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记事》 第1章 初遇 阳春三月,苍翠的群山间桃花盛开,漫山遍野如粉色烟霞。 山脚下有处百余户人家的村落,桃林中流出的山溪自村中穿过,这条山溪名唤桃花溪,山村也因此得名桃溪村。 时近黄昏,村中家家户户燃起炊烟,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穿着赤褐色或藏青色等深色短褐的村民扛着锄头从田间归来,妇人隔着篱笆墙召唤溪边玩水的孩子吃饭。夕阳余晖中,天边晚霞与村边桃林连为一体,山村美得如世外桃源。 然而村东头的林富生家如今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前几日一场倒春寒,家中最受宠的小女儿受了凉,当夜便烧得说起了胡话。到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三夜,求医问药、求神拜佛,能想出来的法子全都用了,但却没有丝毫要退烧的迹象。 这年头,一般人家都是稀罕儿子。生个大胖小子全家上下高兴得呲牙咧嘴,生个“不带把的”先得下意识撇撇嘴。 然而林富生家却是特例。 时人聚族而居,桃溪村主要是林、魏、孟三大姓,其中林姓人家占村中半数以上。 多数族人家中皆是有儿有女,甚至有的人家连生好几个女儿,取名招弟、引娣、盼娣等,就为求个儿子。到林富生这一支正好反过来,他自己兄弟三个,一个姊妹都没有,三兄弟成亲后又接连生了七个小子,全家上下祖孙三辈都盼着来个软和的小闺女,为此甚至不惜给小儿子取名青招。 招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或许是这名字起了作用,发妻孟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于得个姑娘。 这下可把全家人高兴坏了。 小姑娘出生当日正是三月十五花朝节,桃花开得正灿,一阵风吹过,漫山遍野下起桃花雨。林富生也不管什么规矩,直接按儿子辈分,给小棉袄取名青桃,小名阿桃,又名小桃子。 小桃子洗三、满月、周岁更是大办。杀猪宰羊,好酒好菜尽皆摆上,盘摞盘碗摞碗,一众族人放开肚子吃,吃到最后几乎走不动道,但仍旧剩下好多菜。那排场丝毫不亚于家中先前几个小子不说,比起族长家孙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么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小闺女,现如今却是高烧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将连连摇头叹息的杜妙手送出门,林富生进屋,就见妻子孟氏失神地守在炕边。 平日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在背上,先前新做的青花褂子空空荡荡。几日未曾歇息,她脸色蜡黄,眼中布满血丝。 “我在这守着,惠娘先去歇会。” 孟氏恍若未闻,从盛有沁凉井水的木盆中捞出帕子,绞干叠好后放在女儿额头冷敷。 炕上的小姑娘约莫十岁,挺翘精致的鼻子、小巧的菱唇,紧闭的眼睛即便看不清如何,可单那无意识眨动的纤长睫毛也足够亮眼。虽然因为发烧而面色潮红、皮肤有些干裂,但仍不难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 即便在昏迷中,小姑娘也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嘴唇无意识抖动,任谁都能看出她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带着井水温度的帕子触及额头,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张。 “娘,疼。” 比猫崽子叫唤还要微弱的呓语声传来,孟氏再也忍不住心中担忧,伏在林富生肩头失声痛哭。 被她带着,林富生也眼眶通红,险些掉出男儿泪。最宠爱的女儿病成这样,他这当爹的心里焦灼丝毫不比妻子少。可妻子都已经这样了,他要是再跟着哭天抹泪,那这家可不得塌了。 属于男儿的责任感让他必须得撑住。 拍拍孟氏肩,他笨拙地劝慰道:“好了,别哭了。” 不劝还好,这一劝孟氏哭得更厉害,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自责。 “那天晚饭阿桃就开始咳嗽了,我却没当回事。要那会熬碗红糖姜水给她灌下去,也许就不会烧起来了,都怪我。” “前几日忙着育秧,累一天回来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又怎么能怪你。” 孟氏也明白是这么回事,可看着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女儿如今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她这当娘的心里头就是一千个一万个自责。 房舍内林富生笨拙地劝慰孟氏之时,房舍后面的山上,半山腰拐角处驶出一列马队。 马队大约有十来个人,尽皆穿着紧袖裹腿的藏青色骑装,身下所跨骏马也皆是深色。前方最为高大的黑骏马上,领头的是个穿赭色骑马装的少年。 少年容貌算不上多俊美,但一双眼却生得格外好看。不仅眼睛本身形状好看,连眼睑、睫毛、卧蚕也无一不精致,组合在一块简直让人移不开眼。这点画龙点睛之笔,烘托得整张平凡无奇的脸都格外生动起来。 此刻这双星眸正抬头看天。方才还是晚霞漫天一副晴空万里的模样,这会功夫黑云却从东边涌过来,来势汹汹,转瞬间已覆盖半边天。 昏暗的山路彻底黑下来,山间开始起风,远处传来闷雷声。 “要下雨了。”秦邕开口,声音如山泉般清冽透彻。 “今晚在山脚村落过夜。”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随从纷纷扬鞭策马。马队加速,在山脚岔路拐弯,向着山下光亮处飞奔。 沿着桃花溪一路向下,第一户人家便是林富生家。 因建在最边上,少了四邻限制,篱笆墙便多往外拉了些。坐北朝南的是正房,旁边连着间低矮的厨房。院东边盖起了厢房,预备着过两年儿子娶妻成家用,西边靠篱笆墙的地方则搭了几个简易的草棚,秋收时粮食便堆在这,平日放点东西也方便。 整个院子房舍虽多,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秦邕此行乃是秘密出京,暂借山村躲雨只是无奈之举,他不欲惊动太多人。 老远看到村边宽敞的院落,他心里便有了成算。打马停在柴门前,后面的随从也纷纷停在门前。跟在他身后的秦武翻身下马,隔着柴门,手搭成喇叭状支在嘴上,朝房舍光亮处唤道:“主人家可在?” 桃溪村村民淳朴而好客,即便被女儿高烧折腾得心力交瘁,夫妻俩依旧打起精神,热情地招呼来客。 林富生在草棚边插几根木橛子给客人栓马,又拿出袋谷壳当饲料。 孟氏随手盘下头发,将侧间重新打扫一通,换好干净被褥,转身忙活着去厨房烧水做饭。 在马背上颠簸一天,秦武屁股都快被颠成八瓣。趴在干净柔软的被褥上,闻着里面晒过太阳的干爽气息,他发出满足的喟叹。 “比客栈舒坦多了。” “去把药煎了。” 清冽的嗓音传来,秦武扭头,就见世子站在门边。与来时路上不同,此刻他已经揭掉脸上面具,露出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 戴面具时只有那双遮不住的眼出彩,可除掉面具后就会发现,少年脸上其余五官之精致皆丝毫不亚于眼睛。 最难得的是,俊美无铸的脸丝毫不显丝毫女气,反而满满是男儿该有的英姿勃发。仔细分辨下去,英气中甚至夹杂着些久居尚上位之人才有的庄重和威严。 没骨头般躺床上的秦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来站好,身板笔直如一柄标枪。 “属下领命。” 秦武拿着补药走到厨房时,孟氏水已经烧开,正拿着瓢子一勺勺往木桶里舀。 “大……” 到嘴边的“大婶”半天没叫出来,原因无它,灶台边的妇人实在太年轻。身姿如豆蔻少女般窈窕,面容虽不比少女娇嫩,但却只是少妇的成熟,毫无一路上所见村妇的老迈沧桑。 秦武并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是单纯地觉得喊这般妇人“大婶”实在亏心。 结巴半天,还是孟氏注意到他手中的药包,率先开口:“贵客可是要熬药?放那边就好。对了,有没有什么忌讳?” “没什么忌讳,煎透些多熬几晚,有劳大姐了。”将一提纸包的药放在灶沿上,秦武躬身,结巴半天终于想出了合适的称呼。 “行,正好劳烦你把热水提过去。”孟氏往边上退半步,指着灶台边冒着热气的木桶。 秦武提着热水出去,孟氏面对客人时强打起的那点精神迅速垮下去。木然地解开纸包上麻绳,找出砂锅打开盖子。正准备往里面倒药,天际划过一道闪电,原本只在窗前点盏油灯、稍显昏暗的厨房瞬间亮如白昼,砂锅底部未倒干净的那点药液也清晰可见。 雨刷拉拉下起来,有些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来。 孟氏却觉得那沁凉的春雨仿佛打在心上,凉丝丝的,让她一团浆糊般混乱的神智清醒过来。 “药!” 忙活完外面那些事,林富生赶来厨房搭把手。刚迈过门槛,就见孟氏捧着个砂锅在那念念有词。 “阿桃的药过午不是刚熬过?” 刚问完,他也看到了灶台上那摞麻绳捆好的鼓囊囊纸包。与城中千金堂包药的纸不同,这些纸颜色明显要深些。阿桃的药是他亲自去抓的,剩多少他心里有数,绝没有那么多。 “这是客人的?” 孟氏点头,疲惫的眼眸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这些客人随身带着药,富生,你说他们里面会不会有懂医的人?” 越想越激动,最后她声音带出些颤抖,“倘若……倘若有,能不能……请他们给阿桃看看?” 林富生也跟着激动起来,这几天他把十里八乡所有郎中找个遍,所有人说得无非都是清热降火那一套。刚才送出门的杜妙手乃是城中千金堂最有名的老郎中,连他诊过脉后都直摇头。 他已是束手无策,只能暗中祈祷。 难不成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求?无论如何他都得试一试。 “惠娘且在这熬药,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总不能慢待客人,为夫且去里面问问。” 嘱咐完后,他提着另外一桶热水,敲响了厢房门。 来开门的是秦武,方才喂马时两人打过照面。 见是他,林富生不由松口气。方才他便看出来,这是一群人中说话顶用的,言谈举止间也颇为豪气。 本来就是求人的事,他也没隐瞒什么,放下热水后便把前因后果用尽量简短的话语说个清楚,最后直接道出请求。 “你家姑娘病成那样也怪可怜。可不是兄弟不帮你,大哥,你看我们这群糙汉子,人高马壮的,着急赶路又怎会带个郎中。” 话音刚落,身后脚步声传来,伴随响起的还有少年清冽的嗓音。 “在下读过几本医书,对歧黄之术也算有所涉猎。若是主人家不嫌弃,可否容在下为姑娘诊脉?” 秦邕已经就着方才秦武提来的热水稍作洗漱,带回□□,此刻出现在林富生眼前的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 “自然不嫌弃,多谢公子,公子这边请。” 此刻林富生哪有什么别的选择,人家愿意诊脉他就已经谢天谢地。面露感激,他引着客人往正房走去。 正房炕上,小姑娘依旧安静地躺在那,仔细分辨的话可以发现她脸上的潮红比方才褪去几分,呼吸也均匀许多。 从厨房看到外面动静的孟氏也跟过来,将女儿发烫的手从被子中拉出来,她满眼期冀地看向少年。 坐定,秦邕边观察着小姑娘神色,边卷起衣袖。夫妻俩这才注意到面容平凡无奇的少年有双十分好看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 手指并拢轻轻搭在她腕上,秦邕屏气凝神。 指腹与肌肤接触的一刹那,炕上小姑娘睁开了眼。 第2章 穿越 林青桃倚在炕头,胳肢窝以下盖着厚厚的被子,听着窗外屋檐下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发起了呆。 她在现代也叫林青桃,是个双职工家庭的独生女。从小父母便对她寄予厚望,严加管教、精心培养。而她也没辜负双亲期待,一路表现优异,高考后以高出一本线好几十分的成绩被重点大学录取。 大学期间她也没放松,做家教、参加社会实践、积极投资理财,整整四年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不说,还靠攒下来的钱国内外旅游几次。大四找工作,拥有漂亮绩点和丰富实践经验的她顺利被大公司录取,实习期后成功签约。 入职三年,业绩突出的她即将迎来升职。 一切顺风顺水,直到年近五旬的父母生下二胎弟弟。 说好放在她名下的新房子给了弟弟不说,还要她辞掉北上广处于上升期的工作,回老家那个三线城市考公务员。 一家人离近点也好相互照应。——他们是这么说的。 她不答应,他们就满世界宣扬她不孝,闹得老家人尽皆知不说,甚至还把电话打到上司那。 虎毒不食子,她实在想不通,生平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间,她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境界。古装片般的生活片段如电影胶片般在眼前闪过,她目睹了一个古代山村小姑娘十二年的人生历程。 小姑娘跟她同名同姓,模样也有七八分相似,就连“小桃子”这种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时叫的外号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小姑娘并非独生子女,她有很多哥哥。然而父母非但没有因为她是女儿而区别对待,反而因她是家中唯一的姑娘而有些偏疼。 各种温馨的片段在眼前闪过,小姑娘每天睡到自然醒,吃饱饭跟同龄人玩耍,偶尔受欺负了还有一大堆兄长抢着帮她出头。没有课业压力,也不用背负双亲望子成龙的期待,生活得轻松而幸福,看得她由衷羡慕。 这种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起,生活片段如潮水般退去,无边黑暗中小姑娘朝她走来,用疑惑的神情看向她。 “为什么要羡慕?我就是你。” “什么意思?”她混乱了。 小姑娘的身影逐渐消失,声音回荡在黑寂的空间中:“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也该醒了。” 余音刚落,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她不由晕过去。 再度恢复神智后,视线朦胧间她好像看到过一双比星辰还要闪亮的眼睛。尚未来得及仔细看,眩晕感袭来,她又一次失去意识。 再然后她是被饿醒的,嘴巴里一股药味,不过身上那股闷痛感明显减轻许多。 睁开眼,视线逐渐从朦胧变清晰,她打量着屋内摆设。 炕头的四方矮桌上点着盏油灯,借着黄晕而微弱的光线,隐约能看清屋内大件家居轮廓。她躺在一张可以自由滚滚滚的大炕上,炕对面靠门边有个杨木竖柜,柜子旁边靠窗户位置摆放着简易的梳妆台,阴暗中上面铜镜光晕有些模糊。 熟悉的摆设分明是小姑娘记忆片段中的模样,不是没看过穿越小说,一个念头很快在她脑海中升起。 还没等进一步思考,她就被抱住了。 眼中含泪、神情激动的妇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即便没有任何言语,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种珍宝失而复得的心情。 浓厚而纯粹的感情让她动容,然而更多地还是尴尬。 还好,腹中声响及时缓解了她的无措。 妇人出去做饭了,她倚在炕头听着雨声,梳理着整件事来龙去脉。 很明显她是穿越了,还得到了原身记忆。按穿越前小姑娘最后几句话,他们之间应该还存在着某种联系。 无论如何,小姑娘没有被夺舍的怨恨,反而有些乐见其成,这样她也能安心些。 至于自己,在现代的父母已经有了更中意的儿子。即便会为她伤心,有弟弟陪伴在旁,时日一久他们也就慢慢缓过来了。 工作三年她存下一笔积蓄,在老家那个三线城市不是笔小数目,也算是偿还多年养育之恩。 朋友、事业等方面,虽然难免会留下遗憾,但这种无能为力的事她从不会多去想。 “大斌、小彤、曦妞,亲自见证这世界有些不科学的小桃子祝福你们:双11抢到免单,玩游戏抽中ssr!” 随手在胸前画个十字,她双手合十,小鸡啄米般点头拜几下。 既来之则安之,她伸个懒腰,深吸一口没有雾霾的清新空气。 沁凉的空气灌入五脏六腑,五感迅速复苏。刚才想事情太入神以至于忽略掉的饥饿再次袭来,她捂着肚子看向门口。 心有灵犀般,房门从外面打开,身材窈窕的妇人端着托盘进来。 “慢点吃。” 床头的四方矮桌移过来,隔着被子搁在她腿上,伸手就能够着。灯台挪到边角,六个大小各异的碗碟摆在她面前。 孟氏原本只打算简单地做两个菜。热情好客是真,可女儿躺床上生死未卜,她实在没那心情。后来客人诊脉后女儿奇迹般清醒过来,虽然立马又昏过去,可退下去的红晕和平稳的呼吸却无不昭示着她的病情正在好转。高兴之下林富生杀了只鸡,又收拾几条鱼,而她也来了精神多加两个菜。 方才女儿醒来喊饿,想到她大病初愈不能吃太油腻的,她便蒸了碗鸡蛋羹,又熬了锅小米粥。 就这样几次累加,本来只以管饱为目的的简单饭菜,变成了五菜一粥的丰盛大餐。 饭菜很香,林青桃一口接一口,埋头苦吃。 孟氏坐在炕沿上,看她吃得那般用功,头都不带抬一下,神色晦暗莫名。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拿筷子一根根将鱼刺挑干净,放到女儿碗里,客气道:“尝尝鱼,合着豆腐清炖的、一点都不油。” 鲫鱼鲜美但多刺,林青桃试探着从中间咬一小口,鲜嫩香软,一点刺都没有。确定安全后,她啊呜一口整块吞下。 “娘真好。”她扬起小脸,眉眼弯弯,对着孟氏甜甜地说道。 这般自然地脱口而出,她不由愣了下。可下一刻她便意识到这么喊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别扭。那感觉,好像她先前喊过一千遍一万遍,早已成为深深铭刻进骨髓的习惯。 孟氏松一口气。 母女连心,刚才女儿醒来时的僵硬她不是没感受到,做饭时也一直在想这事。 女儿突然清醒,醒来后病情又迅速好转,这般反常让她隐隐有了猜测:先前几天的高烧昏迷很有可能不是风寒,而是丢了魂。 她做姑娘时听家中老人说过不少鬼神志异。回魂是好事,可万一回来的是什么孤魂野鬼,她女儿怎么办? 虽然还只是猜测,但她依旧难免担心。这会见她举止与先前无异,她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几天没吃东西,一下吃太多的话肠胃受不了,会肚子疼。要细嚼慢咽,少吃肉,多喝小米粥。” “喝完啦?娘再去给你盛碗。” 孟氏端着碗走出去,林青桃长舒一口气。 大公司难免办公室政治,入职三年,察言观色早已练就成本能。方才孟氏由紧张到轻松,以及对着她时由客套疏远到自然亲昵的一系列情绪变化那般明显,她自然没有忽视。 古人也不傻,若非爱好恰好相同,刚她差点就露馅了。 她没有影帝那般高深的演技,想不露馅,唯一的办法就是催眠自己,从心底彻底认同自己是这家的女儿。 还好她有原身的记忆,原身与她口味相似、审美观点相似,甚至连一手毛笔字都没什么两样…… 这么多的巧合,她不由深思。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小姑娘话语回荡在脑海,穿过来不足一个时辰,好多事她还没来得及琢磨。如今乍想起这句话,她脑中突然出现个荒唐的念头:莫非她是胎穿,只不过刚穿来时失忆了? 越想越觉得可能。倘若果真如此,那她一直就是这家女儿,压根用不着什么自我催眠和认同。 想明白这点后,她只觉豁然开朗。 在孟氏端着小米粥回来后,裹在被子中的身躯毛毛虫般蠕动,蹭到她身侧。模仿着记忆中的模样,她挽起孟氏胳膊,小心翼翼地将头搁在她肩膀上。 “娘喂我。” 孟氏却没有林青桃那般戒备,确定真的是女儿后,她就没再有任何怀疑。 时隔三天后再听到她撒娇,她却有种久违之感。轻轻点下她小脑袋,她舀起粥吹吹送到她嘴边,轻叱道:“你个小懒鬼儿。” “娘喂得饭才香。” 一口咽下粥,林青桃发现比之凡事争先,她更享受现在被宠溺的感觉。靠在孟氏肩膀上的小脑袋蹭蹭,她张嘴等投喂。 “娘,哥哥们呢?” 她有七个兄长,大哥、三哥、五哥是大伯家的堂兄,二哥六哥是二伯家的堂兄,四哥和七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醒过来这会,她还一个都没见着。 “你四哥在奶奶家,七哥在城里书院住着,明天是旬末,他应该会回来。” 沉浸在要见哥哥喜悦中的林青桃完全没有注意到,孟氏在提及“书院”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惆怅。 “娘别光顾着喂女儿,自己也吃点。” 吃饱后胃里暖烘烘的,浑身上下充满力气。林青桃端起粥碗,反过来喂起了孟氏。 热乎乎的粥吃到嘴里,顺着食管一直温暖到孟氏的心。母女俩依偎着坐在炕上,边吃边闲聊,偶尔聊到有意思的地方还咯咯笑。 忙活完给客人送饭的林富生回屋后,看到的便是这般温馨景象。当女儿夹起鸡腿递过来时,先前她病危时都没落下的七尺男儿泪竟是再也不受控制,汹涌着倾闸而出。 不知何时屋外风雨停歇,笼罩在小院上空的阴云彻底消散,这一夜全家三口睡得格外安稳。 东方露出鱼肚白,东厢马队一行人醒来。 看眼依旧寂静的正房,秦邕垂眸,片刻后提笔写下几行字,又掏出一锭元宝,压住纸张放在昨晚吃空的碗碟边。 “出发!” 第3章 哥哥 雨后的清晨,山村空气格外清新。 阿桃一身粉嫩的衣裳,稍有些发黄的头发梳成两股麻花辫,辫梢用同色绸带扎俩蝴蝶结,坐在房前秋千上百无聊赖晃悠着。 邻居家大黄狗顺着狗洞钻过来,围着秋千欢快地转圈。转腻歪了后又跑到鸡舍边,一顿现场版的鸡飞狗跳后,它被那只异常勇猛的大公鸡啄着尾巴逃到秋千架前,讨好般冲她摇尾巴。 “阿黄,你明明斗不过大将军,还总去惹它。” 脚尖踮地,抚摸着阿黄乖顺的脑袋,她抬头眺望远方山峦。 一夜风雨后桃花反而开得更艳,漫山遍野的粉色中升起一道彩虹。彩虹自桃花丛中闪现,拱桥形向上连接云彩,让人不禁遐想上面可有仙人渡桥。 正沉迷于美景,视线里出现个身材高大的少年。 在她看到少年的同时,少年也看到了她。隔着柴门,四目相对间,少年神色激动。 “小桃子!” 篱笆墙外的少年活脱脱一个年轻版林富生,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大哥林青山,今年十七,在家中排行第四。他不仅模样跟父亲长得像,性格也是一模一样的老实忠厚。完全翻版的同样也继承了父亲衣钵,自幼跟着学木工。去年岁末他已定亲邻村魏氏女,家里房子已经盖好,水田也新置办几亩,万事俱备,只等明年对方及笄便要成亲。 七位哥哥中阿桃最喜欢他,喊他是从来不是带排行叫“四哥”,而是直接叫—— “哥!” 没有任何停顿,她脱口而出。 边叫她边从秋千上起来,迈着小细腿直接扑进他怀里。跟往常一样,少年不甚宽厚的臂膀将她牢牢接住。 “哥,你可算回家了,昨晚阿桃醒来都没见着你……” 在他怀里找个合适的位置,阿桃娇声抱怨着。 虽然穿过来只有短短一天,但一觉醒来,水泥丛林中的高级白领生活她来说已恍如隔世,桃溪村十二年的人生反而真实。 那感觉,就好比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人,因缘巧合得到一段现代人的记忆。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她分辨不清。但这会对着向来纵容她的兄长,撒起娇来却是信手拈来。 将最宝贝的妹妹稳稳抱在怀中,林青山神情激动,做惯木工的有力手臂忍不住颤抖。 真的差一点就没了…… 甜糯的嗓音传到耳中,表面上像是抱怨,实际上却表达着思念,他只觉那股甜糯顺着耳朵一直流进心底。 还没高兴三秒,下一秒就听她大喘气道:“……的礼物。” 阿桃埋在他怀里的小脑袋抬起来,小手伸到他面前做索要状,“东西呢?” 就知道小魔女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有。” 林青山同样不善言辞,干巴巴吐出一个字,他轻轻放下妹妹,从背上打开包袱解开,拿出打磨许久的礼物。 宽厚的双手中捧着个木头匣子,匣子比对在一起的两只手掌略长些,上面雕刻着简单但毫不俗气的花纹,外表很是精致。匣子是全密封的,朝向她的那面有个桃形铜扣。 阿桃摁下铜扣,“咔哒”一声匣子打开,里面被分割成各种大小不一的格子。 “怎么样?”林青山有些紧张地问道,唯恐自己手艺粗糙,不得妹妹欢心。 “好漂亮!” 阿桃眼睛亮了,声音中满是惊喜。 “靠边最长的竖格可以放发簪;方格就放手镯;这个小格上还有细凸起,能直接挂耳环;剩下大拇指粗细的格子……” 她顿了顿,格子实在太小了…… “放花钿!” 伴随着变声期有些暗哑的嗓音,一只稍显稚嫩的手伸到她面前,手心托着枚桃花花钿。 “猪,连这都不知道。” 长相与孟氏有几分相似的温润书生站在林青山边上,表情欣喜,嘴里却毫不留情地喷射毒液。整个桃溪村喊她“猪”的,除了七哥林青招,不做第二人想。 林青招今年十三,只比阿桃大一岁,两个人可以说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见家人都喜欢妹妹,深感被忽略的青招小包子很是难过,自觉视妹妹为敌人。看着当时尚在襁褓、粉团子般的妹妹,他第一次展示毒舌功力: “好胖,胖桃子,猪~” 后来阿桃抽条变身萌萝莉,长大的青招小包子也开始明白道理,知道要爱护妹妹,可这个称呼却已经成为习惯,再也改不过来。 也不是改不过来,只不过…… 林青招看着对面鼓成包子脸的妹妹,多可爱,是不是对他这个七哥印象更深刻了? 没办法,兄弟太多,妹妹却只有一个。本来他在家的时间就少,得另辟蹊径,才能不被遗忘。 “瘦猴子!” “胖桃子!” 年龄相仿的兄妹二人进入了复读机模式,重复着简单的三个字争得你来我往。旁边的大黄狗还以为遇到了什么热闹的事,晃着尾巴围着三人转圈,时不时“汪汪汪”叫两声。 最后先认输的还是林青招,他只是逗妹妹,并非要分个高低。 “小桃子,送你的。” 将桃花花钿放进妆匣最小的格子里,他恢复了书生该有的温润,感慨道:“能看到阿桃这般生气勃勃,为兄甚幸。” 兄妹三人面对面,想到近在眼前的血亲差点阴阳两隔,心中感慨万千,久久不能言语。 与忠厚本分、不善言辞的林青山不同,林青招从小就是个有谋算的聪明孩子,这点从小包子“报复”妹妹上就能看出。 林家虽是农家,但几代人辛勤劳作,积累下来家中也有百八十亩水田,着实算不上贫苦。 孩子聪明,家里也有那条件,林富生和孟氏一合计,干脆把六岁的林青招送进了城中青麓书院。 青麓书院每旬末休沐两日,山路遥远、读书机会珍贵,林青招一般都是留下来苦读,两个月才回家一次。 每次回来,他必要去大伯家,给尚在世的祖母冯氏请安。 从林富生家出门往西走,约莫半盏茶功夫,足有三人合抱粗的老柳树旁那处院子便是大伯林富继家。 虽然是在村内,但这处院落占地颇广,大概是周围人家的两倍,比阿桃家还略宽敞些。院子大,里面房舍也多,一点都不显得空旷。 此处是阿桃这一支的祖屋,前些年祖父林延盛在世时,院里住着三房人。长房林富继和三房林富生皆是嫡妻冯氏所出,二房林富承则是妾室吕氏所出。 吕氏并非本地人,几十年前闹饥荒她逃到桃溪村,被当时才二十出头的林延盛“善心收留”,一不小心就留上了炕。 林延盛过世后,趁着热孝冯氏便做主给三房分家。长房嫡子名正言顺地继承祖宅,其余两房亦各有所得,连庶出的林富承都直道嫡母厚道。只一点,她以守寡为名,把吕氏留在了祖宅。 阿桃三兄妹来时,大伯、大哥、三哥夫妻以及尚未成婚的五哥一大早吃完饭便去了田间。偌大的祖宅中只有冯氏、吕氏,还有大嫂宋氏前年春末生下的侄子润哥儿。 冯氏坐在罗汉床上,边拿布老虎逗着玄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下首椅子上吕氏说话。 “这雨下得,衙门那边肯定又要修河堤。”吕氏满脸惆怅,想到某处声音中有些不甘:“你说当初,怎么偏偏是老二顶了这修河的活。” 冯氏脸上的怜悯消失,冷声道:“当年是谁嫌木匠低贱,给那老狗吹了枕头风,撺掇着让老三顶上。” 建行宫、修官道、筑河堤、征兵丁等各种大事,衙门都会在村里征发青壮劳力。 当年皇上要修行宫,林家得出一个人。肩挑宗族祭祀重任的长子当然不能去,顺下来本该是次子去。偏偏吕氏嫌弃木匠跟泥瓦匠一样低贱,使了手段让年岁相当的老三林富生顶上。 当时冯氏什么都没说,就冷笑地看着。风水轮流转,转过年来朝廷再度征丁,这次可不是修行宫,而是筑河堤。行宫搬砖顶多辛苦点,修河堤可是每年都会淹死人,危险程度仅次于当军汉。可家里就三个儿子,老三那边行宫还没修完,这回任吕氏哭瞎了眼,林延盛心偏到天边儿去,也不可能让嫡长子顶上去,最后去的只能次子。 行宫修完就没事了,河道却得年年维护,吕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且这事本身还是自己没理。被冯氏抢白一顿,吕氏讪讪的,“木工好歹也是门手艺。” 冯氏没搭话,眉宇间冷色却渐渐散去。当年真是她怕了吕氏?她在本地有娘家,吕氏不过一外面逃难来的孤女罢了。她不过是清楚早晚都要挨这一刀,干脆顺水推舟,给不能继承家业的幼子寻个谋生手段。 两人打机锋的功夫,三兄妹也从院子里走进来。 因要见长辈,阿桃特意打扮了下。衣裳还是原先那身粉色,头发却被七哥梳成好看的形状,额头也贴上他送得桃花花钿。 毒舌七哥有双巧手,小半头发盘头顶成发髻,另外大半扎成两根四股的麻花辫,简单清爽又不失俏皮可爱,加上眉心粉色花钿,打扮得阿桃如桃林仙子。 打扮美美的,又见到两个哥哥,阿桃心情超好,进门时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正郁闷的吕氏却觉得这笑容戳心尖子,见三兄妹走过来,她皮笑肉不笑,“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七公子和大姑娘来了,您二位可真是稀客。” 林青招站在前面,阿桃比他低半个身位,兄妹俩站定,谁都没理会旁边吕氏,而是直接对着罗汉床上的冯氏跪下去。 “快起来,行这么大礼干什么。”冯氏急忙道,声音中透着欣喜和无奈。 被无视的吕氏越发气恼,不住地煽风点火,“老姐姐,你可别拦着。阿桃有大半旬没来了,阿招两个月才回一次,这么长时间,怎么着都得让他们表表孝心。” 时人重孝,大户人家小辈每天早晚都得给长辈请安。冯氏却不太在意这些面子上的事,吩咐各家隔三差五得空来一趟就行。 这般和善而睿智的老人,阿桃兄妹皆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心甘情愿给她磕头请安。 可自己愿意是一回事,有人在边上说风凉话威逼又是另一回事。 自己有理的事,阿桃向来不会憋屈。嘴唇阖动,刚准备开口据理力争,跪在前面的林青招给她打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下一刻,头顶冯氏声音传来。 “阿桃大病初愈,阿招又是难得回来,今日家里双喜临门。正好过两天是那老狗忌日,干脆挪一块办了。阿山,你往地里走一趟,告诉你爹还有二伯他们晚上来这边吃饭。” 阿桃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老狗”是谁,当着孙辈面直接这么称呼,加上对待忌日随意的态度,冯氏当真是……快意恩仇! 敬佩之情刚刚升腾,冯氏声音转向侧面:“全家上下这么多口子人,得赶紧忙活起来,再晚可就来不及了。阿吕,这事就交给你了。” “这……”吕氏石化了。 冯氏声音沉下来:“怎么,不乐意?” 即便没抬头,此刻阿桃也能想象出此刻吕氏憋屈的模样。林家三房加起来近二十口人,冯氏还专门提出过忌日。无论关起门来态度如何,祭祀先人这等世人眼珠子盯着的事都得郑重。这等大餐的工作量,青壮厨子都勉强,更别提年过五旬的吕氏。 冯氏的还击堪称简单粗暴,可偏偏任何人都挑不出礼。 吕氏不仅得答应,还得尽心尽力。毕竟这顿饭不止是为兄妹俩,还是为祭奠她的救命恩人、夫主。 吕氏顶着张便秘脸去了厨房。 林青山也一道跟着退下。订过亲的他已经算是成丁,今早本应跟爹娘一道下地干活。可听说妹妹醒来,他实在按捺不住激动跑回来。如今亲眼见她无恙,他终于可以安心回去干活。 房内只剩冯氏、姐弟俩和润哥儿。 “奶奶知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咱们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 冯氏亲自将姐弟俩扶起来,顺势将阿桃搂在怀里,仔细打量着她的小脸儿,心疼道:“瘦了。” 阿桃指下额头花钿,献宝道:“奶奶您看,七哥送得,好不好看?” “阿招买得?” 冯氏看向下首椅子上的孙子,脑子里不由闪过前几日富生四处重金求医的事。富生那点家底她知道,去年给阿木定亲去了大半,如今再给阿桃一看病,阿招今年的束脩可就难了。 好在老婆子她这么多年存下点私房,眼底划过深思,对着阿桃她依旧笑得慈祥:“好看,咱们阿招真会买东西,过几年成了亲,肯定能讨媳妇欢心。” “奶奶。”林青招脸皮有些挂不住。 阿桃忙帮他解围,嘟嘴道:“奶奶只夸七哥送得花钿,难道不是阿桃好看,连带着头上花钿才好看?” 娇软的小孙女在怀里腻歪着,冯氏喜得尖牙不见眼,一叠声道:“是是是,阿桃好看。奶奶看那,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咱们小桃子更顺眼的姑娘。” 语调之夸张,连润哥儿也滚过来,口齿不清地跟着凑热闹:“猪猪,好看。” 旁边传来笑声,阿桃回头瞪一眼恩将仇报的七哥,搂住润哥儿,点下鼻尖给他拱个猪鼻子:“润哥儿是猪猪。” “猪猪。”被最喜欢的姑姑抱着,润哥儿咧嘴笑,发面包子般的脸上那双墨葡萄般的眼笑眯成一条缝。 逗着润哥儿玩了会,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井边洗菜的吕氏,冯氏感慨道:“你们吕奶奶那人就是心眼小了点,其实没多少坏心思。最近要修河道,眼瞅着你二伯又要在河堤上住几个月,她心里头不舒坦。” 有什么不快刚才当场报了,这会阿桃格外宽容。 “七哥,你好久没回家,多陪奶奶聊会。奶奶,我去院里帮吕奶奶。” 多懂事的小桃子,可不叫人装心里面疼? 冯氏面露欣慰,她跟吕氏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大半辈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千错万错,归根结底都是那老狗的错,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冯氏能看开,吕氏却没那么大度。这不,面对好心来帮忙的阿桃,她报复般地说出了全家上下费心隐瞒的秘密。 “阿桃还不知道吧?为了给你看病,你七哥今年的束脩都搭进去了。他这次从书院回来,能不能回得去还两说。” 第4章 束脩 阿桃站在水井旁,抱着根跟去年冬天窖藏的大白萝卜,思索着吕氏那番话。 她还不至于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可吕氏也没必要编这种事来骗她。思来想去,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开口问。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必费尽心机猜来猜去?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我去问奶奶和哥哥!” 理直气壮地说完,她不顾吕氏脸上错愕,大白萝卜往她怀里一扔,扭头就往回走。活太多又怎样?谁爱干谁干,姑奶奶她不伺候。 “小姑奶奶,你可别卖了我……” 想到冯氏三令五申要瞒着孙子孙女,再想到她这些年各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意识到自己闯大祸的吕氏只觉头皮发麻,尾音中带出些颤抖。 阿桃懒得理她,自己心情不好就想全天下人跟着倒霉?就不惯这些臭毛病。 加快脚步三两步走到门边,刚准备跨过门槛,听到里面声音,她顿住了。 打过完正月回书院后,林青招还是第一次归家。对于这个不常在身边的孙子,冯氏更多了几丝牵挂。这会趁他过来请安,她仔细询问着他的衣食起居。 林青招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夫子学识渊博、亦师亦友,同窗正直勤勉、待他十分友善,总之他在青麓书院的求学生涯是开心又愉快。 冯氏哪能全信? 青麓书院在整个淮州都很有名,里面求学的有不少官宦子弟。阿招一个农家子,家里给不上任何帮衬,这些年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人老成精,尽管林青招极力隐瞒,但冯氏依旧能从许多细微处察觉出他的近况。 “辛辛苦苦给人抄书,好不容易攒点银子,就给阿桃买了花钿哄她开心,这可让奶奶怎么说你!”冯氏声音中满是无奈。 站在门边阴暗处,身体被半掩住的门遮挡住,阿桃摸下额头花钿。 早晨刚拿到时她便觉得花钿做工很精致,纯银打造的花瓣上连纹理都清晰可见,中间镶嵌的宝石更是品质非凡。当时忙着梳妆没往深处想,如今回想起来,这般精致的工艺,只有城中那间最大的首饰铺子——翡翠阁才会有。幼时庙会,她坐在阿爹脖子上进过翡翠阁,当时连门边不起眼的耳钉价钱都让人咋舌。 花钿可比耳钉麻烦多了,价钱肯定也高很多,为买这个,七哥得给人抄多少书。 对她这么好的七哥,如今却很有可能被她连累得读不了书。 方才吕氏道出秘密时都没有过的愧疚,如今却是汹涌而来。隔着门槛站在外面,她有些情怯。 角度关系,林青招很快发现了她。瞥见小桃子脸上难得一见的羞愧,他先是惊讶,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这误会大了,抚下额头不存在的汗,他忙解释道:“奶奶,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是怎样?” 反问声响起,开口的却不是冯氏。阿桃从门后面走出来,直面屋内二人,脸上不像平日那样总是挂着让人舒心的笑容,而是罕见的沉静。 冯氏一愣,头一回发现这个看似娇软的孙女,其实骨子里有点像她。 “其实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林青招脸上闪过困惑,干脆对两人描述起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如今才月中,我本该下旬月底才回来。可富绵叔进城,从他那听说阿桃生病,今日一早我便收拾东西往回赶。走到半路快要进山的地方,迎面驶过来一列马队,领头那人停下问我修筑河堤的具体方位。我给他指了指,那领头的就扔给我这个。” “指个路就给这么贵重的花钿,七哥你蒙谁呢?” “小桃子别不信,你是没看到那些人骑得马,跟咱们本地的马完全不一样,倒是跟书里面描述的汗血宝马很像。能骑得起这种马的人是什么身份,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这样倒是解释通了。愧疚感退去,阿桃眼珠子一转,“原来七哥是在借花献佛?” “什么叫借?那是你七哥我靠实力得来的。怎么,不喜欢?不喜欢你倒是抠下来。我拿回去当给翡翠阁,还能换点洛阳纸。” 边说着他便作势往阿桃额头上抠。 阿桃往退一步,灵活地躲过他魔爪,趁机躲到冯氏怀里,恶人先告状:“奶奶,七哥欺负我!” 单独林青招在的时候冯氏心疼孙子,可现在加上阿桃,该偏向谁那根本不用考虑。七个孙子一个孙女,期盼多年才来个小娇娇,也不能怪老太太她重女轻男。 “好了阿招,快别吓唬你妹妹。” 搂着怀里阿桃,她慈祥地问道:“阿桃怎么进来啦?不喜欢跟你吕奶奶呆一块?没事,不喜欢就回来,正好坐下来陪奶奶说说话。” 被她一问阿桃也想起了正事,她是来问明情况,顺便告状的。 可是……看着下手七哥,迟疑下,她还是决定把话说开。 “奶奶,刚吕奶奶说,为了给我治病,爹娘把七哥束脩给用光了。她还说交不上束脩,书院那边就不要七哥了。” 扭过身子,她眼巴巴地看着冯氏:“这是不是真的?” “就数她舌头长!”冯氏面露愠色。 简单几个字已经说明一切,阿桃眼睑垂下来,沉默不语。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最段时日内赚出一份束脩? 她这幅低头沉思的模样,看在祖孙二人眼里却是失落难过。 怎么能怪小桃子呢?毕竟她差一点死了,想到这林青招很快收起心下黯然。在冯氏余光瞥下罗汉床一角准备开口时,他却更快一步。 “阿桃为何要愧疚,读书重要还是你性命重要?说你是猪,你还真是笨。莫说那笔银子是家里的,没说归谁,就算已经归了我,那也得先拿去给你求医问药。难不成在阿桃眼里,七哥就是那种只顾自己,为了自己那点缥缈前程连嫡亲妹妹命都不要的人?” “就是这个理!”冯氏赞许地看向孙子,双手抓住阿桃手臂把她扳正了,正色道:“咱们小桃子不欠任何人的,用不着这样。” “不欠,猪猪不欠。”润哥儿也跟着凑热闹。 “你们都想哪儿去了。”阿桃抬头,粉嫩的桃花面上满是哭笑不得,哪有半点祖孙猜测的懊恼。 “七哥说得很有道理,阿桃也都明白。治病并不是什么无谓的浪费,也没什么好羞愧的。只不过终归用掉了七哥束脩,所以阿桃刚才在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束脩赚回来?” 房内出现短暂的静寂,一老一少两双眼齐唰唰看着她,由惊讶很快转变为赞叹。 “阿桃病了一场,可真是长大了。”冯氏感慨道,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还小,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爹娘暂时没钱,奶奶有!” “不行,怎么能要奶奶钱。”兄妹俩罕见地异口同声。 全家和睦是一回事,可三房已然分家。束脩并不是笔小数目,给了三房,长房和二房又会怎么想? 冯氏之所以地位超然,就是因为遇事能一碗水端平。此例一开,日后她怎么在家立起来。 “诸位兄长皆在家务农,孙儿能进书院已是三生有幸,如今奶奶再行如此优待,孙儿着实心中有愧。”林青招委婉地将话说明白。 冯氏给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谁说要白给?是借!” 伴随着斩钉截铁的两个大字,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当晚,在田间忙活一整日的三房人齐聚祖宅。 恼恨吕氏嘴快,下午冯氏又嘱咐她加几道硬菜,一直到开席前一刻钟她都忙得跟陀螺似得。当然成效也是立竿见影,原本丰盛的家宴更上一层楼。近二十口人围坐在桌边,对着美味的饭食大块朵颖,辛勤劳作一天的疲惫很快被热乎乎的饭菜驱散。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冯氏咳嗽两声。 满桌儿孙安静下来,按历年惯例听她缅怀林延盛。可这次说完后,冯氏却话锋一转。 “还有件事,咱们一家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正好你爹忌日,大家都在,老婆子我在这也就说开了。老三家一时有点困难,阿招的束脩我先给他垫上,等秋后他们宽裕了再还回来。” 林富继与林富承皆点头,神色中毫无半点伪装。林富承虽是吕氏所出,可农家不像大户人家那样一位主子一处院落,关起门来泾渭分明。三兄弟从小在一张炕上打滚,虽然生母不同,但实打实穿一条裤子长大,感情也格外亲厚。 林富继之妻陈氏也是满脸赞同之色,不过林富承之妻魏氏却神色复杂。看看坐在那文质彬彬的阿招,再看阿招边上自家老六阿志。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可两兄弟看上去一个官家少爷,另一个却像泥腿子。 现在差距就这么大,若是阿招中了秀才,那差距可就更大了。那之后两人再成亲生孩子,自家孙子一出生就跟别人家的天壤之别。 当年怎么不一道送阿志读书?老太太也太偏心了。 越想魏氏越不甘,可冯氏多年积威甚重,这会借她个胆子也不敢直接道出不满,只能拐个弯:“反正都是要还的,又是娘您自己的私房,您老人家高兴就好。” 话是好话,可满桌子除去润哥儿,谁都能听出里面酸味。 林富承桌下踢一脚妻子,出言表态:“娘,一家人本该守望相助,三弟有困难我们兄弟几个帮忙凑凑就是,劳您操心那可是大不孝。大哥,青招的学费咱们两家一家出一半,您看行不行?” 他这钱出得心甘情愿,当年分家,按常理他这庶子本不该分那么多。可娘却以他们是亲兄弟为由,让他和三弟平分。单这一点,他就把冯氏当亲娘,把老大和老三当手足。 林富继却道:“我这做大伯的是一家之主,本该多出些。这样,咱们七三开,我出七成,二弟出三成。” 冯氏老迈的脸上全是满足,激动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娘看到你们这样真是高兴。” 眼瞅着事情就要这样定下来,一直插不上嘴的林富生急了,直接站起来。 “不用。” “富生,你别瞎逞强。”冯氏忙劝道。 “娘,真不用,儿有钱。” 说半天有钱,可他愣是说不清钱哪来的。最后还是孟氏看不下去,插话解释道:“昨晚上下雨,山外来个马队夜宿我们家。今个一大早收拾厢房时,发现人家留下锭银子,足够阿招束脩。大伯二伯的一片好意,我们十分感激。可家里能拿出来,就不劳烦大家了。” “还有这好事?定是那马队感念三弟和弟妹热情招待,才有此报。” 大嫂陈氏欣喜道,一张巧嘴说得做婆母的冯氏也格外高兴,桌上其他人也都替他们一家高兴。 只有魏氏,前面还在酸婆母偏心,拿私房钱贴己三房,转眼间人家不用婆母贴己,也不用两位兄长相帮,直接从天上掉下来银子。剧情转变太快,当场把她脸打肿了。 满室欢喜中,跟着甜甜微笑的阿桃心下却因此事警醒。 不过一场风寒便让家中捉襟见肘,日后随着兄长成亲、科考,家里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时候想点办法开点财路。 第5章 秦邕 林青招今早回来时,半路遇到的马队正是秦邕一行人。 秦邕此次秘密出京乃是身负要事。 春雨贵如油,然而今春江淮流域的降水却格外多。刚开春便接连不停地下,连带着淮河水位也一路上涨。本来水位上涨,只在盛夏汛期才能通行的大型船只早些下水,漕运畅通,于朝野上下都是大好事。可谁曾想还没等水位涨多少,去岁刚加固过的河堤就已经支撑不住,轰然坍塌。 河堤崩塌的轰隆声直达天听,龙颜大怒,直接问责当地官员,主持修缮河堤的淮州知州徐冰更是被当场捉拿,押解回京审讯。 徐冰乃是镇北侯秦坚同窗,两人私交甚笃。 秦坚深知老友品性,河堤这种关乎两岸千万百姓性命之事,他定不会掉以轻心。无奈领兵在外鞭长莫及,只能修书一封命京城的世子秦邕暗中周旋。 与其父的重情重义全然关心老友不同,收到家书的秦邕首先考虑的是徐冰身上挂着的淮州知州之职。 镇北侯府世代掌兵,养病最不能缺的便是钱粮,而江淮自古便是不亚于江南的粮仓。为侯府计,漕运沿岸必须得有自己人,徐冰绝不能出事。 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他干脆乔装打扮,亲自赶赴淮州调查事情底细。 可来到此地后他才感到事情棘手,本应成为得力助手的徐家如今被官兵团团围住,贸然接触一个不小心便是自投罗网。 本朝规定,武将领兵在外家眷皆要留京。他本就是秘密出京,倘若被发现,早已觊觎侯府兵权的魏丞相一党定会借机发难,所以不到最后他并不想贸然涉险。 连日来他带领着属下沿着绵长的河岸,一路寻找着蛛丝马迹。可这般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几日下来没找到任何线索,他心知不能再这般没头苍蝇似得继续下去,于是干脆趁雨夜宿山村修整。 贴脸上一整天的面具揭下来,绞干热毛巾捂着,僵硬的脸逐渐恢复知觉。斜倚在炕上,听着窗外潺潺雨声,远离了京城各种权谋算计,他渐渐放松下来。 武将家眷留京,名义上说是荣宠,其实谁都明白不过是留个人质。这些年他在京城可谓步步惊心,算起来竟从未有片刻像如今这般轻松。 心下愉悦,于是在外面村民求医时,向来不爱管闲事的他破天荒主动开口相帮。 多年来难得放松,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醒来后一直摇摆不定的心也终于做出决定:联络徐家。 他并不一定会被发现,可若再继续拖下去,徐冰定会被问罪。失了他这个领头羊,整个江淮官场将彻底落入魏丞相一党手中。 届时连带江南,整个北上的漕运将会被他一手遮天,侯府吃得米里有几颗蛀虫都会被他知晓。 他赌不起。 想明白后他片刻都没耽误,天边还没见亮光便早早起身。 临启程前,透过窗户看向主人家住处,他眼前闪过一张迷惘的小脸。 京城美女云集,长相比个病怏怏丫头好看的姑娘更是多了去,平日他也没少见过。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小姑娘那张脸格外顺眼。只不过诊脉时匆匆瞥过眼,可他就是清晰地记住了她五官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久违的轻松自在?很快他便为自己反常的举动找到个理由。 千金难买好眠,那他便帮人帮到底。 昨夜诊脉时他便发现小丫头身子骨有些弱,平日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日后成亲难免子嗣艰难。 恰好他知道个调理秘方。这方子当年无子的中宫皇后曾用过,之所以会落到他后上,是因为此方乃是当年皇后秘密委托侯府从一个萨满那求来。 虽是皇后用过的方子,但里面却没什么名贵药材,只一味西南高原上独有的虫草价钱稍高些。 方子是好方子,但有一点,长期服用体内会逐渐升起股异香。 不过看这村民家境,温饱有余、富贵却是全然不沾边,应该不至于用到那地步。退一步讲,即便那小姑娘真的生出异香,她日后的夫婿应该也只会欢喜。 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后,最后他留了一锭银子,这点钱够小姑娘喝上几个月。 多年难得发一次善心,加之决心已定,行走在雨后的山路上,他只觉神清气爽。 心下轻松,接下来问路时他并没有打发秦武前去。看见薄雾中出现的人影,他亲自打马前去。 走近了看到少年身上棉袍,一股熟悉感用来,觉得好像在哪见过。稍微一想他也记起来,昨夜住在村民家中时,他曾在房内看到过件相似的。再看他背后包袱角戳出的形状,分明是本书,自己早上用过笔墨纸砚,有这些东西的订是个读书人房间。 农家子读书的本就是凤毛麟角,两处一对他便知道了少年身份。 昨晚招待他们的那对夫妻心性朴实善良,他们的儿子肯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几不可见地点头,他翻身下马,拱手问道:“小兄弟,你可知县内何处在修筑河堤?” 徐冰是个爱民如子的官吏,之所以肯帮侯府并非只因他与父亲私交,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西北驻军关乎整个大夏安危。河堤崩塌后,他身先士卒,亲自去了河边,与河工同吃同住,在最短瞬间内稳住了崩塌之势。 当时徐府护院也都被他调去了河边,如今去那找人应该很容易。 能以农家子身份在青麓书院一众官宦豪富子弟中混得如鱼得水,林青招也是个人精。在来人看穿他身份的同时,他也通过来人□□的马判断出对方身份不低。 河堤崩塌之事最近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青麓书院诸多学子自觉当以天下社稷为己任,遇到此等大事纷纷慷慨激昂,痛批官员*。 “朝廷每年金山银山的往河里填,年年治河年年发洪灾,当官的姨娘妆匣子里的金银首饰也快要发洪灾了!” 林青招难免也受其影响,听来人标准的官话,他心思一动。 “刚开春,这十里八乡的青壮都在忙着春耕,哪有功夫修筑河堤。就算有河工,那也是在河边山上采石挖土,堆砌好土石才好动工。” 秦邕只觉豁然开朗。 怪不得沿河岸转几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原来是这么回事。怪只怪他生于北方,多年来困囿于京城,从未亲自接触过河务,丝毫不清楚这其中道道。 原来先前完全弄错了方向。南辕北辙,能有收获才怪。 如今明白过来,他也不必冒着风险去接近徐家。最关键的徐冰被收押,剩余徐家人不一定知道什么。他有预感,在准备土石之处,一定能找到重要线索。 这样算下来,简直是事半功倍。 从夜宿山村体会多年没有过的放松,到一觉醒来后下定决心,再到如今的豁然开朗。