏是假,治病却是真,呵呵。”岳老爷看看他,又看看那上前施礼感谢的妇人,竟笑了起来。 外面,看热闹的梅香却又挤回那女子身旁,“小姐,那混混竟还会治病,那手法,更是奇了……” “散了吧,散了吧。”里面,岳老爷却是喊起来,看着少妇一家人千恩万谢随同众人散去,他方才坐到肃文对过,“二爷,刚才错怪了,不知,您这种瞧病手法传自哪家哪派?” 清代胡廷光的《伤科汇纂》,就有这种记载,肃文上世对古籍颇多研究,但他也不说破,“岳老爷,治病本无一法,不能拘于常理不是?呵呵,您方才的意思我也明白,不知有句话,岳老爷听过没有?” “请赐教。”岳老爷正色道。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岳老爷,我没有迹,治病而已,我是君子,你心里却是早存淫念啊!” 他笑着站起来,“多隆阿,进宝,我们走!……怜贫济困是正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见他们呼啸而去,岳老爷却是老脸一红,不言声结了账,管家却凑上前来,“老爷?那帮混混——” “什么混混?”岳老爷眼一瞪,“是肃二爷,”他边走边低声道,“看来,还是我们落入下乘了……” 他没注意,一女子就坐在他身边,听完此话,那女子心里也是一动。 ………………………………………… ………………………………………… 咚——咚!咚!咚!咚! 外面街头传来打更声,已是五更天了,肃文赶紧从烧得火热的炕上爬了起来。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也是咸安宫开学的日子。 前日,内务府就送来了腰牌,无论是教习还是官学生,今个都在西华门集结,由内务府的给使令统一带进宫去。 简单擦了把脸,又用青盐漱了口,穿戴整齐,他打开了房门,却是愣住了,阿玛、额娘、肃安、嫂子都站在了正屋里。 “阿玛,额娘,你们这是作什么?”隐约猜到了两位老人的想法,他不由有些感动。 “没事,等你吃饭。”阿玛慈祥地一笑,“快,今个儿是第一天进学,争取早早到,得个好彩头!” “赶紧趁热吃,你嫂子刚出去买回来的。”额娘也笑道。 肃文一看,好嘛,桌上已是摆满了甜浆粥、小油炸果,额娘要求严,他是知道的,五冬六夏,天寒地热,嫂子每天都得这个时辰起来,今天却是起得更早。 起来后,买来早饭,额娘吃完,还能再眯一会儿,可是嫂子只能站在炕下,冷不丁听着额娘的吩咐。 他感激看嫂子一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慢点,别噎着,”阿玛也坐在桌旁,自己却不吃,只是慈祥地盯着他,“进学了,要学会慢吃慢咽,将来你们都是要出去作官的人,得慢慢学会官派……” 额娘一反常态,也是坐在桌旁,却不言声,一心听着阿玛唠叨。 嫂子却不敢坐下,在一旁侍候着不断给往肃文碗里添着甜浆粥。 “好了,饱了,走了。”肃文站起身来。 “好好学,学出个人样来,给老佟家增光!”阿玛嗫喏着嘴唇,眼看肃文快要走出去,倚在门上,大声喊道。 肃文感觉喉头一热,他略一驻足,却不敢回头,咬咬牙走出门去。 他不知道,以后无论哪天进学,阿玛都会早早等在桌旁,就在他要出门时,喊上这一嗓子,他也不知道,这慈祥的喊声伴随着他走过咸安宫,走过侍卫府…… 刚走出胡同,他的嘴巴一下张大了,惠娴却是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胡同口。 “二哥,……今个进学,好好读书,必不致让婶子担心的。”惠娴看看后面站在大门口前注视的一家人,低声嘱咐道,她不说自己,但肃文却明白她的心意。 “放心,回去吧,外面太干冷,快回去吧,回来再说,……我去找你。”肃文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沉重,他挥手作别惠娴,匆匆朝西华门赶去。 第16章 芝兰当道 新月如钩,夜色如画。 街面上时不时有人路过,有打着灯笼的、有坐着轿子的,也有骑着马的,当然,更多的是他这种步行者居多。 临街的众多小饭铺也都早早下板营业,昏黄的灯光下,人影绰绰,大多是上早朝吃早点的官员。 街边的摊子前,几盏“气死风”灯笼,随风摇曳,坐在马扎上胡乱对付一顿的,却是笔贴式、司员等下级官吏多些。 等他一身大汗赶到西华门外,宫门外已是聚了黑压压一群人,有打着玻璃灯笼,有打着纸糊灯笼,有坐在马车里,也有象自己这样步行而来,袖着手在外面挨冻的。 内务府的笔贴式正在点名,肃文慌忙上前,打千请安,拿出银牌,点名报备。 待安顿下来,他慢慢在人群里穿梭起来,却发现蒋光鼐、戴梓等人也赫然在列,他们已在翰林院任职,显然不是官学生,那就是过来充任教习的。 肃文笑着咬咬牙,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一目了然,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肃文,上来,上来,肃文——”猛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寻声望去,一辆马车的车帘拉开了,露出墨裕的半个脑袋。 “呵呵,到底是提督家的二公子啊,进学坐的都是驮轿。”轿里面很宽敞,四人对坐,中间还能盛放一张小方桌,一个小厮正执壶侍候在一边。 “先喝杯热茶。”墨裕笑道,“你用过早饭了吗?没用,就先吃点点心,估计还得等些时辰呢。”他一边说一边掀起轿帘,“看,成大人来了,他是官学的满总裁,他本来就是詹事府少詹事,与端王走得很近的。” 