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踪侠隐录》 自序 这本书名叫做《世外奇侠传》(一名《仙踪侠隐录》,原名被我另一账号占用了。),两年前就已在起点文学网发布过。更了几章之后便不了了之了。倒不是因为作者懒惰,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完美主义作祟。只有随着时间推移,人的知识阅历才会越加丰富,才会知道以前笔下多么苍白无力。 作者年少时读书很杂,却很偏爱古典小说。而我这部《世外奇侠传》(《仙踪侠隐录》)从本质上说是一部传统武侠小说。传统的武侠小说虽然自成一派,但却是秉承古典小说一脉。我读过金庸、古龙、梁羽生,也读过还珠楼主、诸葛青云,但始终未完整读完一部武侠小说。虽然对武侠小说理解尚浅,但也觉得武侠已经被前人写尽,后人难以有所作为。况且有时候我觉得,大多数武侠书中的江湖不过是少林武当、峨眉华山,不过是爱恨情仇、权谋争斗。对我来说这样的江湖太小了。 写这部《世外奇侠传》(《仙踪侠隐录》)的初衷,一者武侠是我的一个梦,二者我想以一种有别于其他人的方式去创造武侠江湖。关于第二点,我这部书便是要开拓传统武侠的疆界,编织一个虚实相生的纷繁世界。是的,武侠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古代科幻小说(好像有人如是说过),科幻就要发挥人的想象力,惊奇的兵器,离奇的招式,除了一部分能够还原武术技击的本来样貌,其他内容不都是靠丰富的想象力吗?金庸如此,古龙更如此,而还珠楼主那就更是天马行空了。 既然提到还珠楼主就不得不提《蜀山》,提到《蜀山》就不得不提到网络小说很畅销门类——仙侠(或者叫修仙)。其实一开始我对这类作品是拒绝的,因为架空的历史和一命千年的设定对于热爱历史的人是难以接受的。稍微看过史书的人都明白,炼丹修仙哪有那般的浪漫。吃硫磺,喝经血,暴毙而死这才是修仙的正果。 言归正传。我没资本对别人作品品头论足,说说自己的书。在我眼里,武侠世界既要虚写,又要实写,既要真实,又要虚幻。既是江湖,又是市井。而对于修仙得道,不妨点到而止,令读者保持一点美丽的幻想,那是最美妙的了。《世外奇侠传》(仙踪侠隐录)正是这样一部展示大明朝侠客世界的作品,其中有真实的历史故事,比如靖难之役,白莲教起义。也有俚俗的市井风情,诸如妓鞋行酒,狂禅之风。也会隐晦的提及一些那玄之又玄的修仙之路。 我曾经遇到一位教过我的老师,我兴奋的告诉他我要写武侠小说。谁想老师却很平静,甚至鄙夷不屑的说:“武侠小说有什么内涵么?要当作家就要像鲁迅先生一样。”我听后无言以对,老师说的的确在理。其实大多数武侠小说之所以被有识之士看扁,无非是其内容文字通俗浅薄,其中虽也有些人生启示,但往往没有触及人类的灵魂。抛开那些意淫,即便有些带有历史背景的武侠小说谈到了生与死,却往往没有揭示战争和打斗的残酷性,以及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我想,这也就是武侠小说无法获得严肃文学奖的原因之一吧! 以我的写作水平,确实比旁人还差了很多。但是我确实有梦想。我第一部小说是武侠小说,这个不会改变。第二部,我想要写一部关于那个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的航海题材小说,这依然是为了梦想。接下来第三部,我就要尝试去写一部主题深刻一些的社会小说了,这不仅是我的终极梦想,更是一种淬炼和升华,也权当是一种责任吧。 anyway,这部《世外奇侠传》的确倾注了我的热血,相信一个追求完美的作者,定然不会给读者失望。但也希望有人能够耐心看完这部小说,对我多提意见,少提夸奖! 以上感言纯属脱口而出,未加梳理,万望海涵!:-d 第一回 大江秋夜雨潇潇(1) 一骑青骢入翠微,张琴只剑与身随。 花落尽、马蹄绯,桃源深处不思归。 梦里江湖醉几回,醒来魂断泪盈杯。 歌一曲,付之谁?红颜似水马如飞。 ——调寄《渔歌子》 话说江南乃钟秀隽美之境,山水灵逸,无边风月。夫锦绣蕃昌宝地,寺塔观苑,奇景雅致;亭台楼阁,雨岸烟汀;水石清华,泉冽茗香。益以画桥流水遗声;垂条烟柳曳痕;日出江花胜火;风动芙蕖连池;月落古庭凝香;彩舫花灯戏水,盖为胜景之极。 是以自古此地多有高人雅士结伴同游,或于青山秀水之间;或于水月楼台之上;或于繁花巷陌之中;或于乌篷渡船之内,煮酒烹茶,谈古论今,吟风颂月,好不逍遥自在。 更有那官宦弟子、富庶商贾附庸风雅之徒负贵好权,不吝奉出金银财宝、珍玩名器,藉此笼络能人志士以壮声威。 然而方今之世天下震荡,人心惶乱。朝廷则多行夜禁、海禁等诸多禁令,就连江湖上的夜泊船火亦鲜见焉。 再说那武林之上,因地方权贵士族争权夺势,朝廷自顾不暇。江南一带业已成诸家博弈纷争之地。一来各门各派均自仰仗一方豪势称雄,皆因各为其主,各谋其事,则稍有龃龉便以刀剑论事;二来此地帮派教会众多,武学世家林立,赌斗争胜成风。坊间谚云:“四门八派十二帮,衡山绝技冠群芳。一岛一坞两座楼,水月灵宫拔头筹。”大抵道出了江南一隅的武林势力。 这些习武之人大都暴戾之气未除而好胜之心难却。其所侍招式武功殊途合进,所用兵刃暗器不尽相同。狭路相逢,未免要一较输赢决之而后快,种种缘由因此祸起。各中详细暂且不表,单从另一件祸事说起…… 时值六月,正是雨水缠绵、薄雾笼纱之季。通往杭州城门的青石板官道上,一胖一瘦两个和尚正沐雨徐行。 其中这瘦和尚身形颀长,方脸阔鼻,肩负行囊,背斜一把燕尾戒刀。那胖和尚则手拄浑铁禅杖,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头戴一顶青竹箬笠。此外二人的打扮皆是茶褐色常服,青条玉色袈裟,草履僧鞋,别无二致。这二僧且行且谈,悠然自若,丝毫不顾冷雨侵肌之寒。 只听那瘦和尚谓胖和尚言道:“师兄,玄虚子道长致书邀我二人到他道观中一叙,书信中话犹未尽,似有难言之隐。你我这样闲游岂不水过三秋了?何不改走水路或寻两匹快马,也可省些时日啊!” 胖和尚莞尔答道:“师弟,我观今年的气候大不似往年。连月这般大雨,交通往来怕要多生阻隔。慢说江河泛滥,水路定然艰险。恐怕就连驿道也已是*****马不能行了。前日我已托一行脚的香客帮忙打探,说是近来各地风雨成灾,江南多家商号都暂歇了营生。看来我二人若要如期而至,多有不易呀!” 瘦和尚一向敬服师兄虑事周详,听罢茫然似有失落之意。 胖和尚见状有意开解,恰巧前方烟雨朦胧之处有一道有名的景致,遂以手指道:“师弟且看,眼下不及一盏茶的功夫,我二人便已走到这苏堤石桥了。此去道虽难行,你我脚力却不差。岂不闻‘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乎?” 瘦和尚心思本不在什么景致上,却听师兄言语中又旁引苏轼之词,当下心机一动,蓦地笑吟吟道:“师兄讲话从来都是引经据典,怎奈却偏推崇苏轼?以我看苏子瞻这阙词固然算得上精妙,却在禅意上自将矛盾,仍未到我佛门清净之界啊!” 胖和尚听他言及禅意不禁“噢?”了一声问道:“怎讲?” “师兄可把这‘一蓑烟雨任平生’作何解释?”瘦和尚问。 胖和尚不假思索道:“苏轼被贬后与友人同游,行至沙湖道中忽逢大雨而作此《定风波》。这一句乃是说自己蓑衣而行,纵使一生风雨也可处之泰然。苏东坡仕途不顺、命运多舛却有此吟,足见其豪放超逸的胸襟。亦是我等修行之人超然物外、顿悟成佛之道啊!” 瘦和尚故作庄容,驳道:“非也!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亦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苏轼词虽洒脱,然而他既言不惧风雨,又何故穿上蓑衣呢?这岂不是执念未破、尘根未断么?”言罢颇为自得。 “一蓑烟雨任平生”本是苏轼《定风波》全词文眼,把整首词带到了极高的境界,亦是胖和尚平生钟爱之句,早被他玩味品赏的透彻无比了。不想自己师弟拔新领异,竟对这首词有独得之见,令胖和尚新奇之余更怀一丝钦佩。 胖和尚暗自叹道:我这师弟纵然也是佛门中人却天性恣意不拘。寺中那些《金刚经》、《心经》、《六祖坛经》等宗门经典,他未必尽存于心。方才他所言虽有咬文嚼字之嫌,却也言之凿凿,不可谓不洞达禅理。难怪可淳禅师曾说他即便念佛不专,甚至有时言行出位,却灵性自通,早晚得入法门,又以偈语评他:“佛祖面前浑不问,七经不修亦入禅。”想来他也是另有佛缘…… 胖和尚想到深处忽闻瘦和尚击节而歌道:“前朝居士披蓑衣,后世和尚戴竹笠,都言自己佛子弟,不解雨中清净意……”唱罢冁然朗笑。 胖和尚本有一番禅悟说与师弟,却被他这一唱一笑断了念头,忖道:这“前朝居士披蓑衣”奚落的自然是东坡居士苏轼,而这“后世和尚戴竹笠”则是在嘲笑自己了。原来他与我参禅是虚,拿我打趣倒是实。我这师弟呀,戏谑嬉闹的脾性何时能改?念此胖和尚也大笑起来。 瘦和尚嘿嘿陪笑:“师兄平日里不是舌粲莲花么,怎么今日只能勉强笑笑,莫不是被我道破禅机无言以辩了?”他又刻意向胖和尚侧身施礼道:“多年来与师兄说禅论道从未有赢,今日可算我略胜一筹?” 胖和尚且让他得意一阵,继而以言相激道:“师弟贯通佛法令人欣慰,适才那几句唱词也颇合禅意。只是师弟你自诩独得雨中清净,我看倒也未必。” 瘦和尚正在得意之间,却听胖和尚话下并非诚服,问道:“师兄此话何意?” “阿弥陀佛!”胖和尚双手合十道,“出家人衣是僧衣,三衣本是粪扫之衣。鞋是草履,蒲草乃是无情众生。头是光头,剃度之身早无亲情牵挂。这三样东西本就是绝情之物,即便它们被雨淋透,对师弟你来讲又算得什么烦恼呢?故而师弟所得‘清净’乃是因你身外无情所困,却不一定是‘真清净’。” 瘦和尚听后似有所悟又似有不解,“若这样说,师兄头上箬笠乃是临行前可淳禅师亲赠。师弟们都说这是禅师将箬笠作为信证传与你,其中深意便是希望将来由师兄你继席禅师的衣钵。这顶寄托了禅师无限恩情的箬笠,师兄却舍得拿它来挡雨,可是因为做到了真正的清净么?” 胖和尚淡淡一笑:“师弟以为这箬笠是何物?” 瘦和尚想了想,笑答道:“这箬笠虽说是可淳禅师随身之物,但一来不是我佛门中法器,二来用料做工也无甚稀奇。