只不过短短一夜,困扰他大半个月的问题柳暗花明,离彻底解决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家人当真是他的福星。 脑海中闪过张略显苍白的小脸,赶了会山路,离农家也有段距离,小姑娘那张脸非但没在他脑海中淡去,反而越发清晰。 尤其是刚醒来时,那双满是迷惘的圆溜溜的猫眼,如刚来到世上的小奶猫。 他摸下腰间荷包,那里面有枚桃花花钿,是在京城时娘准备的。 徐家有难,家中女眷也跟着遭殃。娘的意思是让他将此物送给徐家嫡女,若没事就当个普通首饰,倘若真到了那一步,也算是给徐家留条后路。 可他并不想那么做,但此物上打着秦家烙印,若被有心人得到又是桩麻烦。不能随便扔,一路上他便一直搁荷包里。 若不是想送小姑娘点东西,他都快要忘了。 “这个给你!” 随手扔过去,他翻身上马迅速离开。那模样跟马尾巴被点着了似得,看得紧随其后的秦武一愣一愣的。 沿少年指的方向一路飞奔,很快马队诸人便到了采石场附近。离着还有段距离时,略显荒芜的山边一座低矮的小屋,守卫打扮的人歪坐在门口,大白天喝得醉醺醺的。 离这么远便有前哨?秦邕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下马,暗查。” 一声令下,众人下马。训练有素的战马乖觉地跑进山沟吃草,而十来号人则借助草丛遮挡,一路顺利地混过暗哨。前面人还少些,然而越往深处离采石场越近的地方,守卫越是密集,是不是有几人组成的小队来回巡逻。饶是诸人身负武功,这会也觉得寸步难行。 采石场里面绝对有问题! 意识到此点,秦邕神色越发郑重。躲在树后暗中观察地形,大半个时辰后,他得出守卫换班规律。 三波守卫分成十六股,按伏羲六十四卦方位监测着采石场的每一处,每半个时辰换一次班。以他的武功加之草木掩护,方才探查时还几次差点被发现,这等防守可以说是毫无漏洞。只有后面一处近乎笔直的山崖,因地势陡峭,换班到这的守卫格外懈怠。 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方才他绕到山崖下时,差点被守卫扔下来的石子砸中,那石子上湿漉漉的,有股子酒味。而山崖上面,隐约传来醉汉猜酒划拳的声音。 “准备藤条,今晚我们从后山山崖爬上去。” 基本摸清楚状况,他带领十余名属下退回到安全位置。解开包袱,里面是昨晚夜宿的农家给他们备下的干粮。杂粮馒头一个个比成人拳头还要大,按人头每人两个,装布袋里放在行李边上,他也是今早走开后才发现的。 就着溪水吃完馒头,昨晚鸡汤的热劲儿还没散去,半天来赶路加探查的疲惫一扫而空。 秦邕坐在草地上,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地形图,仔细合计着可有漏洞。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顶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和身上粗布袍,但周身却散发着让人难易忽略的气场。 秦武带着其它随从四下找坚韧的蔓草,用独特的手法编织成长而结实的藤条。 初春天黑得不算晚,编好这么多人要用的藤条,差不多也是时候。 把中午省下的馒头吃掉,浑身上下充满力气。十几号人趁着夜色朝后山出发,借助藤条如爬山虎般一步步稳稳地、慢慢地,在近乎垂直的山崖上攀升。 与此同时,桃溪村,在祖宅饱餐一顿的林富生和孟氏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还有大病初愈只能怨念地看大家吃的女儿回到村东边的家。 怨念归怨念,但看别人吃的时候,阿桃脑子里一直在想赚钱的法子。一晚上下来,她已经有了些想法。 不过在这之前,还得先说服爹娘。 抚摸下额头的桃花花钿,她掀开帘子,进了爹娘房间。 第6章 不谋 虽是农家,但阿桃却有自己独立的闺房。 趁着去年长子定亲,院里盖新房的时机,林富生顺便也把北边几间老房子重新翻修下。 剥落墙皮和点白灰重新泥下,发黑的门窗拆掉换新的。 至于里面,原本做卧房的大通间中间砌道墙,隔出四四方方一小间,重新凿窗户盘炕,连墙边柜子、窗边梳妆台也都是新打的。房间虽小但却五脏俱全,前后所费功夫都快比上整个东厢房。 这大费周章的一小间便是阿桃闺房。 “阿桃逐渐长大,她一个姑娘家,再跟咱们睡一块难免不便。” 孟氏这句话提出了想法,林富生稍微一想便觉得有理。 他没有姊妹,对该如何养女儿根本两眼一抹黑。不过女儿肯定是要娇养,能力范围内给她最好的一切。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他便拿出压箱底的手艺,从砌墙到打家具全都精益求精,倾尽满腔父爱为女儿打造了间玲珑闺房。 至于两个儿子,则还是睡原先的大通铺,这等差别待遇并非全因他这当爹的太偏心。 当然偏心也是有的,他也承认比起前面俩臭小子,自己更喜欢软和娇气的贴心小棉袄阿桃。但更重要的一点,他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 林家三兄弟打小在一张炕上滚到大,即便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但感情依旧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即便后来成亲,有了各自妻儿,感情逐渐不如做兄弟时亲厚,但依旧非同一般。 不说去年冬天盖房子时大哥二哥出了多少力,就刚才得知阿招束脩紧张,他们二话不说就要给凑。 林富生十分感激,可除此之外他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在祖宅时当着全家三房的面他跟没事人似得,可回到自己家,孩子们各回各房,卧房里只剩他和孟氏时,对着发妻他没再隐瞒自己情绪。 “惠娘,让你受委屈了。” 孟氏正绞着巾子擦脸,闻言手下一顿,稍微想下便明白过来。 “二嫂就那脾气,做姑娘时就是个掐尖要强的,我跟她一个村的还能不知道?” 说完,年岁渐长端庄贤淑起来的孟氏脸上罕见地露出做姑娘时的娇蛮。接着她又颇为解气道:“刚你被二哥挡着,没看到二嫂脸色。我坐在边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一晚上她那脸跟开染坊似得。尤其我们说完银子出处后,她整个人跟生吞了一车苦瓜似得。我就想不明白,你说她是缺吃还是少穿,怎么见天那么大气性?” “甭管前头做姑娘,还是后面当妯娌,她就从没在我手里讨过便宜。别人大度不跟她斤斤计较,我可不吃她那套。自己有理的事,干嘛平白受委屈?” 与林富生这支一样,孟惠娘所在的孟家那支也是出了名的男多女少。虽然没少到这地步,但孟氏那辈就她一个女儿,下面这辈也是只有一个孙女,再然后就是阿桃这个外孙女。 当年孟氏做姑娘时在娘家的地位,跟如今阿桃在林家的也差不到哪儿去。养尊处优之下,即便嫁为人妇近二十年,她内心深处中依旧保留着些许做姑娘时的天真和娇气。 林富生最喜欢的就是她这股子娇气。 记得两人刚成亲那会,当着外人面她贤良淑德,关起门来却支使得他团团转。铺床叠被、敲肩揉腿,洗脚水让他端不说,洗完的脚丫子还得由他来擦。被她支使着忙个不停,他却甘之如饴。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当时她娇气的跟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似得。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独处时的她变得越发贤良淑德? 就着油灯黄晕的光线,林富生突然注意到了孟氏眼角皱纹。皱纹如鱼尾般,将原本平滑紧实的眼角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只觉那一条条皱纹如一柄柄锋利的刀刃般切割着自己的心。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然惊醒。 “山外来客所留银两终究是侥幸,若是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 擦完脸的孟氏挥挥巾子,“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家里才不会再出这种事。” “我……就那么一说……”胸中有万般念头,然而林富生终究还是嘴拙:“孩子们也都大了,尤其是阿招,他要读书科考,还有阿桃日后的陪嫁……” 孟氏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阿桃嫁妆倒还好说,倒是阿招。他若是读书差也就罢了,可在青麓书院那种地方也是拔尖的。” 林富生也想到了这点,林家不过是寻常农家,祖辈往上数八代都没个秀才。当年只是交了束脩把他送进书院,想着以他的聪明劲、再识点字,日后也能在县衙中谋份差事。起初这孩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没过两年书院考评时他已是名列前茅,近两年更是越发惊人,次次考评魁首就从没旁落过。 青麓书院的考评绝对公正,即便有什么猫腻也不会偏向他这种无权无势的农家子。 能在那么多自幼启蒙的官宦权贵子弟中脱颖而出,阿招的天赋得有多高。 “可我们家却连必要的束脩都紧张……” 想到这林富生越发自责,他不是没见识的人。当年的行宫是个大工程,除去皇帝居所外,行宫周围还有一个个提供给随行官员暂住的小四合院,随便一个四合院都不比县太爷居所差。 当官的看着风光,可这风光是用无数银子堆砌出来的。 倘若他家阿招当真走上那一步,任何一点人情往来都不是现在这个家所能负担得起。 “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他。”林富生低头,叉开腿坐在炕上,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孟氏最看不得他这幅模样,“你这说得什么话?把那臭小子生下来,养到他这么大,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读书,反过来倒成了我们有错,这是什么道理?”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头,总不是滋味。” 孟氏瞅了她一眼,那双遗传给阿桃的机灵大眼中闪过狡黠。 坐在他边上,眼睑垂下来,她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哎,被你说得,这会我也开始难受了。” 余光瞥见她垂头丧气的,因前几天照顾阿桃,她整个人瘦了两圈,这会更显得楚楚可怜。 多年夫妻,感情之深厚旁人根本没法比。见她如此,他立马忘却心中低沉,将大半心思放在如何劝解她上。 “要怪也怪我这一家之主无能,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些年你里里外外操持着家里,本来就够辛苦的。尤其这几天,眼角皱纹都累出来了。” 孟氏手抚向眼角,声音更显哀怨:“那你还在这垂头丧气的让我担心。” 林富生赶紧拱手作揖,积极认错:“都是我的错,让惠娘担心了。” 孟氏感慨地叹息一声,再开口时声音无比沉静:“有功夫在这叹气,不如去想想做点什么好。” “对,我这就想。” “想什么想,先把盆里的洗脸水给倒了去。” 成功把林富生从沟里引出来,孟氏也懒得再费心做戏。想到刚才他那窝囊样,她就不打一出来,干脆支使起了他来解气。 林富生却被她这一嗓子吼得神清气爽,整个人仿佛感觉回到了新婚燕尔那会,全身上下都是对未来的满心期待,干劲十足。 端起盆,他麻溜地往门边走,边走还边好脾气地哄劝道:“惠娘别急,为夫这就去给你端洗脚水……” 最后一个字说完,勾开帘子,他愣住了。 三个儿女全都站在门边,由大到小从高到矮排列的整整齐齐,就那么站在帘子后面。看他们脸上神情,刚才他们夫妻说得话应该全听到了。 林青桃是来最早的那个。 她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既然下定决心要说服爹娘广开财路,那择日不如撞日,借着今晚家宴的东风,指不定能有奇效。 洗把脸后,换件朴素点的衣裳,又正了正额头价值不菲的花钿,她立马赶到了隔壁。 还没等进门,她就听到了里面林富生自责的声音。 刚听两句她便意识到,不用她提,爹娘已经先想到了这。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心知这是个好机会,想都没想她便跑到东厢,把正在洗漱的两位兄长拖过来。隔着帘子,身着相同衣料做成衣裳的三兄妹如拆开的俄罗斯套娃般,站在那静悄悄听起了爹娘壁角。 原本气氛很严肃。 一家人感情本来就很好,爹娘都为他们考虑到这份上了,做子女的又怎能不动容? 老实本分的林青山自不必说,阿桃也感动得擦下眼角,然而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林青招。在青麓书院那个小江湖中历练几年后越发沉稳的他,亲耳听到爹娘商议的内容后,胸膛剧烈起伏,眼眶中也渐渐染上红色。 若非阿桃扯住他衣袖,只怕此刻他早已冲进去。 严肃的气氛将要达到顶点时,孟氏的一番话不仅让房内的林富生冷静下来,同时也安抚了旁观的三兄妹。 不同于阿桃那种心中大石落地的轻松,两兄弟却是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前面反应都很正常的孟氏画风陡然一变。 娘亲怎么变成了……母老虎? 而听他们爹的声音,好像还很习惯,似乎还带着些欣喜? 通过掀开的帘子,三兄妹六只眼睛透过面露欣喜甚至有些容光焕发的爹,齐齐看向里面的娘。 他们的娘正斜倚在炕头上,杏眼圆睁里面带着些娇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乍看上去竟然跟妹妹没什么两样。 虽然看到儿女的孟氏第一时间恢复了规矩的坐姿,可她刚才的神态已经深深烙印进三兄妹脑海中。 “我还当自己记错了,小时候娘明明不是现在这样。” 林青木喃喃道,他出生的早,那时初为人妇的孟氏尚未在日后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中磨去周身棱角,行事时仍有些做姑娘时的任性。 离得很近,林富生自然也听到了这话。 与先前不同,这会他一点都不想再心疼这两个臭小子,不过他心里却满满都是对孟氏的愧疚,想要改变现状的*愈发强烈。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们俩偷摸跑这来干什么?不光自己来,还带着阿桃一起来?” 林富生黑着脸问道,下意识地将罪名安在两个儿子头上。 阿桃多贴心?肯定不会干这种事!这俩臭小子,都把他宝贝女儿带坏了! 尚还沉浸在爹娘性情大变中的两兄弟完全没反应过来,责问声传来,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妹妹。 “是小桃子……” 她就知道! 被卖了的阿桃无声叹息,向前一步迈过门槛,她从阿爹手里接过水盆放在一边。 “爹、娘,女儿方才有事来找你们。走到门口时恰好听到爹在自责,感念您二位一片苦心的同时,发现爹娘商议之事恰好与女儿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便自作主张叫了两位兄长一道前来。” 第7章 妆匣 卧房内窗户打开,十五的月亮照进来,洒满半室清晖。 宽敞的土炕中间摆着张方桌,林富生坐在首位,右手边阿桃紧挨着孟氏坐着,左手边和对面分别是林青山和林青招兄弟俩。全家五口人围坐在炕边,一副要开家庭会议的架势。 当然在这之前,对于偷听爹娘谈话的三兄妹,孟氏表示很生气。可她再生气,面对腻歪到怀里撒娇耍赖的阿桃,没坚持多久她脸色便迅速多云转晴。 总之在阿桃用自身实力成功摆平生气的孟氏后,一家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开始讨论正事。 先开口的是孟氏,她低头看向旁边阿桃,疑惑道:“怎么穿这身衣裳?娘不是给你做了新的?” 此刻阿桃身上的衣裳十分破旧,虽然借着月光尚看不出浆洗过多次后的褪色,但能明显看出短了一截,且长时间穿着后袖口领口处皆有些破损。 夫妻俩向来不会委屈家里小娇娇,一年四季都会给裁新衣裳,让她随时随地有合体的衣衫,所以这会孟氏才疑惑。 “今天上午去给奶奶请安时,吕奶奶说,爹娘为了给阿桃看病,把七哥的束脩也花光了。阿桃心里有愧,不好意思再穿新衣裳。” 说完阿桃低头,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 林富生立时不乐意了,摇头道:“别听她瞎说,什么你的我的!” “对,家里的钱给谁不是用,吕奶奶怎么能这么说,简直是欺人太甚!”林青山跟着附和,满脸义愤填膺。 林青招也跟着点头,不过当他目光划过阿桃额头花钿时,稍微顿了顿。 “乖,你爹和你大哥说得对。银子是家里的,当然得用到最需要的人身上。” 孟氏心疼地抚摸着女儿,她总算明白为何婆母一反常态地吩咐吕氏独自准备家宴,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出。 既然婆母已经出手还击过,那这次就不用她再多操心。可若是对方再敢有下次,她孟惠娘也不是吃素的。 察觉到孟氏身上一瞬间闪过的冷意,阿桃神情微凛,赶紧坐直了,正色道:“这话七哥在吕奶奶跟前也说过,道理阿桃全都明白。可阿桃当时就在想,如果家里条件能再宽裕些,从头到尾也压根不会有这事。” 一家人神色凝重起来,尤其是林富生,羞愧之情快要化为实质。 “都怪阿爹没用。” “不!” 三兄妹异口同声地开口,当众尤以林青招声音最高。 “都怪儿子这些年读书,家里缺个劳力不说,还要额外出一大笔束脩。” “怎么能怪你,”林青山难得嘴快一回:“你读那么多年书,家里面不也没事。要怪就怪我去年定亲,聘礼外加东边新盖的几间房,把家底都给掏空了。” “成亲是人生头等大事,聘礼新房皆是必须的,这怎能怪四哥你?” “你读书那么好,将来出人头地全家都能跟着沾光,比为兄亲事重要多了。” 难得提高战斗力的林青山竟是与向来能言善辩的林青招说个你来我往,两人皆是有凭有据,各种唇枪舌战,绞尽脑汁想把锅往自己身上背。 “哥、七哥,现在不是讨论谁对说错的时候。只要能想出法子多赚钱,问题不就迎刃而解?” 吵得难解难分的兄弟俩似被同时摁下了暂停键,纷纷扭头看向她。 “阿桃刚才说有法子?” 不止两兄弟,连林富生和孟氏都凝神看向她,眼里有怀疑、有宽容,同时还有期盼。 在大多数家中,当爹娘的大都觉得小孩子不懂事,下意识忽略他们想法,但林富生家却不是。孟氏在娘家是被宠大的,从小一家人便很照顾她情绪。等她自己有了亲生孩子后,也有样学样,很是会照顾孩子感受。 受她影响,林富生也是如此,夫妻俩并未因阿桃只有十二岁而不拿她话当回事。 在四人期盼的目光中,阿桃目光扫过身躯高大的阿爹和兄长,轻启樱唇,说出简短而有力的两个字。 “木工。” 听到这答案,林富生和林青山一道皱眉。木工是门手艺活没错,可压根赚不了多少钱。 虽然心里都明白,可两人却没有讥笑或是嘲讽,而是耐下心来给她解释: “不说近半年内都是农忙时节,没法出去干活。就算等到秋收后闲下来,谁家盖房子需要用木工,顶多也就是管顿饭,再多了给块布、给点肉,赚不了几个钱。阿桃可还记得去年秋日咱们自家盖房子?当时族中好多叔伯都来帮忙,家里也没给他们开工钱。” 阿桃边听边点头,她大体也知道是这么回事。记忆中每年秋末冬初林富生都会出去干活,但他很少带回来过现钱。但鸡鸭鱼肉以及做衣裳的料子倒是带回来不少。木匠是个技术工种,主人家难免高看一眼,加上他做得活细致,人家也乐意给好东西。忙活那么一阵,赚回来的东西基本上够整个冬日嚼用,无形中也为家里省了不少钱。 知道这些后,在祖宅家宴上思考时,她第一个排除了给盖房子的人家做木匠的可能。 可拥有两个木匠是目前家中最大的优势,如何将这等优势转化为银钱,这是她着重考虑的问题。 沿着这条正确的思路,没多久她便想出了法子。 “做妆匣。” 一大早便出去耕田的夫妻俩依旧云里雾里,可看到过妆匣的兄弟俩却瞬间明白过来。 “是早上那个?” “早上什么?” “在我房间里,爹娘稍等片刻,这便拿过来。”阿桃起身下炕,趿拉上鞋走到隔壁,片刻后怀中抱着个木头匣子回来,放在方桌上。 “这匣子做得可真精致!”同是女人,孟氏一眼就喜欢上了。 摁开来看里面,与寻常妆匣明显不同的分布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其实市面上有很多款式各异的妆匣,可林青山做得这个却与它们的有两点不同。首先是里面格子大小不一,根据不同首饰的尺寸而变化,而市面上多是单一尺寸的几层整齐小抽屉。再一点,也是最不同的一点,那就是他在每处格子内都设置了各种不同的固定机关,如挂耳环的细木凸起,放镯子的格子内四臂的卡扣。 “别看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可有时候这点小变化就十分了不起。最简单的例子,从耕犁到曲辕犁,只不过区区几处变化,耕田速度却快上数倍。妆匣虽不似这种丰功伟绩,可只是改动了其中几个地方,首饰装在里面却更好区分,也稳妥许多。大哥,你很了不起。” 被他这么一夸,林青山只觉脸上火烧,皎洁的月光下他害羞得像个大姑娘。 “不过是点小玩意,不值什么钱,阿桃别这么夸。” 自谦的话语暴露出妆匣弊端,孟氏当即问道:“这东西好归好,可只有姑娘家才会用。且新奇的东西肯主动去尝试的人也不多,阿桃究竟是怎么想的?” “女儿本来就没想卖那么多,家中就阿爹和哥两个人,若真卖多了,就算整日不得闲也没法赶出来。” “那你是想少卖点,”开口的是林青招,疑惑过后,他肯定地问道:“然后卖贵些?” “七哥当真聪敏。”阿桃朝他讨好地一笑:“青麓书院不少人家中富得流油,这事就拜托你啦。” 一顿夸赞后,阿瑶总算说出了她的全盘计划。 想要经商赚钱,总体就两条路,一是薄利多销,再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按理说前一种路子是最为稳妥的,赚得钱也踏踏实实,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累。卖包子做绣品之类的她不是没想过,林富生和孟氏肯定也能吃得了那个苦。可就算他们答应,她这做女儿的也会心疼。 那剩下的便只有后面这条路,把东西价格抬高上去,卖给最有钱的人家,争取利润成百上千倍的往上翻。 庄生晓梦中,现代都市水泥丛林中那些名贵到不要不要的欧洲原创设计师品牌就是同样的道理。佛罗伦萨小巷中某个深居简出的设计师一年做十个八个的包,个个绝版,价钱一个比一个高。 她要走的便是这条路,甚至连退路都是现成的:卖不出去就乖乖摆摊卖包子。 “这,能行?” 林富生老实了大半辈子,对这种“坑人”的事着实接受无能。 林青招却是接受良好,这会功夫他已经想出了点子。 “翡翠阁少东家陆传也在青麓书院,是我同窗。他于经商上颇具天赋,可于四书五经却是一窍不通,几年来多亏我帮忙才能躲过一劫,这点小忙肯定会帮。爹和大哥先做一个,等后日回去,我便托他摆到翡翠阁代卖,无论如何先把价钱抬上去。” 阿桃进一步完善他的想法,“妆匣用料不一定多名贵,但一定要有特色,并且要打上爹和大哥的专属烙印。” “烙印?”林富生皱眉。 “万一真能成,有人看着眼红仿冒,也好让主顾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不都是一样的东西。” 林富生话音中罕见地带出些不耐烦,他打心底里有些排斥这事。若非这事是他最宠的阿桃提出来的,换成那两个臭小子,他绝对懒得应付,直接给一口回绝了。 孟氏脑子却比他活泛,作为女人她了解女人,知晓女人对于中意物件的那种偏执和狂热。摩挲着妆匣,虽然样式简单、但她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 “什么一样,这可是我们先想出来的。有这功夫你不如先去琢磨琢磨,怎么才能把这妆匣打得更好看些。”听出了林富生话语中不甘,她说话语气有些重。 林富生最吃她这一套,被她媚眼一横,他立马跟被输入了指令似得,当即开始琢磨起来。甚至一直到儿女回房,临睡觉前他都在想这事。 林富生的木工是当年修行宫时跟着一位技艺很高超的师傅所学,那师傅无儿无女,喜他心性朴实、踏实肯干,便将毕生所学青囊所受。 他真琢磨起来,没等第二日一早便想明白许多要改进之处。随手拿块木料在院子里雕刻下,早饭功夫他已经做好了大致雏形,仔细打磨过后果然比阿桃收到的那个要精致许多。 他将这个送给了孟氏,然后重新做了一个,想了想在盖子里面雕了只活灵活现的小桃子。 在林青招返回书院那天,顺便也将这个妆匣带进了包裹内。 第8章 再遇 城中的翡翠阁近来上了款新的妆匣。 妆匣用料也算不上多名贵,就是附近山上最常见的木料。雕工虽说很是精致,但在向来以精致闻名的翡翠阁里也算不上多起眼。最终它在翡翠阁诸多摆件中脱颖而出的,还是打开后里面那独特的构造。 小小妆匣,里面却被分割成各种大小不同的方格,每个方格里又带着不同的卡扣。钗环文佩,不同尺寸的首饰放到里面,再用卡扣固定好,整件首饰安安稳稳地呆在里面,合上盖子后无论怎么颠,里面东西都纹丝不动,端得是安稳。 更神奇的是,匣子里面不知放置有什么机关,在每个格子右上角轻轻按下,整个格子便会平稳地升上来,露出里面东西方便拿取。 妆匣一经问世,便引来许多百姓好奇的目光。站在柜台前,听翡翠阁的伙计介绍妆匣,看里面那仅能盛放开花钿的小方格缓缓升上来,不少人啧啧称奇之余,也起了买的心思。 “给我来一个。” 有人开口道,可当他听到伙计报出的数字时,却下意识地抽口凉气,讪讪地道: “比旁边那些首饰还要贵,不就是块破木头么?” “走走走,散了散了。” 原本看热闹的围观百姓散开,虽然人走了,但他们却自觉地说着今日所遇奇事。 “一块破木头竟然卖得比金银首饰还要贵,你说奇不奇怪!” 有淮河水患的消息在前,这种传闻虽然只是在很小范围内蔓延,但却足够勾起一些不事生产,手里又不缺钱的千金小姐们的好奇心。 “究竟是怎么样的妆匣?” 怀揣着这种想法,城中各府华丽的轿子纷纷来到翡翠阁。 前面几顶是分开了的,几位千金看过后虽然颇觉新奇,可同样也对翡翠阁开出的价钱咋舌。他们有钱归有钱,可打小也跟在精明的爹娘身边,耳濡目染之下,知道银子不能这么乱扔。 最后两顶则恰好撞到一起。 这恰好并非巧合,而是紧赶慢赶后的结果。 两顶轿子里的娇客,一位是城中最大绸缎行的千金沈姑娘,另一位则是采石场厂主的千金石姑娘。托生在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两位姑娘自小就底气十足,大有争当商户千金圈子里领头羊的架势。两边家长也别着气,于是纷纷对自家女儿予以支持。 就这样,自小两人便看彼此不顺眼,多年来更是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今日沈姑娘得空,想去瞧瞧那传说中价钱贵到让人咋舌的妆匣。刚走到半路上,便听说死对头石姑娘也来了,听方向也是去翡翠阁的。 于是她便命自家下人加快速度,争取先一步到达。石姑娘那边也不想让步,同样加快速度赶近路走。 在双方家丁疲于奔命的架势下,两位姑娘几乎同时到达了翡翠阁门口。 见大主顾光临大驾,翡翠阁伙计以热情但不夸张的语气热烈欢迎。 “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想要买点什么首饰?” “妆匣!”异口同声的声音出来。 “我们翡翠阁内有很多款妆匣子,名贵的有海南黄花梨……” 还没等伙计介绍完,一左一右被迎进门的两位姑娘对视一眼,嫌弃地扭开视线后,齐齐吩咐他们:“就那款带机关的。” “好咧,姑娘您这边请。”眼见分不开,伙计干脆一左一右,热情地把人往柜台那边请。 林富生的手艺可是当年给皇帝建行宫时打磨出来的,再差都差不到哪儿去。 妆匣做工很是精巧,见惯了富贵的沈、石两位姑娘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妆匣里面独特的布局和机关,也跟传闻般让然眼前一亮。 “里面这桃花形标志?”沈姑娘心细,首先注意到盖子里面正中心的暗花。不止盖子里面有,仔细看上去,每一个小方格底部也都有。 “姑娘您真是心细如发,这桃花是做妆匣之人留下来的。您看这桃花的雕工和纹理,也知不是凡品。妆匣虽然贵些,但这款式,小的不敢保证全天下,但附近几个州城绝对都是独一无二的,贵也贵得值。” “倒是挺精致,这妆匣可是出自名家之手?”石姑娘仰着胖脸问道。 “这……不瞒姑娘,东西是我们家公子亲自送来的,说是他朋友代为寄售,只给有缘人。在小的眼里,我们公子的朋友怎么着都是如姑娘这般的贵人。您这等人亲手做出来的东西,价钱再高点都不算贵。” 石姑娘对翡翠阁的公子陆传心存爱慕在城内并非什么秘密,即便明知道自己这般人大都不会下那辛苦功夫打磨木工,可她唇角依旧忍不住扬起。 而站在妆匣另一边,沈姑娘则是盯着盖子上那朵桃花形状,仔细回忆着她是在哪见到过。 好像是在去年,徐家最小的姑娘组织的赏花会上,她曾见到过这个形状。当时旁边隐约有人提起,这是京城中某权贵家中独有的花式。 过去太久,久到她已经忘记具体是在哪见的,但独特的花式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我买了!” “我要了!” 两位姑娘皆知妆匣价格太过虚高,可各自心底的算盘却驱使他们买下来。 这下伙计可犯了难,“可姑娘,妆匣只这一个,您看……” “我先看上的!”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沈姑娘眼角撇下许姑娘,不屑道:“耍什么嘴皮子?咱们凭本事说话,谁出价高谁拿走!” 边说着她边回忆着那家情况,当时那位官家千金提起这图案时郑重的态度,这家应该是在京城举足轻重的人家。 沈家不缺银子,然而有些人脉却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一个小小妆匣并不一定能搭上关系,但单这尝试的机会,便值现在这个价。 “比就比,谁怕谁。”石姑娘被她激得来了气,直接报出了双倍价格。 可出乎她意料之外,平日鬼精的沈姑娘这次却也冲动起来,直接又在她报价的基础上翻一番。妆匣定价原本就很高,接连翻番后更是高到离谱。 “铁公鸡今天拔毛了?” 沈姑娘没理会她的挑衅,冷漠道:“你还出不出?” 石姑娘很想再报个高价抬回去,狠狠压下她打脸。可家中近来遇到事,库房中银子如流水般往外填。她去正房请安时,娘都耳提面命不可过分奢侈。向来兜里不缺银子的她,如今却是罕见地捉襟见肘。 “不就是块破木头,也就只有你那死鱼眼珠子会稀罕!” 气不过嘲讽一番,她叫上后面跟着的丫鬟,转身气呼呼走开。 而在她走之后,沈姑娘也极为痛快地付了银子,抱着妆匣走了。 那可是一笔不菲银两的整整四倍,伙计都惊呆了。想到这是公子亲自吩咐的东西,他忙喊门边的跑腿伙计前去传话。 跑腿伙计找到自家公子时,就见他们向来狡猾如狐,常年眯着眼算计对手的公子正毫无形象地半蹲在一个套圈的地摊前,手里的竹圈,边比划边问道旁边小姑娘。 再看小姑娘身边另一位少年,那不是自家公子的好基友,念书时抱上的大腿,青麓书院次次考评名列魁首的青招公子么?! 能让两个人陪着套圈,小姑娘什么来头? 里面小姑娘正是阿桃。一旬前她提出卖妆匣的主意,当时原本信心满满。可眼瞅着十来天过去了,翡翠阁新上了天价妆匣的事都隐约传回桃溪村,却仍没卖出去,她心里也慌了。 趁着今日赶集,兄妹俩便随着同村富叔的小毛驴车一道进城。到城里后,她哥红着脸吞吞吐吐说今日魏家姑娘也要进城,想带她一道过去看看。她哪能当电灯泡,于是干脆以妆匣为由,到书院找休沐的七哥。 至于这位笑得一脸狐狸样的翡翠楼少东是怎么跟上来的,她也是稀里糊涂。 不过这人看起来狡猾,实际上脾气倒是不错。整个冬天未曾进城,一路上她跟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土包似得,看到什么都新鲜,各种路边摊都要凑过去看看。而他却没有丁点不耐烦,一路陪着,遇到什么连七哥不清楚的地方,他也会耐心讲解。 对方的善意她能感受得到,态度也逐渐从拘谨转变为放松。 “传哥哥,那边那个娃娃。” 套圈的地摊旁,甜美的小姑娘拉着高大慵懒少年袖子,闲出来的另一只手指着最远处一个精致的瓷娃娃。那瓷娃娃眼睛大大的,跟少女圆溜溜的眼很是相像,就连唇角欢快活泼的笑容都有几分相似。 “最角上那个大眼睛瓷娃娃?”陆传低头问道,不同于林青招变声器有些暗哑的嗓音,他的嗓音十足温柔。 “恩!”阿桃用力地点头。 慵懒少年和甜美的小姑娘一问一答,温馨的场面却戳到了在场三个人的眼。 首先是翡翠楼跑腿伙计,这好脾气的高大少年,还是他记忆中眯下眼就算计一个人的公子么? 再然后是做兄长的林青招,从六七岁就认识,这么多年下来他能不清楚陆传什么性子?倘若他是只狐狸,那小桃子此刻就是他磨着爪子眼巴巴馋着的那只鸡。 他第一万次后悔。早知如此,今早就该直接干脆地将策论交给他借鉴,而不是本着为他好的原则为他耐心讲解。不然也不至于让他发现小桃子的到来,进而打蛇随棍上,粘上一道逛街。 第三个人则是不远处角落里的路人甲秦邕。 半夜爬上山崖进到里面后,他已然摸清采石场情况。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严重,里面一大堆河工正在将石块凿成石子。可就是这样他才越发疑心,这两天他与属下乔装打扮混在城里,借机查探消息。 今日他尾随在石家姑娘后面,通过她在翡翠阁的反应,确认开采石场多年、本应富到流油的石家如今有些捉襟见肘。 石家应该能成为突破口! 站在墙边那棵桃树下思索着,刚想清楚,他视线内便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前面那个一旬多前给他指路的山村少年,再看旁边小姑娘,果然他当时没猜错,两人是一家人。小姑娘已然恢复康健,圆溜溜的猫眼中满是活泼,看起来比当日面色苍白时愈发顺眼。 当然,如果她的小手能从旁边高大少年胳膊上拿下来,应该会更顺眼。 越发觉得旁边少年碍眼,在他对准即将扔出竹圈时,秦邕随手拈起一枚石子朝他胳膊肘打去。 麻穴被打,陆传手下一抖失了准头,扔出去的圈随便晃悠下落在地上,什么都没套着。 “刚手麻了,重来。” 正在他说话时,旁边走过来个冷峻少年,拿起竹圈就那么轻飘飘随手一扔,竹圈准确地套在最远处瓷娃娃上。 在阿桃失望的神情中,冷峻少年付了铜板,自摊主手中接过瓷娃娃。 “给!” 少年转身对着她,骨节分明的大手托着瓷娃娃,递到她面前。 第9章 情动 阿桃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只漂亮的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在这只手的映衬下,方才她满心看中的瓷娃娃都有些黯然失色。 然后是头顶传来的清冽嗓音,带着点凉意,听起来就像是三伏天整个人泡在家门后的桃花溪里,舒适又清爽。 有着这样手和嗓音的少年,该是怎样的出色? 心下升腾起满满期待,她仰头,然后就看到了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也不能说完全平凡无奇,少年有一双完全衬得上手及声音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脑中飞快闪过某个画面,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抓住。即便如此,熟悉感依旧涌上心头,她目露迷惘。 “我们认识?” 秦邕摸下脸上面具。此次出京他准备了很多面具,甚至连女人的都有,虽然从没带过,但他的确是准备好应对各种情况。 今日这张,跟夜宿山村时就不是同一张。 余光瞥了下旁边指路少年,他正迎着自己走过来,看那表情应该是完全没认出来。 “这位公子,无功不受禄。” 林青招走过来,站在比阿桃靠前半个身位的地方,巧妙地用自己身形挡住她。 陆传也站起身,不知为何他从来人身上感受到一丝敌意,于是乎他也下意识地挡起阿桃。 林家妹妹那么可爱,万一被吓着可怎么办? 自荷包中捏出一角碎银,他手伸过去,与对方递过来瓷娃娃的手平行。 “舍妹十分中意此物,这点银子就当在下给公子的酬劳。” 舍妹? 林青招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看向他,什么时候他的妹妹分给陆传了? 陆传唇角勾起,朝他眯下眼,狭长的狐狸眼中是一闪而过的狡猾。同窗好友家这个妹妹实在是……怎么说呢? 长得是漂亮,可漂亮妹妹他不缺,老爹抬那几位漂亮姨娘所生妹妹样貌同样也不差。最关键的是她讨喜,圆溜溜的大眼睛、粉扑扑的面颊、笑盈盈的,看上去就让人舒坦。而且性子还一点都不刻板,活泼但又很懂事。 方才跟她一起逛街,看她瞪着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遇到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都要去试一试。那些从小就看就玩,这些年早已麻木的玩意,到了她的手中却出乎意料地鲜活。 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 怪不得阿招一直藏着掖着,这么好的妹妹是得宝贝着。 不过,既然让他发现了,不抢一抢简直说不过去。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托着银子的手递到对方面前,同时另一只手伸过去拿瓷娃娃。在他马上就要碰到时,对方手腕突然扭转避过他。 秦邕现在很确定,他看面前这人不顺眼。 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他特别喜欢的那组兵佣玉雕被珍妃赐给了魏丞相家嫡子时一样。 突然出现的异样感让他困惑。 连带今天只不过见了小姑娘两面,他怎会生出这种情绪? 想到此行目的,他已经找到重要线索,这几日是最关键的时候,断不能为无关紧要之事分神。 先不想了,等忙完再说。到那时能不能记得这事还两说。 几不可见地摇头,下意识避开对方的手,他向侧边一步,走到兄妹俩面前。 “萍水相逢,在下看令妹天真烂漫,一时技痒便忍不住出手。” 天真浪漫?林青招心下警铃大作,今天是什么日子,来一个陆传还不够,现在又不知从哪钻出来这么号人。 我家妹妹讨人喜欢我知道,也很开心很骄傲,但总不能一个两个都来抢啊! 不过……打量着来人比大哥还要高大的身材,年岁相差那么大,应该不会对他妹妹有别的心思。 想明白这点后,他莫名心安,对着来人颔首:“多谢兄台夸赞。” “此物在下留着也没用,便赠予姑娘。” “这……”阿桃声音中满是迟疑。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要送她东西。传哥哥也就罢了,毕竟是七哥好基友,以后在书院的随堂抽查及各科作业还得指望她家学霸七哥,讨好她这个亲妹妹也说得过去。 可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意思? 他说萍水相逢,他们根本就没见过! “这位兄台……”林青招也开口。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秦邕掏出块银子随手扔给摊主,略有深意地瞥下面露迷惘的小姑娘,转身走去旁边宅巷。 窄巷人家院中有棵桃树,这会桃花开得正艳。 满树粉色桃花映入眼帘,眼前突然出现小姑娘粉嘟嘟的面颊,心下更是升起一股酸涩,此刻他很想回头。 这种情绪让他感觉到陌生,摇头摒弃心中杂念,他继续往前走,行至拐角处突然出现个高大少年,被他挡住的地方传来娇蛮的女声。 “我不管,就要那花钿,那个好看,姑妈家刚生的表弟满月正好带着去。不过是借过来戴两天,又不是不还了,难道你那宝贝妹妹还不肯?” 同时娇蛮的声音,怎么这个听着就这般刺耳? 不对,小姑娘的娇蛮是撒娇,从不提太过分的要求,让听到的人不禁会心一笑,进而愉悦地满足她所求。而如今这个,明显是想抢别人东西。 若无其事地从两人身边经过,余光扫到被挡住的小姑娘。 那么丑! 如果少年的妹妹如小姑娘那般娇俏可人,少年定不会答应她。 怎么又想起她了?这次秦邕不再皱眉,而是打定主意,等过几天此地事了,他一定静下来好好思索下这生平从未出现过的异样情绪。 “这……不行!” 还没等走远,身后便传来少年斩钉截铁的拒绝声。秦邕脚步微顿,他就知道,毕竟那么丑…… 秦邕只是审美观点有些奇葩。二八无丑妇,魏淑宁浓眉大眼,外加一身嫩到能掐出水的肌肤,实际上是个很标致的姑娘。 为给儿子定下她,林富生和孟氏在聘礼中多押了俩小金元宝。 林青山也很喜欢这个漂亮的未来媳妇,年近弱冠的他对明后年成亲后的生活很是憧憬,偶尔做木工别人家给点好东西,他也留出来一份托邻村人捎过去。 这事爹娘知道,也没说什么。 自己赚来的东西自己可以做主,但妹妹的东西,他绝不能擅自做主送人。 魏淑宁是从嫁到林家的同族姑姑那听说林青桃得了个很好看的花钿,正好她嫁到城里的姑姑生了个大胖小子,下旬就要过满月。姑姑家两个表妹明明长得不如她好看,可穿着打扮就是比她要好,回回都把她给比下去。这次她卯足了劲,定要赢一回。 其实她也有点自己的小心思,林家宠女是出了名的,万一嫁人后小姑子不好伺候?赶在没成亲前试探下,最好能压下她气焰,不然等做了媳妇成了林家人,有些事可就不好办了。 抱着这种心思,她打定主意要那花钿。 可撒娇痴缠,各种手段都用上了。平日对她言听计从的林青山,这会却是一反常态的坚定拒绝,到最后她也恼了。 “你说,到底给还是不给?!” “东西是阿桃的,我做不了主。阿宁,你别不讲道理。”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甚至他也说要回去问下阿桃,可她就是不答应,一定要他保证拿过来。任林青山脾气再好,这会也被她缠得有些恼了,说话语气也跟着有点重。 “我不讲道理?好,你回去找你妹妹吧。” 现在都不肯帮她,成亲后她不得被林青桃压死死地!魏淑宁怒目圆睁,尖声说完后扭头就跑。 林青山罕见地没去追。留在原地他面露苦恼,这样的阿宁跟二婶有什么区别? 明明定亲时一切都好好的,阿宁虽没有妹妹阿桃那般可人,但也是温婉的女子,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样了呢? 脑子里突然响起当初选魏家时娘说过的那些话,可当时媒婆介绍的几个姑娘中就数魏氏漂亮,他也一门心思觉得魏氏好。如今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跟娘说得像。 他是不是错了? 带着这种念头,他从巷子里走出来时,脸上满是深思和苦恼。 “哥!” 阿桃正在听翡翠楼伙计说妆匣卖出去的喜讯,那伙计一张嘴很巧,把当时整个场景说得绘声绘色。对面林青招和陆传听得正专心,她站的地方面对胡同,恰巧看到了走出来的林青山。 小跑两步到他跟前,双手捧着瓷娃娃,她压低声音兴奋道:“东西卖出去了,翡翠楼打发伙计过来,这会正说着当时情况,正好你回来啦,也一起听听。” 卖出去了? 在魏淑宁扭头走后,林青山苦恼没多久,便陷入了自责中。 为了给他定下这个邻村最漂亮的姑娘,家里给出的聘礼远超正常数量,可以说把大半家底都掏空了。因为这事,最后差点害了弟弟妹妹。 本来这几天他心里就存着事,现在又发现阿宁这样,排山倒海的愧疚快把他淹没了。 妆匣价钱是娘和妹妹定的,当时遭到了爹的强烈反对,可被娘给镇压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也觉得那价钱不可能有冤大头买。 然而现在…… 惊讶之下他暂且放下那些想不通的事,任由妹妹牵着走过去。 恰好伙计也说到了最后:“您们是没看到当时那场面,沈家姑娘和石家姑娘,这两位城内拍得上号人家的千金,为了妆匣争起来,你来我往,竞相出高价。公子您猜,最后卖了多少?” “猜什么猜,有……”瞥见旁边阿桃,陆传把到嘴脏话收回去,“痛快点说!” 伙计面容夸张,伸出四只手指头,用惊叹的语气说道:“四倍!整整四倍!比原先公子订的价钱还高三倍!” “四倍?” 三兄妹同时惊住了,甚至连见惯大手笔的陆传都有些吃惊。 他同阿招在书院住一间,几年同吃同住下来,感情比家里那几个庶出弟弟还要好。当时答应阿招给阿招寄卖是一回事,但他压根没想过会卖出去。他本已打算好,等再过几日实在卖不出去,就自己买下来。 没想到还真有人要,而且还是那鬼精的沈家姑娘。 抬头望天,今天太阳也没从南边出来啊。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阿桃,作为参与定价之人,她比谁都清楚妆匣优势所在。四倍高价虽然有些夸张,但……钱都到兜里了,没偷没抢没犯王法,管那么多干嘛。 “赚钱啦,走,咱们去庆丰楼吃好吃的!” 仰起小脸,她朝头顶各有千秋的三位少年说道。 第10章 令牌 庆丰楼是城内最大的酒楼,里面的一鱼八吃很是有名。 酒楼就开在城中最繁华街道路口的显眼位置,与翡翠楼隔着街角对望。三层高的楼飞檐斗拱,最上面牌匾上“庆丰楼”三个大字遒劲有力,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 如此气派的酒楼,一顿饭下来开销自然不菲。 林家虽然衣食无忧,但也不至于奢侈到耗费几个月用度去吃这么顿饭。三兄妹中除却林青招在陆传请客时跟着来过外,剩余两个皆是头一次过来。 时近正午,庆丰楼宾客盈门。 能在这吃得起饭的无不是城中上流人物,穿着打扮处处透着精致。与之相比,三兄妹身上朴素的布衣便显得有些寒酸。 是以刚进门,几人便收到不少诧异的目光。虽然大多数人只是好奇,心里不一定存有恶意,但这种无意识间流露出的排斥情绪却越发让人难堪。 然而阿桃却不这么想,她堂堂正正付银子吃饭,并没有低人一等,好有什么好难堪?至于林青山,心里面想着事,他也没注意周围环境。 就这样三兄妹神色镇定、步履如常,进门后直接朝楼梯口走去。 最靠近楼梯口的位置是张方桌,此刻桌上已坐满人,正冲门口的主位上是个脑满肠肥的男人。 自打三兄妹刚进门起,他便一直吃惊地盯着他们,眼神中的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看向阿桃的目光更是带着淫-邪。 目送三人往里面走,马上要踏上楼梯,他开口了:“这哪来的破落户?” 林青山想得专心,没注意动静。 最外首的林青招听到了,但他向来不乐意搭理这条疯猪,只是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蔑视地瞥一眼。 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白:我能上得了二楼雅间,你却还坐在一楼大堂吃饭,到底谁是破落户? 目光跟锥子似得,透过肥硕的胸膛,直接插在对方心头。 “这不是青招公子?怎么,又巴着陆传来庆丰楼白吃白喝?自己白吃不算,还要带俩拖油瓶。哟,小娘子模样倒是不错,来陪哥哥玩玩。” 肥头大耳的男人正是石家嫡长子石朱,自小养在祖母跟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年下来便娇惯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他跟陆传从小都是死对头,偏偏对方除去体重外样样比他强,这可把他给憋屈坏了。 几年前陆传在林青招的帮助下头一回应付过去书院考评,高兴之下便请他来庆丰楼吃大餐。看着衣着寒酸的少年,石公子满以为机会来了,火力全开嘲讽过去。 然而林青招是谁?要是他会因家境不够富裕便自卑,那就不可能在青麓书院混出头。 面对恶意满满的石朱,当时他直接开口:“敢问在下是吃了公子的饭,还是喝了公子的茶?亦或者是在此用饭没钱付银两?” 顿了顿,在石朱垭口无言时,他又道:“故而,干卿何事?” 四字秒杀! 面对周围面露讥讽的食客,石朱仇人名单再度更新。可在绝对的智商压制下,随后几年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青招公子能有今日机敏善变的名声,其中他当记首功。 近来石家银钱吃紧,往日来庆丰楼皆是直接上二楼的石朱,如今也不得不“纡尊降贵”坐在一楼。 本来就心气不平,正好看到两大对头一块来,不过今日他们还带着两个人。 看到两人衣着,他眼前一亮。 这会边说着,他边用淫-邪的目光将那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略过她桃花瓣粉嫩的唇瓣时,还略有深意地伸出舌头舔下嘴角。 林青招不想跟手下败将多计较,可如今他言谈中辱及妹妹,这不能忍。 刚打算开口,被他护在靠墙内侧的阿桃却先一步。 阿桃被这人的举止恶心坏了,即便明知有哥哥在自己吃不了亏,但她还是觉得如果不亲自报复,咽不下这口气。 “陪你玩?” 她开口,软糯的嗓音因生气而拔高几度,带出点甜意,圆溜溜的大眼睛瞪起来,整个人更是精神。 石朱看呆了,这小女娃乍看上去不过是顺眼,但多看几眼竟然觉得越发好看。 当即他完全忽略了对方话语中的怒意,谄媚讨好道:“小娘子过来,菜随便点,吃完饭后咱们再去对面翡翠楼逛一逛,给你买点好看的钗环首饰。” “当真?” 从楼梯上下来,对拉住她的陆传摇头,阿桃走到桌边。 桌上摆着一壶好酒,瓶塞已经打开,酒气并不熏人,而是透着股醇香。 这般好酒,真是浪费了。 心下这般感慨,她端起酒壶,也没往酒盅里倒,而是直接倒进旁边空着的海碗里。满壶酒倒得瓶光底净,海碗里也差不多满了。 “那我先敬你……” 双手端起海碗递到唇边,面对激动得快要坐不稳的石朱,她直接泼他个满头满脸。 “敬你个大头鬼,给你洗洗那喷粪的脸,去去这楼梯边角熏天的臭气。” 石朱这下是真坐不稳了,躲闪时直接从凳子上溜下来。肥硕的脑袋磕在桌角,顺便碰翻了离他近的一盘菜,汤汤水水洒个满头满脸。 跟他坐一桌的几个狗腿子原本饶有兴趣地看他调戏小美人,这会却再也坐不住了。 “小娘希匹,怎么还打人那?” 离阿桃最近的狗腿子站起来,挥舞着拳头,还没等往下落,手已经被陆传攥住了。 “看清楚,是这头猪自己摔的!” 狗腿子表示不服,“那也是她先泼得酒。” 林青招也跟着下来,对着楼内四周朝这边张望的食客们道:“方才诸位都在这,听得清楚明白,是石公子出言侮辱在先。莫非我们就得忍气吞声,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他石朱是谁,天王老子么?” 别说,他还真是。想到石朱在石家的地位,连石老爷管教都要被老妇人骂。有这块免死金牌,他可不就是天王老子。 可在满楼食客讥讽的目光中,狗腿子们就算再不要脸,也说不出这句话。 “你们……给我等着!” 在桌底下钻了许久,其间又在桌椅板凳边角上撞几下的石朱终于在另一位狗腿子的帮助下站起来。扬起调色盘般的脸,挤着三角小眼,他开始放狠话。 他这话并不算无的放矢,库房钥匙掌握在祖母手中,府中事瞒不过他。石家这几天流出去的银子,一箱箱都抬进了一位大人府里。那位大人手眼通天,这次巴结上后,日后县太爷见了他们都得点头哈腰,石家也真正能在城里横着走。 然而现在委实没到那时候,满是怨气和不甘的尾音尚未消散,庆丰楼掌柜已经走过来,板着脸请桌上四人离开。 “庆丰楼规矩,凡在此闹事者,一律请离。烦请石公子结账,速速离去。” “那他们呢?” 能在城中最显眼的地方开起这么大酒楼,庆丰楼背后势力不容小觑。石朱再胆大妄为,在祖母多番劝诫下也不敢得罪,所以这会他把怨气加起来全撒对面四人头上。 他没脸,那陆传和林青招也要跟着没脸。 干瘦的小老头掌柜却在想着片刻前来人亮出来的令牌。 庆丰楼源于京城,是京中某个高门大户的产业,而那块令牌只有嫡支才有,可以号令旗下所有产业。换个意思说,拿着令牌的人如果让他立马把庆丰楼关门转让,他也得二话不说清场摘牌子。 而来人只吩咐他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好生招待面前略显寒酸的兄妹三人。 本来按规矩无辜被挑衅的人就不该被请出去,这会有了吩咐,他自然越发尽心尽力。 至于石家?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再这么嚣张下去,保管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心里这样想的,面上他却没露出半点鄙视,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石公子挑衅在先,几位出于无奈才还手。是我庆丰楼招呼不周,让贵客受惊了。今日这顿算小老儿做东,贵客楼上请。” 虽然想着要公事公办,但当了大半辈子掌柜,生平头一次见到真实的主家令牌,干瘦老头心中怎能不激动?连带着他态度也不自觉尊敬,直接躬身请人上楼。 这般恭敬的姿态,看在食客眼中却是庆丰楼诚意道歉。 “好!”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有人道:“掌柜深明大义,庆丰楼处事公道,这饕餮盛宴有了德行佐餐,更是世间无上的美味。” 公道自在人心。 此刻坐在庆丰楼中的人,除却与石家有利益往来的缄口不言之外,其余人皆仗义执言。 一边是脑满肠肥口吐恶言的石朱和他同样贼眉鼠眼的狗腿子,另一边却是郎才女貌且还站着理的陆传与三兄妹,无论从感觉上还是心理上,诸人会偏向哪边简直是不言而喻。 “石公子,请。”掌柜抬手指向门边。 石朱很不想这样灰溜溜的走,可听着四周种种鄙夷声,再看旁边守着的虬髯大汉,他也知道继续呆下去占不到便宜。 “你……给我等着!” 恶狠狠瞪了掌柜一眼,抹把头上饭菜,他颠着一身肥肉朝门边走去。所经之处,桌边食客似闻到鲍鱼之肆般,纷纷以袖遮面,做退避三舍状。 出了门的石朱越想越气,脑中闪现着一双灵活的大眼,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春香楼的姘头。好好折腾下那贱-货,权当给自己出口气。 眼见就要到石府门前的路上,他突然改了主意,马车转弯向着花街柳巷驶去。 歪在马车中气喘吁吁的他丝毫没注意到,马车后面跟了两个人。两人容貌十分平凡,属于看一眼就会忘的那种。虽是步行尾随,但两人却巧妙利用地形飞檐走壁,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马车行至一条宅巷时,两人突然出手,三记手刀劈晕狗腿子,绑起来放在暗处,直接驾车朝城外驶去。 行驶许久,久到石朱不耐烦,掀开帘子催促。 “怎么回事?爬过去的……” 话还没等说完,看到车沿上坐着的陌生人,再看周围荒凉的环境,他瞳孔骤缩,双腿间传来一股热意。 第11章 进展 车内尿骚味传来,掀开帘子,秦武下意识地皱眉。 “就这芝麻绿豆大的胆子,刚谁给你的胆子在庆丰楼挑事?” 庆丰楼正是镇北侯府的产业。 第一任镇北侯在跟随□□打天下前,曾是当地远近有名的厨子,刀工出神入化,可庖丁解牛。后来拿着靠着手里两把菜刀,他跟随□□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大夏立朝后他身居高位,但非但没有忘本,反而却将老本行发扬光大,开了这间庆丰楼。 南征北战时尝过各地菜肴,镇北侯府的势力又足以延请各地名厨,汇聚五湖四海奇珍异味的庆丰楼很快在京城打响了名声,并在各地开起了分楼。 到如今,庆丰楼已经成为镇北侯府很重要的一项产业,丰厚的收入支撑着侯府及其麾下庞大的势力。 作为世子秦邕身边的得力人手,秦勇虽然品级不显,但位置却实属紧要,有些事他甚至比侯爷麾下将领知道得还要清楚。 比如世子十二岁时已经接管了庆丰楼,到如今六年过去,尚未及弱冠,他已将侯府暗中势力掌握个七七八八。 这事要放在别的人家,老一辈被挑战权威,定会与小辈产生龃龉。 可放在镇北侯府,当今镇北侯秦坚就是个武痴,只一门心思地想着领兵打仗,恨不得有人能代他接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世子能顶起来,侯爷可谓求之不得。 可他们向来英明神武的世子,近半个月来却是一反常态地犯糊涂,而且还都冲着那一个人。 先是夜宿山村时主动出手诊脉。 这也就算了,后来还在那家留下药方,上面字迹可是明晃晃的把柄。 一个把柄给出去还不算,再后来他干脆把侯夫人特意准备的花钿送出去。虽是送给人家兄长,可一个男人要首饰干嘛?最终还不是落在小姑娘手里。 如果这些都能强行解释为表达谢意,那方才的事…… 就在刚才,世子特意取出家主令牌给他,命他吩咐庆丰楼掌柜好生招待小姑娘兄妹三人。 庆丰楼背后站着侯府,这在有些人眼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令牌一出很有可能暴露身份。况且又是送方子、又是送花钿,诸多谢礼早已超乎寻常,用得着再来这么一出? “不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 想着小姑娘那讨喜的模样,虽然年岁小了点,但这年头十二三岁开始议亲的人家也不是没有。 越想秦武越觉得有可能。 一想到小姑娘可能是未来的世子夫人,再对上面前这头方才出言调戏的肥猪时,他潜意识里多了几分护主的心思,态度也愈发恶劣。 捂住嘴,他单手将人从车里拽出来,任他从车上跌下去,在地上打个滚才停下来。 “你……你们是谁……” 石朱脸上快被肉挤没了的那双小眼惊恐地看向面前两人,余光看到附近乱葬岗,他屁股后面噗噗声传来,紧接着一股臭味传来,整个人已被吓得屁滚尿流。 “小翠身上的伤是你留下的?”秦武掰下手腕,周身散发着凶神恶煞的气息。 顺着藤条自悬崖摸入采石场后,秦邕确定负责采石场的石家有问题,这些时日来一直顺藤摸瓜、寻找着蛛丝马迹。 石家家主是个老狐狸,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任凭秦邕有千般手段,奈何时间不等人。再了解到石家情况后,最终他将目标锁定在既得宠、能知晓石家机密,又无能的石家嫡长子身上。 他带来的十几号人手分散在城中各处,寻找着机会。 本来这主意很好,可石家家主也不是吃素的。他能不了解自家长子是什么性子?简单来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明白近来风声紧,他干脆随便找个理由,夺了长子月例将他拘在家中。 可石朱哪能耐得住性子,好不容易趁今日石家主外出,他软磨硬泡从祖母那要了个银锭子,叫上狐朋狗友便去了庆丰楼。 恰好秦武奉命前去庆丰楼,正好逮住他。 不过此刻却不宜打草惊蛇,他干脆随机应变,用刚才尾随在马车后听到的事来诈他。 石朱早就被宠坏了,平日仗着祖母宠溺,带着一帮狗腿子胡作非为、好不威风。如今孤身一人被掳到这荒郊野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平头一回落到如此境遇,他早已被吓破胆。 待到秦武一问,他不仅把因自己胖遭美貌丫鬟嫌弃,最终患上仇女症,见到漂亮姑娘就想折磨的隐疾说出来。连带着还把最近囊中羞涩,没钱去找小翠的事也说出来。 说到最后这点时,他支支吾吾,仿佛囊中羞涩对他来说是什么奇耻大辱。 “哦?这满城谁不知石家富得流油,你不会是在诓我吧?刚我跟后面可听得清清楚楚,你说要拐弯去找小翠!” 秦武眸露寒光,拇指的老茧在闪烁着寒芒的匕首上来回摩擦。 石朱感觉那匕首好似下一刻便要抵在自己脖子上,这会他已经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一门心思地想着证明自己没银子,找不了小翠,好叫面前这俩恶鬼放过他。 “真的,我祖母掌管着库房钥匙,这几日家中钥匙一次次拿出来,一箱箱银子从库房中抬出去,整个库房都快要搬空了,哪还有什么银子去找小翠?两位大侠,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 “还在骗人!” 秦武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稍稍用力,刀尖在颈部堆叠的肥肉上戳个小坑。 “谁不知你们石家手眼通天,连县太爷轻易都不敢得罪,用得着搬空库房去另寻泰山?” “千真万确,淮河春天决个口子,这可都是我们家石料的事。祖母说,河道那窟窿,得用真金白银去填。” “你们家石料?”秦武匕首微微松动。 “是啊,那石料是特意做薄的,石头也是用的最松软的材质。开采起来好采,省钱不说,放河道上没几年冲坏了,重修河道又是一笔银两。我们石家还有白……” 脖子上的钝痛散去,危机暂时解除,石朱稍稍恢复神智。 他想起祖母一反常态地严厉,叮嘱他绝不能将自家与白大人的关系说出去,不然就再也吃不到庆丰楼,再也逛不了春香楼。 “没,我什么都不知道,刚那些都是胡话。” 是不是胡话秦武心里有数。 石家真正的掌舵人是家主,石朱这个嫡长子不过是个废物,今日能从他嘴里问出这些已经是意外之喜。 当下秦武也不跟他计较,而是恶狠狠威胁道:“我不管什么真的假的,你要再敢去找小翠,下次这刀可不就只抵在你脖子上了。” 石朱仅存的那点智商全用在否定上了,这会劫后余生,庆幸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想其它? 当下他小鸡啄米般点头,指天发誓一定不会再去找小翠。 “莫非你当真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问出消息的秦武丝毫没打算放他回去,万一他回去报信,被石家真正聪明的人知道后,那不得打草惊蛇? 在石朱的连番哀嚎下,他将其绑在了乱葬岗深处的一棵树上。 这头猪作恶多端,甚至还敢调戏他们世子上了心的姑娘。要不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他绝不会只挑这般轻松的惩罚。 他觉得惩罚太轻,可这对石朱来说却是晴天霹雳。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反过来,做多了亏心事的人,心里难免对鬼神有些畏惧。孤身一人被困乱葬岗深处,面对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墓碑,石朱吓得浑身颤抖。 手脚逐渐冰冷,他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被自己折腾死、一卷草席子扔到此地的丫鬟们团团围在身边,满脸血粼粼的,眼神怨毒地看向他。 “别……别过来。” 鬼哭狼嚎声响起,乱葬岗闹鬼传闻又起。原本抄近路走这边的人如今也纷纷避开,以至于后来石家费了好些周折才找到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秦武审问石朱的同时,庆丰楼内的阿桃三兄妹被请到了二楼朝南最大的那间包厢,掌柜的亲自上门招待。 “方才让几位受惊,都是在下照顾不周,今日这顿就算庆丰楼做东,还请几位贵客随意享用。” 这是掌柜找得理由,虽然略显牵强,但总归还算合理。 “阿桃想吃什么?” 陆传将神思不定的林青山让到主位,然后与林青招一左一右,成功抢占阿桃旁边位置。 庆丰楼对常人来说算贵,可于他这个翡翠阁少东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从小吃到大,他对里面很是熟悉,这会主动给阿桃介绍起了菜色。 “楼里的一鱼八吃最是有名,煎炸蒸煮炖应有尽有。除此之外,最好吃的当属几道特色点心,据说是从岭南传过来的,味道很是新奇。” 在他介绍菜色的同时,窗户边上的林青山瞥向外面的翡翠阁。 虽然对这桩亲事起了犹豫,但定亲后轻易不能改。不说别的,单自家那丰厚的聘礼也让他轻易不敢动这种心思。 妹妹的东西肯定不能动,这是原则,然而阿宁想争脸面也算不得什么大错。正好他手里还有点钱,不如去翡翠阁给她选件全新的。 这股念头刚冒上来,他就看到翡翠阁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 第12章 捉奸 从庆丰楼二楼开着的窗户居高临下,街对面翡翠阁门口的情况一览无余。 此刻林青山就看到魏淑宁跟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来到翡翠阁门前,脸上是跟他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欢欣雀跃。眉眼弯弯唇角翘起,她亲密地挽着少年胳膊。 “莫非是她表哥?” 林青山是真的喜欢魏淑宁,当初定亲时孟氏曾说过魏氏女不妥,后来在他一力坚持下才央媒人上门说和。 所以这会,他下意识地为她找理由开脱。 “哥,你看什么那么入神,连喊你几声都没反应。” 听陆传介绍着各色菜肴,阿桃随口点了两道。招牌菜“一鱼八吃”是必点的,然后她又加了道点心,剩余菜的选择权便交给桌上三人。林青招和陆传都点过了,最后只剩林青山。 隔着桌子阿桃喊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好奇之下她干脆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拍下他的肩,顺着他目光所望方向看去。 “那不是阿宁姐?她挽着胳膊那男人是谁?” 最后一句话委实太过劲爆,以至于林青山和陆传也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恰好那书生打扮的男人扶魏淑宁过门槛,侧身扭头时正好朝这边露出脸。 看清楚那人面容,两人同时僵了下。 “是她表哥,没事。” 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林青山依旧无所谓地对阿桃摆下手,笃定地说道。 “表哥?”她哥也太不会撒谎了,阿桃看向窗外的眼神凝聚在他身上,声音中满是疑惑。 “就她嫁到城里的姑姑……” 还没等林青山解释完,林青招略有深意地看眼陆传,想拆穿他的谎言: “今年过年大哥去给魏家送过肘子,应该见过魏家姑姑所生的几个儿子……” 顿了顿,林青山看向阿桃。 大哥被魏淑宁哄得五迷三道,但他却不傻。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一清二楚。 仗着几分姿色,就当自己是王母娘娘坐下的七仙女,谁都得让着她哄着她。要长得真是天香国色也就罢了,可她还不如阿桃好看。不止是不如,简直是差远了。 又丑又蠢,心气儿还比天都高,瞧不上做木工的大哥。今日这事,一准是她另攀上根高枝儿。 这事说出来难免污了阿桃眼睛,可抓贼抓脏,若是过后对方抵死不认,仅凭他那张嘴也说不清楚。 机会难得,然而此刻林青招却犹豫了…… “难道是其中一个?” 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放弃,魏淑宁能被发现一次,就能被发现第二次,捡个阿桃不在的功夫再收拾她。 “不是!” 否定之言,出自桌上最不可能说出这话的阿桃。 林青山见过魏淑宁几位表兄弟,林青招和陆传则是对方在书院的同窗,在座四人中为由她对来人一无所知。 望着三人惊讶的目光,阿桃知道自己猜对了,然后说出自己依据:“阿宁姐姑母虽然嫁到城里,但只是一般人家。方才那位公子穿得是上等绸衫,腰间还有块明晃晃的玉。虽然离着远,但看光泽便知那玉并非凡品。黄金有价玉无价,她表哥绝不可能享用这等华贵穿戴。” 就着刚才拍肩的手,阿桃给大哥顺顺气。向来好脾气的大哥如今胸膛却剧烈起伏,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很难堪吧? 一路走来大哥的阴沉她也有所察觉。去年腊月刚定亲时大哥多高兴啊,每次外出回来,他都兴高采烈的。可渐渐地他脸上笑容少了,尤其是最近一个月的两次,上次他回来时神色平静,这次干脆心思不属。 她不喜欢魏淑宁,但如果她能给大哥带来幸福,她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她连仅存的这点都做不到,那这门亲结的意义在哪? 想到这她心意坚决下来,开口提议道:“既然都看到了,不如干脆去对面问个究竟。” “这……”林青山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阿桃哪能给他机会?有些事忍一时风平浪静,但绝不能是这种大事,当下她便拉起他胳膊作势往外走。林青招也过来,兄妹俩一左一右,拉着他朝门口走去。 陆传走在最后,吩咐掌柜留着包厢,然后他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去。 魏淑宁是去年到姑母家做客时认识的石苟。 她较一般姑娘发育得早,虽尚未及笄,但身条已初具玲珑。有当年成功嫁入城里的姑母在旁引导,她心思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对有些事亦早早知晓。 当日石苟不过是在旁稍加暗示,她便顺杆往上爬,两人着实有过那么一阵。后来被家里发现,急忙给她定了个家境殷实的老实人林青山。 虽然不甘,但她看得清形势,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绑着林青山那个愣头青过。定亲后她也收了心,安心笼络未来夫婿。 可今日他着实太过分,不过是要件她妹妹的首饰罢了,竟然连这都不肯。 气急之下她扭头就走,刚走出胡同口没多远便遇到了石苟。有了木头般的林青山比着,她更怀念对方的知情识趣。两人在胡同中腻歪一番,她没忍住说向他倾诉,然后便被他带到了这里。 大庭广众之下她本不想太过张扬,可石苟一句话解了她的担忧:“就那些土里刨食的,辛苦个大半年不一定能买得起这里面一样东西,他们会来这边?” 她深觉有理,从小到大她从没跟家人来过翡翠阁。 可现在谁能告诉她,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四人是怎么回事? 魏淑宁其实留了个心眼,她并未在一楼大厅选购,而是借着石苟进了二楼隔间。翡翠阁二楼私密性很好,楼梯口有守卫,一般人不得随意打扰。 然而三兄妹带上了翡翠楼少东,单靠刷脸便能在楼内畅通无阻。 何止是畅通无阻?掌柜的支开伙计,亲自引四人到了隔间门前,神不知鬼不觉,丝毫没惊动里面人。 隔间门打开时,魏淑宁正依偎在石苟怀里,任由对方上下其手。 林青山当场眼都红了,定亲后每次见面,魏淑宁都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几个月来连手都没让他摸过一下。可没想到,私下里她竟是这幅浪-荡样。 “滚!” 目眦尽裂,他冲进去,单手拉过魏淑宁,然后抬脚狠狠踹向是石赭,力道之大将他连人带椅子都踹翻下去。 “你们是谁?” “阿山?你怎么会在这?” 大怒的石苟听到魏淑宁后面话,整个人如摁下了暂停键。眼中划过一抹心虚,他辩解道:“是她先引诱得我!” “石公子,你……”魏淑宁摇摇欲坠,他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哥。”阿桃走上前,担忧地看向林青山,心里隐约有些后悔。 “是你!”被抓住手腕的魏淑宁突然瞪眼看向她,然后她冲着林青山吼道:“我就说为什么你们会来这边?原来是为了你家宝贝妹妹!我低三下四地求了你那么久,你都不肯帮我借一下她花钿,然后转过头来,你就大方地带她来翡翠阁。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魏淑宁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成真,阿桃在林家那般受宠,她嫁过去之后还不被压死死的? 被当场捉-奸的羞愧和难堪,此刻完全被滔天怒火所取代,她满心觉得林青山对不起她。 阿桃突然一点都不后悔了,这人要真嫁进来,他们家绝对没一天安生日子过。 “是我请阿招兄妹去对面庆丰楼吃饭,正巧在对面窗口看见你们进来。” 陆传走上前,没分给魏淑宁一个眼神,而是居高临下看向跌倒在地的石苟。 “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石朱,再是你。姑娘家贞洁何等重要,白占了便宜不说还倒打一耙,你们兄弟俩不愧是亲兄弟,一样的猪狗不如。” 说完他朝后面微微扭头,“掌柜的?” “在,少东家有何吩咐?” “把这狗东西给我叉出去,以后翡翠阁不欢迎他。” 石苟错愕,“陆传,你行……你要是敢,以后别指望我石家在翡翠楼花一文钱。” 陆传狐狸眼微眯,扭头吩咐掌柜,“还愣着干什么?” 真当没了石家他们翡翠阁会倒?有些人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陆传并非一时冲动,今春的淮河水患,还有石家连接库房的角门深深的车辙印,让他敏锐地嗅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石家这些年做过什么,同在一城的陆家很清楚。不如趁此切断关系,也省得到时陆家被扯进这滔天巨浪中。 有陆传亲口命令在,翡翠阁可没对面庆丰楼那般客气。对于自家公子的话,掌柜的半点没打折扣,叫几个护院上来,架起石苟四肢,一路下楼走到门口,抡起来把他扔了出去。 石苟瘦削的身躯在青石板路上滚了三滚,最后才停下来。 “多谢传哥哥。”二楼隔间内,看到这一幕的阿桃真心实意地道谢。 无论古今,较之男子,世人总是对女子较为严苛。今日这事传出去,人们顶多说石苟风流,但魏淑宁整个人却全毁了。 此刻她不仅感谢陆传收拾了给她哥带绿帽子的石苟,更感念他的明辨事理。 放在平日她或许会多感慨会,可如今事关至亲之人,她最恨的依旧是魏淑宁。 万般思绪涌在心口,但临到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正当她哑口无言时,一直处于悲愤中的林青山开口了。 “退亲吧。” 第13章 反悔 魏淑宁完全愣在了那。林青山那么喜欢她,怎么可能舍得? “退亲?” 整个人完全陷入了不可置信中,她声音有些飘忽。 “退亲吧。”林青山重复道,声音越发暗哑,扭头别向一边不去看她。 他虽不及弟弟阿招聪慧,但总不是傻子。日久见人心,定亲后见面次数多了,他也渐渐回过味来。尤其是今日她索要阿桃首饰,则是如当头棒喝。而眼下的捉奸当场,更是让他彻底清醒。 他想起议亲前娘的劝诫:魏氏女心气儿过高,恐非良配。 “你心气儿高,喜欢城里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看不上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庄稼汉,那我也不拦着你去攀那高枝儿。” 这番话说出来,林青山只觉自己大彻大悟。 他终于敢正式魏淑宁那张脸。说来也怪,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鼻子眉毛,这张先前令他神魂颠倒的脸,此刻却觉得平凡无奇。 是好看,但也就那样。心都坏了,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会声张。你们魏家找个理由,趁着还没插秧,尚还清闲,把聘礼和婚书送回来吧。” 毕竟是曾经动过心的姑娘,林青山想最后给她留点脸面。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把柄拿捏在手里,也好要回抬进魏家家门的不菲聘礼。 敢不还?那我就把事情闹大,到时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喷死你。 这会闹出去心里是痛快了,可稍微忍一忍,日后不管事情如何,别人都挑不出林家什么理。 听他提及聘礼和婚书,魏淑宁明白他是要动真格的,这会她终于怕了。 “退亲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不光是我,整个魏家的姑娘都会受牵连,到时族人会恨死我的,爹娘会打死我的。阿山,你不能这样。” “做这事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脸面?想到族人?这也就是我大哥人老实,不声张让你们家主动退亲,保全你点脸面。要换成是我,刚直接把你跟那条狗凑做堆,一块扔门外面大街上,也好让全城百姓看看你们如何男盗女娼。做人要适可而止,别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林青招走到双方中间,直对着魏淑宁那张梨花带雨的眼,嘴里却毫不留情地喷射毒液,将她整张面皮撕扯下来。 魏淑宁眼中闪过一抹怨恨,看着对面扭头不看她,一副铁了心要退亲模样的林青山,她脑子里已经飞速合计起来。 闹成这样就算强行嫁到林家,日后她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既然这愣头青不欲声张,那不如将事推到他头上,借此退亲。 到时凭她的模样手段,还愁没更好的亲事? 虽然心中有些不忍,但想到日后几十年漫长的日子,终究是为自己打算的念头占了上风。 阿桃站在林青山边上,关切地看着他。 刚才听到“退亲”时,她是惊讶的。大哥有多喜欢魏淑宁,全家上下都很清楚。去年议亲时,向来孝顺听话的他头一遭忤逆爹娘,甚至不惜为此绝食。那般浓烈的感情,怎么可能这般决绝地放手。 可很快她便意识到,大哥是真的想开了。 想开就好,那剩下的便是善后。 大哥想给魏淑宁留点脸面,然而阿桃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的不甘和算计。今日他们不声张,可别等来日被对方反将一军?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般想着她环顾四周,突然看到桌角帕子。那帕子质地,更方才被扔出去的石苟衣襟料子的颜色质地有些相似。 “这是什么?” 她走过去,捏着个角拿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上面提诗。 “蜜桃颤颤,笋儿尖尖。上面每个字我都认识,但合起来的意思怎么就不明白?” 阿桃虽未读过书,但入书院的林青招每次回来都会叫她认几个字,好几年积累下来也有不少,故而这会她会读诗算不上什么稀奇。 “别看!” 异口同声的声音出自林青招和魏淑宁。 后者心里如意算盘打得正响,越想越觉得今日这事被撞破划算。她正可以摆脱林青山,去寻门更好的亲事。 只需要污了林青山名声。 愧疚感逐渐散去,正当她下定决心时,就看到这方帕子。这是去年情浓时石苟为她写下的诗,她描着绣在帕子上,最后还落下自己的闺名。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证据,当下她身形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纸。 林青招则是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帕子夺过来。交给陆传看一眼,对方亦点头。 “是他的字,没错。” 将帕子揣到袖中,对着魏淑宁他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动歪心思?婚书和聘礼退换林家时,这东西再还给你们。” “你……”魏淑宁噎住了。 “你……好自为之。” 林青山长叹一口气,声音中满满无力。至亲手足和背叛他的未婚妻,他当然会相信前者。他想给人留脸面,没想到对方不仅不领情,反过来还处心积虑要算计他,这怎能不让人心寒。 “哥。” 一只柔软的小手牵起他略显粗糙的大手,手心温度透过紧握处传过来,随着胳膊向上,一直温暖到他的心。 瞬间他没那么冷了,看着担忧的妹妹,他露出碰头后第一抹笑容。 反握住她的手,他道:“一大早起来赶路,现在饿了吧?走,我们去吃饭。” 说完他没事人般往外走,只有被他牵着的阿桃察觉到,在与魏淑宁擦肩而过时,手心中传来的僵硬。 方才来翡翠楼之前,陆传曾吩咐庆丰楼那边准备好菜肴。在掌柜的特意留心下,四人回到包厢时,热乎乎的菜肴刚好上桌。 满满一桌子菜汇聚大夏各地美味,即便心中有再多郁闷惆怅,看到这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也会被勾起满腹馋虫,进而忘却烦恼一饱口腹之欲。 林青山完全化悲愤为力量,平日一顿饭能吃好几个大馒头的他,这会面对平生所用最精致的菜肴,更是大块朵颖。 阿桃坐在边上,时不时给他夹菜,顺带着说些三兄妹小时候有意思的事。林家是很温馨的家庭,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兄妹三人从小感情就很好,也大都知道彼此的囧事。 “七哥六岁的时候还尿床,早上起来偷偷跟大哥换被褥。” 林青山也沉浸在回忆中,用调笑的眼神看向弟弟,“阿招从小就鬼点子多。” “胖桃子,就你话多。” 被揭黑历史的林青招怒了,毫不留情揭起了妹妹的短。他佯怒道:“也不知道是谁,去年爬树摔下来哇哇哇哭,那么大了哭得脸跟个花猫似得。” “还不都怪你没接住?如果是大哥的话,肯定不会摔到!” 阿桃丝毫不示弱,反击回去,边说边扭头看向大哥,确定地问道:“哥你肯定会接住我,是吧?” 弟弟妹妹的心意,林青山又怎会感觉不到? 他本就是心性豁达之人,先前种种不过是一时入了迷,如今幡然悔悟,断不会再藕断丝连,让最关心他的家人跟着苦恼。 想明白后他迅速恢复过来,等到黄昏归家时,对着林富生和孟氏,他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说出今日发生之事。 听完后林富生和孟氏都陷入了震惊中,尤其是孟氏: “一早就知道魏家姑娘心气儿高,可如今看来这哪是心气儿高,分明是贪慕虚荣,脑子再糊涂不过。她姑姑当年手腕多高杆,做侄女的眼光比她姑姑还要高,但这最重要的手腕却没学到一星半点。” “都怪儿子鬼迷心窍,这几个月来让爹娘担心了,儿子不孝!” 林青山扑通一声跪在爹娘跟前。 “阿山这是干嘛?出了这事最糟心的是你。能想明白就好,快起来。” 孟氏亲自把长子扶起来。若是以前她还会担忧,可如今……兜里揣着儿女们带回来的大额银票,这些银两再置办一份聘礼也足够了,她手里有钱心下不慌。 她就说为何高傲的魏家去年定亲时一反常态地好说话,原来是塞给她这么个玩意? 生儿育女后脾气好了几年,一个个就忘了她孟惠娘在闺中的威名,都当她软柿子对吧。 三个儿女处事虽然周全,但难免太软了。像孟家这样的人家,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绝对当没事人似得,甚至过后会反咬一口。 扶起儿子,孟氏眼中精光一闪,对于魏家人的到来期待起来。 在孟氏合计着如何敲打魏家时,城中某处不起眼的院落,秦武已向秦邕禀报完线索,然后随口说起翡翠楼前的闹剧。 “这石家也真会起名,又是猪又是狗的。说起来那石苟勾搭上的姑娘,还跟咱们有些关系。” 秦邕微微抬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魏家姑娘,正是咱们夜宿山村时那家长子未过门的媳妇。还有就是,属下查出来,这魏家七拐八拐的,跟魏丞相还沾着那么点亲故。” “哦?”秦邕终于出声,“盯着点那家。” “哪家?”秦武下意识地问,刚说出口便明白过来,“是林家姑娘对吧?” 秦邕没否认,在今日入住这小院,看到院中桃花树眼前再次闪过小姑娘那那张脸时,他彻底确定了自己的不对劲。 本想着等淮州事情告一段落再去想清楚,可如今他却有点等不及了。虽然想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依旧决定遵循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知道更多小姑娘的事。 第14章 污蔑 孟氏虽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但看人的眼光一点都没错。 林家要退亲,这么大的事魏淑宁当然不可能瞒得住。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她一开始还想瞒着,可当天下午回到城中姑姑家时,她难看的脸色和不定的心思便让人轻松瞧出端倪。石苟被翡翠楼扔出来的事早已在城中传为笑话,知晓侄女跟他之间那点事,没费多少功夫魏姑姑便弄个清楚。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魏姑姑丝毫不觉得这是错的,农家姑娘如果不用点心机手段,如何能摆脱乡下种地的苦日子,嫁到城里? 当年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如今也理解侄女想法。 想到石家的富贵,再看侄女娇艳的容貌,她突然有了主意。 “哎,谁让你没托生在个好人家。那石公子出身富贵、一表人才,倘若门当户对,当然是顶好的选择。以前碍于门第,你们俩的事成不了。不过如今你被他害得婚事不成,单凭这点他们就理亏,指不定能迎你进去。” “姑母救我!” 魏淑宁扑在魏姑姑怀中,魏姑姑搂住她,低声耳语道: “去年你本该跟石公子定亲,甚至连帕子等信物都交换过了。可林家不知从何处得了那帕子,林青山痴心于你,以此为要挟命媒婆上门说亲。魏家顾念着全族体面还有未嫁姑娘的名声,无奈之下不得不咬牙答应下来。但因心中有怨,便多要了些彩礼。如今定亲时日久了,你偶然发现那林青山有隐疾,实际上是个天阉,嫁过去就是守活寡,于是便要退亲。退亲后你与那石公子再续前缘,岂不是一桩美事?” “可这样……林家那边岂不是……”魏淑宁面露迟疑。 魏姑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皱眉道:“如今都自顾不暇,你还想着林家?是自己过好日子,还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们一家?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牺牲别人成全自己……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矛盾许久,但魏淑宁不过迟疑片刻,便已做出选择。 “就当我对不起他们,日后再想点法子弥补。” “这不对了,日后你嫁入石家,枕在金山银山上,到时手指头缝随便漏点过去,他们一家还不得感恩戴德。” 最后几个字透露了石姑姑心思,若是此计能成,林家便被她牢牢踩在脚下。那种普通农户,跟石家简直天壤之别,到时想报复也是丝毫无能为力。不仅如此,他们还得担忧石家会不会顾及这段,主动出手碾死他们。 对于这种不可能产生威胁的人家,便是欺辱下又怎样? 能教养出魏姑姑和魏淑宁这样的姑娘,魏家家教可见一斑。 待第二日魏淑宁回去,将整件事合盘托出后,全家上下眼前一亮,纷纷出言夸赞此计甚妙。 而另一方面,当早魏姑姑便去了石家。向来在石家面前伏低做小的她头一遭挺直身板,叫石家为侄女退亲之事负责。 淮河水患牵动整个家族生死存亡,连带着嫡长子夙夜未归,石家上下如今正焦头烂额。放在平日这当然是件小事,石家可以碾死魏姑姑所嫁的小门小户。然而如今他们自顾不暇,唯恐此事传出去雪上加霜,于是便承若:魏淑宁若能全身而退,名声不受损,便替石苟下聘。 石家看似好说话,可被退亲的姑娘名声不受损?怎么可能!这根本就是给魏姑姑画了张永远吃不到的大饼。 魏姑姑心里全都明白,但昨晚她已合计好了。娘家大哥和嫂子定会照她所说去做,到时不光阿宁名声不用受损,石家还得欢欢喜喜娶她进门,好生待她。 有了这层关系,她能得多少好处? 利益驱使之下,魏姑姑越发有动力。 当年她一心想嫁个城里人,但稍微好点的人家谁看得上她?挑挑拣拣,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嫁进了一个商户。她的婆家在离翡翠阁三条街远的地方开了间店面,一家人便住在店后面的小院里。 魏姑姑每天坐在柜台后面看店,如今来个客人,言谈间她便顺带提下说下侄女的“悲惨遭遇”。 魏淑宁还是很会做样子的,加上模样长得好,见过她的人大都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小姑娘,于是乎很多人开始惋惜她的遭遇。 “成亲可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必须得慎重。” 委婉点的这样说,直脾气的直接就道:“这还不退亲?那边是个银枪蜡头,就算退亲也没人能挑出你们的理。” 无论直言还是委婉,总之所有人都觉得魏家姑娘受了委屈。 魏姑姑泼林家脏水的消息传来时,秦邕正坐在窗前打棋谱。 经纬交错的棋盘上,黑子已几乎包围白子。表面上看起来白子完全处于劣势,然而顺着棋谱看去,倘若黑子损失一子,那将令白子在腹地杀出一条生路。 而石家,便是如今可以挪动的那颗黑子。 因嫡长子无故失踪,石家内宅大权在握的老夫人紧急抽调人手寻找。慌乱之中,原本严密的石家内宅简直成了筛子,他派去的人轻易混了进去。 易容成老夫人身边丫鬟的秦武,亲眼见证了魏姑姑与石家的商议。 本来这点事他不会放在心里,可林家小姑娘却是世子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关心过的异性。作为贴心下属,他已自觉将有关小姑娘的事重视程度提升好几个等级,所以赶忙回来汇报。 “世子,人说最毒妇人心,属下今日总算领教到了。自己做错事非但无丝毫悔意,反过来竟要把脏水往苦主身上泼。这是指望着林家能被他踩在脚底下,无力反抗啊。这家不亏跟魏贵妃和魏丞相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这烙印在血脉里的自私自利、踩低捧高简直一模一样。” 听下属义愤填膺地说完,秦邕抬头,俊逸到仿佛神明杰作的脸上满是淡然。 “可有要事?” 因他容貌而晃神的秦武愣在那,莫非他领会错了世子意图?心头一万匹草泥马飞奔而过,但他依旧稳住,尽忠尽职地汇报卧底石家的进展。 “禀世子,据审讯红莲的属下来报,石老妇人手中握着本秘密账册,里面记载了这些年来石家与白同知的各项往来。” 红莲正是他易容顶替的丫鬟,而白同知则是当日石朱口中的白大人。 白大人素有清廉名声,据说他官袍内里的中衣都是打补丁的,为此今上还特意赐过字。若非昨日石朱在惊恐下提及,他们绝不会怀疑到这位淮州头号清官头上。 “此事便交予你。”秦邕站起来,直视着他,“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打草惊蛇,也务必要拿到真正的账册。” “是。” 秦武领命,正准备退下时,便听后面又吩咐道:“那件事,叫庆丰楼掌柜处理下。” “哪件事?”他疑惑道,刚说完便迅速明白过来。 原来他没有猜错?! 世子竟当真对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上了心,确定此点后,方才心中跑过的一万匹草泥马再次折返回来,心中所受震撼简直非比寻常。 “莫要耽误正事。” 秦邕声音传来,既是在嘱咐下属,又是在告诫自己。 心里对小姑娘突如其来的感情他理不清楚,但他很清楚的是,绝不能因为此事耽误为徐冰平反,进而坏了侯府在江淮的整体布局。 “属下领命。”秦武心神一凛,抱拳应下。 庆丰楼掌柜只觉活了大半辈子所受震撼,加起来都没有近两日多。 在昨日看过主家令牌后,今日主家令牌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手持令牌之人再次吩咐他件微不足道的事。 什么时候主家令牌这么不值钱了?请出来就为这些鸡零狗碎? 读懂了掌柜脸上意思,秦武心中呐喊:那可是世子上心的小姑娘,关于她的事,再小那也是大事! 当然面上他一句话都没说,亮起令牌问道:“此事能否办妥?” “这……很简单。”掌柜说话间有些停顿,显然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 “我庆丰楼在城中有诸多产业,大人方才所说那家,小老儿亦有些印象。他们所租门面,正是我庆丰楼产业。那家男人所娶婆娘是个精明的,当初立契书时,特意将违约银子定的很低,几乎等同于没有。当时她想的是若有其它位置更好的地方,可以随时退租,没成想如今正好方便我等。” “好,此事便交予你。” 伴随着秦武这句话,魏姑姑婆家鸡飞狗跳的生活开始了。 庆丰楼掌柜办事效率很高,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儿子找了对门翡翠楼的少东,林青招在青麓书院的好友陆传。 陆传消息虽比不得秦邕畅通,但这会功夫也从买首饰的妇人那隐约听到了传闻。无论是为了多年好友,还是为新认识那个讨喜的小姑娘,这事他都得管。 正想着要如何管时,对面同样是两人同窗的庆丰楼少东找过来,邀他出面收回那家铺面。 虽然心怀疑惑,为何向来低调的庆丰楼少东会如此行事,但他依旧清点好家丁杀向三条街外。 时值正午,魏姑姑特意炖了只鸡,在飘飞的香气中幻想着日后搭上石家,坐炕头数钱的舒心日子,就听前面传来动静。 “竟敢造谣污蔑青招公子,身为青招公子同窗好友,我们公子看不下去了。这房子不租了,限你们三日内搬出去,要赔多少银子按契书上来。” “长舌妇,我早就说过你那侄女不是什么好东西,尚未及笄便知道勾搭男人。石家公子哥玩完后扔一边的肮脏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个老实人肯接手,竟然还弄出这么多事。现在为了给她洗白名声,你四处造谣生事,最后惹怒陆公子,弄到全家露宿街头,造孽啊!” 婆母的咒骂声传来,全家谴责的目光看过来,在四邻看好戏的眼神中,魏姑姑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第15章 弄巧 城里的魏姑姑忙着散播谣言时,邻村的魏家人也没闲着。 临近正午,忙于春耕的人坐在田垄上吃饭。啃口干粮再喝点水,一顿饭就这么凑活过去,然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魏家人便借此开始散播消息,不过他们的做法可比魏姑姑委婉多了。 “那林家小子,也不知道身上有什么毛病。当初定亲的时候多给那么多聘礼,我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妥,可那会林家手里头捏着……” 说到这魏淑宁的娘赵氏突然打住,捏下簇新的青花褂子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捏着什么?” 赵氏摇头,可脸上委屈悲愤越发明显。这般模样越发引得乡邻好奇,再三追问之下她终于隐约透露实情。 “据说他小时候做木工,那下面曾不小心被矬子铲到过,好像是不行……” 问话之人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碎嘴妇人包氏,人称“包打听”,赵氏透露消息时特意选得此人。以包打听的脾气,听到这事后必然会忍不住。到时散播得人尽皆知,林家再气也找不到她头上。 男儿隐疾这种事,任凭林家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 看包氏恍然大悟般离去,远远地走出田间地头,赵氏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默默喝水的魏大贵跟前,抢过他手里水壶灌了几口,志得意满道:“成了!” 魏大贵抬起头,黝黑的脸乍看起来就是个老实庄稼汉。看着赵氏簇新的袍角,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悠着点,别让林家那边挑出理。” 亲他要退,但林家送来的丰厚聘礼他也要定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话是包打听传得,到时即便闹到十里八乡都知道,林家也找不到咱们头上。” 夫妻俩对视一眼,笑得如偷了鸡的黄鼠狼。 赵氏主意打得很好,包氏性子也的确是她所料那般,可千算万算她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包氏家中前年刚盖过新房! 十里八乡盖新房,都喜欢请林家父子做木工。原因无它:手艺好。遇到那种邋遢的木匠,家里得专门出个人在边上盯着,有什么问题随时让他改。可林家父子那手艺,再挑剔的人也鲜少能找出毛病。且爷俩做事也踏实,丁是丁卯是卯,但凡你能考虑到的大小问题,他们早早已经想到,且全都用那双巧手给处理好了,一点都不用多操心。 时日久了附近这些村的人都知道:找林家做木工,只需给他们准备好木头,等新房子砌墙后,就有严丝合缝的门窗用。 包氏夫家很幸运地请到了林富生和林青山。 为什么说幸运呢?手艺好事真,更重要的是盖房期间出过一件事。包氏大儿媳妇前几年刚给她生个小孙子,长到三四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盖房子那会家里大人忙,没人看着他,一不留神就让他爬到了房顶上,恐高之下没站稳摔下来,是林青山接住了他。 那处堆满了打地基用的碎石子,那般小的孩子,倘若摔下来简直不堪设想,林青山相当于救了他一命。这事虽没声张,但包氏及全家人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情。 包氏走到自家地头,先把这事跟夫婿说了,然后义愤填膺道:“阿山多壮的大小伙子,怎么可能会有隐疾?赵氏真当我是傻的?她家姑娘妖里妖气的,定是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才着急把脏水往林家身上泼。”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不是你平常爱东家长西家短,人家才盯上你。” “呸!我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这事要传出去,日后他们全家还怎么做人?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先在脑子里过一下。” 不过赵氏有一点没看错,包氏就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知道这事不能乱说,可憋在心里她实在难受。 “该跟谁说呢?” 一旁夫婿无奈道:“这么大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好歹得跟林家那边说一声。” 包氏眼前一亮,拍手道:“阿山当年可救过虫哥儿一命,是得先给他说声。那么好的孩子,可别让他吃了亏。” 尾音尤在,包氏已经风风火火地朝林家地头走去。 包氏来到时,孟氏正凑在懂医药的族人跟前,问着方子的事。 方子正是秦邕留下来那张,孟氏是聪明人,知道马队不欲透露身份,且方子是许多郎中不传之秘,人家一片好心,她也不能轻易透露。她让回家的林青招又誊抄一份,只抄了其中药名,并没有标明具体用量。这会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誊抄版。 “虽说是药三分毒,可方子里面的药都是寻常可见,唯独一味虫草还是有名的补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这虫草,价钱上……” 价钱? 搁几日前孟氏还会为此事发愁,但如今手里捏着卖妆匣子的银票,第二个妆匣也在打磨中,不日将送往翡翠阁寄卖,如今她可谓财大气粗。 不就是几根虫草?她买双份,让阿桃吃一根玩一根! 至于再准备一份嫁妆什么的?不过是那么一想,她连说都没说。魏淑宁敢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魏家就得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也不知他们家准备得如何,按他们一贯的性子,这会应该还在拖着,甚至…… 刚想到某种可能,还没等皱眉,包氏正好找过来。 被她神神秘秘地拉到一边,听她说完整件事,孟氏只觉一股火气直接往脑门上涌。 包氏在旁劝道:“有隐疾的人是什么样我能不知道?瘦瘦弱弱、声音尖细,男儿家跟个小姑娘似得。你家阿山身强体壮,一个人扛着那么重的门板都很轻松。那么壮的大小伙子,明眼人看着那,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毛病。” 孟氏已经说不出话来,气闷道:“有些人的心有毛病。” “对,你可得稳住,想个法子。赵氏能告诉我,那也就能告诉别人。要真让这事传开了,到时候你们就算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孟氏点头,昨晚她本已经想好主意。 虽然恼恨魏淑宁做法,但乡里乡亲的她也不想做那么绝。她本想着等会忙完了去旁边找下二嫂魏氏,让她回娘家说一声,以俩孩子八字不合为由,把这亲给退了。 这样做不仅双方脸面都好看,且有此事在手里,日后二嫂也能消停些。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魏家人竟会恶人先告状。 胸膛剧烈起伏,她直接拉着包氏回到自家地头,看到冯氏就直接扑过去,红着眼眶道:“娘,你可得给媳妇全家做主啊!” 冯氏是过来送饭的。今日才是林延盛正儿八经的祭日,虽不至于像一旬前那么大鱼大肉地正经过,但她还是命柳氏做了点好的。连同来祖宅赔昊哥儿玩的阿桃,祖孙三代提着食盒来送饭。 是以这会三房人都在,听包氏说完事件始末,魏氏第一个坐不住了。 “这不可能!” “恩?” 忙着给昊哥儿擦嘴的冯氏一个眼刀飞过去,安抚地拍下旁边阿桃。今个一大早,孙女已经悄悄对她说过此事。所以她才让柳氏做了些吃食,打算吃完后跟全家说下这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冯氏跟孟氏某些地方其实很相似,这会婆媳俩也想一块去了。 “昨日阿山和阿桃进城,亲眼看到魏淑宁跟城里有钱人家的公子搅和在一起,连两人私相授受的帕子都拿到了。” 顿了顿,冯氏像是丝毫没瞥见旁边的外人包氏似得,继续说道:“本来想着今日吃完饭,叫你去娘家说下,找个理由把亲给退了,双方都留着点体面。可如今有人得寸进尺,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不然这事传出去,整个家上下这么多口子人,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冯氏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全家人,命令道:“老大,你去找族长说一声。其余人,抄家伙,跟我找魏家说理去!” 除去林富继外,林家自冯氏往下十几号人,扛着铁锹锄头,浩浩荡荡地经过田间地头,直接往邻村魏家地里冲去。 沿途百姓皆好奇地看着他们,纷纷问道这是什么事。 本来就是自家有理的事,对方又那般做派,这会林家也没刻意瞒着。当然最卖力的还是包氏,一边是尽心做木工还救了小孙子一命的林家,另一边是本身站不住理还想倒打一把把她当炮仗用的魏家,该向着哪边简直不言而喻。 正好听了这么大秘密她憋得不行,这会直接化身高扩音喇叭。 “你们不知道吧?那魏家姑娘跟人私相授受,那边不娶她,她找到了老实本分的阿山。这她还不满足,跟阿山要这要那不说,还继续搭着那边。昨个被阿山发现了,知道事情暴露,魏家便想着倒打一耙,说阿山不行。我们先不说这么壮的大小伙子怎么会不行,单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没试过如何知道人家行不行?大家评评理,是不是?” 人群发出哄笑声,林青山头垂得更低了。 阿桃牵着昊哥儿,跟在他身旁。昊哥儿头上系着方才擦汗用的布巾,瞪大墨葡萄般的眼睛,小手紧握成拳,一副小斗士的模样。 “哥,你看昊哥儿都为你打气,怎么能这么垂头丧气?” 孟氏过来拍拍他的肩,股劲道:“拿出点精神头来,今天不争馒头争口气。” 林青山看着被阿桃举起来,两条腿悬空跟小乌龟似乱蹬的昊哥儿,脸上终于露出点轻松。在娘鼓励的目光中,临近魏家地头时,他重重点头。 第16章 成拙 田垄上的赵氏见旁边地里包氏久久不回来,正高兴着,就看林家十几号人扛着锄头铁锹,杀气腾腾地冲过来。所过之处,田间耕作的百姓无不停下手中锄头,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 隔得近了,她能清晰地听到包氏的高嗓门: “这不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听魏家嫂子说,他们家阿宁定亲的对象身体有些毛病。我这人大家都知道,心里向来藏不住事,趁有空赶紧跑去林家问了问。这一问,可不得了……” 完了! 千算万算,她怎么都没想到包氏会跑大老远直接跑去问。 魏家的地在本村最西头,林家的地在邻村最东头,这会功夫差不多也就跑个来回。 也就是说这包打听从她这听完,立马抬脚去了林家。 不带这么坑她的! 惊惧之下,赵氏手中锄头落地,铲到脚上。可她这会满脑子里都是包氏的声音,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 “怎么了这是?” 魏大贵提着袋水烟,从后面沟里走上来,站在她边上,皱眉看着来势汹汹的林家人。与此同时,听到风声的魏姓族人也开始赶过来。 等阿桃全家赶过来时,魏大贵和赵氏身边已经站了不少魏姓族人。乌泱泱一大片,论势力丝毫不比林家十几号人弱,甚至还要强一些。 “林十五郎,你们家跟大贵家不是亲家?这般做派,又是怎么回事?” 开口问话的正是魏氏宗族的族长,他是个三角眼的老头。林富生在林氏宗族中排行十五,相熟的人直接喊他名字,不甚熟悉的人都称呼他为“林十五郎”。 “究竟是怎么回事,魏家族长还得问你们家的好七郎和七侄媳妇。” 开口的是冯氏,她跟魏族长是平辈,说起话来不用又太多顾忌。 “恩?”魏族长看向魏大贵和赵氏。 “这……”魏大贵迟疑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这会功夫已经有田地比较靠东,刚才顺路听包氏八卦完的魏姓族人将此事说予了族长。 “糊涂!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找族中商量!” 族长三角眼瞪向赵氏,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商量是商量如何善后,还是商量如何把脏水往林家身上泼。 “此事当真?!”对着赵氏,魏族长声音中满是威严。 随着他这句问话,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赵氏。阿桃左手牵着昊哥儿,空出来的右手在袖子下勾起林青山的手。见他扭头,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圆睁,里面满是鼓舞。 “我没事。” 林青山摇头,摸下她的头,声音中虽然难掩紧张,但丝毫没有方才的颓丧。 “这……” 这下迟疑的变成了赵氏。 林家人向来心软,林十五郎父子俩帮人家打家具,有时遇到穷人家,手里拿不出东西,他们也不要,但干起活来一点都不偷工省料。 如果放在半个时辰前,她甚至都不用去求,随便编个理由,那边肯定同意退亲。可如今有了包氏在中间搅合,愤怒之下,他们还会答应么? 会吧,毕竟他们心地善良。 赵氏实在无法承担此事被揭露后的后果,所以此刻她将所有希望押在了林家的善良上。 面色复杂,她颤抖着嗓音开口道:“这……这话怎么能乱说呢?姑娘家名声比天大,一点捕风捉影的事都能逼死人。阿宁好歹跟你们家定过亲,不管什么原因,现在你们这样闹到这般,是想逼死她么?” 边说着,赵氏边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对面。 心中的愿望太过强烈,此刻她出现了幻觉。这可是一条人命,以林家以往的做派,自己受点委屈,也会成全他们的。 这种目光看在旁边乡邻,尤其是魏家族人眼里,那就是被诬陷后的委屈和无助。 “对啊,姑娘家名节何等重要。魏家清清白白的人家,管教孩子也严,阿宁又怎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多人看着,要真有什么七嫂子还能不承认?林家婶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一位跟赵氏关系好的魏家妯娌说道。 随着她的话,在场不少百姓开始深思。名节比天大,同族中有一个姑娘干出这样的事,整个宗族都会受到牵连。不光族人在人前抬不起头,连日后族中姑娘议亲也会受到影响。魏家姑娘才多大年纪,还是个孩子呢,又怎么会有这种胆子。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不会真有什么误会吧?” 左右摇摆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包氏都有些开始怀疑。 “惠娘,是真的吧?” 凑到孟氏身边,她小声道:“不管是真是假,今天你要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只怕会吃亏。” “真凭实据?” 面对面站着,孟氏将赵氏眼底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相夫教子多年,这些人忘了当年的孟惠娘是怎样的脾气,一个个当她是软柿子,任意捏扁搓圆。 她走上前,一双遗传给阿桃,但又多了几分凌厉的大眼直接看向赵氏,顺带扫了眼旁边刚才出言的魏家妯娌。 “知女莫若母,你确定自家女儿没做不要脸的事?” “这……亲家母又是何必呢?”赵氏避重就轻,一个劲装可怜。 “林伯母又何必苦苦相逼,难道非得要阿宁去死么?” 听到这边动静,魏淑宁也赶了过来。跪倒在孟氏跟前,她仰起小脸,满脸梨花带雨,配合着有些颤抖的声音,看上去便让人心生怜悯。 下一刻,一方帕子扔下来,直接盖住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够了!” 林青山声音同样颤抖,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隐忍着怒气。 “昨日翡翠阁我亲眼所见,你与那石家二公子那般不堪……纠缠到一处,放浪形骸,男盗女娼,……” 刚开始林青山还有些停顿,可最重要的事说出来后,他心下一松,仿佛放下了包袱般,心里那些顾虑统统消失不见。思维越发灵敏,口齿也像同胞弟弟阿招那般伶俐。 “这帕子便是在当场找到的,上面绣工是你的,绣得是石家二公子写给你的淫-诗,内容简直是不堪入目。” “不,阿山,那不是……” 这还是那个寡言少语到连情话都说不成句的林青山么?这还是那个善良体贴到她说脚疼,他几十里山路背她回来、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林青山么?震惊之下,向来机敏善变的魏淑宁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承认,如果承认了那一切就都完了,这会语无伦次地否认着。 “要是单这个你还不承认,当时在场的不只我一个人。翡翠阁掌柜伙计,还有昨日石二公子被扔出去时,路过看到的那些人,全都可以为此事作证。” 石家在城内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与开绸缎行的沈家不分伯仲。这般有头有脸的人物,任何一点小事都容易传得沸沸扬扬。 林青山斩钉截铁地说完,在场有昨日进城的人开始说起昨日石苟被扔出翡翠阁之事。 “难怪被扔出来,原来是在里面做这事。翡翠阁也不是什么缺钱的主,当然忍不了这种脏的臭的。” “原来是攀上了石家公子,就算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去,那日后也是吃香的喝辣的。” 在这其中,包氏则是一针见血,“魏姑娘心气儿高,一开始就打着嫁进石家的主意。但石家门第多高,尤其那石二公子,相貌堂堂年轻有为,是城内多少人家的金龟婿,又如何会结这种亲?魏姑娘看嫁不进去,便挑了家境殷实人又踏实的阿山。可如今东窗事发,眼见嫁不成阿山,她便倒打一耙,将脏水泼在林家身上,想全身而退!” 孟氏挽着她的胳膊,感慨道:“包姐姐说得,怎么就跟你当时就在那,亲眼见到过似得。” 有孟氏这句话,所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面带鄙夷地看向魏家,以及魏家宗族所有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拿不到好处不说,眼下还要带累全体族人,魏族长暗恨。 深深地看了眼魏大贵,看得后者身躯直颤,他走上前,对着孟氏林青山以及他身后的所有林家族人长揖到底。 “此事确实是我魏家理亏,老朽在这给林家赔个不是,还望各位见谅。” “见谅?” 孟氏冷哼道,那语气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第17章 对垒 “见谅?” 孟氏冷哼道,那语气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此刻的她再不复平日的温婉模样,眸中燃起熊熊怒火。居高临下,她看向跪在脚边的魏淑宁。 “昨日在翡翠阁捉奸当场后,阿山是否与你说过,让魏家找个理由主动把亲事退了?” 魏淑宁讷讷不言,整个人缩成一团,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孟氏冷笑,“实话说吧,其实当日给阿山议亲时,我就没看中你。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你这姑娘一看就是心气儿高的,娶回来容易家宅不宁。但谁叫阿山就看中了你,为这事茶不思饭不想。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当娘的当然心疼。他喜欢,我这才托人给他去求。” 孟氏竟然没看上她! 魏淑宁整个人都傻了,她向来自视甚高,自问十里八乡没有比自己模样、身段还出挑的姑娘,肯下嫁林青山,那是对方祖坟上冒青烟。如今听闻定亲真相,这打击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娘,都是儿子鬼迷心窍。”林青山满脸悔愧。 “什么鬼迷心窍?就刚才那会,在场这些人还不都当她魏淑宁是个家教甚严的好姑娘!难道是我们所有人都瞎了眼?明明是她太会装模作样!” 在所有乡邻认同的目光中,孟氏弯腰,稍显粗糙的大拇指重重地捏着魏淑宁下巴,挑剔道:“你说你这么会装,怎么没把那石二公子哄得五迷三道,让他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松开颤抖的魏淑宁,她直立起身,看向对面魏大贵和赵氏。 “还有你们,明知道自己养得姑娘是什么货色,也很清楚她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明明心里头什么都知道,当初议亲时还摆出一副奇货可居的姿态,挑三拣四不说,聘礼更是往死里要。如今东窗事发,你们非但没有丝毫悔改,还想着先把脏水泼我儿子身上。怎么着,想把你姑娘洗得香喷喷的,再称斤论两卖个好价钱?” 旁边不知有谁笑出声,紧跟着有人窃窃私语。 “这可真够不要脸的,明明是自己的错,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是啊,刚我还以为这么大事,怎么着他们都没那么大胆子。要真做了,最起码不会那么理直气壮,没想到……” 孟氏朝说话人那边看去,脸上满是悲愤。 “不瞒您说,刚开始我们全家也是那么想的。做了亏心事,心里怎么着也得有点过不去。有多有少不算,但梯子都递过去了,他们主动上门退亲不就没这么大事了?可他们偏偏要里面便宜都占全了,把我们往死里踩!” 包氏最先开口劝慰,道:“孟妹妹别气,谁是谁非大家心里跟明镜似得。” “包姐姐,可我就是忍不住。你说真要让这流言蜚语散播开,这般私密之事,是不是长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阿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亲自养到这么大,一想起他会沦落到那境地,我这心里就忍不住。要真能成了,他们家是舒坦了,可想没想过我们家会怎样?明明是他们理亏,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包姐姐,我难受。” 孟氏满脸委屈,她做姑娘时也是被娇宠着的,这会倒起委屈来,跟阿桃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委屈,配上她生动的表情,比装模作样的魏淑宁还能打动人心。 那可怜的模样,让包氏立刻就抱起了她,拍着她的背,满脸义愤填膺。 “这一家子当真是狠毒的,为了自己舒坦,竟是什么都不顾了,把人往死里作践,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两人一唱一和,虽事先没有商量,但却默契十足,锋利的话语如开过光的刀刃般,逐字逐句一刀刀把魏家的面皮剥下来,让人看清楚藏在底下那黑如墨炭、臭不可闻的心! 诸多乡邻们目光从恍然大悟到鄙夷。 这种倒打一耙的事魏家也不是第一次干了,然而魏氏宗族人多地广,许多人丁单薄的小门小户压根不敢与之抗衡,受了委屈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借着这机会,那些受过欺负的人也终于壮起胆子,开始翻往年旧账。 “春耕时魏九郎家借我家牛,没日没夜的使着。等还回来时,那牛已经没劲了,他还嫌弃我家牛老迈,顶不了活。” “我家本来在西边有十亩水田,紧邻着水渠,水脉足地也肥。可魏家偏偏以连着他们家祭田为由,跟我换了,他们家地在那犄角旮旯里,离得远不说地还贫,一年下来打得粮食都不及先前一半。” …… 七嘴八舌的,这么多人加起来,很快把魏家家底翻个底朝天。 魏家人脸都黑了,偏偏那些事他们还真都做过。然而乡里乡亲的,平常过日子,哪有不产生摩擦的时候? 他们自问没那么大罪过,然而如今街坊四邻看他们的眼神,仿佛他们是那臭不可闻的茅厕,又仿佛他们如江洋大盗般罪恶滔天,满是鄙夷和憎恶。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 “看你们惹出来的好事!” 魏族长三角眼狠狠瞪向魏大贵和赵氏,今日这事如果不能妥善解决,那日后整个魏氏宗族都将抬不起头。 “诸位!” 他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朗盛道:“我魏家在此扎根百年,从来与其余宗族相处和睦。没想到近年来,竟做下如此多错事。说来都是我这做族长的管束不严,我给大家赔个不是。” 说完他微胖的身躯长揖到底。 一族之长,掌控本族生杀大权,份量不可谓不重。那压下去的身躯仿若千斤,成功压下了众人沸腾的怒火。 议论声逐渐平息,他直起身,面露无奈: “一家人过日子,哪有锅碰不着勺的?乡里乡亲间也是如此。不过今日这事,确实是大贵他们一家做得不地道,魏某在这给你们赔罪。” 说着他直直走到孟氏跟前,作势就要跪下去。 孟氏哪能受他的礼,要真让他跪下去,到时候有理也先弱三分。可她被包氏抱着安慰,魏族长又是突然袭击,一时间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眼见她就要生生受这“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跪,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 一直如定海神针般站在后面的冯氏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把她牢牢挡住,而魏族长的头也结实地磕在冯氏脚下。 怎么这么巧? 看到那双老太太小脚鞋时,魏族长心中如一千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这头是白磕了,但戏还得再演下去。 “老姐姐,我们魏家对不起你啊。” 冯氏没有接他话,而是感慨道:“刚听到这事时,吓得我差点背过去气。阿山那孩子谁不知道?不说别的,平常给人做木工时,连放在里面寻常看不到的地方他都给打磨好。就这么个实心眼的孩子,生平从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偏偏就这么不顺呢?” 魏族长对着地的眼睛却闪过一抹阴鸷。说好的仁善之家呢?怎么林家人都跟刺猬似得,怎么着都扎手。 刚想开口,那边冯氏已经继续说起来。 “当时我还劝自己,好事多磨,年轻时多经历些磨难也不一定是坏事。可我怎么都没想到,这磨着磨着,差点把人给磨毁了。” 满眼都是心疼,冯氏看着魏族长,斩钉截铁道:“有些事可以见谅,有些事却没那么好过去!你说得没错,你们魏家是对不住我们林家!” 随着冯氏一番话,原本因魏族长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而有些心软的百姓又纷纷坚定下来。 “老姐姐……” 魏族长这会是真的想哭了,他还能说什么? “是我们有错,可如今这报应也来了。你就看在事情没传开,没对林家造成什么影响的份上……” “没传开?没对林家造成什么影响?” 没等魏族长说完,后面传来声音。被冯氏打发叫去通知族长的林富继跟在族长林延寿身边,另外一边是从城里回来的林青招。三人走在最前面,后面林氏宗族全族青壮抄着铁锹锄头齐唰唰跟过来。隔着中间几人,两族全数青壮对垒般站在两侧。 林延寿是个干瘦的老头,一身半新不旧的褂子,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眼中这会却充满怒火。 “阿招刚从城里回来,你们魏家嫁到城里去的好女儿,逢人便说魏淑宁与石二公子两情相悦,阿山从中作梗棒打鸳鸯,到这会差不多已闹到城里人尽皆知。所有人都在笑话我们林家,你们魏家干得好事!” 围观的百姓简直惊呆了! 魏族长还说没传开,在城里都传开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县。所有村子的百姓很快都会知道,日后林家还怎么做人? 魏家也太…… “实在是欺人太甚,泥人尚有三分土性!” 林延寿胸膛剧烈起伏,挥手招呼身后林氏宗族青壮,“抄起家伙给我上,把魏家地里的稻秧全都拔了,一颗都不要给他们留!” 第18章 聘礼 族长林延寿一声令下,林氏宗族上百号青壮扛着铁锹,气势汹汹地朝魏家田里冲去。 林延寿想得很明白,打人有可能打出事来。尤其对面那几个上了岁数的,但凡碰着其中一个,病了或者直接办起白事,到时魏家闹一闹,林家有理也变成没理。 但毁东西没事,你们魏家都欺负人到这份上了,还不许我们林家砸点东西出口气? 天气逐渐变暖,再育秧基本不可能,如此一来,魏家本季的收成全毁了。单这一点,够他们紧巴好久。 魏族长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忙站起来阻拦。 “慢着!林族长有话好好说。” 林延寿拦住他,声音中满是气愤。 “名声比天大,你们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这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林氏宗族这么多青壮,没直接动手,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你就去烧高香吧。不过是毁点东西,怎么,还不许我出口气?!” 林氏宗族是本地最大的宗族,枝繁叶茂、族中青壮甚多,魏氏虽也是大族,但比之林氏还要单薄些。 人多势众,本身又占着理,今日林氏这些青壮就算把魏氏的人暴打一通,对方也无可奈何。如今不过是毁点东西,的确已经够仁义。 “不过是毁点稻秧,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他们,魏家这还不肯。” 围观乡邻皆是这般想得,看向魏家人的眼神越发鄙夷。 有个离近的妇人朝这边吐口唾沫,愤愤然道:“我看他们就是习惯了占人便宜,遇事不管有理没理,先胡搅蛮缠一通再说。如今败坏林氏全族名声,这么大的事死不认错,就想着林家仁善,能体谅他们。” “我呸!全族名声都被带累,还体谅?换我的话,先扇那淫-妇几个大耳刮子。” 众人的谴责声如破空利箭,一支支射到魏姓族人脸上。饶是他们脸皮再厚,这会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魏族长叫苦不迭,他宁愿魏大贵和赵氏挨顿揍,也好过全族人大半年颗粒无收。 “冤有头债有主,何必连累无辜的族人呢?”他苦口婆心道,三角眼中满是焦急。 “无辜?”林延寿冷笑,“那我林家族人就活该?!” 说完他朝后面林富生招手,命令道:“你,叫上你两个亲兄弟,家中大小伙子也一起,去魏家。把当初抬进去的聘礼,连带着这几个月阿山送过去的东西拿回来。塞这种晻脏玩意进咱们林家,还好意思伸手要这要那,谁给的脸!记住,一粒米都不能少,不然回族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延寿平日是个很温和的老头,对着谁都笑眯眯的,可这次他当真气狠了。 魏家不要脸的程度,简直是活久见。刚才来之前,他真是打算把这些人痛揍一顿,打他们个满脸开花。要不是顾虑着双方打起来有可能伤到自家人,他绝不会这般温和的处理。 站在边上,阿桃眼几乎瞪成圆形。 这还是记忆中那个招财猫般的大爷爷么?分明是只炸了毛的猫……不,老虎! 惊讶的小模样让孟氏不禁莞尔一笑,女儿这般可爱,让人着实见之忘忧,真是怎么疼都不够。 调理的药再贵也要给她买! 这会她已经合计着,等聘礼要回来后,给她做几身漂亮的衣服,大病初愈是该好生压压惊。 不过首先,得把聘礼要回来。 “富生,族长都下令了,你还不快点!” 说完他又嘱咐旁边儿子,“阿招,你哥和你爹都是粗人,难免磕磕碰碰的。全家就数你心细,多看着点,不该拿的东西绝对不要拿。” 林青招很明白什么东西“该拿”,他重重点头。 “娘放心。” 与此同时陈氏也在催促着林富继和几个儿子,她是快言快语的性子,在闺中时便与孟氏要好,嫁人多年妯娌俩更是好得跟亲姊妹似得。林青山出事,她跟自己儿子出事似得一样着急。可刚包氏把话全说了,她实在插不上嘴。 这会找准机会她赶忙见缝插针,对着赵氏道:“你们魏家也出个人跟着回去。聘礼都有单子,阿山私下送过什么东西,经手的人也全都知道。一样样看着对清楚了,也省得日后说起来时,又诬陷我们林家多拿什么东西,占了什么便宜!” 对着单子要回聘礼本是应该,可被陈氏这么明晃晃说出来,不啻于在魏家脸上又扇一耳光。 偏偏有他们倒打一耙的先例在前,现在所有人都觉得陈氏未雨绸缪,没有丝毫错处。 能离开这,魏大贵和赵氏长舒一口气。 可临近家门口时,他们慌了。赵氏看下魏大贵手中精致的烟斗,对方则看着她身上簇新的褂子。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想起同一个问题:林家聘礼花出去不少。 本来嫁女儿就是划算买卖,夫妻俩根本没想过把聘礼抬回去。天上骤然掉下那么一大笔钱,砸得他们找不着北,行事也越发没了章法。魏大贵甚至瞒着赵氏,偷偷光顾过几次□□。 再多钱也经不起这般挥霍,两个金元宝已经全没了,剩余东西也花用个七七八八。 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子没有,那便用东西抵,再不济还有田呢! 林家这么多号人在,哪容得他们抵赖。任夫妻俩百般拖延,聘礼单子摆在那,对着上面东西一样样数,找不出来的就拿家中其它东西充数。 聘礼比不得嫁妆,嫁妆里大多是家具物什,而聘礼则是真金白银,顶多再加点鸡鸭鱼猪牛羊等六畜的肉。 搜遍卫家全家,也没找出那么多银子。还好林青招眼尖,从赵氏的妆匣底下找到了魏家地契。 他们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将东西全都抬到地头,在所有乡邻的见证下,一样样清点。 “三个月前抬进魏家的聘礼,到如今短短时间内,竟十不存一。” 感慨完后,孟氏满脸庆幸,然后对着面如死灰的魏淑宁道:“如今我倒有些感谢你。倘若你真嫁进来,这般挥霍无度,莫说我们只是寻常农家,就算家中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么败!” 魏淑宁早已傻了,整个人喃喃道:“不是我,是爹去逛窑子。” “什么?”赵氏大惊,扭头吼道:“好你个魏大贵,本事没有,吃喝嫖赌抽倒是样样俱全。我真是瞎了眼,当年怎么会看上你。” 被当众落面子,魏大贵也怒了,直接给她一巴掌,“当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不是你说林青山傻,让阿宁哄住他,多要些聘礼。聘礼到了后,你先是去翡翠阁买了支最贵的镯子。那手腕跟老树皮似得,还好意思带翡翠!” 夫妻俩狗咬狗一嘴毛,直把家里那些藏着掖着的丑事全都抖落出来,听得旁边众人目瞪口呆。 阿桃听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直圆溜溜瞪着。那娇俏可人的小模样,孟氏多看一眼,心情就跟着好一分。 等夫妻俩说差不多时,她心里自定亲后压着的那股火也差不多了,主动开口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么多人看着那。” 包氏看傻子般看着她,片刻后感慨道:“孟妹妹脾性也太好了,都被他们欺负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们说太多,日后没法做人。要换做我才懒得他们,他们说越多越好,反正不关我的事。” 众人纷纷赞一声孟氏仁义,直把她夸得有些脸红。 “我娘当然是最好的!”阿桃挺起小胸脯,满脸骄傲道。 孟氏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她头顶上扑棱下,扭头对着对面石化的魏大贵和赵氏,道:“这样,我们也不多要,就拿你们家那十几亩水田来抵偿。” “不行!” 魏大贵神情激动,环视眼一片狼藉的田地,他辛苦了一春的稻秧,这会一颗不剩。心疼之下,他上前挥起拳头。 “你这毒妇,是要断我们全家生路啊!” 林富生挡在孟氏前面,在他冲过来时牢牢挡住,下意识地一脚踹飞他。 “你……不光不还钱,还想动手打人?” 他这还算温和的,后面三兄弟中最冲动的林富承已经带着两个儿子冲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林富承是修河道的,常年搬运石头,一身力气在三兄弟中最大。几拳头下去,最近沉迷于酒色的魏大贵已经是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这他还不过瘾,对着他说道:“做错事不承认,欠债不还。信不信我就算打死你,今天也没人能说出一个字!” “别打了,我们还!” 赵氏首先怕了,她知道林富承说得是真的。宗族大过天,县衙也管不了。何况今日这事本就是自家理亏,就算被打死,告到县衙,对方也绝对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几个儿子尚未成家,没法顶立门户。夫婿要是真被打死,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 她癫狂道:“地契归你们,都给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人们总是本能地同情弱者,不管他们是否有理。 察觉到周围视线变化,孟氏摇头,道:“看你这话说得,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得。方才就着聘礼单子,一切清清楚楚。我们只拿自家应得的,多余的可曾要一星半点?不仅没多要,阿山送过去那些东西我们还没算。再说了,我们不过要那些水田,你们在靠山那片不还有些旱田。地靠人收拾,勤快着点,一家人生计总是无碍。我这人心软,做事从不会赶尽杀绝。” 原本同情的目光变得坚定,是啊,林家还能怎么做呢?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时辰也不早了,劳累大家看了一场闹剧,耽误地里不少活。” 冯氏站出来,歉意地对旁边人说完,然后道:“正好两族人都在,也都做个见证,把地契过户,也好各自回去干活。” 干活?魏家田里一片狼藉,如今还有什么活好干! 但魏氏族人很清楚,这事是谁惹出来的。愤怒之下,他们罕见地一致对内。笔墨伺候,林青招亲自执笔,魏大贵几乎是被族人愤恨的目光逼着在上面画押,新地契终成。 拿着薄薄一张纸,孟氏朝对面道:“日后我们两家,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 说完她牵起阿桃,心里已经开始合计起来,这么大一笔进项,该给她做什么样的新衣裳,首饰什么的,是不是也要多添几件。 第19章 账册 林家去找魏家的事,当晚秦武便报告给了秦邕。 “世子,你是没看到,当时小姑娘昂首挺胸,看自己娘的眼睛像是在发光。那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秦邕脑海中勾勒着这一幕,小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中熠熠生辉,竟是别样生动。稍微想想,他一整日思索江淮局势,衡量各方关系,钻研权谋算计下来而疲惫的精神,仿佛轻松不少。 “世子眼光当真是好,小姑娘模样虽算不上多拔尖,但却是顶顶懂事的……” 秦武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间旁边人扭头看过来,冷哼一声:“恩?” 那目光看得他一哆嗦,赶忙解释道:“好不好看,这不还得看跟谁比。” 秦邕余光瞥下桌上将要见底的沙漏。他刚进来时,沙漏还是满的。这段时间内,就听他在那喋喋不休地说着小姑娘如何如何。 这让他本能地觉得不舒服,就连他也不明白,是因习惯性地讨厌浪费时间,还是因属下比他更为了解小姑娘。 “账册还没拿到?”他冷下脸。 秦武激动的情绪也跟着那张冷脸降温,愧疚道:“属下无能,石老夫人实在把账册藏得太过严实。石家上下除去她与石家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账册在哪。” “恩,”秦邕眼中闪过冷色,“魏家出了事,石家应该还可以再乱些。” 再乱些? 稍一琢磨,秦武便明白了世子意思。 “属下这便去办。” 主仆二人含混不清的一问一答,却揭开了石家鸡飞狗跳的序幕。 庆丰楼掌柜是个处事周全的人,他不仅拐几道弯、不漏任何痕迹地让人收回魏姑姑婆家的房子,顺带着还下令,庆丰楼旗下所有产业日后都不做这家人生意。与此同时,他还将此事透露给了几个相熟的势力。 这么点面子,几家当然会卖。 当然也有庆丰楼的对头,听到这事后想唱反调。可打听清楚魏姑姑所作所为后,他们纷纷打消了心思。跟这种人做生意?不是主动把墨汁子往自己脸上擦。 城中所有商户联合起来,魏姑姑婆家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们几乎是被陆传带去的人从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里撵出来的。然后客栈不收,吃饭直接被挡在门外。至于另寻房子,即便抬高租金,一听是他们家,房主立马“嘭”地关门。 眼见就要宵禁,饥肠辘辘的全家人还没任何落脚之处。 “都是你个长舌妇惹出来的麻烦。马上就要宵夜,如果让官差逮住了,那我们全家今晚可算有了着落,就在大牢里过吧!” 婆母咒骂声传来,连带着全家怨恨的眼神,几乎要压垮魏姑姑。 守在装物什的驴车前,她飞快思量着如今情况。难道要一直被这么骂下去?不行,那绝不是她想要的日子。宵禁前的锣鼓声传来,旁边有人家关门,看到他们,隔着门缝重重地“呸”一声。 “我们今晚住哪啊?!城里是肯定不行了,若是乡下,家里也没什么亲戚……”魏姑父开口,有些心灰意赖。 魏姑姑却是眼前一亮,婆家没亲戚,但她娘家有啊。 她飞快地瞥了眼婆母,老虔婆这些年没少给她排头吃,等到了她娘家,到时这个家谁做主还两说。 “去我娘家!”她开口道,一天下来畏畏缩缩的身形,如今却是昂首挺胸。 “这怎么能行,我们又不姓魏,怎能住魏家!” “不住魏家,难道你想住大牢?” 魏姑姑满脸讽刺,看得她婆母气血上涌,“看你那样子,究竟是谁惹出来的祸,你这……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我惹出来的祸?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睡,哪点不需要嚼用?不攀上石家,哪来的银子?别说当初阿宁和石二公子的事你们一点都不知道,还不是乐见其成。说这话之前,能不能先摸摸自己簇新的褂子,还有里面的细棉布中衣,这些都是哪来的?!” 魏姑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她有错,这全家都跟她一样的人,凭什么出事后让她一个人背。 想到这她越发委屈,不耐烦地撂话:“去我娘家,还是去住大牢,你们自己选。” 形势比人强,任凭她婆家一众人再气恼,也只能赶着驴车出城。 一路翻山越岭,坐在驴车上魏姑姑想着当下形势。城里是回不去了,还好婆家有些积蓄,可以在村里购置些良田,雇佃户来种,嚼用算是绰绰有余。至于娘家那边,自家人她还不了解?这些年她攒下些贴己银子,手指头缝里漏出点,就足够堵住他们的嘴。到时背靠娘家,婆家无人敢欺,算起来她在回村里的日子,竟比在城里还要舒坦。 越想越觉得回娘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到进村时她已经是神色轻松。 然后,她被魏家全族打了出来。 本来魏姑姑想得没错,魏家人重利,她给点银子,族人们得了甜头也不会多说什么。可她没算到,魏大贵和赵氏会这么急不可耐,林家那边反应也快,短短一日之内就弄得整个魏氏宗族人仰马翻。 良田被毁,一季收成没了着落。族内理亏,不敢找林家麻烦,便将这笔账全都算到了始作俑者头上。 魏姑姑不回娘家还好,族人只会找魏大贵一家麻烦。可她偏偏回来了,还是在族人最愤怒的时候,这下全族的火可算有了地方撒。 魏姑姑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她夫婿更是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家人连村们都进不去,窝在村外猎户住的小木屋里一夜。 天蒙蒙亮,族人便带人来,将他们拖上了牛车,车上还有满脸憔悴的魏大贵一家。 “昨晚我跟族人们合计下,归根到底这事还是石家惹出来的。若不是他家二公子污了阿宁名声,污了后还不负责,又怎会生出后来这些事?”魏族长说道。 他们魏家是瓦罐,但石家可是玉器。稍微闹一闹,那边还不得出大笔银子平息此事。到时有了银子,一季收成又算什么? 稻秧被拔,全族青壮无事可做,干脆套好车跟在族长后面,押着几人,浩浩荡荡向城里驶去。 魏家找来时,石家正陷入一片慌乱中。 石老夫人最疼爱的嫡长孙石朱失踪一天两夜,至今音讯全无。 情人眼里出西施,放在亲人眼里也是这个理。石朱虽然长相和脑子都像头猪,但这个大孙子却是老夫人亲手带大,看着哪哪都顺眼。长得胖?那是有福相!脑子傻?那是大智若愚! 心肝肉没了,向来精明的石老夫人哭天抹泪,整个人都慌了。若不是她掌家多年威严尚在,石家后宅这会只怕早就乱了。 不过这会看似有条不紊,但私底下早已是人心浮动,离真乱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而魏家,刚好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上百号青壮扛着铁锹锄头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昨日发生在田间地头的一幕重演,不过兴师问罪的人家从林家变成魏家,看热闹的人也换了一拨。 不同于农耕时节村民的忙碌,刚开春的城里人很是清闲,也有那闲情逸致看热闹。没多会,石家门口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消息传到后宅,听完前因后果后,石老夫人震怒。 “白家……庆丰楼、翡翠阁,这些也就罢了。如今连个小小魏氏,都敢找上门来。昨日都应承她了,转过天来就敢在门前叫嚣。我石家还没倒呢,一个两个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找人给我骂回去,看是我们家阿苟丢人,还是他们家姑娘做那事丢人!” 石家后宅有不少婆子,一张张利嘴跟刀子似得。这会石夫人一声令下,他们如出闸猛虎般,唇枪舌战对上刀枪棍棒,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魏家那边说:“你们二公子占了我家姑娘便宜,还想不负责任?” 石家婆子啐他一口痰,回道:“占便宜?不是你家姑娘上赶着来得。一个姑娘家,看到我们二公子就走不动道。那细皮嫩肉的小胳膊,扭着水蛇腰就缠上来。我们公子可是个正常男人,不是你们魏家姑爷那样不行的,看到这样能不动心么?再说我们也没白占便宜,翡翠阁首饰给买了多少。仔细算算,□□那头牌窑姐儿都没你们家那个花银子多。这怎么能算白占便宜呢?” “话不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难道要我们娶那荡-妇?”婆子指着头低的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的魏淑宁,“看她那模样,还没及笄呢,胸脯比奶过孩子的妇人还大,这身段,啧啧啧,还不知被多少人□□过。我们公子也是知事的,只不过玩玩罢了,哪个窑姐儿不是千人枕万人骑。要真娶回家,那一年到头头顶上不都得是绿的。” 没想到石家会这般无理取闹、倒打一耙,魏家全族人也怒了。 魏姑姑知道经此一事,可以说是跟石家彻底撕破脸,日后绝无可能再占便宜。这会不如倒向族里,最起码日后是个保障。 想清楚后,她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说得好像你们石家那对猪狗多光鲜似得,谁不知道你们家公子是个不行的,整日以折磨丫鬟为乐。从你们石家角门抬出来,扔到乱葬岗的破席子,每个月都有。” “胡沁什么呢,要这事是真的,你们魏家还想把姑娘往里面塞?骗谁呢!” …… 你来我往,两家彼此揭起了短。这几日人心浮动,没了约束的石家下人也纷纷跑到前面,垫块石头巴在院墙开得窗户上看热闹。 整个大宅内一片混乱,后宅更是基本空了。谁都没有注意到,老夫人身边的得力丫鬟红莲摸进了防守最为严密的书房。 第20章 同窗 石、魏两家撕破脸皮、互揭老底,沦为方圆百里内笑柄的事传到桃溪村,林氏宗族上下齐齐叫声“活该”。 他们林家虽是仁善之家,但从来没有“以德报怨”那一说。扎根桃溪村数百年,村民向来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邻里间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反过来你要想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那我也不是吃素的! 最高兴的当属孟氏,跟魏家痛痛快快吵那么一通,她自己做姑娘时的精神头全回来了。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劲,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都想试一下。 她都三个孩子的娘了,有些东西不便往自己身上堆,便拿女儿来试。 这不趁稻田侍弄的差不多,正好逢十五大集,全家上下起个大早进了城。 林富生带着林青山去了县衙,魏家抵偿聘礼的那几亩地虽然肥沃,但周围连着的全是魏家族人的地。两家都闹成这样了,再种起来也不方便,夫妻俩合计下,干脆跟人换了换。 换地的正是前几日林家找上门时,诉苦魏家侵吞良田的那位。地在人种,这家全是勤快人,当年的贫地十几年沤肥浇水、精细地养下来,如今已不比旁边差多少。 正巧他们家跟包氏有些关系,找包氏从中说和下,双方都很乐意。地契重新立了,今日进城把官府留档的文书给改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足几日便已彻底完成,且砸瓷实了。等魏家诸人从石家铩羽而归,气不平下想拿那块地做文章时,却发现地早已经换了主人,边上还有包打听那个大嗓门守着。 当时魏家人那个憋屈……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这会父子俩进了县衙,母女俩则去书院找了林青招。 因着进城,孟氏特意打扮下。本来只想简单换身衣裳,但阿桃一句句甜甜的夸赞像一碗碗迷汤似得,直接说得她跟在闺中做姑娘时那样,认认真真地涂脂抹粉、描眉画唇。 妆画完后,直接惊呆了家里爷俩,一直到刚才进县衙时,林富生还是同手同脚。 不仅爷俩,这会青麓书院诸位非富即贵学子也被震惊了。 同窗几年他们不是没见过孟氏,当时本以为榜首的林青招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如今看着书院门前容貌温婉、身形窈窕、整个人如二八少女的妇人,还有她身边俏生生的小姑娘,他们惊呆了。 这丝毫不比他们家中养尊处优的娘亲妹妹差,单论容貌甚至还要强些,这一家子当真是村里风吹日晒种地的? 再想起入书院时大字不识一个,没几年便将他们遥遥甩在后面的青招公子——这一家子都是奇葩! 孟氏和阿桃来时,林青招正在厢房内埋头画圈圈。几日后便是半月考核,他将夫子日常讲解时着重提过的内容圈出来,给陆传临时抱佛脚。感念好友前几日相帮,圈出来的同时,他还在边上加两句简单易懂的注解。 被同窗叫到书院门前时,他满脑子里都是如何写注解陆传才能理解,猛一抬头看到娘俩,他惊了下。 “阿桃,这位是……?”怎么看着这般眼熟。 孟氏正有些不好意思,听他这么说直接揍上去。 “臭小子,连你娘都不认识。” 声音传来,林青招也反应过来。侧身躲过后他抱拳求饶,“娘,别打。儿子刚在读书,满脑子里之乎者也,这不一是没反应过来。” 边说着他边瞪后面笑出声的同窗,威胁道:“还想不想要讲义啦?!” 想!当然想! 书院上下谁不知道,青招公子的讲义是应对书院考核的必备法宝。君不见原先一直跟石朱争倒数第一的陆传,自打跟青招公子同窗后,就再也被夫子特殊关照过。 好不容易今日陆传不在,机会难得,还不赶紧上! “林家伯母和妹妹一路赶路辛苦了,快进来喝口热茶。”有赶眼力见的已经凑上来,殷勤地把两人往书院里面领。 孟氏摇头,道:“书院规矩,外人不能随便进。阿招不过换身衣裳,一会就出来了,我们娘俩在门口等等就是。” 阿桃跟在她边上,唇角弯起弧度,文文静静小淑女的模样,配合着那双带着笑意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讨喜。 诸位同窗师兄弟此刻完全重复了陆传当时心情,好可爱,好想在她头上扑棱,自家怎么就没有这般可爱的妹妹?怪不得阿招一直藏着掖着,将心比心,要他们家里有个这样的妹妹,也会好生藏着,轻易不让外面那群狼崽子瞧见。 立时便有人将目标转向阿桃,从荷包中掏出点心双手捧到她面前,讨好道:“这是我家厨娘一早做得,还新鲜着,林家妹妹尝尝?” 好小子,竟然抢了先! 鄙夷地看着拿点心的同窗,一群狼崽子也跟着围上去。 “那不是小姑娘?” 秦邕一行人暂时落脚的小院就在书院边上,秦武恰好办事回来,注意到门口热闹,然后一眼就认出了万绿丛中那一点红。 什么情况? 那可是他们世子看上的,这是有人挖墙脚?脚底抹油,他迅速滑进院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书房门口。 七哥这些同窗也太热情了,被一堆青葱少年团团围住,阿桃脸上升起两朵红云,大眼睛咕噜噜转,害羞又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太太太可爱了,一堆狼崽子心里头在嗷嗷叫。 直到头狼声音传来,“干嘛呢?” 人群被摁下暂停键,然后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路。 拿到石家账册后,才是真正忙碌的开始。连布置计划的秦邕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采石场场主,竟会牵连出江淮如此多的官员,有些拐弯抹角甚至还能跟侯府扯上关系。 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这才是真正考虑的问题。这些小鱼小虾无关紧要,最怕就是动了他们,带出后面的大白鲨。 饶是秦邕自幼处理这些关系,多年来手腕已经娴熟,如今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几日殚精竭虑,他终于想个差不多。今日难得悠闲,坐在窗边闻着外面淡淡的桃花香假寐,就听秦武说起小姑娘。 被一群狼崽子包围? 本就没多少的瞌睡虫迅速跑光,他慢悠悠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世子,虽然您满脸淡定,举止也足够优雅,但能别走那么快? 秦武心下吐槽道,其实他也有些不解,京城什么样的绝色没有?侯夫人这次嘱咐过的徐家姑娘也是名动淮州,为何他家世子偏偏对林家小姑娘情有独钟? 边想着他边跟上去,出房门时余光瞥过桌角那团胡子拉碴的东西,他忙喊道:“世子,脸……” 秦邕当时是真忘了。他向来是心思缜密的人,但不知为何刚才脑子里“嗡”了一下,下意识地起身就往这边走。 不过当他走到门边,看到不远处被兄长牢牢护住,与众位少年隔开界限的小姑娘时,心下踏实下来,理智也开始回笼。 俊脸上罕见地闪过困惑,他知道自己对小姑娘的感官不一样,但却没想到对方对他影响这般大。 这让他本能地排斥。 为解开困惑,在母子三人离开书院时,他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孟氏此次进城,一是给阿桃抓药,二是给她添置点新的衣裳钗环,归根结底就一件事:买买买! 买,反正手里头有钱。 牵着阿桃小手,孟氏穿梭在各色铺子间,看到什么东西都往女儿身上比划。 “好看,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 左右手各一朵绢花,孟氏犯起了选择恐惧症。生个太可爱的女儿,也不一定全是好事。最起码打扮起来的时候,看她穿什么都漂亮,就恨不得她多几个分-身,一次全都穿戴上才好。 “娘~” 阿桃拖长音,声音中有些无奈,可她甜糯的嗓音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撒娇。 “好好好,都买给你!” 阿桃:…… 她明明不是这意思。 求助般地看向七哥。对方手里东西满满当当,摞得已经超过鼻子,四目相对间,七哥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忍耐下。 “娘,要那个素色的,到时候咱们一起带,去当姐妹花。” 孟氏心中高兴,嘴上却道:“我都老婆子一个,戴什么花。” 不等阿桃开口,卖绢花的娘子已经惊讶道:“这位妹妹说什么话,看你这模样,哪像是有俩这般大孩子的。就你今天这一身走出去,说是二十出头的也有人信。” 一番话直把孟氏说得心花怒放,最后给阿桃买了两朵绢花不说,自己又额外挑个素净的发饰。 母女俩有说有笑离开绢花摊子,走之前阿桃往四周看一看。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她一直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四下什么可疑的都没看到,她觉得自己大概多心了,转过头继续哄娘开心。 而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转头后,面具摊子后面闪出抹高大的身影。 放下面具,秦邕脸上已经没了沉重,取而代之的是轻松。一路尾随听着小姑娘叽叽喳喳,他丝毫没觉得烦,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虽然依旧理不清自己感情,但这么一个没有危险又能让他轻松的小姑娘,多关注点、然后顺手照顾下,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第21章 无心 临近晌午,娘仨逛得差不多,去衙门办差的林富生和林青山也回来了,全家人找个路边馄饨摊坐下。 事情办得很不顺利。 林富生皱紧眉头,道:“衙门那边当差的说,田地变动是大事,他们得仔细了解下情况。” 孟氏坐在他边上,听完后点头,“衙差说得有理,将心比心,若是我们自家那几亩田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改了契书,那……” “哎,我也知道这规矩是为大家好。可后来衙役暗示说衙差事忙,跑来跑去那般辛苦总得喝口热茶。后来我打听下,林林总总,半数水田都打不住。” 孟氏眼中燃起怒火,低叱道:“这帮吸血鬼,简直是空手套白狼。” 阿桃坐在她边上,单手托腮,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馄饨,心里却在合计着这事。 对方完全是在打擦边球,偏偏任何人都挑不出理,拿他们完全没办法。若说没办法,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把事情闹大,到时迫于舆论衙门不得不赶紧给办了。可听到旁边人八卦前两日魏家与石家的事,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立马打消了这种想法。 人言可畏,无论有理没理,她都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不……就慢慢等着?”林富生提议道。 孟氏摇头,道:“本来这事何必来官府报备,宗族里说一声就是。可对面是魏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真怕这事要不砸瓷实了,日后再闹出什么事。” 连续几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甚至连馄饨热腾腾的香气都未能驱散孟氏眼底的寒意。 不远处靠墙的桌子,一身粗布袍的秦邕坐在那。他的坐姿十分古怪,明明是十分出众的容貌,可如果不仔细看,压根不会注意到那边还有个人。 秦邕是一路尾随娘仨来到的馄饨摊,本来这时候他也该回去了,可看到桃林仙子般可爱的小姑娘,他怎么都迈不动脚。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于是干脆在边上找个座位坐下来。 自幼习武,他曾学过龟息之术。呼吸吐纳之间韵律与周围环境契合,即便出门太急忘记易容,也不会引人注意。 找了个离小姑娘近点的位置坐下,要碗馄饨。余光时不时看向那张侧脸,向来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他,竟然觉得这闹市粗鄙的食物别有一番滋味。 坐得近了,他当然也将一家人说过的话听个一清二楚。 见小姑娘嘟着嘴,无意识地舀起馄饨喂到了鼻子上,向来四平八稳的他身子一抽,敛住的呼吸有些不稳。 怎么这么傻? 不过这事还真是不好办,向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付这种人,还得要庆丰楼出面。 秦邕向来行事果决。既然看小姑娘顺眼,但能力范围之内,他也不妨碍多几次举手之劳,让她过的舒坦些。 朝旁边点头,一直跟在暗处的秦武收到命令,再次朝庆丰楼赶去。 等秦邕回过头来再看过去时,一家人早已没了方才的惆怅。四双眼睛看着把馄饨吃一脸的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 被嘲笑了! 阿桃双腮气得圆鼓鼓,看着旁边笑最欢的七哥,她大眼睛咕噜一转。夹起个馄饨,趁他张开嘴时塞过去,也喂他个满脸。 “哈哈哈哈!” 阿桃叉腰,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特意笑得很大声。 还是个小疯丫头。 角度关系,秦邕将小姑娘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她小狐狸般狡猾的笑容都没略过。 跟在小姑娘身后半天,看着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只觉山村惊鸿一瞥后,心中小姑娘单薄的形象逐渐丰满生动起来。知道更多后,他越发觉得小姑娘顺眼。 这般招人喜欢的小姑娘,理应事事顺遂。 淮州事情已了,没几日他便会离开。到时如果再出今天这样的事,小姑娘家免不了又一番周折。 吩咐庆丰楼照顾下? 行是行,可掌柜平日也很忙,不可能只盯着他们家,总归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最关键的还是小姑娘家能立起来。 想到这,他目光转向小姑娘旁边少年。当日问路时,少年机敏的反应便让他印象深刻。虽然手腕稍显稚嫩,但他绝对是个可造之材。 方才他明明可以躲过筷子,但最后时刻还是顿了下,可见是个爱护妹妹的。 听说他书读得不错。如果能熬出头,那日后小姑娘定受用不尽。 望着小姑娘笑得如三月桃花般灿烂的侧脸,秦邕陷入深思。 阿桃笑得肚子都疼,突然一股奇怪的感觉传来,她手下一顿,下意识地往馄饨摊角落看去。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脸。 四目相对间,秦邕着实愣了下。 被发现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丝毫没有尴尬,而是大大方方点头,勾唇对他一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阿桃只觉对面那人的笑容,比漫山遍野的桃花林还要美好,眼神不禁有些痴了。直到筷子敲在她脑袋上,七哥声音传来,“看什么呢?口水都留下来了。” 顺手往嘴上一抹,那里干干净净。 “哪有?七哥骗人。你们看,那里有个好好看的人。” 她顺手指过去,可角落里座位早已空空荡荡,只有桌上那碗见底的馄饨证明那人曾来过。 “真的有!” “有没有的,吃你的馄饨吧,都凉了。” 几乎同样的时间段内,石家后宅内,听闻坊间传闻的石老夫人同样眼底生寒。 “当日是我真是气糊涂了,不过是个泼皮破落户,竟然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弄成现在这样,简直是打老鼠伤了玉瓶。府里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过是几日不出面,他们就开始欺上瞒下,连茶中都敢给我掺沫子。” 