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爱》 1 日暮时分,烟霞斜映天际。渐沉的夕阳,徐徐的凉风,从空中慢慢飞掠而过的倦鸟,为这即将落幕的悠闲白日缓缓掀开了最后的悠闲曲调。 时已深秋,难得有一日的清爽天气呢。 是啊,难得呢。难得在这少有的深秋清爽日子里,她能如此悠闲地漫步在繁花灿漫的青石径中,如此自在地徜徉在清水荡漾的静水湖畔。想来,她似乎已许久不曾有过如此悠闲自在的时刻了呢! 难得,果然是难得至极啊! 缓缓地舒上一口长气,她闭眸,唇畔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扬开双臂,任秋日的凉风从身前慢慢地拂过,掠起耳旁的发丝,牵动身上的衫裙。 呀,好想化做那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的鸟儿,就此融在无边无际的天之深处,什么也不用思,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悠闲自在地直到生命的终了。 哎,真的好想好想呢。 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天遂人愿的那一天,才不过放任心神自由徜徉了那么短短的一刻,远远的焦急呼唤已火燎燎地丢到她耳边来。 “奉恩!奉恩,奉恩姐!” 她无力地暗叹一声,不情愿地收回轻扬的手臂,将唇畔淡淡的笑意隐回唇齿之间,淡褐的瞳眸无奈地掀开,有些懊恼,有些无力,更有些头疼地回望向急匆匆朝着她奔来的仓促身影。 “春掬,又怎么了?”难得的悠闲呵,真的便如此的与她无缘么? “奉、奉、奉恩姐!”跑的满脸汗珠淌的小丫鬟大口地喘息着,手抖抖地指着身后的某一方位,“二、二总管有急事找、找你!”呼,好累! “急事?”她淡淡叹一声,并不追问具体事由,只回身走向春掬所指的方位。 什么样子的才算是急事? 凡是天要下雨、地要刮风、海要涨潮、河要翻浪、甚至是这府中的小小池塘又有小鱼小虾蹦上岸来——在那一位刚刚年过四十不惑的二总管眼里,全部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急事。 她入这金陵申府已不是三五时日,而是已过三年五载啦,对于二总管整日里大呼小叫的“急事”早已视若无睹,只是却又偏偏无法真的去不闻不问。因为,他所口口声声喊的“急事”,其中十之八九与她的银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利害关系。 唉,谁叫她居于人家的屋檐下呢! “奉恩,奉恩!”胖乎乎圆滚滚的短胖身子似圆球一般地转到她的身前来,小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向她,“奉恩,你跑哪里去了啊?你知不知我快急死了?”顺手撩起宽大的袍袖扇一扇风,逼余奉恩不得不去注意到他那一头一脸的汗珠子。 “奉恩忘记了同二总管告个假,偷溜着在后花园逛了一会儿,您不要怪奉恩才好。”微微屈膝,她眼皮子也不眨地低首认错。 “好了好了,什么怪不怪的?”二总管快速地摆摆手,“现下我有一件急事,奉恩你——奉恩,奉恩,你叹气做什么?我是真的有急事的!”忙忙地摇一摇手中用火漆密封着的书折,严肃地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二总管。”余奉恩有些头疼地再叹口气,“奉恩昨日便从京城回府来啦,也是有许多‘急事’准备着回禀公子爷知道的——可您看我不也是等了这些时候了?”因为那位公子爷正身陷美人膝下无心其他,“您在申府多少年月了,应该更明白公子爷脾气的,现在他正在忙些什么,您也比奉恩再清楚不过——奉恩不敢去打扰的。” 开玩笑,平白无故的,避之尚且唯恐不及的她为什么要无端去找骂挨? “可眼下真的有一件急事等着咱公子爷处理啊!”二总管皱着眉头哭丧着圆脸给她看,“事关咱申氏船坞的将来哎,咱们的死对头快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奉恩你不能不去——咦,你这声叹气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掌管一府大事小情的总管对不对?他有权要求隶属于他手下的这丫头去做任何事的是不是?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每次都指派不动这小小的女子,为什么这小小的女子一点也没有将他的威慑看进眼里?为什么?为什么?! 呜,简直是丢尽世代为优良管家的祖宗的面子嘛! 胖胖的手指,很哀怨很哀怨地揉起酸酸的眼角来。 “二总管,不是奉恩不听您的使唤,只是——”眼见这圆圆胖胖的大男人真的抹起眼泪来,她受不了地闭眸,心不得不软下来,“好啦,奉恩去还不成么?” “成,成,成!”如同戏法一般,几乎要抱头痛哭的大男人闻言一下子喜笑颜开,“我就知你这丫头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就知奉恩是最最好心肠的!放心,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见公子爷,他如果又恼你又要扣你的俸银,咱们是一定会为你出头的!”呜,他的面子总算还剩一点点。 为她出头?明明知道她此去的结果,还不是一样的硬要她去送死? 她暗暗再叹一声,不情愿地伸手接过二总管小心递来的书折,再屈身一礼别过,转身往府东的静风堂行去。 她是谁?她是哪一个? 她不过是这金陵申府的一名当差的大丫头罢了,平日里不过在书房打打扫扫,无权又无势的,可为什么这府中一有事,第一个被想起的替死鬼总会是她呢?啊,每每第一个被踢到前面去找骂挨的倒霉鬼也是她! 唉,想来,她大概与这申府犯冲罢。早知今日,十二年前她便不该入这里为婢的,五年前她期满更不该因为贪图丰厚的俸银而又一时头脑不清地续约的! 哼一声,她走过偌大的府中花园;叹一声,她行过郁郁葱葱的梅子林;吁一声,她跨上拦风桥,微顿了顿,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迈步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巍峨楼阁。 还没顺着楼梯迈步而上呢,低沉的男子调笑、娇软的女子喘息已先一步地闯入她的耳中来。 她就说啊,她不该来打扰的。 再叹一声,她无奈地提步上楼,敛眉低首,努力将愈来愈清晰可闻的调笑娇喘斥之于耳外,镇定自若地撩起楼口的轻纱软帘,迈向热火朝天的欢愉天地。 宽敞豪华的楼阁之内,隔着层层的华丽纱帘。她慢吞吞地前行,小心地绕过地毯上纠结凌乱的男女衣衫,而后停在纱帐外一丈处。透明的纱帐,凌乱的卧榻,火热缠绵的两具躯体并不因她的突然到访而止了动作,照旧放任透明的纱帐随风而舞。 “公子爷,船坞有急件请您过目。”声音不高不低,她视若无睹眼前的旖旎景色,只低首敛眉,沉稳地说出此行目的。 只是纱帐依旧是随风而舞,交缠的男女躯体依然也是如旧的火热缠绵,女子的娇喘吟哦、男子的沉沉低笑依然故我,似乎根本没有发觉纱帐之外有了他人的驻足打扰。 “公子爷,船坞有急件请您过目。”她神色也如平常,声音依旧不高不低,音色一如平日的清雅悦耳。 纱帐飘舞,火热缠绵,娇喘吟哦,男子的低笑却稍停了那么片刻。 “公子爷,船坞有急件请您过目。”她再神情自若地重复一回,敛起的眉也开始悄悄舒展。 …… “念。” 似乎过了许久,懒洋洋的男子语音终于肯从纱帐内泄出,火热的缠绵也暂时缓了许多。 “事关船坞机密,奉恩不敢。”她依然淡雅地垂首肃立,只将手中的书折朝前一递。 “嗤!”不屑声重重哼进她的耳洞,缠绵的身躯微分开了一隙。“不敢?连这里你都敢这么大大方方地闯进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不敢?他说过多少回了,他不需要打扰,可她哪一次听进心去了?不敢?根本拿他命令当作耳旁风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奉恩谨记公子爷教诲,绝对没有下一回了。”她向来是说一是一的,说出口的话从不反悔。 “哦,绝对没有。但不知你拿什么保证呀,我的小奉恩?”男子放纵地重新袭上身下美人的艳艳红唇,暧昧地笑起来,“这句话我倒是从没听你说起过呢,奉恩,真有些新鲜呢!” “奉恩入府为婢,签的是五年期。而今五年将届,想必再过不了几日,奉恩便会从公子爷眼前消失啦,是以奉恩敢说绝对不会再来打扰公子爷‘休息’的。”音,不高不低;语,不气不恼;色,不喜不怒;神,不卑不亢。 一切如常,如五年来的每一次针锋相对时的神色淡然,泰然自若。 “余奉恩!”卧榻上狂傲放纵的男子躯体猛的一僵,而后又是嗤地一声,“你舍得我给你的大把俸银?”普天之下,除他之外,怕世间再无如他这般慷慨之主。 “奉恩以为差事不难找的。”银子再多,又能如何?“相信奉恩手脚俱全,不容易被饿死。” “那样最好!”轻纱飞扬,高瘦的男子躯体似风一般地飞掠而出,眨眼间便站在了她的身前。“拿来我看。”音,冷清至极。 素手一递,奉恩将书折奉上,恭谨地垂首,双眸一眨不眨地直直瞪着自己的鞋子,一语不发。 “这就叫做‘急件’?”哼声依然不屑至极,“好啦,奉恩,你可以不用这么恭敬的,你可以抬头的。”他上前一步。 “深秋风凉,请公子爷保重贵体。”奉恩面不改色地后移了两步,不着痕迹地弯腰从脚边拣起长襟白袍,展开了往前一送,将两人分隔在白袍的两侧。 “咦,咦,咦?”男子扯起嘴角嘲弄,“奉恩,你真的是奉恩么?”平日里对他几乎算是视若无睹的女子呢,今日里却终于晓得关心一下他了?! 啊,难得呢。 “奴婢自然是奉恩。”她若不是“奉恩”该有多好!“既然公子爷认为船坞之事不用急着处置,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将手中展着的长襟白袍复又往地上一扔,她头也不回地掀开身边的软帘,转身欲走,以免惹人厌烦。 “我何时说过不急着处置的?既然我的好事已然被人不识相地搅了,那索性搅到底好了。”免得等一下又被搅。 “是,全是奴婢的错,请公子爷责罚。”她不识相?她避之唯恐不及才是。 “责罚?责你什么?又罚你什么?打你骂你我能吗?除了再扣你一个月的俸银我还能怎样?”而后再被二总管替她出头要回去? 哼,这种无聊的把戏他其实早就腻啦。 “公子爷高兴就好。”她除了三天两头被罚没的俸银,身无长物的又有别的可罚么? “高兴?如果你是主子,你会高兴一个自称‘奴婢’的人背对着你说话么?”哼哼声接连不断,显然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是,奴婢大意了。”她暗叹一声,乖乖地转回身,慢慢地抬首,慢慢地迎上了那一双总是冷淡又总是含着万千嘲弄的黑眸。 申天南。 大明朝赫赫有名的江南申氏船坞的当家主子,手握中原造船业半壁江山的精明申公子,以冷眼冷语冷性情纵横于江南一方的无情——多情申爷。 如今,却又是如此懒洋洋、气哼哼地睨着她,睨着她这个无才无德无容无貌更无一切的小小婢子。 上天果会造人。 天之骄子如他,地之烂草似她,一天一地,一主一仆,一尊一卑,果真是绝——对。 对立。 “看够了没有啊,小奉恩?”轻佻无所谓的冷淡语调中,偏又似含着一分的不满,“我能让你看得目不转睛?” “奴婢不敢。”她目不转睛看的是他身后摇曳生姿的绝色佳人,才不是赤身裸体却又狂傲不可一世的申姓公子爷。 “深秋风凉,是哪一个要我保重贵体的?”她,为何再也不肯正眼看他! “啊,奴婢一时忘形。”呀,国色天香,果然是国色天香呢,原来府中的私语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呢。“奴婢还未曾给——八夫人是吧?”她不忘殷切地询问正主儿一声,“八夫人,奴婢见过八夫人。” “余奉恩!”真正的正主儿不太开心了。 “呀,公子爷,深秋风凉,请您保重贵体。”摇曳生姿的绝色佳人很是机灵地插进暗潮汹涌的一主一仆之间,身披薄纱的妖娆玉体蛇般绕上男子的精壮躯体。 “是啊,深秋风凉,请您保重贵体。公子爷还是快快回暖榻休息去吧。”用力地点头以示附和,余奉恩一步一步地快速后移,手掀软帘,脚跟一转便退了出去。 呼,总算全身而退! “余奉恩,这月的俸银你休想拿到一文一毫!”有些暴躁地咬牙切齿道,偏在她迈步即将逃出生天时依然不弃不舍地追上了她。 看吧,看吧,到得头来,她果然还是没躲过这一句威胁,哦,不,应该是“罚”才对。 呜,她的二两白花花的银子啊。 偷偷地拈一拈刚刚国色天香的佳人悄悄塞来的金钗子,她难得地露齿一笑。呀,一两有余呢!看来她不用再去找二总管来替她出头了。毕竟,大人物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 因为,谁叫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子,既无权又无势呢? 唉! 日已暮,昏黄的天色渐渐暗下,花园石头径旁已燃起了盏盏的夜灯。迎着风,她慢慢地走着,少了有人的打扰,她的神情有些愉悦起来,淡淡的笑重新漾上唇畔。 “奉恩,奉恩姑娘。” 前行的步子停住,唇畔的淡淡笑意再次被硬生生纳入唇齿间,她转回身,轻轻拂身一礼:“见过六夫人。”为什么,她的命这般的苦? “奉恩姑娘,你不用多礼的。”娇柔的细细女音含着深深的浓愁,紧锁的黛眉描着无尽的哀怨,“公子爷又纳了一位八夫人,姑娘晓得了吧。” “奉恩刚从京师回府来,六夫人知道的。”身为人家的婢子,还是小心一些的比较好。 “姑娘刚才不是去见过公子爷了么?”这静风堂,虽然是申天南宠幸侍妾的风月之地,但除了她眼前这看似婢女的不起眼女子,还有谁可以不经申天南的点头允许而自由出入的?就算是如她这很是受宠的侍妾,没有经过通报,也从来是不敢擅自进出的啊。 “只是匆匆一瞥,不敢说什么的。” “那姑娘一定不知公子爷对这位八夫人的宠爱吧?”浓浓的哀愁愈见浓郁,“她进府来才不过十数日,却已被公子爷传进了静风堂七次之多!”而曾几何时,这一份宠幸曾是她拥有着的? “公子爷对诸位夫人都是很好的。”奉恩只含糊地笑一笑,不想被卷进争风吃醋的闲事中去。 “那也要有赖奉恩姑娘才行啊。”晶莹温润的玉佩悄悄地递过来,“这是几月前公子爷从滇南带回的绝品玉佩,我眼拙,哪里懂得赏玉,放我这里只怕浪费了,便送姑娘把玩罢。”舍,自然是极舍不得的,但为了以后,她只好舍得。 “呀,奉恩可不敢收!”忙侧身一避,奉恩瞄也不敢瞄近在眼前的好玉,免得真的眼馋。 “什么敢不敢的?”六夫人亲切地笑道,“我也晓得这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姑娘从不看在眼里。但我刚才好似听到了公子爷又朝姑娘发了火、罚没了姑娘的俸银。既然姑娘是为了咱申府才受这等委屈的,那这玉佩权当是奴家替公子爷给姑娘赔不是的罢。”纤纤玉指一递,硬是将玉佩塞到奉恩躲闪不及的手中,“姑娘,以后还请姑娘在公子爷跟前多替奴家说句好话。” “六夫人哪里话来?”奉恩笑着屈身道谢,“奉恩不过一小小的婢子,六夫人却如此抬爱,奉恩自然是受宠若惊的。” “那就有劳姑娘费心啦。”复又亲切地笑笑,美丽的脸庞优雅地一点,转身慢慢走了。 哎,她其实并不想多管闲事的呀。 望着手中温润的玉佩,她悄悄咂舌。上好的滇玉呢,怕是能换个几十两银子。 呜,看来这个月的俸银也不算是白白被罚没了呢。 淡淡的笑再次浮上唇角,她转身走往府南,准备回自己房间歇息去。 “奉恩姐,奉恩姐?” 她无奈地再叹口气,重又定住身形。 “秋雅,有事吗?”面对十五六岁花朵一般的小丫头,她向来拿不出脾气,总是和颜悦色的。 “大总管让我将这个交给你。”秋雅眨眨眼,将银亮如水的雕花簪子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八月丹桂?”她也眨眨眼,“这就是咱新进府来的八夫人的称呼?”二月迎春,三月青杏,四月桃红,五月芍药,六月芙蓉,七月石榴,而今又八月丹桂? 哈,七房如花似玉的如夫人,便分别是七个月的娇媚花儿。 “是啊,前几日公子爷令咱们新做成的。”娇小可喜的秋雅不忘再加上一句,“这位八夫人是公子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怪不得能迷了公子爷一向很挑剔的眼。 “咱们哪位如夫人不是才貌双全的呀?”只可惜所嫁非人罢了。奉恩摇头轻笑,“真想看看下一位九夫人会是怎样的美丽人儿。”九月,会是什么花呢? “明年不就晓得了?”秋雅望一望已燃起灯笼的静风堂,笑呵呵地睁大眼睛,“咱们公子爷哪一年不迎娶一位如夫人进门呀?”正房娘子不急着赶快找一个,自二十弱冠一举收下旁人当作寿礼送来的两房小妾后,一年新纳一房如夫人倒成了这些年的习惯。 “只怕我是看不到喽。”如果可能,到时候她倒真的想再进府来瞧瞧热闹。 “奉恩姐,什么叫做‘你看不到’?”在这金陵申府中,公子爷最为看重的人是谁呀?“如果公子爷会迎娶如夫人,奉恩姐一定是头一个知道的!”因为所有事关如夫人的大事小情,公子爷全都会交给奉恩姐去处理。别的不说,单是每夜公子爷想要哪一位如夫人进静风堂侍寝,也全是交给奉恩去做的呢。 换言之,所有如夫人的生杀大权,呃,是哪一位如夫人比较会受公子爷的宠爱,全看奉恩啦! 这或许有些匪夷所思的诡异,也有些不通情理,却也是他们金陵申府真真的实情。 “你忘了?”奉恩岂会不知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那年我同你一起在这里签下的卖身契,我签的是五年——而如今已经是第五年啦,是不是?”五年哪,弹指一挥间。 “那又怎样?”秋雅奇怪地望着她,“奉恩姐已经在这里十二年了,公子爷才不会放奉恩姐出府的!”何况公子爷和奉恩姐之间不是曾经…… “不放我出府?”只怕公子爷早就在盼着痛快地踢她出府的那一天快快到来呢。“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啦,再在府中待下去,岂不是真的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她早已过适嫁之龄,就算想嫁人,也已不易了——这一辈子,她恐怕是要待阁闺中了。 思及此,眸悄悄地一黯。 一辈子待阁闺中有什么不好?自五年前的那一日开始,她不是已经决定终身不嫁了吗?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公子爷绝对不会放奉恩姐走掉的。”秋雅才不管她说什么“老姑娘”不“老姑娘”的,只是很肯定很认真地点头,“公子爷绝对不会放奉恩姐出府的!” “好啦。”奉恩笑着拍拍爱做梦的小丫头,有些纵容地笑起来。“天都黑了,咱们回房再说好不好?”这近两个月来,她马不停蹄地从金陵到京城地奔波了一大圈,身子早有些吃不消。再这样让她在这愈来愈冷的秋风中待下去,她恐怕真的要受风寒了。“我不在这些时日,府中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她拉着小丫头,慢慢往她居住的方向走。 “啊,奉恩姐不问的话,我还真的给忘掉了呢!”秋雅突然大力地拍拍脑袋。 “真的有事吗?” “公事没有,私事倒是有一件的。”望一眼一直待她如亲妹子一般、笑得温柔可亲的女子,秋雅有些迟疑地欲言又止。 “与我有关?”奉恩淡淡地蹙眉,心中开始迅速地思量翻转。 “奉恩姐,你不要告诉大管家,说是我告诉你的哦。”秋雅小心地瞄瞄四周无人,才凑近她耳旁小小声地说道,“前两天奉恩姐的举人妹夫来过啦!” “我妹夫?”奉恩微微一顿,“他说什么了吗?”平允?他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公子爷亲自见他来着,大管家还警告咱们不可以乱嚼舌根。”不愧是奉恩姐的亲戚,好有面子。 “公子爷见他了?大管家还不让你们说给我吗?”唔,不妙。“后来呢?” “我不知道啊,反正奉恩姐的举人妹夫走的时候很是欢喜。”以后或许还会是官老爷呢! “哦,是这样啊。”头,忍不住开始隐隐作痛了。 “还有哦,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说出去哟,奉恩姐。”秋雅更加的小声神秘,“那个阿传,就是在厨房挑水担柴的阿传,他说他喜欢我,想娶我——呀,奉恩姐!你不要笑嘛!你不许再笑了啦!”她急得几乎要跳脚了。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奉恩亲昵地刮刮小丫头红透的脸蛋,“原来咱们的小秋雅也成大姑娘了。” “奉恩姐!”秋雅不依地嘟唇,脸红的像虾子,“他对我真的很好啊,所以,所以——” “你要我跟二总管说,要他请公子爷允了你和阿传的事?可你爹娘同意吗?” “反正我这一辈子都要在这府中当差啊,爹娘早不管我了。”她家穷,狠心的爹娘将她的一生都卖给申府为奴为婢了,早已忘记了她的死活。“奉恩姐,这府中你待我最好了,你就帮帮咱们吧!” “我偏不帮。”她笑,任小丫头拉着她衣袖一摇一摇的。 “奉恩姐,奉恩姐,奉恩姐——” “好了,好了,好了——”奉恩笑着叹口气,“我帮,我帮还不行吗?不过二总管是不是答应、公子爷是不是应允我可就不敢保证了。”哎,她同样也只不过是申府一个小小的丫鬟啊,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她抱着这么大的希望呢? “有奉恩姐出马,公子爷一定会应允!”秋雅欢喜地跳了又跳,“奉恩姐就是奉恩姐!” “行啦,小丫头!”她纵容地笑着,拉着小丫头继续往自己屋子走。 年少无忧,正值妙龄,花儿一般的女娃儿,却也到了春心萌动的时刻啊! 思及秋雅即将嫁为人妻,心中没来由的一紧。 吾家有女初长成。眼前这蹦蹦跳跳、笑笑闹闹的小女娃,便如她的妹子一般。 妹子,妹子啊—— 2 “姐,姐,姐姐!”梳着两个俏丽的环鬓,用红红的丝带系起来,长长的丝带飘落肩头,衬着红若桃李的小脸,灿灿的星瞳,娇嫩的唇瓣,娇俏可爱的小女娃笑容甜甜的,就如年画中人人喜欢的玉女阿福一般模样。 “小妹,怎么了?”她停下手中的织梭,微侧身低下身子,含笑摸一摸小妹的红丝带。 “街上有花灯,去看啦,去看啦,咱们去看啦!” “小妹自己去看好不好?”望着欢喜雀跃的小妹,再瞅一眼自己身前刚织到一半的布匹,她有些为难地咬咬嘴唇。 “不要!姐姐陪我去我才去!” “可——”小妹一脸不开心让她的心忍不住地一软,“好,姐姐陪你去!”也罢,今晚少睡一刻也就是了,明日总能织完拿给陈大娘去卖的,应该不会误了小弟的书费。 “姐,你不要总闷在家里嘛!”细细软软的小手紧紧握着她粗糙的手掌一摇一摇的,甜甜软软的童音让她无法不动容,“姐姐其实也很小的啊,却总是一直忙一直忙,我和弟弟会心疼姐姐的!姐姐,你再等我两年哦,等我和姐姐现在一样大了,我也帮姐姐织布补贴家用!” “啊,那样子的话,娘一定会很开心很欢喜的。”她忍不住眼角酸涩涩的,忙努力撑大了眼睛,却总阻不了眼前可爱的小妹形影越来越模糊。 “那姐姐很开心很欢喜吗?” “当然啊,姐姐现在就开心欢喜得要命啊!”她牢牢地握紧小妹的手,声音微颤,“姐姐好高兴小妹长大了呢!” “姐姐就会哄我开心,不理你啦!”甜甜地笑着,松开她的手掌,小妹跳着钻入花灯市中去了。 “只要你们开心就好。”她什么也可以不计较。 只要他们开心就好了啊,开心就好了啊…… 热热的液体从脸上猛地淌落,她一惊,记起曾经答应过娘,她不可以哭的! 忙想也不想地将自己的手掌塞进嘴中用力一咬,刺心的痛,让她猛地跳坐了起来。 月夜朦胧,星子在窗外一闪一闪,竹影扶疏,映在素洁的纱窗上,就好像是画儿一般地眼熟,眼熟到她以为是阿娘每年新春时用红红的纸剪出的窗花。 她屏住呼吸好一会儿,直到窗外的竹影随着风轻轻晃动了起来,她才悠悠呼出一口长气,怦怦跳得厉害的心才渐渐缓了下来。 原来,是梦啊。 已经好些岁月不曾做过少时在家的梦了。 有些呆呆地望着手背上清晰的牙痕,她脑中一片空空的白。 “其实,流一下眼泪也没什么不好。” 淡淡的,冷冷的,却又似含着点点的炽愠,低哑的男人语音,轻轻地传入她双耳。 她一惊,刚缓和的心跳不由又悸了几分,微愣片刻,唇抿了抿,慢慢地抬起头来。 昏黄的月光穿透纱窗映进屋来,夜的暗色之中,一抹高高的影子那么强烈地存在着,甚至刺痛了她视力不好的双眼。 夜色深沉,天地之间一片的静无声息,激烈的心跳声,似乎便是在她耳中赫然爆响,她一惊,用力咽了一口气,紧绷的胸腔忽地刺痛起来。 “公子爷?”唇张张合合了好多次,她终于哑哑地喊出来,“您,您怎么来了?” 他却不语,只静静地站在床前三尺处,微敛着眉眼,与坐在床上的她遥遥相望。 她忙垂首闪开他的眸,心不知为了什么,在那短短一瞬的视线互接后,重又酸涩起来。 有些早应该陌生或舍弃了的什么东西,在静默无语的相望下,竟似乎又存在了。 “公子爷,您、您若有事、有事吩咐,只管找人唤我、唤奴婢一声也就是了,夜深露重,您、您还是多保重贵——”话未完,只因为视线中似乎遥遥相望着的人影已一大步地跨到了她的床前。 她又惊了一下,踌躇片刻终而抬头,与高高在上的一双眼,终于碰到了一处。 在夜里总习惯散着的黑发,宽而阔的额头,浓浓的墨眉,精敛的眼瞳,悬胆鼻梁,薄薄的冷唇…… 见头顶的视线突然凶恶凌厉起来,她又忙不迭地撤回自己探询的眼来,不敢再大剌剌地继续下去。 半夜三更的,他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再惊,垂在身侧的手立刻扯住垂落腰间的被单包缚住自己只着薄薄单衣的肩颈。 “您,您……”她皱眉,不知该如何开口,心底则在暗暗地叫苦。 “我刚看完了你这些天来京师之行的记录册子。”静默的男人终于开了口,慢慢弯腰伸手将她推躺在床,手顺势搁在她的软枕上,高而瘦的身躯则贴着她的腰侧坐了下来,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着她的眼。“这两个月来你辛苦了,还是躺着吧。” “哦。”她大气不敢出一口地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只觉得他炽热的体温轻易地穿透薄薄的被单袭上她的腰,连带着全身热了起来。 “你的那些记录写得很是详细。”他又道,搁在她枕上的手动了动,终于收回,改撑在自己的身侧,“依一名女子而言,能有条不紊地处理自身并不熟悉的事物,并能处处详细记载,你做得很好。”淡淡的激赏,他毫不吝啬地将其显在她的眼前。 “奉恩谢公子爷夸奖。”她暗恼,明知他深夜擅闯她的卧房必是事出有异,但屈居人下,她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小心应付。