若说是什么信证,我倒不以为然。说句欠恭敬的话,依我看此物经禅师几载寒暑佩戴,为今也只不过是一件破烂旧物罢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弟果然慧根不凡。需知清净不在物而在人,不在外而在心。”胖和尚欣然答道,“师弟,你虽身在雨中却把心放在了玄虚子道长的道观。身心不在一处便得不到真正的清净啊!” 瘦和尚听后一改先前嘻哈之色,恭敬请教道:“阿弥陀佛!我一路所思所想确实都在道长的那封书信上,是我太过心急了。师兄慧眼如炬,教诲的甚是。但不知我如何才能如师兄这般清净呢?” 胖和尚摇头叹道:“阿弥陀佛!说来惭愧,可淳禅师于我有开化之恩。这箬笠是他昔日随身之物,睹物思人常教我心生挂念。挂念即是执念,不敢妄称清净。我虽能与人辩说清净之道却不能克己自抑,终是悟不透、禅不定。若使我摒除杂念,恐怕还须借一惹人生思之物时时点醒,想必这便是禅师赠我箬笠的用意吧……” 瘦和尚也甚为感叹:“原来师兄也有如此困惑。想必这清净法门也只有可淳禅师的修为可以勘破了!”。 胖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弟有所不知,禅师曾与我说天下的安危和灵隐寺的存继是他心中数十年的执念,所以至今也未能参透‘清净’二字。” 瘦和尚颇为不解道:“禅师也太过自谦了!普渡天下苍生,光大宗门佛法,这不是出家人分内之事么?禅师为何却说是执念?” 胖和尚缓缓道:“我也曾问于禅师。禅师说出家人善渡众生、弘扬佛法本身无错。但一切愿苍生得庇佑、愿佛法永存续的愿念却是执着,因此遂来烦恼,也就不得清净了。” 瘦和尚苦笑一声:“那岂不是只有佛祖才算清净?”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师弟言过了。其实我禅宗历代祖师无不开悟于清净法门……” 瘦和尚忍不住打断问道:“我灵隐寺前辈济颠祖师始入佛门便置身于俗世喧闹,可也算作其中么?” 胖和尚会心答道:“我东土禅宗自初祖达摩而起,皆指人心而不拘修行之法。济颠祖师将形骸流于恶浊看似若痴若狂,实则是以疯癫入禅,以佛心立善,是一个明心见性,有大德行、大智慧的得道宗师。济颠祖师俗名修缘,总其一生也全在一个‘缘’字。他出家为僧是缘,行善渡厄是缘,来去遁隐也是缘。世间缘起缘灭,便有这万般清净呀!” 瘦和尚纳罕道:“若这样说,我们这些和尚便都如他老人家一般只要秉持佛家善缘,还管他什么酒**林、什么清规戒律?” 胖和尚正色道:“阿弥陀佛!济颠祖师天性立异超脱。他饮酒食肉、装狂卖癫乃是掩其德行、饰其圣貌,便于来往俗世普渡教化。我辈之徒若不能明心见性而只执着于济颠祖师的外相,怕是要走上邪魔之路了!” 瘦和尚一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向来只知思慕济颠祖师的神采,若非师兄一番点化,险要误入歧途了……” 胖和尚合十道:“师弟一片赤诚佛心,不过是有些喜欢寻奇猎异罢了,不必过于自责。” 胖和尚顿了顿,续道:“其实若说于清净之中悟得大道,也并非仅有我佛家弟子。历朝历代古往而来的那些个大贤至圣无不如是。他们大都早年求道,此后历经一番非凡磨难终成正果,到头来又能放下毕生功业,勘透尘缘生死。” 瘦和尚越听越奇,问道:“不知这种人在江湖上可有一二?” 胖和尚点头笑道:“我也正有意与师弟说来。以我观之,武当山创派的张真人,天都峰授业之黄山老祖皆可称得上是这种人。他们参天地之禅,悟沧桑之道,创天下无双武功,却放下江湖名利,教人好生钦慕。” 瘦和尚道:“师兄所说的两位前辈高人一位不知所踪,江湖传言其已羽化登仙。另一位据说东游扶桑不归,从此再无人得见。这二位前辈的事迹多半是经人杜撰,不过皆是虚无缥缈之人罢了。” 胖和尚摆手道:“师弟此言差矣!那张真人踪迹虽不察,却有创立的武当派为当今武林翘楚之实,亦有太祖皇帝曾差人寻访之事,未见得没有此人。那黄山老祖虽也隐匿其身,却有徽州百姓见过黄山修道之人,多半也是他的亲传弟子。怎说都是虚无缥缈呢?” 胖和尚素知师弟喜闻奇人轶事,兀的方才聊到清净之道,正好与他听闻的几位世外高人行迹相合,更兼师弟意兴正浓,旋即又说道:“再如本朝开国军师、诚意伯刘伯温,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谙阴阳遁甲之术,更晓天命造化之道。他助太祖皇帝平定四海一统江山,名义上是大明的开国功臣,又怎知他不是为了令天下止戈,百姓免遭涂炭呢?” 瘦和尚心头一震,自思:我只知刘伯温功高盖世却淡泊名利。至于他从龙出山究竟是为了天下生计,还是要建功立业,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我还是从未想过。 胖和尚续道:“想必太祖皇帝亦深知此人志向,立国后仅封其为“伯”,并时有堤防加害之心。更有人说他为使太祖不疑,佯装入棺诈死。太祖得其死讯则秘令龙骧卫开坟验尸,却因奇门遁甲阵设下的疑冢最终不得求证。刘伯温匡时济世为太祖立不世之功,位列肱骨却不结党营私,身居高位而能公正不阿。天下安稳他便功成身退,一生犹如天上归云,可谓‘拖云从龙去又回,无心却似有心来’。其实人若似云这般‘无心’,便也就有了清净之心了。” 瘦和尚一旁听的入胜,得知张真人和黄山老祖确有其人,千古奇人刘伯温也可能是遁世假死,他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然而此刻他的心思只在这些奇人异事上,哪里顾得上领会胖和尚所喻清净之道,脱口打诨道:“什么‘无心似有心’的道理我不懂,但时下这‘无邪胜有邪’的道理我可比师兄你更晓得。” 胖和尚不知他所云何意,问道:“何谓‘无邪胜有邪’?” 谁知瘦和尚竟脱下一双泥污不堪的僧鞋,拎在手上赤足而行,因笑道:“我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然是‘无鞋’胜‘有鞋’了。”原来一路脚下湿泞早令瘦和尚苦不堪言,只是方才他与师兄讨论佛学禅理,怕被师兄责怪不恭,才一直忍受没有脱鞋。 胖和尚见他举止有失文雅,却又是随他率真的秉性,一时无言相劝。二僧不约相视大笑不止。 这两个和尚一庄一谐,一问一答,一路上你言我语。对话中既有见微知著的佛学禅论,也有俚语连篇的市井浑话,总之在寻常人看来不过嬉笑怒骂、痴人妄语罢了,言行举止似与一般僧人大不相同。 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行至城门之下。这一带原是杭州街市一处繁华所在。如今大雨滂沱而下,道路两旁早已是冷冷清清、寥寥落落。 胖和尚走着走着忽然驻足不前,目光停滞在一棵孤零的桂树底下。桂树绿叶丛间,其花已然灿黄如金星星点点,含苞吐萼冷露凝香。他闭目凝神深嗅一口寒香,长抒襟怀吟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瘦和尚见他触景伤怀,问道:“师兄是否仍留恋故土?” 胖和尚喟然道:“阿弥陀佛!红尘繁华之地,我一个世外之人有何贪恋?只是如今又将行走江湖,不知何时才能复见可淳禅师,早晚聆听教诲。” 瘦和尚宽慰道:“可淳禅师于我等有恩,定然不敢相忘。禅师慈悲为怀自有佛祖庇佑,你我不必太过牵挂。待等他日游历归来,与禅师共论江湖之事,请他指点教化一二,也未尝不是修行之道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胖和尚长吁一口气。二僧转向灵隐寺方向三拜,随即冒雨扬长而去…… 第一回 大江秋夜雨潇潇(2) 其时不但杭州雨急,潇湘一带更具淫雨霏霏,每夜不绝。 距常德府西郊不远外,有一座绵亘数十里的矮山。山势逶迤环拱、岗峦相属。山上多生寒松翠柏,偶有清泉下注。沅江之水浩浩汤汤与西南山麓相接,郁郁岑寂、曲回东流。峰顶险绝之处有一座道观,名曰太和观,终日烟雾缭绕、香火熏人。 道观外殿立三道门,左门为八方善男信女上香祈福所走,右门乃供观中一班武道士出入。中间大门常闭,经年不开。殿外立柱上书:“足赤踏龟蛇,万法总归三尺剑;散发冲斗牛,五云展出七星旗。”乃是道家再寻常不过的一幅字联。 若在往日,殿门来往之人定然络绎不绝。近来江上邪风秽雨不止,拜山之路泥泞多崎,又逢观中之主闭关修行,观门紧闭,百姓咸去。 连夜暴雨这日突转晴好。太和观真武殿前,只见数十名葛巾布袍的道士手持道剑步罡踏斗,一边舞弄长剑一边变换阵型,口中还振振有词:“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群声高亢,声震瓦屋。 大殿门前的石阶上,一个衣宽冠肥的疤脸道人居高临下。只见他袖口生风,挥一面青色镶白连子七星旗,左扬右落,指挥阶下剑阵变化。他本身材瘦矮,却仗石阶之势鸢肩高耸摆出一副傲人之姿,只是近看之下,他僵硬的脸上布满疮疤。然而底下道士却从未有人嘲讽他丑陋的容貌,相反个个对他恭顺有加。 疤脸道人振臂一挥,猛将七星旗向天空抖展,朗声说道:“众位师弟,这‘撒星剑阵’可是咱祖师爷传下来的武林至宝,练成之后便能以一敌十。你们可要勤加练习,万不可埋没了祖师爷的名声!” “吼!”底下一帮道士齐声应和。 “千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口诀越念越快,剑阵变化也越来越奇。众道士手舞长剑,时而散如繁星,时而汇若圆月;移步换形,俄而队列交错,骤然又依次排开。开合有度,变化循章。但无论剑阵如何变幻,道士们手中的剑始终对准同一方向,其中大有玄妙。 太和观四壁无风,艳阳朗照。数十把长剑在骄阳辉映之下,明晃晃翻来覆去,辗转腾挪,气势恢弘。剑舞之声刷刷作响,与之相对的是观内一株参天古柏默立庭中。昔日百姓于殿前膜拜焚香盛极,这株古柏大半时间淹没于浓浓烟雾。此刻烟消雾散方显出它枝枯叶黄,无风自落,已现衰败之意。古树底下,众道士一招一式接二连三,一形一式轮番上演,汗流浃背,湿透道衣。 待到寒鸦归巢,天空骤暗,顷刻间阴云集聚。淅沥沥的小雨自天际垂直落下如针似芒。