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三国志》 第1章 楔子 上古时期,天地混沌,上神盘古生其中,开天辟地,气为风云,眼为日月,躯为田土,皮为草木,血为江海。 盘古龙首蛇身,孕有六灵,曰:光灵羲和、木灵女岐、风灵东君、水灵湘君、土灵太一、暗灵常仪。 六灵集天地之精华,灵力无尽,尊盘古为父神,居于须弥山顶。 万八千岁后,天地遂有万物,六灵各司其职,与上神盘古共同守护苍生。 六灵无常形,亦可幻化万物形态。世间不见六灵本体,皆以六灵为尊。万物皆有灵性,灵性生而不灭不减。 灵性因万物而异,大抵分为风、水、土、木、光、暗六类,无出其右。灵性强弱生而既定。 万物据自身灵性修灵力,灵力后天而成,强弱随造化。 须弥山下有海曰咸海,咸海周围便是九州,九州乃人间所在。 人间有四大国,曰:俱芦、牛贺、赡部、胜神,另有八小国围绕在侧。 俱芦乃人间第一大国,国君伏羲氏,人称羲皇。 牛贺与瞻部不及俱芦繁盛,亦是上古强国,建国不分先后。牛贺人寿五百岁。国君知生氏,人称知生皇。 赡部人寿百岁,且中夭者多。虽灵性不强,但国人勇猛强记。人间圣贤,多出于此。国君有巢氏,人称巢皇。 胜神起于咸海灵性最盛之处,建国至今不足三百年,国君燧人氏,人称燧皇。胜神人寿数与牛贺人相差无几,灵性强大,非其他三国能比。 须弥山日月辗转一轮,人间已是一岁之久。 木灵女岐顽劣,不堪终日漫漫,常做小童游戏人间。 女岐途经俱芦,见国内风调雨顺,良田万顷,国人福报甚广,寿数长久。却闻国人不满收成,怨声载道。 女岐见人性贪婪至此,遂怒,令俱芦之内寸草不生。 俱芦此后逐日衰败,不过三五载,国内颗粒不收,哀嚎遍野,再无往日繁华景象。 上神盘古知此震怒,将女岐囚于汤谷。 汤谷乃日出之处,盘古本欲引此地精纯之气感化女岐。 岂料女岐反将蒙汜至汤谷之路种满若木,令光灵羲和无法通行。 羲和司日,世间没有日出便是终日晦暗。 羲和此前苦求女歧不得,正好借机好言相劝,女岐却始终笑而不应。汤谷众小神不堪其扰,告至上神盘古处。 上神盘古以包庇之罪处羲和三年不得离于须弥山顶。女岐不服,与其争辩。 盘古扶额长叹,问女岐:“吾儿女岐,汝疏于职守,令俱芦国寸草不生,所谓何事?” 女岐曰:“无甚,人类贪婪,唯看不惯而已。” 盘古再问:“人类贪婪,汝又岂非嗔怒?” 女岐不满:“人类贪嗔痴慢疑样样占全,父神为何仍令我等守护?” 盘古叹曰:“吾儿女岐,念汝初犯,抽去汝之记忆与灵力,予汝肉身。汝当投为凡胎,自去体悟世间百态,再告知吾答案。” 第2章 生死决战 赡部国,国都周饶。 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瘦长,身边跟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七八岁模样,细眉凤目,头顶一根羊角辫。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城中心,中年男子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被眼前那一尊雕像吸引。 雕像中人身材高大,双目炯炯,神态刚毅,头顶长冠,身着铠甲,左手拿盾,右手执剑,俨然一副将军模样。 远远望着,都能感到他那身经百战的意气风发,那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 周饶民风开化,周饶人不敬鬼神,他们觉得那是皇族祭祀的事情,他们敬仰英雄,真正的,决胜千里威震四海的大英雄。 所以,这座雕像,既不是牛贺人顶礼膜拜的六位灵神其中任何一位,也是不哪代巢皇,而是隔壁胜神国的头号乱臣贼子——燧人瑱。 燧人瑱,燧皇与涂山氏之子,胜神曾经的二皇子。 相传涂山氏乃上古妖族,族人美艳。 胜神大将燧人氏公子瑱,更是集涂山氏的美貌与风流、燧人氏的勇猛与睿智于一身,聚天地之精华而生的万古奇人。 论韬略,此人首屈一指;论灵力,凡人无出其右;论威望,将军一呼百诺;论美貌,公子独占鳌头。 燧皇建立胜神国不足三百年,其子公子瑱就陪他打了两百多年的仗。胜神也因此迅速由一东边小国发展成如今模样,凛然有与牛贺、瞻部三足鼎立之势。 九州之上,凡公子瑱所到之处,无不克敌,牛贺八万大军见之,皆望风披靡。 瞻部更是与胜神联盟,共抗牛贺。老巢皇有言:公子瑱不亡,此盟不破。 然而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大将军,却在胜神众皇子的演变下,成了乱臣贼子。 燧皇七子五女,各个出类拔萃,偏偏风华绝代的公子瑱还有个只关风月的同母胞弟,老六公子琰。 公子琰算是燧人氏各位人杰中的异类,不问政事,不铸武勋,善字画,精音律,横看竖看,都是颇得牛贺知生氏的真传。 若是这公子琰单单醉心风花雪月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胆小怕事。 自家兄长出事,公子琰非但不帮忙,还补刀。 听闻公子瑱逃至国境玄股时,不知被公子琰用了什么法子,砍下首级,带回日奂。 燧皇见这不争气的老六也能立此奇功,甚为开心。 一开心便封赏:升任胜神特使,常驻周饶。 说白了,就是去隔壁瞻部做质子。 这哪里是封赏,明明是贬斥。 恰逢新巢皇登基,公子瑱新丧,老巢皇的承诺“公子瑱不亡,此盟不破”不知还管用不管用,索性把这不争气的公子琰打发得远远的。一来给新巢皇摆个联盟的态度,二来也是为了眼不见为净。 公子琰叩别母妃涂山氏,只云:儿去千里,不知经年,愿母多保重,涂山氏一族安好。 何来保重? 何来安好? 涂山月气得话也懒得与他多说,只挥挥手,转身离去。 那小儿将头一歪,头顶的羊角辫也跟着一歪。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叔叔,公子瑱那么厉害,真的能被公子琰杀掉?” 中年男子外配合,一板一眼地讲起了前因后果。 公子瑱出逃时正值冬天。 胜神的冬天较之别国,格外的长,也格外的冷。 庆忌驱车载着公子瑱在前面跑,公子琰驾着雍和在后面追。庆忌是日行千里的神兽,雍和哪里追得上。 公子琰追了三天三夜,只把那一言不合就怒目圆瞪、口吐烈火的雍和累得没了脾气,终于在国境玄股追上公子瑱。 彼时的玄股,早已是不见人影,唯有凄凄岁暮之风,翳翳经日之雪。 公子琰从雍和身上跳下来时顺便揩了把油,伸手摸了摸它,将那御火的神兽冻得一个机灵,一口火喷向公子琰,被他侧身躲过。 “兄长跑得还不算太慢。”公子琰一路风尘仆仆,仍不忘打趣一番。 “老六,你知道为兄不可能谋反,何故苦苦相逼?”公子瑱看到雍和皱了皱眉,心想老六何时豢养了这么个凶兽。 雍和似通晓人心,朝着公子瑱瞪了回去。 “舍二哥一人,保涂山氏一族,请兄长随我回日奂。” “荒唐,我堂堂胜神男儿,尚未战死,怎可屈死?”公子瑱怒道。 “如此,我便给兄长一个战死的机会,出招吧。”公子琰扬手,拂去一身残雪。发丝被风吹乱,神色被乱雪遮掩,也变得不甚清晰。 公子瑱一世嚣狂,却怎也没有料到,公子琰才是真正的灵法高手。 燧皇总嫌公子琰不务正业,不修灵力,连一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如今一看,公子瑱才了然,原来他那只关风月的六弟,根本不需要什么武器。一琴一瑟,一笔一砚,一草一木,在他手中,皆可化作兵刃。 连日的大雪早已将狼烟洗净,彼时的玄股,只余下残夜霜天,枯木断雁。 高手过招,本没有太多花哨。 两人皆属木灵,交手之际,玄股仿若万物复苏。 起初是一片苍茫白雪之上起了点新绿,转而万千草木拔地而起,在两人身侧迅速蔓延,直将那空阔的荒漠都塞得透不过气来。 公子瑱竟不知老六修习的什么灵法,确切的说,他是不知世间尚有这般灵法,身形之快,看不清来路。 待到天地再次恢复寂静之时,公子瑱已倒在地上。 “二哥还有什么心愿?” “我有一个孩儿,尚在世间。” “我替你寻来,将她养大成人。” 公子瑱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惊动她。” “好。” 公子瑱见他应允,终于闭上眼睛,没了气息。 公子琰正襟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取下兄长首级,召唤雍和起身离开。 神兽认主,庆忌见此,疯了一样地攻击公子琰,公子琰一掌将其击晕,一并带回。 风色凄寒,乱雪漫城,连天落花,拂去一身还满。 小儿听得出神,中年男子却伸手一揪他的羊角辫,笑道:“走啦走啦,吃饭去。” 第3章 艳曲九歌 周饶位于几国交汇处,本就鱼龙混杂,本代巢皇更是有令:开国门,富国民。 无论瞻部国人与否,待遇一视同仁。 进出城门皆不需验明身份。 赋税,减;刑法,减;从商,赏;从军,赏;农收,赏;造器,赏。 此令一出,十二国人大呼巢皇圣明,都当周饶是宝地,趋之若鹜。 周饶可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万余人家。哪怕到了夜间,大街小巷也是星布珠悬,灯火恍惚,皎如白日。 在人群熙来攘往、市级琳琅满目的周饶,不只有高悬幌子招揽顾客的店铺酒肆,更有肩挑手提的游街小贩,吟赏烟霞的文人墨客。琴瑟与叫卖声相融,早已成了周饶的一道风景。 在这么个热闹的国都周饶,消息自然来得快而且杂。一点小事,一传十,十传百,立马便在周饶炸开了锅。 周饶有三大酒肆,五大客栈。行人往来,免不了进出酒肆客栈,吃吃饭,住住店,品品酒,交交友。更重要的,还能聊聊八卦,探探消息。 近日,周饶东南角上,一本不出奇的酒肆成了八卦的中心。 酒肆名曰盈民楼。 与城中那些个高约七八层、乘着云梯登顶能观周饶全景的销金窟相比,盈民楼显得过于朴实了些。 盈民楼不大,只分上下两层,一楼大厅,二楼雅座。大厅北面有一台子,酒肆的马老板时不时会请些伶人助助兴。 但凡有些本事的伶人也不会来盈民楼,周饶那三大酒肆的老板出手多阔绰,打赏的珠玉都是论盆算。 而且人家酒肆名气响亮,伶人唱着唱着,就唱到了王孙贵族的别院,从此一飞升天,不可同日而语。 相较之下,盈民楼多少是寒碜了些。沦落到这里卖唱的,已是周饶的三流伶人了,九州仙神榜百名之内,定是看不到这些人名号。 虽说如此,但是盈民楼的酒还是不错的。 酒是由马老板自己酿制的,酒味入口绵软甘冽,品者只觉清亮透净,余味悠长,转而微苦,落口微甜怡畅,盏中隔夜留香。 马老板是聪明人,三杯不醉还哪有生意可做? 于是,盈民楼千杯难醉,宜聚会,宜拼酒,不宜买醉。 于是,冲着这酒,盈民楼也不乏有些雅客。 周饶这种地方,本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没有,这里可谓是缺什么都不缺人。 一个酒肆,来个歌女本也是稀疏平常的事。但这盈民楼来的歌女,可就不一般了。 听说这歌女一曲动周饶。 歌声婉转如天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周饶是什么地方? 这世间有一种人叫周饶人,周饶人见多识广,便是仙神下凡,也不是什么奇事。能被周饶人口口相传,想必这歌女也是有些能耐的。 再者,这歌女,在周饶,唱的竟是大名鼎鼎的艳曲《九歌》。 传说《九歌》是伏羲氏先祖去须弥山偷来的天乐,曾在俱芦皇族间广为流传,后来传至坊间。歌中无外乎描述男欢女爱之事,歌词***不堪入耳。 俱芦人唱着唱着,就亡国了。 《九歌》虽因此失传,但《九歌》的故事却是越传越开。传说千奇百怪众说纷纭,但大抵意思还是一致的:《九歌》乃淫词艳曲,亡国之乐。 事情越传越玄。 据闻,这歌女不知是鬼是妖是仙是神,反正最不可能的,便是人。 周饶是个不讲究出身门第的地方,在周饶,除非你能在九州仙神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否则没人会关注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灵力多高,家底多殷实。 九州仙神榜是十二国公认的最最最八卦的排行榜。 什么九州富豪榜,九州灵力榜,九州美人榜,九州人气最高帝王榜……榜中包罗万象,无所不含,无奇不有。八卦归八卦,九州仙神榜也算是有据可考,比较权威的。 此榜权威,在于绝非一成不变,榜单紧跟实事,九州十二国之内凡有变动,就会有神秘人将榜单更新一次。没人知道九州仙神榜从哪里来,又是谁散播出来的。相传此榜乃须弥山上的仙人撰写的,是天书。 若非仙人,又有谁有这财力物力精力耗在这么浩大的工程上? 说这歌女不似人类,因其灵力全无。灵力全无本也不稀奇,灵性似器皿,灵力似水,寻常百姓不修行,就像杯子里不放水,有灵性而无灵力也是常有的事。 歌女之奇,奇在不仅没有灵力,灵性也丝毫不见。 九州仙神榜上说,万物皆有灵性,灵性生而不灭不减。歌女这等奇人,竟然榜上无名,难不成是仙神榜出了问题? 九州仙神榜乃天书,怎会出问题? 定是这歌女有什么蹊跷。 像马老板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生财之机。 周饶人爱猎奇,先是好奇的百姓,再是有些财力的商贾,再是附庸风雅的士人,最后连王孙贵族也参合进来,只为一睹歌女风采。 如今的盈民楼,可谓一席难求。 以往公子们非雅座不入,如今想进大厅,还要派个小厮来排队取号。 坊间相传,如今你要是找什么贵客,不需跑遍周饶东南西北地求爷爷告奶奶,只需扮成盈民楼的伙计,端个盘子一间间撩开二楼雅座的帘子,总有一款贵人适合你。 生意好了,珠玉自然是大把大把的流入,本就富态的马老板更是日益大腹便便,脸上的肉只怕很快便能将眼睛挤没了。这眼睛也是厉害,硬是从一堆横肉中杀出一条血路,眨巴眨巴地数着滚滚而来的珠玉。 要不怎说,见钱眼开呢? 不过歌女来了盈民楼一个月,听说只是起初三天连唱三场,而后便偃旗息鼓,再无音讯了。 众人焚心如火,巴巴望着马老板问他歌女何时开唱,何时能有幸一睹芳容,马老板只是笑,笑嘻嘻地答道:“不是不唱,时机未到。” 马老板可不是一般的聪明人,他是聪明的生意人,不仅聪明,而且精明。待到传足了流言,歌女攒足了人气,他的时机,也就真正来了。 第4章 歌女安宁 盈民楼歌女,名曰安宁,不知何方神圣。 一个月前,安宁初来周饶,一路东躲西藏,舟车劳顿,随身细软已是所剩无几。想想从今以后凡事靠自己,总要找个糊口的营生,再看看自己这幅皮囊,决定去酒肆碰碰运气。 安宁就是不安宁,逃亡都选在这么不安宁的地方。 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周饶也太不便于掩人耳目了。还好安宁选的酒肆名气不大,许是初来乍到并不了解周饶的行情,又或者是注定该马老板时来运转,两人一拍就和,安宁就在盈民楼安顿了下来。 安宁在盈民楼三天连唱三场,使那马老板赚的盆满钵满。 马老板本就看安宁像自家闺女,顺眼得很,天天派人好酒好菜好房伺候着。 安宁虽有王孙贵族的臭毛病,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看曾经也是体面人,但她为人爽快,没有半点伤春悲秋矫揉造作。 于是乎,马老板对这安宁是愈发喜欢,愈看愈顺眼。 一个月下来,马老板看见安宁便像见了财神,喜笑颜开。 按照安宁的话说:“这词儿虽说的确不适合马老板这样的胖大叔,但是怎么看,马老板也是有那么一点,媚态。” 媚态归媚态,马老板性格温和,得来的珠玉也没少打赏安宁。按照周饶的物价,这些打赏少说也够安宁逍遥十天半个月的。 单凭这一点,马老板就挺招安宁待见。 马老板不急着让安宁开唱,安宁当然更不着急卖唱。闲来在周饶走走逛逛,也算是对周饶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就在周饶人盼歌女而不得见,开始谈论歌女是不是回须弥山做神仙去了的时候,马老板在门口大招大揽地做起了广告:兹有歌女,上元开唱。 马老板打得一手好算盘,此招一出,立即有大批人前赴后继。 马老板的盈民楼一时间门庭若市。就连楼里的伙计也红火起来,不断有人攀上个七大姑八大姨的老亲,前后走动,打点关系,只为上元节那天能在盈民楼蹭个一席之地。 马老板算是广而告之了,是骡子是马,接下来就要看安宁的真本事了。 时间一晃而过,上元节说来就来了。 月余过去,盈民楼大厅北面那戏台虽说修葺了一番,也并没有太大变化,还是像经费不足临时搭造的。 一言以蔽之,不够富丽。 但安宁往台子上一站,整个盈民楼味道就变了。定是马老板往他的酒里又加了什么佐料,酒肆里的客人平白无故地,嗅出一股仙气来。 众人不禁停下手中事务,口间交谈,引颈骇观。本该喧闹的盈民楼,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只见安宁十八九岁模样,一袭素衣,未傅粉黛,眉眼狷狂,风华动众。 众目之下,她将怀中古琴一打横,就那么堪堪坐了下来。 指尖轻拨,琴声流转,她不急不缓,唱了起来:“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思吾君兮太息,劳吾心兮忡忡;非吾兮不往,心有余兮力不从……” 唱者歌声低回,曲中哀思婉转,唱的是什么,众人并不知晓,许是那天乐《九歌》吧。 她低眉抚琴,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弦,顾盼之间,辄通眉语,左右见者,无不荡魂。 她就那么自顾自唱者,丝毫不在意歌声进了谁的心,入了谁的梦。 马老板在一旁看着这阵势,眼睛都快笑没了。 殊不知,安宁手中古琴是之前盈民楼的伶人留下的。那伶人嫌琴太旧,走时也没带走。 一个月前,安宁从马老板接过琴,翻来过倒过去看了看,只留下两字评语——能用。 三流伶人都不要的东西,想不到如今在安宁手里起了大用。 马老板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念念有词道:“可堪大用,可堪大用。”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一曲终了,大厅有人朗声道:“在下乃羊泗大人府中管事。我家老爷愿出珠玉一斗,请姑娘到府上一叙。” 羊泗本是周饶一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因其统管周饶商客登记,这官也就可大可小了。 周饶虽开放,基本的章法还是有的。 周饶无论大商小贩,开业前皆需至羊泗处报备一番。这么一来,羊泗这地方官做得也就可大可小了。 你说他是一小官,没错,他就是一做登记的,十年八载巢皇都不会召见一次。但是,他也的确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在周饶,只要是做生意,没人愿意得罪羊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歌女将如何应对。 安宁像是没听到,众人唏嘘间,她眉毛还没抬一下,继续自弹自唱。 “在下愿出玄鸟明珠一对,受皇子中容之托,请姑娘至宫中走走。”声音来自二楼雅座之内,说话之人并未露面,伴随着羊泗府中管事倒吸的一口冷气,这句话显得颇为突兀。 玄鸟明珠,相传为神兽玄鸟之泪所化,凡间极难得见。 “手笔真大。” “皇子下了血本啊!” …… 大厅诸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巢皇九女一子,有巢中容便是巢皇独子,也是瞻部毋庸置疑的储君。 听闻皇子中容文韬武略,相貌才情皆属上品,得他召见,安宁也算是真正撞了大运。 盈民楼在座诸位,本来是冲着听曲而来,这么一闹,听曲便成了看戏。 看戏是周饶人的老本行,这不,东边雅座内,就坐着一伙看官。 为首的男子衣着华服,长得可算俊俏,虽未束冠,但发丝整理得服帖。 男子一手摇着羽扇,一手转着酒盏,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只是这坐姿,多少有些偏颇。 男子斜倚着身子靠在座上,双腿交叠,搭在上面的那条腿好似不是自己的,随意晃荡,鞋也像是赁来的,颇不合脚,只挂在脚尖上,随时像要掉下来。 男子见安宁仍是眼皮都不动一下,觉得隔壁说话那人这会儿怕是尴尬得紧,面也不敢露了,想着想着,只觉好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何人造次?”刚才说话之人明显不悦,问道。 男子搁下酒盏,脚尖将鞋一勾,起身撩开帘子,笔挺挺地站在楼上,手中不忘摇着羽扇,笑意盈盈地答道:“不才长略。” 第5章 鬼才长略 话音刚落,盈民楼轰的一声炸开锅来。 “长略?” “司幽门也来人了?” “厉害了。” …… 大厅之内,再次纷杂起来。更有甚者,不知何人发起,抑或看官们自成两列,开始押注,赌的是歌女究竟会应哪家之邀。 长略何许人也?司幽门鬼才。 司幽门乃九州仙神榜百富之首,因此声名显著。 相传司幽门只做两种生意,一活一死。活生意是卖人,死生意是卖消息。半死不活的生意司幽门从来不做,比如卖死人。 如今司幽门搅合进来,也不知是为了活生意,还是死生意。 司幽门中有三才,奇才景虔,鬼才长略,庸才子车腾。 其他人安宁可能不认识,但是长略,不认识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要说多熟悉也不可能,长略至多算是安宁远走他乡流离失所的半个老乡。 长略,牛贺人。 牛贺不像瞻部,是个极重门第的国家。 在牛贺,即使你八斗之才学富五车,战功累累功高盖主,若你非是贵族出身,顶多也就混个不大不小可有可无的官,在牛贺众贵族间掺不上半句话。 长略的长兄长生就是这么个活脱脱的例子。 长生少年从军,至今三四十年,打到如今在瞻部、胜神两国联盟之下两头作战,大仗小仗少说千场不止,每有恶战便被推到最前线,却还只在知生皇表弟孔仓军中混得个偏将。 孔仓曾向知生皇引荐长生,赞其谋略胆色过人,军功卓著,牛贺正值战乱,贵胄公子养尊处优已久,治国尚可,领兵打仗终非长久之计,恳请知生皇打破牛贺贵胄掌权的旧格局,不拘一格提拔有识之士。 谁知知生皇只淡淡问了句:“从未听过这名字,谁家亲戚么?” 孔仓答道:“城北长老头家中长子。” 城北长老头,真真正正的牛贺贱民,千百年来与知生氏贵族攀不上一丝亲缘。这长生,只怕提拔上来也夹生得很。 知生皇心里盘算着,口中回到:“容后再说。” 容后,便是再没有然后了。 可以说,军功卓著的长生连周饶小吏羊泗都不如。 羊泗十年八载还有可能有幸得巢皇召见。知生皇嘛,一副天生贵胄贱民勿扰样、宫人不小心将其碰到了都要掸掸袖子生怕沾了尘灰的高傲模样。想见他,怕是只能重新投胎了。 可见长生能做上偏将,已不知孔仓花费了多大气力。 长略看在眼里,任长生如何说教,男儿当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云云,长略也是摆出一副要么不从军,要么死的慷慨就义模样,让长生拿他没办法。 十五年前,长略留下一行大字:“知生氏,非吾主也。”从此云游去了。 这些安宁都是听外祖父有莘无惑无意间说起的。 有莘无惑曾经统领兵权,是真正的掌权派。 牛贺可能有人不知知生皇,却无人不知统帅有莘无惑。当然,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有莘无惑之所以会提起长略头头是道,因为长略留下的那一行字,是写在大营军旗上的,红底白字,分外醒目。 落款“长略”,笔锋疏散,字如其人。 也不知长略是如何潜入重兵把守的总营,更不知他是何时潜入的。 只记得小兵清早一发现,匆忙禀报有莘无惑,一边说一边摸着脖子,确保脑袋还在,腿是不住地打着颤。 