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玉缘》 第一章 正值炎炎三伏盛夏的午后,天上悬挂的是散发无穷无尽热气的烈阳,地上则是能煎熟鸡蛋的烫石板,在这偌大的宅院里,除了声嘶力竭鸣叫不停的夏蝉,惟一还在走动的活物,便是她这个苦命的丫环了。 呜—— 她不是故意更不是乐意在这烈阳下团团转啦,可谁叫她在去厨房的路上,又迷路了啦。 呜—— 好想挖个洞藏进去。一来躲一躲这高挂的艳阳,二来也遮遮羞。她已进府当差半年多了耶,可,好想哭一哭;但,欲哭无泪哟,因为她的不识路径,还是一如刚来那一日。 呜,呜—— 这到底是哪一个院落啊?似曾相识的亭台高楼,眼热到眼花缭乱的各色花坛,不远处参天的巨树在地上投下片片浓阴。这凉凉的绿阴,正在时时诱着她,好想去树底下乘乘凉哟!可她只得奔走于烈日下,这边探探,那边绕绕,为的,是想留一个显著的人靶,好让有万一能路过这里的佣仆们能一眼瞄到她,救她脱离苦海——呃,是救她于迷路的羞耻中。 可这大正午的,会有人出来晃吗? 呜呜—— 就见绿阴丛绕的空隙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不怕热地在烈日下绕啊转呀,转得她愈来愈沮丧,绕得树上的蝉也在大声嘲笑——知了,知了…… 他就知这小丫头又迷了路! 冷冷哼了声,懒懒从窗前的凉榻上坐直身躯,将手中把玩的精美玉雕放到一旁,再顺手接过贴身护卫秦朝阳送上的冰镇酸梅汤啜饮了几口,黑眸,慢慢扫向一旁侍立的护卫。 “有事要吩咐吗,爷?”微微欠欠身,朝阳唇角勾起浅笑,哈哈,那个叫阿涛的小丫环又迷路了! 在这京城聂府里,有一个叫阿涛的小丫环,她迷路的天才本事真是令府中的大伙们叹为观止。若是有一天,阿涛突然不绕圈圈地走到目的地,那可真会是惊天的大消息了! “你去将她赶出我清玉楼的范围,省得她在我院里绕来绕去绕得我心烦。”不耐烦地挥挥手,聂府大公子聂修炜翻翻白眼,斯文俊秀的年轻脸庞上,满是挫败。拜这个路痴所赐,今日他再也没了赏玉的心情。见朝阳要下楼,不情愿地又加上一句:“对了,顺便去厨房再给我端来一碗酸梅汤。”他可不是好心的人哦,只是还想再喝一些解暑的凉汁而已。哼一哼,收回瞥向窗外的视线,对那个抱着胃的可怜小丫环视而不见。 “是。”朝阳躬躬身,转身下楼去。很给大公子面子地没点破实情。其实大公子心很好的,只是,有一点点嘴利而已。 这是第几次了?边走边想,朝阳努力抑住大笑的冲动。这位阿涛姑娘识路的本领可谓了得,去府西侧厨房硬能绕到府东的院落来!摇摇头,走向在烈日下依旧绕个不停的歹命丫头。 呜呜—— 看吧看吧,一心埋头雕玉之技的下场便是又一次错过了午饭时间,失了一起前往厨房的伙伴,害她在独自前往厨房的路上,第几十次——又迷了路! 呜,好热,也好饿—— 紧紧抱住不停咕咕叫的肚肚,撇一撇唇,沮丧的心情无可言表。 呜呜—— “阿涛姑娘,”站在树阴下,朝依旧在烈日下抱着肚子绕圈子的小丫头招招手,朝阳忍住笑,“来这里。”就见名为阿涛的小丫环闻声立即转过身,一见到他,圆圆的脸庞上顿时漾起大大的笑容,将一张原本平凡的脸蛋衬得生机勃勃,很有精神。 “朝阳护卫!您怎会在这里?”开心地急步奔过来,呵呵,终于碰到了一个人哟! “啊,我正要去厨房拿点东西,真巧碰到了你。要不要一起走?”朝阳好心地不去明说他在此的原因,免得刺伤了这位十三四岁小姑娘的心。 “好啊好啊!”阿涛忙不迭地点头,笑眯了灿灿晶瞳,“好巧,我也要去厨房哎!” “真的?那一起走吧。”朝阳率先迈开步子,抄近路从树阴中领着小丫头穿行,前往府中人用膳的西院。 “秦护卫,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小跑地紧跟在高大的身影后,阿涛顾不得抹抹满额直淌的汗珠。 “问呀,有什么不可以的?”放慢步子,朝阳笑得温和。 “喔。”倒不好意思起来,不自在地摸摸头,阿涛小小声地问:“您别笑哦,您能告诉我,刚才我到底是在哪一个院落吗?” “啊,刚才的院落是咱们大公子的清玉楼。”好心地加上一句,“你是不是觉得院落格局很眼熟?” “是呀是呀!”点点头,心情沮丧到极点,她在石头阁当差,自然知道石头阁在府中哪一个方位,离大公子的清玉楼有多远,而西院厨房又在哪一个方位,呜——好脸红哪!她认路的本事,不,应该是迷路的本事好像越来越高了。 “没什么的,”见那张圆脸越沉越低,不由轻声劝慰,“你不是在石头阁当差吗?那里的布局和这里差不多啦,这府中阔大,院落又多,任谁也有走错路的时候。”当然能像阿涛小姑娘这样的有本事,却是天下别无分号。但,此刻似乎不宜多说。 “哦。”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其实我知道秦护卫是在哄我高兴。我知道我总迷路,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怎么会呢?我可常听王管事夸你哩!一个人却能将石头阁整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哟。”整日与一阁的绝品玉雕形影相伴,没有耐心和毅力是不成的。也正因为这小姑娘干得不错,将一阁的玉雕玉器整理得很好,大公子才对她睁只眼闭只眼,让她做下去。不然依大公子凡事力求完美的性子,早将迷路成痴的阿涛逐出府去了,哪里还能干到现在? “秦护卫心真好。”咬咬红润的唇,阿涛羞羞地低着头。府中的大伙都对她很好,知她总迷路,若有空闲总会陪她一起在府中逛逛,以便她熟悉路径,也从没有人因此嘲笑过她,“我很笨,是不是?”可她却总负了他们的心,总记不住路径。 “怎会呢,阿涛姑娘做事又努力又用心才是真的哩!”很喜欢这小姑娘温润平实的性子,朝阳笑得真诚,“好啦,咱们到喽。” “谢谢秦护卫,真不好意思,这么大热天还劳烦您出来这一遭。”施一个礼,点头致谢。她在石头阁见过几次陪大公子去的这位护卫,知他人好心肠热。 “没有啊,我来这里也是为咱们大公子端点消暑汤汁,顺路而已。”招来厨子,吩咐了几句。 “啊——”刚转身要进厨房吃些东西,阿涛突然忆起一事,又回过身,期冀地瞄瞄朝阳,试探地开口,“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一下护卫。”差点忘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闲着也是闲着。 “就是,就是石头阁后院里的那堆玉石块,我可不可以要一块?就一块。”阿涛小心地解释,“我看它们堆在那里,日晒雨淋的好可惜,您能不能帮我向大公子提提?”每日见到那堆如同丢弃的原玉石,总会心痛,就算那些石头不会含有什么好玉,那石中玉石含有杂质,但在她眼里,却也是宝啊。 “哦,那堆东西呀!”忆起石头阁后院确有那么一堆废玉石,那都是大公子扔的,因为如同鸡肋,拣之无用,丢之可惜,便丢在那里,眼不见为净。朝阳爽朗一笑,“你尽管随便拿取,没关系啦!”大公子才不在乎。 “真的可以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真的可以。”他笑着点点头,“好啦,我该回去了,大公子还在等着我呢!”取过厨子递过的汤壶,转身走了。 “谢谢秦护卫。”阿涛高兴地挥挥手,笑弯弯地眯着杏眸,去吃饭喽! 京城聂府,顾名思义,自是指位于天子脚下繁华京都的——聂姓人家的府邸了。在这昌盛的大明朝里,聂姓人家数不胜数,但能人尽皆知的聂府,也只有这一家京城聂府了。 京城聂府在元末因立有赫赫战功,先祖曾受到朱氏元璋皇帝的封赏,但聂氏先祖在明建国后却选择了卸甲归田,用所得大量赏赐为本金,数十年来投身商界,已取得不少的成就。放眼当今,已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巨富人家。但此并非京城聂府名扬天下的惟一原因,聂府这一辈出了两名品貌绝顶的子孙,经商手腕高超,俱在十六岁已接手家中经营大计,三年来取得很大成就,已成玉器、布庄行业中的个中翘首,这也是聂府名扬天下的另一个原因。 聂大聂修炜掌接家中玉器坊,在原先经营玉器买卖基础上,新拓了采玉、雕玉、鉴玉等多个经营渠道,使京城聂府采、雕、鉴、买、卖于一体,短短几年,已是中原玉器行业中的霸主。而年仅十九不及弱冠之年的聂修炜,自然成为受人瞩目的大商人,加上斯文俊秀的相貌,沉稳有仪的性子,早成为各色少女的良婿人选。 聂二聂箸文因对玉器不感兴趣,便接手了府中的布行,他更是经营之才,瞅准了当今国泰民安的现实,以棉布为主,以聂府原有布庄为基础,仅仅两年,已拓展了中原大部分繁华之地的布庄财力,虽然他不若兄长般沉稳,玩心又重,心思并没全放在经营中,但也成就非凡,“玉器满天下,布庄遍中原”之势隐约显凸稚形。 一句话,以少年之貌横行大明商业圈的聂氏二子,已足够让聂氏先人含笑九泉,其成就也足以让那些老商侩们汗颜,而聂家二老也高兴地去游山玩水了。 京城聂府,足以傲视中原。 呜—— 好命苦哦! 是谁说六月天就像娃娃脸的,说变就变?刚刚还是艳阳高高挂,晒得人恼火,一下子却又电闪雷鸣,轰隆隆地倾盆倒下雨来? 呜呜呜呜,倒霉的她又迷路啦! 她双手聊胜于无地抱着头,从眯起的眼缝里愠恼地打量着四周,前方三面环有郁郁丛林,林间小路穿来绕去,绕花了她的眼,脑中也被绕成一团浆糊,根本忆不起来时路;背后数丈远处则是一潭清泉漾波成湖,偌大的湖面上没有一丝遮掩。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一个可躲雨的场所。树底下是万万不能去的,爷爷曾告诉过她,下雨有雷电时宁可被雨淋死,也不可躲到树底下,免得被雷劈到。可是,这雨点打得她好疼哟。 呜呜呜呜,这倒底是哪里嘛?脑中勉强挤出三两个地名,却又一一对不上号,还是那一种似曾相识却又恼人的陌生。她要怎样才能回石头阁呢? “喂。” 呜呜,这么的飘泼大雨,铁定不会有人外出找罪受,更不会有人顺手救她一命啦? “喂!” 呜呜,她还是到树下躲上一刻好了,就算真的被雷劈死也比被雨淋死好吧?至少,死因不会太惹人发笑——因迷路被雨淋死! “死丫头!” 呜——唔? 疑惑地竖起耳朵,真的有好心人救她来了吗? “叫你呢!耳聋呀!”凶凶的暴叫再次传入耳来。 不由得打一个寒颤,一定是被淋得太冷了。阿涛慢慢地转过身,迟疑地望向湖畔的青石长阶——真的有、人、耶!眼一亮,抹一抹满脸的雨水,眯着杏眸直直盯过去,雨中视线有些受阻,只能模糊地瞅到一个人单手撑伞站在那里,谁呀?高瘦的身形有些像朝阳护卫,可那抹之不去的气势——却知绝不是他。 “过来!听到了没?”凶凶的暴叫更加恼火。 “我?”伸手指指自己,被雨点痛击得脑袋有些发僵。好像、好像是大公子!艰难地咽咽口水,不太想过去,因为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在她印象中,呃,说实话,大公子对她好像蛮凶的耶!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像大伙说的,什么斯文沉稳,什么对人和蔼亲切,对待下人犹如亲人。 “不是你难道是你背后的吊死鬼呀?”凉凉地讥笑犹如一阵阴风吹过来。 “啊——”瞪圆杏眸怪叫一声,忙不迭地冲向湖畔的大公子。鬼!她胆子再大也怕鬼耶!背后的寒毛根根乍起,压根忘记了爷爷的话,世上哪有什么鬼!——就算有鬼,晴天白日也不会出现的吧?“救命呀!”一张圆脸刷地苍白如纸。 “谁救你?!”左手撑伞,右手急急平挥而出,截住冲撞过来的慌乱身子,免得被撞进身后的漾波湖,真的成个落水鬼,“骗你啦!世间哪来的鬼?” “呃?”气鼓鼓地瞪圆杏眸,狠狠地盯向聂修炜的身侧——呃,她没胆子瞪手握府中生杀大权的大人物啦,不是想被逐出府,她还没学到雕玉之技哩!“大公子为什么要骗人?骗人会遭雷劈的。” 轰隆隆!天上的雷公应景的意思意思,吓得胆小的人又抱住脑袋。 “你又没骗人,那么怕雷声干吗?”好笑地哼一哼,聂修炜头一次发现,平日少言讷语、只知埋头干活的小丫头也有活泼的一面。 “我和大公子站在一块耶。”明白了吧! “什么?”听得不太清楚,不由将耳朵凑过去,顺便大发善心地移动撑伞的左臂,将那只落汤鸡罩进伞下。路痴果然就是路痴,再走几步就会找到避雨之地了。不过,不迷路就不叫路痴,他也更不会、也没兴趣记住石头阁里有一个貌不出众的小丫环,名字叫作阿涛了。他虽不若亲弟那般非美人不入眼,但,太过普通的人,他也没什么兴趣去专注一下,“你说什么?” “我和大公子站一块啦!”翻个白眼,小声嘀咕,“若天上的雷公一时老眼昏花,劈到我怎么办?”声音嘟嘟哝哝,忙忙地拧拧袖子,浑身被水浸了个透,湿衣贴身,难受着哩! “再说一次!”眯眯利眸,聂修炜歹毒地哼一哼,“你这个小丫环敢驳我?”胆子小,不是吧? “没、没有呀!”慌张地连连挥手,她还想留在府里当差哟,敢得罪府里的龙头老大吗?况且喔,在人伞檐下,不得不低头呐! 识实务为俊杰,她小女子书虽读的少,但也是很明白的。阿涛脸上迅速堆起笑,“阿涛多谢大公子援手之恩。” “免了。”慢慢移动步子,聂修炜好心情地放以下犯上的小丫头一马,“你溜到哪里去了?”他刚从石头阁回来,是以知道这小丫环怠职了。 “去雕玉坊啦!”一时不察吐了实情,“关于镂刻雕玉之技我有些疑惑,去请教了一下雕玉师父。”可惜那些师傅只会笑着应付她,任她好话说尽、赔尽笑脸,却死也不肯指教她一二。闷闷地跟着聂修炜移动脚步,心神还停在雕玉坊里,那些师傅说什么女娃儿家只要精于女红就好,学什么雕玉之技,不值得的。 “你爱雕玉?”是曾听朝阳偶尔提起过,说这位阿涛小姑娘极痴雕玉之技,只要有空闲时间,便总会不停地雕啊雕的,时常忘了吃饭、睡觉。 “是有一点点喜欢啦!”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反正也闲着无聊,找点事做做啦。”她祖父是村中有名的石匠,从小便教她一些刻石技法哄她玩儿。其实,她愿意离开温暖的家,而来这陌生的京城聂府当差,很大原因也是因慕名于聂府闻于世的玉雕。 “闲得无聊?”睨那个只到自己胸前的小丫头一眼,聂修炜哼哼道:“你来聂府是做什么的?”他家可不养一群无用的闲人。 “做丫头啊。”她一下子用手捂住唇,灿灿杏眸飘了飘,心神猛从雕玉坊里扯出来,糟了!一不留神好像泄了底儿、被揪了小辫儿!而且,好像是被最不该揪小辫儿的大龙头给揪住了! “还知道呀?”他扫扫一旁胆颤心惊的小丫头,凉凉地撇撇唇角,算啦!看在这小丫头将石头阁整理得还算不错的分上,善良地放她一马好了。“你多大啦?”小小的个子,不做作的性子,有点可爱。“呃?啊?”不敢置信大公子今日对她会这么善良哎,忙讨好地一笑:“再七个月就满十四啦?”仰高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当然值得骄傲啦,因为她能为家里减轻负担,分忧解愁了嘛!其实她家中生活还过得去,只是弟妹多,爹娘总是不停地忙啊忙,连年近古稀的爷爷奶奶也不能歇一歇,她能出来挣些铜钱,自然值得她小小骄傲一下。 “还不满十四?”瞄瞄那不算平板的小身子,刚才拦住她急撞过来的身体时,手中碰到了不该唐突的地方,那柔软的触感还不错,“比我小六岁?”撇撇唇,有些鄙视。想当年他十四岁时,早已遍读史书,内敛的性子一如大人,哪里像她,冲冲撞撞,迷路成痴,单纯的性子隐不住一丝心思,好像七岁黄毛小儿! “大少爷才十九?”仰高头仔细瞅他一眼,高瘦挺拔的身躯,俊秀逸人的脸庞,沉稳的性子,斯文的言谈,“我还以为大公子有二十九了哩!”怎么看怎么也瞧不见他身上有少年的稚气呀。 “嗯?”压迫性地睨她一眼,聂修炜嗤之以鼻,“小孩子哪里懂大人的。”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才不在意,只有这样傻呆呆的小毛孩,才总留恋什么少儿时光。 “不不,我是说大公子沉稳,很像成人!”她慌忙地解释一番。 “像成人?”一股火苗在胸肺间悄悄燃起,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他“像成人”而不是赞他“是大人”! “不不,是,是年少有成啦!”脑中思绪在拼命地转,糟,她好像拍马屁却拍到马脚上了哟! “哦?”他冷冷哼了又哼,不悦地讥讥一笑,“你可读过书?”其实知她认得不少字,否则府中管事不会放她在石头阁为差。石头阁中藏品虽以玉器为主,其他古文名画也为数不少,没几分才识,也整理不了的。 “读、读过一点。”收敛慌乱的心神,开始认真回答大龙头的垂问,不能再讲错一句话耶!不然大公子一生气,要逐她出府怎么办? “怪不得会嚼文咬字。” “是咬文嚼字啦!”一个不察,认真地纠正大公子的口误。 “是嘛!”耸耸肩,不太情愿地承认这小丫环确是有一点点才识,“关于雕玉之技,你知道多少?”他忍不住想探探这小女娃娃的底儿。 “一点点啦!”用手指比出米粒大的一滴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一副不敢班门弄斧的惭愧样子。 “跟着谁学的?”在这大明朝里,对女子管制甚是严厉,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的。 “我爷爷!”骄傲地挺挺胸,昂昂头,“他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石匠哟!很会刻石的。”阿涛与有荣焉地眯起杏眸灿灿一笑。 “哦?那我倒要考考你了。”引她穿过院门,走到清玉楼廊下,将雨伞丢到一旁,笑道:“到楼中一坐可好?” “好,啊,不不不,”她一下子拘谨起来,暗恼,只顾与大公子一问一答,竟忘了该有的主仆之分!“我、哦,奴婢多谢大公子善意,不敢再打扰大公子,阿涛告、告退!”施一施礼,想重回依旧讨厌的倾盆大雨中,冒雨回石头阁。 “那就走吧!”瞥一眼瓢泼的大雨,淡淡一笑,“回石头阁的路不会再走错吧?” “呃——”不由咽咽口水,伸出去的脚又缩回,干笑几声,“呵呵,呵呵。”好恼!罢,就死赖在大公子廊下一刻好了。 “呵呵。”学她笑几声,聂修炜有趣地挑挑眉,“不回石头阁啦?”不怕再站在大雨中兜圈子傻呆呆等人来救,就走,尽管走好了,他才没什么好心去劝阻。 “呵呵。”她依旧干笑,很知趣地侍立一旁,不敢再烦龙头老大。 “有没有兴趣瞧瞧我珍藏的石雕呀?”他闲闲地踱进厅堂,漫不经心地抛下一句诱饵——钓鱼的香饵。 “珍藏的石雕?”杏眸一下子睁得滴溜溜的圆,从门外向厅内探头探脑,视线所及之处,果见大小各色石雕陈列厅内各处,有花卉,有山水,有盆景……温润光洁,雕功精细,是——“青田石雕!”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青田石雕耶!只听说过却从无奢望亲眼目睹过的青田石雕耶! “识得?”心中微诧,聂修炜扫了这看呆了的小丫头一眼,“要不要近前瞧瞧?” “好呀好呀!”她闻言雀跃地笑眯眯,迈步要进门,却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明明一副渴望近前品赏的急迫模样,偏依旧站在门外。 “我、我在门外看一看好啦!”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阿涛盯着厅内所铺的长绒地毯,再扫一眼自己脚上湿答答又沾了不少污泥的布鞋,不敢进内。 “哦,将鞋子脱掉就行了嘛!”恍然大悟,好笑地指指自己光裸着的大脚丫,对这小丫头的好感又加上了一分,不鲁莽的小女娃娃哟! “不、不用了。”干笑地咽咽口水,她可没那么天大的胆子,敢在男子面前赤足行走。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不会笑你啦!”见小丫头畏畏缩缩,凉凉一笑,激她:“胆小鬼!”心里竟升起了捉弄女娃娃的坏心眼。 “谁、谁怕呀?”扭脖子也哼一哼,算了!这青田石雕可是所有雕刻师傅们的梦中美玉,不仔细看上几眼,后悔一辈子可只能怨自己!弯下腰,将两只脏泥布鞋拔下来,脱去湿透的布袜,光着一双胖胖的脚丫子,大步跨进厅来! 聂修炜扫一眼那双脚丫,挑挑眉:“是天足喔!”在大明朝内,女子很少有不缠足的。 “那又怎样?”摸摸头,她将脚丫子缩进裤管,天足怎么啦? “为什么没缠足?”好奇而已,绝非兴师问罪,他又不是什么卫道之人,才不管他人是否合乎礼教、女子必须缠足等无稽之谈。 “为什么要缠足?”理直气壮地回聂修炜一句,阿涛气嘟嘟,“将一双脚缠成什么三寸金莲,能挑水呀?能下地干活呀?”她家可是务农人家,每日有做不完的活,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千金大小姐,“再讲,缠足多痛!我爹娘才舍不得我受罪哩!” “我又没说什么不好,你气什么?”挑眉一笑,聂修炜越觉有趣,“我也不赞同女子缠足,行了吧?”休战,休战,他们没必要为此争吵不停吧? “什么行呀?这本就跟大公子无关啊!”奇怪的人,讶异地扫大公子一眼,不明白他何以有此说法。 “啊?”也怪叫一声,险些露出年少的稚气。他刚才是为劝她不气耶!怎么到头来,倒是他的事? “本、本来——啊啾——”惊天一个大喷嚏,险些逼出泪来。好冷!廊外雨大倾泻,偏又刮起风来,浑身湿透,不冷才怪哩!双手立刻环住身体,一阵寒颤,“啊啾!啊啾——” “冻着啦?”好笑地摇摇头,指一指厅旁侧门,“那里有我的一些衣物,将就去换一件吧!”也难怪,在雨中淋了半天,不得病才怪呢! “不、不用——啊啾!”抹一抹鼻头,声音开始含糊不清,鼻孔也塞起来。 “还逞什么强啊。”他索性上前拉住她,扯往侧门,“你冻坏了,谁帮我整理石头阁呀?”要不是这小丫头还有一些用处,才懒得管她死活哩! “不用、不用。”她才不想欠别人情意哩! “行啦!喏,给你,先换上。”将自己平日所穿一套衣裤拿给她,也自取了一套衣物,“我去那边换,这里留给你用。”笑着退出门外,细心地将门替她关好,呵呵,他原来也很关心下人嘛! 第一次,他发觉这个只会迷路的小丫头也挺可爱的。 第二章 “青田石雕源于江浙,因青田产有叶蜡石,其色温润优美,具有‘实、软、细、莹、色’等特征,尤其有一种石名为‘冻石’,最为珍贵。我说的可对?”眨眨晶灿杏瞳,阿涛征求聂修炜意见。 “很对啊!”这小丫头倒真有几分见识,“还有呢?” “嗯——”歪头想一想,仔细回想爷爷曾讲过的,“还有,还有就是青田石雕是依形布局,取势造型,依色取巧,因巧施艺,很具风采。特别适于装点饰屋,深有江南一带色彩。”此是雕刻精谙所在也。 “不错,接着讲下去。”斜倚在凉榻上,单手支颌,注视着那个一论起雕刻来便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的小丫头,聂修炜但笑不语。 “嗯——青田石雕在雕刻之技上,以精雕细刻、不留刀痕、光洁温润为能事。在雕刻种类上,以花鸟山水之景见长。”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再来,我就不知其他了。” “很好嘛!看不出你这么一个小娃儿,懂得真是不少呀!”笑着不吝赞叹,当今世上,如这小丫头一般对青田石雕知之甚详者,在女子中乃是他平生仅见。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讲的是女红、容德、才德并不见容于男子的世界。 “哪里,大公子见笑。”又一次摸摸头,咬咬红唇羞涩一笑,除了在家时与爷爷时常谈些石雕之类的话题外,她生性内向,从没如今日般与陌生人侃侃而论过,当然,大公子也不算什么陌生人啦!只是前几次的见面不太轻松而已。记忆中,大公子只要一到石头阁,便是紧皱着眉头,审视自己整理过的玉器,常大吼她什么也不懂,乱摆乱放,心又粗,又总是迷路误事。 “阿涛?”他试探地轻唤一声,发觉还算顺口,笑望着那个正神游的小丫头,发觉她挺好玩。以前去石头阁或路上见过她几回,因为她初时整理玉器时的生疏很让他不满,也吼过她几次;而在路上,则因为这个路痴的傻子模样让他深感不满,气恼自己府中竟招来这种无能之人,也骂过她。但,如今看来,这个平日木讷平实的小丫头,也挺可爱的。至少,她做事努力且一丝不苟,专心雕刻起来时视外界如无物,全神全心投浸其中。 “阿涛?”他好心地在她眼前挥挥手,引她回神。这小丫头,想什么呢?