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婴》 第一章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这样的好日子,实在是适合喝上一点点老酒,再去郊外骑骑马、散散心,倘若累了便倒卧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之中,小小地眯一会儿微醺的醉眼儿。 “你说你叫什么——小哥?”斯文的男子话语蓦地打断了她的青天白日大梦,没有一点愧疚地将她从美好的向往中扯了回来。 “冯婴,小的名唤冯婴。”她面不改色地抱拳,笑嘻嘻地点头哈腰,一副巴结讨好的狗腿模样,“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您喊小的一声小冯就行。”啊,她生平最最爱看的美色啊! 本就眯得细细的凤眼不由眯得更紧了起来,满足似的笑同时挂上了弯弯翘起的细白唇角。 “冯婴。”似是没听到她巴结讨好的赞誉之词,年过而立却依然保持着玉树临风俊秀青年面貌的管家老爷吹吹笔尖上的墨,在纸上写下“冯婴”两字,不觉皱了眉头。 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呃,抬头再瞄一眼束手弯腰站在桌子前有些矮小到让人惋惜的小个子,他放轻了语调,不愿再伤这小兄弟的自尊。 “婴?真的是婴孩的婴?” “是!”也不知是习惯了别人对她姓名由不敢苟同、再到对她即使与时下女子相比也矮瘦了许多的身高的惋惜,还是生性就迟钝,根本没听出别人的话是好是赖来,冯婴依然笑嘻嘻地,甚至还很自豪很得意地伸出细细的手指来,点一点纸上自己的大名,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是开心的笑容,“婴孩的婴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一个字啊!人这一辈子之中,什么时候是最快乐无忧最自由自在最随性的时候?是少小孩童哎,是什么也不懂却又什么也根本不用去懂的婴孩哎!”她陶醉似的仰首轻轻叹了声。 婴儿不知愁滋味,爱笑便笑,爱哭便哭啊! 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美好幸福的日子来,细细眯起的凤眼里忍不住就想要淹出水来了。 “——你说的是。”看又黑又瘦的少年如此的——模样,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不得不点了头。 “我没法子,只过了数得过来的几年开心无忧的日子。”开心的小尖脸上开心得意自豪的神情又突然消失掉,转而是很无奈很伤心的悲哀表情,“人这一长大呀什么烦恼麻烦也就接踵而至了,再想自由自在啊、随性所至啊、什么也不用去懂啊——是一万个不成的——”无限唏嘘地叹了声,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垮得几乎让人不忍心再看,“我能怎么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只好不能再自由自在、再随性所至、再什么也不用去懂——人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可总算上天垂怜,让我姓名中还有个‘婴’字,也算是一点点安慰——” “——小冯,你说的的确是。”不忍再刺激这小少年脆弱的心灵,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爽快地运笔如飞,很快便写好了卖身契文,很和蔼地对着少年道:“小冯,你可要考虑好了,你年纪才不过二十,正是人生正好的时光呢——卖身三五年也就够了,其实不必一下子卖断一辈子的——” “我身无长物,到哪里也是一样!反正也是卖身一辈子,但卖到哪里至少我能决定——好心的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您就大发慈悲收留了我这没爹少娘的苦命孩子吧——”哀戚戚地,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是悲悲切切的凄凉苦笑,“要不然等我欠了债的那些人找上了我,我只有去卖给青楼了——” “小冯——你按手印吧。”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再也抵不住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的悲悲切切,恭敬地奉上朱砂印泥,承认自己曾自诩为坚强冷酷更胜自家主子的心灵其实也很是有软弱的时刻的。 “谢谢,谢谢!”笑嘻嘻的无忧表情在听到这几字后马上重新回笼,冯婴想也不想地立刻将右手大拇指按上鲜亮的朱砂印泥,再狠劲地按上了自己立志要卖身一辈子的白纸契文—— 哈哈,这下子,看她们还如何逼自己回楼子去继承莺莺燕燕的家业! 不起眼的小尖脸上,再也隐忍不住的得意笑容,在瞬间填满了又黑又瘦的脸庞,灿烂得几乎让四周的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笑得如此灿烂,就算真的是—— “红晕楼不是正要举办选亲大会吗?如果这小哥去参加,说不定真的就是他了呢。”站在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身后看热闹的几个年纪不大的家丁,盯着随人蹦蹦跳跳地进府去了的小少年,忍不住地偷偷流了流口水。 呜,不要说是女人,就是他们,也会忍不住拜倒在这小兄弟的灿烂笑容里啊—— “什么小哥!她其实是——”却在众人的目光聚过来时,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眯眼一瞪,改口骂道:“你们没事做是不是!大人就要得胜回朝,你们还不赶快准备去!” 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脸色一变,简直比风云变色还要风云变色,只听“哄”的一声,围桌看热闹的众家丁们立刻如炸窝的鸟雀一哄而散,转瞬溜得踪迹全无。 看来有变脸绝技的奇人异士不在少数呢,先不说刚才说笑就笑得比太阳还要灿烂还要耀眼、说悲就立刻悲得天地无色的小冯兄弟,单是他们这关府长得比主子还要俊美的管家老爷,一旦拉下文质彬彬的玉树临风样,那恐怖的相貌简直可以去跟地府里的判官老爷一较高下啊—— 权衡利弊,他们还是去找刚刚那位又黑又瘦宛如小猴子的小冯兄弟去套套近乎好了—— 熙熙攘攘的一群鸟雀乱轰轰地往府后马厩跑去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儿家,你这样处置觉得妥当吗?” 惟一还敢不惧、有着精彩绝伦的变脸绝技的管家老爷此时恐怖相貌的,是桌侧坐着的账房先生,枯老的手指颤微微点上那卖身契文上的鲜红手印,扬眉,睨一眼扬扬得意的管家老爷,他耸肩:“咱们府中的马厩可是向来不许外人接近的。况,伺候数十匹烈性战马的劳作,对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家来说,似乎也太重了吧。” “可那也是最能保全身世的地方啊。”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优雅地伸手托腮,微启唇笑一声,“她隐瞒身份要卖身进这京师中保卫严密几乎快赶上大内皇宫的铜狮关府,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其拒绝了她少一事,倒不如将她纳进府邸来,权当是无聊时的消遣看一看戏耍罢了。” 唉,谁叫这府太大,可好玩的事却那么少呢! “无聊时的消遣吗?”年过花甲的账房先生沉吟似的笑一笑,将那页卖身文契细细叠好收进衣袖,“只要不玩出祸来就好。” “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想造反也怕是不成的。”