讷采就是内务府的笔贴式,咸安宫一切用度都由内务府照管,咸安宫的师傅讷采早已打听明白,但看着墨裕一脸得色地介绍着,肃文也不打断他,只捡着可口的点心往嘴里塞。 “魏瑛大人今天不会来了,皇上叫起儿,他得走东华门那边,再说,这时辰还早。”墨裕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外面,“他可是咸安宫的协理大臣,端亲王以下,就数得着他了。” “哎哟,你看,你看!”墨裕突然回过头来,他一脸紧张,一下把桌上的茶杯打翻在地。 “什么大惊小怪的?”肃文却是蛮不在乎,吃了点心,喝了热茶,现在是全身舒坦,他自忖着要赶紧把药店开起来了,赶明儿,也给阿玛与额娘弄辆驮轿舒坦舒坦。 “好象宫里走水了……!”墨裕嗫喏道。 走水?——着火! 肃文赶紧凑过来,却见北边火焰冲天,青烟滚滚,光亮映红了天际。 两人对视一眼,都赶紧起身,跳下驮轿。 一众官学生,一干教习并内务府的领催、苏拉都张脖北望。 “快去灭火啊!”肃文看着这干人站着议论,没有人行动,马上着急起来。 一个面相黝黑的学子马上响应,“对,放我们进去,人多力量大!”他方阔的脸上,长着一大鼻子,甚是显眼。 旁边一个长相清秀的学子看他们一眼,“不奉旨谁敢进去?宫里面住的都是嫔妃!”他上下打量一下肃文,转过脸不再搭理他。 “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肃文冲到宫门护军跟前,心急火燎。 “手令上写着,寅时二刻开西华门,现在还不到时辰。”护军冷冷看他一眼,依然象钉子般死死站立。 “里面着火了,事急从权,不能认死理!”肃文转头看看,开始无一人上前相劝,无一人上前相帮,可后来慢慢有人相继跟拢来,走到前面的正是蒋光鼐。 一个统领模样的的人走过来,看看肃文等人,“宫禁重地,不得大声喧哗,再无理取闹,先拿了你再说!”他鹞眼鹰鼻,嘴角下垂,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墨裕急忙走过来,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哈保哈大人军法如山,说一不二,他们不敢违背的,何苦为难他们。” “可就眼睁睁看着大火燃烧?这宫里,房屋鳞次栉比,一间起火,就会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啊!” “谁说不是呢?照惯例,宫里走水,皇帝是要下罪己诏的!” “罪己诏?” “对,诏告天下臣民,明发邸报,天下人都会看到。” “那就更应事急从权,上面不会怪罪的。” “宫里有防火班,都配有激桶,日夜巡查,指不定已开始扑救,你就安心等待就是。” 说归说,劝归劝,墨裕到底还是怕他前去惹事,用手死死 拽住他的袍角。 两人正在角力,“得得得”一阵马蹄声传来,一身朝服的宏奕骑快马赶到了,后面却是怒马如龙,烟尘腾生,一干亲兵侍卫也随之呼啸而至。“吁——”他一勒马缰,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本来是想要上朝面圣的,可是还没走到东华门,宫里就火焰冲天,红光四射,看看象是咸安宫方向,他抢过侍卫的马匹就直接赶了过来。 人群中自动分开一条道来,打千的,请安的,络绎不绝,“哪位是当值统领?”宏奕一摆手,直接朝栅栏走去。 “小的给端王爷请安。”那统领马上打千下跪。 “开门,救火!”宏奕脸如止水,声音不容质疑,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容,却看不出丝毫躁气。 “禀王爷,卑职没有得到哈大人的手令。”那统领稍一犹疑,但还是据实回答。 墨裕看看肃文,二人都不再言语,在场的学生与教习也都注视着宏奕。 “事后我让哈保给你补上,开门。”宏奕冷冷道,声音却如金石交错,但威压之下,统领却一低头,“王爷应从神武门进入,况且,没有哈大人的手令,请恕卑职孟浪,还请王爷恕罪。” “你!”宏奕一时气得脸色都白了。 “得得得——”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郑王爷荫堂也是骑马而至,与他同来的也是一位王爷打扮的人。稍顷,几个仙鹤补服、锦鸡补服的大人也都骑马而至,吏部尚书魏瑛也赫然在列。西华门顿时人流汹涌,灯笼乱晃,照得门前如白昼一般。 “老六,还在这待着干嘛,快去救火啊!”那王爷打扮的人沉声道。他一脸乌黑的络腮胡,颇有武相。 “呵呵,遇到强项令了。”宏奕苦笑一声。 “这是谁?”肃文悄声问道。 暗夜中,墨裕的眼里闪着火光,“大金朝铁帽子议政王、上书房大臣、正黄旗旗主、礼亲王济尔舒!” 却听那济尔舒喝斥道,“没看见里面大火冲天吗?快开门!” 那统领稍一犹豫,却上前跪倒在地,“奴才苏冲阿参见主子!” 火光中,礼亲王端坐马上,“我道是谁这么大胆,敢拦三位王爷的驾,我没你这样的奴才,你也没我这样的主子!” “请主子体谅,”苏冲阿小心翼翼道,“宫里有规矩,王爷应从神武门入,上书房列位大臣及部院大臣应从东华门入,实在是哈保哈大人军纪森严,奴才不敢擅作主张,等奴才请示了哈大人,即刻放列位王爷进去。” “等你请示回来,汤都凉了!”济尔舒勃然大怒,他手一挥,马鞭就在苏冲阿脸上留下一道血印子。 苏冲阿却一声不吭,他抬起头,倔强地看着济尔舒。 济尔舒的马鞭如急雨般落下,济尔舒的一张脸顷刻间血肉模糊,但他依然如钉子般挺立,西华门前的兵士个个挺胸抬头,气氛一片肃杀。 