数日大雨令人早生厌烦,但似今天这般苦热,一时冷雨沾衣却犹如久盼甘霖,众道士兴奋之余心思早已不在剑阵之上,方才的十分兴致已减至三分。 疤脸道人借故对众道士说道:“诸位师弟,今日咱们操练都辛苦了,各自休息去罢。”道士们闻言长剑入鞘,一哄而散。 见众人散去,疤脸道人独锁殿门来到后院一处居所,径直走入北面耳房。过一刻钟复又走出,手里却添了一壶冒着热气的香茶。他走到正房轻轻叩门,低声叫道:“师父,恕徒儿冒昧扰您清修。外面下了大雨,徒儿特意给您添壶热茶暖暖身子。”屋内漆黑无应。 疤脸道人把声音微略提高:“师父,您老人家可安好?”里面依旧一片岑寂。他小心环顾四周,见无他人便推门而入。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一支残烛握在手上,缓向内室走去,借烛光微亮四下探视,忽见高椅上盘坐一位肃穆的虬髯道长,直惊得浑身一颤,手中蜡烛掉落熄灭在地。 疤脸道人未敢轻动,稍事片刻才又重燃火烛。他将火烛移近,依稀窥见那道长满腮虬髯业已花白,面如重枣,双目闭合,眉宇之间一股真气凝淤,严态威仪。 疤脸道人连忙扑通跪地,惊慌拜道:“徒儿知道您不喜有弟子叨扰,今番误入静室,还望…还望师父莫怪。”怎知那虬髯道长额头上虽见真气窜涌却并无一丝声动。 疤脸道人跪伏半晌方回过神来,笃定这虬髯道长修行未醒,便已全无戒心竟起身狂笑:“哈哈哈哈!不枉我在这荒山破观蛰伏,受尽百般苦楚,今日终能告成大功一件!”他见虬髯道长稳坐如钟,又知静房重地更不会有一般弟子寻扰,因而更加恣意妄为,胡乱在屋内东翻西找。不论桌榻柜屉还是衣袍褥衾,凡屋中之物皆被他掀弄得七零八乱,甚至连这房子一砖一瓦、一木一梁也都被他敲击探视一通。 然而残烛将尽,疤脸道人却终无所获。他懊恼已极,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推开半扇窗户长吁怨气。此时窗外早已是雨过天晴,众星朗朗,少时又见一轮明月轻拨云纱,灵光恍如水泻,正映照在屋内灰墙上一幅水墨丹青之上。丹青卷首《东篱采菊图》五个大字遒劲有力。画上墨韵淡染,山色清悠。一仗藜老者手执黄菊,嘴边含笑,半倚半坐在青篱之下,颔须飘拂,神采奕奕。画风写意绝美,令人心神往之。 疤脸道人移目定睛,目光随月色流转正落在此画上。猝然间那仗藜老者在月光映耀下摇身一变,竟化作了另一模样。疤脸道人大为讶异,瞪睛细看,俨然正是一尊真武大帝趺坐画像。 “莫非此画暗藏玄机?”疤脸道人又惊又喜。不等他取下画卷观赏,画中留白处又凭空浮现八个小字,正是“观空亦空,空无所空。”他口读心念对这八个字反复推敲,待默念到第三遍时却开始忐忑起来。 原来这疤脸道人身居太和观除了每日练功习武外,在真武大帝尊像前念经诵文亦不可少,久之业已颇识道家经文。这字中内容分明是《清静经》中教人物我两忘之言。虬髯道长更每每藉此劝诫弟子做人勿动贪念。他深知虬髯道长人多智谋,平日脾气又怪,为人处世常教人捉摸不透,心虚之处不禁失声惊呼:“哎呀!不好!”一个转身便要夺窗而走。熟料正值此际虬髯道长突睁双眼,从椅子上跃然腾起,大运真气,双掌开阖,一道遒劲掌风便已将窗门关死。 原来这虬髯道长为了修炼上乘心法,三天前就已闭关入定。他将元神置于虚空寂灭,本应以纯罡之气封堵周身五脏六根、奇经八脉。只是近日他觉察到太和观异动,遂有意不闭耳识,防患未然。 至于那幅《东篱采菊图》,正是出自虬髯道长之笔。这位道长出家前本是泰安地界一个王姓官宦子弟。其父不但贵为朝廷命官更是当朝一位书画大家,后因谋逆罪名牵累冤死狱中。自此他家境每况日下,人丁凋敝,只得沦落街头靠卖画谋生,江湖上漂泊数载,却在机缘之下得一奇人指点出家为道,授之以玄门武功。虬髯道长在武学上开蒙虽迟,却有十分悟性,十年间已修炼成一位当世高手,后又因与武当派产生千丝万缕的干连瓜葛,在江湖上累负声望。 关于这段旧事咱们以后再表,单说那位奇人不单传他高深武功,还教会他一手“阴阳笔”的书画技法。这种技艺可将不同内容的两幅图画重叠绘制成一幅,白天人眼所见的是其中一幅画,晚上在光亮之下显现出的则是另一幅画。《东篱采菊图》便是用这种技艺绘制而成。此图阳画五柳先生陶渊明篱下采菊的悠然神态,暗画真武大帝端像并书《清静经》八字箴言。阴阳两幅画皆表达了道家的脱世清净、淡然全足,虬髯道长因而常年悬挂内室聊以***再者虬髯道长有心将此画正对窗口烛台,入夜若有宾客来访便可同邀鉴赏画中玄妙,如遇歹人滋扰也可稍作警戒威慑之用。 再说自疤脸道人进屋伊始,虬髯道长就已将发生之事尽收于耳。他以真气输聚头顶,为的是从百会穴冲开周身闭路以致行动如常。当下听见疤脸道人正要遁逃,他便立时急运内力冲破穴道,又将两道真气从双掌迸发,化作劲风推送出去。疤脸道人眼瞅退路封死,惊慌间两腿更不听使唤兀自绊倒在地。 “好徒儿,为师在此静候你多时了!”虬髯道长猛然厉声喝道。疤脸道人大惊,却佯装镇定,勉强答道:“哼,原来你没有入定,一直都在醒着。你道号玄虚子,果真与你“故弄玄虚”的本事配的很那!” 玄虚子捋髯大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为师不过是将计就计,静观其变罢了。这‘故弄玄虚’之名委实不敢当!” 疤脸道人其时早已胆寒,正在盘算如何逃走。玄虚子却更显不慢不急,讥讽道:“尝闻江湖中水月灵宫的独门秘技《千面易容术》匿迹已久,不想为师今日有幸一见。据传水月灵宫向来只有女弟子。为师好歹与你师徒一场,却还未曾见过你的真貌,还不赶快让为师一睹‘芳’容?” 疤脸道人又是一惊,不料自己的易容装扮早被识破。只是“一睹芳容”这四个字从玄虚子口中说出,分明是他故意将自己说成女子羞辱,顿觉心中又恼又气。但他自知没空在这里烂嚼舌根,一番平心定气,底气又收回不少。“少废话!你牛鼻子既然想看,爷爷便与你认识认识!”言罢他把手伸向后颈,五指向耳根处一扥,竟将一张脸皮生生揭下。刹那间这疤脸道人模样大变,只见他满脸褶皱,獐头猴腮,尖耳掀鼻。一对冷眉鸱目凶光四射,更有一丝邪魅佞笑挂在嘴角。烛火明灭之间诡异竟如同小鬼一般。 玄虚子见他这般狰狞模样感到一阵不舒服,心道:“这厮生的这般丑陋,真不如他先前一张疤脸入眼。”疤脸道人容貌既改,性情更显张狂,指着玄虚子骂道:“牛鼻子,可听过爷爷我“夜燕神行”的威名?” 玄虚子恍然暗道:原来他就是“夜燕神行”仇戎。这贼子轻功了得,手段下流,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专以偷盗各家武学兵谱为营生,为此他甚至胆敢掘开诸多武林前辈的坟茔。以前我对他也只是略有耳闻,今日算是头回见到。玄虚子虽知仇戎绝非善类,嘴上却淡淡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翻墙走粱、偷坟掘墓的江湖蟊贼呀!” 仇戎报上名号却见玄虚子颇为不屑,大为恼怒。“少啰嗦!今日便教你尝尝爷爷的手段,纳—命—来!”岂料这仇戎紧要关头也非孬种,他这“纳命来”三字还未说完,便已抽出暗藏的峨眉双刺,一个健步腾冲直向玄虚子面门刺去。 玄虚子身躯壮实,脚底步伐却迅捷轻盈。他纵身一跃便躲开了插来双刺,脚未着地右手已将悬在床头的两仪长剑从剑鞘抽出,紧跟一剑“铁索横江”顺势向仇戎迎头劈去。 仇戎刚才那一刺发力过猛以致调息不匀,只得勉强以双刺去挡劈来长剑。两兵相接,当啷之声后又跟着扑通一声,仇戎终是底力不住,重摔在地,动弹不得。他自知非玄虚子敌手早生逃心,如今又被玄虚子长剑相逼,领受了这一招剑法的厉害,浑觉周身更无抵抗之志。 玄虚子剑锋指着仇戎的心口,手捋虬髯,喝道:“快说!你一年前带艺投师,拜我门下有何企图?” 仇戎纵已肝胆俱裂,但毕竟神智尚还清醒,骂道:“废话少说!今日就算爷爷杀不了你牛鼻子,早晚也会有人找上你这小小道观。这一劫你怕是躲不过了!”说完不住冷笑。 玄虚子一听,暗暗忖道:这厮在我身边潜匿已久,直至近日才有所行动,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时下我若将他一剑刺死,怕是弄不清楚他的图谋。若放了他,恐怕以“夜燕神行”的性子,他还会再来寻事。不如暂将他囚下,待我弄明原委之后再做打算…… 仇戎见玄虚子正心中犹疑,趁其不备使出看家本领,从舌底翻出一根梅花针啐射而出。玄虚子始料未及忙闪身躲避,仇戎趁势起身,一个箭步飞夺破窗而出,消逝在茫茫夜色。玄虚子侥幸避过暗器,却见人已逃远,追悔莫及。他临窗而立,面对月夜碧空已有思绪万千。 玄虚子不敢相信自己门中首徒居然是夜燕神行仇戎易容巧扮。又联想到自己其他弟子,他们一年前拜师之时大都不过是山下没有土地的贫苦百姓罢了。收他们做徒弟一来可使这些落魄之人免于沦为佃农奴隶。二来自己兴盛太和观需要弟子信众维持生计。三来这些人还可以助自己演算玄妙阵法。只是他们此前从未有半点儿武学功底,与仇戎相比便更是相去甚远了。 玄虚子反复揣测仇戎临逃所言,始终是惴惴不安,回想方才与他打斗之时竟无一名其他弟子察觉,心中大感失望,悲道:“太和观灾祸不远矣!” 翌日清晨,太和观的道士们闻鸡起舞齐聚真武殿前。众道士整列完毕,却听吱呀一声门响,真武殿殿门大开,从殿内遽然走出一位得罗青靴的道长。这道长虬髯满面,神情凝重,正是太和观观主玄虚子。玄虚子几步走到众弟子跟前,手捋一把虬髯,威严说道:“徒儿们多日不见,剑阵可有精进否?” 玄虚子对这些弟子恩同再造,弟子们更对他感恩戴德,每每见到师父总是难掩喜悦之色。但此刻并非师父既定出关之日,弟子们疑窦丛生,便把一连疑问抛向玄虚子。 玄虚子对多半问题未予置答,当有弟子问到大师兄去向时,他只推说自己有要事托付,一早便遣他下山去了。不及弟子们把话全部问完,玄虚子话锋陡转,一别往日颜笑之态,肃然道:“日后由为师亲自指点你们操练剑阵。”又朗声询道:“孟奇何在?” “弟子在!师父!”一个清脆之声回答。 “你是二师兄,今后由你担任旗手指挥剑阵,即日起人在旗在!”玄虚子从袖口中递出七星旗,严令道。 孟奇小心接过旗子,“可是…师父,从前都是大师兄做旗手,我怕…”方才清脆声音已衰减不少。 “有什么好怕的!你虽不如你大师兄天分出众,却为人诚实勤勉、秉节持重,身为二师兄,亦当为众师弟表率。况且有些人不是光靠天分就可以站住脚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么?”