京师铜狮关府呢,府中的高手多不胜数,难道还怕这么一个调皮的小女子会闯出什么乱子来? 哈,不要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这小姑娘虽身有烦恼,却与咱府无关,更不像是什么心怀叵测之人。”账房先生摇头,直觉否认了对小姑娘的猜测,只笑道:“阿飞,我是说你呢。” “我?”保养得宜的光洁手指诧异地比上自己的鼻子,年过而立却依然保持着玉树临风俊秀青年面貌的管家老爷关飞好笑道:“我有什么麻烦?” “我近日似乎听了一则小小的传言呢。”账房先生站起身,舒一舒衣袖,“尊夫人似乎闺怨颇深呢。”说罢,再也不理会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手忙脚乱的尴尬样,他慢悠悠地走了。 呵呵,其实这京师铜狮关府在外人看来是忒地威严、凛凛威风,似乎与当家主子给所有人的印象的那般——神圣而不可侵犯。可身处其中了,用心仔细地观量,才会知,里面其实是别有洞天,绚烂热闹的景象一点也不逊于外界的花红柳绿,姿彩多端。 只要你有心有眼,便不会无聊乏闷呢。 “冯婴,冯婴——”忆起刚才小姑娘的伶牙俐齿、油滑轻浮,他突然停下脚步,思忖了下,又笑了起来,“冯婴——可不要真的是逢迎拍马的小姑娘才好啊。” 不然,若撞到了他家正直严谨的主子大人,只怕是—— “三五十板子怕是少不了的呢。” 还是找个机会同阿飞说一声吧,那嬉笑浮滑的小姑娘还是安排到自家主子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比较好,免得大人看了碍眼,再加上大人不能外传的——还是不要害了人家小姑娘一辈子的好。 主意拿定,拈一拈颌下的白须,他叹声而笑。 ☆☆☆ 冯婴自认自己是生性坚强,向来是随遇而安,到哪里也能快活度日,吃饱穿好睡得着。 哎,人啊,生活啊,过日子嘛,不就是这回事吗? 于她来说,有一口饭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体,有一寸地可以栖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来去——啊,当然,虽然现在她用来讨生活的地方是小了点,窄了点,但也足够她来去自由,笑嘻嘻地开心度日子啦。 笑嘻嘻地,她挥手同一处干活的马夫小董、马六道声“明早见”,望一眼一整排马厩里饲喂着的数十匹战马,羡慕地抽口气后,继续她打水的工作。转眼,她来这号称“铜狮关府”的府邸已经有十来月啦,由初时对繁重工作的不适应到如今的得心应手,由刚开始一点点的惴惴不安到现在的知足长乐,十来个月,她真的适应得很不错哦! 利索地将从井里打来的水倒进挨着墙角的巨大饮马木槽里,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时值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节气。白日里毒辣的日头照下来,让二十年来习惯了盛夏避暑的她而今却在太阳底下辛苦劳作,简直是要她的命。尤记得当初她刚进马厩时,其他马夫们每日的劳作让她傻眼,也幸亏她嘴甜,再仗着年纪小个子单薄,自入这关府专肆养马的马厩跨院来之后,几乎所有的马夫都对她很是照顾,每日里除了让她打扫打扫跨院、偶尔给马添添草料清除一下马粪,再要她做的,就是每日入夜后将这饮马木槽中的水打满。 可就算如此,这对于其他的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的工作,对她来说,却还是太重了点。刚开始时每天累得她是两股颤颤、一有时间倒地就睡,曾因此被偶尔来此瞧瞧的那位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逮个正着,罚不准吃午饭了好几回。但磨练了这十来个月,她总算是干出了一点点的名堂,扫地打水清洁马粪样样顺利地干了下来,不仅如此,趁着闲暇时,她还偷偷学会了骑战马哎,骑战马哎!不是她曾经骑的小马,而是个头壮壮的膘悍战马哦! 这对于个头刚刚与战马腿齐高的她而言,是多么多么值得夸耀的成就啊! 一想起来,就自己乐开了花,就会忍不住地掏块甜甜的桂花糖丢到自己嘴巴里,以示对自己的褒奖。 有时候,她是真的想让母亲们看看以前娇滴滴的自己而今令人振奋的成就啊,只是因为是好不容易才从母亲们手中狼狈逃出来的,所以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借着放假偷溜到自己楼子门前,也只敢偷偷地朝里望一望而已,打死是不敢再跨进去半步的。 一边笑着回想自己这十来个月的经历,她一边已将木槽装满了凉凉的清水,就着水桶洗一把汗淋淋的小尖脸,她长出一口气,瞥一眼已全黑下来了的天际,她决定歇一会儿再回自己的小房间去。 坐在马厩旁树下的长条石上,她再掏出颗桂花糖丢进嘴里,眼则羡慕地望着一旁的匹匹骏马,心里又有了想去骑马溜一圈的冲动。 一声马儿的嘶鸣传进她的耳朵,顺着马鸣望过去,是距离她最近的一匹枣红母马。 她笑嘻嘻地站起来挪过去,将放着桂花糖的掌心伸到马嘴下,看马儿赏脸地舔起了自己的掌心,她乐得翘高了细白的唇角。 若说这马厩中数十匹的战马,她挑一匹最喜欢的,那就是这匹同她一样爱吃桂花糖的枣红母马,虽然吃糖的习惯是她培养的啦,但她真的好喜欢这匹枣红马哦,除了它的性子温顺肯乖乖让她骑着跑几圈是原因之外,这匹母马肚子里而今有了小马宝宝才是她最最喜欢的地方哦!马厩的领头老马头曾许诺过她,等小马宝宝生下来之后,就让她专门养着——玩,虽然这“玩”字也是她自动加上去的,但老马头也说过的,这匹枣红母马是被淘汰下来的劣等战马,即使生下小马来,小马也是不可能培养成优良的战马的,所以呢,既然如此,她喜欢就尽管养着好了。 哈哈,她又不是要骑马行军作战的将士,才不管马的优良好坏,只要能让她玩,她就很开心了。 亲昵地拍拍枣红母马的马鬃,她喊着她给起的名字:“小枣子啊,你这些天一定要多吃些哦,再有一个来月就要生小宝宝了耶——” 另一声响亮的马鸣打断了她的话。 顺声音望过去,她顿时皱眉扮个鬼脸。 如果说再从这数十匹的战马中,挑一匹她最不喜欢甚至最讨厌的,那就是栓在马厩另一端、占据着这养马跨院中最最宽大、最最舒适的一间马厩的那匹雪白的、名唤狮子骢的战马。这马马身高大,远超过这数十战马的任何一匹,脾气又暴躁,甚至很会仗势欺人哩。 拍拍小枣子的马脑袋,她慢吞吞走到那躁动喷气的白马狮子骢前,隔着马槽与它四眼互瞪,捏一块桂花糖在指间晃了晃,她哼了声。 “想吃吗?桂花糖哎!” 甜甜的糖味果然引得狮子骢从围栏里探了探脑袋。 “想吃啊——可惜我偏不给你吃哎!”将糖轻轻一丢,仰头张嘴一接,她得意地拍拍空了的手,斜睨着狮子骢扮个鬼脸,自得其乐地哈哈两声:“抱歉了,咱们认识时间不长,你又不能借我骑骑,我干吗要喂你呀?咦,你还想咬我啊!”快手将自己从马槽前后撤了两步,她躲开那突然从围栏里挤出来的马脑袋,笑嘻嘻地继续掏块糖引诱它,“你以为你是将军大人的坐骑就可以享受自个霸占一间马厩的特权啦,别的马夫不敢惹你还处处顺着你,可我偏不理你这个茬哎!你不是每天都要去被将军大人骑吗,有本事去他那里告我一状啊!”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坐骑耶,这匹狮子骢据说是这铜狮关府的主子自十几岁起便乘骑的坐骑,十来年来跟随着大将军南征北战,立下的战功一点也不比主子少,因此在这马厩数十的战马中地位甚是无马可敌,光专门饲喂它的马夫就有两个。 一匹马而已,却要两个人专门伺候着! 再想想自己,不但没人关心,甚至还要关心着马,这心里是如何可以平衡的? 哼,趁着这马厩现在无人之时,她拿这匹狮子骢出出憋了许久的火气、顺便也消除一下一天的劳累也是不错的选择哩! 主意打定,借着远处院落传来的光亮,她继续掏出桂花糖逗着白马玩闹,嘴巴里则在嘟哝着从其他马夫嘴里听来的有关这狮子骢的主子大人的小道消息。 关腾岳,出身名门望族,其父曾是先皇的宠信大臣,而今已告老在家颐养天年;其兄如今则已入主了朝堂内阁,是当今皇帝老爷最为器重的年少臣子;而他,姓关名腾岳的这位爷,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已是官居当朝兵部尚书之职、朝堂上位列武臣之首、官封佑国大将军! 