拳在胸前握了握,咬牙,她深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面色如常,“公子爷若是有哪些不清楚的,尽管问奉恩就是了。” “你做任何事总是条理分明,我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申天南淡淡地一笑,手指似是无意识般地自动缠上她散在被单之外的及腰长发,“奉恩,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哪里。”她瞪着抓着她的一缕散发在手指上缠个不休的手掌,心中的恼意更重了几分。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奉恩,你若困了,尽管合了眼休息,不必管我的。”他也看着在自己手指上纠缠的发丝,似是漫不经心地道,“这两个月来你舟车劳顿,代我不辞辛苦地奔波在外,我心中自是明白的。等明日,我再郑重地与你接风洗尘。” “奉恩当不起。”吃的是人家赐予的饭食,穿的是人家裁制的衫衣,领的是人家给付的俸银,就连这挡风遮雨的休憩之地,也是人家的地盘啊,她哪里有什么 “辛苦”可以表功?“奉恩身为公子爷的奴婢,为公子爷做什么也是应该的,哪里敢劳公子爷费心记挂。” 缠绕发丝的手指顿时僵了下,一直淡若无波的眉眼轻轻纠结了几分。 “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僵缩在被单中的她,黝黑的眸子眯起,“奉恩,你刚才梦到了什么?”他似问得漫不经心,异样的眸光却一眨不眨地凝着她。 “没、没啊。”昏暗的屋内,只映着几丝淡淡的月光,她仰首望着几乎笼占了她上方所有视线范围的高瘦身影,只能模糊感知他望她的眼神有异,但却又无法看得清楚,一恼,她索性转过身去面朝着另侧的墙壁,暗哼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礼。 “奉恩。”他抬起手,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依旧纠缠上她的细滑青丝。“奉恩,你进府来有十多年,而在我身边做事也有近十年了吧?”他低低地问,无声地叹。 “是啊,公子爷记得真是清楚啊。”不知为什么,忆起过去,她的嗓子有些哑了。“我吃苦耐劳,又勤快老实,进了府先派在厨房做了灶下婢子,后来大管家看我顺眼,便让我在书房做些打扫差事。”她望着墙壁,目光悠远,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少单纯、每日里努力地劳作、不敢偷一分懒地翘首盼望月末发俸银日子到来的快乐时光。 “是啊,当时我记得我的书房总是一尘不染得可怕。于是我就想,这到底是谁在打扫啊,怎么这么厉害!”留了心观察了好久,才知道是书房新来了一个小丫头,傻呆呆地看不出那些大丫头们倚老卖老地将所有重活都支派到了她头上,浑然不觉地打扫得高高兴兴,不知自己受了多大的屈。 “我那时只想着做给大管家看,好让他多加我的俸银啊!”她忍不住地笑起来,笑声低低哑哑的却好开心。“后来还是公子爷看不下去了,为我出了头,我才从一天到晚的扫地擦桌子书架整理书房外的花圃外加替书房的丫鬟们洗衣裳做鞋子中解脱了出来。” “可当时你还偷偷埋怨我了,是不是?” “因为那些被你和大管家骂了的丫鬟姐姐们从此之后再也不理我啦!”奉恩唉一声,想起刚进书房时的其乐融融,再记起不过短短数月后的四面楚歌,依然会头疼。 “那是我在替你报打不平啊,你笨笨的却不识好人心!”申天南也哼一声,却忍不住也笑起来,“不过我倒是从此知道了,原来那个看似老实的小丫鬟其实也是有很多鬼心眼的呢。” ——我才不是真傻的看不出她们的奸诈心思呢,我多做一点差事也是好的啊,至少大管家会高兴地加了我的俸银哩!这就叫做“天道酬勤”! 当他偶尔听到那个平凡普通不起眼的小丫鬟的小声嘀咕后,他从此开始了对她的留心,而这一留心,便是七年。七年哪! “多亏奉恩长着一副老实的面孔。”不然小小年纪却有这么一份奸诈心思,只怕早被大管家轰出申府大门去啦。他柔柔地笑,手指终于爬上了她肩头的散发,五指成梳与她慢慢顺起来。 “我原本就很老实的啊。”她恍然未觉他的举动,只将头往被里埋,放松的心神渐渐又迷糊了起来。“所以才会傻傻地听信了公子爷的话,被骗得好惨……”困意涌上,眼儿一合,重新睡了去。 他神色一黯,顺着她肩头发丝的手指微颤了颤,而后依然与她轻柔地顺着散乱的发,自己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顺下来。 “奉恩,这些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有些怔怔地望着酣睡的女子,不由乱了心神。 ——等我二十弱冠了,我领着八抬大轿去娶奉恩好不好? 有好多好多的聘礼吗? 当然有!我是申天南啊,送给新娘子的聘礼能少得了吗? 那好吧,如果公子爷送的聘礼能让我再也不用愁小妹阿弟的生活的话,奉恩就答应公子爷用轿子抬回家做媳妇儿! 那就一言为定啊,小奉恩。 嗯,奉恩也是说话算数的! ——是啊,奉恩说话算数,在他二十弱冠那天不惜逃婚地傻呆呆等他领着八抬轿子来娶她,而他,却沉迷于叔叔送的两名美人的温香软玉中,将自己曾经的许诺忘了个干干净净,一任奉恩在瓢泼大雨中等候了他三天两夜。 公子爷,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来书房当值。 而后,迫于生计的她无奈地再度进申府来当差,与他,却是形同陌路,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余奉恩。 奉恩,奉恩。 这一生一世,除了报偿父母养育之恩,再无其他。 他,从此再不在她考量之中,一点恩爱,再无。 再无。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自京师回金陵申府的这几日,她总觉得后背凉凉的,耳朵也一直在发痒,甚至很少招风寒的鼻子也开始嚏喷连天——似乎有人在她背后说着小话。 “阿嚏,阿嚏!” 头有些晕沉沉的,双眼涩涩的几乎快睁不开了,而酸苦苦的鼻子则再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阿嚏!” “奉恩姐,你没事吧?”平日里跟在她身边的小丫头冬令一边把她拿沾了冷水的手巾放到她的额头,一边担忧地望她,“你好烫,奉恩姐!我去找二总管,请他帮奉恩姐找位大夫看看吧!” “不用,不用!”奉恩勉强地笑笑,干涩的喉咙每说出一句话来就刺痛得快受不了,躲在双层棉被下的身躯则在阵阵地发抖。“我没事,睡一觉就好啦。冬令,你有事就去忙吧,等掌灯了再帮我从厨房端碗稀粥来就行了。” “我同春掬她们说好啦,书房今日有她们打扫照看着呢,我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待在奉恩姐身边看护奉恩姐!”冬令摇摇头,再小心地替奉恩盖一盖身上的厚被,“奉恩姐,你还冷吗?要不要我再拿条被子来?” 春掬,夏至,秋雅,冬令,是在书房打扫的小丫头,平日里与奉恩最是交好,奉恩也甚是照顾她们的,一有事总是将她们护在身后,深得小丫头们的心。若府里有什么说长道短的,她们也总将奉恩视为第一个分享的人。 “冬令,你真好。”奉恩真心地一笑,话音细而含糊,“我在家偶尔闹了病,我的小妹子也是这样守着我说话呢。”忆起十岁之前的快乐时光,她声音不由抖了起来。 “我、我、我还有夏至她们也一直拿奉恩当作亲姐姐来看的啊。”小丫头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偷偷地抓住奉恩露在被外的衣角,语含祈望,“咱们私下早都说好了的,这一辈子哪里也不去,就跟在奉恩姐的身边,奉恩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 “跟着我?”奉恩哑然失笑,忍不住地鼻子一酸,声音愈加地含糊起来,“我何德何能,我也只是一个替人家做事的丫头啊,自顾尚且不来,又哪里敢说我可以照顾好你们呢?”用力地呼出一口长气,她撑着千斤重的眼皮认真地望向床前的小丫头,“冬至,我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好好记着:这世上,除了自己,靠谁也是不行的,也没有任何人是可以靠得住的。” “可、可、可我自从进府来就一直是靠着奉恩姐的啊!”小丫头甚是不解地歪头瞅着她,显然是不懂她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冬令。”奉恩摇头一笑,“冬令,我也一直把你和夏至、秋雅、春掬当作亲生妹子来看的。可我还能在这里照看你们多少日子?我的契约将满,就快出府去了,你忘记了?”而她们,当初却是给家穷的爹娘亲人给卖断了一生在这深宅大院里为奴为婢。 “奉恩姐要出府去?”冬令更是用奇怪地眼神看着她,似乎在掂量她说的是真是假。 她虽不解冬令为什么会这样奇怪地瞅着她看,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冬令困惑地抓抓头发,眼神更加地奇怪起来,“可是奉恩姐不是就要做公子爷的如夫人了吗?” “如夫人?!”这一下轮到奉恩困惑了,“谁说我要做公子爷的如夫人了?”她这些年来在申府做事,平日里申天南对待她的态度的确是容易让其他人产生某些联想,但她却一直是谨守本分,从来是小心翼翼的啊,怎会有如此的猜测? “大家都这么说的啊。”冬令老实地回答,“咱们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啦,公子爷只要一看到奉恩姐就会和蔼可亲起来,一点也不像对着咱们那样子总冷着脸!” “和蔼可亲?!”奉恩头皮发麻,“他一见到我不是恶声恶气就是冷眼冷语的,你哪只眼看到他对我‘和蔼可亲’了?常常削我辛辛苦苦得来的俸银才是真的!”每每提及此事,她总是恨声不已。 “可是公子爷哪一次真的扣过奉恩姐的俸银了?”冬令朝着她挤挤眼睛,顺手再替她换一块新手巾,“奉恩姐,你刚才说的‘他’是谁呀?你的样子好像很生气喔!” “我生气?!”含糊的音调猛地拔高,而后又在瞬间降至最低点,“咱们都是公子爷的奴婢啊,哪里敢对主子不敬?我刚才是被你气糊涂了才随口乱说的。”叹口气,她续道:“冬令,你不要再胡说啦,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呢,你再这样说,你让我出府后怎样嫁人啊?”她可是从来没想过要给人家当小的。 “嫁给公子爷不就行了?”偏偏冬令说上了瘾,已经欲罢不能,“就算奉恩姐的契约快到头了,可公子爷绝对不会放奉恩姐走掉的!” “冬令——”她真的快没力了。 “奉恩姐,你不要再害臊啦,公子爷对你真的很好啊。”更何况,还有更诡秘的事呢,“公子爷连每天晚上要哪位如夫人侍寝,也是全听奉恩姐的呢。” 那是因为他生平最怕麻烦,才将这既得罪人又头疼的差事丢给了她啊。 “他那是在整我你知不知道!” “才不是呢。”见奉恩依然死鸭子嘴硬地不肯承认,冬令索性抛出最最有力的证据,“前天早上,咱们亲眼看见公子爷从奉恩姐这里走出去的!” “……” “咱们都知道公子爷在奉恩姐这里住了一晚上,奉恩姐你还——啊?奉恩姐,你哪里不舒服?怎突然流了这么多的汗?” 小丫头的大呼小叫却再也无法被已经化成石雕的人听进耳中去。 怪不得她后背发凉耳朵发痒鼻子不通,原来,却原来——她的清白已经被风言风语毁掉了!啊—— 3 于是留了心。 ——跟在奉恩身边的人也要沾光喽,我们大家都知道奉恩是最最念旧的啊…… ——你说咱们有没有奉恩的福气?她跟在公子爷身边十来年就可以被爷看中,那咱们呢?我的一辈子都卖在公子爷身边了…… ——我原先以为她多高风亮节呢,却原来除了贪咱们的首饰银子,也贪起了公子爷呢!哼,最多她也不过是个九夫人,咱们都在她头上,我看到时候她再怎么代公子爷挑选咱们去侍寝!只怕她就算想一个人独揽了公子爷的宠幸,公子爷也会过个三两天便腻了她呢,又没容又没貌的,身子平板板的,公子爷怎么会一时想不开地要纳了她呢…… “奉恩,大冷天的,你躲在假山后头做什么?这太湖石似乎太硬了一点,你啃得动吗?” 不管是谁,少来烦她!没看见她正怒发冲冠吗! “奇了,原来奉恩也是会发火的啊!我还以为奉恩一直是只会和气生财呢!” 她的确是想和气生财、也更想一直生财和气下去!可是,可是她的财路只怕从此被堵死啦!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嫁给了他做妻子,这金陵申府所有的金银珠宝不就全在你的掌握下了?” 她才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 我稀罕的是—— “是什么?” 要你管啊! “我只是想听听看啊,听听看也不行啊?奉恩,你这么大年纪了,再不嫁人可就真的嫁不出去喽!你不会真想着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吧?” 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也比嫁一个花心风流的烂男人强上千倍百倍! “这你就是诋毁了吧?他可是很洁身自好的!” 一个有了七房小妾、夜夜宴舞笙歌的烂男人还敢说什么“洁身自好”?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正常的男人总是有欲望的啊,又不是太监。” 是啊,是啊,一年一房如夫人地抬进房来,自然不可能是太监的!只是希望他不要因为夜夜纵情声色而过早地被累成了太监才好啊,不然那可怜的如花美人儿们给他绿帽子戴…… “你即使真的看他不顺眼,也不用这么咒他吧?” 谁叫他故意坏她名节的! “……” 哼,没话说了吧? “你和他一起多少年了,对他总该是略知一二的吧?他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吧?他也不是薄情寡义的男人吧?他对你其实是——是有心的吧?你为什么从不肯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心里一直是有你的啊,嫁给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这一辈子就算负尽天下人,也绝对不会负你的!” 一个整日左拥右抱身陷美人窝的人,她才不稀罕! “即使他对你真的有心?” 若真的有心又怎会纳了许多的小妾?!如果那些小妾也对他说着有心,背地里却也如他一般地去找另外的男人来爱,他会怎样想?他可是会答应?!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啊!他就算有着许多的妾室女人,只要他对你是有心的,只要他这一辈子是绝不会负你的,你又何必太计较?” 好一个“有心”!这样的“有心”,叫她如何相信! “你不会是在吃醋吧,奉恩?” 吃醋?哼,她为何要吃醋?他可值得她为他吃醋?他有心于她,可他的“有心”是有在她何处?他的“有心”是为了什么而有心?他“有心”的背后带着怎样的盘算与目的,难道他真的以为她是傻子,什么也不知道吗! “他只是离不开你啊。” 离不开她?因为她将他的书房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她将他的一干美妾管制得服服帖帖?因为她会毫不顾忌他的生气暴躁怒火冷漠无情而自在行事,因为她能够让他忙于家业而免了后顾之忧?因为她是人世间最清楚他真面目的人? 哈,如果是因为这些,她才不屑他的“离不开”! “他承认,你说的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你想过另一方面没有?他离不开你,只是希望那个可以陪他一生一世的女子可以是你而已?他,是喜欢你的,奉恩。” 只是可惜,有着附加条件的喜欢她从来不稀罕。 “那么如果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呢,奉恩?” 单纯地喜欢?好,那请问,他单纯地喜欢她哪里呢? “这个喜欢就是喜欢……” 不肯还是不敢回答啊?那好,再换一个问题:他肯为了喜欢她而放弃他的如花美人儿吗? “情与欲难道不可以分开?你只要记得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他的心只放在你的身上的,他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他一定会疼惜宠爱你一生一世的——难道这还不能让你满足么,奉恩。” 一个有着众多女人的男人,是如何让人信任的?是的,她不相信,从来不相信。 “你难道真的要他从此之后只有你一个女人、而将他所有的姬妾驱赶出府去?” 他如果真的有心在她身上,这难道不可以吗? “奉恩,可是你为他考虑过没有?他是堂堂的金陵申氏船坞的当家主子啊,他如果为了迎娶一名女子做他的正室妻子,却将所有小妾休离,他的面子该往何处搁着?你难道希望他成为全金陵的笑柄?他肯将正室之位空悬了这些年,只为了等你点头,难道这份诚心还不够吗?” 是啊,他的这份诚心,只怕在任何女子看来,也必将是会感动得无法言语吧?他肯不顾门第之见地应允娶一名卑微的女婢为正妻,甚至一等几年,这份心意,的确是让人感动,流传出去,只怕也会流芳百世呢! “那你应允了吗,奉恩?” 是啊,她何德何能,不过是一小小的婢女,又已过婚嫁之龄,而今竟然有这么一份大大的惊喜等着她,她若再不知好歹地拒绝,只会招老天爷的雷劈火烧吧? “奉恩?” 她——原本便是不知好歹的人! “奉恩!” 不要再喊她啦,她真的累了,她这些年早已忘记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真意,她也再也不想去想了。 心如刀刺的痛楚,有过一回,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啊。 “奉恩。” 真的不要再喊她了,她已沉寂了五年的心魂,也早已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光,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就这样的一辈子,她其实是满心的欢喜呢。 “如果我答应你,从此之后只有你一个女人,你可以答应嫁我了吗,奉恩?” 他何必如此的委屈?她要的只是—— “你到底要什么,告诉我,可以吗?” 她只是想要——说出来又有何用?如果不是真心,她才不要。 “可你至少要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啊,奉恩。” 在问她之前,他何不想一想,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憨然沉睡了许久的灵魂,静悄悄地依着冰冷刺骨的太湖石而眠,在短暂惺忪地揉了揉眼之后,再度沉沉地睡去,任哪一个声音,也不理。 留了心,才知道自己原来在别人的心目里,已是这般的不堪。 忍已无可忍,她怒发冲冠之后的结果是——被人从申府后花园的假山石后捞了出来,已然沉昏了的脑袋外加差点冻成冰的身子,如果不是被人家眼尖地发现、并快手快脚地将她送回了暖和和的房间,她如今不要说是再接再厉地去怒发冲冠了,只怕一条小命真的就葬送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静水湖畔了。 呜,果然是众口铄金,那个什么什么啊。 太惨的词语,她现在实在没勇气说出口来。 “奉恩姐,该喝药啦!”今天守在她病榻前的是春掬,正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大碗汤药,笑嘻嘻地望着缩在厚被中不断唏嘘的她。 她气恼地瞪了笑呵呵的小丫头一眼,鼻子虽依旧堵堵的,但刺鼻的药味还是隐隐钻进她的感官,眼睛再一瞄到小丫头手中的大碗,她立刻厌恶地将头埋进被子中,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奉恩姐!”春掬一手小心地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抻抻她翻到头顶的被子,“快点喝药啦,等一下药凉了就更不好喝了。” 她却理也不理小丫头,头依旧埋在被中,甚至打起小小的鼾来。 “奉恩姐,不喝药你不会好的。我从厨房给你偷偷拿了块桂花糖哦,等一下奉恩姐喝完药我就将桂花糖给奉恩姐好不好?好甜好甜的桂花糖哦!” 去!她又不是两岁的娃娃了,少来哄她了。 “奉恩姐,你再不起来喝药,我就去请公子爷了哦!”唉,生了病的奉恩姐好像小孩子一样哦,前几天总是昏睡着,她们灌她喝药还容易一些,可自从今日早上她清醒了后,这药,是抵死再灌不进她嘴里去。 喝!小小的丫头竟然也敢威胁起她来了?哼,她才不怕哩! “奉恩姐——” 她睡啦,她睡啦,不要再烦她了好不好? 许是听见了她的心音,小小的脚步声终于犹犹豫豫地渐渐往屋外移去,屋子中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才对嘛!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她从小到大身子骨强壮得厉害,一点两点的小病根本吓不倒她,至于那苦涩难喝的药汤子,她更是从不接触的。 胜利似的哼一声,将翻到头顶的被子拉下来,她呲呲嘴角,用力地哈出一口气。 真是的,秋天尚未过完呢,她竟然会在外面差点被冻成了石头?哎,这次丢脸可丢大了。 “不知道二总管他们暗地里怎么笑话我呢。” 她喃喃一声,一连睡了四五天,眼还是有些沉沉的酸涩,久躺在床榻上的身子更是僵硬得快成了石头做的,双手则是懒洋洋的提不起一点劲来。 “就快走了还这么倒霉!”她再用力地哈出一口气,看着淡淡的白雾在眼前慢慢出现再慢慢消失,“这个月的俸银不会因为我睡了几天觉就少了吧?嗯,二总管不是小气的人。”一想到自己的俸银来,就忍不住地快乐,连提不起一点劲的手也很开心地从厚厚的棉被中钻了出来,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哈哈,再过三天我就又要拿到银子了耶!”原本没一点生气的单凤眼也在转瞬间熠熠生辉了起来,闪亮亮的好精神。“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外,也就是这次我可以拿到两份俸银!再加上中秋我没拿到的两斤月饼、一斤鸡蛋、五斤苹果——二总管应该会折合成银子补发给我吧?” 算着算着,唇弯弯翘翘了起来。 没法子啊,她只要一想到白花花的银两,总是会忍不住地笑的。 “你若再笑下去,我就要二总管不但不补发你中秋时的红包,还扣你这睡了六天来的俸银。”有点阴恻恻的笑,很慢很慢地从她头上传来。 谁? “奉恩,你可以合上你的嘴巴了,这样贪心又僵便的笑容我实在看不下去。”一根温热的手指轻轻点上她的下颌,很好心地助她一臂之力,为她合上大张的嘴巴,“你不想你这副模样被别人看见吧?” “……” “别以为你病怏怏的就可以什么也不顾忌了,你总是我申天南手下最得意的大丫头呢,我可不想陪着你让外人看笑话!”一只大手插进她的枕下,微用力便将她托坐起身,再将枕头竖起来塞在她与床柱间,大手一放,她僵成石头的身躯便靠着坐在了床上。 “哪,请您喝药吧,奉恩姑娘。”满满的、冒着腾腾热气的、乌漆抹黑的一大碗汤药很爽快地凑到她的小嘴旁,耐心等候她重启芳唇。 她才不要! 脸一绷,头一扭,她很爽快地拒绝。 “你不想再躺下去吧,你不想真的被二总管扣银子吧,你不想再昏过去一回吧,你不想再被人偷偷地看笑话吧?”几个问句很温柔地钻进她的耳朵,让她的脸越拉越长。 “或者,你是希望我亲手喂你喝药吗,奉恩?”浅浅的笑脸只离她愈来愈红的花瓣脸一尺之遥。 她唇角抖了又抖,额上小筋爆了又爆,沉沉的眼皮僵了又僵,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含糊细细的话语来:“不敢劳公子爷大驾!” “那你是愿意自己喝药喽,奉恩?” “不要——” “你说什么,奉恩,我没听清楚。”浅浅的笑愈来愈深,脸,又往她的面前凑近了三寸。 唇抖了再抖,被眼皮子底下的一碗药汤子快要逼疯了的人很没胆地关紧嘴巴,抵死不肯张开。 “奉恩?”他的鼻子快要贴上她擦得红彤彤的小鼻尖喽。 “不要!” 实在受不了那种让人恶心欲呕的天下第一怪味道,更被愈逼愈近的身形害得心跳如鼓,原本便不是很清醒的脑筋在转成一锅粥后,奉恩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打,只听哗啦一声,屋内顿时弥漫一股刺鼻的药味。 糟、糟糕! “余、奉、恩。” “我、我不是故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原先就已经是条苦瓜的脸马上更苦成了一团,奉恩飞也似的将闯了祸的手背到身后,僵僵的身子缩肩靠着床柱一动不敢动,水朦朦的眼委屈地瞅着床边上被泼了一头一脸一身乌黑药汁的男人,小心地吸吸不通气的鼻子。 呜啊,她闯下大祸了! “我好声好气地哄你喝药,我何时曾这么好声好气地哄人过?”她不领情也就罢了,不必这样“感激”他吧!“余奉恩,我知你一生病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地顽劣闹别扭,可再怎样顽劣却也不必闹到我头上吧?我招你惹你了?” “……”这次的确是她的错,她承认。可是—— “你嘟嘟囔囔什么?难道你还不服气?” “我哪里敢不服气啊?”垂着脑袋,奉恩含糊道,“您是谁?您是高高在上的公子爷,我一个小小的奴婢哪里敢劳您来端汤送药?又不是不想安生地活下去了……”不过一提到“安生”两字,她的脑袋一下子又爆了起来。 “你瞪我做什么?你不是自称是‘小小的奴婢’么,那你还敢瞪我?!” “我——”奉恩重又恨恨地低头,手用力地紧握成拳,嘴张张合合了半天,终于问出心底憋了许久的疑惑来,“公子爷,那天晚上你到底来我屋里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看过了你京城之行的记录册子,免得你心急啊。”刚刚还几乎气炸了的人现在却在慢条斯理地将被药汁弄湿了的外衫脱去,申天南扬眉,“奉恩,你还瞪我做什么?难道你要我堂堂一个公子爷却穿着这恶心的脏衫子?你不只是想问我一个问题吧?你其实更想问的是,那晚我怎样进到你明明插好门闩的屋子里去的吧,你更想知道我为什么没在你睡着后赶快走掉、却在你床头坐了整整一晚的事吧?” 她承认,她的确想知道的。 