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第一章 深秋。 北平,北池子,东四九条胡同三十四号的大门外,来了十名神秘的大汉。 周遭死寂,呼吸不可闻。金风有点凄紧。胎噪的蝉声随着敌人铁蹄,为风雨吹散了。阶下开始有死去一季的蝈蝈悲鸣。 这座古老的公馆房子,朱红青蓝大宅,黑夜中益显森森然。”如一袭过时的重裘,遮天盖地困围着,里头的人喘不过气。 门坎很高,红漆金环,厚重结实。 一名大汉敲门环,好一会,有人应了,才开一条缝,众无声一拥而入,把应门的老佣人堵在门上,二人把药喷向两头狼狗脸上,顷刻控制了局面。 老佣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声张,竟尔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房子有三进,精锐的十人小组闪身到了后花园。院内有皤暧逃跑声,其中二人,迅速急步出去,手枪一举,这日本男人便颓然,垂下头来就擒。 “在哪儿?”大汉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老佣人默默带到了后进,指一指左边的房间。 大家都很明白:目的物在内。 这批“行动组”人员,也知此行艰险。他们一接到上级命令,已经展开周密的监视与部署,掌握一切资料,对目的物了如指掌。一宗热切渴望着的任务:是因为中间神秘传奇的色彩吗? 到了最后关头,面临揭晓了,会不会在此一刻,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功亏一篑?久经训练、神情安然自若的大汉,心头也一阵乱响。山而欲来风满楼。 其中一人轻轻地撬开这房间的门。 漆黑一片。 大家面面相觑,迅雷不及掩耳,四个人已散至角落,借着室外微弱的灯光,隐约见房间正中,有张特大的铜床。 一顶红罗纪金帐软软洒下。 床上影影绰绰。 她在床上吗? 这是她吗? 来人听过她很多故事了,似天人妖艳,但狠毒如魔头。震惊中日的名声,令这只紧握枪桶的手渗出冷汗。 他轻轻逐步向前,掀开罗帐,后面的同僚,已一手开启电灯掣—一 忽地,帐内飞扑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吱——”地尖叫着。 众大吃一惊,枪声马上响了。 “砰!” 大汉在高度戒备中。 枪声响过,那“东西”仍非常不甘心地咧嘴呲牙,吱吱怪叫。 倒身血泊中的,是一头可爱的小猴子。 它横死了。眼睛半张着,像人,怪异地瞪着不速之客。 帐内有微微地抖动。 一个女人惊呼: “阿福!——” 事情大突然了,女人犹在梦中,灯光刺得睁不开眼来,她欠身半起,一手揉着眼睛,一边问: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 罗帐被掀开一道缝。 自这缝中,忽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发霉,像养伤的动物。这不是人气,是又腥又臭的、毫无前景的味道。 大家忍住了恶心的感觉,聚精会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先是一只手,手指瘦长,指骨磷峋,久未修饰,苍黄一如鸟爪。 这道缝又再被掀开一点,现出半张断。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短发蓬乱,颧骨高耸,非常憔悴。 这是一朵扭曲萎谢的花吧?——抑或,找错人了? 大家表情惊愕,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她吗? “行动组”的头领,不可置信地: “你是——?” 她反问: “你找谁?” 头领望向其中一名大汉,然后三人悄然退后。那大汉上前,手枪指向女人: “背转身,请脱衣!” 女人抬头,才知这“大汉”原来是女的。 她仰面通视之。 她知道为什么。——即使他们认不出她来了,但自己身体上的特征,无所遁形。对方机智、缜密,完全有备而战。 连她左边乳房上,有颗小小的红痣,都知道! 派来的人,竟还有女人乔装的。哼!什么东西?在她跟前卖弄这个? 脱衣?不!她脱衣,永远怀有目的,有所为而为。她珍爱小巧玲珑的肉体,婉约微贲的乳房,一颗小红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泪。说不出来的魅力。 男人的舌头曾经倾倒地舔在上面,痒痒的。从刚。 她怎么肯为了屈辱而脱衣? 既然逃不过了—— 处于窘境,无心回头,女人牙齿一咬,颓败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给她最好的明证。迸出无限庄严: “不必多说。我就是金壁辉司令,川岛芳子!” 一个黑布袋套上她傲慢的头上。 眼前一黑。 她的大势已去。 给国民政府的特务逮走时,曾经军装革履,华农重裘的川岛芳子,身上只一件浅蓝色薄薄的睡衣。 所有家当,—一被充公。 自一九四五年九月,自每起超短波广播中听到日本天皇裕仁低沉而缓慢的“玉音放送”后,终于相信:她的日子真真正正过去了。重要的文件,白纸黑字,马上付诸一炬,只是她有一个很精美的百宝箱,里头每一件首饰:珍珠、钻石、玛瑞、翡翠、琉璃……,绚丽夺目,价值连城。一副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在灯下晶光闪耀,振翅欲飞。 ——有一帧美艳不可方物的照片,曾发表在报上头版。脸很白,眼神锐利但妩媚,她最爱给自己的照片签名。字体反不像本人呢,工整而小巧: 川岛芳子。昭和九年摄影。 昭和九年?那是民国甘三年,一九三四年,芳华正茂,凤凰的项圈,正好与她一身旗袍相衬。满洲国刚成立不久…… 这帧照片,此刻又再发表在报上头版了。 小贩拎着一叠“号外”,不停叫卖: “号外!号外!汉奸川岛芳子明日公审!公审汉奸!” 报上这样印着: 北平七日电:河北省高等法院,定于明日公审川岛芳子,被告之起诉书,内容概略如下: (一卜)…(二)…… 起诉罪名有八大项。总而言之,便是“汉奸”。 小贩是个毛孩子,局外人,这消息随着他朗朗而兴奋的叫卖声,传遍了大街胡同。他踩过被扔弃在地上的日本国旗,老百姓又向之吐唾沫。 一个半疯狂的中年汉子,失去一条腿、一只眼睛,与他握个满怀,大家都没怒意,病汉近乎失常的喜悦: “和平了!胜利了!日本鬼子给打跑了!乐死啦!哈哈哈!” 小学生放学,人人挥动手中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国旗,迎向燃放中的鞭炮。鞭炮的残屑漫天漫地乱洒,盖过号外上的艳照。 伴着她的,只有地摊子上摆放一些日式“被物”:和眼、扇、首饰匣子、精致的高展,以及明治维新局,年青女子流行梳着“文金高岛田”型假发…。从东单到北新桥道旁,贱价地拍卖,象征一个时代的结束。 因为,国民党兵、美国兵和头戴白色钢盔的军警,已经取代了嚣张跋扈的日本宪兵了。 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中国的苦难暂且小体——虽然苦难从没有停止过。 但一公审汉奸”已是老百姓间非常兴奋而哄动的节目。他们憋久了,如果手中有石头,一定狠狠掷向任何一个曾经当过东洋鬼子走狗的汉奸。 “听说她长得很迷人哪!” “害死好多中国人呀!” “才一个女人,个子小小的,怎那么厉害着?” “咱多带几块砖头去!” “打倒汉奸、走狗!” 他们无意识地把胸臆的郁闷都发泄出来。转瞬动欢天喜地嚷嚷,因为,街头舞着狮子呢。——像过过节。 但北平还是很乱。没有一天安静下来。 物价飞涨,纸币不值钱,没有人相信金圆券,只有大洋,还是价值的标准,所以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人心惶惶。 只好寄情于热闹。 这天下午二时,法院后花园给拨作临时法庭公审。 因为女主角是川岛芳子之故,挤来看热闹的人数达五千人,秩序混乱。公物被踩坏,玻璃被打碎,当局虽是故意做出杀鸡撤猴的好戏,但还是控制不了局面,开庭后不及半小时,就在人群的闹嚷及打架声中,宣布延期。 群众十分失望,鼓噪更甚。 都是来一睹芳容的,全被拒请门外,有人把手中的砖头扔向法院,一掷,马上逃掉。老百姓后来四散回家。 除了女主角,还押第一监狱。——她的“家”。 三天后,正式开庭审讯。 川岛芳子穿着白毛衣、绿西服裤,短发经过梳理,人一般干瘦。但经了一年来各地奔波提送,尘埃落定,终被押上被告一栏。 法官严正地宣读: “所谓‘汉奸’,即于中国协助日本,与日本共谋,违抗本国,犯叛逆罪之卖国贼。立法院对定罪者之惩办,乃处以死刑或无期徒刑。” 川岛芳子一边听,一边不以为然,根本没把法官放在限内,只待宣读完毕,突地把头伸到他面前,法官一愕。 “法官大人,”她好整以暇道,“我可以拍根烟吗?” 法官示意,度警递她一根烟,芳子衔着烟,望了法官一眼,他只好给她点了火。 女人倨傲地先狠狠抽一口,徐徐喷出白雾,只待兵来将挡。 法官出示一本书,封面是大号铅字印着:《男装丽人》,村松梢风着。 “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认得这书的作者吗?” “哦,从报纸上得知的,他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吧?” 法官沉住气: “这本小说,有你亲自提供予作者的,关于与日本人勾结,策动满蒙独立的卖国资料。” “哎——”芳子懒懒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说是“小说’了,你该看过《西游记》、《金瓶梅》吧,这些小说里头,一样有妖魔有淫妇,难道你已—。一拘控么?” 哄堂大笑起来。 “希望被告态度庄重点!”法官恼羞成怒了,“这是在法庭上讲话。” 芳子马上表现得庄重: “我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希望你们找一个庄重点像样点的人来问我。” 她目中无人地,又再抽一口烟。 法官并没发作,只道: “与你一同于北池子被捕的秘书小方八郎——” 她听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马上辩护: “小方只是挂名的秘书,事实上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忠仆,他很善良,你们不应该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不谈这个人,然则川岛浪速、头山满、松冈洋右、河本大作、近卫文磨、东条英机、本庄繁、土肥原贤二、宇野骏吉、伊东版二、板垣征四郎——” 茧子静听这一连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日本男人。 她半生就在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过来度过去,终致一败涂地么? 不! 芳子慢条斯理,但一字一顿地声明: “我不算‘汉奸’!” 她明着法官,看他反应。 然后,再用日语,一字一顿地: “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 堂上哄然有声,步煤私议。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是中国先不承认她吗?那一年,她七岁。 第二章 女孩头上给结了个白色的丝带结。 母亲哄着,让侍从为她穿好一件白绸做的和服。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牙哭喊,企图扯开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象之外吧?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 母亲是大清肃亲王善券的第四侧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头发特别长。肃亲王对这甘九岁风华的女人,至为宠爱,当然,对她诞下的王女——他甘一个王子、十七个王女中,排行十四的显牙,也另眼相看。但她泪流满面,童稚的喊声: “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范,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牙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氏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人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复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他用输开的中问话,功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是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退位了。 善香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一一显牙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肃亲王的书房在二微 “来,跟父三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她平日总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审视这七岁女孩: “哈,显牙穿起和服,果然有点英气。” 他沉思一阵,又道: “不过从今天起,我为你起字‘东珍’,希望你到了东洋,能被当作珍客看待。” 显牙不明所以,只好点了一下头。 “东珍,”肃亲王道,“为什么我要挑选你去?在我子女中,谁有你,看来最有出息。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岛浪速身上。” 父亲书房中,法国式吊灯辉煌耀眼,沙发蒙着猩红色天鹅绒罩面,书橱上有古籍、资料、手稿。文献,散发纸和墨的香味,甚至梅兰芳(贵妃醉酒)的上色剧照……,但父亲只递予她一帧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岛浪速。 一个浪人,对中国东北之熟悉,对满蒙独立之机心,甚至远在中国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浓眉,双目深邃,身躯瘦削,非常书卷气。穿着一袭和服,正襟危坐,远景欣然。 “这便是你的义父。他会好好栽培你,策动我大清皇朝复辟大计,你要听从他教导。”为了这个计划,川岛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与肃亲王深交,还曾蓄发留辫,精研中国史地,即使他年轻时策动过满蒙独立运动不果,但一直没灰心过。他以为“东洋存亡的关键地区,全在于满洲”。满洲。 是的,东北一块美好的地土! 这也是肃亲王觊觎已久的鸽的。 川岛原比肃亲王大一岁,但他灵机一动,便说成同年生人,五奉之为兄,交换庚恰,共结金兰之好。那天,还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与肃亲王并排,坐在饰有慈花的日本屏风前合照留念。 谁知显泽落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 “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马车来了,大家为可爱的、双目红肿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无辜地,只身东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锦,有桃树。杏树、槐树、葵花和八重樱。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关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来后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显环,或是东珍,随着这本来没什么情感,但今后必得相依的义父回到东京赤羽的家。 他又为她改了名字。 这趟,是个日本名字—— 川岛芳子。 她签著名字,说着日语,呷着味咱汁。 川岛浪速之所以皱眉,是局势瞬息万变。 在他积极进行的复辟运动期间,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党对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态度强硬,不但中国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凯接受了条款,且龙袍加身,粉墨登场称帝,改元洪宪。 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声中下台了。下一场戏不知是什么? 川岛浪速原意是结合内外蒙古、满洲(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东北大王国),再把宣统皇帝给始出来…… 此举需要钱,需要人才,需要军队… 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 背后的阴谋,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难明。 只在校园放小息的时候,跟同学玩耍。 男孩的头发都给剃去,整齐划一,穿棉布上衣,斜纹哗叽裤子。女孩则一身花纹缎子上衣,紫缎裙裤。 小学体操课有军事训练呢。男孩听从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国人为征服目标——如果“进入”了中国,可以吃鲜甜的梨子,住华丽的大宅,中国的仆从是忠心的。 小憩时,大家又在玩战斗机的游戏。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一鸣鸣!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她的一个同学,忽然狡黠地问: “芳子,究竟你家乡在哪儿?” 另一个使附和: “是中国?是日本?吓?” 芳子受窘。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 她灵机一动,只聪明地答: “我家乡在妈妈肚子里。” 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 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干!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很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复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复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那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里,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安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溜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里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 “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于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复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著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闲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荡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推龄即只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销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退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 不过,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在马背上,迎风招摇。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像其他年青军官、军校候补生、浪人、爱国志士、激进派,以及“黑龙会’减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样,曾经登门拜访过川岛浪速,参加过集会,高谈阔论,杨述时局。 在天下国家大事之余,男女之间的追逐,却不知不觉地,令这两个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经十七岁,她独特的姓力是一点文人的霸气。——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呀。 