这座占地宽阔的崭新府邸,便是两年前皇帝老爷因为战功赏赐于他的,而巍峨府门上金光闪闪的“铜狮关府”四个大字,据说也是皇帝老爷御笔亲书的哩! 又小道消息称,此人甚至是皇亲国戚哩。 如此显赫,如此威名,当朝之上,再无人可以出其右。 “只可惜啊,再如何的威名赫赫,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连一个温香软玉也抱不到?”她恶意地笑嘻嘻,手指捏着桂花糖在狮子骢嘴巴前晃过来晃过去,开开心心地玩个够。 几乎算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重臣啊,偏偏是命犯天煞孤星,而今已快而立之年,却依然的光棍一根、竹竿一条,与其兄怀抱三名娇妻的齐人之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非是没有人不想嫁,而是这将军大人——不敢娶。 “真是不一样啊,有的男人因为‘雄风不振’而抑郁不可开怀,找遍了秘方尝遍了药汤想努力振作自己的男人‘尊严’,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竟然还有男人因为‘雄风大振’而成了顾忌,连妻也不敢娶哩!” 想到她从马夫嘴里偷听到的、只限在这铜狮关府内默默流传的绝密小道消息,她就禁不住笑得更乐。 想她在外头看过、听过多少男人因为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疾而气势尽失,她还从来没听过有男人因为太过“天赋异秉”而成了隐疾哩! 哈哈,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只顾笑得开心,没留神捏着桂花糖的手指,结果被她逗得已恼羞成怒的狮子骢一口狠狠地咬了住! “哎哟!”她嚷一声痛,忙不迭地用力摔手,幸亏她反应还算灵活,在手指堪堪被马咬住时已迅速地缩回,身子飞快地后倒,一个不小心,“砰”地仰面倒在了地上! 傍晚时刚下过雨,地上雨水尚未散尽,她这一摔,从脑后勺到脚后跟,都结结实实地泡到了水洼里,等她呲牙咧嘴地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泥水已浸入衣裳,她几乎成了泥人一个。 “这就是报应吗?”甩甩被咬出一排牙印的手指头,她再摸摸火辣辣痛到发麻的脑袋,朝着正仰天喷气的狮子骢狠瞪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水井旁,本要系绳拎桶水上来擦擦手,但腰一下弯便忍不住抽了口气—— 啊,难道她的腰也给摔伤了?! 受不了地哀号了声,她背手摸摸自己的后腰,结果却更蹭了一手的烂泥回来。 “啊——”她今天怎么这么背!咬牙,她再怒瞪一眼脑袋已乖乖缩回栏去了的狮子骢,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处理她身上的这一团糟乱。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回自己的屋子去整理这满是泥水的衣裳,但转念一想,却知这法子不行:她虽独居着马厩跨院旁的一间屋子,旁边却也是其他马夫的住房,院中又只有一口水井,此时已近二更,她若打水势必会惊醒众人——谁都是劳累一天,惊扰四邻这事她做不出是其一;再者,她也不能在院中洗擦身体吧?她这些月来已装惯了少年,猛地被人识破她的女儿身份,可不是她想要的! 回房间的法子被立即否决。 再想到的,是她数月前才发现的府后花园角上的那弯小湖泊。湖泊地处偏僻,平日便显少有人前去,因此她偶尔深夜会偷偷前去泡泡水消消盛夏的暑气、顺便也洗洗身子——此时她去绝对不会碰到什么人! 主意拿定,她准备先回房拿件衣裳,再拐去湖里洗洗,但一动,腰后的刺痛让她又忍不住抽了口气。 唔,太疼了点,她怕是走不到那里耶! 张大的凤眼就着天上微亮的星子,在这马厩跨院里溜了一圈—— 一下子,凤眼瞪上了她刚打满了水的巨大木槽。 她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正是月末交替时,并无月亮娘的身影,再埋头估算了下时辰,知道至少三更之前并不会有值夜的马夫进院来为战马添加草料—— 木槽里是满满的冰凉清水哦,又是在背光的墙角里—— 心,马上一动,知道她要清洗身上这一团混乱的地方在哪里了! 笑嘻嘻地弯起细白的唇角,她慢慢凑近那墙角的木槽,伸手试了试水温,不算太凉,她应该受得住。再小心翼翼地朝四周仔细地看了看,见院中除了偶尔的马鸣并无其他的可疑声响,她笑得更开,迅速地解下身上沾满泥的粗布褂子与长裤丢在一边,再脱去里面的单衣,手撑木槽边沿,她咬牙爬进水去——啊,好舒服啊! 眯眼痛快地呼口气,腰后的刺痛在冰凉的清水抚慰下渐渐地消了去,甚至被那匹看不顺眼的狮子骢咬到的手也不再有疼的感觉了。 呵呵,好舒服啊! 虽是如此,她依然是不敢贪恋清水的清凉,只匆匆洗尽了头上身上的泥渍,便立刻从木槽里爬出来,顾不得身上带水,弯腰拾起单衣,她开始穿起。 “你是谁,怎在这马厩里!” ☆☆☆ 黑夜,遥远的天际只有可数的几颗星子在一闪闪地,远处虽有暗淡的光线穿过院墙树木隐约地射进院子来,但她处在背光之地啊! 低沉而突兀的男人话音从她不远处响起,她心跳顿时顿住,刚披上肩的单衣立刻用手抓紧,咬牙,她抬起头。 昏暗的视线里,她只隐约看到一具极是高大的壮硕躯体静静地伫立在她的身前六尺处,虽看不清面容,却隐隐散发着不容被人忽视的威严气势—— 他,他,他是,是,是——这铜狮关府的主子——关腾岳! 登时倒抽了口气,她身子止不住地战 着往院墙上靠去! 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自她入府这十来个月来,她常常听身边的人用极是崇仰尊敬的语气谈论起他,知道他是极威严正直兼严谨的人物,最不容的便是如她这般的嬉皮笑脸、轻浮油滑。更时常的被平素交好的马夫们警告过,关府的下人们千万不可以在将军大人前犯错,能不被看见就尽量地当作隐形人贴在角落别给看见,以免不知哪一天会招来将军大人的一顿鞭子! 她虽也好奇过他的性子到底是何样的,为什么这府邸中似乎人人都怕他又敬他?但从她进府来,真正地见过他的机会却也只有一两次而已,而每次也只是远远地看他骑着狮子骢飞掠而过的背影,如今日这般地与他面对面地看,还是第一次—— 脑中猛地一警,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立刻手忙脚乱地将单衣裹紧赤裸着的身子,她一步一步地贴着院墙往远处的院门挪蹭,希望他没注意到自己。 “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男人却一个闪身,一下子来到她的面前,长长的手臂往院墙上一撑,已拦住了她的去向! 她咬牙,低头,尽量地将自己缩成小团,脑中则在飞也似的旋转,想找出脱身之计。 “你到底是谁!为何深夜会在这马厩跨院里!”强硬的手指却在她低头的同时挟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往起一抬,浓浓的酒气扑上她的脸,即使看之不见,她却还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恼怒以及—— 欲火! 欲火! 她猛地抖了下,根本不敢再看他,心则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女子,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男人冷笑似的哼了下,黑眼眯起滑过她纤细的身躯,另一只手微一动,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一把扯开了她双手紧裹的单衣! 她恼叫一声,用力抓向他的手臂,在他躲闪之时猛地低头滑过他的身侧拼命向院门冲去! 