那晚天亮她睁开睡眼之后,却看到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影施施然地靠坐在她床头看着她,见她醒过来了,便摸了摸她头发微勾唇角淡淡说了声“你一夜好眠呢”,然后便又施施然地走了出去,悠闲的样子好像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 当时她就头皮麻得厉害,却不知竟然会沾染到那么大的“腥”啊!申府的公子爷在她的睡房里过了一夜……第九名如夫人非她莫属…… “我不过是打扰了您的花好月圆而已,您值得这么记恨在心吗?”奉恩依然将话语含糊在唇里,双眼含怨地瞥了眼又坐在了她床沿上的主子,“坏了我名节,与您有什么好处?您难道真的以为在我睡房里坐了一晚上就可以打消我出府的念头?” “我不阻拦你,可自有他人阻拦你,是不是呢,奉恩?”毫不意外奉恩猜出了他故意给人流言满天飞机会的心思,申天南伸手想帮她拢拢肩头的乱发,却被奉恩扭肩闪了过去,他不在意地笑一声,便将手收回膝上来。“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奉恩,你以为我在习惯了一个人服侍我十年之久之后,会干脆地舍得她离我而去吗?” “这府里手脚伶俐的丫头奴仆多得是,根本不缺奉恩一个。”不敢看他精光四射的眼眸,奉恩冷冷地哼一声,“公子爷也该体谅体谅咱们下人,奉恩年已过二十,若再耽搁下去,奉恩的一辈子只怕是真的没什么前途可言了。”他总不能因为他的自私,却害得她一生无依吧? “我说过了我要——” “纳奉恩成为您公子爷的第八房小妾,号称九夫人?”奉恩嗤地笑一声,不屑至极。 “我真的是那样污蔑你的恶人吗,奉恩?”他知她几天前在府后花园假山石后与他的那一番争论是在沉昏迷糊之时,她只以为是睡糊涂时的自己假想做梦而已,并未记挂在心的,便也不提醒她,只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白润的图章递到她身前,“哪,我金陵申府当家主母的印章,送你。” “我不要。” “我不逼迫你嫁我,我只是想请你代管而已。”他微微一笑,不顾她的闪躲,硬是将图章塞到她手里再顺势握紧她的手。“奉恩,我也知你其实早就做好了盘算,等你契约满了你会离开申府,可是你不是回你义父家去,是不是?” 奉恩惊讶地望着他,一时忘了挣开被握着的手。 “你觉得自己反正也过了婚嫁之龄,那就索性小姑独处一辈子好了,没什么的大不了的,甚至你还乐得逍遥呢——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他握紧她的手,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我——” “还有,你早就盘算好啦,这些年在这里你除了每月的俸银之外,从我几名小妾手里捞来的好处也不少,这些东西足够你盘下一间店面做点小生意啦——既然自己能衣食无忧,何必再困在这申府里闲耗时光——奉恩,你瞒不过我的,我说没说中你的心思?” 奉恩抿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啊,你还不肯承认!”申天南叹息似的拍拍额头,眼眸中却熠熠闪亮。“哪,奉恩,我刚从一个人那里听来了一条小道消息,你要不要听听看?” 声音轻柔,却害得奉恩心里咯噔一下,后脊梁冷飕飕的。 “咱们这金陵呢,自古以来便是风花雪月的集中之地,没有什么比十里秦淮的吟诗作对更容易赚取银子的啦。我听闻京城有一家专供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风雅之士闲暇休憩的什么‘红袖楼’,那楼子后面的主人家呢,正盘算来金陵再开一家分号呢——奉恩啊奉恩,我派你上京是为了打通朝廷的关节,好将大明沿海水师的战船建造拖到咱们申府船坞来进行,可你呢?你呢?你打关节竟然打到人家大将军的后院去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奉恩?” “公子爷明察秋毫。”奉恩乖乖地低头。这一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我可不想我申府的人同朝廷的将军夫人们牵扯上多大的干系。所以,奉恩,对不住啦,我只能告诉你,就算你在这里当差的期满了,我还是没法子放你出府的。”他眨眨眼。 “……” “你摇头?摇再多的头也没用啦,奉恩。”他慢慢地凑近她,松开她的素手,双手改捧住她一直摇来摇去的小脸,用很温柔很温柔的语气说:“你想一想,奉恩,如果一个待阁闺中的未婚女子的清白被一个男人毁了,她还能怎么办呢,奉恩?” 她蓦地瞪大了双眼,只有些傻呆呆地看着快贴到她脸上的笑脸,已失去听觉功能的耳朵根本不晓得窗外渐渐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与忿忿的争吵声代表了什么意思。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嫁给这个轻薄了她的登徒子啦,奉恩。”笑脸已贴上了她的石雕脸,薄薄的唇以惊人的热度含住了她的冰凉唇瓣,男子将最后的一句话直接吮进她的唇里,“所以,现在呢,我正在轻薄你呢,奉恩。” 啊啊啊—— 伴着奉恩的彻底石化,伴着满含心机的吮吻将她密密麻麻地压伏在床榻之内,紧关着的屋门被用力地推了开—— “奉恩姐,你的秀才弟弟探你来……” “大姐,你的病可好些……” 源源不断挤进小小屋子的大票人马,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 “大姐,你在做什么?!” 咬牙切齿的低吼,将一张斯文俊美的书生脸彻底毁得不成样子了。 阿弥陀佛。 4 整件乱七八糟、既斗心又拼计的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子的: 余奉恩在十一岁时因家贫而勇敢地献出了自己七年的人身自由,为了每月五百文铜板的工钱,强忍着眼泪,拜别了瘫痪在床的义父与年幼的弟妹,再到刚过世不久的母亲坟前磕过头后,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金陵申府当差。其先任职府中厨房的灶下,后因为勤快老实被大管家提拔到了申府主子的书房做打扫的工作,再其后又被申府主子慧眼识金,破格地将她提升为掌管书房内外所有事宜的书房大丫头,真可谓是终于得道升天,一举便成了申府最当红的下人! 而后她这当差的七年便如此顺利、一帆风顺地走到了契约期满。于是很爽快地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快快乐乐地离开申府返家去,回到家才愕然发现,弟妹已长大成人,不但弟弟要更加努力地寒窗苦读以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可爱的小妹子也到了该置办嫁妆被花轿抬到别人家的欢喜时刻……可她包包里只有不到一两的银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金陵申府的大管家外出办事路过她家,见她如此的为生计发愁,便十分大气地开价每月俸银二两整,再次邀她重返府门执掌书房事宜。一番小小的思量后,她不顾弟弟的激烈反对,头也不回地跟着大管家再次跨进了金陵申府的大门,这一待,便又是五年。 如今五年期满,她又将重获属于自己的人生自由。 但,在经历了人生中最最惨痛的一个深秋傍晚之后,她再次摇身一变,成为了金陵申府中真正的新人——经由三媒六聘、八台大轿、明媒正娶迎过申府正门的新人——申天南的新娘子。 事情进展之迅速、之惨烈,远远超乎余奉恩的想象,未等她彻底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塞进了大红喜字漫天飞的喜房,成为了金陵申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 可是,可是事情其实根本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 珠环翠绕,大红的嫁袍,原本不出色的一张脸孔被喜娘打扮得一下子娇艳了不少,远远看来,真的是很有几分新嫁娘的喜庆味道呢。只是近看了,才知道被红红的胭脂给骗了,本该笑着的花瓣脸却绷得好紧好紧,活像别人欠了她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奉恩姐,啊,不,不,夫人,您笑一笑,笑一笑啊!”今晚作为陪嫁丫鬟身份存在的春掬、秋雅以及夏至冬令四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站在新嫁娘的两侧,不时地偷偷拽着新娘子的红罗裙,新娘子就算真的笑不出来,也得装出个笑模样来。“公子爷他们过来了啊!” 金陵申府这一场仓促之间筹备出来的婚礼虽稍微显得简陋一点,但该来的人却是都来了——申府早就应该有了的当家主母呢,觊觎这一宝座多年、甚是想成为申天南姻亲们的各路豪门富族们,几乎家家都选派了代表来看一看新娘子的真面目——如果新娘子失礼了的话,赫赫有名的金陵申府的面子该往何处存啊? “夫人,你笑一笑,至少先笑一笑啊!”年纪最小的冬令已经被闯进新房的一大堆要喷唾沫评头论足的人吓得快哭了。“奉恩姐,大管家要我告诉你,就算再怎样对公子爷有意见,也得等没人的时候再算账啊,现在至少要撑起金陵申府的面子来啊!” 将他的面子丢干净了才痛快呢! 狰狞地咬咬牙,被迫成为金陵申府新娘子的余奉恩,一言不发地垂首端端正正地坐在大红喜床上,侧耳不闻包含了各种心思的呵呵笑声愈来愈近,却用力地握紧了藏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拳,准备随时找那个在她小弟面前恶意轻薄她的人渣来上两下。 人渣,绝对的人渣啊! 他明明知道她的小弟是如何的崇尚朱熹礼学,他明明了解爱姐情深的小弟是如何的迂腐书生,却胆敢设计她在小弟面前失了女子仪节! “马上嫁!” 被算计了的她,可怜的她,马上就要获得人生自由的她啊,却、却、却—— “呀,这就是你的新娘子啊,天南兄。” 嘎嘎的醉笑突然打断了她的垂首咬牙,而后今晚的另一位主角被笑闹着推进新房来。 “我还当是怎样的绝色天香让你逮到手了呢!不过看样子也不过尔尔嘛!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位嫂夫人啊,她比我那聪敏贤惠的妹子好在哪里呢,天南兄?” 至少你那好妹子没给申天南看进眼里! 她暗哼一声,依然低着头,双耳却忍不住地竖起来,想听一听自己的新娘子被批评得一塌糊涂的新郎官是如何回答的。 但,很可惜,被推坐在她身边的新郎倌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笑了笑。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另一个明显喝多了的大舌头插进话来,阵阵刺鼻的熏臭酒气让奉恩眉头越来越皱,“天南兄这几年收的小妾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比起你我来,吃惯了鲍鱼燕窝,天南兄要偶尔换点清粥小菜尝尝鲜,也是很好的啊。” “可是这位新娘子可不是‘清粥小菜’,而是咱们的嫂夫人呢!哪里是那么容易说换就换的?” “咳,李兄,这你就说错了!”嘎嘎的醉笑笑得甚是暧昧,“女人是什么?女人就是咱们的身上衣,哪里脱了哪里披!比起那些小妾来,不过是一个正室罢了,一纸休书也就解决了!” “哈哈,怪不得陈兄你的衫子换得那么勤快哩!” 紧接着,便是一阵放纵的大笑。 她暗恼,想也不想地就要抬头,准备给这些不知好歹的烂人们一回终生难忘的教训。 一只手掌却在此时抚上她的大腿。 她一惊,若不是手掌暗含力道,压制了她的举动,她几乎跳起身来。 放手! 她微扭头,狠瞪紧挨着她坐在床榻上的男人。 “要收拾他们还不好说?”低低的笑在一室的哄堂大笑中不费丝毫力气地传进她的耳洞,隐在宽大衣摆下的大掌依旧紧按在她的腿上,甚至抚慰似的拍了拍, “不过不是现在,今晚可是你我的好日子呢,给我留点面子吧。” 你的面子值多少钱!她无声地哼了一声,将微抬起的头又柔顺似的垂了下去。 “哟,哟,哟!”嘎嘎的刺耳笑声又传了来,“你们看哪,咱们的新郎官早迫不及待地要一亲芳泽,准备尝尝这开胃小菜的味道了呢!” “春宵一刻值千金哩!若换成是你,你只怕早就猴急地扑了上去哩!”暧昧的靡笑喷着浓浓的酒气,踉跄的脚步东倒西歪地挪了过来,“好了,天南兄,咱们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儿就给你一个大面子,你哪,和咱们嫂夫人饮过交杯酒,咱们便识相地走人,放你好好地享受你的洞房花烛夜!如何?” 起哄的大笑立刻充斥了所有的空间。 果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狐朋狗友! 咬牙,再咬牙,气息忍耐不住地响了起来。 “李兄说话算话啊。”抚在她腿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又拍了拍,低沉的男子笑声从容地加入到起哄的大笑中去,转眼便控制住了浮动的局面。 “我这可是头一回做新郎官呢,诸位可一定要卖我申天南一个薄面啊!再这么闹下去,我还真怕耽误了我的春宵一刻呢!”从一旁的丫鬟手里接过用红绳系着的两杯酒,他昂首全都喝进唇中。 奉恩眼角瞥到他如此举动,先是愣了住,而后脑子中猛地闪过某个念头,但还未等她回神,原搁在她大腿上的手已抱上了她的后腰! 她大惊,忙往另一侧一躲,却又被另一只手搂住了颈子,而后眼前一暗,热热的呼吸先扑上她的脸,因受惊而微张了的唇登时被攫获,辛辣的酒液顿时充斥了她的唇齿之间! 申天南! 她双目含忿地瞪住近在眼前的黝黑瞳眸,狼狈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的挟制,被吮住的唇瓣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被哺入唇齿间的酒液呛得她快要呼吸不得。 放开我! 乖乖地喝完交杯酒我就松手。 休想—— 火热的异物却在她怒目时倏地闯进她的双唇,她大惊失色地一喘,辛辣的酒液立刻顺势而下,涌进她的肚腹! 火炙,绝辣,辛麻,无数从未接触过的感知在瞬间焚尽了她的所有感官,紧绷着的身子再也强撑不住地瘫软了下去,几乎倾尽所有的呛咳着,耳边的尖锐鼓噪拍手叫嚣再也听不到,只余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遮住了她的视线。 申天南,算你狠! 睡吧,要骂我抱怨我等你睡醒了再来也不迟。可是你也看到了啊,奉恩。这人世间,便是如此看待女子的啊,不依附于夫家子婿,只依靠你自己之力,是做什么也不能的呢。 低低的轻笑清晰地穿破白茫茫的云雾荡进她耳里,让她忍不住地咬起牙来。 说来说去,你只是笑我异想天开,笑我自不量力,笑我痴心妄想,笑我太过懦弱,笑我不知人心的丑陋与险恶,笑我根本不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笑我这一辈子只能躲在你的羽翼下过活,是吧? 才不是笑话奉恩呢,我只是在开心我终于有了将奉恩偷偷藏起来的理由了啊。奉恩从此便只是我一个人的了呢,谁来要,我也不给,奉恩的所有,只能是属于我的,再也不许别人看。 我才不是你的! 同我拜了堂,饮了交杯酒,冠上了我的姓氏,你当然便是我的! 哼,谁稀罕! 自然也是我稀罕啊,奉恩。 想再反驳,茫茫的云雾却愈来愈厚,终于将她完全地包裹住,迷离的眼,渐渐合起,自得知自己命运的那一刻起便不曾真正歇息过的灵魂,终于肯沉沉地睡了去。 至少,在这一刻,是酣然沉睡着的。 睁开眼,默默的视线默默地瞪过眼前依然熟睡着的一张男子面孔,再默默地瞪过揽在自己腰间的一只臂膀,默默的视线最后停伫在自己光裸的前胸上,不再移动。 柔滑的大红锦缎被子将她的胸口以下掩得十分的密实,除了蜜色的肩颈,她并无一丝其他的春光可以再外泄。但大红的锦缎被子之内,即使不用眼看,她却知自己所有的春光早已被啃噬殆尽,再也没有了赶快隐藏的必要。 只要是女子,大抵都会经受这一切,大抵都会有这无可奈何的一日的到来吧。 少时的快乐时光,阿娘阖然长逝后、偷偷躲在无人的柴房里嚎啕大哭过最后一次时的惶恐无依,强忍着生平最大的恐惧踏进陌生环境时的忐忑惊慌,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所有的人战战兢兢地瑟缩在不显眼角落的奴仆生涯,渐渐找到了自己存在意义的兴奋时光,被无情颠覆了的一次再一次的自由—— 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依附在别人的身影之下,只因为,她,是女子。 是女子。 “奉恩,女子怎么啦?女子可是一点也不比他们男人差的!等你自由了,来找我吧,我教你如何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咱们女子自己的手中!” 将军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望着她,目光中是她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能拥有着的坚毅与坦荡,自信与力量。 “奉恩,这人世间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看待女子的,便是处处的人心险恶。任你再如何的志向远大,依你其实从不曾有过经商的经验,一个女子从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轻易,那般简单。只靠你一个人,依你单纯的性子,是如何可以安然存在于这现实的外界,何况是独自生存下去?奉恩,留在我身边才是你应该的生活啊,没有任何的烦恼,更不用再操心你的家人是否又会衣食无着。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便这样的同我晨昏共渡,又哪里不好?” 申天南捧着她沉默的小脸,叹一声,目光中是她不想看到的,决不放手。 是啊,她是女子。 所以,所有女子都会走的同一条人生之路,而今,轮到她开始走。 不必睁开眼,他也能感知正在默默打量着他的那一道视线,是不甘,是不情愿,是无奈,是内心挣扎后勉强的认命。 嫁给他,真的还有哪里是她不满意的吗? 这世间,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所希冀拥有的、所奢望能够得到的,他应该是全都拥有了啊。他送她的,有一世无忧的富裕生活,有显赫尊贵的主母头衔,更有他作为一名男人其实并不该发下的一生一世绝不背弃的誓言——可,为什么她还不肯开心,甚至在他拥有她的那一瞬,会不自觉地泪流满面?难道是他给的还不够,喜欢她还喜欢得不能让她放心?她,还想要他的什么? 真心吗?她要,他自然给。喜欢吗?她求,他自然允。 不可讳言,他为了得到她,的确是运用了商贾的奸诈心思,确实是耍了一点点小小的心眼。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他该如何将她纳入他永远的掌握中,他该怎样将她收藏在自己的地盘上,让其他的人再也无法得见她的淡雅笑颜? 他是商人,是从来只为自己考虑的重利商人啊,是最了解怎样的女人才是他最应该拥有的妻子的真正男人。 少小的父母双逝,在尔虞我诈的家族中挣扎着保全自己爹娘留下产业时的被欺诈被出卖,一步一摔一碰壁的步履艰难,咬牙忍下所有时的生不如死。 几乎是拿性命搏回来的申家船坞产业,这一辈子,他永不会放手,他只肯将它传承给拥有他血脉的子孙!这一生一世,他再也不会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终于拿回自己所有时,他指天发誓。 而后,他开始寻找可以为自己孕育骨肉的妻子人选。 其实,在五年前她离府回家之时,他对她并没太大的在意。她出身贫微,而人也不是那么的聪慧,模样更是毫无出众之处,这世间比她好过千倍百倍的女子大有人在。 但自小将他带大的大管家却不同意他的看法。 “那孩子有担当,肯为了家人想也不想地卖身为奴,更何况那家人其实只是收养她的远亲而已。这样的女子,世间已是少有。” “那又如何?”他笑道,内心却已动了一动。 “少爷,您曾同她开过玩笑,说等您二十弱冠会用八台轿子去接她。” “是啊,她竟然会信以为真,还要我不要忘了带好多好多的聘礼呢。”他早在她在书房当差时便知她爱财如命,每月月末发放俸银的日子是她最最欢喜的时刻,而他在闲暇时为了让自己放松一下,曾玩笑着教她读书识字,允诺她每学会一个字,便赏她一个铜板。此后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她学会的汉字已逾三千,远远超过时下即便是富家的千金女子们的所学。 “她是信以为真了。”大管家静静地道出他所不知道的事实,“她的确是在等着您用八台轿子去迎娶她,为了这,她不惜逃婚,将她义父好心代她定下的一门亲事推掉了。” 他顿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余奉恩是怎样温顺的女子,少爷你是知道的。这次,她几乎算是大逆不道的了。” “那、那——” “她准备将自己再卖身成奴一回,好还掉她义父家早就花光的她的那一份她从没见到过的聘礼。”管家扬眉瞅他刹时十分难看的俊脸一眼,耸耸肩膀,“还有,她名义上的小弟还正在寒窗苦读,她名义上的妹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因为要嫁的是位秀才公呢,所以,这嫁妆是万万不可寒酸了的。”而她的义父,则已经瘫痪在床多年,更是需要时时的照顾——千斤重担压在一个年仅二九芳华的荏弱女儿家的身上,她没有将自己索性卖进烟花之地、青楼所在,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他沉默无语,内心却已有了计量。 “我将她重新接来府中帮忙,每月的俸银是纹银二两整。”大管家花白的胡子微微翘起,精光内敛的眼玩味地瞥着他,“少爷,您何不看看她到底值不值得您下个决心呢?” 望着老管家殷切的目光,他依然沉默无语,只轻轻笑了笑。 于是五年来,他虽照旧依着自己的习惯过着日子,打理船坞的产业,闲暇时也不忘如时下所有男人们纵情声色一刻,每年纳个美妾犒劳一下自己一年的辛苦。但在暗中,却也在无时无刻地估量着她,盘算着她是否可以成为他的妻子。 在他有意无意的默许下,大管家不着痕迹地将府中几乎所有的杂务给压给她处理,而他则放任她以书房大丫头的身份却匪夷所思地管制起他的所有姬妾——于是在三年前,他已经完全确定了:尽管她貌不出众,尽管她出身低微,但事实证明,她的从容不迫,她的雍容大度,她的处世手腕,她的聪慧圆滑,已经说明她完全可以胜任金陵申府的当家主母,完全可以成为他申天南的妻子。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要娶她?但他要娶,却也要她嫁得心甘情愿,要她真的将他当作一家人,要她将所有的忠心尽献于他!也只有这样,他也才会真的达到他娶她作为妻子的良苦用心。 他曾调查过,她在自己母亲过逝后寄人篱下于毫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曾经是与她父亲有过八拜之交的义父家,却仍然可以为了那一家人而甘愿卖身为奴,只是因为她谨记着她母亲生前曾告诉过她的话:她义父曾对她的爹爹有过救助之恩。 他对她从没有过什么恩情,想得到她献于她义父家人一般的忠诚,自然是不易。 于是,他紧接着开始寻找让她心甘情愿同意嫁他的法子。五年前他的食言而肥,已让她再也不肯轻易地信他,原本或许曾经对他有过的那么一点少女情思,也因为他的背弃诺言而消失殆尽。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重新培养她对他的好感。 原本他不在意与她耗费多少的时光,只想等到她心甘情愿地嫁他。可是一趟京师之行,带给他的震撼却是生平最大的,她就要离他而去,去与其他人联手开创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那他该怎么办?他不惜耗费数年时光,耐心地培养出的最适合于自己的妻子人选,怎么可以就此放弃?他,不想啊! 先将她的名字冠上他的姓氏吧! 所以,他便这样做了。 如今,她正柔顺地偎依在他的怀里,偎贴着他炽热的体温。她的身躯里,弥漫着的更是他的气息。而她的眼里,也已是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生路好走的俯首认命。 因此,他应该是快乐的,更应该是满足的。 可是,闭合着双目,感知着她的默默注视,他的心,在快乐满足之余,竟然莫名地忽然升起一点点的空虚来。 他知他娶她做妻子的决定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无疑是最好的决定,他这一辈子也绝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刻。 但—— “奉恩,这一辈子我永不会负你。” 他含糊地呢喃两声,似是熟睡中无意识地展了展身躯,裸露在外的双臂将偷偷躲开了的娇躯轻柔而紧紧地重新拥入了怀间,再顺手将大红的锦缎被子包裹住她露在冰凉空气中的肩颈,唇则贴上了她的凉额。 她似受到惊吓地猛颤了一下。他唇下的凉额,却没再偷偷转掉了。 而他心底那一片白白的空虚,竟然也在这一瞬间,奇异地被填满了。 5 成亲,成为这人世间某一个男人的所有物,成为再也不能无故跨出大门的盘鬓女子,成为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地恪守妇道的妇人,成为养在金丝笼中的小小鸟雀。 自古以来,成亲,便是如此吧。 “夫人,您在笑什么?” 笑着收回手中长长的信笺,她笑眼如月地瞅一旁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冬令一眼。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摇摇头,看冬令一脸不解的样子,便仔细地解释给她听,“这句话的意思呢,就是——我有一位朋友要来金陵探我来啦,你说我高不高兴?” “可是夫人手中拿的是信啊。” “如果不是这封信,我又如何得知有朋友要来的消息?”她慢慢将信笺仔细地折叠起来,小心地装到信封里,“冬令,你要替我保密哦,这封信是绝对不可以说给别人知道的。” “公子爷也不可以知道吗?” “我最怕的就是他知道啦。”