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咒》 第一章 【第一章】 一只手从坟墓中伸出来,颓然地、无助地在空中挣扎,那是一只白皙、纤细、修长、漂亮的手,半寸长的指甲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黛青色,手腕戴着一串血红色玛瑙串珠,在皎洁的月光中,折射出异样璀璨妖冶的光,似乎野兽般痛苦呜咽的嘶吼从手的下方传出来。 一袭青衫的男子站在墓碑前,眸光灿灿,嘴角带着无奈的浅笑,轻轻低语:“师兄,我要去南海一趟,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来探望师兄了,您要好好保重。”他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磁音,却有着脆脆的节奏,像暗夜里屋檐滴落的雨珠,落在空中缠绵成雨线。 那手却更加愤怒地挣扎着,嘶吼也更加剧烈,喑哑呜咽,整个墓地,不对,是整个大地突然都为之震颤不已。 刚才还明朗的天空,忽然翻涌起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月亮,铺天盖地的狂风席卷而至,然后是浓浓的雾霭,从密林深处迅速弥漫开来,参天的大树、茂密的灌木、扭曲的藤蔓和奇异的花草,因为这诡异的夜,而忽然失去了原本鲜活的生命,变成奇形怪状的黑色暗影,在风中战栗、呻 吟,似乎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他。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似乎是暴风雨的前兆,然而青衫男子清楚地知道,那只不过是那个人的愤怒而已。 足以改变天地的愤怒,足以让天地为之改变的愤怒。 “师兄,三年了,你还是这样暴躁啊。”他轻笑,口中喃喃念起咒语,扬起左手,手上陡然多了一把寒光粼粼的剑,剑长三尺三寸,一条赤青色的龙从剑尖开始一直盘旋到整个剑柄上,那龙睛金光闪烁,在晦暗的夜色中,陡然迸射出千万道霞光。 他举起剑,轻轻划破右手中指,一滴血珠飞溅而出,落在面前的墓碑上,很快消弭不见,瞬间,云开、雾散、风止,一轮皎洁的圆月静静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周围点缀着宝石般璀璨的星子,密林深处,树影婆娑,野花烂漫芬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恍惚错觉。 坟墓上的那只手瑟缩着,战栗着,终于慢慢缩回去。 这一片墓地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 有血从墓碑中渗出来,一点一点,慢慢绵延成线,成片,渐渐汇聚成幕布般流泻而下,不停地蜿蜒流淌,一直蔓延到他脚下。 他扬起剑,向着墓碑用力一劈,那地面上涌动的血忽然倒流回去,一直回到墓碑中,完全渗入进去,没有丝毫痕迹留下来。 他静静看着墓碑,一块普通的石碑,没有名字,没有题记,上面一片空白,然而那墓碑的下面,却压抑着一个最喧嚣狂妄的灵魂,能够让天地为之色变的灵魂,能够改变天地的灵魂。 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忽然翻了一个筋斗,然后轻飘飘伫立在墓前,“师兄,我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不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鸣叫。 脚下是沉淀了几千年的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他最后看一眼墓碑,慢慢走远,消失在密林深幽处。 距离这块墓地不过半里远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淡淡的光从木屋中弥散出来。 青衫男子走进木屋,坐在椅子上。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一把灰褐色的强弩,下面是一张铺着亚麻布的木板床,旁边一张木制桌子,一把他正在坐着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弥漫着苍凉的光晕,一只飞蛾在灯罩周围徘徊旋转,莽莽撞撞地寻找着自取灭亡的路。 他怔怔看着,忽然拿起灯罩,那飞蛾就向火焰扑去,“嗞”的一声,冒出浅浅的青烟,被烧得焦黑的飞蛾颓然坠落在热油中。 灯台下,是卜卦用的龟壳。 他慢慢拿起来,轻轻晃动。 “咔啦”一声,卦符落地,他怔一下,蓦地变了脸色,却没有去捡,而是另起一卦,神情变得更加忧悒。 嘴角逸出有些无奈的苦笑。 第一卦是“需卦”——需,有孚,光,本卦为异卦相叠,干下坎上,需下卦为干为天,上卦为坎为水,即表示降雨在即。也就是一种险卦,危险在即,不利出行。 第二卦更是“剥卦”中的离魂卦,卦辞曰,“剥,不利有攸往。”有所往则不利。而离魂卦更是“剥卦”中大凶之卦。 也就是说,两卦皆告诉他此行不可行,如行则必有凶险,而且是血光之灾,性命之虞。 他却必须出去,去南海,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朋友——伯琮。 伯琮、俞允文、贞元是他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三个朋友,现在伯琮被人陷害,中了剧毒,一定要南海的沉香来解毒。 沉香是万年沉香木的精 华,由蛟龙看守。 贞元自然不用想,俞允文虽然勇猛,却只是一个凡人,绝对不可能打败蛟龙,所以,只有他去。 然而,他去,却会有血光之灾。 都说善卦者不能自卜,犹如能医者不能自医,他给自己的占卜,却从来都是灵验的。 他本来就不是普通的方士,他是蓬莱山轩逸真人的第三个弟子,自轩逸真人羽化成仙后,他也是师门唯一一个还在驱魔卫道的传人。 他的大师兄摩羯已经在三年前被他镇在千年古墓中,他的师姐隐莲也已经隐身红尘,缥缈无所终。 他的名字叫做璃月,一个皎洁如月,熠熠如星的男子。 古桥镇,距离临安不过二百余里。 傍晚时分,斜阳脉脉。 满面风尘、一袭青衫的璃月踏进古桥镇,他的怀中,放着从南海带回来的沉香。预期中的危险并没有来临,他很轻易地制服蛟龙,然后拿到了沉香,但是脸上并没有现出丝毫轻松的神色,相反,变得更加凝重,他的占卜……一直都是很灵验的。 小镇的街头,既不繁华,也不冷清。 沿街星罗棋布地挤满了各色店铺和小摊,商家热情洋溢地叫卖着……一个卖云糕的小伙子扎着灰色包头巾,一袭灰色短打扮,正拿着油纸给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婶包云糕。 大婶絮絮叨叨地说:“……我的牙不好,小伙子,你的云糕会不会硬啊……”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梳着朝天髻,一手拿着彩球,一手牵着母亲的手,摇来晃去,“娘!我要吃糖人嘛!我要吃糖人嘛……” 卖糖人的老者须眉皆微白,舀一勺糖稀,随意挥洒,浇在圆盘中,便出现花鸟鱼虫、人物造型……旁边看热闹的人无不鼓掌惊叹,孩子们更是看得眼睛发光,口水直流。 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妥。 璃月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居然没有人看他一眼。 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璃月并不是一个美男子,但是看到他的人,都不免会想起两个字——干净。 极致的干净,干净到极致。 完全不染纤尘,就像天空最皎洁的明月,就像山间最澄澈的溪涧。 所以,每次当他出现在人群中,总是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 而现在,居然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就好像他是空气,就好像他完全不存在。 然后,他感知到了另外一种气息。 杀气!带着血腥的杀气!强烈浓郁的杀气! 宽大袖子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攥成拳头,他戒慎地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卖糖人的老人家,吵嚷着要吃糖人的小孩子,安抚小孩子的母亲,卖云糕的小伙子,絮絮叨叨的大婶,不远处正在挑选发簪的两个少女,卖首饰的老板,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一切都是这么的平静,平静得好像普通的街头,平静得好像普通街头最普通的一景。 不祥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璃月本来就不是凡人,本来就拥有着比普通人更加敏锐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从街角绸缎铺中走出来的女子,手中拿着似乎刚买的一匹碎花布。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或者说,是一个外表很普通的女子。 头上包着浅蓝色碎花头巾,一双幽深幽深的黑瞳,皮肤微黑,略厚的嘴唇,上身一件蓝色碎花衫,腰间扎着同色围裙,下身一条皂月白的裙子,脚上是一双蓝色绣花鞋。 就像晴空霹雳、六月飞雪,璃月看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呆住。 攥紧的拳头不由自主放开,一时间,街头、人群、杀机……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她,眼睛里只有她。 万物在他眼中淡化成虚无。 像街上的所有人一样,女子并没有看他,或者说,她的眼睛看着另一个人。在她旁边,有一个年轻男子,漆纱幞头,眉目清秀,淡紫色花绫长衫,足蹬黑色云靴,一看就是个富贾人家的公子。 那男子不知道在低语什么,女子看着他,浅浅地笑。 他们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并没有留意到他。 女子的视线,自始至终只停留在富家公子身上。 一如从前,她的眼中,从来都没有他的存在。 他们迤逦而行,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街角处。 璃月却还呆怔在原地,思绪似乎飘荡回那悠远的岁月,那个在蓬莱山的云雾叠嶂,峭拔峰峦,嵯峨怪石,流泉飞瀑,茂林修竹,古木参天,奇花异草中,衣袂翩翩的女子,似乎听到她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在山巅间回响。 恍若隔世。 实际上,却只不过是短短的三年。 距离那时,只不过是三年。 璃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第二章 正在这时候,卖糖人的老人家手中的勺子翻转,一勺糖稀忽然织成密如蚕丝的网,向他兜头泼下。 璃月一惊之下,纵身后跃,正在挑选发簪的两个少女手中的七八支发簪已经直接射向他后背的几处要穴,与此同时,卖云糕的小贩、买云糕的大婶、要吃糖人的小孩子、哄孩子的母亲……已经拿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武器,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动攻击。 似乎只是在一瞬间,他就置身在天罗地网之中。 璃月终究是璃月,他突然仰倒在地上,贴着地面,平平直飞出去,就像一张纸,平平地掠了出去。 饶是如此,那个孩子抛出的彩球依然堪堪碰触到他的左脚,然后轰然裂开,从里面竟然迸射出无数根牛毛般细密的银针,纵使他动作快逾追风闪电,依然有一根银针刺进靴底,如有灵性般,直没入脚心。 在银针入脚的瞬间,璃月已经伸手“啪啪”点了腿上的几处穴道,慢慢站直身子,然后扬起左手,口中喃喃念动咒语,手上顿时出现一把盘龙长剑,寒光凛冽,剑柄处的龙睛金光闪烁。 一阵刺痒陡然从脚底传来,然后整条腿渐渐失去了知觉。 街头所有的人都慢慢向他围拢过来。那个孩子的手中,又拿着另外一个彩球,一下下抛掷向空中,又一下下落回手里;买云糕的大婶手中捻着绣花针;卖糖人的老人家手中的勺子热热的糖稀散发着氤氲蒸汽;买发簪的两个女子手上拿着的不再是发簪,而是两条丝带……这些老弱妇孺,手上明明拿着最普通的东西,脸上明明都带着最温和甜美的笑容,璃月却只感到毛骨悚然,他知道,随便他们手中的哪一样碰到他身上,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这么多年来斩妖除魔,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玄关,大劫大难,甚至有一次和一只蜘蛛精在山洞中大战了三天三夜,还有一次一夜间收服了一百多个僵尸,却从来都没有感到过恐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敌人是什么,然而,这次,他是真的恐惧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弄来这么多随便哪一个走在江湖上都可以令人闻风丧胆的高手。 他们如果只是想要他的命,他是不会感到恐惧的,他害怕的是,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伯琮…… 他的朋友伯琮…… 关系到天下兴衰、百姓存亡的伯琮。 左腿的穴道虽然被封住了,僵硬的感觉却依然一点点向上蔓延,只不过是稍微减缓了速度而已。 那银针似乎在他体内游走着,肆意蔓延。冷汗自他额头涔涔落下,脑海中灵光一闪,那银针,那银针……那并不是银针,而应该是千年冰蚕丝。 天下间至阴至柔的冰蚕丝。 冰蚕丝本身并没有毒,对有些人来说,甚至有益无害,对他来说,却是足以致命的。 他本来就是至阳至刚至纯之体,阴阳相克,正邪相冲,就如同两大高手正在他体内进行巅峰对决,足以把他彻底摧毁得体无完肤。看起来,这些人真的很了解他,而他,对那些人,依然一无所知。 璃月蹙起眉,剑尖指向天空,一朵绚烂的烟花陡然绽放,弥漫成一条巨龙的形状,就那么呈现在空中,并不曾散去。 包围的人彼此对视一眼,突然向他冲过来。 他们知道他在发射求援信号,虽然早就调查过他根本没有任何同伴在附近,但是他们绝对不会给自己任何失手的机会。 失手的后果,对于他们而言,是非常残忍而恐怖的。 此时此刻,在半里外一间普通的茅屋内,身穿淡紫色花绫长衫的公子,打量着斑驳的四壁,皱着眉头说:“隐莲,你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尽快说服父母,迎娶你过门。” “如果他们实在不肯答应,就算了,”隐莲斟了一杯茶给他,“你是县丞的公子,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的确是门不当、户不对。” “你说什么呢?”公子拉住她的手,眼波脉脉,“我只要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出身,我都只要你。” “可是,”隐莲看着他,“我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既没有财富,也没有美貌。” “你的问题难倒我了,”公子扬眉浅笑,“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眼中就只看得到你,你要问我理由,我真的说不出来。” 隐莲看着窗外,刚要说话,却勃然变了脸色。 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月亮却还没有升起,正是天地间最晦暗的时刻。 苍茫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出一条金色的巨龙,那么鲜明醒目。 公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啧啧赞叹道:“不知道是谁家放的烟火,居然会停留在空中这么久还不消散,赶明儿叫小厮们出去打听打听,咱们也买来放。” 隐莲看着那龙,眼神明明灭灭地闪烁。 冰蚕丝已经蔓延到璃月的胸部,虽然五脏暂时被他用先天罡气护住了,想必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隐莲并没有来。璃月知道,她当然会看到自己求助的信号,但是,她并没有来。 虽然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依然还是有些隐隐的失望。 她还是……在憎恨着自己啊。 汗水不停地落下,朦胧了视线,眼前忽然浮现起三年前师父临终时的那一幕,那最后的殷殷嘱托,还有师父为他流下的最后一滴红尘泪……他银牙一咬,刺痛过后是嘴里腥咸的液 体,他张开嘴,就把那血喷在手中的剑上,血花落在剑身,很快消弭不见,寒光却陡然凌厉了数倍,龙睛的金光更加璀璨耀目。 包围他的人,适才已经有几个被他的剑气所伤,如今见到他突然以血祭剑,不禁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料想到,他体内有千年冰蚕丝,居然还能发挥出这样强大的威力。 江湖中人都知道璃月是轩逸真人的关门弟子,尽得他衣钵,所以这次他们才会布下天罗地网,务求让他插翅难飞。 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耐力和韧性都比他们预计的还要高出很多。 不只是璃月,他们也开始冒冷汗。 茅屋内,公子牵着隐莲的手,还在喃喃诉说着他的爱慕。 隐莲却有些神情恍惚,她第一次见到璃月的时候,他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然后一起在蓬莱山上生活了十年。 虽然对他一直都是憎厌远远多过关心,不过,他的性子,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向人求助的人,尤其是向她求助,除非,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除非,是有比死还要重要的理由…… 然而,那会是什么样的理由呢? 【第二章】 璃月是在小时候被带到蓬莱山的。 所谓“小时候”,意思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当然,也没有名字。 从他有记忆起,就跟着一个姓廖的老乞丐在街边讨饭,人们都叫他“乞儿”,乞儿就成了他的名字。 那些年,兵荒马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乞讨的人自然很多。 但是,璃月却从来都不会为饿肚子发愁。 只要他拿着豁了口的瓷碗坐在街边,自然就会有人往他的碗里扔铜钱,甚至送肉包子给他吃。 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摇头叹息:“这孩子长得这么干净,居然是个乞丐。” “实在是太可怜了。” “想必他本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却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然后有一天,一个很像神仙的老道士来到他面前,一样地摇头叹气,说出来的话却很奇怪,他完全听不懂,也不明白。 老道士说:“璃月,你知道错了吗?” 他茫茫然看着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双眸子澄澈如水。 “来吧,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老道士对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顺从地把手递过去,交给老道士。 有人一把扯住他,是那个老乞丐,暴怒地叫:“你这个臭道士!你要干什么?把乞儿还给我!” 老道士悲悯地看着老乞丐,“你前生本来是一个将军,无奈杀戮太多,今生才会沦落成乞丐,难道还不知悔改吗?” 老乞丐怔住,转瞬骂道:“你这个臭道士!你这个妖道!胡说八道什么?” “你笑贫道太疯癫,贫道却知是你看不穿。”老道士捻须摇头,“你不甘贫贱,竟然劫财杀生,害死他的父母,可是你命中注定贫贱终老,纵使掠来金满箱银满筐,亦是化为云烟,幸而你一念之仁,保全这孩子的性命,要不然,纵使再历十世劫也消弭不了你的罪过。” “你、你胡说!”老乞丐叫道,冷汗自额头涔涔落下,抓住璃月的手指不由自主松开。 “走吧,璃月,我们回家。”老道士和颜悦色地对璃月说。 老乞丐张张嘴巴,终于没有说话。 走出了大概半里,璃月忽然问道:“道长,我父母真的是被他杀死的吗?” 老道士颔首问道:“你想为自己的父母复仇吗?” 璃月摇摇头。 “为什么?”老道士诧然看着他,“难道你都不怨恨他吗?” “您说的啊,他前生因为杀孽太多,今生才会沦为乞丐,可见,上天是公正的,他既然今生再造杀孽,那么来生必将还要受到上天的惩罚,我又何苦违逆天意,平添自己的罪过呢?” 眸光蓦地变得有些深邃,老道士低声说:“璃月,天意的确不可违啊,否则必遭天谴。” 第三章 “道长,您叫我璃月,难道,您知道我的名字吗?” “是啊,璃月的确是你的名字,琉璃的璃,月亮的月。” “我喜欢这个名字,”璃月笑一下,“琉璃一样的月,我喜欢。” 老道士看着他的神情却是悲悯的,“贫道法号轩逸真人,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你还有一个师兄摩羯和一个师姐隐莲,他们都随师父寄居在蓬莱山上,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住在那里吧。” “师父,”璃月思忖了片刻,问道,“您说过廖大叔前生杀孽太多,今生才会沦为乞丐,那么我自幼父母双亡,跟着杀害父母的仇人乞讨为生,难道我前世也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轩逸真人猝然看着他,捻须沉吟,终于说道:“不是这样的,是另有些缘故……等时机到了,师父自然就会告诉你的。” “哦。”璃月没有再追问下去,心底却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谜团。而当他终于解开这个谜团的时候,却希望从来不曾听说过。 海外有仙山,虚无缥缈间。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璃月跟着师父登上蓬莱山,也遇到了他宿命中的两个人,摩羯和隐莲。 穿过陡峭的山崖,绕过险峻的巨石,眼前豁然开朗,那一片青青草地,山花烂漫中,两个少年男女正在比剑。 衣袂翩翩,剑气如虹,落英缤纷中,恍若一对璧人。 “摩羯,隐莲!你们两个过来,为师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轩逸真人笑着招呼。 舞剑的少年男女收了剑势,翩然拜倒在他面前,“徒儿拜见师父。” 那个女孩子嘟着嘴,脆生生叫道:“师父,我和大师兄刚刚练成联云剑法,算到师父今天回来,所以想用这套剑法欢迎师父呢。” “呵呵,”轩逸真人捻须微笑,“师父看到了,你们两个都很用功。来,介绍师弟给你们认识,这是你们的小师弟璃月,璃月,这是你的大师兄摩羯,二师姐隐莲。” 璃月行了礼,“拜见师兄、师姐。”悄悄地打量他们两个,摩羯师兄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看到他周身弥散出熠熠光辉,令绮丽的阳光似乎都为之黯然失色。 目光转向隐莲,心脏忽然一阵莫名的悸痛,眼前弥漫了腥咸血红的一片,恍惚中,仿佛看到自己的胸腔突然裂开,然后有汩汩的血涌出来。 这么诡异莫名的感觉,却偏偏真实得令他全身悸颤,不能呼吸,眼前层层叠叠涌起浓浓的雾,苍茫而迷离。他惨白了脸,按住胸口,猝然匍匐在地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璃月从昏睡中醒过来时,已经是暮霭十分,残阳如血,半没入天边,晚霞如虹如锦恍若层峦叠嶂,透过敞开的窗子映入眼帘,犹如一幅最璀璨瑰丽的画卷,美丽得令人屏息。 梳着漂亮双飞发髻的隐莲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看到他睁开眼睛,欢喜地叫道:“你终于醒了!我告诉师父去!”她跳起来,跑到门口,忽然转回头说:“你不要乱跑,师父说你身体太虚弱,要躺在床上静养。” 璃月慢慢坐起来,按住胸口,打量四周。 