老天爷,她可是知道他的“隐疾”的底细的啊,才不要像后花园偏院里的那群不再是女人的女人一样,被他毁了身子坏了一生! 但还没来得及逃开一步,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她背后闪电似的猛压了过来,“砰”的一声,她的胸口一痛,已被这明显喝醉了的男人结实地压在了地上! 不要啊! 她急得快哭出来,双手使劲撑地,却无论怎样也移动不了自己分毫,手想也不想地反抠,她竟然抓住了他的头发!咬牙用劲一扯,只听见了声冷哼,眼一花,她已被他翻转过身子,面对上了他含着浓浓欲望的如漆黑眼! 心,一下子冷下来。 她知,她逃不掉了! 第二章 “大人,大人?” 涨涩困顿的黑眼慢慢睁开,扫过身前躬身束立的一干人等,再瞥一眼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他皱眉,毫不意外自己此时的狼狈境况。 “几时了?”接过关飞递来的披风,他站起身草草整理了下衣着,望一眼正暗的天色,头,依然在宿醉之中。 “三更刚过。适才护卫们久候不见您回房,怕您醉酒——不放心,我们才寻了出来。”关飞小心翼翼地瞅他毫无表情的脸一眼,迟疑了下,还是问了出来:“爷,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他哼笑了声,望一望四周,“有事的,该是那女子吧。” “那,那名女子呢?”他们是听了马夫的通禀,才寻到这马厩跨院。进院门便一眼看到了自家的大人仰面躺在墙角之下呼呼大睡,若不是看他衣衫凌乱不堪,再知道他的——隐疾,他们再见到四周并无该存在的人存在后,还差点以为他家大人—— 呃,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皱眉思索了下,京师赫赫有名的铜狮关府的当家主子关腾岳竟出人意外地噫了声。 “怎么了,大人?” “我昨晚虽酒醉,行动有些狂乱,但神志却还是有着几分清楚的——府中可有年轻的帮佣妇人?” “妇人?!”关飞讶叫。 “你吃惊什么?”没好气地再哼了声,他道:“那女子——不是处子之身。”不是完璧,那不是妇人难道还能是姑娘家不成?“或者——府中有人敢胆大包天地私下携了女妓进来?!” “咱们谁不知大人生平最腻青楼,哪里有人敢自找苦吃?”关飞小声地顶撞一句,而后正色地道:“您真的知道——” “你当我是什么!”没好气地瞪手下人一眼,关腾岳再哼,“即便我平素很少——可你莫忘了,而今那些女子是为何住到府后花园去的!”他出身豪门望族,若不是家世清白的干净女子,如何可以近到他的身侧更得他——哼,难道他连女子是否处子之身都分辨不来么?更何况—— 眯眸,他忆起那场狂纵欢愉——那女子除了初时的挣扎反抗,在他——强行求欢时,她——明明深懂男女交合之术的! 眉,立刻挤成了团。 但他却无法否认,昨晚他得到的,是生平头一遭的极致欢愉! 极致欢愉! 身心不由自主地一荡,深藏胸腹间的情欲差一点就几乎又要翻腾而出! “去将那女子与我找出来!” “大人可记得那女子的身形容貌?” “院中无灯无月,她又身处暗地,我如何瞧得到——”再想来,那女子似乎是故意隐藏了她的身形容貌! 这一下,他要寻出她的决心更盛! “那,惟今之计,只有将府中所有奴仆集合起来一一察看了。”关飞想了下,低声对身旁的护卫小声说了几句,便挥手要护卫们离去,而后笑也似的叹一声,“就请大人回房梳洗,再移驾府中大厅。” “你有把握?” 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话关飞可没胆子说出来,只硬起头皮笑着应了声。 依以往惯例,凡被他家大人——求欢过的女子,先撇去隐处之伤,单是在几日之内,十成十是无法行动自如的—— 噫? 他突然也愣了下。 “你想起什么来了?” “爷——”他迟疑地望一望四周,而后凑近他家主子大人,小声问:“您可还记得,那女子——真的不曾受了什么——呃,就是——” “她绝对没有受伤!”关腾岳不甚高兴地瞪他一眼,“她若是受了伤,哪里还能自行逃脱?除非有人帮了她一臂之力!”他隐约记得,他获得极大满足之后,曾想将那女子扯到光亮之处看她是否被他弄伤,却被那女子用力挣脱,对他嚷了句什么便仓皇地逃走了! 竟然能在他求欢之后自行走掉! 哼。 他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恼。 心中五味杂陈,他瞪关飞一眼,口气好不起来。 “你还站在这里干吗!有空闲着发呆就不知去好好查一下吗?” 摸摸鼻子,关飞看了他一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身为人家下属的,自当急自家顶头上司之急,想自家主子所想喽。 行礼,准备按主子吩咐下去找人去。 只是,这神秘而又妖媚一般的女子,他们见也不曾见过,该如何去找? “她似乎能自由出入这养马的跨院,关飞。” 他的主子大人闲闲提供惟一知道的情报。 关飞心中猛地闪过一道油滑轻浮的人影,登时额头冒出冷汗来。 不会那么——倒霉吧! “关飞?” “啊,我这就去查,这就去查!”再也顾不得主子大人关注到自己脑袋上的视线,他飞也似的跑出这惹了大乱子的跨院去。 老天爷啊,他可是从来不曾生过什么坏心眼的啊,就算平日里总想找点乐子瞧,却也是没有任何坏心思的啊!他可真的不是存心的啊! 而后提心吊胆地按主子的吩咐,他集合了府邸中几乎所有有嫌疑的男女奴仆,却没找到那个也绝对身有“天赋异秉”的神秘女子时,每日早起去湖边溜达回来的账房先生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刹时真的如同被一桶冷水在三九寒天浇上了身,冷汗淋淋,头皮爆炸。 他想看的一出好戏,似乎真的送到他面前来了! 他却不知该不该向因失望而恼火不已的主子大人说出实情。 ☆☆☆ “小冯,小冯,小冯——” 嗓门极大、极尖的呼喊由远及近,渐渐闯进她迷糊着的头脑中来,她懊恼地呻吟了声。 要命啊—— 浑身上下酸痛到极点、无一不在疯狂叫嚣着“生不如死”的僵硬肌肉,如灌了八斤铅水又如有十万个小鬼拖着白棍敲敲打打的脑袋,艰难地强行眯开了线缝的眼前更是白茫茫又金灿灿的模糊一片—— 她而今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小冯!” 这一次,大大的喊叫直接从她的耳洞里爆裂开。 “我死了——”她双手捂住脸,不想要自己此时毫无防备的狼狈容颜被不相关的人看到,僵直酸痛的身子费力地翻身靠着身后的山石坐起来。 “小冯,你怎么啦?” “昨天太热了嘛,所以我就偷偷跑这里来泡澡,谁知道舒服过头——我在这湖水里泡了整整三个时辰啊——”嗓子干哑得要命,她深吸气,努力振奋萎靡的精神,捂在脸上的手指暗暗地用力,强迫将苍白的脸挤出一点点颜色来——可是好疼啊—— “哈,你这个笨小子!”结实的手掌不带心机地用力拍上她的肩,害她差点再度爬跌地上,“现在已经快八月啦,白天虽热,可一入了夜一下子就会凉下来的!你没给冷死已经算是上天给的好运啦!” “马六兄弟——”她艰难地挪开几步,生怕再给这愣子拍上几巴掌,现在可是不比从前—— “你找我有事吗?”待到自己眼前的白茫茫金灿灿消失得差不多了,她才小心地放下手,凤眼照旧眯得极细,望一眼刚刚蒙蒙而亮的天色,她挤出微微的笑,“现在才不过寅时吧,厨房提早开火了吗?” 以往这时候园子中很少有仆人起身行走啊。 “你除了惦记马匹就只会惦记着吃饭了!”马六笑着骂她一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已经吃过啦。” “人是铁饭是钢啊——”肚子真的呱呱叫了起来。她虽然看起来个子又瘦又小,可是却极是能吃的,平日里每餐饭也要三五碗米饭、两三个馒头,而今天又——啊,一场梦,一场梦! “也幸亏你是在咱们府里啊,不然依着你的饭量,我看京师里哪家府上也不敢收留你这个大肚汉哩!”马六啧啧地瞅着她又瘦又干的四肢,实在是惊奇得不得了,“你真的有二十啦?我才十七,怎么块头也比你大上了两圈哩?你是不是为了卖身进来撒谎啦?” “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所以没长起个子来吧。”她手撑山石费力地咬牙站起,强笑道:“再者,人有早长晚长之分,你没听常言说吗,二十三,蹿一蹿!