伪装成红莲的秦武给她敲着腿,眼皮都没抬,低声劝道:“老夫人您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魏家的错,可别为他们气坏身子。” “对,就是魏家……” “老夫人,红莲听说那魏家表面上把自家良田抵给了林家,暗地里却想趁官府没改过文书,再闹点事要回来。” “他们倒是打得如意算盘,有人有地,依旧过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倘若没惹我石家,我也懒得管。可惹着我石家还想过安生日子?门都没有!正好如今府里乱着,就拿魏家给我开刀立威。你去前院,找管家去一趟官府。抵押出去的地改了,没抵押出去的,也统统给我改了!” 石家虽然乱起来,但石老夫人多年权威,这点小事还是不在话下。 管家立时派人跑去衙门,在石家人到时,庆丰楼掌柜派去的小混混刚出来。小混混看着不起眼,但平常没少跟底层衙役门勾肩搭背、吃喝嫖赌,简直是最佳损友。本来契书都在,改个文书不过几个字的事。好兄弟都开口了,书吏满口应承,林家下次来时就给办了。 刚应承好,石家人捧着银子上门。沉甸甸的荷包入手,这下衙役等都没等,当场就把文书给改好了。 办完事送走石家当差的,衙役上街随便吃口饭,刚好遇到吃完馄饨的林家人。 荷包鼓鼓,衙役心情也好,迎上去就道:“刚那事都已经办好了。” “好了?”林家五人同时瞪大眼,五脸懵逼。 “魏家那事这几天传得沸沸扬扬,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刚我没反应过来你们就是那个林家。等你们走后才想过来,那这事根本就不用查证!” 是他们误会了?其实这是个一心为民的好衙差? 这种念头刚在林家人心里升起,就见衙役凑过来,眼珠子一转,谄媚道:“你们林家是不是认识什么大人物?刚连石家都派人到衙门为你们说话,督促这事。” 果然,全家人同时恍然大悟。 什么误会?他们就不该那么真善美! 这样想的阿桃丝毫没料到,不过几天她遇到件真正真善美的事,而且还跟今日惊鸿一瞥的少年有关。 第22章 亲事 林富生和孟氏本想着把嫁妆要回来,连带妆匣赚那笔银子,多购置些田地。 可没想到魏家拿不出银子,直接拿良田抵债。 林家本就是殷实人家,当年分家时他们这一房就得了不少田。夫妻俩又都是勤快的,这些年下来又新购置许多田,尤其是去年林青山定亲时,为了他日后成家,更是一次性将家中积蓄全买了田。如今再加上魏家这些,家里面的田已经多到几乎忙不过来。 “要是种不过来,赁给别家也是种法子,也不至于忙不过来。但老话说得好:财不露白,咱们家原本在族里就是个普通人家。日子过得不差,但也不比族人强多少。这要一下子拉开差距,左邻右舍、族老族少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难免会有些想法。” 坐在炕头上,清点完新旧不一的几份地契,孟氏说道。 对面林富生点头,感慨道:“乡里乡亲的,最好差距不要太大。” “对,就是这样。居家过日子,要的不就是一个和睦安乐。左邻右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到时候但凡稍微弄出点什么事,就够人不痛快。虽然咱们没偷没抢,钱来的光明正大,谁都说不出什么理,但低调些总没坏处。” 林富生虽不善言辞,心里想得却跟孟氏一样。沉吟片刻,他用商量的口吻道:“要不银子就先存着?” “银子又不咬人,就先放那吧,以后再有什么事也好随时拿出来。” 夫妻俩就此达成一致。在经历退亲的种种波折后,林家再次归于平静。跟村里所有人家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间地头那点事就是最大的事。 这种寻常让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逐渐淡去。正值农忙,作为成丁的林青山每天跟爹娘趴在地里。一天拔草插秧,到黄昏回家时累得直不起腰。即便心中对魏淑宁还有些未散的情愫,吃饱饭洗个脚躺炕上呼呼大睡,他根本就没工夫再想起对方。 当然这其中阿桃功不可没。 进入农忙时节,她也跟着下地。说好的下地干活,可到了地头后,林青山拿青草给她编些蚂蚱蜻蜓,塞到手里把她抱到水牛背上。水牛下田,她光着脚丫晃坐在上面,晃悠着一双小细腿吹吹风。 她也想下地干活,可刚歪歪身子,就被孟氏喊道:“老实呆在,别下来添乱。” 林富生和林青山虽然没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 阿桃又怎会不明白家人的心意。爹娘兄长心疼她,她也心疼大家。 坐在水牛背上,她时不时插科打诨。很快她便发现大哥在停下来擦汗时,会无意识地看向魏家那边。眼珠子一转,她就成了大哥身后的小跟屁虫,一旦停下来就往他跟前凑,嘴巴不停地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邻居家孵出了一窝小鸡仔,旁边水里的小蝌蚪已经长出了两只脚,等等。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总不至于让他有功夫在想其它。 没两天,无暇他顾的林青山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 一直关心着长子的林富生和孟氏也终于放心,在拐了个小弯后,林家生活再次步入正轨。 忙一天回来,就着林富生端进来的热水泡下脚,伸个懒腰,余光瞥见装地契和银票的匣子,孟氏开始合计着林青山的亲事。 “出了那等糟心事,即便我们没丁点错处,阿山再说亲,总归也比不得第一回容易。” 孟氏惆怅道,事情才过去没几日,这会提起来她依旧咬牙切齿。 “没办法,谁叫咱们摊上了。” 孟氏想到魏家过街老鼠般的下场,尤其是魏大贵那一支,仅存的几亩薄田也被石家改了契书,如今可以算是一无所有。倘若平时还有族人周济,可如今被他们带累的族人不吐唾沫就不错了,哪还会去帮他们? 闹这么一场,日后魏大贵一支连生存都成问题。 痛快之余,孟氏不禁心生怜悯,感慨道:“事情弄成现在这样,日后他们一家连最基本的吃穿都成问题,着实可怜。” 阿桃洗漱完,换好衣裳过来,想给劳累一天的爹娘捶捶背捏捏肩,到门口时正好听到这事。 掀开帘子她走进去,对着孟氏道:“娘,你就是太心善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魏家落到如今这样,还不是他们自己作的?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大哥。” “你这孩子,又偷听大人说话。” “女儿这不想给娘捶捶肩,表表孝心,让您舒坦下。”边说着阿桃边脱鞋上炕,跪在孟氏边上,小手在她肩上捏着。 孟氏享受地眯眼,“养个女儿就是好,贴心小棉袄。” “有娘的孩子还是个宝,您看女儿身上这新衣裳,穿出去村里多少小姑娘都羡慕,一个劲问在哪裁的料子。可同样的料子,他们做出来的就是不如娘做得好看。还有大哥,娘也在为他操心呢。娘放心,大哥人那么好,一定能找个很好的嫂子。村里找不到,咱们就去城里找。” 城里?孟氏眼前一亮,随即摇头。 “你一个小孩子,很多事没经历过,也就不懂。要是在村里,顶多添点聘礼。媳妇娶进门,即便当时不愿意,你哥人摆在那,日子久了也就好了。可城里头姑娘一个个眼力见高着那,别说你大哥订过亲,就算是头一回说亲,人家一听说村里种田的,也不会把姑娘嫁过来。现在大家都看不起魏家姑姑那样的,当年她能嫁到城里,这十里八乡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羡慕。” “真的有那么大区别?日子过得好不就行了?”阿桃吃惊道。 她觉得自己在林家生活得很开心,虽然回忆起了前世的事,记起了自己也曾是高楼大厦水泥丛中的高级白领,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却觉得现在的日子更舒坦。除去刚恢复记忆那会,她从没再怀念过前世的生活。 “可大多数人都是只看到眼前,他们只知道城里不用种田,可没想过……” 孟氏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年轻时她比魏姑姑漂亮多了,也曾有城里商户央媒婆上孟家,可被她娘一口回绝了。 后来魏氏如骄傲的母鸡般嫁了过去,进门没一年,院里便多了两房妾室…… 想到这,再看边上阿桃。她恍然发现,当年那个弱得跟个猫儿似得小婴儿不知何时已经长大,明眸皓齿、身形也已开始抽条,再过两年就要开始说亲了。 心里涌起浓浓的不舍,然后她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人情往来的事也是时候开始教她。 “不是所有城里人都跟魏家姑姑婆家那般……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但高嫁有一个坏处,万一受了什么委屈,娘家连撑腰的机会都没。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是找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日子也过不了太差,关键是将来有什么事也好说话。” 怎么就扯她身上了?阿桃一僵。 小桃子还要嫁人啊?林富生也是一僵。 “娘,我该睡了。” “惠娘,那个,洗脚水凉了,我给你换掉。” 父女一个捂着脸,一个端着洗脚盆,满脸尴尬地往外走,走路的姿势都是同手同脚的。 “瞧那没出息的样!” 孟氏笑出声,笑完后又隐隐有些发愁。 这晚一直到吹灯后,她依旧在想这事。不想不知道,一想她才发现,兄妹三人的亲事没一个简单的。 阿山退过婚,名声不好听。阿招是读书人,若是将来能得功名,婚事上家中更帮不上什么。最小的一个阿桃则是最麻烦的,娶媳妇是娶进来,放眼皮子底下怎么都好说;而嫁女儿则是嫁出去,婆家再好也不是自家,光想想她就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越想越觉得肩上担子重,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把这事跟林富生说了。 “想那么多干嘛,到时候总能办过去,现在愁也没办法。不早了,睡吧。” 这句安慰之言,没几个时辰后却变成了现实。 知道这几日农忙,正逢旬末休沐的林青招从城里赶回来插秧。 他不仅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消息。 首先是寄放在翡翠阁的第二个妆匣子卖出去了,虽没有头一个四倍的高价,但也是按定价卖的,自家又进一大笔银子。 其次则是,城内有间书肆要转让。 “那间书肆幕后的东家是京城人士,相隔太远照管不过来,所以干脆低价处理。爹、娘,这两次妆匣子都是秘密卖的,除去陆传,谁都不知道咱们家得了这么大一笔银子,若是买田地实在太打眼了。我想着不如直接买下这处产业,销路的话,有我在青林书院的同窗,倒是不成问题。” 听林青招说完,夫妻俩眼前一亮。 第23章 相遇 阿桃也是眼前一亮。 爹娘心里担忧着大哥,她又何尝不是呢? 昨□□的一番话回荡在脑海中,自发地忽略掉其中某些让她僵硬的事,她不得不承认娘的顾虑很有道理。 大哥勤劳能干、踏实稳重、脾性温和……他有多好他们全家都知道。然而这些外人却不清楚,在那些人眼中,他不过是个被戴过绿帽子,退过一次亲的男人罢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然而这能怪谁?怪魏家?对,的确该怪。 可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大哥名声已经被拖累,再怪魏家,除了平白生气外还有什么用? 当务之急,还得解决大哥的亲事。 就跟娘说得那样,临近村里的怕是不好找,多给些嫁妆对方也不一定乐意。诚然路遥知马力,日子过久了就好,可她大哥何必受那委屈!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倘若她哥能盘下七哥口中的书肆,在城里有了产业,那也算半个城里人。到时大哥身份摇身一变,再寻一门上好的亲事不要太容易! 心下雀跃,她抱着林青山胳膊,仰起小脸看着他,圆溜溜的大眼中流光闪过,兴奋道:“太好了,这下哥不用受委屈了!” 胳膊上小手的触感传来,被那熠熠生辉的眸子看着,林青山只觉东方一轮太阳直接照到心底,全身上下都透着轻松。 眯眼,他没注意到阿桃眼中一闪而过的尴尬。 说错话了。 趁他不备阿桃舔舔小舌头,飞速改口道:“日后七哥休沐日苦读时,在城中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孟氏嗔怪地瞪她眼,抓住林富生胳膊的双手微微用力,神情激动,乍看上去母女俩姿态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事还得跟娘那边说说。” “是该说声,要不是你说,我都还没想到。”林富生感慨道。 成亲那么多年,林家的事孟氏总是先他一步想到。尤其是对娘,她这个做媳妇的比他这个亲儿子还要上心,这又怎能让他不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在林富生激动的情绪中,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完早饭,扛着锄头赶着大水牛往田间赶去。 不同于阿桃下田时的纯玩,顶多跑跑腿给大家拿水递汗巾,林青招是真心回来干活的。下地前他已经换好耐磨的麻布袍,到了田垄上,他跟林青山并列着一人一行,弯下腰就插起了秧。 放眼望去四下如小方格般的田地中都已经有人在弯腰劳作,相临两块田地,一道插秧的乡邻手里忙着的同时,嘴里还时不时说两句话。 这不,旁边便有人给林青山介绍起了亲事。 “惠娘,我嫂子娘家有个姑娘。那模样长得,比你们家阿桃也差不到哪儿去,人是个顶顶老实的。你们家阿山虽然退过亲,但这些年左邻右舍的都看着呢,是个齐整孩子,要不我给你说和说和。” 来人话说得没什么问题,但配着她略不自在的神色,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稍微一想孟氏便明白了,与林富生对视一眼,道:“是孟家十六娘,小名二妮的那个。”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全家都听到了。当时林青山身子就僵了,捏住稻秧的手紧握成拳,直把水嫩的秧苗捏成一团,绿色汁子沾满手。林青招快点插两颗,赶上他进度,然后朝她摇头。 “有娘在那,放心。” 骑在水牛背上的阿桃目露疑惑,听到“二妮”的一瞬间明白过来。 二妮,突出一个“二”字,脑子有些不灵光。幼时临近几个村的孩子在溪边一起捉鱼,她能把大家团了又团、揉了又揉,完全不成样的鱼引子给吃了,吃完还嘿嘿笑着说好吃。 竟然有人给大哥介绍这么个姑娘…… 刚才阿桃只是明白孟氏那番话的含义,如今她却是亲眼见证。在别人眼里,退过亲的大哥已经是二手货,再找时只能将就这些歪瓜裂枣。 “哥,你别难过,娘肯定会给你找更好的。” 坐在水牛背上,居高临下,她弯腰拍拍林青山的肩给他顺气。瞥了眼林青招,她低声道:“七哥这不带回来好消息。” 不光兄妹三人生气,那边孟氏简直要气炸了。站直身子,她强忍着才没骂出声。 压抑着怒气,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没听出来,还以为这事成了。林家可是好人家,想到能帮嫂子大忙,推销出去她娘家滞销的傻姑娘,邻居婆娘劝起来越发起劲。 “不是我说,那姑娘虽然脑子慢了点。但慢点好,最起码听话,长嫂子要的不就是这个。阿山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出那么大事我急得跟什么似得……” 没等她说完,便被孟氏截断了。 “阿山当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你仇人。” 对方愣住了,惊讶道:“我这一片好心……” 孟氏冷笑,“好心?把个傻子说给我们家阿山,这就是你的好心?邻里邻居这么多年,我本来不想把话说这么重,下你面子。可你做这事,说个傻子过来做长子媳妇,把我们全家当什么?这是直接把我们全家面子剥下来,往死里踩。” 被这番话刺着,对方脸也冷下来,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家阿山是个好孩子,可也得分什么时候。都退过亲的人了,能找什么样的你们不清楚?还挑三拣四的。” “那是我们家的事,还不用你这个外人插手。” 孟氏一句话驳回去,自觉被下了面子的对方嘴唇颤抖,放狠话道:“行,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管,看你们家阿山拦着,耽误下面几个兄弟亲事时,你婆母还有嫂子们会不会答应。” “大老远的,就听有人在喊我这老婆子。” 开口的人正是冯氏,换了身利索的麻布衣,头发用布巾包起来,她整个人一副要下地干活的打扮,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走到孟氏跟前,她拉起她的手,感慨道:“惠娘,委屈你了。放心,现在娘来了,有什么事娘给你做主。” 孟氏鼻子一酸,亲身儿子被邻居介绍这样的亲事,她怎能不气不恼。可孩子们还在那,三双稚嫩的眼睛在边上盯着,再委屈她也得撑着,给他们顶起一片天。 如今冯氏及时赶到,瞬间她卸下肩上一半担子。 对着冯氏,她委屈道:“娘,我就不明白了,阿山不过是退个亲,又不是做了杀人放火的恶事。而且他为何退亲,这方圆百里的人都清楚,他本人、我们家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就这么一点小事,活像是一缸墨汁子般,把他整个人熏得脸如黑蛋臭不可闻,到最后成亲只能挑这种……这种……脑子不灵醒的呢?!” 冯氏刚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前因后果还云山雾绕。如今听完孟氏一番话,跟她心中猜测相差无几,当即她气得胸膛起伏。 “岂有此理,我们阿山多好的孩子。” 边说着她边朝林青山招手,继续说道:“阿山,好孩子受委屈了,奶奶给你做主。今个奶奶话放在这,你再说亲,一定要找个五角俱全的,差一点也不要。今日奶奶就替咱们全家做一回主,你要是找不着,耽误了下面三个弟弟,我兜着。” 陈氏大老远见婆母过来,赶忙擦擦手赶过来,把冯氏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看娘这话说得!” 她不悦地走到跟前,在孟氏愧疚的目光中拉起她的手,话中带出笑音,“什么叫您兜着?我们三房虽然分了家,但说起来还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阿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比起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包我身上,保证给他找个更好的。找不着的话,我们家老五也不定亲!” 陈氏向来快言快语,一番话说得噼里啪啦响。尤其是“从小看着长大”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巴掌般扇在对面邻居脸上。 偏偏陈氏不知情,看着她疑惑道:“我说你怎么回事?邻居那么多年,阿山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不指望你当亲儿子,但也不能说个傻子给他,把我们家当什么了。” 魏氏比陈氏慢一步跟过来。因退亲之事,这段时日她自觉在家很没脸面。日思夜想几乎成了心病,人也憔悴很多,脾气有些沉郁。 听说儿子可能会被林青山耽误,当时她心里就慌了。但这事本就是她娘家理亏,一股子气不敢也不能冲着三房发,思来想去她只能瞄准对面。 “她娘家侄子娶得魏大贵家长女,魏淑宁亲姐姐。”她阴测测道。 原来如此,全家人恍然大悟。尤其是战斗力非凡的婆媳四人,站成一排齐刷刷看向对面,目光简直能杀死人。 阿桃早已从水牛背上溜下来,站在后面,透过冯氏和孟氏之间的缝隙看到对面调色盘般的脸,心里对自家几个女人肃然起敬。 冯氏摆开气场,陈氏主攻,孟氏卖萌,最后魏氏补刀,各司其职配合得亲密无间。 好剽悍,简直女神! 沉浸在感激中的孟氏丝毫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她精心培养了十二年,软萌软萌的女儿小阿桃,开始吸收黑墨水,向着钢牙小白兔的康庄大道一路狂奔、一去不回。 四人合力干净利索地秒杀对面后,孟氏把三房人请到了水渠边。坐在河岸边的青草上,略带湿意的风吹来,她直接说起了书肆之事。 低调归低调,但家中银子没偷没抢、来路光明正大,她本就没打算刻意隐瞒。 “一个妆匣,竟然能卖这么多钱,比抢还快!” 太过惊讶之下,魏氏嗓音拔高,声音恰好传到了一行秧插完,正好来到这边地头的邻家妇人耳中。 然而她浑然未觉,继续拔高嗓音,机关枪似得道:“我就说为何你不着急阿山的亲事,有了这笔银子,在城中买间铺子都绰绰有余。多了这处产业,十里八乡的姑娘随便挑不说,阿山说个城里的俏媳妇也不成问题。当年我那堂姐不就是巴上个小商贩,那还是赁房子住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现在你们家可是直接买下来,比他们可强多了。” 什么?林家竟然发了笔横财,要去城里买铺子? 平地一声雷,妇人只觉得脑袋嗡嗡的。身形摇晃下好不容易站稳,她又想起另外件事。 她家中也有个姑娘,即将及笄,去年林家议亲时她曾动过心思。刚透露出点意思,就被那边拒绝了。虽然他们拒绝的很是委婉,这事谁也不知道,但她心里还是留下个疙瘩。 方才魏氏说得,对也不对。魏家是跟她有亲戚,可那点七拐八拐的关系,谁会在意?之所以给林青山介绍傻二妮,更多地是因为心底那口气。 不是看不上我家姑娘?到头来你儿子只能娶个傻子。 可没想到林家要去城里买铺子。就像魏氏说得,在城里有间铺子,别说只是退亲了,就是继室,也有大把的黄花闺女可以挑。 她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如果刚才没动那心思,而是说和林青山与自家姑娘…… 越想妇人越发后悔,脸上跟被来回扇了百八十个耳刮子般疼,心却比脸更疼。 “娘~” 阿桃抱膝坐在孟氏边上,将妇人面色看得清清楚楚。见她朝这边看过来,眼神有些恐怖,忙扯扯孟氏袖子,小声地叫着。 孟氏看过去,一眼就瞧出了妇人意思。 后悔了? 去年她家隐约透露结亲意思时,她就给回绝了。邻里邻居的谁不知道谁,这家性子她一清二楚,踩低捧高的势利眼。别说绝对做不出雪中送炭的事,就算他们刚才真做了,把自家姑娘许给阿山,她也得先思量下是不是银子的事泄露了。 不过看她后悔的样子,确实痛快。 心里高兴了,孟氏对人也格外宽容。四目相对间,在妇人尴尬的手脚不知往那放时,她微微点头,冲她露出个如沐春风的微笑。 这笑容传到妇人眼中,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孟惠娘肯定是在笑话她,他们家现在有钱了,开始看不起昔日的穷邻居。妇人心中暗恨,即便孟氏什么都没做,光那些脑补也足够她把自己气个仰倒。 两人眼神交锋的这会功夫,冯氏已经打住了大嗓门的魏氏。 “行了,你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钱多了是好事,但也不一定全是好事。盘书肆这事在家里说说也就罢,出去了还是低调些。虽然乡邻门大多都是好的,但人心难测,万一有人眼红生出什么事,也是桩麻烦。” 孟氏点头,“娘,我和富生也是这么想的。昨晚我们都合计好了,咱们家往上数好几代都没有个做生意的,是赚是赔还不一定。我们家这笔钱来得比较容易,先拿去试下。要是真能成,大哥和二哥家境况只比我们好,到时候也跟着一起来。” 冯氏满意地看向孟氏,这些年虽然都是一碗水端平,但她心里清楚,三个儿媳妇中她最喜欢这个小儿媳妇。她已经打算好,等将来阿桃出嫁时,她的私房银子要拿一部分给做嫁妆。 “你啊,这心里永远都忘不了别人,想着你大嫂和二嫂呢。” 陈氏歪过来搂住孟氏,亲热道:“要不怎么说,惠娘那就是我亲妹妹,那感情比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还要亲。” 婆媳三人笑成一团,对面刚心里小算盘打噼里啪啦响的魏氏脸色讪讪的。 说什么先去试水,能在城里盘下铺子,家业摆在那,再赔不还有那么个院。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不就是不想让他们占便宜。 阿山亲事遇到困难,要全家一起担着。等到有好事了,又独揽过去,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也不知孟惠娘给林氏灌了什么*汤,一门心思想着她。搞到现在连个为自己说话的人都没,弄得什么事都像自己的错。 “二伯娘可是病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开口的正是阿桃,坐在对面,她将魏氏脸色看得一清二楚。刚刚吸收完黑墨水,很快她学以致用。察觉到魏氏不对劲,她便开口,决定先一步铲除家中不和谐因素。 魏氏身形一僵,赶忙否定道:“没,昨晚没说好,我这不想着阿山的……” 没等她说完,孟氏直接开口,道:“二嫂可是觉得书肆之事有些不妥?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 边问孟氏心里边叹气,十全九美,林家样样都好,只有这二嫂…… 要在外面遇到这样的,她理都懒得理。可谁让她成了妯娌,既然避不开,那就得慢慢引导她。 魏氏忙摇头,“没,三弟妹想太多了。” 陈氏脑电波完全跟孟氏在一条线上,心下无奈,她也跟着劝道:“你那脸上就差些‘有心事’几个字。惠娘说得对,咱们都是一家人,家里面也没什么小气的,有什么事不能说。说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没人会怪你。” “真没有,大嫂你们都误会了。” 无论怎么问她都否认,陈氏也急了,“你都快把我给闷死了,是不是觉得书肆那事,惠娘不让咱们插一手,你觉得吃了亏?” 魏氏脸色大变,连忙否认,可这下连最小的阿桃都看出了不对。 “那就大伯家、二伯家还有我们家,大家一起呗。” 孟氏表示赞同,掐下手指算出个数,“刚书肆的价钱说过,咱们三家平分,每家大概这个数。” 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的魏氏沉默了,半晌气虚道:“这么多。” 林家三房,长房继承祖宅祭田,三房会木工能赚外快。只有他们这一房,本就是庶子没有婆母贴己,夫婿还领着修河的徭役,农忙时节经常不在家,剩她一个人田都收拾不上。一进一出中,多年来与两房差距逐渐拉大。 一家人中日子过得最差,这也是魏氏尖酸刻薄的原因。 如今孟氏报出来那个数不小,但她打包票长房绝对能拿出来,但他们二房得掏空家底。 “我本来就没这想法,还是算了。” 陈氏也不想掺和这事,这会借坡下驴,“等阿山亲事定了,马上就是我们家。也就这一年半载的事,家里那点银子得留着。惠娘,还是你们家先去探路吧。” “大嫂这是把我当马前卒?” “给你当了那么多年马前卒,如今也到了你出力的时候。” 妯娌俩嬉笑怒骂间就把这事给定下来。至于林富生那边,他向来听孟氏的。夫妻多年早已养成默契,他相信孟氏会把这事给处理好。在几个女人商量事的时候,他带着两个儿子继续在田里面忙活。他手巧,干什么活都是一把好手。这会功夫好几排稻秧插下来,一排排笔直的跟在地上打过线似得。 阿桃坐在孟氏边上,竖起两只耳朵听着。 自打昨日孟氏提及她亲事后,*辣的脸颊把封住心窍的那层蜜蜡融化了。虽然她心里依旧抗拒着,但却下意识地主动开始吸取这方面的知识。 黑墨水吸啊吸,汲取营养她逐渐强化钢牙。 一场家庭纠纷就此消弭于无形。 即便魏氏心里仍有不甘,话说得这般清楚,方方面面都为她考虑到了,日后提起来她也说不出什么。 连魏氏本人都想到了这点,心里越发憋屈,偏偏对着冯氏这个正牌婆婆还得强颜欢笑,更难受了! 魏氏怎么难受孟氏多少知道点,刚加进来那几年她还会把这当回事。可如今都过去近二十年,孩子们都要成家了,一次又一次,她早就习惯了二嫂的小心眼。 这会她完全没当回事,每天路过二嫂家田地时顶着她那张黑脸和低气压是有点郁闷。可走过去之后,听阿桃兴奋地说几句话,那双大眼睛就像小太阳般,可以驱散任何阴霾,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精神满满地种田。 就这样忙活了足足有半旬,基本插完秧,林青招在书院请得假也差不多到期。 等他回城里的时候,林富生从族长家借来车,套在自家大水牛上。孟氏拿手绢包好那两张银票,又把自家女儿叫过来开始摆弄。 边给她梳头,她边嗅嗅鼻子。 “怎么一股香味?” 阿桃跟着嗅下,疑惑道:“哪儿有?” 孟氏闻下她的发顶,肯定道:“对,就是阿桃身上的味,很淡。” “我闻闻,”阿桃仰起手腕,凑在鼻子上使劲吸,半天没闻出来,“没有啊。” 正好林青招进来,她把手凑过去,“七哥你闻闻,是什么味?” 林青招闻了下,目光中闪过抹疑惑。不过作为男人,他终究对这些有点迟钝。 “阿桃平常身上不就是这个味?” 被他这么一说孟氏也疑惑了,“好像真有点像。” “香吧?”阿桃小脸红扑扑的,得意道:“是天然体香。” 林青招戳下她小鼻子,毒舌道:“还体香,明明就是汗臭味。快把药喝了,外面车套好了,咱们去城里。” 药碗就摆在梳妆台上,自打上次回来后,孟氏每天都要给她熬一碗。那药算不上苦,但也算不上多好喝。 阿桃微微皱眉,是药三分毒,她并不想喝。但娘说这是调理身子的,且中药相对来说安全些。 端起海碗,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乖乖地把空碗展示给孟氏。 “娘,要吃糖。”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孟氏被萌了一脸,费好大劲才保持严肃。从炕头八宝盒中取出一块糖递给她,嘱咐道:“你后面几颗牙还没换完,别吃太多。” 胶牙饧很软,阿桃从中间掰成两半,伸手一半递到孟氏手里。 “我们分。”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把另一半塞嘴里,白了林青招一眼,含混不清道:“竟然说我出臭汗,不给七哥。那明明是香汗,即便有味道也是药味,指不定是药的毒性透过汗毛散出来。” 边说着她边煞有介事地点头,可爱的小模样直让林青招想回书院多请几日假。 阿桃最后那句话可以说是歪打正着。 青麓书院旁边幽静的小院内,秦邕坐在书房案几旁,正翻阅着本医术。 不同于旁边翻开医术用汉子所写,这本医术乃是蒙古文所著。他幼时曾随家中长辈去过西北,大略学过那边语言文字。但多年不用已经稍显生疏,这会又是看专业的医术,所以速度极慢。 当然对他来说是慢,在外人眼中差不多是正常速度。 翻到其中一页,他稍做停留,专注地看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拿到石家账册后,又过了几日他已经把事情理清。然后拐了个弯,借助徐家未曾被羁押的部下之手,上书朝廷澄清事情原委。 他做得很仔细,甚至连徐家那几位部下都不知道暗中襄助之人是他。 本来他可以不必这般小心,但几次三番出手帮助小姑娘,他已经泄露太多蛛丝马迹。既然如此,那就得在别处找补回来。虽然事情麻烦些,可一想到小姑娘那脸,他就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左右也没耽误什么事。 就这样原本三日能完成的事,最终拖到半旬。 一直到今日,他才有功夫闲下来。可闲下来后,他满脑子都是小姑娘那张脸,想最多的是当日跟在娘仨身后时,听到的一言一行、看到的一举一动。 简直跟中邪似得。 他想找点事做,可手下暂无什么紧要之事,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这药方。 闲来无事,钻研下医术也无不可。 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他开始翻阅医术,最后甚至连压箱底的蒙医秘术都翻出来了。 研究半天他终于搞清楚,原来那所谓的香味,是几味药混合后的毒性,长久累积透过人的毛孔散发出来。 说是香味,其实跟人自身有关。如果自身体内污垢太多,那就是恶臭。干干净净的人,才能散发出香味。 如果是后者还好,如果是前者…… 应该不会吧,小姑娘那般可爱,又岂是“藏污纳垢”之人。 蒙医向来玄妙,他也是只知皮毛,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有些坐不住了。 刚准备站起来,外面敲门声响起。 “何人?” 秦武声音隔着门传来,“世子,今日是书肆盘予林家的日子。那里面有不少您幼时读过的书,不知您是否移步过去看看?” 林家人进城了?小姑娘也会跟着过来吧。 一想到这点,秦邕彻底坐不住了。站起来他走向门边,却在打算开门时瞥见了自己身上不甚显眼的衣料。读书图个舒适,他只穿了件最简单的棉布袍,样式算不上多好看。 第一次见面就穿着这般简陋,好像不太好。 我为什么要关注在小姑娘心中的印象?不对,是我为什么要去见她? 秦邕觉得自己简直有病,脚下却很诚实地往屋里拐。 秦武说完话,低头等着世子回复。等了好久没听到声音,抬头正准备再问一遍时,书房门从里面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世子几乎要闪瞎他的眼。 面前的世子换了他本次带来最华贵的那件衣裳,就往常在京中赴宴都不会穿的那种。头发重新束过,玄色发带上绣着镇北侯府独有的暗纹,腰间更是系了他向来都嫌累赘的玉佩。 总之他以前所讨厌、觉得麻烦的一切,这会全部穿上戴上系上。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世子本就是人中龙凤,刻意打扮之下,那场面简直震撼。收到这一幕冲击的秦武觉得,日日与这般世子相对,日后他娶妻时可能会很困难。 “世……世子,您……您要这……这样去?” 秦武那嘴长得都能塞下个蛋了,虽然知道自己模样很好,但秦邕从未这般打扮过,一时间也没准。 “恩?可是有何不妥?” “没……但是您这样骑马出去,龟吸之术练得再好,也很难不被人发现。不等到书肆,半个城池的百姓都知道您来了淮州。” 秦邕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是坐轿。” 今天的世子好像哪里不对! 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然而作为一名合格的下属,秦武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退下命人准备轿撵。 秦邕亦走向前院,路过拱桥时就着湖面照下,微微皱眉。 没错啊,京中最受姑娘们喜欢的魏家公子都是这么打扮的。论相貌他比对方强多了,这般打扮起来也更加丰神俊朗。 一定是这次出任务太久,秦武太久没见过美人,所以审美产生了偏差。 最后看一眼湖面,秦邕昂首挺胸上了轿子。 为他抬轿子的人是暗卫,训练有素,抬起轿子来也是又快又稳。虽然出门时林家已经进城,但他依旧比他们先一步来到书肆。 为林家人带路的正是陆传,书肆要转手的消息也是经他传给的林青招,中间种种更是他一手促成。 事情的起因还是那本精细版讲义。 石家乱了,大半城内商家都多少受波及,翡翠阁也不例外。前面阿桃与孟氏母女到书院找林青招时,陆传便请假归家处理各项琐事。 本就课业不佳,再落下那么多天课,考核岌岌可危之事,精细版讲义如及时雨般出现。通宵背诵一整夜,第二日顶着熊猫眼赶赴考场的陆传发现里面圈出来的内容简直神准,凭借此他顺利过关不说,还头一次考进了前十。 这下把他给高兴得,越发卖力宣传林家妆匣。等妆匣成功卖给石家姑娘后,正好听到书肆要转手的消息。 那间书肆他知道,钱赚不多,但胜在清闲。且林家开销不大,一间书肆足够嚼用。 更重要的是铺面便宜,两次卖妆匣的银子正好够,简直是为林家量身打造,连他都觉得这事巧合到古怪。 暗中查探一番确定并无古怪后,他开始卖力地给好友推荐书肆。 林青招也并非死板的,这般近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然得赶紧接住,于是便有了半旬前他休沐,回家劝爹娘之事。 陆传知晓好友假请到今日,一大早便让伙计在城门口守着。得知林家进城,他立马赶过去,在半路迎上他们。 林富生和孟氏早就认识跟儿子同住一屋的陆传。至于林青山和阿桃,一回生二回熟。两处汇合后,全家人丝毫没有因加这个外人而有任何不适,反倒继续有说有笑。 牛车走到书肆门前时,正好说到今天早上梳妆时香味的事。 “我每天都洗澡,衣服也是新换的,身上清清爽爽根本就没有味道,七哥非得说是汗臭。不信你闻闻?” 边说着,阿桃边撩起衣袖,扬起手挽凑到陆传鼻子边上。 听秦武来报林家人到了,从后面走出来的秦邕,刚掀开帘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第24章 相认 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扬起莹白纤细的手腕凑到少年面前,门口阳光照进来,两人脸上灿烂的笑容刺到了秦邕的眼。 “世……” 突如其来的冷气将秦武下个字冻在嘴边,现在的世子好恐怖。打个哆嗦,顺着世子目光看去。 娇小可爱的小姑娘站在高大英俊的少年面前,对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靥。门口阳光照进来,整间书肆因这一对璧人的存在而满室生辉。 很养眼。 可惜少年不是世子。 冷气越发强烈,秦武心下叹息,微微摇头走上前“棒打鸳鸯”。 “陆公子,幸会。” 陆传正眯眼享受着。 如果他一开始高看阿桃是因为同窗好友缘故,那几次照面过后,他心中对小姑娘的好感与日俱增。 这般灵秀的小姑娘,若是他的亲生妹妹该有多好?心中遗憾越发强烈,几次接触下来,在他他半是真心半是刻意地引导之下,小姑娘心中结缔逐渐消除,面对他时逐渐跟在林青招面前一般随意。 眼前的胳膊莹白如玉,隐约带出丝女儿香,陆传心下一阵悸动。 还没等仔细辨认那种情绪,门帘掀开,似乎有一阵冷风从内室传来,然后书肆幕后主人走出来。 “武爷,幸会。这便是在下跟您提到过的,对书肆有兴趣的林家人。” 抱拳打过照面后,陆传开始为秦武介绍林家人。 林富生与孟氏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但做人向来堂堂正正,自问对上谁也不会心虚。所以这会虽然面对来自京城的武爷,虽然对方衣着打扮一看便知身份不低,但他们却没有丝毫怯懦,反而是不卑不亢,在陆传引荐时朝对面微微点头、微笑行礼。 跟夫妻俩见完礼,秦武余光往帘子后面看下。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何世子对这家人青眼有加。 虽然他们只是普通的庄户人家,但为人处世上比起京中某些官宦人家也差不到哪儿去。既不粗俗也不怯懦,就那么平平常常,可这份寻常却让人倍感舒适。 不知不觉间他越发放松,等对方介绍林青招后,他已经能很自如地寒暄道:“青招公子才华横溢,某刚来几日,便已有所耳闻。这书肆盘给你们林家,某也能放心。” 最后一个要介绍的是阿桃,走到她跟前,看着她露出的脖颈上白嫩的肌肤,陆传一顿。 林家人好像是祖传的肤质细腻。别的不说,春耕秋收每次林青招都要向夫子告假、回村里帮忙,风吹日晒完回来肌肤顶多有些发红,没几日便恢复白面书生状。而林家最为辛苦的林父,相对于一般乡民来说也要白净些。 当然最白净的还是小姑娘,刚才露出那一截手腕仿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想到这他喉结滑动,莫名说不出话来。 陆传停顿得太过明显,秦武很快察觉出异常。 “这位可是林家千金?” 不光秦武,秦邕也在门帘后面看着。 方才秦武出去,帘子将要合上时,他眼疾手快地伸脚撩一下,帘子以诡异地角度留出条缝。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但他在里面却能将外面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耳聪目明的他甚至感受到了陆传不稳的呼吸。 而他最忘不掉的,还是方才帘子掀开时,小姑娘比桃花还要明艳的笑容。 难道她喜欢那样的? 嘴上没说一个字,但他心里已经把陆传从头到脚批判个遍。 长那么矮、还那么瘦,袍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有那双狐狸眼,比女人还要阴柔。全身上下哪有丁点男子汉气概,哪点……又比得上他! 横挑鼻子竖挑眼后,他还是摘下了腰间玉佩。正想着再改下什么地方时,就听到外面可以的停顿,还有那若有似乎的吞咽声。 臀下的垫子里似乎藏着一万个根针,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掀开帘子。 “阿武。” 冷冽的声音传来,阿桃循声望去,就看到一团光亮自帘后闪出。 少年容貌无懈可击,华贵的衣冠更是完美烘托他周身气质。他只是简单地站在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打上了马赛克,自发自觉被屏蔽。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简直比漫山遍野的桃花林还要好看。 熟悉的感觉袭来,脑海中某个片段闪过,这次她抓住了。 “是你!” 他就知道,以他的容貌,见过的人不可能忘。 小姑娘脸上的惊喜取悦了他,弥漫在书肆内的寒气散去大半。秦邕再次恢复成那个理智的镇北侯世子,仅存的一点怒气悉数被他针对性地散发向某个点。 “世……主子。” 世子怎么出来了?被发现后传到京城,又是一桩麻烦事。 惊讶之下秦武差点道破他身份,虽然及时改口,可他依旧有些心虚。 旁边林家人根本没心思去想他口误,全家上下皆被这声尊称给震住了。方才秦武无论从哪方面给人的感觉,都昭示着他身份不低。没想到这样的一位人中龙凤,竟然只是个家奴。 那他背后的主人身份得有多高? 这般人用得着置卖产业?其中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自进门后一直不卑不亢、满脸淡定的林家人,这会脸上的表情开始皲裂。然而下一刻,少年的反应却让他们彻底石化。 “恩,是我。” 秦邕走到阿桃跟前,点头道,余光瞥向陆传,冷气不受控制地朝他释放。 方才透过帘子缝隙看着对方一举一动,就像是一块镜子般,映照着他这些时日的举止。那些从未感受过的反常情绪,令他费解的种种不受控的举动,这会都有了解释。 福至心灵间,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虽然依旧不明白为何会对个没见过几次面,话说得不超过三句的小姑娘产生这般炽热的感情,可如今既已成事实,他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此间事了,不日他将要离开淮州。相隔千山万水,日后能否谋面还是未知。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并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最起码要光明正大地见她一面。 “馄饨摊?” 离进了对方那张脸越发耀眼,阿桃如今被晃得只剩下本能,下意识开口道。 “恩。” 秦邕点头,很想遵循着自己本心抚摸下她桃花般的面颊。可理智告诉他小姑娘家人还在,得克制些。 移开目光他看向林家人,朝帘子后伸手做“请”的动作,开口道:“门前人来人往,说话谈事也不方便,还请诸位移步里间。” 说完他给秦武打个眼色,等众人在里间落座时,桌上已经摆了几样小姑娘最爱吃的点心茶果,而阿桃的位置离陆传很远。 茶水端上来,林富生和孟氏正襟危坐。已经过了初见惊讶的阿桃见此,也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双手搭在膝上,对满桌可口的食物视而不见。 “诸位不必惊慌,这间书肆不过是手下人偶然购置。在下在城中另有产业,这些年鲜少用到此处,兼之书肆收入微薄,留之没甚大用,故而是真心想盘出去。” 他这般把实话说出来,反倒很容易让人忽略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开始专心权衡此事。 如他所言,书肆的确收益不高。但所处地段却是极好,且其中诸多藏书林青招能用得到。最关键的是价钱便宜,以林家如今家底,这大概是能在城内购置的最好选择。 长子已经十七,婚事再也拖不得。次子明年即将乡试,得此亦是如虎添翼。两位兄长好了,后面的小娇娇再过两年选亲事时才能有更多余地。 好像没什么该考虑的,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两方立下契书,最后孟氏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子,书肆地段如此之好,明明可以卖到高价,为何要如此关照我们?” 关照么? 不过是间书肆罢了,对他来说跟一碗米饭、一件衣裳,这种日常微不足道的东西没什么区别。 侯府维持那般庞大的关系,需要的资源不是一点半点。这些年接触下来,如今掌管着侯府暗地里九成以上的产业,他对这些已经麻木了。 略有深意地瞥了下首小姑娘一眼,她同样也瞪大眼睛在看着他。四目相对间,她灵活地眨眨眼,然后桃花瓣粉嫩的唇瓣扬起,冲她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瞬间,他的心如被三月春光照耀般明媚。 原来小姑娘就是天生笑起来好看,并不是对着那狐狸眼少年才如此。 明白这点后,他心中寒意彻底散去,重新恢复了作为掌管侯府大权的侯世子的沉稳。 “银货两讫,实在没什么关照一说。不日我将返京,不出意外应该鲜少有机会回来……” 最后这句话本是事实,可余光暼着小姑娘,他竟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上什么东西。 阿桃瞪大眼,看着他好看的侧脸。见他余光时不时瞥过来,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到底是什么呢? 疑惑感一直盘旋在心头,直到双方签好契书,临退出书肆时,对方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直视着她,开口道:“令嫒天真烂漫,在下忍不住有此言。时下虽只许男子科举,但姑娘家多读些书总没有坏处……” 天真烂漫? 书肆门外不远处有个套圈摊,电光火石间,当日一幕闪现在脑海。 冷峻少年托着瓷娃娃递到他面前,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还有灿若星辰的眼眸,跟面前之人一模一样。 第25章 识破 阿桃回忆着当日情形,套圈摊旁,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拖着瓷娃娃递给她。 当时的情绪依旧清晰地留在脑海,她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手,满心以为手主人定是钟灵毓秀、夺天地造化。可抬起头来后却发现,除却那双眼睛外,他的其余五官实在是平凡无奇。 那人跟这人……会是同一个人么? 心下升起大胆的猜测,视线从套圈摊上移开,她看向少年。 恰好少年也看着门外套圈摊,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扭过头。四目相对间,他朝她微微点头。 这是承认了? 容貌差距实在太大,一时间阿桃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小姑娘不信? 看她眼睛瞪得那么大,瞳孔圆睁,越发如猫儿般,秦邕只觉自己心头有一双爪子在挠,心痒痒的。 当着人家爹娘的面,他不好做什么。在小姑娘眼睛瞪得越圆时,他伸手,做了个往前递的动作。确定她看清楚后,他很自然地把手往旁边一伸。 “诸位,请。” 各方面都已谈妥,契书也已新立,剩下的只有去衙门跑一趟。 秦邕略带深意地看下旁边狐狸眼少年,越看越觉得他碍眼。等下去衙门,这人肯定也得跟上去。若有可能,他也想一道前去。可他身份敏感,若是公然出现在衙门,只怕不出几日,弹劾镇北侯府的奏章就会出现在御案上。 手握本朝半数兵权的镇北侯府,世子私自出京,这意味着什么? 只怕到时,龙椅上那位午睡都会做噩梦吧。 心下越发嘲讽,面上他却没有露出半分,而是耐心解释道。 “当日买书肆时乃是阿武出面,今日便由他陪你们走一趟。待稍后事毕,午间在下于庆丰楼宴请诸位。” 这下不用他特意使眼色,彻底确定自家世子心意的秦武已经自发自觉地行动。 书肆离县衙算不上远,几人干脆弃车徒步走过去。一路上秦武牢牢霸占陆传旁边位置,拉着他询问着本地风土人情,不给他任何跟小姑娘接触、闲聊的机会。 阿桃尚还沉浸在惊讶中,脑子里一会是那双格外出彩的眼睛,一会又是那张用语言难以形容的俊脸。不知为何,越想她越觉得那双眼睛格外熟悉。那感觉,就仿佛她曾在过去某个瞬间见过。 到底是在哪?无意识地随着前面家人向前走,她陷入沉思,压根没注意到秦武反常。 然而被直接针对的陆传却感受到了,他有些莫名其妙,京城来人未免太过热情,尤其是对他。 听说京中许多人有“龙阳”之好,石家那头自诩风流潇洒的猪也对他表达过爱慕,直把他恶心的现在想起来都有些作呕。 来人相貌虽不出彩,但一身气场却不可小觑,不会也有那方面爱好吧。 思绪刚转到这点上,从胡同里拐出来,县衙门口映入眼帘。 该做正事了,陆传忙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上前一步对着门房处的衙役寒暄起来。 短短几日后,林富生与林青招父子再次迈入县衙,受到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上次他们来时先是在衙门门槛外面等待许久,直到衙役吃茶歇息完才被准许进去。进去后又在院中等待许久,直到衙役办完前面积压的差事才有功夫接见他们。接见之后,又以需要实地调查为由回绝他们,变着法要茶水银子和跑腿钱。 总结起来,忙活半天没有任何结果。 而这次,他们被门房热情地迎进来,请到明堂坐下后,立时有丫鬟端上热茶。那茶水既不滚烫又不凉,入口温度刚刚好。一口茶喝下去润润喉,有书吏亲自前来,客气地问完情况后,当场提笔起文书,盖章入档。 从进衙门到事情办成,花了不到一刻钟。出衙门时,那书吏脸上堆着笑,亲自送他们出来。 衙门台阶上,陆传跟书吏寒暄着。 “今日麻烦兄台,改日我请你吃酒。” 书吏脸上笑容愈盛,“陆公子客气,一点小事举手之劳罢了,你派人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陆传道:“这可是林家的事,我跟阿招乃是莫逆之交,哪能怠慢。书肆开在城里,日后有事的话你们也多照顾着些。” 书吏拍着胸脯道:“那当然,陆公子朋友就是在下朋友。放心,日后城里那些地痞流氓乞丐,我保证他们见着书肆绕道走,绝不会有人敢上门寻衅滋事。” 两人称兄道弟着,旁边林富生却是感慨万千。只不过陆传刷下脸,待遇却是如此不同。 不过他没有自怨自艾多久,世情如此,凭他蝼蚁般微薄的力量,目前无力改变什么。认清现实,然后他很快振作起来,反过来注意着陆传的言行举止。 林富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书肆已然盘下来,日后逢年过节少不了打点这些阎王小鬼。林家祖祖辈辈都在桃溪村种田,从没有人跟官府打过交道,对这些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如今现成的机会,他得赶紧跟人家学着点。 秦武就站在旁边,他虽不是太敏感的人,可林富生实在太过老实,种种情绪变化就差直接写在脸上。 从头到尾感受得一清二楚,他越发肯定世子的眼光。这家人出身虽寻常,可无论前面待人接物的不卑不亢,还是如今的不自怨自艾反倒虚心观察学习,都让人觉得舒坦。 这样的人家,让他也愿意帮一把。 在他思索清楚后,那边陆传和书吏也寒暄得差不多。拐角处传来一阵喧闹,有几名衙役抬着个担架上面,隐约看到担架上鼓起一团肉。 “竟然找到了!” 书吏目露出兴奋,陆传问道:“谁?” “还有谁,石家那头……石家嫡长子呗。” 石家那肉猪啊,刚才一路上的繁杂思绪尚在脑海,陆传一噎。 书吏喋喋不休道:“石老夫人当真心疼这孙子,为这事甚至亲自去过县令家。这几日衙门空空荡荡,所有人都出去,方圆百里内大海捞针般找人。本以为过去这么久,应该就找不着了,没想到还真给找到了。