置身处,是一间石室,自己身下是一张铺着厚厚蒲草的石板床,地上正中间是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对面墙上挂着一张灰褐色的弩,旁边的窗子上方卷着竹帘。 虽然很简陋,但是,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睡在有门有窗的屋子里,所以,情不自禁绽开笑靥。 晚餐是清蒸鱼、叫花鸡和两碟青菜。 摩羯夹了一个鸡腿放在璃月碗中,微笑着说:“你身体那么虚弱,吃个鸡腿补补。” “谢谢大师兄,”璃月迟疑着,终于说道:“对不起,我不吃荤腥。” “什么?”隐莲瞪大了眼睛,“你又不是和尚,怎么会不吃荤腥?” “我自小就不能吃荤。” “你就是不吃肉,所以才会这么虚弱,动不动就晕倒,”摩羯和颜悦色地说,“吃吃看,隐莲做的叫花鸡很好吃的。” 璃月愁苦着一张脸。 “他不喜欢吃,你就不要勉强他嘛,”隐莲笑嘻嘻地一筷子夹走鸡腿,放到摩羯碗中,“大师兄,你最近练功比较辛苦,多吃一点,师父也茹素,看来今天便宜我们两个了。” “是啊。”摩羯也笑,把另一个鸡腿也夹给她,“那么不要浪费,你也多吃点。” “嗯。”隐莲点头。 璃月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又开始隐隐抽痛。 轩逸真人始终低垂眼睑,眉宇间浮现淡淡的忧悒。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蓬莱山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繁花似锦,苍松翠柏,泉水潺潺,连“寒尽”的感觉都不曾有,就更加无所谓岁月。 恍惚间,璃月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 但是当他站在摩羯身边,却如同月亮与太阳,一瞬间就被遮蔽了所有的光彩。 摩羯就像一轮骄阳,光芒万丈,一袭藏青色的袍子,在山巅间纵横飞舞,猎猎作响。俊美无双的少年,眼中浸满了蓬莱山的风、蓬莱山的雾、蓬莱山的云、蓬莱山的雨,大有纵横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隐莲就亦步亦趋地追随在他身边,银铃般的笑声也在山巅间回响。 脱离了青稚之色的隐莲,像摩羯一样,散发出异样瑰丽妖娆的光芒,肌肤白皙细腻如雪,一双漆黑的眼瞳,灿若琉璃,粉嫩的唇瓣竟然比山谷中的杜鹃花还有绮丽娇艳。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恍若一对金童玉女,翩翩若仙。 在他们心中,蓬莱山的岁月是温馨、幸福、甜蜜的,对璃月来说,却是寂寞的。 摩羯师兄偶尔还会拍拍他的头,“小家伙,剑术练得怎么样了?” 隐莲却连看都很少看他一眼,她的眼中,只有摩羯的存在。 于是,璃月心中就会涌起淡淡的失落和苦涩,莫名地,心灵就会为之悸痛。 哦,很长时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忘记第一次见到隐莲时,那莫名的心悸和撕裂般的痛。 这一切,隐莲都不知道,或者说,即使她知道,也不会在意,她眼中,只有摩羯,太阳一样的摩羯,光芒万丈的摩羯。 轩逸真人对璃月却是异常疼爱的,常常单独传授给他武功术数、奇门八卦、天文地理…… 于是,隐莲就会嘟起嘴,跳着脚嚷道:“师父偏心!为什么不把那些教给师兄!反而要教给璃月呢?明明他不论道术、剑术什么都比不过师兄!” “就是这样啊,”轩逸真人笑笑说,“摩羯学的,已经足够他终生受用不尽,璃月却还远远不够。” 隐莲呆一下,嘀咕:“这是什么理论嘛,当然是师兄应该多学一些,将来才可以成就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业。” 轩逸真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声说:“为师这样做,自然有为师的道理。” 隐莲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生气的样子,乍然见到他阴沉着脸,未免有些害怕,不敢再纠缠下去,却由此而开始讨厌璃月。 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来,师父就不会生自己的气,就不会只偏疼他一个人,就不会冷落大师兄……这样的迁怒是毫无道理的,她却觉得理所当然。 于是,她开始留心璃月,想要知道师父为什么会特别宠爱他。 然而,她失望了,这个孩子完全不能和大师兄相提并论,甚至常常会让人忽略到他的存在。 没错,他长得很干净,可是,也仅仅是干净而已,绝对不会给人以睿智、精明、美貌、英姿飒爽、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感觉。 摩羯是光芒四射的,他却像一轮月亮,淡淡的清幽而沉静。 他除了看书,就是在练功,剑术、道术……好像从来都不知道疲惫,也不知道休息,同一招剑法可以练上三天、四天,却不会厌倦。于是,她得出一个结论,他很笨,摩羯一天就可以学会的东西,他要花费四五倍的时间。 另外,更令她觉得愤懑的是,他明明很清楚她在窥探他,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依然该读书读书,该练剑练剑,仿佛当她不存在一样。这种漠视比师父的偏心还让她气愤。 于是,在师父不在家的时候,她煮菜时,就故意在每道菜里都加上动物油。 在饮食上,璃月是很敏感的,他看一眼那些菜,然后垂一下眼睑,闷不吭声地只往嘴里填着糙米饭,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的神色。 完全不明白状况的摩羯就很纳闷地问:“璃月,你怎么不吃菜啊?”夹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碗中。 他像被烫到一样,突然放下碗,“我吃饱了,师兄师姐慢用。”逃也似的跑出去。 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摩羯忍不住问道:“他怎么啦?怎么最近都不吃菜?” “也许是嫌弃我煮的菜不好吃吧?”隐莲无所谓地耸耸肩。 再后来,璃月不再和他们一起吃饭了。摩羯叫过几次,他总是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次数多了,摩羯也就不再理他。 师父偶尔云游回来,他才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餐桌旁。 摩羯就会笑着说:“小师弟最近大概太想念师父了,都不肯好好吃饭。” 隐莲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他一脚,摩羯就不再说话。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某个月圆之夜。 像往常一样,轩逸真人远游回来,四个人同桌用过饭,放下碗筷,隐莲刚站起身,轩逸真人就叫住她:“等一下再收拾,师父有东西要给你们。” 第四章 隐莲依言坐下。 轩逸真人从袖中拿出两串血红色的玛瑙串珠,认真地看了又看,然后说道:“摩羯、隐莲,这两串珠子你们每人一串,在有生之年绝对不可以拿下来。” “哦。”两个人接过来,戴在手腕上,隐莲还很得意地斜睨了璃月一眼,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师父给了她和师兄,却唯独没有给他,现在,他也应该知道被冷落是什么滋味了吧? 璃月眸光淡淡从他们手腕上相同的串珠上掠过,微蹙起眉头。 看到他不悦的神情,隐莲就更加开心。 轩逸真人说:“璃月,你跟为师进内室,为师有话要跟你说。” “是。”璃月点头。 讶然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隐莲脸上的笑容凝结了,咬着牙说:“不知道师父又把他单独叫进去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我们两个听到的吗?明明他入门最晚,还是个笨蛋,偏偏师父就拿他当个宝。” “算了,好歹他也是我们的小师弟嘛。”摩羯笑嘻嘻地拍拍她的肩。 隐莲一对上他那双灿若晨星般的眼,顿时心如鹿撞,红霞满面,满心的不快,都飞到了九天之外。 内室,轩逸真人盘膝坐在蒲团上,默默看着璃月,眼神沉寂晦暗,竟然流下一滴眼泪。 “师父!”璃月惊讶地叫。 “璃月,你曾经问过师父,你自幼父母双亡,跟随杀害你父母的仇人乞讨为生,是不是因为你前生曾经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轩逸真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颅,眼中无限怜惜,“你前生并没有做过错事,五百年来你都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残阳如血,如血的辉煌,如血的绚烂,声音变得沉静悠远,仿佛穿透悠悠岁月,茫茫红尘,“你本是天上的仙童,法号璃月,位列仙班。五百年前,魔界双星降世,为祸人间。你奉上天意旨,下界斩妖除魔。不料,你被血魔双星之一的血魔女所迷惑,竟然被她一剑杀死,也毁掉了你数千年的道行。上天震怒,罚你在红尘浊世辗转五百年,饱尝人间百苦,五百年后,你和双魔星将再度重逢,如果还不知悔改,必将被打入无间地狱,永远受苦,不得超生。” “师父……您说我是仙童?”璃月讶然,不敢置信地看着师父。 “是啊。”轩逸真人点头,“和血魔女的孽缘就是你今生的大劫,你一定不可以一错再错。” 璃月勃然变了脸色,慢慢按住胸口,那么痛,那么椎心刺骨的痛,原来,并不是错觉,而是前世残存的记忆,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忽然轻声问道:“杀死我的那个血魔女,就是师姐吗?”声音微微地颤抖。 轩逸真人颔首,“五百年前,她用美色迷惑了你,然后乘你不备杀了你,但是你的一滴血却溅入她口中,你的血本来就是天地间至纯至阳至洁之血,她体内的魔性也抵挡不住,从此以后化身为凡人,辗转在人世,经历轮回之苦。” “那么,她不会再变成魔了吗?” “只是一滴血,能够压抑她五百年已经是奇迹,如果她魔性复发,就绝对不是轻易能够克制的。”轩逸真人摇摇头,“何况,血魔星本是雌雄双体,她是雌魔星,另有雄魔星,雄魔星在雌魔星化身为人后,也投入凡尘中,陪她一起轮回,等待双星重聚的那一天。十七年前,师父无意间遇到他,就用无相神功封住了他的灵印,让他忘记前尘往事,可以做一个普通人。” “师父也知道他是谁吗?” 轩逸真人沉吟了一下,终于说道:“他就是你的大师兄摩羯。” “啊?”璃月大吃一惊。 “刚才给他们的串珠,可以稍微抵消他们体内的魔性,师父大限已近,即将飞升极乐,师父飞升之日,就是摩羯封印打开之时,你制服他以后,要将他镇压在千年古墓之中,切切不可以让他再次涉足红尘。隐莲因为体内有你五百年前留下的一滴血,暂时还不会化身为魔。如果血魔出世,和她汇合,就会勾起她前世的记忆,到时候双魔汇合,就会打开魔界之门,群魔降世,人间就会变成阿修罗地狱。” “师父!您说您大限将至?”璃月声音颤抖。 “师父修行已满,所谓飞升,不过是登入仙界,位列仙班,你无需难过,反而是你,留在红尘中,还要受诸多苦楚,让为师放心不下。” “师父!”璃月哽咽。 “孩子,以后你要好自珍重,千万不可以再次被情所困,那么在你百年之后,我们师徒自然还可以在仙界重逢。”轩逸真人扬起手,“现在师父交给你最后一件法宝,将来你要用它斩妖除魔,拯救苍生。”他口中喃喃低语,手上陡然多了一把剑,轻轻叹息一声,交给璃月。 璃月看着眼前的剑,心中涌起莫名熟悉的感觉。 剑长三尺三寸,剑光凛冽,寒气逼人,通体盘旋着一条赤青色的龙,一双龙睛,金光闪烁。那金光刺得他眯上了眼睛,突然一片白光闪过,仿佛看到,一袭白衣胜雪的少年,仗剑而行,纵横在山野间,笑傲在江湖上,混迹在红尘中…… 场景转换,夜色清凉如水,墨蓝色的天幕中一轮皓月皎洁如镜。 他清晰地从月镜中看到,自己刚刚杀死一只千年蛇妖,剑上的血渍欲凝未凝,欲滴未滴,这时,耳畔突然传入一阵幽怨的洞箫声,如泣如诉,似怨似嗔,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不由自主循着箫音走过去。 一个衣袂翩翩的女子伫立在一棵老树下,背倚着虬结盘绕的树干,手中擎着一支碧玉箫,缓缓吹奏。 那一瞬间,天地日月似乎都为之黯然失色。 那女子长发飞扬,两道柳眉间仿佛镶嵌着一颗紫色水晶,熠熠生辉,眉似远黛含情,目若春水凝波,鼻若玉胆倒悬,唇若樱花初绽,腰肢款摆间,摇曳生姿,妩媚胜过嫦娥,娇艳羞煞西子。 淡淡的幽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带着勾魂蚀骨的魅惑,也迷离了他的神志。 不由自主懵懵懂懂地走到她面前。 她放下手中的玉箫,扬眉浅笑,“你的剑很漂亮,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她的笑容比春花更灿烂,比明月更皎洁,他不知不觉中递出了自己的剑。 她接过剑,细细地看着,笑得更加妖娆,“果然是一把好剑啊,据说是盘古开天辟地时用过的呢。”轻轻地向前一递,剑身就那么直直地没入他的胸膛。 怔怔地,他感觉到刺骨的冰冷,然后看到自己的胸膛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那般椎心蚀骨的疼痛,却不是从伤口上传出来,而是从心底弥散开来,冷冷的寒意,冷冷的痛,笼盖了全身,让他不能呼吸,无法动作。 静静看着她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甜美,于是,忽然涌起一种生而何欢,死而何憾的感觉,能够见到这么美丽的笑容,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比起数千年在仙界中寂寞的岁月,比起数百年间辗转在红尘中的漂泊,能够见到这样的笑容,才是真正的幸福,于是,他露出欣然的笑容。 “原来仙童不过如此!所谓的上仙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女子得意地笑着,笑声在天地间回响。 本来沉寂的树林,忽然狂风大作,繁星熠熠的夜空涌起浓重的乌云,风声呜咽,夹杂着电闪雷鸣和野兽凄厉的嘶吼,树木疯狂的晃动着枝桠,漫天的浓雾席卷而来。 那是苍天的震怒。 他胸前的血继续喷涌着,一滴血飞溅起来,落入她狂笑的口中,似一块碎冰迅速融入她的血液,她勃然变色,按住胸口。 彻骨的寒意从一点向她的四肢百骸迅速蔓延,本来沸腾的血液陡然凝结,她颓然跌倒在地上。 不远处,传来一迭声的呼唤:“隐莲!隐莲!隐莲……” 然而,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惊怒地看着面前叫做璃月的仙童,只是无意中吞掉了他一滴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对面的少年悲悯地看着她,眼中浓浓的都是眷恋,却没有憎恨。 一个光芒四射、耀眼如日的男子远远跑来,已经可以听到他那藏青色的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然而,她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 最后凝结在她眼中的,是那个浑身溅满鲜血的仙童——璃月。 “璃月,你终于看到了吗?”一声呼唤打破了璃月的梦魇,他茫然张开眼睛,置身处,依然是那间内室,坐在对面的依然是慈祥和蔼的师父。 神思蓦地变得清明,他淡淡地笑,“是,徒儿已经看到了前尘往事。” “这把剑,叫做盘龙剑,曾经是你的佩剑,你用它斩妖除魔无数,却不幸死在它剑下。”轩逸真人摇头叹气,“以后你要好自为之。”他缓缓闭上眼睛,然后整个身体迅速萎缩,竟然化成一团紫气,在室内萦绕一圈,自敞开的窗子逸出,直接飞升到九天之外。蒲团上,只剩下一袭灰蓝色的道袍。 璃月咬紧嘴唇,俯身拜倒,虽然明知道师父已经成仙,脸上还是不禁流露出悲戚之色。 人生如梦,世事如棋。 摩羯和隐莲正在下一局残棋,璃月自内室走出来,淡淡地说:“师父已经羽化飞升了。” 隐莲手中的棋子一下子坠落到地上,猝然跳起来,惊叫道:“你说什么?” “我说,师父已经羽化飞升了。”他老老实实地重复道。 第五章 摩羯严肃了神情,撩起长袍,快步走进内室,隐莲连忙跟着他跑进去。 灰色的蒲团上,只有师父灰蓝色的道袍。 “师父!”隐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摩羯呆立在旁边,眼中陡然迸射出异样的光芒,额头也有一抹灵光若隐若现。 “师兄,怎么会这样呢?师父怎么会忽然飞升呢?”隐莲哀哀哭泣着。 “师父能够飞升成仙也算是好事,你不用难过,反而应该替他开心才是,不过……”摩羯思忖着,怔怔看着手腕上的血红串珠,那串珠竟然迸发出异样妖冶的光芒,折射得他眼眸血样的鲜红,忽然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璃月,冷冷地问道:“师父的盘龙剑呢?” 璃月定定看着他,神情自若地说:“师父已经把盘龙剑传给我了。” “你说什么?”正在号啕大哭的隐莲一下子跳起来,抹一把脸上的眼泪,叫道:“盘龙剑是师父的护身神器,怎么会交给你?你入门最晚,学艺最差,怎么能够传承师父的衣钵?当然应该由大师兄来掌管。” “师姐,是师父赐给我的。” “呃……”隐莲哑然,“可是……” “那只不过是师父临终之时的糊涂而已,我是大师兄,盘龙剑自然应该交给我。”摩羯慢慢向璃月走过去,额头的灵光更加耀眼,手腕上的串珠似乎也要溢出血来,冷冷的寒意从他周身弥散开来。 璃月不禁瑟缩了一下,攥紧拳头。 “师弟,神兵利器,如果没有足够的法力去驾驭,反而会被它所伤,来,你听话,把盘龙剑交给师兄。”摩羯声音低低沉沉,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 “璃月,听大师兄的话。”隐莲也说道。 摩羯已经距离他很近,额头正中间的灵光就如同突然间镶嵌的一颗紫色水晶,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站在他后面的隐莲自然没有看到,璃月却看到了,他变了脸色。 “大师兄……”他喃喃叫道。 “师弟,拿来……给师兄。”摩羯的嘴唇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晕染过,变成了黛青色,眉目流转间,异常的妖艳,映衬得本来就雪样的肌肤,显得更加细腻莹白,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出皮肤下面乌青的血脉。他慢慢伸出手,指甲突然间也爆长了很多,本来荧光的肉色,变成了令人恐怖的黛青色。 璃月慢慢后退,摩羯则一步步逼近,脸上带着妖娆妩媚的笑,“师弟,你怎么不听话呢?”似乎嗔怪着,他呢喃软语。 “大师兄,你不要逼我。”璃月低喃。 “你乖,把剑交给师兄。”摩羯妩媚地笑,“师兄入门比你早,学艺比你精,就算是反抗,在师兄面前也是没有用的,师兄也很担心会不小心伤到你呢。” 后背撞到坚硬冰冷的墙壁,璃月已经退无可退,他突然扬起左手,念动咒语,盘龙剑陡然出现在手上,他双手握剑,手指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却一派凛然。 “璃月!你在做什么?难道还敢向大师兄动手不成?”隐莲看到他的举动,愤懑地跑过来,站在摩羯身边,忽然讶然叫道:“大师兄!你……你怎么变了?” “我现在的样子好看吗?”摩羯嫣然一笑,眼眸流转间,媚态横生。 隐莲硬生生打了个寒噤,讷讷道:“大师兄……” “你不要叫我大师兄,你要叫我的名字,摩羯。”他魅惑地翼动一下睫毛。 “呃……”隐莲呆住,大师兄不但外貌突然间彻底改变了,居然连性子也变了,他从来就没有用这样甜腻的声音说过话,更加从来都不会有这些小动作,就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 “师姐,”璃月微蹙眉头,“大师兄本来就是血魔星转世,师父在世的时候,用灵力封住了他的魔性,如今师父飞升,他的封印自然就被打开。” “你!你胡说!”隐莲白着脸叫道。 “师姐不是不相信,只是不想相信而已。”璃月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隐莲目不转睛地看着摩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师弟,只要你把盘龙剑交给师兄,师兄保证,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情分上,绝对不会伤害你,而且,”摩羯撩起鬓边的长发,用食指反复缠绕着,“盘龙剑乃天下志刚至阳至纯之剑,只有把它留在身边,才能压抑住师兄体内的魔性,你也不希望看到师兄狂性大发,为害人间吧?” “师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绝对不是什么魔星转世!”隐莲狂乱地叫着。 摩羯眼眸如水,脉脉看着她,“隐莲,我问你,我有没有害过人?” 隐莲摇摇头。 “我有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为非作歹的事?” 隐莲又摇摇头。 “那么,我是人是魔是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你而言,我都只是摩羯而已。”他浅浅叹息。 隐莲垂下头,眼神明明灭灭地闪烁。 摩羯就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内心进行着激烈的交战,终于—— 她抬起头,一双眸子晶光闪烁,大声说:“我不管你是人是魔,我只要知道你是摩羯就好了!跟我一起长大、一起练剑、一起欢笑的摩羯!” 摩羯唇畔漾开柔柔浅浅的笑,“你果然不愧是我的隐莲啊。” 隐莲因为他这句颇为暧昧的话,赧然红了脸。 “现在,你劝一下小师弟,让他把盘龙剑交给我吧,我以前没有害过人,以后也绝对不会害人。就算是魔星转世,那都只是我的宿命而已,绝对并不是我的本意啊。”摩羯说。 隐莲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璃月,你就把盘龙剑交给师兄吧。” “师姐,”璃月挑一下眉毛,声音清清冷冷,“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当然相信他啦,他是摩羯嘛,我们一起长大的师兄,难道你不相信他吗?”隐莲反问道。 “我不相信。”璃月蹙紧眉,摇摇头,突然举起剑,寒光一闪,向摩羯兜头劈下去。 “你做什么?”隐莲吃了一惊,飞身挡在摩羯前面。 璃月手中的剑就那么僵持在那里,寒光凛冽,剑气逼人,他咬一下嘴唇,低声说:“师姐,你不要逼我。” “师父刚刚仙去,你就要诛杀同门师兄,究竟是谁在逼谁?”隐莲冷叱。 “他是我们的师兄,也是魔星转世,师父临终遗言,让我一定要把他镇压在千年古墓之中。” “你不要用师父来压我们!”隐莲瞪着水润的眸子,“师父不在,就应该以师兄为尊,你居然向他挥剑!就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师姐,你不要强词夺理好不好?”璃月眉头蹙得更紧。 摩羯站在隐莲后面看着他,云淡风轻般地浅笑,忽然说道:“你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待很久了吧?” 璃月怔住,“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呵呵,”摩羯轻笑着,“你不是一直都很妒忌我吗?”他把玩着头发,慢吞吞地说道,“因为你很喜欢你师姐啊。” 璃月和隐莲都变了脸。 “师兄!”隐莲不满地叫。 “我们学道之人是不能打诳语的,你敢说自己不喜欢隐莲吗?” 璃月默然,低垂下眼睑,脸上陡然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呵呵,隐莲你看到了吧?我们的小师弟还会脸红呢。”摩羯“格格”浅笑。 隐莲板着脸,气呼呼地瞪着璃月。 璃月握着剑柄的双手颤抖得越发厉害,心脏又开始抽搐悸痛,眼睛莫名变得湿润,如果说前生死在她剑下,只是一时被她的美貌所迷惑,那么,蓬莱山上漫长十年岁月所累积的感情,却又绝对不仅仅只是迷惑而已。看着她从一个稚嫩的女孩成长为娇俏妩媚的少女,看着她巧笑倩兮,看着她薄嗔微怒,看着她千般娇态,万般妩媚……她总是肆意飞扬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在山巅间回响,衣袂翩翩,如蝶一般轻盈飞舞在青山翠绿、山花烂漫中,人却比最绮丽的花朵还要娇艳。 对璃月而言,从最初的懵懂到青春期的觉醒,隐莲是他成长岁月中唯一出现过的女子。 看着她,只能看着她,因为只看得到她,在这样全然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喜欢,变成多么容易多么理所当然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是错的。 