事情很快传开,好在知生皇生性骄傲,在第二次听到城北长老头这个名字时,表示对于贱民的造次根本不屑处置。 有莘无惑领旨,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息事宁人了。 只是,军中从此多了个疑问:长略是谁? 再之后的事情,是安宁到了周饶之后听人谈起的。 传闻长略云游十二国,尝遍九州美酒,阅遍九州美色。大概七八年前,偶然间和司幽门的门主玉采在周饶喝了顿花酒,两人便不谋而合,主仆相称了。 玉采对长略甚为器重,司幽门也因此形成“外事问长略,内事问景虔”的格局。 在司幽门还不是司幽门,玉采还不是司幽门宗主的时候,子车腾就跟着玉采了。子车腾见长略吊儿郎当,一脸苦大仇深地问玉采:“宗主,这小子嘴上毛还没长全,靠谱吗?” 玉采只回了一句:“本座看中的人,子车兄相信便是。”子车腾哑然。 彼时,长略入司幽门尚不足两日。 安宁想到这些,觉得长略这人着实有趣,不妨再与之往来几个回合,脸上却是神色不改,口中浅吟低回亦未见丝毫停下的意思。 长略见安宁如此怠慢,只觉美人都是有脾气的,面上越是无视,心里越是在意,望着安宁的神色,心中平平多了几分惬意。 摇着羽扇,不紧不慢道:“姑娘不妨随来我门中逛逛……”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在盈民楼每一个角落。 九州最富的司幽门请人,竟然未出聘礼?许是长略忘记了? 看客们停下交谈,等着下文。谁知长略却迟迟没有再说话,只远远望着安宁,好似出了神。 安宁知道,长略的下文,不是别的,是她。 长略定是早先便打探好有人将用重金请安宁,所以剑走偏锋。鬼才怎会按常理出牌? 章法在长略眼中,可能就跟牛贺的王法一样,是个屁。 “惨啦惨啦……”马老板心里泛起了嘀咕。 如今这赚钱生意打到财神爷头上了,凭借马老板敏锐的商人直觉,感到一丝不妙。 安宁不能得罪,有巢中容更不能得罪,司幽门么,如果得罪了,自己很可能变成司幽门的第三种生意——活死人。 只听“当”地一声,看似文雅的安宁不算文雅地双手压住琴弦,虽然仍未抬头,却也是笑意盈盈,悠悠问道:“所为何事?” “无他,请姑娘喝茶尔。”长略还是笑,好似铁了心要将这一轮月色笑得温暖。 “小女子俗人,但求一睹皇子风采。”安宁这算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长略。众人错愕,就连空气都显得尴尬。此情此景,怕是只有三个人还笑得出来。 安宁是真觉得好笑,笑得妖妖道道。 长略仗着两尺厚的脸皮,笑得肆无忌惮。 余下一人,便是那雅座之上,尚未露面的皇子门人。 第6章 皇子中容 安宁跟着皇子门人走出多时,盈民楼仍是热议纷纷。其中不乏赞叹安宁歌声,亦有谈论其琴艺,相貌,众说纷纭。 只见羊泗管事一行人纳闷,一小厮问道:“如此美人,怎可能在九州美人榜榜上无名?” 长略走下大厅,故意将美人榜三个字咬得清晰:“美——人——榜。”说话时,反手握住羽扇,扇柄刚好落在几个小厮头上,不偏不倚,一人一下,“有想美人的功夫,还是先想想怎么跟宗主交代吧。” 话虽说得有气势,面上却是一副轻描淡写,了然于胸的神情。 反正不管交不交代,安宁是已经跟着皇子门客走了。 原来用一对玄鸟明珠请安宁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子中容的太傅——姜覆。 姜覆曾祖父姜礼官至瞻部丞相,叔父姜夷曾任周饶令,堂弟姜彰现任瞻部中军统帅,姜氏一族可谓文韬武略,辈出英杰。 此次姜覆亲自出马,可是给足了安宁面子。然而,这并非皇子中容所愿,而是出自巢后樊氏之意。 中容年幼时便有婚配,女方乃牛贺知生皇独女知生安宁,两人年纪相仿,知生皇又有意缓和两国关系,便将幼女许配给瞻部皇子,结下娃娃亲,两国相约待到知生安宁十六岁时完婚。 巢皇九女一子,中容有些任性也是可以理解的。 中容得知此事后极力反对,对母后樊氏抱怨:“这知生氏我见都没见过,怎知她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倘若身体有些残疾也就罢了,若是性格执拗跋扈,岂不是让母后难做人?” 樊氏多番安慰,说这不过是政治联姻,如果中容以后看上中意女子,娶进来也未尝不可。知生氏嘛,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谁知中容不是一般的固执,非要扮成使臣去牛贺一探究竟不可。 樊氏宠中容,巢皇宠樊氏,两人均是拿中容没办法,就这么着答应了。 不过中容不去牛贺不要紧,这一去,就害了相思病。 说起来,人家知生氏安宁还不知他有巢氏中容是否缺胳膊少腿,是否性格执拗跋扈,中容这厢就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 几年来,樊氏谈起婚事,中容就会恭维巢皇巢后:“父皇母后英明”。 岂料天不遂人愿。两个月前,中容收到知生皇亲笔书信,信中云:“小女福薄,英年早夭,孤悲不自胜,然命也可奈何,死去何所道。定为爱侄另择良配,逝者已登仙,生者当节哀。切记,切记。” 好好的人儿没个由头就病逝了,中容一场春梦愣是陡然变作噩耗,这相思病,看来是难治了。 所以,姜覆这么大费周章地请安宁来,不为别的,只为给中容瞧病。 然而,此安宁非比安宁,盈民楼的安宁一介山野村妇,怎比得了知生氏安宁天生皇族血脉? 所以,当姜覆命人将安宁画像抬至皇子宫中,中容瞧都没瞧上一眼,嗤之以鼻,拒不接见。 “老夫此次寻来的绝非凡品,皇子不妨看后再说。”姜覆苦口婆心道。 “一个歌女,再不凡能不凡到哪里去?”中容不屑。 “歌女名唤安宁,容貌绝美……”姜覆本欲继续循循善诱。 谁知中容打断道:“我岂是以色取人之辈?”转念一想,挥挥手道,“父皇不是好这一口吗?送给他好了。” 于是,安宁连皇子宫殿还没迈进去,就转往巢皇偏殿去了。 这日恰逢巢皇与周饶几位富贾商讨大力发展瞻部经济之良策。 待姜覆禀报来意,巢皇朗声笑道:“正好正好,孤近日得一奇女子,颇善琴曲,孤这便请来,给诸位爱卿助助兴。” 安宁领旨,款款入了大殿,见到巢皇,稍一欠身,微微颔首,算是行过礼了。 能被请到殿中的诸人,较之前盈民楼看官又上了岂止一个档次。这些人,按说什么场面没见过,看到安宁,却仍是错愕。 非但为安宁容貌惊艳,也因为安宁这礼行得过于草率,过于堂而皇之。 这哪像一般草民面见君王行三拜九叩大礼?分明是见了长辈般打个招呼,简洁熟稔,不咸不淡。 好在巢皇开明,并未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命宫人端了琴来,抬手请安宁开唱。 “绿竹兮如箦,灵修兮浩荡,瑟僩兮赫兮,终不可谖兮……”安宁唱的,无外乎是歌颂瞻部昌盛,巢皇英明。 无论瞻部还是巢皇,安宁均不熟识,何来歌颂?不过口不对心,逢场作戏罢了。 歌唱间,她的眼耳早已飘向殿中诸位。 瞻部人短寿,巢皇日角龙颜,目色如炬,虽鬓发斑白,有些老态,但举止间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凛凛然一代天之骄子也。 安宁想了想知生皇那一身扭捏做作的娇气模样,还有那杏眼薄唇的姣好容颜,不禁心中叹道,今日得见巢皇,才知什么是人间帝王。 其余在座者非富即贵,诸人交谈之间,安宁已大概对上了号。 只有巢皇左侧为首那人,始终一语不发,好似听得专注。 那人一身玄色锦衣,琉璃色丝线在袖口间铺张开来,到领口戛然而止,绣的是什么,安宁看不真切,只觉那严丝合缝的走线,与那人头上的玉色发簪交相辉映,显得他极为沉静。 安宁望去,那人虽相貌拙朴,却气质出众,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纵是布衣草芥着身,也不会淹没于芸芸众生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安宁恍惚觉得,就连首座的巢皇,气势上也不及那人十二分之一。 一曲终了,安宁微微侧目,像是刻意躲避那人目光,心中却莫名有些窃喜。 许是众人都当听曲是消遣,那人却一直注目,安宁得遇知音,内心欢喜吧。 只是这面上发烫,就不知作何解释了。 只见那人丝毫未有收回盯在安宁身上的目光的意思,安宁再怎么见过世面,也是个情窦未开的少女,被那人这么盯着,有些脸红发烫,也是正常的吧。 殿内安静,那人就这么看着,一脸了然,却又分明有些错愕,迟疑良久,像似确认,又像发问:“你是……安宁?”嗓音低沉,只把那巢皇视若无物。 第7章 宗主玉采 若是搁在往常,那人问得如此唐突,安宁定会回他一句:“敢问高人贵姓?”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安宁却连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说来那人也奇怪,安宁一句未答,他只当安宁是默认了,侧身对巢皇道:“安宁乃草民故友小女,不幸流落市井,草民一直找寻未得,蒙巢皇大恩,草民这便将安宁带走。” 那人既不是恳请,也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平铺直叙地陈述,好像并不容巢皇思索答不答应,事情就由他一人决定了。 巢皇显然也不想拂了那人面子,打着哈哈算是应允了。两人一番客套,那人便转身告辞,带走了安宁。 那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在前面,轻车熟路。 安宁在后面跟着,直到随那人出了宫门,才恍然大悟:什么故友小女,什么流落市井,说得那么堂而皇之,自己竟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当真是恍恍惚惚,狗屁不通。 安宁想来觉得不对劲,自己不能跟着那人就这么走了,可是此刻扭头杀将回去,会否显得太过唐突古怪?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在空门口停了下来,那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安宁?”那人仍未开口,说话的,是正巧路过的瞻部皇子,有巢中容。 中容看到安宁,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太傅说着安宁,安宁便出现在自己眼前。遥想两个月前,知生皇曾予他书信,信中悲痛陈词,述说安宁病逝后种种,君无戏言,知生皇又岂会骗他?莫非,这真的是太傅为自己请来的歌女安宁?两人同名也就罢了,年纪相仿,相貌一致,就连神态举止都没有出入,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 定是自己害的相思病病入膏肓,白日做梦了。 中容看着眼前的安宁,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知生皇写信给我,说你……说你病逝了,安宁,是你吗?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是不是母国出了什么事?你父皇知道你还活着吗?”中容神思敏捷,噼里啪啦问了一大堆问题,只想把心中的疑虑都搞清楚。 “出事?出了太多大事。”安宁心中哂笑,却也不愿多说。 那人见状如此,开口道:“安宁,走了。” 中容再一次惊得瞠目结舌,因为安宁,竟不着一字,跟着那人,从自己面前,走了。中容不禁起疑:那人是谁? “那人是谁?”这句话也是安宁想问的。不过安宁一路想着心事,一直跟着到了市集,才想起来问问到底谁是谁。 “皇子中容,用鸟血请你进宫那位。” 没想到那人虽气势逼人,性格却如此和顺。 如何才算性格和顺? 安宁要求也不高,有问必答即可。只是这鸟血……安宁环顾周身,眼光落到腰间挂着那一对明晃晃的玄鸟明珠上。 想必那人指的是这明珠吧,这是安宁唯一能联想到,自己身上跟鸟有关的东西。 “你是说玄鸟明珠?相传不是玄鸟之泪所化吗?” “谣传。” 谣传就谣传吧,他厉害他见多识广,安宁也懒得争辩,只是转念一想,再次停下脚步,问道:“你又是谁?” “司幽门,玉采。”如此简短的自我介绍,那人答得天经地义,就像说自己是城南张屠户,王家二小子一样。 司幽门,玉采。 安宁思忖着,不对呀,玉采不是那传闻中的九州首富的司幽门门主吗? 名号这么响亮的人,不该头顶玉冕,脚踏玄鸟,手握金票,腰缠珠玉吗?他若出场,不该左右一二百号侍从铺好地毯,撒好鲜花,卑躬屈膝,列队相迎吗?他的财大气粗,他的步履生风,他的红颜粉黛,他的弱水三千,他的嗤之以鼻,他的不屑一顾呢? 不对不对,这与传闻不符,岂止是不符,简直相差千里。 不过千里万里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司幽门是做生意的,门中上上下下都是生意人,自己被这群生意人三番五次“邀请”,难不成已然成为他们的活生意?该不会,是知生老儿雇他们将自己五花大绑回牛贺吧。 一想到知生皇那扭扭捏捏阴阳怪气的模样,脑中不禁浮现外祖父的惨死,母后的含恨而终,还有有莘氏一族的其他人……独独自己逃了出来,可如今,安宁却被司幽门纠缠不清,细细想来,不寒而栗。 安宁几不可见地挪动步子,稍稍与玉采拉开些距离,眼中的警觉呼之欲出:“所以今日你是算准了故意来找我?” “还不算笨。长略料定你今日会出现在此,否则,区区巢皇,哪里值得本座拨冗相见?”好大的口气,说话之人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习以为常。 原来,长略当日在盈民楼根本不是志在必得,原来,司幽门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只是为了让安宁心甘情愿稀里糊涂地自己走进来。 她想着,如果还有机会回到盈民楼,一定好好与马老板分享一番,什么才是做生意,什么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为见巢皇,却是为了见小女子?”她嘴上打趣,内心却是打架。无奈自己确实是逃出来的,就算怕,也不能被这群生意人看出来。 安宁是什么人? 怕也要怕得斗志昂扬,与众不同。 “为了带你走。” “为什么?”安宁仿佛有些拿捏到玉采说话做事的风格了,简单,直接,粗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敢问玉老板,受何人之托?”安宁觉得再问下去,无疑是一步步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故去之人。”玉采答得笃定,眼神却飘向远处,好像真的是在回忆很多年前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从这个男人眼中看到了隐忍于心内的血性,不同于开明的巢皇,更不同于精明的知生皇。 不过下一秒钟,她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无论巢皇与知生皇,均是一代帝王,而玉采,偏偏只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第8章 国士无双 不过,好在这个生意人并不是知生皇的爪牙,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人之女,兴许根本就是玉采随口胡诌的。 如果玉采没有骗她,安宁基本可以确保自己眼下是安全的了。 既然司幽门如此兴师动众,自己不妨卖他们个面子,去那个被传得天上有地上没的九州第一大商铺走一遭。 安宁理了理思绪,顿时豁然开朗,再不发问,只跟着玉采满大街转悠,随他怎么带路。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城中心,在公子瑱雕像前,安宁站定了下来。 关于这位将军,她听说了不少,逸闻野史,众说纷纭。 公子瑱乃燧皇与风山涂山氏,涂山月之子。 相传涂山氏乃上古妖族,族人美艳。 燧皇少年时游历十二国,过风山,到长洲,欲访仙人,不料途遇美人,茕茕立于水畔,美目盼兮,清扬婉兮。 燧皇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心念一动,与美人一番云雨,山盟海誓之后将美人带回胜神,次年诞下老二燧人瑱。 公子瑱文韬武略,国士无双。 然而,他只是庶出,上有大皇子公子琨,下有嫡子老三太子琭。 公子瑱功高震主,连燧皇都要忌惮他三分,何况军中只知公子瑱,不知太子琭。 这些个皇子们本也不是匹夫白丁,怎可容忍这么个鹤立鸡群的公子瑱? 公子琨有意争皇位,太子琭又怎可轻易退让? 两人本是针尖对麦芒,谁也看不惯谁,难得在公子瑱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二人不谋而合:无论此后谁人登基,只怕都镇不住这万千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公子瑱。 再加上众皇子鼎力相助,众志成城,事情愈演愈烈,直到十五年前,二人终于给公子瑱扣上个谋反的罪名。 公子瑱无奈之下,远逃瞻部,企图寻求老巢皇的庇护与佐证。 听闻他逃至国境玄股时,不知被公子琰用了什么法子,砍下了首级。 听闻公子琰后来被贬至周饶做质子,如今却被巢皇奉为上宾。 公子瑱之谋乱,以他的死而告终。 “公子瑱”三个字,从此在胜神成了禁词。燧皇不愿提及,怕思念爱子,老泪纵横,然而为了太子琭,他也不得不除去这个刺头。 幸好,这事非燧皇亲手所为,想到这里,多少心中还算有些宽慰。 光阴如梭,十五年一晃而过,遑论毁誉,燧人瑱已寥寥入了史册,留下的,只有周饶城中这一尊雕像,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虽无青梅送酒,但有长风当歌。 遥想公子应如玉,凤阙牙璋号千军。 搜罗各方八卦野史,安宁对公子瑱的了解聊尽于此。 想到公子瑱一生金戈铁马,到头来却是一场残局,心中为他叹不平,口中已然谐谑起来:“我见将军多妩媚,料得将军见我应如是。” “……” 对于公子瑱的赞美抑或贬低,玉采听过太多,也见过太多,无外乎“公子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公子瑱乃乱臣贼子,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失足成千古恨”,“公子瑱若是有反心,怎容几个皇子嚣张?”毁誉参半,大抵如是。 今日倒是见了稀奇事,“妩媚”一词被安宁这么一用,当真是凤毛麟角,百里挑一,只把玉采也惊得险些目瞪口呆。 “玉老板见多识广,可知这位公子瑱?”要说安宁这话是问玉采,倒不如说是喃喃自语,本也不期待玉采的回答,认不认识公子瑱,与自己也无甚关系。 “略有耳闻。”玉采答得淡定,然而当他真正回答了,安宁却有些不知所措。传闻中的玉采,高傲,浮夸,冷漠,对人待理不睬;眼前的玉采,怎么说,却也有些出人意料。 安宁来了兴致,鼓动玉采说来听听,公子瑱究竟有没有谋反,又为何死得那么仓促,为什么是只关风月的公子琰出手,公子琰碌碌无为又怎能砍下公子瑱首级。 玉采竟格外配合,认认真真讲起了前因后果。 安宁听得出神,只觉这雕像越看越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绞尽脑汁,却如何也想不出来。 “所以说最后却是公子琰赢了?”安宁实在想不出来,那个传闻中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为求自保出卖胞兄,连未过门的妻子都因看他不惯而毁了婚约的公子琰,竟然在玉采口中,有了这般神通。 “谁活着谁就赢了。”玉采答的笃定,好像安宁听来的是八卦,自己说出的才是事实。 安宁却不以为然,三分探究,七分调侃道:“啧啧,这公子瑱已是灵力榜第一人,公子琰把他打败了,那公子琰岂非榜外高人?” “走了。”玉采好似不愿多说,朝其他地方走去了。 安宁心道,让你八卦让你吹牛,算是被我问住了吧。在玉采身后挤眉弄眼,也颠颠地跟着走了。一路缠着玉采问东问西,什么公子琰的未婚妻现在在哪儿呀,庆忌长什么样呀,雍和是不是一出现就有灾祸呀…… 玉采也是好耐心,虽说答得简短,却也是有问必答。不禁有问必答,还有求必应。 安宁逛集市,他就陪着逛;安宁吃小吃,他就跟着吃;安宁买东西,他就付珠玉…… 两人一路上天南海北的聊着,却绝口不提去司幽门的事,好像也不是什么急事,不需要催促。 于是安宁再次印证自己的眼光:这玉老板当真性格和顺,是个好人。 玉采有钱,也乐于付钱,但是,当安宁停在卖木雕的小摊旁前,玉采却少有的,迟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子瑱也纳入周饶纪念品之列。 说起来,这也算是周饶近几年的一个风俗——男方送女方一条刻有公子瑱小雕像的项链,表达爱慕之意,女方如果接受,也就算是接受了男方的示好。 不知道起先是谁想出这么个噱头,反正是将那木雕、玉雕诸般雕刻产业做得活络了起来。 安宁指指摊位上的木雕小人项链,又看看玉采,意思再明显不过。 玉采却难得的为难道:“安宁,你知道这在周饶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知道,用我老家的俗语概括点讲,就是求婚嘛。安宁心想,这些不过是俗礼,是噱头,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 她安宁嘛,主要是敬仰这位燧人大将军,讨个彩头,将来找个好夫婿也未必不可能。自己之前跑来买,看到人家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小情侣你侬我侬羡煞旁人,再看看小摊贩盯着自己那种视为异类的眼神,不等小贩开口问:“敢问姑娘可是在等哪家公子”,就先打消了念头。 今天难得遇到金主,让他帮忙做个陪衬,自己买这项链也就不会显得过于尴尬了。 安宁打着小算盘,一个劲儿地对玉采点头:“我在周饶认识的人不多,总不能让马老板送给我吧?看你虽不俊俏但还年轻,本姑娘这便宜就给你占了罢。” 玉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小丫头,她她她,她竟然在这光天化日青天白日之下,无端地,调戏自己。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一定是。他向来不信鬼神,这回却开始认真思考长略的鬼话:出门前,要查查风水。 所以说造物奇妙呢,这世间之事,大抵均是一物降一物。任那玉采再怎么号令万千风光无限,终究在安宁这里败下阵来。 安宁拿起玉采勉为其难“送”的木雕项链,麻溜地戴在脖子上,才不管他在身后有气无力的辩解:“安宁,本座并不年轻。” 第9章 司幽三才 传说中的司幽门,从外面看不起眼,进了里面看,也不出彩。 全门上上下下,可能最值钱的,就是那刻着“司幽门”的金字招牌。 如果非要说司幽门有什么特色,那就是大。 瞻部的皇宫安宁不甚了解,但是牛贺的皇宫,安宁走了十六年,闭着眼睛也迷不了路。 若要论大,司幽门与那浮夸的牛贺皇宫比起来,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宁从进门开始就晕头转向,从玄关一路晕到正厅,脚还没站稳,就看到一黄衣黄帽的小男孩儿,怒气冲冲地扑向自己,做撕咬状。 安宁心道:这小娃娃长得水嫩水嫩的,发起脾气来怎么如此粗暴?