玄虚子正声道。 “是…师父。”孟奇唯唯答道。 道士们从师父和二师兄的对话中都能听出一丝弦外之音。这令他们不由得对师父提前出关和大师兄下山臆测纷纷。 玄虚子把长剑一挥,对弟子们训道:“撒星剑阵不以势胜而以奇胜。列阵之数可以百计,亦可六七人。其精髓在于以分合之变、聚散之变后发制人。只要运用得法,以一当十、以少胜多不在话下。你们先从‘流星赶月’这一式开始操练,让为师观上一观。”众道士从未见过师父如今日这般严厉,不敢有丝毫怠慢,谨依师父之言依序演练阵法。 玄虚子提前出关已是自损经脉,待要元气恢复尚需花上三五时日。所谓人危自乱,他自知功力亏损,又见弟子们“撒星剑阵”的火候未及炉纯。忧心之下遂命弟子们轮番站岗,昼夜把守观门。自此每日亲督剑阵,严苛不怠。 第一回 大江秋夜雨潇潇(3) 日子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山中草枯叶黄,泉寒石瘦,落木无边,萧萧而下。大江之上秋水滔滔,一片肃杀景象。往常从太和观都能听见江上一声船夫号子,今日却是寂寥无声。玄虚子早早命弟子们歇停操练,又免了守门岗位,一起生火造饭,同餐共饮。待到酒足饭饱,本应到了赏月的时辰,怎奈天不作美,团团乌云遮住了月亮。众道士兴味索然,玄虚子自饮了几杯清酒,便遣散弟子回屋歇息去了。 后半夜狂风骤起、轰雷掣电。小道士王肆被雷声惊醒起夜,只因他多贪吃了几只河蟹,又口渴灌了一杯凉茶,以致小腹剧痛,上吐下泻,在外耽搁了许久,却在回屋之后隐隐闻见了一股腥臭。 卒然一道电光划过,王肆被眼前一幕吓得半死。只见同屋几个师兄弟均形如枯骨,七窍淌血而死,场面之恐怖像极了被恶鬼索命。 “有…有…有鬼啊!有鬼……快来人!”王肆踉跄逃出屋子惊吼十数声,直至声嘶力竭,一声闷响倒在院中。响声方歇,雷声轰隆大震,霎时大雨倾盆如泻。 东、北两房闻声相继亮起灯来,顷间众人挑灯携剑,衣衫不整奔赴院中。玄虚子冒雨率先奔至倒在大雨中的王肆跟前,躬身将他扶起,伸手寻脉却摸不到一丝脉动,得知他已断无生还可能。他顾不上悲痛,立命几名弟子点亮院子灯笼分守各处。 玄虚子放下王肆尸首怒目环视,在弟子中细细打量,乍然意识到弟子们均已从各房赶来,却唯独西厢房不见声响,忙携着一众弟子奔赴西厢房。众人进屋挑灯看去皆被眼前一幕所撼,西厢房十余人均已惨遭毒手,个个面目狰狞而死。在场之人无不骇然,有胆小道士当场昏死。一向见多识广的玄虚子也不禁大惊失色凉气倒吸,心中自问究竟是何等高手能令自己这些弟子消无声息被害。 众人正惊魂未定,忽听远处有人呼喊:“有师弟被恶鬼夺命啦!”玄虚子按剑循声奔去,已有两名弟子倒在血泊之中。未等玄虚子查验伤情,另一头又有弟子惊呼:“快来人!守门的师弟胡昶死啦!”玄虚子提起一口真气快步如飞,三步五步又赶到院门。哪知弟子胡昶死的更惨,开肠破肚叫人不敢直视。 “真的有…有鬼,快逃啊!”一人喊罢,余下道士再无法镇定,惊得四散溃逃。只听“嗖嗖”两声,两名率先逃到门口的道士应声倒地,其余道士登时不敢再向前一步。 玄虚子道长一声怒啸:“徒弟们,不想死的就给我回来列阵!”众道士惊惶之际忽听师父急命召唤,又见二师兄孟奇高举令旗站住院子中央,便慌忙聚拢过去,把他合围在中间。道士们的衣衫被雨淋透,行动起来脱节慢拍。固然一片狼狈,好在撒星剑阵已成,各自剑锋朝外展开一副御敌之势。 剑阵外玄虚子手持两仪长剑,冷眉紧蹙,恨得咬牙切齿,勃然怒斥:“什么人来我太和观装神弄鬼,赶快现身来见!鬼鬼祟祟算什么英雄好汉!”玄虚子如是反复大喊了几次,依旧未见有人的踪影。茫茫夜雨越是无人应答越是把一众道士吓得魂不守舍。 玄虚子更加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尔等无耻鼠辈,只会干这些暗箭伤人的勾当,真有胆量何不当面比试比试!”话音甫落就听前方“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飞来足有百十枚锋利的钢针。 “快挡暗器!”玄虚子大声疾呼。剑阵一侧传开钢针与长剑叮当碰撞之声。“啊……呜……呃……”十余名阵中道士应声而倒。这些钢针密如骤雨,玄虚子只顾担心弟子们安危,兀自躲闪不及,左肩中了一针。 又一阵雷鸣电闪,四周围墙屋顶高低错落跃上数十道人影。玄虚子远远望去,隐见灯影斑驳处,这些人黑衣蔽体、黑纱遮面,影影绰绰,有的像是手里拿着朴刀,有的像是手里拿着长枪,还有的像是拿着长剑、流星锤。 人影中为首一人冲玄虚子叫道:“牛鼻子!交出东西,留你全尸!”玄虚子听音辨人,已认出此人正是前日逃跑的仇戎,暗恨道:你这贼子以往在太和观装腔作势掩藏身份,徒弟们多半听认不出你,我却十分认得。料你这等拙劣武功,也只会使些下流手段,今日我必将你手到擒来,一剑刺死! 怀恨至此,玄虚子不顾伤势运气冲穴,硬从左肩逼出钢针,一个飞身窜上房顶,对仇戎藐视道:“好啊,尔汝小贼!原来是要谋财,贫道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上,有本事的就来拿!”言罢右手挺剑直奔仇戎疾刺过去。不等仇戎回话,玄虚子的快剑就已逼至胸前,慌乱之中他脚底一滑险些跌落。 紧要关头一旁手持流星锤的黑衣大汉跃身招架,勉强抵住了刺向仇戎胸口的这一剑。玄虚子宝剑被大锤弹回,心中一凛,暗道:想不到除了仇戎这厮,这些人中也皆非泛泛之辈。这个使流星锤的大汉膂力过人,我自当小心为妙。 “弟兄们,不要留活口,将这里的道士杀个干净!”仇戎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汉子从高处跃下,一哄而抢向剑阵袭来。孟奇见敌人来势汹汹,连呼口诀暗语,统领变阵。 撒星剑阵以“众星捧月”之势牢牢聚合,十数名黑衣汉子从各处攻来竟毫无破绽。阵中道士各执长剑,围绕孟奇时而顺着转圈,时而逆着转圈,每人所用招式路数皆不相同。这些黑衣汉子方要破了眼前的剑招,马上又换另一道士前来对峙,使的又是另一路招式,委实令他们头疼。 剑阵越转越快,这些黑衣汉子最初还能够主动迎击,到最后却只有见招拆招的份儿了,眼看就要被剑阵拖入削成肉泥,直急的他们手心冒汗,连连后退,兵器也渐拿的不稳起来。 高处玄虚子两仪剑狂舞,步步紧逼那流星锤大汉。“乾坤倒悬”、“七星追月”、“横断银河”,这三招七星剑法中的招式分别攻他上、中、下三路,锋芒毕***得那大汉几无还手之力。几回合下来,流星锤大汉左晃右晃,渐已失去重心。 玄虚子看那大汉不胜招架,猛又使出一招极为凶狠的“九天星坠”。只见他腾空而起,身旋数周,在那大汉胸前汇成一股强劲气力,剑花卷雨飞溅而出,银光点点,寒气凌人。“着!”玄虚子大叫一声。再看那流星锤大汉,身上被刺了四五个大洞,倒地不起。 这一幕被一个双手持钩的黑衣汉子尽收眼底,哀叫道:“二弟!”他怒火中烧,当下借力使力,脚踩一人肩膀,双钩举过头顶,直奔玄虚子劈将过来。玄虚子料定此人与那流星锤大汉交谊匪浅,此来必然报仇不容小觑,登时脚下生根,横剑来挡。岂料那劈来双钩看似沉重,实则是虚张声势不过一记虚招,为的是挂住玄虚子的长剑。 双钩汉子计谋得逞,双臂下沉向后一屡,险要把长剑勾飞。玄虚子识得这是卸夺兵器的路数,身子迎着他双钩走势,纵臂抖腕,稍使巧劲便择出长剑,转而反劈那双钩汉子的头。那汉子用双钩交护住头顶,又将两臂左右急掣,玄虚子的长剑正劈在当中,被死死锁住。二人斗作一团,一时相持不下。 玄虚子趁双方僵持间隙发问道:“阁下可是‘星月双雄’之一的‘灵臂螳螂’董公胜?那个使流星锤的可是你的结义兄弟‘直撞虎’李元彪?” 双钩汉子不想自己一身夜行衣打扮仍被认出,既知身份败露索性讲话更无顾忌:“不错!我兄弟二人结义江湖,情逾骨肉。今日你杀我二弟,我定将你生吞活剥!”说话间他额头青筋暴起,可见愤恨已极。 玄虚子本是故意示弱与双钩汉子纠缠,以便伺机探明这群黑衣汉子的来历和目的。这一问果叫他问出不少内容。原来这“星月双雄”是近年横行淮南的绿林强盗,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但民间百姓遭受其害,就连官驿也都接连被这二人洗劫。各路州县衙门几年前就下令缉拿二人,怎奈“星月双雄”依仗一身得意本领,多数捕快也是拿他们不得。这两兄弟一人使流星锤,一人使月刃双钩,故自称“星月双雄”,而江湖侠义之士和官府百姓都称他们是“星月双凶”,以彰其作恶多端。 玄虚子既已摸清两个人的来路,心道:这两个大盗荼毒百姓,为害武林,今日落入我手定然叫他们有来无回。那“双凶”之一已被我重伤。余下这个我也要一并诛杀。转念又想:我前些年行走江湖确实杀了不少大盗蟊贼,但与这两个贼人却从未谋面,他二人素来独行独往,今日偏偏伙同这么一帮来路不明的人杀入我道观,究竟是何缘由?他们与仇戎又是什么关系?莫非也是冲我手中那件东西而来? 想到这儿玄虚子一声冷笑,对灵臂螳螂董公胜道:“尔曾在江湖豪言,自称梁山好汉董平之后。当年尔祖上位列梁山五虎将,素有‘英勇双枪将,风流万户侯’的美名,也算行事磊落的豪杰人物,如何传至尔辈竟成这般蝇营狗苟之徒,岂不羞愧?贫道劝尔悔过自新,到官府伏法认罪,来世再做一条好汉不迟!” 董公胜见结义兄弟倒死在玄虚子剑下,已对他恨入骨髓,眼下只想报仇,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只是听他言及自己祖上风光之处,倒还顾及一分颜面,冷言道:“哼!我今日正是奉官府之命前来诛杀你这恶道!”玄虚子听他说到“奉官府之命”不由一楞,想来自己与官府从无瓜葛,更觉今日事情蹊跷非常。 这时又有两个黑衣汉子纵身来攻,玄虚子眼疾脚快毫不迟疑,一记飞腿把胶着在一起的剑钩分开。跟着一个筋斗,轻松落在了两个黑衣汉子身后。那两个汉子一人使朴刀,一人使长枪,连同董公胜三个人合力来攻玄虚子,竟也占不到半点优势。 玄虚子眼见三人来斗,不想再浪费时间便欲催发内力,却浑觉无力可使,连运几次真气越觉力软,便不敢再运功,只以精妙剑招相守。三人趁机以内力相逼,玄虚子便已渐落下风。 玄虚子在屋顶上寡不敌众,弟子们的剑阵却把院中数十名黑衣汉子逼的节节退败。正当众黑衣汉子一筹莫展之际,忽闻一声怪唳,一道黑影如鬼似魅般闪进中央,狂笑道:“哈哈哈哈!