一会皱眉挤脸,一会儿又翻翻白眼,一会儿又在摸头——幻来化去的多种表情,逗得聂修炜忍不住低笑。仔细看小丫头模样,圆圆的脸庞,灿灿的杏眸,红润的唇,皱皱的小鼻头,长相很——虎头虎脑,算不上美,但尚可称为清秀。再扫过她裹在自己衣里的小身子,稍有些胖,但在他眼里,挺可爱的。心一惊,惊觉自己似乎有些过头,但并不太讨厌自己的想法,甚至有一点——心动?! 心动! 不会吧?这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毛头丫环耶! 撇撇唇,他猛地一拍坐在一旁小丫头的背,“想什么呢?发什么呆!”恶声恶气,存心吓她,以泄心中不爽的厌人思绪。 “啊?”阿涛一下子跳站起来,张大唇,瞪圆杏眼,拍拍乱跳的心,有些委屈地嘟哝,“做什么吓人呀!” “又说什么呢!”聂修炜大声吼她,“雨停啦!还不滚,留在清玉楼吃饭呀!”走走,省得惹他心烦! “没、没有呀!”她急忙又冲到侧旁的更衣室,慌张地将自己半湿的衣物换上,眼眶里有些发酸,又不是她自己要来的,大公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她也是人哎,恐不能如他所愿——滚! 不过,她会走的啦! 阿涛委屈地搂起自己借穿的衣物走到厅内,冲榻上半卧的人施施礼:“奴婢告退!衣物洗好了就给大公子送回来。”硬梆梆地施完礼,瞧也不瞧那个变脸如同儿戏的大公子一眼,她直挺挺走出厅外,套上自己的鞋袜,扭头就走。 “喂——”忍不住唤那个小丫头一声,“不怕迷路呀?”聂修炜原本是想弥补一下自己刚才的失礼,可,人家才不屑他,昂首顺着一条小径离去了。 “该死的丫头!”狠狠敲一敲凉榻,原本谈兴正浓的闲聊不欢而散,他也郁卒哩! 第一次,他有些痛恨自己的嘴利。 “阿涛,阿涛——” 幽静的聂府后院里,大伙习以为常地再一次瞧到那个团团绕的小丫头,忍不住出口唤她。好好笑,阿涛又在石头阁阁后迷路了耶! “哎——”耳尖地听到喊自己名字的高声,忍不住笑地急急冲向声音来处,“我来啦!”好哎,终于不用再绕圈子啦! “你又迷路啦?”绝对是。 “嘿嘿。”她好不意思地摸摸头,“菊花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时节已快冬至,天黑得越来越早,平日到了晚饭之后,园中便鲜有人来,她以为今日自己要转一宿哩! “因为王厨子说,府中就你一个没吃晚饭啦!大伙一听就知你准又迷了路,所以到处找找看。”菊花笑着摇头,“你进府也快一年了,怎么还迷路?”不是责备,而是疼惜,“走,我送你去西院,再不吃饭王厨子可就不给你留着喽!”伸手拉住那冰凉小手,带她前行,“也不知多披件衣服,你看这天,恐怕是要下雪啦!”石头阁位于府后僻静之地,除了日常整理院落的家人,很少有人路过。阿涛也没有伴,迷了路只能傻等,碰一碰运气。 “我不冷啦!”正要再摸摸头,手却被菊花揽住,她一怔,轻问:“怎么啦?” “瞧,是大公子耶!”拉阿涛躲到园中假山石后,小声嘘嘘,“他好像刚从石头阁出来,会不会有事找你啊?” “不会吧?”眯起杏眸缝从隙望过去,果然瞧见府中大龙头从一条石径行过来,沉着脸,阴阳怪气的很是奇怪。 “咱们要不要过去行礼,顺便问一声?”菊花也觉为难。不过去,眼不见为净地走她们的当然好啦!因为阿涛正饿着肚子。可万一大公子有事要找阿涛,该怎么办? “不要。”想也不想地否决菊花的提议,阿涛扭头闷闷嘟几声,“见了他就甭想吃饭啦!咱们走。”拉着菊花反客为主地绕向一条小路。自几月前在雨中迷路被大公子救了之后,大公子便失了踪影,再也没到石头阁来过。才不是想他,而是那次无缘无故吼她的委屈她还没忘记哩!既然已知大公子变脸如儿戏,做什么自己要无聊地凑上去找挨骂?她又不是有病! 哼,能躲多远自然躲多远喽! 两条小毛毛虫便偷偷摸摸地溜掉了。 哼—— 他老大不爽地哼一哼,利眸扫着那小丫头离去的身影,双手抱胸不语。 好样的!敢躲他! “爷?要不要我去叫回阿涛?”朝阳勾起唇角微笑着询问。大公子这几个月来很奇怪哦。不再去石头阁欣赏他的宝贝玉雕,却总在不经意间从人家背后死盯人家小姑娘,好似,好似怀有某种目的——很耐人寻味哟! “叫回她做什么?让她给气死呀?”压迫的视线转扫向身旁的人,逼朝阳缩回脸上的贼笑,他冷冷哼道:“你最近很闲,是不是?”敢管起他的事来! “哪有呀!”朝阳忍不住哭天抢地,学学聂家二主子的样子,“我才跟爷从浙江回来耶!连自己的窝都还没回过,爷忘记了?”他可是有老婆在家等哎,又不是爷,身无家累。 “少学箸文的贼样!”聂修炜咬着牙挤出一句,“他人又到哪里逍遥去了?大管事怎说他已几日没回来过?” “我也不知呀!”他又不是射月,怎会知晓二少的行踪?”不过,大概又窝到哪个‘美人坞’看美人儿去了吧!”二少聂箸文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奇怪嗜好——爱看美色。只要见了貌若天仙之人,总会痴痴傻盯一刻,摇头晃脑地品论一番,他的居所已收集了众多的美人图,藏品现正继续增加中。甚至,他的居所,名字就叫做美、人、坞! 而射月,则是二少的贴身护卫,他秦朝阳的亲兄弟,两人自幼便被聂府老爷收养,跟着聂氏兄弟习武允文,长大后便荣任护卫之职,直至今日。 “该死的!”忍不住低咒几声,聂修炜脸色有些发臭,这府中营商大计是他们两人共同担负的耶,干什么那小子总不负责任地到处逍遥,却留他卖命?他刚从江浙回来,还没歇一口气哩!“那个总长不大的死小子!” 恨恨地扭过脸,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却忘了,自己才年仅十九,而那“总长不大的死小子”,也不过十八岁而已。 “爷,还要再等下去吗?”天已暗下来,在寒风中在外头傻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等?等谁呀?”聂修炜气暴暴地大吼一声,“在这里要站到几时呀?你不累,我还累了哩!”他扭头摔袖,凶凶地径自走了。 啊——朝阳忍不住咬咬牙,是大公子要等,怎么成了他秦朝阳的不是了? 摇摇头,翻翻白眼,无奈地跟在行为失常的聂修炜身后,走啦! 好想念那个平日沉稳雅趣的大少爷,一举手一投足处处显露出无人可及的成熟男子气质,而待人接物更是颇有大将之风,哪像现在,吼来吼去,气质全无,才是“长不大的毛头小子”哩——快陷入男女情事的毛头小子。 呵呵,他秦朝阳不会见怪的啦! 一只暴暴的喷火龙,气汹汹地钻入林间小径——不见了。 冬天到了,可一股温温的暖意,悄悄笼在了京城聂府的四际…… 虽恼那个路痴丫头躲自己的行径,可入了夜,他还是抵不过心中的渴念,紧绷着俊脸,悄悄奔往石头阁—— 他才不是想那个路痴,而是,而是要献献自己刚刚从江浙青田寻回的宝贝,顺便馋一馋那个路痴啦! 对,还有,要嘲笑她一番!他的衣裤呢?好几个月了耶,怎还不给他送回去?想霸占了呀? 前行的脚步越来越快,如一阵狂风,汹汹扫向石头阁。 死丫头,傻路痴,我来啦! 他直接窜过紧闭的院门的石墙,轻飘飘落在石头阁院中,放眼去找有亮光传出之处。 啊——在这里! 聂修炜心中没来由地一轻,迈开步子,径直走向阁内西角一小石屋处。 微闪的灯光从紧合的纸窗里微微透出,清脆的刻石轻响如有节奏般,阵阵飘入他的耳中。 这么晚了,还在学习雕刻之技? 微皱眉头,心中有些不满。伸起手,刚要大力拍窗吓她一吓,手触纸窗却又收回来,改而在窗纸上戳一个小洞,眯起眸子,悄悄探进视线去。 屋内很是窄小,仅能放下一床一桌,摆设也甚是简陋,没床幔的木板床上只有一套蓝布棉被,而窗前的木桌上,除了散出微光的一盏油灯,只散布着一些小刨刀之类的刻具,一块质材不好的玉石,正被一双小胖手包住,忍受刀雕之苦。哼,看那生疏的动作,就知没学到过什么真正的技艺。 他撇一撇嘴唇,略含轻视地将眸子对上那小路痴的脸。 正对窗临桌的小身子大半掩在木桌下,只露出上半身伏在桌沿之上,那小小的脑袋儿要与手中的玉石贴到一起,不断敲打的雕刀险险从鼻尖前飞掠,不由让人替她惊出一身冷汗。杏眸微眯,瞅着玉石的目光不移动半分,眉头深锁,似在思索该从何处雕刻下手比较好,而那一张红唇更被贝齿咬得死紧,泄出微微的刺目红艳来。这个路痴丫头整个人都浸在她的玉雕世界了! 不悦地抿抿唇,转身撤离小窗,大步行到石屋门前,伸手轻拍了拍,嗒嗒的敲门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很是刺耳,但在他垂手静候一刻后,门,并没被里面的人打开! 怎么?嫌他敲门声太小? 火大地举掌用力一敲,门板没发出声响,却被他意外地推开了! 探头审视门板后的门拴,才发觉她根本就没上门。聂修炜黑眸不由一眯,胆子该死的太大了吧!就算聂府内并无屑小狂徒,但,一个小女子,入夜竟忘掉锁门,也太不应该! 真该被他揍一顿,好让这个该死的路痴长长脑子! 他恼火地跨进门,几步跨到那个依旧沉迷雕刻中的小丫头身后站定,探出颈子,以黑云压顶之势将这个小路痴牢牢困在桌前,屏住呼吸,等她发觉。好吧,就再给她一次机会。若她惊觉有人呢,那便只臭骂她一顿罢了;而若是她还没发觉呢,哼哼,那就休要怪他手下无情,痛揍她一顿! 但,等了一刻的结果却是——他首先发觉这屋内太冷了。 扭头扫一眼床前的火盆,才知那盆内早已无热气冒出,就连仅余的一点暗红,也已奄奄一息,而火盆四周,更无薪炭可用。 想冻死呀? 他更加不悦地哼一哼,拢紧身上的披风,抵一抵一如屋外的寒气,再抬首扫向身前人,该死的!这个路痴依旧埋头雕刻中。 这下真的火山喷火了! 聂修炜不加思索地伸出两手绕过路痴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刻刀,在她还没反应之前又俯首在她耳旁大吼一声:“该死的!你给我滚出府算了!”他京城聂府才不屑雇佣这么一个笨蛋!一个不知爱惜自己的笨蛋! “啊?”受惊的小丫头一声怪叫,一下子跳站起来,“砰”一声,头顶又撞到了某一硬物,一声闷哼紧接着传入她耳中。谁?有坏人来吗?阿涛急急转过身,饱含惊吓的杏眸瞥向前方,只瞅到一堵硬墙。 墙?缓缓眨眨吓滞了的眸子,伸手拍拍胸口,平抚过激的心跳,阿涛慢慢仰头,看向头上方。 只看到一尊黑凶凶的脸。 是——大公子?! 她不敢置信地瞠圆杏眸,微微开合红唇,却吐不出一字半语。 大深夜的,大公子来干什么?沉浸在雕玉中的脑子转不出一丝答案。 “看,看什么看?”他用手揉揉被撞痛的下巴,黑黑的俊脸上火气冲天,“毛毛躁躁的,你是不是女孩家啊?怎么做事从不用脑子呀?”聂修炜凶凶地沉下脸,对身前丫头的痴呆样更加恼火,“傻呀?还不说话!” “说、说什么?”过激的心跳总算缓和下来,被吓飞的小魂儿也重归原位,不自在地摸摸头,才发觉头顶烫烘烘的发疼,呜——好像起包包了。阿涛扁扁委屈的唇,不明白大公子怎么会突然从她身后冒了出来,并且还二话不说地先训了她一顿。她没惹到他吧? “说什么?!”他咬牙怪笑一声,路痴!痴到家里去了呀?不会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显现在她屋内吗?一点脑汁也没有!“说你在干什么!说你为什么粗心大意地不锁房门!”还要他提醒呀? “不锁房门?”扭头忙找,啊,在这里!眼一亮,阿涛捉起桌角上的一串钥匙,在大公子眼前晃上一晃,得意地笑道:“我锁上啦!东西中三阁明明锁好了呀!”她吃完晚饭回来后还特意去检查了一遍哩! 谁管你石头阁是否上锁了! 聂修炜咬咬牙,险些要掐死身前眼皮底下这个少根筋的死丫头,“我问你,我怎么会站在这里?站在你的屋里!” “呃?”疑惑地瞅冒火的大公子一眼,谁惹他啦,怎么这么火大?“是呀,大公子不在清玉楼休息,怎么会站在我屋子里?”她摸摸头,神情迷惑不解。 “我——”他用力一咬,险些自挫了自家门牙,脸上青筋兀爆,显然已被招惹至极点,“死人呀!你不会看呀!”用手一挥,愤然指向一旁大敞的门板。 “啊——”用手拍拍胸,阿涛总算明白过来,“大公子是从门进来的!”见他又要爆吼,急忙忙加上一句:“我是怕有人找,才没锁好屋门的。”这石头阁就住着她一个人,锁不锁门,其实无所谓啦! “找?大冷天,谁会一时发疯地来寻你?”他压根忘了正在大吼的自己,“你没听人说吗?‘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等哪天你被人宰了,看你明不明白。”也太粗心了! “哦。”她摸摸头,不知该说些什么,算啦!算她倒霉,无缘无故地惹上不该招惹的龙头老大。咦?再摸摸头,终于发现不对劲之处了,“大公子,你为什么老是骂我?”指一指门板,“好像,好像是大公子的错耶,大公子无缘无故闯进我屋子——”小小声地加上一句:“我又没请你来。”大公子才是闯入的“匪徒”吧? “什么?有种你再讲一遍!”聂修炜狠狠地拎起小路痴的衣服,将她吊提起来,“这聂府是谁的?你住的屋子是谁的?我闯?这府中一切全是我的,我要到哪里还用请你点头吗?你有这个资格吗?”手臂一甩,将令人火大的罪魁祸首摔坐到一旁的床板上,“我为什么老是骂你?我无缘无故闯进‘你’的屋子?”哈哈怪笑几声,伸手至吓呆的小丫头眼前,哼哼道:“拿来!”用了他好几个月,也该还了吧! “什么?”她不欠他什么呀! “什么?”他咬咬牙,“我的衣衫!那次在清玉楼被你抱走的——我的衣衫!”明白了吧,他深夜在此的理由是正大光明的! “大公子的衫子?”摸摸头,迟疑地道:“第二天我就还你了啊。”她亲手交给秦护卫的哎。 “还我了?”他气笑笑地哼哼哼,“我怎没见到?” “我洗净了衫子后就交还给秦护卫了呀!”阿涛不解地再次摸摸头,“他没转告大公子吗?” 闻言险些摔掉下巴? “你给了朝阳!我的衫子你交给朝阳干什么?”那几日他天天坐镇清玉楼,单等这路痴去还衣衫,好乘机哄哄她,那次他不是故意要凶她啦!可—— 笨蛋!气得他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我不请秦护卫帮我,我怎么还衫子给大公子?”她一个小丫环,没有无故参拜龙头老大的命啦!“你没长脚呀?你自己去送会死呀?” “对呀,我为什么要傻傻地去送死?”她性子再柔,可也有成钢的时候,欺人不要太甚哦!“大公子不会记性那么差吧?是您开金口让我‘滚’出清玉楼的耶,既然我滚出来了一次,难免会有第二、第三次,我何必自讨没趣?”哼,她也是有尊严的,那句话怎么说?士可杀不可辱! “谁、谁会无缘无故赶你走?”干什么干什么?要造反呀? “我哪里知道?”扭头哼一哼,小姑娘她不是君子,所以仇记得再清楚不过,报仇当然报不成,但发泄发泄恼火总成吧?“反正那天不是奴婢先变的脸!” “你——”哑口无言,那次确是自己理亏。 “我?阿涛不过一介小小丫环,生杀大权全握在各位主子手中。”凉凉地拍拍衣袖,“夜深风寒,请大公子保重贵体,早些回清玉楼歇息。”她绷着圆脸施一施礼,肃站一旁,恭候大龙头走人。 “呃——”嗓中如被强塞了一团棉花,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哽得聂修炜面色忽青忽白。 “大公子,请吧!”阿涛再躬一躬身。 懊恼地一甩披风,沉黑着脸,大步跨出门外,他是主子耶,却被一小小丫环赶出门来。 这是什么世道呀! 哼一哼,依来时路,聂修炜运起轻功,如一只大鹏般展翅而去。 阿涛哼一哼,将门板用力一关,如人所愿地插上门闩,全失了再雕的兴致,埋头钻进凉被,眯起杏眸,睡觉啦—— 沉稳儒雅的成人面貌,开始悄悄在某一小丫头面前冰消瓦解。 少言平实的平凡小丫头,开始在心田偷偷埋下一粒小小种子,至于何时成荫,谁也不知啦! 第三章 “吓——”上好的一口香茗猛地喷出,前方五尺之内得以遍洒甘霖。深知当家主子脾性的射月早有防备,纵身往横里一跃,轻松躲过淋湿之祸;可前来串门闲聊的朝阳可没亲兄弟的机灵,一时目瞪口呆闪得慢了半步,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二少!”忍不住哀叹一声,朝阳无奈地接过兄弟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我又没惹你,干吗跟我过不去?”早知如此,他绝不过来跟二少咬舌根,看吧,背着大公子在他背后饶舌,下场多——狼狈? “哈……对、对不住!”聂府老二聂箸文哇哇大笑几声,顺顺被茶水呛咳的嗓子,“朝阳,你在说什么笑话?大哥喜欢上了咱府上的一个小丫环?噗——”一口茶又喷出来,只是这次站在他两边的秦氏兄弟早有防备,一左一右,迅速一撒,没被淋到这被唾的茶水。 “二少,我朝阳什么时候讲过笑话?”不满二少如此将他的“告密”视为笑谈,回身便走,“朝阳先走啦,信不信全凭二少!” “喂喂——慢点慢点!”聂箸文忙从椅上站起,眼明手快地跃上前拦住朝阳,“我没不信你,只是,只是实在想象不出大哥——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大会气暴如雷地向一个小丫环找茬!”俊美的脸庞上挤满爆笑的表情,“外人谁不知咱京城聂府的大公子行事稳重,脾温气和,对人是斯文至极?可你刚才讲什么来着?大哥这些时日常无缘由地发呆、爆躁,甚至还茶饭不思?我能信吗?我可还没见大哥对哪一个人狂吼怒骂、变脸如变天!” 甭说让外人看,他跟老大一块长了十八年,也从没见老大何时有失态过。 “二少,我只是好心告诉你大公子的近况罢了,你不信便不信,何苦编排大公子!”朝阳皱眉,对二少如此笑话他的主子甚是不乐。 “没、没,我怎会说大哥的坏话?”晃晃长手以示清白,聂箸文急急安抚快要气恼的朝阳,免得朝阳回清玉楼讲他几句坏话,惹大哥生气,“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难以置信罢了。” “我也不敢置信啊。”撇撇唇,朝阳耸耸肩,就因为他心疼大公子整日郁闷,恐他生病,所以才前来找二少商议一番呀!“自从几日前大公子从浙江返回后,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性子说变就变,一会儿笑,一会儿恼,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暴躁如雷,我又没惹他呀,却对我怒目相向,冷淡得很。”他哪里得罪了大公子,却又不自知? “所以你才跑来告诉我,说大哥喜欢上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嘻嘻一笑,聂箸文还是不信。 “因为我前思后想,将大公子这一年来所碰到过、经历过的所有人和事过滤了一个来回,只找出这么一个或许同大公子有关的大人物呀!”他想得几要扯掉满头的黑发,除了那位爱迷路的阿涛姑娘,从没见大公子对其他人物关注过,甚至还嘲弄哩!大公子那么儒雅,对待任何人从来没失过礼仪。 “喔——”聂箸文单手扶住下颌,漂亮的黑眸闪出饶有兴趣的玩味光芒,“那这么着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去偷偷瞧瞧这位惹得大哥失常的小丫环,看她是何方神圣,如何?”一向要求完美的大哥会喜欢人了?那他喜欢的人定有不凡之处,否则,怎能人大哥的佛眼? “好啊,爷,”一旁被冷落许久的射月拍拍大哥,“大哥,麻烦您指条路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性格不同的主子身边,亲兄弟的性子也差了许多。朝阳稳重一如聂大公子聂修炜,而射月,则有些滑,奸诈如同聂二少聂箸文。 龙生九子,各有所长嘛! ——***$***—— “啪——”一个不留神,他险险从藏身的树上掉下去,还算贴身护卫机警,一把扯住吓掉大牙的主子,只踹断了脚下的可怜细松枝。 “她、她——”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用抖抖的手指向在几丈远处围着小径绕圈子的一个小丫环,聂箸文几要吓昏过去,太、太不可能吧! “是啊,她就是阿涛姑娘,当值于石头阁,今年刚十四岁。”斜倚在另一根较粗的枝上,朝阳闲闲地垂目休息,不想看二少百年难得一见的失态,因为觉得脸面无光。爷如此,二少也如此,嗤,有那么惊讶吗? “她相貌毫无出众之处啊!”这对于一向看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的聂箸文来讲,去细瞄一个平凡到极点,呃,好吧,给大哥一点面子,是一个尚称清秀的女子,不外是一项折磨。 天哪,圆脸,杏眸、略大的红唇,太过普通了吧?随便从大街抓一个,也是这等模样嘛! “还总会迷路。”朝阳凉凉加上一句。 “迷路,”他又要吓掉下巴。 “是啊,入府当差也快一年了,对这府中路径还是摸不清,每次自己出门总会绕圈子,非得有人引路才行。”够痴。 “那府中为什么还要留她?”别说依大哥凡事力求完美的个性,既使府中管事,难道会容忍这么一个有大缺点的仆佣在府? “二少,你不要因此就看轻她哦!”朝阳甩甩食指认真指正,阿涛又不是什么神仙,谁没几个小缺点?“她一个人打理石头阁所有玉器,干得很负责,很不错的。”当初,就因为这小姑娘有此才能,大少才格外网开一面,留她在府的。谁知,一来二去,大公子会喜欢上这么一个小丫头? 世事难料哟! “我在做梦,对不对?”垂下挂满挫折的俊脸,聂箸文伸指捏捏贴身护卫的脸颊,可怜地求证,“一点也不痛嘛!”一定是南柯一梦,大哥又不是傻子,岂会发疯? “你当然不会痛!”伸手摔掉脸上的硬爪,射月没好气地一哼,“二少,你捏的不是您的脸!而是我射月的!”会痛,痛的也是他这个倒霉护卫!“懒得理你们!”扭开头,十分不耻二少这副奸滑的德性。 “我要去‘英雄救美’啦!”朝阳撤撇唇,准备跌下藏身的粗大松树,去助阿涛小姑娘一臂之力,领她绕出迷路的可怜境地,若大公子当真喜欢这爱迷路的小丫头,他这个贴身护卫也护驾有功嘛! 纵身刚要一跃,眼角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入视线范围,轻飘飘踱向正绕圈子的小丫环,那是——爷? 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停下纵身一跃的英姿,与二少等挤在一起,从视线最佳的树隙一瞬不瞬地盯过去。 “哦哦,有人快你一步‘英雄救美’喽!”聂箸文嘻嘻低笑。虽说现在心中有万个不解,极度渴盼跳下去到大哥身前,确认一下大哥是否真的性情大变,但,好戏当前,先看再谈其他喽! 只见那话题中男主角沉着俊脸凑向前方的话题女主角。 “真的耶!大公子难道真如朝阳所说,喜欢上了这位小姑娘?”射月拍拍额,饶有兴趣地挤在一旁,静候事态进展。 “别吵!听听大哥说什么!”聂箸文努力竖起双耳,想收集一两句当事人的谈话。 只是,人家才不如他们所愿。 只见那两个当事人不知讲了几句什么话,聂府老大修炜大爷火大地将那小丫头一把拉住,往肩头轻轻一搭,脚不沾地飞——走——了。 临走,一记恶狠狠的瞪视猛扫向树上三人的藏身所在,警告意味甚是浓重。 “啊——”走啦? “啊!”不由抹抹额上的冷汗,这三九严寒,哪来的雨水落在额头?大公子,不会等一下杀了他朝阳吧? “啊?” 当事人走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戏可看? 三个无聊男子,三种各异表情,三声不同惊叹,却同一种心思—— 他们稳重、文雅的聂府老大,怕真的陷下去了! 温文儒雅的聂府大公子,几时躁怒过? 斯文有礼的聂家大少,何时欺压过弱女? 而凡事力求完美的聂修炜,怎会着迷于一个小小、小小的丫头——路痴? 呵呵—— 搬石头砸自个儿的大脚丫吧! 京城聂府的老大、世人瞩目的完美贵公子,无暇的、无懈可击的男子典范,恐怕真的——破功喽! 呵呵—— 各有所期、各有所待的贼笑,漫延了闻名天下的京城聂府的每一处…… 这个冬天,或许真的与以往不同哩! 呵呵—— ——***$***—— 任被压制在胸肩上的小小人儿如何死命扭动、动手捶打,任那平日少言内向的小女孩不断低声斥责,他,依旧如流星一般,大踏步纵往清玉楼的方向。耳旁呼啸扑面的寒风,怀间人儿身上的寒意,让他不悦地低声哼了哼,腾出紧抱小丫头的一手,将身后的披风朝前一挥一卷,紧紧笼住那小身躯,不起波漾的心底深埋着从不显露的柔情。 罢,罢,罢! 好吧,他承认,他的心,真的动了。 一向力求事事完美的他,不留神地栽倒在一个不起眼的、有着许多小缺点的小丫头手里。 他早已记不得他初次见阿涛时的情景。