听闻玉采这人风流成性,莫不是这小娃娃以为自己是他后娘? 只是这小娃娃也太厉害了些,光看着他的阵仗都觉得脑仁疼,安宁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里打得过? 安宁想都未想,干脆往玉采身后踱去。 此举显然是激怒了小娃娃,不等安宁找到个避险的好去处,他就拔地蹦起三尺高,冲着玉采扑过来,丝毫未有收敛之意。 眼看小娃娃一掌就要糊在玉采脸上,在此电光火石之际,一道光屏从天而降,堪堪挡住小娃娃的来路,又将他的攻击原封不动地弹回。 小娃娃被自己的神威震得一个趔趄,一屁股跌在地上,随即放声大哭,满脸说不出的委屈,模样却甚是滑稽。 安宁伸手触碰那光屏,竟发现了无阻碍,只是手一伸到对面,小娃娃又像好斗的公鸡,一副战备状态,神圣不可侵犯。 她吓得一哆嗦,连忙缩回手去。 原来,这修光灵救安宁于危难的高人,正是玉采身边的第一红人,长略。“属下来迟,让宗主受惊了。”人未到声先到。 只见长略缓缓走来,施施然行了个礼,手中羽扇轻摇,言笑晏晏。 玉采只点点头,便不再搭理他,转而对身侧一胡子拉碴的壮汉扬声道:“子车兄,管好你的宠物。” 宠物?还有这么称呼自己儿子的? 安宁心道,这玉采真不讲究。但这小娃娃也忒笨了些,架都会打了竟还不通言语。 她又转念一想,身长两尺,穿黄衣戴黄帽,驱小黄车日行千里,这不是神兽庆忌又是什么? 想想自己进屋时错将这神通广大的庆忌大神当作黄口小儿,确是十分不敬,该打,十分该打! 之前听玉采说,公子瑱死后,庆忌跟了他的好兄弟子车腾。那么,想必这位胡渣颓然的子车大哥就是庸才子车腾了吧。 周饶人有操守,但凡聊一个人的八卦,必将他的前世今生三宫六苑七大姑八大姨统统扯上,保证资料的完整性。所以关于子车腾的来龙去脉,安宁亦是了然于胸。 子车腾,胜神名将,国都日奂人,皇城根下的真公子哥一枚。 子车腾生父子车攸是胜神开国肱骨之臣,生母也姓涂山,不巧正是涂山月胞妹。 简单的说,这位子车兄,是公子瑱的亲表弟,也是和公子瑱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莫逆之交。 公子瑱为中军,子车腾为先锋;公子瑱征玄股,子车腾镇日奂。 两人一起参军一起打仗一起建功一起立业,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足为过。公子瑱俊美,子车腾雄伟,二人同行,必引得日奂水泄不通万头攒动万人空巷,时人唤之“胜神双璧”。 然而这子车腾有一个毛病,就是太过耿直。 公子瑱死后,子车腾日日思念发小,谁人若在他面前提一句公子瑱的不是,他必拔刀相向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久而久之,子车腾为众公子所不容,在谁的军帐中也呆不长久,众公子又对他甚为忌惮,多番阻挠其自立门户,子车腾失意,无奈之下投奔玉采。 玉采倒是厚待他,诸事对他皆不避讳。 只是这位子车将军天生就是打仗的料,让他看账本,真是难为他了。出门谈生意嘛,人家也喜欢长略那样笑脸迎人一看便讨喜的,这动不动就拔刀相向,会被人误以为司幽门做的是什么黑白不分见不得人的生意。 于是,子车腾也只得大材当作小财使,凭着一身修为暂且身任玉采身侧一侍卫。 按照长略的话说,“宗主不需要贴身,贴身的是女人”,子车腾也便算不得什么贴身侍卫,最多也就是个可有可无,司幽门的自由人而已。 但有一点任谁也不敢看轻子车腾——但凡重要场合,玉采必定将他带在身边,许是他如今的相貌太过颓然,可作辟邪之用。 如果你问他,子车将军生得一副好皮囊,为何不仔细打扮打扮,至少把胡子剃一剃也好,子车腾一定会义愤填膺地告诉你:“仗都没得打,刀子都钝了,要这皮囊又有何用?” 这未老先衰的子车腾领了玉采的旨意,牵着庆忌,坐到一边去了。 也不知是否是玉采特意安排,司幽门众位仙家今日聚得格外齐整。 这不,坐在子车腾旁边一直喝茶看戏的,就是奇才景虔。 宗主领入,三才齐聚,神兽相迎,这比盈民楼的接待规格高多了,安宁心道,自己当真贵客也。 景虔这喝茶看戏的模样,一下便暴露了自己是周饶当地人的属性。 周饶人有三爱:看戏、喝茶、聊八卦。 不比长略年轻气盛,也不比子车腾未老先衰,景虔须发有些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斑斑驳驳无处藏匿,看似真正上了年纪,背脊却努力挺拔得很直。 其实景虔的年纪不比那两人大,只因他是瞻部人。任他如何老当益壮,也逃不出瞻部人年寿不长且中夭者多的宿命。 周饶无人不知,在司幽门还不是司幽门,玉采可能也还不是玉采的时候,景虔就跟着玉采了。 景氏一门本是瞻部望族,世代经商,到景虔时族中人丁凋敝,偌大的家业由景虔一个人操持着。 景虔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年少成名,少年老成,可以说,任何褒奖在他身上均不为过。 然而就是这位少年老成的族长景老板景族长,三十年前做了件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事,那就是变卖家产,跟着玉采建立了司幽门,时年景虔十五岁。 三十年过后,如今的玉采,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玉采,如今的景虔,纵然老当益壮,却是风华不再了。 第10章 祸水红颜 司幽门正厅不设主座。 玉采行走九州做生意,常年不在门内,不设主座也就罢了,设个灵位却是有些突兀。 灵龛处供着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雕,木雕刻的不是别人,正正巧巧是撞大街的周饶特产——公子瑱。 长略说司幽门原也没有这般诡异,这纯粹是子车腾一己之见,执意要将表兄供奉于此。玉采不质疑,别人也不好多说,就由着他去了。 安宁憋在心里实在想问,司幽门除了卖人卖消息,是否还做第三种生意,比如说涉猎涉猎周饶的旅游产业?满大街的木雕玉雕项链耳坠,是否都出自这颓然闲适的子车腾之手? 安宁一番思索,只觉顿有所悟,喃喃道:“我说这公子瑱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终于想起来了,这不长思吗?” 伴随而来的,是老景虔经久不息的咳嗽声。 这位奇才景虔看来真的是年纪大了,人但凡上了年纪就容易犯病,景虔也不例外。 这不,安宁一句话,便惹得他犯了尴尬病,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不上不下一个劲地咳嗽,眼泪都险些呛了出来。 “长思是谁?”子车腾中气十足地问道,好似生怕别人冒犯了公子瑱。 长思是谁? 安宁也不知道,但是安宁确确实实知道长思长什么样子。安宁会知道长思,全是拜那位编九州仙神榜的大仙所赐。也不是究竟是哪位大仙有如此闲情逸致,编个美人榜也就算了,还画画,画人像。 人人都说九州仙神榜权威,因为那上面的人像着实逼真,岂止逼真,简直传神,连神韵都呼之欲出。 不过幸好神态各异,否则,就凭安宁这眼神,还真分不出来谁是谁。还记得安宁当时翻美人榜时,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想努力记下来:榜首燧人琰,榜眼长思,探花涂山月,多番努力后只得放弃。 安宁当时还纳闷,敢情美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地长得如此面善?不过这美人榜竟没我安宁一席之地,尽是些庸脂俗粉,不足道哉。 如今看到周饶东南西北哪儿哪儿都是的公子瑱,她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了长思这么个名字。 不过这长思,真的与燧人琰相像,太像了。除了一眼看去两人有男女之别,这眉眼鼻唇,怎可说不像? 安宁不知长思是谁,总有人知道。 司幽门做的就是卖人卖消息的生意,长思这种名人,他们又岂会不知? 玉采是出了名的架子大脾气臭,怎会理睬他们? 景虔病了,也不便回答。 长略若是想躲过子车腾的追问,只怕任重而道远。 长略逆着子车腾的炯炯目光,硬着头皮陪笑道:“在下家妹。” 不知长老头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他那二子一女,各个出挑,尤其是这位老来幸得的小女长思,不仅随了两位哥哥灵力高强,而且端庄贤淑,相貌出众。 牛贺坊间有传言:“城北有佳人,绝代倾城姿。淡眉若秋水,容华如桃李”,说的正是长家老三。 长思娉娉袅袅十六余,正是及笄好年华。长老头家门庭若市,多是拜各路媒人所赐。一来是思春少女托人说老大长生,更多的,则是冲着那俏丽若三春之桃的长家小女来的。 上门提亲的媒人,那是人洞堵上狗洞进,挡也挡不住,长老头也是趁此机会大大地风光了一把。 然而,无论是何人提亲,哪怕来人是牛贺最最不可一世屈尊纡贵的王孙贵族,长思都是两个字“不见”,草草将人打发。 按照长略的话说,凡人哪入得了长思的法眼,他小妹要嫁的那是龙骧虎步气壮山河勇冠三军万夫不当大英雄。 然而,曾经威震天下的大英雄子车腾哪里管长思做的是哪门子春梦,将公子瑱与这女人混为一谈,实在是无法无天。 “放肆,不得对公子瑱不敬。”子车腾勃然拔刀,怒目对安宁。 惨了惨了,这下闯祸了。子车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他这一怒,只怕在场其余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 “安宁,过来。”玉采沉声,欲将安宁护在身后。 周饶有一百种关于他的修为灵力的说法,百种各异,有说他神功盖世,有说他肩无抗柴之骨。 安宁只觉得,玉采行走江湖,只怕不需举手,只端端地立在那里,就令旁人没了气势,败下阵来。 那人还如初见般模样,玄衣妥帖,发丝齐整,相貌平平,不过中人之姿,安宁此刻却觉得他长身玉立,顾盼神飞,不肤桡,不目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煌煌九州,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那样的淡定自若,那样的处变不惊。安宁暗暗道:夫有人主之相,必不久于人下矣。 然而,玉采这模样还没端起一霎那,不等子车腾收刀,转瞬间就打趣道:“子车兄闲来不妨也关心关心俗世。”脸上虽无笑意,言语却是真正有了几分谐谑。 长略会意,告诉子车腾,宗主指的是九州仙神榜,长思高居美人榜榜眼,名号如此响亮之人子车将军怎会不知? 就算不是在司幽门,作为一个男人,对天下美人稍作了解也是不足为过的。 子车腾问:“第一是谁?” “自然是子车将军家的公子瑱是也。”长略促狭。 子车腾哑然。 长略见气氛缓和,转而打起玉采的主意来。只见他端起架子,做捏胡子状,瓮声瓮气道:“阿弥陀佛,老衲掐指一算,宗主命里有一情劫未渡,终不可免也。” “是也是也,吾乃祸水红颜,方丈速速离我远去。”安宁调笑,仙姿佚貌,灵动跳脱。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她望着玉采,见他唇角微扬,有些恍然,定是自己看错了吧。 第11章 良媒愆期 安宁听凭玉采安排,在司幽门住下来,自此吃喝不愁,活得洒脱,再不用去马老板的盈民楼谋生计,日日只与那丰神俊逸文武双全的有巢中容谈情说爱,好不快活。 中容从那日在宫门口见过安宁,便认定是须弥山上仙神显灵,又将安宁完完整整地送至他身边,心中欢喜自不必多说。 于是,瞻部唯一的皇子展开攻势,邀安宁遍访周饶街头巷尾,城外名山大川。 中容又感念当初马老板收留之恩,特意带着安宁去盈民楼重重答谢于他,此番走动之后,不需安宁开唱,马老板也是珠玉加身,名利双收,忙不迭地着手处理扩建酒楼事宜。 区区一座酒楼,得皇子敕封,是何等荣耀。盈民楼一时间炙手可热,摇身一变,跻身九州仙神榜百富之列。 不需月余,中容与安宁两人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私下里山盟海誓自不必多说,面上俨然已是谈婚论嫁之势。 二人整日里这般如影随形,众人皆看出一番端倪,宫人见了安宁无不避让,更有甚者,竟是行起大礼,只差唤她一声“皇子妃”。 独独只有司幽门不懂事不领情,二人晚归,中容相送,门中不知何人立下规矩,送人只能送至大门口。 中容眼巴巴望着心上人的背影,只缘感之一回顾,便足以思其朝朝暮暮。 两人在一起时,总是中容说得多,安宁听得多。 中容将当年初见之后的种种仔仔细细说与安宁,安宁多是一面含笑,一面倾听,并不多言语。中容只觉安宁貌婉心娴,柔心弱骨,实乃自己命定之人。只是,中容多次问她是否国中出了事,为何一人流落周饶,安宁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中容想来安宁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心有块垒,她若不说,也不能硬逼她。 于是乎,中容只对她更加的体贴,只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真真正正地走进安宁心里,知她脑中所想,心中所思。 但凡有空,他一定陪着安宁,若是公务缠身,也会差人送来各式奇珍异宝,只为哄安宁开心,以解相思之苦。 日月如流,暑往寒来,很快,周饶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司幽门,湖心小亭一座。 大雪飘零,出口成白气,滴水成冰花,天与云与亭与湖,上下一白,一时竟难以分辨界线。湖边青竹变了琼枝,几树红梅也俱是白纷纷。 安宁一人立于那里。 她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罗衣璀璨,云鬓垂腰。平素的安宁,本已惊为天人,此刻经过一番装扮,更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就连阅遍天下美色的长略见之都不禁侧目,赞曰: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九州之媛也。 寒天腊月的,安宁会等在此处,倒不是脑子被霜冻了,只因中容向她许诺:待到今年周饶初雪之日,我必引良媒携聘礼,亲自登门提亲。 然而世事不可料,安宁从拂晓等到正午,正午等到黄昏,雪下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直把美人等成冰人,该来的人,却始终没有来。 落日的余晖洒下,湖上那黑色的人影在略显温热的红光之下,显得愈发颀长,愈发孤独。 她似乎开始有些明白,母后那总像是在等待什么的背影,那怀着希冀却终于落寞的眼神,那春日数桃花的孤独,那月下对影独酌的无奈。 定是哪个王八蛋干了什么混账事,让母后错付了心思,空守了年华。 在她的记忆中,从小到大,母后没有哪日是真正的开心,好像也没有真正与自己亲近过。 母后话不多,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伴随而来的,是知生老儿的讨好,愤怒,习惯,疏离。 儿时的自己,总是喜欢缠着外祖父,扮成小男娃模样混入军营,听有莘无惑浑厚爽朗的大笑声,听军中各位大伯大叔爆粗口,听小兵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谈论着女人,听着听着,心情就明媚起来。 雪越下越大,从雪花下成雪片,在雪片落成雹子之前,她开始认真思考起回屋热杯小酒暖暖手的必要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这些烦心事作甚?一个中容而已,由他去吧。 安宁正盘算着,只见迎面一人,信步而来,轻裘缓带,不迟不疾。 那人一袭白衣,与这初雪融合得恰到好处,少一分则余味不足,多一分则略觉突兀。 雪已在亭上积了二尺厚,而来人却不疾不徐,步履轻盈,过处不着痕迹,好似自云端而落,终归天际。 许是安宁自己看错了,那人定是风之灵神雪之仙子,转瞬即逝。 玉采远在玄股谈生意,已是月余未归,此刻又怎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安宁打小便知自己未来的夫婿姓有巢名中容,对如意郎君并未多作他想。 婚姻这种事,对于安宁中容这些个皇家儿郎,本来就是手段,是权衡,是政治,爱恨情仇,才是日头里好大的一场春梦,如露亦如电。 平心静气从来不是什么修为,只是对运的屈从,对命的无奈。 她心中默念,自己尚有母仇未报,生父未寻,须得百毒不侵,岂可妄动凡心?定当不为情动,不为情伤,不见不念,不思不想。 然而,却不知谁人不识好歹,这么大的湖,偏偏只修了一座桥,来也从此来,去也从此去。 于是,她干脆像没看见玉采一般,也不打招呼,只低下头,快步迎着他的脚步眼光,企图瞒天过海,就此而去。 只是这玉采好似铁了心看不透安宁的心思,开口便问:“安宁,等人吗?” 安宁顿住,心下暗骂:这厮没事找抽,口中却是胡乱敷衍:“没……今日初降大雪,我见湖景甚好,一时起了雅兴,前来赏花罢了……” 安宁越说越没了底气,不等说完就先后悔了。正所谓言多必失,这寒冬腊月的,亭台四处,除了白梅,便是雪花。赏花?赏的哪门子花? “正巧,本座这儿有一园春色。” 第12章 授业恩师 玉采扬手,湖上竟真的有了春色。繁花从安宁脚下蔓延,自亭台、湖面、园中次第而开,一派盎然。春桃怒放,杜鹃烂漫,棣棠妖娆,杏花娇羞,浅草渐生,杨柳摇曳,寒风轻扫而过,园中便是无处不飘雪,无处不飞花。那人直直立在落日的红光里,望着安宁,眸色温润。 安宁看得呆住,只觉心内有千千万万句话,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不仅为这满园春景,也因为玉采的造诣修为。安宁常随有莘无惑混迹军中,灵力高强者不是没见过,但他们所用,多是些飞沙走石、移花接木的把戏,顶多将周遭土木连根拔起,用以攻击敌人。像玉采这般逆时改命,生生将不该出现在冬日的草木就地而生的,安宁确确实实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灵力,只怕世间少有。敢情那编九州仙神榜的是个瞎子吧,像玉采这种高人,怎会也榜中无名?安宁决定回去一定仔细研读研读那百大戏子榜,看看玉采是否高中,保不齐那位大神是将他归在了变戏法之列。 只听玉采说道:“瞻部面上与胜神结盟共抗牛贺,私底下却又与牛贺联姻,国军尚且如此反复,你又怎可将复仇大业寄托在一个尚无实权的皇子身上?”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外祖父一族被知生老儿残酷镇压,三百口人死无全尸,我母后拼了命助我逃出牛贺,含恨而终。我天生没有灵性,连个普通人都算不上,纵使我有心修炼,待到来日神功大成亲手了结知生老儿,那也是白日做梦。如今我无依无靠,若不靠着有巢氏,谈什么复仇大业?”安宁口中的知生老儿,正是她那高傲做作的父皇,知生皇。然而安宁认定自己生父另有其人,虎毒尚不食子,知生皇若是她亲爹,又岂会苦苦相逼,让她背井离乡无家可归? 至于玉采说的那些鞭辟入里的废话,安宁当然懂,岂止于懂,简直懂得透彻,懂得深入骨髓。再说那有巢中容,她也未必想嫁,不过是找个靠山,怂恿他坚定不移地与胜神结盟,迟早打得知生皇国破家亡。如今玉采只将她这些歹毒心机堂而皇之地搁在台面上,安宁只觉怒火中烧,只将这连月来的委屈落魄统统倒泄出来,一吐为快。 “谁说你没有灵性?胡言乱语。” 玉采双手交叠,做了一连串诡异的手势,而后右手隔空朝着安宁一掌过去,安宁顿觉神清气爽,步履轻盈。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一时间竟起了变化。目所能及更高更远,一眼望去,只见满园的春花竟是无本之木,堪堪从雪上开出。安宁觉得周遭更为嘈杂,夹杂着草木的窸窣声,雪片的飘落声,仿佛还有远处的鸟兽声,而不单单,只是以往能听到的风声。 这这这,这玉采到底用了什么妖法,使自己有了灵性?自己明明有灵性,为何此前竟无人知晓?就算知生老儿骗她,母后断不会骗她。即便母后只求她一生淡泊,不愿她涉及灵法修为,她的外祖父,她的一干大叔大伯,军中兵士,那么多人,又怎可掩人耳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等安宁缕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玉采又端起了一门之主的架子:“本座授你灵法,助你修行,你只需,少于有巢氏往来。” 这才是枯木逢春否极泰来,玉采要传授她妖法?别说少往来,就是不与那有巢中容往来,她也要牢牢攀上眼前这根高枝。待到她妖法大成,自去牛贺刺杀那知生老儿,取下他的头颅暖酒喝,还要嫁那有巢中容作甚? 安宁想想就觉得报仇大业指日可待,只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慷慨激昂道:“恩师在上,请受小徒一拜。”待到双腿真真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才倒吸一口冷气,暗叫不好,这雪地,是真的冻腿啊。 “……”转折之快,倒令玉采一时语塞,他略略侧头,好像思索了很久,才一本正经道,“本座修习的灵法,唤作《天问十九式》,当年拜师时,一式磕了一个头,你也按着师门规矩,磕十九个头吧。” 十九个?这是哪家的师门规矩?未免也太隆重了吧?安宁摸着膝盖,极不情愿,却又不得违抗,毕竟有求于人,只得老老实实磕了十九个头,算是真正拜入师门了。 后来,长略得知此事,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很明显,安宁被看似严肃正经的玉采戏弄了。长略告诉她,玉采修炼的灵法,是高人托梦予他的,玉采只恍惚看到高人龙首蛇身,根本没看清那人是什么模样,何来磕头一说? 安宁哑然。 安宁这一拜师,可苦了中容。中容原也不想失约,只是那日国宴当头,不得不赴。 知生皇果然言出必行,说好要为中容另择良配,定是要说到做到。良配乃知生皇庶女,叫什么知生长思,由大将孔仓亲自从牛贺一路护送至周饶,顺道也带来了国丈有莘氏拉帮结党意图谋反,数月前全族问斩的消息。 中容心中惭愧,难怪当时问安宁国中出了什么事,她总避重就轻,说不上几句扯开话题。安宁心里定是难过得要死,自己还这番咄咄逼人,实在是往她的伤口上撒了把盐,重重伤了安宁的心。待成亲后,自己定要更加善待安宁,令她忘怀过去,与自己共掌瞻部。自己年寿短浅,虽不能与她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总归是可以的。 想着这些,就觉得眼前的牛贺使臣分外可恶。杀光安宁娘家人不说,还搞出个什么庶出公主,那个叫孔仓的,在这里罗里吧嗦,白白耽误了自己要向安宁提亲去的一番好事。安宁会不会等久了?安宁见自己迟迟不来,会不会生气?下这么大的雪,安宁会不会冷?自己见到安宁,第一句话说什么?如果安宁生气了怎么办?如果…… 越想越心烦,中容干脆将酒杯往座上一搁,愤然起身道:“从来只听说牛贺知生皇有独女知生安宁,还未听说有什么庶出公主,我要娶的,自然是你们牛贺的嫡公主知生安宁,如果没有,那便算了,莫要拿这些三教九流之徒来糊弄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唯独有巢中容一吐心中块垒,像卸了担子般轻松,弃在场众人于不顾,拍拍身子,朝着司幽门方向提亲去了。 