见苏冲阿如此倔强硬挺,济尔舒气得把马鞭一扔,“也罢,也罢,你眼里只有哈保,哪还有我这个主子!” “军法如山,奴才别无他法,还请主子息怒,待奴才下值,当请主子治奴才的罪!”苏冲阿跪地磕头后,却站了起来,“奴才已派人去请示皇上,圣旨即刻下达”。 “这一来一回得费多少功夫!我们先进去,或者我去奏明皇上,补上这道圣谕,你看如何?”魏瑛走上前来,商量道。 可是这次,苏冲阿只是拱拱手,竟没再言语。 宏奕气得手脚冰凉,一指苏冲阿,喝道,“给我拿下!” 苏冲阿刚要转身,“噌”一声,只觉腰间一松,自己的佩刀已被人抽走,紧接着,脖子一凉,冰凉的刀锋已紧贴皮肤。 “下令开门!”肃文叫道。 话音未落,却见火光下,一股鲜血红练似喷出,“噗”,喷到一个学生身上,那个学生还没来得及叫,就仰面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苏冲阿翻了翻白眼,用手一指肃文,身子无力地倒在冷冰的地上。 我靠,电视剧误我! 谁知这刀这么沉,足有十几斤重! 谁知这刀这么锋利,简直是削铁如泥! 谁知刀架在脖子上还要有技巧,用力过大,掌握不好,竟要了人命! 前世只解剖过死尸,今天却是活人,肃文看看自己手,犹自不敢相信,虽说芝兰当道,不得不除,这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事发仓卒,电光火石之间,眼看苏冲阿已被控制住,却不料竟命丧当场!宏奕、荫堂、济尔舒等人竟都说不出话来,一干教习与学生也是大气不敢出,守门的兵丁发一声喊,马上围住了肃文。 “哇哇——” 浓重的腥臭气随风飘来,许多官学生这才反应过来,却是控制不住自己,纷纷伏地吐了起来,蒋光鼐一脸苍白地捂着前胸,墨裕却是仍呕吐不止。 “大胆!他有罪,自会有人处理,你怎敢,怎敢要他的命!”礼亲王简直出离愤怒了,他手一挥,这才省得刚才把鞭子扔掉了。 “十叔,这事,待后再讲,救火要紧。”强忍着心中的翻江倒海,宏奕又看看发呆的肃文,“把刀放下,速随我进宫救火!” 礼亲王看看冲天的火光,又看看躺在地下的苏冲阿,也带头冲进西华门。 火光下,那些兵丁却再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大队人马如长龙般涌进门洞。 荫堂看看一众倒地呕吐的学生、教习,再看看兀自挺立、仍持刀立目的肃文,略一点头,也跟在宏奕后面涌进宫去。 第17章 天火人火 果不其然,失火的正是咸安宫。 咸安宫本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三进正房当然是学堂,厢房则用作杂役房与教习用房。 那火却是先从最后一进院的厢房着起,继而蔓延到正房。 当大队人马赶至时,几个太监模样的人正在提桶灭火,一些侍卫模样的人也早已赶到,只见有的踌躇不前,有的提水乱泼,乱糟糟毫无头绪,见三位王爷齐至,又乱哄哄过来跪地请安。 “都免了!”礼亲王大声道,“救火,都去救火,别在门这堵着了!”烟火气大,他心里的火气更大。 “幸亏今天没风,如果象前天那样,朔风呼啸,后果不堪预料。”荫堂看看宏奕。 “这防火班怎么还不到?”礼亲王大声说道,“后面是英华殿,再往前是寿康宫,再往前可就要到慈宁宫了!” 肃文就站在宏奕身全,他却注意到,院里的这些门海(大铁缸)上都套着厚厚的棉套,这滴水成冰天气,竟没有结冰。 “先救正房的火。”宏奕一声令下,跟随而来的侍卫长随,马上扑了上去,暗夜火影中,却是桶少人多,头碰头,人挤人,更加乱作一团。 肃文急忙上前,“王爷,冬天刮北风,房里全是木头结构,这后进院,眼见是救不了,保其它房屋要紧!” “对!”火红中,荫堂看看这个年轻人,“不能火烧连营!太后老佛爷还住在慈宁宫呢!”同朝几十载,礼亲王的路数他太是熟悉不过,他已暗自打定主意,自己旗里的这个年轻人,他非保不可。 宏奕自然懂得里面的份量,二月二开学的日期,是他亲自定下,如果官学不能照常进行,迁到其它处事小,就怕勾画多时的设想一夜间付诸东流。 可是火向南烧,他又不能不管不顾,肃文的话提醒了他,保剩余两进正房,也能正常开学,还能阻断火势向南绵延,他一挥手,“走!” 肃文答应一声,跟着他朝里面跑去。 “这好端端的,怎么走水呢?”荫堂一抚胡须,若有所思,“去,找个当值的太监来。” 一会功夫,一个满面黑灰的太监就战战兢兢跑过来,一下跪在地上,“奴才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走水了,我闻着东厢房有烟味,等打开房门,火已经着起来了,……” 荫堂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就象十五晚上皎洁的月亮走过一丝云彩,他咬咬牙,死命盯住前方熊能的火焰,赭红色的夜空,耳畔,人声嘈杂,喊声震天,他充耳不觉。 …………………………………… “众人分成两拨,分成两拨,”宏奕大声喊道,见他进来,人群自发停了下来,“有水桶、有家伙什的,都往前面正房上泼水,这是一拨。”宏奕也不嫌火烤火燎,大声喊道,火光下,他的五爪正龙团褂格外耀眼,“赶紧的!” 众人发一声喊,却是手里有家伙什的都行动起来。 “另一拨,肃文!”他看一眼伫立一旁的肃文,“由你带领,救正房!” 可是他话音刚落,“哗拉”一声巨响,烟尘火星四起,东厢房坍塌了!可是一阵朔风刮过,火势竟直朝第二进正房蔓延过去! 众人手里都没有家伙什,那火势却甚是迅猛,熊熊大火,烈焰腾空,根本靠不上前。 “快,上前救火,必有重赏!”