山家亨的骑术比芳子精湛,总是用一个突然的动作,便把芳子抛离身后,然后他缰绳一勒,马蹄起人立,像在前头迎驾。 作为军人,策马的花式层出不穷,身体经常离开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飞驰着。 芳子有点不甘,虽然对这男人满心倾慕,却不想差太远了。她也仿效他,身体放轻,离开马背——谁知,失手了。 几乎翻跌堕马之际,山家亨急速掉头,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后策马直指前方。 二骑驰骋半天,方才俄极知还。 川岛浪速在浅间温泉的房子,经常高朋满座。 在玄关,只见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谁在里头,说些什么,芳子摸不关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见。” 说来有点依依。芳子突然带着命令的语气: “你不准走!” 她转身跑到厨房去。 出来时,经过大门紧闭的客厅,人声营营,她只顾拎出一盒点心,一打开,是红豆馅的糯米团。 “我亲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递予男人。 他皱眉: “又是红豆馅?” “我喜欢呀!” “太甜了,我喜欢栗子作馅。” 芳子摇头,只一言不发,把吃过一口的大福,一个劲地塞进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欢栗子馅的。不过——下次做给你吃吧。但你今儿晚上把这盒全干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个!真无奈,但依从地收下了。 芳子很满意。她自小独裁,对她所爱的人也像置于掌心。基于天赋,却很会撒娇。 芳子腻着声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馅。或者下半生都这样做呢。” 她脱着他,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 山家亨闻言一笑,马上立正,行个军礼: “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礼!” 芳子一想: “松本,不过是个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会盘问你的!” 说着,便进屋子里。 才几步,她忽回过头来,妩媚向他人叮嘱: “明天见!” 目送山家飞身上马,远去。他像他的马:矫健。英挺、长啸而去。 她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几乎便忘记了在中国驰骋的壮志——只要跟心爱的情人依依相守,远走高飞。伺候一个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 “芳子!” 她听不见。 “芳子!” 室内有人叫唤,把她的灵魂生生牵扯回来了。 她笑靥还未褪呢。应了一声,把木门敞开——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见举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满怀壮志的,十多个。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岛浪速身畔,还坐了个头发及胡子尽皆花白,看上去脸容慈祥的客人,原来他就是“黑龙会”的头子,头山满。 他向劳子端详一下,不怒而威。 为实现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政策,他与川岛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国人是五千年来为旧文明所腐蚀透了的民族,其社会的结合力完全消失殆尽,四亿民众犹如一盘散沙,中国人自私、利己、短视,具浓厚的亡国性格。故日本应在中国领土上确立国家实力,处于优胜地位,先占据满蒙,巩固立脚点,扶植大东亚主人公之势,不让列强瓜分中国。尤其是虎视眈眈的俄国。 而“解决满蒙问题”,正是这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的中心。 就像川岛浪速耿耿于怀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够以满洲的天作为屋顶,满洲的地作为大床,在中国四五千年的兴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八点头为礼。 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陪恋,窥视着她。 与其说是“一双”带着陪恋的眼睛,毋宁说是“大部分”吧。 这些年轻的志士,或许都是芳子的暗恋者,把他们的青春岁月,投放在国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统高贵,貌美而骄矜,同时有着不自觉的放荡。——即使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这种吸引力。 可惜座中对手,还是以这不大做声的男子最强,人为的吧? 川岛浪速问: “芳子,认得他吗?” 她目光停在这年轻人脸上,他长得英俊温文,一直望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点光彩。他还是没做声,但一张胜,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识呢。 “他是蒙古将军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尔扎布! 她记起来了。这蒙古王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芳子在小学生时期已认识他了,两个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马。各奔前程后,他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受训。 不过虽然他长大了,长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给他俩拍合照,要按快门时,芳子顽皮地耳语:“你出‘石头’,我出‘剪刀’,作个划拳状!”——但这人,从小就腼腆怕事,不爱胡闹,把手收好,结果照片出来了,只见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来还是一样呢。胜有点臊红。 川岛浪速又道: “记起来了?多年没见,正好聚旧。他已在军校毕业了。” “哦?” 没速旁观芳予的反应。 莫名其妙,芳子只觉事有蹊跷,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她不知道。 这样刻意安排重逢场面,似乎透着奇怪。 不过芳子心不在焉。 那须发皆白的人物,头山满,若无其事地,举杯喝了一口清酒。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 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这是命吗? 开始时,不过浴后光景—— 川岛浪速把芳子唤到他书房去。 如往常一样,他有什么高见,芳子总是第一个听众。 也许他想把白天商议的事情,好好阐述一番,然后让她明白,投身政治运动,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带打个结。 书房燃着小火炉,一壶水静静地开着。浪速喜欢把袖子皮扔进火中去,发出果子的清香。 他没同她谈家国事,只问: “芳子,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没有——” “这在本国而言,已经算是迟了。” “本国?你是指——” “当然是中国。”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结婚吧!’” 芳子一时语塞,没有他老练的心计,连忙摆手: “没有。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 浪速步步进逼: “山家亨?他不过是个少尉。” 芳子不服气: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将、大将……,任何人一开始也不过当少尉吧。” “当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风顺,大概要四十年。” 这倒是真的。芳子不语。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游戏,你心中有父王的遗志吧:——忘记自己是公主’,而要担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是等她这样通切地一问。让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个关键人物! 川岛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给蒙古工于甘珠尔扎布。结合满家只刀,过兴安岭,攻陷北京城,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以清室为帝——这些才是大事!” 芳子听罢,一愕。 哦,是这样的。 甘珠尔扎布!难怪了。 “这岂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着。他?不嫌恶,但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么,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给他?半晌无语,思绪很混乱,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图用眼神看容看透这个女孩。 怎么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个天秤,一盘珠算,也不能作出决定。一边是经国大业,一边是心头所恋。然而一旦结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历史势必改变。 她还只是个初恋的少女呢。 川岛浪速的眼神并没稍移半分: “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 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他几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岛浪速哑着嗓子: “贞操对于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闻此语,芳子一时未能会意,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义父,抚育调教她成长的长者,一念之间,对她举动非分粗暴,她从来没防范过他呀! 浪速猛地扯开她浴衣的下摆,刚挣扎间,露出一个方寸地。她转身逃躲,他在身后把泪衣往上掀,搬到腰间以上,纠缠成结。 她的内裤是浅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体,神秘而朦胧。 芳子又惊又羞,满脸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过了。 双腕被浪速强执着,一下子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头紧皱,这反令他推动的力量更大。满室是烧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贞操在榻榻米上让义父夺去,是草的腥味。血冉于席间。 川岛浪速一边挺进,一下一下地,一边重浊地呼吸,说着严肃大道理,理直而气壮: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三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 芳子一阵恶心。 第二天一早。 东方出现了浅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弃一角的少女内裤的颜色。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 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 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营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 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地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迟。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 “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的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展,头发离奇的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的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 ,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 “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 “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 有家不得也,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第三章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川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川本及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见席。 这件大令人经没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道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续八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 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型,始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容声中式的彩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艳红,耳环玲裆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馆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 “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护着: “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双壁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种种赞美渐渐冉退。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卷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甘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原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油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退让的。 多么的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么的爱她,招来更多的看不起。凭什么冲锋陷阵去?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复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拍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艳的少妇。 她又只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退维谷,其实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原呢。”他边逗弄一只小猫咪,边远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强龟之末的浪速闻言,怒气陡生: “你这样冲动,如何为‘黑龙会’建功?自从前年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之后,满洲建国指日可待,现在你一个人跑回来,大事就半途而废了!”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 “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帐——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三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帐目。” “哦,是的。”他眯嚷着一只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原来是这个!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 “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妓的大腿上,艺妓,艳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绘画了三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很琐地调笑。 两把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原来一壁还有两名半裸的艺妓,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兽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们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 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唯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难道就此倒下么?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这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旗袍,短发梳得优雅帖服,坐在一个男人的对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贵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风范。 对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说家村松梢风。 她没经约见,运自来访,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来意,并没转弯抹角: “我想把一个精彩的故事卖给你,作为小说的题材,用以换取路费。” 他有点愕然,但蛮有兴趣。 “这个故事的主角,”她说,“是已故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川岛芳子。” “哦!”他闻名已久,连连点头。 芳子继续叙述要点: “是传奇的半生呢:她嫁给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经离婚。过去她曾与松本一位青年军官恋爱,但以悲剧告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卖给你,无论如何,也值两千元的稿费吧?” 村松梢风沉吟: “是‘男装丽人’的风流史,果然是好题材!但 “你要考虑什么?” 