说不定我现在这样,等我二十三上了,个头是这关府里最高的人呢。” “哈哈,你再蹿也蹿不过咱们大人去。”马六也站起来,突然猛地一拍大腿,高声喊道:“哎呀,我只顾着同你说着玩,差点连正事也忘掉了!” “什么事啊?”头皮,突然微微地麻起来。酸痛的双腿更是无力地颤了颤。 “咱们大人回府来啦!昨天晚上回来的!今天管家同咱们说啦,叫咱们都到大厅拜见大人去!”伸手不假思索地扯过冯婴的手,马六抬腿便开始往前跑,“我吃早饭没见到你,也不见你在马厩那里,就知道你又到这里歇凉过夜来了,怕你误了事,才跑来寻你的!快走快走!去迟了管家会变脸的!” “我自己跑——”强行从马六蒲扇般的大手里挣脱出自己的手来,冯婴咬牙吸气,看也不敢看自己的手被握成了什么模样,只费劲地迈开酸痛的双腿,扯动着僵硬的身躯紧紧跟在他身后,脑子中,则在飞也似的运转。 在大厅拜见那个猛鬼也似的莽夫? 唔,似乎不会是马六所认为的那么简单,这其中,似乎——另有文章! 慢慢跑着,眼角猛地瞥过一道人影,她脑子中灵光一闪,立刻想也不想地转了方向,不再跟着愣青的少年前行,而是跑向了湖畔的凉亭。 “七先生,您在这里呢。”笑嘻嘻地,等到了凉亭边上了,她停下步子,垂手弯腰,慢吞吞地打个招呼,“怪不得您老身子骨如此的结实、鹤发童颜的,原来是每天锻炼的因子呢!” “冯婴啊——”账房先生望向湖面的眼慢慢转到她身上来,深思地仔细打量过她全身上下,似是不经意地道:“你昨晚又到这里泡凉来了?” “啊——七先生,您千万不要跟管家老爷说啊!”笑嘻嘻的笑脸马上皱成了团,冯婴如被抓住了小辫子一般地缩了肩膀,“小的知道这里不是小的该来的地方,只是天气太热嘛,所以——呃,嘿嘿,您老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小的是只小老鼠,就让小的从您眼皮子底下钻过去吧!小的向您发誓,以后小的若再敢来这里,让老天立刻将小的传家接代的东西劈了去——” “好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叽里呱啦这么一大堆!”七先生无奈似的摇头,实在是怕了她三五不时的这种指天发誓,摇手打断了她的话,叹道:“你脸色有点白呢——昨晚着凉了吧?”语气很平常,却又似乎带着某种探询的目的。 “小的身体好的呢,哪里那么容易着凉!小的承蒙七先生以及管家老爷不弃,能进咱们这里当差,是小的三生的福分!小的哪里敢闹病,更不敢给您和管家老爷添麻烦!”谄着笑嘻嘻的脸,她用力地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昂首大声骄傲地道:“小的看起来虽然不中用,可您也看到啦,小的其实力气大的很呢!”双腿,利索地跳过凉亭边的两阶石阶,她凑到七先生身边,小声地笑问:“小的上次给您说的那个秘方——您老试过了没?不过您老身子康健,小的其实根本是画蛇添足了!” “你果然是名如其人啊。”七先生突然笑了起来。 “小的——人如其名?”她也笑,再轻松地跳了跳,似是喜不自禁,“多谢七先生的夸奖!” “你还没吃早饭吧,快去厨房吧。” “可是管家老爷不是要小的们去大厅拜见大人吗?” “早已经拜见过啦,你去了也是找一顿骂挨,还是躲开阿飞好。” “多谢七先生!小的那就去吃饭啦!”开心地再弯了弯腰,她笑嘻嘻地三两步跳出凉亭,回身再挥手招呼了下,便蹦蹦跳跳地转过假山石,抄小道奔厨房去了。 七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松的背影,见她果真行动如常,终于放心也似的松了口气。 看来,昨晚的人,真的不是这油滑的姑娘——吗? ☆☆☆ 没寻出他要的那神秘女子来,关腾岳怏怏不乐了许久。依他的条件,凡是有一点头脑的人也该知道啊,就算是奴仆,跟在他的身后,也总有一世温饱不用担忧,倘若再得他之赏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天下竟然有不想认识他的人,竟然还是女人! 想起来,心里就不免有几分挫折感了。 闷闷不乐地走进养马的跨院,他决定骑马出门散散心去,眼,不免瞥向那晚曾翻云覆雨的角落,心里又是一阵空荡荡的。 “大人!” 正在跨院中忙碌的马夫众人们见到了他,都低头施礼打声招呼。他点点头,径自走近他的坐骑,这匹白色的狮子骢,打从他十八岁上战场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深得他的喜欢,每日里上朝他也总不肯如其他官员那般地坐着轿子,而总是骑马前去,来去如风,他的表兄曾笑着称他爱马成痴。 爱马,又有何不好? 他平日里任职朝中兵部尚书,军务庞杂,勾心斗角无处不在,与其与那些心思各异的大人们打交道,还真的不如将心思投注到喜欢的事物上哩,至少他的马儿不会扯他的后腿。 正想着哩,伸手从马夫手里接过狮子骢的缰绳,眼角却瞥到自己的爱马嘴角似乎沾着一团—— “这是什么?”他不悦道。 专门饲养他这狮子骢的马夫名唤小董,本正要退下,一见他神情阴沉,立刻又走上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几乎吓得跪在地上! 他早上才给这将军大人的心爱坐骑洗刷过啊,打理得是干净无暇,一身白毛甚是赏心悦目,可这才不过刚吃了顿饭回来,这狮子骢的嘴角上竟然挂着一团黏湿湿的——糖球! 准又是那个总笑嘻嘻着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的小冯闯的祸! “大、大人恕罪!”小董心慌,却很意气地不想拖那个笑嘻嘻的小少年下水,只低头缩肩,“小的一时疏忽,将准备带回家给孩子的糖块放到了马槽里,下次再也不敢!” “还有下次吗?”哼了声,他皱着眉亲手将爱驹嘴上的东西抹了去,掏出帕子擦擦手,再将帕子一丢,而后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哦啊,不就是一点点的东西吗,这么火大啊!”自他进跨院来便机灵地贴在小角落的小少年受不了了似的撇唇哼一声,“我好心喂马儿吃点好的,他还不乐意啊?” 啊,好可惜,白白浪费了她好不容易才包进了几颗巴豆的桂花糖啊! “小冯,你算了吧!”小董走过去狠狠拍她脑门子一巴掌,有点咬牙切齿,“幸亏咱们大人宽厚仁德,否则你就等着挨鞭子吧!还有哦,我可认真地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喂马糖吃,哪一匹马也不行!”大人的狮子骢是如何的高傲啊,就如同平日里很不喜欢开口说话的大人一样,可这小冯却三天两头来逗它惹它,也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这平日里除了大人便是他之外,狮子骢竟然能允许她的靠近! “哎哟!你这么大劲做什么!”摸摸自己被揍得发麻的脑门子,冯婴大声地呼一声,“我是好心哎,好心哎!你们不领情就不领情,值得这么发火吗?啊?我也是有脾气的啦!” “你的好心会让咱们挨鞭子的你知不知道!”其他的马夫也凑过来,扬扬手,顺势也想给这爱笑爱闹的小兄弟一点点友爱的巴掌。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再打我真的跟你们急啦!” 哄堂大笑加上恼怒的抱头鼠窜,让这平素里安静得只闻马儿嘶鸣的院落热闹起来。 他策马停驻在远处,半眯起的黑眼静静遥望着这欢笑的一处小天地,心不知为什么竟起了淡淡的波澜。 似乎曾听到过的某种声音,慢慢勾出了他的似曾相识。 目光缓缓移动,直到锁住了那抱头鼠窜喊嚷着的小少年。 曾困扰多日的某个谜团,似乎露出了点点的头绪。 ☆☆☆ 蹑手蹑脚地走进养马的跨院来,先小心地探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才反手将院门轻轻关上,放心地吁了口气,她慢慢走近马厩,想看一看枣红母马的情况。 本不敢再深夜来这跨院的,可小枣子即将临产,虽然马夫们都说不用担心,她却终究是放不下,想了好久,咬咬牙,还是来了。距离那头痛的一晚也一个多月了,她在这府里也小心地听了一个多月的风声,并没发觉那将军大人有什么不同的举止,除了那第二日早上她没赶上的拜见,一切的一切在在表示,那真的是一场梦而已,她的担心似乎真的是多余的呢。 “也是啊,我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只是人家一时醉酒乱性下恰巧充数的倒霉鬼而已,过去就过去了嘛,自然是无事的啊,必定我是多虑——一定是多虑!” 她信誓旦旦地安慰自己,以免自己真的将逃出这好不容易才进来的铜狮关府作为下一个自己的挑战目标。 一阵清风吹过,她警觉地回头望了望,见一切无异常,便又将精神投注到枣红母马的身上,惊叹地望着它那圆滚滚的大肚子,既开心又担忧的要命。她喜欢马,可却从没接触这种怀了小生命更是即将要临盆的母马过,她不知道,如果今晚这小马真的要落地的话,她该如何是好,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真是的啊,早知如此,我就该多问问老马头嘛,现在好了,他回乡逍遥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如果小枣子现在生了,我岂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去喊别人来——啊,谁都累了一整天了,还是算了吧。”她喃喃自语。 “小枣子啊小枣子,你不会也怪我吧?当初我可是见你十分的难受,才偷偷让这里最最英俊最最高壮的战马来陪你一夜风流的哦,谁知道你真的就怀上啦——好啦好啦,”她拍拍枣红母马的马头,笑嘻嘻地掏出桂花糖递过去,“我承认,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可我真的好想好想亲自来养大一匹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头大马啊——你乖乖地生下小马宝宝来,我每天送糖给你吃行了吧?”她笑着解开其他马夫都还在奇怪小枣子是如何有了身孕的小秘密。 枣红母马温驯地舔掉她掌心的糖,圆圆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她。 她大乐,很有成就感地再掏出一颗糖来,又递过去。 身后似乎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心猛地跳了下,她立刻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哎哟,我什么时候这么疑神疑鬼过?”吐口气,她拍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自嘲地扮个鬼脸给枣红母马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生宝宝啊?如果生,你就点点头嘛,如果不是的话,你就摇摇头告诉我一声——啊,我真的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你不过是只牲畜,又怎会明白我的意思!哎,我或许去找大夫瞧瞧比较好?” 自那晚后,她真的很提心吊胆啊。 甚至已经数年不曾做过的梦,似乎又有了要来寻她别扭的意思。 枣红母马只静静地望着她,轻轻地拿头厮靡着她的掌心。“看样子我是担心多了,你好好休息吧,等天明我再来看你。”也默默地看着这喜欢的马匹一会儿,她叹口气,慢慢倒退着走了两步,朝着马挥挥手,转过身,准备再度蹑手蹑脚地偷偷溜出这跨院去。 转身,她立刻化成了石雕。 ☆☆☆ 已快八月中秋,半圆的月亮娘娘斜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柔光散散地投射在地上,再衬上四周随风婆娑而舞的树木竹林,安静无声的深夜里,很有一股闲雅的味道。 以往总习惯细细眯起的凤眼因为一时的变故而瞪得大大的,心跳在这一刻,怦怦响得似乎就在她的耳朵中炸着。 那一晚的梦! 那避之惟恐不及的噩梦! 关腾岳! 他,他,他,他—— 他深夜来这偏远的马厩做什么他! 不自觉地微微张开泛白的唇,她一时之间什么反应也不及,脑子中更是一片空空的白。 “你是马厩值夜的小厮?” 淡淡的悦耳男音,同高壮硬硕的身躯、严肃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男人微微弯下腰来,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她月光下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不甚高兴地蹙着粗粗的墨眉。 “不好好地为马添饲草料,却在打混什么!” “奴——奴才知罪!”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心神迅速地各归各位,“奴才知罪,知罪!”弯腰,屈膝,垂手,她语带上惊慌失措的颤抖哭腔,牙齿咬住舌尖,她含糊地支支吾吾:“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大、大人饶命!饶命!” 双膝颤抖的厉害,她快要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男人静静眯眼瞅着她小老鼠一般的胆颤心惊,粗粗的墨眉不由蹙得更紧。 “奴才——小的、小的——奴才、奴才——”颤抖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瑟瑟发抖的身躯,她猛地扑倒在地,额头压在双手手背,小声地哭起来。 吃惊地看着胆小如鼠、似乎他再问下去就要吓昏过去的小厮,男人额头上有些青筋爆了起来。 “你——我怎么对你没有一点印象?”他倒着走离两步,好心地给这头戴布巾的少年小厮一寸呼吸的空间,更试着收敛起浑身的不悦,不敢再给这胆小的人更多的压力,以免他真的会说昏便昏过去。 “小的——奴才入府快一年啦,只是,只是大人常年征战在外,是以、是以——小的对大人万分的敬仰!平日里见了大人只敢在远处行礼问安,大人又心系朝廷,哪里有闲暇来留意如小的这样的低贱奴才!所以、所以——大人即使偶尔看到过小的一眼半眼的,小的实不敢脏了大人的神目啊——” 抖抖地,哑哑地,颤颤地,带着八分惊恐的哭腔,让男人眉头蹙得快要打结。 “大人、大人饶命!饶命啊!” 犹如捣蒜,更似小鸡啄米,她头磕得飞快。走啊,走吧! 时间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快要真的昏过去了,踏实的脚步声才慢慢离她远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 偷偷地抬起一点点的头,眼角试探着望出去,月亮娘的柔光散照之地,空空的。 空空的! 心跳,比刚才更猛了三分,她直起酸痛的腰身,又黑又瘦的小尖脸转过来再转过去,围墙里的跨院里,除了她,真的再无其他人的踪迹! 哈哈! 憋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可以吐出来了,浑身再也无力,她腰身一软,再也管不了地上是否有污水脏泥,一头扎在地上,身子的骨架懒懒地散了一地。 幸好啊,幸好啊,幸好她的反应还算是机敏,幸好她从小就知道该用如何的面貌来对应如何的情况!幸好啊,幸好啊—— 真不敢想象,如果今晚她倒霉地被这人称为铜狮的大将军探出了本来面貌,知道了她就是那晚被摧残过的倒霉鬼—— 她可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想成为他野兽猛鬼也似的泄欲下的工具啊! 不然,这些年来她的努力该如何的来算? “男人啊,男人。”呆呆地仰面躺在有些冷的地上,她无神地瞅着天上寂寞的月亮娘,讽也似的哼笑了声,“女人之于男人来说,除了是泄欲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义了吧?哼,幸亏我聪明啊,懂得这千古不变的道理,自己——”又受不了似的哎了声,抬手压住双眼,她无声地笑,“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可不要再跳下去!