宏奕声音有些嘶哑,火光中,他的脸上一阵狰狞。 肃文返身跑进厢房,待他从厢房跑出来,却抱着几床棉被扔到地上,“兄弟们,把所有的棉被都取出来。” 宏奕眉毛一皱,这不是火上添棉吗?这么玲珑剔透个人,不对,看到肃文从一太监手中抢过一个桶来,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肃文从门海中舀起一桶水,径自泼到棉被上,滴水成冰的天气,虽然身处火场,棉被马上变得硬挺起来。 他依样又又拿起一张棉被如法炮制,两张稍有些软的“大冰块”瞬间制成。 “来啊,帮把手啊!”他大声喊道。 登时有几个人走上前来,“抬好了,滑过去。”几个人在他带领下抬着“冰块”往厢房与正房的空地走去,越走却越是火烧火燎,越是难以靠近。 “停!”肃文大喊一声,“推进去!”“冰块”一下被推进正房与厢房的空当中。 “用水淋湿毛巾!堵住鼻子了!”肃文又大声喊着,“再来!” 众人马上自发行动起来,拿棉被的拿棉被,浇水的浇水,登时又有几个人围拢到一张“冰块”周围。 肃文一抬眼,其中一人正是蒋光鼐,另有一个大鼻子和一个蒙古汉子,他却不认识。 “起,走,”肃文大声喊道,火热熏天,烤得人周身就要融化一般,越往里走越热,“扔上去!”肃文大吼一声,面被做成的冰块虽然湿淋淋的,但硬度还可,就象一张大饼一样,被摞了上去。 东厢房已经烧塌,三进院的正房眼看也保不住,造一道隔离墙,加上水浇水泼,二进院的正房,应该不会出问题。 可是还没等他们把这隔离墙造成,风势一下大起来,火借风威,火苗一下窜起老高,冲在最前面的肃文与蒋光鼐的眉毛马上焦成两条黑炭。 “不能退,把最后一床扔上去!”忙乱中,肃文喊道,烟气熏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虽然鼻子上裹着湿毛巾,但仍是胸口象赛进一团麻絮似的。 这叫什么事!第一天进学,杀了人不说,还得救火!他暗自有些埋怨老天的不公,想想礼亲王看自己的眼神,虽然身处火场,都让他不寒而栗,误杀了他的旗下奴才,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四人人兀自不退,肃文扭头一看,蒋光鼐一脸黑灰,身上也是狼狈不堪,烟熏火燎,但都是一脸绝决。 火苗四窜,火舌乱舔,当最后一张“冰被”铺就上去,一道防火墙就此铸成! 就在他们再要上前时,门外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激桶到了,激桶到了!” 四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激桶到底是什么玩艺?却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只看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推着几架车子进了院子,架子上装着几个大的水桶,看样子颇为笨重,怪不得姗姗来迟。 只见压梁两端的几个太监同时举起,又同时下压,一个太监手持管子冲向大火。 “噗”,一道激越的水流澎湃而出,火势随即小了下去。 肃文发现,这颇象后世的灭火装置,不过采取人力加压,将水打出,但水管也可四方移动,不拘多高多远,都可喷到。 防火队带着激桶到来,大家总算松了口气,眼着着越来越多的激桶运到,大家纷纷从咸安宫退了出来。 这火烧得太是蹊跷!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烧在了咸安宫! 从院里退了出来,肃文看看宏奕,宏奕的脸色却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从容镇定。 “唉,好歹大家奋力用命,终不致酿成大错,”荫堂看看咸安宫里被激桶压制得越来越小的火势,神情舒缓下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是皇上是否担心?按说,现在叫起儿该结束了吧?”礼亲王济尔舒道,他看看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在火光的掩映下诡异非常。 “朕,不担心!”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肃文转身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正倚立在宫墙处背手静听,只见他头戴黑貂缎台冠,貂皮黄马褂外罩黑色貂皮大氅,手里捻着一串小叶紫檀念珠,正看着大家。 郑亲王、端亲王、礼亲王都愣住了,慌忙趋前磕头,“皇上您几时来的,臣等忙着救火,竟没见着主子!”肃文也有些愣,听称呼、看穿戴,来人正是大金朝宣光帝宏基!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皇上!”众人忽啦啦马上也跪倒一片。 宣光略一点头,竟是踏着水流污浊从容走进咸安宫去,他步履从容,瞳仁炯炯有神,脸上竟丝毫不见颜色。 “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咸安宫余火未灭,臣等还请皇上移驾别处!”荫堂跪在地上大声说道。 宣光站住脚步,“朕刚才就讲了嘛,朕不担心,朝臣用命,侍卫齐心,这火势,不是已经扑灭了么?”他回头看看一班仍跪在地上的臣子,“天凉地冷,都起来吧!”