小说家也很坦白: “我怎么知道你提供的资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当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怀疑,因为——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听,惊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闻大名呀!” 还待寒暄,她已经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么,不要什么,她太清楚了。 绝处逢生。 芳子又打开一条活路。 《男装丽人》先在杂志上连载,再出版单行本,哄动一时。 小说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传奇的半生,经了生花妙笔,极尽形容,更加吸引。 书很畅销。 但芳子又已离开日本了。 她得到“赌本”,对于此行,孤注一掷。 山家亨接到一封专函,一打开,跌下一叠钞票,足足一千元,还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当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只身返回中国的上海,重出江湖,决定闯一番事业。我将所有的钱,分给你一半,用以还债。希望你振作。男子汉大丈夫,不应沉迷艺妓,一事无成。我们都要尽己力而为。成功与否,则是天意! 芳子 至于川岛浪速,她不告而别,并打算从此也木再回到他身边。 他一定心里有数。 只要翌日醒过来,发觉他的小猫咪,冰冷地躺在玄关上…… 是一头俏丽的白猫呢,头顶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么温柔、无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岛浪速惯常利用女人,刺探情报、勾结外力。他爱养着女性的动物! 它被一根绳子勒住颈脖,一用力—— 芳子已经望到美丽的上海了。 她嘴角闪过一丝顽皮的笑容,川岛浪速受此惊吓,肯定长久也治不好,还没有见血呢,她把愤怒发泄在不见血的报复上。 船泊近码头了。 如烟的晨雾仍恋恋地笼罩在黄浦江上。黄浦江!上海滩!这冒险家的乐园。驳船匆忙地行驶,在江面穿造,担任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一个从中渔利的角色,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两面都应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过杀死过一头小猫咪吧。 冥冥中,这竟是一切杀戮的开始。 火轮在发出吼叫,芳子迎着晨风,深深地呼吸着,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钟楼,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纷纷扰扰,总是人欢气盛,整个码头充血沸腾。十里洋场,什么人物都会得出现,并木惊奇: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法国人……谁对这土地有野心的,都来分一杯羹。他们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贩,还有传教土和学生。 一九三一年,这一年,中国面临很大的劫难! 传教土在派发传单,上面画了洋人耶稣像,钉在十字架上,大字印着:“爱上帝!” 往来的人一手接过,还没细看,学生们也在派发传单,没有图画,没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爱国!” 有些人什么也不爱,只爱钞票,因为上帝会惩罚世人,国家会漠视子民,只有钞票,不会辜负主子,谁拥有它,谁就可以招手叫三轮车,或雇个苦力帮他搬抬行李…… 川岛芳子早已习惯孤身上路。南边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儿落脚。坐了几夜的船,精神还是很好。正拎着一个小皮箱,举目四望。—— 不远处来了两辆三轮车,是两个小伙子踏来接船的。 他们把一个一个的大箱子,搬抬到车上去。每个箱子,上面用油彩给写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冲她一笑。 原来这是戏班子的戏箱呢。 “一一定是角儿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蛮能干的,身手十分灵活矫捷。几个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谁是师哥,谁是师弟。师父不在,担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师哥们了。 只见那人展着顽童式的笑容,毫无怨言,师兄一说,他答应一下便干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欢表演——四平大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迈开台步,走边…… 师哥道: “这箱是戏衣,小也禁!” “得——令!”他还拉腔呢。 芳子见他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一脸朝气。久未见过这般纯真好动的小伙子,仿如刚出集的小鹰,充满活力,振动翅膀。飞,还是飞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头吧。 忽地,一个瘪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单身站着,举目无亲似的,乘势把她的皮包一把抢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瘪三已经飞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戏箱翻跌,漏出袍甲戏衣,一地都是。 咦,一个弱女子竟为歹人所乘,他像个英雄似的一跃上了三轮车向前追上去。 车子当然比人快,他马上追上对方,一追一逃,一番搏斗,连码头的几辆人力车也撞个人仰马翻。 那瘪三身手怎么及他?几个回合,就把皮包给夺回来。 他把原物递还芳子,挺殷勤的。 这位身穿洋装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个子也娇小,恐怕受惊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数目对不对?” 芳子把皮包打开,拎出一叠钞票,她的家当都在里头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见,抓抓头皮: “吓?是日本人呀?” 没来由的,当下有点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语,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闭上,微笑: “谢谢你。” 他一听,竟又大喜,喜形于色: ““吓?真好!原来是同胞!” 他又抓抓头皮,希望继续谈下去,有什么话题呢? “小姐咂,你是来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边厢,师哥们见他见义勇为太过分了,物归原主便了,犹在磨蹭老半天。便在远处大声唤他: “阿福!阿福!贼抓了,还不快来干活?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他一听师哥们唤他小名,浑身不自在。 窘极了,木是因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阿福”。他讪讪地道: “你没听见?” “听见了。” “呕,唤‘阿福’,还真挺土气的。不过——我可是有艺名的!” 芳子微笑,这人真是耿直可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眼不识泰山,所以中间完全没有功过,不会互相利用。这感觉很奇怪:是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往还。 “谢谢你,那可福’!”她强调,“再见。” 这是乱世,人与人,分手之后许没机会再见了,不过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热情,但礼貌地转身走了。 这小伙子,一壁暗骂师哥们: “狗嘴!看我不接你们!” 一壁却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头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记住了一守得云开见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样!” 她这番是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犹有师哥们的怪叫嘲笑: “哎晴,这小子,睡歪枕头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点惆怅,小姐已失去踪影了。——她是来寻亲?抑或来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谈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国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别摩登,特别罪恶,特别黑暗,特别放荡 什么都有:豪华饭店、酒家、夜总会、跳舞厅、戏院、百货公司、回力球场、跑马厅、脱衣舞场、鸦片烟馆、妓院、高级住宅区、花园……背面是陋巷和饿浮,为了生活而出卖灵魂肉体自尊青春气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堂。黄浦公园入口处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个“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据点,各国、各界,特别是军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机会。 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举行了一个舞会。 芳子找到目标了。 华尔兹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会中,宾客都是日本上流社会的名人。“三井物产”,是三井财团对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机构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欢宴,军政界要人都会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们对中国的侵略,不止经济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个艳装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极了,鲜妍的舞衣在场中飞旋着,一众瞩目,身畔围绕着俊男,她换着舞伴,一个又一个…… 是华尔兹。显示了一定程度的,身体上的吸引。 水晶灯层层叠叠,如颤动的流苏,辉煌地映照着女人。 女人的目标是宇野骏吉。 她打听过他了: 宇野骏吉是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重一时的特务头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岁了吧,看来只像四十,精壮之年。个子颇伟岸,眉目之间,隐藏着霸道。头发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装的日本男人,摩登、适体。他有时仰天纵声大笑,对方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转身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经过,一言木发,看他一眼。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二人未曾共舞。却交了手。 当他正欲开口寒暄时,她已飘然换上另一个舞伴去了。 然后,麦克风宣布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华尔兹皇后’的得主是……川岛芳子小姐!” 大家热烈地鼓掌。 但,没有人上台去领这个奖。 川岛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骏吉摇晃着杯中晶莹透明晓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着痕迹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毕。 他若有所失,不过依旧仰天纵声大笑,与同寅欢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时。 一下叩门声。 宇野骏吉抬头:是她! 事前没有任何招呼,不经任何通传,一个女人,退自来到司令部。她一进来,便坐在他对面。 昨天的她穿洋装,今天,却一身中国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国女人的婉约风情,深藏贴身缝制的一层布料中。 他也打听过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么半途失踪了。” 芳子笑: “应该出现的时候我还是大出现的。” 宇野骏吉也笑: “有点意外。” 又朝她联映眼睛: “受宠若惊。” “难道我出现得不对么?” 宇野骏吉站起来,走向酒柜,取出一瓶星白兰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经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领,挑衅地: “要你——宇野先生,当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对镜试了各式各样的笑意,一种一种地试着来,然后在适当时机使用。今天使用这一种。 “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道,“不过不想太多不知所谓的男人来纠缠啦。你知道,入的时间很宝贵。尤其是女人。” 宇野骏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这门子的烦恼,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钱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干爹’呢。” 当二人周旋时,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动用她的“本钱”,即使她唤他“干爹”时,也是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说: “可以拒绝么?——父亲跟女儿之间,稍作过分,已经是乱伦了!” 芳子嗔道: “什么乱伦’?这种话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骏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个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个阴险而奸诈的人,她不会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权势。——她迷恋的,是这些,她要男人的权势作自己的肥料! 司机驾着车,向郊外驶去。 远离了喧嚣的闹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样。茂密的叶子由黄转绿,鲜花只灿烂一季。 汽车驶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点愕然。 车厢内,二人沉默了一阵。 来时,宇野骏吉只问: “你住哪儿?” 她答: “正要托人帮我找个住处呢。” 谁料车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个树林中。 他的呼吸有点儿急促。 芳子心里有数。男人对女人最终的目的,难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兰地吗?.司机木然,没有反应、尽忠职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蜡像。 芳子突然轻轻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么曲子,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声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过的华尔兹,靡靡之音。 她道: “干爹,陪你跳个舞?” 她没有正视他。只在转身下车时,飞快地膘他一眼,闪过异样的光芒。 下车的时候,腿伸长一点,故意露出她的袜带来。 她向林子中款摆而去,像一个舞者,转到对手的跟前。 字野骏吉下车了。 她只轻轻搭着他的肩,跳了好几步,非常专心致志地跳着舞。 芳子强调: “只跳个舞就好了。” 宇野骏吉陡地,把手枪拔出来。 芳子吓了一跳。 她不知就里,望着这个男人。 手枪?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严。但又炙人。 芳子后退几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树上。 宇野骏吉的手枪,顶着她腹部。 他一手掀开她旗袍下摆,把裤带生生扯断…… 她不知道是在这儿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树木。太阳正正地透过婆婆的叶子间隙,洒满二人一身。天地尽是窥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来的窘迫,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挣扎着。 手枪用力地顶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缓缓地闭上眼睛。她是块附在木头上的肉了。 她脸上有一种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为这样,他更觉自己是头野兽,一个军人、大丈夫…… 宇野骏吉毫无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样,于此关头,不外是一头野兽。她逼着扭动身体来减轻痛楚。 芳子很难受,她咬紧牙根,不令半丝呻吟传出去。在露天的阳台,一个半立的姿态。明目张胆。 那根冷硬的金属管子,已不知抵住何处,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枪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只惊弓小鸟。 他在抽动的时候,感觉是强奸。她也让他感觉是强奸,为满足征服者的野心欲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满足了,就正中下怀。她引诱他来侵略。 有一半窃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梦的重温,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后,当男人迸射时,像一尊干里外的炮在狙击,她以为自己一定盛载不下的——她按捺不住,发出复杂而激动的号叫……! “呀” 炮声响了! 战场上的人也在号叫。 第四章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二十分,关东军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策划了满洲九一八事变。日军的工兵,按照计划,用炸药把沈阳以北柳条沟的一段铁路炸毁,令列车受到破坏,又嫁祸中国土兵,以此为燕口,挑起事端,向中国驻军所在地北大营方向开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发动突击。 日军明目张胆地,长驱挺进,正式侵略中国! 东北军在蒋介石国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关内。 ——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经过精心策划,长期部署下,重要的一着。 自九一八起,日军大举侵华厂。一九三二年,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全部沦陷。满洲落在他们手中,为所欲为。 不过,他们需要一点堂皇的包装。 