不然这次——我这些年来又算是什么呢!” 眼突然酸了起来,她不理,只用手将眼皮压得更紧,继续无声地笑,笑得身子抖成一团。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终于肯拿开压在眼上的手了,头上方的月亮娘已转到斜斜的一边去了。 再呆呆地躺了会儿,她双手撑地慢慢坐起身,月凉如水,清风缓缓吹过,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时候不早,她该回去了。 伸手抹了抹冰凉的面颊,叹口气,她舒展双臂伸个懒腰,慢吞吞地爬站起来。 接着,今晚的第二次,她再化身成为了石雕。 “果然是你。” 依然是同高壮硬硕的身躯、严肃直板的威猛面孔形成了极鲜明对比的淡淡的悦耳男音,依然的那直直注视着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的漆黑双眼,依然是微微蹙着的墨色浓眉,却,多了一点点的——开心! 开心! 头皮炸也似的痛起来。 这一次,她知道,她再如何的巧言令色,她再如何的场合如何的表情,她都——在劫难逃了。 “那晚的女子,果然是你。”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前,举掌摘下她头上的布巾,及肩的秀发倾泻而下,衬得她原本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竟然奇异地妩媚了起来!“如果不是我有耐心,只怕真的就给你混过去了呢。”他低笑出声。 她却是笑不出来啊。 又黑又瘦的小尖脸逐渐地脱离石雕的控制,皱成了一团。 什么也不用再装。 她知道,她这些年来的努力,真的什么也不能算了。 第三章 “自赎自身?”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吃惊地望着她,明亮的大眼瞪得大大地,似乎在看神志不清的白痴一般。“当初我劝过你,不要一下子卖断一辈子,免得后悔,可你不听,想也不想地便签下了终生契!而今还不到短短的一年啊,你竟然真的要反悔了吧?哈,早知现在,你又何必当初?” “管家老爷,您到底同不同意?”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莫名的恼怒快要将小尖脸充成了圆圆的圆球,她咬牙哼一声:“当初的文契上并没写着不许人反悔吧?算我的错!哪,这是我在府中这些月收到的俸银,我如数奉还!我就算白白做了一年的工,行不行?只求你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就点一下头,饶过我吧,将我当初签的卖身文契还我,行吧?” “虽然当初卖身文契上没写着不许反悔,可是——” “可是什么?”好悔啊好悔!早知今日,她真的绝对绝对不会有当初的一时头脑发热啊!当初她只想着如何一辈子地脱离楼子,如何一辈子地要母亲们寻自己不到,如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糟糕的时候啊! “可是,根据咱们卖身的行规,如果卖身到半途反悔了——”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迟疑地望她的背后一眼,慢吞吞地道:“如果半途反悔了,是要赔雇主银子的。” “啊,无妨!您说该赔多少,我答应就是!” “其实也不多——”咬牙,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狠心地伸出一个手指头。 “翻倍?”她有些欢喜起来,“我完全同意!” “不是的——” “十倍?没关系的!”手伸进腰上的荷包,她笑眯眯地开始往外掏银子,“我一月的俸银是大钱五百文,这一共是十一、啊,就算是一年好了,一年是大钱六千文,合成银两正好是六两,它的十倍则是纹银六十两,哈,我这里有七十多两呢,完全够了!哪,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给您!我的卖身文契呢,可以还我了吧?” “小冯——”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直直地瞪着她的背后,为难地再摇摇头。 “到底是要我赔多少,您直接说行不行?”别的没有,惟有这白花花的银子,嘿嘿,她还是有着一些些的。 “按着行规,如果雇主家说不用你了,你自然是一文钱也不用掏的。”终究敌不过这可怜的小冯背后的冷冻眼神,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哭丧着俊美的面皮,很抱歉地继续说:“但如果是咱们反悔了,按规矩是要赔付雇主家——所签卖身文契的——百倍的!” “百倍?”她倒抽口气。 “是、是啊,百倍——”再小心地看她背后一眼,他垂下头,自觉很羞耻地编着生平第一次的瞎话:“你签的是终生契——就按五十年好了,一年是纹银六两,五十年则是纹银三百两——再加上期满后府中送的养老银两——这一辈子你只要在咱们府中呆足了五十年,就会得到手的银子一共是纹银——五百两!” 她突然觉得额头凉凉地。 “这五百两的百、百倍就是、就是、就是——”他用力握拳咬牙,大声地说出准确答案来:“小冯,如果你真的决定要离府,你就拿纹银五万两来自赎自身吧!” “五万两!” 他要她的性命还比较合算! “这里是土匪窝啊,管家!”这时候,她可再也拿不出平时花言巧语来,一双总细细眯着的凤眸一下子瞪得大大圆圆地,她纂紧拳头,“当初你怎么没说这些!我怎么不知道卖身为奴的行规里有这样的东西——哈,五万两!”如果这样,她当初还真的不该从楼子里跑出来呢,不过一个小小的奴仆而已,竟然可以有五万两可套,那她楼子中那些从良了的漂亮姑奶奶们,岂不是已经给她赚下百万的家身了?! “如果你掏不起,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吧!”再偷偷望她背后一眼,快成苦瓜脸的管家老爷一脸的羞愧,深深以自己为耻,“咱们这里可是鼎鼎有名的京师铜狮关府啊,寻常人想进来还来不了呢,在这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得饱穿得暖,你还有哪里不满的?” “是啊,京师赫赫有名的铜狮关府!”就因为如此,她才肯卖身进来的啊。只可惜啊,可惜这里的确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得饱又穿得暖,却—— 双膝突然颤颤地,她头痛得快要发疯。 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是来做欲奴的啊! 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毫不意外看到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忍不住恨恨地磨磨牙,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他身侧,她握紧了双拳。 ☆☆☆ 时已近秋节,艳阳依然如她刚进府来时那般地高高悬于天际,和煦的秋风慢慢拂过,几声偶尔响起的马儿嘶鸣,给这寂静的院落添了些许的生气。 抱膝,席地而坐,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嬉笑活跃模样,而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她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更不知她该想些什么。 甚至,连她盼望了数月的小枣红马儿的降临世间,也带不给她曾想象过无数回的欣喜开怀。 二十年。 笑着,跳着,流泪着,仓皇着。 二十年,她如此的过来,蓦然回首,却再也寻不出一丝曾经的踪迹,那长长而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眨眼而已的二十年,她的笑,她的泪,蓦然回首间,竟然宛如这拂面而过的微风一般,踪迹全无。 