虽然不能说出来,虽然看着她只会在师兄面前展现出来的温柔妩媚,心脏会抽痛,可是,只要放在心底就好了,只要偷偷地喜欢就好了,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总是用这样的心情安慰着自己。 然而,又或者,这只是他用来欺骗自己的借口而已。真正的喜欢,也许并不是从蓬莱山上开始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中间隔了五百年的漫长岁月。 这个世界上,一见钟情或许是真实存在的,纵然无法置信,无法释怀,却的确存在着……找回前生记忆的同时,也找到了对她乍见时的那神采绝艳,瞬间沉沦…… 心甘情愿地沉沦…… 即使因此惹怒上天,在人世间辗转了五百年,尝尽人间百苦,却不曾有过憎恨和怨怼。 这就是喜欢吧?那样的喜欢啊,完全没有理由地喜欢着。他看一眼隐莲,她用狐疑的、讶然的、愤懑的眼光看着他,那里面唯独没有喜悦,没有欢欣,心脏不只是在抽搐,而是撕裂般的痛……他咬紧牙关,才能制止自己的战栗。 摩羯微笑着,笑靥灿烂如蓬莱山顶最耀眼夺目的日出,“你一直在妒忌我,所以很开心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诛杀我了吧?” 第六章 “大师兄,你不要污蔑我。”璃月扬起剑,“师姐,请你让开。” 隐莲冷冷地看着他,“大师兄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璃月啮咬一下嘴唇,一滴殷红的血渗出来,舌尖轻舔,马上尝到腥腥咸咸的味道,他喑哑了嗓音,低声说:“我喜欢你……是真的。”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只喜欢大师兄一个人吧?” 璃月没有做声。 “所以,你才一定要置大师兄于死地吗?” “不是的。”璃月摇头,“师姐,不是这样的。” “当然是这样的,”隐莲冷笑,“我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璃月本来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全然失去了血色。 眼前的隐莲开始摇曳晃动,思绪开始更加迷惘,仿佛回到五百年前那个月圆之夜,那令他魂牵梦萦的箫音,看到那个令他心旌神驰的女子,然后她手中的剑,洞穿了他的胸膛…… 她现在肃杀的目光,冰冷的声音,讥诮的冷笑,也化成最锋利的剑,直刺进他的心脏…… 耳边突然传来凄美动人、婉转如霞的歌声,那么美妙,那么动听,似乎足以令世间的所有声音都为之黯然失色,然而,却又那么凄凉,那么哀伤,那么悲怆,近乎绝望…… 他眼前涌起了浓浓的雾,然后仿佛看到一大簇荆棘灌木,在空中无限伸展着灰褐色的枝桠,一只羽毛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小鸟把娇小的身子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正在放声歌唱,殷红的血从它胸膛不停不停地滴落。那荆棘也刺进了他的心脏,于是,有血汩汩地涌出来。 歌声在哀婉缠绵中终于停止,那只小鸟看一眼胸膛上的刺,漆黑的眼瞳里并没有丝毫哀伤凄楚,而是释然,它缓缓闭上眼睛,垂下头颅。 璃月再次咬破了嘴唇,这一次,他没有舔噬掉唇上的血珠,就那么任凭它滑落,滴在雪白的袍子上,鲜红而刺目,嘴角浮现苦苦的笑,无奈而凄凉。 那只小鸟是他几千年前的前生,当他还是一个仙童的时候,曾经在问天鼎中,看到过的前生。 羽毛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的小鸟,离开雀巢开始,便执意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棵荆棘树,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插在最长、最尖锐的荆棘上,和着血泪歌唱,一曲终了便是生命的终结。 明明知道,把荆棘插进胸膛,结局只能是死亡,却固执地,从容地,插进去…… 看着心脏汩汩涌出血来,然后放声歌唱。 一生只能唱一首歌,一生只为唱一首歌。 它的名字,就叫做荆棘鸟。 他注定,只能做一只荆棘鸟,只能把荆棘插进自己的心脏。 “师姐,你真的不肯让开吗?”他轻轻地问道。 隐莲固执而倨傲地睥睨着他。 璃月闭上眼睛,扬起了自己的剑…… 对着隐莲,扬起自己的剑…… 寒光闪过的一瞬间,摩羯抱住隐莲,一个旋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 剑落下,上古神器,斩妖除魔的盘龙剑落下。 他的后背被硬生生劈开,露出雪白的骨肉和翻涌而出的冰蓝色的血液。 “师兄!师兄!师兄……”隐莲带着颤音惊叫着。 似乎很痛,摩羯轻蹙一下眉毛,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隐莲……你……知不知道……”他没有说下去,闭上了眼睛,脑袋向旁边一歪,同样冰蓝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流淌在雪白的肌肤上,异常的诡异凄厉,异常的惨烈悲壮,然后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师兄!师兄……”隐莲哭喊着。 敞开的窗子,吹进温柔的风,撩拨起她鬓边的发丝,似乎面前这个人最柔软的手指。 摩羯却已经闭上了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射出两泓浅浅的暗影,显得从未有过的憔悴和孱弱,令人怜惜。 璃月看着隐莲悲痛欲绝的样子,耳畔响彻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根刺已经扎进心脏,深得直没入进去…… 他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眼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还有淡淡的哀愁。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莲猝然跳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剑,一下子架在璃月的脖子上,“我要杀了你!给大师兄报仇!” 锋利的剑刃轻易划破肌肤,殷红的血蚯蚓一样蜿蜒流淌,璃月却扬起眉,淡淡地说:“师姐,大师兄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隐莲呆一下,叫道:“你不要骗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没有死?” “他并不是人类,而是有着数千年道行的魔星,怎么会轻易死掉呢?” 隐莲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摩羯。 “不过,他已经元气大伤,我要带他去一处极阴极寒之地,不但可以治疗他的伤势,还可以压抑住他体内的魔性。” “我和你们一起去,我要照顾他!” “师姐,”璃月微一摇头,剑刃渗入更深,更多的血流出来,他却似乎全然不在意,继续说道:“你不能见他,不但是现在,以后也绝对不可以再见他。”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璃月默然,神情有些困顿。 “难道,”隐莲愤懑地说,“你妒忌我喜欢他,所以不许我们见面?” 在你心中,原来,我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原来,我只能是这样的一个人,璃月苦苦地笑,翼动一下睫毛,“师姐,就是这样的理由,如果你坚持要见他,我只能杀了他。”或者,杀了你。 “璃月!”隐莲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璃月轻声说,我知道你恨我,就如同我知道,自己喜欢了你五百年。 鲜血弥漫了他的长袍,如此的绮丽,如此的诡艳,在清风中轻轻摇曳,恍若他迷离的眼眸。 隐莲却看也没有看一眼,她慢慢收回长剑,然后俯下身,抱住摩羯,泪水滴落在他脸上,冰蓝色的血染了她满身满手,“嘶啦”一声,她扯下自己的裙摆,包裹在摩羯身上,一边包扎,眼泪就一边滴落在上面。 璃月颈上的血,还在流淌着,同样滴血的,还有胸腔里的某个部位…… 她仰起头,用那么悲伤、怨怼、愤怒、痛苦、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答应你,会离开他,永远都不会再见他,但是,你要保证,会好好地对待他,让他好好地活着。” “我……答应你。”璃月轻轻点头。 一个时辰以后,璃月带着摩羯离开了蓬莱山,他还带走了石室内那把灰褐色的弩。 隐莲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下山,除了随身衣物,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却留下了一滴泪,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山脚下,然后回望高耸入云的蓬莱山,青春貌美的脸上,流露出饱经岁月风尘的沧桑,眼角的一滴泪,就那么悄然滑落,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远。 再见,蓬莱,再见,我一去不复返的青葱岁月,再见,再也不见。 【第三章】 璃月不止一次看到过蜘蛛捕食猎物的情形,在密林深幽处,那些或许粗壮或许纤细的树木枝杈间,抑或是在某个斑驳墙角灰色的暗影里,总是会有密密盘结的网,常常粘着一只也许颓然翼动着翅膀,却被牢牢吸附住的小飞虫,一只黑色或者是灰色的蜘蛛就带着得意和笃定,从容不迫地迈动步子,慢悠悠向它爬过去,小飞虫徒劳无功地挣扎着,最后发现只能怀揣着恐惧,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成为蜘蛛的腹中餐。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时的那份恐惧,于是它会瑟缩,会战栗,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然而,它的恐惧,往往只是增加了捕猎者的兴奋和愉悦而已。 璃月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小飞虫,而且被折断了翅膀,徒劳无力地挣扎着,周围被不止一只蜘蛛窥视着。 朦胧晦暗的夜色中,他们向他慢慢围拢过来,后背似乎翼动着死神黑色的羽翼,把玩着手中千奇百怪的武器,脸上带着胸有成竹般笃定的微笑。 就像,死神的微笑。 璃月身上的青衫已经被鲜血浸透,浑身传来锥心蚀骨的刺痛,究竟有多少道伤痕,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他自己也不清楚,自然也无暇顾及。而冰冷的寒意也早已渗入肺腑,那是千年冰蚕丝终于突破他的先天罡气,正在体内肆意攻城略地,于是四肢百骸都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冷,彻骨的寒冷…… 唯一感觉到温暖的部位在前胸,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盒子,铁灰色的盒子,里面放着从南海带回来的沉香。 沉香,千年沉香木的精 华,不但可以驱毒,还可以疗伤,具有化腐生肌的神奇功效。 如果,他现在用沉香来疗伤,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可是,那样,伯琮就会死,虽然,自己现在死了,一样没有人会把沉香交到伯琮手中,伯琮同样会死,然而,只要沉香还在,伯琮就还会有一线希望,一线生机,如果自己用掉了沉香,他就一定会死。 没有丝毫犹豫地,璃月扬起手中的盘龙剑,对着包围他的人,扬起了剑。 那些人却笑得更加得意,就像尝试了无数次,终于偷到小母鸡的狐狸,就像饥渴了好几天,突然遇到甘泉的野狼,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兴奋野蛮凶悍的光芒。 而璃月手中的剑,虽然笔直高举,却剑光晦暗,龙睛也暗淡无光。 第七章 他们知道,自己就要得手了,他就像被困在蛛网中的小飞虫,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白板鸡,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夜色苍茫沉寂,空旷寂寥的夜空,高悬着一轮凄清的冷月,弥漫着清冷的银辉,周围点缀着黯淡的星子,映照着璃月苍白倦怠、已经飞溅上点点斑斑血渍的容颜。晚风习习,撩拨起他因为早已被挑断发带而散落的长发,影子投射在地上,摇摇曳曳,恍若鬼魅。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变成真正的鬼魅,等待他的,也许就是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师父曾经说过,那是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 只要他拿出沉香,就可能扭转命运,然而,他从容地举起了剑。 鲜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溢出来,他的目光依然淡定平和,脸上依然如月般清冷宁静。心中却波涛起伏,快要来不及了,就快要来不及了,允文,他会来吧?交代贞元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次也不会例外吧? 卖糖的老人家、把玩着彩球的小孩子、带着温婉笑容的母亲、拿着丝带的少女、一脸谄媚的老板、卖云糕的小伙子……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也挂了彩,所以看着璃月的眼神就分外怨毒,带着猫捉老鼠般戏谑的神气,慢慢向他逼近。 璃月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等待着不止一根荆棘同时刺进自己的身体…… 等待中的伤害并没有来临,包围着他的天罗地网忽然被轻轻划破。 然后他听到了小孩子的尖叫、老人家的嘶吼、少女的讶然…… 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闯入视线,是隐莲,却又不是蓬莱山上的隐莲,而是古桥镇中的隐莲,相貌平庸、毫不引人注目的隐莲。 她手中挥舞着一柄长剑,剑光霍霍,举手投足间就刺穿了小孩子手上的彩球、挑断了老人家握着勺柄的手腕上的筋,也把两个少女手中的丝带割得粉碎……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这当然不是说她的武功修为比璃月高,而是因为那些人刚才和璃月苦战,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大都受了伤,而且,她的出现,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出人意料。 彼此对视一眼,他们突然扬手向前一掷,然后齐齐纵身向后翻腾跳跃,一股浓烟过后,街道上突然变得一片静谧清冷,他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就连卖糖人老人家的小推车、卖云糕小伙子的担子、卖首饰老板的摊子也都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来。 一切,好像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披头散发、脸上溅着血渍,身上的衣衫七零八落、千疮百孔,恍若鬼魅的璃月就站在静谧的街头,修长的身子显得有几分单薄和孱弱。 隐莲微颦眉头,淡然地看着他。 璃月收了盘龙剑,也打量着她,打量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和面具后面熟悉的灵魂。虽然知道,她并不是因为关心自己才出现在这里,不过心底还是涌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于是,唇畔不由自主漾起浅浅的笑意。 “你要死了吗?”隐莲问道,她看得出来,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她关心的并不是他的伤势,或者是他的生存抑或死亡,所以语气依然冷淡而平静。 “是,我就要死了。”璃月点头。 “那么……”她微扬起眉。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期待什么,轻声说道:“就算我死了,你也绝对不可以见师兄。” “璃月!”她气愤地叫。 “我绝对不会让你再见到他。”璃月重复道。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你这样的人,居然这么冷酷,这么无耻,这么卑鄙,这么恶劣,仅仅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慕,就嫉恨到要硬生生拆散我们。”隐莲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璃月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才知道吗?” 他这样坦然承认,隐莲反而没有办法继续骂下去,恼怒地看着他。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璃月紧蹙眉头,喉咙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努力压抑下去,咳嗽一声,低声说:“我现在就快要死了,师姐就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吧。”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灰色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 “我不知道,那十年对我来说,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如果实在要说的话,也只剩下憎恶而已。”隐莲冷笑着,并没有伸手去接盒子,“我倒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你,你从来就不曾出现过。”那样师父就不会被你蛊惑,不会把盘龙剑交给你,我和师兄就永远都不会被分开。 “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璃月喃喃,没有后悔遇到你,没有后悔爱上你,没有后悔因为你而选择沉沦…… “璃月!”隐莲恼怒地叫。 “就算是憎恶,也请帮我一次,”他顿一下,突然俯身拜倒在地,“拜托你。” 看着面前突然矮了半截的璃月,隐莲呆住,三年没见,他似乎长高了很多,本来和自己差不多身高,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 现在,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璃月就跪在自己面前,清冷的目光带着倔强、固执、隐忍和骨子里的孤傲。 记忆中的璃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总是冷冷清清,喜怒不形于色,似乎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欣喜抑或是悲伤的样子,总是云淡风轻,仿佛早已羽化成仙,红尘浊事皆不可入他的眼。 可是,那样的璃月竟然跪在自己面前。 心中莫名更加的不悦,她冷冷地说:“你知道我既不是来救你的,也绝对不是来帮你的吧?” “我知道,你只是担心如果我被人杀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大师兄在哪里,也许他会一个人死在某个地方也说不定。”他声音依然淡淡的。 “那么,”隐莲思忖着,“我们讲一个条件吧,我帮你的忙,了结你最后一个心愿,你告诉我大师兄在哪里,我保证不会把他放出来,我只是想要陪在他身边。”她的尾音夹杂了些许的颤抖。 短暂的沉默,璃月终于克制不住,呕出一大口血来,他的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声音却依然淡定:“对不起,师姐,我不能……和你做这样的交易。” 真的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妒忌心怎么会强烈到这样的程度,隐莲恨恨地说:“你不想让我帮你了吗?” “我很想让你帮我,但是不会因此和你达成任何交易。” “璃月!你……”隐莲气得瑟瑟发抖。 “如果,天意如此的话,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的?”璃月喃喃说道,他仰首看天,乌云突然遮蔽了月亮,紫微星的光芒已经似有若无,暗淡到几乎模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自己离开临安之前,曾经交代过贞元,叫俞允文在半个时辰前来古桥镇街头,他不能扭转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却可以改变伯琮的命运,改变天下人的命运,他本来就是最优秀的术士,拥有最精准的占卜术,所以,他什么都算到了……自己的危机和死亡,唯一的例外,就是隐莲的突然出现和俞允文的迟到。 “什么天意?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隐莲恼怒地叫着,转而柔软了声音,“璃月,当我求你好不好?你告诉我大师兄在哪里,你明明知道,就算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他,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你成全我好不好?” 璃月默然。 “璃月!”她哀恳地叫着。 “你可以憎恨我,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所以,”璃月看着她,沉声说道,“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清楚,不要做以后会后悔的事情。” “我对别人当然不会见死不救。”隐莲冷冷地说。 “那就好了,”璃月喃喃,“这个盒子,拜托你带到临安,交给骠骑将军俞允文,告诉他,一定要保全伯琮。” “你现在是要我帮你救人吗?”隐莲讶然问道,什么人居然会有这样大的魔力,可以让璃月如此伏低做小。 “是。” “我不会帮你的,”隐莲摇头,“你这样的人,要救的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把师兄镇压在千年古墓之中,即使死了也不肯让自己和师兄团聚……这样一个冷漠、自私、残忍的人,他要救的,又怎么可能是善男信女?理所当然是和他一样薄情寡义的一丘之貉。 “师姐,你放心,他和我不一样,你救了他,一定不会后悔,他也从来没有害过人。”他露出一丝苦笑。 迟疑一下,隐莲指着那个盒子,“那里面是什么?” “是沉香。” “沉香?”隐莲呆了一下,蓦地叫道:“南海的沉香?” 璃月点头。 “沉香是疗毒治伤的圣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它可以……”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沉香,明明可以救他……明明可以让他活下去。 他拿着沉香,却让她送去救别人。 “璃月可以死,伯琮却一定要活着。”璃月淡淡地说。 “那个人,”隐莲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是你很好的朋友吗?”她自然知道,他自幼父母双亡,根本就没有任何亲人。 她清晰地看到,璃月清冷的眸子第一次漾起温柔之色,唇畔露出浅浅的笑意,“是……朋友……”尾音消失了,他猝然扑倒在地上,手上还举着那个盒子。 第八章 迟疑一下,隐莲走过去,推推他,“你死了吗?璃月!璃月!”他并没有死去,但是呼吸已经很微弱,细若游丝,好像连着生命的那根线随时都会断裂。 