年近五十,长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附近肌肉略松弛,但仍一脸温和恭顺笑意的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大位,到了天津,面见了傅仪。 这位蜗居在人津协昌里“静园”的宋代废帝,复辟的美梦一直随着局势跌宕。清室灭亡了、但日本人总是郑重地安慰他:“请苗上多多保重,不是没有希望的!”他一些遗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没肯离去。但是,中国人却不停内战,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统一”无望,越来越不像样。 傅仪除了沉溺在花大钱,月月给后妃买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钻石、汽车……以外,还沉溺在扶虬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预言,总是“入运”、“大显”、“掌权”…… 之类的慰语。 终于他盼到了! 土肥原贤二先问候了傅仪的健康,就转入正题: “是张学良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不得已,方才出兵。关东军只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这新国家需要领导人。” 他还强调: “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 傅仪却坚持: “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声调不变: “当然是帝制,这是没有问题的。” 日本方面实在急于把皇帝弄到东北去。当然迎合着傅仪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满洲,就是一个傀儡。——但没有人可以预知。 在十一月的一个黑夜里,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九”,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负责把符仪自天津受监视的情况底下偷运出来,到了营口。 岸边静幽幽的,夜色苍茫中,只见几个黑影子,在紧张地等候着。除了远处传来一两下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命的动态。 川岛芳子陪同守野骏吉屏息地望着靠岸的一个黑点。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几个宪兵,和一个长得颇俊俏,但嘴唇抿得紧紧,一脸坚毅能干的特别随从,他是中国人,孤儿,自小接受日本军方培训,以机智冷静见称。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务很重要。他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汽船泊岸。 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阵。 船上走出几个人:郑孝普父子等几个傅仪的忠臣、日本军官、约十名士兵。博仅走在最后,他穿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经过乔装,看来很疲倦,是偷渡时有过一番惊险把。不过总算着陆了。 接船的人赶忙上前恭迎。 宇野骏吉向他行个军礼。 “皇上一路辛苦了。现在我们先坐车到汤岗子温泉,这一两天,就到旅顺去。” 傅仪一上岸,四下一看,来迎接的人就只是这些个?他还戴了墨镜,脸色一沉,整个人银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现个美艳的女子。 她一上前,马上表露身分: “是上吉祥!”只差没跪安,‘啸亲王十四女地显拜会为是上效力!” 傅仪见到自己人,方有点喜色: “——哦?记起了,算辈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闻言大悦,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贵的一个。但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 “不敢当。显哥有个日本名川岛芳子,方便复辟大计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后的,是王室中人,他们大清皇朝,就倚仗这几个了。芳子的野心表露无遗。 宇野骏吉也不怠慢: “请皇上放心,建国大业就交托我们吧。” 一众护送傅仪至早已预备好的马车前。 他有点不开心地,对芳子道: “想象中会有万民欢呼摇旗呐喊的场面呢——” “皇上,”芳子坚定地,像个男子汉,“日后一定会有!” 她向那特别的随从交待。像下达命令: “小林,好好保卫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应: “是!” 傅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傅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 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字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 “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 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 当日的离愁别很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 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 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傅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 豪华的旅馆,俗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 守卫们在大堂站岗。 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 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 宇野骏吉沉吟: “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 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宣,永垂不朽。 各怀克旅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 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 “根据情报,”若干道,“是她不想来。” “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 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博议,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 傅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 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会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癌根深,且传出“秽闻”…… 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 “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 芳子抢先表白: “我自信有这个能力。” “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 宇野骏吉故意地说。 芳子向他撒娇: “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语再说: “我会倾全力而为!” 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 “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 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 “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 “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 “只要女人听的开心。” 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搂。 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 嘴脸在上面送巡,隔着一层军衣…… 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 “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守卫在外水然地围困着她。——这么无边无际的一张大床。 芳子把他军裤的纽扣解开。稍顿,用她细白的牙齿,试图将拉链子给缓缓地往下拉……阴险地轻咬了一下,男人马上有反应。 这一夜过得很长、很长。 在旅顺,芳子也有机会见到自己那些渐渐成长的弟妹们——她被送走时,他们还没出生呢。 不过,她赢不到家里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经被目为一个“异族”,明里很客气,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太瞩目了,不正当,哗众取宠,兄姊只觉是个脱离常轨的坏女人。 “你们最好躲着她一点!” 父王十周年忌辰,王府的院子里建了纪念碑,没有把她请来。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齐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个浓妆,十分显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来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关系也被议论着。 不久,她的妹妹们,都被家中兄长送到日本的学习院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走得太近。 芳子为此很不高兴。 自己那么的努力,就是不肯由着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沦落地生活着、英雄造时势呀。一奶所长,或同父异母的,竟然没有体贴和感动。她得不到关心! 是一个“异族”吗?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干出成绩来,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场。 “静园”在天津日租界内的协昌里。 它身上挂了个招牌:“清室驻津办事处”。 傅仪之所以唤他们居停为“静园”,木是求清静,而是“静观变化,静待时机”。主人在的时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遗老们口中的“行在”,也有人来叩拜、值班,园子里仍使用宣统年号,对帝后执礼甚恭。 这天,忽地来了一辆小汽车。 小汽车驶至“静园”的大门外,稍驻。 大门外是些小贩、路人、司机……,平凡的老百姓,不过哪些是便衣,只有会家子心里有数。 大门内守卫看来颇为森严。 一个贵族太太下车了。 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做客。 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呜咽起来: “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 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 “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 她又靠拢一点。 “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 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 “行尸走肉的皇后!有计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 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 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 婉容喃喃自语: “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 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样: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 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 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二点青翠。 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凉凉的。” 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 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 “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 婉客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 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 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门。 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肝’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 “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的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 “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 “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 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 “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 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 芳子恨他若无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语气来回话。 “谢谢光临。”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谁让她当上的。 他也许因而嘲弄着。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前尘多讽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却不改真情,只飞身跃上一匹快马,不可一世地,策骑奔驰于长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马背上牌辅,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的坏女人。也罢。 无以回头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抛得远远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爱的一个地方——因为是发迹地。 满洲国成立之初,推展虽然相当理想,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各国的反对,宇野骏吉曾交给她一个重要的任务。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关于“上海事变”。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绪已成暗涌,地下组织很多,芳子奉命收买一个“三友实业公司”的毛巾厂工人,袭击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制造死伤事件,然后,又指使为数约三十名的日本侨民,到毛巾厂进行报复。 就这样,原来是少数人的纠纷,酿成毛巾厂被放火烧毁,上千职工中有死有伤,这个传闻中的“抗日据点”被打击。日中两国对立,世界各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满人,东北的地金更巩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开。…这便是一二八事变。 芳子觉得,作为间谍,乱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当胜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脱去戎装,又是一个千娇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乐部狂欢。不能稍停地舞动,是因为血液一直在沸腾中,以致身不由己,难以安定下来吗?但通过不分昼夜,不分对手的跳舞作乐,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确实得到宝贵的情报:——十九路军孤军作战。蒋介石块将下野。谁抗战意向坚决,不可动摇。谁可以收买,倒戈相向。国民党系统的银行濒于破产。中国停战的意愿。什么人肯作卧底。 日方不过出动一个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却这样同自己说,“不过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这是毋须向任何人解释的。” 她操着流利的中日语言,往来中日之间。一时是整套的西服,一时是和服,一时是旗袍,一时是曳地晚装。 一时是女人,一时是个“小男孩”。 对于长年处身风云变色的战场上的军官,这是一种特别的诱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总之这是日本男人的欲望。微妙地,为之冲动。 没见过她的人,听过“男装丽人”的传奇,越是着魔地想见一面。所以,因着这潜意识,初次的会面很容易便被俘虏。 所以,有时她身穿浅粉色友禅染和服,花枝招展地应天行会头山秀三之邀,在东京国技馆观看大相扑。有时,出现在银座七丁目的资生堂二楼,与巨富伊东皈二携手吃茶。有时,穿着茶色西服和大衣,分头式短发,头戴黑色贝雷帽,贵介公子般坐汽车于上海招摇过市。 豪华公馆中,经常有魁梧奇伟的彪形大汉,恭敬侍候,说是保镖,也是面首。——因为,她已无“后顾之忧。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时,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爱在床上,披着真丝睡袍,慵懒地下着命令。 一个俊硕的男人,已穿戴整齐了。亲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荣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经成功,这个卧底不用留。” 她递给他一帧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门: “是!” “过几天在戏院子给我消息。” “我会自行出现的了,金司令!” “好。