号称江南第一大帮的盐帮却被区区几个道士困死在此,忒也好笑!”众人只顾相斗,丝毫未觉院子何时闪现一道蓑笠黑影,纷纷惊愕。 一个黑衣汉子冲那黑影叫道:“你们幽冥宗休要张狂!我盐帮只来了一个分舵,若是我们帮主亲自来,眼前还会有这个道观吗?!”那汉子哼了一声,愤愤又道:“幽冥宗号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如今便有这剑阵挡在前面,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先破了此阵!”另一黑衣人附和道:“哼!若论行刺暗算,你们幽冥宗当属第一。若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你们未必是俺们盐帮的对手!” 玄虚子以一敌三正忙得手忙脚乱,耳朵却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这些人对话,不禁揣摩道:连盐帮和幽冥宗这两股毫不相干的势力也来到了我的道观,他们之间似乎颇有默契,究竟是谁能统领这样一群鱼龙混杂之人呢? 那黑影背向众人并未答话,远处倏的又传来一声女子诡笑:“好笑!好笑!”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魅影从墙头飘飘落下。这女子白袍宽袖,手擎一把白伞,全身缟素却浓抹朱唇,阴笑不止。她娇身伏在那黑影身上,纤臂玉手轻搭在他肩头,噗嗤一声笑道:“真是笑死奴家啦!这些盐帮的臭脚夫们当真有趣的很呢!只要杀了那个持旗的道士,这剑阵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了。如此简单的道理却没一人懂得,真是一帮蠢材!” 盐帮众子弟哪受得了这般侮辱,但见眼前这一黑一白两道似人似鬼的影子却也不敢鲁莽冲撞。只有为首之人敢不忿道:“原来是幽冥宗的黑风使和白罗刹二位圣使,你们幽冥宗虽然自恃武功高强,但我白德昌的淮南分舵却也不是吃素的!” 黑风使轻鄙道:“噢?白舵主既然豪气冲天,请先把那持旗的道士杀了如何?” “是呀是呀,白舵主在盐帮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不如先让奴家见识见识江南第一大帮舵主的手段。”白罗刹应道。 白德昌啐了一口,一声令下,五、六名身穿黑衣的盐帮子弟纵身跃起,从剑阵上方攻去。不料阵中六七个道士尽数把长剑投射出去,数剑齐发,那五、六名盐帮子弟穿心而死。眼瞅同伴如此下场,剩余帮众方寸大乱,急退至数丈开外。 这时忽然阵门大开,圆形剑阵向四周散去,持旗道士孟奇暴露在阵外,剑阵似乎变得毫无秩序可言。白德昌见机立命几名盐帮子弟朝孟奇冲杀过去。剑阵却在此刻突生变化,不知怎的十余道士已从这些人四面八方合围杀来,阵门闭合,孟奇消失于阵中,几个盐帮子第瞬间却被乱剑砍死。这一变化正是撒星剑阵的精髓,唤作“星撒长河”。盐帮众人自此愈加乱了阵脚,乱中生乱,一人失心疯似的冲入剑阵,不一会儿只听一声惨叫,便没了声音。 “白舵主,再这样下去,我们全舵弟兄非要葬死在这儿不可,你快想个法子啊。”一名盐帮子弟急道。白德昌顿时失了刚才的豪气,脸色甚是难看,道:“咱们盐帮是江南第一大帮,若论实力自然要胜过旁人不少,但这些臭道士诡计多端,眼下又折了这么多弟兄,我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众人听舵主这么一说,表面装作不很不甘心,实则暗地叫好,巴不得舵主一声令下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帮主让我们替朝廷夺宝,但这宝物长什么样,我们这些人可没一个见过,更别提它的好处了,为此枉费了弟兄们的性命实在不值。如今这里有不少江湖豪杰,眼下又来了幽冥宗二位圣使,即使我们拿到宝物,恐怕这头功他们也未必肯拱手相让。不如我们先行退去,回去就以宝物已被幽冥宗二使夺走为由复命便是了。”白德昌一番合计又给盐帮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毫不犹豫,依从舵主之言速速退出了道观。 盐帮帮众一散,黑压压的道观内少了不少人,原本几个围观的黑衣汉子还未与剑阵过招便萌生了退意。 第一回 大江秋夜雨潇潇(4) 众人与剑阵相斗吃了亏,兵无斗志,这一幕被白罗刹尽收眼底。她虽已获悉剑阵命门所在,但狡诈之人行事总归谨慎,原是她故意用一席话激将盐帮帮众,令他们率先以性命相试。如今赔上这一班人的性命,剑阵依然坚不可摧,白罗刹也未敢轻视。 于屋顶苦战的玄虚子看见弟子们剑阵得势甚是欣慰,又思时下内力折损,对付这三个黑衣汉子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遂生一念,对灵臂螳螂董公胜说道:“你那结义兄弟皮糙肉厚,只不过被我用剑刺破几道口子,失血过多晕过去罢了,幸未伤及脏腑。我这里有几颗秘传内丹,最是止血的灵药,倘若你给他服下并尽快带去医治,或许保全他性命尚不算晚。” 董公胜受人利诱,对玄虚子可谓杀招用尽。他与李元彪自结为星月双雄,纵横江淮罕逢敌手。不想今日结义兄弟竟在这偏僻道观有性命之忧,急的他心如刀绞,却又听玄虚子言说他尚有生机,因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我二弟果能无恙,今日仇怨算是一笔代销。若他丢了性命,我董公胜就是追到天南海北,也定不饶你!” 这话被使朴刀的汉子和使长枪的汉子听见极为恼火,其中一人斥道:“兄弟万万不可!我等受人重托,倘若半途而废,日后定会被人追杀!” 董公胜冷眼道:“哼!二弟不在世上,我岂肯苟活!若我难逃一死,倒不如与二弟共赴黄泉!”玄虚子虽不耻他是个绿林大盗,却也不由为这番重情重义之言叫好称快:“好!是条好汉!”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药瓶扔给董公胜。董公胜接过药瓶,收了兵器拱手道:“各位,在下就此别过了!”背起李元彪便从房后跃下,隐没于雨夜之中。 那两名汉子怒气更冲,手挺兵刃直奔玄虚子来斗,一人抡起大刀飕飕作响,攻他左路;一人耍起长枪上下翻花,攻他右路。玄虚子左右开弓,孤剑同二人斗了几合,竟也把他们逼得节节退败,待他正欲使出杀技,不料左肩一酸,眼前昏黑,立时便要栽倒。玄虚子只得收住身法,勉强用剑撑住身体。原来射中他左肩的钢针带毒,只因他内力浑厚方支撑到现在,时下药力正猛,任他武功再高也终究难抵发作。两个汉子方才与玄虚子过招都吃了苦头,眼下虽瞧见玄虚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却也迟疑不敢冒进。 玄虚子立在屋顶高处,时下纵然身中暗毒,耳目却依然开阔。他透过雨声隐隐听到山下江水拍岸,侧目朝江边觑望,依稀窥见一点船火起起伏伏,屈指一算,心中又喜又悲:若我命不该绝,今夜自是有故人来访。唉!只怪我一时大意,中了奸人的算计。如今我是生是死,也只好交由旁人定夺了!叹罢,他撇下长剑,闭上双眼,兀自倒了下去。那两名黑衣汉子见状互递眼色,合力一脚把玄虚子踹下了房顶。 众道士见师父从房顶摔下大惊失色,意乱心慌之际,骤然又有数十枚钢针密集袭来,剑阵中被射中者无数。 数仗外仇戎在雨中满脸阴鸷,手持一个“铁莲蓬”站在钢针射来方向。这“铁莲蓬”正是江南百花楼的扬名暗器——百花千蜂针。这种暗器厉害归厉害,只是有一样,一旦钢针用尽,若要重置需要颇费一番周折。先前仇戎因日月双雄帮忙格挡,侥幸躲过了玄虚子剑铓,便到暗处重置百花千蜂针。只是这上针的过程太过复杂,这会子功夫也仅上好三成。但即便只有三成,其威力也巨大,方才那出其不意的一发足使撒星剑阵大乱阵脚。 几乎同时白罗刹抡出一条铁棘软索,索尾悬一把弯月短刀。铁索飞舞,恰似一条奓起鳞片的长蛇,伺机啮人要害。刹那间她将手腕向下一沉,长索直入,刀头带着软索正缠住了孟奇的脖子,反手收回竟将孟奇的人头生生割下。白罗刹右手抖索把人头抛向半空,左手翻掌将手中白伞送出,伞顶不偏不倚正插进了孟奇的人头,鲜血淋漓四溅,染红了整张伞面。白伞载着淌血的人头飞转,掠过剑阵,众道士惊恐万状,片刻间作鸟兽散。 这些道士本就武功低微,受到惊吓后个个面如土色,仿佛丢了魂魄一般。黑风使亮出一把寒铁匕首,使出「夺命追魂」的轻功,三招之内刺死七八个逃跑道士。余下黑衣汉子士气大振,封锁退路,一鼓作气便要将他们诛杀殆尽。 没了撒星剑阵,太和观的道士哪还是这些黑衣汉子的对手。片刻之间,道观内仅还活下三个小道士。三人伏在地上哆哆嗦嗦,跑也跑不得,打也打不过,面面相觑,只得告饶道:“各位好汉爷爷饶命!各位好汉爷爷饶命啊!只要饶了小的们这条贱命,小的们愿每天执鞭坠凳服侍爷爷。若要在这太和观寻什么东西,不劳烦各位爷爷亲自动手,我三人对这里那是再熟悉不过了……”话未说尽,院子里早已是一片哄笑。 “好了好了!都给我小声点,先办正事要紧。”仇戎冲众黑衣汉子嚷道。 大雨缓慢停了下来,众人也趋于安静,一个黑衣汉子向三个小道士笑询道:“几位小师傅,你们可知这道观里有个宝贝在哪?” 仇戎心道:“哼,我是他们的大师兄,又在这道观待了一年,尚且不曾见过那东西,他们如何会知晓?”便根本不予理会三个道士,转而走向他们师父。 玄虚子此时倒在院子中央,头昏力乏,早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合围起来。仇戎夺过一把长剑顶住他眉心,狠骂道:“牛鼻子,命还挺硬!快说把东西藏哪儿了?否则我连你这几个小徒弟一起杀了!”那三个小道士听后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望了望仇戎,又望了望师父。 此前玄虚子趁人不注意示意三个弟子,暗指观内古柏树上的乌鸦巢里藏有东西。此刻他眼望别处,一言不发。其中一个小道士忙指道:“回各位爷爷的话,宝贝就在那鸟巢里。” “你胡说!你这个新来的弟子,怎会知这鸟巢里藏有东西?”仇戎当下叱道。 