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院落,直击火场。 “皇上,臣弟失职,管理不严,致使宫中火起,臣弟自请处罚!”端亲王宏奕快步上前,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宣基看看他,“你先起来,里面如何?” “三进院的正房烧掉两间,东厢房烧塌了,前两进院子,收拾收拾也还利落。”宏奕垂手站立,小心答道。 “咸安宫作为官学,朕记着今天是二月二,是开学的日子,”宣基抬起头扫了众人一眼,“既然还有两进院子完好无损,那也不必别择新址,着内务府天暖后重建起来就是,一应物品,再行补齐。” 宏奕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却听宣基继续说道,“这场大火,到底是人火还是天火?……端亲王掌总,内务府要快速查清失火因由。”他转过身来,口气严厉起来。“咸安宫一应太监,不能加意小心,要按例治罪,内宫稽查总管首领太监,巡防不严,怠于职守,也要一体治罪!荫堂、宏奕!” “臣在!”二人马上出班又要跪倒,不料宣基一摆手,“你二人是内务府大臣,宏奕还兼任领侍卫内大臣,要迅速治定防火班章程及防火细则,天干物燥,不能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二人答应着退了下去,却又听他口气舒缓下来,“朕适才在高处也都看到了,侍卫大臣用命,亲冒烈火,奋不顾身,着对参与救火之侍卫及官学生,分别恩赏!适才,朕看见,四名官学生不惧烈火,不顾安危,将生死置之度外,隔断了大火,是哪四位啊!” 众人面面相觑,宏奕一看肃文,肃文赶紧跪倒在地,紧接着蒋光鼐、大鼻子跟那个蒙古汉子出跪了下来。 “臣蒋光鼐,现任翰林院检讨!” “臣肃文!现为咸安宫官学生!” “臣德灏,现任咸安宫教习!”蒙古汉子的汉语说得不是太流利。 “臣麻勒吉,现为咸安宫官学生!”阔脸大鼻者声音很大。 “好,很好,着依例封赏,”宣光声音激昂,“但适才,朕听说,护军统领苏冲阿命丧西华门,悍然手诛禁军统领者,也是个官学生?!” 众人的心思马上都提得老高,多道目光一齐射向肃文。 第18章 朝局 端亲王宏奕看一眼肃文,赶紧跪倒在地,“启奏皇上,是臣……” “我不要听你讲,哈保都已经把状告到朕的跟前了,”宣光看都不看宏奕,东方已经紫霞微露,启明星起,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云层,“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济尔舒看看肃文,脸上的肌肉不自觉颤动了一下,荫堂却是若有所思,他看看肃文,肃文已是朝前膝行几步,到了宣光帝跟前,“启禀皇上,苏冲阿为我所杀。”他感觉自己的心不断下坠,就要沉到那黑黢黢的无底深渊。 “嗯,”宣光下下打量着他,“身材魁梧,眉目耸拔,胆子也倒——不小!”他声音仍然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臣胆子本不大,但宫中走水,事起仓卒,臣等一心进宫救火,本应事急从权,可苏冲阿百般阻拦,”他想说出宏奕下令拿下苏冲阿一事,但想想还是改了口,“臣,臣无奈,只能手诛苏冲阿。” “启奏皇上,是臣心里忧急如焚,才命肃文拿下苏冲阿,请皇下旨降罪!”宏奕又跪倒在地。 不诿过,不揽功,肃文偷眼一看宏奕,一股感激之情霎时涌上心头。 “苏冲阿罪不至死,他职责所系,按法度办理,只不过不能圆融办事,但,何苦要杀了他?”宣光却是神情黯淡下来,“肃文,你虽救火有功,但手诛大臣,着——” 肃文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荫堂、济尔舒并一干教习、侍卫、官学生也都不眨眼地盯着宣光。 这一句话可定人生死,滴水成冰的天气,肃文感到自己汗湿重衣。 “唉,人死不能复生,……算了吧……着令咸安宫总裁成文运严加管束,不赏不罚,功过相抵,……苏冲阿,赏银一千两,好好葬了吧!” “是!”众人一齐答应着。 可是宣光帝仍没讲完,“领侍卫内大臣竟被一个小小的统领挡在西华门外,说出去,别有用心者,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话来!,这宫里禁军的统属,也要拟定一个章程!另外,再拟定一个稽查门禁章程,以后倘有火烛之事,护军即行开门,放王公大臣进入扑救,但需核明所带者何人,带多少人,核对清楚,方许放进!” “是。”看着宣光帝背手而去,众人心里都舒了一口气。 肃文刚要试着站起来,却发觉腿麻膝酸,竟是又跌坐在地上。 ……………………………………… ……………………………………… 咸安宫官学的开学日期,只能延后,光是清扫这堆瓦砾,重新收拾利索,就需颇费时日,但宏奕却定下推延五天的期限,内务府顿时紧张起来,安排人手,紧锣密鼓,赶紧办理,惟恐误了时日,触了这位当今天子亲弟弟的霉头。 荫堂下朝回来,一干仆役也忙碌起来,“汪先生在么?” “在,”太监头子武桂笑着递给他一把热毛巾,“汪先生正在陪十二爷作诗,王爷,您别说,十二爷的诗那是越来越好了,汪先生直夸呢!” 荫堂却不理会他的奉承,径自朝自家学堂走去。 穿过一片花园,进入东边廊阁,却见汪辉祖与他的十二世子纳兰明德正在练字,汪辉祖一脸喜悦,正自勉励不已。 见他进来,纳兰明德慌忙跪下请安,汪辉祖也要跪下,荫堂却一把扶住了他,“你是世子的师傅,不必多礼。” 