我干爹不在,明儿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门外,碰到芳子的秘书千鹤子,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点她身边一切。此等荒淫场面早已见惯,从来不多事。 她来,是完成了任务。 “芳子小姐。我来向你报告山家亨先生来上海之后的详细资料。” 芳子抬眼: “先给我放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吧》!” 音乐轻轻地流泻一室。 芳手伸伸懒腰。 真像梦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鸣曲吧》,月光透过音乐,蹑手蹑足地洒得一身银辉。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过什么?到过哪儿?同谁一起?是喜是悲?…… 这样子打听着初恋情人的举动,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五内是起伏的,但她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说吧。” 第五章 ——山家亨有一段时期萎靡不振,这是因为失恋。 后来他到了北京,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有个中国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与一位新闻记者的独女清子结婚。三年后生了女儿博子。 满洲国成立,他奉命到东北搞宣抚工作,发行了《武德报》、组织话剧团、策划文艺演出。颇有点权势。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馆。 最近,因宣传“五族协和,日满亲善”,预备在东北成立电影公司,挑拣合适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后策划人是甘粕正彦大尉。 因工作关系。他与电影文艺界接触较多,生活排场阔气。女明星们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欢心,都向他献媚、争宠。 传闻男女关系糜烂。 女人昵称“王二爷”。 女明星、男女关系、权势、亲善。 资料说之不尽,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着:李丽华、陈云裳、周曼华、陈燕燕……,不知谁真谁假。 他抖起来了——但愿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但他没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关暗地一紧,还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动声色地吩咐千鹤子: “行了。” 唱片还没有放完。顽强地持续着。一室浪漫,围困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 男女关系? 她没有吗? 总是在微微呻吟中喘道: “不准动左边!不行啦!” 她护卫着左边的乳房。 男人拥着看来娇怯的女人,这样问: “是因为‘心’在左边吗?” “是因为枪伤的旧痕吗?” “是因为……” 她不肯把手放开: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强,就看见了—— 在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灯火中,无意地发射妖艳的光芒,奇异地,激发他们的兽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头或牙齿去“感觉”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经共寝一次的男人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下意识地“不准”呢?是为他“留”吗? ——但他从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脸色苍白。 她以为这只是昨夜风流,睡得不足的关系吧。 有一个晚上。 山家亨拥着艳丽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还没进公馆,已在黑暗中热吻。 二人难舍难分地,他一手打开大门,把灯亮着。 一亮灯—— 赫见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烂的东西:撕成一片片洒得凌乱的照片,他与女明星们的合照、以“王二爷”为上款的情书、照相机、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装、和服、连内衣裤也不放过,总之,眼见的没有什么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惊。 这个“灾场”中,川岛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把手脚都摊开,当成自己的公馆一样,目中无人。 她这样嚣张凶悍,显然在等着山家亨多时了。 他识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给你来电话!” 女明星经此一吓,也急于离开。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门,跟芳子面面相觑。 看来她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作为抱歉。 “你的风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来投怀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训练女明星演戏?床上的戏?” 山家亨强抑: “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来,挑衅地: “要的尽是中国女人呢。” 她突然大声地喝问: “为什么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没有答。空气似乎很紧张,时间异常的短,但二人内心活动奔驰几千里,非常复杂,为什么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胜券在握地: “嘿!——因为我是中国女人?” 山家亨闻言。他曾经矛盾,壮志未酬,容颜渐老,待事业进一步时,却得不到纯真至爱,简直是被作弄的一个人。 他也冷笑: “你自视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个送客的手势。 “夜了,请回!” 芳子不肯让他讲这样的话,她不要听,只扑上他身前,贴得很近。 山家亨厌恶地,把这女人推开。 她有点不甘心。 在过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么,只要热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围,都无意地散发如漩涡的牵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从来没有漏网之鱼,是这种满足的感觉,营养着她,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马上变易了一脸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谁?她爱怜地轻轻抚摸他中年的,有点沧桑的脸: “她们,有没有我一半的好?你说?” 从前的岁月,渐渐回来了。 芳子紧紧地拥着山家亨,送上红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亲手做栗子馅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从她背后,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触电般,身体与他叠合,间不容发,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没有动过。——直到他开始动的时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样地缠着他,吊他的胃口,让他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人。她们并没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给他最大的享受和欢乐,给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体就是一个饥饿地吮吸着的婴儿 是男人教会她的。 他们取悦她,她又取悦他们。 到头来,千锤百炼的,送还予初恋情人。——她反而有点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发难,狠命一咬。 他的舌头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过后的山家亨嘴角带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着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这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轻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开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厌恶地推开过她。他嘴角受伤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丝挂在艳红的嘴边,如出轨的唇彩。她裸着身体,放浪形骸,骄横邪恶地笑道: “我不是善男信女!虽然我俩已经没有瓜葛,不过你是我的初恋,我看不过你太多新欢,你最好收敛些,如果惹翻我,什么事也做得出!” 她起来,就着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筑起一道一道的藩篱。他们的距离,就此远了。 他刚得到过最欢娱的享受,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着她的背影。 血没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涌出胀胖的一滴 他想,堂堂男子汉,也是国家派遣来中国候命的,新生的满洲国需要“纯洁”、“忠心不二”的文化艺术感染,他是个重要的“中间人”,成立满映将是重要使命,作为机关主事人,茸茸燕燕,环绕在身旁,谁利用谁,一时也说不清,竟惹来这个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荡地人尽可夫,却容不下他左拥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烦了。 日后不知她会搅什么鬼。山家亨心事芜杂地,坐下来。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这个男人自记忆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颠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沓然,没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没有家国、爱恨、斗争……,回到童真的岁月。 最难堪是将醒未醒时,残梦折磨着她,恋恋不肯冉去,头痛欲裂。芳子猛地拚尽力气把双眼一睁,夕阳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灵般自帐子中钻出来,开始一天的玩儿。 节目很丰富:先吃过“早点”,然后纠众一起耍乐、打麻将、甩扑克,各种的赌博。赌罢便喝酒、歌舞、唱戏、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总会、舞场、球场…邻通宵不寐。 这不是颓废,她想,买日为欢——每一天的快乐,是用她“自己”买回来的! 芳子对镜梳头,柔软的短发三七开,顺溜亮丽。脸色虽是病态的苍白,但淡淡地上了点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红。 穿上心爱的黑缎子长袍、马褂、小袄,戴上黑缎于圆帽,一身潇洒男装。 随从五六人,伴着她,到戏院子去。 “金司令,您这边请!” 戏院子的经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众浩荡地被引至二楼中央的包厢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来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个得势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经之处,观众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践起二郎腿,气派十足地看着舞台,四壁红漆飞金,大红丝绒赠幕已拉开,台上男扮女装的乾旦,正唱着《拾玉测》。男人上了妆,粉险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锅推来让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着一柄黑底洒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抚又捏,随着剧情调情。 大家都视若无睹。 ——这真是个颠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观众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为角儿把“女人”演活吧。 一个小厮递来冒着热气、洒上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抹手。 她认得这个人,是前几天派出去打听情报的手下。他原是俊硕的男人,装扮那么卑微,居然像模像样。 芳子眉毛也没动一根,接过毛巾,下面有张纸条,写着: 味自慢,靠不住她心里有数。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对三个人发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项,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异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无立足之地。 经理着人送上茶点了。 芳子若无其事地,抹过手,纸条操在毛巾里头,团给小厮拎走。 “金司令请用茶,”经理阿议地媚笑着,“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过茶盅,一叠钞票自他手底送过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过随从的望远镜,自舞台上的角儿,游走至观众席,再至包厢右面——她自镜筒中望定一个人,距离拉近了,是一张放大了的脸! 他经过乔装。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远镜对向舞台上。 那个人,呷了一口小厮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无声倒下。无端死去。小厮与附近的“观众”把他抬走。 芳子若无其事地对周围的人闷道: “没意思,我们走了!” 正起立,走了几步。 台上锣鼓喧嚣,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头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个人表演,角儿是神仙与妖怪之间的齐天大圣。他猴农猴裙猴裤猴帽,薄底快靴。开了一张猴脸,金睛火眼,手抡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乱闪,如虹如轮地裹他在中央。这角儿,武功底子厚,筋斗好,身手赢得满堂彩声。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经理赔着笑: “是《闹天宫》。” 她把那望远镜对准舞台,焦点落在他身上,先是整个人,然后是一张脸。 芳子只见着一堆脂粉油彩。有点疑惑。 角儿打倒天兵天将,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飞扬中,仍是乐不可支的猴儿相,又灵又巧。 芳子随意一问: “武生什么名儿?” “云开。”经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戏一落地,就满堂红!”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语气: “是吗?看上去不错嘛。” 然后一众又浩荡地离开戏院子了。 就在大门口,有个水牌。 水牌上书大大的“云开”二字。 水牌旁边有帧放大的相片,是一张萍水相逢,但印象难忘的脸。 他红了! 码头上遇上的小伙子,当日两道浓眉,眼神清朗,仿如刚出集的小鹰。才不过两三年,他就一炮红了。相片四周,还有电灯泡围绕着,烘托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神气。 看上去比从前更添男儿气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云开! 芳子心里有数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轿车,扬长去了。 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华灯待上。约莫是五六点钟光景。 川岛芳子公馆门外,她两名看来斯文有礼的手下,“半暴力”式请来一名稀客。他不满: “我自己会走!” 方步稳重,被引领至客厅中,就像个石头中爆出来的猴儿。他根本不愿意来一趟,要不是戏班里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阐释“拜会”的大道理。 他来拜会的是谁?他有点不屑,谁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么“司令”? 两名手下亦步亦趋,幸不辱命,把他“架”来了。 正呷过一口好酒,芳子抬起头来,见是云开。 她望走他。 云开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记闷棍似地愣愣站着。 是她?码头上他见义勇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夺回的物主,乱世中子然来上海讨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单讨到生活,还讨到名利、权势,…和中国人对她的恨。——云开无法把二者联成一体。 情绪一时集中不了,只觉正演着这一出戏,忽地台上出现了别一出戏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这把他给“请”来的女主人,手一挥,手下退出。 她朝他妩媚一笑: “坐!我很开心再见到你。——有受惊吗?” “有!”他道,“我想不到‘请’我来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一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他很强调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习惯。” 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 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 “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他心里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 “叫我来干嘛?” 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 “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 “谢了!” 一顿,又奋勇地补充: “怕酒有血腥味。” “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温不怒。 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他座子的观众开心。” 她嗔道: “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 她没想过对方倔强倔傲,不买她的帐。