然后,她吃了一惊。他的伤势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很多,青衫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刚才跪倒的地面,也流淌了一大摊殷红的血,刚才被宽大的袍服挡住了,她才没有看到。 流了那么多血,他真的是死定了。 不过,居然还念念不忘救另一个人,还不肯告诉她摩羯的下落,他还真是,固执得可以。 隐莲拿起盒子,有一瞬间的迟疑,要不要帮他呢?要不要去救他那么想救的人呢? 其实,心底最犹豫的,是沉香,也可以救他的命。 难道就这样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掉吗?虽然,那么那么的痛恨他,可是,就这样看着他死掉,还是未免有些不忍。 眼睁睁看着一个可以救活的人在自己面前死掉,这样的事情,隐莲还从来都没有做过。 良心和怨恨在她的心中拉锯般撕扯着。 远远地,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几乎转瞬之间,漫天烟尘中,一匹枣红色的马已经一声长嘶,伫立在面前。 月光如银如练,马上的男子金盔铁甲,面如冠玉,卓然而立,宛若神祇。他翻身跃下马,一把抱起璃月,讶然叫道:“璃月!璃月!” 璃月眼眸紧闭,清冷的月光下,脸色惨白如纸,溅着点点斑斑的血渍,说不出的凄厉,说不出的诡异。 蓦地抬起头,男子一双眸子凌厉地看着隐莲,“你是谁?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谁有本事把他伤成这个样子?” “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人,你是他的朋友吗?”隐莲微颦娥眉,只是三年没见,璃月居然结交了很多朋友吗?可是,交朋友似乎并不是璃月的性格,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直到老死,都只会冷眼看红尘,生活在属于自己世界里的人。于是,突然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璃月,不了解这个和自己曾经共同度过十年岁月的男人。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了解他。但是,这样全然陌生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很不快。 男子颤抖着手指,轻轻揩拭璃月脸上的血渍,动作小心翼翼,无限温柔,无限怜惜,眼睛中溢得满满的都是浓浓的关切,声音悲怆愤懑:“璃月!你这个天字底下最大号的笨蛋!你这个天字底下最蠢的傻瓜!你早就算到了吗?你当然已经算到了,你本来就是最好的术士,你知道自己会遇到危险,知道自己不可能带着沉香平安回到临安,所以才会叫贞元通知我今夜务必要来古桥镇。你也知道贞元那个傻小子,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会照做,绝对不会多问一句,可是,你就这样死了,你叫我们怎么办?”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璃月,我们是兄弟,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贞元要被鬼差抓走的时候,你不惜逆天改命,也要救他。伯琮每次有难,你总是第一个出现。为什么你有了危险却不肯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总是自己一个人承担?”泪水终于从他的眼角滑落,“我知道你想要救伯琮,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救他,你说过,只要他活着,就能拯救很多人,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对我来说,绝对不会比你重要,我可以为了他们去死,但是,我绝对不要你死!璃月!如果你敢死掉,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算是上穷碧落下入黄泉,我也一定要把你抓回来!” 璃月始终紧闭着眼眸,连着他生命的那根线并没有断,呼吸却时断时续,仿佛刹那间就会停止。 天空的乌云继续翻涌着,不但是月亮,连星子都被彻底淹没了。天地间一片漆黑如墨染。 男子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仰起头,对隐莲说:“你有没有看到他拿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隐莲把盒子递给他,“喏,这个,他说叫我交给一个叫做俞允文的人。” “我就是俞允文。”男子接过盒子,定定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隐莲。” “隐莲,”俞允文重复了一遍,“你住在这个镇上吗?” 隐莲点头。 俞允文放下璃月,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给她,看一眼天色,声音很是焦急:“我现在必须拿这个回京城救人,拜托你先照顾他,我会尽快赶回来接他。” “可是……”隐莲看着手里的银票,扬起眉,“他好像快要死了啊?” 俞允文的目光蓦地变得凶狠,漂亮的脸上冷冽如冰,“你不要胡说八道!他绝对不会死的!他不是普通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总之你要好好照顾他,我回来的时候会好好报答你,否则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告诉你!我就是大宋的骠骑将军!” 隐莲翻了翻眼睛,还没等说话,俞允文已经翻身上马,一路飞驰而去,留下一串尘烟滚滚。 看样子那个伯琮也危在旦夕了。 隐莲看看手中的银票,颇有些狐疑,现在的将军这么有钱吗?随手一撒,就是大把的银子,可是,对于她而言,这些钱,好像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她耸耸肩,为难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璃月,要怎么处理他呢?虽然完全不担心那个骠骑将军找麻烦,不过,就这样丢下他,他就死定了,未免有些于心不忍……她踌躇了半晌,终于叹口气,心里想着,我是修道之人啊,终于还是太善良啊…… 【第四章】 半炷香以后,璃月已经躺在了隐莲家简陋的木板床上。 隐莲站在旁边,犹豫半晌,终于解开他的青衫,蓦地呆住,心脏莫名悸颤了一下,他,究竟是怎么忍住的?怎么可能忍得住?怎么有人可以忍住? 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体无完肤……隐莲终于知道什么是体无完肤,雪嫩的肌肤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口,胸前竟然隐隐露出森森白骨,血肉模糊犹如除夕之夜厨房里包饺子用的肉馅……这竟然是人的身体?!他居然就用这样的身体,坚持着站在自己面前,那么云淡风轻地说:“我就快要死了,师姐就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静,怎么可以那么坦然,怎么可以那么镇定自若…… 隐莲蓦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不能再看,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一下眼睛,然后,从床畔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她手指轻颤着,倒出里面的液 体,涂抹在他身体上。 手上陡然一停,眸色变沉,她呆住了。 他的血液冷热交杂,翻涌不停,似乎两股血脉正在争夺这个身体的掌控权…… 是千年冰蚕丝,只有千年冰蚕丝才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她惊讶地发现,他的修为,要比自己想象中高出很多,也许,并不在师兄之下。 所以,即使中了千年冰蚕丝,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可以和那些绝顶高手抗衡那么久。 然而,至阳至纯至洁的璃月体内有至阴至柔至寒的千年冰蚕丝,他……真的死定了,除非,除非……有人帮他吸出冰蚕丝。 看着他惨白破裂的嘴唇,隐莲迟疑了。 床头一盏昏暗的油灯明明灭灭地闪烁,摇曳恍惚犹如她的眼眸。 救他?不救他?救他?不救他…… 不救他的理由有很多,他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他是一个无情无意的人,他是自己这辈子最憎恨的人…… 他可以为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把一起长大的师兄镇压在千年古墓之中,可以因为极端狭隘的妒忌,硬生生把自己和大师兄拆散,甚至至死也不肯成全自己…… 为什么还要这样委屈自己去救他? 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吗? 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着鲜活生命的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璃月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值得担忧和恐惧,身体上的痛楚,也不能丝毫磨损他的骄傲。 惨白的脸颊,早已全然失去了血色,眼睛深凹进眼眶,似乎比在蓬莱山上又清瘦了很多。 三年来,他也并不快乐吧?大师兄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他究竟把大师兄关在哪里了呢? 隐莲心中蓦地一动,她咬一下嘴唇,下定决心似的俯下头,凑上璃月的嘴唇,用力地吻下去。 冰冰凉凉,柔柔软软,虽然并不喜欢,但是,好像也不会很讨厌,她用力吮吸着,带着血腥的凉意慢慢涌入她的口中。 虽然脸上涂着厚厚一层易容膏,她还是赧然红了脸,如火焰一般燃烧,无论怎样坚强、怎样倔强、怎样倨傲,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接触…… 淡淡的悲凉涌上心头,这样的亲密,却并不是和最最敬爱的大师兄,而是和自己最最憎恨的璃月…… 她不禁慨叹自己的命运,是何其的悲惨和不幸……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迭声欣喜的呼唤:“隐莲!隐莲……” 易容膏下的隐莲勃然变了脸色,却并没有从璃月唇上撤离。 伴随着呼唤声,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终于在一声惊叫中戛然而止,“隐莲!你在做什么?” 隐莲正半伏在璃月身上,因为害怕压迫到他的伤口,而用双臂支撑着身子,嘴唇还紧紧贴在他的上面,就保持着这样暧昧亲昵的姿势。 第九章 那个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两个,怀中捧着的一大束烟花猝然掉落在地上,“隐莲,这是假的吧?我只是在做梦是不是?”他揉揉眼睛,白着脸,声音颤抖地叫,淡紫色花绫长衫下的身体似乎瞬间萎靡了很多,有些摇摇欲坠。 隐莲没有抬头,如果她现在停止,冰蚕丝就会转回璃月体内,并且再也不肯出来,直到彻底吞噬掉他的身体为止。 “隐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他又是谁?”穿着淡紫色花绫长衫的公子摇头叫道,“我不相信你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我不相信你会背叛我!你跟我解释啊?我会听你解释的!我们就要结婚了!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隐莲!你说话呀!” 冷冷的寒意从璃月的唇瓣传入隐莲口中,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惬意,千年冰蚕丝对极阴极柔的体质来说,是有利而无害的。她本来就是属于黑暗界,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本来就是阴冷的血,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却本能地喜欢着。 “隐莲!我……我恨你!”公子一跺脚,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传来“扑通”一声,他似乎摔倒在地上,然后爬起来继续跑,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璃月身上的寒意慢慢消散,原本惨白的脸颊也浮现出隐隐的血色。隐莲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更加晦暗,她知道,她和那个人已经结束了。 离开蓬莱山,离开大师兄,曾经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可是,一个人,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上,真的很寂寞,很孤单,这样孤单寂寞的感觉,很不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叫做姜采晨的人出现了,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靥,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单纯和肆无忌惮的天真烂漫,神清气爽地突然闯入视线,他的笑容很像大师兄,于是有一点点贪恋这样的笑容,不知不觉中被吸引着,一点点地任凭他靠近。 他见到的是经过易容后的自己,相貌平庸的自己,古桥镇中平凡无奇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被这样的自己吸引,然后给了自己曾经在大师兄身上感受到的体贴、关怀、呵护…… 说没有感动是假的,真的是很感动啊,身为县丞公子的他,相貌堂堂的他,居然会对外表平庸、一无所有的自己如此一往情深。这才是真正的喜爱吧? 她不知道大师兄喜欢自己什么,但是,如果是璃月,就一定只是贪恋自己的美貌罢了,毕竟,自己对他并不好…… 而她,在这个喧嚣的人世间,孑然一身,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真的想过要嫁给姜采晨的,然后,把大师兄深藏在心底,忘记对璃月的憎恨和对师父的不满,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 可是,因为璃月突如其来的出现,这一切都被打乱了,彻底地摧毁了。 她更加怨怼地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璃月,这个毁掉自己所有梦想和期待的罪魁祸首,在心底暗暗发誓,你会付出代价的,为你曾经两次摧毁我的人生而付出代价! 我救了你的生命,所以,你欠我的,永远都无法还清! 清晨明媚的阳光轻易穿透纸糊的木窗棂倾泻而入,璃月慢慢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乎乎的棚顶,斑驳的四壁,墙角一只黑色的蜘蛛正在结网,床畔的桌子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似乎燃烧了一夜,一点灯芯明明灭灭地闪烁,摇曳着微蓝色的一点光,对面敞开的门,挂着蓝色碎花门帘,隐约有些眼熟。 璃月有一刹那的怔忡,他想要起身,却颓然发现,他的意志完全不能支配这个身体,椎心蚀骨的痛从四肢百骸就那么清晰地传入他的每一寸感官。 就好像被一匹烈马拖着在荆棘密布的树林中走了几里路,就好像被厚重的磨盘重重碾压过,就好像被七八只野狗同时疯狂地啮咬过…… 真的很痛……他蹙紧眉头,咬紧苍白的嘴唇,勉强压抑住卡在喉咙处的呻 吟。 一个包着浅蓝色碎花头巾,身穿蓝色碎花衫、皂月白裙子,相貌平庸的女子掀开门帘,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 “师姐……”他怔住,声音喑哑破碎。 隐莲拖过一把椅子,就坐在他旁边,然后舀一匙粥,体贴地凑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喂到他嘴边,“喝吧,你昏睡了三天,喝点白粥比较好。” 璃月瞪着茫然地眼睛看着她。 “我熬了半个时辰,你不吃吗?”她扬眉问道。 璃月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嘴巴,淡淡的白粥,糯软柔滑,温温热热,带着浓浓的米香,落进泛着苦意焦渴的嘴里,分外舒服,顺着喉咙滑入腹部,于是,胸腔里的某个部位莫名地温暖了。 “师姐……”他蹙眉,眼中写满疑问和担忧,“我交给你的沉香……” “你晕倒以后,来了一个叫做俞允文的人,自称是什么‘骠骑将军’,他拿走了。” “哦。”璃月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神情。 “他也是你的朋友吗?” “嗯。” 隐莲看着他,冷哧:“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呢。” 璃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师姐为什么会救我?” 隐莲淡淡地说:“大师兄还被你镇压在古墓中,如果你死了,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那么,他岂不是要永远一个人呆在阴森森的古墓中?”想象中的场景实在太过可怕,她打了个寒噤,“那实在太残忍。” 璃月嘴角浮现浅浅的笑,似无奈又似凄凉,“你多虑了,我已经叫一个朋友去陪伴他,即使我死了,他也不会被这个世界遗忘。” “你现在有很多朋友吗?”隐莲冷哧。 璃月眼眸中漾起柔柔的暖意,声音也变得柔软:“不多,但是,都是可以生死共、悲欢同的朋友。” 隐莲“哼”了一声,强抑住涌上嗓子眼的讥讽,说道:“吃吧,一会儿粥就凉了。” “现在,你已经没有要我活下去的理由了。”璃月别过脸,“不需要委屈自己服侍我。” “为什么没有?”隐莲挑起眉毛。 “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你都再也见不到大师兄,还有,他都会有人照顾,你不用担心。这样,你还要救我吗?”璃月淡笑,他知道,她对他恨有多深,比起那些追杀他的人,更希望他死的人,应该是她吧? “当然有理由。”隐莲低垂下眼睑。 璃月诧然看着她。 “而且是很重要的理由,”隐莲慢慢说道,“因为,你是我的男人。” “呃……”璃月呆住,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勃然变色的神情。 “你没有听错,”隐莲用力点头,神色抑郁,“从现在……不对,”她轻摇螓首,“从三天前开始,你就变成了我的男人。” “我不明白……”璃月眸光闪烁,低喃。 隐莲放下手中的调匙,慢慢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盛夏温柔的风带着淡雅的花香飘进来,木棱窗下,一大簇粉白娇嫩的木芙蓉正开得绚烂,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垂下万条丝绦,翠绿的枝头,两只黄鹂鸟正在“含情脉脉”彼此对视着,金黄色的雄鸟“啾啾啾”唱着欢快的情歌,暗绿色的雌鸟,用尖尖的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亲人。从我有记忆起,就跟师父和大师兄一起生活在蓬莱山上,他们两个就是我的亲人,是我对这个世界全部温暖的记忆。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三个人永远都不会分开。”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剖白自己的心事,不知道为什么,璃月却感到隐隐的不安。 “可是,有一天师父带你回来了,然后我们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乱。”隐莲摇摇头,“这样说,也许并不公平,你什么都没有做,但是,你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愤懑不平,“对我和大师兄来说,师父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是我们最亲近、最尊敬、最信赖的人,可是,你轻易地就夺走了师父全部的爱和关怀。” 璃月偏过头,看着她的背影,包裹在淡蓝色碎花布中的秀发,简单地挽成一个云髻,在阳光中呈现出黛青色的光泽,腰杆笔直挺拔,身材窈窕婀娜,犹如秋菊摇曳在枝头,娉娉婷婷,即使是背影,也是如此的动人。 隐莲继续说道:“师父只关心你一个人,每次云游回来,只会考问你的功课,只会单独把你叫进内室,一整天一整天都不出来,自然,眼睛里再也没有我和大师兄。大师兄虽然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不舒服的。我们,就像突然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全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璃月垂一下眼睑,轻轻说道:“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你一直都很讨厌我吗?” “你觉得我很幼稚吗?”隐莲转过头。 璃月摇头,“不是,我理解你的心情。”他也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他也渴望爱和关怀。 “理解?”隐莲冷冷地笑,“我却不能理解师父,在大师兄心目中,师父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比起尊敬,更多的是深深的爱,师父既然知道大师兄是魔星转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为什么要你把大师兄镇压在千年古墓中?普天之下,哪一个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而被父亲这样对待的儿子,又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悲伤?” 第十章 “师父这样做,自然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我都没有办法接受,”隐莲眼中闪过怨怼的光,顿一下,继续说道:“你带着大师兄离开蓬莱山以后,我也离开了,我不能再呆在那个曾经让我无限幸福也无限痛苦的地方,我想忘记过去的一切,想要重新生活,我不想记起过去,那真的太痛苦了,所以,我走进红尘中。我一个人,到处漂泊,到处流浪,就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直到半年前,遇到了那个人。” 她不自觉地眼眸变得温柔,“他叫姜采晨,是这里县丞的公子,相貌堂堂,人也很好,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很像大师兄……” 璃月的睫毛几不可察地悸颤了一下。 她自然没有察觉到,眼眸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真的想过,就这样抛开过去的一切,然后和他一起生活下去,忘记你,忘记师父,忘记蓬莱山,只要……” 她没有说下去,璃月却明了她的意思,只要记得大师兄一个人就好了,只要把大师兄放在心底就好了。 “可是,”她愤愤地瞪着他,“你却突然出现了!还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人弄得半死不活!” 璃月轻声说:“你现在把我丢出去还来得及,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还是可以做县丞公子的夫人,继续过你平静的生活。” “已经来不及了!”