那小道士被问住,想要说出玄虚子意会给自己的实情,便偷看师父一眼,却见师父把眼睛闭上装不知情,心中盘算:我背叛了师父,师父却指给我鸟巢藏有东西。若这鸟巢中什么都没有,师父他又不承认,岂不是要惹恼了这些人,到头来罪责全在我身上。可要是真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他们寻到后杀人灭口,我岂不是死得更快?万难之下他竟负气胡诌道:“师父上树藏东西是我亲眼所见,你又不是我师父的弟子,你如何便知这鸟巢里没有东西?” “大胆!怎么和爷爷说话?!”一个黑衣汉子喝道。 仇戎却不做计较。自他上次夜探静室险被玄虚子擒获后,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先前用千面易容术掩盖身份一事,此刻无人说破就算事未败露。方才他对小道士说“你只是个新来弟子。”自知多有失言。如今又被人反问一句“你又不是我师父的弟子”,顿觉心怯,索性不再言语。 恰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两人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急不促却使人听得真切,仿佛是由两个步履极沉重之人发出。众人听得好生奇怪,寻音望去,脚步声中顿然传来一句:“阿弥陀佛!玄虚子道长武功卓绝,却没能教出好徒弟,可叹!可惜!” “玄虚子道兄早年在江湖上惩奸除恶,行侠仗义,为此甚至不惜性命。今日门内却多贪生怕死之徒,当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沦亡啊!”脚步声处另个一声音叹道。 玄虚子自愧万分,颤声道:“两位大师言重了。贫道这些弟子都是一些寻常百姓,是贫道对不住他们……我不教他们上乘武功,本意是怕他们将来卷入武林争斗。唉,怎奈江湖险恶,身不由己啊!”话中无尽伤感落寞。 “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仇戎挺剑指问道。 “鬼鬼祟祟的恐怕是各位施主吧?”这声音由远及近,俄见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大和尚走进院门,一个手拿禅杖,头顶箬笠;一个背斜戒刀,赤脚而行。 两个和尚一路栉风沐雨、风尘仆仆,却在灯笼映下脸颊通红,愈显容光焕发。幽冥宗的黑风使和白罗刹二人观这二僧步态轻盈,却能发出如此沉重的脚步之声,已知他们是绝对的内功高手,一时未敢轻视,以待其变。 仇戎心中却十分不爽,料此二僧出现在自己将要得手之际,定然是来坏事,持剑就要杀人,却被一个黑衣汉子按住,小声禀道:“仇大人且慢。今夜的行动乃是千户大人周密安排,为了避免相互串联,在场的众位兄弟好多人也只是头次见面。这两个和尚深夜携带武器,说不定是我们一伙也未可知呢?待我问明来意后,大人再动手不迟。” 仇戎低声吩咐道:“好吧。不过我可提醒你,千户大人可从没跟我提过什么和尚。你若问不出究竟,便一刀将他们宰了!” 黑衣汉子好生应道:“是是是,大人且先听我盘问。”转而冲二僧喝道:“喂,你们是哪儿来的野和尚,深更半夜来道观作甚,这儿可不是你们的佛堂!” 瘦和尚笑答道:“怎么?这地方施主们来得,我们却为何来不得?” 黑衣汉子道:“我们来这里是要杀人,难道你们来这儿也是为了杀人不成?” 胖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与师弟来此是为了救人。” 黑衣汉子冷冷道:“仅凭你两个吃斋念经的和尚就想救走这个牛鼻子吗?岂不笑话!”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贫僧所救之人非是他人,正是在场众位施主。诸位杀孽太重,只有放下屠刀,了还业障,方能早登极乐净土!” “嘿!你这和尚啰里啰嗦,既然不是来杀人,那就要被杀!”黑衣汉子不等把话说完,挥刀便向胖和尚劈去。胖和尚长叹道:“阿弥陀佛!”却也不躲。瘦和尚抢身过来,啪的一声用两指拑住刀刃,稍一发力,再看那刀,立时折为了两段。黑衣汉子大惊,急向后退了几步,登时就要摔倒。仇戎一把扶住那黑衣汉子,跟着挺剑便向瘦和尚刺去。瘦和尚故技重施,只是这次没有折断他的宝剑,只两指轻轻一弹,仇戎连人带剑便栽了出去。他忙施轻功,剑头点地,一个鹞子翻身又将就着站立起来。 “峨眉刺盘剑法灵迅力猛,只可惜施主手上这件兵器不大趁手。”瘦和尚摇头浅笑。 仇戎剑招使空,又气又脑,骂道:“臭和尚,找死!”跟着又刺向瘦和尚小腹,几招下去却都被瘦和尚用手指一一化解。仇戎不等招式用老,纵身而起,刷刷刷三剑连刺瘦和尚双眼。瘦和尚却连脚都未挪开半寸,只靠上身闪躲,竟无半点损伤。 “好一招喜鹊穿枝!峨眉剑法的精髓如今掌握的人已经不多了。贫僧有幸曾见过一位女施主使过这路招式,那真可谓是绵里藏针,凶险之至啊!只可惜施主是个男儿身,用起来倒略显笨拙了。”瘦和尚笑语盈盈道。 仇戎不想这和尚竟出言折辱自己,愈发愠怒,换了一路剑法去攻他下盘。 “青城剑阴阳双修,施主阴气过重,阳气不足,天地精华采补尚浅,这招‘风入松林’嘛,火候还差的远那!贫僧奉劝施主还是换用峨眉女尼的剑法为妙。”瘦和尚嘿嘿笑道。 仇戎盛怒难遏,使出浑身解数,卷起两道剑花,犹如电光石火般发了出去。瘦和尚不急闪躲,竟向剑锋迎去,蓦地身形一幌,三步两步便又绕回仇戎身前,两脚生根,侧身击出了一记势大力沉的金刚罗汉拳。仇戎连忙收剑封挡,双拳正打在剑身之上。拳剑相迎,嗡的一声,拳风犹如洪钟巨鼎,狠狠的撞在仇戎身上,长剑瞬间化为一堆碎铁。裘戎从未领受过这般刚劲拳法,不由得被震飞几十步之远,顿感全身奇疼,紧握残剑的一只手也颤颤巍巍,一口鲜血喷将而出。 仇戎这才意识到自己与那和尚的功力实在相差甚远,但又不想因此功亏一篑,捂住胸口,强咽一口热血,对余下黑衣汉子嗔责道:“怎么…你们还在这里傻站着干嘛?难道煮熟的鸭子让它飞了不成,回去你们怎么向千户大人交差?” 众黑衣汉子这才缓过神来,结帮搭伙的向那两个和尚攻去。只听“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胖和尚将禅杖杵在地上,单手立掌,兀自诵起了经文。方念了几句,这些黑衣汉子便觉浑身无力,头昏眼胀。 此时一旁观战良久的黑风使和白罗刹看出此中蹊跷,凝神闭息,便欲联手上前对付这两个和尚。黑风使亮出寒铁匕首,白罗刹铺开长索,二人刚刚摆出架势,就听暗处有人传音道:“你们二人退下吧!恐怕你俩联手也敌不过这两个大和尚。他们便是数年前声震江湖的灵隐禅僧。那个柱禅杖的和尚法号善才,是名满天下的“桂花诗僧”。另一个是他的师弟性空和尚。说起来老夫与他们也算相识。”传音之声空透虚无又极阴沉,黑白二圣使神色一凛,只好领命。众人得知二僧身份也都纷纷不敢上前。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与贫僧素有前缘,何不现身一见?”善才道。 传音大笑道:“哈哈哈哈!有缘自然会再相见。只是现下若我们两方相斗,恐怕终落得两败俱伤。如今你们朋友的生死掌握在老夫手上,不如这样,我把他交还与你,你们留下老夫要找的东西如何?” “佛门弟子路遇歹人行凶作恶岂能置身事外?师兄,这些人大开杀戒,绝不能轻饶!”性空道。 善才拦道:“阿弥陀佛!师弟,善有善果,恶有恶果,业有业报,缘有缘报。就让一切随缘吧!” 传音赞道:“好!大和尚乃至信之人,想来定不会反悔!” 黑风使向传音禀道:“宗主,方才那几个小道士说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树上的鸟巢里。” 传音道:“方才的话老夫已经听见了,你去鸟巢一探便知。”黑风使领命纵上树顶,果然在鸟巢里找到一样用黄绸布包裹的东西,跃下树来,摊开黄布让玄虚子指认,玄虚子只点了点头,又合上了双眼。 仇戎这才信服三个道士方才所言,暗恨道:“好你个‘故弄玄虚’的玄虚子,当真让我好找啊!这柏树上的鸟巢正对香炉,平日常有人到这儿焚香膜拜,烟熏雾绕,我竟丝毫没有留意。” 性空申述道:“既然东西找到了,各位施主可要履行承诺,连同玄虚子道长的三位弟子,一并放走。” 传音应道:“好!老夫决不食言!” 仇戎被性空打成重伤有气无力,却递了个眼色给一名黑衣汉子,那汉子立时愤愤而言:“我等承人之命,如今浴血奋战,死伤众多弟兄,方擒住了这牛鼻子,岂能说放走就放走……” 岂料他话未说完,白罗刹就已神鬼不觉的绕到了他身后,一把白伞顶在了他的后心,威胁道:“不听我家主人的话,便剜了你的心!”众人无不胆寒。 只听那传音道:“张大人那里,老夫自有安排。” 余人只恨自己与这些人相比武功低微,只得受命,不复再言。仇戎此刻也是鸦雀无声,不敢异议。 双方商议已定,性空和尚搀扶起玄虚子。善才合掌当胸,临走辞别:“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若能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犹未晚矣!贫僧先行一步了。”便与师弟、玄虚子以及三位小道士走出观门。 几人行至半山腰,太和观已是一片火光冲天。三个道士扑通给玄虚子跪下,乞拜道:“师父,弟子们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没本事救得师父,却又将师父的藏宝地点告诉给那些歹人。实在无颜再侍奉您老人家,望师父将弟子们除名山门。” 玄虚子凝望熊熊燃烧的大火,心中无限凄凉。他让弟子们起来,虚弱说道:“徒儿们,当年为师偏安这荒山草观,本是不愿惹人瞩目,又怕你们争强好斗,招惹事端,所以未将平生本领倾囊相授。谁知事与愿违,反倒害了你们。你们遇到强敌率先自保,未可厚非。再有那鸟巢藏宝一事,也是为师暗中指点你们,你们大可无须自咎。” 两个和尚听罢均自无尽感慨,且听玄虚子又嘱道:“眼下太和观已不复存在,为师这里有十几张通行宝钞,足值三两黄金,你们拿去到山下寻个营生安顿去吧!记住,今夜之事切不可再向人提起,免遭祸事上身。”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沓宝钞分与三人。 