这下石老夫人一准高兴,指不定赏下什么。” 说完担架也来到台阶前,书吏迈几步迎上去,好奇地问道旁边衙役。 “在哪找着的?” “乱葬岗。” “那边这阵闹鬼,这么久他竟然没事?” “这哪能啊,乱葬岗那不住着个疯婆子。他被那疯婆子捡回去,一直养在家里。一大早我们找着的时候,他正跟那婆子做着好事,这身衣裳还是从兄弟身上现脱下来给他的,不然简直不能看。” 衙役压低声音说道,脸上挂着讥笑。 “别、别过来。不、不要了!” 石朱说着胡话,手上做着躲闪动作。正上台阶的担架有些不稳,稍微一歪,挣扎的他从担架上滚下来,在台阶上一磕,人也跟着醒过来。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秦武那张脸。 “是你!” 声音传来,秦武突然意识到,他今天出门时,带得跟绑架这头猪当天是同一张面具。 要糟! 强行稳下心神,当务之急还得赶紧跟世子说下此事。 “这位公子,我们可曾见过?” 石朱脑子本就不清楚,对面坦然的态度让他一阵疑惑。再看对方身上绸缎衫,能穿得起这种华贵衣裳的人,又怎会做那等鸡鸣狗盗之事? 这般想的石朱完全忘记了,他也是出身富贵,终日不干人事。 人的秉性,本来就跟所拥有钱财多寡无关。然而石朱深以自家有钱而优越,在他的意识里,有钱人样样都是好的。 这会他迷惘道:“莫非是我认错了?当日绑架我之人,相貌跟你很是相似。” “石公子,人能乱碰,话可不能乱说。” 说完秦武转身,邀请道:“时辰不早,咱们起步去庆丰楼?” 石朱找回来,衙门也该忙起来。几人也没再打扰,而是顺着秦武话朝庆丰楼走去。 打定主意将事情报告世子后,秦武想着林家的事。 仆随主,他也是身体力行之人。出衙门时他想着帮林家一把,这会稍作沉吟便开口,提议林家把书肆先前的掌柜留下来。 “那掌柜我认识多年,本身是个秀才,也算识文断字。且他与这城中大多卖笔墨纸砚的老板都算相熟,你们初次做生意,只怕有些不懂的地方,留下他也方便些。” 林家人简直求之不得,篡权什么的,他们连书肆正常运作都还没弄清楚,想这个为时尚早。 在一窍不通之时,有个样样懂行的人帮他们照看着,那简直是再好不过。 林富生眼中满是期待,但还是迟疑道:“先前立契书时,掌柜曾说他年事已高,想回老家颐养天年。这般辛苦他,是不是强人所难?” 秦武摇头,想起某些事。 那掌柜的年过五旬,膝下只有一老来女。姑娘原本已经定亲,可前不久男方那边突然改口退亲。之所以想回乡下,不过是想找个没人知道这事的地方,给自家亲生骨肉找份好姻缘罢了。 掌柜家姑娘是个识文断字的,年龄与林青山相仿,倒是门好亲事。 不过毕竟都是退过亲的,这中间指不定还出什么事。他现在说出来反倒不好,时日长了林家自会发现,到时能不能成那就看天意。 略有深意地看了林青山一眼,到嘴边的话最终没说出来,他只道:“放心,这事我去说。” 第26章 凯旋 知道先前做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能继续留下来掌管书肆,林家人也是彻底放下心。 书肆虽不起眼,但却与翡翠阁、庆丰楼等老店所在的繁华街巷只隔一条街,同时与莘莘学子所聚集的青麓书院相隔也不是很远,可以说是真正的闹中取静。原本林家那点银子,想都不敢想这种地方,如今能盘下来,全家人都感觉天上掉馅饼,而且还是直接掉到嘴边、张嘴就能吃到的那种。 本就是意外之喜,如今掌柜留下,那便是锦上添花。 朝庆丰楼走时,全家上下脚步轻松,边走边聊着书肆日后发展。 “书院好些同窗本就有好些定期在这间书肆拿文房四宝,等这次回去,我再把讲义做得精细些,争取让他们背后的家人也在书肆订货。”林青招说道。 一旬前,在陆传刚开口提议书肆时,他就已经开始考量这些。 爹娘赚银子不容易,既然决定盘下来,那就一定要做好。同寝好友陆传出自翡翠阁,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同吃同住好几年,他开口请教,对方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次请教下来后,林青招发现做生意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他跟青麓书院这些同窗在一起混了半辈子,好多事都是一句话的事。单凭他们,也足够书肆赚的。 “七哥,你这样的话,背后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林青山前车之鉴摆在那,阿桃有些担忧。向来人言可畏,有些事不管有没有错,总有看不惯你的无事生非,编出特别难听的话。 “闲话?” 陆传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凑到阿桃身边,狐狸眼一眯,道:“阿桃上次来书院,还没领教到你七哥的威武?阿招讲义简直是定住孙猴子的五指山,一本砸下来,连我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得乖乖敬着。” “去你的,离我家阿桃远点。”林青招上前拉他。 陆传反倒越发往阿桃跟前凑,回头用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道:“上次不是说好了,阿桃也是我妹妹。” 不止林青招,连秦武汗毛也瞬间抖起来。 刚他在想着被石朱认出来的事。石家不足为惧,但他们身后的白家却委实让人担忧。想得正入神,他也忘了隔绝陆传与小姑娘。 一路上平安无事,没成想到了庆丰楼门口,叫他钻空子溜了过去。 世子没看到吧? 心下一紧,他下意识地抬头。就见庆丰楼二楼虚掩着一扇窗,窗户边隐约露出张侧脸。 虽然看不真切,但隔着老远他依旧清晰感觉到那张脸上的寒意。 两罪并罚,完了。 心里已经开始奏哀乐,面上他却不动声色,硬着头皮顶上去。 “诸位,到了。” 林青招正在和陆传互损着,妙语连珠听得阿桃眯起眼,白皙粉嫩的脸颊上笑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居高临下,这般可爱的模样清晰地传入秦邕眼中,心里越发痒痒。此刻他有了跟陆传同样的感受,这般可爱的小姑娘,如果家里也能养一只,忙完一天回来看看,满身疲惫应该也会被她甜甜的笑容而驱散不少。 可惜,明日他就要启程。 等他不在了,有陆家公子多照顾着些,小姑娘应该过得更顺遂。 暂且忍忍。 强行压下心中酸意,再看陆传时他脸上寒意散去不少。等阿桃等人被引入楼上包厢时,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竟然是凯旋亭,秦公子不愧是京城来的,果然大手笔。” 陆传也不是傻的,秦武一路上种种有意无意的特殊对待,刚开始他想歪了,可没多久他便回过味来。在洽谈书肆之事时,他与这人有过接触,当时明明好好的,为何没几日不见便有了如此变化? 原因只能出现在新现身那人身上。 那人对他有敌意。 可敌意从何而来?余光瞥见被阿招和林家大哥护在中间,讨喜的小姑娘,他脑海中突然回忆起刚才一路上的诸多细节。 每当他想离小姑娘近点时,秦武总会及时开口,向他询问本地风土人情,然后不着痕迹地将他隔在最外面。刚才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所有事串在一起,越想越觉得可疑。 疑点越想越多,陆传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对方是在针对他。 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男人的好胜心升腾。刚准备做点什么,他便看到包厢门上那块牌匾。 竟然是凯旋阁? 庆丰楼二层大小十二个隔间,其余十一个他都能订到,唯有这凯旋亭,莫说是他、连石家那等喜欢用银子砸人的,也砸不开这间的门。甚至他还知道,县令摆席面,想请厨子到县衙,庆丰楼会派。想来这里吃,凯旋阁旁边装修华丽的庆丰轩可以用。想进凯旋亭?不行! 姓秦的到底什么来头,都能让凯旋亭开门迎客? “凯旋亭?” 阿桃仰起头,小手指着牌匾上三个字,清晰地念出来,疑惑道:“是将士凯旋的那个凯旋?” “正是如此,”隔间门从里面打开,迎着光秦邕那张脸露出来,对着阿桃等人道:“诸位,里面请。” 让出半个身位给人通过,在小姑娘进来时,他略有深意地看着跟在旁边的陆传。四目相对间,察觉到对方眼中敌意,他饶有兴趣地勾勾唇角。 这么快就有所察觉,秦武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情绪外露。 他堂堂镇北侯世子,面对至高皇权时需要小心翼翼韬光养晦,对上这些寻常人,还没必要隐藏什么。 难得觉得小姑娘顺眼,和他心意。想对她好点,那就光明正大拿出来,没必要遮遮掩掩。 冲陆传点头,随着小姑娘进屋他一道转身,在她旁边解释道:“庆丰楼源自京城,乃是百年前一武将所开。那武将在从戎前乃是乡间有名的厨子,迫不得已拎起刀上战场。后来大夏立朝,身居高位的武将并没有忘本,而是开了这间酒楼。他本是农家汉,最期盼的便是庄稼丰收,酒楼便名庆丰楼。” 阿桃点头,道:“那凯旋阁,便是他得胜凯旋时最为开心,便将酒楼中最好的隔间以此命名?” “正是如此,其实‘凯旋’二字还有另一层寓意。” 阿桃好奇道:“哦?什么寓意。” 似乎想到什么,秦邕有些无奈地摇头,神秘道:“等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那他们还会再见?阿桃仰头,看到那张怎么看都完美的侧脸,没多看几眼便有些晕陶陶的,下意识觉得能再次见面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 “那我等着听。”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脸颊上一对浅浅的梨涡,说话的声音中带出点天然的软糯,嗓音甜甜的。 离着近了,她身上那股桃花般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明明是个没胸没臀的小丫头片子,但秦邕却觉得此刻的她比满天下的女子都要美好。 “好。” 郑重地许下承诺,他顺手为她拉开椅子。待她坐下后,又去拉她旁边的椅子。 还没等坐下,陆传突然开口:“今日秦公子是主人,您请上座。” 本来看来人能订到凯旋阁,陆传已经冷静下来。比县令来头还要大的人,他们陆家尚还惹不起。 可方才一问一答间两人间的气氛实在太过亲密,就好像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圈子,外人谁都插不进去,这种感觉让他不舒服极了。 向来狡猾稳重,凡事都要先行权衡利弊的陆传如今却想任性一回。 京城来的又如何?来头大又如何?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里是淮州,他陆传还怕了他? 当即他上前一步,扶住椅子把手制止他。 秦邕微顿,扭头朝他看去。四目相对间,对方神色中全是坚持。 这是跟他对上了?他眼神变得危险。 陆传丝毫不畏惧,脸上洋溢着笑容,狐狸眼中闪过冷光,朝正对门口的位置一指。 “秦公子,请。” “不必。” 秦邕收敛寒意,看向旁边林富生:“今日不过吃顿便饭,不讲主客,只讲辈分。林家伯父伯母为长,理应居上座,您二位请。” 旁边秦武差点跌破眼珠子,什么时候他们家世子这般随和了。 他们世子未满十岁便开始掌管侯府家业,当时他小腿都还没侯府门槛高。多少老掌柜看他年纪小,便想偷奸耍滑。为震住这些人,多年来世子练就了满身威严。多数场合他都直接坐主座,用强大的气场和绝对的实力压服下属。 怎么如今…… 这可是近十年来头一遭啊!世子到底要为小姑娘破例多少回! “请。” 秦邕伸手,重复道,气场稍微外放。 能管束偌大侯府遍布五湖四海产业的世子,气场该是何等强大? 即便稍微释放出一点,也不是林富生和孟氏这等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所能扛得住。夫妻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经顺从地在主座和主陪上坐下来。 待他们落座后,秦邕再次看了陆传看了一眼,然后带着获胜者的轻松,大大方方地在阿桃旁边坐下,同时轻松地招呼着所有人: “都坐。” 话音刚落,狐狸眼少年便在阿桃旁边另一个位置坐下,同时还笑吟吟地说道:“就跟秦公子说得那般,阿桃妹妹天真烂漫,着实讨喜。今日好不容易一起吃饭,就让在下也沾沾光,在她边上坐下。” 秦邕的好心情按下休止符。 第27章 留宿 秦邕和陆传言语间的交锋实在太过明显,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来。 更何况孟氏本就不是迟钝的人,从在书肆立契书开始,她就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而在书肆门口时,对方那句“令嫒天真浪漫”更是让她感觉越发强烈。而如今对面两人的举止反应,更是让她回过味来。 孟氏心里一阵诧异。 阿桃才多大啊?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论性子还是身量都一团孩子气,怎么就…… 对面两人一看就知道是人中龙凤,怎么就齐唰唰看上个十二岁的孩子。 不可能吧? 孟氏这当娘虽打心底里觉得阿桃样样都好,这会也不敢往哪方面去想。 自家姑娘招人喜欢当然是好事,抬头看着两人,孟氏脸上带着成功盘下书肆的喜气洋洋,笑吟吟道:“陆公子你可别抬举她,再说下去,她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 阿桃正高兴着呢。 从书肆开始,种种反常她并非毫无察觉。一来她丝毫没从两人身上感觉到危险,二来家人都在身边,她本能地觉得自己是被保护的,所以也没什么戒心。 无论传哥哥还是秦公子,给她的感觉都跟家中七位兄长没什么两样。被如此优秀的两位照顾着,她心里那个高兴,眉眼弯弯,小脸上红扑扑的。 小姑娘傻笑什么呢? 眼角余光看到她笑盈盈的侧脸,颧骨上升起桃花般粉嫩的颜色,秦邕感觉自己也跟着轻松起来。那笑容仿佛有感染力似得,离她近了,周身都被她散发出的愉悦所包围,全身上下都像泡在温泉里,暖洋洋的。 小姑娘在那狐狸眼面前,好像笑得没这么甜? 自觉扳回一筹,秦邕重新轻松起来。智商迅速拉升,他很快察觉到自己方才所作所为有些不妥。 林家夫妇还在呢,当着爹娘的面抢人家姑娘?还好小姑娘年纪尚小,不然他们成什么了。 秦邕跟孟氏想到一块去了,他明白自己对小姑娘的感觉不一样。可对方还是个孩子呢,身量才打到他胸膛。他自诩正人君子,还不至于有那种禽-兽的想法。 “娘~”阿桃拖长音,甜糯糯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声音传到秦邕耳朵里,他越发觉得小姑娘可爱。果然,他只把她当妹妹。不像对面某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时刻刻针对他。事情做得那般明显,丝毫不顾小姑娘爹娘还在场。 瞥下陆传,秦邕眼底划过一抹几不可见的鄙夷,恰好被同时也看向这边的陆传捕捉到。 陆传心中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大爷的,是谁先针对的谁,现在差点被抓包,反过来又怪我无理取闹? 任凭心里如何鄙夷对方,两人面上皆牢牢端住,做出一团和气的模样。随便说两句把话茬搭过去,待菜上来后,憋着气的两人互相找破绽。 “秦公子不日将回京?不知是哪日,相识一场,在下也好为公子送行。” 陆传端起茶碗,嘴上客气,眼中意思清清楚楚:快滚吧你,打哪来的滚哪去,我亲自看着你滚。 秦邕也毫不示弱:“近日石家出事,城内多数商家皆受波及。相识一场,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陆公子开口便是。” 被石家赊了不少账吧?最好忙到焦头烂额,忙死算。 男人犯起蠢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住。 坐在两人中间位置,阿桃感觉到了两人间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气氛。那感觉,就像是每隔一段时间七哥回家,千方百计战胜其他六位哥哥那般。 哥哥太多,可真是甜蜜的烦恼。 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干脆埋头专心地挑起鱼刺。挑好后她拿勺子托着,用筷子夹起来,伸长手臂隔着林青招递给孟氏。 “娘,吃鱼。” 孟氏碗里也有块鱼肉,一边挑着刺,一边听陆公子和秦公子谈“生意上的事”。 秦、陆两人对于情绪的掌控十分到位,除去坐在中间又是争执焦点,双重直接感受的阿桃外,桌上其它人,甚至连林青招都认为他们是在谈正经事,皆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夹一筷子菜。 看到女儿递过来的鱼肉,孟氏一愣,然后心下升起股感动。 “你吃吧,挑刺那么麻烦。” “正是因为麻烦,女儿才给娘挑好了,娘只管吃就好。” 鱼肉放进孟氏面前的碗里,阿桃坐正了,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道:“娘吃着开心,女儿也开心。” 正在打机锋的秦邕和陆传安静下来,看着小姑娘眼中满满的认真,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斗气有些可笑。 都多大人了,大庭广众之下怎能做这般幼稚的事。要斗,那也是私下里找人揍他一顿! 刚简直蠢到没边儿了。 如果阿桃知道两人此刻想法,肯定会重重点头。对,就是蠢到没边了。这何止十头牛拉不住,一百头也拉不住啊。 “不说话了,这鱼得趁热吃,凉了会腥。” 秦邕率先开口,而后拿起筷子开始吃。第一口他便眼前一亮,感慨道:“这鱼做得,跟京中庆丰楼一个味道。” 恰好掌柜亲自领着伙计来上菜,听到这话后忙解释道:“我庆丰楼的大厨都是从京中派来的,这些年小老儿一直秉承着京中配方,连盐都得用同一个盐场出的。庆丰楼源于京城,最不能失掉的,就是这传承百年地地道道的味。” 秦邕来淮州后暂居的小院,厨子便是从庆丰楼暂调过来的。当时他还以为是庆丰楼看到令牌后刻意为之,没想到却是一直如此。 这些年随着生意做大,好些地方的庆丰楼越发浮躁,甚至连京城中总店味道也不再那般纯正。没想到今日在淮州,竟然见识到最地道的庆丰楼。 或许日后闲来无事,可以多来几次。 扭头,看到正在认真挑鱼刺的小姑娘。她嘴巴里也赛着块家人递过来的鱼肉,一鼓一鼓的,配合着认真的神情,说不出的可爱。 片刻前他们好像约好了,日后还要再见? 既然能再见,那也不用再为明日离开之事惋惜。想明白后秦邕开始闲话家常,问起了林家日常生活中事。 虽出身侯府,但他涉猎广泛,于农事也知之甚详。几时育秧、几时插秧,何时该浇水除虫,虽然没有亲身实践过,但理论上他很丰富,这会完全能接得上话。 “插完秧后,这几日内最好不要浇水。” “为何?”林富生疑惑道。 “近日恐有雨,还会有风。浇了水倒是无所谓,倒是下雨排出去便是。只是被水浸灌后稻田泥土松散,刚插上去的稻秧根尚未抓牢土,被风一吹容易倒伏。” 后面一句半辈子下来种田的林富生当然明白,可他怀疑的是前面一句。 “有雨?县衙没张贴告示,今早出门的时候,还有衙役进村指导农事,让我们趁这几日赶紧浇水。” 一直埋头苦吃的秦武开口:“我家公子说得绝对没错,就我们夜宿……他会观测星象,半月前那场瓢泼大雨,他就提前知道了。” 孟氏也停下筷子,略作沉吟后道:“今年春天本来就犯着邪门,往年春雨贵如油,今年雨水大的连淮河都开个口子。再说那进村指导农事的,不就是为茶水跑路的那点铜板,往年说得也都是那一套。我看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左右咱们离桃花溪近,怎么都能浇上水,早浇两天晚浇两天也差不了什么。” 饭吃得差不多,一想到清早地头撅开个好大的口子放水,这会应该已经放进去不少,孟氏便坐不住了。 刚才闲话家常,因对农事一窍不通而丝毫插不上话、只能干着急的陆传终于逮到机会。 “时辰不早,秦公子明日离开此地,今日回去想必还有很多事要打理。要不,今日就到这吧。” 孟氏借坡下驴,赶忙道:“秦公子帮了我们家这么大忙,按理说明日本该送送你。” 秦邕也没隐瞒什么,而是直接道:“林夫人不必客气,实不相瞒,在下此次乃是秘密来此地,本就不便有人相送。天色不早,且山路难行,你们还是早一步上路,今日就先到这。” 说完秦邕站起来,在下楼后他并没有朝正门走,而是朝众人拱手,直接朝后门走去。 “看来这位秦公子还真是秘密来此地,不论他来这的目的是什么,今日人家帮了咱们家这么大忙,这事谁都不要说出去。” 出庆丰楼,孟氏嘱咐道全家。 “我看那秦公子来头不小。” 陆传眯眼说道,出身陆家,见惯了金银,他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方才对方身上无意识间露出的威势,可比县太爷强多了。这般年纪这等气场,绝非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 孟氏神色越发郑重,言语间却丝毫不怠慢:“恩,今日也谢谢陆公子,有空来桃溪村玩。” “下次休沐我便随阿招过去,倒是林家伯父伯母可别嫌我叨扰。”说这句话时,陆传有意无意地瞥过阿桃。 在与陆传告别后,一家人回书肆取牛车。 到书肆门口,掌柜热情地接住他们,并且告知他们秦武已经派人知会过。 掌柜抱拳,躬身感激道:“承蒙新东家不弃,我这把老骨头,日后就继续呆在书肆了。” 林富生赶紧摇头,上前扶他起来,孟氏也跟着上前,道:“徐掌柜这些年把书肆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您在我们不知道有多放心。先前这书肆怎么着,日后还是怎么着。您那,就放心呆在这。” 新东家是仁善的,日后知道她家姑娘那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这几天愁白了许多头发的掌柜放下一半心,开始带他们熟悉书肆。掌柜在这一呆近三十年,书肆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每一本书,闭着眼睛他都不会搞错。 “前院是书肆,后院东厢是库房,西厢我们一家暂时住着。至于正房则一直空着,我也定期打扫下。东家若是想住,今晚便能住下。” 由掌柜领着转悠下,孟氏越发觉得这书肆买得值。后面院子虽不大,但不难看出掌柜是个细心的人,收拾得井井有条。 不过她始终挂心着村里的田,待掌柜提议后便摇头,道:“田里还有事,我们出门前拜托亲戚照看着,现在得赶紧回去。” 话音刚落,晴空中轰隆隆的春雷落下,秦邕方才那番话响彻脑海,这下连林富生都坐不住了。 “得赶紧回去,告诉大哥二哥他们。” 与半月前相似,套牛车的功夫,云层已经从北方开始压过来,眼见着就要下雨。 掌柜的拿几件蓑衣过来,到阿桃时犯了难。 “这……书肆中暂时没有这般大的蓑衣。” 孟氏却是早有打算,“阿桃大病初愈,不能再受寒。这雨有可能半路淋下来,到时蓑衣都盖不住。” 然后她转身拜托掌柜,“这几日,便拜托掌柜照顾下。” 这……余光瞥了眼西厢,掌柜神色微微犯难。自打那天杀的一家要退亲的话传过来后,阿英已经许久未曾出门,每日只在院子里透透气。这下再进来个生人,她岂不是连屋门没法出了? 看到小姑娘讨喜的脸,他心念一转。或许来个同龄小姑娘,有人陪着,阿英能开朗些? 主人家的开口了他也不能拒绝,且静观其变。无论如何,他这把老骨头都得护住可怜的阿英。 “不麻烦,正房都是现成的。就怕我们家粗茶淡饭,委屈了姑娘。” “娘,你们不要我了么?”阿桃眼睛大大的,可怜兮兮地问道,她不想跟家人分开。 惹人怜爱的小模样成功驱散了孟氏心下焦虑,她笑道:“这孩子,只不过让你暂住几日,新房子还不喜欢?放心,过几日就让你哥进城来接你。” “可我想回家,帮娘。” “一下雨田间都是泥,我还舍不得让你过去。乖,在这多住几日,若是无聊了就看点书,你七哥不是教过你识字?” 亦步亦趋地跟着牛车走到院门口,阿桃嘱咐道:“娘,你可一定要裹紧蓑衣,不要淋到雨。如果田里活太累,就叫女儿回去干。别看女儿胳膊细,力气可大着呢。还有,一定要早点来接我。” 明明只是分开几天,可她却跟生死离别似得。这般贴心,弄得孟氏恨不得把她踹兜里,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阿桃是真的伤心,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跟爹娘分开过呢。如今一想晚饭时吃不到娘做得饭,她就觉得全身上下都不对劲。 倚在门口一直目送牛车走远,她闷闷不乐地进了书肆。 “姑娘可要看话本?” 先前掌柜还担心小姑娘太娇气,会伤到阿英。可刚目送她送家人后,他完全不担心了。非但不担心,他反倒对这个孝顺懂事又讨喜的小姑娘多了几丝疼爱。 阿英依旧不能让她见,他便拿出几本小姑娘都喜欢的话本,哄她开心。 接过掌柜递过来的话本,阿桃坐在书架后面的小板凳上,缩在那认真看起来。 这画本不是《莺莺传》那等富家姑娘与穷书生私奔的风月小说。七哥教她识字时,曾一反常态地严厉警告她不许看那种胡邹八扯的书。而是讲深宅大院内妻妾相争的,嫡妻宠妾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那妾虽受宠,但每次都是占道义的嫡妻获胜,很对阿桃胃口,她看得入了迷,丝毫没注意后院传来的动静。 后院,石家下人正在敲门。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石朱说起。千盼万盼,心肝肉般的大孙子终于被找回来,石老夫人那个激动,抓住他先是哭了一顿。 待哭完后,她开始询问当日之事,石朱顺理成章地说道衙门前之事。 “真的是一模一样,可那人身上绸缎衫不比我的差,那般富贵之人,又怎会做这等事?” 石朱傻,石老夫人却不傻。 “你这头傻小猪,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出身富贵就一定是好人?富贵了才有银子去找窑姐儿,这才是真!依我看,肯定就是他。孙儿莫忧,祖母这就给你出气。他们敢欺负你一个人,我就拿全家出气,让他们全家受尽折磨,然后到你跟前,给你跪地磕头。” 石老夫人怒了,可秦武回去后立刻换了面具,以她的人手还找不出来。于是她便顺藤摸瓜,找到了书肆。 第28章 营救 破晓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中满是湿意。 崎岖的山路上,一列马队疾驰而过,马蹄时不时溅起水花。马队诸人皆身着蓑衣,蓑衣已然湿透,雨水顺着紧绑的裤脚深入皂靴,再从靴尖透出来。滴滴答答,与溅起的水花融为一体。 这便是启程回京的秦邕一行人。 为不引人注意,昨夜他们便收拾好行囊,今早城门刚开、守城门的衙役还在打盹时,便悄无声息地出城。骑着秘密放置在城外的马,十几人冒雨赶路,如今过去两个时辰,已差不多走出宿安县辖地。 山路上,秦邕打马走在最前面。 大半个月过去,来时漫山遍野的桃花大多已经凋谢,只留少许残红点缀枝头。裹夹着湿意的山风吹来,满带着山林清新的气息,夹杂着丝几不可闻的桃花香甜。 抓住缰绳任千里良驹向前走着,秦邕脑子里却回忆着昨日庆丰楼内小姑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平日他对这些闲杂琐事的记忆力一向不是很好,毕竟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记忆、分析。可不知为何,关于小姑娘的事,他却是记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清晰记得,离得近时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清新又甜美,跟这山林间的桃花香一模一样。 京城来报,圣上有意擢升白同知为刺史,代替徐冰之职,掌管淮州一州要务。若非刺史乃封疆大吏,事关重大,须得多次朝议,只怕这会任命的旨意早已加盖玉玺,开始南下往淮州走。 他多方行动,联合镇北侯府势力以及其余非魏丞相党羽极力阻拦,好不容易将事情拖延下来,可到如今拖了大半个月已经差不多是极限。 半个月来他在淮州查到的证据,虽样样指向白同知,可无奈对方实在太过小心,若着实想逃过去,也不是没法子。 倘若再晚点,圣意已绝,到时龙椅上那位为了自己脸面,也绝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对方把这事圆回去。 他必须得亲自回京,居中策应,将所有的可能堵死。 这样一来不知又要忙多久,只怕下次见到小姑娘时,她已经成大姑娘了。 马儿行至山路拐角,对面山上桃花香气袭来,两处交叠在一起,颇为浓郁。 到时小姑娘身上的香味应该比现在还好闻。也不知这份福气,最终会被何人消受。 单是想想,秦邕心就止不住往下沉。 “世子,出事了。” 脸色开始变黑,身后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响起来的还有秦武声音。 秦邕心里一咯噔。昨日回去后,秦武就已向他禀报过被石朱认出来之事。虽然当时他的处理堪称冷静,但能糊弄过石朱,却糊弄不过石家其他人。 当时他就觉得会出事,所以今晨走时,他特意命秦武留下来。一直留到他处理完京城那些事,到时石家肯定会首当其冲,被连根拔起,这件事也就彻底没了隐患。 没想到才这么会功夫,他就追上来。 举手朝身后做个“停”的手势,马队停下来,秦武在他身侧打马。 “世子,我们在石家的线人来报,昨日石朱回石家后没多久,石家便派人去了书肆。” 果然不出他所料。秦邕脸更黑了,沉声问道:“林家人昨日不是回桃溪村了?” “林家人是回桃溪村了,可昨日走时已经开始打雷。林家夫妇心疼大病初愈的女儿,唯恐小姑娘淋雨受寒,便将她留在了书肆,托掌柜照顾。” 也就是说,石家人找上门时,书肆中只有小姑娘一个人? 想到这点秦邕脸彻底黑了,“为何不早点来报。” “属下失职,”秦武下马,单膝跪地,阐明道:“我们收买的线人在石家地位并不高,待他得知消息后,宵禁已起。世子……据他所报,石家下人从书肆抓了个姑娘,往采石场那边走了。” 秦邕原本在权衡利弊,若此刻调头回去,有可能暴露身份不说,还会耽误回京时间,到时京中平反不成不说,自己还有可能搭进去。 风险委实太大,不用多想他便决定只派几个人手过去,自己继续前行。 清晰的思路,却被“采石场”三个字全然打乱。 采石场位置偏僻,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关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日日凿石头,常常数月碰不到女人。把一个水嫩嫩的姑娘扔到里面,那下场绝对比被送进军中红帐的女人还要惨一千倍、一万倍。 几乎是想都没想,他调转马头。 “去采石场。” “世子!” 不止秦武,马队剩余那些秦邕最亲近的嫡系暗卫也纷纷抬头,目光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秦武提议道:“世子,不如属下带秦陆、秦启、秦霸过去。此事也是因我们而起,我等定竭尽全力救出林姑娘。” 向来理智的秦邕此刻却没听劝,眼刀扫过去,他冷声道:“我意已决,一切后果皆由我承担。” 山路拐角处,马队转个弯。十几号人不复方才清闲,扬起马鞭,快马疾驰朝另一个方向的采石场赶去。 走了一段,临近采石场第一道哨卡时,能清晰看到地上的两道车辙印。 秦邕打眼一扫,道:“这片是红土,昨晚雨水还没湿透。如此深的车辙印,他们应该还没走太远,追!” 说完他扬起马鞭再次加速,□□西北山谷中捕捉的野马之王四蹄疾飞,终于在离菜市场最近的第二道关卡处,看到了马车身影。 “来者何……” 守卫最后一个“人”字还没说出口,骏马扬起前蹄越过他直接飞奔向前,在采石场正门处,成功追上了那列马车。 秦邕勒马,看到了采石场门口一身官袍的白同知。 白同知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他是开元十三年的探花郎。 科举最后一关是在金銮殿上举行,由皇上当面考核诸位举子。除非你才华如李白杜甫那般惊天地泣鬼神,否则相貌稍微不济之人,绝不会被选拔上去碍天子的眼。 是以一甲二甲之人,大多数都长得芝兰玉树,最起码也得是中人之姿。 而探花郎,向来是举子中的颜值担当。 能得中的白同知长相相当出众,即便人到中年身材略微发福,但依旧是个看起来便让人心生好感的美大叔。 可谁能想到外表这般美好的人,心里头却住着只貔貅。 “秦世子,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 身姿如石朱般肥硕的宿安县令颤颤巍巍地撑着把油纸伞,跟在他身侧。许是撑得太久,他满是赘肉的手臂都有些颤抖,而那伞却牢牢地待在白同知头顶,县令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上当了,这是秦邕的第一感觉。 不过白同知是如何知晓他身份?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秦邕朝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看去。 而白同知也配合地伸出手,手上托着个做工精致的妆匣,妆匣正对着他的这面有个桃花形的铜锁。 白同知看向京城方向,敬仰道:“识时务的人多得是,有人想巴结本官,便高价买下这东西送过来。别人不知道,本官可清楚,这铜锁上的桃花,包括里面的桃花暗纹,皆是历届镇北侯夫人所独有。而有意插手淮州之事的,除去镇北侯府,还有哪家?” 秦邕盯着他手上妆匣,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东西存在,也明白这东西有可能会泄密。 但他没想到会这般快,侯府鲜少与淮州官宦来往,这些后宅妇人所用之物也基本没人见到。即便泄密,那也是很久之后,到时他已经将事办妥,即便被人知道也没什么。他是这样想的,于是便放任此事。 可为何白同知会如此快地知道?到底是谁送给他的,那人又是怎么知晓此事? 这花纹没多少人见过,除了……徐家。 他想起来了,母亲很是中意徐家嫡长女,几年前曾给过她件首饰。 应该就是这样没错,边想着他边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掀开帘子,里面有个被堵住嘴五花大绑的姑娘。 但不是小姑娘…… 看清马车内人面容后,焦躁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终于能静下心,跟面前这头饕餮般贪得无厌的老狐狸周旋。 “正是本世子。” 秦邕走过去,朗声道,身板挺得笔直,丝毫没有被抓包后的羞愧。 原本有宿安县令比着,白同知简直是挺拔的白杨树。可如今秦邕站到对面,他那点风姿完全就不够看,整个人活像颗胖冬瓜,而矮大紧的宿安县令简直成了畸形倭瓜。 县令伞一歪,被雨水滴到的白同知也感受到自己被比下去,冷笑道:“倘若本官没记错,武将之子未得圣命,不得私自出京。” “本世子怎么不记得大夏律有这条?” 秦邕站在离白同知一步远的地方,满脸疑惑,抱拳朝天上比比,肃穆道:“本世子只记得,朝廷体恤武将在外领兵辛苦,特恩赐武将家眷留京享福。这是朝廷的恩典,怎么到了同知大人口中,就变成了扣押人质般?什么不得私自出京,大夏哪条律例这么写的?是本世子误会了朝廷意思,还是白同知未能领会圣意?要不等过几日同知大人进京,咱们一道上乾清宫去问问?” 白同知一噎。 是,大夏律例是没写,可百年来惯例都是如此。可现在这让他怎么说?难道说皇上就是不放心镇北侯府?即便这是举朝皆知的事,他也不敢如此明白地说出来。 余光扫到旁边马车,他再次恢复自信。 “事实如何世子清楚,本官也不愿为此事同你多费口舌。不过世子还真是少年心性,风流多情,来淮州没几日便找到个红颜知己。” 说道最后白同知砸吧几下嘴,脸上露出个暧昧又不失猥琐的笑容,生生把他原本不错的相貌给毁得七七八八。 后面脚程慢些,终于赶上来的大部队停下。秦武走在最前面,掀开马车帘子,疑惑道。 “这不是林家姑娘,这……” 这不是英娘么?当年书肆就是秦武买的,前几年来时他曾见过小萝莉的英娘,现在虽然长大了些,但容貌轮廓没有丝毫变化。 石家这是抓错人了? 不是秦世子那姘-头? 县令歪下去的伞打在白同知肩上,伞顶沾上的水抹到白同知身上,顺着他脖子往身体里灌。 然而白同知却全然未觉。 抓错人了?丢面子是小,最重要的是这下他拿什么去要挟秦邕? 然而没等他惆怅多久,对面已经开口。 “放了她,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可她明明……” 白同知赶紧打住,秦邕却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道:“今日不管是谁,本世子都会救,本质自自问还做不出你们这样人畜不如的事。” 白同知才不管他话说得有多难听,只要知道他手中掌握了什么证据就好。 “当真?” “你也可以不信。”秦邕看一眼身后众人。 “好,放人。” 一声令下,守在马车边上的石家家丁撤回,秦武坐在马车上,沿着来时道路往外赶。 马车走过两道关卡后,跟在后面的白同知追上来。 “秦世子,这下该说了吧?” 秦邕一脸茫然,“本世子不过是听闻淮州桃花开得正艳,心下猎奇,带属下出京赏花。其余……比如说白同知在画舫上一掷千金之事,虽然也听说了一些,不过风月场上的事,大家都是男人……” 调皮地眨下眼,秦邕给他个你懂我懂,我绝对会为你保密的眼神。 事到如今白同知也知道自己被耍了,可防守最为严密的两道关卡已过,凭他手下那点虾兵蟹将,还真挡不住秦邕这以一敌十的虎狼之师。气得嘴歪眼斜,抹把脸上雨水,他却无计可施。 秦邕显然也明白此点,放在平日白同知绝不会如此大意,然而方才发现抓错人,心慌之下他判断难免失误。 至于言而无信,信誉是对正常人讲的,对这种伤害无辜姑娘的畜牲,他用得着讲? “秦武,回城。”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他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马队光明正大的进了城,驾着马车来到书肆跟前。 秦邕掀开进去,就看到内间罗汉床上小姑娘抱着本书,甜睡正酣。 第29章 明晰 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彻底停住,太阳从云层后露出来,打在窗户上,透过栅格上半透明的窗户纸照进来,打在罗汉床上。 罗汉床上的小姑娘蜷蜷缩成一团,手里捧着本书。似乎觉得冷了,她双手往脸边上缩,整本书贴在脸上。 秦邕脱下身上的皮毛大氅,从脚跟把她盖住。 他的大氅是黑色的,毛色油光水滑。小姑娘小小的一团被盖住,只露出没被书遮挡住的一点侧脸、还有耳朵。在黑色的映衬下,小姑娘肌肤越发白皙,连那略微透着红润的小小耳朵也精致可爱。 多日来的渴望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他伸手朝她略显发黄的发丝摸去。 入手发丝柔柔的、软软的,比他想象中的感觉还要美好。本来他只想摸一下的,但这会却忍不住摸了第二下、第三下…… 阿桃睡得正熟,她是黎明破晓时才入睡的。 昨日她坐在书架后面看话本,看得入了迷,丝毫没听到后院动静。一直到徐掌柜买菜回来,慌慌张张找过来,她才知道出了事。 徐掌柜家女儿不见了! 她这才知道年过五旬的徐掌柜膝下无子,只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姑娘。 人到中年才得此女、又是唯一的孩子,那姑娘在徐掌柜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现在她无缘无故失踪,徐掌柜整个人完全没心情去管其它。 阿桃理解他,也很同情那姑娘遭遇。这世道,名声大过天。大哥是男儿,退个亲尚且有那般大影响,徐家姑娘一个女儿家无缘无故失踪,若是被人知道了,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心下同样为徐家姑娘担忧,但她唯一能做得也只有不添乱。静悄悄坐在罗汉床上,捧着本书等到天快亮,她终于熬不住睡着了。 迷迷糊糊还没睡饱,先是有人给她盖被子,然后又摸她的头。 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还在家,身边这人是娘,于是便咕哝道:“困,再睡会儿。” 从被子里挪出手,比个一的手势,她眼睛都没睁,撒娇道:“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怎么跟个小奶猫似得。 秦邕只觉被白同知识破身份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自胸腔发出疏朗的笑声。 低沉的笑声传来,阿桃意识打个机灵。 不是娘! 抓紧被子盖好,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就是这样! 片刻间的熟悉场景终于让她记起来,在她大病一场艰难地睁开眼时,看到的正是这双眼。 “是你!” 前些时日脑海中疑惑的片段悉数冒出来,福至心灵般,她想明白了一切。 昨日那位“武爷”嘴快透露过,大半个月前下雨,也就是他醒来的那夜,他们曾“夜宿”,当时应该就是夜宿桃溪村。他被请来为她把脉,正好那刻她刚醒,意识朦胧间只注意到一双眼睛。 病好进城后,套圈摊上遇到的少年虽然其貌不扬,但那双眼睛却是格外出彩。当时她便觉得熟悉,现在想想,明明是刚醒来时见过。 还有后来馄饨摊…… 人的脸可以变,涂脂抹粉稍作打扮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但眼神却轻易不会变。 至于他为何要那般……意识稍微清醒些,看到面前这张比夏日骄阳还要绚烂夺目的脸,再联想到昨日他说秘密来此,阿桃也就明白了。 “那个瓷娃娃……” “恩,是我。” 小姑娘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想明白过来了。对着她秦邕也没隐瞒什么,他相信以她的聪明,有些事不会随便说出去。 “前面有些事,所以稍微改变下容貌。” “可不是稍微。” 阿桃揉揉眼,从罗汉床上坐起来,端过旁边茶碗。 “你还是现在这样好看,不止好看……怎么说呢……”阿桃顿了下,歪头:“前面总感觉你不该长那样子,你就应该长这样。” 一口茶喝下去,沁凉的茶水入喉,她完全清醒了。然后,下一刻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蜷成一团,头埋进被子里。脸颊传来的水滑触感让她一愣,不对,这不是她的被子。稍微抬头一看,明明是件皮毛大氅,是他的! 一时间她尴尬极了。 与阿桃的尴尬不同,秦邕被她一番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他就说这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短短几面就能看出他的不对劲。 不过……她怎么成小乌龟了。 脸上表情越发愉悦,低沉的笑声转化为朗声大笑。 笑声透过窗户传到后宅,正负责安置徐家姑娘的秦武一愣。 世子笑了? 从册封世子旨意下来,返京留下后,他好像再没这么轻松高兴地笑过了。 林家姑娘当真神奇。笑声还未消散,秦武心中因世子不顾大局强行跑回来而对阿桃产生的那点迁怒彻底消散,转而开始反思自己。人家小姑娘根本没做什么,他这般迁怒,委实太过小肚鸡肠。 愧疚之下,在掌柜的找来时,尽来越发八婆的秦武将林青山被退亲之事透露给他,并隐隐提出两家或许可以做亲。当然他说话很有技巧,并没有说退亲这事有什么不好,而是从为林家打抱不平的角度说得。 原本因姑娘被掳之事,徐掌柜对林家有些戒心。可这会听闻两家儿女有了同样的境遇,他仿佛找到了阶级盟友般。芥蒂全消不说,打理起书肆来反而越发尽心尽力。 当然这是后话了,罗汉床上,越来越高的笑声终于让阿桃坐不住了。 “别笑了,再笑我……我哭给你看。” 小姑娘恼了,秦邕忙打住笑声,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你……” “我?”阿桃头从大氅中钻出来,瞪大的眼中满是好奇。不论瓷娃娃还是书肆,她总感觉面前这人对她有些过分关注。 “下属办事不利,昨日泄露了行踪。对方找不到我们,便拿其他人泄愤。我折返回来,便是为了料理此事。” 昨日?阿桃想了想,试探道:“是衙门前面……那头猪?” 实在想不起石朱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只能拿七哥和陆传平日挂在嘴边的名号喊人。 满是贬损意味的词汇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点甜糯,反倒让人觉得她是在夸那人像小猪般可爱。 秦邕觉得自己好像中毒了,明明眼前小姑娘发丝凌乱,睡了一夜的嘴唇有些干,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觉得可爱,然后打心底里见之愉悦。 如果他有个亲妹妹,会不会也是这样? 看林家两位兄长宝贝小姑娘的模样,似乎也是这样。 从未经历过情爱的秦邕,下意识把这理解为兄妹之情。毕竟小姑娘还那么小,他很难产生其他想法。 即便产生了,那也是兄妹之情! 阿桃却丝毫没察觉到他情绪中的异样,满脑子都是昨晚苦等到天明的种种担忧。 她连珠炮般的问道:“怪不得徐掌柜家姑娘无缘无故失踪,肯定是他们。徐掌柜年过五旬,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那姑娘失踪他都快愁死了,我也跟着担心了半夜。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一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直到感觉差不多后,秦邕才低头去看小姑娘。 四目相对间,猫儿般圆溜溜的眼带着焦急看着他,目光中的期冀,一下冲垮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 什么兄妹之情,她又不是他妹妹!他没有妹妹! 一瞬间,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对小姑娘的感觉。 不用再骗自己,他根本不想离开淮州,他想守着他,让那些什么狐狸眼男人离她远远的。 “人已经找回来了,事情不宜声张,她是从后院进来的。”某种情绪复杂难解,他解释道。 “找回来了?” 话音刚落,炕上阿桃弹起来,趿拉上鞋逃也似的跑出去,边跑边道:“那我得去看看。” 面前这人好看归好看,可那眼神怎么跟吃人似得,让她无端有些害怕。 前面那桩桩件件,她心里还跟团浆糊似得。还没想明白,现在又来一件,还不赶紧趁机开溜。 望着她急匆匆跑出去的背影,秦邕握紧拳头,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留在淮州? 往日这事不可能,可今日……谁叫他被白同知发现了呢? 回京后该当如何,他已是胸有谋算。 第30章 重现 既然明确了自己心意,秦邕也不再拖泥带水。 望着小姑娘逃也似飞奔出去的背影,他站起来,摇头笑笑,跟着走过去。 后院花坛边的石头上,阿桃抱膝蜷缩在那,小脸埋在双溪间,感觉整张脸都在发烧。 丢死人了。 低沉的笑声响起,她略微抬头,先是看到皂靴,然后是皂靴上面那双大长腿。意识到来人是谁后,她猛地把头埋回去,整个人像小刺猬般蜷缩成一团。 “不好意思了?”秦邕声音中透着股愉悦。 阿桃咕哝地应了一声,含混不清。 “你昨晚读得什么话本?” “啊?”阿桃抬头,瞪大眼看着他。 正好两人站这边有棵桃花树,还有旁边的花丛,瞬间阿桃想起昨日看得话本中的情形。 桃花树中的精怪沐浴日月精华化为人形,在花丛中玩耍时,遇到来此踏青的书生。小桃花见书生容貌俊美无铸,心生暧昧,直言开口夸赞。 那场景跟如今情形,怎么想怎么像。 “我才不是小桃花!” 晨光中,阿桃嘟嘴,因为羞涩声音略微带出点绵软,如发丝般轻柔的感觉拂过,他只觉心里痒痒的。 一回生二回熟,大手准确地找到脑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恩,你不是小桃花,是小桃子。” 现在是小桃子,等过两年长大些,就成了小桃花。 这样想着,秦邕有些期盼她二八年华绽放时的情形。鼻尖若有似无的香气传来,不知到时会不会更好闻? 低头,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他也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 “看到美好的事物心生赞美,这是人之常情。就像戏文中的小桃花那样,用不着有什么羞涩。” 幼时在西北呆过一段时间,秦邕习惯了那边姑娘的热情爽朗,反倒觉得小姑娘方才直白的赞美天真可爱。 “恩?” 阿桃抬头,正好对上他坦然的目光。对方好像没有生气,她心里头突然不怎么紧张了。 “我,我去洗把脸。” 她站起来,步履沉稳地从少年身旁经过。如果忽略同手同脚还有刻意放轻的呼吸的话,她的反应很正常。 厨房中有现成的热水,阿桃兑了点洗把脸,简单地把头发左右梳成麻花辫,再出来时神智已经完全恢复清醒。 徐掌柜忙着在后宅照看女儿,前面书肆中只有她和少年。左右相对坐下,大眼看大眼,短暂的寂静后,她率先开口。 “桃溪村那次是公子帮我诊脉?” “对。” “后来集市上,递给我瓷娃娃的那人也是公子?” “没错。” “前几日进城我曾在馄饨摊边上见过公子?” 秦邕没否认,阿桃继续问道:“前两次你不以真面目示人,肯定有你的原因,为何第三次没有做伪装?” 这…… 秦邕一愣,他想起那天早上,自己没带面具便急匆匆跟在小姑娘身后。 那般明显的纰漏以往他从没出过,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 不,应该是更早的时候。 秦邕很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虽精通医术,但轻易不会出手。如果说大半个月前夜宿山村诊脉是出于难得一见的恻隐之心,那第二日起来后亲笔写下药方,把这种明晃晃的证据留在那,这完全不符合他平常的习惯。 难不成从那时起…… 可那时他才见过小姑娘一面,而且她重病初醒,脸色潮红嘴唇干裂,除了那双迷惘的眼睛外,全身上下丝毫没有吸引人的地方。 对着这样的小姑娘,他怎么会生出那种心思? 即便再违和,可事实摆在那,秦邕也没法自欺欺人。 没等到他回答,阿桃接着问道:“其实我最想不通的是,前面那些小事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还要把书肆盘给我们?” “因为……” 秦邕很想说出事实真相,可小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全是天真。 再看她稚嫩的小脸,秦邕这才想到,小姑娘才十二。 说出来会不会吓到她? 要不要再等等? 到嘴边的话打个圈咽下去,顿了顿,他继续道:“有些事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一些很简单的事,有可能帮到别人大忙。我如此做,当然是因为你们家有人先帮过我。我并无恶意,你不用多想。” “帮过你?” 林青招的指路可帮了他大忙,如果没有他那句话,他们一行人指不定还要没头苍蝇般沿着河堤找多久。 秦邕点头,并没有多解释什么,而是换个话题。 “昨日在庆丰楼时,我答应过你,下次见面,告诉你凯旋的另一层意思。” 阿桃抬头,眼神中带着疑惑。 秦邕撂下衣摆,随意地在旁边石头上坐下,拍拍旁边石头,目光示意她坐下。 阿桃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桃树下花丛旁圆润的青石上,两人挨得不远不近坐下。 “武将血战沙场,终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最期盼的是得胜凯旋而归不错。可待战事结束,他却发现朝堂上看不见的暗涌,比敌人的刀剑还要危险。想要保住全家平安富贵,还得全力以赴投奔名利场。这凯旋,不止是当时的祝愿,也是他对整个家族、子孙后代的期许。” 听出他话语中的沉重,阿桃突然生出猜测,惊讶道:“莫非你就是……” 秦邕轻笑,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顺手采下几朵花,巧手一编。原本不甚出彩的花经由他手一搭配,显现出一种大气的美。 长臂一伸,他将编好的花别在小姑娘耳后。 “书肆已然在衙门备有文书,你安心便是。时辰不早,此间事已了,我该走了。” 几次三番帮他们家的少年竟有这般显赫的出身?阿桃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听到他这句话,整个人愣住了。 “走?” “恩。”秦邕起身,看到小姑娘眼中不舍,全身上下如数九寒天泡温泉般舒适。 或许她对他还没什么感情,但舍不得他总归是好现象。 刚这样想着,下一刻小姑娘迅速打起精神。 “也是,公子那般出身,怎么可能一直呆在这。” 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阿桃是个懂事的小姑娘。想明白后,她扬起春花灿烂般的笑容,对他告别。 “那祝公子一路顺风,回去后事情顺利。” 她脸上的笑容怎么那般刺眼? 一直到翻身上马,秦邕还在纠结这事。 小姑娘不会很快忘记他吧?那可不行,看来有些事他还得加快速度。夹紧马肚子,他挥鞭策马朝官道方向驶去。 秦邕向来算无遗策,这会他预料的也没错。 在送走他之后,阿桃的确想了他一会。当然主要是因为她头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人,而且这人种种举止还那般与众不同,让人想忘掉都难。 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去想这事了,因为再次有人敲响了书肆的门。 开门的是徐掌柜,在自家女儿找回来后,他简直成了惊弓之鸟,坐镇前面账房,时不时就要借着倒茶水的功夫去后院看一下。 在他数不清第几十次倒茶水时,角门被敲响。 眼底闪过恐惧,他前去开门,看到来人后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家英娘定亲的沈家。与前面派人过来说退亲时,只是找个婆子悄悄登门不同,这次沈家可谓来势汹汹,那婆子站在最前面,后面站着四个身长八尺、凶神恶煞的壮汉。 不会是英娘的事被人发现了吧? 刚这样想着,对面沈家婆子已经开口:“徐掌柜,有些事老婆子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你家姑娘做了什么样的事,你心里头都清楚。我们沈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断不会容许这样的姑娘进门。这亲,今日你们是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其实这几日徐掌柜已经想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姑娘是要嫁进去。婆家欢欢喜喜尚还要担心,婆家不乐意,那过去后还有什么好日子。 尤其昨日听说了林家长子之事后,有了同样情况的人,他感受到极大的安慰,更是觉得退亲没什么。 他本想着今日登沈家门,随便找个八字不合的借口解除两人婚约,聘礼也如数还回去。他都打算好了,可被英娘这事耽搁下来。没想到就这一会功夫,对面已经杀上门来。 “你……” 徐掌柜气个仰倒,愤怒道:“亲我会退,你们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沈家婆子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想到夫人嘱咐,她余光瞥见四周探头的邻居,嗓门开得更大。 “嫌我话说得难听?那也不问问你家姑娘做出什么样的事,大晚上跟着野汉子出去……” 阿桃正坐在花丛边的石头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想事情。把整件事来龙去脉想清楚,确定对自家没什么损害后,她也放下心。 然后她就听到了角门边的动静,越听她越觉得这番话熟悉。 怎么跟前面魏家搞事时那般? 不,比魏家还要恶劣!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格,男儿毁了名声是大事,但还不至于严重到那地步。但反过来,如果姑娘家名声毁了的话,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就像她大哥,当场捉住魏淑宁爬墙,那般生气,但还是想给她留点脸面。 对方那高扩音喇叭般的嗓门,可完全把人脸面往地下踩。 刚这样想着,她就见一直紧闭的西厢门,冲出个杀气腾腾的姑娘。 第31章 支招 徐英觉得自己真心忍不下去了。 本来她就没怎么看上沈公子,定亲前的七夕见过一面,对方身上有种让她不舒服的感觉。可沈家看中了她读过书,几次三番央媒婆上门说和。 当初说亲时那般积极,种种好花不要钱似地往外吐,说得天花乱坠。她也被媒婆说动了心,开始安心绣嫁妆,飞针走线间幻想着成婚后举案齐眉的和乐日子。 没想到刚下聘没多久,晴天一道雷,沈家要退亲。 当初她的预感果然没错,对方重利轻义,攀上高枝后便翻脸不认人。 丢死人了! 想到绣嫁妆时对未来种种美好的期许,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将近大半个月,她窝在房里没出过门。 直到昨日傍晚她被一堆强盗似的壮汉掳过去,当时她怕极了,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一整晚被堵着嘴捆在马车上,恐惧逐渐退去,她开始担心家中阿爹。 阿娘过世得早,这些年她与阿爹相依为命。倘若她有个万一,阿爹该怎么办? 迷糊的心窍一瞬间贯通,她心里涌起无比强烈的求生*。 得救之后被送回来,再次回到熟悉的厢房,看到床头绣到一半的嫁衣,嫁衣一头已经被泪水染湿,鲜红绸缎上留下一个个白色边框的圆圈。 看着那嫁衣,她突然感觉前面大半个月来自己那么傻。为别人的错误躲在屋里,终日以泪洗面,阿爹该有多担心、多心疼。 阿爹说得对,沈家一心攀高枝,即便真嫁过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那般人家,亲事没成是她的造化。 这嫁衣,不要也罢。 拿起床头簸箩里的剪子,撩起嫁衣刚想剪下去,外面声音传来。 她顿在那,边听着手边开始颤抖,牙齿咬紧唇瓣,眼中升起刻骨的仇恨。终于在听到沈家婆子说“野男人”三个字时,压抑了大半个月的心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变态。 徐英就是后者,手握剪刀她杀气腾腾冲出去。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着就这么冲到沈家,自戕在他家门口算了。 刚想明白事,从花丛中站起来的阿桃恰好看到这一幕。从西厢走出来的姑娘,除去掌柜家女儿外,不做第二人想。 她先看了小姑娘面相,虽然杀气腾腾,但她柔和的模样压制住了一部分杀气,看起来就像是个面善的。 徐掌柜她接触过,是个慈祥且知礼的人,这般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怎么都不会差。所以这会一个照面,她就忍不住对这个被败坏名声的同龄人心生同情。 “你就是徐家姐姐吧?” 快速向前赶两步,她挡在来人跟前。 徐英一个急刹车,自幼读书的知书达理还不允许她牵连无辜。担忧地看眼不远处阿爹,她强行稳住心神。 “林家妹妹?昨日来的吧,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没能好生招待。现在我还有点事,等会处理完后,咱们姐妹俩好生叙叙话。” 都那么着急了还停下来耐心跟她解释,从这点小事便能看出徐家姑娘的修养。 为什么魏淑宁那样的能遇到她宽容的大哥,而这般好的徐家姑娘,却说了那么个人渣。 阿桃不禁心下感慨,惋惜之余,她更是想帮面前这人。 “我知道你有什么事。” 阿桃靠过去,伸手挽起她胳膊,看了眼角门边,在她耳边轻声道:“徐姐姐若是现在这幅模样出去,被左邻右舍见到了,岂不是如了那些人的意。” “可他们……” 难听的话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作为当事人,徐英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就算为了徐掌柜,今日我们也得来个漂亮的还击。徐姐姐来,你听我的准没错。” 阿桃拍胸脯,单手拉着她往房间方面走,圆溜溜的大眼中满满都是笃定。 或许是小姑娘身上的善意太过明显,徐英觉得自己愿意相信她。僵硬的身体软化下来,任由她挽着回房。 “徐姐姐好巧的手。” 刚进门就看到床上嫁衣,上面吉祥喜庆的龙凤花纹阵脚平整细密,活灵活现的,阿桃忍不住惊叹道。 “再好看又如何,只怕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徐英随手收起嫁衣扔在一旁,分神听着外面动静,焦急道:“你到底有什么法子。” 阿桃瞥一眼梳妆台,上面胭脂水粉首饰摆放得整整齐齐。不仅此处,整个房间中所有物件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只有窗边桌上摆着本打开的书,旁边散落着几张草纸,虽稍显凌乱,但证明闺房主人是爱书之人。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反过来,能将房间整理得这般井井有条,闺房主人肯定也很好。想到这点,阿桃心里对徐英的好感度节节攀升。 当下她也不藏私,而是走到梳妆台前,指下椅子。 “徐姐姐生了一双巧手,这会咱们俩便好生打扮下,梳一模一样的发髻。对了,姐姐可还有空置的衣裳,等会也借我换下。咱们快些打扮下,先把昨晚的事给抹过去。至于其它事……” “那些事,本就是他们在无事生非。” 徐英也是聪明人,小姑娘这么一说,她也很快想明白过来。 抛去昨晚被掳之事,整个退亲可是沈家那边没理。她虽读书多,但并不死脑筋。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前面是她傻,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她只知道躲在西厢哭泣。如今她想明白,就断不会再去做那软柿子。 边想着她边坐下来,那双绣嫁衣时飞针走线的手三两下便弄好头发,又给小姑娘弄好后,她从妆匣中找出对一模一样的绢花别上,又拿出两身相似的衣裳。 阿桃知道她心急,乖乖坐在那任由她摆弄。在她的配合下,整个过程很快就好。 再次出门的两人衣裙发型几乎一模一样,不注意看就像是对双胞胎姐妹。阿桃主动挽起徐英手,两人朝角门处走去。 走到角门跟前时,沈家派来的婆子正绘声绘色地说着昨晚之事。 “你们知不知道,这家姑娘找野汉子不说,脑子还是个糊涂的。找那么个粗鄙汉子,自己弄完了不说,还把人往采石场带。采石场那是什么地方,我说徐掌柜,别过几个月你家姑娘肚子里踹团肉,都不知道是哪个野汉子的种!” 婆子声音越来越高,听到动静的四邻纷纷伸出头,也有路过的百姓驻足,这会功夫旁边已经有不少人。 婆子越说越起劲,“昨夜下了一场雨,通往采石场那边的车辙印还是新的。这种没脸没皮的,也敢往我们沈家塞。” “你……” 徐掌柜气得直打哆嗦,他虽饱读诗书,但向来以理服人。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泼皮,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 周围四邻的目光从疑惑渐渐转变为确信,窃窃私语声传来,他只觉一阵胸闷气短。 “阿爹。” 在她身形剧烈摇晃时,徐英终于赶到。松开阿桃上前扶住她,愤怒地看向对面婆子。 “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阿桃也跟上来,对着吃惊的众人解释道:“刚才她都在说什么?昨晚我一直跟徐家姐姐呆在一起,哪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原本沈家婆子是在说徐英被人掳去糟蹋后,被徐掌柜及时救回来,方才出现在书肆后院的马队便是徐掌柜找来的人。 她话说得很圆,且秦邕马队本就被四邻见到过,马队中央护着一辆马车。事实摆在那,加之徐掌柜一点都不解释,渐渐大家也就信了。 可如今徐英本人出现了,她不仅出现,而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色红润、身上衣服也干干净净,小姑娘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哪有半点被人掳去糟蹋过的样子。 他们半点都没猜到,徐英双颊的红润是被气出来的。 有另一个面容讨喜的小姑娘在旁边比着,同样的妆容,现在没有人会去怀疑这点。 路人尚在看热闹,四邻目光中却露出疑惑。 徐英看着他们,眼底闪过一抹阴鸷,不过她明白现在不是该生气的时候。压下那点心思,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各位叔伯婶娘,我们家在这住了也有几十年。邻里邻居的,你们还能不清楚阿爹和我是什么样的人?” 相处几十年的老邻居,那当然是再清楚不过。 徐掌柜……那真是顶顶好的人。掌管着一间书肆,闲来无事经常给四邻这些孩子讲连环画。他家只那么一个姑娘,银钱宽裕,四邻谁家有困难从不吝啬帮一把。 在这住久了的老邻居哪个不承他家情? 这么好的人,他们怎么能怀疑他。 四邻们突然想起大半个月前石家门口那事,据说石家公子勾搭上的那家姑娘原本也定了亲,出事后那家也倒打一耙。 沈家如今做派,跟那家何其相似。 “人善被人欺啊,徐掌柜多好的人。” “英娘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多么知书达理的姑娘,闲下来没事就给我家孙子讲故事。坦白说,若不是我家小子大得实在太多,死皮赖脸我也要求一求。” 四邻们纷纷说起了徐掌柜的好,一句句赞美之言如澄澈甘甜的山泉,迅速冲刷干净徐家门牌上的污名。 公道自在人心,阿桃走到另外一边,跟徐英一左一右站在徐掌柜身边,安慰道:“徐伯伯,大家都不是傻的。有些小人能蒙蔽人一时,不能蒙蔽人一世。您别生气了,看徐姐姐多担心。” “林姑娘,今天的事……” 阿桃朝他眨眨眼,俏皮道:“徐伯伯,昨晚下雨借宿在这,离开爹娘我有点害怕,真的多亏徐姐姐照顾我。” 徐掌柜也反应过来,一再点头。 “是啊,真多亏你留下来,不然今天我们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平白无故被小人作践。” 话说到这,他也想起了正事。 “上旬你们就派人来说过退亲的事,其实前几日我就想明白了,正打算这两日登门商议此事。正好今日你们找上门来,那我们也把话说清楚了。街坊邻居们都看着,是你们沈家一再托媒婆上门说和,说看上我们家姑娘识字。可这才没多久,你们找到更好的亲事,就上门要退亲。我顾念自家姑娘名声没声张,没想到你们竟然变本加厉,直接找上门来,还倒打一耙说那么难听。都说人活久了见到奇怪的事也多,可我没想到自己到老还能遇到这一出。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的脸简直要把天撑破了。” 还有这等事? 为了攀高枝想退亲,竟然就污蔑姑娘家名声? 人群沸沸扬扬,“这怎么跟那魏家似得?魏家那是个姑娘,想保全自家姑娘名声,虽然可恶但也说得过去。沈家为了自己那点利益,直接把人往死里作践,这还是人么?” “这些有钱的人家,一个个看起来人五人六的,背地里还真不是东西。” “也不能一杆子打翻所有人,还是有不少富裕人家乐善好施。不过这次的事,沈家的确连畜生都不如。” 哆嗦着说完,终于抒发出大半个月来满腔怒气,徐掌柜恢复冷静。 “事已至此,亲事也做不成了,退亲吧。” 在他对面,方才威风凛凛的婆子如霜打了的茄子。怎么会这样?消息是石家透露过来的,肯定不会有假。 可徐英怎么就好端端出现在人面前? 倘若徐英憔悴点,她还能强撑下去。可她气色好得不能再好,任她磨破嘴皮子也没人信? 方才信口雌黄的她,这会终于体会到哑口无言的滋味。 她开始后悔刚才把事情闹那么大。倘若她留一线,在徐掌柜出言相邀时进去说,指不定现在亲已经顺顺当当退了。 如今整个沈家都被牵连,她已经能想象得到回去后老夫人如何震怒。 “这……明明她被人……” 婆子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话还没说完,旁边石子扔到她身上。邻居家调皮的孩子站在那,朝她翻个白眼,骂道:“虎姑婆,叫你欺负阿英姐姐!” 徐掌柜老迈后,这几年给周围邻居家孩子讲连环画的事落到了徐英头上。她读书多,人也温柔,并且还会做胶牙饧分给大家,俨然是这一带的孩子王。 不光小孩子,附近有不少已经成亲的青壮也是从小跟徐英一起听故事长大。刚他们在城内四处做工,听到这边事急忙赶回来,这会抄家伙就朝沈家人打去。 “欺负人竟然欺负到阿英妹妹头上,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 沈家人气势汹汹的来,被更加气势汹汹的乡邻抄着棍棒撵走。 站在角门口,看到抱头鼠窜的沈家人,阿桃忍不住笑出声。 秦武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看着笑眼弯弯的小姑娘,长舒一口气。石、沈两家龙争虎斗多年,这次石家之所以主动通气给石家,还是因为白同知关系。 早上被世子戏耍过后,白同知气闷不已。拿不到世子把柄,他干脆找无辜之人撒气,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出。 这出不成,白同知定会想下一出。他被世子留下来保护小姑娘周全,就得把这事处理好。 白同知……想到这人另外一个爱好,他拳头微微握紧,悄无声息消失在拐角。 第32章 闺蜜 白同知乃一州同知,在总览本州事物的上峰徐冰因淮河水患被捕后,他俨然已经成为了淮州官场的头号人物。 这样的人就算秦邕本人在也颇觉棘手,更何况做属下的秦武。 正面交锋秦武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但世子临走前一再嘱咐务必要保小姑娘周全。作为称职的下属,有困难创造条件也要上。 正面不行,那就另辟蹊径,从白同知的弱点下手。 至于他的弱点……很容易就知道。无非就两个字:风月。 因今早之事,白同知纡尊降贵从州城来到宿安县城。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等到接近上峰的机会,这可把宿安县令高兴坏了。大清早起来接驾,鞍前马后,采石场亲自撑伞,态度很殷勤。可惜事情没弄好惹得同知大人大怒,这可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破头也要让上峰在自己地盘上称心如意,最起码绝不能带着火回去。 男人泻火,最简单的无非就那一条,县令大人本人也喜欢。 这不刚黄昏,城内最大的青楼楚馆的老鸨便带着几位□□好的清倌进了县衙后门。 这其中有一对二八年华的姐妹花,不仅娇艳的容貌一模一样,甚至连行走坐卧的姿势都别无二致,原本是县令留着自己享用。然而如今为讨好上峰,他不得不忍痛割让。 姐妹花围在周围,好酒好菜伺候着,四周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白同知沉郁了一天的心逐渐被这温柔乡抚平。酒过三巡,他便急匆匆进了上房。酒过三巡,待一切准备就绪,一模一样的姐妹花诱人地躺在那,他却发现自己不行了…… 天简直要塌下来了。 什么林家,那等蝼蚁般的小小农户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在那一刻,他甚至把“大鱼”秦邕也忘到了脑后,满脑子沉浸在自己不行了的恐惧中。 “大人……” 姐妹花娇软的声音传来,有心无力的白同知却只觉得心烦意乱。掀翻被子,他狂怒道:“滚,都给我滚!” 窝在房梁上,秦武将白同知疲软的那处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却对世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药是今早临走前世子交给他的,当时他只吩咐:若是白同知找上门来,就想办法让他吃下去。那会他还云里雾里,可这会反过来看,明显当时世子已经预料到一切。 确定事情已成,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处,融入黑夜中。 同样的夜色下,徐掌柜也是大摆筵席。 他本以为阿英退亲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心疼脸面是一回事,他更心疼的是退亲后的阿英要如何在世人的指指点点中熬过日后漫长的一生。为此他日日唉声叹气,大半个月来头发都掉了不少。 可如今事实大白于众人面前,他才发现没自己想得那般糟糕。 非但不糟糕,反而得到了所有人的谅解。 这怎么能不让他大喜? 秦家向来是宽和的主家,徐掌柜掌管书肆多年,手头很是宽裕。去了这么大一桩心病,高兴之下他直接在附近酒楼订了几桌席面,请左邻右舍过去吃。 四邻心里那个愧疚,刚才他们还怀疑过阿英。没想到徐掌柜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因为这么点事请他们吃席面。 “这多不好意思啊。” 徐掌柜也不是柿子般的软和人,该说得他从不会忍着。面对愧疚的四邻,他正色道:“说实话,刚你们那么看过来,我真是气得差点背过去气。徐某人在这住了多少年,我是什么样的性子,大家应该都清楚。” 现场一片寂静,看四邻脸上出现愧疚之色,他心气儿顺了些,缓下脸色,笑道:“看你们,我是那种记仇的人么?邻里之间,居家过日子,哪没有点磕磕碰碰。刚还得谢谢你们家小子帮我们爷俩出口气。不管怎么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第一杯,咱们大家一起干了,日后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徐掌柜这般做派成功收复所有人。 有快言快语的邻居道:“哪能就这么过去。吃一堑长一智,经此一事,日后咱们邻里间不管谁家出事,都别听信外面那些风雨。这人呐,脾性怎样,日子久了还能不了解?” “对,就该这样,可别再叫那些人拿着当猴耍。” “来,我敬大家。” 徐掌柜举起酒杯,先朝今日的大功臣阿桃举了举,阿桃忙端起茶碗回敬。 大人喝酒小孩子喝水,一杯满满干下去,徐掌柜宣布开饭,早已眼巴巴盯着美味佳肴的小孩子欢声雷动。 “来,喝汤。” 徐英坐在阿桃边上,给她盛一碗老母鸡汤。经过刚才的“共患难”,两人感情突飞猛进,俨然有朝闺中密友发展的驱使。 “谢谢阿英姐姐。” 阿桃双手捧过汤,对着她甜甜一笑。 天色渐黑,院子里点亮灯笼。灯笼的亮光下,小姑娘笑眼弯弯,一双黢黑的眸子熠熠生辉,让人看着便忍不住心生愉悦。 许是周围欢愉的气息太过浓烈,又或许是眼前小姑娘的笑容太甜,徐英只觉大半个月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那些心事一下全散光了,整个人渐渐恢复平日开朗。 “阿桃妹妹生得可真是喜人。” 听到夸奖,阿桃笑得更甜,欢愉道:“不止是我,阿英姐姐不也是这样?” “你呀,这小嘴跟抹了蜜似得。” 阿桃端起碗,咕噜咕噜干掉一整碗鸡汤,擦下嘴冲她脸上凑过去做轻薄状,笑道:“阿英姐姐闻闻,是不是香的。” “别说,还真有股香味。” 夜色下,感受着阿桃香味的不止徐英一人。 淮州边缘的一间偏僻驿站内,黄晕的油灯下,手持书卷的秦邕已经半天没翻过一页。 坐在桌案前,他拧紧眉头一本正经,看起来像是在思索侯府日后大计,实际上满脑子都是小姑娘。 这个时辰,白同知药效应该已经发作了。同为男人他多少了解,那里不行可是比让人死了还要难受,他应该没闲功夫再去找林家麻烦。 小姑娘安全了。 安逸下来她会做什么?去找那狐狸眼的翡翠阁少东? 单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心里便跟喝了一整坛老坛陈醋似得。 明明离开时想着摒弃杂念,处理完京城之事再说。可这才半天,他便已经生出掉头回去的渴望。 不能再想了。 微微摇头,房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眼前一亮,忍不住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秦武。刚准备开口通传,看到开门之人,他噎了下。跟随世子这么多年,平日他总是四平八稳的,何时急切到为一件事主动给他开门? 看来他得重新估量下小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地位。 原本的简短汇报变得详细,尤其是整个过程中小姑娘所起到的作用,他更是着重说明。边说着边感受到世子愉悦的情绪,他更是说得再详细些。 然而就那一点事,任他搜肠刮肚,也很快说完了。 “就这些?”秦邕有些意犹未尽。 这些还少?秦武瞪大眼,称职地回复道:“是,再然后属下便急着赶回来禀报。” “你回来做甚!” “属下回来复命。” “再回去。” 这下秦武糊涂了,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把他流放淮州? “不是流放。” 秦邕哪能看不出他脸上意思,对于这个最得力的下属,有些事他也没必要隐瞒。 “你觉得淮州如何?” “世子问哪方面?” “侯府最看重的那面。” 这几年做过很多功课,秦武此刻张口就来:“淮州是仅次于江南的粮仓,然而州内有运河,江南粮食北上必须穿过本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魏丞相一党盘踞淮州多年,侯府……” 说到这他顿了下,心里升起大胆的猜测:“莫非……世子是想?” “没错。” 秦邕点头,继续道:“大半个月来我们查到的情况你也大致了解,徐冰为人如何你更是清楚。一心为民不假,可这些年阿爹终究提携他太多,让他走得太顺,缺少历练,于很多事根本无法妥善处理。这次如果能把他捞出来,他在淮州也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然而淮州不能丢,侯府如今又拿不出合适的人手,思来想去,只有我亲自坐镇才稳妥。” “淮州刺史?皇上他不会同意的!” “不,目光不要看这么高。毕竟我们此次私自出京已然犯了大忌,既然是被流放,那就得把目标放低些。” ”白同知?” 秦邕摇头,没再卖关子,笃定道:“宿安县令。” 秦武只觉一口老血快要吐出来,他们学富五车、芝兰玉树的世子,去那么个小小地方当七品芝麻官? 这也太委屈了! “等等,宿安?好像有点耳熟,这不是林家……” “对,就是那里!” “你是为了小姑娘?” 秦武的话成功让秦邕愣住了,是为了小姑娘么? 稍微一想好像还真是,不过这事有必要告诉秦武么?他好像知道的太多了…… 心里一阵别扭,他正色道:“县令虽小,但直接掌管着淮州土地。想要摸清淮州底细,就得从此处做起。至于其它,日后再议不迟。你且先回去,先行替我打探着情况。” 第33章 逛街 阿桃发现,徐英这个朋友真是交对了。 模样好不说,还会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除去以上种种优点外,她还有个最大的优点:有钱。 没错,刚及笄没多久、尚未婚嫁的徐英小姑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富婆,私房银子杠杠的。 昨晚大宴后,两个小姑娘理所当然地睡在了一块。临睡前徐英拿出大半个月未曾动过的香脂给阿桃擦在脸上,又给她找一件自己亲手做的细棉布睡袍。 香脂是她亲手调的,香味不甚浓烈,抹在脸上却很滋润;睡袍也是她亲手做的,上面有简单的绣花,套在身上睡觉丝毫不会感觉到拘束。 虽然远离家人,有个陌生人在身边,但这一觉阿桃却睡得格外安稳。 徐英也有相同的感受,明明认识林家妹妹不足一日,但她却感觉两人已经认识许久。 当然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当属林家妹妹的容貌,她生得很美,但不是那种有侵略性的美,而是那种自然而然的顺眼,越看久了就越舒服的美。 容貌只决定第一印象,后面她恰到好处的帮忙,才让她真正敞开心扉,迅速打心底里接受她。 徐英原本是众人眼中知书达理的模范姑娘,可这次实在压抑太过,她本性中有些东西被唤醒。 既然小心谨慎只会换来恶人倒打一耙、咄咄相逼,那她何不痛苦地活。 枕边小姑娘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鼻尖隐约传来香气,昏暗中望着那张让人舒心的侧脸,她暗自下定决心,拉下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她便决定付诸实践。 然后,醒来的阿桃便惊呆了。 面前拉着她梳理发髻、换衣裳,风风火火的阿英姐姐,真的是昨天那个沉默阴郁的小姑娘? “阿桃妹妹真是好看。” 坐在梳妆台前,阿英把她额前一缕发丝编成纤细的发辫,绕过额前别到另一边,轻巧地用朵桃花发式别住,其余头发则是直接披在背后。 大功告成后她站在镜前,眼里忍不住惊叹。 暂时收起怀疑,阿桃抬头,也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呆下。 铜镜中少女眉眼含笑,头上一朵桃花恰到好处,当真是个可爱到极致的小姑娘。 “这是我么?”她呆呆地问道。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徐英忍不住笑出声。 这一笑阿桃也回过神来,抬头看着镜中身材高挑的少女,一夜甜睡后她气色恢复红润,笑盈盈的脸带有种别样的魅力。 “阿英姐姐好美。” “人甜,嘴更甜。” 阿英脸上笑意更浓,在她边上坐下,给自己描眉画眼。稍作打扮后,她又拿出两身衣裳。 “这是我前面做的,统共没穿过两次,阿桃妹妹要不嫌弃就先换上。” 村里人家没那么多讲究,通常是兄姐衣裳倒下来给弟弟妹妹们穿,有时亲戚邻里间还会互相换。讲究点的人家会好生浆洗,若是遇到惫懒的爹娘,拿过来直接就给孩子套上。 阿桃是特例,林家三代就她一个姑娘,家里根本没人给她腾衣裳。林氏宗族亲戚那边倒是有年纪比她稍大的姐姐,可林家家境优渥,林富生和孟氏也不想委屈自家小棉袄,从小到大衣裳从来都是新做。 虽然如此,但阿桃耳濡目染多年,对此事也不排斥。更何况面前衣裳做工细致,上面还一股皂角味,一看便知很干净,谢过徐英后她就进屋换下来。 “我看得果然没错,妹妹穿这衣裳刚好合适。” 看着从里间走出来的小姑娘,徐英目光中满是赞赏。林家妹妹生得真是太好了,随便一件衣裳套上身都很好看。 两人换好衣裳,房门外徐掌柜声音响起。 “该做早饭了,阿英,你问问林姑娘她想吃什么?” “爹,昨晚忙到半夜,您在回去睡会。阿桃妹妹第一次在咱们家住,我带她到城里头转转,顺便把饭吃了。” 昨晚送走左邻右舍后,徐掌柜一直在担心女儿,直到三更鼓响才睡下。如今听到女儿声音,竟然比出事前还要开朗许多,他终于放下心。 然后他想到了林家情况,虽然这家人盘下书肆,但先前却是本分的庄稼人,城里没来过几次,许多地方也不甚熟悉,让女儿领着东家姑娘好生熟悉下也好。 当他仍旧有些不放心,小心问道:“阿英,你现在出去能行?” “咯吱”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容光焕发的阿英出现在她面前,后面还跟这个同样可爱的小姑娘。 两个小姑娘站在一块,笑盈盈看着他,就像是摇曳在春光里的两朵盛放的迎春花,见此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忍不住感叹道,在两人走到门边时,他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摸着荷包问道:“阿英,身上银子还够么?爹再给你点?” 回答他的是女儿爽朗的声音,“够啦,我自己的银子还没用完。对了爹,中午你别吃饭,女儿给你带你最喜欢的李记酱牛肉。” “好咧~” 在徐掌柜欣慰的声音中,两个小姑娘挽着手出了门。 听到阿英声音,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刚开始气氛还有些尴尬,还是阿桃主动开口对着人点头叫伯娘婶娘。她长得填、声音也软软糯糯,有她中和着,大半个月不开口的阿英很快又恢复往日开朗,亲热地叫着七大姑八大姨。 这些妇人平日虽然八卦,可对于这个从小没了亲娘、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家姑娘还是心怀善意的。更何况旁边还有个笑容甜甜的小姑娘,于是他们都热情地打起招呼。 气氛很快热络起来,等两人走出这一片时,被人塞了一把花生、两块糖。同时后面还有议论声传来,有夸阿英好的,甚至还有夸阿桃的。 带着众人的夸赞,再过一条街进入闹事区,然后两人开始买买买。 说是两人,其实买的只有阿英,而阿桃只负责吃。 闹市区各种摊位此起彼伏,阿英总能准确地从里面找到最好的那一家。做到惟妙惟肖的糖人、甜而不腻的胶牙饧、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甚至还有筋道的烤肉串。走一路吃一路,手里同时塞满满的。阿桃本以为自己是个吃货,战斗力超群,可这会她很快吃撑了。 “阿英姐姐,我好撑,别买了。” “没事,买了带回家,午饭歇晌起来打打牙祭。” “这样多费钱……” 她小心说着,对方突然顿住,片刻后转过脸来,脸上全是认真。 “银子赚来,不就是为了花的?” 她说得好有道理,阿桃无言以对。 见她愣住,阿英脸上露出感慨,再开口时语气越发认真。 “我自幼没了娘,以前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别人在教养上挑出什么毛病,连累阿爹被人说不是,可最后换来了什么?经过这一遭,我算是想明白了,人生短短几十载,要的就是个痛快。只要不伤天害理,随性而为就是。” 说完她接过糖人纸包,一起塞到右手里,左手拉起阿桃手,走向不远处翡翠阁。 “来,今日咱们且痛快些。” 被拉进翡翠阁的阿桃丝毫没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个容貌平庸、穿着普通的中年人一直盯着他们。 这便是被秦邕派回来的秦武,刚才他一直跟在阿桃后面。 初见时他还很欣慰,小姑娘好像又漂亮了些,世子慧眼识美。可跟了一会他便察觉到不对劲,小姑娘怎么有些疯。直到徐英那番话传来,他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小姑娘不会被带成个疯丫头吧? 不行,得赶紧汇报给世子。 念头刚升起,余光一扫,他注意到个与众不同的人。 明明是寻常的打扮,可那人走路的架势,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再瞥下那双靴子,是州府府兵特有的款式。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来人朝这边看过来。秦武赶紧拿起旁边摊上布偶,堪堪躲过去后,他见来人瞥向两位小姑娘。 白同知人都那样了,还没忘记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世子果然高明,早早料到此人小肚鸡肠,派他折返回来照顾小姑娘。 内心对世子升起无与伦比的崇敬,他悄无声息地跟上去。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跟,竟然无意中发现了白同知最大的秘密。 翡翠阁内,阿桃这是第二次进来。第一次进来时发生的事情并不怎么美妙,她也无心多看。 如今第二次进来,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仔细观看里面精致的装潢,还有装潢中更为精美的首饰。 翡翠阁不愧是名满淮州的首饰铺子,阁内所陈首饰各有千秋,但每一件都整齐划一地好看。趴在柜子上看着,阿桃有些眼花缭乱。 “阿桃妹妹看中哪件,姐姐送你。”阿英豪爽道。 “这些都很贵吧……” 旁边讥笑声响起,“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敢进翡翠阁。” 阿桃恍然未觉,她又没惹人,别人干嘛针对她。此刻她看中了支桃花钗,发钗是用纯银打造,在顶端有朵掐丝的桃花,简单大方,而且与她家中的桃花花钿隐约相似。 “这个真好看,不知道要卖多少。” 出言讥讽的少女走到两人跟前,看了眼柜台内首饰,语气越发轻蔑。 “不过是支银钗罢了,还斤斤计较,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阿桃终于听出来了,扭头疑惑道:“你是在说我?” 仰头看到来人脸,她愣了下,这人……怎么跟阿英姐姐长得那么像。 第34章 中意 就跟男人都喜欢漂亮姑娘一样,女人天性里就对漂亮首饰情有独钟。阿桃虽还只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姑娘,但骨子里还是爱美的。 进了翡翠阁的她简直如鱼得水,看着一件件精美的首饰,即便现在她连其中最为细小的耳钉都买不起,单是看看也开心到不行。 正高兴着呢,旁边好像有只苍蝇嗡嗡叫。 刚开始她没在意,毕竟在桃溪村人人都喜欢她,从小到大她也养成了种认知:她这个人,大抵是讨人喜欢的。 也对,像她这么可爱的姑娘,无缘无故怎么会有素不相识的人针对? 她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始也没把旁边的酸话往心里去。直到那人喋喋不休,且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她也很快回过神来。 真是在针对她? 脑有疾? 抱着这种念头她朝声音来源看去,然后便看到了张熟悉的脸。 这人……跟阿英姐姐长得好像! 不过只是第一眼,稍微仔细看下的话,就会发现两人有很大区别。 相似的眉眼,阿英给人的感觉是疏朗开阔,让人看上去很舒服。而来人却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让人不禁觉得她尖酸刻薄,进而敬而远之。 所为相由心生,上天给一副好容貌,然而肚子里却是草包一个,周身气质撑不起来,到最后整个人不伦不类。 来人便是如此。 这些念头在阿桃心间一闪而过,表面上她依旧维持着惊讶的神情。 “你是谁?为何这般言语?” 没等对方开口,旁边徐英给出了答案。 “堂姐。” 表姐?阿桃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疑惑地在两人中间扫过。她没看错,这表姐妹两人不像姐妹,更像是仇人。 正疑惑着,接下来徐家堂姐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怎么,阿英终于肯出门了?这次不再用那些小恩小惠收买人,而是直接进了翡翠阁?别忘了,你花用的可都是我徐家的银子。” 徐堂姐话音中满是讥讽,配合着她皱紧的眉头和眯起的眼,整个人的恶意都快要化为实质。 徐堂姐家与徐英家本是同族,而且还是关系挺近的那种亲戚。与大多数族人不同的是,徐掌柜家没有儿子。 这样一来,他日后家产的继承就成为了族人们关心的事,尤其是关系最近那几家,简直视这份家产为囊中之物。徐堂姐家便是最为贪婪的一家,自幼她听最多的,便是徐英家一针一线、一砖一瓦,全都是他们的。 徐掌柜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逮着个恰当的时机,他痛快地与族中彻底决裂。良田房产悉数变卖,他带着老妻幼女逃到城中。 这样做的好处是远离了那帮虎狼亲戚,可坏处也显而易见。这世道,离了宗族庇护简直是寸步难行。 秦武便是在这时候出现,是他救了当时被地痞流氓欺辱的徐掌柜,并且将他带回了侯府刚置办的书肆。 雪中送炭难,徐掌柜承他这份情,这些年来也是尽心尽力。 这些事秦武清楚,秦邕前些时日来到本地后也曾问过。正是因为这段过往,他很快断定徐掌柜是可信之人,所以才暗示秦武,若有可能让他留下帮林家人。 本来书肆易主,徐英亲事也彻底泡汤,徐掌柜一家没了依仗,回去后还不任由宗族搓扁捏圆? 徐堂姐的爹,徐氏宗族那位族老甚至已经打算好了,待他们回归宗族后,便将坏了名声的徐英随便许给村中一个傻子。他甚至已经开始跟那傻子爹娘隐约透露过意思,告诉他们需要给多少聘礼。 可秦邕的临时起意,却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泡汤。 简直要气死了! 徐族老心里闷得慌,自然而然也会带出来,日日在家的徐堂姐受到波及,心里对徐英恨意更深。 这会遇到了,她再也忍不住,上来就是一顿刺。 若是旁人她或许还会有所迟疑,可这一家又没有儿子,说话底气不足,从来都是好性的,即便说一顿他们也不会还嘴。 回忆这过往,徐堂姐来了劲。正准备说些更难听的,对面徐英开口了。 “徐家的钱?莫非你忘了,早在十年前,我们家已经脱离宗族?” 徐堂姐一噎,脱离宗族可是非常丢脸的事,以往他们都是避之不谈,如今怎么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 不光她惊讶,翡翠阁内本来人流熙熙攘攘,被这边动静吸引过来的人,也纷纷面露诧异。脱宗那可是天大的事,不啻于把人整副骨头抽出来,怎么就这么随便说出来了,而且毫无愧疚之心。 阿桃最开始也是惊讶,不过徐堂姐的出场实在太过震撼,她很快回过味来。 “脱离宗族?徐掌柜和阿英姐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顿了顿,她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徐姐姐家中只你一个女儿,没有兄长弟弟,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们!” 被她信赖的目光看着,徐英只觉自己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多少年了,包括阿爹在内,他们全家一直笼罩在脱宗的阴影中。每每提起,便会迎来旁人诧异的目光。 从没有人想过,宗族势大,倘若不是被逼到一定份上,像阿爹这种普通族人,又怎会做出如此壮士断腕般的举动。 唯有阿桃,甚至不用她说什么,她便无条件支持她。 这般可爱的小姑娘,如果是她亲妹妹该有多好?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她缓缓点头,浑身上下升起无穷的勇气。 “阿桃妹妹说得没错,莫说当年,就算十年过去,到今天这些人还口口声声,说我花用的是他们徐家的银子。各位评评理,这样的族人,如果当年我们留在宗族,可还有活路?” 人群中窃窃私语。都脱离宗族十多年,还是这幅态度,若是当初继续留下来,岂不是被生吞活剥了。这样一来,脱宗之事也是情有可原。 眼见众人心中天平倒向徐英,徐堂姐急了。 “不就是个被人退亲的贱货,还有脸出门,嫁不嫁的出去还两说。” 说完她用怨毒的目光看向阿桃,诅咒道:“为这仨瓜俩枣跟她混在一起,小心你日后也嫁不出去。言尽于此,我们走!” 放下狠话她准备带着身后丫鬟离开,徐英一个箭步上前。 “等等。” 异口同声的声音传来,阿桃惊喜地看向楼上,开口道:“传哥哥。”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出一条路,一身青衣的陆传从楼上缓步下来,走到她身边,朝她安抚地点头,然后如定海神针般杵在那不动了。 “和气生财,我翡翠阁鲜少有来客起争执。这位姑娘言语间似有不平之意,有些话还是当场说清楚的好。” 在他开口的同时,翡翠阁伙计已经不着痕迹地走过来,牢牢包围住徐堂姐。 徐堂姐虽然带着个丫鬟,看起来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模样,实际上她家不过是乡下一个普通的小地主,生平最远到过州城亲戚家,本身也没见过多少市面。 刚才放狠话时爽,如今见翡翠阁少东出面,她突然想起月前那件事。说好要与她定亲的沈家那位公子,因为举止不当,被伙计从翡翠阁扔出来的事。 沈家在城内有头有脸尚且如此,更何况她。 终于意识到自己捅了多大的窟窿,徐堂姐面露哀色。 早干嘛去了! 这是阿桃和徐英共同的心声,两人一点都不同情如丧考妣的徐堂姐,既然敢作死,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他们这么想,不代表其它人也会这么想。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泪眼盈盈地,怎么看怎么可怜,不少人此刻便面露同情之色。 阿桃敏锐地发现了,拉下徐英袖子,朝她打个脸色。 “现在这么可怜,刚才说话的时候怎么那么吓人。” 收到她眼色,徐英很快也回过神来。若是昨天之前,她定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可经历昨天那一遭,她突然发现,对于有些不要脸的人,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堂姐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莫非是想起你在议亲的那位公子前些时日在这被人扔出去的事?” 被扔出去? 翡翠阁向来和气,近几年来好像就扔了那么一次人,就在最近。 顿了顿,见众人反应过来,徐英突然扬起抹笑容。 “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堂姐。多亏你们唯恐我家受沈家庇佑保住家产,千方百计,甚至动用州城那边的关系让沈家主动退亲,指不定我还真就嫁进去。那样乌烟瘴气的人家,退了亲是我的福气。都是堂姐你们给了我这份福气。” 想到沈家昨日的卑鄙无耻,此刻她真心对徐氏宗族升起丝感激。 “这么多年,这算是宗族唯一对我们做得好事。” 还有这样的族人?真心活久见!围观百姓目瞪口呆。 众人的目光如一根根尖针般,徐堂姐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与阿桃妹妹在这开开心心看着各色首饰,是堂姐你先口出恶言。不管我们买不买得起,翡翠阁开门做生意的,总不会把人往外面推。陆公子,您说是不是?” 陆传点头,“那是当然,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来者是客,我翡翠阁皆一视同仁。” 说完他瞥眼阿桃看中的那件首饰,心里合计着阁内好像还有一整套,目光却转向徐堂姐:“倒是这位姑娘,在我翡翠阁如此实属不该。今日陆某便做个冰人,您且向二位姑娘道歉,这事就算过了。” 那可是她从小欺负到大,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都牢牢占据优势的徐英! 徐堂姐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憋屈,可形势比人强,她也只能低下高昂的头。 “是我的不是,不好意思。” 每说出一个字,她都感觉有尖刀在自己心里割下一块肉。 徐英能看出她不是真心的,不过看到堂姐难受,她心里也颇为解气。 “堂姐对我这般说倒是无碍,可日后你进了沈家门,再这样,只怕会带坏沈家声誉。算了,我已脱宗族,本就是外人,这些话也不便多说,徐姑娘您走好。” 说这番话的徐英没注意到的是,翡翠阁门口站着个与容貌与阿桃又几分相似的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少年便是一大早赶路来接阿桃的林青山。 阿桃记挂家人,家人也记挂她。宝贝姑娘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全家人牵肠挂肚。昨晚临睡前,孟氏便忍不住,打法林青山早点去看看她。 林青山也记挂着妹妹,唯恐阿桃住别地方不习惯。一路找到书肆,顺着徐掌柜指点找过来,正好看到双方起争执。 本来他的目光都聚焦在妹妹身上,一夜过去他家小桃子好像更美了。 可渐渐的,他被徐英吸引了视线。刚开始他只觉得这姑娘恩怨分明,可没多久,她的话语、声音,身上的每一处都开始吸引着他。 他只觉脸上发烫、心跳加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想再看她一眼。 于是当徐堂姐被“请”出翡翠阁,阿桃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时,看到的就是个满面□□的大哥。 第35章 情定 林青山和徐英的亲事来得很是顺遂。 双方虽只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但于感情之事上都经历过坎坷,甚至差点摔个大跟头。经历过这些事,两人心智比之同龄人更加成熟。尤其是徐英,大彻大悟后,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不是沈公子那般金玉其外的公子哥,当然也不是另外一个极端的糙汉子,受过伤不代表她自轻自贱去糟践自己。 她想要的,是个踏踏实实能过日子的人。 在遇到林青山之前,这不过是残存在心里的一点朦胧意识。 可从翡翠阁出来,一路上听着他对阿桃嘘寒问暖,落后半步看着少年比之同龄人更为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身材,不知不觉间她开始出神,脑子里涌起股念头: 如果自家也有个这样的男人,那这些年阿爹和她是不是不会受那些没必要的委屈? 这种念头刚起,就在脑子里扎了根。 而在回家后,阿桃隐约向他提及昨日书肆发生之事,最开始片刻的惊愕后,确认妹妹无事,冷静下来后,他以不符合高大身材的灵巧,在角门上装个机关,有人破门而入便会牵动房中铃铛。 整个过程中,他看向她的神色始终平静,丝毫没有四邻那种或惊愕或惋惜的神情。除却平静,他还有些刻意的疏离,这份疏离非但没有让徐英觉得难堪,反而觉得他作为一名外男十分知礼,心中印象越发好。 徐英完全是误会了,林青山避讳是真,可他本意上并非为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而是怕离太近自己会漏出什么马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今日第一次见徐家女,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完全烙印在他脑海中,稍微一停下来就无限循环。 他快被这种陌生情绪逼疯了,话都不敢多说,只埋头苦干。借着报答徐掌柜照看阿桃的名义,他帮忙把书肆后院清扫干净,半片杂草树叶都没有,而后又把院中有成人腰高的大水缸挑满。 徐掌柜哪敢让东家的大少爷干活,可任凭他在边上急得团团转,林青山都没丁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林富生是个勤快人,年轻时孟氏是他心目中的女神,能娶到女神他心里那个激动,感恩戴德都不足以形容万分之一。深感自己幸运,他丁点都不想让女神陪她吃苦,因此在家中他丁点没有大男子架子,倒洗脚水不说,家务也都勤快地包了。 男儿受父亲影响深,自幼耳濡目染,林青山做起家务来也是一把好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内外收拾妥当。 这时候时辰也差不多,婉拒了徐掌柜留饭的意思,他带阿桃搭村中进城的牛车往家里赶。 等满脑门汗的徐掌柜回过味来,就看到个无比敞亮的院子。 夕阳照过来,院中井井有条,连带着这两天他烦躁的心也跟着亮堂起来。 心境有所变化,他对林青山印象也无限好,这会不禁摇头,感慨道:“多好个孩子,怎么偏偏遇到那种事。” 提着酱牛肉走过来的徐英正好听到这话,不禁疑惑道:“爹,什么事?” 阿英前阵一直闷在屋里,竟是不知道这事。徐掌柜抬头,略带深意地看向女儿,叹息后开口将前阵那事道来,最后声音中有些无奈。 “先是魏家,再是沈家,阿英,你说林家和咱们家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偏偏就……” 他竟然也遇到过这种事……徐英心下泛起涟漪。 坐下来解着酱牛肉外面麻绳,她劝道:“不管魏家还是沈家,甚至还有徐家,最后不都真相大白,被人当过街老鼠一样看着。爹你看,这老天爷眼睛开着呢。” 想到昨晚左邻右舍大小伙子拿棍棒石子驱赶沈家下人,那些人抱头鼠窜的样子,徐掌柜心气儿平了。 “阿英说得是,这老天爷眼睛开着呢,要不然为何书肆新东家是林家?我看咱们两家有缘分。” 缘分么?明明知道阿爹不是那意思,但这两字还是在徐英心头盘桓许久。 而另一边,一路上阿桃看着神思不定的大哥,想着他今日种种反常,渐渐也回过味来。 赶路时借的族人马车,不便说话,她只眯起眼,笑得像偷了腥的小狐狸。 等回到家她可没了顾忌,爹娘还在地里没回来,她把大哥拉到桃花溪边,站在那块大石头上,身高与他平行,直愣愣盯着他眼睛。 “哥,你是不是看上阿英姐姐了?” 林青山当场急了,“这……阿英是个好姑娘,你可别……” “阿英姐姐当然是个好姑娘,这我比谁都清楚。”