虽然荫堂经常这样提,但汪辉祖却不敢僭越,却听那荫堂道,“拿字来我瞧瞧。” 纳兰明德看看汪辉祖,拿过字来,汪辉祖笑道,“世子的字很有长进的,笔笔中锋,端严劲秀,不可多得啊。” 那荫堂也觉着纳兰性德的字不错,却不开口褒扬,“师傅这是勉励你,你当更加努力,你且下去,把《礼记》背诵一百遍,书背百遍,其意自现,你可明白?” “明白,阿玛。”纳兰明德略一施礼,转身而去。 “王爷,是宫里有消息了么?”汪辉祖看着荫堂。 “是,皇上今天命上书房拟定罪已诏,估计明天就要明发各省了!” “噢?”汪辉祖 “失火的原因也已查明,说是太监用火不慎,炉缝走烟,将厢房引燃,以致失火。”荫堂看看静静坐听的汪辉祖,“咸安宫失火太监原拟以绞刑,其他太监绞监候,稽查总管首领太监革去顶戴,罚去钱粮六年,发往上驷院,派往吴甸铡草,皇上却是圣心仁慈,引以为过,都从宽处理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当今皇上是仁德之君!”汪辉祖一拱手。 “救火的侍卫与官学生人人按例恩赏,只是,只是那肃文不赏不罚,交咸安宫官学严加管束!不过,济尔舒不会放过他!”荫堂看看汪辉祖。 汪辉祖马上反应过来,荫堂是想听自己的意见,他略一沉吟,“王爷,这咸安宫官学开学第一天,不禁血溅西华门,且宫中失火,怎么看,都象是针对端王而来。” “我也这么看,这咸安宫官学已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荫堂一抚脑袋。 “这次大火,学生认为,太监失火是明面,暗地里说不定有人一手操纵,这,一是打击了端王,他受命主持咸安宫,不能不说这是当头一棒,二是间接也打击了皇上,历代皇帝,几人下过罪己诏?”他看看幽幽地看着自己的荫堂。 “嗯,”荫堂赞赏看他一眼,“皇上也这么看。” “皇上?”汪辉祖一惊。 “皇上已密谕我暗中查办,估计,宏奕也接到了密旨。”荫堂道,“皇上登极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老夫怎么觉着,那晚济尔舒与苏冲阿象是在演戏呢!” 汪辉祖一笑,“这宫里的风,何曾停过?嗯,礼亲王,他是有这手段,”他看看荫堂,就是眼前这位王爷,也是个造风高手,但他却不敢说出来。 “济尔舒之心,人尽皆知,他是盯着皇位呢,……唉,我是怕,”荫堂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皇上本有内疾,”前些日子宫里与太医院都有消息传出,“身子骨这几年有些吃力,唉,怕是——” 他叹口气,却换了个话题,“福庆家里,派人去了吗?” “去了,福庆一家感激不尽。”汪辉祖忙道。 “那肃文,本王没有看走眼,”荫堂的情绪慢慢高起来,“敢不请命,悍然诛杀护军统领,杀伐果断,心志超常,呵呵,我倒想把他招进军中了。”他脑海中又泛起那晚众学子及教习疯狂伏地呕吐的场景,肃文却有如雪松一般,昂然挺立。 “福庆那么个人,怎会有这么个儿子?”汪辉祖笑道,“不过,照我看,前晚最大的赢家应是他呢!” “唔?” “一切赏物不足为道,能在皇上心里留下印象,才是最大的恩赏!否则,光是善杀统领这一条,都足以灭他满门了!皇上,明显是在护着他!”汪辉祖一笑。 ………………………………… ………………………………… “肤躬膺天眷,统御寰区,夙夜祉承,罔敢怠忽,期于阴阳顺序,中外枚宁,共享升平之化。乃于宣光十八年二月初二日咸安宫灾,朕心惶惧,莫究所由,因朕不德之所至欤?抑用人失当而至然欤?兹乃力图修省,挽回天意……” 肃文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邸报,看着这道罪已诏,敢情皇上这是真抓实干哪,说打自己脸就打自己脸,说下罪己诏就真下啊,不过,这用人失当四字,他定定地看着,仿佛意有所指似的。 讷采看看一脸惊讶的肃文,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已经传谕各省,明发天下了。” 见肃文要说话,他一摆手,“今儿让惠娴叫你过来,就是想跟你说道说道。” 见他面容整齐,肃文也收敛笑容,端坐静听。 “前晚的事我也听到一些,你奋力灭火本是好的,何苦,何苦,要诛杀那苏冲阿!人命一条暂且不说,那苏冲阿是礼亲王济尔舒的门人,你那不是打他的脸吗?他不会善罢干休的,虽说皇上不惩处你,但保不齐以后济尔舒不会出手,惹下这么一个泼天大的仇家,何苦来哉!”讷采是真着急了。 他一摆手,“听我讲完。你刚进咸安宫,其实,已是半条腿迈进官场,咸安宫现在又是万众瞩目,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不慎,就是万丈深渊,朝堂上有些事,我得说与你知道,别得罪了人,还不知晓,让他背后卖你,你还当他是好人。” 讷采的声音有些嘶哑,目光有些黯淡,“本朝实行议政王会议制度,也叫八旗议政,八旗旗主并上书房大臣、六部九卿等部院大臣、各省督抚、提督,会选皇帝,当今宣光皇帝是大金朝第四位皇帝,也就是六爷端王爷的亲哥哥!” “皇上出自镶黄旗,前三任皇上却分别出自正黄旗、正蓝旗,镶白旗,皇位永远在八大皇族间轮替,皇上驾崩,议政王会议再行选出新的皇上!” 肃文静静听着,讷采的声音却黯了下来,表情有些沉痛,“原本呢,是九大皇族,可是老睿亲王一族,却是在三十年前就灭了满族,当时那个惨哟,直杀的是血流成成河,尸堆成山……睿亲王,原本是最有资格登上皇位的,……” 幽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好似要穿透墙壁,追寻那些遥远的记忆。 