收好信,她拿起一旁的棉衣一针一针地继续缝起来,并随口问道:“冬令,你的过冬棉衣做好了没?我早同你们说过,不要这么整天地陪在我身边的,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就像以前一样。” 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她成亲这一个多月来,几乎时时刻刻都有这几个小丫头中的某一个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呢,很少让她一个人独处过。 “公子爷说奉恩姐现在是金陵申府的当家主母了呢,身份不比从前,一定要有人随时服侍在侧的。”冬令乖乖回答她的话,“我们的棉衣早就做好了,二总管说,因为今年咱们府中有喜事,所以每人都会多给一套新的棉衣呢。”说不出的开心。 “啊,那我为什么不知道?”二总管不会在取消了她每月二两白花花的俸银之后,连府里其他的好处也一并取消了吧? 漫不说她现在做的还是以前每天都在做着的差事,连很多她从没接触过的所谓“夫人该做的决断”也被迫承担了起来哎——没有俸银可赚——这样子的夫人,她岂不是亏大了? “因为奉恩姐现在是咱们的夫人了啊,二总管说一点点的小事就不要你操心了。”冬令习惯性地喊着她的旧时称呼,笑嘻嘻地瞅着她身上崭新的淡雅衫子。“奉恩姐所有的冬衣早就准备妥当啦,只要奉恩姐说一个冷字,咱们就会给奉恩姐取来的。” “可我为什么还是都不知道?”奉恩喃喃自语,“难道这也是‘夫人’的好处?”什么也不用操心,一切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因为奉恩姐没问咱们啊。”自从她和春掬几个被公子爷亲自指为奉恩姐的贴身丫头后,她们在府中就威风了许多呢,不但偶尔能吃到鸡鸭鱼肉,连平日最喜欢冲着她们大呼小叫的二总管也对她们和蔼了几分,更不用说那几位如夫人时常地巴结她们了! 大管家说她们现在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小小的圆脸,忍不住微微得意起来。 “冬令——”见小丫头如此的神情,奉恩先是愣了愣,而后突然明白了小丫鬟的心情,心,不由地微沉了沉。 小小年纪,不应该如此的。 “奉恩姐,就要掌灯了。”冬令不知道奉恩的心思,一径地笑着说下去,“我听二总管说,公子爷大概今晚就会从扬州返回府中来了。奉恩姐,你不去迎接公子爷吗?” “他今晚回来?”自她与他拜堂成亲,婚后第二日,申天南便因为船坞事宜去了扬州,虽离金陵不过百余里,他也时常回府来,她却再无见过他一面。 “是啊,奉恩姐。”冬令神秘地凑近她,小小声地道:“二总管要我偷偷告诉奉恩姐,要你不要再傻气地将那几位如夫人送上静风堂去啦。奉恩姐才是大夫人呢,应该霸住公子爷才是呢。” 奉恩闻言差点笑出来。 怎么呀,她才刚刚成婚呢,就要开始妻妾争宠了吗? “奉恩姐,你不要笑啦,二总管说他还从来没见过将自己丈夫往其他女人房里推的夫人呢!他要咱们一定要告诉你这句话的!” “好!”她强忍住笑,正色道,“我记得了,你也要替我谢谢二总管的好意啊。” “那,今晚——” “你去将——就六夫人好了,你去将六夫人的簪子拿到静风堂去,今晚请六夫人去侍奉你家公子爷好了。”想来,她收下了六夫人宝贝的滇南玉佩,却还没为六夫人办事呢,今晚就还她这个人情好了。 “奉恩姐?!” “还是有其他的如夫人塞银子给你了,冬令?”她慢慢抬头,静静望向一脸仓皇的小丫鬟,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冬令,我知你今晚想要我去找公子爷,可你心里的小秘密我也知道的啊。我不是傻,更不是有心为难你讨小便宜的路子,因为这也是我以前常做的事啊。可是,冬令,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和我过去的立场有什么不同?” “奉恩姐以前是置身事外,不是大夫人的。”冬令小声回答。 “你明白就好啦。”是啊,她如今正因为置身事“内”,才不得不小心自己以及身边人的言行举止的啊。“冬令,我一直拿你还有春掬秋雅当作亲生妹子来待的,也希望你们将来能像夏至一样可以找到一个能放心托付终身的老实厚道的丈夫,能平安和乐地过完这一辈子,这是需要你们自己争气的啊!如果你们因为常常跟在我身边就骄傲得意,不将其他人看在眼里,那过不了多久,会抱怨我的,会吃亏的,也将是你们。” “咱们知道奉恩姐是为了咱们好。”冬令低低地说,小脸红红的,“冬令以后再也不会了,奉恩姐。还有,等一下我就将三夫人和七夫人给的东西送回去。” “她们送了你什么了?”奉恩好奇地问。 “三夫人给了我一块巾子,七夫人赏了我一贯铜钱。” “一块巾子和一贯铜钱?”奉恩差点丢掉下巴,“冬令,你怎么说也是我这一边的呢,她们区区这么一点点东西就打发了你?”想当初,她最少也能从那几位如夫人手里一次拿到几两银子的啊。 “冬令知道错了,奉恩姐,你就不要再笑话我了嘛!” “好,不笑你,不笑你。”她安抚似的拍拍小丫头的手,笑着往外推她,“好啦,掌灯了呢,你去吃饭吧,吃完了顺便去给六夫人送个信,请她上静风堂。” “可是——”冬令迟疑着。 “啊,冬令,我教你一个小诀窍哦。”奉恩知小丫头向着自己的心思,便眨眨眼,招手要她走近,“你等一下去请六夫人的时候呢,就这样对她说……” 冬令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瞬间便忘了自己刚才要说的话。 奉恩姐竟然教她如何讹六夫人的银子?! “记住了?”说完了,奉恩也站起身来,拉着她一起往外走,“虽然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得来的东西才值得珍惜,但我也不反对你们几个去耍点小手段偶尔套套几位如夫人的私房钱,现在你们也都到了年纪啦,多攒一点嫁妆也是好的。”如何,她这做人姐姐的,还很称职吧? “咱们就知道奉恩姐最疼咱们了。”小丫头红着脸,往她身上蹭了又蹭。 “我不疼你们还疼谁去呢?”她爱怜地笑着,拉着小丫头一起往厨房用饭去。即便她现在已经是这金陵申府的当家主母,但与府中所有的人相处了这些年了,她实在拿不出所谓当家主母的派头来,也从来不想拿出来。 就像以前一样地生活,对她来说,便很满意了。 是以,她每日的用饭,还是同大家伙儿一样,一起坐在厨房里吃着同样的饭食。 “公子爷啊。”扮个鬼脸,冬令突然来了一句。 “小丫头,你是不是又开始皮痒了?别跑,看我怎样治你!”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脸竟然微微烫了起来,“给我站住!” “你抓不着,你抓不着哟,奉恩姐。” 清亮亮的笑声,在初冬的冷风里,飘荡出好远好远。 轻轻推开雕花的桃木门,他轻巧地走进屋来,定住身形,就着门外透进的夜灯光亮,他缓缓地巡视过夜色笼罩下的所有。左侧的书架上依然摆满了书册,右侧临窗的坐榻上也依然是他习惯了的炕桌与舒服柔软的靠垫,他视线的正前方,还是那张花梨木的八仙桌,只是桌上原先摆放着的玉雕与瓷器被撤掉了,改而放置其上的,是瓷盏茶具。 总体说来,他这已经一个多月未曾踏入过的卧房,还是他记忆中的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加入了一位女主人,而改变了模样。 耸耸肩,他回身关上房门,准备进内室再探探去,回身之间,视力极好的双眼却瞥到了临窗坐榻上的一边放着一团隆起。 他好奇地走近,伸手摸摸这一团东西,触手柔软又微带一点粗糙,似乎是一件长衫子。他更是好奇地随手将其拎起来,就着窗外的微光,这一次终于看清这是一件尚在缝制中的长袍棉衣! 他很有趣地将棉衣往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长度很合适呢。只是手感不太好,入手的粗糙让他明白这棉衣的面料不过是普通的粗棉布而已。 真是的,奉恩愿意亲手缝一件御寒的棉袍送他,他是很满意啦,只是她若再用心将这袍子的面料改一改,他会更满意哩。 心里如是想着,他的唇却不由弯弯地扯起来,更是轻手轻脚地转向内室的方向,但临进去之前,却又脚步一转,从一旁的小门跨了进去。 他的身上尚有刚才与姬妾欢好时的味道,还是洗一洗好了,不然等一下如果被刚娶到手的娇妻嫌弃可就是他自己招来的错了。唇角的笑容漾得愈来愈大,就着盆中的冷水,他耐心而仔细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随手捉起一块巾子将身上的水珠抹了抹,匆匆套上一件里衣,便掀开小室内侧的软帘走进了未燃烛火的内室。 卧室内一片的暗色,窗前的帘子垂下,掩住了屋外的冷风。漆黑的空间里,他毫无一丝的犹豫,直接步到卧榻前,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撩起了床前的帏帐,手,竟然有一点点的抖。 双眼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即使漆黑的夜色里没有一点的光亮,他依然清楚地看到了静静沉睡在他睡床上的,这个这一个多月来总闯进他梦乡、无礼蛮横地霸占他所有闲暇时光的女子。 有时候人心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没有真的拥有这个女子时,就算心里早就认定了她将是自己的妻子,对她却竟然从来没有一点男人的那种欲望,即便她曾离开他远赴京师两个月之久,他也从没对她牵肠挂肚过,最多是偶尔想起船坞事物时连带地在头脑里闪过她的身影,除此之外,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可就在那短短的几天过去后,当他成为了她的夫,将她名正言顺地拥进怀中、只那么一刻的春宵之后,她的笑,她的恼,她说话时的样子,她生气时的模样,竟再也无法从他的脑中驱除掉,即便新婚之夜过去后他便起身赶赴扬州,每夜的梦中,搅得他总因为情欲的宣泄不得而疼痛醒来,却只有一个她。 他实在是搞不懂他这是怎么了。他是赫赫有名的申天南啊,就算这二十几年来没有遍览过世间的群芳绝色,他所拥有的美姬艳妾也有七名之多啊。再退一步讲,就算他不是什么粉浪花丛中的高手,却也更不是什么也没见识过的毛头小子呀! 可是,不论他如何绞尽脑汁,甚至在这一个多月偶尔回府来时,他特意地将这沉睡在他床上的女子恶意地抛掷脑后,而照旧去静风堂同他那几名姬妾厮混,但说出来实在是丢光身为男人的面子,就算是今晚,他已温香暖玉地放纵尽兴了许久,现在他最想要抱在怀里的,却还是她——余奉恩。 真的是上天见不得他春风得意,所以特意找来个女人打击他吗? 无聊地翻翻白眼,他暗笑自己伤这脑筋做什么,反正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了,反正他这夜半三更的来也来了,那么等一下无论他要做什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嘛。心理建设完毕,他不自觉地深深吸口气,抬脚举步上床。 “奉恩,奉恩?”拍一拍奉恩软软的脸,申天南有些好笑地摇摇头,“醒一醒,醒一醒。”他终于回来了哎,她这做人妻子的却是怎么回事嘛!他回来时没出府门去迎接他就算了,可现在他主动来找她了,她若再这么不自觉地自睡自觉,可真的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哦。 想着,想着,心里竟然有了一点小小的抱怨。 “奉恩,醒醒,我知你其实早就醒来了,那就不要装睡了啊。”他进屋时虽是轻手轻脚,但清洗身子时再如何的放轻了动作,哗啦啦的水声若没惊醒一向习惯浅眠的她才怪呢,“你的身子这么僵硬,气息又这么不自然,若你还真的睡着,我就不姓申啦。”搂紧怀里微微发僵的温热身子,他扯扯她的耳朵,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怀中的人儿果然含糊地喃喃了几个字。 “你在抱怨我不应该扰人清梦?”他笑着微微退开一点,将被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稍稍露出一点来,“奉恩,我是你夫君了吧,我是你相公了吧?我再怎样扰了你的美梦,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啊,奉恩,我顺便问你一句,刚才你真的在做梦?那你梦中是不是有我啊?还有,你这一个多月来都没见到过我,那你想我了没?快点回答我,不要再装睡了,快一点!” 竖起耳朵,他竟然有一点想要知道答案的迫不及待。 “公子爷——”被紧紧揽在怀里的人的回答竟然是无奈到受不了了的语气,“你的确在扰了我的好眠啊。您不在静风堂好好地享受你的美姬艳妾,你半夜跑这里来做什么?我的清白女儿名节不是已经被你毁掉了吗,我这辈子不是已经如你的愿,再也插翅难飞了吗?你就发发慈悲,不要再闹我了,好不好呀?”要命,他快将她的腰勒断了啊。 “余奉恩。”他知她嫁得不是很心甘情愿,可也不必这么排斥他吧,至少他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有过夫妻之实了啊,“你是我老婆,我乐意什么时候来扰你清梦就什么时候来!你能拒绝吗,你能阻止了我吗?咦,奉恩,你的语气我怎么听着有点酸酸的——你在抱怨我吗?”心里原本有点恼的,却又突然地兴奋了起来。 嗯,嗯,如果他这新近上任的妻子是对他有闺怨的话,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他是可以理解的啦。 “抱怨?”她的确在抱怨他不应该蛮横地搅了她的一夜好眠,“公子爷,您这一路奔波辛苦了,那么就早点休息,好吗?”她实在是无法在他的怀抱里放松下来,因为从来没有过与人同床共枕的经验,实在是有点难受。 “枉费我一片好心!”自尊心受伤,男人不乐意了。 “好心?”他不由分说地将她从睡眠中吵醒,哪里有什么好心了? “奉恩,难道你——不想我么?”热热的手指,刻意从奉恩睡松了的里衣下摆里钻进去,魅惑地抚过她的软腰。 “申天南!”奉恩差一点跳起来,一个反手紧紧按住在自己身上造次的毛手,用力地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公子爷,您、你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啊!” “我今天赶了一百多里路还没说累,你在房里坐了一整天却敢喊‘累’?”一个翻身,他忿忿地将她压制在自己身下,不留一点空隙,“奉恩,我是你的夫君吧,我是——” “您是奉恩的夫君,您是奉恩的相公,您完全可以对奉恩为所欲为的。”困难地移动身子,奉恩从几乎想一口咬死她的血盆大口下艰难逃生,“奉恩只是体贴公子爷一路辛劳,先前又在静风堂消耗了不少体力,奉恩什么也没……”她突然小声地惊喘起来,自然感觉到了紧紧贴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躯体有了怎样的异样! 她新婚之夜虽与这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可,可那时她、她其实是半在昏醉之中,根本没对那时的情景留下什么印象,现在现在……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你真是——”自己身体因为身下人的无意识举动而起了怎样的反应,申天南如何的不清楚?但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突生的情欲却忽而又奇异地淡了去,忿忿不平的男人竟然低低地笑起来。 “呃?” “奉恩,我又不会真的吃了你,你紧张什么?”低笑着,他再一个翻身,这次换他在下,而她在上了。“好了,我保证,我今晚不会再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可以不要再这么抖了吧?”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将自己的手从奉恩衣摆里抽出来,改而隔着里衣轻轻搂在她腰上。 “可是——”即使隔着一层衣料,他手上传来的惊人热力还是让奉恩有点手足无措,更何况躺在她身下的这具躯体还是…… “这可就请你暂时忍耐一下了。”他眨眨眼一笑,在黑暗中仍清楚地看见了她脸上的赧红,“男人的身体本来就是很容易冲动的,你呢,只要不再动来动去的,我便也老老实实地躺着——如何,你同不同意我的提议呢,亲亲娘子?” 轰,奉恩的红脸燃起千丈大火来。 他、他、他怎么变得一点也不像他了!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咱们一个多月不曾相见了呢,你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 “嗯,像是你这一个多月来都做什么了啊,这府里有没有人惹你生气了啊,你在咱们这新房里住得还习不习惯啊,还有,”他的表情突然哀怨起来,“奉恩,为什么前几次我回府来,都没看到你?” “你一回来就跑到静风堂去啦,会看到我才怪呢。”他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你不会去主动探望探望我吗,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夫君、相公。”忍不住翻翻眼皮,望着暗夜里他模糊的脸庞,奉恩叹口气,“可是您还是七位如夫人的夫君、相公呢。” “那又怎样?” “你娶我进门,为的是什么?我如果现在就给你闹个妻妾不合,您申大公子的面子里子不是被丢尽了?”她生来便是柔顺认命的性子,既然被强迫着嫁了他,她自然是从此认命地做他的妻子了啊。虽然心里是很不甘的,也正在偷偷做着努力,准备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做些小小的改变。但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却是力争贤惠一点,好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妻子”的形象——她都不抱怨自己的别扭感受了,他还抱怨什么啊? 申天南哑口无言以对。 是啊,他娶她进门,为的是有一位贤内助,能让他可以全心打理家业而无后顾之忧——那他现在听到了他最想听的话,为何却觉得心里十分的不舒服,甚至不舒服到了极点? “好了,公子爷,夜真的很晚了,有话你明日再同奉恩说,现在快睡吧,好不好?”奉恩小心地挪动身躯,想从他身上下来。 “别动。”他回过神,搂紧她,“丈夫搂着妻子睡是很平常的事情,我想这样抱着你睡。” “那——好吧。”只是她一点也不习惯啊。 申天南明白她的难为情,却也真的不怎么想放开她柔软的身子,便笑着将她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的手拉到自己颈子上,强迫她也搂住自己。 “妻子抱着丈夫睡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啊,我喜欢我的妻子这样搂着我。” 奉恩没有再开口说什么,更不会出言问他“你这句话是不是太言不由衷了一点”,只顺从地倚在他怀中合了双眼。 “奉恩。”他在她睡去前一刻低低地叫她,“从今而后,不要再喊我什么‘公子爷’啦,就唤我的名字,天南。记住了?” “好,天南。”她含糊地回应着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了。 她轻轻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突然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来,似乎这样搂着她,他就看到了天荒地老。 6 人心真的是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东西。 当真的娶了妻子,有了一个所谓真正意义上的“家”之后,男人似乎在一眨眼之间便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了,从此很严肃地将自己当作了这个“家”的顶梁支柱,很快乐、很快乐地开始从早忙到晚,很勤快、很大英雄气概地扛起了养家糊口的千斤重担,准备着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好给自己的妻子以及将陆陆续续前来报到的儿女们一个绝对衣食无忧的美好未来。 本来就家有恒产,家境殷实得非常人能比,再加上从此之后更加努力地打拼,申天南美滋滋地为自己勾画了非常非常美好的未来蓝图。 嗯,他的船坞如今,造船的工艺技术在中原已算是独步天下,就连朝廷中也将沿海水师战舰的建造定单给了他,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只怕他从此将稳坐大明船只建造的头把交椅啦。哪,哪,事业有成哦,如果他的妻子呢,再给他生下几个小毛蛋,从此申氏一族将由他开始重新兴盛,也不是太远了。 只是美好的前景看似十分的美好幸福,但真的身体力行起来,才知道是一点的美好也无。 至少,仅仅是在申家大公子妄想夜夜娇妻在怀这一小小的心愿上,他所经受的打击就已经是非常的难以向外人道、更不用是吐吐苦水了。 “怎么是你?”皱紧了眉,申天南原本慵懒地斜卧软榻的身躯一下子挺了起来,开心的语调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微微的厌烦,“这书房是你可以无故进出之地么?” “公子爷万、万福。”娇小美丽的四夫人泪眼盈盈的,显然是被眼前的男子的喜怒无状给骇着了,“是、是夫人说您、说您今晚要在书房安歇的,所以、所以贱妾才前来的。” “我若想要你们从来只在静风堂,你难道不知?”皱眉深吸一口气,申天南岂能不明白他这名如夫人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罢了。遂再吸口气,他努力缓和下厌烦的语气,随意地挥挥手,“好了,夜风冷,你早些回房歇息去吧。” “可、可是——”四夫人为难地绞紧手中的绣帕,精心修饰过的如花娇颜有些泫然欲涕起来,“夫人说、夫人说公子爷这两日费心经营,今晚还是歇一歇的好。” “你来了,我如何能好好歇一歇?”申天南没好气地咬牙,“夫人说,夫人说!你们是我申天南的妾室,为什么总是夫人说、夫人说!”他原先是很庆幸自己有一位善解心意的玲珑妻,能为他坐镇家中使得他免了后顾之忧,但如今看来,他似乎是看走眼了!“给我回你自己的屋子去!以后不是我亲自传的话,你们就不要再来烦我!” 他虽然是男人,但也不是整日整夜随时发情的牲畜之类,劳累之余怀抱美丽佳人的确是惬意非常,但长年累月下来,他也是会烦的啊。 垂下眼,他看也不看惨淡了一张花容、伤心欲绝踉跄离去的美妾,只一心在他那让他快要头疼死的娇妻身上。 转眼,他已成亲两月有余,可用手指头数一数,他却连见过他那府中人人赞不绝口的贤妻几次面也数得过来!贤妻?哼,他快成了嫌夫才是吧? 比起其他人家中的妻妾不和、争风吃醋,他是很得意自己有了一位胸怀大度的贤良妻子,能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能不用他多说一句地打理好他的一干美妾,能清楚他心思地随时替他寻来闲暇时的开心享受——但,但,但—— 他说过了,他不是只整天会发情的牲畜!他劳累了一天,现在最想的,不过是抱着一具柔软的躯体说说话、谈谈心,就像天下所有平常夫妻所做的那样,不一定要如火缠绵,只要互相说上一两句的体己话,只要稍微地温存上那么短短的一刻,只要能有一夜好眠,他就满足了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小小的、简单的心愿,却是一直不能实现呢? “嫁了我做妻子,至少该有一点点做妻子该有的样子吧?”微恼地哼一声,他一个鲤鱼打挺从舒适的卧榻上站起来,随手扯过一旁的长袍披上,径自往寒风呼啸着的外面大踏步而走,“我是不盼望你非要有其他妻子们争风吃醋的小心眼,但你也不必表现得如此的贤惠吧?我总是你的丈夫呢,你难道真的看着那些姬妾整日腻在你夫君身边却没一点点难受?哼,我这样在你眼里,算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了,他一定要去好好和她说教一番!做人妻子不是这么做的! 猛地一阵寒风卷过他的身体,他不由瑟缩了一下。 “天这么冷了,你除了每夜不忘记派姬妾前来服侍于我,难道就不会再关心一下我的身体么?”手忿忿地扯紧被风吹开了的衣袍,他咬牙,“你那件棉袍子也做了一月多了,早该给我试着穿一穿、比一比大小是否合适了吧?马上就要是三九严寒了,如果我给冷坏了,你这做人妻子的岂不是大大的失职了?真是的,我都不嫌弃你拿那么粗糙的布料给我做衣裳了,你还害羞什么啊?难道还真的怕我不穿啊?” 人心真的是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有许多的事,只有看到自己眼底、进了自己心里了,才明白自己从来是在意着、期盼着的。 一路急行,并未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路上嘀咕了些什么东西,等申天南停下脚步时,他已站在了他不是很开心自己会主动地找上来的一处房门前。 也该是他狠狠地出一口心中恶气的时候了。 “公子爷?您怎么——”冬令缩缩肩,在男人凶神恶刹的眼皮子底下,乖乖地关上房门走出去了。 公子爷似乎吃了炸药了,这些时日她已经好几次偷瞄到他用这种眼神看奉恩姐了呢。 心里有一点点的忐忑不安,但还是偷偷走掉算了,她可没奉恩姐一样大的胆子,敢私下里同她们赌公子爷每天会发几次火呢。 房门被紧紧地关上了,燃着融融炭火的内室里,只余一坐一站的两个人,男人与女人。 “我至少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吧?你也至少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吧?”忿忿地走过来,男人沉着黑脸,一屁股坐在女人身边,臂膀在圈上女人肩颈的前一瞬硬生生地转了方向,改而双臂环抱在自己的胸前。 “公子爷说的是啊。”女人依然是先前悠然读书时的闲淡模样,只微扭头瞅了阴沉着脸的男人一眼,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应该奇怪的。 “说的是?”真的快被一心口的炸药给爆了,“奉恩,我怎样告诉过你的?我说了还让你喊我什么‘公子爷’吗?我已经是你的丈夫了吧,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吧,你——” “天南。”奉恩放下手中的书册,叹口气,抬手揉一揉自己快被震聋的耳朵,“天南。” “你早这样不就成了?”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火气能来得如此之迅,更不曾设想过自己的火气能消退得如此之简单——不过是一声轻柔的“天南”而已,原本阴沉到底的一张脸转瞬间便重新明亮起来,申天南很是享受地哼一声,盘在自己胸前的双手自有意识地分开一环,便将身旁的小小女子拢进了自己的怀间。“天很冷也很晚了,你不进被子窝着去,却坐在这里看什么书!” “是啊,天很冷也很晚啦,你不快去抱着你的温香暖玉去,却跑到这里做什么?”似笑非笑地睨变脸如翻书的男人一眼,奉恩端起炕桌上的热茶来轻抿一口,“什么时候咱们最爱纵横温柔乡醉卧美人膝的申大公子爷也改了性子、喜欢半夜串门子了?” “哈,我就知奉恩你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大手一抢,申天南蛮横地握住奉恩手中的茶杯凑过嘴去一饮而尽,心里说有多痛快就有多痛快,“你是见我总是泡在静风堂里陪着她们,却理也不理会你——心里早就开始抱怨了吧?奉恩,奉恩,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早就过来陪你啦,你却害羞什么啊?” 奉恩哑口无言以对。 “哪,哪,脸又红了,脸又红了!”沾沾自喜的大男人顿时沾沾自喜地大笑了起来。 “天南——”即使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有点措不及防。困难地咽口口水,奉恩被一双铁臂勒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我脸红是因为喘不过气。” “真是不解风情。”沾沾自喜地大笑着的男人立刻又沉了脸,圈紧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此行目的。“奉恩,我正要问你呢,你每晚要她们来烦我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年底了,我快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里会有时间应付她们啊?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只是依着以前的习惯啊。”往年年底他也一样忙得分身乏术,可每夜还是美人在怀、夜夜笙歌。“你不喜欢四夫人吗?我认为四夫人聪明乖巧,很善解人意的。” “你还真的当我是以前的申天南啊。”喃喃几声,申天南略有所思地望着怀中的女子,语带不自知的微微期盼,“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难道你从来不想将我一个人霸占住吗?”任世间哪一名已婚的女子,也该是这等的心思才是的吧? “你是申天南,不是吗?”微怔了下,奉恩不答反笑着问他,“你希望你刚娶进门的妻子是那样的吗,为了争宠而闹得家中鸡犬不安?” 他当然不想!可是—— “奉恩,就算我拜托你,至少有一点身为人妻的自觉,好吗?”奇怪,他真的奇怪极了。每一个男人都在期盼着的妻妾和睦,他却开始不适应了! “我很有自觉的。”奉恩放下无水的茶杯,淡雅地一笑,“天晚了,我要休息了。” “我也早就想睡了,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她的缘故,他又哪里会舍弃了温香暖玉跑来这里啊?“好了,那我们去睡吧。”手腕微用力,他将身边的女子拦腰抱起。 “天南!” “嗯?”他脚步不停,直往内室走,“怎么啦,我是你丈夫呢,你是我妻子呢。我若不常尽为人子婿的礼数,我可是怕你有了闺怨呢。”他挑眉一笑,单手掀开床榻上的帏帐,抱着妻子躺倒在柔软的锦缎被子里,轻轻翻滚,让大红的锦缎被子将自己与妻子紧紧地缠裹住。“想起来,我们自成婚至今,我好像还没这么抱过你几回呢,你没怨我吧?” 认真想一想,他何止没抱过她几回,甚至连夫妻间应有的亲热——其实只有新婚那夜,他趁着她一时的酒醉而强要了她的身子——成亲两个月来,他竟然再无同妻子好过?! 他一时竟然呆住了。 “你娶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我符合你心目中‘申天南妻子’的标准而已,其他的,我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呢?”似乎没看到他的呆愣,奉恩无事似的笑一笑,伸手推开他的身子,自在地挪到一旁躺好,与他隔出并不起眼却真实存在着的一条细细的缝隙,“我没有任何的埋怨,你无须多虑。” 这一次,申天南何止是呆愣,简直是化成千万年的化石,再也一动也不能。 奉恩除了将他看作“丈夫”,其他的,真的是不存在。 原本无所求的心,在这一刻,却蓦地刺痛起来。 他娶奉恩的原意,真的是在此么? 他娶妻,说实话,一半是为了自己有个贤内助,能让他从此后无任何后顾之忧地专心打理他的家传祖业,以期更上一层楼、称霸大明船只建造市场;而另一半,自然是为了自己传衍子孙后代的需要,他年纪不小了,确实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但真的娶了妻子,他却反而不清楚他娶妻的原意到底是什么了。 为了家业?是。但看着他的妻子整日陷在烦琐的府内事物里,有时候忙得甚至连饭也没法子按时吃,他便不由地心头火起,他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却让妻子过这样忙碌而沉重的生活,虽然他身上的担子是比较轻了,但这种卑劣行径实在是……心里的内疚与不满也在慢慢多起来。 至于传衍后代子孙,他其实也可以将此重任托付于他的任何一位姬妾,想必她们是人人欢喜、喜不自禁的。但不可讳言,他只想要他的妻子生下他的血脉,准确一点是想要嫁他为妻的奉恩诞下他的血脉,这一点他绝对无法否认。 时间慢慢流逝,等他开始了真正的成家立业的生活,等他从他妻子口中竟然听到了“你娶我只是因为我符合你挑选妻子的条件”以及“我只将你看作我的‘丈夫’看”,他顿时化身为了千古石雕,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是,他娶妻生子的原意的确在此!但他的心却也不满极了! 因为他发现,比起妻子为他整日陷身府中事务,他更倾向于妻子可以同他亲密地坐在一处说说体己话聊聊闲天,寒冬的深夜里更可以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小鸟依人地与他卿卿我我一番…… 思考,认真思考之后,经过了妻子的当头棒喝,他很不情愿地发现,现在,他娶奉恩为妻子的原意,真的产生了小小的偏差:他不满意他的妻子只肯做他的贤内助了,更不满他的妻子因为大度而放弃与他共渡美好时光的机会。 于是问题来了,当其他男人们因为妻妾争宠而倍受苦恼时,他竟然会因为他刚刚娶进门来的正室妻子不解风情、不肯为了他而与他的姬妾争风吃醋而火大,进而产生了“夫怨”! 夫怨——多么恐怖的事,多么有伤大男人自尊的事! 不行,作为他以“霸气”闻名金陵的申天南来说,他的妻子绝对不可以太过的大度豁达! 至少,他不要过那种或许天下夫妻们都在过的所谓“相敬如宾”的生活! 谁叫他是申天南! 虽然儿女柔情绝非大丈夫所为,但小小地讨好他的妻子一下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男人的心,其实偶尔也是很感性的啦。 于是暗暗观察了好久、深思熟虑了许久之后,深冬的某个夜晚,有一点点感性想法的男人出现在了妻子的面前。 “这个给你。” 凶巴巴着一张脸,一支样式简单又朴素的银亮如水的簪子很粗鲁地塞到她手里,顺手将她手里的书册抽走了,男人的语气也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这——”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眉微微地皱了起来,脸庞上原本总含着的淡雅笑意轻轻隐了去,“公子爷难道又纳了如夫人了?”被硬塞进手中的簪子,似火一般的烫,让她的心难受起来。 “我一年只纳一房小妾已经很让大管家不乐了,我若再不知情趣地再纳个几房进门来,我岂不是要被万夫所指了?”扭头看着女子只简单地簪了一朵珠花的乌黑发鬓,男人再将刚塞进女子手里的银簪子夺回来,改而小心地亲手替她簪到发鬓上,然后左瞧右瞧的不亦乐乎。 “你是我妻子了吧,我申天南也算是金陵的大户人家吧,可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你自己的外表呢?大管家早就将我娘遗留下来的首饰物件交到你手上了吧,我却怎么从来都没见你用过呢?” 不是他爱抱怨,也不是他无事生非,他只是看不惯她十数年如一日这样的素面朝天而已。 “奉恩哎,别的不说,单是这几年你从她们那里得来的珠玉首饰其实也为数不少吧?女人家不都是很爱美、很喜欢打扮的吗?可这些年过去了,你的头上除了这支小小的珠花,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你簪过其他的首饰呢。奉恩,节俭也不是这般的节俭,就算你再想多攒银子,偶尔该打扮打扮自己的时候,也不要太过懒散。” “我原本长得便不是国色天香,再如何地装扮又能如何?”伸手从头上重新拿下他刚簪上去的簪子,她淡淡地笑笑,“女为悦己者容。我并无‘悦己者’,容来何用?” “我难道不是你的‘悦己者’啊?”这句话可是真的会惹恼他哦,“我是你丈夫了吧,你是我妻子了吧?你偶尔装扮装扮哄我开开心也是应该的吧?奉恩,我只是想送你支簪子而已,你若真的不想收下可也不用这么的给我脸色看吧?” “我给你脸色看?”奉恩突然笑起来,笑声低而哑,“公子爷,您说的是啊,奉恩是你的妻子了呢,平日自该让您开心才是的!我怎么会无端端给您脸色看呢?您多虑啦,公子爷。” “奉恩!” “我在。”将簪子在手心上习惯性地掂了掂,奉恩依然笑着,“您是想说,以后奉恩也可以凭借着这支漂亮的簪子前去静风堂侍奉您了吗,公子爷?!”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这簪子是什么意思?” “我、我想给你东西难道不成吗?!”狠狠地一瞪眼,申天南转身便走,但只走了两步,猛地一个转身又走了回来,双手一搂奉恩的软腰,便将她紧紧地扯在了怀中。“奉恩,我只是想要你高兴而已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多心呢?你难道就不可以少想一下下?”生平第一次地,他扯下了狂傲的性子。 “我从来未曾多想过啊。”惊讶于他的突兀举动,奉恩稍怔了怔,才含着笑,从容地回答。 可是她的从容与笑容却是着实地惹得他心头火起。 “奉恩,这句话我只说一次,你给我牢牢记住了!”沉下脸来,申天南不自在地咳一声,将脸扭到一边,不想让她瞧到了自己的——脸红。“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替我将人找上静风堂!” “呃?” “你呆什么呆!”他有点恼羞成怒了,“我——我年纪也不小了,我也该有子孙传承衣钵了,我——你再瞪我我就真的要——”呼地抱起她大踏步走到内室的床前,翻身便将她压进了床榻中去,“你如果不想我硬来的话,就好好地听我话。” “我是在认真听你说话啊。”亲密的姿势让奉恩手足无措地红了脸,原本瞪着他的眼忙忙地扭转了视线转而盯着内侧的墙壁看,笼在满是阳刚气息中的呼吸却也不由紧促乱了起来。 “奉恩!”伸手抚上她红艳热烫的脸颊,申天南要她重新望向上方的他。“你看着我。” “你不是要我不准看你啊?”小声地嘀咕一句,奉恩被迫地重新望向悬在她上方的他,“我们、我们可不可以好好地说?”他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啊!还有就是,这种亲密的姿势她实在是…… “我是你丈夫了吧,你是我妻子了吧?”所以无论他如何怎样她也是不准有异议的!“奉恩,我只想告诉你,我送你簪子真是没什么其他想法的,我只是单纯地想送你一样东西而已。”他说得郑重其事。 “谢谢你。”小小声地道声谢,奉恩心中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还有呢?”他虎视眈眈地看她。 “我以后不再多事了。” “不是这个!” “那——”她脸红的更厉害了,被迫看向他的视线偏又躲闪不能。 “最最要紧的是,”他缓缓地俯首,唇几乎贴到了她的红唇上,“以后不能拒绝我的求欢。” 这一次,不仅是脸上着起冲天大火那么简单的事了,她立刻化身为石雕,再也一动不能。 “你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奉恩。自成婚这些日子来,你是怎样躲着我的,嗯,小狐狸?”这一次,他拒绝她再多事的开口,直接吮上他贪恋不已的红唇,霸道地为自己这些时日的不满寻求解决之道。 他不要奉恩将他仅仅看作“丈夫”来对待。 “天南!”她惊吓地喊一声,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是我的妻子了啊,奉恩。你可以任性地要求我所有的事。”他吻着她轻颤着的唇,一下一下地,用此生最大的耐心慢慢等候她心甘情愿地为他开启双唇,“我要你啊,不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了,更是因为你是奉恩啊。所以,不要再去顾虑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只想着我,好么?” 是男人,总是有欲望的吧,总是有野心的吧?他不要奉恩只是因为是他的“妻子”而存在着,他想要的,更是她的那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因为,他的心,动了。 或许有原因,也或许便是莫名的,反正,他的心,动了啊。 “这一次,我绝不会负你的,奉恩。”他似乎明白她长久以来的思虑,温热的舌以让人心痛的速度缓慢滑过她圆睁的杏眼,是从未有过的低姿态,“绝对不会有五年前的食言了。” 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某种感觉如同春融的雪水一样,渐渐淹没了奉恩原本坚持着的心与魂。 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慢慢舒展了开,终于肯与一直等候着的男人十指交缠在了一起,轻轻交握,紧紧眷成了一体。 她长久以来所等候的,或许——便是这一刻吧? 从未感受过的温存与无法抑制的渴望,在他深深吻她的唇时,她突然泪流满面。 7 她是喜欢他的。 或许在她因为家贫而无奈地卖身为奴进入到他这大富之家时,第一次见到他,她就忍不住为他失了一点点的心魂。 如果她也出生在这吃穿不愁的富贵人家里,或许她的娘亲就不会因为买不起续命的药材而撒手人寰过早地离开她,或许她会有另一种开心而幸福的童年、而不是过早地背负起一家人的温饱重担吧? 甚至,她在操持完自己的差使、累倒在小小的床板上,因为思念娘而想偷偷流眼泪的时候,她也会突发奇想地想象自己如果可以像他一样的年少有才,可以奋发拼搏出一番大事业、不、不,她只要一点点可以养家糊口的小小事业就满足了啊,那么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 不知不觉地开始将眼睛偷偷围着他转、那么地羡慕他的所有时,她便注定这辈子逃不出他的吸引了吧? 努力地工作,从来不偷一点点的懒,更不沾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小小便宜,只因为大管家那句“谁表现得出色、谁就可以调到少爷的书房当差去”。 因为,她是那么地羡慕着他,那么地渴望可以成为那样的他。 上天有时候还真的会听到她的小小愿望呢。在最苦最累的厨房帮佣两年之后,她真的可以去到他的书房,终于可以更靠近他一点点了。有时候,她甚至会在睡梦里因为开心而笑出声来。 因为,她终于可以每天都看到他了,能看到他笑啊恼啊怒啊喜啊的各种模样,偷偷幻想着自己也有着这样威风的时候,如果自己也可以这样子的话,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羡慕着他,忍不住便将他的所有当作自己的所有偷偷珍藏在了自己的心中,忍不住便将他当作了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另一个快乐的自己。 从此,她便再也不是单纯的她了。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或许她的一辈子便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是很好很好的啊。 可是,那一份原本很单纯的羡慕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偷偷变质了! 他替她出头,将恶意欺压她的那几名同在书房当值的大丫头狠狠地责骂了一顿,甚至将她提升为书房的小小管事;他明白她心底的苦楚,借着教她识字将好多好多的俸银以外的铜板硬塞给了她;他肯不顾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身份地同她玩闹在一处,善解人意地弥补了她从未享受过的少年开心时光;他——甚至明白她小小的、深深隐在心底最深处的小小秘密,允诺他二十弱冠了便领着八台轿子去接她! 从此她再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人,她的心事可以有人分享,她的头顶可以有人替她挡风遮雨,她的家终于可以再一次地重来。 就算这一切只是她单纯的、傻傻的、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可她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得她自己的心与魂了! 她喜欢上他了! 什么也不顾地喜欢上他了! 可是,当她冒着倾盆的大雨,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眼眨也不眨地等着他领着八台的轿子来接她时,当她因为逃婚而被义父狠狠责骂、被弟弟不谅解地锁在漏风漏雨的柴房里时,当她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一场玩笑、一场她痴想着的黄粱一梦时,她终于生平第一次地违背了在娘亲临终前她所发下的誓言——这辈子,不论遇到多么多么难的事,她也绝对不许哭、不许流泪! 号啕大哭,伴着倾盆的大雨轰隆的雷鸣,她声竭力嘶地号啕大哭,流干了她所能流下的所有眼泪。 而后,她终于长大了,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生”。 她的人生,注定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负担的。 她的人生,从来只是她的名字:奉恩。 奉恩,奉恩。 除了归还父母长辈养育她的恩情,再无其他,再无其他了。 从此,她,只是余奉恩。 “公子爷,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来书房当值。” 世事便是这般的无常与反复,天命便是如此的不可违。 一昔之间长大了的她,再也不会做那种蠢蠢黄粱一梦的她,迫于生计,决意逃离他的她,终究还是无奈地重返了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次,她却绝对不会再羡慕他的所有,更不会再傻傻地将他的所有当作她的所有,将他再看作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她! 封闭了自己的心与魂,合上了所有的喜欢与爱恋,她只是余奉恩,只是一个供职书房努力赚取微薄俸银的使唤丫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扬名金陵,看着他美妾环身,看着他放荡不羁,看着他游戏人间,看着他的所有,却再也没有艳羡,再也没有了渴望。 慢慢的,站在他身后的她,却也在不经意间开始了学习他的所有。就在他的身后,她学会了如何笑,如何待人,如何圆滑,如何周游于他的一干美妾间,学会了如何偷偷积累自己的本钱,学会了如何为自己打算,学会了在寂静深夜里,如何谋划自己的未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等她还完了她所欠下的所有恩情,等她终于可以不再是余奉恩的那一天,她是不是可以重新做一个自己,做一个新的、所有人都不再认识、而她自己喜欢的余奉恩?有那样的一天吗,有吗,有吗?她希望是能够有那么一天的。 午夜的梦回时分,她总会因那一天在梦中的实现而笑到醒来,又总会因那只是一场梦而流着眼泪入睡。 而他,再不在她的梦中。 奉恩,你将府中今年的账务看一看。 奉恩,你做主将今年给府中众人们的赏赐决定了吧。 奉恩,府中再添一些人手,你觉得怎样? 奉恩,这簪子给你,每晚上静风堂侍奉公子爷的如夫人人选你看着办吧。 奉恩,你替我跑一趟京师。 奉恩…… 她或许痴傻,却从来不是笨人。大管家渐渐交代给她越来越多的超出她权力范围、却要她决断的事务,他一回又一回暗暗评估着她的视线,一次又一次故意在府邸中造成的暧昧……她如何还能不明白,如何还看不出大管家与他的用意,如何还不清楚她正在被他们当作了什么在探察! 可是,已经化成一缕烟尘的心与魂,已经封闭起来了的心与魂,如何可以将这所有的一切接受下来? 她是余奉恩,这一生只是偿还她所欠下的恩情就已经要她舍弃了她的所有了,其余的,她再也承受不起,更无意承受下来。 从此,她只想是余奉恩,是金陵申家的书房丫鬟。 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到头来,她竟还是摆脱不了自己被看作是申府人人眼中的“在公子爷眼中绝对不同的丫鬟”。 惹来的,除了自嘲的笑,她还能如何? 但就算是心灰了、魂灭了,就算是本不该存在的那份心与魂化做了一缕什么也不能的烟尘,她,却再也不可能是年少时、未曾遇到他之前时的她了啊。 而已经送出去的心与魂,如何可以轻易地重新收回自己手中来? 不能收回,便选择遗忘吧! 只是无论她如何奢想遗忘送出去的心与魂,她还是做不到,她还是无法装作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于是那一夜,在竹影月色中的那一夜,她梦到了少小时的那一夜,他看到了她偷偷流泪的那一夜,他静静守候了她一夜的那一夜,有些早应该舍弃或忘记了的东西,便在那无声凝视的一夜中,悄悄地复活了。 她再也不能是那个封闭了心与魂的余奉恩,也再也不能返回到那个只想早日还完她欠下的恩情、只想做着余奉恩本分的余奉恩了。 心,再度乱了,乱了。 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一切,超出了她的所能掌握。 她如何不明白他娶她做妻子的用意,她如何不清楚亲弟执意将她嫁他为妻的用心,她如何的又不了解她自己真正的心?!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傻傻等候在瓢泼大雨中的余奉恩,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相信八台轿子会来接她的余奉恩,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余奉恩了啊! 奉恩,什么叫做女子的本分?什么又可以是女子的本分? 奉恩,身为女人又如何呢?身为女人一样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身为女人一样可以为自己而活,身为女人一样可以走属于自己的路啊! 奉恩,女子怎么啦?女子可是一点也不比他们男人们差的!等你自由了,来找我吧,我教你如何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咱们女人自己的手中! 那一天,当她跨进陌生的京师,当她走进陌生的府邸,当她坐在陌生的花厅,当她扬起无心的笑容面对陌生的府邸主人时,一眼看穿她空虚内心的,却是有着她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能够拥有的、那充满坚毅与坦荡、那包含自信与力量的笑眼凝眸。 温柔柔望着她的笑眼凝眸,温暖暖握住她心的沉稳素手。 那一天的那一刻,早已认命的心与魂似乎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从此,她愿意是重新的一个余奉恩啊,一千个一万个的愿意啊。 却,依然摆脱不了命运的束缚。一昔之间,她被披上了红红的大红嫁衣;一昔之间,她成为人妻;一昔之间,她恍惚一梦,不管情不情愿,失望与希望交织成莫名的心痛。 她喜欢他啊,不管经历了几许风雨几许磨难几许心痛,她还是喜欢他,喜欢,喜欢,喜欢! 她想要做那笑眼凝眸中期许的余奉恩啊,想要做如那娇小而坚强、特性独立的府邸主人一般的女人啊,想要做一个可以为自己而活的余奉恩啊,想啊,好想好想! “奉恩,这人世间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的看待女子的,便是处处的人心险恶。任你再如何志向远大,依你其实从不曾有经商过的经验,一个女子从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轻易,那般简单。只靠你一个人,依你单纯的性子,是如何可以安然存在于这现实的外界,何况是独自的生存下去?奉恩,留在我身边才是你应该的生活啊,没有任何的烦恼,更不用再操心你的家人是否又会衣食无着,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便这样同我共渡,又哪里不好?”