隐莲有些羞恼地叫。 “呃……”璃月眼中写满了无辜的茫然。 她就更加羞愤,易容膏下的脸通红如火烧,“我给你吸出千年冰蚕丝的时候,被他撞见了!” 璃月呆了一下,惨白的脸上慢慢漾起红晕,低垂下眼睑,他讷讷:“我……去跟他解释。” “解释?这样的事情要怎么解释?” 璃月哑然,额头冒出冷汗,他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实在经验匮乏,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应该怎么处理。 “所以,我想过了,既然不能做一个普通的人,那么就做回我自己,”隐莲慢慢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做回自己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应该嫁的人,只有你。” 璃月呆住。 半晌,他低语:“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嗓音喑哑,却不是因为高烧过后,而是,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战栗。 “我现在,很清醒。”隐莲看着他,慢慢擦拭掉自己脸上的易容膏。 简陋的室内,突然迸射出明丽妖艳的光。 布衣素裙无法掩饰,那一张美艳绝伦的脸,眼眸流转间,风情无限。璃月怔住,恍惚间,仿佛看到五百年前密林深幽处,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妖娆妩媚的女子,然后是十三年前,走上蓬莱山,第一眼见到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 他的目光变得痴迷,心脏本已冰封的一角迅速融化,滴水…… 【第五章】 临安城城郊西北有一座深宅大院,漆黑的匾额上题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随园”。 字如其名,很随意,也很随性,偏偏洒脱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执拗,执拗中又让人觉得很洒脱。 隐莲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忍不住看了很久,然后问道:“这是你写的吗?” 璃月淡然一笑,眼眸温柔,“是伯琮的字。” “哦。”隐莲应了一声,忍不住更加好奇伯琮究竟是何方神圣。 待到走进“随园”,她真的是吃了一惊,虽然不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但是,琉璃瓦在阳光下的确金光灿灿,熠熠生辉,亭台水榭、雕梁画栋,美仑美奂得令人屏息。更兼曲折回廊,映着荷塘,正是盛夏时节,莲花娇俏妩媚,宛若婀娜多姿的少女,在水面上翩翩起舞,澄澈湛蓝的水中,可以清晰看到银白色的鱼在碧绿的荷叶下穿梭。 隐莲坐在荷塘边上,撩一把水,忍不住蹙眉,“你这三年,赚到很多钱吗?” “这个院落是伯琮的。”璃月背倚着廊柱,淡淡地说。 “你是说……”隐莲睁大眼睛,“你住在别人的家里?”她打量着四周,纳闷地问道:“可是,怎么都没有见到他家的人啊?”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璃月说道,“伯琮有很多房子,他不住在这里。” “他还真是很富有啊。”隐莲冷哼了一声。 “如果你说的是银子的话,他的确有很多。”璃月若无其事地点头。 “可是,这里都没有人打理吗?也没有人看管?”隐莲丢一颗石子在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那些在水草中穿梭的小鱼,顿时受到惊吓四散而逃,她不禁笑了,“这里的治安真好啊,都不会有小偷。” “这里没有人,不过有一个鬼在看管。”璃月痴痴看着她的笑靥,不自觉唇畔也逸出笑意。 “嗯?”隐莲诧然抬头,“你在骗我吗?” “想见到他吗?”璃月视线转到荷塘中间一朵似乎即将凋零的莲花上,突然伸出手,那莲花就翩然飘过来,落在他手中。 他微笑,“贞元,我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那莲花低垂着粉白的花瓣,萎靡不振,微微战栗。 “怎么啦?贞元,有人欺负你吗?”他白皙的手指温柔的拂过花瓣。 隐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和他手上的莲花,忍不住叫道:“你、你该不会是……把一个鬼的灵魂寄附在莲花上吧?” 鬼是属于黑暗界的,不能被阳光照射,可是,如果有了寄附的实体,那又另当别论。 但是,利用术士的法力,为鬼借体,让他可以在白昼活动,本来就是有违天理,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贞元很喜欢阳光呢。”璃月微笑,眼眸无限温柔。 隐莲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怪物,在她眼中,他现在的确和怪物差不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璃月的,可是,这次重逢之后,突然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他。 抑或是,她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那时候她的视线全部被摩羯吸引住了,她对璃月所谓的了解,只是自以为是的了解。 自从三年前的事情发生了以后,她就认定,他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结果却发现,他对他的朋友都很不错,例如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伯琮,还有那个毛毛躁躁的俞允文,现在……居然还有一个鬼?! 他对身为血魔星转世的大师兄那般冷酷无情,居然会为了一个鬼而敢犯天谴?! 不禁有些愤愤不平,之所以那样对待大师兄,是因为妒忌吧?妒忌大师兄的好,妒忌大师兄的完美,妒忌自己对大师兄的眷爱……还真是狭隘啊。 璃月还再抚慰着垂头丧气的莲花,声音柔软:“是不是浣莲又来欺负你了?” 莲花抖动着叶片,发出缥缈的声音,似乎无限委屈地说:“允文骂我!” “哦,”璃月的声音就像在安抚小孩子,“他为什么事骂你?” “我听你的话,正午时分告诉允文要赶去古桥镇,他就骂了我,说如果你没有危险,就不会叫他过去,然后第三天又跑来骂了我一顿,说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把我的花瓣全部拔下来,还要把荷花塘的水全部抽干。” “他骗你的,我怎么会有危险呢?” 莲花战栗了一下,低声说:“我知道,他没骗我,我就是太蠢,不会想。” “贞元……” “下次不论有什么事,都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允文说你有危险,我很害怕,如果你再也回不来该怎么办,你死掉了该怎么办……璃月,我很怕。”它瑟缩着,磨蹭他的手。 “好,带你一起去。”璃月轻声说。 莲花在他手上靠了一会儿,忽然挺直茎秆,抬起“头”来,对着隐莲不满地说:“那个女人是谁?我讨厌女人,尤其是像浣莲一样的女人。” “你可以讨厌浣莲,但是不可以讨厌她哦。”璃月看一眼隐莲,“她是我的妻子。” “啊?”莲花惊叫。 “是真的,以后我们三个就要生活在一起了。” 莲花一下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去。 她是他的妻子,就在昨天,他们两个结婚了。 虽然并不是出自当事人的本意,但是,他们的确结婚了。 俞允文不知道在忙什么,昨天才去古桥镇接璃月,而这时,璃月已经在隐莲家里呆了足有半个月。 每天隐莲都会很体贴地按时给他换药,加上他本来就异于常人的体质,伤势已经复原了七八成。 他没有说要走,隐莲也没有开口要他走。 那个她要嫁给他的话题,也没有再提起过,就在这个暧昧不明的时候,俞允文来了。 他进来的时机不知道是不巧,还是太巧了。 隐莲正在给璃月换药。 璃月坐在椅子上,隐莲在他胸口敷上洗心草,然后小心地缠上布,偶尔她的手指会碰触到他的肌肤,就像一簇火焰掠过,璃月不觉心跳加快,微微红了脸,挣扎一下,低声说:“我自己来就好了。” 因为他的动作,隐莲手上的布猝然掉到地上,她蹙眉说:“你不要动!” “我来捡。”璃月俯下身,隐莲正在他面前半蹲着,他的脸颊就不小心地从她脸上擦过,肌肤贴着肌肤,轻轻擦过。 璃月猝然抬头,受到惊吓般,脸红得像刚出锅的虾子。 “都叫你不要动嘛。”隐莲微嗔,伸手捡起布,轻轻拍打几下,有些羞,有些恼,却并没有生气。 第十一章 璃月垂下头,这回一动都不敢动,心脏却狂躁得好想要蹦出胸腔,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感觉……距离那么近,他可以清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馨香,非兰非桂,又似兰似桂,分外清晰地诱惑着他的感官,神思不觉有些迷惘。 她的秀发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晕染成黛青色,微低着头,露出雪嫩的后颈,白皙细腻,让人有触摸爱抚的冲动,她很美丽,美丽得近乎妖艳,但是,美丽似乎并不能成为喜欢她的理由。 伯琮的后宫中,也有很多艳冠群芳的女子,燕瘦环肥、千娇百媚,可谓佳丽云集,却不能有一个,让他有丝毫心动。更不消说,在仙界时,那些飘逸出尘的仙子…… 从来没有一个,能够让他如此倾心,如此动容。 莫名的,没有理由,莫名的,没有原因,只有你,眼睛里只看得到你,就算这个世界上有再多的人,就算这个世界上有再绮丽的风景,只能看得到你。 即使,你的眼中,并没有我的存在,即使,你想要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他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隐莲始终低垂着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手指的颤抖,才能掩饰自己受到的震撼,那么亲昵……他的脸颊蹭过她的脸颊,即使是大师兄,即使是已经谈及婚嫁的姜采晨,也不曾和她如此亲近过,更加令她赧然的是,这样的亲昵,她不但不讨厌,似乎,还有一点点的喜欢……不知不觉脑海中浮现出帮他吸千年冰蚕丝的情形……于是,脸上火山喷发般地嫣红。 终于包扎好伤口,替他裹上衣襟,就在这时候,俞允文走了进来,却骤然退了出去,嘴里惊叫道:“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璃月恢复了脸色,微扬起眉,淡淡地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你进来吧,不用躲在门缝后面。” “呵呵,”俞允文尴尬地笑着,走进来,打量着隐莲,忽然叫道:“璃月!你终于找到你的女人了吗?” 隐莲低垂着头,连颈子都红了。 璃月却蹙起眉,“你不要口没遮拦,胡说八道,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变成你的女人就好啦,省得整天对着画像睹物思人,”俞允文亲亲热热地拐住他的脖子,眨一下眼睛,“不要骗我哦,我可是什么都知道,我偷看过你藏在小木屋里的画像,知道你念念不忘的那个女人就是她没错啦!” 隐莲惊讶地看着璃月在俞允文怀中似乎无奈的顺从,眉眼间都是坦然自若,好想他早就习惯了俞允文的亲密。 璃月微嗔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总是偷窥别人隐私的习惯?” “切,”俞允文翻一下白眼,“那是因为我关心你啊,别人的事,请我去偷窥,我还不屑呢,这样吧,你也想念她很久了,今天我就给你们两个操办婚礼吧。” “你不是在发烧吧?”璃月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生米早点煮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嘛。”俞允文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都说不是……”璃月皱着眉头。 “什么‘不是’?”俞允文打断他的话,“兄弟一场,你就不用瞒我了,伯琮送你那么多美女,你都不要,还不是在等着她?不管你们是怎么重逢的,既然机会来了,就要好好把握啊。”他抬头看着隐莲,飞快地说道:“我是璃月的好兄弟,我们家璃月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腼腆了,不过很专情、很可靠,现在我去给你们两个采购婚礼用品,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呃……”隐莲刚张开嘴,他已经放开璃月,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隐莲瞠目结舌地看着犹自抖动的门帘,讶然问道:“据说你这个朋友是个将军?” “是啊。”璃月无奈地点点头。 “哦。”隐莲悄悄撇一下嘴,难怪大宋会变成南宋,原来,宋国的将军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确是一个将军,而且,”看到她的小动作,璃月慢慢说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大宋最声名显赫的将军,会辅佐一代新主,建立中兴的大宋。” “呃……”隐莲狐疑地看着他,她当然知道,他很善于占卜,但是,刚才那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可以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将军啊。 “所以,你才会选择他做朋友?”她脱口而出,只因为俞允文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璃月一下子黯淡了神色,沉默片刻,“他是我的朋友俞允文,不是将军俞允文。” 这句话有点难以理解,隐莲思忖的工夫,他定定看着她,“那个人有点冲动,有点固执,如果你不想嫁给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隐莲瞪他一眼,“这里是我家,为什么要我离开?” “因为如果我离开了,他一定会抓着你满世界找我,死都不会放你走。”璃月如是答。 “我是那么容易被人挟持的人吗?”隐莲冷哧。 “如果那个人是俞允文,”璃月认真地说,“就绝对有可能。” 隐莲哼了一声。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璃月问道。 “不是,我是找不到要离开的理由,”她慢慢说道,“我不是说过要嫁给你了吗?难得有人肯替我们操办,省了不少麻烦,我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 璃月怔住。 两根龙凤烛,吉服、喜帕、彩球绸带、喜被、龙凤枕……甚至不知道还从哪里找来一个斜插着大红花、满脸褶皱的喜娘,还有被叫进来的满堂宾客,一瞬间挤满了院子,俞允文的办事效率的确很令人叹为观止。 院子内外很快布上流水席,古桥镇声名最显赫的福满楼的伙计就在招呼着客人,站在角落里的老板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停捻着一叠银票,一双肉肉的小眼睛笑眯成两条缝,嘴角笑得合不拢嘴。怪不得算命的说他今年财星高照、福星临门,果然,就遇到这样爽快的大主顾了,哈哈哈…… 那个器宇不凡、貌似“冤大头”的主顾正在热情洋溢地招呼客人,而所谓客人,不过是他从路上刚刚抓来的路人和附近的邻人,“大家尽情吃、大口喝,需要什么我再叫伙计去买……吃饱喝足想要离开的到我这里领红包……” 普天之下,只此一份,喝喜酒不需要贺仪,反而还有红包可拿,这就难怪贺客如潮水般涌入。 幸而隐莲早早就被喜娘抓去梳妆,要不然附近的邻居乍然见到“变脸”后的隐莲,怕不会以为撞见妖怪了。 当然还是免不了窃窃私语的议论—— “这家的姑娘,不是要嫁给县丞的公子了吗?” “是啊,前些日子还看到姜公子过来呢。” “县丞的公子怎么会看上一个都不知道出身来历的孤女?她又不漂亮。” “这样说,也没错啦……” “不过,新郎官长得真是干净啊。” “简直不像人呢。” 马上有人鄙夷地说:“这是什么话?不像人像什么?妖怪?”听到的人顿时都哄笑起来。 前面那个人又说道:“怎么会是妖怪呢?是像神仙啊。” 大家都不说话了,半晌,有人说道:“真的很像啊。” 就这样,在吵吵嚷嚷、议论纷纷中婚礼真的举行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没有高堂,俞允文大言不惭地坐在上位,“我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受之无愧啊。” 璃月居然没有反驳,始终淡淡的,任凭他和众人摆布。 喝酒的人自然都很开心,福满楼的菜也实在可口,伙计的招呼分外热情,于是,满堂欢声笑语,颇有些喜庆的气氛。 待到夜深人静,众人皆散去,俞允文看着他们两个喝了合卺酒,凑在璃月耳边,低声说:“我先回临安了,伯琮一个人,我不放心,那个老家伙刚刚弄来一个小狐狸放在伯琮身边,不知道又要搞什么鬼,我得去看着他。这些事你不用担心,好好享受新婚,不要冷落了新娘子,三天后我叫人来接你。” “什么小狐狸?”璃微蹙起眉。 “长得很像狐狸精的美女,据说是个才女,负责教导伯琮的功课和武功,”俞允文翻着眼睛,冷笑,“不知道是不是美人计,不过,我们伯琮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诱惑的人。” “你不要大意,现在伯琮四面楚歌,可谓举步维艰,凡事一定要先思而后行。” “知道啦。”俞允文摆摆袖子,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起璃月被围攻受伤的事,也没有问及第一次见到时相貌平庸的隐莲,怎么会突然变身成为美女,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璃月,自然也没有提起。 夜色静谧如水,一双龙凤红烛摇摇曳曳,影子就被拉成巨大恍惚的暗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璃月看着盖着红色锦帕的隐莲,眼神迷离,漾着淡淡的柔光,他拿起旁边的秤杆,轻轻挑开锦帕。 凤冠下,一张精致绝伦的脸,隐莲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轻轻悸颤,手中不停搅扭着一方红色的帕子。 璃月慢慢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他怔怔看着她,眸色沉沉。 隐莲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并不明显,但是他就是感知到了,于是,眸色蓦地变得更加浓郁,浓得就像窗外化不开的夜色。 “你后悔了吗?”他轻声问道。 隐莲摇头,缓缓的。 第十二章 “那么,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嗯。”她应了一声。 璃月俯下头,一点点靠近,隐莲惨白着脸,眼眸闪烁,明明白白写着惶恐,攥着帕子的手攥成拳头。 就在嘴唇堪堪碰触到她的一瞬间,璃月猝然停止,放开手,退后两步,“太晚了,你先睡吧。”他低语,转身迅速走出去,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地阖上。 隐莲茫然望着紧闭的门扉,浑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停止,这一天,他应该等待了很久,不是吗? 天空晦暗阴沉,没有月亮,也看不到属于伯琮的那颗紫微星。 璃月颓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身上还穿着簇新的吉服,就坐在布满尘土的台阶上。 他是一个很喜欢干净的人,忍受不了任何污垢,然而现在,却坐在被无数个人的鞋子践踏过的地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漆黑的夜空,眼眸中爬满了落寞和哀愁。 他不应该接受这桩婚事的,他清楚地知道,隐莲要的是什么,那绝对不会是他。 他不应该留在这里的,他清楚地知道,伯琮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几天前,夜观星象,他就已经看出来,紫微星的旁边突然出现一颗天煞孤星。那么明亮,几乎可以和紫微星一争短长。 可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却接受了俞允文的安排,和隐莲拜堂、成亲,留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地方。 俞允文并不清楚他和隐莲之间的纠葛,并不知道,隐莲对于他的感情,只有憎恨而已。 如果俞允文知道,也许会悄悄把隐莲杀了,然后砍成十块八块直接丢进护城河也说不定。 俞允文会把朋友的朋友当成朋友,会把朋友的敌人当成他的杀父仇人。 俞允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俞允文只是在小木屋中见到过隐莲的画像,知道那是自己心仪的女子,希望成全自己。 然而,明知道是错的,却没有拒绝,无法拒绝。 期待了五百年,魂牵梦萦了五百年,要怎样,去拒绝?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第六章】 忧悒如莲。 璃月坐在白玉般的围栏上,静静看着荷塘里的莲花,眼中氤氲了莲的忧悒,白皙的脸庞如月般清冷。 他想起昨夜,自己的新婚之夜,做了逃兵呢,真的,不想看到她为难的样子啊。 她的苦恼会加倍投影在他心上,所以,不忍心看着她烦恼。即使渴望,也不想她有丝毫的勉强,是那样的怜惜啊…… 今天清晨,东方泛白,他才走进新房,隐莲还穿着新娘子的装束,坐在床畔,因为宿夜未眠,而略显疲惫。 他故作若无其事地洗手做羹汤,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来临安。 隐莲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于是,压迫在他心头的大石骤然放下,他才明白,原来一直都在担心,担心她只是一时的冲动,担心她很快就会后悔,担心她会像从前一样板着脸,对他说:“我心里只有大师兄一个人。” 幸而,她说:“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盛夏时节,“随园”的景致格外美丽,尤其是这一片荷塘。 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风尘仆仆,隐莲应该很疲惫了,却早已自告奋勇地去做晚餐。 很难想象,她突然变成贤妻良母的样子,璃月唇瓣逸出一丝不自觉的微笑。 贞元也已经回到枝头,萎靡不振地继续低垂着头。 似乎璃月有了妻子,带给他很大的打击。 贞元是一个鬼魂,伯琮空置着这个院子,就是为了贞元。璃月和俞允文偶尔过来也是为了陪伴贞元,璃月曾经问过贞元:“你要做鬼做到什么时候呢?我送你去投胎好不好?” 贞元很用力地摇头。 “如果我和伯琮、允文都死了,只剩下你自己会很寂寞啊。”璃月试图说服他。 贞元依然很用力地摇头,神情朦胧而缥缈,迷离着忧悒的凄怆。 于是,璃月没有再追问他,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悲伤,即使是一个很小就做了鬼的鬼魂也不能例外。 现在,那个固执的鬼魂就毫不掩饰他的落寞,低垂着硕 大的莲花头颅。 残阳如血,半没入天边。 璃月把目光投向内堂,他的妻子正在里面准备晚饭,妻子——隐莲,多么甜蜜多么温馨的一个称呼。 却让他,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 他慢慢从袖子中拿出龟壳,轻轻摩挲着。 “咔啦——”手中的卦符落在地上,却没有伸手去捡,而是定定看着,神情变得更加忧悒。 睽卦,火泽睽。 本卦为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万物有所不同,必有所异,相互矛盾。 睽,就是异变。 主事业,则百事皆衰,主姻缘,则家宅生变,夫妻分离。 火泽睽,更是睽卦中的大凶之卦,主阴阳相隔,生死相阻。他按住胸口,不久前受过的伤似乎还再隐隐作痛。 