只记得近一年多来,他的眼里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独特的位置,那个位置、起初很不起眼的位置,里面盛的是一个小路痴,一个他极度不屑、极度鄙视的连路都记不住的小丫头。 她迷路成痴,他极是不满,初时甚至想逐这小丫头出府,省得聂府中养这么一个有缺点的家伙。 她少言内向,从不知该对到石头阁赏玉的主子讲些什么应景话、说些什么高兴的言辞;只是一门心思地默默打理着一阁的玉雕,整日与那些不动不语的死物为伴,付出她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那时,他就想,何时这个沉默的小丫头会将她的一腔活力献给玉以外的事物呢? 他依稀记得,在小丫头初次学管石头阁后,他曾几次怒斥过她,只因她不懂玉器的摆放、不知玉雕的保养之法。仔细想来,他这旁人眼中温文儒雅的聂府大公子,甚少与人怒目相向的和蔼之人,那几次的斥责真的很鲜有,骂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更是他从未有过的失态之举。 可是,就是那几次稀有的斥骂,让他第一次有了关注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的渴望。她不言不语,从不反驳,只是埋头垂肩,静静听他斥骂。而在他恼火地离开后,便会更加努力地学习整理玉器、悄悄向旁人请教玉雕保养之法。几次后,他再也没了斥责这小丫头的念头。 一个努力、上进的小丫头。 他忍不住低声轻笑,继续拥搂着肩上的小小人儿,大步纵跃着他的路,继续回想着有关这小丫头的切身记忆。 她固执,只因那次在清玉楼一时失仪地斥她一个“滚”字,这小丫头便再也不想踏进清玉楼一步,就连几日前那个深夜他前去造访,也记得讽他一讽。一个超爱记仇的小丫头! 她不知挫败、韧力极强。多少回前去雕玉坊请教雕玉技法,多少次被拒门外,却依旧痴心不改,一次又一次地前去虚心请教,弄得那些玉雕师父都开始对她肃然起敬,向他请求开启教学之门。一个屡败屡战的坚强小女人! 张着吃惊的大嘴巴,三两个整理清玉楼院中树木的家丁,便呆呆望着那位清玉楼的主人、他们聂府的大当家紧拢着披风围着清玉楼的外墙,绕了一圈又一圈,却几过院门而不入。情景,是恁地眼熟,熟到他们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起另一位绕来绕去的大人物——“阿涛!” 惊讶地齐声惊呼,却意外地震回了嘴角含笑、神游太虚的聂府大当家。 一时之间,便见骑坐在树上修理枯枝的几个家丁,瞠着圆眼视着院外的大人物,而拢着披风的大人物,则停下了步子,将披风扯得更紧,不悦地扫向那几个出声的家丁。 这阿涛正被他紧埋在披风里,他们怎能看见?而他,何时已到自个儿的院落? 两阵对擂,人多势弱的一方很快败下阵来。 “大、大公子,您身体不适吗?外面天这么冷,您何不进屋内去歇息一下?”家丁之一结巴巴开口,堆起满脸的笑纹,有一点想哭的感觉,这是大公子耶!做什么呀,他们竟想到那个爱迷路的阿涛小姑娘!看看吧看吧,打扰到大公子了吧? 缓缓地点了点头,聂府大当家缓缓从大敞的院门步进院来,依旧拢紧着披风,缓缓步进清玉楼大厅,消失在厅内转口处。 徒留几个骑在树上发呆的可怜家丁,依旧瞠着眼珠,在寒风中发呆。 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吗? 摆脱掉身后可笑的瞪视,聂修炜加快步子转入暖意融融的内厅,反手将厅门关好,忆起先前的无意识行径,不由咧开唇,几要大笑出声。 可笑声尚未震出嗓,胸肩传来的微弱的扭打让他忽地忆起自己身前尚挂着一个小人儿。急忙敞开披风,放松手臂的力道,将那个几要压陷进自己体内的小小身体解救出来,瞄一眼那憋得通红的小圆脸,更是想放声大笑一番,但再瞄到那眯起的杏眸中蕴藏多时的愠恼,忙识时务地压住笑意,将这小丫头抱到暖炕上,用棉被将她细细盖好,只露出那张红彤彤的小脸。而他,便跪坐在暖炕下的踏板上,将头支在炕沿,静静与她四目相对,唇角含笑,一语不发。 做什么啊? 阿涛抿一抿唇,双手一撑炕面,想要起身走人,却被一只大手又压进炕内,动弹不得。 “别动,好好暖和一下。”轻笑着摇摇头,聂修炜将手横过眼前的小身体,替她拢一拢耳边乱掉的发辫。 乌溜溜的黑眸快速地扫过眼前的一切,聪明地算出眼前的形势不利于己,这个总会突然发火的大龙头,实在太过古怪,还是少惹为妙。 “想知道我请你来清玉楼的原因,是不是?”修长的手指轻触那小巧的元宝耳,满意地发现它已暖和起来。 这叫请吗?只一句“跟我走一趟”,便不顾人家反驳地伸手拉人,往肩上一甩便走,请?哼哼,未免太客气了。眯眯杏眸,将视线固定在屋梁上,不想理这只翻脸如儿戏的大龙头。 “生气呀?”跪直身躯,压迫性地俯视那个气嘟嘟的小女孩,勾起硬唇一笑,“谁叫你摆架子,不理我?”若肯乖乖随他一走,何必让他出手? “我不理——你?”翻翻白眼,低声嘟哝,“你是谁呀?聂府的大公子耶!”谁敢不理呀?真不知羞,用强的还占理! “哦?”他俯耳贴近那张红润的唇,故意惹她。 “大、大公子,”硬起头皮,咽咽口水,被下的小手握得死紧,阿涛小心地开口,生怕触到那几要相贴的大耳朵,“您,您可否放奴婢一马?”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子若被人瞧了去,她怕是要被沉江了耶! “放你一马?”不悦地离开一些距离,聂修炜感觉那句“奴婢”十分刺耳,“什么奴婢不奴婢,以后不许你这么贬低自己。”他才不要那可笑的阶级之分,隔离了他与这小丫头的亲近。 “那,那能不能请大公子行一个方便,放阿涛一马?”识实务者为俊杰,何必在不利于己的情势下充好汉?小女子,一样能屈能伸,她立即从善如流。 “小鬼头!”笑着伸指弹一弹近在手旁的小圆额,聂修炜有趣地再次发现这小路痴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性子——也有奸滑的一面喔。 “大公子?”扯一扯笑僵的唇,阿涛只能将怒火深压心底,既然她屈于人下,能怎么办? “好啦好啦!将你这受屈的小模样给我收回去。”食指拂过手下的眼皮,他老大顺便稍往后撤,转身靠坐在炕边,留给那个胆小的小丫头一些喘息空间。 厅内便静悄一片,两人再无言语。 悄悄地松一口气,瘫在暖暖的火炕上,阿涛舒服地想要睡上一觉。自用过午饭,她便踏上去雕玉坊的小径,在松林转了一个多时辰,又冷又累,早快支持不下了。虽然大公子不顾她意愿地强行押她来此,心中憋了许多的火气,看在他让她能歇上一刻的分上,算啦,反正自己也惹不起府中的龙头老大,适可而止也就行了。 “哪,这个给你。”一只大手忽地伸到眼前,几乎吓掉她半条命。 这恶霸!放人睡一下也不行吗? “喂,快点拿过去!”懒懒地将头支在炕沿,聂修炜挑眉仔细观赏这小路痴的各种表情。 恼他?又感激他?放过他一马?他真是恶霸吗? 天哪,这小女娃娃单纯的心思全印在一张圆圆的脸庞上,全映在那灿灿的杏瞳中。 什么东西? 仰起视线盯向双眼上方的大手,只瞧见古铜色的手背,她又不会透视,能看见才怪。 “小懒丫头,连伸手接一下都不想动呀?”他叹息地晃晃大脑袋,伸出的右手改托为捏,两指夹住寸方大小的一个小巧玉盒在小丫头眼前晃一晃,轻轻一丢,白玉盒弹过阿涛的鼻尖,跳落在她颈旁。 叮当。 盒内细微的撞击声告诉她,盒里还盛有他物。 她眯起杏眸瞅一瞅龙头老大,见他眨眨眼,便翻身靠坐起来,小心地拾起小巧的玉盒,人手一片温润,是用暖玉做成的? “打开看看!”也起身坐上炕沿,同小丫头一起斜倚在炕柜上,聂修炜笑着建议。 好呀! 伸出指小心地拨开玉盒上的搭扣,轻轻一掀,将雕花的盒顶掀起,顿时盒内的小巧玉雕吸引住她的视线。 那是一只通体乌黝的小玉猴,双足着地,微曲着下肢,斜扭着胖乎乎的圆肚,小小的肚脐微显一角,其余覆在雕刻细密的毛发下,仰着黄豆粒般大小的小小脑袋,两只灵巧的小眼珠正斜睨着她,右爪搭在腰间,左爪齐肩掌心向天平举,手心米粒大一颗白玉的寿桃。 乌猴高度也仅一指而已,却雕得万分传神,似乎稍一眨眼,它便能蹦出玉盒,跳跃而去。 而布局最为精巧的是,黑黝的玉猴,左掌偏托着一粒小小的白玉寿桃,黑白对比,各鲜活灵动,十分难见罕有。 微眯的杏眸,扫过玉猴全身上下,赞叹地深吸一口气,不由翘起唇,笑弯了杏瞳,可在视线扫过小猴子左掌上的白玉寿桃时,视线一下子僵住,双眸顿时瞠得滴溜溜圆,气息一顿,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躯——那、那、那是—— 她不敢置信地扭动脖颈,转瞅向身旁的龙头老大,启开双唇,抖抖地颤动一番,却吐不出一字。 聂修炜安抚似的拍拍她僵如石刻的后肩,眨一眨黑眸,勾唇一笑,“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猴子手上的这——” “别说出来!”阿涛压低气息急急阻住龙头老大未尽的话语,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缓解紧绷的心绪,再度扭头微微眯起眸子,仔细瞧向那看似白玉桃子的小东西——那也是一只小猴子。 与乌猴不同的是,这米粒般大小的小猴子不是站立,而是双腿盘曲以坐姿示人。 细腻的轻雕,线条流畅,粗粗刻画出抱脚而坐的懒散样子,前肢环胸而抱,微斜着针尖般的小头,猛一看,恰似裂嘴的寿桃,只有当人平息静气,才能认出这是一尊极小玉猴。 狼米! 青田石雕中最负盛名,最难得一见的极致精品。如同朝圣般,阿涛激动得几要顶礼膜拜。 天啊,天啊! 贪心地细眯着那小到极点的小小猴子,她再无其他言语可表内心的极度惊喜。 她终于见到了爷爷一直喃喃不忘的雕中圣宝。 天啊—— “别老看啦,小心坏眼。”长时间紧盯微小的物品,极耗视力,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阿涛却还是盯着小白猴子,不吭一声。 “好啦,它又跑不掉,不准再看了。”聂修炜摇摇头,伸手拿过玉盒,当着那双渴盼的灿灿晶瞳,不留情面地盖上盒盖,将盒子放到身后的柜子上。 她若将这宝贝偷偷拿走,龙头老大会不会生气?目光追逐着那离手而去的玉盒,阿涛微微回过一点心神。 “不准哟!”将食指竖在小丫头眼前轻轻晃动,聂修炜含笑地否决掉这小丫头的念头。原本是想送她,但是,他改变主意了。或许将这小玉猴子放在清玉楼是最好的选择。那么,他也许就能不出门也能时常见到这小丫头了。 “不准?”呆呆地重复一句,阿涛摸摸头,绞尽脑汁细思取走小玉猴子之策,啊—— “大公子,”笑弯着杏眸,阿涛讨好地堆起所有的笑容,“要阿涛帮您将这猴米放置到石头阁吗?” 呵呵,依照惯例,大公子每寻得精品玉雕,总会在石头阁开一保存之地。 而她,呵呵,不好意思,不才她小女子正恰好在石头阁当差! 职责所在,她不想理这小宝贝也怕不行。渴求杏瞳眨也不眨,单等龙头老大颔首应允。 “不用了。”淡淡三字,浇了她一身冷水。 “不用了?”几要大吼出声,急忙忙用手挖一挖耳孔,她疑是听错了。 “对,这小猴子放清玉楼便好,”不着痕迹地将小丫头神态尽落眼里,聂修炜耸肩一笑,“反正也不占什么地方,放我这里吧,也能时常拿出来赏一赏。” “那——”我怎么办?我也想时常瞧上一瞧啊!红润的唇几启几阖,却吐不出一字半语。 “你有什么意见吗?”哈哈,知道想念的滋味是什么样子吧? “没。”就算有意见,又能怎样?她仅是一个小小的丫环,岂能左右府中老大的意愿? 硬是扭回头,撤回死粘在玉盒上的视线,阿涛觉得好心疼。 “或者——”故意沉吟一刻,漫不经心地撒出诱饵,“每隔几日,你来清玉楼帮我清洗一下那小猴?” “好呀好呀!”忙不迭地点头,生怕龙头老大反悔,“阿涛一定会万分小心地保养它!”晶亮的杏眸,满含感激之意。呜呜,好想哭一下,这大公子人很好很好啊,她怎么以前看不出来,还暗中偷骂他呢! “会不会太麻烦你?”他忍住笑,几快醉于那毫不设防的纯纯的笑里。 “怎么会?这本是阿涛职责所在呀!”啊,大公子真如大伙所说,很体贴下人的。 “那我就不谢啦!”呵呵,在这小丫头心中,看来他的形象已有好转的迹象了。 “大公子太客气了。您是主子,阿涛不过是一小小丫环,哪里敢劳大公子称谢。”哇啊,真的耶,大公子真的如外界所传,温文儒雅、沉稳有仪。 “那就这么说定了!”呵呵,形象扭转成功!他不是什么大恶霸了! “说定了说定了!”几要跃起手舞足蹈一番,阿涛眉开眼笑,再也记不得先前聂修炜的恶行。眼前,是那个儒雅斯文的聂府大公子,是体恤下属的天下最好的主子。 呵呵,既然他聂修炜不幸动了心,那么,没有道理不扯这小丫头,这个惹他心怜的小丫头,这个陷入他生命中的小丫头下水,让她也尝一尝心动的滋味——这是她自找的! 精睿的乌眸中,闪动算计的利光,沉稳儒雅的人前面貌,冰瓦雪融。 呵呵,她赚到了!她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踏入这充满了石雕的清玉楼,可以光明正大地细赏这闻名天下的青田石雕了! 灿灿的杏瞳中,满是得意满足之色,平实的性子尽敛,取而代之的,是身处宝山的兴奋。 两个人,两种心思,两种相异的性子,开始互相接触,前路——未知。 漫漫的长途,刚刚展开…… 第四章 “调我去清玉楼当差?”愕然地停下擦拭玉器的动作,阿涛一时反应不来地呆立。 “对。你也该知清玉楼也有众多的玉雕藏品,”聂府石头阁所藏玉雕乃是历代聂氏先祖所收集之物,而当代聂氏当家聂修炜所集玉品则大都安置在其居所。聂府总管之一王管事笑着对阿涛释说原由,“原先是由清玉楼的丫头们打理,可现在有两个丫头都外嫁啦,人手便不够用。你在石头阁做得不错,大公子便想调了你去。到了清玉楼,你也不必动手打理玉器,只管随手指点一番那些丫头,教教她们如何既好且快地做好事便行了。”说穿了便是一件只需动口、不需动手劳作的肥差。不过,他的属下能得大公子赏识,才是最值得庆祝的。毕竟京城聂府佣仆上百,能得主子亲自提拔的可不多,他也与有荣焉哩! “可,可是,”阿涛歪头细思半晌,总觉有一点点不对劲,可却又寻不出一丝反常来,不由摸摸头,不舍地环视形影相伴近一载的玉器伙伴们,“可这里也离不开人手呀!”偌大的石头阁,所藏甚丰,仅有她一个人整理,岂能放手离开? “这个不用担心。咱府新来了一批家丁,其中便有懂玉的好手,我已调派了两名,等一下便会过来。”当时调阿涛来此当差,也是权宜之计,根本没指望仅靠一个小女娃娃之力来担起一阁的重任,但出乎管事们的预料,这总爱迷路的小姑娘竟做得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只能点头称许。放心之余,便让她一直顺理成章地干了下来,竟粗心地忘了独力整理一个偌大的藏室,对一位年仅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而言,该是多么重的负担! 直到日前大公子无意中提起,他这主辖这一方的管事才惊觉,阿涛的工作委实太不人道。汗颜惭愧之余,立即接受了大公子的提议,将阿涛调派至较为清闲的岗位上,一来奖励这小姑娘的认真负责,二来也为弥补自己的粗心大意。 “喔。”她淡淡点点头,再也不说什么,心中却有些伤感。近一年的朝夕相处,即便这些玉器俱是死物,不会同她谈上一句,可无言之中,那已渐生的亲切、默契,岂是说撒手便撒手的?况且,她从它们身上学到了许多玉雕刻制方面的知识,万物俱可为师,它们便是她无声的老师啊。 “咳!不要这样子。”王管事好笑地摇头劝那个伤感得快滴出泪珠的小丫头,“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天涯各一方,”自觉有一些不伦不类,便直告她,“大公子说啦,你整理石头阁有功,所以以后想来便来,这石头阁之门永远为你而敞。好啦,快去收拾一下,我领你去清玉楼。”一个重感情的小女娃哟! 阿涛淡淡地再点点头,回望熟悉的伙伴们许久,才轻轻垂下眼睑,抿唇同王管事一起退出阁外,细心地将门锁好,轻轻拈一拈手中的这串门匙,慢慢递了过去。 “不用交我,你自己保留就好。”王管事不接,笑道,“不是告诉你啦,这石头阁你想来便来,留着钥匙也方便。”依着大公子嘱托,再笑,“算是奖赏你的仔细用心。” “可以吗?”吃惊地瞪大杏眸,有些疑惑。记得王管事曾在她来此第一天告诉过的:这石头阁非聂家人勿入,而这阁上钥匙和拥有者也不过聂氏当家主子而已,其余他人,若无聂府主子点头,是严禁进阁的。因为她身负整理玉器之职,才有幸得以踏入阁内,其余佣仆,也不过打扫一下院落,从无进阁的例子。 那,送她这串启开石头阁的精制银匙,又是什么道理?不解地望向王管事,却见他一脸的笑,很亲切,却又有一种让人猜不透的味道。 “好啦,快去收拾一下,咱们该去清玉楼啦!”大公子还等着哩!王管事笑望一脸迷惑的小丫头,只神秘地吐出几字:“至于其中缘由,等以后你就明白啦!” “喔。” 心中纵有千个不解,但依着自己少言的性子,也不会再出口相询。其实,到清玉楼后将钥匙亲自交还大公子不就成了?这串钥匙的背后意义,她虽不知,可也隐约知道绝非王管事讲的那么云淡风轻——奖赏她的仔细用心。 太过沉重的,她承受不起,也无意承受。她只想过她简简单单的平凡日子。 “记得要用真心实意来对大公子啊!”呵呵,他的任务完成。 “好。”虽不明白王管事的话语为何这般让人摸不到头脑,但她一定会更加用心当差。 心里一个小小角落也有一点点欢喜,调入清玉楼当差,也不错啊,大公子那么体恤属下,跟了一个好主子,也算高升吧?再者,入了清玉楼,那也意味着能常见到大公子,能有机会向他请教一些雕玉之技了。 自那日在清玉楼赏过猴米后,大公子常来石头阁转上一遭,也随手指点过她一番如何雕玉的小技巧,受益不浅的她,自然希望这指点愈多愈好。 嘻—— 莫名地,小小的丫头眯起杏眸,笑弯了唇。 ——***$***—— “多关照你一些?” 微微眯起杏眸,阿涛惊疑地摸摸头,不太置信地细细打量突然冒出奇怪话语的年轻男子。 与大公子挺拔的身材相较,这个年轻男子更似一名读书人。斯文俊朗的面庞上尚带一丝少年稚气,漂亮的丹风眼恍若桃花,熠熠夺人神志,高挺的鼻梁,带笑的弯唇,很是神采飞扬。 自她调入清玉楼的那日起,这比她大不上几岁的少年男子,便常常无缘由地从她身后闪出来,笑着帮她做这做那,热心肠地领她熟悉清玉楼的格局,甚至在知晓她喜欢雕玉之后,送了一大堆的雕刻刀具给她用,她虽婉拒,可两人渐渐熟识,确是真的。 她在石头阁当差时,便见过他,只是从来没想过有与他交谈的荣幸。 因为这年轻男子便是大公子的惟一亲弟,聂府当家主子之一的二少聂箸文。 “是啊,以后请你多帮忙啦!”聂箸文挑眉朗朗而笑,带着一点点巴结讨好的意思。 真想不到大哥的手脚如此之快,不过几日,已将这路痴姑娘骗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了!他在一旁暗中察言观色那么久,心中已有九分信了大哥这次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动情是真。既然这位平实的普通小姑娘以后有机会入主聂府大少奶奶的宝座,那他自然要懂得讨好巴结一下,以便建立友好的叔嫂关系,方便大哥以后斥责他时,有人能替他讲句话啦! “我?”不解地眨眨杏眸,阿涛开始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那位聂府二少不是。以前菊花姐姐是怎样偷偷评价他的?眼高于顶,极是挑剔,非美人绝不入眼,别说同他聊上几句,相貌平凡的人他二少是从不接触的。 以前他偶尔去石头阁,从没正眼瞧过她,更别提笑着同她闲聊了。 那么,今日、昨天、前天、大前天……自从她踏入清玉楼后,就开始时不时从她身后跳出来,堆满着灿笑,热情地七手八脚帮她打理玉雕,顺便详细地向她自我介绍的男子是谁? 她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是何人,相貌是何等样子,她最清楚不过。 那么,若眼前这人真是那位眼高于顶的聂府二少,那他的心思她可要小心一些,以防有诈。一个堂堂的二少爷,有必要对一个下人这么热络吗? 答案是很明显的,不、可、能、嘛! “对啊,就是你,不用怀疑。”真有一点点伤心,这些时日来他费尽心思讨好这小丫头,千方百计与她熟识、热络,为的就是让这小路痴好好了解一下她这未来的小叔嘛!他都如此吃亏地认了这小他好几岁的小嫂子了,她怎么不但不感动,反而总用看白痴的神色来看他?! 若不是有求于她,他何必这么委屈? 想到就觉得好怄! “可我是一个小小的丫环,能帮二少什么?”他才是府中的大头目,对吧? “现在你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丫环,”用手指点出小小的一点点,聂箸文笑眯眯地解释,“可用不了多久,咱们就是一家——”却一下子闭紧嘴巴,目光开始闪闪烁烁。 “说呀,怎不说了?” 对啊,怎么不讲下去了?阿涛摸摸头,望着眼前那张变成苦瓜的俊脸,虽不明白这聂二少变脸如此之快,却十分赞同这一句话语。 “讲呀?”十分轻缓悦耳。 “大、大哥——”咽咽口水,聂箸文开始傻傻干笑。不是说大哥今日出门洽公了吗?怎会突然吓人地冒出来? “大哥?”阿涛也惊觉不对,猛一回身,却险些撞到一堵人墙,扬起头,视线正撞上一双凶神恶煞般的闪亮乌眸,心一跳,却见那吓人的凶眸盯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身后,“大公子?”不是外出了吗? 眼前势强的高大男子却不理她,只阴沉着儒雅的脸直盯着她身后的人。 “大哥,这么快就办完事啦!”讨好地扬起笑,聂箸文心中则恨不得将站在老大身后的朝阳剥下一层皮来。是谁说今日大哥直到入夜才回府的?害他立即将下午的年末商会丢到天外,急急跑来清玉楼继续拉拉关系。 不料不但小路痴拿他当白痴待,还该死的被逮了个正着! 背! 太怄! “大管事明明告诉我,说今日下午某人有年末商会必须出席,真的假的?”正事放着不做,却又跑到他地盘上来闲扯,皮痒了是不是? 利眸危险地一眯。 “啊!我差点忘了!”这时便顾不得什么道义,背后涔涔而下的冷汗、被盯得发麻的头皮,让他慌不择路地一绕一跳,逃命去也! 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什么斯文雅秀。 哇——跳窗! 阿涛瞪大眼睛,惊叹于二少的利索动作,但——也不由自主地咽一咽口水,不情愿地忆起刚才自己似乎也在偷懒,那么——“我、我忙、忙去了。”也逃好了。大公子临走吩咐过,要在他回府之前将他室内的玉雕清理一遍的。可她不但没完成工作,还被逮到偷懒,呃——大公子那张黑脸实在不怎么赏心悦目。 调入清玉楼后,她所负责的工作只是这一点,只需整理一番大公子室内的玉雕即可,其他清玉楼的收藏,另有专人负责,根本用不着她动手。 有时,她就怀疑:调她来清玉楼,是让她当米虫来的吗? 她迈开小步子,也想溜。 “忙什么?”伸手拦住想偷溜的小丫头,聂修炜挑眉一笑,“刚才不是跟箸文正闲聊得起劲儿?怎么一见我就忙了?”啧,没胆的小老鼠,他又不是猫,那么慌张做什么? “忙,忙——呵呵——”只能傻笑。被龙头老大亲自逮到,才不敢乱挤理由。 “好啦,我又不是要审你、骂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抬头亲溺地敲敲小丫头的额,一脸纵容的笑,“想不想看看我又寻到了什么宝贝?” “好啊好啊!”一听又有玉雕可赏,阿涛兴奋地眯起杏眸,将一切抛诸脑后,急切地探头探脑,想知道大公子这次可寻来了什么绝世玉雕,“在哪在哪?快点拿出来!” “急什么?”伸手握住那乱指乱晃的暖手,笑着拉她往内室走,聂修炜摇头叹笑,“一提起玉雕,你就忘乎所以啦!” “呵呵——”阿涛早笑眯了灿灿杏瞳。 调入清玉楼这些时日来,大公子除了常教她一些雕玉之法,便是让她大开了眼界,各种产地、异型的玉雕她是愈赏愈入眼,自小爷爷曾告诉过她的那些绝品玉雕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心,早已飞上了九天。 大公子,真的真的不错哟! 呵呵…… ——***$***—— “大公子喜欢我?”指指自己的小圆鼻头,阿涛笑得几要喷饭,“大公子本就体恤下人,咱们哪一个奴才他不喜欢?”