一个道士哭道:“师父,您也要多保重!只是这大明通行宝钞如今抵不了多少银子,又不能兑现,我们师兄弟也是前路未卜啊……”其余两个小道士也相继哭诉起来。 玄虚子又掏出二两碎银,道:“为师身上也仅剩下这些许银两了,你们一并拿去用吧。” 性空和尚劝道:“玄虚子道兄,你将这些银两分给他们,自己却作如何打算啊?” 玄虚子自嘲道:“大师不必多言,贫道如今成了孤家寡人,大不了与二位大师同去化缘便是。” 三个小道士捧过银两,叩谢道:“师父大恩,弟子们终生不忘!”便择了另一条小路下山去了。 “阿弥陀佛!”两个和尚一声叹息,搀扶玄虚子继续朝山下走去…… 第二回 龙卷万重涛(1) 话分两头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恰在太和观蒙难数月之前,常德府武陵县还发生过一场祸事。虽说是“祸事”,却亦是天纵机缘,此事既要从一个渔村说起,又要从隐客逸士说起。 有道是“茅庐竹径,药井蔬畦,自减风云气。”《易》云:天地闭,贤人隐。古来文人失意时则隐,得意时则仕,其中既因个人际遇,又赖天下形势。有人是完全归隐,有人却是半仕半隐;有人是隐于老泉深林,与猿鹤明月为伴;有人则是遁于偏乡僻壤,与外界尚通往来。后者多在于韬光养晦,静待天时。若天不遂人愿,也便可就此全身而退了。还有那以隐求仕、名隐实官者云云,烦不赘述。 至于那些江湖归隐的平民、侠客,则多是为了躲避仇杀,或是厌倦与人争斗,不过为“人情”二字所逼罢了。隐客之中更有兼具名士与豪侠者,如魏晋之交的“竹林七贤”,其中原委则更是不可具陈了。 当下便有一位刀客,自江西一路游历而来。及至武陵县内,寻得一片茂林修竹、清溪甘泉,自叹道:“我沿途访遍名山大川,无一心动。不想今日在这偏僻所在,无意撞见一片竹林,却叫我动了归隐之念。”他因慕“竹林七贤”之名,便自此结庐居住下来,取名“竹贤居”。每天游山打猎,饮泉抚琴,消遣度日。 一日那刀客游猎归来,却见一只五彩斑斓的长尾锦雉在自己竹屋前觅食,不胜自喜道:“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日正想打一只野山鸡回来,在山上寻了好一阵儿也没寻见,眼下却有一只自己送上门儿来了。”随即他蹑足过去,挥刀便向那长尾锦雉砍去。不料那只锦雉前一刻还在觅食,此刻却像是提前预知一般,一下振翅飞出几丈之高。 刀客惊讶道:“呦呵!我这堂堂大漠第一刀当世没几人能避开,不料却给鸡兄你躲了过去。若不是我嘴馋,如今倒还真有点英雄相惜,不舍杀你了!”说话间他从地下拾起一枚石子朝它弹了出去,锦雉使劲一拍翅膀,咯咯咯叫了三声,竟又未中,石子啪的一声穿透一根翠竹。 刀客有些恼火,使出轻功纵到高处。他攀附在竹子上四处张望,发现那只锦雉飞出了前面的竹林,落在一处青石之上,大笑道:“长的再好看也是鸡,看你能飞多远!”两脚向后一蹬,借着竹子的力道飞身纵出了竹林,正落在那锦雉身后。 “鸡兄,这下看你往哪跑?”方要去逮,却听“咯咯咯,咯咯咯!”几声,石头后面又走出一只雪白的雌雉,曲项向天,仿佛引吭高歌一般。细看那雌雉,青冠朱爪,长羽拖尾,活脱一只神采奕奕的白凤凰。 刀客冲锦雉笑道:“怪不得,原来是有相好的等你!一只也是吃,两只也是吃,今天你们这对比翼鸟算是栽在我手里了。” 说完,只见那只锦雉雄赳赳铺开架势,竟不再逃跑,把雌雉护住。雌雉在它身后长鸣不止,叫声越发高亢。刀客见之动了恻隐之心,感叹道:“唉,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如今像鸡兄你们这样的眷侣倒还真不多见了。也罢!王爷赠我这把‘飞瀑连珠’琴,我在这竹林空弹好几日了,不如我给你们奏一曲《凤求凰》可好?” 刀客本是刀头舔血之人,却天性率真烂漫。一时兴起,便真的回竹屋取琴。待取得瑶琴归来,却见青石旁早已没了双雉踪影。 他既承诺给它们奏一曲《凤求凰》,便决意要寻找两只雉鸡。“鸡兄?鸡嫂?咯咯咯?”他一边唤一边找,经过一片山花,跨过一条溪流,又越过一片桃林,走了好一阵儿,眼前又映入一片青翠的绿竹。 “莫不是我又折回了竹贤居?”刀客微略沉吟,旋即向竹林深处奔去。既而果然见到一座绿竹屋,只不过远远望去却跟自己那处居所不太相像,走近一看,竹匾上刻着“竹仙居”三个大字。刀客心中思忖道:我隐居竹林数日,竟不知有邻舍在此,尚未来得及登门拜访。现下我抱着一把琴来这里胡乱走动,实是有些唐突。不过这屋子的主人好生狂妄,我给自己的竹屋起名叫‘竹贤居’,他这里竟然叫做‘竹仙居’,此人胆敢以神仙自居,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念此他竟少了几分顾忌,脱口向屋内询道:“敢问主人家在否?” 刀客见无人回应,门又未关,便冒昧进屋一探,却撞见了方才那两只雉鸡,喜道:“鸡兄,鸡嫂,你们可叫我好找啊!原来你们竟还有自己的居所。这竹仙居里的‘竹仙’可是二位么?”言罢,哈哈大笑。 两只雉鸡此时似是已和刀客相识,也不走开,竟在这竹地板上悠然小憩起来。刀客坐在屋内的竹椅上,展开瑶琴,整了整衣袖长襟,阒然间一曲《凤求凰》从指间豪宕而出,琴音流亮,炽热缠绵。半阙曲子下来,直引得林间清风阵阵,竹叶簌簌作响。下半阙曲一出,更有虫鸟啁啾相和,神籁自韵。两只伏憩的雉鸡也听的把头颈相偎,咕咕齐鸣。一曲抚罢,余音袅袅,刀客畅怀朗笑道:“怎么样鸡兄,我这把琴堪称当世绝品吧?” 刀客方自陶醉其中,便在这竹屋之内踱步视看起来,才觉得这竹屋空空荡荡,除了竹床、竹桌、竹椅再无他物,轻笑道:“这仙人居所,不过如是!”又看了看那两只雉鸡,蓦地发现雉鸡身下压着一片竹简。刀客下手去捡,却惹得两只雉鸡双双起身,踱出了竹屋。 “你们这对伉俪倒是郎情妾意,方听了我的琴曲就要走,当真是没良心!”刀客嗔怪道。 他目送两只雉鸡出了屋门,目光便聚到手中竹简上,只见上面刻字道:“檐下佳酿,以飨宾朋。武陵野老。” 第二回 龙卷万重涛(2) 东方明满面惊疑,两个孩子也听得入神。崔九只怕吓到两个幼童,不好再卖关子,沉吟道:“这信是写给我那去世的糟婆子的。” 清明时节瑶寄对故人思念,东方明这才弄明白,原来崔九叔是要自己帮忙写一封书信烧给死去的结发妻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同身受,联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与离世的妻子听呢。情之所至,眼中竟涵了一汪热泪。 “东方叔叔,你眼睛怎么红了?”偎在他怀中的果儿贴心问道。 东方明自察险些失态,忙用袖口擦拭干了双眼,慈笑道:“不碍得,东方叔叔经不住花粉,每逢春暖花开便要犯一阵眼疾。” 小子墨心里却明白父亲东方明从无什么眼疾,父亲此刻眼眶湿润,其中的苦楚他也能体会三分。每逢清明,村里人都要上坟扫墓、祭奠宗祖,唯独父亲从不拜祖祭亲,更不向旁人提及家中宗脉传承。小子墨自明事理以来,每逢问到母亲东方明或是独自流泪,或是哑口不提,总之从来不让他知晓。小子墨纵有千般委屈,每次也仅能哭闹一番罢了。如今他年岁又长了一些,深知父亲为养育自己不辞江上奔波、含辛茹苦。故而每次看到父亲伤感落泪,小子墨渐渐不再哭闹,反而伶俐乖巧了不少。 “唉!如今我老了,手上的活计也快干不动了,没有几年好光景啦!果儿父母亡的早,后来我那糟婆子也离我们而去了。还真不知道我这身子骨能不能熬到果儿她嫁人。今年我去城中请了一位纸匠做了些“京宵花银”烧给我那糟婆子,再给她去一封信,也让她在天之灵保佑咱们果儿快快长大才好啊。”崔九凝望着孙女儿哀伤道。 江边景色虽然晴美,但清明时节却总教人黯然神伤。这崔九说着说着竟声泪俱下呜咽起来。那果儿虽幼,竟似也懂了爷爷伤心之处,突然哇哇哭道:“我不要爷爷死,不要爷爷死!” 东方明更觉是自己方才擦拭眼泪,才招致这这一老一小痛哭流涕,悔不应该失态,忙放下果儿回崔九身边,好生安慰道:“九叔,您可千万别轻贱自己,村里一半人家的渔船还要靠您老去艌呢,否则谁敢入江行船?” 小子墨也劝道:“果儿妹妹,别哭了,九爷爷命硬的很。况且不是还有我和爹爹在吗,待会儿我和爹爹从江上打到鱼回来,让九爷爷给咱们做红烧鲫鱼好不好?” 果儿毕竟稚气未脱,一听说有鱼吃,立马破涕为笑:“我也要和子墨哥哥去打鱼!” 东方明忙缓和气氛道:“想来九叔就是福厚,我今天特意带了笔墨纸张在船上,本想在江上若有兴致赋诗几首,便可随手记录下来,谁曾想刚好被九叔用到。” 崔九却话锋一转,低声道:“听说现在朝廷兴文狱,写东西的儒生便少了,敢为百姓上书言事的谏官也少了。东方先生无意功名也好,喜欢笔墨诗文也罢,只是所写内容若不慎与那些罪臣之言暗合,怕是要被无辜牵连了。虽说咱们花溪村地处偏远,但当今圣上耳通目广,万望先生还是小心为好啊。” 崔九提到“朝廷”二字彷佛戳中东方明痛处。他心头一紧,暗想:偏远渔父尚忧国事,那些装聋作哑、只求自保的朝堂大员何以为臣?嘴上苦笑着答道:“皇上禁的是天下儒士之言,与我这个不求闻达的闲懒渔夫怕是扯不上干系。但崔九叔有事嘱托,便与我有莫大的关联,我一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崔九听罢,不好意思道:“如今写东西的文人是少了,可纸墨却没贱价。我也是一时的心思,倒教先生破费了……” 东方明慨然道:“贱市之物,九叔不必在意,不过是些高头竹纸、草笔残墨,值不得几个钱。”说罢从船上取出了预先备好的笔墨纸砚和一张小桌。 崔九喟道:“不论儒生还是渔夫,也都各有各的难处啊!从前咱们花溪村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前年却冒出个河伯所来索要渔课,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喽!” 东方明未接话茬儿,在小桌上铺开文房四宝,说道:“九叔,要怎么写,您说吧!” 崔九把心中积郁一五一十道了出来,东方明他的意思口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祭文。待字迹风干,崔九谢过东方明正欲告别,果儿却吵闹非要留下。