良久,他才叹口气,继续讲道,“睿亲王死后,九旗并为八旗,他自将的正黑旗也就散入八旗,再往前的镶黑旗,那更遥远,不说了……” “现在朝中的八位旗主王爷,都是议政王,可进入上书房的只有四位,其中郑亲王荫堂是首席议政王,端亲王、礼亲王、康亲王也都是上书房大臣,上书房大臣中还有四位,以张凤藻为首辅大臣,鄂伦察次之,再就是周祖培与孙世霖,撇开满汉不论,张凤藻与鄂伦察都在朝中经营多年,历世不倒,手下学生、门人众多,不结党也隐隐是朝中两大势力……” “这么复杂?”肃文不禁惊呼道。 “我就知道你以前整天不谙世务,光知道玩耍为乐,对这些事是不上心的。”讷采嗔怪道,却是透着自家人的亲切。 “再有,朝中还有武官、御史、刑名、翰林四大派系,却是以历年来以官场任职或后来任职为名目。武官派,以现在的九门提督哈保为首;御史派,都察院左都御史钱牧为首;刑名派呢,却与刑部无关,多是刑名师爷出身,后成为各方职官,其它诸如钱粮师爷出身的官佐,也加入这派,这派首脑也是师爷出身,以当今的刑部汉尚书为赵彻为首;这最后一派呢,顾名思义,大多出身翰林,以当今吏部满尚书魏瑛马首是瞻。” “这些派系,不分满汉,又分满汉,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派,却无人认承,不说派,确真真存在。” “你在咸安宫,一定要处处小心,你现在已是得罪了礼亲王,须得防着他对你不利,记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指不定哪个学生背后站着什么人,哪个教习是谁的门人学生!” 第19章 本游击是个魔头 一场轰动天下的咸安宫失火事件随着罪己诏的颁布,渐渐由高潮走向落幕,而咸安宫官学却在世人瞩目中悄无声息地重新复学。 由于后进院失火,所有九十名学生暂分甲乙两所,并不分科,统一课程,统一教习,统一上课。 官学的课程与旗学也差不多,但却多了算术、天文、历法、大金律等课目,进学三天,皇上已是颁下许多书籍,《五经注疏》、《资治纲目》、《性理大全》、《大学衍义》、《日知荟说》等坊间不易购买之书,竟也齐全。 过了最初时日的新鲜,大部分官学生都叫苦不迭,官学不论时日,不论天气,寅时准时开课,满总裁成文运、阿里衮,汉总裁秦涧泉轮流当值,不仅学生就是教习,也不敢轻易请假旷课。 从寅时开始,背诵四书五经至少一个时辰,背诵完稍歇之后,马上就是满语的学习,算术、习字等课目迤逦展开,中午官学提供午餐,稍事休息之后,下午却是骑射、剑术等课目,至申时方止。 课程更换轮替,日结、月试、季考、年评,更是时刻挂在总裁及教习的嘴边,成绩也是日积月累,最后以历次年终考评和最后的大考作为将来外任放官的凭据。由此,虽然身体辛劳,但事关前程,竟是每个人都不敢懈怠。 中午在春凳上稍稍休息,骑射教习张凤鸣与德灏就把全体官学生带到内务府尚衣监附近的一处开阔地。 张凤鸣是汉人,生得白净,浑身上下充满精干之气,德灏却是皮肤黝黑,身胖体壮,两人虽是一汉一蒙,一白一黑,却是配合默契,看样子,德灏对张凤鸣很是尊重。 内务府的苏拉早已摆好箭靶,两位教习当中而立,九十名官学生分列两旁,肃文也站在甲所学生中间,静等着两位教习训示。 简单的开场白后,张凤鸣直切正题,并不费话,“我从年轻时就偏好射箭,十五岁后遍访名师,更与四方英雄切磋交流,才知以前学的是旁门偏道,《礼记射义》中有几句话,我认为,可以把射法说个大概,‘内志正,外体直,可以引弓矢审固’……” 他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却是引经据典,直切要义,《射经》、《贯虱心传》、《纪效新书》、《征南射法》等典籍更是随口引来,毫无滞涩。 “这不是四书五经,光会掉书袋有什么用?”天寒地冻中,站立良久,腿酸膝麻,两所学生早已心生怨念,但师道尊严高高在上,竟是谁也不敢吱声,所以,当有人开始抱怨时,马上就有人群起附和,在声音与表情上给予有声或无声地支持。 说话的人肃文认识,名唤图尔宸,其父为福建都统,也是世家子弟,进学几日,却是与墨裕打得火热。 他声音稍大,张凤鸣显然已是听见,却仅朝这里看了一眼,继续授课。 图尔宸的话肃文根本就当耳旁风,上世每天早上都要站桩,少则半小时,多则一小时,所以他并不觉着累,这样心思归一,超然物外,耳边却只回荡着张凤鸣的声音。 “我倒认为张教习说得有理,听听无妨。”旁边一个大鼻子笑道,他这一笑,鼻子扁平下来,显得却是更大了,此人正是那日与他一同救火的学生——麻勒吉。 出身决定屁股,屁股决定脑袋,麻勒吉父亲是一参领,家里过年时,门垛子上同样布满了鸡爪子,加上两人有过共同救火的情谊,他对肃文的杀伐果决也非常钦佩,几天时间,竟是与肃文同吃同学,形影不离。 图尔宸看他一眼,麻勒吉也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笑一怒,却是谁也不服气谁,两人眼里都是火花四射。 “射义数语以概括,仅四字而已,那就是志正体直,果然能做到这四个字,那我也就没有可以教给大家的了。”大家刚以为他要结束宣讲,却不料他看看大家,继续讲道,“射法有三十六条,外法二十八条,内法八条,内法分为养心、定志、行气……,外法分为足、膝、臂、腹、腰……等,其后将一一为大家演练……” “但我认为,练习射箭要先从另外四法入手,周身架式法,肘窝向上法,眼力法,臂力法。