不由自主想起去南海前曾经替自己占卜的那两个卦,皆是凶卦,难道自己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 他再看一眼内堂,眼中涌现了浓重的阴霾,真的不甘心啊,等待了五百年,终于可以和她朝夕相对,她终于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却要结束了…… 等待自己的是无间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并不是害怕地狱的折磨,而是遗憾,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有生之年,她会更加憎恨自己吧?她说过,她不喜欢寂寞,自己却要丢下她一个人在尘世中漂泊,然后,在若干年后,她会年华老去,会衰竭死亡,会在奈何桥畔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继续轮回,在红尘中辗转。却永远不会再和自己有任何交集,即使是擦肩而过的缘分,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如果知道自己的劫难并没有结束,如果,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就不会和她结婚,就不会带她来到随园,就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任凭她嫁给锦衣华服的公子也好,凡夫俗子也好,总归是平淡的生活,不会背上寡妇的名声。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着夕阳中暗淡萎靡的莲花,这只喜欢闹别扭的鬼啊,璃月蹙眉问道:“以后,我会住在这里,隐莲也会住在这里,那么,你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不好吗?” 贞元依然低垂着花蕊。 “贞元……”他轻轻唤道。 “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吗?每次我央求你留下来,你都不肯,现在为了那个女人,你就要住在这里吗?你就那么喜欢她,不忍心让她住在你那间破旧的木屋子里?”贞元气呼呼地抱怨着。 沉默了一会儿,璃月低声问道:“贞元,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我喜欢你,喜欢伯琮,喜欢允文。” “不是那样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璃月轻笑摇头,“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死的时候,实在是太小了啊。” “我怎么不明白?”贞元愤懑地说,“不就是像伯琮那样吗?为了那只狐狸精居然不理我,还和允文闹别扭。” 璃月怔住,“什么狐狸精?” “你也是一样啊,现在眼睛里只有你的妻子,连伯琮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还来问我!”贞元似乎真的生气了,不再说话。 璃月默然了,最近,他的确忽略了伯琮,却不是为了隐莲,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伯琮绝对不像他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能懦弱、玩世不恭、沉迷酒色…… 无论群星怎么争辉,都无法掩饰他的光芒,现在,那颗紫微星已经磨砺出锋利的棱角,准备全力反击。尤其自己在古桥镇被袭以后,愤怒会使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想看看,伯琮究竟可以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只是不知道,上天会不会给他那么久的时间…… 至于选择和隐莲一起住进随园,贞元只说对了一半,固然是不忍心让隐莲住在那么狭窄简陋的木屋中,然而,更要重的理由却是因为那里距离摩羯太近,太危险…… 晚餐很丰盛,也很可口,璃月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啦?我做的菜,现在不合你的胃口?”隐莲问道。 “不是。”璃月摇摇头,看着窗外,“贞元,他没有过来吃饭。” “鬼也吃饭吗?”隐莲讶然。 “他可以闻味道,”璃月解释道,“他很怕寂寞的,也不喜欢躲在莲花里,一到晚上,就忍不住跑出来游荡,伯琮害怕他吓到人,才空着这个院子。” “你总是说起伯琮,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问道。 璃月笑了,“他是一个掩饰自己很成功的人。” “呃……”很奇怪的形容词呢。 “也是一个会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啊?” 璃月看着摇曳的烛火,轻轻说道:“如果,我们活得够久的话,大概可以看到他改变世界的那一天吧?”几不可闻地,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黯淡了眸色。 隐莲微怔。 隐莲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璃月已经出去了。 昨夜,他们并没有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新婚之夜,他一个人走出新房,天亮才回来,然后神情平静地做了早饭,吃饭的时候对她说,他已经雇了一辆马车,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临安。 隐莲笑笑,“我们现在是夫妻啊。” 璃月也淡然地笑了。 于是,两个人来到临安,来到随园。 第十三章 虽然他没有说,但是,隐莲知道他牵挂着他的朋友,那个叫做伯琮的朋友。 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着他,很多以前自以为是了解的,发现不一定是真实的,而原本陌生的,不知不觉中却变得很熟悉。 虽然并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但是,大半个月的相处,却已经渐渐习惯彼此的存在。 而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昨天晚上,璃月这样说:“我们分开太久了,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吧,到你能够接受我的时候……” 隐莲默然。 他没有提到“爱”字,他很清楚,她的爱,都给了另一个人,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留给他。 然后,他去了隔壁的房间。 这一夜,隐莲辗转反侧,她没有想过,璃月会这样做,她以为,璃月会迫不及待地得到自己,他不是期待了很久吗?好像还画过自己的画像,在什么木屋里,那个俞允文偷看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不知道璃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厅堂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四碟小菜、一碗米饭,用纱罩罩着,旁边一张白色的纸笺,字体清秀端丽娴雅,由字见人,那个人也应该是一个满腹锦绣的人,“隐莲,我有要事进宫,你醒后自行用餐,院内景致很好,可以游玩,后院藏书阁藏书甚多,聊以解闷。贞元单纯质朴,你们必能相处融洽。我会速归。璃月。” 隐莲有片刻的怔忡,那些小菜,很眼熟,她曾经在蓬莱上做过的,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慢慢坐在桌旁,夹一口放在嘴里,睫毛莫名地颤悸了一下,很熟悉的味道,和她做过的分毫不差。 是真的,很喜欢自己啊,所以,才会什么都放在心里,所以,才会那么妒恨大师兄…… 如果,如果没有大师兄,如果,人的心可以分开的话,真的很想分一部分给你……可惜,太迟了……比起大师兄,你晚出现了五年,而我认识你,却晚了整整十三年。 隐莲并不明白,感动其实也是一种心情,而由感动衍生的另外一种情感,就叫做——爱。 院子很大,藏书阁的书很多,她却没有兴趣,坐在荷塘边上,把脚浸在水中,保持不动,那些银白色的小鱼误以为多了两颗温暖的石头,忍不住凑过来碰碰触触,弄得她好痒,“格格格”地笑出声,那些小鱼受到惊吓,又四散游走了。 “我说,你叫贞元吧?”她问那朵莲花。 莲花垂着头,不理睬她。 “我的名字叫隐莲。” 莲花还是不做声。 隐莲就恼了,站起来,踏起凌波微步,一下子飘过去,把那朵莲花折在手中,阴恻恻地说:“告诉你,我也是个术士哦,如果你得罪了我,我就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我才不怕你呢。”贞元冷哼,“十八层地狱,我又不是没去过,就是璃月把我带回来的。” “哦?”隐莲一呆,璃月居然还敢闯地府?!他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我真的不明白,璃月究竟喜欢你什么?”贞元抱怨着,“你完全没有画里的女人那么漂亮。” “你也见过我的画像吗?” 贞元又“哼”了一声,“那个是你吗?璃月画的美女,比你漂亮多了。” “贞元啊,”隐莲微侧着头,笑嘻嘻地说,“你带我去看那幅画好不好?” 贞元冷哼着偏过他的莲花头,意思是不屑理她。 “你很喜欢璃月吧?”隐莲转动着眼珠。 “那又怎么样?” “那么你知道璃月很喜欢我吧?”她甜美地笑着,循循善诱,“如果我们两个相处得不好,璃月一定会很伤心的哦。” “呃……”贞元在思考。 “不明白吗?就是爱屋及乌的意思啦,你要喜欢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啊。” 贞元摇头。 “还是不明白?就是说,璃月喜欢我,你也必须喜欢我。”见过鬼,没见过这么笨的,隐莲板起脸。 “哦……” “所以,现在带我去看画像吧。” 贞元摇头。 “为什么不可以?” “你是笨蛋吗?”贞元晃动着花瓣,“大白天的你想看到一朵莲花在空中飘吗?” “我可以拿着你啊。”居然被他骂做“笨蛋”,隐莲咬紧牙关隐忍着,尽量温柔地说。 “我不要!”贞元转过莲花头,“我讨厌被你握在手里。” “呃……那你要怎么带我去?” “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带你去。”贞元思忖了一下,说道。 “呃……”他还懂得讨价还价,隐莲黑着脸,“什么条件?” 贞元似乎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到底是什么事啊?” 贞元嗫嚅着说:“晚餐我想吃鸡鸭鱼肉。” “那个很容易啊,”隐莲松了一口气,“没问题。” “还有……”贞元讷讷。 “还有什么?” “你不能把我们的交易告诉璃月。” 隐莲“扑哧”笑了,“你放心,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这样窥探他的隐私,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呢。 “就这样说定了哦。”贞元开心地晃动花瓣。 看来他被刻薄很久了,难道璃月也过得很清苦?隐莲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画像?” “晚上吧,你晚上来找我。” “一言为定。” “嗯。”贞元轻飘飘回到茎秆上,摇来摆去,在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颇有些自我陶醉的感觉。 隐莲眉眼弯弯,唇角弯弯,很好奇呢,璃月究竟把她画成了什么样子? 傍晚时分,踩着月亮清冷的银辉,璃月走进“随园”, 远远的,就看到厅堂里柔柔的烛火淡淡弥漫在夜色中,心脏蓦地温暖起来,他步履轻快地走进去,不由自主瞪大眼睛,一个缥缥缈缈的影子坐在桌旁,正在大口吸着气。 隐隐约约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男子,头戴束发金冠,身穿白色绣金龙袍,清秀俊朗,仪表不凡。 檀香木桌子上的清蒸鱼、叫花鸡、铁板烧鸭、回锅肉氤氲缭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听到脚步声,正在布菜的隐莲抬起头来,笑着说:“你回来啦,准备吃饭吧,贞元已经等不及了。” 璃月迟疑一下,慢吞吞坐在贞元对面。 隐莲盛了一碗饭给他,“快吃吧,我今天做了好些菜呢。”自己也端一碗饭在他旁边坐下,看着影子男子,忍不住问道:“贞元,你活着的时候,是皇帝吗?” 贞元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一定是的,要不然你怎么会穿龙袍呢?可是,你究竟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啊?”隐莲歪着头,问璃月:“你知道吗?” 璃月淡淡地说:“他不是皇帝,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的话,也许会成为皇帝。” “哦?你是说他是本朝的吗?”隐莲思忖片刻,讶然叫道:“莫非他就是赵旉太子?” 璃月点头。 “我听说赵旉太子在幼年时就已经夭折,怎么会长这么大呢?”隐莲吃惊地说。 “他本来应该有阳寿二十一年,却不幸在幼年被奸人害死,所以,不能投胎为人,作为孤魂野鬼一直在阴界飘荡,一年前,鬼差按照生死簿缉拿他到阎罗殿,他死活不肯去投胎,我就把他带回来,养在莲花中。” “哦,原来贞元就是赵旉太子,实在是失敬啊。”隐莲看到璃月不停地扒着白饭,忍不住微颦娥眉,顺手夹了一个鸡腿放在他碗中,“你怎么都不吃菜呢?” 璃月怔怔看着面前的鸡腿。 “快吃啊,我做的叫花鸡很好吃的,”隐莲催促道,“你看贞元多喜欢。” 贞元闭着眼睛,一副浑然忘我的情景,正在用力吸着氤氲香气。 “哦。”璃月眼神闪烁,应一声,夹起鸡腿,慢慢吃着。 “好吃吗?”隐莲期待地看着他。 璃月点点头。 “那就多吃点。”隐莲笑。 璃月再次点头。 贞元终于睁开眼睛,一脸满足地说:“啊,真是人间美味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享受到了。”他抱怨着,“璃月,自从你来了以后,因为你不吃荤,连累我们一起陪你吃素,我都快忘记这些美食的味道了。”他突然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半晌,讶然叫道:“璃月!你!你在吃什么?” 隐莲手上夹的一块鸡肉猝然掉在桌子上,勃然变了脸色,她竟然忘了……她竟然忘了……璃月不吃荤…… 璃月继续吃着鸡腿,淡淡地笑,“原来,鸡腿也很好吃啊。” “璃月……”她讷讷。 “真的很好吃。”璃月用力点头,把鸡腿吃光,放下已经空了的饭碗,“你们两个慢慢吃,我今天在宫里忙了一天,想要早点休息。” 他走了出去。 “搞什么啊?”贞元纳闷地说,“他不是只吃素吗?还是只有你做的荤食才肯吃?” 隐莲怔怔看着旁边的碗,啃得干干净净的鸡腿,没有一丝肉留下来。 她忽然跳起来,飞快地跑出去。 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一棵梧桐树后面传出剧烈的呕吐声,那么痛苦,似乎要把五脏肺腑都要吐出来。 她慢慢背倚着梧桐树,闭上眼睛,听着后面传出声嘶力竭的呕吐。 居然,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因为从来就没有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因为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可是,当年,那么执拗的少年,宁肯只吃白饭的少年,宁肯不吃饭的少年,居然会把那个鸡腿吃得那么干净,究竟是怎么忍耐的?究竟是怎么咽下去的? 第十四章 眼角莫名地濡湿,傻瓜,不能吃,不想吃,为什么还要吃?为什么还要这样勉强自己? 璃月几乎要把自己的胆汁呕出来,真的很难过。 不想吃的,知道自己不能吃的,可是,看着她期待的目光,盈盈的笑脸,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甚至,即使是毒药,即使是任何肮脏污秽的东西,都可以吞下去,只要不让她失望,只是不想看到她失望。 喜欢一个人,究竟可以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呢?为了你忍耐我所有不能忍受的,为了你,接受我所有不能接受的,为了你,面对我所有不能面对的,最后,为了你,付出我的全部……这就是,璃月的爱情。 可是,他悲哀地发现,在隐莲心中,对他除了憎恨,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记忆,所以才会连他最忌讳的事情、曾经无数次戏弄过他的事情都全部忘记了…… 这也可以算作是一件好事吧,反正,他们不会有未来,反正,他的生命随时都会走向终结,到了那个时候,因为隐莲并不爱他,所以,就不会有痛苦,不会有悲伤…… 璃月揪紧了自己的胸口。 【第七章】 隔壁门扉紧闭,璃月应该早已进入梦乡。 月上中天,一人一鬼,两个同样缥缈的影子,以同样飞翔的速度,飘出随园。 穿过街道,越过农田,经过草地,跑过树林……飞过一座座在夜色中晦暗犹如铁的兽脊的山丘,终于来到密林深处一座小小的木屋前。 打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隐莲扬手一指,不远处的桌子上,一盏昏暗的油灯就陡然亮起,弥漫出昏黄苍凉的光晕。 隐莲打量着四周。 很简陋的木屋,墙上挂着一把灰褐色的弩,很眼熟,下面一张木板床,铺着厚厚的蒲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墙角一棵马蹄莲静静地开放,不染纤尘,即使主人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来了,这个屋子依然不染纤尘,就像那个人一样。 “你没有出现之前,璃月就是住在这里的。”贞元坐在椅子上,嘀咕着,“红颜真是祸水啊,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一遇到女人,就方寸大乱。” “我发现你真的很啰嗦。”隐莲白他一眼。 “没有办法,”贞元叹着气,“做鬼很寂寞的,难得有人肯听鬼说话,当然要多念几句。” “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啊?璃月不是要帮你吗?”隐莲东翻翻西看看,“难道你想永远做一个孤魂野鬼?” 贞元神情恍惚了一下,飘过来指指木板床,“在这里啦。” 隐莲掀开蒲草,一下子呆住,蒲草下面,雪片一样的宣纸,层层叠叠。不是一张,不是两张,而是很多张画像。巧笑倩兮的隐莲、薄嗔微怒的隐莲、花间扑蝶的隐莲、御剑飞行的隐莲、仗剑而立的隐莲……无数个隐莲,却是一样的神采飞扬,一样的婀娜多姿,一样的美艳绝伦…… 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女子,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心脏一下下地抽搐。 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一个人,保有关于自己那么多那么多的记忆,甚至包括那些自己已经忘却的记忆,从十三年前那个初次乍见时青涩稚嫩的女孩到三年前那个翩翩而立的少女,每一个时期,每一段成长,都被他清晰描摹、细细勾勒出来,凝结在画卷上,恍若时间的剪影。 隐莲慢慢坐在床上,怔怔看着那些画,眼神迷离忧伤,仿佛回到那悠远的岁月,仿佛看到青葱年少的自己,身旁是俊美无双、光芒万丈的少年——摩羯,两个人大声地笑,放肆地叫,恣意追逐奔跑,纵横在蓬莱山的云雾之间。依稀看到,清冷如月、孤寂如星的璃月一袭素衣,站在松树下、竹林中、瀑布旁……淡然地注视着自己,用那么忧悒淡然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她扶住额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贞元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恍然,他在思索刚才隐莲的问题,为什么不去投胎呢?很多人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忘记了,忘记了根本就不想投胎的理由。 固执地做一个鬼,做一个寂寞的鬼,留在这个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世界上。 那么重要的理由,居然忘记了,抑或是……根本就不想记起? 从木屋中走出来,贞元突然说道:“反正已经来了,我去看一个人,你先回去吧。” “是一个鬼吧?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呢?”隐莲还没有从画像带给她的震撼中走出来,勉强笑着说。 “他虽然住在坟墓里,却并不是一个鬼。”贞元认真地说。 隐莲心脏狂跳了一下,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胡说什么啊?怎么会有人住在坟墓里呢?” “那个人就住在坟墓里啊,”贞元完全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说道,“已经三年了,璃月把他关在古墓中,璃月说,不能放他出来,要不然会害死很多人。” 隐莲攥紧拳头,惨白着脸,轻轻摇头,“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骗我,除非我亲眼看到。” “那个人很凶的,”贞元为难地说,“我怕他会吓到你,如果你被吓到了,璃月一定会生我的气。” “你忘记我也是一个术士吗?怎么会轻易就被吓到呢?” “哦,”贞元点点头,“你说的也对啦,反正你是璃月的妻子,带你去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他率先,向密林深处走去。 隐莲踩着那些好像沉淀了几千年的落叶,脚步虚浮,恍似踩在云端,心脏也飘飘荡荡,她慢慢问道:“这三年来,他一直都被关在古墓中吗?” “是啊,”贞元点头,“璃月常常去看他,可是,每次那个人见到璃月都会很生气。有时候,璃月很忙,去抓鬼啊,捉妖啊,还要保护伯琮,就叫我来看那个人。” “那个人……”隐莲濡湿了眼角,声音轻颤,“在墓中,一定很痛苦吧?” “我觉得,璃月比较痛苦,”贞元叹气,“他说那个人是他的大师兄,他很尊敬这个师兄,可惜天意弄人,他的师兄居然是血魔星转世,一定要镇压在古墓中。璃月那么善良,亲手做这样的事,当然会很痛苦。” 隐莲怔住,把摩羯镇压在千年古墓中,璃月会很痛苦?他很尊敬大师兄?她晃着头,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璃月,他一直都在妒忌大师兄,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折磨师兄,他应该很开心,应该很得意。 一定是这样的。 绕过一棵大树,眼前一片茵茵草地,中间一座墓冢,洁白的石碑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题字。 晚风习习,撩拨得树叶沙沙作响。 隐莲慢慢向墓碑走过去,一步步走过去,心中忽然涌起很奇怪的感觉,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依稀间却仿佛变得很遥远,仿佛间隔了整整三年,不对,不只是三年,而是好像间隔了很漫长很漫长的岁月。 那么奇怪的感觉,偏偏那么真实而清晰。 有些忐忑的,她一步一步走近墓碑。 忽然狂风大作,漫天涌起层层叠叠的乌云,淹没了星子,也遮蔽住月亮。 天地间一片晦暗,漆黑如墨染。 坟墓四周突然弥漫起浓浓的雾气,袅袅渺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夜枭喑哑呜咽的鸣叫,异常的诡异凄厉,风声呜咽,撩拨得树木沙沙作响。 漂浮在不远处空中的贞元瑟缩了一下,打量着四周,喃喃说道:“好像……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们,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隐莲没有理睬他,径自走到墓碑前面,她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轻轻滑落,滴在墓碑上,留下点点斑斑黑褐色的湿痕。 “你怎么啦?”贞元飘到她旁边,纳闷地问道,“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啊!璃月知道你哭会很难过的。”他抬起手,慌乱地想要拭干她脸上的泪,却颓然发现自己的手轻飘飘穿透她的脸庞,完全没有办法触摸到她。 他果然只是一只道行很浅的鬼啊。 隐莲哭泣着,风声呜咽,仿佛也在哽咽抽泣。 一声痛苦的嘶吼突然从坟墓中传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嘶吼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痛苦。 隐莲惨白着脸,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喃喃:“大师兄。”你知道我来了吗?你很痛苦吗? 贞元毛发都竖起来,颤抖着叫:“我们快走吧!真的不对劲!我要去叫璃月!” 坟墓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震动,浓浓的雾气已经弥漫了整个树林。 一只手从坟墓中慢慢伸出来,黛青色的指甲,白皙纤细的手指,手腕上戴着血红色的玛瑙串珠,在空中挣扎着,带着桀骜不驯、愤懑怨怼,狂躁地挣扎着。 “大师兄……”隐莲哽咽,伸出同样戴着血红色玛瑙串珠的手。 贞元颓然地想要拉住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从她身上穿了过去,他惊慌地叫道:“不要!他是血魔星!他会害死你的!” 隐莲恍若未闻,终于把手伸过去,握住了那只坟墓上的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两个玛瑙串珠陡然迸射出异样璀璨妖冶的光,如血般殷红的光芒越来越强烈,恍似白昼时的太阳。 隐莲在那强烈的光芒中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想要放开师兄的手,摩羯却把她拉得更紧。 那么强烈的光,几乎溢出血的流光,闪耀着,升腾着……就像迸发到极致,一瞬间猝然熄灭。 第十五章 隐莲眨眨眼睛,半晌才看到手腕上血红的串珠竟然变成了晦暗的黑色,然后,突然断裂,一颗颗坠落在地上。 “轰隆隆!”陡然一声巨雷响彻天地,接着,一道金色的闪电从天空滑落,“咔嚓”一声巨响,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樟树被硬生生击断。 隐莲打了个寒噤,冷冷的寒意从大师兄的手上传过来,血液似乎都被冻僵了,却有说不出的惬意和舒畅。 贞元看着她,缥缈的影子不停地战栗瑟缩,讶然叫道:“原来!原来!你……你……”他颤抖着,迅速向林中飘去。 坟墓上握着隐莲的手陡然松开,拈成兰花的形状,向贞元轻轻一弹。 贞元惨叫一声,猝然匍匐在地上。 那只手再次拈成兰花的形状,隐莲连忙握住它,叫道:“师兄!不要!” 整个墓地更加剧烈地抖动着,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墓碑陡然碎裂成千千万万片,犹如飞沙走石,方圆十米内的树木都被打得支离破碎。 接着坟墓也轰然裂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从里面飞跃而出。眼眸流转间,媚态横生,他牵着隐莲的手,含情脉脉,“你终于想起来了吗?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隐莲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风神如玉的男子,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兄,是她深爱的人,可是,就这样被他牵着手,心中却隐隐涌起不安的感觉,那么的忐忑,不是温馨,不是甜蜜,而是忐忑。眼前仿佛摇曳晃动着璃月清冷忧悒的眼眸,那么淡然地凝望着她……蓦地心脏抽痛了一下。 三年的坟墓生活,丝毫无损摩羯的妖娆妩媚,眉宇间的紫色水晶光彩夺目,一双血红的眸子,红宝石般熠熠生辉,黛青色的嘴唇,色泽更加浓郁,吹弹得破的肌肤依然白皙细腻,隐约可见乌青的血脉…… “大师兄……”她讷讷。 “先解决掉这个没用的小鬼再说。”摩羯对着贞元扬起手。 “不要!”隐莲叫道。 摩羯手指僵直在空中,讶然看着她,半晌,终于露出魅惑的笑容,摇头叹息:“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心慈手软?完全不像你啊。” “我?”隐莲一脸的迷惘。 “是啊,我的血魔女。”他温柔地,抚摸着她丝缎般柔顺的长发。 隐莲呆住。 贞元蹒跚着,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惊惧地看着他们两个,惨白着脸,惶然地叫道:“血魔!血魔女!” “小鬼,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嘛,”摩羯得意地喋笑,“没错,我就是五百年前几乎发动血魂咒毁天灭地的血魔,她就是血魔女,现在我们双魔星重聚,血魔和血魔女再度联手,普天之下,还有谁可以阻止我们?哈哈哈……” 隐莲看不到,她的眉宇间,在玛瑙串珠坠落的那一瞬间,已经犹如镶嵌了紫水晶般熠熠生辉,整个人也散发出异样妖艳炫目的光芒。 贞元惊恐地看着她,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小鬼,是璃月的朋友呢,我们是让他魂飞魄散,还是直接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呢?”摩羯眼波脉脉,看着隐莲。 贞元抖动得就像暮秋时节杨树枝头枯萎零落的叶子,忽然叫道:“为什么?为什么璃月竟然没有发现你就是血魔女?” “师兄……”隐莲声音喑哑,“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怎么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呃?”摩羯茫然地看着她,迷惑不解地说道:“怎么会呢?你,居然没有找回前生的记忆?!怎么可能呢?隐莲,你看着我啊,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恋人,我们是魔界双星,我是血魔,你是血魔女。五百年前,我们本来要发动血魂咒,打开魔界之门,让群魔降世,把人间变成阿修罗地狱,却不幸被一个仙童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浓浓的雾霭在眼前摇曳,依稀缥缈中仿佛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隐莲什么都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她晃晃头。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讶然问道,这时,一道金色的剑光陡然从天而降,劈开浓雾,也劈开了满天的阴霾。瞬间,云开、雾散、风止。 天空,一轮皓月如镜。 如银的月光下,一袭雪白色长袍的男子,执剑而立,皎洁如月,熠熠如星,白皙的脸庞,一如既往的清冷淡然。 “璃月!”贞元欣喜地叫道,“你,你怎么来了?”转瞬间又黯淡了神色,他讷讷:“你知不知道……你妻子……” “我知道。”璃月淡淡地说。 “你知道?”贞元愕然,满脸的惶然和不敢置信,“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会娶她?” 璃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贞元,你先回随园去,将来我再跟你解释。” “可是……”贞元迟疑着。 “听话,”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是,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坚持,“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你留下来我会分心。” “哦,”贞元无奈地说,“那我先走了,你要小心一点。”他轻飘飘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个小鬼刚才在说什么?”摩羯板着脸,血红的眼眸闪过凌厉的光,“谁是你的妻子?” 璃月静静看着隐莲,眼波脉脉。 隐莲慢慢挣脱摩羯的手,脸色惨白,声音喑哑低沉:“我、 我就是他的妻子。” 摩羯猝然看着她,瞪大眼睛。 她说,她是他的妻子,在摩羯面前承认是他的妻子。璃月眼中漾起柔柔的暖意,他浅浅叹息:“隐莲,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摩羯看着隐莲,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忽然笑了,愉悦地笑了,那么开心,以至于满心的欢喜就清晰地写在脸上,“太有趣了!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么有趣的事情!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师兄!”隐莲惶然地叫道。 “璃月,”摩羯收敛了笑声,可是,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着,轻轻叹气,“五百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她现在,是我的妻子。”璃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真的不想打击你的,”摩羯梳理着头发,慢悠悠地说,“这一次等待你的是什么?绝对不只是被打入凡尘,而应该是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吧?” 璃月翼动了一下睫毛,“无论怎样,她现在是我的妻子。”这样就足够了,这是我的选择,所以,不会后悔,不会埋怨,只会默默承受,自己选择的结果…… “见过仙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笨的!”摩羯哈哈笑着。 璃月默然。 “等一下!”站在旁边的隐莲叫道,“你们两个究竟在说什么啊?为什么我完全听不明白?” 璃月伸出一只手,对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来吧,跟我回家,我会慢慢告诉你。” 隐莲迟疑着,看着那只手,又看看摩羯,再看看那只手。 璃月静静看着她,眼中爬满了淡淡的忧悒,清冷如天空的皓月。 隐莲看着那只手,那只她并不陌生的手。 他受伤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包扎过的手,他也曾经,用那只手给她烧过菜,和她多年前煮过的菜味道完全如出一辙,还用那只手给她画过无数幅画像,留下了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十年岁月中她最美丽的剪影,还曾经用那只手把她夹给他的鸡腿放进嘴里,即使那么为难,那么痛苦,却依然若无其事地吞下去,然后淡淡地说:“原来,鸡腿也很好吃啊。” 那只手也曾牵过她的手……新婚的第二天,坐在马车上,道路很颠簸,车轮突然一下子卡住了,她猝不及防地向一边栽倒过去,他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隐莲红着脸,猝然挣脱。那是唯一一次,他牵过她的手。虽然,他们是夫妻,名正言顺的夫妻。但是,他说过的,要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她明白,他不想勉强她,不会对她做任何让她觉得为难的事情。 这份体贴的心情,她并不是不懂,正是因为懂了,才会更加为难,真的是很感动啊……然后回想起和璃月重逢后的点点滴滴。 每一天都多认识他一点,每一天都会多了解他一些。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可以为了朋友不计生死,可以为了朋友敢犯天谴;他是一个温柔细腻的人,可以记住自己烧过每一道菜的味道;他是一个善良体贴的人,绝对不会伤害别人,他会伤害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就算是把大师兄镇压在古墓中,其实,最痛苦的人,还是他,贞元说过的话,她虽然不想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于是这点点滴滴汇聚成浓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胸腔里便漾得满满的……似潮水般泛滥的情愫…… 当初决定嫁给他,是为了寻找机会见到大师兄,毕竟,对自己来说,璃月才是唯一知道大师兄下落的人,反正自己早已放弃了对爱情、对幸福的遐想……嫁给他,抑或是嫁给姜采晨同样没有差别…… 然而,待到终于见到大师兄,才突然发现,没有了,那份痴心眷恋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昨日黄花。 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喜爱过大师兄,那种心情,只是年少时的迷恋而已,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是那么的出类拔萃,光芒万丈……不知不觉中被吸引着,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又或者,是真的喜欢过的,却忘记了,曾经喜欢的感觉,而人的心,是如此的狭小,被一个人填满了,再也没有位置,可以容纳另一个人进入。 第十六章 现在,她的心中,充斥得满满的,都是璃月,她名义上的丈夫。原来,喜欢,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会突然开始,就如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莫名地结束。 璃月还再静静地看着她,伸着自己的手。 她微笑着,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上。璃月脸上,露出恬淡释然的笑容。 摩羯唇畔的笑意陡然凝结,惊怒地看着她,狠狠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隐莲!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这个仙童了吧?” 虽然不明白他的话,但是,隐莲认真地说:“他是我丈夫,我当然喜欢他。” 璃月的手温温热热,包裹着她的手,于是,心中也溢着满满的暖意,轻轻地喟叹,真的是喜欢啊,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的确是喜欢的…… 摩羯血红色的眼瞳陡然迸射出诡艳冷冽的光,冷冷注视着璃月,冷冷地笑,“不要以为你已经赢了,她只是一时迷失了自己而已,我只要杀了你,她就会清醒,就会找回前生的记忆,就会知道自己是谁,就会回到我身边!” 幻影一闪,他已经扑到璃月身上,卡住他的脖子,阴恻恻地笑,“就要结束了,只要你死掉,一切就都结束了。” 隐莲惊叫着去扳他的手,“大师兄!不要!” 被关在古墓中三年,他的法力不但没有减退,反而还练成了幻影术,连师父都不曾练成的幻影术。 璃月淡淡看着摩羯,眼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而是浓浓的悲伤,悲天悯人的悲伤。 终于来临了啊,这一刻,决战的一刻。 【第八章】 摩羯继续卡着璃月的脖子,妖娆妩媚地笑着,声音柔美恍若情人间的呢哝软语:“只要你死掉,一切就都结束了。” 璃月冷冷看着他,脸上渐渐呈现出垂死的灰白色,他慢慢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师兄!拜托你放手!”隐莲哽咽着,她不明白,璃月为什么不肯还手,他手中,明明拿着盘龙剑不是吗? 寒光冷冽,剑气如虹,他却没有反抗,就那么任凭他卡住自己的脖子。 她俯下头,用力咬住摩羯的手腕,冰蓝色的血顺着他白皙的手腕流淌,染满了她的嘴角,滴落在璃月身上。 摩羯忽然放开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隐莲,我等着你回来。” 他纵身飞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璃月收起盘龙剑,抚摸着自己的脖颈,轻轻舔噬一下嘴唇。 “你怎么不还手呢?为什么不还手啊?”隐莲嗔怪着,担忧地看着他灰白的脸。 比起普通人,璃月只需要很少的气,但是,摩羯卡得太紧,他缓和了一下,才咳嗽一声,摇摇头,发出有些喑哑低沉的声音:“他杀不死我的。” “为什么?” 璃月没有回答,淡淡地笑,唇畔还残留了一点点血渍。 隐莲忽然恍然大悟,惊叫:“换血大法!你练成了换血大法。” 换血大法可以己身之血为利刃,攻击敌人之血,不过,必须在肌肤相接的时候才可以,怪不得,他根本就不怕摩羯的幻影术。 “换血大法只能自保,要对付血魂咒却完全没有用。”璃月微蹙眉头。 “呃……”隐莲蹙眉,“那要怎么办呢?” 璃月仰首看天,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悬挂在空中,周围点缀着宝石般璀璨的星子,熠熠生辉。 不远处的树梢里,夜莺在浅吟低唱。 璃月舒展了眉头,垂下眼睑,看着伫立在眼前的隐莲,目光如水,柔软,无波,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擦拭掉她唇畔冰蓝色的血渍。 因为他亲昵的动作,莫名隐莲就红了脸,低垂下头。 璃月淡淡地笑,“有一样东西可以对付他的血魂咒。” “哦?”她讶然,“是什么?” 他说的东西,是一把弩,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灰褐色的弩,和猎户们平时用来捕捉猛兽的猎户弩,似乎完全没有差别。 隐莲曾经见过这把弩,虽然当时并没有留意到它,它本来放在蓬莱山的石室里,现在却放在璃月的小木屋中,随随便便挂在墙上。 “你说这个东西能够对付血魂咒,”隐莲坐在铺着厚厚蒲草的床畔,嘀咕,“可是,血魂咒究竟是什么啊?” “是一个阵法,用人的生魂炼成血魂咒阵,血魂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六道众生无一幸免,而魔界之门随之打开,群魔降世,人间就会变成阿修罗地狱。”璃月拿着弩,细细摩挲着。 隐莲打了个寒噤,“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阵法……这个弩好像是师父留下来的,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 “你知道它本来的主人是谁吗?”璃月扬眉问道。 隐莲摇摇头。 “后羿。” “呃……” “你听说过后羿射日的传说吧?”璃月用有几分崇敬的目光看着手上的弩,“这就是后羿射日时用的弩。” 隐莲不觉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迟疑了一下,她又问道:“只有弩,怎么会没有箭呢?后羿射日的时候,不是还留下一支箭吗?” 璃月点点头,“的确留下了。” “那么箭在哪里呢?” “我用的盘龙剑,就是那支箭。” 隐莲咋舌,“盘龙剑居然还有这么了不起的来历啊,可是,”她微蹙眉头,“大师兄口口声声叫你‘仙童’又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仙界的仙童,偶尔会下界斩妖除魔。五百年前,魔星降世,要发动血魂咒,打开魔界之门,我奉上天意旨下界除魔,却遇到了你……”眼波脉脉,流转在她脸上。 “我?”隐莲讶然。 “你,就是双魔星之一的血魔女。” 隐莲勃然变色,璃月拉住她的手,声音柔软:“结果,我触犯天条,因为我爱上了一个魔女,上天震怒,罚我在红尘浊世中辗转了五百年。” 隐莲眸光闪烁,似惊疑,似震撼,又似茫然…… “这些,本来是不需要我告诉你的,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他用无相神功封住了大师兄的灵印,师父飞升之日,就是封印打开之时。如果,你和大师兄在一起,就会唤回前世的记忆,你会重新化身为血魔女。可是,”他抚摸着她的手,喃喃低语:“你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隐莲沉默了片刻,半晌,低声说道:“这就是你一直不肯让我见大师兄的理由吗?” 璃月轻轻点头。 隐莲咬一下嘴唇,迟疑着,终于说道:“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璃月愕然抬头。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记起来,”她脸上微微泛红,慢慢说道,“就算脑子里有一点缥缈的影子,也很快就被你的影子遮住了,也许,潜意识里,我抗拒着自己前世的记忆,害怕会因为找回记忆而和你分开。” 璃月动容地看着她娇艳如霞的脸庞。 “璃月,”她低喃,“我,喜欢你。” 清晨,明媚的阳光穿透狭小的窗子照射进来。 璃月睁开朦胧的眼睛,身畔余温犹在,而旁边的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 连同她一起不见的,还有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弩。 他慢慢坐起身,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馨香,昨夜,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真正的妻子,然而,在他沉浸在无限幸福无限快乐无限憧憬中沉睡时,她却走了,悄悄地走了,还带走了那把可以拯救天下、拯救苍生的弩。 嘴角漾起苦苦的笑,终究,还是这样啊,即使经历了五百年,你依然还是会把剑,刺进我的心脏。 他慢慢起来,穿戴好长袍,仔细地叠好被子,熄灭燃烧了一夜的油灯,甚至运用御水术给墙角的马蹄莲浇了一点水,然后,再看一眼这间自己曾经住过三年的小木屋,踏出房门,深深吸一口山野间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步履从容地走远。 他回到随园,对着那朵很萎靡不振的莲花说:“贞元啊,既然已经忘记,那么就不要再想了,去投胎吧,我之所以让你寄附在莲花上,就是因为天地间最有灵性、最有佛性的莫过于莲,你每天被它的灵性和佛性熏染着,来生必定受到上天的眷顾,成为优雅如莲的男子,可以享受到人世间的幸福。” 贞元沉默了一会儿,半晌,缓缓地摇晃着花瓣。 璃月发出低低的叹息,看一眼天空,东边,涌起了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渐渐染红了半边天空。 本来还想去看看俞允文的,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此时此刻,俞允文正在西北战场冲锋陷阵、浴血杀敌。再叹一口气,他低声说:“贞元,你真的宁肯永远做一个寂寞的鬼,也不想做幸福的人类吗?” 贞元默然。 “那么,再见了。”他低喃,无法再见,所以,贞元,真的不忍心,留下寂寞的你…… 踏着凌波微步,穿街绕市,璃月全然不顾市井上传来的惊呼叠叫和诧异莫名的目光,清风乍起,长袍猎猎,他就那么一路飘逸,来到临安东郊。 临安东郊,神策营驻地。 这里驻扎着三千名骁勇善战、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直属玮郡王麾下。 玮郡王,幼名赵伯琮,后改名赵瑗,高祖赐名玮,字元永,是高祖皇帝的养子。 现在伯琮并不在营中,他和俞允文一起,在西北战场对抗金兵。璃月暗自庆幸,伯琮,现在不在军中。 幸好,他现在不在军中。 璃月经常会来这里找伯琮,会和他把酒言欢、通宵畅谈,所以,这里的士兵都很熟悉他,平时见到他都会笑嘻嘻地叫一声:“璃月公子。”知道他是个术士,偶尔还会请他占卜,他偶尔也会替受伤的士兵用洗心草疗伤。 第十七章 现在,门口的四个守卫看到他,却完全视若无睹,依然呆呆地伫立着,目光空洞而茫然地凝望着不远处。 璃月走过去,轻轻一触,一个守卫便猝然倒在地上,他咬紧了嘴唇。 