从没见大公子对哪一个下人说过哪怕一句重话耶! “不是那种普通的喜欢啦?”围桌而坐的众人一唱一和地点拨只顾吃喝的小丫环,“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别瞎说!”结结巴巴地大晃螓首,差点被没咽下肚的饭团咽死,干呛了几下,圆脸皱成了一团红球,阿涛吓呆了,“我是一个下人耶!大公子怎会那种‘喜欢’我?呵呵,这笑话一点也不好听!”干干地傻笑了几声。 “哎呀!什么下人下人的?喜欢一个人不会讲什么身份的啦!” “对啊,再说,什么笑话?咱们都瞧出来啦,大公子真对你有意思哦,你还遮掩什么?” 阿涛啊啊了几声,不知该怎样辩解。 “阿涛,咱们可是好姐妹,你别告诉我谎话,说你不知道,没感觉哦。”身旁的菊花放下饭碗,用竹筷敲敲阿涛的手。 “对啊,阿涛,大公子这些时日来对你这么好,不是那种喜欢你,难道是逗你玩呀?”团坐一桌的大伙儿们开始叽叽喳喳,为大公子鸣不平,齐心协力讨伐一脸呆样的小丫头。大公子那么完美的一个人,那么沉稳儒雅,多少姑娘暗中恋慕他,可竟有人不识金镶玉,岂不可气! “可大公子对谁都是这样啊!”除了以前吼斥过她几回,从没见他对哪一名家丁佣仆黑过脸,他体恤下人,府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哦?大公子对谁都如此?”叽叽喳喳之一开始愤起叽叽喳喳,“可他怎不给我指指路,到哪儿去都亲自领着我?” “那、那是因为我总迷路!你们也不是常常这样帮我?”慢慢将拢在怀里的饭碗放下,阿涛双手交握放在桌下,努力凝聚思考力开始反驳大伙的无中生有,心中是紧张万分,今日是怎么了?怎有一股三堂会审的味道? “是这样子吗?”或许大伙儿帮忙不算什么,可若帮忙的是府中的龙头老大,放下重要公务却抽时间去时时关注一名小丫环,可就——嘿嘿。 “那他从没邀我同桌共食过哟!”与府中龙头老大平起平坐、一同用膳,哪一个下人有这等荣幸?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哈,骗鬼去好了。 “那、那,哎呀,我说过嘛,大公子人好、体恤咱们下人嘛!”实在没有受人围攻的经验及能耐,身单势孤的阿涛只好死咬这一点不放,“大公子说反正一大桌子的菜,他一人也吃不完,所以让我沾沾光啦!再来、再来我总迷路,也免得去厨房老跑错路嘛!”很合情合理的。只是,一边急忙解释,一边觉得脸上愈来愈热,这室中炉火太旺了吧? “大公子好体恤下属哟!”菊花好心地帮她扇扇凉风,“体恤到连下属爱吃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 忙汗颜地低下头,阿涛不敢再瞄饭桌上一大堆的酸酸甜甜俱是自己的最爱,“或许只是巧、巧合。” 连下人们聚餐,龙头老大吩咐厨子烧的一桌好料也是巧合? “哦,那这过年主子赏给咱们的新衫子呢?”叽叽喳喳之二接着逼上来叽叽喳喳,“菊花,咱们可都是一件棉布衫,阿涛身上这件‘棉衫’是什么料子的?怕是花上我三年工钱也买不来一只袖子吧?”清雅别致的丝缎罗裙,岂是平常百姓所能奢望的? “……”只觉背后悄悄渗出汗来,身上这件合体的罗裙竟围得她浑身别扭。她本内向,甚少与人长谈,更别提被一桌的人逼问,桌下的手,开始轻颤起来。 当初大公子是怎么说的?她身上这新衫子没什么特别,不过是聂府布庄中别人不要的下脚料,扔了有些可惜,便拿来做好送她凑合穿——她真不知这是那么贵重的布料呀!要是知道,她才不敢收。 “……手中捧的宝一样,还有哪一个下属能得当家主子如此‘体恤’?”七八双好奇的眼全一眨不眨地瞅着那个被大公子‘体恤’的惟一下属,想疯了想挖得一点内幕消息,“阿涛?发什么呆?” “啊?呃——”硬起头皮抬起脑袋,身子坐得挺直,双唇不住开合,却挤不出一点声息。刚才大伙儿说了些什么她一字也没听见,因为,她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大公子到底是如何体恤下属的?她所得到的待遇真的是他人无法获取的? 难道在大公子对她开始和颜悦色、不再爆吼斥骂而是亲切有加的背后,真的不是她以为的“体恤下属”的所以然吗? 她微恼地眯起杏眸,第一次失望地发现:一直简简单单却快快乐乐的脑袋,真的没法子盛下那么多的复杂问题,无神的黑眸飘了又飘,却寻不到焦距。 “阿涛?”一桌的叽喳讨伐暂停下来,众人疑惑地瞅着那个看来像是十分苦恼的小姑娘,心中不约而同浮出同一个问题:她,该不会是真的吧?真的不知大公子喜欢她? “啊——呃——”慌慌张张站起身来,阿涛被众人盯得手足无措,“我、我先回去了。”歉意地朝大伙儿一笑,匆匆忙忙地掀门帘出了厨房,看也不看地顺着一条小径离去了。 “啊?呃?”大伙儿也呆呆互望着,一同张嘴重复阿涛的叹词,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难道刚才她们玩笑开得太过火,阿涛被羞走了? 还是——阿涛真的太过迟钝,真没看出大公子喜欢她,对她生了情?! “啊呀——”菊花头一个回过神,大叫,“快追阿涛!若再迷了路怎么办?”她可是拍着胸脯向大公子保证过的,会不出一点差错地将阿涛送回清玉楼,大公子才点头,肯让阿涛过来西院同大伙儿乐乐,吃吃大年三十迎新饭。若是阿涛又迷了路,赶不上等一下大公子在清玉楼安排的夜宴,大公子不杀了她菊花才怪哩! “对对,咱们分头去找一找,可得快点寻回阿涛来。外面天这么冷,时间长了不冻坏才怪!”她匆匆忙忙的,走时连披风也忘了拿。 “我东向,你西向,动作快一点。”急乱乱地分好方向,众人再也记不得什么三十年夜饭,寻回那个迷糊的小路痴,才是当务之急。 “阿涛——” 大公子那么好的一位主子,终于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他们才不会稍加阻拦,大伙儿高兴还来不及哩! “阿涛——” “阿涛——” “阿涛——” 她悄悄藏于假山石后,此起彼落的呼喊、远处渐繁的炮竹声,连同刺骨的寒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却如同不曾听见,也不寻一遮风之地躲一躲,只静静垂首而立。一颗心,尽陷在慌乱里。 从何时起,大公子开始对她和颜悦色的? 收集了玉雕,总会先拿给她共同分享;知她迷于雕玉,总抽时间指点她一番,她手拙脑又笨,总记不住学不会,他从没不耐烦地撒手,而是一遍又一遍细心地重复给她听,甚至手把手地教她。 她是个小路痴,十次出门十次迷路,以前是府中的大伙儿顺手拉她一把,从何时开始,出现在她身边,握着她手拉她步出迷途的人,成了含笑的大公子? 他邀她同桌共食;他请她共品香茗。 他常笑问她冷否、累否。 他开始霸道地限制她,不准熬夜,不准迷于雕刻半日不知歇息,不准…… 猛然回首,才知他的身影早已占满了她的每一寸思绪、霸住了她的每一刻生活,堂而皇之地挤进了她平凡的生命…… 而她,她是谁? 她不过是一个从偏远山村出来当差寻个温饱的穷家女儿,无才,无貌,更无什么可以匹配的傲人的家世背景。 一个小小、小到极点的平凡丫环,能得到主子毫无缘由的垂青,甚至是主子的喜欢?就算她在梦中,那也是想也不敢想的呀,更况,是在现实中。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是这个世界的悲哀。 大公子喜欢她,以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情意? 这玩笑开得太大,大到超乎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耸耸似压了千斤巨石的薄肩,才觉颈酸腿麻,随手向后摸到一块平滑的山石,看也不看地便双手抱膝坐下来。 天已渐暗,猛然离开炉火熊熊的暖和屋子,寒意早就袭进衣着单薄的身子。将身体团缩着,下巴支在拢起的膝上,她便如石刻一般,目光凝着不知名的远处,默然沉寂。 她忆起了第一次跨进清玉楼,在那滂沱大雨的下午,大公子同她侃侃畅谈青田石雕,那雀跃的短暂时光里,她有一种头一次认识一个人的感受。 她想起了那个清冷的冬日,大公子不由分说地强抱她到清玉楼,为的,却是让她开开眼见识一番那传闻中的雕刻极品——青田猴米。那兴奋的快乐里,一个真正的大公子似乎展现在了她的面前,沉稳、儒雅一如人言,却又有那么一点攻于心计、洋洋自得,就如一个迫不及待、急切地向同伴展示自己宝贝的可爱孩子,一边是满不在乎地仰头傲笑,一边却又是那么地急于讨好他人。 她虽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可她不傻,她懂得怎样去识辩人心的好坏。 大公子成熟的外表下,尚隐蔽着一颗稚爱的童心,那里面所珍藏的,正是他的真性情,属于他十九岁的少年性情。 只是,过早地一肩扛起一府的生计大任,迫使他学会了隐藏而已。 那一回,她无意中知晓了、看到了。 一夏一冬,两次畅所欲言,似乎她与大公子真正互识了对方。 之后,她调入清玉楼,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延了下来。大公子真心待她好,她清楚明白,可在那分亲切的背后意义,她却总看不清,想不明,丝丝的疑惑,渐渐拢成了球。 “这钥匙送你便是送你,你只管收着便好,问那么多做什么?” 在她将那石阁入门之匙归还大公子时,大公子死也不接,她追问理由,他却恼火地斥她。 她问在清玉楼要当些什么差事,他总含糊其词,她只好自作主张地同其他丫环一起,开始整理起清玉楼藏室内的玉器,他却又发火。 “那我做什么?总不能当个千金大小姐什么都不做吧?” “为什么不能?”大公子反口就骂她,“你傻呀?是路痴便够槽的了,让你闲一闲你还嫌?” “可我来聂府是来当差挣铜板的:我的身份是丫环耶!丫环不做事,做什么?” “你——随你!”他甩一甩衣袖,恼愠地转身不理她。可在她又要去忙的那一刻,伸手拎了她就走。 她再问她的职责,被逼急的他便让她负责打理他室内的玉器——只限于他卧室内外两室所摆放的那十数件的玉品。 这根本用不了几盏茶的时间。她一天总不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保养这区区十几件玉器吧? “那你不会去摆弄你的雕刻之技呀?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学雕刻吗?有空让你安心学,你还抱怨什么?”他总沉着脸斥她,在她闲得发慌的时刻。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好? “问什么问?只管放手去做,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要她一同用饭;他要她共品香茗;他百忙之中抽空教她雕刻之技;他在灯下忙于公事时,总逼她陪坐一旁;她有时迷于雕刻,忘了休息入寝的时间,他总一言不发地收掉她的东西,将她拎到一旁骂她;甚至,每晚临睡,他都会到她房中审视一番,一点也不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自她调入清玉楼后,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管那么多做什么,问那么多又做什么? 她不管、不问,该如何去解心中愈积愈多的疑? 她在清玉楼所居之室便在大公子隔壁,将室内的木窗启开,窗外是景致怡人的庭院,远眺入眼的则是清泉荡荡的漾波湖,轻移视线转向左侧,则是……大公子的居室。 一个小小丫头能住在这样好的闺阁中吗?房内宽敞有加,桌椅家具都是上好红木所制,为了迎她入住,甚至新添了小巧的梳妆台,湖绿的缎帐围着铺满厚锦被的精雕床具…… 她曾问这样的上房是让一个小丫环住的吗? 他却要么含糊其词,要么笑而不答,被她逼问得急了,又是甩出那一句:问这些做什么,你只管安心居住便是! 可她,能安心居住吗? 这里不是她的家,怎能能让她随心所欲得不像是属于一个丫环的地盘,安心居住,这里的一切、她所可以称之为“享受”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没有一点点是她可以安心享用的,因为,这不是她用劳力换来的。 她,只是一个丫环,一个靠双手养活自己的、从小山村出来讨生活的穷家女儿。 她的体内,也蕴着傲气。 第五章 远远的那一边,是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大年三十的夜空,被燃放的烟花鞭竹炫染了全部,朵朵美丽的烟花时时绽放在无垠的夜空,急促不间歇的噼噼啪啪炮竹声处处可闻。就在她的前后左右,在这京城聂府中,喜笑欢庆的大伙儿们也在开怀畅饮,衷心地希望新的一年会更好。 笑语喧哗、彩花炫目的包围下,她所独处的这一角小天地,显得是恁地孤单。 依旧低垂着头,倚着膝,对不时袭过身畔的欢声笑语听而不闻,一颗心,依旧尽陷在突如奇来的深深震撼里。 “唉,要是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该多好!”她咬唇喃喃自语,“大伙儿怎全这样猜测嘛!”用手重击一下身旁的山石,十分抱憾,“就知道大公子突然对我好的背后,有——”有什么,却只叹一口气,没讲出来。 她不笨。平日虽少言讷语、不喜与人交往,只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分内事,可看似单纯的简单性子背后,却偏有着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眸子。 ——用心观人心。 这是她的爷爷从小便告诉她的。 而她,也正是如此做的。 从小她便生长于远离繁华之地的偏远山村,村人淳朴厚实的性子,单纯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他们生活得与世无争,却又快乐满足。 从不用花费心思去猜测邻人的好坏,只要开开心心依着自己的喜好过日子便好——十多年的山村生活,练就了她的与世无争、她的少言内向、她的耿直,也渐渐使她变得懒散,不想花费什么多余的力气去多看一眼身旁的事物。 “管别人作什么?只要我过得快乐就行了嘛。”或许有一点点自私,但这已成本性,难改了。 即使为生活所迫,为自己喜好所缚,她离开热爱的家远至这繁华的京城,一切,依旧未变。 “我也与人交往啊。”甚至身旁也聚集了一群好伙伴,与谁都能融洽相处。可心,却依旧排除在外,冷冷淡淡的,懒得去接触他人的内心深处。 “只要管理好自己就行了。我才不要去理会旁人的叽叽喳喳,与其同旁人一起说长道短、浪费光阴,倒不如多学一些雕玉技法。”懒散的性子,从没有一点兴趣加入到其他人的娱乐中去。 “可是——唉!”无力地叹一口气,她微恼地咬咬下唇,伸手无意识地摸摸头。一颗心,只思虑着席间大伙儿的笑闹,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再也无袭来的寒风,没看到一左一右悄悄坐于她身后的两人。 “好无力。”她复再摸摸头,晃晃有些酸麻的双腿,甩甩手,将记忆中始终披在身上的棉布斗蓬更裹紧身子,无视身外诸物,继续苦思瞑想,努力转动有些生锈的脑筋。 “让我调入清玉楼,好,我服从,我没说什么反对之词吧?”竖起手指一条条细诉,“让我只负责那么十数件的玉雕,行,我说什么了没有?” 她自动摇摇头,继续数手指头,“让我住如同千金小姐般的卧房,邀我赏玉,请我共品香茗,送我这贵重的衫子,就连用饭会考虑到我的小小口味——我全接受了耶!” 数完左手的指头,又张开右手,一一细数,“拿我不当仆人,放下主子身架教我雕玉,关心我的生活,限制我这、不准我那——我也没说什么啊!” 眯起杏眸,她皱眉,连同稍胖的圆脸全挤成了一团,好似生吞了一枚苦瓜,她努力地想啊想,“我已经丢掉了我的小小傲气,全都顺他——这日子便这样过下去,难道不好吗?”何苦非要一心挑明? 她说了嘛,她不笨,只是有一些些迟钝而已。其实在她心里,早已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些事,知晓了一点点大公子若无似有的情意。 可懒散惯了的性子,根本懒得去费心思改变现状,去好好想一想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很是满意当下的生活,才不想改变。 一切,随它去该有多好。 “唉,何必非要急急将话挑明了呢?”她轻叹,自从那位聂二少开始三五不时地登门打扰、套近乎开始,她就感到一些头疼了。 现在,无聊的大伙儿又开始好奇地探头探脑,以后的平静日子,怕来得难了。 “连他还没急着点破什么,菊花他们着什么急?”要她说,大家两眼全闭着,继续过原先的日子,最好不过。 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啦!她又不用费脑筋。 “你怎知他不着急?”轻柔的问语低醇细暖,似有若无地从她心底涌上来。 “我就知道!”有些大声地反驳那问语,恼自己的心竟开始为那个“他”辩解。 “哦?说来听听。”她的心似乎一分为二,一半属于自己这一方,一半竟跑到了另二边,叛国援敌。 “哪——”她从轻暖的披风里探出小小的手掌,又开始数手指头,“他若着急,怎从不对我明说?”恶心地吐一吐舌,惊讶自己竟讲出这样羞人的话语来,忙忙更改口误,“再说了,他若真对我有意思,就应该对我关心备至、温柔有加才是!” “他难道对你还不够关心、温柔?”醇醇的,好似桂花酿,引她忍不住开始迷醉,一吐内心。 “温柔?他整日不是对我爆爆大吼,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外面怎么评价他的?沉稳儒雅!可他在骂我的时候,他稳在何处,又雅在何方?”委屈地扁扁红唇,为自己抱屈不已。 “你难道不能从另一面想,他为什么在外面斯文儒雅,堪称完美典范,偏独独在面对你时,却气质尽失?”若是有血海深仇倒也罢了,若没有,该如何解释呢?傻瓜! “因为他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处置他的情绪嘛!”嘟哝几声,不太情愿地挤出答案,“再来,他是想让——呃,想让我认识他的庐山真面目啦!”呜呜,可她不太感到荣幸耶!她又不是贱,整日想找骂挨。 “那你还抱怨什么?”笨蛋! “因为我并不想拥有这种荣幸啦!”她一分为二的心中间似乎隔了一堵厚厚的墙,令两瓣心无法勾通,一方想的是什么,还得讲出来,另一方才会明白。 “为什么?!”问语有些不稳,好似被披头盖脸地浇了一桶冷水。 “笨吼”她拍一下脑袋瓜子,恼它,“他是谁?京城聂府的大当家、大公子、龙头老大哎!不说相貌、家世,单单他的人品,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绝世珍品!”那不是一个可以交付真心的好人选啦! “那你就更不应该抱怨,而是紧抓到手才对。”既然是绝世珍品;那便意味着虎视眈眈的人绝非少数,她能侥幸获得,应备加珍稀才对。 “可就因为他太绝世了,我才要不起啊。”别说外界怎样眼红地编排她麻雀变凤凰,单从他这个人来讲,便不会太过简单地相约幸福。 试想,一个几乎完美得近乎极至的人,自身要求一定极高极严,相对的,对别人的要求也是极严极高的。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会付出太多太多的辛劳,而所能获取的结果,更不是很容易地能让人满意——以失败告终的可能性极大。 沉默无语。 “唉——”她再次开始无力地长叹。 “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 “你不去试一试,怎能预料到结果?若喜欢一个人,就应努力去适应他、包容他。”低醇依旧,却悄悄消除了她的消沉,“去试着了解他,帮他,毕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陌生的情惊,他毫无经验,也一无所知啊!你莫忘了,在他成熟的外表下,他也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九的少年男子而已。”同样的,在情感面前,他也是一个新生儿。 “所以,他才不能、也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点点头,阿涛确定暂时忘掉那个龙头老大的恶行。 “那你呢?” “我?” “对啊,你既然已知晓了他对你的情意,你呢?到底是怎样对待他的?”一直用迟钝的幌子,遮掩她的内心。 “我?呵呵,呵呵……”她傻笑着摸摸头,再摸摸头。摸头,似乎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工作。 “对,你。”休想再混过去!坚定的问语不依不挠的,非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先看看啦!”一直以来,还真没有细想过自己的心思。 “还要‘先看看’?”不满,甚是不满。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这些时日来,她所看到、所感受到的——算什么? “对、对,我再观望一阵子就知道啦!”她忙不迭地捣头如蒜,笑眯着灿灿晶瞳,“不管怎样讲,他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聂府长公子,”用手朝天用力地一划,意在显示“高”到何处,“若他万一只是抱着玩一玩、乐一乐、只想找个乐子调剂调剂身心、顺便测测他的魅力到底有多大——的想法,那我岂不可怜?” “他是这样的人吗?”太污辱他了吧?哼! “嘿嘿,嘿嘿,”也知自己太过分,忙忙干笑,“只是打个比方嘛?反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她从小看过的戏文里便是这样演的:无聊到极点的富家大少为度过漫漫岁月,便以引诱少年无知幼女为乐,玩玩调情游戏,不知害了多少“蠢蠢”少女。 她自认不蠢不笨,心眼儿当然多长几个比较好。她是谁?她不过是一介小小丫环,无才无貌,无权无势,而他,则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呼风唤雨好不得意的聂家大少——门不当,户不对,岂知不会成为戏文中的套路? 凡事,多思上一刻比较不吃亏。 “唉——”悠悠一声叹,尽是无言。 “唉——”她也叹,长叹不已。 “去了解他吧!等你真正懂得了他的内心,看清楚了他的人,你便知他是真心对你,绝非是在同你玩笑。”沉寂了一刻,沉沉醇香的桂花酿再次缓缓沁入她的内心深处,含有令她无法忽视的坚定。 “那样最好。”她咬唇喃喃低语。其实,她心中也无所倚啊。早在她跨入清玉楼,默默接受他给予的一切时,她小小的傲气,便渐渐被丢到了一边,心里,没有了守护自己的屏障,她也不安啊。 “难道你真的还没动心?”再沉寂一刻,不死心地再问上一句。 “呵呵,呵呵——”她摸摸头干干傻笑。说实话——她心里才不是静若止水、波澜不惊。有一个“绝世珍品”喜欢自己,感觉岂会普普通通? 小鹿乱撞,小小的得意少不了的。 再来,大公子这人,真的真的不错啦! 嘿嘿,心,是动了一下下。 小小的情芽,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萌发。 ——***$***—— 望着拖着迤地狐皮大氅慢慢跑向依旧在寻她踪影的人群的小小背影,原坐于阿涛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男子,依旧一左一右地坐在原处,维持着遮拦寒风的姿势,久久无言。 “天哪,真被她骗了过去!”似乎过了一百年,左侧的男子才轻轻摇头叹笑,“咱们大伙儿竟全看走了眼,竟然没有一个人瞧出她也是一只小狐狸。”甚至可以说是一只奸滑不输于他聂箸文聂二少的小妖狐! “别讲得那样难听。”右侧的男子也哼声叹笑,“阿涛不过性子懒散些而已。”