第13章 灵法天问 所以,当中容匆匆忙忙风风火火赶到司幽门时,安宁已行完拜师大礼,被玉采这么一坑,只觉冷得难受,索性回房沐浴更衣去了。什么中容,什么姻亲,一时间全部抛诸脑后,还是先找长略讨杯酒喝,暖暖身子再说。 而中容呢,仍是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门外。只是对着看门人一番打点之后,人家将他的聘礼悉数收下,人嘛,还是不让进。不让进也倒好,反正司幽门的臭规矩多,中容早是习以为常,那叫人出来总可以吧,况且安宁又不是他们司幽门的人,出了这大门,就不用管这些不知所云的门规。 所以,如中容所愿,人是从门内给喊出来了,却不是安宁。所谓贵客临门,必有贵主相迎。作为一门之主,玉采显然礼数周到,亲自出门接见。 只见他胡乱披了件外衫,隐约能看见里衣穿得并不齐整,软靴是被踩而非穿在脚下,打眼一看,鞋跟都没提上来,长发披散,一副恹恹欲睡得模样,与这刚从国宴上一骑绝尘而来,衣着华服的中容相比,实在是,有些怠慢。 这不就是数月前从宫中带走安宁的那个玉采吗?中容皱眉,心中不悦。然而当玉采开口,他就不仅仅是不悦这么简单了。 玉采拱手行礼道:“本座爱徒潜心修炼,闲杂人等,莫要叨扰。”双眼凝望着中容,说得淡定。这姿态,这眼神,分明是极其尊重眼前这位皇子的。然而,这穿着,这言语,怎么听也是未将中容放在眼里。 闲杂人等?这是什么称呼?大胆刁民!不知天高地厚!中容心中怒骂,直想手中龙藻鞭一挥,一鞭子抽在这人身上。 “我管你什么爱徒不爱徒,在我瞻部的地头上,我若要招呼谁,还没看过谁敢不从的。给我把安宁叫出来,否则,别怪我带着甲士硬闯进去。” “皇子高德,断不会私闯民宅。”玉采面不改色,一句话将那中容恭维得没了脾气。 说也说不过,手也不能动,中容见横竖讨不到便宜,转身上马,愤然离去,背后却听得玉采恭恭敬敬地送行:“公子慢走。”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只让中容愈发生气,手中龙藻鞭一挥,一鞭子抽在马肚子上,那马吃痛,嘶的一声,狂奔而去。 中容回宫后,并不罢休。日盼夜盼,只盼着再见安宁一面,一来向她好好解释失约之事,望她谅解,二来索性直接向她提亲,再不定什么有的没的玄乎其玄的良辰吉日。 你玉采不让我进,我就在门外守着。皇子聪颖,宅心仁厚,派二百甲士将司幽门团团围住。众甲士得令,一旦看到安宁,立即将其截住,谁能想办法拖延住安宁,等到本公子来了,定重重奖赏。 然而安宁莫非真被玉采说中了?连着几天也不见她迈出大门一步,看来真的是潜心修炼去了。 安宁透过墙缝望着一众甲士,哭笑不得。 话说,玉采虽然将她捉弄了一番,人还是比较厚道,也算是开始对其传道授业解惑了。 也不知玉采用了什么妖法,竟能将安宁的灵性参透,自言自语道:“木灵?……木灵也好。”那口气,分明是游移不定,而后自我安慰。 玉采属木灵,安宁也属木灵,师徒相授,自然方便至极。然而这方便对于安宁来说,就是大大的不方便了。 安宁虽不通灵法从未修行,对于灵性灵力里面的门道还是一清二楚的:夫为人者,多为光、木、风、水、土、暗六种灵性,出生时随父母任意一方而定,生而既定,不可更改;灵性强弱,多随父母之间灵性高者。安宁的父皇知生氏属水灵,母后有莘氏属土灵,照理说,安宁若是两人亲生,要么属水灵,要么属土灵,这木灵……难怪连眼前这卖人卖消息的主子都想不明白。安宁只觉得头上有无数顶帽子飘过,绿油油的,辣眼睛。 安宁问道:“也好的意思,是不是知生老儿非我生父?” “知生老儿……算是吧。”知生皇不足百岁,却被安宁尊称为“老儿”,玉采不知安宁唤自己一声“师父”是否合适,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是被知生皇白白占了便宜。 “我就知道,虎毒尚不食子,哪有亲爹要灭了自己闺女的道理。”安宁自言自语。 “他若真要找你,岂会容你在周饶逍遥?”安宁大张旗鼓在周饶混了几个月,牛贺竟然不声不响。玉采说的道理,安宁安然懂,但是知生老儿罪孽深重,多这一条罪状也不算多。 “敢问故人之友,故人是男是女?”记得玉采曾与自己提及,照顾自己是受故人之托,安宁猜想,那故人,多半属木灵,不是自己亲爹,就是自己亲娘。想想知生老儿那阴阳怪气的模样,那残害亲友的手段,安宁摇摇头,宁愿相信故去之人是自己生父。 “用心修行,勿作他想。” 哟哟哟,才刚收了徒儿没几天,这师父架子倒是端得老成得很。安宁心道,不说算了,司幽门是做什么生意的?门内不是有卷宗嘛,这点小事,进了门中,还能难倒我安宁? 然而,当玉采开始传授她《天问十九式》灵法口诀的时候,安宁才真正开始后悔遇人不淑,拜了这么个师父。 传说中的《天问十九式》,灵法口诀只有十九句话: 遂古之初,上下未形。 冥昭瞢暗,冯翼惟象。 明明暗暗,阴阳三合。 …… 安宁耐着性子听玉采背口诀,玉采一边说,安宁一边忍不住开始摇头晃脑。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口诀到底说了个啥?介绍万物苍生吗?总览洪荒仙神吗?眼前这位妖人,究竟是如何将这灵法参透的?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玄法,究竟与修炼灵力有什么关系? 安宁好奇道:“敢问师父修到第几式了?” “十七式。” 尚未登峰造极,不过尔尔。安宁长舒一口气,问道:“那最后两式是什么?” “万象归一,一归于无。无中生一,一生万象。” “……”难怪玉采没有继续修炼,这颠三倒四颠来倒去的东西,真的是高人托梦来的灵法?师父,我能叛出师门么? “安宁,修炼灵法,当宁心静气,万勿着了魔道。”玉采提醒道。这人看起来一本正经,传授起灵法来也是一本正经,回想起自己磕的十九个头,安宁总觉得,他也不是那么的,一本正经。 后来,玉采告诉安宁,但凡高手,多会对自己的灵力修为有所隐藏,所以眼见并不一定为真。说这话时,安宁想到了一个人,那位铁打不成器的风月才子,那位玉采口中手刃天下第一高手的,燧人琰。 第14章 师父的剑 中容那晚自司幽门绝尘而去,回宫后脚跟还不等落稳,就被传话,父皇母后有请,老宗族祠堂喝茶。 所谓喝茶,就是字面意思,喝茶,当然,是中容跪着,看他父皇母后喝茶。 巢皇本在祠堂中来回踱步,看似心神不定,一见中容,瞬时身躯凛凛,眼射寒星,怒道:“逆子,你今日所为,成何体统?” 巢后身着淡色宫装,裙裾上绣着文竹山松,宽大的裙幅逶迤身后,雍容华贵。三千青丝柔亮润泽,仔细绾成发髻,顶上绣着牡丹的珠钗亦是考究,双眸顾盼,隐约间尚有华彩流溢。巢后虽已至中年,却明显比那巢皇保养得当,旁人一眼看去,便知她定是心操得少了些。她见巢皇怒不可遏地训斥爱子,心中焦急,却也不便插嘴,只在一旁悠悠叹了口气。 中容瞥见母后如此,心中有了三分把握,毕竟母后一向护短,断不会任由父皇责难,弃自己于不顾。譬如往常,不等父皇将那国法家法诸般法端上来,母后定是赶在中容棍棒加身之前先梨花带雨地哭将起来,口中念念,自己福薄,嫁于巢皇近二十载,偏偏只有中容这么一个孩儿,世间本已无甚牵挂,若是中容出了什么事,她就随这孩儿去了。巢皇见状,多半来不及收拾中容,就忙着哄夫人去了。所以中容从小至大,在巢后的妥善保护之下,纵是犯了再大的错误,也未受过多么严厉的惩罚。 中容料定此次也如以往一般,巢皇说要好好给自己点颜色看看,巢后在一旁信誓旦旦道,这孩子愈发无法无天,臣妾愿随陛下前往,一同教训教训他。名为一同训斥,实为一旁监督,谨防巢皇打坏了她的心肝。 只听中容振振有词道:“知生皇十六年前便将安宁公主许配儿臣,此番派来的庶公主,分明是他们失约在先,儿臣何错之有?” “国宴之上,你弃众人于不顾,独身离席,不尊长辈,不敬来使,无法无度,肆意妄为,还敢问自己何错之有?” 巢皇感慨陈词,巢后亦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中容,你白天就这么跑了,把咱们瞻部的颜面往哪儿搁?你这般高傲任性,目中无人,将来要吃亏的。快给你父皇道个歉,跟他保证今后不会再犯。” “儿臣没错,为何道歉?” “逆子,还敢说自己没错?”中容仗着巢后在场,这把火一浇,只把巢皇惹得更为愤怒,扬手就是一掌,中容更是配合,将脸一抬,明摆着“你打啊,你随意,反正是你儿子的脸,打伤了你老婆跟你闹,与我有什么关系”,却被巢后急急挡住。 “中容,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巢后叹气,眼泪已在眼眶中转悠了好几圈,只等巢皇一掌下去,随时准备着泪如雨下。 “母后就儿臣这么一个孩儿,孩儿若过得不幸福,母后还谈什么幸福?孩儿为了母后,也万万不能娶那别苑的牛贺女子为妻。” “好一个万万不能娶,你就给孤在这儿跪着,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给孤跪到想明白为止!” 巢皇愤然,拂袖离去,堂中只余巢后与中容母子二人,还有一屋子明晃晃的先祖排位。 巢后心道,这孩子脾气倔强,等到他想明白了那是什么时候。目送巢皇走远,赶忙的将中容扶起,一边骂他不懂事,一边又问,雪天冷不冷,跑了一天累不累,跪得腿疼不疼。 安宁只道中容挨了这番训斥,还敢派甲士“保卫”司幽门,当真勇气可嘉。殊不知,中容这骄纵跋扈目空一切的性子,多是拜了他那见不得儿子受半分委屈的母后所赐。生在皇家,有母若此,真不知中容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更不知,是福是祸。 祸且不谈,自己反正是没这般福分,安宁向来想得开,既然没有,强求也没有用,父母那是运命既定的,犯不上为这种事劳心伤神。况且,玉采还答应她,送她一件趁手的兵器。 师父原话是这么说的:“安宁,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吧。” 兵器是什么呀?一件好的兵器,那可是能伴随修行之人一生的。安宁一听,这是有大礼相赠啊,立即来了兴致,问道:“无论贵贱吗?” “只要你说得出名字。” “只要我说得出名字,师父纵是上天入地,也会为我寻来吗?”师父真敢开口,这承诺可是大到天外去了呀。 “你可以试试。” 安宁心道,师父这人,别看人品不咋地,做起事来当真厚道。往事种种,皆如流水,过去的就由它去吧,从今往后,定当潜心修行,只待灵法大成,割下知生老儿的头颅,翻过来掏空了,给师父热酒喝。长略这小子也不错,蹭他酒喝从来不问自己要钱,到时候,这“皇酒”,也分他一盅吧。 那都是后话,眼前玉采让自己挑兵器,可是刀枪棍棒不都长得大差不差么,这可怎么挑?无奈之下,安宁只得求助那位编九州仙神榜的大神,还是大神周到,写了个什么乒器谱,罗列九州十大兵器: 断天枪, 照胆剑, 隋刃戟, 青霜棍, 龙藻鞭, 墨阳尺, 画影钩, 昆吾剑, 鸣鸿刀, 未名扇。 这些神兵利器,品种繁复,长短不同,轻重不一,刀枪棍戟样样皆有,有的在十二国皇族手中,有的散落民间。除了龙藻鞭被中容用来当马鞭子,墨阳尺被知生老儿当做案头镇尺,未名扇被长略用来扇火扇风玩,断天枪作为公子瑱的遗物被子车腾用作聊以**的祭品,其余六样,安宁都未曾得见。然而,这十样兵器,都有一个无巧不成书的共同点:它们都已经有主了。 安宁对夺人所好向来没什么兴趣,但是,夺师父所好那就是大大的不一样了。于是,在周饶最好的兵器铺子里,任那赵老板一番唾沫横飞的苦心介绍,横竖对比之后,安宁环顾一周,绕至玉采身后,踮起脚尖,堪堪将挂在玉采背后的那柄铁剑拔出,握在手中,仔细端详。 第15章 公主长思 这铁剑剑身轻盈,宽有二指,长约三尺,剑锋略钝,通体铁色,尚未生锈,真真是好极了。好就好在,它远观像一柄铁剑,近看是一柄铁剑,背在身上不吃力,用起来也顺手,当真好剑! 安宁点点头道:“就选它了。” “一柄普通铁剑,你可想清楚了?”玉采看着她,一字一句,问得很认真。 安宁看不懂他的神色,但是赵老板的表情,她看得懂,那是十二分的不可置信。在赵老板看来,白白浪费了大半天时间,又是端茶送水,又是苦心介绍,还以为遇上金主,没想到,竟是遇到了这么个不识货的主。这白白净净的小丫头,简直太荒唐了。 安宁想了想,这就对了,但凡神器,大多其貌不扬,至少,周饶市井卖的那些神怪小说上都是这么写的。玉采这么一问,正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安宁回道:“师父莫不是舍不得了?” 玉采只将剑柄摘下,一并放在安宁手中,好像还说了一句:“你先拿着,改日为师再送你一样好的。”说罢转出兵器铺,走了。 后来,长略请安宁喝酒,看着安宁手中的长剑,再一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那柄剑,真的就是一柄铁剑,再普通不过。安宁笑靥如花,回道:普通就普通吧,反正那是,师父的剑。 安宁得了兵器,只卯足了劲,日夜里更加勤学苦练,时而也是废寝忘食,几日下来,看着竟有些消瘦了,不过精神倒还好,就是这寒冬腊月的,身上少了些肉,更加难过了。 这不,一大清早,安宁练完功,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裹成了球,便出来觅食了。 许是累了一夜,又饿了一夜,此刻被冻糊涂了。安宁定睛一看,一位女子,端端坐在玉采门口长廊的台子上,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泣不成声。这薄衫,这罗衾,这娉娉婷婷好姑娘,这袅袅弱弱杨柳腰,这柔柔粉粉少女香,这点点滴滴门前泪。 玉采啊玉采,你究竟是干了什么混账事,莫不是又负了谁家姑娘?你这风流成性的行事作风,什么时候能收敛收敛?也罢,也罢,师父授我灵法,我为师父排忧解难。您且在屋里呆着,让我来好好劝解劝解这位姑娘。师父的闺房,那可是传说中的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宾至如归,络绎不绝,想开了就好了。 “我说,这位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可是里面那位大人开罪了你?”安宁靠近那女子,斜倚着回廊上的柱子坐下来,双手放在嘴边,一边哈着气,一边来回搓着,借此取暖。美人可真会选位置,这木凳上,的确冻得慌。 那姑娘抬头,只见她眉如翠羽,眼如甜杏,淡若春泉,纤若新月。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纵是安宁眼神再不好,眼前这人她也是认得的。美人,大人物,美人中的大人物,这不是长略家的小妹长思姑娘嘛。没想到,玉采这人,还有吃窝边草的癖好,这长略,也是怪大方的嘛。 “长姑娘,你怎么跑到周饶来了?” “你认识我?”说话时,长思还抽泣着,云罗满眼,双泪潸然。 “略有耳闻。”安宁笑道,认识啊,周饶有谁不认识长思的,那可是鼎鼎大名,高居美人榜第二位的大大大美人。况且,这位长美人,还是安宁那玄玄乎乎的酒友,长略家的小妹。亲上加亲,定要帮帮这长美人。 “你是?” 自己是谁好呢?是门中杂役呢,还是宗主仆从,反正长思姑娘看起来也不像久居司幽门之人,要不干脆说自己是雪中仙子,糊弄糊弄她了事得了。 安宁正在思索,该如何介绍自己于这长思姑娘,迎面走来三两仆役,见到二人便欠身行李,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安宁姑娘。” 安宁心知不好,只见长思手一掩面,哭得更加惆怅了,泣不成声道:“你就是安宁啊,你可把我害苦了。” “长姑娘此言差矣……” 安宁刚欲矢口否认,就被长思拦住了。长思心思玲珑,牛贺权贵那点事,安宁家中那点事,无论国丑家丑,早就洋洋洒洒传至坊间,这般被人口口相传,长思当然知道安宁是哪个安宁,安宁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世,又为什么隐匿于周饶闹市。 然而,长思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女,纵然心思缜密,遇到这一逃了之却改变自己一生运命的正主,却是再也藏不住心中的万般委屈了。 长思告诉安宁,自从安宁死讯传出,知生皇便开始张罗公主远嫁之事,只因十六年前与瞻部巢皇结了姻亲。 然而瞻部不比牛贺,牛贺国力雄厚,国民富足,就算瞻部与胜神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牛贺。就算周饶再繁华,与牛贺相比也不过是穷乡僻壤。而且牛贺人寿数长久,又有哪个牛贺权贵,愿意让自家女儿背井离乡,远走瞻部? 所以,虽然知生皇许诺重赏,凡愿出嫁者,封公主,举荐成功者,官升三级,仍没有权贵愿意卖女求荣。再说了,牛贺数千年来便是国强君弱,走了个有莘无惑,必然还有有莘有惑,无莘有惑,无莘无惑……。但凡权贵,该有的权与贵都有了,知生皇左右不了,知生皇此举,只怕不单单是和亲那么简单,而是仍旧致力于培植亲信,清剿君侧。如此的话,这般举动,又怎会有权贵附和与他? 唯独孔将军帐下有一偏将,城北贱民长氏长子,自荐其妹绝代佳人,待字闺中,年龄与有巢皇子相仿,愿为国解难,为君排忧,如蒙圣上不弃,欲往周饶和亲。 一向温婉的长思为此与长兄大吵一架,说长生自己想要升官发财一步登天也就罢了,休要端出那些个家族荣光、祖上积德、为国为民、大义所驱的高谈阔论,陈词滥调。 两人吵归吵,事情终究以知生皇一个“准”字而告终。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王之令,莫敢不从。后来,原本该高升副将的长生将长思送来周饶的,兄妹俩这么一反目,护送之人就变成了安宁的表叔,孔仓。 这下,安宁算是听明白了,长略他老哥长生,数年来一直屈居偏将,挤破了头想混入牛贺权贵圈子而不得法,这下可算逮着个机会,卖了妹妹,高高兴兴做官去了。 “那么,长姑娘此刻却为何不在宫中?”跑到这司幽门来哭个什么劲? 原来,这事跟玉采也没什么关系。也对,师父前些日子就外出跑生意去了,回来的话,自会前来检查自己修行如何,又怎会耽于美色,沉迷厮混?安宁长舒了一口气,却不知,是为谁放下了一颗心。 眼看这寒冬已过了大半,雪霁初晴,松品落落,庭霰似林花。安宁望向湖心,突然想到初雪那日,那满园的春花,只盼能,常开不败。 第16章 四人同席 关于长思为什么会出现在司幽门,她自己解释道,还不是那个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的有巢皇子,竟然派人,将自己从别苑给赶了出来。 彼时,天已向晚,孔将军与部将落脚的驿馆远在城外,长思走投无路,只好前来投奔二哥长略。 赶了出来?安宁觉得,这个“赶”字用得甚妙,将那中容形容得呼之欲出,再恰当不过。除了中容,还有谁有这胆色,这莽撞,敢把堂堂牛贺的和亲公主从宫中给驱赶出来? 又过几日,玉采自外归来,如安宁所料,不等回房,就赶去她的住所,检查近期的功课。关于修行这件事,安宁一日不敢怠慢,恩师前来,自然要一招一式仔仔细细比划给他看,巴望着他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玉采只看着,不说话。 你若问他,好与不好,他会答“好”,你若再问他,好到什么程度,他会答“修行之事,运命、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当平心静气,循序渐进,方能大成”。 安宁怎么也不相信,说出这种话的人,竟是传说中那个财大气粗,趾高气昂,沉于三千弱水而肆意妄为的,他的师父,玉采。 妖颜兮灼灼,青丝兮墨染,衣袂兮翩翩,罗袖兮飞扬。好一场冬雪,被安宁手中长剑扰乱,乱作飞花,染尽霜林。玉裾生风,罗袜生尘,身似落凤,形如游龙,只将这一地残雪作丹青,生生绘出一幅大好河山。 安宁舞剑,他就在一旁站着,淡然,从容。鸢飞鱼跃时,他如定云止水,风狂雨骤处,他自波恬浪静。这人就这么立着,挺拔如高崖之松,藏锋如伏隐之鸾。荣宠在旁,何曾扬扬,困穷在侧,不须戚戚。 两人各有所思,直待安宁舞毕收剑,玉采才道:“明明暗暗,阴阳三合。明日就从第三式练起吧。” 不过数月功夫,安宁已将《天问十九式》练至第三重,精进神速,始料未及。 安宁莞尔。都说造物弄人,她那双桃花目,偏偏配了两弯剑眉,笑时英气妖娆,不笑时,飒爽勾魂。 虽已至冬末,今日的雪却越下越大,掩住对方神色,也掩住安宁的视线。在与他对望的那一段时间里,她有种错觉,仿佛眼前那人,也是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她。 然而这样静谧的场景,终于在安宁一句问话之后宣告结束。安宁望着玉采,在心中酝酿良久,而后悠悠将口中青莲吐出:“师父贵庚?” “不足两百。” 不足两百,那真的是不小了。安宁心中了然,然而转念一想,不对呀,自己不是也不到两百岁嘛,这答的,相当于没答。 那日之后,安宁继续在司幽门勤学苦练,日兼与长略饮酒作乐,与长思赏字看画,日子过得,越来越快活。 长思有雅习,爱字画,喜琴瑟,善刺绣,长厨艺。安宁想了想自己,这十六年来都做了什么?除了丝竹管弦之事能与长思附和几句,其他的爱好呢?唱歌,听曲,喝酒,看小说。长思与安宁两人,一个风雅,一个风尘,一经比较,高下立见。 所以说事事皆有因果,看来知生老儿选这庶出公主,不是白选的。什么牛贺权贵,什么和亲公主,都由她长思去担当吧。 另一边,长思感念司幽门收留之恩,欲亲自下厨,邀请门主玉采,好友安宁,当然不能落下自家二哥长略。四人同席,端的是一出好戏。 传闻中十分难请的玉采,竟是十二分的配合。应邀也就罢了,他还点菜,点的什么青龙卧雪,凤穿金衣,半月沉江,红梅珠香,云河段霄……全是他与安宁初识那日,两人在街上闲逛,安宁随口提到的家乡美食。 安宁只听得目瞪口呆,师父这般记忆,着实逆天啊。难怪能经营这卖人卖消息司幽门,普天之下,那么多人,那么多消息,纵然有卷宗,师父他们又是如何查阅的?只叹玉采这家伙过耳不忘,当真是术业有专攻。 寂寂晚冬,寥寥寒夜,小炉温热酒,紫烟升而成冰凌。长思端上来一叠叠冷菜热菜,红橙黄绿,色泽明艳,气味芬芳。虽是些牛贺寻常菜品,经美人那芊芊素手一倒腾,也便不寻常了。菜如其人,雅致清绝。 然而,在座四人,除了长思此前本是小家碧玉,另外三个,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是九州第一大国的嫡出公主,一个是十二国首富的一门之主,一个是遍赏人间美食美色的神鬼之才,三人什么场合没见过? 长思说身无长物,然无以为报,只能亲手下厨,做几样家常小菜,聊表心意。对于长思,这多半是谦辞,然而对那三人而言,说的可真真就是字面意思了。菜是好菜,却只怕入不得三人法眼。 所以,当长略随口一问“小妹厨艺如何”时,玉采也是随口一答:“堪比安宁。” 安宁哑然,只想问一句,师父您吃过吗?就堪比堪比的。 玉采是没吃过安宁做的菜,但是听安宁聊菜品菜色,那叫一个头头是道,权当她也是庖厨中的佼佼者,撑得起一桌子国宴。再说了,吃饭这件事,对于玉采来说,不过糊口而已,过得去就行。安宁再不会做羹汤,想必一碗阳春面也能下得风生水起。高徒坐于侧,自然需不吝赞颂。 玉采这么随口一答,长略却是一脸了然。别人没吃过安宁做的东西,他作为安宁的酒肉朋友,自然是独享齐人之福了。 长略见小妹好奇安宁擅长哪几道菜,不假思索地答道:“她下厨,堪比下毒。” 此言一出,只轮到长思哑然了,安宁却是一肚子了然。 玉采侧目,深深看了一眼长略,而后便扶着酒盏,独自品酒,这一桌子菜,一桌子人,仿佛与他无甚关联。 