……先讲臂力,力气小,弓都拉不开,难以固定,平时必须先从大力弓开始练习,射箭时,再用自己的弓,那力量就有富余……” 他说得口舌冒烟,众人却无心听讲,只盼早些休课,早早回家,或三五成群,往那“庆和堂”一坐,在这大冷的天儿,也象内务府的司官一样,享受一番。 “好,我就讲这些,”众人刚要欢呼雀跃,却听他话风一转,“下面德灏教习演示射箭的大架、小架、平架,及拇指张弓法。” 众人马上泄了气,都是一脸沮丧,双腿如铅般沉重。 虽然德灏的汉语并不十分好,但肃文听得认真,理论指导实践,这是前世的不易之理,在大金朝当然通用。 拇指张弓法却很是简单,拇指上戴着扳指,以扳指拉弦,食指却轻抬箭尾,德灏倒也讲得明白。 “以前,不就是个游击吗?倘不是端亲王看重,还在健锐营坐冷板凳呢!”图尔宸小声道。 墨裕看看肃文,悄声道,“张凤鸣在攻打大小金川时贪功冒进,孤军深入,折了不少兵马,本应杀头的,是哈保哈大人力保,才免于一死,但褫夺官职,被打发到健锐营了……”他还要说什么,看张凤鸣朝这里张望,赶紧闭上了嘴。 德灏却是简单,三言两语介绍完后,持弓退到一边。 “好,今天的课程完毕,”张凤鸣看了众人一眼,寒风中,他的脸更是凛冽,“今天的课程,肃文为甲等,其余皆为末等,好,休课。” 众人不禁一片哗然,图尔宸看看一脸惊讶的肃文,却是不敢朝肃文使性子,他卯足劲喊了一声,“教习,我有话讲。”声音在紫禁城的空旷处回荡,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讲!”张凤鸣竟是看也不看他。 图尔宸一咬牙,“同是前来听讲,为何我等皆是末等,惟独肃文一人位列甲等,学生心有疑问,请教习明示。”他平时口才很好,能说会道。 张凤鸣依然不看他,他一招手,苏拉牵过一匹白马来,他亲热地拍拍马头,才继续开口。 “原因只有一条,上课时,两所九十人只有肃文一人认真听讲,且姿式始终如一,目不斜视,心无旁鹜,这堂课,其实是对射箭的大体概括,……志正体直四字,肃文完全做到了,他理应甲等!”张凤鸣眼里寒光一闪,有如霜刀雪剑,“再简略些,我今天所讲的内容,归纳起来不外乎两字,那就是‘志正’,如你能将我所讲一一复述一遍,你也位列甲等!” 图尔宸却不敢与他对视,这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游击,身上的杀气很浓,况且,适才上课,他哪里认真走过心,但他的脑瓜转得也快,“肃文能复述吗?如果肃文能,我也能!” 其余官学生不禁都松了口气,这肃二爷的名声响彻内城,那可真是个偷鸡摸狗的积年,碰瓷打架的高手,但惟独一样,读书不行,虽然上元节郑王府里大出风头,但众人却都以为那只是依仗嘴快,碰巧而已,且算术在大部分人眼里,真是雕虫小技。 “肃文!”张凤鸣却是直接点将,他神凛威重,却如在军营中一般。 “是,教习!”肃文深深一揖,他确切知道,不论前世还是后世,尊敬领导总是没错的,“如果所说不恰当,还请教习指正。” “志正体直四字,是教习适才概括的箭法精髓,是教习多年心血之大成。”他先给张凤鸣戴了个高帽,却发现张凤鸣的脸上依然一片肃杀之气,他只得进入正题,“我认为,其实教习是以儒家之道来指导射箭,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心志清明,安心静思才是射箭的首要之务,正所谓王阳明所讲,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骄矜、暴狠、萎迷、害怕等,都是心中之贼,都应用格物的功夫格去,才能达到志正的目的!” “好!”肃文话音刚落,张凤鸣竟自喊出声来,“好!好——!”他连说三个好,竟是喜出望外,“肃文名列甲等,实至名归!尔等还有不服的么?” 那图尔宸张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们不愿掉书袋子,你道我是个书生,却不知道,本游击是个杀人魔头,”那张凤鸣起先声音非常平静,却突然变得有如千年古石的阴气,令人发瘆,“端亲王有谕旨,骑射教学皆以军法治学,下次,如果课堂喧哗、质疑教习者,重责四十军棍!撵出咸安宫去!” 两所学生马上鸦雀无声,众人皆是神情凛然,那张凤鸣却在众目睽睽中翻身上马,那马不需指令,围着校场疾驰而去。 “得得得……” 马蹄声急,那张凤鸣却端坐马上稳如渊岳,突然,他掣弓在手,“啪啪啪”,随着三声劲响,“砰砰砰”,箭靶马上传来三声闷响,众人极目望去,却是三箭皆中红心。 八旗子弟以骑射为本,人人心中皆有一英雄,校场上马上竖起一片拇指,如若不是宫中不准喧哗,早已响声震天。 但张凤鸣并没有停下,突然,他单手掣弓,身子后仰,“啪啪”两声,两支箭竟从左右马肚子下飞了出去,校场上马上又是一片喝彩,不过,这喝彩憋在心里,憋得这一干学生个个脸红眼亮,兴奋溢于颜表! “高!”肃文心里暗赞一声,这张凤鸣真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收伏了这帮眼高于顶的爷! 鸟伴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这教习,我跟定了! 看着众人陆续远去,张凤鸣却走到肃文跟前,“王阳明的书,你读过?”他仍是不苟言笑。 “学生读过《传习录》,四句教,更是常记心间。”肃文一施礼,恭敬答道。 “好,王阳明,治学治军皆是圣人,……以后,可随时来找我,我住灵境胡同。” “是,教习。”肃文恭敬地一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