懒得去费心思,懒得看看雕玉以外的世界,懒得重视——他的真心,所以才懒懒地竖起那块“迟钝”的幌子,一心贪轻松。 “对,她只是懒散‘一些而已’。”不赞同地撇撇唇,聂箸文啧啧有声,“平日咱们都说她少言平实、性子单纯,可你听见了,刚才她的自言自语——不是精明的样子是什么?”简直在扮猪、吃、老虎! “唉——”聂修炜叹叹低笑,无尽的宠溺尽付于轻轻一笑中。 对这小丫头,他心中又有了新认识,看似单纯迟钝的小娃儿,偏也暗藏心机,鬼精灵一个呢。看来,他以后要万分小心了,免得这小丫头在暗中“再看看他”地私下评估时,一不留神偷绊他一跤。 “也许,这战争才刚刚开了个头才对。”他仰首轻喃,不再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情路顺畅至极。中间,恐有九曲十八弯的波折也说不定。 “大哥,你多加保重。”伸手轻拍老大的后肩,聂箸文笑着假意安慰,实则精光熠熠的眸子中含满了看好戏的欠扁眼神。 “是啊,我是要多加小心了。”叹息地垂首轻笑,聂修炜极度地渴望知晓——那个蛮横地霸占了自己心神的小丫头,会出何招式来“看”他。 “其实,”聂箸文好心地供上计策,“以大哥你想到便做,雷厉风行的性子,一口将她吞吃入腹,快刀斩乱麻,不就成了?” 在这时代,甭说肌肤之亲,单是女子被血亲以外的男子不小心瞧到了一丁点儿层层衣物覆盖下的肌肤,便是名节不保。若不想嫁这男子为妻为妾,就只有两条向阳大道随君所选了:一是出家为尼,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一是上吊、投河、绝食、跳井——任选一法自尽,以保女子清誉。 看得出那小路痴也并非真对老大无意,只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明说而已。那如果老大真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不嫁也不成啦! “休得玩笑!”没好气地瞪那个乱出点子的亲弟一眼,聂修炜低斥,“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出这种歪主意?阿涛才多大,我岂能如此对一个稚龄少女,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来?”可偏偏,一点渴望闪在眸中,瞒不过身旁之人的鹰眼。 “大哥——”无力地挎下双肩,聂箸文着实佩服老大自制自律的正人君子样。要换作是他,找到了这辈子可以交付真心的爱侣,一定要吃净了再论其他,“再说,她不算小啦!你看看咱们这大明朝里,女子十二适嫁,十三当娘的例子有多少?十四岁,不再是什么‘稚龄少女’,早已有成为女人的资格了。” “不要再说了。”若真喜欢一个人,那么就至少要给予最真的尊重。他要阿涛的心,可一定要正大光明地来取得,宵小的途径他无意为之,也不屑为之。既使心中极度渴望紧拥住那小小的身子,渴望得心都紧揪到一起,但,他不会贸然唐突心中小人儿,除非是心中小人儿的心甘情愿。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活动活动手脚,聂修炜站起身来。御寒保暖的狐裘大氅围给了小丫头,少了遮风之物,任是铁打钢铸的身子,在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天里,也撑不上太多时间。搓搓手,他笑着结束这次的话题:“好冷!随我回清玉楼喝上几杯,如何?” “不去。”聂箸文也站起身,拂拂衣上的尘,他挑眉嘲弄,“大哥,你何时开始优柔寡断起来的?你现下不将她吃了,小心将来情路不顺喔。”聂家爹娘这一关便不会太容易通过。非关门当户对的腐朽之理,而是怕不能接受从小就是完美典范的心爱长子弃了无数佳人,偏择了一个小小丫头,心里打击太大。 他懒懒地再加上一句,“大哥,再劝你,不,是提醒你一句,她年纪虽不过十四,可这里——”他比比自认聪明绝顶的大头,“可一点也看不出年幼来。” “我岂会不知?”笑睨亲弟一眼,聂修炜再邀,“真的不去了?”以往大年之夜,兄弟二人都会窝在一块畅饮一番,平日各忙各的,鲜有机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不去不去。”聂箸文挑眉一笑,“我才不想去插上一脚。还是你自个儿去和那个小路痴默默相望罢。”他才没那么不识相加不知趣,“有机会,就多多展现一下你的真情挚爱啦!”今年的大年之夜,他还是回他的美人坞赏美人图比较好。即便打从心底认了那小路痴是未来的小嫂子,但习惯了的爱美胃口,不是说变就说的,其他貌凡之人,他依旧入不了眼。而容貌尚称清秀的阿涛,也得给他时间适应一下才能习惯。 “那是自然。”聂修炜也挑眉笑笑。从今而后,他自要更为努力,力争让小丫头早日看清他的真心——那绝不是什么儿戏。 只是,千算万算之下,他更加努力的成果,偏被他完美的性子一时不察地丢——了出去。 而他一心想拥有的小丫头,则真将他的真情实意看作了儿戏,与他形同陌路了。 ——***$***—— 过完大年后不久,三月初七,便是聂修炜的二十岁生辰,是他弱冠之礼的举行之日。 成人之礼,男子成熟的标志,那自然要热热闹闹地隆重举行。 不谈登门祝贺络绎不绝的各家与聂府有生意往来的商市大人们,只需看一眼为此特意从关外赶回为大儿子庆生的聂家爹娘,便知聂府上下是何等重视大公子的成年之礼。 “祝贺大公子成人之礼。” “祝贺大公子福寿齐山。” “在此祝大公子二十弱冠。” 微笑着周旋于前来赴宴的各家商场伙伴,聂修炜俊秀儒雅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无奈以及厌恶。商界便是如此,不管你如何讨厌他人,笑着应对虚于委蛇,必不可少。 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是丢掉这个愈来愈虚伪的面具,敞开真心,去见他的小丫头。 自大年夜之后,阿涛对他虽一如以往,不冷不热,照样与他争论“她该做之事”,请教雕玉之技,可偶尔望向他的眼神中,偷偷多了一丝属于豆蔻女儿的羞涩,而这,已足够让他心喜不已了。 昨日,他曾问她,他的弱冠之礼她要不要送礼物给他?阿涛竟脸红了!一手便将他推出了屋门,在合上门板之前轻笑了一句,“明日你就知道啦!” 为此,他几乎一夜无法成眠,以往尽用于计量玉器坊事物的心思,全投在了那句笑语中。小丫头会送礼物给他吗?如果送,会选什么来送他?送他礼物,又代表了什么呢? 一大团的问题一直充滞了他的脑袋,从深夜,到天色大白,从清晨,到傍晚,从傍晚,又到了这二更天。 “大公子,笑得这么开怀,一定要多喝几杯。” 他笑,仰首不加思索地灌进一杯。 “大公子,年少却有如此成就,令我等汗颜呐!来来,咱们共饮一杯。” 他又笑,仰首又是一杯辛辣之物下肚。 “大公子,年方弱冠,已足以独立承起一府重任,可喜可贺哪!” 他还是笑,扬扬手中杯酒,一口喝下。 “大公子……” 他依旧扬着笑脸,伴在返家的父亲身旁,与亲弟一左一右地盘旋在挤满商贾巨富之流的大厅,耐心应对,不见一丝轻慢,可一颗心,早巳飞回了清玉楼,飞到他的小丫头身边上。 阿涛到底要送什么礼物给他? 第六章 “阿涛,阿、涛——” 略带些醉意,聂修炜在终于送走满厅宾客后,便身形不稳地急急赶回清玉楼,急切地想见到他的小丫头,想看一看她到底要送什么给他。 摇摇晃晃地跨进清玉楼的大厅,迎接他的只有漫撒黄晕的花烛,清玉楼内并不像以往般有仆佣随侍在侧。仆佣是他让朝阳撤的,为的是他一个人独享那快乐的一刻。 挥手也遣走了身后的朝阳,聂修炜努力睁大有些迷蒙的双眸,想找出那个扰了他一日一夜的小丫头到底站在了哪里。 “阿、涛——”他喊,歪头左看右看,想挖出那个不知隐在何处的小丫头。 阿、涛——他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徐徐消散,那个小丫头,却依旧不知所踪。 “难道怕羞躲起来了?”他喃喃,正要再喊,却耳尖地捕捉到楼上轻轻的敲打声。 清脆,而又有节奏,耳熟地听出那是阿涛往日一般的雕玉之声。 可恶的小丫头!他扁扁唇,举步上楼,心中不停抱怨,今日是他二十弱冠之日耶!他最大是吧?还说要送礼物给他,可已快三更天了,礼物在哪呀?不在厅中等着迎接他也就罢了,竟还在迷于雕玉!这不是摆明了不将他聂修炜放在眼里? 撇撇唇,几步登上楼,不加思索地转到阿涛房门口,举手推门便进。 临窗的桌旁,正是伏案聚精会神忙于雕刻的阿涛。 “喂,我的礼物呢?”有些不悦地嘟哝着,大步跨到小丫头背后伸手拍拍她的背。 “哇——”冷不防地被拍一掌,差点吓掉阿涛手中的刻刀,拍拍受惊的心跳,将桌上的小东西一手握起,才回头瞅一眼,“大公子——”每次非要这么骇人地出现呀?“你干什么吓人?” “我又吓人?”伸手扯过一把木椅,紧挨小丫头坐下,聂修炜挑挑眉,“心中没亏心事,怎会怕人吓?”伸出大掌晃晃,“东西呢?拿来!”他的生日礼物,呵呵,不用别的啦,只要将小手搁到他掌中,他就满意极了!他最想要的,便是这小丫头的真心啦!若能再附上小丫头的娇躯,自然就最好不过。就见那张小脸闻言瞬间红了个透。 呵呵,如他所料,对吧? “礼物呢?”羞什么?他盼了多久才盼到这一刻? “没、没——”红着小脸儿摇摇头。 “没准备好?”他的兴致更加高昂,肚中不下数十杯的佳酿渐渐也染红了他的脸。 “对、对。”捣头如蒜,阿涛甚是紧张,握紧的手在轻颤,若、若大公子不满意这礼物该怎么办? “哎呀,自家人,不用准备得多周密啦!”聂修炜单手支颌,笑睨着愈加紧张的小人儿,“我不会笑你。”心中已有了十分把握知晓小丫头的礼物是什么。看哪,平日不甚在乎外表的小丫头竟细心地穿上了她一直不接受的湖绿罗裙,及腰的乌发往日俱是草草辫成一条粗辫,今日也梳起了角,甚至别上了一朵小小的珠花!清秀的脸上虽依旧未施脂粉,可在灯烛的柔光里,却显得那般诱人! “阿涛——”细看之下,不觉嗓中微哑。这便是他一头陷下去的小祸水哪!是他渴盼了好久的女子哪!不由伸出微颤的大手,轻轻搭上心上人的柔肩,“阿涛,我不会笑你,送我什么呢?”他轻轻一再轻唤。 “我、我——”红唇启合几次,偏挤不出答案,只咬咬唇,一把将一直紧握的小手摊在他面前。 匆匆瞥上一眼,不甚在意地一笑,“阿涛,你到底准备好了没?现在是送礼物给我的时间。等一下再讨论雕玉之技啦!”小丫头再怎样痴于雕玉,也不必在眼下这重要的时刻嘛! “你先帮我看、看一下啦!”她不依不饶,举在他眼前的小手掌没有一点后撤之势。 “天哪!”忍不住泄了一口气,聂修炜几要仰天长啸,在这柔情蜜意的一刻,这小丫头非要这么不识情趣吗? “帮我看一看啦!”小小的手举似捧着世间惟一的珍宝,轻摊在他眼前。 无奈地叹息几声,聂修炜只得掏出所剩无几的一丝耐心,草草瞥向小丫头一直捧在掌心之物,只能依稀瞧出那似是一枚玉指环。 材质取自白脂玉,但可惜含了不少斑黑的杂质,不算什么上等玉质。形状扁圆,且不似玉指环的圆润光洁,环上微留雕刻刀痕,伸指取过用指腹抚上一抚,细微的刺痛感说明这玉指环内侧凹凸不平,打磨得不太成功。 在指上轻轻转了一圈,挑剔的眼神便不想再细看上一眼,平日所接触的俱是绝世的上好玉品,那些不容一丝瑕疵的完美雕品早已养刁了胃口,鲜少有不入品的玉器人眼过。 “怎样?”她紧紧张张地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听他发表意见。 “你从哪里寻来的这玩意儿?”他摇头轻笑,“不是我太刁,可你看——”将那玉指环上的缺点一一指给她,“形状不圆,环上尚粗心地留有雕刻之痕,此乃雕玉大忌。”套在指尖上的玉环轻转一圈,完美的性子空不得聂修炜说出一字的违心之论,“再来,这环内侧起落不平,而环整个的雕工又极其粗糙,实在不能算是什么玉雕之类。” “还、还有呢?”紧张雀跃的心,稍稍冷下来。 “还有?”他好笑地耸耸肩,已带醉意的双眸忽略了心上人的失落与挫败,“只能说这是一件失败的作品,若雕刻这玉的人是如此技法,那这一辈子也甭用再走雕玉这路子啦!免得丢玉匠的脸!” 并非他聂修炜嘴上恶毒,实在是这玉指环入不了他的眼。二十年来触目所及,尽是珍品玉雕,何时见过这不值一文的小玩意儿? “阿涛,你从哪里寻来的这东西?扔掉算啦,省得碍眼!”不等阿涛回答,轻轻一弹指,便将那玉指环弹向窗纸,“扑”一声,就见窗纸上一个小小的破洞,而玉指环,就此消失了踪迹。 他——扔了它!毫不在乎地便丢了它?! “阿涛?”他的一颗心尽陷在想象中,俱在期待他所以为的大礼,而含醉的视线,再一次将身畔人儿的失落视而不见,“我的礼物呢?快送给我,别再浪费时间,谈什么玉雕啦?” “那玉指环你真入不了眼?”她垂首低喃。 “我入得了眼才怪呢!”笑着逗她,“你从何处捡来的,捡那么一个玩意儿做什么?我早对你说啦,看上了哪一件玉雕,尽管拿取,不必拿什么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凑数啦!”伸指弹弹那低垂的额,兴奋充塞了全身全心,“我的礼物呢?快快拿来!”呵呵,如此良辰美景,不谈情说爱太不应该哟! “你给扔啦!”轻轻一叹,无限心事尽付叹中,她早说过,他的真心,做不得真的。 “我扔了?”“噗哧”笑出声来,已被醉意浸袭的脑筋再也转不动,“不要说笑了!那么一枚破指环,你才不会应付差事似的送我!你明知咱聂家缺什么也缺不了玉雕,那绝世珍玉我尚且不看在眼里,更别提那什么不入流的小东西了!”他胡乱地摆摆手,热切的心甚是失望,“白让我空欢喜一场不成?”不依不挠地将阿涛揽近身前,“小讨厌鬼!”充什么死鸭子嘴硬,爽快地将她自己送上来不就成了? “你醉啦!”伸手轻轻格开两人亲密的相偎,阿涛已无什么伤心之感,“我送你回房休息吧,等睡醒了,一切便会忘记啦!”从几已坐麻的椅中站直身,伸手轻扶起已快睡着的人,“走,回你房去。” “你送我的礼物呢?快快献上来,不然我会生气哟!”脚步不稳地任阿涛牵着往前走,通红的脸庞上尽是醉意,“讨厌的小丫头!难道我的真心你还没看入眼里?” “我早已看人心底啦!”阿涛搀他躺在他自己房中的卧榻,细心给他盖上锦被,“只是,我的心,你不屑一顾而已。”微咽的低语,伴着忍不住的泪珠,悄悄消失在房内。 她的心意,他看不起—— 而一切,该醒了。 ——***$***—— 在那同一刻—— 什么东西? 一斜首,躲过从天而落的不明物,跟着手一捞,便将那东西拈进手心。 举高手中的灯笼,聂箸文眯眼细瞧手中的不明物,是——玉指环? 摇摇头,不怎样喜欢这普通万分的小玩意儿,但仰头瞅一眼上方,忽地玩味一笑,这小东西,似乎是初学雕玉之人的初次大作哪! 侧耳又细听了一阵楼上的对谈,再拈一拈这看似不起眼的玉指环,顿时眼一亮,再细思了半晌,扭身便往回走。 算啦,他聂二少出门几日便会回转家门,不用再向大哥告别一番啦! 至于这玉指环——他暂且代为保存一阵子好了。此时此刻,楼上的情景似乎不宜他人插手哎。轻耸一耸肩,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走出清玉楼院门,融进了墨色的夜幕里。 ——***$***—— 再过一刻—— 一盏燃着明烛的灯笼也移出了清玉楼,悄悄地,在楼前的绿地、花坛中细细照来照去,而一张落寞的圆脸,就隐在那细微的光线后,低垂的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光线所及之处,屏住呼吸,细细地寻着她的玉指环,寻着她的平生第一件成功的玉雕,寻着别人不屑一顾、随手丢弃的——那颗女儿心。 伤心,自然会伤心的。 记得那一年,她为无法找到学雕玉的地方而闷闷不乐,爷爷曾对她说过一句话:爱,便要努力争取。 她想了好久好久,明白她爱雕玉,这一辈子只想与雕玉为伴。 所以,她千方百计地入这京城聂府来当差,为的,便是冀望学一学那雕玉之技。为此,她受过苦,遭了多少委屈,失败了不知多少次,可一心痴于雕玉的冀望,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了下来,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持起了刻刀。没有玉雕师父指点,没关系,她的身前是那一个个的无声名师哪!那件件藏在石头阁的玉雕珍品,足够让她学上一辈子了。 想一想,当初为进聂府石头阁当差,她又受了多少累?在此之前,她虽迷于雕玉,可对玉雕的保养之法却一无所知。可为了见识那旷世的奇珍,她想也不想地举起了手,在聂府管事询问可有人懂玉雕之时。 于是,她终于人了石头阁当差。 “这玉雕是这样摆放的吗?” “你家的玉雕是用水巾擦洗的呀!” “你到底会不会?” “你真懂玉雕保养之法吗?” “你白痴呀?” 回头想来,那数次的斥责真的是大公子鲜有的举动,沉稳儒雅的大公子哪!却为了她的一无所知、一无用处而骂了她不少次。 而也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斥责,让她更用心、更努力地学习有关玉雕的一切知识。 渐渐地,大公子骂声不再,有的,只是重重一哼或无语沉默。 她的心,不再紧提在嗓子眼。 可,在她在无人之处一次又一次举起刻刀的时候,次次的挫败却如影随形,她从没雕成过一次作品。有时候,她也想,放弃算啦,反正自己一个女儿家,迟早要嫁人的,这雕玉之技,并不见容于身为女子的她所拥有。这只能算是她的一个回忆而已,一个年少痴狂的回忆。 但,她却总是不肯就此甘心! 她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委屈,为的是什么? 爱,便要努力争取。 她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不知大公子怎会对她动心,不解大公子看上了她哪一点,单纯的心,只痴于雕玉的心,原先是不相信这一切的。 毕竟,现实中,有太多太多的阻碍摆在他们身前。 可,大公子一点一点地还是溶进了她的生命。 他同她谈论玉雕,他邀她共赏珍玉,他教她雕玉之技…… 她不知她是否因此将大公子悄悄地放进了心里。可,她却为了雕玉,不顾内心所阻,一脚踏进了清玉楼的厅门。 为了雕玉,她愿抛掉一切,包括她的小小傲气。她愿意接受大公子给予的一切,只要,能学到雕玉之技。 原先,她是这样以为的。 可在大年三十的那一夜,她才蓦然明白,她的心,除了雕玉,又多了一样东西。 多了一位大公子。 一切,全都乱了。 她真是为了雕玉才接受大公子的吗? 她回答不了。 那夜,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胡乱搪塞一句“再看看”。看,要看大公子是不是真心;看,要看自己到底是抱持了什么念头。 再下来,她真的在用心看。 她看到了大公子真心对她,她也看到她的内心深处,真的除了雕玉,还有了大公子的存在。 因为,她是那么急切地想将自己的第一件雕品,想将自己头一次成功雕刻而成的平生第一件作品,呈给大公子。 雕玉,是她这一生不变的痴狂。 可,想急切地将生平第一件成品呈给另外一个人,又是什么? 她的心,真的沦陷了啊! 那不入眼的玉指环,是她的那颗女儿心。 她鼓起勇气托在手心,托在大公子眼前的,是她对大公子的心意哪! 可,他却那么不屑一顾地随手丢了它! 他,真心对她,她还能信吗? 或许,今夜他随手一扔,是他醉酒后的无意动作,是他的粗心。 可,这让她也猛然领悟到:就算没有这随手一扔,他们的未来,也多得是坎坷。 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人,能无间地契合在一起吗?能吗? 他,那么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公子,真的不会用挑剔的眼光来审视她吗? 他从不容许有缺点的人在他身边。 因为,他完美的性子支配着他的一切。 今日、昨日,他或许会因为暂时的新鲜,包容她的所有缺点,耐心地宠溺着她;可明日、后日呢?当他一点一点地看透她后,当他对她的所有了如指掌后,当他再也不觉得她新鲜后,当他再也没了探索她的兴趣之后—— 他会怎样待她? 那时,面对她的,会是什么? 他的挑剔眼神,他的完美无缺,注定了他与她的不能长久。 一切到此为止。 或许,她还能寻回那个单纯的自己。 ——***$***—— 三月的初春,尽管已花红柳绿,青草依依,可那夜来的晚风,依旧冷得冻人。 阿涛,便在那夜的冷风中,病倒了。 除了酒醒后的聂修炜,没有一个人猜得出,为何她竟在清玉楼外,冒着风寒待了整整半宿。更没有人料想得到一向温柔如水的小姑娘,竟也有固执的一面。 ——她,不要见聂修炜,也不许聂修炜跨进她的卧房半步。 这是她病后所说的惟一一句话。 “怎样了?大夫怎样说的?” 被拒之门外的聂修炜一脸懊恼,高大的身躯不住地在阿涛门外晃来晃去,手或拳或松,焦急地等待着房内传出的最新音讯。 三日!阿涛已整整昏睡了三个昼夜! 自他生日过后的次日清晨,昏睡在清玉楼外的阿涛被抬回屋后,就一直昏昏醒醒地耗子三日,“她可又醒来过?有没有说过其他话?”皱眉扯过出门换冷水的丫环春枝,聂修炜压低声音,几要咬牙暴吼。 “没、没有。大夫说再过一个时辰,等药效起作用了才能清醒过来。”春枝结结巴巴,生怕一个措词不对,惹这几乎变成喷火暴龙的大公子,再狂吼一阵。从没见过一向沉稳儒雅的大公子,也有发狂的时候,且狂起来不管不顾,只差将这青石所筑的坚固楼院一脚掀翻。 呜,还是少惹为妙。 “还没醒来?这大夫到底会不会替人医病?”庸医庸医!都说了七八回要醒了,怎么还没醒! “快、快了吧?” “快?什么快了?你站在这里干吗?不去房里好好照看着,在这里偷懒呀?我看你是快被踢出聂府了!”一群只会吃喝的饭桶! “是、是——”呜呜,是他大公子拦下自己的,怎又成她的不是了?她哭丧着脸,没有敢再开口辩解的胆子,只急急退了去。 剩下狂燥的喷火龙继续转来转去,恨不得将这光洁的大理石地板踩出青烟来。 是他的错。 他错在那日听入耳的奉承话太多,他错在那夜灌下太多的辛辣之物,才一时骄傲地飘飘然,才大意地任由他的性子,随手扔掉了阿涛送他的礼物——那枚看似普通的玉指环。 他在次日酒醒后,便已忆起了一切。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当时的情景:阿涛送他东西时的紧张羞涩,阿涛在听他评鉴玉指环时的挫败与失落,阿涛目睹他随手丢掉玉指环的伤心…… 他一一想了起来。 紧随而来的,是他迟来的恍然大悟:他以为阿涛送他的礼物是向他表白她的心意——他,确实得到了,因为那被他随手一抛的玉指环,便是那颗阿涛的女儿心,平生雕琢成功的第一样玉品,送他,意味着什么呢?况且,那是一枚指环哪! 一枚男女私下定情所用的指环。 是他傻,才一时看不清那小小玉指环的含义,才一时冲动地扔了它。 那时,他猛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也不想地便冲往阿涛的房间,他要去向阿涛道歉,以他十二万分的懊悔及爱意。 可,他依旧迟了一步。 一夜在冷风中受袭,加上伤心失落,阿涛,病倒了。 数次的昏昏醒醒,紧闭的唇,只吐了一句话:她不要见他。 任他在门外如何拼命解释,如何低声哀求,任他衣不解带、片刻不歇地在门外守了三日三夜,任他道出千句万句对不起,阿涛硬是不肯让他踏入房门哪怕一步,她,不要见他! 他不敢硬闯进那扇门,既便在阿涛昏睡之时,也不敢从门缝偷偷瞅上一眼,哪怕阿涛不会察觉。 错,在他。在阿涛没原谅他之前,他不要再伤阿涛已受伤的心。 他一切依她,只侍立在房门口,半步不离。 可,就那么薄薄一扇门,硬生生阻在门外的他,已被想见阿涛一面的渴望逼至发狂的临界点。 阿涛现在怎样了?是不是依旧在沉睡中伤心地流泪?心中是不是还在恼他,怨他?三日不曾进食过一口水米,身子能撑得住吗? 尽管不断有人转告他有关阿涛的所有消息,他却一字也没听人心中,他不亲眼看上一看,心,岂会安下来? 阿涛却不要见他。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知道:阿涛在他心里,到底占了多大的位置。 他的心,再也盛不下其他,一个小小的阿涛,已是他今生今世惟一的挂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他渴望见阿涛一面哪,渴念的心揪成一团,渴念得几要发狂。 