长略领了旨意,知道自己可以闭嘴了,打着哈哈给安宁倒酒夹菜,那叫一个殷勤厚道。也对,关于做饭吃饭这件事,人家师徒俩,一个做得乐意,一个吐得高兴,自己管那么多做什么。 第17章 千金一画 话说长思这个人,心性纯良,知恩图报,你对她三分好,她便对你三分好,你对她十分好,她便对你十分好。安宁从牛贺这么一拍屁股走人,远嫁瞻部的担子如今全都落在长思肩上,指不定人家心里还有什么如意郎君,如此一来,全黄了。 安宁思来想去,终究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无奈自己如今也是投靠在司幽门下,身无长物,只能寻些小什物,对了长思的胃口,哄她开开心罢了。 好在长思常与自己提及爱字画,若是能有幸一睹公子琰的墨笔丹青,只怕此生无憾了。这个空子安宁一定要钻,只是,如何钻,就需一番运筹了。 胜神的风月才子公子琰,善字画,笔落生春风,翰挥跃鱼龙,字成惊风雨,墨尽动乾坤。开玩笑,他的画,那可是千斗珠玉也难求得一幅。 安宁开始考虑回盈民楼卖马老板个面子,唱上几个月赚一幅画钱,但转念一想,此法不可行。一来荒废修行,二来,就算马老板一个月打赏自己一斗珠玉,按照公子琰那字画的市价,自己即便穷尽此生,也买一个布角而不得。 安宁绞尽脑汁,终于将主意打到了她的恩师,玉采头上。 然而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自己有求于他,总不能一见面就张口“师父,借点钱呗”,安宁想了想,决定投其所好。 玉采不比长思,人活得时间长了,习性就不好拿捏。长思喜欢什么,安宁能说出个所以然,但这世间有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十八般武艺,安宁是确确实实不知道,玉采好的是哪一口。 传闻中他视财如命,传闻中他嗜赌成性,传闻中他荒淫无度……传闻传闻,传闻怕是只有一点可信,玉采是个男人。男人嘛,哼哼。安宁终于找到突破口,仿佛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于是,安宁满脸堆笑,对着玉采侃侃而谈:“师父,您可知号称周饶青楼第一家的流风回雪阁吗?他们家的台柱子,女姬君若,不是号称卖艺不卖身吗?我都帮您打听好了,君若姑娘并非单纯卖艺,如果您出的价位够高,也是能一亲芳泽的。” 钱嘛,玉采从来不缺,安宁觉得,这个小道消息,师父多少会感兴趣。哪怕只是去那流风回雪阁行个方便,与那君若姑娘亲热过了,单是这谈资,也是大大的使人有面子啊。 “嗯。”然而,玉采的回答,不咸不淡。 “‘嗯’是什么意思?”安宁纳闷,玉采似乎并不多感兴趣。 “记住了。” 是也是也,安宁想起来,师父记性一贯好,那边继续往下说:“师父如果尝遍女色,我这尚有一奇人,只说与您听。燧皇四子公子珥府中有一男宠,名曰温雅,美如冠玉,飘逸宁人。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虽然夺人所爱非圣贤所为,但司幽门神通广大,寻一个人,自不在话下。” “好。” “‘好’又是什么?”玉采的神情,安宁从来看不透,也读不懂,所以她索性一问了之。 “知道了。” 所以呢?显然玉采对此并无兴致。安宁心道,姑娘我本有一行走江湖的秘籍,如今为了讨这千斗珠玉,豁出去了。所谓的江湖秘籍,就是,“师父如果已经厌倦这些男男女女,我便只能如实相告了。在我牛贺权贵间,近些年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就是流行豢养异兽英招。这英招虽不是人,却胜似人,性和顺,通人语,虽看起来不男不女,行床笫之欢时,却是可男可女,英招有一雅名,唤作‘人妖’。” “安宁,你找本座有什么事?”安宁那点小心计,打一进门,眼珠子一转,玉采就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只是任她一番说道,看她究竟能翻出个什么花样来。只听这小丫头越说越玄乎,什么女姬,什么男宠,还有什么,人妖。还真是,品种繁复,乱上加乱。玉采觉得头大,还是自觉切入正题吧。 反正迟早要说,迟说早说效果都差不多,爱借不借,不借拉倒。实在不行,还能以身相许。安宁眼一闭,心一横,说道:“师父,借点珠玉吧。” “跟景虔说一声,在库房记下本座名号即可。” 既然师父这么爽快,自己也不能坑他,安宁解释道:“借的有点多。” “多少?” “千斗珠玉。”安宁眨巴眨巴眼睛,笑得心虚。 珠玉千斗,对玉采来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司幽门吃喝不愁,样样精雕细琢,生活起居已不需开销,安宁一个小丫头,要这么一大把珠玉做什么,扔着玩吗? 玉采问道:“所为何事。” 安宁见瞒不过去,便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采。她说自己借珠玉,纯粹是对长思有所愧疚,想去买幅公子琰的字画,投其所好,聊以慰藉。 玉采听后,沉思片刻道:“随我来。” 转身带着安宁来到一间库房。 库房之内,全是字画,少说上千幅,其中不乏公子琰的大作,不是不乏,是不少。 安宁惊叹,想不到师父还有这种雅兴。这么多字画,得花多少珠玉去收藏啊?这可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呀。师父您后半生还经营这卖人卖消息的苦差事做什么?单就卖卖字画,那也是吃不完用不尽了啊。 玉采只说了一句:“安宁,你随便挑。” 安宁差点惊呼,真的假的,师父您这般大方,看来小徒只能以身相许了。彼时的安宁,对‘以身相许’四个字的含义,尚懵懵懂懂,以为就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什么的差不多吧。 “师父大恩大德,徒儿没齿难忘。”好在后面的‘以身相许,无以为报’没有顺口接上来。 安宁感激涕零,谁知玉采又是一句话,让其如坠冰窖,“无甚,赝品而已。”只见他随手找了一幅画,递给安宁道,“这幅给你,是真的。” 如果玉采不说后面这句,安宁肯定拎着布头将画卷草草甩开,听到‘真的’这两个字,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慢慢展开。心下还在后悔,为何刚才不洗手焚香,这下,却是要白白玷污了这眼前的圣品。 第18章 画尽相思 那幅画,画得不偏不倚,正是安宁在巢皇宫中那日,低头弹唱的模样,落款单单一个“琰”字,墨似未干,透着香气。青丝蒙蒙横画轴,美人坐处带诗来。寥寥数笔,极简,那一人一琴,跃然卷上,耳边似有缓缓琴音,悠悠和声,余响入霜钟。一笔传神,入木三分。 “没想到那日,他也在场啊。”安宁在脑中仔细搜寻,那日应是错过了什么,如果见着那传闻中的风月才子,自己定然对得上号。 “自然是为师托人请他画的。”玉采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事情就是这般,理所当然。 “哦,难怪呢。”安宁喃喃,若有所思。 这公子琰,当真能人也,只是听人说说,便能将自己画得如此传神。不过话又说回来,师父也真是闲人,天天忙着做生意,还有心思托人作画。想来想去,安宁总结了一番,还是挺高兴的。为什么高兴呢?许是那幅画确实灵动,丝毫没有唐突了美人。 安宁侧目,斜斜抬眼,看着玉采。他站在身侧,比自己高出一头,仍是初见时那身玄衣,和光同尘,去留无意。细细数来,玉采常年在外,安宁见到他的时日并不多,眼中的他,无论何时出现,都是那般妥帖,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玉采的眼睛并不好看,加上些许细微的皱褶,更显得整个人其貌不扬。但是安宁觉得,他的眼神总是深邃,看不出情绪。然而恰恰是这样的一双眸子,浅浅望上一眼,便深深陷入,脑中眼中,挥之不去。 安宁再抑制不住心内的话语,开口便道:“师父,您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比如说,十六年前,您也曾在哪个湖畔山脚,心念一动……后来,便有了个孩儿,姓氏知生,名号安宁?” “本座尚未婚配,何来子嗣?”这小丫头,简直是……天马行空,一飘起来,十个夸娥也拉她不回。 “噗,九州之上,师父遍取弱水三千,却不留一脉河川,当真高明!”安宁妖妖道道的,明里奉承,这“高明”二字,却是赤裸裸地讥讽玉采,枉为男人,百发却无一中。 玉采皱眉,“安宁,你这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卷弄到手了,目的达到了,安宁谢过玉采,欣欣然地找长思邀功去了。 然而,长思为和亲而来,两人虽相见恨晚,却注定殊途。 话说那巢后见和亲公主住在别苑几个月,眼见这冬日都快过去了,雪都快化了,却迟迟等不来未来儿媳的请安,终于坐不住了。 巢后亲往别苑,仍是不见公主身影。一众女婢男仆双子跪地,弓着身子,只吓得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又或是喘错了气,便身首异处。 这一热闹场景,只把巢皇也引来了。巢皇英明,好一番盘问质问加逼问,连哄带吓,这才知道,和亲公主早被自己的宝贝儿子给赶了出去。还好还好,周饶尚有明事理的司幽门,将公主收留了去。司幽门不仅明事理,还识大体,这等大篓子倒是没有告知城外的孔将军,只悄悄瞒下,着人回禀巢皇。 难怪司幽门能做到九州百富之首,这般识时务,可堪大任。看来在巢皇的地头上,这群来路不明的生意人,胳膊肘还是朝里拐的。 巢皇对司幽门赞口不绝,转念之间,自然不会忘了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人都敢得罪的宝贝儿子。 “逆子,快去把公主给孤请回来。”巢皇最近不知怎么了,一见到中容,火气就蹭蹭得往上升,“还有那些甲士,赶紧给孤撤回来,丢人都丢到司幽门去了!” 巢皇一怒,中容可不这么理解,这不,自己终于有机会,堂而皇之地,拜访那司幽门了。 所以,安宁抱着三两幅画卷,在门内上上下下转悠了一圈,并未找到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思姑娘,只在正厅,看见了恭恭敬敬给公子瑱上香的中容。 作为瞻部唯一的皇子,中容文韬武略,一表人才,那是一贯眼高于顶,未能将谁放在眼里。唯独对这乱臣贼子公子瑱,他是打心眼里佩服。中容曾与安宁提及,公子瑱一世英明,死时却是潦草委屈,那个燧皇,真是老眼昏花,误了忠良,光是想着,就令人寒心。 中容见安宁脖颈上的木雕配饰,只当遇见同道中人了,安宁当真女中豪杰,英雄所见略同,于是又送了她玉雕公子瑱,金刻公子瑱,银饰公子瑱……然而安宁,独独喜欢当初那个桃木小雕。中容问她缘由,她说,“轻便”。 玉采又走了,长思随中容回宫了,门外的甲士也撤了,司幽门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安宁一时间反倒有些不适应。可以说话的人,好像又只剩下长略一个了。 然而那三两幅画,安宁终于还是托人送予了长思,只是不知,她展开画卷时,会当如何想。是一眼看出那是赝品,怪自己小气呢,还是感念二人一场相识呢,又或者,在宫中真真遇到了大作本人,两人侃侃而谈,从此抛下世俗杂念,携手浪迹江湖了呢? 回想那日,中容殷切地像自己解释,为何失约,如何身不由己,又是道歉,又是许诺,安宁只是笑笑,反倒宽慰起他来,“无妨,缘分未到,不必过分介怀。” 安宁心思不在谈情说爱上,是不太介怀,不过,中容却是真的介怀,缘分未到,便费些心思创造缘分吧。 冬去春来,眼见着农时快到了,正是春耕好季节。中容借着这么个空档,生生搞出个春日围猎。 第19章 奇兽精精 周饶郊外,踇隅山。 话说这中容,还当真是费心思。兜兜转转了一大个圈子,能请的不能请的人都邀请了,终于跟司幽门扯上了些许关系,不着痕迹地将请帖递了进去。那意思分明就是,本公子原也不想请你们,怎奈你们和神浒有几分交情,本公子便勉为其难,带上你们一块出去见见世面吧。 神浒是什么?那是周饶响当当的一家酒肆,也是周饶的地标性建筑。神浒高九层,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外地人若是初到周饶,即便未见皇宫,那也一定是先见神浒。 神浒是谁人建造的,无人知晓。神浒的老板姓云,至于云老板何许人也,也是未解之谜。听说这世间,就没有人见过神浒的云老板。 但是,安宁却听长略说,云老板是位端丽的女子,爱好用毒,见过她的人,都被她毒死了。云老板的随身兵器隋刃戟,那可是九州兵器谱位居第三的神兵利器。剑身用剧毒淬炼而成,据闻,“隋刃过处,有死无伤”。安宁十分好奇,长略是不是真的见过云老板。如果云老板真如长略所言,这位长家老二又是怎么生龙活虎地撑到现在的?当真是,祸害活千年啊。 关于中容的请帖,司幽门也是八分给面子,至于剩下那不给面子的二分,是昨日夜里还与安宁比划剑招却突然告病的门主玉采,和常年称病也许真的病了的奇才景虔。 安宁是跟着长略和子车腾一行人到了踇隅山,才知道师父病了的。否则,以安宁的孝顺程度,怎会独自前往?她定会将玉采的弓弩一并掳走,与众人一起去猎那踇隅山的奇兽精精。临行前,也定会一番叮嘱,师父您好好休养身子,待我捕得精精,带回来给您炖十全大补汤喝,包你神清气爽,百病皆除。 眼下这些话没法当着师父的面说,只能暗自想想了。不过说到那精精和十全大补汤,估计这才是安宁愿意来踇隅山狩猎的唯一目的。 踇隅俊秀,山路平坦,着实是狩猎的好去处。山中多草木,多金玉,多赤土,多猛兽。踇隅山本是富饶的好地方,但被瞻部皇族堪堪这么一圈,这山就改姓了“有巢”,寻常人,寻常时候,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得。 踇隅山中多野兽,其中有一类奇兽,其身如牛而马尾,吼叫时就像在喊“精精,精精”,因此得名。 据闻,精精皮肉能治伤寒,口感紧致,吃过之后,口中留有檀香之味,十分风雅。近些年,瞻部贵族之间宴请流行**精,大宴小宴,若是端不上几块精精肉,那都不好意思称之为宴席。 然而这精精却极难捕得。一来,它们只有在有巢家的踇隅山里偶尔出没,若非皇族许可,寻常人,寻常时候可进不得山里,自然无法捕捉精精;二来,即便有了天时地利人和,能进得这踇隅山,精精有分身之术,却也是极难捕捉的。 然而,越是难得的东西,就越是稀罕。于是乎,精精在周饶,竟成了有市无价的奇兽。其实,很少有人真正见过活的,一整只的精精。哪怕瞻部的权贵,见到的也是端上桌子的,热气腾腾的熟精精,指不准,还是马啊牛啊什么的凑的数。 为了这奇货可居的精精,纵然山里有洪水猛兽,安宁也要来一探究竟。长略嘛,马鞭一扬,一进山就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为了安全考虑,安宁颠颠地骑着马,一路紧跟着子车腾,寸步不离。 安宁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好攀亲戚。身旁这人,连师父都要尊他一声“子车兄”,自己也定然不能怠慢了这位将军。这不,小丫头左一声“子车叔叔”,右一声“腾叔”,搞得子车腾也不好撇下她不管。何况子车腾被安宁这么一喊,白白比长略高了个辈分,心中倒也是挺欢喜的。安宁唤长略什么啊?“长老二”。她与长思姐妹相称,这称呼,长思叫得妥当,安宁当然也觉得不赖。 安宁发现,她腾叔性格竟与外祖父有几分相似,爽朗直白,没那些拐弯抹角的小心思。许是在军营混久了的人出来都这样吧,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宁对行伍之人都是这般定义,直到后来遇见长生,三观尽被颠覆。 不过在中容眼里,子车腾的回护左右就变成了胡搅蛮缠。本来自己搞出个什么围猎就是为了约出这心心念念百思不得的安宁,你子车腾左左右右哪哪都是的,能不叫人心生烦躁嘛。 前一瞬还在心内咒骂子车腾看不懂脸色,不给自己机会接近安宁,下一瞬只见那精精从眼前一晃而过,中容的斗志又被勾了起来。 中容驱马上前,与子车腾并肩道:“听闻子车将军百步穿杨,例不虚发,可敢与我比试比试?” “怎么比?” “就比谁先猎得精精。” “驾……”中容话还未落地,子车腾已驱马飞奔而去。中容纳闷,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他倒是比也不比? 安宁看在一旁,悠悠调笑道:“你若是再不追,可要输于我腾叔咯。” 中容回过神来,手中龙藻鞭一挥,策马追赶。 军人嘛,令行禁止,只不过子车腾的动作略快了些,加之不善言辞,如此而已。 这下可好了,二人鲜衣怒马绝尘而去,独留安宁,一人一马,长剑傍身,好不萧索。 安宁寻思着,山中时不时会窜出些猛兽,长略是不指望了,眼下这子车腾也跟丢了,却不知师父的《天问十九式》前三式靠不靠谱。自己尚有大仇未报,想那知生老儿还未倒在手中三尺长剑之下,须得韬光养晦,万不可为了猎奇白白丢了性命,也罢也罢,还是找条宽阔的大道,去出口处等他们吧。 正驱马走着,背后传来人语:“姑娘,换坐骑否?” 换坐骑?这可新鲜了。安宁环顾左右,确认此地再无其他人能被称为“姑娘”,这才掉转了马身,打算一探究竟。 只见一人一兽,立于树下。 那人月白衣,身丰伟,形俊逸,不加藻饰,天质自然。岩岩若青松之独立,肃肃如徐风之拂面,扬眉自风流,光华敛于内。 安宁胯下的坐骑不知怎么的,见状四腿一软,趴了下来,却是动也不敢动了。 第20章 凶兽雍和 初次见面,为免姿势过于尴尬,安宁麻溜的跳将下来,立于马侧。 打眼一看,来人灵性强大到令人发指,灵力却中庸得难能可贵,可见其志不在修灵。安宁心中好奇,暗念玉采所授心法,又悄悄探了探来人是否隐藏了些许灵力,却是如泥牛入海,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关于这暗探灵力的心法,安宁常常想,玉采好歹也是坦坦荡荡的一门之主,怎地行事作风,却是时而正常,时而,猥琐。 面前这人,周身偏偏只有风与花与雾,看似无害,安宁却一股脑地联想到她的师父,那个幽静仿如远空的星辰,孤高好像九天的鸿鹄的玉采。 两人风格迥异,形貌迥异,音色迥异,要将此二人生生凑在一起,安宁也是脑洞之大,绝无仅有。若是非要说出什么共通之处,可能就是两人都是隐而不露的灵法高人吧。 人间圣贤,多出于瞻部,多一个少一个奇人,不足为奇。眼前这人,安宁不认识,本也不想认识,好看的人那么多,况且人也不能单靠皮相活着,她向来是这样以为。然而,来人身旁这一头黄身大猿,却让安宁很难放下兴致。大猿有两个安宁那么高,凶神恶煞,威风凛凛,红眼红喙,往那人身边一站,主仆倒像是倒了个个。若不是那人将其称为坐骑,安宁还真不敢相信谁是谁的坐骑。 这大猿安宁大概认得,她略显迟疑地问道:“阁下这……是……雍和?” 那人点头。 “你是……公子琰?”安宁想起那些画卷,想起玉采口中与公子瑱生死一战的那位高人,暗自叹道:哎呦喂,今儿什么日子,见着大人物了。 那人又点头。 “你……认识我?” 那人再次点头。 巧了,安宁心想,长老二啊长老二,您不是总跟玉采说出门要查黄历嘛,您今日出门,可有为我也算上一卦?可否告知小妹,是凶是吉也? 安宁对公子琰堆笑道:“要说换马也就罢了,公子这神兽雍和,只怕小女子无福消受呵。” 谁说的无福消受?话音刚落,只见雍和前蹄着地,躬身朝安宁靠了过来。过来也就罢了,它这么一庞然大物,竟然还作亲昵状,在安宁周身蹭了又蹭,分明很熟络的样子。一番亲近后,雍和伏在地上,示意安宁爬到背上来。这野味,什么尿性? 话说安宁身旁那匹马本是趴在地上,刚才见雍和靠了过来,“嘶”的一声,溜之大吉了。 也罢,安宁认命,跳到雍和背上,像平日里逗弄庆忌般,摸了摸它头顶的黄毛,说道:“雍和兄,既然您有这番诚意,不如带我猎那精精去吧。” 雍和通人心,人语自然更不在话下,驮着安宁,招呼也不打一声,掉头就往山里去了,留下公子琰一人,立于树旁。 话说另一边,子车腾追上了精精,中容追上了子车腾,两人之间的较量,一触即发。精精也是特别给面子,只变了一个分身。于是,两个精精出没于百米之内,身形缥缈,好似也想看看谁人技高一筹。 一个是曾经名震九州的胜神将军,一个是文武兼备涉世不深的瞻部皇子。周饶人向来不敬鬼神,只崇拜马背上的大英雄。从来没有哪一条法度,规定瞻部的皇帝须得姓“有巢”,瞻部没有,胜神、牛贺也没有。举贤任能,古已有之。一个没有军功的皇子,事实上是很难在瞻部立得住脚的。 弓是好弓,箭是好箭。拜中容所赐,踇隅山此刻高手如云。之前散落山间的各位贵客,一时间几乎全都发挥了周饶人看热闹的特长,围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将弓拉满,神情专注,或许这一箭之后,便是一战成名。少年的求胜欲不可小觑,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将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渴望被认可的,一国皇子。 “你说谁会赢?”不知谁问了一句。 “若以射得精精而论,二人都不会赢。”答话的,是长略。这种玄乎其玄未卜先知的话,也只有长略好意思说得出口。 “阁下如何知晓?”又不知谁问了一句,却是问出大家心中所想。 “此乃天意。”长略翘着二郎腿,侧坐在马背上,手中未名扇轻摇,只差酒一壶菜一碟,惬意得很。 所谓天意,就是在这一箭定胜负的情形之下,众位高手纷纷给足了面子,坐在马背上看戏观战,至多也就是个评头论足。此情此景,偏偏有人却不知深浅,驾着一头大猿,飞奔而来,扬起一地尘埃。 大猿过处,百匹骏马俯卧,无一例外。 只见大猿背上那少女,一袭鹅黄纤衣,干净利落。大猿所经之处,少女随手抄起不知谁人一把大弓,继续驾猿前驱。只有长略知道,少女选弓,绝不是随手,因为他身边的弓,没了。宰熟这件事,好像自古便不需与人商量。 少女将傍身长剑搭在弓上,瞄着不远处的精精分身,定了定神,侧身朝另一空阔处把剑射出。 长剑落处,凭空生出一只倒地的精精来。原来之前那两具分身,均不是精精本体。 鬼才长略,算无遗策。 中容见状,虽有三分失落,却转眼撑起七分欢喜,唤道:“安宁!” 安宁回首,嫣然轻笑,云鬓素肤,剑眉皓齿,绰约妖丽,灵秀天成。一人一兽,好不威风。 所以说,此一役,无论子车腾,还是有巢中容,均未能赢。中容做好局,偏让心上人出尽了风头,心中自是喜忧参半,难以言说。 只听长略身旁,有人问道:“敢问鬼才先生,如何料得先机?” 长略侧目,直直盯着那人,不苟言笑,将食指至于唇上,甚是神秘地轻声道:“嘘……你真想知道?” 岂止问话那人想知道,周遭一群人都等着长略说出个所以然来呢。卜卦所得也好,夜观天象也罢,周饶人本就好这一口,遇到这等奇事,又怎会放过长略? 只见长略将扇子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一会,又将周遭细细环顾了一番,而后,又看看草木,望望天色,吊足了众人胃口,散漫一笑,说道:“嗨,我随口一说,诸位莫要当真。” “噗。”安宁忍俊不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说鬼话,捉弄人,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怕是也抵不过一个鬼才。 第21章 日奂往事 “安宁,借一步说话。”中容牵着马,往山林深处走去。 安宁回头看了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看起来还和长略看起来很熟络的公子琰,见他点点头,便与雍和一前一后,随中容过去了。 “安宁,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安宁猎得精精正在兴头上,被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倒是真不知自己为何要生气,还是生中容的气。 “怪我那日未能赴约。” “没,早过去了,你也放宽心。” “可我一直记挂着你,放不下心。” “中容,今时不同往昔,我如今带罪之身,逃出牛贺,不过一介乡野村妇,与你太过悬殊,我配不上你。长思才是牛贺的一国公主,她是个好姑娘,是我的好姐妹,也是我好友的小妹,你若是欺负她,当心我……”当心后面接什么好呢?打是打不过,中容神思敏捷,吵也未必能吵得过。 安宁正踟蹰间,中容上前,欲触碰她,却被雍和一口火吐得闪到一旁,只得隔着这庞然大物对安宁说道:“安宁,你就是你,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安宁,没有人能替代。” “你如果爱我的身份,就去娶长思。你如果爱我的样貌,普天之下你随意挑选。你如果只是喜欢我这个人,那的的确确是我的错。” 起初,安宁确实是想利用中容报仇,后来她虽打消了念头,却给中容留下了无限的遐想。安宁一时间好像明白了,自己也是普通人,也自私,不能用一生的婚姻,去弥补对中容犯下的过错。有的错误,一旦发生,便再也没有了弥补的余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可是我要娶的人是你,除你之外,我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那你要如何娶我?告诉你父皇你找到了牛贺的知生安宁,还是你看上了一个江湖女子?”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过门。”从小到大,只要是中容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到的,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也没有得不到的。在他的概念里,不知挫折是什么,以前不知,以后也不会知道。 “然后呢?做你的侧妃,与这国公主那国王孙共事一夫,忍气吞声,看人脸色?” “安宁你放心,我不会娶长思。” “你不娶她,你父皇怎么办?你们瞻部怎么办?你将来的皇位又怎么办?” “我……”这本来就是一场关于利益权谋的联姻,倘若中容毁了联姻,牛贺会怎么做?会不会借此机会攻打瞻部?届时,瞻部国破城亡,又哪里来的皇位? 安宁戳中了他的软肋。皇位是中容绝对不能退让的底线,安宁闭上眼睛,懒得再多言语。她要嫁的,是一个人,而非一个身份;她要得到的,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而非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分。 虽然受到了中容的些许影响,但猎得精精,想到回去就能炖十全大补汤,安宁的心情还是大大的不错。 安宁与公子琰归还了雍和,换回了自己那不知公子琰从哪里找回的被雍和吓跑的马,道别之后,与子车腾长略一路,回司幽门去了。 回去的路上,长略向安宁谈起了公子琰。 长略说,公子琰出生时,百兽匍匐,百鸟朝拜,场面蔚为壮观。燧皇当时还以为这老六将来定能好好辅佐太子,将胜神发扬光大,如此一来,九州一统,指日可待。 那时涂山月盛宠,有很大的原因,是拜两位争气的儿子所赐。公子瑱军功赫赫自不必多说,那公子琰,小时候也是有志之士,习武修文,过目不忘,俨然有超越公子瑱之势。 可谁知,公子琰不知是不是魔怔了,越长大越散漫,越怪诞,既不学兵法,也不修灵力,白白浪费了一身好天赋。若是单单留在宫中吟诗作画也罢,那公子琰却是整日在外厮混,动则十天半个月不知所踪,找到他时,不是与些公子在青楼阔谈风月,就是与些三教九流在酒楼喝得烂醉。 燧皇恼羞成怒,着人传那公子琰进宫,打算好好开导他一番。宫中一如既往,哪里找得到公子琰影子。彼时的公子琰,因为逛了日奂某窑子亏钱人家酒钱,被青楼的小厮五花大绑拖到门口,准备吊着打呢。宫人这么一跪,“六皇子”这么一喊,小厮们才知得罪了大人物,还没反应过来给公子琰松绑,腿一软,就那么铺铺张张地跪了一大街。 回宫的路上,公子琰被七弟公子珮拦下。公子珮少年得志,为人张狂,总不满人前被赞颂天才神童,背后却被人议论不如公子琰小时候如何如何。公子珮欲与公子琰比试,公子琰偏就不理他。 加上那不男不女的老四公子珥在一旁添油加醋,阴阳怪气道:“老七,四哥劝你还是快快停手,你哪里是六弟的对手。他手下还有一群畜生呢,当心六弟放狗咬你。” 公子珮被这么火烧一浇油,更是不比试不罢休,也不管公子琰愿不愿应战,一剑刺过去,逼他出手。 公子琰一躲,动作极为笨拙,倒在地上,沾了一身泥,从脖颈到下腹,长长一道血痕,肉都翻出来了。公子珮下手有多重,公子琰灵力就有多低微。 老四公子珥其实也不是单纯来看戏,他只是不信,公子琰小时了了,怎么长大了却是那般窝囊。此番一印证,却是心满意足,妖妖道道地搂着个宫女转身走了,边走边唱:“老七啊老七,你可闯下大祸了。” 确实是大祸,因为公子琰这是要去面见燧皇的。燧皇见公子琰如此狼狈,皱眉问他谁干的,公子琰只说无妨,对老四老七之事却绝口不提。燧皇见他不愿多说,骂了句“窝囊”,也就由他去了,一番说教,盼他能浪子回头,以大局为重。 公子珥说得对,公子珮确实是闯了大祸。公子琰不说,燧皇不追究,可是公子琰还有个好兄长,公子瑱。公子瑱什么人啊?胜神首屈一指的大将,说他功高震主也不为过。公子瑱倘若想调查些事情,这事情就不可能不水落石出。 后来,公子珮被公子瑱以带弟弟阅兵为由,请到军中,当着众将士的面,将公子珮裤子那么一脱,一览无余。公子瑱若是出手,谁能拦得住?虽然公子珮在被脱裤子前就看出了端倪,但因为出手的人是灵力无双的公子瑱,他防不住。 众将见此大笑,只望着那公子珮,长短粗细,一番调侃。公子珮彼时十二三岁,哪见过这阵仗,听过这些粗鄙的行伍之言。公子珮一门心思想逃,奈何被公子瑱下了禁制,只能直挺挺地傻站在那里,任人围观,动也不能动弹一下。 待到大家看够了,笑够了,公子瑱这才不动声色地解了禁制,公子珮一时臊得脸上再也挂不住,提上裤子朝他母妃大庭氏空中飞奔而去。 涂山月因公子琰之事,在燧皇面前已说不上几句话。何况哪个帝王不喜新厌旧?彼时盛宠的大庭氏哭哭啼啼,将枕边风吹到了燧皇耳朵里,说自己儿子多么受委屈,那公子瑱公子琰两兄弟什么人啊,怎么能这般欺辱珮儿,珮儿以后在军中还哪有什么威望,谈什么帅兵征战…… 大庭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燧皇越听越烦,将公子琰传到身边,臭骂一顿,说什么:混账东西,你自己有本事就自己去找你七弟算账,自己没本事却让你二哥帮你出头,还不如个女子…… 燧皇骂了一大堆,却只得来公子琰一躬身,淡淡应了句:“父皇教训的是。” 这些事情,长略说他也是听子车腾聊起的。至于公子琰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颓废成了那般,却是无人知晓。 从头到尾,都是长略在说,然而真正的事中人子车腾,只在一旁跟着,一言不发。 安宁有意无意地敲着马鞭,想着那立于树下恬然自得的公子琰,想着他那风头太盛却天不假年的二哥公子瑱,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22章 乱坟故人 安宁一行人回到司幽门时,天已向晚。 她着人做了几道菜,合着那精精肉炖的汤药,一并端至玉采房中,却发现他不在。 “不是说病了嘛,定是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安宁嘟囔着,垂头回房休息去了,心中黯然。 辗转了大半夜,终于想通了些。也对,师父那个人,说话哪有个准数。想想自己入门磕的那十九个头就知道了,信他,那绝对是大大的冤枉。师父做日夜里还在与自己比划剑招,刺撩劈挂,生龙活虎得很,怎会说病就病了,托词,分明都是托词。 不过这样也好,出去混,总比生了病的强。不谈别的,若是师父生了病,自己的修行只怕就要怠慢了,届时,复仇大愿只能一拖再拖,拖到知生老儿寿终正寝了,说不定自己还没习得那《天问十九式》其中一招半式的精髓。 许是白日也折腾累了,想着想着,安宁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安宁一觉醒来,发现昨夜衣服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就这么合衣睡了一宿。 她起身打了两了喷嚏,发现没什么大恙,拍拍纤衣上的灰,便出门了。 昨日才与自己说好,不闻不问,脚下却不听使唤,直直朝着玉采房中走去。 房中仍是不见玉采,却见下人老吴在收拾碗筷。安宁向前一探,发现碗中盘中,均是干干净净,突然莫名欣喜。伸手一摸碗碟,发现还热乎着呢,师父应是刚出门不久。 老吴见了安宁,简单行了个礼,说道:“宗主吩咐过,见到安宁姑娘,就说他去城外乱坟岗了。” 安宁大喜,匆匆谢过老吴,大步流星地朝着马厩,牵了马就朝城外找人去了。 到了乱坟岗,看着那人背影,才反应过来,这人汤也喝了菜也吃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找他做甚? 刚想走,那人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便唤道:“安宁,来了就陪为师坐坐。” 坐坐?您这儿没席子没椅子的,怎么个坐法?安宁思索片刻,跳下马,学着玉采的样子,席地坐了下来。 安宁这才发现,面对着二人的那块石碑,上面干干净净,半个字也没有。碑前酒一壶,杯两盏。 只见玉采将两杯酒斟满,双手平平端起一个酒盏,举过头顶,对着那石碑鞠了一躬。而后左手扶住右边衣袖,右手将酒盏稍稍倾斜,从左至右,仔细将杯中酒洒在地上。如此反复,祭了三次,不着一词。 安宁也学着他的模样,端起碑前的另一盏酒,鞠躬,洒掉,斟满;鞠躬,洒掉,斟满;再鞠躬,再洒掉,再斟满,再一饮而尽。口中念念有词:“高人在上,你我素昧平生,我敬你酒三杯,你请我喝一盏,咱俩便算是扯平了。” 玉采侧目,看着他的好徒儿。安宁这账算的,面上一看,乱七八糟,仔细一想,好不机智。三杯一盏,横竖都是玉采的酒,借花献佛也就罢了,还贪一杯,最后说起来,她还是以三换一,大方得很。 “如何知晓,里面是位大人物?” “能得师父祭拜,已然不凡。再者,葬在这乱坟岗都不敢留下个名号的,那岂止是大人物,简直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安宁笑了笑,正色道:“师父,里面睡着的,是那位故人吗?” “是。” “那是谁?” “一个死人。” “……”安宁再问,“可是我生父?” “不是。” “那师父当日,却说我是什么故人之女。” “为师认错人了。” “……!” 安宁只想到,玉采会如何辩解,或者干脆不答。这认错人了,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长老二啊长老二,你俩这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本事,到底是谁跟谁学的?安宁突然想到有那么一句话,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形容他们主仆二人,真是再恰当不过,但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听起来怪怪的。 话说这乱坟岗,满眼都是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横七竖八的墓碑。但凡是在周饶有些身份的人,大概也不会将祖辈草草葬在此处吧,唐突。此处除了墓碑,便是死人,除了死人,便只有他们师徒两个活人。孤男寡女,乱坟野鬼,场面太尴尬,总要说些什么吧。 对了,安宁想起来,自己本是来关心师父的,至于故人不故人,来日方长,司幽门那么多张嘴,总能被自己套出个所以然来。不说就不说吧,说了也不一定是真话,无所谓。 “师父,我听长略说,您病了……现在可好些了?”安宁看着,这玉采怎么着也不像生病的人,健硕着呢。正所谓没话找话,硬聊天,心意到了,说什么都无所谓。 “咳咳……”安宁这么一问,恰恰提醒了玉采,他还真就撕心裂肺地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今早喝过汤,好多了。” 玉采指的,正是用安宁猎得的精精炖的十全大补汤。昨天回来的路上,安宁听长略说,那只精精,本是中容意欲用来扬名立万的,连子车腾都只是陪他演戏,准备成全了他,自己这般不知好歹,偏偏抢了别人的风头。 于是,想到那只从别人眼刀子底下抢来的精精,安宁莞尔:“汤好喝吗?” “你送的,什么都好。” “哦?那若是穿肠毒药呢?” “你不会。”玉采盯着坟头,答得笃定。 安宁笑了,她是不会,因为不敢。她若是敢对玉采下毒,凭着她师父那机警的性子,还不把自己拆了?只是想想,便不寒而栗。 回去的路上,玉采牵着马,两人并肩而行,不知是谁刻意,脚步放得极慢。 安宁一路聒噪,讲述昨日里自己如何与那公子琰换了坐骑,如何半路杀出打得子车腾与中容措手不及,如何抢了中容的风头,如何知道精精的本体在其左侧分身三尺之内,那雍和又是如何色迷心窍,如何护主心切,公子琰如何仙姿佚貌,如何举止风雅,如何郁郁不得志,长略与公子琰又是如何如何熟络,算起来,子车腾和公子琰还是亲表兄弟…… 对于自己与中容那一番交谈,却是绝口不提。 玉采听着,时而回上一两句,时而只是听着,显得极有耐心。 东风渐急,夕阳斜洒,春色满眼,乍暖还寒。 安宁打了个喷嚏,将身上衣衫收紧,两手盘在胸前,来回搓着取暖。玉采松开缰绳,将外袍解下,轻轻披在安宁背上,再不言语。 两旁杨柳细裁,枝头轻红破蕾。 第23章 鹅黄少女 话说长思回到宫中,百无聊赖。 她与长生二人,一个从城北贱民,一跃成为和亲公主;一个从多年偏将,摇身一变官升三级,说不清到底是谁馈赠了谁,谁又亏欠了谁。 这上等人的生活,起初长思说不上喜欢,也确确实实是不习惯。下面有人伺候着,上面就要看人脸色,按照安宁的话说,不如当个贱民,天高皇帝远的,逍遥自在。不过安宁也就是嘴上说说,长思以前的日子,她没有经历过,也是只能兀自瞎想,过过嘴瘾而已。 不过这人,说来也奇怪,换了身衣装,学了些规矩,端了声腔调,身子一转,头一抬,就那么毫无违和地,改头换面了。谢天谢地,不如谢谢长思那好爹娘,赐了她一副好皮囊,外加一颗玲珑心。此时此刻的长思,宫装这么一穿,宫饰这么一戴,看起来再也不像牛贺城北的小小贱民,怎么看,都是聚天地灵气而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一国公主。 若是安宁此刻见着她,定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而后笑意满满,打趣道:“哎呀呀,咱家的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甚好,甚好。” 若是二哥长略见着她,定会从下到上从胸到背好好看看,而后眼光直直落在自己胸前,玄乎其玄地说上一句:“姑娘,在下看你面相不凡,约吗?” 若是大哥长生见着她,定会简单扫上一眼,朗声大笑道:“好,好,这才是我的小妹!” 若是亲爹见着她,定会让她前后左右转上个十圈八圈,明明心里很开心,嘴上却说:“涂脂抹粉的,俗气,哪有以前漂亮。”这时,娘亲便会在旁边叨叨:“哎呀哎,老头子尽瞎说,咱家闺女,现在可是出息多了。” …… 可是,这宫中别苑,没有个熟人,没有爹爹娘亲,没有大哥二哥,也没有安宁。不会有人再与她说些体己话,有的只是曲意逢迎,夹枪带棒,冷嘲热讽。这是她从今往后的生活,习不习惯,都将成为一种常态。 长思的心思,九曲玲珑,学得快,说的少,亏嘛,自然就吃得少了。 被中容接回宫中,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了,这十天半个月间,却连中容影子都见不着个一次半次。想都不用想,这瞻部皇子,从来便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也对,自己这身份,天知地知大家都知道,与那中容毕竟悬殊太大,见与不见,差别也不会太大。 两人从小生长的环境全然不同,见了面,又能谈什么?长思摇摇头,在别苑赏春,身后四五个宫女相随,姹紫嫣红的,自带春意。 瞻部的皇宫内,除了主殿偏殿,各宫寝殿,另有东南西北四座别苑。如今西北两座别苑空着,长思住在南苑,东苑嘛,听闻住着一位胜神来的使臣,身份尊贵,被巢皇奉为上宾。 长思听着东苑有琴声传出,竟鬼使神差的,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七弦风雅,素手如玉,松风暖暖,早春懒懒,弹奏的是一曲《远游》,相传词曲为公子琰少年时所作,曲中一面诉说游子的哀思,一面却又畅谈远游的惬意,颇为矛盾。神思飘忽,杂乱无章,自然入不得庙堂,然而,谁也未曾料想,此曲传至花街柳巷间,却是意外地,颇有人气。 鸣筝的是高手,却不是高手中的公子琰。金玉钗,碧霞罗,看装扮,应是侍女无疑。 亭苑中心,案几一张,画卷一幅,笔一只,砚一台,彩墨若干,一人站在案几前,低头作画,爽朗清举,皎如玉树,此人正是公子琰。 书童在侧,扶肘磨墨;周身侍女十二人,立于案几两侧七尺左右;另有侍女二三人,在旁熏香。无论男女,均相貌不凡,衣着考究。 这排场,也太造作了吧。 东苑中男女老少,见长思走近,皆停下手中事务,低头行礼,唯独公子琰,仍是专注作画。 画布长三尺,画卷之上,绿木赭土,生机盎然,左侧一尺三分处,一只大猿,踽踽独行。风未至而木叶落,声未扬而脚步急。单单一幅画,却是声色俱至,栩栩如生。 公子琰提笔,直至画完,才抬头打了个招呼道:“未知公主驾临,礼数不周,多多包涵。” “公子说的哪里话。”长思掩面轻笑,“公子大作,小女子曾有幸赏得一二,今日亲眼所见,实在惊艳。” 惊艳的是案上的画,更是作画的人。 公子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向长思示范,何为贵胄,何为优渥。原来尊卑贵贱,自古有别,不是靠三两件衣饰,便能随随便便装得出来的。 长思心中暗暗惊叹,却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不知公主所指,可是在下的旧作?” 长思点点头:“一为《石涧泉》,一为《空谷幽兰》。”正是安宁托人送与她的画作。 师父说了,那些是赝品,只是这句话,安宁怎么也没好意思,托人一并传给长思。此刻,远在司幽门的安宁,莫名打了个喷嚏。 公子琰自语道:“哦,原来她竟选了这两幅。” 长思没听懂,但也知公子琰不是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停顿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我来这宫里月余,怎就单单今日听到东苑的雅乐?” “我们公子呀,那可不是时时都在,月余也是你运气好。”答话的,是公子琰的书童,只见他狡黠一笑,自带了三分天真。 “多话。”公子琰淡然道,书童吐了吐舌,不再言语。 长思只看到公子琰谦谦君子又略带傲慢的一面,却有所不知,公子琰在胜神时就是出了名的浪荡,何况这周饶,灯红酒绿鱼龙混杂的,偏偏对了他的胃口。若是没些来由事端,他又怎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别苑? 巢皇开明,自己儿子的去向都懒得去管,又怎会为难一个名为特使的质子?由他去吧,只要不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就行。于是这公子琰,吃着巢皇的,喝着巢皇的,身边没有父皇母后皇兄皇弟随从跟班什么的千百双眼睛盯着,在周饶的日子,怎么看都更是更加的如鱼得水。 长思欠身,走出别苑,却将早春的心思,一不留神,落了下来。 长思走后,公子琰再提笔。 只见寥寥数笔,一鹅黄纤衣的少女,亭亭跃于大猿背上,左手执大弓,右手持长剑,青丝拂乱,三千尽墨染。虽是背影,画卷上却好似传来少女笑语,公子琰轻抚卷上丹青,亦跟着那少女,扬了扬唇角。 第24章 心事空落 不管中容如何折腾,这长思,也是一定要娶的。大婚定在初夏,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日。 俊男美女,你不情我不愿,这一段时日,就显得尤为珍贵。 对于中容来说,他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抗争,还可以想出千百种方法,软磨硬泡,总有一味药,能对了巢皇的路子。实在不行,将那南苑的和亲公主暗杀了,也未尝不是个保底的主意。所以对中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弄走长思,就是讨得安宁的欢心。 上回是派出二百甲士,这回又派出二百细作,中容的原话是这样的:“统统去给本公子查,好好地查,仔细地查,谁若能得知安宁喜欢什么,本公子重重有赏。” 这边是中容大张旗鼓地闹腾,那边,长思则战战兢兢地,搞起了小动作。 话说对于嫁给中容这件事,长思本来已经决定认命了,不再去想。那日去过东苑之后,却又无论如何,不能不想。 不过真如公子琰那书童所言,月余都算运气好了。自那日过后,东苑再也没有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想来那赏琴作画排场都大得不得了的公子琰,这么消停,应是不在苑内吧。 长思整日在别苑赏花,名为赏花,实则眼睛时不时便往东边瞟,好像那眼光能穿过院墙,望出个所以然来。若是那日心情不好,未在园中闲逛,长思也定是在房中,将那那幅画卷仔细铺展开来,一笔一墨,不容错眼地看。泠泠石上泉,幽幽空谷兰。安宁若是见了这场面,一定会暗自赞叹,机智如自己,对长思的偏好,了如指掌。 日日思君不见君,长思惆怅辗转,终是亲手绣了个鸳鸯香囊,交于贴身宫女泽芝,吩咐她没事便去张望张望,指不定哪天运气好了,便会再次遇上公子琰。届时只需将那香囊给他,无需说是谁送的。 自此,泽芝有事没事便去东苑看看,终于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将那公子琰给盼到了。公子琰见到泽芝,收了香囊,也没多问。 对于公子琰来说,可能仅仅是收了一只香囊。可是对于长思,却是那人收下了自己的一番心思。虽然等不到任何往来,但收了总比没收好。长思心思细腻,开始左思右想,这公子琰收了香囊,到底是何用意。他又是否知晓,东西是谁人相赠。倘若不知,为何不问,倘若知晓,为何这般,不答应,不拒绝。 如果这个问题抛给安宁,那便简单多了。 因为安宁不会多想,就算多想,睡一觉也就忘了。一个公子琰,只是九州百十个公子中的一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想他作甚。香囊若是错给了,便要回来;心思若是错付了,就收回来,有什么了不起。三壶酒下肚,再多的烦恼,都是醉里乾坤,往日如流水,穿肠而过,一泡尿后,便是一丝不剩。 