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 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 云开没有正视: “这也没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 “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她一似赤炼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缝,眼眯着,眉皱着。忽地又放荡地笑起来: “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情,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见她步步进逼,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 “金司令——” “我吧!”她瞟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里的话!” 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辱,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 “心里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2” 云开一个蜈蚣瞻,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字艺: “多多得罪,请你包涵!”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来还想问: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没机会了。 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 芳子只阴险一笑,懒做地起来,走到电话座前,拎起听筒,摇着…… 云开在回戏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戏文之中,五帝因它身手不凡,拟以天上官爵加以羁鹿,封“齐天大圣”,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盗丹,还我自由,而且勇战天兵天将,什么二郎神、十八罗汉。育面兽、小哪吁、巨灵神,甚至妖统女将…,都在它软把硬攻下败阵。 他觉得自己就是“它”。 一路上还哼起曲子来。 到了戏院子,一掀后台的帘子,土布围困着戏人的世界,自那儿“脱胎换骨”。 ——他一看,愕然怔住。 整个的后台,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 人影儿也不见。 云开勃然大怒。 乌亮的短发粗硬倒竖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一、一是她! 他咬牙切齿,鼻孔翁动,脸红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喷发的火山,气冲冲往回走—— 他又挺立在川岛芳子的踉前了。 垂着的两手,紧握拳头,恨不得… 芳子只好整以暇: “你回来啦?” 她一笑: “云开,今儿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观众,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开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孙悟空怎么逃出她如来佛祖的掌心呢? 云开双目烧红,倔强万分: “我们唱戏的也有尊严,怎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今儿晚上没心情演,你最好还我吃饭家伙,抖出去,金司令是个贼,忒也难听!” 芳子一听,马上变了脸: “哼!在我势力范围以内。我让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个——” 他更拧了: “把班里东西还我肝’ 芳子冷笑一声,示意手底下的人: “全都给拎出来!” 未见,乐器、把式、切末、戏衣…都抬将出来,还提了好些人:琴师、鼓手、班子里头扮戏的待儿们。 她懒洋洋地: “演完就走吧。” “不!”云开盛怒,看也不看她一限,傲立不惧: “我不会受你威胁!” 芳子娇笑,瞅着他,像游戏玩笑: “这样子呀,那我打啦——” 云开以为她要命人对付他,大不了开打比划,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连忙扎下马步,摆好架势,准备厮杀一场也罢,他是绝不屈服的! 不过后进忽传来一声声的惨叱呻吟。 云开一听,脸色变了。 原来一个班中的老琴师被他们拉下去,用枪托毒打。 云开仍屹立着,不为所动。但他心中万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闷击,都叫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 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们没有求饶,是因为一点骨气。 但云开—— “住手!” 他暴喝一声。 面对的,是芳子狡猾而满意的笑靥。 她赢了! 你是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识抬举。任你骨头多硬,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来一场“闹天宫”? 带伤的老琴师在调弦索。没有人做声。 这是场屈辱的表演。 云开抡起他一直相依为命的金箍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握着它。 ——真要表演给这女魔头一人欣赏? 一个班里的兄弟,过来拍拍他肩膊,表示体谅,顺势一推,他上场了。 锣鼓依旧喧嚣,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戏里头所向无敌,现实中,他为了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腾的身子上的溜转,看似欣赏,其实是一种侮辱。 至精彩处,她鼓掌大叫:“ “好!” 云开充满恨意,但没有欺场。凉伞虽破,骨架尚在,他总算对得起他的“艺”。 演罢短短的一折,她满意了。把一大叠钞票扔在戏箱上: “出堂会,我给你们双倍!” 云开一身的汗,取过一把毛巾擦着,没放这在眼内,自牙缝中进出: “我们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会别数算金司令仗势拖欠你们唱戏的。哈哈哈!” 她与他,负气地对峙着。 说真个的,芳子自己何尝高兴过?她不过仗势,比他们高压得一时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着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结果只是逼迫他一场,顶多不过如此。 但她不可能输在他手上。 这成何体统?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 芳子当下转身进去,丢下一个下不了台的戏。 她分明听到一下—— 是云开,一拳捶打在镜子上,把他所有的郁闷发泄,镜子马上碎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了。 云开一手是淋漓的鲜血和玻璃碎片。 人声杂沓细碎,尽是劝慰: “算了算了!” “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贱自己?”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 “大伙明白你是为了我们——” “谁叫国家不争气,让日本走狗骑在头上欺负?”……人声渐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远。 云开咬牙: “好!我跟你拚上了!” 芳子昂然走远,到了热河。 热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间,它是一片盛产鸦片的地土,财富的来源。 满洲国成立以后,东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热河,顺理成章,是他们觊觎之物。 第六章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关东军官吏石本在北票、锦州一带旅行时突然失踪,日军用看一贯的藉口,扬言是遭中国抗日义勇军绑架,为了营救,挥军进入热河省…。 战役进行侵占,自营口、山海关,至热河、承德。不久,日方单方面发表了“热河省乃满洲国领土”的声明。声明随着空投炸弹,于南岭爆发。 无数头颅被砍杀,热河失陷了! 芳子作为关东军“中国童话”的女主角,金壁辉司令,遂率领着她手底下五千安国军,和一批超过十万日元的军费,插手热河局势。 大局没有定:持续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没有一个中国人,打心里希望与那侵略国士的外敌“亲善”。什么“日满亲善”只是个哄骗双方的口号。 即使一省一省的并吞,抗日情绪更高涨,都是壮硕的中国男儿—— 所以他们采取一个最毒辣的方式:壮丁被强行注射吗啡针,打过这种针,痛深了,人也就“作废”。堂堂男子汉,一个个论为呵欠连连的乞丐,凭什么去抗日报国? 川岛芳子正陶醉于她的权力欲望中,知悉中国男儿非死即废吗? 说到她手下的安国军,其实也很复杂,它不是正规军队,只募集而来,质素参差,什么人都有。作为总司令,只是一个“优美的姿态”吧。 热河被侵占而未顺眼。 芳子顶着这个军衔,往热河跑了几圈。 她主要的任务,不外是向叛军劝降,于士兵跟前演说,满足表演欲。 她最爱子军营中,讲台麦克风前,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说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地聆听。她慷慨激昂: “热河其实是满洲国领土,应该归满洲国统治。我们军人到前线,不是为了征服,不是想发生战争,只为流离失所的中国人,得不到同情的满洲黎民做事,令他们有归属感,共同建设乐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来,芳子踌躇满志: “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亲爱的部属,对我有好感,又尊敬总司令的人,我对你们作战能力有期望 “砰!” 一记冷枪—— 士兵之中,有人发难: “卖国贼!” 芳子中弹部位是左边的胸部、肩膊,伤势不轻。 她疼极,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属所放的冷枪! 简直是双重的打击。 她勉强支撑着: “抓——住他!” 手下往人丛中搜寻刺客。 是谁? 整个范围内的士兵都受到株连,全给押下去。 ——这些杂牌军,什么人都有!流氓、特务、土匪、投机分子、革命党……芳子恨恨,终于不支倒地。鲜血染红她的军衣,没见其利,先见其害! 什么“乐土”? 连区区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卧床。感觉特别痛——旧创新伤。痛苦已延长三十小时,药力一过,更加难受。左边的身体火烧火燎的,叫她浑身冒汗,如遭一捆带刺的粗绳子拴着,越拴越紧,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别倦。 医生见她实在受不了,便给她打吗啡。 当她睁开一双倦眼,橡眺地,见到一个人。 是宇野骏吉的副官。 哦,是他,总算有心呢。 芳子挣扎起来,但力不从心,一动,关节格格直响——也许只是心理上的回声。 副官在她床前行个军礼: “金司令!” 她只觉雄风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来问候你的伤势。” 芳子微笑,强撑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个天鹅绒匣子。 打开,是一副项圈。 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一凤凰,是振翅欲飞的凤凰。名贵华丽。 “这份礼物请金司令笑纳!” 芳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拿着它。 不枉付出过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着说了一番话—— 他若无其事地传达着上级的意思: “字野先生说,请金司令多点休息,好好养伤。工作会交给其他人帮忙,尽量不要添你麻烦。请不必挂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会上轨道……” 他说得很有礼貌,完全为她着想。彼此客客气气的。 芳子一边听,脸色渐变。 她掩饰得好,微笑不曾消失过,但脸色却苍白起来了。 心中有数——是“削权”的前奏! 宇野骏吉觉得她的存在,成为累赘了! 当她给满洲国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应的宣传、安抚、收买、劝降、收集情报……等任务后,在军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干脆中枪死去,那还罢了。 但不! 她没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贵族血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一旦满洲国逐渐成形,新的国家崛兴,她的美梦就被逼惊醒了么? 她不相信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即使现实是这样的冷酷,她肯定应付裕如,因为,她会按自己信念干到底! 没有人能够把她利用个够之后,又吐出来,用脚踩扁! 不可能! 芳子维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谢谢干爹!” 副官告辞了。 她面对着那冰冷的凤凰,不过石头所造。钻石的价值,在乎人对它的评估。她川岛芳子的价值,仍未见底! 夜色渐侵。 在这通室雪白的医院病房中,一点孤独,一点空虚,一点凄楚,一点辛酸……,渐渐的侵犯,令她无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记冷枪! 现实当然残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过分”,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一得收拾局面。 伤势未愈,天天犹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进行大报复! 她怒目切齿地在地下牢房,审问当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连的,曾是她安国军麾下的士兵都被抓进来了。 牢房中呻吟惨叫声,一阵阵地传来,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宪兵看不顺眼的、不肯为皇军效力的、局子里宁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亏他们想出这么多花样的酷刑来。 他们用锥子和外,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视大骂的,便把眼睛也刺上两锥子,任从鲜血冒得一脸都是,还在哈哈大笑。 烧红的烙铁,先放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音,冒起的白烟,唬得被逼供的人发呆。那铁烙在他心胸上,马上焦烂发臭。 墙上吊了几个强硬分子,只绑起两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悬在半空,奄奄一息。 浓烈呛喉的辣椒水,强灌进口鼻,辣得人面孔涨红,渗出血丝。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胀,到了极限,一个宪兵直踏上去,水马上自七孔进漏出来,人当场死去。 即使是壮硕的年青男子,全身及双足被紧紧捆在板凳上,问一句,不招,便在脚跟处加一块砖头,一块一块地加上去,双腿关节朝反方向拗曲,潮购作响,疼入心脾。 还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气针。竹签直挑十个指甲、强光灯照射双目、凌迟……,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国人的血肉,任由剐割——只为他们不肯做“顺民”! 这些酷刑已在关东军的指示下,进行好些时日。 芳子来,急于抓住那刺客泄愤。 刺客是个计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唇很厚,显得笨钝。 看真点,那厚唇是酷刑的后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宪兵二人捉将,强撑开他嘴巴,另一人持着个锉子,在磨他的牙齿。每一下,神经受刺激,痛楚直冲脑门,尖锐而难受,浑身都震栗。 芳子一见他,分外眼红。 她一手揪着这人,太用劲了,伤口极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问: “谁主使你暗杀?” 他不答,奋力别过脸去。 她不放过他。 “说!你们组织有多少人?” 男子满嘴是血,嘴唇破损撕裂,牙齿也摇摇欲坠,无一坚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摇晃他,高声盘问: “在我势力范围以内,不信查不到!” 她有点歇斯底里,咬牙切齿: “我把安国军那五千人,一个一个地审问,宁枉毋纵,你不说,就连累无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 还没说完,那火朝她头脸上大口的喷射,是腥臭的血和日诞,还夹杂一两颗被磨挂得松掉的牙齿…,一片狼籍。 他的脸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样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骂: “我死也不会供出来!中国人瞧不起你这走狗!卖国贼!汉奸!淫妇! 他说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听见。他还继续破口大骂: “你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芳子气得发抖。 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鼓跳起来,她一手抢过身旁那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直捣他口中,粗暴地插进去,左右狂挥——他当场惨死。 芳子的伤口因剧动而渗出血来。 但她意犹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兽,她是一个遇袭的人,被这些卑贱的人枪击,还要受辱,她快变成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子了…… 她狂喊: “你们冤枉我。” 拔枪,如烧旺的炭火,噼啪地迸射着火星子,子弹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枪倒地。芳子把子弹耗尽,还未完全泄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归路! 失眠了接近一个月。 精神亢奋,时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来暗算。 夜里眼睁睁望着天花板,即使最细碎的杂声,她整个人猛地坐起,就向着墙壁开枪,四周都是弹孔。她左耳的听力,也因伤减退了。 过了很久,情况稍为好转。 她离开热河,回到日本休养——也许是日方“软禁”的花招。 而日军魔爪伸张,自东北至华北,逐步侵占,建设“集团部落”,严格控制群众,防止抗日武装力量扩大。 宪兵、警察、特务、汉奸,乱抓乱砍。名人被绑架,百姓不敢谈国是,政府不抵抗,壮丁遭审讯虐杀。城乡都有妇女被强奸、轮奸、通身剥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肠子都流出来了,阴户还被塞进木头。竹枝、破报纸…… 大雨中,爱国的青年和学生,在街巷游行示威。 回答敌人炮声的,是他们的呐喊: “打倒军国主义!” “赶走侵略者!” “反满抗日!中国猛醒!” “抵制口货!” “打倒汉奸、卖国贼!” “反对‘不抵抗政策!”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还我同胞!还我河山!” “血债血偿!” 游行队伍如万头攒动的海洋,浪涛汹涌,沸腾而激动。合成一颗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着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这样子齐心协力,还是苟活在敌人铁蹄的逼迫。 