但他不敢。哪怕是偷扫上一眼,哪怕是匆匆的一瞥。 一切,他的错。 因是他种的,再苦的果,也由他不犹豫地咽下去。 自己的错,自己偿。 他偿还的方式,便是任由思念的烈火次次、回回、时时咀啮他的心,直到,阿涛原谅的那一刻。 他急躁地转来转去,眸中思念的渴切,恨不得将那薄薄的一扇门劈出一道缝隙来。 “爷——” “找到没有?”他猛回身,急迫地迎上贴身护卫的双眼。 朝阳缓缓摇了摇头,心情一样的沉重。 他已带人将清玉楼内外细细搜翻了三天,只差挖地三尺,可大公子所说的玉指环,依旧不见踪迹。 “怎会呢?那夜,我明明将它丢出清玉楼的呀!就算、就算不幸摔碎了,也该有残块可寻呐。怎会寻不到?” “会不会是爷记错了?”他也已询问过聂府所有人,却没有一人称看见或拾到过一枚玉指环。 “不会!我怎会记错!”若真是记错了,或那一幕只是他的梦中所为,该多好! 就算阿涛不向他表明心意,就算两人就那么依旧情意不明地过下去,他也心甘情愿啊。 若,那随手的一丢,只是梦,该多好! “你再去细细寻一遍,这次范围再大一点,或许我气力大,弹得入了土或远了一些。”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那枚玉指环,他一定要寻回来!因为,那是阿涛的女儿心哪,是他盼了许久许久的回应啊。 “是,爷。”范围再扩大一点,只怕要挖到漾波湖的湖畔了!低叹一声,朝阳依然领令而去,临走,瞅一眼瘦了一圈的主子,微叹着再劝:“爷,好歹您也坐下休息一刻,哪怕喝上一口凉水。”再这样不眠不休地傻站下去,铁打的身子,又能熬上几日? “我没事。你去吧!记得再仔细一些。”聂修炜苦笑着摇首,在阿涛没醒来之前,他惟一能替她做的,便是陪她受苦,替她惩罚他自己。 无息无声,长长的一个白昼又这样过去了。 冷清夜,再也没有那清脆的雕玉声轻轻响起;再也没了那一个小小的人儿,微恼地陪在他桌前,无聊地绞着手指,斜首瞧他熬夜审账;再也寻不到那个在烛光下细细赏玉、兴奋雀跃的小小身影。 阿涛,你何时才会醒来? 阿涛,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阿涛,我要怎样做,你才会重新见我? 阿涛——我想你。 悠悠的叹息,次次萦绕在清玉楼的上方。 醒来吧。阿涛。 “爷、爷!”春枝兴奋地从紧闭门板的房里推门奔出来。 “小声一些!”聂修炜低斥,“不要扰到了阿涛!”夜深入静,此时,稍稍大一些的声音便觉刺耳。 “阿涛、阿涛醒了!”四天,四天!终于醒了! “醒?醒了?!”他一把揪住春枝的肩,不敢置信。 “对!对!这次真醒过来了!还嚷着肚饿呢,” “真的?真的?”上苍,听到他的祈求了吗? “真的!”春枝重重地点头。 “快、快去给她盛饭啊!楼下不是一直备着人参粥吗?去拿、去拿给她!”天哪,醒了,醒了! “是——”她急急地跑下楼去。 接下来要怎样做?现在他更不能闯进门去,一切等阿涛好起来再谈! 聂修炜一扫几日来的狂躁,漾起久违的笑脸,兴奋地从楼这一头奔到那一端,恨不能放声长啸几声,以泄四日来积得满满的忧恼。 “大公子?”四日来一直盯在阿涛床前的老大夫也终于松了一口气,首次踏出房门。 “啊——徐大夫,多谢!修炜多谢了!”他深深地一揖到地,无限感激尽付于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回手为礼,老大夫面对这诚挚的感激,甚觉羞愧。 “不,聂家一定要重谢您老人家。您这几日辛苦了。”揖了又揖,聂修炜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 “大公子也情深意重啊。这几日老夫都看在眼里了,天下恐再没有比大公子更痴情的人啦!”大夫故意回身提高音量,“这四日三夜来,你不眠不休地站在门外,饭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一杯,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怕熬不住,听老夫一言,大公子还是休息一刻为好,哪怕坐下待上一会儿也好受些。” “多谢老人家关心。”他更为感激地点头一笑。 “好了,阿涛姑娘没事啦,只要多休息上几日,便又能又蹦又跳喽!倒是大公子你,要多加注重身子才是。”大夫压低嗓音用指比一比房内,“心病还要心药医。”满含深意地又高声一笑,“老夫告辞啦!” “我送老人家下楼。” “不用、不用。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实,这几步楼梯还是能走的。瞧你——”大夫用力朝房内一喊,“站都站不稳啦,还是省一点力气继续站你的桩吧!” 大夫挥挥手,自顾自下楼而去。 轻吁了一口气,聂修炜紧绷的心弦总算能稍稍缓和了一些。 只要阿涛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七章 已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了。 在万籁寂静的深夜里,在阿涛深陷睡梦之时,他偷偷潜进阿涛的卧房里,隔着低垂的床帏,蹲坐在床前,悄悄低语。 “今日听他们讲,你去石头阁的路上又迷路啦!还绕着石头阁转了两圈才寻到院门,真的吗?唉,要是有我陪你,该多好!至少你不用老走错路。” 盘腿对着床帏支颌而坐,聂修炜宠溺地无声一笑。 “你这个固执的小丫头!都一个多月啦,为什么还不想见我?难道我就这么不堪入目?”摇头无奈地轻轻一叹,硬唇闭闭合合,声音细不可闻,“每日早上我出了清玉楼,你才肯跨出房门;到了夜里,我回来了你早巳回房熄灯安歇了。到底何时,你才肯见我一见呢?” 她还不肯原谅他吗? “我知你气我、怨我,怪我随手丢了玉指环,不加珍惜地便扔掉了你的心意。可我已经后悔了,你知道吗?我不求你很快便原谅了我,可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不会再向你解释,为何我会丢了玉指环。因为那是我的错,错了,便要勇于承认,便要承担该受的责罚。” 再轻轻一叹,继续对着床帏喃喃自语:“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向你发个誓:这辈子,我聂修炜只要你一个,不管你出身如何、容貌如何、身份又如何,你,是我这辈子惟一会要的女子。就算你固执,就算你是个小路痴,就算你普通得一如常人,就算你是只狡猾的小狐狸,我,要定你了。” 长吁一声,闭眸遮掩其中的热气,哑哑一笑,“连我当初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你?就如你所说的,我少年有成,我完美至极,我是什么稀世珍宝——可我偏偏栽倒在你的手下!” “可,喜欢便是喜欢了,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原由可询?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一定有他喜欢的特质,所以才会头也不回地栽进去,对不对?” “若要是逼问我喜欢一个小路痴的原由,那我也只能说了,因为她有我所求不到的单纯,她有我所无法拥有的梦想,她有我所不能坚持的固执、随性,她也有我所不能的懒散,我所无力为之的与世无争。看,那么多的林林总总,让我没有理由不一头栽在她的小手里。我也很可怜的,是不是?” 哀怨得几要扁嘴哭一哭,“我平生第一次,不,是平生惟一的一次动情哎,便这样再也无法抽出身来。你该埋头大笑,对不对?” 长叹,“所以,不要怀疑我的真心好吗?我或许太过什么完美,既眼刁又极挑剔,对什么也不屑一顾,可我,也只是一个男人啊,一个那么那么渴望获得他所想要的女子的心的男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了!” 长吁,“这个可怜的男人既然喜欢上了你,那便是一辈子的死心塌地,不是什么贪图新鲜,而是拿出了他的一生来烦你。也许一生的时间太长了,他或许会同你吵,会同你斗气,会同你闹别扭,但他绝不会撒手放掉你,绝不会减少一分对你的宠溺,绝不会丢掉一分对你的爱意。” “你能了解吗?他爱你。” 沙哑的低醇嗓音,近似无声地在这寂静的房中流转,带出一股化不开的浓浓情意,“我爱你,阿涛。你明白了吗?所以,将来不论怎样,我绝不会放掉你的,你认命吧!” 如同立誓,他久久不再言语。 久到就这么天荒地老下去。 “好啦,阿涛,我不扰你休息了。你在梦中,会听到我的自语吗?你的梦中,会有我吗?若梦中有我的话,那我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忍不住又喃喃自语下去:“我是不是在用挑剔的眼光看你?我是不是在让你讨厌地不停探索你?我是不是完美的性子又在作怪?” 他微微一顿,柔柔轻笑,“也许那是梦,也许在现实中我也会控制不了地这么做,可你能梦到我会一辈子地缠着你吗?你能梦到我会宠你到地久天长吗?你能梦到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吗? “我希望你能梦到。因为,这会是我这一生要做的事。我会爱你一辈子,你也能回报我一样的爱吗?你会的,对不对?那么,也请你顺便也如此对我吧!用你的包容,容纳我的所有。行吗? “就让时间来证明吧!证明今日我所说的,没有一丝虚假。我会慢慢地耐心等你的,等你真的看懂了我的心,我的爱。” 他静静站起身,温柔的眸光良久依恋在床帏后的小小身影上,长叹一声,如来时般,他如风一样,无声无息地失了身影,只留下一室的爱意及眷恋—— ——***$***—— 好、好——恼! 床帏后平躺的小小身子,小拳紧握,蕴着懊恼的灿灿杏眸微眯,眨也不眨地瞪着床顶的花梁,硬是不甘心热泪没骨气地淌下来。 他怎能这样! 在她已经要放手的时候,偏对她讲这么一大堆没用的?他曾变成小小的虫子,偷偷溜到她心里转了一圈吗?不然,怎么能知晓她的不安、她的忧烦来自哪里? 太、太好诈了! 他怎能对她讲这么亲密的话,怎能对她的心事一一分开来安抚?他怎能毫无困难地便窥了她的内心! 这让她以后怎样面对他嘛! 现下,她终于明白了何谓“英雄气短”。 听了那么多那么多动情的蜜语甜言,再硬、再冷的心也会忍不住悄悄融成一摊春水。 她只是个小小凡人,能对这绵绵情话无动于衷吗?不能嘛! 讨厌的大奸人! 说得那么委屈,每回可怜兮兮地到处宣扬他多么伤心,因为伤了她的心;他多么抱歉,因为丢了她的心意;他又多么心如刀绞,因为她始终不想见他;他多么——相思欲狂! 弄得她现在做什么事也得小心翼翼,迷了路也不敢请人帮忙,还得专拣人少的路走。 因为所有人见到她,都是揪着她,一句接一句地替那个大奸人求情。 什么大公子对你情深似海,不会故意惹你伤心;什么大公子那日喝多了酒,乱说胡话;什么大公子那么那么好一个人,你不要狠心地拒他于门外;什么大公子跟你是欢喜冤家,小俩口不能伤和气……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甚至到后来,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她身上,似乎那个破坏两人情爱的罪魁祸首便是她! 她冤不冤? 她什么也没做哎,更没向大众宣扬过她喜欢那位大公子,连对他本人也没讲过一句“喜欢”,说过一个“爱”字,大家怎能用那副“全了解”的样子对她? 她才是有理的那一方,是吧? 可为什么,众人用同情怜惜的目光所注目的那个可怜小媳妇儿——却是那位大公子?! 太奸诈了! 若这还不算什么,只要白日她能躲过所有人的攻击,便平安混了过去。可一入夜,阴魂不散的他,便又讨厌地缠了上来,害她口不能言。 她不要见他。 好,他绝对绝对不在她面前露面。只要是她目光所及之处,就绝不会找到他的影子。 可,可这是什么? 趁她入睡,偷潜进她房间,隔着床帏,如火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她是看不见他! 呀—— 恨恨地磨磨牙,死也不要承认这些时日来,她甚至已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在夜深之际。 有时他只默默地坐在床前,伴她安然入眠。 有时他会偶尔自言自语一些有关他每日行踪的小插曲。 有时他会悄声地告诉她一些雕玉的技巧。 有时他会兴奋地卖弄他又获得了什么好玉。 有时他会喃喃一些抱歉的话语。 好,随他!既然他高兴做一个傻瓜,那随他自去高兴好了,反正她照样睡她的觉,只当耳边多了只讨厌的蚊子嗡嗡叫! 可,他不该得寸进尺哎! 由当初的无关紧要的自语,到几日后如获知己地大谈雕玉经,再几日后兴致大起地侃谈玉雕珍品,又几日后悔恨无比地喃喃抱歉,复几日后开始情话绵绵! 呜呜,在她不见他三十八天之后,在她毫无准备之下,一股脑倒给她一大堆的喜欢、爱恋,倒给她数不尽的保证、誓言,倒给她所有的—— 爱她的缘由。 让她以后怎样面对他嘛! 直到此刻才明白,以后她再也不需担忧什么未知的坎坷,担心什么他会不会放弃她,担心未来的日子是否有伤心等着她。 他说了嘛,就算以后会闹别扭、会生气、会吵架——那又怎样?只要他不会放手,就好。 两个能互相包容的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他们的。 心,终于安了下来。 可,还是不甘心就这么便宜放过他。 她的情、她的女儿心,他是没有丢掉,可他还是抛掉了她的平生第一件雕玉成品哎。 哼哼,她不会轻易饶过他的。她就是小心眼,又怎样?! 再来,他每夜每晚无休无止地来缠她,奸诈地好似自言自语,可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呀! 她才不信,他真的傻呆呆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睡着了! 哼哼,一笔账,有得算了! 晶亮的星眸危险地一眯,小小的得意浮上了唇角的笑窝窝。 竟敢笑她是小狐狸! 哼哼,就让他瞧一瞧,何谓小狐狸! 小小的少女,单纯的脸庞上,栽满了笑花。 ——***$***—— 同一刻—— “哈啾!”莫名地,埋头于账务的“稀世珍品”,猛地一阵鼻头发痒,头皮也有了麻麻的感觉。 门窗紧闭,何处来的一阵冷风? 揉揉高挺的鼻头,“稀世珍品”又投神于账务中去。 养家糊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啦! 墨墨的夜空,只剩几颗闪烁的星子。 以及,一盏静静的弯月。 天晴啦—— 春,真的到喽! ——***$***—— “啊——阿涛姑娘今日起得好早!” “啊——阿涛姑娘今日起得好早!” 众人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疑是自己在做梦——一个多月来总要窝到太阳爬上楼顶才出门的阿涛姑娘,今日怎天一亮就下楼啦? 难、难道,她不怕看到大公子了? 太、太不正常了! 何况,阿涛姑娘阴了一个多月的脸,今日放晴了——还漾满了笑。 太、太过吓人! “嗯,大伙儿早呀!”微笑着点点头,阿涛在众人呆滞的注视下,散步到庭院,吸几口清新的空气。 啊,好舒服。杏眸不由眯成了小线。 “早——” 春枝偷偷顶一顶同伴的腰,小小声,“你快去后院找练武的大公子,告诉他等一下回楼小心一些,不要被阿涛姑娘看到。” 阿涛姑娘说过不见大公子的,还是继续顺着她比较好,免得她不高兴。 “啊,春枝姐,大公子人呢?”回过头,阿涛笑着问。今日她下楼这么早,不可能遇不到他。 “呃,在、在后院练武。”指一指方向,春枝眼睛瞪得更大。 “哦,那就是不在房间。”她点点头,“我好久没有清理过大公子房中的玉雕了,今日去看一看啦。”她才不会忘记她来清玉楼当差的职责是什么。 怠职了一个多月,也该回一下本分了。 转身,轻轻上楼而去。 徒留一厅一院的痴呆佣仆继续发呆。 今日,是怎么了? ——***$***—— 与一月多前一模一样,内外两室十数件的玉雕珍品静静伫在原地,与她静静对峙。 好怀念这些玉雕! 伸手从抽屉拿出软布,揉一揉,便一件又一件地轻轻揉拭起来。 “呀,怎积了这么多的灰尘?”她轻声抱怨一句,擦拭得更加仔细,“是不是一个多月来,你们的主人没心思照顾你们?真不是个好主子,对不对?” 瞄到床柜上小小的白玉盆子,眼一亮,急步移过来,小心地捏放到掌心,屏住呼吸轻轻打开,啊——这小小的乌猴献寿还在! 眯一眯笑眼,将白玉盆放回原地,将指高的小乌猴托在掌中,细细看,细细赏,“小猴,你们的主子很可恶,是不是?你们这样的宝贝,却被随便放置在床柜上!一点也不懂得珍惜。” 用小指尖轻触一触小乌猴左掌上的猴米,皱鼻做个鬼脸,“要是我,一定会把你们宝贝地藏起来,才不会随便一丢!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趁早换个主子好了。”只可惜小猴不通灵性,若是听懂了她的话,偷偷跑去找她该多好! 哎! “每日你都这样游说我的玉雕叛逃吗?”戏谑的笑言忽从头顶传来。 “谁说——啊!”一惊,手一抖,小乌猴一下子掉下掌心,冲向地面,“天哪——” 话语未落,一只大掌更快地一探一托,小小的乌猴,便又稳稳站在掌心中。 “好险!”拍一拍怦怦直跳的心,阿涛长吁一口气,“差一点就摔碎了!”回首没好气地瞥一眼身后的高大男子,“干什么呀,又吓人!” “你若没心怀鬼胎,又岂会怕人吓?”来人爽朗地高声一笑,“谁叫你妄想打我玉雕的主意?” 紧绷了一月有余的心,在她嗔笑的双眸中,总算完全放松了下来。 阿涛肯见他了,阿涛肯对他说话了,阿涛又对他笑了——她原谅了他! 聂修炜激悸的心,几要窜出胸膛。 阿涛终于原谅他了! “谁、谁打你玉雕的主意了?”她被高大的身躯围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脸上一红。 “不是你吗?”俯首贴近那张桃红的娇颜,聂修炜只觉心中一荡。 “才不是——”敏感的鼻端又冷不防地闻到那不同于己的稳重气息,脸,又染上了一层秋霞,“让、让开啦!”伸掌反手一推愈靠愈近的阳刚身躯,手间温热的触感让她不由一声惊喘,“你、你怎不穿衣服!”后知后觉发现身后的男子光裸着上身! 天哪!她竟然碰触到了他的身体!完了,完了!她怕真的名节不保了! 呜呜,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 “呜——你怎么这样!”身后却传来委屈凄惨的呜咽之声,“这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呀?你要负责!” 呃—— 不由瞪圆杏眸,险些喷出一口血来,干什么呀?好似、好似这个男人吃了多大的亏! “不管啦,你要负全责哎!”聂修炜双掌覆在脸上,一副惨遭蹂躏的女儿态。 “我、我负责?”阿涛怪叫一声,“不对吧?” “怎么不对?我活了二十年,何时竟被一个——呜——”大嘴一下子被捂住。 “你小声些!”她恼火地咬牙低叫,她一个女儿家尚没有说什么,他演的是哪门子戏!“再叫、再叫!你装什么傻呀!”回身双手用力盖在那张大嘴上。 “唔——唔——”假装用力地挣扎一下,双手,偷偷溜到小女人的身后,轻轻一圈。啊,他盼了好久好久的一个梦想! “我要恼啦!”就说不能给他好脸色的!看吧,看吧,才一见面,他便变本加厉了! “不生我气了?”宠溺地揉一揉她的发辫,聂修炜不再胡闹,只柔柔一笑,“阿涛,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再多再多的不悦,也被这亲柔的几个字全消了。羞羞地低下头,阿涛面庞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嘻,好想她。 “对你的心意,我全刻在这里了,你看到了吗?你感觉到了吗?”轻轻将小小的身子拢进怀中,将那张小脸压在胸膛,聂修炜轻轻一叹。 她也喜欢他,他会爱她一辈子——那轻缓而又稳沉的心跳如是告诉她。 “阿涛——”下巴轻轻摩着她的头顶,沉重的阳刚气息笼绕了她的所有。 小小的圆脸上不由漾起一朵小小的花。 而后,一指抬高了她的脸庞。 笑眯的杏眸里,那张已镌刻进心里的俊容愈扩愈大,轻轻压上了她的唇。 他,吻了她—— 第八章 “扑——” 照旧,一口香茗尽悉洒出,只是身前已有防备的两人飞快往后一撒,险险退出了遭袭的范围。 好险! 弹一弹反溅到衣袍上的残茶,秦朝阳无奈地一笑,值得这么夸张吗? “真的假的?”只觉头皮渐渐麻起来,聂箸文不住地呛咳。 “我干吗没事骗您哪,二少?”撇一撇唇,着实瞧不顺眼二少这副样子。事关大公子的终生幸福,他秦朝阳岂敢乱生事非? “就因为那么一枚玉指环,阿涛一个多月没理会老大?!”太、太刺激了,“看不出那个小路痴那么有脾气哟!”够帅!敢对京城聂府的大公子闹性子,嘿,胆子够大! “是啊。大公子低声下气了一个多月,阿涛姑娘才总算肯见他了。”雨过天是晴了,可小小的玉指环依旧埂在他们两人之间。 “现在呢,应该没事吧?”昨日他才回府,虽不太了解老大同小路痴又亲近了多少,但昨晚为他所举行的小洗尘宴上,却看得出两个很是亲热的。 “似乎是没事了。”朝阳叹叹一笑,“阿涛姑娘虽不再提及那枚玉指环,又开始雕雕刻刻,可口气却一直也没放松。大公子更是没放弃寻找,一个多月来聂府里外几乎被他翻了一个遭。咳,想起来就觉好笑,大公子说过,这玉指环他记得清楚,明明是他从阿涛房中的窗孔弹出去的,怎就会寻不到?结果,搜寻范围一扩再扩,到后来,索性在全府搜寻了。” “疯子。”一旁的射月小小声地替自家亲兄长所说下个结论,话音未落,转头便被自个儿主子狠狠踹了一脚。 “射月,你骂的是我家大哥哎!皮痒是不是?”危险地眯一眯利眸,聂箸文实则是转移旁人视线,他的心有一点点虚,毕竟,那枚引起滔天“大祸”的玉指环,就乱丢在他床头的暗柜里。不想被大哥的护卫探出一点点的心虚模样,只得陷害自己的贴身护卫一下下了。 “二少——”他理亏,只得含泪忍下隐隐作痛的那记无影脚。 “别吵!”斥过贴身护卫,聂箸文笑眯眯地转向大哥的跟班,“朝阳,我大哥真那么执着于一枚小小的玉指环?”若他献上去,大哥会不会龙心大悦地放他几天逍遥日子过? “对啊,大公子昨日还亲自将清玉楼庭院的石板花坛草地细细搜寻了一遍哩,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喔。”心中窃窃一笑,看来,还能敲到一点小假期的可能性极大。 “二少,您这么高兴干什么?”不替大公子着急也就罢了,用不着幸灾乐祸,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没有啊,我哪里高兴了,我也替大哥着急啊。啊,对了!这次我外出替老大寻回了几件小玉雕,我现在就给他送去!”趁机实地探探情报,以便索要最多最大的好处!呵呵,幸亏那日没将玉指环当场送还! 他急忙忙地冲回他卧房取宝去了。 “二少,今日很反常哦。”摸摸下巴,朝阳有些疑惑不解。 “他哪日会不反常?”射月哼哼一笑,“我命苦,跟着一个奸诈的主子,总摸不透他的心思。哪像大哥你,会明白知道主子想干什么。”不是他抱怨,而是他太累,总跟不上主子的心思,一路追着跑。 “节哀顺便。”好心地拍一拍小弟的背,朝阳十分庆幸自个儿当初挑的不是爱玩爱闹爱笑的二少。至少,大公子做事总会先告诉他一声,不用他费尽心思去猜,而猜到头痛时,身后偏有人在偷乐! 别怀疑,聂家二主子就是那个以整人为乐的人! “还好,”一脸悲苦的射月喃喃安慰自己,“能站在二少身旁,至少说明我长得还算凑合。”依二少爱美挑剔的眼光,不论男女,貌不出众者,请勿来见他,免得让他恶心。 呕—— 朝阳一个忍不住,当场吐个痛快。听听,一个命苦的人,偏偏将使他命苦的始作俑者奉为仙师,学了七八分的臭屁! 呕—— 回身便跑,懒得再理会自卖西瓜的秦家老伯。 ——***$***—— “玉指环在你手里?”杏眸悄悄地一眯,掩住眸里危险的气息,阿涛不显声色问得慢吞吞地,“原来是二少捡到了。”哼哼,竟瞒了她这么久! “才不是捡到的。”随意地挥挥手,聂箸文趁着大哥尚未回府,先向未来小嫂子邀功,“而是砸到了我头上啦!”