所以,安宁到底喜欢什么,那二百个细作还真是头疼。司幽门进不去,只有等她出来。可是这小丫头,听说在里面铁了心地修习灵法,反正是足不出户。 其实,以安宁的才智天赋,若是一门心思修行,只怕精进更快。只是,她还有所顾虑。 自那日与玉采从乱坟岗回来之后,安宁一直难以安宁。无名之墓,故人之女,认错人了?师父这,明摆着就是变着花样地搪塞她。玉采明明告诉了她,知生老儿非她生父,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墓中那人是谁,更是绝口不提自己身世,其中定有隐情。他越是不说,安宁就越想知道。 安宁一心想替有莘氏一族报仇,也一心想知晓自己生父何人。从此之后,缠绕在安宁脑中的,除了复仇大业,便还有了身世之谜。如果安宁猜的没错,自己的亲生父亲,就被潦草地葬在了周饶城外的乱坟岗,未得善终。他生前定是位大人物,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却是又经历了什么,死后连个名字也未敢留存世间。 心事二三两,明月盏中落,爱恨嗔痴,和酒服下,却是再也止不住,一场青天白日梦。 安宁借着酒劲,赌气般,将玉采那日解下的外袍,从窗口扔了出去。 门前侍女经过,见宗主衣衫从房内抛出,各个心思活络,浮想联翩,大抵意思是:厉害了,里面的主子。第二日,闲言碎语,便如空气中的尘埃,散满了司幽门每一个角落。 次日清晨,安宁走出房门,只觉得周遭都有些诡异。门人见了她,往日一般只会简单地打个招呼,但是打今天早上起,全变了味。 安宁刚打开门,只见三五个仆从齐刷刷排列整齐,卑躬屈膝地唤了声“安宁姑娘”,端脸盆的端脸盆,端痰盂的端痰盂,还有捧衣服的,捧面巾的,********全套,照顾周到。不仅周到,还周全,因为什么东西,都是两份。 安宁应了声,吩咐道:“都下去吧”,便径自朝东边走了。安宁走后,仆从往房内探头,却迟迟不见另一人出来,只得继续傻站在门口。 另一边,无论安宁走到哪里,仆人都会在她脚前二尺左右洒扫,生怕她周身沾上尘土。 这些个司幽门的人,生生搅得安宁摸不着头脑。不过安宁倒也大条,不管不顾,听之任之。想自己以前在牛贺时,那规格那待遇,只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嘛,习以为常。 倘若安宁知道,眼前这一切,皆因她草率扔掉玉采外袍而起,昨日夜里,她断然不会喝那几壶酒。无论是睡了玉采,还是被玉采睡了,这罪责,她可都担不起。 不过还好,安宁对这些反常行为背后的因缘曲折,并不知晓。 她找长略有事,不是喝酒,是真的有事,有求。 只不过,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长略,此刻见了安宁,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念着静心咒,从她身旁轻轻飘了过去。那静心咒念是什么?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老板女人,避之避之。” “长老二你给我站住。” “夫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长略留下一语,溜之大吉。 第25章 石室密宗 此时若是搁了其他人,那是一门心思阿谀奉承,变着法子与安宁攀上些亲缘。只有这长略,生怕见了安宁,一心一意地绕着道走,千方百计避之唯恐不及。 司幽门的卷宗大多放在库房后院,后院里三层外三层,机关重重,层层都由府中家丁彻夜巡防把守,平日里蚊子都难飞进一只去。 但这些,还只是普通卷宗。 司幽门另有卷宗若干,搁置在正厅后面的石室中,石室无门无窗,无人把守,唯有南面九尺高处,刻有“仰止”二字。听闻除了玉采,只有三才知晓石室开启之法,否则,任其火烧水淹,也未能将之破坏分毫。 安宁找长略,原是想寻求开启石室之法。听闻石室之内,摆放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密宗,与寻常卷宗大大不同。安宁知道,像她这般身世,玉采提都不愿多提,绝无可能与寻常卷宗摆在一起,定是被放在了石室之内。 当然,她也不是凭空猜测。安宁曾到过库房后院,那里确实是里三层外三层,由灵力高强的家丁彻夜把守,但是不巧,那些家丁见了安宁,都无一例外的行礼让路,显然并不设防。 安宁算准了石室中藏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长略更是算准了安宁找自己来做什么,于是便以逃走为目的,留下了几句调侃。 “长略这小子,最为奸滑。平日里看似吊儿郎当,插科打诨,口无遮拦,关键时候,却是比谁都清醒,一句实在话都套不出来,一点也指望不上。”说话的,是子车腾。 安宁想了想,确实如此。人有七窍,长略的七窍,只怕都是用来长心眼的。 回想长略平日里与自己说的酒话醉话,那确确实实都是玉采默认了可以说的;至于那些玉采不愿提及的,长略也总能四两拨千斤,巧妙地扯开话题,痕迹都不留下一丝丝。想从长略口中听些野史八卦,那是找到人了,但是若想套出些内容,却是大大地失策。安宁常常是话还还没从长略嘴里套出半句多,就反被长略将东西套了走。 因此,虽与长略喝了大半年的酒,玉采何许人也,贵庚几何,家世如何,到哪做生意,与谁谈生意,安宁竟然一概不知。 典型的遇人不淑。安宁摇了摇头,嘟囔道:“不过是想进那石室看看,这长老二,也太不讲义气了。” “我带你去。” “腾叔?”安宁使劲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答应她去偷卷宗的,竟然是这最最不可能的子车腾。 话说子车腾,虽然看似木讷,但绝对忠厚,要让他做出些对不起司幽门的事,想来是绝无可能的。 此处应有诈。 安宁将信将疑,却也别无他法,只能随着子车腾,朝着那石室去了。 安宁认定长略说有事是找托词,故意避开自己,长略却是一脸委屈。 按照长略的道理讲,若说他有事,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托词,他还真的,是有一些事情。 第26章 石室密宗 这长略,虽无通天彻地只能,偷鸡摸狗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前有偷入牛贺军营,只为留下自己名号。今者,便是要潜入那有巢氏的皇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别人若是想混进宫中,只怕都需乔装打扮一番,装个宫人丫鬟什么的,唯独这长略,一袭华服,我行我素,风流倜傥地,就这么来了。 这日,长思还如往常般,在苑中痴痴赏花。 赏花也无趣,不如回房。 回房有惊喜。 房中,只见一男子翘着二郎腿,斜斜倚在主座之上,长发披散,羽扇轻摇,一脸浪荡,一室暧昧。 羽扇名闻天下,唤作“未名”;男子天下闻名,叫做长略。 “妈呀。”长思身后宫女见状,纷纷低头回避,更有懂事的,出门洒扫去了。 “有朋自远方来,无酒无茶,实在是怠慢。”长略摇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朋友未见,只见入室盗贼。”长思正色回道。开玩笑,她如今是堂堂一国公主,怎会有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亲朋好友?说出去,不是又要生出事端来。看到二哥,虽是满心欢喜,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既然不受待见,在下这便离去。”长略左右腿上下调了个位置,却是怎么看,也不像要离开。 “你来做什么?” “来为公主排忧。”长略等的就是长思这么一问,他顺着杆子往上爬,笑嘻嘻起身道,“在下掐指一算,公主近来爱玩火,然玩火易伤身,在下特为公主,带来一剂灭火良方。” 说话间,他已将香囊递到长思袖中,悄无声息,旁人未能察觉。 长思摩挲着,这香囊,正是前些日子,自己遣泽芝送与公子琰的。 长思苦笑,笑自己终日提心吊胆,猜来又猜去,然而心思终落空,面上打趣道:“没想到你们司幽门,还做这种生意,小女子谢过了。” 那日踇踽山围猎,长思没在受邀之列,她没有去,自然不知长略与公子琰关系匪浅。其实,就算当日在场的安宁,也不知这两人缘何熟络。许是花酒一喝,女人一聊,男人都能变成兄弟。 “公主切记,此方须得忍住相见,戒了相思,方可奏效。” 长略还了香囊,简单道别,悠然离去。怎么来,怎么去;无人知是怎么来,无人知是怎么去。 鬼才之所以称为鬼才,正是因为有一些,神鬼都不知晓的本事。 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事没问,没说的话,没问的事,都像这藏在袖中的香囊,成了遗恨。 长思怅然,解开香囊,却见里面还夹了张字条,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公子琰非善类,勿动心念。落款,长略。 这才是二哥送来的灭火良方吧,也只有对自家小妹,长略才会这般关切,苦言相劝。 然而,长思只道,公子琰没有当面拒绝,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此般行径,实乃君子。心中神往,有增无减。 对于长略的告诫,却是置若罔闻了。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27章 流言满天 安宁仰头,看子车腾一跃而上,将石门开启。 她这才知道,石室“仰止”之所以只有玉采和三才能够开启,因为它根本就是用钥匙开的。锁眼隐匿于“仰止”两字之间,因字迹潦草,加之石室纹理粗糙,不易察觉。 石门在“仰止”两字之上,大小只容一人附身而过,平日里看去,只与那石室浑然一体。然而,本应笨重的石门,开与关时均无声无息,可见设计得极为精巧。 “安宁,你自己进去吧,我是司幽门的人,里面的东西我都看过,就不随你一起了。”子车腾纵身跃下,落地无声。 “腾叔,您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做什么去?”这种难堪的问题,大抵只有子车腾这种耿直人能问得出。 “我去找个梯子。”安宁苦笑,自己若是有子车腾这这两下子腾挪的本事,还不早就颠颠地跟着上去了。 “……” 子车腾属风灵,修为已入化境。话说那灵力榜前十位,燧人氏就占了半壁江山,子车腾堪堪挤进一头,屈居公子瑱之后。倘若单单按照榜单而论,九州之内,再无人在修为方面,能与子车腾成为敌手。 只要是有空气的地方,他便能一展身手。 只见子车腾催动灵力,安宁被风旋托起,而后稳稳地落在石门之处。 子车腾又将一什物抛给安宁,说道:“这是从里面开的门的钥匙,小心收好,否则在里面烂掉了,这门也开不了。” 安宁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建这石室之人,好歹毒的心思。 旁人琢磨个三年五载,或许会发现石室之外有一锁孔,配有专门的钥匙。但是谁能想到,即使侥幸进得了石室,没有另一把钥匙,也是有去无回。 安宁蹲在门口,还在神游,一会自己怎么下去,出来时又怎么上去,这石室无门无窗,子车腾为何没给自己配备些蜡烛火把之类的,以便照亮。 然而门关了,悄无声息,安宁才发现,想什么都晚了,然而想什么,也都是多余。 门内有阶梯,可以顺着走下去。 室内四壁涂有上等明珠打磨成的细碎粉末,彻夜通亮。 安宁转悠了一圈,发现室内只有密宗寥寥数卷,更多的,则是地图。 不知谁这么有闲心,画了这么多地图。小到宫廷别苑,街头巷尾;大到城防建造,河川山脉,极尽细致。安宁此前见过类似的地图,是在外祖父军营的沙盘之上,演武之用。 安宁展开其中一幅地图,画的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牛贺皇宫,每一栋宫宇,每一座园子,每一条路径,甚至宫人私会的犄角旮旯,都无一遗漏。 谈到作画,安宁很难不想到公子琰这个人,难怪他与长略看起来关系匪浅,司幽门到底是出了多少金银珠玉,让他作出这些画来的? 至于那些密宗,按国别、权位、人名排列,竟无一例外,都是九州十二国权贵的秘辛。 换句话说,掌握了这些密宗,等同于掌握了九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的,软肋。 第28章 流言满天 安宁不寒而栗,心中起疑:她的师父,那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毫无破绽的人,到底是谁?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好在玉采不在门中,若是他知道自己洞察了石室之谜,可否还会与自己打着哈哈,师徒相称? 为了自己这条小命,为了好心带自己前来的子车腾,安宁得出一条结论:此地不宜久留。 她以最轻的动作,最快的速度翻阅,一心想赶在玉采回来之前,速速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留下蛛丝马迹。但是,玉采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她都不得而知。 室中日月混沌,不知昼夜,安宁自小到大,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知道太多,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那一卷卷密宗,却像是诚心与安宁过不去,应有尽有,独独缺了一些尤为重要的人,譬如安宁,譬如玉采,譬如公子瑱,譬如公子琰。尤其是关于她母后有莘昭柔的那一卷,竟然是被人,拿刀生生涂掉的。 这也太草率了吧!能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的,除了长略,安宁再想不出其他人。定是玉采授意他:毁了吧。至于怎么个毁尸灭迹法,玉采并未多言,所以,就是安宁眼前看到的这样,用刀涂掉。 难怪子车腾这么好心,安宁苦笑,决定这就出门,另做打算。 所以,安宁前前后后,在石室中呆了三个昼夜。 凑巧的是,玉采第五日才出现,一如既往,先往安宁的住所走去。 然而并不凑巧,玉采未见到安宁,只是见到苑中洒扫得异常干净,花草摆放得尤为得体。 这丫头,难不成转性子了?这句话从肚子里转悠到玉采嘴里,就成了:“安宁呢?” “前几日跟着子车将军,去……去……”一个丫鬟胆子大,然而也只是比一般仆从大了一点点,所以话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半句,留给玉采去猜。 “去石室了。”话是玉采说的,不是问的,显然早已猜到七八分。 只见答话那丫鬟,头是越埋越低,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玉采也不管她,转身离去。一路上听闻身后窃窃私语: “宗主这便走了?” “刚回来就走,安宁姑娘如果知晓,只怕要伤心了。” “那日之后,宗主再未来过。” “谁让那小丫头玩得那么过火,袍子都扔出来了。” “也对,新鲜劲过了,来了也就打个照面。” …… 玉采只觉耳根嘈杂,懒得理会,径自回房去了。 回房也不清净。 只见那日从乱坟岗回来的路上,自己披在安宁身上的袍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落塌之处。 “纯钧。”玉采唤来贴身仆从,询问来由。 纯钧只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采,从起初安宁与长略相好,玉采横刀夺爱,到安宁扔袍子,而后演变为二人共寝,再到安宁失宠,到如今子车腾插入,玉采安宁双双情变…… 玉采闭目,低声说道:“你们这些幺蛾子,都给本座收敛收敛。” 第29章 青鸟双生 话说安宁从九尺高台跳下来时,只觉头昏眼花,半缘饥饿半缘困,就想回房好好睡上一觉,其他的,来日再做打算。 这时被人找,任谁也会不耐烦,何况来人是安宁避之唯恐不及的中容。 时间一天天过去,派出去的细作却迟迟没有回应,中容终于坐不住,打算亲访司幽门。这回的理由是,司幽门收留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感激不尽,特来拜会。 中容本来盘算着,玉采倘若不让他进,他就硬闯,反正听说玉采修为不深,灵力尚浅,定然不是他对手。然而,当中容到了司幽门,却发现玉采不在门中。 告知来意,只见门人沉思片刻,便大大方方,请中容上座了。语气之客套,待遇之优厚,与上次截然不同。 中容见了安宁,喜出望外,丝毫未见安宁睡眼惺忪,精神不济。 “安宁,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中容说道,“想你母后一族惨死,定有隐情,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但你心中,定然是记恨害死他们的奸人的。你若要报仇,我帮你。” “以你们的实力,离报仇还差得太远。” “谁说的?牛贺历来国强君弱,固步自封,权臣结党,贵戚****,你父皇不过是被架空的壳子,纵使有心,以一人之力,也是难以扭转乾坤。我瞻部则不同。瞻部国富民安,君臣同德,国人勇猛强记,如今与胜神联合,不需数年,荡平牛贺,再灭胜神,九州一统,指日可待。” “你的天下,与我何干?” “怎么没关系?”中容上前,柔声道,“那是我们的天下。”这是一国储君能留给他心爱女子的,最甜蜜的承诺了吧。 然而这承诺在安宁看来,却成了负担。 安宁摇了摇头,说道:“中容,我这个人,很怕欠债,你若帮了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只需嫁给我。纵然现在无法许你名分,等我日后继承大统,必让你宠冠后宫,过上比在牛贺时还要好上百倍千倍的日子。”中容说得信誓旦旦,但凡他想得到的,绝不以任何人、任何意志而转移。 “这么久远的事,不妨以后再说。这些日子我很累,只想好好歇歇。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宫,别让你母后伤了心。” “安宁,你生下来就注定是我的人,就算你藏了姓名,换了身份,也终究还是要与我纠缠在一起。”毕竟是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 彼时,无论中容,还是安宁,对命中注定一说都是将信将疑。然而,此后数十年,命运的捉弄,两人的业障,回想起来,的的确确是应了中容当日这么一句,一语成谶。 安宁未再多辩解,只将中容送至门口,叮嘱他仔细准备与长思的大婚。中容原也没打算娶那长思过门,任安宁絮絮叨叨,也是心里想着其他,左耳进右耳出。 两人到了门口,中容突然问道:“安宁,你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第30章 青鸟双生 安宁噗嗤一笑,摇头答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眼下是确确实实没有心思想儿女之事。” 中容大悦,趁安宁不注意,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猝不及防,只觉得唇齿留香,心旷神怡。而后翻身上马,手中龙藻鞭一挥,意气风发,扬声道:“安宁,你且将心收着,我过几日再来取。” 鲜衣怒马,春风得意,蹄声轻急。 这种事,安宁此前哪里经历过,一面羞羞臊臊,一面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地,愣在原地。 待反应过来,她又歪头想了半晌,决定回屋先睡一觉再说。 安宁与中容说的,的的确确是大实话。她眼下有事情,还是大事情要做。 安宁起初也不确定,关于自己的身世能在司幽门的卷宗里翻到,但是这又是藏又是毁的,也实在太过欲盖弥彰。于是她便猜测,玉采伙同长略越是瞒着她,这事情就越是与自己有关联。 如果连石室都没有这些密宗,那这世间,恐怕只有一个地方可能能找到了。 安宁知道,玉采有一对长约二尺的青蓝色大鸟,一只红眼蓝喙,一只黄眼青喙,长略说,那是青鸟,世间只此一对。青鸟本是须弥山上的圣物,不知玉采怎么弄来的,当作宠物养着。听闻青鸟神通广大,九州之内,没有它们找不到的人,传递不到的消息。 安宁曾打趣道:“那不就是加强版的飞鸽吗?” 长略调笑:“青鸟可比飞鸽厉害多了,它们俩加起来能和你腾叔打个平手。” “那一只呢?” “青鸟同生同死,从不单独应战。”能与子车腾打成平手的青鸟,竟然会被玉采当信使差遣,这也是安宁从来不敢惹玉采的一个原因。 青鸟大概每隔半个月就会飞来门中,听说是来给玉采送消息的。大概司幽门生意遍布九州十二国,这一对青鸟也是功不可没。 听闻九州有一处幻境,名曰“玄圃”,世人只知其有,却不知入口在哪,如何进入,但是青鸟知道。所以这青鸟,便成了凡间唯一能进入玄圃幻境的生物。 然而传闻也不尽然。安宁还听长略提起过,那玄圃幻境,玉采也能进,不仅能进去,他还将之当作仓库。 把东西放在这样大白于天下的隐秘之所,的确很有玉采的风格。 俗话说得好,一事不求二主,所以,第二日,安宁睡醒觉来吃饱喝足了,又找到了子车腾。 “腾叔,许久未见啊。”有求于人,套近乎是必须的,安宁笑意盈盈,直把子车腾看得浑身不自在。 “昨日才见你从石室上摔下来。” 明明是跳下来,虽是狼狈了些……看见了不扶一把吗?安宁苦笑:“腾叔,实不相瞒,小侄仍有一事相求。” “怪不得长略那小子一见到你,隔着老远就绕道走。” “腾叔可是与公子瑱并称双璧的旷世奇才,拔山盖世,勇冠三军,岂是一个长老二比得了的?”安宁怕马屁的功夫,并非三两日练就的。 “有话直说。” “恳请腾叔为小侄捕一只鸟。” “……”早就听说安宁怪诞,这一交涉,才知其中真味,“什么鸟?” “青鸟。” “你要去玄圃幻境?” 安宁点点头。 第31章 玄圃幻境 也不知子车腾是抹不开面子,还是本就是有心帮安宁。安宁觉得是后者。女人的直觉,总是莫名的准,安宁隐约觉得,子车腾不仅特意帮忙,而且有求于自己。 就像长略说的:“如果你觉得子车腾是老实人,那你便大错特错。然而两军交战时,敌人总会犯同一个错误,就是忽视子车腾。结果就是,敌人还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败的,就看到子车将凯旋而归。” 不管子车腾有什么目的,他最终还是帮安宁捉那青鸟去了。 说来也巧,第二日,虽然玉采仍不在门中,青鸟却一如既往地来了。 只见子车腾翻手卷起一阵狂风,攻向红眼蓝喙那只青鸟,另一只黄眼青喙的见状,立即上前协助,安宁拔剑佯攻其背后,剑势凌厉,看来是下了死手。红眼蓝喙的见同伴被偷袭,急急挡在剑尖三寸之处。 就在红颜蓝喙的青鸟转身回护同伴之际,子车腾对付另一只绰绰有余,几招便将其束缚住。 安宁见子车腾得手,收了剑,任凭红眼蓝喙的一道光束朝自己劈过来。 没办法,自己那一招,是子车腾临时教的,徒有其表,灵力不够,尚不足以对青鸟造成伤害。眼前这道光,自己挡也挡不住,所以收了剑,等着子车腾发话。 “别动!”子车腾扼住黄眼青喙那只青鸟,怒道,“不想它死就不要伤害安宁。” 红眼蓝喙的见状,电光火石之际,生生将劈出一半的光束转了个弯,轰地一声,在地上砸出个深坑来。 