越往军营里走,他的心,就越往下沉,一路上遇到的士兵,或坐或立,或弯腰……总之姿势各异,脸上的表情,却都是没有表情。 就像制作精美的蜡像,虽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却呆呆的、木木的,完全没有表情。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眼中还是难免浸满了忧悒。摩羯真的已经开始发动血魂咒了…… 血魂咒需要大量的生魂,而且身体越健康的人,生魂炼成血魂咒阵威力就会越大,所以,这些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士兵,对摩羯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当璃月看到天空东面的红云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浓浓的火烧云,笼罩在军营上空,如血般的嫣红,流光溢彩的瑰丽,那是阵势即将发动的前兆。 冷冷的寒意突然从心底弥漫开来,莫名涌起浓浓不安的感觉。 那么强烈,就好像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刀山火海,是悬崖峭壁,是万丈深渊…… 前面,是中军大营,主帅所在地。 璃月攥一下拳头,慢慢走进中军大营,四周几十个将士和外面那些士兵保持着同样不同的姿势和木然的神情,正中间则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摩羯和隐莲,同样妖娆、同样妩媚、同样绝艳的两个人,迎面而立,衣袂翩翩,恍若一对璧人。 他们面对面,中间隔了七八步的距离,摩羯依然把玩着长长的头发,隐莲手中拿着那把灰褐色的弩,神情有些抑郁。 璃月心脏不由自主抽痛了一下。 “你终于来了啊。”摩羯转过头,微笑着眨一下眼睛,“让人家等得很不耐烦呢。” 璃月慢慢走近,距离隐莲三四步远,停下,眼神迷惘忧悒,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隐莲默然,当摩羯冰蓝色的血流入她口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找回了前生的记忆。 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当时,她听到了摩羯用传心术对她说的话:“到璃月身边去,看看他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克制我们的法宝。” 她真的装作一无所知地和璃月在一起,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摩羯的嘱咐,还是因为……不想要离开他,就算是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只要他没有发现,就还可以留在他身边。就在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那么那么不想离开他……那么那么恐惧会离开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低声问道。 璃月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发现,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发现。”只要你没有找回记忆,我们就还可以在一起,所以我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你真的已经忘记了。 “我真的忘记了前世的你……”隐莲低语,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己和摩羯是魔星转世,想要联手发动血魂咒,打开魔界之门,把这个世界变成阿修罗地狱,却唯独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仅存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白色的影子。 好像,他从来就不曾在自己的前世出现过,怎么会这样呢?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记得他,”摩羯魅惑地眨一下眼睛,“你只要记得我就好了,我们才是属于同一个世界的,都是魔,而所谓的仙家术士,却是我们宿命中的敌人,一个无关紧要的敌人,自然没有记得的必要。”他双手缓缓抬起,口中喃喃念动咒语,清冷的风吹拂起他的长发,飘逸凌乱,映衬着绝艳俊美的一张脸,黛青色的嘴唇异样的妖娆。 天空中火焰般燃烧的云,忽然流下血来,瀑布般,流泻而下。 每一抹血坠落在半空中,便翼动起翅膀,变成血鸷,浴血的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所过之处,树死草枯,夹带着凄厉的呜咽嘶吼,然后,无数缥缈的影子在血鸷后面奔涌而出,青面獠牙的厉鬼、白骨森森的骷髅、露出长长爪子的狐精、晃动枝叶的树妖…… 魔界之门被一点点开启,群魔降世,所过之处,六道众生,皆不得存活,血云一点点吞噬着大地,吞噬着所有有生命的生灵…… 血云映照在璃月脸上,依旧清冷如月,淡然无波,眼眸依然熠熠如星,他淡淡地说:“你知不知道血魂咒杀孽太重,为天地所不容,妄动血魂咒阵一定会遭天谴。” “呵呵,天是什么?天道又是什么?是老天让我一出生就是血魔星转世,做血魔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是老天强加给我的命运,既然是这样,老天有什么资格责怪我?”摩羯狂妄地笑着,藏青色的长袍猎猎作响,犹如天地间最完美的精灵,偏偏,他却是不能容于天地的魔,会毁灭世界的魔。 “你也要毁天灭地,把这个世界变成阿修罗地狱吗?”璃月把目光转向隐莲,慢慢伸出手,“把后羿弩给我,只有这样才能摧毁血魂咒阵,才能拯救苍生。” 隐莲犹豫着。 “你曾经做了五百年的人类,难道你真的忍心把他们全部都杀死吗?包括那些六道众生?你最喜欢看的莲花,你最喜欢的那些小鱼,你现在所有看到的一切……”璃月淡淡地笑,一个字一个字说,“你杀死我,我不会怪你,可是,如果,你毁掉了这个世界,害死所有我珍惜的东西,我会恨你,永远永远地恨你。” 隐莲受惊一样,猝然看着他。 他脸上,带着执拗清冷的神情,目光淡然无波,却坚定凛然。 迟疑一下,隐莲缓缓递出了手中的弩。 摩羯惊叫:“隐莲!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隐莲睫毛颤悸了一下,声音缥缈迷离,浅浅低语:“我不要,他恨我。” 璃月接过弩,看她一眼,深深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轻轻低语:“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五百年前,我就知道。 他扬起一只手,喃喃念动咒语,手上多了一把剑,一把寒光冷冽的剑,一把通体盘绕着赤青色的龙的剑,盘龙剑,斩妖除魔的盘龙剑,后羿当年射日留下最后一支箭的化身。 璃月把剑搭在弩上,然后,向着天空的血云射出去。 【第九章】 一道金光闪过,瞬间,血云轰然炸开,一齐向他流泻而来。在半空中变成了血鸷,翼动着翅膀,张开锋利的尖嘴向他叠叫着扑来。 隐莲白了脸,摩羯哈哈笑道:“你只知道后羿弩可以摧毁血魂咒阵,可是,你知不知道,血魂咒阵在阵毁的时候会把所有的怨恨全部倾泻在破阵之人身上,这个人,就会被血鸷生噬而死。” “我知道,”璃月淡淡地笑,“不知道的人是你。” 那些血鸷落在璃月身上,竟然闭上嘴巴,柔顺地依偎在他身上。 摩羯怔住,隐莲也怔住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摩羯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璃月抬起手,轻轻抚摸落在肩上的血鸷,神情凄怆,“他们的生魂虽然被你炼成血鸷,可是,还残存着作为人类的记忆,保留着对同伴的情感。我常常用洗心草给他们疗伤,我的身上,有他们熟悉的味道,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伤害我。” 摩羯血红色的眼瞳明明灭灭地闪烁。 盘龙剑从天而降,璃月握在手中,用剑尖划破食指,他就用自己的血,在那些血鸷身上写下符咒。 血鸷坠落在地上,消弭不见,那些呆若木鸡的将士忽然像大梦初醒一样,一瞬间恢复了神志,看到他们三个,一个貌似将军模样的人讶然叫道:“璃月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这两个人是您的朋友吗?您受伤了吗?怎么留血了?” 璃月说道:“廖将军,我和这两个朋友有事情要处理,你先带大家出去。” “哦。”廖将军狐疑地搔搔头发,带着众将官走了出去。 火烧云早已散去,天空呈现出一派澄澈的湛蓝,缥缈着婀娜多姿的白云,恍若层峦叠嶂。 清凉的风撩拨起璃月鬓边的发丝和他雪白的长袍。 摩羯静静看着他,半晌,忽然嫣然一笑,“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璃月微颦眉头。 摩羯看着隐莲眉间熠熠生辉的紫水晶,笑容甜美,“隐莲血管里流淌着魔血,谁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虽然暂时为你压抑住魔性,可是,随时都会爆发,威力将会更加强大,到时候我们再次发动血魂咒,就算是后羿弩恐怕也无力克制。” 隐莲瑟缩了一下。 璃月淡然地笑,“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突然上前几步,拉住隐莲的手,看着她灿若星子的眼,轻声说道:“我没有后悔喜欢上你,就算是再过几千年也不会后悔,却希望你忘记我,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我。” 一股热热的血气从他的手上传导给隐莲,同时,她身上冰冰凉凉的血气也在向他的身上流淌。 “璃月!”隐莲愕然惊叫。 摩羯怔怔看着,忽然叫道:“换血大法!你居然要用换血大法换走隐莲身上的魔血!” 璃月浅笑,“你不是说没有人可以改变隐莲血管里流淌着的魔血吗?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宁愿那些血流淌在我自己的身上。” 泪水在隐莲眼眶打转,她咬紧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温热的感觉涌入她的体内,慢慢流淌进她的心脏,于是,心脏蓦地温暖了。 第十八章 漾水的眸子,眼前朦胧成模糊的一片。恍惚间,忽然看到,寂静清冷的月夜,她斜倚着一棵千年古树,手中拿着一支碧玉箫,缓缓吹奏。 不出所料地,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走来,面如满月,眸光熠熠如星。 她妩媚地笑着,很轻易拿到他的剑,然后用力刺进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那少年嘴角却逸出释然的微笑,眼眸中,居然没有怨恨,淳淳的都是眷恋…… 璃月慢慢放开隐莲的手,他的体内,冰冷的血液轻易渗透四肢百骸,比千年冰蚕丝还要寒冷的寒意就那么吞噬着他的整个身体。 而面前的隐莲,眉间的紫色水晶已经消弭不见。 于是,他释然地笑了,看一眼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盘龙剑,用力地,刺进自己的胸膛…… 冰蓝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隐莲颓然抱住他,喃喃:“为什么?为什么?” 他淡淡地笑,抬起手,轻轻撩起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眼眸无限温柔。 “璃月……”大颗的泪珠落在他脸上。 他想要擦拭她脸上的泪,手指却颓然落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清风习习,拂过他白皙的脸庞,拂过他渐渐冰冷的脸庞。 摩羯静静看着这一幕,看着璃月闭上的眼睛,身子颤悸了一下,突然长啸一声,凌空跃起,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始至终,隐莲的视线始终凝结在璃月脸上,痴痴地,凝望着他。 二十年后,临安街头。 彼时正是公元1172年,乾道十年。 宋孝宗赵眘,幼名伯琮,后改名瑗,赐名玮,字元永,谥号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文神武明圣成孝皇帝。 宋孝宗登基后,定年号“隆兴”,立志光复中原,收复河山,恢复名将岳飞谥号“武穆”,追封岳飞为鄂国公,剥夺秦桧的官爵,命令张浚、俞允文两路大军北伐中原,并且任用王淮理财备战。由于军事渐趋强盛,签订《隆兴合议》后,不再有战事骚扰,宋孝宗专心理政,百姓富裕,五谷丰登,太平安乐,一改高宗朝时贪污腐朽的局面。由于宋孝宗治国有方,所以使南宋出现“乾淳之治”(乾:乾道,淳:淳熙)的中兴局面。 人潮汹涌的街头,一个面容俊美的公子手执折扇,缓步而行,身后跟着一个清秀的小厮,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小声嘀咕:“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被老爷发现就糟了!” 做公子打扮的小姐漫不经心地说:“想回去,你自己回去。” “小姐,我怎么敢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打扮成小厮的丫鬟翠浓哭丧着脸,“每次你偷跑出来,被责罚的都是我啊。” “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加了十两月钱吗?” “小姐!”翠浓心里嘀咕,我把那十两月钱还给你好不好?拜托你不要让我被罚跪佛堂了,那里晚上诡异诡异的,真的很可怕啊。 小姐却没有再理睬她,而是看着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脸上都带着轻松泰然的笑容,她不觉濡湿了眼角,唇畔也露出浅浅的笑意,伯琮终于战胜阻碍他的重重势力,坐在龙椅上,成为一个好皇帝,带领风雨飘摇中的大宋走向繁荣昌盛。 那个最关心伯琮、最关心苍生疾苦的人,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她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喟叹。 人流忽然都向街角涌去。 她扫视一眼,饶有兴味地说:“好像有热闹看呢,我们去瞧瞧吧。” “小姐!小姐!”翠浓急得直跺脚,她跺脚的功夫,小姐已经挤进了人群。 人群正中间,一个白衣素袍的书生正在卖画,她陡然怔住,眼中涌起浓浓的水雾。 那个书生长得很干净,面如满月,眼眸熠熠如星,唇畔带着淡然的笑容。 背后的画有花鸟鱼虫、青山翠柏、流泉飞瀑……却唯独没有人物的肖像。 一个头戴金簪、身穿绫罗的女子凑在前面,魅惑地眨着眼睛,声音甜腻娇糯:“公子,您可不可以给我画一幅像?我愿出双倍……不是,三倍的价钱。” 书生轻摇螓首,“对不起,小生从来不画人像。” “呃,”女子诧然问道:“为什么呢?” 书生微侧着头,思忖了片刻,赧然说道:“小生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下笔。” 公子打扮的小姐凑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你,认不认得我?” 书生扬眉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公子,我们素昧平生,小生又怎么会认得公子呢?像公子这样丰神俊朗的人物,小生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你再仔细想一想,真的不认得我吗?”小姐盯着他。 书生摇摇头。 穿着绫罗的女子白了她一眼,“你不画画,凑什么热闹啊?想攀交情也不用这个样子嘛,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又对书生笑眯眯地说:“你既然从来没有画过,为什么不试一次呢?你的画那么栩栩如生,画起人物来,自然也是错不了的,大不了,我出四倍的价钱……” 小姐怔怔站在原地,痴痴看着他,眼中浓浓的都是氤氲雾气。 “小姐,这里人太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翠浓挤进来,扯扯袖子,把她拉出来。 她失魂落魄地被拉出来,目光还凝结在拥挤的人群上,书生的身影,已经被人群完全遮挡住了,距离这么近,却又那么遥远,仿佛咫尺天涯。 思绪飘荡回二十年前,自己的前生,那时候,她的名字还叫隐莲。 她亲眼看到,那个皎洁如月的男子用自己至纯至阳至洁的血换掉了自己的魔血,然后死在自己怀中,就在那一刻,她的心碎掉了,碎成千千万万片,那千千万万块碎片又碎裂成千千万万片…… 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感觉,原来,这样椎心蚀骨的痛,就是心碎的感觉…… 毫不迟疑地,她拔出插在他胸前的那把盘龙剑,用力刺进自己的胸膛,鲜血涌出,殷红的血涌出…… 和他冰蓝色的血液流淌在一起……融汇成异常璀璨妖冶的色彩…… 想象中痛苦的感觉并没有来临,恍惚中她看到早已飞升成仙的师父手执拂尘从天而降,轻飘飘落在面前。 “师父。”她低喃。 师父悲悯地看着他们两个,低声说道:“璃月是个痴儿,宁肯永远被打入无间地狱,也要换取和你在一起相处的短暂时光,他的一片痴情不但感动了你,也感动了天地。上天垂怜,念在他破除血魂咒拯救无数苍生的功德上,网开一面,特准许你们投胎为人,经历人世的轮回。” “那么,来生,我们还会重逢吗?”隐莲凝望着璃月惨白的脸颊,轻声问道。 “你们自然还可以重逢,你还会保有今生的记忆,不过,璃月的魂魄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所以,他不会再记得前尘往事。”轩逸真人叹息一声,“上天意旨,如果喝下孟婆汤的璃月还能认出你,就成全你们,在三生石上刻上你们的名字,让你们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如果,他没有办法认出你,那么,注定你们有缘无分,生生世世都会擦肩而过。” 人潮汹涌的街头,隐莲咬紧了嘴唇,哦,她今世的名字不叫隐莲,而叫做史明月,当朝右丞相史浩之女,以美貌和文采名扬天下。 锦衣玉食的生活,仆从如云的日子,她却并不开心,没有他在身边,怎么会开心?怎么能够开心?所以,总是流荡在街头,苦苦寻找着,寻找着那个皎洁如月、熠熠如星的男子。 无数次的寻觅,终于,他就近在咫尺,然而,他终于,还是……认不出她啊…… 一滴殷红的血从咬破的嘴唇渗出来,隐隐地痛,更痛的是流淌着殷红血液的心脏……生生世世都会擦肩而过……她好像被打入了无间地狱,在火山上炙烤着,在油锅里煎熬着…… 打了个寒噤,这样的做人,宁肯,宁肯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再为人。 橙色的太阳慢慢坠落在天边,美丽犹如蓬莱山的落日。 往事如烟,前尘如梦。 史明月眼角的泪珠终于滑落,滴在尘埃中,很快消弭不见。 街头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街角的书生,正在整理着画摊。 “小姐!小姐!”翠浓扯着她的袖子,急出一头热汗,愁眉苦脸地叫道,“你怎么啦?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我叫了你好多声,你都不答应?该不会是突然撞邪了吧?”她浑身战栗了一下。 没有回答她,史明月依然痴痴地凝望着街角的书生。 那书生把没有卖出的画都放进背袋中,然后背着背袋,从她们身边,缓缓走过。 史明月攥紧手中的折扇,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叫他的冲动。 他慢慢走着,一步步,走出了七八步,忽然回过头,定定看着她,微蹙眉头,上扬着嘴角,“公子,我们……”他迟疑一下,“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你……见过我吗?”明月声音微微地颤抖。 “小生不知道,”书生微侧着头,很烦恼的样子,“我们明明没有见过,小生却对你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他微微红了脸,垂下眼睑,低声说:“好像我们本来就是很亲近的人。” 史明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嫣然一笑,“我们本来就是很亲近的人。” 番外篇 【番外篇】 史明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悒莲。” “哦,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父亲、母亲……”迟疑了一下,他低声说:“还有一个未婚妻。” “什么?”她陡然大叫。 “不过,她已经跟县丞的公子私奔了。” “哦。”史明月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么,你三天后来我家提亲,没有问题吧?” “提亲?”悒莲瞪大眼睛,“小生要向谁提亲?” “我呀,你不是觉得我很亲近吗?我们就做彼此最亲近的人吧。”史明月红着脸,用力搓着手中的折扇。 悒莲一下子退后四五步,用看妖怪的眼神看着她,半晌,说道:“兄台,小生自幼熟读孔孟之书,恪守伦理纲常,对龙阳之癖、断袖之好绝对不敢苟同。” “呃……”史明月瞠目结舌,眨眨眼睛,试探着问道:“你都没有发现我是女子吗?” 悒莲蹙眉打量她半晌,终于说道:“你是女子吗?怎么完全看不出来?” “呃……”史明月张大嘴巴。 又某一天,史明月凑过去问道:“悒莲啊,你什么时候上我们家提亲呢?” “自古婚姻大事,理应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自作主张?”悒莲板着脸说:“你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已经是大大的不妥,居然还要自己择婿,小生惭愧,这样不守礼法的妻子,实在无福消受。” “呃……”史明月翻起白眼。 再某一天,史明月气呼呼地扑到他画摊上,瞪着他问道:“我爹爹找了媒人去提亲,为什么你父母不肯答应?” “所谓齐大非偶,你我家境悬殊,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小生一介布衣,实在不敢高攀。” “呃……”明史月思忖了一下,“明年就是大比之期,你也去应试吧?如果能够金榜题名,我们岂不就是门当户对了吗?” 悒莲鄙夷地睨她一眼,“朝廷开科取士,是为了选取贤才,岂能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富贵?” “呃……”史明月为之气结。 再再某一日,史明月气呼呼闯进状元府,怒叫:“悒莲!你已经状元及第,究竟什么时候娶我?” 悒莲风风凉凉地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小生有说过要娶你吗?” “呃……”史明月垂下头,可怜兮兮地搅扭着绣着鸳鸯的帕子,低声说:“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娶我?” “这个问题嘛,”悒莲“啪”的一声,阖上手中的扇子,“小生自幼崇尚道家之说,实在无意娶妻。” 史明月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悒莲笑吟吟地看着她,终于说道:“这样吧,你留在小生身边服侍三年,如果三年来你能甘于清贫,戒骄戒躁,小生就可以考虑娶你为妻。” “悒莲!”史明月大叫。 悒莲若无其事地扇着折扇。 “好嘛,好嘛,”史明月无限委屈地说,“答应你就是了。” 她没有看到,悒莲眼角轻轻抽搐,嘴角掩饰不住地偷笑。 她的表情那么丰富,逗弄她真的是很有趣的事情呢。 怎么会不想娶她呢?明明,第一眼在街头遇到她,就像烙铁一样,牢牢烙印在心底。 之所以一次次地拒绝她,就是为了等待今天,能够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啊。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