他只是顺手摸走而已。 “好巧喔。”不提,尚罢,一提,不由忆起那夜聂修炜的随手一弹—— “是啊,是有点巧合。”讨好地从怀中小心取出玉指环,双手奉上,“今日,我物归原主喽!”呵呵,最好这小路痴风心大悦,不再怪罪老大,如此一来,他才好向老大邀功请赏啊。 “大恩不言谢。”阿涛用两指拈过来,核查无误,便立刻放进怀里。 “谢自然不用,自家人嘛,谢什么呀?”他满不在乎地昂首一笑,扭转话题,“等大哥回来,你转告他一声,就说这玉指环小弟帮你寻回来啦,就成了!”然后,呵呵,他就可以乐得几日逍遥游喽。 “不准。” “不准?”不准他邀功请赏?那怎么可以?“喂,我说这位姑娘,为什么不准?”两人早已熟识,言谈之间自然不会生疏。 “不准告诉他,”她眯起的杏眸直直盯住他,“玉指环还我的事,不准泄露一字给你大哥!”哼哼,她的火气还没完全消散哩! “那怎么——成?”不由一阵头皮发麻,聂箸文暗暗叫糟,看来他这步棋是走错了! “怎么不成?你不说,谁又知道玉指环被寻了回来?”一步一步逼上来。 “可、可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哥?我听说为了这枚玉指环,他差点将咱府翻了个地朝天哎!”如此“感天泣地”之伟业,还没被感动啊? “哼,谁叫他当初扔了?既然扔的时候不嫌麻烦,寻时又何必嫌东嫌西?”他说了,自种苦果自己吃,在她的小仇没报完之前,继续吃果子好了! “天哪!你还在记仇!”捂嘴一声惊呼,心头不觉一阵发寒,冷汗滴滴渗出后背,这小路痴温和在哪里了?暗暗回想,以往他可曾开罪于她? “对啊,你有意见,二少?”她凉凉地一压。 “怎会呢、怎会呢!”他忙忙摆手以示与已无关,“你尽管自便、自便。”老大都不说什么了,他犯不着当一只强出头的呆鸟吧?又不是活到头了! “哦,真的?”再一压。 “真、真的。”几要举掌立誓,忽又脑中一闪,遂小心问道:“不光是为玉指环之事吧?” “你怎知道?”这位二少看来也不傻嘛。 “因为咱们阿涛姑娘一向宅心仁厚,岂会为了区区小事记仇呢?”先捧一捧为好。虽然他不若老大在商场上老练奸滑,可拉笼人心的小手段还是有的。 “哼,也不怕告诉你——大公子竟敢说我是‘小狐狸’耶!”那自然要不负盛名,好好表现一下何谓小狐狸! “不、不会吧!”这次真的有些冷了,好似、好似这几字他也有份。 “我亲耳听到的,岂能有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想再谈伤心往事,“二少,记住哦,关于玉指环的事——” “什么玉指环?你做的那一枚吗?寻到了没有?”他立即从善如流。 “还没耶!”她哀怨地一叹,“二少也要多帮忙找找看哟。”挺识趣的人嘛!不由眯眸一笑。 “那是自然。以后还请阿涛姑娘多帮小弟在大哥面前多美言几句。”他也一笑。 “那也是自然。” 两相对阵,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结盟,其实很简单。 ——***$***—— 虽在大哥面前没讨到好处,但与未来小嫂子友情又上一层,收获也算不小。 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再去大哥那里探探口风比较保险。 于是,这一日,借着兄弟俩商讨府中事物,他故意将话题转到了阿涛身上。 “阿涛?”聂修炜一笑,含着万分宠溺与眷恋,“这辈子怕难逃她的掌握了。”却无一丝不甘。 “决定非她不娶了?”其实早有定论,只是要一个明确的。 “除了她,我谁也不要。”聂修炜认真地点点头,“我寻思好啦,一等她十五及笈便三媒六聘娶她进门。”这事也已告之了爹娘,暗察阿涛几次后,爹娘便颔首了。 “有些等不及了?”瞧那黑眸中隐不住的渴念,便知老大怕早已欲火高张了。 “是啊,早已等不及了。”他喃喃自语,只要一思及那张娇笑的小脸,便心悸不已。 自两人心无介蒂终于关系明朗后,亲亲抱抱,自然难免。阿涛虽看似内向害羞,对他的亲密之举倒也不排斥,一切随他。啊,可以想见,以后的小妻子在他调教之下,一定会热情如火。这对一位丈夫来讲,该是多大的幸运! 只想上一想,便觉浑身燥热起来。 他好期待那幸福的时光马上到来。 “啧,欲火难耐了?”既然那样,吃嘛—— “休得胡言!”他责怪地斥小弟一声,他爱阿涛,便要尊重她,在成亲之前,他会恪守礼教,以礼对她。虽然每夜总会辗转反侧,往往一夜瞪着隔壁直至天明。其实,一个血性男儿,心爱女子便睡在壁墙之后,要受多大折磨,也只有自个儿知道了。 “大哥,不是兄弟笑你,你要是想顺利娶阿涛到手,该使点小手段就千万不要客气。”也算是对瞒报玉指环一事略作补偿吧! 一见到大哥,他便早已心知肚明,玉指环一事是继续顺小路痴的意思,瞒着大哥对他聂二少比较有利。试想,就算他将此事明白告之大哥,大哥虽谢他好意,可这就得罪了阿涛,阿涛一个气不顺,让爱她的大男人回头饱揍他一顿,他还是欲哭无泪啊! 现在这年头,有了爱人忘了兄弟的事,很平常的嘛!他何必傻呆呆地自找苦吃? 退一步,若大哥不但不感激他的好意,反而怪他不早点拿出来,再让他受一顿老拳—— 呵呵,不管怎样,他都是两面不是人。 权衡利弊,还是让大哥自去寻那玉指环好了。反正,能者多劳嘛! “箸文?”皱眉。见小弟眸光溜来溜去,知他定在不思好事,却又瞧不出一丝端倪,不觉气恼。何时,他聂修炜也有瞧不透的了? “啊——大哥,你想得怎样了?”他忙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想什么?”见小弟一副假模假样,就知不是什么好事。 “大哥——”刚才他的好心建议老大真没听进耳吗?“我是说,你若要顺利娶、到、阿涛,最好先‘吃’了她!”一字一顿,意在重要性非同小可。 “‘吃’了她?”他也想,想得心都痛了,可他是什么人,岂能用宵小手段来对一幼龄少女? “大哥,收起你的卫道样子吧,”他几要哀号,“你的阿涛不属‘稚龄少女’之列!你也看到了,明明两情相悦,却为了一个玉指环,差点劳燕双飞。若不想再生枝节,‘吃’——她——啦!”此乃最明智之举。 “嗯……不成。”差一点便要重重点头。 “算啦!”耸耸肩,聂箸文放弃再做好人,“随你。不过,有句话请容我再提醒一句:你那个小路痴可不是什么单纯小丫头,”这点他们已早有体会,“她可是超爱记仇的哟!”以后他一定会小心加小心,免得一个不小心便得罪了她! “我哪里会不知道?”那爱记记小仇小怨的小性子,在他眼里却也是十分可爱的。 “那你还那么有把握她会乖乖嫁你?”枝节,横着生得多哩! “没多少把握。”摇摇头苦笑,“只要她不会到时逃婚我就偷笑了。”亲弟的坏主意,也许真有可行之处——或许,他应该先“吃”了阿涛? 面上不受控制地一红,不想承认,真的动心了。 “你自己再考虑一下,自拿主意吧!” “或许——”他喃喃低语,站起身伸伸腰,活动活动筋骨。这一个多月来,他除忙于府中事务,还得抽空寻那玉指环,当然陪伴佳人的时间更不能少,二十岁的人,累,还真有一些。 “自找的!”叹息地拍拍大哥,聂箸文走了。 瞧着大哥这么一副为爱所累、却甘之若饴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阵阵惊慌,“我可不想这么早也陷下去。”他才十九芳华,世上的美人尚未看够,才不肯乖乖去守着一个人到老。 人生得意须尽欢,奠使美人空对月嘛! 想一想,还是回美人坞赏他的美人图比较好。 至少,图上的盈盈美人儿们不会跟他记仇。 “以后若不得不娶妻,那就要个大家闺秀好了。”至少大家闺秀温驯,不会同他争辩,不会同他耍心机,不会——累人,对吧? 只是,离他娶妻之日还早着哩! 他不用担心啦。 ——***$***—— “成、成亲?”手下的刻刀一划,险险擦过握玉的手掌,吓出一身冷汗来——聂修炜的。 “是啊,我寻思过啦,等你十五及笄,咱们就成亲,好吗?”拿走她手中的刻刀,为引她所有注意力,索性将她拉离书桌,一起靠坐到床榻上。 “不好啦——”阿涛羞得抬不起头,“我还小,过几年吧。”她的雕玉之路才刚刚开始,在学有所成之前,她才不甘愿嫁为人妇。 “可我不小啦!”甚至已想得早生华发。 “你才二十耶!”就算他再怎样成熟稳重,也不过二十年纪——才行过弱冠之礼,他忘啦? “二十怎么了?”他凶巴巴地将她扯进怀里,紧紧抱住,“二十也该娶妻生子了。”以前,是从没起过这念头,可栽倒在这小丫头手里后,娶妻生子,成了他如今的最大愿望。 “嘻——”眯起杏眸一笑,阿涛全身尽依在他身上,任他搂着。反正心中已认定非他不嫁,亲亲热热儿女情长,也没什么嘛! “笑什么?”俯首轻轻吮上那柔润的红唇,心中的悸痛缓缓扩向全身。啊,好想好想—— “不告诉你。”扭头闪开欺下来的俊容,阿涛埋首钻进他怀里,依旧嘻嘻笑个不停。 “小鬼头!”他宠溺地狠狠搂紧她,以泄心中的不爽,栽倒在这个小丫头手里,身、心已全归她所握。而她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则牵扯住了他所有的注视。不管什么,他都依她。 “嘻——” “还笑!”笑得他身子愈来愈烫,“头抬起来!” “干吗?”斜首瞧他,才惊觉他面上红得过火,“你怎么啦?” “热!”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谁惹的祸? “要不要脱下外衫?”她好心地提供建议,“瞧你,又不是在外面,干吗总穿得一层又一层,也没外人,不用这么衣着庄重啦?像个小老头儿!” “你见过这么年轻俊美的老头儿吗?”板起脸,逼她的成分居多。 “哈哈……”她忍不住笑个前仰后合,“拜托!别、别说得这么好笑成吗?肚子好痛,”认识他越多,就越觉得那个沉稳儒雅的大公子离她越远,眼前这个人,会笑,会闹,会凶她,会逗她,会搂抱她,会亲她,会宠她—— 不由止住笑,细细瞅上这张早已镌刻心底的男子面庞;“我喜欢你。”第一次明白讲出自己的心意。 “阿涛——”不觉嗓中一哑,悸激的心跳再也缓不下来,“阿涛。” 天啊,他盼了好久好久的—— 颤颤的指尖虔诚地抚上那漾笑的圆脸,细细描过那弯眉,绘过那灿灿杏瞳,滑过那圆润的鼻头,轻轻覆在那红唇上。“阿涛——”好想要她,好想就此不顾一切地占有了她那甜美的身子,好想好想,想得他心都揪痛成一团。 “嗯?”漾笑的眸,漾笑的脸,如一朵盛开的笑花,引得他再也移不开贪看的视线。 好吧!他决定了! “阿涛,你想不想看看何谓男女之别?”决心一旦下定,便会全心全神投入其中。 “男女之别?”她眯起杏眸一眨,“我都看过啦!” “阿涛!”脸红地斥她,“不要开口乱说话!”他鼓起多大勇气,才如此诱她。可她简单回一句“我都看过”! “没有啊!”阿涛伸出小掌扯下覆在她面颊的大手,“我有两个弟弟哎,小时便帮他们洗澡,不看也不成啊!” 天哪——他挫败得一下子再也无力骂她。 “那——”他又换一个说法,“想不想看一看二十岁的男子,身体跟你有什么不同?”愈说,心愈虚,这情景,够像、多像诱拐无知少女的登徒子! 闻言,不由吐一吐小小的舌尖,阿涛脸上也红起来,“才不要!” “真的不要?”俯低身子,用蛊惑的男儿气息缓缓诱她。 “不要啦!”埋进他衣衫里,她小声地咕哝,“男女授受不亲,要让我爹娘知道了,会挨骂的。”小小的好奇,自然也是有的。 “不会给他们知道。” “可,可——”心,一点一点动起来。 “要不要?”轻轻地吻啄着她的发际,让好闻的阳刚气息悄悄渗进她的四肢百骸。 “……”将头埋得更深,微微颤抖的小身子给了他明确的回答。 小丫头已深陷了。 “你一定会有意外收获的。”不动声色,悄悄将怀中人儿压进床榻深处,俊容上满含不可忽视的无限柔情。 啊,他的幸福时刻终于来了…… 层层纱帐,笼住了蔓延的春意。 属于有情人儿的夜,还长—— 第九章 “成、成亲?!”桃红的圆脸,顿时被抹上了一层赤霞。 “是啊。我说过,一等你十五及笄便要迎娶你过门,你没忘吧?”共挤在颠簸的马车里,贪恋地紧拥着已显小女人娇态的小小身躯,聂修炜柔柔轻笑,“六天前你才吃过寿面,对吧?” 为祝小丫头及笄,除在聂府热热闹闹地摆筵欢庆外,他亲自送阿涛回山村探亲,为的,就是让她同久未相见的阿爹阿娘、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团聚一番,共贺她十五生辰。 当然,他也“顺道”拜访了未来的岳父岳母,详述了两年多来与阿涛的种种,挚诚地表明了自己对阿涛的爱意。最后,恳求他们将女儿放心地交给自己,一生一世。 不过,作为一个即将抢走对方心爱女儿的毛头小子,他没得到一些什么好脸色。 在详细盘问了他的祖宗八代、家中营生,及察看了他的人品相貌后,阿涛所有家人一致保持沉默。 之后,便开始小声嘀咕。什么若女儿嫁人富贵人家,享福不一定,受气则可能;什么年纪太轻,若不懂得疼惜妻子怎么办;……一大堆的反对。最可恼的是,阿涛的弟弟竟说他聂修炜长了一对桃花眼,将来会命犯桃花! 天哪,一个七岁小儿懂得什么叫“命犯桃花”?! 就算经历过商战中的大风大浪,面对这些挑剔眼神,他心里还真的没底儿。 幸运的是,阿涛的亲人还算没再为难他,虽有些不太情愿,但终究允了他行跪拜大礼,正式承认他侪身半子之列。 呼,总觉是一场险仗。 而那个气得人牙痛的小丫头,则因为回了自家的地盘,只顾兴奋地闹翻天,对他的独自奋战不闻不问,将两人的未来,不负责地全扔给了他! 总算老天帮他,未来,已开始展现在他们面前。 “可不必那么急啊。”脸似烧了火,阿涛将头埋进他怀中,含混低声反驳。虽十分感动于他的郑重,亲自上门提亲,但原则性的问题,不能妥协。 在没学会雕玉之前,她不会嫁人的,哪怕是嫁给自己所爱之人。 “怎么不急?”他不高兴地哼一声,随着马车的颠来簸去,更加搂紧怀里的小身子。 不急?不急,他怎会硬起心肠催促阿涛又别亲人,早日随他返回聂府? 就怕阿涛家人回头悔婚。 瞧得出来,他们并不太信任他这个闻名天下的京城聂府大公子,怕他也会如别的富家大少一样,会三妻四妾娶个不停。他们允婚是因为阿涛替他讲了不少好话——看在阿涛快乐的份上。 哼,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商场上辛苦所树的诚信,也有不值一文的时候。 心愈来愈不安,阿涛爹娘虽允了婚,但在他没娶阿涛进门之前,变故恐依然存在。 所以,等不及返回聂府,索性在马车上解决人生大事,以免夜长梦多。 “我可告诉你,咱们的婚事阿爹阿娘可是同意了,你反对也没有用。”既然已成一家人,称呼上他立刻随了阿涛,也想——讨她欢心。 “那也不用这样急吧?”允了又怎样,又不是逼他们马上成亲。“干什么嘛!” “可我想早日给你一个新身份。”免得情路上再横生枝节。 “不用啦!”那就更不能急了!聂府大少奶奶的金交大椅,哈,躲还躲不来呢!一想到一旦被架上了那个位置,就得担起什么样的重担,她就头疼。 平日懒散惯了,早已习惯现在的生活,整日埋首雕玉啦,闲来赏赏玉雕呀,加上身畔有爱她的人——多美好的生活,才舍不得去改变。 “不用?”被她嫌弃的表情惹得有些恼火,“做少夫人有什么不好?那么尊荣的位子我只给你一人坐耶!你就这么懒呀?”岂会看不出她逃避的原因! 她本就懒散呀,所以才不想那么早成为少奶奶,让一大堆人拿着一大堆的府中杂务来烦她! “反正我不要。”头一扭,不想再理会那只又开始暴吼的喷火龙。 “不要?你不要什么?是不要成为京城聂府的少夫人,还是不屑成为我聂修炜的妻子呀?”火真的被点大了! “都不要!”发什么火?谁怕谁呀? “哈,不要!”仰头怪笑两声,聂修炜被这一句“都不要”激昏了头,抓出致命的法宝,“你人都是我的了,迟早还不是嫁我?你都不要?哼,行吗?” “你还敢说!”一下子用力推开他,拒绝他的怀抱,阿涛羞愤地一咬牙,“你没经我同意便强求了我,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当初由激情中醒来,才知事情已无法挽回,这口气正咽不下呢,他还敢拿出来再现?恨恨地哼上几声,“哼,嫁你也行,可我要那枚玉指环做嫁妆!你若能寻回它,我立刻嫁你,不然,死也不嫁!” 竟敢提那件事?当初哄她诱她,骗她看什么二十岁男子身体与她有何不同,她是知道啦,可也将自个搭了进去耶! 被人骗,是她平生最为痛恨之事! “你——”一下子被揪住短处,痛脚又被狠踩了一脚,只得磨一磨钢牙,咬牙忍下。 这下,再也找不出逼婚的原由。 玉指环一事他理亏在前,诱阿涛深陷温柔乡更不是什么英雄壮举——他无话可说。 “哼——”阿涛头仰得高高的,再也不想理会眼前这个无赖男子。 一时,狭小的马车空间里,再也寻不出一丝柔情蜜意。 快乐的探亲之旅,就此告终—— ——***$***—— “你竟然那样求婚?!”差点摔坐到地板上,聂箸文努力坐稳身形,咽下满腔的爆笑欲望。 “有什么不对吗?”灌下一杯烈酒,阴沉着俊脸,狠睇幸灾乐祸地亲弟一眼,聂修炜并不觉有什么好笑的,“她本就已成了我的人,早嫁晚嫁还不是要嫁我?我哪里说错了?”小丫头当初是闻言狠推了他一把,眼前这同血缘的人却是闻言几要狂笑。 “没、没错!”强压住爆笑的冲动,聂小弟力持表情严肃,事关自家小命,不得不多考虑一下后果——不过真的好难,“可你不该讲得那么理直气壮!”要是他,不扑上去狠咬那个理亏的人几口才怪!事关女儿家的名节哎。 “我理直气壮?”他怪笑一声,“你是没看到小丫头当时拒绝得多干脆!”他的男性尊严受创甚重,当然会恼羞成——呃,是口不择言。 “老大——” 无力地将头埋进宽大的袖袍里,聂箸文觉得无脸去见江东父老——有这么一位粗线条的大哥,着实颜上无光,“女儿家,再怎样也有属于女孩的矜持。你有求于人家,还敢摆出臭架子,理你才怪!你若想要成功,要好言相‘骗’才行!”待在小路痴身边也不是三五天了,怎连这也不懂! “骗?”心微微一动。 “对,就是‘骗’!女孩儿家都是吃软不吃硬,你若哄得她高兴了、心花怒放了,什么事也好说。”白一眼听入神的呆老哥,没什么好声气,“你当初怎样得逞,还不是靠一个‘骗’字?” “啊——”有一些些明白了。 “好啦,大哥,回清玉楼多哄一哄小路痴,我相信她很快就会答应嫁你。”不要再在他的美人坞喝光他的好酒了! “唉。”叹一口气,聂修炜又端起酒一饮而尽,“可她说要玉指环做嫁妆,我去哪里寻给她?”玉指环若能寻回,他何必至今仍三五不时地在府中大肆搜寻?不论花多大气力,总是无功而返。 偏阿涛又固执非常,说出的话从无收回的。 她既要玉指环做嫁妆,那么如寻不回玉指环,她是绝对不会嫁他的。 恨死她的小固执,又爱煞了她小小的固执! “玉指环?”箸文闻言差一点吓昏过去!忙力持镇定地再次确认,“那枚闹得你和小路痴差点劳燕分飞的玉指环?”天,不要啊! “就是它。”修炜苦笑复哭笑。 “小路痴还记着仇呀?”够执着喔。 “什么仇?” “呃,我是说,她不是气你随手丢掉了她送你的那枚玉指环?这都一年了,她还没忘呀?”差一点露了马脚! “若忘了倒是好。”他喃喃低叹,“头疼哪!”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引得桌上酒具一阵叮当作响,也吓煞了一旁心怀鬼胎的聂小弟。 “大哥,别、别气!”天,要不要将实话告之?冷汗涔涔下了后背——在这深冬之夜。 “我一直觉得不对劲。”聂修炜埋头沉思,没注意到神色怆惶的亲弟正在颤抖,“那玉指环怎就是寻不到呢?又不会飞,能跑到哪里。我总怀疑是有人故意跟我作对,偷捡了去却偏不告诉我!哼,若是真如此,这人最好不要我让查出来,否则,看我不将他剥皮拔筋再辗成肉酱!”阴沉的表情,伴着一阵杀气,扑向心中有鬼之人。 “呃,大、大哥,你怎会这样想呢!”偷偷擦一擦额上的冷汗,聂箸文强颜欢笑,“不然,小弟去,去向小路痴求个情儿,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看怎样?”他就知帮了阿涛那小狐狸,便是害了自己。 惟今之计,只有主动赎罪啦! 呜,那玉指环他也不是故意捡的!真真是天降横祸哎! “你去试试也好。”即使不成功,也能探探阿涛的口气。 “那我这就去!”实在没胆子再待在喜怒无常的老大身边。 “等一下!” “大哥?”发现他心怀鬼胎了吗? “去了讲话千万别冲动。”免得再落他一样的下场。 “放心、放心。”拔腿要逃—— “箸文——”修炜有些咬牙切齿。 “大、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以后不准再喊阿涛‘小路痴’!”总觉碍耳。 扑—— 聂箸文这次真的摔倒在了硬石上。 ——***$***—— “实言相告?”杏眸一眯。 “对、对,你气了我大哥这么久,也该消一消火气了,是不是?”小心翼翼,聂箸文仔细地偷瞄阿涛神色。两个都得罪不起哪! “是又怎样?”阿涛又埋首雕玉中,平静的模样,如同以往。 “呵呵,大哥爱你爱得要死,你干脆嫁他,凌虐他一辈子,多合算!”只要他能脱离苦海就好。 “不嫁他,我照样能如你所愿。”想绕她,哪里那么容易! “呵呵,”干笑地抹一抹头上的冷汗,聂箸文恨死这看似单纯的小狐狸;“阿涛,其实说穿了,你这样有恃无恐地欺压大哥,还不是因为他爱你、宠你?你想一想,倘若有一天大哥不再宠你爱你,你该当如何是好?”只怕什么也没有了! “你这样看你大哥的?”她想也不想地反驳一句,可心中却微颤了一下。 “当、当然不是。我只是假设而已、假设而已!”这话若传到大哥耳朵里,不就成了死罪一条?因为这跟挑拨两人关系没什么两样! “哦。”她淡淡地应一声,知聂二少并无恶意。可,若大公子真有一天会厌了她呢? 就如箸文所讲,她之所以有恃无恐,之所以敢同聂修炜斗气、记小仇,凭得,无非是他对自己的宠爱。因为他爱她、宠她,才对她的所有一切包容有加。 若没有了他的爱,她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耀武扬威的? 没有了他的爱,她什么也不是,也什么都——没有了。 浓烈的爱,将他们紧紧系在了一起。可这分看似炽热的感情,能持续几时?一辈子,可以吗? 惟一能证明的,只有时间。 懒散的性子,遇到复杂的问题,照旧闭着眼混过去,不去理它。 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我才十五,他也不过二十有一,急什么呢?”她咬唇低语。年纪尚幼的少年儿女,能紧握住手,相扶到老吗? “阿涛?”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 “三年吧!三年后,他若仍爱我、宠我,我便嫁他好了。” 三年,一千个日日夜夜,应足够了。 足够两个少年儿女相依相偎,足够两个相爱之人寻找契合的平衡点,足够他们静下心思考,他们,真的相爱,可真的能牵手一生一世吗? “还要等三年?!”疯啦?“你们有什么心结吗?成亲不过是一个仪式,何若再熬上三年呢?”有什么,成亲后再慢慢谈不行呀? “是啊,成亲不过是一个正式的仪式,有什么用处?现在我同他没成亲,可生活得也很开心啊。” “天——” 聂箸文再一次跌倒在地,他几要痛哭失声,“你们两个干什么呀?”一个想成亲想疯了,因为想确定所有权;一个打死也不想成亲,因为——懒! 阿涛眯起杏眸歪头瞅那个趴在地上狠捶地板的年轻男子一会儿,不解地摸摸头,复又持起刻刀,埋首她心爱的雕玉中去。 想不通、想不明的,不去想好了。 嘻—— 偷弯起的笑唇里,溢出轻轻的开心。他爱她,所以她继续欺压他好了。 ——***$***—— 三年后。 “成、成亲?”微微顿下雕刻的刻刀,红润的圆脸上,杏眸困惑地一眯,一颗心,依旧浸在雕玉世界。 “你不该又忘了吧?”威胁性十足的霸气男子愠着万千恼怒,俯低身子贴近女子,低吼,“你说三年后我若依然爱你,你便与我成亲!” “是——吗?”一心埋头雕玉的脑子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模糊印象。 “阿涛——”挫败地叹了口气,双臂搂住小女人,聂修炜深感无力,“我求求你,不要总整日地雕啊雕,偶尔也多瞧我一眼,成吗?”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让他淬炼得更加成熟,而阿涛——除了身高略长了些,勉强够得着他的肩头,且更痴迷于雕玉之外,其他,一切依旧。圆圆的脸庞照样圆得可爱,羞涩的一笑照旧像极了孩童,气恼困惑时依旧是眯眯杏眸、摸摸头。 三年,好像从她身上寻不出一丝岁月的流痕。 “我每日看你看的还不够吗?”扔下刻刀,转身投入照旧为她而敞的怀抱,将头埋进他的心窝,她含糊低喃,“再看怕要你会烦了。”