安宁眨巴了两下眼睛,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略说敌人还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败的,就看到子车将凯旋而归。若不是青鸟改变了光束的方向,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了。 腾叔起初只说青鸟难以捕捉,只能用险招,出其不意,这险招,未免太损了些。 安宁惊魂未定,只听子车腾说:“青鸟狡诈,如果放走了,只怕咱俩都会被困在幻境里。你随蓝嘴的这只进去,我在外面守着。” 说着,扼住青鸟那只手还不知有意无意地紧了一下,痛得那青鸟嗷了一声。 于是,子车腾对红眼蓝喙那只嘱咐道:“我下手没个轻重,所以你最好把安宁给我活着带出来。” 安宁笑了。原来子车腾这种又老实又耿直又不风趣的人,也会威胁别人,而且连鸟都不放过。如果换作师父,定然只会说两个字:带路。 很多时候,不说比说了,更加让人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也不知师父知道自己去了石室,眼下又要进这幻境,会是怎样一番热闹光景。安宁摇了摇头,觉得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只见青鸟画了个灵符,眼前出现一个一人高的青蓝色旋涡,安宁想着速去速回,也不问问那幻境有何凶险,便进去了。 所以,当玉采回到司幽门时,安宁前脚已经走了。 玉采去过安宁住所,发现安宁去了石室,只当她还要在里面呆上个十天八天,并未多管,只吩咐长略去看一眼,便找景虔议事去了。 第32章 玄圃幻境 倘若他看到了自己后院地上那个大坑,估计也不会这般气定神闲。 话说那日,中容听闻安宁心中并无他人,只觉春风得意,一骑绝尘而去。他就那般,大大方方地,让安宁将心收着。虽然安宁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但也没有别处安放,说好过几日再来取,那便多等上几日,又有何妨。 中容本是一派神清气爽,回了宫中,却被巢后拽着,一会儿看看礼服的样式,一会儿看看殿中的布置,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他那心思根本就不在大婚上,管他什么礼服布置的,想来与自己何干。只觉得被巢后这么一搅合一念叨,心里像长了草一样,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再呆在宫中。 只听巢后喜道:“中容啊,成了亲就长大了,以后再不可任性。” “儿臣原本就安分得很。” “你那点小心思,还瞒着母后呢。你派出去那二百个细作,你父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平平稳稳地把婚完了,外面的事情,只要不捅出篓子来,你父皇也不会多管。” “儿臣都说了多少次,不会娶那个什么和亲公主。” “中容呀,从小到大,母后哪一次不是依着你?这回就当给母后给面子,跟公主完了婚。”巢后劝到,“母后知道,你喜欢司幽门里面那个小丫头嘛。上回你搞出个围猎,母后也着人去看了看那丫头,确实不错。母后跟你保证,日后一定想办法,给她套个名号,帮你把她娶到宫里来。” “母后明明知道那个和亲公主是冒牌的,还让儿臣娶,这哪里是依着儿臣,分明是依着父皇。” “知生皇说她是公主,她就是公主。我的傻孩子,你父皇要你要娶的,是她的身份,你管她打哪儿来的呢。何况她这般无依无靠的,不是也好吗?倘若有莘氏一族没有落魄,你又真的娶了那知生安宁,那你以后,事事还得给她留个三分面子,结果不是更糟?” 倘若真的娶了安宁,别说三分面子,就是七八十来分面子,中容觉得自己也是要给的。如果真的娶了安宁,自己如今也不用这么折腾,白白便宜了司幽门,便宜了那个玉采。如果真的娶了安宁,还有这和亲公主什么事啊?想来自己与安宁,天生一对,这完婚,还不是巴望不得的?如果真是那般,只盼日子过得再快些,自己也好早些,与安宁欢欢喜喜地入了洞房,将生米煮成熟饭。 眼前这一切,还真的是,造化弄人啊。 然而这一些,巢后不懂。中容也不指望父皇母后能懂,只说道:“既然这样,儿臣给父皇母后出个主意,不如让父皇,把那公主娶了去吧,如此一来,更为省事。” “你这孩子……” “儿臣还有事,先行一步。”中容打个口哨,唤来坐骑。 “有巢中容,你给本宫站住!”巢后正色,企图拦住中容,谁知他翻身上马,龙藻鞭一挥,扬长而去。 平日管教无方,今日咎由自取。 巢后悠悠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第33章 十一座城 其实不止巢后,巢皇对他这个独子,也是宠得厉害。巢皇见中容倔强,软硬兼施,这才派了巢后来当说客,还借巢后的嘴,许诺了中容与安宁的婚事。这一切,中容心知肚明。 人但凡越得宠,便越容易不知好歹。中容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自然觉得父皇母后这般不通情理,苦苦相逼,着实过分。父皇念着家国天下,逼着自己娶长思也就罢了,可是一贯宠着自己的母后,身为女人,居然还在这种时候替父皇说话,当真是冥顽不化。 中容与巢后置气,却也不能找巢皇理论,只能找司幽门的晦气去了。 司幽门也不是好惹的,说是闲杂人等不接待,就是不接待,管他中容皇子什么的,一旦被列入闲杂人等之列,就进不去门了。 说来也奇怪,司幽门这规矩,明摆着冲着中容立的,久而久之,中容居然也就接受了这么个设定。 有政策便有对策,自从第一次吃了哑巴亏,中容学得越发聪明,每次都能找到不同的理由,登堂入室。 中容这次来,说是来谈生意的。谈的还是,一般人做不了主的,大生意。 玉采与景虔在商议要事,子车腾在后院养鸟,所以,门中上下,能做得了主的大人物,只剩下长略了。 长略衣冠楚楚,言笑晏晏,款款而来。手中未名羽扇轻摇,温润如三月之春风,端的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敢问公子,今日来谈的,是哪门子生意?” “本公子谈的是大生意,你做不了主,叫你们宗主出来。” “公子稍等片刻。”长略倒是和顺,中容摆明了没瞧得起他,他还恭恭敬敬地,着人请玉采去了。 玉采与景虔同行,到了正厅,景虔礼貌性地咳了两声,昭示自己身体不适,对着中容作了个揖,便找位置坐下,端起茶杯看起戏来。 玉采也端端入座,不喝茶,不说话,只看着中容,眼神直接,毫不避讳。 中容被这么一直盯着,觉得像被父皇请去喝茶一般,他越是不说话,自己就越是浑身不舒服,只等他开口问一句:找我何事。 玉采却诚心诚意地,迟迟不开口。 中容终于等不下去,开口道:“我来与你谈一桩大生意。” 玉采仍是不开口,好似中容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 中容只好又加了个名号,称他道:“玉老板。” “什么生意?” “买人。” “什么人?” “我要买的人,是你门中的安宁。” 中容本以为玉采会矢口否认,反问他“天下有那么多人姓安名宁,公子所指是哪一个?”,或者勃然大怒,指着自己鼻子骂一句“大胆狂徒”。 岂料,玉采沉思片刻,淡然答道:“好。念你与安宁旧识,给你个优惠,只需结匈、厌火、三苗、伯虑、羽民、开题、离耳、季禺、张宏、枭阳,外加周饶,一共十一座城。” 这是中容听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虽然有大半篇幅,都是在罗列地名。 第34章 十一座城 玉采罗列的地名,除去周饶不谈,其余十个,均是瞻部的要城。被他这么狮子一开口,瞻部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还多。所谓优惠,大抵是玉采原先打算要下整个瞻部,看在安宁的面子上,还给中容留了些栖身之所吧。 这哪里是优惠,分明是敲竹杠。 中容怒道:“这简直是坐地起价!你胃口这么大,我父皇若是知道了,还怎么在周饶做生意?” “囤积居奇,原本就是为了坐地起价。” “你!”中容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没有办法正常交流,即使他顺着你的话说,他还是能让你气不打一处来,还不知如何反驳。 中容冷然问道:“安宁若是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你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地拿着她做筹码?” “这是本座与她二人之事,你无需多虑。” 在宫中讨了晦气,来司幽门也未占得便宜,中容愤然,铩羽而归。 中容走后,玉采好像才想起来,今日回来时,好像吩咐过长略什么事情,问道:“安宁呢?” “两日前就离开石室了。”长略面露难色。 “知道了。” “宗主……”长略心中权衡,后院地上那个大坑,是说还是不说,终于还是说道,“听说安宁早晨和子车兄在一起,后来便不知去哪儿了。” “这丫头,不会是去了玄圃吧?”问话的,是景虔。一般这种热闹,景虔只是单纯的凑,难得开口。 玉采闻言,随手画了个灵符。黄眼青喙那只青鸟,原本还被子车腾用禁制束缚着,一时间倒想是被人施了什么法术,身子缩成两寸长,逃了。 子车腾见状,一路追着,追到正厅,看到了长略,景虔,还有此刻最不想见的,玉采。 当真热闹! 玉采看着落单的青鸟,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只问了句:“看见安宁了吗?” “没有。”子车腾答得相当笃定,景虔却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子车腾回头一看,长略也是一脸尴尬,顺带几分爱莫能助的神色。 原来玉采这句话,并不是对着子车腾问的,他这么一答,明摆着的做贼心虚。 好在玉采并未怪罪,只是接着问了句:“走了多久?” “宗主进门之前刚走。” 长略心想不好,皱眉道:“安宁身上还挂着两颗明珠,玄圃中那玄鸟若是见了……” 他指的,是安宁当初从姜覆那里得的那一对玄鸟明珠,传说为玄鸟之泪所化,玉采却说,是玄鸟之血所铸。当日,玉采之所以会说起鸟血,大概只是为了纠正一下概念,谁也没有多留意。况且安宁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十分喜欢,一直也没舍得从身上摘下来,说与不说,提醒与不提醒,也没有多大意义。 眼下长略这般提起来,众人都觉得大大的不妙。 玉采当即召唤青鸟,只见那青鸟飞了一圈,画出灵符,连带着厅中出现了一个同样的青蓝色旋涡,一人高。 玉采没说话,但三人都懂,他这是,要去英雄救美。 第35章 玄鸟明珠 “宗主……” 此时叫住玉采的,不是平日里话最多的长略。子车腾说长略狗腿子,关键时候,一句不中听的话都不会说。这样的评价,不无道理。 当然子车腾更不可能在此时叫住玉采,他可能更希望玉采快快去玄圃,把安宁找回来,免得自己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说话的,是一贯一咳了之的,景虔。 “先生何事?”玉采顿住,因为他知道,景虔没有要事,不会开口。所以无论如何紧急,他都会停下来,听景虔把话说完。 景虔却是明显的迟疑,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安宁这丫头,虽然平日里狂妄荒诞,但是聪颖活络,侠骨柔肠,而且对宗主忠厚不二,实在难得,日后必助宗主成就大业。只是……这丫头心地太过良善,诸多不舍,怕是将来要多吃些苦头了。” 景虔识人,长略料事,二者缺一不可。 景虔虽平日里与安宁交集并不多,但他眼光精准,应是不会看错。 玉采知道,景虔从不轻易下结论,所以这番话,他定是思忖了多日,才肯说出口的。言语中虽有赞赏,但更多的,却是提醒,对安宁,也对玉采。 “先生大略,本座受教了。”玉采拱手作揖,而后便随那黄眼青喙的青鸟,消失在旋涡之后。 玄圃之内,正值阳春二三月。 春日迟迟,梅柳萋萋,莺啼婉转,万物生辉。举目不见边界,杂英落满芳甸。道路被白云遮断,青溪共远山同黛。山势逶迤而下,转身潜入丛中。 河水悠悠懒懒,漫不经心,在脚下蜿蜒曲折,直至天际。木叶沾染雾色,晴光转了绿苹。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均是一派早春的平和,桃源仙境,与世隔绝。 远处翠湖一片,野岛一座。湖心孤岛,闲岸春发,绿柳相迎,东风相送。 如此阳春造物之烟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山一水,皆浑然天成。却不知是何人,无聊又无趣,偏偏在孤岛之上,草草搭了座茅草屋,丑陋又仓促,突兀又俗气。 这草屋搭得这般昭然若揭,出自何人手笔,又是何人授意,建来有何用途,一想便知。 长略,玉采,消失的密宗。 三者加起来,生生凑出两个字——违和。 安宁朝着草屋方向行去。 无奈一路之上,不断冒出各式小怪,都不偏不倚地,找起了她的麻烦。还好有灵法护心,长剑傍身,青鸟在侧,安宁这一路,才不至于走得过于吃力。 磕磕绊绊,尴尬狼狈,行到岸边,却发现眼前没了路。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安宁灵机一动,割断岸边芦苇若干枝,扎成一束,自成舟一叶,翩然渡河去也。虽然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远远看去,周身有东风轻缓,河雾漫漫,肩头落落青鸟一只,她立于一苇之上,衣袂翻飞,青丝拂乱,竟好似山野谪仙,于情于景,浑然一体。 然而行至半途,面前骤然出现一只七尺大燕子,周身青黑,双翅二尺,尾长三尺,翅与尾皆七色,肃穆而绚丽。 第36章 玄鸟明珠 “这家伙好大,看起来比你威风啊。”安宁对青鸟说道。 那黄眼青喙的青鸟将头一瞥,理都懒得理她。 眼见青黑色大燕飞得越来越近,神色凛冽,分明是来找茬的。 “喂,你俩是不是有什么宿怨,要不你们自行了结,我先避让避让?” 说话间,那青黑色大燕已经出击,双翅一扇,扇出一个径长三尺三寸的火球,朝着安宁滚滚飞来。 青鸟飞起,劈出一道光束迎敌,却见光束隐没在火球中,打了个火花,消失不见。 火势越来越近,安宁突然觉得脚底发烫,低头一看,那自认帅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一苇扁舟,瞬间被烧成了灰。 还未反应以来,安宁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青鸟挡在安宁身前,由低至高飞了两圈,也学着青黑色大燕的模样,双翅一展,刚才飞过的地方,便出现一个偌大的光球。 “我去,你还有大招藏着呐。”安宁一边在水里扑腾着,一边庆幸。 然而,那青黑色大燕将七色长尾一扫,青鸟连光带球,一并被打入水里。然后安宁惊喜地发现,这看起来牛逼哄哄的青鸟,竟然不识水性。 本来自己已经够狼狈的了,这下子只得托起青鸟,一人一鸟,极尽狼狈。 “老哥,你这不是托我后腿吗?本来我还可以潜入水底避让避让的。”安宁嘴上抱怨着,手中却将青鸟托得高高的,尽可能让它离开水面。 但是那青黑色大燕并未罢休,又一团火球,朝着一人一鸟飞过来。速度之快,安宁只觉得面上灼烫,紧接着就闻到了发丝被烧灼的焦糊味,再接着,发现手中托举的青鸟也未能幸免,被烧成了黑鸟,只有那红眼蓝喙,还未变颜色。安宁忍住疼,却没忍住噗嗤一笑。 然而,更糟的是,安宁发现,这一湖春水,好似完完全全挡不住青黑色大燕的上昧神火。 火球穿过水面,安宁觉得全身都疼得要命,低头一看,水下火苗翻飞,色泽红艳,缓缓而动,诡异至极。更为诡异的是,安宁发现自己的衣衫,正被一寸寸烧为灰烬。 “鸟叔,咱商量个事呗。今日之事,您替小侄保密,日后小侄定当好酒好肉,好好伺候您。” 青鸟冷笑一声,大概意思是:咱俩今天就算交代了,还哪有什么日后。 安宁徒手乱摸,不知从哪里摸来当日玉采送她的长剑,苦笑一声,将青鸟放在肩头,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抽出长剑,准备背水一搏。 岂知那青黑色大鸟一甩翅膀,一巴掌扇在安宁脸上,留下数道血痕不说,还将长剑连同剑柄,一并扫到岸上去了。 身下烈火灼烧,脸上高高肿起,安宁已经来不及分别,到底是骨头疼还是肉疼,口中念起灵咒,管它是生是死,形象最要紧。 岸边木叶飞至周身,将一人一鸟妥帖地裹住,形象是不那么尴尬了,火却侵入骨髓,连痛都没了力气,只怕药石罔顾。 安宁缓缓闭上眼,却在眸子合上前那一瞬间,看见一人从天而降,似星子落长空,未加藻饰,不染纤尘。 第37章 杀身之祸 许是人之将死,总能看到些幻象。 安宁艰难仰头,只听那人沉声道:“畜生,休得放肆。” 这声音,这语气,再熟悉不过。 “师父。”安宁念念低语,这才确定,自己离死,偏偏还差了一小步。 眼见着救星来了,安宁决定,还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免得一睡过去,就真的交代了。 玉采出手,安宁看见自己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早前的静谧荡然无存,木叶翻飞,风起云乱,天地一时间颠倒了方向。湖面在那一人一鸟的强大灵力冲击之下,再也维持不住,激荡起来。安宁也随着,来回游荡。周身的伤口,本已疼得麻木,巨大冲击之下,却又一阵阵抽痛起来。 安宁心中念道:师父,您老人家倒是动作麻利些呀,徒儿快撑不住了。 几个回合下来,风平浪静。只见那青黑色大燕被若木枝条缠住,死命挣扎,却动弹不得。眼中凶光乍泄,死盯着安宁,似有极大的不满。 玉采落至湖面,伸手欲捞安宁,却被安宁拼了全力,一掌拨开。 她冷冷说道:“你先把头转过去。” 玉采瞥了一眼,这才看清楚。安宁脸上有数条抓痕,青丝已被烧得焦黄,面上糟乱不说,身子在木叶遮盖之下,想来又是火烧,又是水浸,应是一番香艳场面,只看着,便也浮想联翩。 他知趣地转过身去,悠悠问道:“你打算在这里泡多久?” 安宁全身剧痛,冷汗阵阵。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未能幸免于火灾的茅草屋,想来自己与密宗又是失之交臂,叹了口气,指着对岸,咬牙道说:“我自己游过去,你在岸上等着。”而后想了想,觉得不甚周全,又补充道,“替我准备套衣物,不准转过来!” “安宁,你还游得到对面去吗?”那口气,怎么听,也有些揶揄。 这是个好问题,安宁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回答。 玉采叹了口气,将腰带解下,蒙住自己双眼。而后转身,脱下外衫,将安宁拉出水面,妥善裹住,打横抱起。 动作之快,始料未及。 安宁被他这么一抱,面上发烫,幸好脸部有伤,看不出羞赧。 她只觉周身都痛得厉害,冷汗再次将衣衫浸湿,连骨头都打着寒战。然而,那人的怀抱却炙热灼烫,安宁再不管其他,将头靠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红眼蓝喙的青鸟见了另一只焦炭,径自捞起,飞到一旁,疗伤去了。 安宁醒来时,已是夜色朦胧。 她扭动了两下胳膊腿,发现身子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疼了。然而自己仍裹着玉采的外衫,伸手一探,遮羞的木叶早已不在,幸好里衣还未烧烂,而且已经干透。 她苦笑,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这荒山野岭的,只有鬼怪,哪有多余的衣物?再一摸,脸上的伤还在,头发也焦枯着,想来这样的自己,也没什么看头。 再一抬头,发现玉采坐在身侧不远处,背对着自己,月白色的腰带在发后打着结,显然双眼还被蒙着。 第38章 杀身之祸 青丝白绸,相得益彰。 安宁起身,食指一勾,刚好将那罩布勾落。 安宁心中欣喜,开口问道:“你真的一直没看?” 玉采转过头,认真答道:“伤得还不算太重,为师摸过了。” “……” “此地凶险,需尽早离开,你看看还能走吗?”这句是实话,因为那青黑色大燕,俨然有冲破禁制之貌。 但是,安宁刚才分明是走到玉采身边的,此刻却耍起了无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表情痛苦。 说不疼是假的,但也没有疼到没法动弹。安宁念着,师父占了自己这么大便宜,索性再犒劳犒劳他好了。 于是,玉采真的弯下腰,将安宁背在了肩上,朝前走去。 安宁狡黠一笑,轻声问道:“师父,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是。” “那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私入玄圃,毁了茅屋。”玉采的手段,安宁听长略说过:杀人不见血,死后不留尸。他的态度越是暧昧,她越怕他秋后算账。 “不怪。” “为什么?” “怪了也没用。” “那腾叔呢,你会怪罪他不?” “不会。” “为什么?” “放你进来练练手,也没什么不好。” 月色暗沉,河岸静静。 安宁这才发现,玉采也受了伤,肩头,手臂,腰上,均有血痂,深浅不一。 她朝他肩头伤口处用力一戳,只听他倒吸一口冷气。 “疼吗?” “快松手。”三个字,他说得极轻极慢,好像吃痛的人,不是自己。安宁闻着那人身上的味道,竟觉得像是在听情话,红晕又攀上脸颊。 “师父一诺千金,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跟我秋后算账,更不能找腾叔麻烦。” “你这是……威胁本座?”恩将仇报,倒打一耙?这丫头的套路,的确荒诞。 “嗯。”安宁手上一使劲,将伤口戳得更深,旧伤未愈,又有鲜血淌出。 “好。”玉采闭目,忍着肩头痛楚,继续往前走。 安宁得逞,心中不忍,又摩挲着那伤口,企图减轻痛楚。 “很疼,别折腾了。”玉采说得云淡风轻。 安宁却大笑起来:“原来师父这种人,也会怕疼,哈哈!”反正那人看不到,形象什么的便不是那么重要。 “……” 见玉采不说话,她又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问道:“如果换做其他人,你还会来救吗?” “不会。” 这一次,她没有再问为什么。因为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两个字听起来,都让人心悸。 于是,这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安宁听在耳中,高兴了许久。以至于很久很久之后,她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知不觉,羞红了脸。 玉采一边走着,一边告诉她,这里是玄圃幻境,只要能活着出去,在幻境里受的伤都会立即痊愈。但是如果死在里面,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还说,那只青黑色的大鸟,就是玄鸟,玄鸟嗜血,安宁的腰上,还挂着玄鸟之血所铸的明珠。玄鸟看到那一对明珠,觉得自己的徒子徒孙遭到迫害,定然会奋起攻击。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人在听。 安宁伏在他肩头,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