申天南捧着她沉默的小脸,叹一声,目光中是她不想看到的,决不放手。 是啊,她是女子。 所以,所有女子都会走的同一条人生之路,而今,轮到她开始走。 可是,她再也不想当那个只为别人而活的余奉恩,她想要做的,是那笑眼凝眸中的余奉恩啊。 所以,许多许多的事,在一昔之间,开始慢慢改变,开始向着她自己希望的方向改变。 只希望,一切到得头来,不会再是一场梦。 因为不想是一场梦,所以,所有的一切需要认真努力地达成,一切想做得尽善尽美。 首先,怎样算是一名好妻子?怎样算是一名合格的妻子? “嗯,首先要遵从三从四德,一切以夫为准吧。”嫁为人妻的夏至埋头思索半晌,给出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答案。 哦?如此吗? 提笔,吹吹笔尖的墨汁,她仔细地记下来。 “再来,为人妻子的须贤惠,持家有方,更要豁达大度,最最紧要的是绝不能犯七出之条。” 贤惠,持家有方? 她如果不是贤惠兼持家有方,申天南又如何会选她这出身低微又无容无貌的女子为妻?所以这一条她自然是完全做到了的。 至于豁达大度嘛—— 这些年来她替他管制着他的一干貌美姬妾,为他操心每晚上静风堂之事,自然是很算是豁达大度了吧? 但,这七出之条? 她虽识字不少,书也读了不少,却从来未曾接触过《女经》之类,这七出之条,她自然知道何谓“七出”,却是不太明白也就是了。 她凝眉,苦思许久,最终摇头,示意夏至说得明白一点。 “就是,就是——”夏至偷偷望她如常的神色,犹豫一刻,终于大声说出来:“这七出之条中,最最紧要的便是——绝不善妒。” 她微怔,而后恍然大悟一般,面色如常地欣然提笔记下。 只是,心中的思量却也开始翻山蹈海一般,再也无法如表面一般地如常从容淡定。 豁然大度,绝不善妒? 说起来何等的简单便宜,行使起来,女人心中的苦楚又有几人能解? 看这苍茫人世间啊,有无数的女子嫁为人妻,无不以“三从四德”为尺度标榜自己。但真正做得到的,这世间又有几人? 天下哪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属于自己一人独享,天下哪一个女人愿意与其他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她也是女人啊,如何不是这般想的?可上有什么三从四德,下有什么七出之条,中间夹杂着的,是那国色天香的七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每念之此,她总是思量反转,往往一夜无眠。 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难道你从来不想将我一个人霸占住吗? 她如何不想?她想要的,便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申天南哪!可一想到那七名如夫人,却总是忐忑不安。她是女人,是人之妻;她更是女人,又如何可以做出伤害其他女人的事来? 她不想尽世间女子人人要尽的本分,可一想到那七名如夫人,却总拿不出什么法子来。 垂首沉思,没有看到夏至悄悄退出了房去,等她叹口气回神,身边坐着的,正是那个惹了一身情债的男人。 “三从四德?贤惠大度?七出之条?绝不善妒?”他凑到她颈子旁,亲密地搂着她,同她一起望向她快要揉烂了的笺纸,而后扬眉一笑,“怎么突然写起这些来?” 这些时日两人相处得很好,没有争吵,没有冷淡,有的是和平的相处,有的是一回眸便可以捕捉到的温柔视线,有的是无语温存时的情意流转。一切便似她梦中的景致:他待她极好,事事以她为主,不但将她肩负的府中事务主动分担过去了许多,每夜拥着她入眠的,也总是他。或许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拥着她,却仿若已是相知相惜多年了的夫妻。 夫妻,夫妻啊! 从来不曾感受过的,而今一一开始经历,很久很久以前只敢偷偷在梦中奢想的,如今真的便成了现实,若说她不感动,是假的。但心,还是一直不肯安稳下来的。 “奉恩?”他低低笑着,轻轻喊她,搂着她一摇一摇的,仿若珍宝,“想什么呢?怎不同我说话?” 他就说啊,人心真的是一样很奇怪的东西,没得到时或许从来也没过渴求,而一旦拥有了,便似乎成了自己最最紧要的宝贝,再也不想失去。他从来没有过这般的想念,而今有了,有了他盼望已久的一个家,有了他奢望许久的一个妻子,有了他夜夜停伫的一处休憩之地,便再也不想离开。 “想什么?”她怔了怔,而后笑望着他,“你不是看到了?我正在想如何成为一名好妻子啊。” 想成为一名好妻子啊。 她的笑语,让他顿时心跳紧了起来,双眸一下晶亮得可怕! 奉恩,终于肯将自己当作他的妻子来看待了吗,真的吗?! 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 而今,梦终成真了吗! “奉恩。”无数狂喜,终成一声轻轻的吟,一句低低的叹,“你可知我想了多久,才终于盼到了你这一天?” “我——”他的神情让她不由吃惊,呆望了他一刻,终于是扭过头去,不敢再望他。 他的心,有她了吗? 却是什么也不敢问出来,只垂首,看着那张被自己揉皱了的笺纸。 “你只要是奉恩就好了啊,什么也不需要做,便是一名好妻子。”他轻吻她耳珠,喃喃一笑。 踌躇一刻,她还是问出来,“即使我做不到这纸上所言,你也认为我是好妻子?” “问题是你所有都做到了啊。”他叹,似乎心满意足矣,“贤惠大度,你哪一样不曾做得圆满?有妻若此,夫复何求?”他,真的再无所求了啊。 “那——”她认真望他,慢慢说出心底埋藏许久的一个疑问,“如果我不合乎这所谓的三从四德七出之条呢?天南,你会如何待我?” 他不解,回望着她。 “如果我犯下了这七出之条呢,天南,你如何待我?”她重复道。 “这也要看哪一条了。”他沉吟了片刻,而后没如她所想的正面回答她,只皱了眉,“你是我的妻子,我申天南一个人的妻子了哦,奉恩,你明白的吧?”他含蓄道。 其实,他如何不知她长久以来的心意?只是她不肯说出,他也不强迫她就是了。他想等她自己主动说给他听的那一日。 “比如——善妒。”她也不回应他的话,只径直说下去,“你不是曾经问过我,‘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难道你从来不想将我一个人霸占住吗?’天南,我现在如果回答你‘我会,我想!’你怎样说?我的确是女人啊,如何的可以将丈夫三妻四妾视为平常事?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如果我真的嫉妒了,你会怎样呢,天南?” 他只诧异地望她,似乎不明白她的话里寓意。 “就如你刚才所说,我只能是你一个人的妻子。那你真的也可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丈夫吗,天南?”心,跳如急擂,她的从容笑意再也不能淡然如常。 “一个男人呢,自古以来都是三妻四妾的啊。”他头疼地将她转过身子,突然之间竟然怕了她的视线,“我答应过你,这一辈子绝不会负你,所以,你可以放心,从今而后,我再不会如旧日一般地荒唐,至于姬妾,更是不会再寻一个进府来。” “那,府中这七位如夫人呢?”偏她不知好歹,径直往下追问。 “她们已经进来了,你要我将她们一个个都撵出去吗?”他瞪她,显然有些恼了,“我说过,我今后绝不会负你,至于那些姬妾你就让她们留在府中又怎样?大不了我不再去找她们也就是了!”他许下男人从不肯许下的承诺。 “你认为如此,我就会心安?”她直直看他,就算他摆明了不想再谈,她依然继续问下去。 “不然你要怎样?”将那些姬妾尽数轰出府去吗?“奉恩,你至少也要为我考虑考虑吧!男子汉大丈夫,如果真做出这种事来,会遭耻笑的你明不明白?!”他的颜面到那时该放到哪里? “你禁锢她们一生,难道就是你的颜面了?”她叹,知他想错了方向。 “奉恩。”他将她重新转回来,郑重地看着她,“天底下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的,身为男人,身不由己之处颇多的,身份,颜面,权势,尊严……而身为女子,你也该明白的。” “以夫命为己命,以夫为天?”她掀眉,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咄咄。 “大抵便是如此。”所以,不要再提多余的要求。 “倘若我便是不知好歹呢?”她说完,突然一怔,这话好熟!她似乎曾经说过的!但,在哪里,在何处,她怎说出来的? “女人一辈子所求的,能求的,不过是有一处休憩之地,能有一世温饱,能有终身可依靠——仅此而已。”他说得再清楚一点,“认命柔顺才是本分,太贪得无厌,终究会自寻苦吃的。” 他的意思是天下的女子都是安守本分、没有如她一般得寸进尺的! 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难道你从来不想将我一个人霸占住吗? 呼吸微滞,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原本充满希望的心顿时空虚地痛了起来。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他的意思,她想,她是很清楚了。 8 他的意思,她很是清楚了,可该过的生活,还是一样要继续过下去的。 微敛眉眼,含着淡雅的笑,她端坐在高高在上的正堂正椅上,不言不语地看着堂中所立的娇媚女子。 美人如玉,娇媚如花,婉约似月,楚楚可怜。 “这些时日奴婢因感恩公子爷与夫人的大德,特意绣了两件御寒披风想献于公子爷与夫人,敬请夫人笑纳。”精致的美人脸,妆点得秀丽十分,晶莹的珠泪,仿若带雨的梨花,万分的惹人心怜,“夫人,奴婢什么也不求,只想见公子爷一面,还望夫人成全。” 想见公子爷一面啊?想来,那位公子爷真的已许多时日不曾再踏进静风堂去了,而自她从京师回府来的那一日,她在静风堂拜见到这位新近进府来的八夫人后,也已许久不曾再重与她相见过了。 “夫人?”美人还在等候着她的回答。 “多谢你。”她笑,眼望着美人手中所捧的两件绣工精致的披风,示意身边的冬令接过来,“公子爷外出了,八夫人也是知道的啊。等他回来,我定当将八夫人的心事转告于他,可否?” “夫人——”楚楚可怜的八夫人直直地望着她,并不怕是否会失了姬妾所应当遵守的礼数,“还请夫人不要怪奴婢的多事,有些话奴婢是不吐不快的——咱们都知道公子爷一向是……”她只暧昧地笑笑,“如今夫人当家,有的事该改改啦。” “哦?”她扬眉。 “公子爷能娶得贤惠的夫人,是申府之福,更是咱们奴婢们的福气。”八夫人眨眨明眸,意有所指地继续道,“夫人平和近人,待咱们和蔼可亲,这是咱们的福报。但夫人终究是咱们赫赫有名的金陵申府的当家主母,有时候——还是威严一些的好。” 她还是扬扬细眉,并不答话,只笑而不语的。 “夫人刚刚进门呢,如果公子爷还是如以往地流连在外,终究是不太合宜。” 她微弯笑唇,静候下文。 “公子爷已经有夫人了呢,更有咱们几个奴婢可以侍奉。”八夫人不知为什么,瞄着她那笑微微的模样,竟然紧张起来,“夫人、夫人该劝劝公子爷的,凡事应该有个尺度,总、总如此下去,终归是对身子无益的。更何况、更何况这也给了外头许多笑柄啊,到时候吃亏的、吃亏的还是夫、夫人……总归是人言可畏的。” 这一下,奉恩若再装作不明白这位在她成婚前最最得宠的八夫人到底是为何而来,她也不必被人家尊称一声“夫人”了。 明里是说她们申姓公子爷该收收心,不要总留恋于花街柳巷啦,家里有七八个如花儿娇媚的美人已经是享尽齐人之福啦,她这做人正室妻子的,该发发雌威,阻止公子爷再纳小妾回来啦——暗中,却是恳求她不要太过专权,申天南总归是还有七个姬妾的男人,大家都要分上一杯羹才是。 若在平时,奉恩定要大声夸一声“好聪明伶俐的美人啊”,只是现在她似乎没有说这个的立场哦。 “夫人?若是奴婢说得不对,还请夫人见谅。”她的笑让八夫人更形紧张起来。 “不,你说得很对呢,八夫人。”她依然笑微微的,面色一如既往,“这些话我会转告天南的,请八夫人放心就是。”顿了一下,她慢慢地说道:“八夫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出了申府,不再是为人姬妾的命,你会怎样做呢?” “夫人饶命!”这两日她已见了五六次的情景再次出现——八夫人在听完她的“如果”后竟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自古忠贞女子不嫁二夫!奴婢既然跟了公子爷跟了夫人,那自然是一定要侍奉公子爷夫人一生一世的!若是夫人气恼奴婢说了错话,那奴婢以后绝不多嘴就是了!夫人可以责罚奴婢扫屋洗衣,哪怕是贬为灶下的婢子——但不管怎样,请公子爷与夫人千万不要赶奴婢出府啊!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话未完,八夫人早已是泣不成声。 “即便在这里,你甘愿与许多女人共用一个男人?”她轻叹,“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自己一个人拥有一个男人吗?” “奴婢是女人啊,上天早已定了奴婢的命。奴婢只求有一世的温饱衣食无忧,其他的,奴婢什么也不求的!”甚至举手向天发誓,“奴婢绝对不会惹夫人生气的!从今后奴婢一定听夫人的话,只求夫人可以让奴婢偏安府中一隅,终老此生!” “即使是——公子爷再也不会请你上静风堂?” “奴婢只求能在申府终老,保全一世的名节,其他什么也不敢妄想了!” 还是她已听了数回的答案。 “你们真是——”暗叹一声,心中已有了较量,她站起身来,“若是没有其他事,我还有事要去账房呢,便不陪八夫人啦。”转身,她漫步往后堂而去,狠心地不再理会坐在堂前地板上哭泣着的女人。 她也是女人啊!难道,她的心,真的太贪得无厌了? 时已深冬,漫步在曾经繁华似锦的府后花园里,奉恩忍不住叹了声。 还记得几月前,她从京师回府来,便是曾经徜徉在这青石漫漫的园子里,梦想什么也不想地御风而去,可时才不过多久,她却已是这府中的夫人,就如系上了锁链的小鸟,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展翅而飞,心曾不甘,却奇异地又是那般的心甘情愿! 人心,便是这般的难测啊! “奉恩姐,你没生气吧?”冬令手捧那两件精美的厚厚披风,紧张地跟在她身后,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摇头苦笑的,心里好生不解,“您不是说今儿下午要在书房看书吗,怎突然又想去账房了?是因为八夫人送来披风的缘故吗?”其实何止是八夫人送了披风来,伸手指头算一算,仅仅是从昨日起,她手里捧过的披风已经有十来件了,还都是那些如夫人们硬塞进来的! “我有什么气好生的?”她回首依然是淡雅地一笑,伸指点点小丫头的脑袋,“我该开心才是吧?哪,你看,咱们一点也不用动手,却可以有这许多好看的披风可以御寒啦!”记得前两日,申天南还曾经向她抱怨过,他的冬衣一点也不暖,暗示她这为人妻子的,该动手做做女红了。 “奉恩姐,你怎么总是这样子!”奉恩姐是何等的聪明,若看不出这些披风的含义才是假的呢。 “哪样子啊,奉恩你又做了什么啊?”没等奉恩说话,含着笑意的男音已经从冬令身后传出来。 “啊,公子爷!”冬令吓了一跳,忙蹲身施礼,“公子爷万安!”声音不由抖抖的。 来人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啊,是金陵赫赫有名的申天南啊,是性情向来阴晴不定的公子爷啊!就算这些时日她家公子爷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她还是会怕的。 “奉恩,你又收了披风了啊?”申天南不理会那个开始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径自跨到奉恩跟前,俊脸含笑,“哪,我只是偶尔抱怨一句我的冬衣不暖,这才隔了几天呀,就有这么多的御寒衣物送到了你手中。”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可是奉恩你呢,你这些时日都做什么啦?” 他心疼她身子单薄,不忍心要她负担太多的府中事务,便一力替她承担了大半,害他现在忙得像条狗,她却悠闲地坐卧书房读书闲。 她可是他的妻子呢!他娶妻子的原意可不是娶来窝在他书房玩的哦! “我做闲妻啊!”奉恩微微一笑,心中虽还有刚才的恼意,淡雅的脸庞却已不自觉地含了一分的女儿春色,“是公子爷说我资历太浅,所以这年前的府中内务还是公子爷自己承担好了啊!”她用手捂住唇,眉眼笑弯弯的,“怎么,您不记得啦?”是他自己要做有担当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啊。 “我的意思是要你闲几天,好快点将我那件——”他咳一声,挥手让一直站在一旁的冬令走开,自始至终对小丫鬟手中捧着的精致披风瞥也没瞥一眼,“奉恩,你到底要磨到什么时候啊?”他语带抱怨。 “你说什么呢?”奉恩这些时日听了许多他这种话只说一半,是越来越疑惑了,“我做事一向是很快的,又手脚麻利,哪里磨了啊?还有,你那件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余奉恩!”男人原本带着微微期望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伸手便拉着妻子快步往两人的居处走,“我是你丈夫吧,你是我妻子吧?夫妻间不应该有任何相互隐瞒的事情吧?”他逼她回答。 “您说得是。”奉恩无声地叹一声,却什么也不说。 “前些时日,我明明见你在缝制一件长袍棉衣的!”申天南顾不得男儿脸面,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吼了出来,恶狠狠地朝着奉恩的耳朵用力哼一声,“就算你是用那种粗拉的普通青布做的!可我也没嫌弃什么吧?你到底是什么懒女人啊?这都过了两个多月了,你还没将那件袍子缝好吗?!” 他一直在等,静悄悄地、耐心地在等啊,等她将衣服拿给他穿,可再等下去,只怕春天来了,他也穿不上那件粗拉拉的棉布袍子!他原先以为她害羞,怕他嫌弃衣料不好不肯收,所以一直犹豫着不敢拿给他试穿。那好,他就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棉衣不够暖,这下她总该拿给他了吧?可一等再等,等到他那七名姬妾一个个将做工精致的御寒披风都送到她手里了,她却还是没动静! “呃?”奉恩被吼得耳朵哄哄响,却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发这样大的火。 “你还装啊?!”懊恼地将她揪进两人的卧房,暴躁的男人索性自己开始翻箱倒柜,“前些时日也不知是哪一个女人告诉我的,问她如果善妒算不算犯了七出之条?如果你真的善妒,那她们送我披风你怎么没有一点生气吃醋的样子!”倒是他,却快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期盼惹得恼火了! “天南——”奉恩这才明白他这些时日总在她面前喊“棉衣不够暖”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将我的袍子藏哪里了?”将卧房内所有的箱箱柜柜全翻了个底儿朝天,却依然找不到他在外室卧榻上曾见过的那一件,不由火更大了,回头一把将奉恩扯进怀里,准备严刑逼供,“奉恩,你还不拿出我的袍子来,是存心逼我生气啊?” “你是真的冷,还是只想要我做一件袍子给你?”奉恩不理会他的恼火,反而气定神闲地仰首望着他喷火的黑眸。 “我当然是冷!”他有些恼地扭过头,不肯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突然涌起的淡淡红晕。 “只是因为冷?”她偏看不到他的不自在,笑吟吟地再问。 他被她看得咬牙切齿的,索性手一抡将她的杏眼盖住,“你管我冷不冷啊?你是我妻子,妻子给丈夫做衣服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我的棉衣不够御寒,你快把我那件棉布袍子给我拿来!”他念念不忘“他的棉布袍子”。 “你——见过我缝制的那件棉布长袍?”她素手拉开他的手,眼儿不眨地照旧望他别扭的神色,心里暖暖的。 “我的衣服我当然看过!”他恼叫,“奉恩,你到底要别扭到什么时候?我的袍子呢?你不要说你还没缝完哦!” “早就缝好了。”她悄悄后退一步,咳一声。 “那你还磨蹭什么啊?”他伸手一把又将她抓进怀里来,狠狠搂紧她,存心出一口恶气。 “过几天我再缝一件别的给你,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赔上笑脸。 “那这几天我穿什么?”板着脸,申天南见她这般的模样,突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奉恩,你不要告诉我,我的那件袍子其实不是我的!”她如果敢点头,他就掐死她! “天南——” “余、奉、恩!”她的欲言又止摆明了他没猜错! “我每年都会给我义父及小弟缝制过冬棉衣的啊。”她被他瞪得头皮发麻,却还是鼓起勇气解释道,“我原本以为你从来不缺衣服穿的,所以——我现在就做一件袍子给你好不好?” “不用了!”他闭目,用力吸口气,而后一把将怀中的她推开了,“余奉恩,你除了你的那些家人到底还能不能偶尔想一想我?想一想如今你是什么身份了,想一想我又是你的什么人?”奉恩,奉恩,她除了偿还父母恩情,到底还记不记得她如今还是他的妻子! “我……” “你要我从此只有你一个女人,我答应你了,我真真切切将你当作我唯一的妻子了!可你呢,你真的也将我当作你的丈夫来看了吗?你到底是怎样待我的?”亏他这些时日来如何对她!亏他这两个多月来如何将那一件粗拉的棉布袍子记挂在心! 可到头来呢,到头来呢? 到头来,他却是自取其辱! “我自然当你是我的丈夫看!”奉恩急道,“天南,你不要多想,我真的不是——”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有些心灰地耸耸肩,申天南笑一声,“我那日说了不想送我那几名姬妾出府去,是我不想失了我的男人颜面,可我也是想要你因而紧张我,好好地将我留在你的身边啊。可现在看来,我没送走她们或许真的是正确的呢,至少她们会因为我一句‘冷’而赶制棉衣送我,就算是有目的的那又怎样,那又有什么不好?”反是她这做妻子的,反是她这他准备一辈子只想唯一拥有的女人…… 原本,他还想在收到她送他的棉布袍子时,告诉她一句喜欢的呢,可如今看来,他还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在她的心里,向来只有她所承认的“家人”哪! “申天南!”奉恩一下子红了眼圈。 “哪,奉恩,其实有句话,我早想告诉你了。”他慢慢踱到门前,扭头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难受得厉害,“其实,你欠他们的恩情早就还完了,你一直拿那一家人当作最最亲近的家人,可你想过没有,他们可真的拿你当作亲人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到底是将你看作什么的?”一个被卖了的笨女人啊,却是如此的……他是她的丈夫啊,可她是真的也将他当作她最最亲近的家人看待吗? “我——”他眼中的酸涩与不舍,她一点不落地全看进了眼里,心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好好想想吧,奉恩。”跨出房门,他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叹,“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天底下最最亲近的家人,是不是应该是我和你?还是,你喜欢我和你相敬如宾地过完这一辈子?”而后,他离开了她,走出了她的视线,再也没有回头。 成婚后,她与他的确是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平日里甚少见面,她躲在账房或卧房里处理府中的内务,他则奔波于申府之外,打拼着他祖辈所遗留下来的产业;而闲暇时,他腻在静风堂醉卧美人膝翻云覆雨,她则关在书房里闲翻书香自得其乐。 这种有志一同很有默契互不相见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来月,直到那天深夜他突兀地闯进卧房硬将一只银簪子塞到她手里,才正式宣告终结。 那夜,他说他只是单纯地想送她一样东西,他说他只是想让她高兴而已。 他还顺便警告她,以后不许她再“善解人意”地将人给他送上静风堂。 他还说,以后不许她再躲着不见他,更不许她再拒绝他的——求欢。他说他想要她,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更因为她是奉恩。 他最后告诉她,他绝对不会再负她,绝对不会再如五年前的食言而肥。 那一夜,她不自主地泪流满面。 不管他曾经在不经意间如何的害她伤过心、流过泪,自少小时便沉溺在他世界中的心与魂却从来不曾真的收回来过。她喜欢他啊,一直喜欢,好喜欢。就算他忘记了他曾经给过她的承诺,就算他生性风流一直不曾真正地注视过她,就算明知他设计坏她名节再娶了她只是因为“她适合做他的妻子”……放出去的心与魂,便似泼出去的水,又如何可以轻易地收回来? 有时候,她恨极了自己的自寻苦吃,厌极了自己的固执与痴傻,明明知道就算嫁了他,伤心或许将会像她伴随他般一生地伴随着她,她还是傻傻地自投罗网嫁了他! 余奉恩,你既然嫁了他,便绝对不许后悔!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走你说了算! 披上大红盖头那一晚,她咬破了手指,暗暗地发誓。 她想要他不仅仅是将她看作他的妻子,她想要他喜欢她,她想要他这辈子从此只有她一个女人! 可是,要做到这一切,是何等的难,甚而难于上青天啊。 于是,她贤惠大度,她绝对不与他的姬妾争风吃醋,她甚至在他主动想起她之前不出现在他的面前。渐渐的,他总算记得他有一个妻子的存在,会偶尔来找她了,她半是慌乱半是推脱地总是从他的怀抱里逃脱出去,最多的,是让他拥着一夜酣眠,而后,她依然借着那七位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的存在,要他了解他这一辈子到底想要什么…… 慢慢的,她知道他的心中渐渐有她的身影存在了;不经意的,她晓得她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超越他的任何姬妾了……就是这样下去,当她握着他递来的簪子时,她虽好似面色如常,可心中的悸动,却是只有她一个人明白啊! 