踮起脚尖,双手搂住那硬实的颈子,红唇轻轻吮上他的。啊,不能再多看他一眼了!每望他一回,心便更下陷一层,总觉那爱怜地凝视着她的双眸里,有比雕玉更能吸引她的东西,引她忍不住一看再看。 “我永远不会烦你看我,你明知的。”怜惜地抵在红唇上,聂修炜叹息地吻了又吻。就是这一份无言的亲昵,诱他再也不想离开她哪怕一分一刻。 “嘻——”红唇不由漾开柔柔的笑花,被他贪恋地吮了去。 “成亲,嗯?”沉静的男性气息,带着隐不住的深切渴望,深深吻给她。 “嗯——”有些意乱情迷,迷离的灿灿杏眸被紧绞在那幽潭的无语凝视里,清楚的意识,逐渐深陷。 “明日?”健壮的双臂稳稳托起她愈发甜美的柔软娇躯,逼她承受他再也忍隐不住的饥渴重吻。 “唔——”模糊的意识,只紧紧攀附在领她飞翔的激吻里,再也分不出一丝心神听他低语, “那我——” “阿涛!你完了没有?”门“啪”的被一脚踹开,兴奋的年轻男子突兀地蹿了进来—— “呃……”盈满一室的火热,告诉他,他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啊——”迷离的意识一下子苏醒过来,飞快地将燃火的圆脸埋进紧拥她的人的衣衫,再也无脸见人。 “呀——”恨恨的磨牙声重重响起,青筋皆爆的男子狠狠将激火的视线射了过去。 该杀的聂箸文!!! “呃,哈哈,呵呵,”硬着发麻的头皮,聂箸文边咽口水边悄悄后移,“我,我,对不住、对不住!” “你来干什么!”修炜忍不住重重爆吼过去。该杀的,他等了多久,才等到阿涛允婚的这一刻! “我、我,我……”冷汗,一颗一颗如珠串般奔下他的后背。 “你是来结巴的?”识相一点,马上给他消失! “我,我——”偏偏扫到一样东西,原本要识相地逃窜的人立刻不识相地急切一喊:“我是来拿东西的!” 气血一阵翻腾,险些咬碎一口钢牙,聂修炜咬牙道:“拿什么?”非要现在拿,看不见他们正在干吗? “那、那个——”手指飞速地一点。 顺着指向扫过去,他与阿涛身后的桌上,是阿涛正在雕琢的玉雕。刚才他一进门只顾与阿涛讨论关于成亲之事,根本没注意小丫头正在雕些什么。而今一眼瞥过去—— 那是一尊——人像?! 利眸危险地一眯,恨瞪那尊人像一刻,才凶爆爆地转回视线,硬扳起深埋在他胸间的小脸,“说,什么时候开始雕的?我怎毫不知情?你们瞒我!”甚是气极。 除了不得不出府洽商公务,他几乎将所有时间全粘在了小丫头身边,审账时巴着她,会见访者时扯着她,吃饭在一起,晚上人眠怀中更是少不了她的小小身躯!没道理掌捏不住她的一举一动,不知她现在正专攻什么! 三年,由拙到巧,阿涛雕玉之技进步虽缓,却一步一步踏实走了来,由最初的盆景果瓜,雕到近来的鸟兽,形似,神也开始显出,雕刻之技,已是可以出师了。 但却从没听她计划过或说过要雕人像的! 并不是反对她雕人像,而是他有一个小小心愿,希望她所雕的第一尊人像,像里是他。 这分小心愿他不知对阿涛说过多少次,阿涛虽没明讲要成全他,却也没反对,只是笑。 而今,哈哈,他的愿望看来落空了。 细瞅一眼那尊玉像,他冷冷盯着那灿灿杏眸,“你雕的人像竟然不是我!”有一些伤心,这些年来,难道他所付出的还不够多,难道他的深爱还没让她感到心安,她的不安还在?!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恨恨地将头一扭,不料想又对上了那尊玉像,像中男子年轻开朗,唇畔带有轻笑,似含嘲弄,又似带有一丝少年的调皮,一手倒背身后,一手持书扣于腹间,身着飘飞长袍,迎风而立,一头长发高束头顶。 这是聂箸文。 他气恼地顿开目光,不想再细看,只冷冷一笑,“阿涛,你雕玉之技真是大有长进!连箸文十五六岁的模样也能雕刻得如此传神!你是不是将他看得太多了?”微微的酸涩,开始在心中酝酿。本以为箸文和阿涛走得很近是因为谈得来,看来,他们还真谈得来! “大哥!你讲什么话!”门旁的聂箸文一下子脸色白起来,“这玉像你看清楚了,这明明是——”一只小手却忽然揽在他唇前。 “阿涛!”聂箸文不解地望着她,干吗不让他跟大哥明说?他可不想害两个人又闹别扭。 “阿涛!”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可当望向空空的怀抱时,聂修炜又恼起来,“你没忘记,你是我的女人吧?跑到箸文怀里做什么?你死心吧,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所以,不用再想其他男人了!” “大哥!”讲的什么疯话呀!箸文张嘴,却又被捂住。 “叫我做什么?你还不抱‘你的玉像’走!在这里让一个女人为你意乱情迷,很高兴?噢,可你别忘了——”手愤然指向“那个女人”,“她是你大哥的所有物!”属于他的小小手掌竟贴在别的男人嘴上,一下子怒火占据了所有心神。 “大——唔!” “停——”小小的手掌猛地凭空一挥,阿涛圆脸上竟浮出一朵淡淡的笑花,威胁地朝聂箸文眯一眯杏眸,噤他再度开口,再慢慢转身,迎向那快要喷火的暴龙,轻轻耸一耸肩,“你吃醋,对不对?” “呃……”喷火暴龙如被猛淋了一桶冷水,她说的没错,可—— “大公子,”轻柔地唤着生气时才有的称呼,阿涛挑挑眉,“你眼力好,口才也挺棒的,噢?”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哼一哼,只顾气恼,没有听到危险的脚步声已传来。 天哪!大哥又讲的什么话!聂箸文无力地垂头。 “只可惜你的想象力不够好。”没被刚才的话伤到才怪!不过,看在他又吃醋又粗线条的份儿上,话就当作耳边风,听过算了,虽然他吃醋吃得没道理,但——嘻,他爱惨了她耶! “什么意思?”瞅着那个眯着杏眸的小女人,心中没来由的一荡,他,是不是错了? “意思就是——刚才你提议的成亲之事,”轻轻地再耸一耸肩,“再推后三年再谈喽!”哈,正愁没理由往后推哩。 “什么?!”轻柔复轻柔的一句话,却引起惊天一声暴吼,“你开什么玩笑!”他好不容易提心吊胆挨了三年,多么不易才盼到这一刻! “我说——”小小的声音,试图插进去。 “算啦,今天的事算是我错!行了吧?我向你和箸文赔礼成了吧?”天大的事也要放到一旁,阿涛的允婚才是最重要的! “怎会是您大公子的错?”不解地摸摸头,阿涛笑得好开心,“明明是我的错哎!该赔礼道歉的应是我,对吧?” “请听小弟——”依旧没人理聂箸文。 “阿涛!算我求你,好不好?我知道我今日讲的有些过分,不,是太过分!可那也是因为我爱你,你明知道的!”他懊悔地握紧双拳,知今日他一时冲动,却又偏偏被阿涛趁机利用,哦,这尾小妖狐! 知他这次求亲又怕是竹篮打水了!可他真不甘心哪! “我知道啊。”她慢慢步回他怀里,“所以你以为这玉像中人不是你,便一时昏了头,胡乱猜疑。” “那么你是不怪我了?”大喜,只听入后半句。 “我怪你干什么?你爱我所以才会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呵呵,顺便帮了她一个小忙。 “那咱们的婚事——” “再过三年喽!” “阿涛!” “干吗?”事不关己地挖挖有些耳鸣的耳孔,阿涛仰首望他,“或者,再过五年?”杏眸一眯。 “算我败给你!”恨恨地转过头,知他无力回天。 恨哪,恨哪! 这尾小妖狐! 三年来,他一直寻找机会,要阿涛允婚,可这小丫头偏固执得紧,一直死咬三年之期。 好吧好吧!三年就三年,反正他已抱得佳人归,日日夜夜地守在身旁,成不成婚无什么大的差别,因为他们早已是有实无名的夫妻啦! 正式迎娶阿涛进门,只是想名正言顺地时刻把小丫头抱在怀里而已,他不想让任何人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他的宝贝! 可叹,他的小丫头、小女人一心只埋头于雕玉,才没心思替他着想一番。夜夜拥着小女人入睡,却又得时常应付那些麻烦的媒婆上门,他有口难言啊! 毕竟,在这天子脚下,伦礼之教依旧横行,想不畏世俗,哪里那样简单! 他有心爱的女子了,却又不能将她摆给别人看,他头痛得很。 可,三年之期终究到了! 可,却又被小女人抓住机会混了过去。 再三年!他会不会头发也等得斑白? 咬牙切齿地狠盯一眼那个依旧畏缩在门口不走的罪魁祸首,好想——一脚踢出他去! 痒痒的脚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踢脚的一刹那,却见那罪魁祸首一指点着桌上的玉像,摇头又眨眼。 他知阿涛雕的是箸文!用不着再威风一番! 恨恨地,却又好奇地再扭头观那玉像。 十五岁的少年,迎风而站,面带嘲弄之笑,衣袖微扬,头上长发束起,身前手扣书册—— 长发束起!手扣书册! 这下真的懊恼得想一头撞死了! 十五岁的聂箸文从不会注重仪表地乖乖束发的!少年的聂箸文只顾到处寻美,哪里有空读书! 这玉像中人明明是他——聂修炜! 哦喔,一切,全是他自找的! “看清楚了?”将身畔人一切表情全看在眼里,阿涛挑眉。 “清——楚——极——了!”纯粹是自找苦吃! “明白我为何又将婚事后推了?” “明——白——极——了!”因为他太暴燥,因为他还是不够成熟! “阿涛,你明知我只在你面前才会这样的!”外人面前,他沉稳至极,儒雅至极,谁不夸他风度翩翩?谁不知他完美无匹?! “啊,我的荣幸!” “那你——”为什么还不快快将他占为已有? “谁让我懒啊。”叹叹一笑,似有无限感慨。 “你,我——” 败给她。 就知她是因为懒得担起聂府少夫人的责任,才无赖地将婚事一拖再拖。 “你爱我。”她讨好地送上漾笑的红唇,诱他沉沦。 “你也‘吃’定了我!”气,偏偏又无力抵抗那致命的诱惑,只得恨恨地吮吻上去。 “三年!三年后绑也要绑你拜堂成亲!” “唔——”在他不住重吻下,努力分出心神,“再说啦!”无声的话语全消散在了他的唇里。 呵呵,能拖便拖啦! 咽咽口水,这次识相地悄悄退出门外,好心地帮他们关好门,将一室的干柴烈火留在门内,任他们自去燃烧。 “看来,还是画上的美人儿们比较让我开心。”他喃喃自语,“成亲,太可怕了!” 他还是回美人坞赏美人图好了。 第十章 五年后。 “你好奸诈!我怎从来没发现呢?” 凉风席席,深秋的聂府花园里,依旧万紫千红,花潮似锦。 院角小亭的一隅,两人隔桌而坐,一动一静,甚是对比鲜明。 “我奸诈?”微微眯起杏眸,面容平静的年轻女子挑挑眉,轻声抱怨,“怎不想想你自己有多坏?我和箸文费了多大气力,才将玉指环一事瞒了修炜九年。”就算小小一枚玉指环不甚起眼,可在聂府大龙头九年来不遗余力、隔三差五的搜捕下,想安全隐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呵呵,可这下好了! 眯起含怨的杏眸,狠睇一眼对坐的依旧一身书生打扮的人,“伍先生,你干吗也插上一脚,将玉指环藏身处泄露出去?”何况是泄露给了那个被瞒了九年,一直致力寻找玉指环的人? 呜,害她被追杀! 这次,怕再也寻不出不成亲的借口了。 “我是看大公子太辛苦的份上。”被称做伍先生的男子忍不住轻笑,“大公子那么爱你,你痛痛快快嫁他好了,为什么却老将婚事一拖再拖?” 甚至在两年前,跨出花轿、即将拜堂那一刻,又悔婚不嫁了。 除摆了上门庆祝的大票人马一道外,为京城聂府也留下了一则小小传奇。 不大不小,这则传奇已在京城悄悄流传了两年,名扬天下,完美无俦的京城聂府大公子,被新娘子临阵退婚了!成为大众百姓的饭后笑谈。 “我懒嘛!”第一百零一条理由。 “于是,拖我下水?”指指桌上的一叠账本,身着白衣的伍先生也挑眉一笑。 “伍先生,您贵为聂氏布庄的总账房先生,这些府中账务对您来说,不过小菜一碟,我不找你找谁?”且她的理由再正当不过,“还有,别忘了,这京城聂府的二少夫人宝座,非你莫属哟!”她竖起食指,一摇一摇的,笑得好不开心。 “我想我真的看走了眼。”无力地耸一耸肩,白衣先生苦笑,“我初见你阿涛姑娘时,以为你平实,少言却又待人和蔼可亲,纯真善良,所以放下了一切戒心,一心一意交你这个朋友。” 忆起初人聂府时,满怀戒心,从不与他人亲和,一直以冷淡的性子疏离着所有人,也防备着所有人。却在头一眼看到这位少言单纯朴实的阿涛姑娘时,便放下了一切疏离戒备,真心喜欢上了这位姑娘。 可如今看来,啧,他伍自行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枉费了他二十几年的看人功力,全栽在了这姑娘的手里,被她瞧穿了真面目! “我们是朋友呀!”温吞吞地一笑,阿涛吃准了这位白衣先生面硬心软的性子,“不但是朋友,以后还是好姐妹呢!虽说你略长我一岁,可论辈份,你嫁了箸文,我便是你嫂嫂,你呢,就是我弟妹。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帮我挑起聂少夫人的担子,很合情合理的。” 没错啦,这位看似平凡的白衣账房先生,便是京城聂府二少的未来亲亲娘子嘛! 至于这伍先生为何女扮男装,爱美成癖的聂二少又怎样栽倒在她的脚下,则是另一个故事了。故事的开端、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 她阿涛姑娘关注的重点便是结局。 “你好奸诈。”说来说去,伍自行只能叹笑。终于明白聂箸文为何将玉指环一事偷偷讲给她听。多一个垫背的难兄难弟嘛! 摊上这么一位看似单纯,实则奸诈的小狐狸做嫂子,确是有些无力翻身——被欺压的。 “你同意好啦!”才不管她说什么,重点是她终于能不再担心聂府少夫人的重担,能轻轻松松允婚了! “我可以说不吗?”已经被吃定了! “当然不可以。”阿涛满意地笑眯了灿灿晶瞳,“只要你嫁给了聂家老二,便一定要替我担起聂家少夫人的挑子。”认命好了。 “若我学你一般,不嫁呢?”才不想甘心认输。不是怕担起聂府当家主母的重任,那对于从小便悠游于繁多商务的她而言,确是小菜一碟,而是不愿意就此乖乖屈服在这位姑娘手下,从此无翻身之力。 哈,她又不是聂府兄弟! “呵呵,别做梦了,你以为你家未来相公会同意吗?” “就算他不同意,又能奈我何?他还能用强?”只怕他没那个胆量! “他爱你爱得要死,自然不会用强逼你。”否则,她也早被修炜强拖拜堂成亲了,掩唇贼贼一笑,“可你莫忘了,箸文可是鬼心眼多着呢!”一只老妖狐,想抓心爱的女子人洞房的法子多着呢,太容易了。 “我才不怕他。”伍先生轻轻哼一哼。 “是,你当然不怕。”耸一耸柔肩,阿涛云淡风清地下个定论,“可你还得替我扛起聂少夫人的担子来。”呵呵,她只要这一点,其他,不需要她操心。 “反正,你大姑娘赖定了我。”莫之奈何。 “好说,好说。”她胜利地举手一揖。 “恐怕不太好说吧?”自大公子终于抓住了玉指环后,阿涛姑娘便一直处于逃亡之中,至今已一个多时辰了,料想大公子也快追杀过来了。呵呵,现下该她伍自行偷笑了! “什么意思?”有些再逃的冲动。 “你瞒大公子玉指环一事,还一瞒九年!怕这一关不好过吧?”头痛了吧? “是啊,真有些头痛呢!”干笑着摸摸头,年已二十有三的年轻女子圆脸上偏又含着孩子稚气,“吓死我了,我倒真怕他会火大地揍我一顿呢。”揍,当然不会,但黑沉着脸,二话不说地架她拜堂、一言不发地狠狠欺负她直到下不了床——倒有九成可能。 因此,一知东窗事发,她立刻开始安排后路。 “哦?大公子会舍得?”她假意同情地笑,却终于明白箸文为什么大呼痛快了。看着一脚踩在自己头上的恶人终于遭了报应,真的很爽呢。 “不过,幸亏我早有准备!”她才不会傻傻地让人偷笑呢。眯眯杏眸,嘻嘻笑着,弯腰从桌下提出两个包袱来。 “你不会要偷溜吧?”但看那包袱形状,便知里头不是装有衣物。 “我有那么笨吗?”偷溜,然后被逮,罪加一等,她会那么傻吗? “那这是——”好奇心大起。 “用来灭火的啦!”洗一洗未来相公的冲天心火。 “灭火?!只是大公子这次气得甚重,怕没那么容易被抚平。” “哪,你看。” 动手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两尊白脂玉雕成的玉像。 一尊玉像中人物年纪尚轻,约十五六岁,面含嘲弄之笑,长发束顶,手握书卷迎风而立。 一尊玉像中人物年纪则稍长,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含柔情,唇畔有笑,一样的长发高束,手握书卷迎风而立。 两尊玉像人物均面貌俊美,有着八分的相似,犹如一人的少年青年两相对应。 只是,细看之下,年少的玉像雕刻稍显粗糙,只雕出其形,无多少神态,而年稍长的玉像则神形雕刻得栩栩如生,雕功精细,实为上乘之作。 “这尊我见过。”手指点一点稍显粗糙的少年玉像,伍自行点头,“它一直摆在箸文书房。” “对呀,它是我十八岁那年雕的。”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涉足人像雕刻。 “箸文说,就因为它,大公子醋意大发,而阿涛姑娘你则乘机再次延后成亲之期。” “啊,他都告诉过你。” “说过一些。他说大公子一时看走了眼,以为像中少年是箸文,发了好大一顿火气。”结果,却后悔莫及。 其实,聂氏兄弟只相差一岁,容貌十分相似,府外之人误认者不在少数。 “是啊,叫我顺便又寻得了延期成亲的借口。”呵呵,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一直想问问你大姑娘,除了懒挑少夫人的担子,你一直拒婚的缘由到底还有哪些?”因为懒,哼,少用这个借口搪塞她! “啊,你眼很利哦。”果真不能小看。 “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那便要从这尊玉像说起啦!”指一指少年玉像。 “那年,我十八啦,早已知修炜真心爱我,不须再用时间证明我俩是否一辈子不离不弃了。可是,我每次见到他在外人面前的成熟沉稳模样,就为他心痛,他那时才不过二十出头,偏要压抑自己的真性情,何苦呢?于是我请箸文画了他十五六岁时的年少模样,那时他尚未接手府中事务,整个人年少快乐。我便照着图像雕了这玉像,原本是想劝他不用整日那样累人地带着面具见人,偶尔发泄一下少年的轻狂,放松一下也好呀!” 她怜惜地一笑,“本想给他一个惊喜,可他见了玉像却先发了好大一场火。”害她好意泡了汤。 “大公子不是当下就向你赔过不是了?”阿涛偏摆起臭架子,乘机悔婚,“我还是不明白。” “那时,我便想,等他哪日懂得我的苦心了,我再嫁他。”结果便这么过了五年。 “大公子其实并不累。”伍自行多年身在商场,对人看得甚透,“身处尔虞我诈的商场,并不适宜用真面目示人,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后来我渐渐懂啦!”才知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那为何还不嫁?” “因为我在等我能配得上他的那一天。” “配得上他?” “他那么完美无俦,是天下鲜有的奇男子,我若太过普通,岂能配得上他?”非她自卑,而是因为爱他,才要努力上进,为的,是不想让外界的人说他,那么一个人间风却娶了一只小灰雀! “可他偏偏爱你,不是吗?”爱情本就没有道理,爱就爱了,才不关什么配不配得上。 “是啊。”她柔柔一笑,轻抚桌上年纪较长的那尊玉像,“这是我才雕好的。你看,他唇畔含笑,笑得多轻松;他眸中带情,情又有几重深,他是真正的男子汉啦!”再也不是那个行事冲动的涩少年。 “要亲自送给他?” 她听箸文说过,阿涛将一气之下少年玉像送了箸文,这几年阿涛虽雕过不少人像,偏死也不肯再雕一尊送给大公子,也从没再次雕过大公子的人像。 “对啦,这次我能不能安全逃脱,全靠它哩!”只盼能阻一阻修炜的滔天巨火。 唉,说起来,修炜也二十八九了,可性子并没多大长进,一样如五六年前那般,恼她、气她,吼她,时常因为她过于沉迷雕玉冷落了他,而发一发孩子脾气。 可,他更爱她。 嘻,笑弯了灿灿杏瞳,一颗心,尽陷在柔情里。 ——***$***—— 沉寂的清秋之夜,星点闪烁,新月如钩。 拥着小女人静静立在漾波湖畔,观那清波中银辉点点,随着轻拂的夜风,深蓝的夜幕,全映在了那漾漾水中。 转眼,五年。 五年哪! 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却似弹指一挥间,教人无从留意,便似漾水般从指间滑过。 更是无法拦阻。 叹,岂是一声长叹可以慨之的? 五年,他已二十有九,即将三十而立,成熟、稳重,世间的一切皆握在掌中,再也不是什么暴躁少年。 一切都变了,一切似乎又都没有一丝的改变。 倚在怀间的女子,依旧是圆圆的脸宠,依旧笑得羞涩,依旧少言内向,依旧无措时摸摸头,依旧固执得像个孩子。 一个孩子气的女人。 可那芳柔的娇柔躯体,却又时时散发着成熟女子的丰韵,诱引他一再沉醉。 与她争论,和她斗气,同她吵闹,五年,如同以往,吵吵闹闹;宠着她,溺着她,陪着她,爱着她,五年,增了更多的柔情,添了对她数不尽的眷恋。 “终于想成亲了?”俯首吮上那丰润红唇,他低声叹笑。若不是伍自行帮他一把,助他寻出那玉指环,恐一时还不容易扛她入洞房。 两年前,他曾好胜心起,硬架她上了花轿,费尽心思逼她成亲,结果,在拜堂前一刻,她以玉指环尚未寻到为由,硬是耍赖哭闹,无奈之下,被她又一次逃脱了。 “是啊,谁叫你寻到了玉指环。”她含恨地抱怨。 “还敢再提?”想起自己竟被一瞒九年,便觉好恼,想狠骂她一顿,偏又舍不得,再见到她所雕的玉像,就再也气不起来。 因为,她亲手为他雕琢的玉像中,含着她无尽的柔情。 “小狐狸!”只能报复性地加重他的炙吻,吻得她喘息连连,吻得她意乱情迷。 成亲,其实不太在意了。 她想了,自然好,不想,便这样过下去,也好。 五年的漫漫长途,早已淬炼得他风雨不惊。只要他的小女人开心就好,就算没有举行那一堆礼仪,没有正式诏告天下,又怎样?他的小女人依旧是他的,一生一世,永不会变。 可乍一听闻小女人终于颔首,肯允婚了,心,还是悸跳得厉害,还是让他欣喜若狂。 因为,这代表了小女人终于将心完全交付于他了!十年的你追我逐,终可暂告一段落,也只是暂告一个段落而已,因为,他从今往后的生命中里,与小女人的拉锯战,依旧会随时上演。 啊,他好期待。俯首沉浸在那醉人的柔情里,他低低轻叹,将所有的感情全悉吮吻进他小女人的唇里。 嘻——孩子似的轻笑从他心底漾起。 怜惜地轻叹复轻叹,拥紧开心而笑的小身躯。 一生一世,栽在了这小女人的手中。 清风碧湖,新月星辰,拥着心爱的人,几乎就想这么地久天长下去。 可,该问的还得问。 “箸文说,自行他还没娶过门,你已经在欺压人家了?”恃宠而娇的小丫头! “没啊,”阿涛眨眨杏眸,满脸的得意,“我只是将聂府的账务送她了而已,谁叫她戳破我的老底儿,将玉指环的藏身之处告你?”害她不得不答应成亲。 “我可是感谢伍先生。”即使已知伍自行是女子,聂府中人也依着习惯如此唤她,“若不是她好心,我看我一辈子也寻不出玉指环,更别想架你入花堂了。”依小女人懒散又爱玩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嘻,入花堂又怎样?反正你已抱得美人归了。”她感叹地吁一口气,“我多可怜,十四岁上就被人偷‘吃’了,还不能反抗!”说起,就气。 “好啦,我那叫情不自禁是不是?这也说明你小丫头太诱人了。”笑着安慰气嘟嘟的小女人,“哪,我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除了你,我可从没抱过其他任何一个女子。”他可很洁身自好、冰清玉洁的。 “那本就应该的呀!”聂氏兄弟皆是正人君子,从不入烟花柳巷,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有这样痴情的男子爱你,你没有感动吗?”在这大明朝里,三妻四妾太过平常,能如此钟情珍惜一个女人一辈子的男子,实在太稀有,“不表示一下?” 他最爱逗这小女人。 “拿来。”推开小小手掌,他的小女人笑睨他。 他一笑,知她心意,伸手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她要的物什来。 那枚玉指环。 含有黑斑杂质的玉指玉,散着莹润的柔光,不甚浑圆的形状,却依旧是他的珍宝。 她执起那修长的大掌,两指轻轻拈起玉指环,缓缓地套入他的中指,冲他抬头一笑,十指交缠,与他紧紧相握。 缘由玉起,因玉结缘。小小的玉指环,系着他们的一生一世。 因着那句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