阿瑶骄傲地挺起胸脯,语气中满是斩钉截铁。 而后她话锋一转,继续道:“这样的姑娘,才值得哥喜欢!” 哪样的姑娘不值得? 林青山心知肚明,恍然间明白了自己心意。经过魏淑宁之事,他为人再不像从前哪样犹豫,反倒多了几分果决。 这会对着自己疼爱的妹妹,他也没隐瞒,而是直接道明自己心意。 “小桃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去接你时,站在翡翠阁外面,看着徐姑娘跟同族堂姐据理力争,那模样让我想起了娘。可很快我就知道她不是娘,但又觉得怎么看她怎么顺眼,心里头总是想起她。刚在徐家,我怕当着徐掌柜面唐突人家姑娘,就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是? 她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回答,“当然是!” “可……”自己退过一次亲…… 还没等林青山吐出下一个字,在地头听说了阿桃回来的林富生和孟氏赶紧回来。 自阿桃呱呱落地到如今十二年,一家人从没分开过。这次虽然只分开短短两日,但孟氏还是觉得隔了三秋。远远地看到溪边女儿,她就出声招呼。 “小桃子……” “娘!” 既然得到肯定答案,阿桃也不再管大哥,迈开小细腿如如燕归巢般向孟氏冲去,扑到她怀里紧紧抱住。 “女儿好想你,还有爹。” 久违的娇声传来,配着女儿身上清新的味道,孟氏鼻子一酸,眼圈开始发红。 还好林富生在边上,赶紧劝住她,“雨后凉,先进屋吧。” 相比于孟氏想阿桃,作为孩子的阿桃对孟氏的眷恋更深,进屋后就成了她的小尾巴,将城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嘴巴一张一合就没停过。 当然她是懂事的孩子,报喜不报忧,对于徐英被掳之事也是一笔带过,然后开始说她的种种好。 “阿英姐姐带我逛了县城,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对了,我也给爹娘带回来一些。” 从炕上爬下去,阿桃小跑到桌边,拿起桌上包袱。包袱解开,里面是城里的各色点心。 “这……徐家照顾你本就是一份情,怎么能要人家东西?” 阿桃吐吐舌头,她可出大力了,这点东西收着也不亏心。可她毕竟不是十二岁的孩子,知道被掳之事先说出来,孟氏可能会对徐英有些偏见,所以说话时,她调换下先后顺序。 “阿英姐姐又不是外人,不光请我吃好吃的,她还给我梳头,穿漂亮衣服,对我可好了。娘,你说人跟人之间是不是有眼缘这回事,为什么我一看到阿英姐姐就打心眼里喜欢得紧?” 对方肯对阿桃好,孟氏这个当娘的心里就存了好印象,这会再听阿桃这么说,她理所当然地点头。 “恩,相由心生,不光阿桃喜欢她,她应该也喜欢阿桃。” 阿桃重重点头,讨喜的眼中满是笑意,嘴巴更甜:“那是,女儿随了娘,谁看到不喜欢?” 因下雨而忙碌了两日的孟氏抱着钻进怀中的小桃子,听着她甜糯暖心的话语,只觉身上疲惫一扫而空。 这小娇娇,真是让人怎么疼都不过分。 心情好,她对女儿新认的朋友也有了十分美好的第一印象。 身上有劲,她也来了精神,“吃饭没?想吃什么,娘去给你做。” 等到一桌子菜上来,一家四口围在桌旁。林家只是寻常农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这会阿桃也说起了城里的事。 而最大的事,莫过于沈家悔婚找上门来那事。 顺着阿桃的描述,孟氏本就对徐英有个很好的第一印象。这会相似的遭遇很容易勾起她的同仇敌忾。 “这沈家也太不是东西,自己攀高枝想悔婚,丝毫不知惭愧不说,竟然还想毁了徐家姑娘名声?那徐家姑娘也是个可怜见的,你说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遇人不淑呢?” 相比于母女俩的长吁短叹,一旁的林青山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等孟氏喝完一碗粥想去再盛时,看到儿子碗里基本没动的米粥,神色凝重起来。 “都过去了,阿山别多想,事实如何乡邻心里都有一杆秤。” 娘误会了…… 姐弟俩同时想到这点,阿桃朝林青山看去,对方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间,阿桃在大哥眼中看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 加油!握紧拳头,她无声地给大哥打气。 阿桃情绪变化当然瞒不过旁边孟氏,正当她疑惑时,就见对面儿子站起来,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扮,郑重跪下。 “娘,儿子……看上了徐家姑娘。” 第36章 变故 长子喜欢上了徐家姑娘? 片刻的错愕后,孟氏陷入狂喜。她本以为经历魏淑宁那一遭,阿山心里存着疙瘩,日后亲事恐有些坎坷,没想到他这么快又有了中意的姑娘。 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不错眼地养到这么大,孟氏对林青山再了解不过。这个儿子性格偏内向些,即便当初喜欢魏淑宁,也没像今天这样明晃晃说出来。抬头,看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坚定神色,孟氏彻底确信了他所说的话。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孟氏面露喜色。 虽然当着儿子面这般说,可当晚入睡时,面对钻进被窝的小娇娇,她还是仔细问过了徐家情况,尤其是与沈家的冲突。 毕竟长子前面亲事出了那样的差错,虽然侥幸真相大白,可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他名声。倘若这次再出差错,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无论何时,小心谨慎些总没坏处。 小小一团窝在娘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阿桃也一五一十把徐英被绑的过程说出来。 “就是这样,那沈家明知自己理亏,就想毁了阿英姐姐名声,全身而退。还好得人相救及时送回来,不然阿英姐姐就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 黑暗中孟氏神色凝重,“你说徐家姑娘是从采石场被救回来?缘何沈家绑人,不送到自家,而是送去采石场?” 不知为何,阿桃眼前突然闪过那张俊美无铸的脸。莫非这事跟他有关?不然为何他恰好出现在那救人? 可再深入想下去,她才发现自己对来人一无所知。无缘无故,她并不想去怀疑个长相那般好看的少年。 阿桃朝孟氏怀里拱了拱,撒娇道:“娘,阿英姐姐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女儿很喜欢她,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 自去年东厢房盖成,女儿搬去隔壁独自睡后,母女俩许久未曾这般亲近,对于她的撒娇孟氏很是受用。 “行啦,娘就那么一说,又没别的意思。赶明日去你奶奶那边,让她帮忙找人问问,合适的话便找媒婆上门说和。” “娘最好啦。” 阿桃再往她怀里钻钻,母女俩以十分亲昵的姿势倚靠在一起。想着日后自己的大嫂是阿英姐姐,一直到睡着,她唇角依旧挂着甜甜的笑容。 孟氏说到做到,第二日清早便去了村西的祖宅。 她简单的把徐家情况说下,冯氏那边便已会过意。 “原来是那家……说来徐家可是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的大族,族中甚至出了个好大的官。但他们家……只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为了一点私产就坏了人家子嗣。你说得那徐家姑娘,应该就是那户人家。将近二十年的事,那时候你们还小,也难怪记不得。若是没当年那一出,徐姑娘头顶上本来该有个兄姐的。正是出了那回事,徐家十五郎抓住把柄,从族里逃出来,这份决心和魄力,阿山这次倒是没走眼。” 冯氏可以说是全家的定海神针,她虽只是个寻常村妇,可大道理却拎得很清,这点从当年分家之事上可见一斑。 有她首肯,孟氏整个人如吃了定心丸。 “不过他们家就那么一个老来女,肯定当眼珠子似得宝贝着,想说亲只怕不简单。” 顿了顿,在孟氏迟疑的目光中,冯氏话锋一转:“不过你娘家嫂子,倒是跟徐家姑娘早逝的娘沾亲带故。前头阿桃病了一场,孟家那边也没少帮忙,光郎中就请来三个。病好了后又忙地里的事,你们还没回去看看。正好趁这两天事少,你也回去看看。”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临走前冯氏又从厨房取了点红枣,塞到孟氏怀里。 “回娘家总不能空着手,这点就当是添头。” 正打算进厨房忙活中午饭的吕氏看到这一幕眼睛一热,心里开始泛不平。 “老三媳妇这是要走?” 孟氏哪能要婆婆东西,正推辞呢,冷不丁听到这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抬头看到来人,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都这么多年了,为何吕姨娘还不了解她性子?她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么? 可毕竟吕姨娘是半个长辈,她也不好说什么。 碍于辈分她不好说,可有人好说。 冯氏和吕姨娘平辈,一个是妻一个是妾,前者对上后者简直有天然优势。 “这雨好不容易才停了,身上开始松快,你也有精神啦?” 提到“雨”,吕氏一顿,突然想起昨天的事。春雨贵如油,虽然今年雨水较往年多些,但也不妨碍刚插秧的村民对这场春雨的热情。 若不是老三两口子从城里听说会下涝雨,及时让大家排水,只怕刚插上的稻秧全都得泡烂在地里。 就这一出,他们挽救了全村人的收成,当然也包括她亲儿子。 想到这吕氏老脸一红,急匆匆进厨房,片刻后抓着几朵蘑菇出来。 “阿桃大病初愈,沾不得油腻,这蘑菇放汤里提提鲜,老三家的拿着。” 孟氏本想着推了那一布袋红枣,没想到头来又多了一袋蘑菇。再三推辞不成她只能收下,回家便杀只鸡炖汤,半锅鸡汤全都给祖宅这端过来。 喝完鸡汤暖暖睡一觉,第二日起来雨水小了很多。收拾些干货,带着女儿她便赶往邻村娘家。 从娘家人嘴里听到跟婆母冯氏所说一模一样的内容后,她彻底认可了这门亲事,顺带委托娘家大嫂打问下徐家意思。 孟家大嫂与孟氏差着十几岁,几乎把她当个女儿般养大,姑嫂毫无纷争不说,好得跟亲母女似得,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 送走孟氏后没几日,趁着赶集功夫,她便找上了徐家门。 几日时间足够徐英理清自己情绪,只有一面之缘,她对林青山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她感觉这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听闻林家有意后,沉吟片刻她便点头。 “爹,外面传闻女儿也有所耳闻。林……阿桃长兄退亲之事虽闹得大,可一开始被魏家姑娘背叛时,他是想着给人留情面的。再者那日他来时收拾院子,丝毫没有架子不说,也很是能干。女儿毕竟退过亲,倒不是自怨自艾,而是……世情便是如此,谁也管不住别人心里想什么?阿桃长兄,应该是……” 毕竟还存着些小女儿的羞涩,最后她终归没说出那句话,可前面这番话足以证明她的态度。 “既然阿英愿意,那阿爹自然也愿意。” 活了这么多年,中间有经历过脱宗那等大变故,徐掌柜看事情比徐英更清楚。林家虽是个普通农户,论家境与之前的沈家天壤之别,可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两家人的品性也是天壤之别。 过日子,柴米油盐重要不假,可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人。 既然双方都有意,剩下的只有三媒六聘。 林富生和孟氏都是明理之人,丝毫没有因阿英退过一次亲而对她有丝毫亏待。反过来,夫妻俩因为俩孩子相同的遭遇,对其有些说不清的心疼,这次的亲事反倒比魏淑宁那次更加郑重。 单是合八字,便是请的县城内最有名的风*水先生。 动静闹得这么大,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对于这两个县城内开春的话题人物能走到一起,不少人倒是乐见其成,但这其中绝不包括沈家和魏家。 魏家人气得团团转,可前面的事是他们理亏,气到内伤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可沈家不一样,即便刚暴出退亲丑事时,沈家名声受了些影响,可有同样名声受损的石家争风头。夹着尾巴做人后,沈家的深宅大院很快恢复往日平静。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从未遭到这般羞辱的沈家人可算把林家和徐家一起恨上了,尤其是当日扭转局势的林家。 如今两家做亲,沈家终于忍不住出手…… 有了前车之鉴,他们当然不会再自己动手,而是借刀杀人,一方面向白同知禀报此事,另一方面又联系上当日被狠狠羞辱的徐家人。 当日在翡翠阁时,白同知派去的人本打算将阿桃抓去,羞辱一番且借机要挟秦邕。无奈被秦武识破,只能遗憾而归。 如今再次抓到机会,即便白同知忙到焦头烂额,也不妨碍他派几个属下前去推波助澜。徐家人多年来一直觊觎徐掌柜钱财,如今听闻沈家助力,自然求之不得。 于是在林、徐两家交换庚帖的黄道吉日,刚走到约定的庆丰楼前,便见县衙衙役开道,领着徐氏宗族族老一道前来。 衙役前面领头的,正是那日地契过文书时的衙门书吏。心虚地瞥下林家人,他目光躲闪,用极快的语速道:“当日在下曾言,田地关乎全家生计,文书更改需得仔细调查,确认无误后方可变更。是林家人一再哀求,说着他们如何不易,且……贿赂在下,在下才修改了文书。” 田地是时人生存的根本,又是装可怜又是贿赂,令衙役直接修改文书,这直接触动了百姓敏感的神经。他们不禁想到,倘若有一日,自家田地文书也被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更改,到时又会如何? 再众人怀疑的眼神中,林富生下意识地将妻女挡在身后,后面的孟氏和阿桃却没有丝毫想象中该有的紧张。 第37章 机辩 刚开始见衙役来势汹汹,阿桃着实吓了一跳。 紧接着,耳畔传来孟氏不高,但满是沉着的声音:“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都别怕。” 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围住,周围喧嚷声逐渐剥离,阿桃心情也随着这句话平静下来。 挽着孟氏胳膊,她黑白分明大眼睛眨下,满是天真地问道:“娘,那几亩田地不是魏家主动赔给我们,当日出事时附近几个村落好多叔伯婶娘都在场,他们都知道这事。那么清楚明白的事,为何我们还要贿赂官爷?” 阿桃声音虽甜糯,但话中的意思却很明白:是魏家主动给,不是他们强抢,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咄咄逼人,但却直接把方才衙役信誓旦旦的那番说辞给驳回去。 土地是百姓的根和命,强抢简直不啻于断人生路。围过来的百姓方才听到衙役一番说辞,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丝毫不怀疑衙役的话,官府说得话哪有假? 可还没等那口气吐匀称了,剧情出现反转。 魏家主动给的? 魏……这姓氏怎么如此耳熟…… “好像是月前在石家门口闹事的那户人家,他家姑娘定了亲,但还跟石家二公子不清不楚,被定亲那户人家发现了。” “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这田地还真有可能是他们家主动给的。” 人群喧嚷声自然传到了衙役耳中,他目光中闪过一抹心虚。不过下一刻,想到上峰千叮咛万嘱咐,并且还暗示他林家人惹着了上面。这事做好了大大有赏,倘若搞砸了,以上峰性子肯定有他受的。 身形一僵,书吏打个机灵,结巴着开口:“就……就算姻亲不成,也不能强抢人家田地。” 对,就是这样!书吏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下面的话一气呵成: “你家儿子不过少个媳妇,魏家全族姑娘名声可全坏了。就这样你们还不依不饶,一门心思想断了魏大贵那支生路。前几日我还见那支人出城,背着包裹像是要背井离乡另谋生路。当时我便后悔了,这才有当下这一出。” 人群静默,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他们竟不知该相信哪边才好。 站在庆丰楼门口,孟氏脸色逐渐变得沉静,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要动怒的症状。 “不过少个媳妇?” 要糟…… 孟氏一开口,阿桃便知道情况不对。世人大多同情弱者,无论魏家前面做了多大错事,如今他们名声尽毁祖产尽失,甚至连人都要被逼得背井离乡,这已然是百姓们眼中的弱者。 拿这点做文章,自家无疑不占优势。 那该如何呢……集中精神她心思一转,小手拉住孟氏,哀声道:“娘,您消消气,您这样女儿看了心疼。” 阿桃贴心的话语成功唤回孟氏理智,心思一凛,她把到嘴边的激烈言辞收回去,哀戚地看着林青山。 “可怜了我的儿。” 简单的一声,周围百姓突然想起来。魏家固然可怜,可无缘无故头顶被染成绿色的林家子难道就不可怜? 人群安静下来,阿桃抬头,满脸认真地看向对面衙役。瞥见他眼上慌乱,她直接抛出尖锐的问题:“这位官爷说我家贿赂,敢问可有证据?” 眼见情势被慢慢扳回,书吏心下一阵慌乱。这会听到她问,他只觉眼前一亮,想都没想便把当日陆传塞给他的荷包抛出来。 “便是此物!” 缎面荷包上绣着精致的花纹,荷包打开,露出里面成色十足的一角银子。 阿桃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从刚开始她便注意到,书吏将“贿赂”二字咬得特别重,而且之后每次开口都提及这两个字。这般重视,后面肯定有文章。 而后她又想起当日去衙门变更文书时,陆传跟书吏靠得近时,约莫往他袖子里塞过个小东西。虽然塞东西的动机不同,但确有此事。 两处凑起来,她脑中生出个大胆的设想,便有了方才那一问。 结果跟他想得□□不离十,既然对面大大方方承认,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长舒一口气,阿桃重新恢复天真,仰脸问道孟氏:“娘,咱们家何时这般宽裕,能有这么好的料子做荷包,还能拿出成色那般好的银两。” 孟氏刚才还担心女儿会吃亏,直到现在反应过来阿桃话中意思,她终于把心揣回肚子里,而后同样疑惑地看向林富生。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富生从娘那边拿回来的?” 林富生想都没想,张口便道:“家里向来是惠娘做主,娘也都知道,往常给咱们家添什么也都是直接喊你过去。连你都不清楚的东西,我肯定不知道。” 说完他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了顿,不可置信道:“你是说,这东西不是咱们家的?” 什么叫家里都是媳妇做主?你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满脸坦然丝毫不觉羞耻! 林富生撒狗粮的行为让不少围观的妇人吃味了,不少人伸手掐旁边夫婿。看看别家男人! 当然重点还是最后那句话。 金银是硬通货币没错,可时下多数人家用的是铜板,铜板下面还有更细的铜子。比如旁边包子铺就挂个牌子,一个铜板俩成人手掌大小的肉包子。 能用的起金银的,非富即贵,基本不可能是林家这般农家。 且书吏方才拿出来的银子成色极佳,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甚至比不少妇人头上常年带的银钗还要亮。这般好的成色一看便是上好的官银,即便林家有银子,也绝不可能是这般好的成色。 事实如何已经很清楚了。 “不会是从官衙里现拿的吧?” “前面石家采买结账时给的银子成色都没这般好,除去官衙,整个宿安县哪里能找出这般好的银子。” “不光那银子,还有荷包,这缎面这绣工,大老远离着都觉得怪好看,得是州城才有吧。” 围观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拼凑出“事实真相”。 银子的确是上好的官银,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宿安县城内几大商户手中都有不少这般成色的银子,石家更是不缺。之所以没拿出来,不过是石家仗着有权有势,在给小商贩结账时故意给成色差一等的银子。 石家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年来他们贪小便宜的举动,会在这坑了书吏。 这会书吏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他还能说什么?难道告诉这些人,银子是陆传硬塞给他的? 且不说他敢不敢得罪陆传,就算他敢,有前面那番话在,这会可还会有人相信他? 另外一边,孟氏借着东风,也解释清了当日地契文书过户之事。 “……衙门说要实地核实此事,需要等一些时日,这本来无可厚非……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当真是怕了那家人的反复无常,就怕他们倒打一耙再要回去,未免夜长梦多,便借了翡翠阁陆公子的脸面。” 这边书吏还没权衡完利弊,那边孟氏已经把陆传给扯了出来,彻底封死他最后一条路。 在书吏满脑门汗的焦急中,知道今日家中有要事,上完课赶紧赶过来的林青招也跟着过来。作为他的好基友,陆传也听说了两家说亲的事。唯恐庆丰楼客忙找不到位置,他一块跟来刷波脸。 当然刷脸是次要的,陆传挺想再见见阿桃。 阿招这个幼妹当真是太有意思了,光长相就能让人疼进骨子里,脾性也完全合乎他口味。 两人来一路上听到这边动静,走过来时也把孟氏一番话听了进去,想都没想他就把事砸瓷实了。 “却有此事……”他看下旁边好基友,“城中多数人都知道,在下与阿招多年同窗,感情比之亲兄弟也不遑多让。连带着林家人便是自家人。不过是几亩薄田,在下薄面,应该能担保得起?” 翡翠阁可是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商家,陆传更是掌权的嫡子,以他的身份,莫说是几亩,就算几百亩也没丁点问题。 陆传一开口,此事尘埃落定。 对面书吏面如金纸,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后悔。 都怪他被上峰许诺的拔擢官位迷了眼,背弃多年交好的陆公子。倘若他当时拒绝上峰,转而找陆公子求助,以陆公子的重情重义,定不会弃他于不顾。即便丢了衙门刀笔小吏的差事,也能在陆家谋个差不多的差事。 可如今陆公子这边断了,上峰交代的事也没办好。他的上峰可不是好脾性的,等下回去后等待他的还不知是什么。 明明是春末夏初的阳光明媚的日子,然而此刻衙役却感受到了寒冬腊月北风吹的严寒。 斩钉截铁地说完后,陆传抬脚走到林家人跟前,先是安抚孟氏。 “您不用担心,当日在下既然做保,日后无论出什么事,在下都会秉持公义解释清楚,绝不会让林家人平白无故受冤枉。” 说完后他低头看向阿桃,语气带着三分温和:“阿桃可是吓到了,不要怕,我们都在这。” 阿桃抬眼,就见方才为自家仗义执言的高大身影正满脸温柔地看着她。 第38章 问责 春末夏初的灿烂阳光下,人流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巷,陆传低头看向阿桃,狭长的狐狸眼中是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被这么双眼睛看着,阿桃心中划过一抹异样,目光下意识地躲闪,小手攥紧衣袖。 “爹娘兄长都在,我不怕。” 陆传轻哼一声,逆着光看向那张柔嫩的小脸。十二岁的小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一张脸嫩得跟刚钻出来的花骨朵似得,配上她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边他看着顺眼了,旁边林青招可膈应极了。 平常跟头上六位兄长抢妹妹也就罢了,毕竟有血缘关系,他忍!可如今旁边虎视眈眈的好基友算什么? 轻咳一声,书生长袍下的脚踢下陆传,目视前方衙门来人,他不卑不亢道:“事实如何,如今已然是真相大白。”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书吏却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杀气。不过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莫说当日却有贿赂之事,就算自己信口雌黄,以林家乡野村夫的出身,又能拿官府怎样? 想到这他重新挺直腰板,露出往日面对寻常百姓时高人一等的傲然之姿,蔑视道:“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却是信口雌黄,硬是把黑得说成白的。事实真相如何你们心里清楚,待日后,定会有真相大笔之时。” 一番话颇为刚正不阿,若在平时定能唬住不少人。可有阿桃戳穿在先,如今他这般做派反倒成了死鸭子嘴硬。 人群中不知有谁发出哄笑,接二连三,笑声向远处蔓延,不少人费解地看向书吏。 站在人群中央,退到阿英边上,阿桃也抿着嘴笑。 方才移花接木之时,她心里还存着一咪咪愧疚。可随后书吏的种种反应,却让愧疚彻底消散,如今她心里只余庆幸。 对方本就算不上什么好人,算计自己在先,还不许她算计回去? 心下坦然,她目光看向书吏后面。 “那些人认识阿英姐姐?” 来人一身乡民平常劳作时穿得短褐,可衣裳料子却是簇新的,一看便知是乡间富裕人家。在他们来之后,眼神便一直在徐掌柜同阿英身上打转,明显是冲父女俩来的。 “徐家那边的。”阿英开口,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俩小姑娘说话的同时,那边林青招也跟衙门的人对上了。他没搭理跟条疯狗似乱咬的书吏,而是直接看向领头的衙役。 “按本朝律法,土地兼并乃是重罪。倘若今日书吏诬告成功,小子全家上下恐有牢狱之灾。牢狱森森,即便侥幸昭雪,但现如今想起来在下依旧后怕不已。难道仅因诬告未成,就不追究书吏?倘若当真如此,那日后有恶人为达成目的,岂不是随意信口雌黄?故而今日小子在此请求大人,严惩书吏!” “你!” 伴随着书吏不可置信眼神的,是旁边百姓群情激愤。 “严惩!” “严惩!” “要不处罚那些泼皮无赖跟着学起来还了得,必须得严惩!” 留守宿安的秦武混在人群中,亲眼见证这一幕,内心深处对自家世子是一万个佩服! 面对衙役时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将自己摘出去后又反将一军。这份冷静沉着、不卑不亢,当真是寻常农家?不是他说,京中好多官宦人家都做不到。 世子不愧是世子,能在普通农家中找出这么个不普通的农家留宿,慧眼那! 不过…… 他看着站在阿桃身边高大清俊的少年,神色变得莫名。林家是好人家,可不光世子一个人瞧着这家好。 再不回来,山野间最漂亮的这朵小桃花,只怕要被别家俊郎君采走啦。 远在京城的秦邕打个喷嚏,端着羹汤进来的侯夫人徐氏加紧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边。 “这两年身子刚养利索了,还没彻底恢复过来又往外跑……” 亲娘的唠叨声不绝于耳,秦邕随手将密报扔进旁边火盆,脑子里却想着上面内容。 能从个贫寒书生爬到如今位置,白同知果然不是傻的。知道有些事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他也没藏着掖着,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京中传递消息,找能解决的人把损失降到最低。在他回京的同时,魏丞相那边也知道了他在淮州的行踪。 如今魏相党羽应该已经准备好弹劾镇北侯府,龙椅上那位肯定也想借机削弱侯府势力。 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而他唯一可以做得,不过是因势利导,让削弱的方向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究竟该如何行动,他心中已有谋划。 前前后后全都想清楚,他收敛心神,抬头看向徐氏。 “娘。” 作为一个手握满朝大半兵权武将的家眷,且是颇受爱重的家眷,徐氏这辈子的使命大概就是呆在京城,做一名合格的人质。若是镇北侯听话,她能风风光光地受京官女眷们的尊敬和吹捧。倘若皇上认为他不听话,等待她的命运可想而知。 明白这一点,徐氏这些年可谓是小心再小心,平日也就跟娘家有些联系。这次娘家出事,她急得跟什么似得,还好有儿子在…… 可儿子出京后,她又没白没黑担心起来。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他安全回来,她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见着他面便忍不住多唠叨几句。 听他开口,徐氏停下嘴中唠叨,把汤盅往前一推。 “今个三更我便让灶上熬着了,炖了大半天,阿邕趁热喝掉。” “谢谢娘。” 打开汤盅秦邕一勺接一勺,动作很快但又丝毫不粗鲁。很快一盅汤见底,他抬头,看向徐夫人,半晌说道:“离京这些时日,让娘担心了。” “还不都是你舅舅他们,对了……”徐氏顿住,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秦邕不动声色,那双跟徐夫人有五成像的脸直视着她,直白道:“娘是不是想问信物。” 徐氏眼前一亮,期待道:“可给了你舅母?” 秦邕摇头,直接将留在桌上那封密报递给徐氏。后者接过来,看完后脸色大变。 “侵吞同族财产,不对……我记得这家,是离徐家很远的一支,基本没多少关系,你舅舅他们肯定不知道。” “恩,”秦邕没否认,而是继续道:“娘可听说过鲁地孔家,自春秋战国至今过千年,孔氏宗族成千上万族人孝悌友爱,从未有过丁点不好的传闻,这是何故?即便关系远,离这般近都能做出这等事……” 说完秦邕沉默片刻,直到徐氏有些不安,他毫不留情地吐出几个字:“家风不正!” 一针见血,扎得徐氏有些难以接受。可进门时儿子的喷嚏声还回荡在耳边,毕竟是多年相依为命的独子,比起来娘家又算什么。 她看向东边皇宫的方向,“可……除了徐家,还能选谁家?” 她看向自家儿子,这般俊逸的容貌,武艺好又博学。不是她自夸,魏丞相那自诩京城第一公子的儿子,在她儿子跟前根本就不够看的。 这么好的孩子,偏偏因为上面人猜忌,连门好亲事都没法说。 每每想到这,她心就狠狠揪起来。 秦邕明白徐氏话中意思,脑中闪过那张如三月桃花般明媚的小脸。 “儿子心中自有打算,娘不必为此忧心。稍后宫中恐有传召,儿已有定计。” 话音刚落,门房来报宫中传秦邕觐见。顿时徐氏把娘家抛到九霄云外,满心都是对儿子的担忧。 “这……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管。你才多大,你舅舅那么大个人都做不好的事,又怎能让你去收拾烂摊子。阿邕,你可千万得小心,遇事先保全自己。” 娘要平时有这么明白就好了,秦邕心下感慨,不过他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会他只能安慰道:“娘且放心,等下儿子回来陪您用晚膳。” 告别忧心忡忡恨不得一路跟进宫门的徐氏,秦邕来到乾清宫后殿,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宣召。等他在太监引导下进门后,就见皇上高坐首位,以魏丞相为首的内阁众人早已站在那,殿内一副三司会审的架势。打眼一扫,以他极好的目力,发现短短几个月,皇上竟是比春节宫宴时要老态不少。 “参见陛下。” 扎千他恭敬道,许久,上面传来问责之声:“是镇北侯世子,听说,你这些时日不在京城?” 殿内气息陡然一变,“镇北侯世子”这称呼一出来,说明皇上要追究此事。跪在下面,秦邕能明显感觉到几位大臣陡然轻松的气息,最上首那位宰辅变化尤为大。 当即他抬头,扫过魏相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大大方方承认。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微臣听闻江南春日花开正艳,便起了猎奇的心思,带上一二护卫打马南行赏花。” 这…… 这般坦然的态度,上首几人愣住了。尤其是乾元帝,到嘴边的问责噎住,他下意识地看向魏相。 魏相收到皇上信号,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如邻家长辈般开口:“世子想赏花,怎么不跟陛下禀报一声,半夜偷偷摸摸出门。镇北侯不在京城,府中又只有你一根独苗,倘若有个万一,这满朝上下如何向常年镇守边关、不辞辛劳的侯爷交代啊!” 这番话看似关切诚恳,实际该说的已经全说明白了。你爹手握重兵,你出京竟然不吱一声?有想过皇上的心情?! 第39章 县令 魏相的言外之意秦邕当然明白,甚至在回京前他就已经料到这一幕。 出京前他曾做过周密部署,保证即便被发现也可以顺利脱身。可在淮州短短时日,他发现当地情况比他预想中还要糟糕。倘若再不盯紧点,只怕不消几年,西北那边军中连霉米都不够吃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脑海中桃花精般的小姑娘一闪而过,他心思越发坚定。 “是微臣疏忽,让陛下担忧了。”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实则他对准地砖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愧之色,连带着语气也是一派坦然。简单的道歉后,他抬头看向群臣之首的魏相,话锋突然一转: “微臣此行本为赏花,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有意外收获。”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本早已撰写好的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递上。而在他低头的同时,乾元帝朝魏相瞥了眼,见对方神色镇定,沉声吩咐旁边内侍。 “呈上来。” 奏章被呈上去,乾元帝颤抖着手打开,一目十行看起来。 秦邕预料得没错,在白同知消息传到京城后,魏相已经先人一步进宫给乾元帝打了预防针。随着年事渐长,乾元帝越发希望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对于某些话也是选择性去听。换言之,只听好话和捷报。 他本就信任自己一手拔擢的魏相,接受他的说法后,这会再看内容有七分相似的奏折,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一派胡言,关于石块工部早有定论。太过厚重的石块不仅开采困难,且极难加固于河堤上,换轻便些的本是一举两得之事,在你口中竟成了官员为牟利的贪婪之举。好一个虚张声势颠倒黑白,当朕老糊涂了不成。” 乾元帝剧烈咳嗽起来,内侍赶紧给他拍背,魏相也趁机劝道:“陛下息怒,镇北侯世子年轻,关心娘舅前去彻查一番,冲动之下难免考虑不周。还望陛下看在镇北侯镇守西北劳苦功高的份上,原谅则个。” 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把出京赏花变成了暗中调查河务。前者不过是年少轻狂,后者可是窥伺朝廷机密。 秦邕当然不能坐任他把脏水泼自己头上,从荷包中取出两块石头,他直接起身。 “皇上心怀天下万民,连河务所用石材都一清二楚,微臣佩服不已。如此,且容微臣一辨。” 乾元帝止住咳嗽,道:“倒看你如何自辩!” “皇上且看这两块石头,左手这块是工部推荐所用石材,右手边这块则是当地采石场所开采。” 将石头托在左右手掌心,明眼人能明显看出两块石头不同。为了让他们看得更清楚,秦邕攥紧拳头稍微用力,再松开时,左手中石头依旧岿然不动,而右手中石头已然碎裂成大小不一的石块,夹杂着粉末满手都是。 “这种石头乃烧制生石灰的原料,材质极为稀松,方才山上风吹日晒都很容易剥落,更莫说堆砌成河堤日夜不停受雨水冲刷。” 内阁中不少大臣虽是魏相党羽,但心中还有股正气,见此目瞪口呆之余,不禁开口劝道:“陛下,此事当严查。” 乾元帝也惊呆了,同时眼中划过一抹心虚。皇帝日子也不宽松,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加上妃妾所出几十个子女,哪个不得花销?早些年内库经常捉襟见肘,他想出京转一圈都拿不出银子。伸手朝国库拿银子?他还要脸! 淮河河务有猫腻,他心里也有数。这些年淮州“税收”,魏相没少孝敬他。偏偏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完全得他心。 这般体贴的大臣当然要重用,这便是他宠信魏相的原因。 原以为他顶多贪个仨瓜俩枣,没想到他竟这般过分,大头自己都贪了,只漏给下面仨瓜俩枣。乾元帝心生怒气,面色不善地朝魏相看去。 在秦邕拿出两块石头时,魏相就知道要糟。颇会察言观色的他收到乾元帝眼神,扑通一声跪下来。 “陛下,这些年白同知监管河务,他乃是臣举荐。都是臣之过,臣对不起淮河两岸受苦受灾的亿万百姓啊,臣有罪。” 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想再攀扯徐冰,徐冰上任才多久,这事无论如何都扯不到他头上。可总得有个替罪羊出来?姓白的这些年也够本了,就他了! 远在淮州,没法拿镇北侯世子怎样,只能找林家人出气的白同知丝毫不知。在他随意欺凌弱小的同时,他的命运也被比他更强大的魏相以近乎相同的方式定了下来。 有了替罪羊,还想继续用魏相的乾元帝见好就收。严肃起脸一番假大空的“务必严查”之后,就没有然后了。 站在内阁群臣末尾,秦邕唇角扬起一抹嘲讽。 做皇帝的竟然能被个臣子拿捏住,本来他还想借此事向魏相一党发难,如今看来,不用再费这无用功了。 这乌烟瘴气的京城,早点离开也罢。 想到这他再次出列,抱拳道:“陛下明察秋毫,臣虽是无意发现采石场,但身为武将之子未经许可擅自出京,让陛下担忧,确实罪不可恕。” 他特意加重了“让陛下担忧”几个字,殿内气氛变得奇怪起来。虽然事实确实是这样,但你这般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岂不是给陛下难堪? 偏偏他认错态度良好,任谁都挑不出理。 乾元帝只觉自己被压下去的怒气再次升腾,气得肝疼。 而另一边魏相也在心疼,虽然舍弃白同知时很干脆,可只有他知道,为了在淮州安插这么个钉子,这些年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如今东窗事发,不仅损失这根钉子,只怕皇上也起了警惕之心,不会再放任他在淮州一家独大。 认真思考的他丝毫没注意到,秦邕抬头时,与内阁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交换个脸色。 老者乃是内阁次辅孙崇英,人称孙相。与内阁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倒向魏相不同,他向来不偏不倚。偏偏他懂得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很受乾元帝信任。 秦邕请罪后,自始至终旁观的孙相终于开口,第一句话便颇为惊人,“镇北侯世子此举确实不妥,有错就该罚。” 这话说到乾元帝心坎里了,他浑浊的眼睛陡然闪现出亮光,急忙道:“孙相倒是说说看。” 孙相没有推辞,而是继续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镇北侯肯定希望世子成才。可他常年镇守西北不在京城,皇上这些长辈就该多多管教。这次他擅自离京,确实有错,不过也情有可原。这般大的孩子,终日闷在京城,总觉得外面好。依臣看,堵不如疏,既然世子对河务如何感兴趣,不如直接派他去淮州。在外吃些苦头,他应该也能体味到皇上这些年留他在京的一番良苦用心。” 这是罚? 满内阁脸上画满问号,逆着皇上意思,这可不像孙相会做的事。 没等他们开口,孙相话锋一转。 “不过毕竟是惩处,不如先从基层小吏做起。本次河提决口,受灾最厉害的乃是宿安县,当地县令责无旁贷,不如让世子暂掌县令之职?” 县令? 这官职在地方百姓眼里是头顶青天父母官,可在殿内这些动辄一二品的朝廷大员眼中,完全看不到眼里。 镇北侯府中供奉着开国皇帝亲笔所书的丹书铁券,侯爷本身也是超品。作为镇北侯府唯一的儿子,世子秦邕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侯爷。 让一个超品侯爷去当个七品芝麻官,说出去岂不笑掉大牙? 连忧心忡忡的魏相都轻松下来,县令算什么?莫说有白同知在淮州的几十年经营,就算没有,一个区区七品芝麻官,也摸不到当地要紧的东西。 “这……是不是有些委屈世子?” 虽然心下快意,可他依旧觉得有些不妥,下意识想把秦邕留在京城。 秦邕脸上满是不情愿,说话的语气更是有些勉强:“臣……愿意受罚!” 乾元帝是在提防镇北侯府,可一个小小县令能翻起什么风浪。看到那张俊脸露出难为的模样,他更是坚定了决心。 “就依孙相之言,原宿安县令治河不利,责令押回京城受审。命镇北侯世子秦邕为淮州辖下宿安县令,即日启程赴任。” 天子一言九鼎,伴随着口谕,有侍中立刻把皇上言语记录下来撰写成圣旨。秦邕前脚刚回侯府,后脚朝廷宣旨的官员便已经上门。 徐氏当场就慌了,“县令?” 她看着夕阳中高大俊美的儿子,直替他委屈,心中的自责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都怪娘,倘若不是你舅舅,你也不会去做这七品芝麻官。” 整个镇北侯府上下陷入了义愤填膺中,他们堂堂超品侯府,世子文韬武略样样俱全,竟然被指派去做个小小的县令。 皇上辱人太甚。 几个崇拜自家世子的丫鬟直接开口骂出声,以往世子在府里,虽然明知道世子洁身自好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可能远远看一眼,这一日心情就会很好。日后世子去了那穷样僻壤,看不到不说,也不知他会受怎样的苦。 京城中有不少默默喜欢秦邕的闺秀也在为他鸣不平,秦世子那般优秀,陛下选在御前养养眼也好,何故这般为难? 因这一纸调令,镇北侯府可谓是赚足了同情心,这些为日后有些事埋下了引子。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安抚好徐氏情绪的秦邕简单收拾行囊,第二日一早带上几个随从悄悄出了京,快步向南赶去。 第40章 暗涌 秦邕带着十几个随从一路快马加鞭,从京城到淮州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让他在十天内赶到。& {} 这般着急,首先是因为圣旨命令规定多少日内必须送达。 本来圣旨规定的时日很是宽容,足够宣旨钦差一路慢慢悠悠,舒舒坦坦在驿站中休息好再上路。可秦邕这份圣旨有魏相盯着,时日很是紧迫。 以镇北侯府的势力,也不是没办法驳回去,但他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 他担心白同知会报复林家。 白同知的履历,在去往淮州前他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他是乾元二年的进士,出身贫寒,一朝中举鱼跃龙门。恰好那年负责科举的乃是刚入阁的魏相,而他的官职也随着魏相的高升宰辅而一路水涨船高。这些年来,看似他在地方上为魏相充当爪牙。实际上以他贫寒的出身,若朝中无人提携,前程着实渺茫。 与其说是魏相提拔利用他,不如说是他汲汲于名利,心甘情愿巴上来为人所用。 这样一个人,在被打回原型后会做出什么? 心下升起这种担忧,他没反驳这明显太过急促的宣读圣旨期限,而是策马扬鞭大张旗鼓的出城。 当然不反驳不代表他会吃这哑巴亏,有他暗中安排的人在,不消两日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皇上关心淮河水患,特意命镇北侯世子星夜兼程,十日内赶往淮州。 京城聚集了南来北往的大小商贩,十日是什么意义,自会有人明白。 这般安排果然很有成效。 富丽堂皇的相府内,为平息皇上怒火刚往内库进献一大笔银两,心疼得跟什么似得魏相,听下人汇报街边传闻后,胡子气得翘起来。 偏偏传闻满是对皇上的赞誉,如此关心百姓疾苦的皇上,谁反驳那岂不是看皇上不顺眼?至于那顺带着被提起,不辞辛劳的镇北侯世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绑在皇上身上刷一波名声,即便心下再气,他也无可奈何。 “竖子,竟如此奸滑。此番放他出京,日后岂不是天高任鸟飞?” 终于回过味来的魏相神色凝重,片刻后似乎想明白什么,他脸色变得阴沉而危险。 在反应过来后,魏相立马采取了手段,暗杀者一波又一波派出去。 秦邕一行人手持圣旨,走得是阳关大道,但一路上却似行走在刀山火海上。毫不夸张的说,经常走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僻静之处,就会钻出一大波黑衣人,一言不发直接提刀来见。 即便他身边随从乃是从西北军中送来,历经千锤百炼,在这般危险的境况下依旧有所折损。 在秦邕经历枪林箭雨时,林家也同样陷入了危险之中。 秦邕所料没错,当日白同知不过是上百号进士中的普通一员,何德何能能让已经入内阁的魏相高看?并非魏相看中了他,而是他对前者曲意逢迎。好不容易巴结着贵人熬出头,如今京中传来消息,他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性命堪忧,当时他便傻了。 清醒过来后,他疯狂报复的念头如燎原之火。 魏相高高在上,白家能否留后还要靠他,得罪不起。镇北侯府远在天边,即便有心报复他也无力。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处事不密的石家,还有帮助过镇北侯世子的林家。 而其中,他对林家仇恨最深。 于是在秦武下药转移白同知注意力后没多久,他又盯上了林家。 当日阿桃机智应对,成功驳倒书吏诬告,让县衙来人铩羽而归后,同样跟在后面找茬的徐家人见势不妙也脚底抹油。 虽然有这些小插曲,但林、徐两家还是进了庆丰楼。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子菜驱散了不快,在媒人插科打诨下,两家慢慢敞开话匣子,并且越聊越投机。仅仅一顿饭功夫,徐英便喜欢上了林家人,徐掌柜也觉得林家特别靠谱,可以放心把女儿嫁过去。 在媒人见证下,两家当场交换了庚帖。向来寡言少语的林青山激动的红了脸,一直到翻山越岭回家后,神色间还有些不敢置信。 不光是他,林富生和孟氏也有些不可置信,儿子的亲事就这么成了?对方还是个那般好的姑娘。 正当全家沉浸在喜悦中时,大嫂陈氏忧心忡忡地走进来,快言快语道:“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把你们家田里掘开个口子。不光这样,还放水牛进去糟蹋稻秧。” 什么? 这几天又有些下涝雨,前车之鉴摆在那,村里良田都没浇水。水渠满满当当,稍微开个口岂不是全流他家地里? 没等孟氏开口,陈氏又道:“还好族里有勤快人,看雨停了往地里转两圈。大老远看到水牛跑过去,忙喊了族人把牛赶跑,又把你家口子填上了。虚惊一场,可这实在是太气人了。我说弟妹,你们家最近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 全家上下对视一眼,皆露出苦笑。 书吏那事,可不把整个衙门都得罪了? 孟氏当即把林青山定亲前前后后的事简单说下,听完后陈氏也由衷地替侄子感到高兴。 “那间书肆我在娘家时也说过,里面掌柜是个读书人,据说还有秀才的功名。徐家姑娘更不用说,读书人家姑娘,知书达理。我就说,阿山这么好的孩子,老天爷怎么会忍心呢?原来这是在故意磨砺他,这不,现在好运就来了?” 陈氏跟孟氏感情好,加之背负着本房宗妇众人,向来把孟氏所生两个儿子当自家儿子看待。至于孟氏所生的女儿,她简直恨不得抢过来! 无论如何,现在林青山定亲,还是这么好的亲事,她由衷地高兴。 “不就是县衙么?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咱们族里?千百年来的规矩,宗族的事官府没有置喙的余地。本来就是衙门理亏,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弟妹你等着,我回去就告诉娘,找她跟族长那边说一声。别地儿我不敢说,在咱们桃溪村,还没有人能欺负姓林的!” 霸气地宣告完,陈氏如她来时一样风风火火的走了。 而之后几日果然也跟她说得那样,虽然白同知安排的人屡屡算计,但在全族的鼎力相助下,整个桃溪村俨然像个坚固的堡垒,隔绝了外界一切风雨。 直到秦邕到来当日,这日也正是林青山和徐英合生辰八字那天。 本来过六礼没这般着急,可两人皆是退过一次亲的人,年龄上也都不小了,亲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即便明知道出去极有可能遇到点事,但孟氏依旧决定按约定时日。 “阿英是个好孩子,已经受过一次委屈,咱们断不能让人受第二次委屈。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就不用怕那些魑魅魍魉。” 全家上下换上簇新衣裳,孟氏本打算留阿桃在村里。可拗不过女儿实在想见阿英,无奈之下只能带她去。 林氏宗族也嗅出了风声不对,林族长甚至特意派小儿子林富绵赶着牛车跟上。一来是给林富生家长脸,二来也是为了多个人,万一真有事也好搭把手。 就这样,坐着族中最豪华的一辆车,全家人进了城。果然不出所料,进城时他们受到了重点关照,不光人从车里下来,还有衙役拿长矛去戳车后面的袋子。那里面装着些红枣、大米,是冯氏特意准备出来,带给徐家的见面礼。 “等一下!” 眼见长矛要戳中布袋,阿桃忙拦上去,仰头看向衙役:“这位官差,想检查是什么东西,直接松开袋子看就是,我这就给你们松开。”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愣愣看过来,接到上峰命令的衙役只觉脸一红。虽然他们听命于上峰,但也知道礼义廉耻。这事,说白了林家没有错,而上面人却仗着手中权势胡作非为。 “算了,过吧。” 胡乱看一眼,衙役摆摆手放行。 最难的入城一关被轻松化解,而在进城后,陆传和林青招已经等在那。 有陆传带来的人开道,一路自然是畅通无阻。而路上,林青招也隐晦地说出了这些时日书肆所经历波折。 原来短短十日内,供给书肆笔墨纸砚的店铺纷纷传话说不做了。任凭徐掌柜东奔西跑,也只有几个私交好的老掌柜表示愿意私下里给他们留出点,只不过要偷偷摸摸送过来。 阿桃知晓事情很严重,可直到见面后,看到一旬没见便像老了十岁的徐掌柜,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自家在村里,有族人庇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城中的徐掌柜父女俩却只能独自支撑,这十日内他们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阿英……你……受苦了。”向来不会说话的林青山,这会也开口直白说出来。 阿英摇头,略带青黑的眼底浮现出一抹笑容,“多亏有陆公子和青招公子相助,不过是费点神,本身并无多少事。你们先聊,阿桃妹妹,我们去后边准备些茶点。” 毕竟这么多外男在场,即便本朝风气开放,还是应稍稍避嫌。徐英拉着阿桃走到后院,刚开西厢门,从门内突然闪出道人影。没等他们出声,便捂住两人口鼻,一个手刀砍在脖颈上,两个娇弱的姑娘软倒下去。 与此同时,终于到达城外驿站,准备稍事休息进城的秦邕突然一阵心悸。直觉告诉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