她何其艰难才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当她终于肯将自己的身心交付予他时,她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她如何可以不泪流满面? 不能放松啊,她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她想做他的好妻子,她想要他再也离不开她,她想要他从此只属于她一个人,就像她从来只属于他一个人一样。 那天,她试探地问他,如果她犯了七出之条,他会如何待她?她问他,如果她善妒,那他会怎样想她? 他说,她是他一个人的了;他说,他以后绝不会负她,他以后只要她一个女人就是了。 他也说,因为事关男人尊严,所以他不可以将他那些姬妾撵出府去。 他更说,女人呢,一辈子所图的不过是衣食无忧、终身有靠,不过是有一处的休憩之地。女人的本分便是柔顺认命,再贪多了,只会自找苦吃而已。 那一刻,她不知道她是该欢喜他终于承诺他只要她一个了,还是该伤心他竟然是那样子看待她的? 半喜半忧,可她选好的路,还是要走。 “奉恩姐,你、你怎么啦?”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的模样吓傻了推门进来的冬令,一下子慌了手脚。 “你不要哭啦,我、我去请公子爷过来!” “冬令!”她喊住心慌慌的小丫头,吸吸鼻子一笑,杏眸中却依然含泪,“我没事,我只是太高兴啦,你不用担心。” “高兴?”冬令疑惑地望她,见她双眸含泪,却果然是笑吟吟的,不由张大了双唇,“公子爷已经待在静风堂三天三夜了,奉恩姐你竟然还在高兴?!”说完,她一下子捂住嘴,大惊失色! 糟! 大管家明明告诫过她们不许将此事说漏嘴给奉恩姐听的! “我早知道啦。”还是笑吟吟的,奉恩站起身来,舒舒腰身。 “那、那您还——” “冬令,你知你家公子爷已经好久没去过静风堂啦,那这次为什么他又去了,甚至还一待三天?”侧耳,她甚至能隐约听到从静风堂那旁传来的丝竹之音呢。 冬令困惑地摇摇头。 是啊,这些时日公子爷明明和奉恩姐很好的,只要公子爷在府中,不论是忙碌于船坞事务还是闲暇时在府中乱逛,他总是要拉着奉恩姐一起行动的啊——他们甚至在私下里打赌,说喜怒无常的公子爷终于被奉恩姐降伏了呢,他们终于可以不再怕公子爷生气发火了! 怎么突然之间,又风云变色了呢? “奉恩姐,你要不要——要不要去找公子爷认个错儿?”冬令小心提出府中众人们一致想到的解决之道。 “嗯——再过一些时候吧。”这次,错的确在她。如果她肯多想一下,能明白他的暗示缝制一件棉袍子送他的话,他或许不会发火吧? 我那日说了不想送我那几名姬妾出府去,也是因为想要你紧张我,好好地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每想起他恼火着吼出这一句话时,她总会想哭。 他心中有她了啊,他在意着她! 甚至,他喜欢她了啊! “如果他不是生我气,又何必用故意待在静风堂里来气我?”欢喜的泪,止不住地又流下来,奉恩羞赧地笑着,将瞪大眼的小丫头往外推,“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冬令。” “奉恩姐——”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等午饭做好了,我自己会去吃的。”她关门。 “不是午饭的事啊。”冬令拍拍门板。 “那又怎么了?” “从京师来了两位刘公子,说是来拜访您的,奉恩姐!”小丫头终于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 “你说什么?”门,一下子打开了。 “有两位姓刘的公子爷说是从京师来的,来府上找奉恩姐你啊!”说未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夫人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啊,不会吧?”再度傻眼的小丫头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望着几乎算是跑跳着奔离的熟悉身影,开始喃喃自语:“难道奉恩姐真的要犯七出之条了?!” 啊,啊,啊——那她是不是去通知公子爷一声比较好?! 9 结果等申天南接到消息跑到府中用来待客的花厅时,前来拜访奉恩的两位刘公子早已经与奉恩聊得宾主尽欢,快要起身走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才不过一脚跨进花厅里而已,他便已经一眼瞥到了他的妻子与那两位刘公子其中较年轻的一位握、手、相、视、而、笑(含情脉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没等他正式给看到的情景下一结论,愤怒的眸子早先理智一步地怒火中烧起来! “奉恩!你好不——”可惜愤怒的大吼还未好好地吼出来,一直侍立于花厅之内的二总管见情况不好,圆滚滚胖呼呼的身子飞也似的挪过来,脚尖一踮,胖手一捂,便将快被某种情绪冲昏头的申天南大张的嘴巴一下盖住,然后快手将他推出了花厅。 而申天南在被迫退出花厅时,竟然更恼火地发现:就算他喊出了他妻子的闺名,就算他制造了不少的动静,就算他才是这一府的主人——可惜人家还是理也不理他地,继续亲热地“执子之手,与子耳语”! 执子之手,与子耳语! 奉恩她真的要犯七出之条了她! “放开我!”他怒目瞪向坏了他好事的二总管,恶狠狠的眼神在说着“否则我将你扒皮抽筋再剁碎你的脑袋!” “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圆滚滚、胖呼呼的身躯力气总是比常人大上许多的,再加上多少懂一点拳脚功夫,但要制住一个也会一点拳脚的妒火漫天烧的顶头主子,这番辛苦,实在是非英雄所能敌。 既然使不得还不放开他! “爷,我是说你万万不可得罪里面的那两位公子啊!”豆大的汗珠子从二总管的脑袋上冒出来,顾不得这是在三九寒冬了,“他们的来头您清楚吗?他们的背景您了解吗?他们同夫人的关系你知道吗?” 管他什么来头背景关系!只要是胆敢占他申天南的便宜,他就绝对不让他们好过! “爷,爷,您冷静,你千万要冷静啊!”要压制住一个正当年的年轻男人,实在超出了二总管的能力范围,他只能长话短说,将花厅中两名客人的来历简单地解释一遍,“那位年纪看起来稍长一些的正是刘大将军——就是此次负责朝廷沿海军防巡视的大将军啊——爷!” 那又如何?胆敢跑到他地盘上来公然调戏他的女人,便罪无可恕! 喷火的眼在从窗隙里瞥到那个他看不顺眼的年轻男子还在握着奉恩的小手时,顿时面目狰狞得犹如地狱魔刹。 “拉着奉恩的那位公子则是刘大将军的兄弟啊,爷!您先冷静一下啊,您先不要这么冲动!”二总管累得气喘吁吁的,心底则开始骂那个有事向来不出头、只肯躲在暗地里瞧热闹的滑头大管家,“他们的情形大管家最最清楚的!您去问问大管家就明白了!” 属于我的女人都快被那可恶的男人吃尽豆腐了,我哪里还有闲空去找大管家——大管家? 漫天飞的怒火暂时滞了一下,申天南不再挣扎出二总管的魔掌,而是示意他说得清楚一些。 “刚才在门房大管家说了,奉恩见到这位刘小公子一定会喜出望外,因为他们私下里通信好久了呢——”啊,糟!忙迅速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大管家也说了,奉恩虽然会喜出望外,但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公子爷的事情来!” 都与除他之外的男人公然拉拉扯扯了,还有什么对得起他的! 心里如是想,喷火的眸子却冷静了下来,他示意二总管可以放开他了,他绝对不会再失了理智。 “这就是了啊,爷。”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二总管松开捂在自家主子嘴巴上的胖手,改而开始抹起自己头上的热汗,“奉恩上次去京师,若不是这位刘小公子帮忙,哪里能那么顺利地将朝廷战船建造的单子拿到咱们申府来?爷,您何必这么紧张,奉恩行事一向很有分寸的,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来的!”真是的,还是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申天南呢,怎么自从成亲来便越来越沉不住气、毛躁得快不像是他认识的公子爷了呢? 情,真是害人不轻啊。 没等二总管感慨完,花厅里看样子述旧完了的三人已经走了出来,见他便站在门旁冷冷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的,更不答腔,竟然谁也没说什么,只朝着他点了点头,便朝着出府方向慢慢踱了去。 甚至,在即将走出他视线范围时,一直拉着奉恩手的那位刘小公子,很嚣张地一把将奉恩扯进了怀里!虽然或许因为年纪小的关系个头不是很高,抱着几乎与他一般高的奉恩有些吃力,但这并不妨碍他这举动带给在场的所有人等一个怎样的印象—— 这几乎算是胆大包天、公然给在场某一个男人示威了! 紧握的双拳不由咯咯作响了起来。 而后,那刘小公子亲密地将脸凑到奉恩的耳旁,似乎说了些什么,而后挑衅似的睨申天南一眼,若不是一旁的另一个刘姓男人皱着眉快手扯开了他而后举步离开,这刘小公子还会做出什么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来,只怕是只有上天知道了! 而奉恩,竟然一点也没抗拒,甚至一直是微笑着的! 若说他再能平静地看下去,他申天南也就不要再做男人了! 冷冷地哼一声,他用让二总管佩服得紧的自制力耐心地等他的妻子送完客人重走近他身边时,他一把抓了她胳膊,一语不发地将她拖向书房去。 一旁的二总管放心地拍拍紧张了半天的心口,准备找大管家报仇去了。 反正,接下来是人家夫妻的门里事了,他若再搅和,便是自找麻烦了。 只是,他还真的从来不知道哎,一向什么也不在乎的公子爷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不过是自己妻子与别的——女人搂抱了一下而已嘛! 就算是吃醋,也不能吃女人家的醋吧? 可他却自始至终忘了大管家要他转告他家公子爷的那句最最要紧的话:那位与奉恩举止亲密的刘小公子,才不是刘大公子的兄弟,而是妻子——刘小公子其实便是刘大将军的夫人啦。 到得书房,申天南一言不发地瞪着奉恩。而奉恩,虽对他的行径完全不解,却也不想问他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只径直地自寻了一个椅子坐下来。心神,则还一直陷在刚刚在花厅中与将军夫人的把手言欢中。 想来,自她与将军夫人在京师相识相知,这一别数月,还真的很想她呢。 只一想到刚刚将军夫人临走时告诉她的悄悄话,她就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而这情景,在本来就已经窝了一肚子莫名恼火的申天南看来,则根本就是对他的侮辱了! “余奉恩!”他一字一字地喊出她的名字,微微眯起的眸子则一眨不眨地瞪着她,阴沉的脸色写满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我记得我曾经告诫过你的,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妻子,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阴森的语气将“我的”两字吐得清楚非常。 奉恩不解地扬眉,早已经习惯他喜怒无常的性子,所以根本没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对他反问:“我是属于你的?那反过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对你说,你也是属于我的?” 极佳的记忆力让她飞快地想起前不久同样是在这书房里,她在决心做一名好妻子时,他曾经对着她说的那一番话:“你只要是奉恩就好了啊,什么也不需要做,便是一名好妻子。” 当然,她也还连带着想起他那日所说的另一番事关“他男人尊严”的话也就是了。 唇角的笑,不由收敛了几分。 就算这些时日来,他与她相处得极好,颇有些“夫妻情深似海”的味道,但每每想起他的那一段话来,心里总是存着芥蒂的——虽然在三天前有关“他的棉布袍子”的争论中,他脱口而出了“我那日说了不想送我那几名姬妾出府去是想要你因而紧张我,好好地将我留在你的身边啊”的话,让她很是欢喜,但不管怎样,一个女人对于动心了的男人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国色佳丽,心里哪里是那么轻松的?更何况,他与那些女人刚刚还厮混了三天三夜?! 鼻子很敏感地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却绝对存在着的女人香气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传出来,她厌恶地扭过头去,不肯再看他,也失了同他再斗嘴的兴趣。 但她这番举动在正莫名气恼着的男人看来,则更是形同挑衅了。 “余奉恩!”申天南原本决定他要和颜悦色一点,同他的妻子晓之以理才是,但见她竟然扭了头不再看他,似乎觉得一旁的木柜子也比他有吸引力,怒火不由自主又冲天起了,“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它!我告诉过你,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了!这一辈子你除了我,如果再胆敢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的,我就、我就 ——我申天南可丢不起这份脸!” 原本便心生不满了,这句话自然更惹恼了奉恩一向从容淡定的性子,话不假思索地便脱口而出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就可以高高兴兴的同别的男人手拉手——”她愣了一下,脑中猛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她刚才在待客的花厅里,与——刘小公子握手言欢,刘夫人,她身着男装! 天南——他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只是这都不过是她的心头所想而已,申天南哪里知道,只立刻被她一句“如果”彻底气炸了,身躯一低他凑到奉恩的脸前,大吼起来:“就算我今天没娶你,你还是属于我的!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我卖给你了啊?”奉恩笑着将他推开一点,不在意地回他一句玩笑,正要开口解释那位刘小公子的真实身份,却被申天南猛力拍击桌子的气势惊呆了。 就算他真的是因为那位“刘小公子”的原因,可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气吧? “你的确是卖给我了!”他竟然冷冷地望着她,而后转身大步跨到书房右角放置申府重要公文地契的柜子前,连柜锁也不开地一拳击破很厚实的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个小巧的玉制盒子来,然后又跨回她的跟前,将盒子一把丢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打开看。 什么东西啊? 奉恩虽好奇,但更担心他的手掌,便将他丢进手里的玉制盒子放到桌子上,先捧起他的手来看,“你是小孩子啊,怎么脾气还这么爆?”心则惊甚,不知这男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你管我!”一把挥开她的手,他替她将盒子打开,将盒子中小心保存着的一张薄薄的纸张给她。 是——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被塞进她手里的纸。 而后,她无语,小心捧着薄纸的双手却再也无力捧住那轻飘飘而似乎又重若千斤的薄纸,只呆呆地任那纸从她赫然垂下的手中飘落于地,一如她那一直漂泊着的 ——心与魂。 日当正午,天地间却是奇异得一片寂静无声。深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窗棂,暖黄的高阳浅浅地穿过窗纸映进屋来,笼了她一身,却将她的身影反衬得竟然是阴暗了十分,好似这是在午夜子时呢,她的一切都隐在暗影之中——她似乎还是那个奉恩,无语默然着的奉恩,挺直着单薄双肩的奉恩,有着恬淡面庞的奉恩。 无语的默然,僵直挺着的单薄双肩,悄悄垂落腰间的轻颤素手,恬淡的面庞淡若无波的一池清水。 似乎,眸子中清晰的倒影,他眼前这个女子的清晰倒影,依然是那个静静伴在他身后无数时日的奉恩,依然是那个自五年前便开始从不肯再给人真心笑容、而只肯露出淡淡笑意的淡雅女子,依然是那个一心期待着摆脱了束缚可以展翅翱翔天地间的女子奉恩。 而他却知道,静静地伫立于他眼前的女子,再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的奉恩了,她从今而后只会是他的奉恩,只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拥有的奉恩,只会是冠着他的姓氏的、他的妻子奉恩。 无论她再如何挣扎,无论她再如何抗争,无论她是不是他的妻,从今而后,她将一生一世属于他所有,再也容不得她自由。 因为,他折了她自由的翅膀,因为,他用一纸契约,将她紧紧地缚在了他的身旁,一生一世。 一世一生。 曾经不安跳动的心,因她那一句“不是你的妻子了”而慌乱不安的心,终于可以安然地恢复他长久以来的固定节奏了。 可是,凝着他眸子中唯一的倒影,凝着再也不会逃脱他手掌的恬淡倒影,他的心,涌现出的,除了不再紧张的轻松,更多的,却是刺痛,入骨的刺痛。 她终将认命了啊,终将完全的属于他所有啊!为什么他的心,竟然会如此的刺痛? 他费尽心思想达成的愿望,不就是这一刻她的俯首认命,不就是她身心的完全归属与自己所有吗? 为什么,他的心,却在这胜利的一刻,如此的痛?! “奉恩,我不是——”突然之间,他再也看不下他的妻子如此的神情,入骨的刺痛,让他开口想解释些什么。 “一千两?”一直恬淡着的面庞突然笑了起来。笑啊,她如何不想放声大笑一回!“今借申府白银一千两整,愿以余奉恩每月俸薪为抵?”那薄薄的薄纸上熟悉的签名,让她长久以来心头所积的所有疑惑都在突然间开朗了起来! “这就是我在京师之时,我那举人妹夫从公子爷这里欢喜着走了的真正原因?!” 真的,她真的该笑的,她如何可以不肆意开怀地大笑一回?! 她一直以来咬牙所忍受的所有啊,她十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牵挂在心的亲人啊,她抛了所有舍了所有弃了所有所换来的最终啊…… “这就是我被你故意毁了名节,我那弟弟逼迫我嫁你的理由?” 哈,她该笑的,她应该笑的,她应该大笑的!可一直翻滚在胸腔的笑声,却始终哽咽在喉间,让她无法舒出颤抖的唇来。 一千两白银,卑微的女子如她,烂如草芥的女子似她,令义父一家人时时感念时时夸赞的孝顺女儿如她啊,到头来,到头来,到头来,却也是可以换来一千两白银的! 到头来,她到底算是什么。 “奉恩,我不是这个意思——留在我身边,是你最好的结果啊!”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入骨的刺痛开始凶猛吞噬他的所有神经,他——难道真的做错了? “天南。”她呆呆地露出以往恬淡的笑容来,含着点点的羞涩,而淡褐色的双眸却无波无动,只微微仰首望着他,“我还记得那晚你在我屋子里说过要与我洗风接尘的,是不是?”淡然的神情,仿若未曾看到过那实则将她一生就此卖断了的借据。 卖断了她一生一世的借据啊,从此她有了不用再叫做“奉恩”理由的一张薄薄的纸啊,她如何的可以不畅怀大笑一回? “奉恩。”她的恍若无事却让申天南心痛得无法忍受,手伸了伸,却终究没抚上她颤笑着的唇。转首,他取来书房中向来预备着他小酌的清酒,犹豫了下,还是倒了一杯递给了她。 “你越来越懂我的心思啦,天南。”奉恩接过清澈得可见杯底瓷纹的酒液来,瞪着清液里自己摇摆不定的模糊倒影,恍惚了一下,而后仰首一干而尽,似苦似辣的热流,顿时由唇舌蔓延进了整个胸腔,说不出什么的滋味,让她呵呵笑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呛咳。 “奉恩。”他的心又何可以好受?原本可以隐瞒奉恩一辈子的薄纸啊,却在他一时的意识不清下给拿了出来!懊恼地吸口气,他终于抬起手轻轻拍抚上她的背,助她熬过猛烈的呛咳。 “啊呀,这酒果真、果真难喝。”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原本苍白的脸顿时红若火烧,“好辣,好苦!”苦啊,从唇齿一直凶猛灼烧至心肺的涩苦啊,却又哪里比得过她的心苦? “借酒浇愁愁更愁。”申天南转首不忍看她,只轻轻顺着她的背,话语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心痛难当,“聪明如你,怎会不知?” “愁?”奉恩微撇火烧的唇角,“我何愁之有?天下的女子哪一个不比我愁?”女子无才便是德,论的是在家的孝行,论的是出嫁之后的妇行,可她从此之后终于可以不必再管什么孝行妇行容行功行,天下之大,从此之后她可以任意地随性所至横行其间,何愁之有,何愁有之?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她喃喃低吟,无声呵笑,“这水自然是无法斩断的,这愁又怎能以酒浇之?哈,是古人太过蠢笨,还是我太过聪明?” 明明,她明明可以将这薄薄的一纸借据当作是义父一家为了还她自由,为了不再拖累于她,为了让她不用再是“奉恩”,为了斩断她的恩情,而好心好意地故意为之的啊,可她,为什么总是一根牛角尖地钻啊钻,一直非要钻得头破血流?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便是如此的不知变通,为什么她便是如此的蠢笨固执? “那还喝什么酒?”他将杯子从她手里夺走,顺手一推,将她推坐进椅中。 他心痛那一纸借据带给她的苦楚,他懊恼自己心狠太过,他却从来没后悔过他的行径。 如何可以留她一辈子? 如何要她再也不能离开他? 就算她伤了,就算她苦了,他却将一生一世地永远留住她了啊,永远留住了她!她再也不能反驳他她并不属于他,她再也不能说出“不是你的妻子了”这般绝情的话! “奉恩,你是我的啊,我只想要你从此是我一个人的,关心的人只有我一个,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我一个!” “我是你的?”她笑一声,似是无尽的欢喜,更仿若无尽的酸楚。 “从我记事起,我娘便告诉我我是她和爹爹唯一拥有的,从我失去爹爹又失去娘亲的那一刻起,我又是我义父一家人的——我是为了感恩而存在的,我是为了爹娘生命的延续而存在着的,我是为了偿还爹娘欠下的人情债而存在着的——我是你的了啊,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是你的了呢?是因为我无可自拔地喜欢着你、就算心伤过还是傻傻地喜欢着你的缘故?是因为我就算明知你娶我为妻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是一心嫁了你的缘故?还是因为我,一生卖给了你的缘故? “我是你的,我是爹娘的,我是义父一家人的,我是……那你告诉我,我是你们的,那谁又是属于我的呢,那谁又是归我所有的呢?” 爹娘生了她,却又抛了她一个人独自在这人世间;义父收养了她,却在一家人温饱有靠后,为了不为难她若回家去该如何待她、更怕有人指点她早已过适嫁之龄而依然待阁闺中而使家门蒙羞——用一纸契约将她从此隔开永不相见。 其实,她想要什么,她想有什么,他们可曾知道? “其实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啊,有可以给我挡风遮雨的爹娘,有可以陪着一起玩笑的兄弟姐妹,有——有——”她突然哽咽起来,眼中却依然无泪,“我想有的,我想要的啊……” “我明白的。” “你明白?”她歪着头望他,欣喜地一笑,“你真的明白的?我——其实,如果一千两银子可以让小弟小妹他们快乐地生活着,我也心满意足了。其实我这些年好累好累。我常常在想,我活在这人世间,除了‘奉恩’,我活着的其他目的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其实这样也好啊,从此后义父小弟小妹有安稳的日子可以过,从此后我再不用时时刻刻记得我的名字是‘奉恩’,从此后我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再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做梦,其实,这样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啊!” 真的很好,一纸契约,一纸薄薄的借据,对谁,都好。 “你要的,我都给你。”他轻声允诺,“什么也可以,什么也答应。” “我要你喜欢我,我要你今生只为我动心,我要你这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女人。”她还是歪着头,瞅着他的面庞,嫣然一笑,却是梦碎了的笑容。 “好。” 微微笑着,她无声地喃喃几句,而后沉沉地睡了去。 他说:好。可是,就算她无所求地将她的所有给付了她的家人啊,到得最后来,家人还是舍弃了她——这人世间,她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她还有可以相信的梦吗? 会不会,到得头来,当他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之后,对她,也是……舍弃呢? 