崔九视果儿为命根,岂容她稍有一丝风险。东方明也自知江上危险,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照看好两个孩子。两人一番哄劝,怎奈这小童就是不听。 终是小子墨之言最顶用:“果儿妹妹,你不和九爷爷回去生火烧饭,我和爹爹打鱼回来岂不是要干等着了?”果儿果然最听小子墨的话,立时应了下来,便跟着崔九一路蹦跳着回去了。 送走这爷孙俩,东方明内心一阵酸涩,想道:这崔九叔虽是个穷苦渔父,却是真性情之人。只可怜如今家中仅剩他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唉,怎么这世上一等一的好人都要命途不济呢!他眺望二人背影,止不住摇头叹息。 “爹爹何故又在叹气?”小子墨关切道。 东方明眼瞅儿子一片纯真心情宽慰,道:“爹爹不叹气了,咱们莫辜负了眼前这大好光景。”说完二人向船头走去。 此时忽听又有人喊道:“子墨他爹,拿了酒饭再走不迟。” 父子二人回头看时,却是一个村妇模样的丰腴女子,怀揣一个青布包袱,腰上拴着一个酒葫芦,朝他们急奔过来。那村妇面如春花,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她几步奔到二人跟前,把酒葫芦解开递与小子墨,又把青布包袱在东方明面前摊开,脆声道:“俺这里有两张饼,半斤牛肉,还有一葫芦老酒,你们拿去江上用吧。” 东方明略有尴尬,施礼揖道:“多谢大嫂……” 那村妇心直口快,皱眉嗔道:“别总叫俺大嫂,喒们都是旧相识了,叫俺翠屏便是。这饼是才做好的,还滚烫着咧,带去江上吃正好。这酒是今天新开的坛,味道香极了,你闻闻。”说罢,便把酒葫芦打开凑到东方明鼻前。 东方明脸光泛红,谢道:“大嫂一番好意,我们父子心领了,只怕…”他话未说完,就被李翠屏打断:“只怕什么?怕村里人瞧见说闲话,是也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别人有什么想法。再说这里四下没人,能被谁瞧见?” 东方明赧然生惭道:“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子墨他爹,俺本是北方人,你也是数年前才来到花溪村。俺亡了夫君,你又没了夫人,咱们可算同病相怜,与俺讲话何必要学酸丁腐儒吞吞吐吐?”李翠屏责怪道。 东方明俯首拜道:“大嫂与我父子二人恩情如山,若没大嫂当年帮扶,恐怕我父子俩今日还不知到何处流落。大恩不言谢,我东方明至死铭记于心。” 李翠屏扶起东方明,双颊绯红,道:“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东方明接着说道:“其实…大嫂的心思我并非不懂…”说到这儿,那李翠屏早已低头臊的不能言语。 二人正当尴尬难言、欲说还休之际,小子墨兴冲冲道:“婶娘的大饼,墨儿最爱吃了!” 东方明接话道:“既如此这吃食我们留下,待我们父子从江上回来,再去大嫂酒肆道谢。” “这便是了。墨儿既然爱吃,俺便回去再准备几个菜,回头好给你们解馋。”李翠萍羞的面红耳赤,转身便走远了。 如此恩情,何以相报?东方明呆呆伫立,心潮翻涌。少时却见艳阳正悬,已到晌午时分。想是若再思忆下去,只怕又要勾起伤心往事,枉负了这良辰美景,便携小子墨上登上渔船,奋力一撑船篙,远离江岸,驶向中流。 江上往来者甚多,水流并不湍急,但微有冰凉。东方明自江边居住几年下来,练就一身极佳水性。他让小子墨在船头老实坐稳,自己却脱下衣裤,下江畅游一通。游罢跃身上船,直呼爽快。随后他挑了处僻静地方,洒下渔网,支上鱼竿。 东方明虽粗布草鞋的穿扮,浑身却散逸着书生之气。他眺望金光粼粼的水面,一边畅饮美酒,一边高声吟诵:“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酒!好山!好水!好地方!”不觉诗兴渐浓,转身对儿子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小子墨脱口对出下句。他又连吟了几句,小子墨一一对答如流。 父子二人对诗嬉戏正酣,东方明望见一片春江山色大好,儿子又乖巧聪慧,不禁念起昔人故景,转而触景伤怀,一时情起便予东方子墨啁了几口酒喝。都言有其父必有其子,莫看这东方子墨小小年纪,喝起酒来却如父亲一般视酒如珍。良晌以后,他二人已将葫芦中美酒全部喝净,醉意上头,竟双双在船上酣睡起来。 待到东方明清醒来,早已不见了江上的点点轻帆,却察觉所乘小舟已漂泊至一处陌生水域,周遭景色亦是前所未见。他低头观看江面,本应清湛的江水非但浑浊不堪,更似渐变成赤褐色,更有一道道漩涡缓缓升起。 东方明神志正在游离,倏然觑见前方天际黑云压境、风雨欲来。天幕仿佛被割裂一般,黑白分明。这头乾坤朗朗,便如佳妙仙境;另一头却昏暗无比,犹似阴深魔府。他自知情势不妙,心中早有万分悔意:东方明,你当真该死!光顾馋酒,险些误了性命! 东方明一边唤醒了船头酣睡的儿子,一边拼命将船划向江岸。 “爹爹,这是怎么了?天如何这样黑?水怎么这样红?”小子墨被醒来所见惊吓,失声询道。 “墨儿,别怕。要变天了,咱们这就回去。”东方明不禁想起崔九叔曾向自己讲到,传说百年前这里的江水也曾变过颜色,其后三年之中,花溪村瘟疫一年,绝鱼两年,洪涝三年。这小小渔村几乎因此绝迹。他不敢再多想,只得拼尽全身力气划桨,江面却好似越行越宽,始终无法抵达江岸。 东方明万未料到那片黑云移速如此之快,顷刻间天空竟已全暗了下来。说来邪门儿,便在此时江上突然刮起大风,掀起狂涛怒浪。前方数十丈远水面兀的卷起一条水柱,那水柱旋转极快,且越卷越大,越卷越高,直入黑云。 “爹爹,墨儿怕!”小子墨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墨儿别怕,你这样爹爹没法划船了,有爹爹在定然无事。”东方明虽能如此安慰儿子,却早已动心怵目、彰徨不定。小子墨此刻更不敢睁眼,只紧紧抱住父亲,身子蜷缩成一团。 巨大的水柱宛若一条直飞入天的水龙,于惊涛骇浪中奔腾咆哮,震天骇地。一条水龙本已让人惊为天象,哪知在不远处水面,轰隆两声乍然又窜起两条水龙,翻江倒海一般旋绕合进。水龙顶端虬曲交缠,合而为一并入穹苍。黑暗之中雷鸣电射,引来一片暴雨如洪。 这等奇观异象若有幸在江岸观望,倒不失为人生奇遇。然而其中一条水龙即刻就要吞噬东方明的渔船,他方把儿子搂抱入怀,水龙便将他们连同小船一并掀翻掳走。小船在半空中被撕扯的粉碎,淹没于阵阵光雷之中…… 花溪村内,暴风雨虽然也是骤然而至,却在一夜间放晴。村民们聚在街市纷纷议论着昨日那场灾祸。 “你们知不知道这大雨冲走了江头老于家的茅屋。全家五口命丧黄泉,真叫一个惨那!”一人冲大伙言道。 “胡说!死了人确实不假,可那间破茅屋却不是叫大水冲垮的。”一个邋遢汉子危言驳斥道,“你们没见昨天江上的龙吊水吗?听说老于头前几日又捕了一条大鱼,当即回家吃了。谁曾想那大鱼乃是龙王爷爷的太孙,老于头一家因此迁怒了龙王,便被那虾兵虾将掳走了去。”邋遢汉子神秘兮兮续道。 “你这懒汉最爱胡诌,老于头一家都是多好的人,那年战事吃紧,村中的男丁都被征走,村里便闹了饥荒,若不是老于头给你口粮吃,你还能活到现在?”另一人鄙夷道。众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个个眉飞色舞。 村民们聊的正欢,东边突然跑来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妇女,见到人群便冲将进来,气喘吁吁问道:“哪位相公瞅见了东方明爷儿俩?”旁人一看,原来是村西酒肆的老板娘李翠屏。 一个毛头个子噗嗤笑道:“我当是谁这么猴急,原来是屏娘跑来寻夫了!”。 这李翠屏娘原本稍有家资,数年前携钱财随丈夫儿子打北方逃难,在这花溪村落脚生根,买下一间陋旧酒肆做起买卖。此处虽然僻远却邻接江水,偶有往来客船歇经此地,故而生意还能勉强维持。也便在那时,夫妻二人周济了怀抱婴儿、流离失所的东方明,让他们得以生活定居下来。 李翠屏素日只管经营店铺,丈夫则同当地人到江里捕鱼生计。一家三口本已过上心安日子,不曾想前年官府衙门派人收取渔课酒税,丈夫焦虑之下偏偏患上咳疾。期间李翠屏虽访遍附近医士,怎奈丈夫却久病难愈,匆匆离了人世。自己的小儿子本就不服南方水土,又似因思父过度,患上肺痨夭折了,仅剩她孤苦一身。此后李翠屏雇了个坡足残疾的小酒保将就度日。她即便自己如此窘迫,却还不忘帮扶同样艰难的东方明父子。 像李翠屏这种久在生意之人,自然与人招呼周全。再加上她性质豪爽,号为村中老实人打抱不平,小一辈人多敬她一声屏娘。她年纪虽大上东方明几岁,但鳏夫寡妇久在一起,难免有一二好事之徒非议。好在东方明处事一向襟怀坦白,对恩嫂李翠萍礼数周全,又在村中与人为善。村民中毕竟大数质朴仁厚,这一流言也就难成气候了。 却说当下李翠屏寻不见东方明父子本就心里焦躁,面前这个小子又在这里胡诌乱道,惹得她恼羞成怒,便抬腿一脚径直踢向那小子的命门。那小子“哎呦”一声惨叫,捂住裤裆倒在地上,叫苦一阵便急身逃了去。 围观者看得大笑,此时一个在人群外的渔父闻听有人正谈论东方明,遂挤进身子说道:“昨天我还见他父子俩在江上行船,本来我的船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可还没来得急喊上话,他的船突然就没影了。后来我看这江上要变天便收了船,回到岸上却也没见到他们父子。” “莫不是让水龙掳了去?”邋遢幽幽说道。 “别乱说,东方先生平日里和善的很,龙王老爷怎会和他过不去?”另一人替他叫屈。 “这可说不好,咱们花溪村世代捕鱼,谁知道捕到的是龙王老爷的虾兵蟹将,还是龙子龙孙?况且听说他今年的收成也不少……”没等这邋遢汉子把话说完,渔父蓦地瞥见了李翠屏,只见她脸色甚是难看,他忙向议论众人使了个眼色,道“都别乱说,这东方先生贪酒,说不定现在正在某一处喝酒也未可知呢!” 众人看到李翠屏神情越发呆滞,又觑见那渔父连递眼色,当下各自心领神会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