很多热血的人,都丢工作,离家乡,加入抗日的行列。没有国,哪有家? 个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游行示威的人丛中,赫然出现洗净铅华油彩的云开! 他在舞台上,独当一面,控制大局。但在洪流之中,只是为国效力的一分子。 他没有后悔过。 一个晚上。 戏班帐篷的暗角,十来人,影影绰绰。 一帧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愤怒地在上面划一个大大的“x”。 旁边有张地图。 是“东兴楼”的图则。 东兴楼? 三年后,芳子又回到中国了。 这回她的立足处是天津。 天津离北京城很近,面向塘沽,是华北一个军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饶。 日租界的松岛街,有座美仑美奂、排场十足的中国饭馆——东兴楼。 这是宇野骏吉安顿她的一个地方。说是安顿芳子,也是安顿一批安国军的散兵游勇——事实上,这支杂牌军也等于解散了。只有芳子,还是把“总司令”的军衔硬撑着,不忍逼弃。她的部属,也因家乡抗日气势旺盛,无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间饭馆来过日子。实际上,强弩之末了。 这楼房,今天倒是喜气盈盈的。 跟中国各处都不一样。 中国各处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敌了,如待开膛挖心。 苟安于满洲国的傅仪,干一九三五年四月,从大连港出发,乘坐比睿丸访问日本去。到了东京,拜会裕仁天皇,一起检阅军队,参拜明治神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发表了充满腴词的《回銮训民诏书》。 所有满洲国的学校、军队、机关……,都召开集会,上下人等一齐被迫背诏书,以示亲善尊崇。 东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国的b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工,布置神庙,按时祭扫,并规定无论何人走过庙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身导率。 连表面上是“内延行走”,实职乃关东军参谋,傅仪的幕后牵线人吉冈安直,渐渐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犹如陛下的父亲,嗯,关东军是日本的代表,嗯,关东军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亲了,哈 东北华北的日军不停增调,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满洲国傀儡皇帝的辈分也越来越低,低到成为仙子”。武装被解除。 直至御弟傅杰服从军令,与嗟峨胜侯爵的女儿峻峨浩在东京结了婚,日方通过〈筛位继承法》,明文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单之于继之。 关东军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带日本血统的皇帝。即使傅仪有子,出生后五岁,必须送到日本,由军方派人教养。 这就是恐怖的事实。 不过,一向是藏在笑脸背后的。 东兴楼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登辉的一张笑脸么?关东军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伟的饭馆,堆放着花牌、花环、花篮子。门前老大一张红纸,上书:“东主寿筵,暂停营业”。 楼上是房间,楼下有庭院建筑。正厅今天作贺寿装置。 川岛芳子出来打点一切。 她仍男装打扮,长袍是灰底云纹麻绸,起寿字暗花,、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见眉目和嘴唇是鲜妍的黑与红,堕落的色调,像京戏化妆——未完成的,永远也完成不了的。 人容还没来,却来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芳子的秘书千鹤子出来接待。 把有慢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闪闪,灿烂夺目的银盾。 上面刻了“祝贺川岛芳子诞辰”.下款“北支派遣军司令宇野骏吉”;。 千鹤子向她报告: “芳子小姐,银盾送来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吗:刻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点头: “把它摆放在大厅正中,让人人都看到!” 千鹤子乖巧地听命。芳子又叮嘱: “宇野先生一来,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审视这自己一手策划订造的贺礼,相当满意。 这座夸耀她与要人关系依然密切的银盾。正是不着一字,便具威仪。——宇野骏吉眼中的川岛芳子,金壁辉司令,地位巩固。 谁有工夫追究银盾背后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呀。非常奏效的个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个没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后侧视。把它又搬移尺寸。 她把眼睛眯起来。有点淘气,又有点酸楚。分不清了。看起来,像个20岁少年,实际上,她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即使是寿筵,她也不愿意算计: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爱国,为国效力的日子,是否还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岁的女人。但妖艳的扭力犹存,在挣扎着。 “金司令!” “芳子小姐!” “东珍!” “显牙格格肝’ “十四格格!” 人客陆续来了。不同的人客,对她有不同的称谓。——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国事务部大臣、三六九画报社长、实业部总长仅满大使馆参事官、新闻记者、日本排优、中国梨园名角、银行经理、戏院老板、皇军军官…… 男的盛装,女的雍容。 馈赠的礼物都很名贵,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额的礼券。 大家场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 当她正准备招呼客人的时候,担任翻译官职务的部属老王带了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殷勤地来到芳子身畔: “金司令,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见见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皱眉: “哦——就是那丝绸店掌柜的事。哎,没工夫。改天——” “不,不,请金司令千万帮个忙。我大哥被关押起来了,说不定受严刑拷打,他年岁大,这苦吃不消呀。” 芳子问: “老王,他有供过什么吗?” “打是打了,可没什么口供。” 姓朱的虽是汉子,也急得眼眶都红起来: “真是冤枉的!拜托您给说一下。” 芳子不耐烦地: “要真是抗日游击队,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您别开玩笑了,我们家打祖辈起就是北京的老产,除经营丝绸批发以外,没有干过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么胆敢参加什么游击队?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从出了事,四方奔走,终于摸到了川岛芳子的门径,通过翻库官老工疏通。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况是大家吹捧得权重一时的金司令? 自后门想也递送过好些珍贵的礼物吧,不然怎得一见? 与其说是“门径”,也许就落入她众多勒索“圈套’冲的一个呢。 芳子发着脾气: “今天过生日,怎的挑个大日子来麻烦我?” 姓朱的继续哭诉: “请高抬贵手,向皇军运动一下。我们可以凑出两万块,金司令请帮忙!” “这数目不好办,我跟他们……,也不定可以关照呢。” “面粉一袋才三块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过一旁,放风说:大概总得拿出六万来。这么老大一笔款子……,但又是性命攸关,讨价还价,声泪俱下。 芳子只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厅去。 她知道,最后必然落实一个数目,比如说:三四万。然后她狐假虎威打一通电话到宪兵部队,还不必惊动司令,那被抓的人就会被释放了。 ——但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后门”,要不,哪有这排场? 镁光不停地闪,芳子如穿梭花丛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间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后,也许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军官与大使的对话是: “说是司令,不过作作样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报倒很准确:说蒋介石国民政府只想停战,保留实力。先安内后攘外。” “他们怕共产党乘机扩张,势力更大。” “中国人内江,是皇军建功的大好机会!” “消息来源,想是用美人计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样馋,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来过吧?” “嘘!” 芳子已来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来喝寿酒,也带着这样的一块破布?是‘千人针’吧?” 他连忙正色: “哦,这是由很多个女人用红线钉好,送给出征的军人,希望他们‘武运长久,平安回国’。我一穿军服,就给放在口袋里。芳子小姐原来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军人呢!” 芳子娇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晓得算是聪明,还是笨蛋?” 说说笑笑一阵,芳子一双精灵的眼睛四下搜寻,她等的人还没到。宇野骏吉,连这点虚荣也不给她?她还喊过他“干爹”,她还那样曲意地逢迎过! 筵席摆设好,先是八小碟。 侍应给各人倒上三星白兰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着: “大家先吃点冷盘,待会有我们东兴楼最好的山东莱款客。天津人说最好的点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识货,其实中国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说,成吉思汗锅……” 应酬时,偷偷一瞥手表。 方抬头,便见到宇野骏吉的副官。 他来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点事,未能前来贺寿,派我做代表,请多多体谅!” 又是他! 又是派一个副官来做“代表”。他眼中已没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诞辰也不来? 手下马上安排座位。 劳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强颜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宾道: “哈——干爹这阵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别又叫我失望2” 菜上桌了。水陆俱陈的佳肴,圆桌面摆个满满当当,暂时解了围。 来的人济济一堂,芳子还是笼罩在一片虚假的逢迎中。 政途发发可危。 她在无数的危难之中欺骗着自己,有点累。十载事,惊如昨,但不能倒下去!还得继续“角力”。 气氛还是欢乐的。 只耐不住隐隐的伤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无其事,把一个针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边的抽屉取出来。 然后,向众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长袍下摆,卷起裤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针。 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举座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她闭目幽幽叹一口气。一张眼,重新闪着亮光。众目联联之下,她只把针筒收好。 芳子环视各人,微侧着头: “伤口一痛,就得打这个。打完不能喝水。来;大家干杯!” 她把酒杯举起来敬饮。 一点疾飞的火光,把酒杯打个正着。玻璃碎裂,琼用色液体溅湿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枪弹! 乔装为仆人、宾客,或送礼随从的抗日革命分子发难了,开始狙击。 匣枪一抖一抖地跳动。火器发作,满室是刺鼻的烟。 芳子抖擞过来,非常机警,马上滚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后的目标,全是日本军官。 这次的计划,头号敌人自是字野骏吉和川岛芳子。谁料手野骏吉早着先机,听到一点风声,他没出现! 来人到处寻找芳子,但被她射杀。 寿筵摇身一变,成为战场了。一片混乱,杯盘狼籍浴血,死伤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枪法没失准,在桌下向其中两人发射,皆中。 一个大腿中弹,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张睑来。 ——她认出了! 是他? 是云开! 自从那个晚上,云开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戏,宁可不吃这碗饭,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挠。 芳子也因此对梨园的角色特别地恨。马连良。程砚秋、新艳秋、白玉霜……都吃过苦头,被勒索、侮辱过。但凡演猴戏的,她都爱召来玩儿。——但其中再也没有他! 每个角儿,在舞台l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 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没办法的一个男人,竟纠党对付她来了。 她发觉是云开,一时间,不知好不好再补上一记,恨意叫她扳动手枪,怯意反让她软弱了。——是怯!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小伙子。他吃过多少碗干饭?享过什么荣华?就舍下台上的风光去打游击? 此时,局面已为芳子及宪兵控制了。宇野骏吉的副官受了重伤,但他领了一个队,在外头布防——是上司的先见。 宇野骏吉竟没打算把这险恶向芳子知会一下呢。 突袭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约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废墟似的现场,目送云开也被带走。 他的腿伤了,不停流血,寸步难行。宪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给一管粗大的毛笔,画上一条血路。 芳子在人散后,独自凝视那鲜红淋漓一行竖笔,直通东兴楼的大门。 一股莫名的推动力在她体内冲激。——即使他是罪魁祸首……,芳子霍地站起来。 夜更深了。 当芳子出现在天津军备司令部的牢房外,当值军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帼。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楼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喀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别。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 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第七章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 “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 “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进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 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根遍野…… 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奸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日军疯狂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床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干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现内有乱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港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第八章 ——“你知道我是谁?”…… 坚定但辛酸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 芳子的态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没把任何人放在限内——当然,在这时势,她已是一个落网受审讯的汉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内。 她过去峰峰的岁月,一个女子,在两个国家之间,做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错”!要认“罪”? 芳子冷笑一声: “嘿,跟我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官来审问?真是啼笑皆非。连你们政府首长,甚至蒋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属吗?” 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 她把下颌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战? 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 时间? 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 他出示一大叠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干眼前。他读出名字: “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 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 她打断: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 法官又取过一大叠文件: “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资料,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虐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 芳子转念,忙问: “当时是多少年?” “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一般,奸诈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复正五年,等于民国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会算吗?