于是沉沉的沉睡里,再也无梦。 10 奉恩不见了。 没有任何的理由,没有任何的征兆,只是一个突然间,当冬令在府中到处找她不到的时候,申天南便知奉恩离开他了。 就算他费尽心计地想留下她一辈子,她却还是走了,走得如同一阵风,不留一丝的痕迹。 一大袋子的金银珠玉首饰,静静地摆在他曾经给她看的那张薄纸的上面,静静地摆放着,仿佛它们从来便存在于此一样,静静地摆放着给他看。 那是她这五年来,从他那几名姬妾手中得到的东西,虽不是价值连城,但倘若变卖了,换取的银子却也有几千两之众。原本,她想用这些东西,在她自由后给义父一家人一个惊喜的;原本,她想用这些东西来成就一番小小的事业的,可是现在—— 她尽数都留给了他,什么涵义,不言自喻。 休想,休想! 他在瞪了那袋子东西一刻之后,突然狠劲地将它们一把扫落地上,再用脚狠力地踩跺,狠力地踢得到处都是,仿佛如此做了,一直小心宝贝着它们的奉恩就会从某个地方忍不住地跳出来,阻止他,甚至痛骂他一顿,甚至再让他丢尽大男人尊严地踢他几脚作为报仇。 他宁愿奉恩痛骂他,他宁愿奉恩不给他一点大男人颜面地痛骂他、痛踢他啊! 却也好过她不肯再见他! 他对她动心了,早就动心了! 或许是在他第一次见识到她小小年纪便背负起家庭重担的勇敢时,或许是在他玩笑地教她读书识字却忍不住认了真时,或许是在他说用八台轿子去接她、她露出的开心笑容时,或许是在大管家告诉他、她在瓢泼大雨中等候了他三天两夜时,或许是在她再也不肯对着他笑地重新回到他身边、他莫名地失落时,或许是在他固执地认定她将是他的妻子时,或许是在他被沉昏中的她狠狠唾骂时,或许在是他努力抗拒了她一个多月却还是忍不住地去到她身边时,或许是在他在听到她唤出他的名字时,或许是…… 心,动了,真的,动了。 他说过的,人心,真的是一样很奇怪很奇怪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看进眼里了,更刻画在了心底,或许,便是莫名其妙的,却是真实的、情不自禁地便是这个样子了。 所以才会一直在意着她对自己的喜欢,所以才会害怕她离他远去,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先禁进自己的地盘再说,所以才会眼里心底只看得见她一个女人,所以才会在乎并斤斤计较着她对自己的重视是否超过了对她那些家人,所以才会失去理智地用卑鄙手段来折了她自由的羽翼……只想证明,她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原由,他,对她动心了,同她喜欢他一样地,他也喜欢上了她。 他喜欢她! 可为什么,当他想让她知道的时候,她却竟然消失不见了? 难道,她是为了惩罚他的风流成性?难道,她是为了惩戒他的不知好歹?难道,她是为了惩治他那可笑的男人尊严? 为了什么都好啊,为了什么都可以,但她却不许给他来个一走了之!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休想,她休想如愿以偿! 恨恨地将一地的珠玉首饰踩到烂得不能再烂,他才稍微地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奉恩可能的去处。 回她义父家?哼,绝对不会的。以他的奉恩骄傲固执的脾气,就算是饿死在荒郊野外,她也不会再回那个拖累了她十几年、到头来却又卑劣地舍弃了她的所谓家人中去!那奉恩还会去哪里?这十多年来,她一直以申府为家,除了这里,她哪里还能安身立命? 哪里,哪里?哪里! “棋老板那闻名金陵的闻棋书坊啊!” 他微愣一下,而后狠瞪向已在旁边瞅了他好一会儿热闹的老头子。 “那日那两位刘公子来找奉恩叙旧时,明明白白告诉了奉恩,这些时日他们会在何处落脚。”托一个傻女人之福,这几年来一直窝在角落里吃喝不尽享着清福的白胡子老头儿咂咂嘴巴,吸一口手中紫砂小茶壶中的好茶,颇似惋惜地唉叹一声,“其实奉恩能力也够,出去同别人开创一点自己喜欢的小事业也是好的,总好过整天闷在小家子里忙忙碌碌、到头来连给家人卖掉了也不知道。” “你再说!”他眯眸,狠狠地瞪只会说风凉话的人。 “哟,少爷,有气您冲着我发有什么用?”白胡子老头根本不在意他的凶狠,径自笑嘻嘻地翘起了花白的小胡子,“本来就是啊,想娶人家,所以就设计毁了人家清白名节地将人家娶到手了;想保持什么男人尊严,所以明知道人家小姑娘喜欢他喜欢得紧,却还是只霸道地想人家只喜欢他一个,而自己却同那么一大票的莺莺燕燕地缠缠黏黏——天下所有的好处都给他占尽啦,到头来却还告诉人家可怜的小姑娘‘他即使没娶她,她还是得一辈子留在他身边!’好啦,好啦,这一下人家真的留在他身边喽!”留了一屋子注定被他踩扁的碎玉珠子在身边。 哈,这就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真是痛快!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咬牙忍下老头子的冷嘲热讽,忍耐道。 “我想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啊。”但见人家的拳头露出来了,老头子忙识抬举似的笑眯眯,“我是想告诉一个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他还想要贤惠可爱的好妻子呢,就咬牙忍痛将他那一大群的莺莺燕燕驱逐出府去算啦,男子汉的颜面算什么,有一个窝心体贴的温香暖玉陪着过冬,其实早就该满足啦。”真是笨啊。 “我早说了我以后只要她一个!”他忍气道,“我还没计较她同别的男人手拉手,她倒计较起我这莫须有的罪名来了?!” “刚同那帮莺莺燕燕厮混了三四天的人,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哟,佩服,佩服,小老儿实在佩服得紧呢!” “我——”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忍耐老头子的嘲弄,“我只是气不过她关心她的那帮可恶的家人胜过关心我,所以气一气她而已!我又没真的、真的——” “这可就真是奇了怪了。”老头子摸摸所剩不多的头发,眨眨精亮的小绿豆眼,“人家不过是同朋友把手言欢了一刻,自己却被气得得了失心疯;而自己就算没做什么,却也同六七位除了人家之外的女人共处了三四天……” “我真的没有!”难得的,申天南几乎算是忍气吞声的低姿态了,“我除了在静风堂喝酒听她们弹琴唱歌之外,真的什么也没做——连衣裳我也没准她们碰我的!” “俺们又没看见,哪里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么也没做啊?就算这次没偷腥,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你到底要我——”他皱眉,吐口气,“我将她们全部送走成了吧?我替她们安排好后事行了吧?我从此洗心革面再世为人可以了吧?!” “自然成了行了可以了啊!”老头子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顿时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 “你!”拳头,狠劲地握起了。 “哎呀,你恼什么恼啊?人家不知道你就去告诉人家知道啊,人家出走了你就去找回人家来啊!”真是笨笨笨! 回答老头子的,是猛力击碎他手上宝贝紫砂小茶壶的啪啦声。 “啊,啊,啊——”心爱的宝贝茶壶代替自己舍身成仁,老头子顿时心痛的不能自拔,眼睁睁看人家飞也似的跑掉了,他无可奈何地抹抹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茶水,“真是的,弄坏了我的小茶壶你以为不用赔的啊?反正是花你的银子,我无所谓。”而后将手中剩下的茶壶碎片往某处一丢,笑眯眯地喊一声,“小二啊,去替我再买一把上好的小茶壶回来吧。” “为什么是我去跑腿?!”从某处钻出来的胖乎乎圆滚滚的身躯很不满意地转到老头子面前来,用很不满意的口吻说,“我是二总管,二总管!你这个整天只会算计人的臭老头!” “嗯哼?”老头子慢慢咧开没了门牙的嘴巴,“你说什么呢,小——二?” “我、小二这就给大管家去买上好的古董小茶壶去!” 胖乎乎圆滚滚的身躯很快地跑掉了。 对嘛,这才是好孩子嘛! 白胡子老头咧着没有门牙了的嘴巴,得意地笑了。 唉唉唉,精明得像鬼的申天南终于被他和小奉恩合力玩弄于股掌之间喽! 当然,还得谢谢将军夫人的大力帮忙。 哈哈,普天同庆。 “棋老板”,十年前崛起于金陵,在短短的十年间,将闻棋书坊这一间很不起眼的书肆,一跃经营成为江南乃至中原中数得着的书坊大头,其成功背后的传奇,一直是金陵各色人等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 作为土生土长的金陵本地人,更何况同样是在风头浪尖滚打着的显眼人物,申天南自然是知道闻棋书坊的幕后老板是怎样的传奇人物,就算不是在同一行业抢饭吃,他多多少少还是曾听到过许多甚至已经是神化了的有关“棋老板”的传说,他在深为佩服的同时,也存着许多的顾忌,因为这位向来神龙首尾俱不见的“棋老板”,便与奉恩同样是女人。 女人,本应该局限于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偏偏非要锳进男人们主宰着的世界中来,甚至还真的闯出了一番不小的事业。申天南突然觉得他的头从来没这么痛过。 只希望他的奉恩在被他抓、请回申府之前,不要被带坏了才好。 心情迫切地硬起头皮持着拜帖上门求见,只想着尽快地找到奉恩,寻回他离家出走的妻子,却想不到向来一帆风顺、所向披靡的他竟然连吃了两回的闭门羹! ——棋老板外出了,不在府中。 那好,他明天、不,今晚再来。 ——棋老板累了,已安歇了,抱歉。 他是申天南啊,金陵赫赫有名的申天南! 第二天一早他再来,得到的结果却竟然是棋老板早就又出门了!傍晚再来,棋老板身体欠妥,实在是不宜会客! 他暗恼,知人家其实不过是推脱之辞。 但,这却是寻找奉恩的唯一法子,他咬牙,忍下,索性连府也不回,便坐在马车里,顶着寒风萧萧北雪飘零地蹲在棋老板府邸之外,一夜到天明! 我看你这下如何! 许是棋老板也知耍人是有限度的,当他第五次求见时,终于被客客气气地迎了进去。 同样是用来待客的雅致花厅里,或坐或站着四五个人,他无心思去仔细端详在场的人物,一眼捉到了他那离家的逃妻正垂首落座在花厅西侧,便立刻走了过去,凝着头也不肯抬的奉恩,他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恼多一些还是欢喜多一些,只觉得悬了好几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他这个——不得不怜不爱的妻子啊。 “奉恩,你散心了这好几日,心情好些了吗?”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叹口气,他顾不得尚有其他人在场,握住奉恩搁在膝上的素手,蹲下身与她四目互凝,一时间不由得百感交集。 奉恩任他握着自己双手,也任他望着自己,便是神色淡然地不言不语。 “奉恩,”见妻子如此神情,申天南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憋在心里好几日的话说了出来,“我那日……我向你认错还不成吗?我知我就算怎么也不该气糊了双眼同你说出那样的话来……你就,你就原谅我的无心之过,你就当我是得了失心疯了!好么?” 奉恩只静静地听他说,还是淡着一张脸,喜怒什么也不显。 “奉恩——”他拉长语调,握紧她的手,“你若是因为那张薄纸的缘故才、才……”离家出走的话他不敢说出来,“我向你起誓,我娶你绝对不是因为那张纸的缘故!”见妻子突然黯淡了双眼,他心中暗恼,恨自己没有长脑子,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我承认,我当初娶你是、是因为我知道奉恩可以是一位好妻子,是为了我,自私的缘故,可我、可我是真的要奉恩成为我的妻子啊,这辈子只要奉恩一个女人成为我的妻子——”耳尖地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的笑语,他更恼,却又是无可奈何,只能硬起头皮继续往下说—— “奉恩,我知道我很卑鄙,不该仗凭着你喜欢我就——”手突然被用力挥了开,他心一慌忙又用力地握上去,握得紧紧地,死不肯再被她挣脱,“奉恩!你先不要恼,先听我把话说完啊!我是知道你喜欢我,可我其实有时候也很迟钝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年前你重新进府来,我、我说实话,我只是很高兴罢了,因为我还真的不习惯身边缺了奉恩呢!是大管家告诉我,告诉我奉恩是喜欢着我的——我很欢喜,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真的很欢喜——” “是男人都会得意自己被人喜欢的吧?”身后,凉凉地传来风凉话。 他僵了一下,脸皮有些黑下来,但见妻子依然不喜不怒的样子,咬咬牙,他忍下嘲讽,将自己所有的诚恳奉出来:“奉恩,我前些年抱着私心对待你的确是我的不对,我、我更不该随口拿着、拿着——” “拿着‘我会娶奉恩’的幌子欺骗了奉恩单纯的心?”热心的提示,再次从他身后飘过来。 他恼甚,却又没法子生气,只能咬着牙继续对着妻子柔声细语。 “奉恩,你就当我少不更事,你就当我是一头笨猪,你就不要再气我恼我了,好不好?” 结果,他的真挚换来的却是奉恩冷冷的一哼! 甚至,连头也转开了,再不肯望他。 这个男人真是一句甜言蜜语也不会讲啊。 一句“我喜欢你”难道真的比不上他的男人脸面重要啊? 花厅里竖着耳朵的所有人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奉恩!”申天南自然不晓得身后众人们对他的评价,只紧张地凝着眼前的女子,脑子中快乱成一团了,“如果你不肯原谅我,那你就大声地骂我一顿、甚至是打我一顿也好啊!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老是生气是会伤了身子的。” 他说到做到地凑上老脸,合起眼睛,准备挨痛。 但等了好一会儿,奉恩却依然是不言不语的。 “奉恩?”他微微张开眼,小心地望向妻子,见她虽依然不喜不怒的,眼眸中却有了丝丝的波动,便知她其实已经心软了许多,不由放下心了,“你不生我气啦?” “再气下去,如果真的被气死了怎么办?申大公子,那样的话你的一千两银子可就真的打了水漂喽!”煽风点火的话又从他身后煽过来了。 到底是谁那么的心如毒蝎、见不得人家夫妻和好?! “奉恩,那、那张薄纸只是给了我永远留下你的理由啊,才不是我要的结果!”天哪,他费了多大的口舌啊,怎么话题又绕了回来?! “好了,我告诉你实情!”再不说出来他就不要再自称是名镇江南的申天南了! “那张纸的确是你义父他们主动找我签下的,但你那秀才的小弟却是有别的想法的!他告诉我说,说他那位姐姐好傻的,明明可以不背起来的重担却偏偏死也要地担起来!他还说,他那位傻姐姐为他们一家做的够多的啦,她根本就不欠他们一家什么的,什么狗屁的恩情,从来是没有过的!反过来,还是他们一家欠了他那好姐姐无数的恩情!那张薄纸让他再也无颜见他的好姐姐,但他说,如果那张纸可以割断他那好姐姐的傻气举动,他是举双手赞同的!” 叹口气,他正色地望着眼眸中渐渐氲了水雾的女子,对着她肯定地点头。 “奉恩,至少你那秀才弟弟没有舍弃你啊。他是为了要你过你自己的幸福生活才配合我,合演了逼你同我成亲的那一幕的。他还说,等他考取了功名,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来向我赎回那张薄薄的纸,他要他的好姐姐没有一点委屈地嫁我为妻。” 朦胧了视线的白雾,点点地化成了晶莹剔透的珍珠,慢慢淌下了蜜色的面颊。 “而我娶你,也是因为我不想要奉恩离开我啊。”轻轻抹去她脸颊的珍珠泪,申天南心疼地柔柔一笑,“你知道我娶你是因为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妻子人选,可你知道我还有其他的因素吗?” 奉恩哼一声,扭了头,还是不肯理他。 他也不以为意,只继续笑着与她抹着眼泪。 “奉恩,不但你喜欢着我,而我也为你动了心啊,奉恩,我对你动心了呢。” “尊驾的动心便是‘夜夜雨洒芙蓉帐,抱着其他美人渡春宵’啊,佩服,佩服,在下实在佩服得很哪。” 背后不屑的哼笑却再也无法惹恼他了,他现在只一心地在他动心了的妻子身上,其他,全当耳旁风刮过就算。 “奉恩,我知我这几年的——荒唐很让你不开心,可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啊,我就算再后悔了也是晚了。还记得那天我送你簪子时我同你说的话吗,奉恩?我说我从此后只要奉恩一个女人就好,其他的,我再也不要。” “可身边总围绕着六七位的绝色美女啊,这话说出来谁信呢?再说,那天咱们上门拜访的时候,听闻主人家可正是身陷美人窝醉生梦死呢!”哼哼,男人哦,从来是说话不算数的——但身旁火辣辣的视线盯过来,煽风的人马上很识时务地合上了嘴巴。 她忘记了,她身边的某个男人可向来是说一是一的。 只顾讨好地笑眯眯,她暂时忘了身负的伟大任务。 “那是我气你啊。”申天南也很懂得察言观色,马上借机解释自己的无辜,双眼迎着妻子探询的视线,他神色坦荡,“谁叫你嫁了我,心里想着的还是你那秀才弟弟一家人?我,我也有吃、吃酸果子的时候啊,反正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去听听小曲也是、也是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做出来的事!”他很聪明地将花厅里看热闹的无聊人等统统拖下水,“奉恩,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些‘待客周到’的主人家们:如果他们喜欢的女人心里想着的却是别的男人,他们心里酸还是不酸?” 哼哼,有本事你们再看我的热闹下去! 花厅里顿时默然下来,而后声音响起。 “申天南,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天下的男人如何我不知道,可我却知你的身边有多少的绝色佳人!”开口的,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奉恩,“你说你为我动心?好啊,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动的心?我记得成亲一个多月你可从没进过我的房子半步!” “洞房那天我进去——” “你还敢提?!那晚你给我的羞辱还不够吗?”当着他那么一大堆的狐朋狗友啊,他竟然、竟然不顾她的感受用极端的手段迫她喝下交杯酒! “我如果不那样做,你肯乖乖地喝下交杯酒吗?”她的固执他难道真的不知吗?“我知你就算是喜欢着我,就算是其实想嫁我的,可当时那种情景你还是被逼嫁我的!心里还是很不情愿的!我如果不那样做的话,你自己认为在那种情况下你会同我喝交杯酒吗?”更何况,他不但要她喝下交杯酒,更是一心想断绝了她曾经兴起的经商之心! 奉恩,这人世间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看待女子的,便是处处的人心险恶。 恼了片刻,奉恩还是哼了一声,知他猜得的确没错。 她从来就是喜欢着他的,更一心期盼着有一天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可那种明明知道自己被设计了不得不嫁的狼狈,她如何可以忘记? “我向你赔罪,好不好?”申天南柔声握紧她的手,歉意地叹口气,“不要再气我了,好吗?” “也不知是谁在后花园里说的,什么‘如果我答应你,从此之后只有你一个女人——你可以答应嫁我了吗’的话的!”奉恩沉默了片刻,突然恼火地瞪他。 “你——”申天南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那天咱们的话啊,小狐狸!” “你以为我真的发烧烧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啊?”喃喃地哼一声,奉恩怒目而视,“我就是因为听你那样说了,所以才、才——”才举棋不定的,既想嫁他,却又担心他又是在骗她。 “所以你才装糊涂,然后半是愿意又半是不情愿地嫁了我?”他叹。 “是又怎样?”她的目光更凶,“我便知道我不该嫁你的!什么‘从此之后只有你一个女人’!”她酸道,可从来没忘记他们成婚后他一个多月依旧浪迹花丛中的劣行。 “是男人,都是有几分别扭的啊。我那些时日是故意没去见你,甚至也从来不想去主动找你。”他大大方方地在她的恼怒中都说出来,“可你怎知我心没有你?那些时日我其实每天每晚都会想起你来的!可我总是男人啊,如果从此降伏于你,岂不是、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你可恶!” “是,我是可恶。”他乖乖俯首认罪,“可是如果不是那些时日的折腾,我哪里能看清楚我是真的对你动了心,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你!” “原来,你在后花园说的话还是假的,还是骗我的!” “我不知道!那时我只一心地在想如何将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自然是什么手段也要试一试的啊。再说了,你那些时日又是怎样算计我的,我难道也是不知道的吗?” “我,我哪里算计你了。” “你故意同我斗心机,你故意与我避而不见,你甚至故意安排我那些姬妾上静风堂——你以为我是傻子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你的心思啊?余奉恩,我告诉过你的,你性子太单纯,一点小手段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的!”他也哼哼一声,“反正咱们谁也别说谁了,大家都半斤八两。” “你既然知道我那样做,却还那样对我?!”她忍不住恨恨踢了他一脚。 “你想让我喜欢你,难道我就不想让你喜欢我了吗?”他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坐在地上,听而不闻身后的嘲笑,他皱着眉反问,“我知你喜欢我,却从来不知你喜欢我到底喜欢的有多深多重!更从来没亲耳听你说过喜欢我!反正——算了,就算我对你不起,那些时日我错了,可以了吧?”他可不想再吵下去给人热闹瞧了。“有话,咱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回家?再去看公子爷和那些位国色天香的如夫人卿卿我我吗?谢了,奴婢承受不起。” “余奉恩。”他突然又笑了起来,黝黑的眸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的眼,“你难道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的啊?你这两天虽然人不在府中,可你其实一定早就得到大管家那个糟老头子的通风报信了吧?嗯?我这两天天天上门来找你,可你却一直避之不见,还不是在等我真的将我那些‘国色天香’的姬妾一一安排好出路地送出了府去?奉恩啊奉恩,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申天南!” 如果他可以如此轻易地任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话,他的申家船坞要如何扬名于大明中原?! “你也可以不送走你那些如夫人啊。”奉恩微抬头,不想再看他商人的嘴脸。“大管家可是你最最信任的家人了呢,可现在还不是同我站在了一块儿?由此可以想见,申公子的品性是何等的差了!” “那你这位品行好的申夫人可以同我回家了吗,好好好地监督着我改改品性啊。”他松开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而是将手伸在她眼前,“奉恩?” 奉恩瞥他一眼,却一动不动的,似乎一点也没看出来他的明示。 “现在我真的只有你一个女人啦,奉恩。我若再发誓,你肯信吗?” 奉恩很干脆地摇摇头。 “我真的对你动心了啊。”申天南苦笑一声,知道自己种的恶因必须自己来吃苦果,“我抛了我一直坚持着的脸面,我舍弃了我一直以为的男人尊严,奉恩,如果这也不能打动你,我真的是不知道再如何的讨你欢心了!你要我下跪吗?” 他伸在空中好久好久了的手,终于被轻轻握了住。 抿着唇羞涩地一笑,女人拉起了一直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抱住了他。 她长久以来的等待啊,终于有了她梦想中圆满实现的一天啊。 相依相偎的团圆景象,一大篇让人听不懂的似是而非的缠绵情语,却让花厅里的众位看倌们头疼地站立不稳了。 “他们说了一大堆什么‘算计、其实、看不出’啊?”怎么他们什么也没听明白? “大概是余姑娘其实一直喜欢着申公子,但申公子却一直浪迹花丛,所以余姑娘为了收伏他的心,便设计了许多手段来施行吧。”花厅中的看热闹的某一人得意地卖弄起自己的聪明才智,“而申公子呢,其实却一直知道余姑娘在耍什么小手段,甚至于也乐在其中呢——反正一来二去,他也知道自己是动心了的,他也男子汉大豆腐地丢开了什么‘男人颜面’的,所以就跑咱们这里来追回逃妻啦。” “可是余姑娘来咱们这里不是她和刘嫂子计划好了的吗?” “你们在说什么啊!”有人立刻站不稳地要摔倒了。 “你管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咱们知道他们从此准备做一对恩爱夫妻就是了。”高大威猛的男子,笑微微地搂住差点倒地的妻子,望着根本没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而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一双男女,轻轻打一个响指。 是啊,不管曾经如何,不管曾经怎样,只要从此后是恩爱的夫妻了,这人世间便再也没了可以悲伤的理由。 从此,便是恩爱夫妻的快乐时光啦。 恩爱夫妻。 恩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