当时,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如何率领几千名部属在沙场上战斗?怎会卖国?” 法官一听,正色严厉地责问: “被告怎可故意小报年龄,企图洗脱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来也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了,干瘦憔悴,皱纹无所遁形,若根据她的说法,无论如何是夸张而难以置信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人人都看透这桩事儿,是她自个地认为巧妙。 不过穷途末路的川岛芳子,身陷囹圄.证据确凿,仍要极力抓住一线生机。 不放过万分之一的机会。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们把我审讯了一年,我始终顶得住,不肯随便认罪,不倒下来,是因为——你们把我年龄问题弄错了!’” “你提出证据来。”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们快点向我父亲川岛浪速处取我户籍证明文件,要他证明我在九一八事变时,不过十几岁,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现在穷途末路,又受你们冤枉,很为难。——他千万要记得芳子跟他的关系才好。” 芳子一顿,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当证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汉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盘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许“时间”可以救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在满洲干出什么大事来? 川岛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关系”,人非草木,给她一份假证明,证实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问她以罪? 芳子从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监狱。 牢房墙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迹斑斑,茨黯黯的,也夹杂老去的血痕。每个单间高约三米半,天井上开一四方铁窗,墙角开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还有马桶,大小便用。 灯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间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个问题人物,她单独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过人,这死在狱中的女犯犯杀害情敌的罪。 小洞穴给送来菜汤、玉米面窝头,非常粗糙。芳子接过,喃喃: “想起皇上也在俄国受罪,我这些苦又算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窝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洒下,与昔日繁华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从没想过蹲在这儿,吃一些连狗也不搭理的东西。 ——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望向铁窗外,她见不到天空。终有一天她会见到。 脱离这个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么人也有:汉奸、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整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 不过苦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浪,只在阴沟里鼠窜,干着下作的勾当。 她瞧不起她们。 针尖那么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 “吵什么?小眉小眼!” 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 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 何日君再来? 呜咽如克叫的尖寒。 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 四下渐渐无声。 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劳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劳子大喜过望: “李律师!” 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 芳子心情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 川岛芳子,即华裔金堂辉,乃肃亲王善者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无子,从芳子六岁起,由王室进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为鄙人之养女。… 芳子脸上种情渐变。 继续看下去:…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认为日本国民之一员。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紧,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户籍证明是这样的? ——并无将出生年份改为大正五年,也不曾说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头,惶惶地里定李律师。不但失望,而且手足无措: “并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写?——我不是要他写真相,我只要他伪造年龄和国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师满目同情,但他无能为力: “川岛浪速先生曾经与黑龙会来往,本身被监视,一不小心,会被联合国定为战争罪犯。他根本不敢伪造文书。现在寄来的一份,对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经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爱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破灭了。 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党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个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缝中进出低吟: “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 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会,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壁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故国,汉奸罪名成立,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 宣判的声调平板。 闻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 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尽。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显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呼略呼嘻地吃着面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跷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 “呀” 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的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叠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 “二万五?” “不,’他道,“三万。” 也罢,三万元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原谅了他。 一开始: 父亲大人: 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免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呼 ——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了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 川岛浪速样 恩仇己温,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 “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什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四百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 “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 “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 “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满她,化作一眼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 芳子嘴唇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 “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f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水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月员” 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 “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叠,价值却很少。她欲放: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 “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叠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华,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唤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歼,字东珍,又名金壁辉,年四十二岁,国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今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咋呼”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刹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新闻记者们早就作好行刑现场采访的准备,中央电影第三厂的摄影队,也计划将川岛芳子的一生摄制成胶片,可是最后一刻的行刑场面却落了空,“珍贵”的镜头,终于无法纪录下来?为什么有如此忙通的安排? 大门外,大家都在鼓噪。 士兵严加把守,说是没有监狱长之令,绝对不能开门,不能作任何回答,即使记者们纷纷送上名片,也无人转报。 一番交涉。 ——直至一下沉闷的枪声传出。 隔得老远,听不真切。 枪决已经秘密进行了? 没有人能够明白,里头发生什么事。 太阳出来了。 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因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都盖着一块旧席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原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惜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席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糊,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胡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y” “作好的准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子。”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采访?” “她不是短发的吗?怎么尸体头发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呼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里没有贫富贵贱忠好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准备好了。 众人退出。 两三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准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渡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里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壁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大家,养父又在异国,农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壁苦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1七。卒于一九四八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 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 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因,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复返 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初查。 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 刘隔芳子还活着吗? 报上都作了大字标题的报道了。 监察院展开调查。可是由于控告人没有写明住址,也未能提出被告人的名字,芳子生死之谜,一直是个疑团。 年老的和尚,出面否认那是一个“替身”,因为是他亲自认尸的。是否基于大而化之的一点善心呢? 世上没有人知悉真相了。 后来古川长老把骨灰送到日本去。 七十八岁的他,抱着骨灰盒子,来至信州野夙湖畔黑娘山庄,过八十五岁的川岛浪速。两个会会老矣的衰翁,合力把芳子的头发和骨灰,掩埋在山庄,还加上一张她生前盖过的羽绒被。用过的暖瓶。没穿过的白绸布和服。 川岛浪速道: “即便是替身也要供奉——万一是她本人呢?” 这个谜一直没被打破。 川岛浪速在接到骨灰之后九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当看护他的女人如常把体温计换在他腋下时,发觉他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他过不到冬天。 他再也看不到漫天飞雪的美景。高朋满座的热闹澎湃,成为永远的回忆。 法名“澄相院速通风外大居士”。他死去的妻子福子,他死去的义女芳子,三块方角的灰色石碑并列在川岛家墓地上,沉默不语。 同年,战犯—一被处决,据说有一天,犯人被带上卡车,在北平市内游街,之后,送往市郊刑场。他们倒背手捆着,背后插上木牌子,卡车两侧贴着罪状,都大字写上他们血腥统治、肆意屠杀,坑害国人…… 的暴行。 群众奔走呼号,手拿石块砖块投掷,一边大喊: “打倒东洋鬼!” “血债血偿!” “死有余辜!” 还没送达刑场,很多早已死过去了。 受尽痛苦,奄奄一息的,到底也还上一条命。——其中有一个,便是宇野骏吉。 看来他死得比芳子还要惨。 中国人永远忘不了惨痛的历史教训。 云开对国民政府失望了,他投身延安去。他不是云开,不是阿福——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满洲国的“皇帝”傅仪,已于一九四六年在沈阳机场被俘,苏联红军押送至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审讯。后来,他在东北抚顺战犯管理所写交待材料。…… 违抗了绝密暗杀令,又违抗了命运的安排,把芳子放走的山家事呢,他在事后被召回日本去,一到司令部,马上被捕,拘留审讯,不久被判监禁。 停战前一直藏匿着,没敢露面,也怕作为战犯,被送回中国。他潦倒、欠债……,当年美挺轩昂,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北京话的名士派,穿着破衣,到处借贷。 后来失踪了。 一九五1年一月份的《周刊朝日》有这样的一则花边:…… 一只野狗在猪圈粪堆里吃一个男人的头!脑袋右边有几处还有头发,脸和脖子则被 啃得没什么肉了。 这是山梨县西山村这小村子中的大事件。 人们赶紧找尸体,终于在松树林中发现了: 一具用麻绳捆在树干上的无头男尸,尸体旁着黑皮包、安眠药、一些文件和六封遗书…… 山家亨,死时五十三岁。 他不相信某一天,道出他命运的乱语: “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 乱语指引过他: “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冥冥中,应了前一段。 他因女人,命该如此吧? 那个女人呢? 她是生?是死? 岁月流曳,没有一个人是重要的。一切都像虚贴于风中的剪影。 一切得失成败是非爱恨功过。三千世界,众生默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过了很多很多年—— 日本战败,忍辱负重,竟然在举世羡妒的目光底下跃为强国。 东京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银座。这里现代建筑物林立。东京金融贸易中心、银行,还有著名的百货公司:三越、松场屋、西武、东急…。 星期日,银座闹区的几条马路,辟作“步行者天国”,洋溢着节日气氛。富饶的大城市,总充塞着欢快而兴致高昂的游人,熙来攘往,吃喝玩乐。 只见一个老妇的背影。她穿白绸布和服,肩上路了头可爱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闪而过,平静而又荒凉,没入热闹喧嚣人丛里,不知所踪。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谁? 没瞧仔细。也许是幽幽的前尘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