二十年啊,她的笑,曾是为了什么呢,曾经是为了什么而笑?二十年哪,二十年,她的流泪仓皇,又是因为什么呢,又是因为什么而仓皇流泪? 二十年,二十年,曾笑着的,却又仓皇流泪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什么呢? 什么呢。 果然是你。 多么简单简洁简要的四个字,却多么残酷残忍残暴地将她的二十年轻轻化为了过往烟云,化为了这秋日里的淡淡微风,拂面而过,再无踪迹,再无踪迹,再无踪迹! 她二十年来到底做过什么,她二十年来到底坚持着的什么! 她这二十年来,到底算是什么呢? 算是什么呢? 什么呢? 她这二十年。 哈。 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曾费尽心机,曾费尽气力,曾以命相搏啊,二十年的到头来,却还是逃不脱这简单简洁简要、却又残酷残忍残暴的四字咒语啊,却还是逃不脱的啊! 凤眸,忍不住地闭紧,手遮额上,她无声而笑,笑得无声,笑得颤抖,笑不可遏。 二十年啊,二十年! 罢了,罢了,罢了吧! 薄薄的白唇,猛地弯起弦月也似的笑弧来,额上的手慢慢垂下,敛起的乌亮凤眸里,清幽幽的,似是世间最最透明最最纯粹的春日湖水,轻风儿小心地吹拂而过,却不掀一丝丝的涟漪,却不见一点点的波澜。 罢了。 “我不是处子之身,你,知道的罢。” 微仰首,她望向一丈开外的男人,笑嘻嘻地,似是又回到了一月之前的任何一天,笑盈盈地,望着所有眼前的人。 男人明显地又皱了眉,显然对她如此坦白的大胆之辞颇是不赞同。 “那夜你虽醉酒,行动无法控制,但神志其实却极是清醒明白的。”她眼也不眨,扫也不扫一旁偷偷看好戏的管家老爷与账房先生,眯得细细的凤眼只无遮拦地径自盯着他的双眼,笑声清脆而响亮,“你是男人呢,男女之事懂得定不比我少上多少,你与我交合时该发现我不是处子之身了,对吧。” 男人还是什么也没说,本就沉了的脸色却在听完她这算得上是不知羞耻的言语后,立刻黑得宛如包公在世一般,简直是——惨不忍睹。 你懂不懂得羞耻两字! 她敢打赌,休要说她,单是一旁看戏的闲杂人等,也从他黑黑的脸上看到了这几个字! 哈哈。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开心了起来。 “关将军关大人,您这位权高位重又是皇亲国戚的关大爷啊,这世间所有的女子,该是从来入不得您的法眼的罢。”她哼地笑一声,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是人人看得出的不屑嘲讽,“而今却强行用卑鄙的手段呢,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弱女子困在这鼎鼎大名的铜狮关府,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男人啊男人,她就说啊,女人之于男人来说,除了是泄欲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义了吧? “你留下来,我绝不会亏待于你。”过了好久,男人阴沉着威猛的黑脸,低声道:“你当初肯卖断一生在我府中,若不是为了生活,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既然如此,你如今何必惺惺作态,吵嚷着要自赎自身?一个不是完璧之身的女子,能有此番际遇,已算是不错了。” “我该痛哭流涕着抱紧关大爷您的腿叩谢您的大恩大德的,是不?”她更笑得开心,银铃也似的笑声引得马厩中的骏马阵阵嘶鸣,开始躁动不安。 “身为女子,你实在不该如此说话。”男人很是不赞同她轻浮的姿态,皱眉再皱眉,“我肯不在乎你非完璧之身,已经是你的造化了。你若明白,便不要再如此的——” “如此的不知好歹?”她只手托腮,好奇地望一眼一旁低着头努力耸肩的管家老爷与账房先生,再似笑非笑地瞥瞥正人君子样的男人,热心地提供词汇。 “你明白就好!” “可是我真的是不明白啊。”她歪头,勾唇,细细眯着的凤眸有意无意地展露不自知的妩媚风情,“我还真的是不知好歹的呢,关大爷。我可不可以再问您几句话啊?” “你说。”男人突然咳一声,将视线飞速地撇开,竟不敢再看她明明不出众的普通女子容颜。 “我虽已非完璧之身,可是,关大爷,您却也只能咬牙忍了这口气,是不?” “你说什么!” “我在说您的‘天赋异秉’啊。”她视而不见他的尴尬与恼怒,依旧笑嘻嘻地,“我在您这地盘上怎么说也有一年的光景了呢,身为下人奴婢的嘛,自然会多多少少地说一点点主人家的小道消息啊,我知道您府中后花园左侧跨院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呢,关大爷。”她调皮地眨眨眼,“关大爷,您的‘天赋异秉’已经让两手指头的女人家再也无法当个正正常常的女人家了,是吧?” “你!” “嘿,我说的不是事实吗?那您就大人大量,装作没听我说算了,反正这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解闷的小道消息而已,您与我认真计较做什么?”耸耸肩,她的眼角瞥到了账房先生与管家老爷不赞同兼警告的眼神,却依然笑嘻嘻地继续往下说:“那些被您坏了身子的可怜女人——就算您是无心之过,却还是‘过’了啊;就算您后悔了,可偶尔该发泄的情欲还是一定要发泄的啊——我这个三生有幸阴差阳错地充当了您一回醉酒下——呃,您不必这么瞪我,我胆子很小的,倘若真被你吓死了,您想再寻我这么一个能从你身子底下全身而退的女人,却也是要花不少工夫的耶!” “你到底要说什么!”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羞!话语言谈竟然是如此的大胆! “我还没说我到底要说的话吗?啊,您别恼,千万别恼啊!我这就说,这就说!”她又不是傻子白痴,自然明白什么叫做“适可而止”,更知道何时该“适可而止”,憋在心头的恼怒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她现在可以话归正题了,“关大爷,我留下来,您是绝对不会正大光明地将我用八抬大轿送进主楼做您的正室妻子的,是吧?” “你明知顾问。”男人眉蹙得快要成团了。 “那我再明知顾问一回,您不会生气吧?”她看他恼怒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心里越来越快活,“我身份低贱又非处子之身,不要说是做您的正房妻子,即便是稍微有名分的小妾家妓,也是不够资格的,对不?” 男人这次没说话,却是认同的样子。 “那我该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呢,关大爷?”状似苦恼地拿手敲敲脑袋,她也开始皱眉。 “侍寝。” 原本,他打定了主意:若寻到那夜的女子,倘若她真已成亲,不愿跟随,他也决不强迫,除了力保她名节之外,他甚至乐意给他们夫妻一笔银两,让他们离府自由——可这名为冯婴的女子,却是独身,独身啊! 在他冷着脸听关飞说完她的来历后,知她并无旁身的男人,便立刻打定了主意,他要留她在身边! 不为其他,只为了能在他情欲焚身之时,能有一处发泄之地! 他既不想挥刀自宫永绝了后患、更不想做修心养性的化外和尚,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有他的无奈,与其再度无奈地去找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女人发泄,倒不如找一个能容他——的女人固定下来——就算牺牲了一名女子,却也总比再害上许多的女人强上百倍吧。 “哈,果然啊。”她神情自若地拍拍手,“我的出身我的非处子之身,能够得到的,也就是侍寝的欲奴身份了呢。” “你——”男人皱眉瞅着她笑着的容颜,半晌,才沉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奴婢可是即将担负着替关大爷您‘消火’的千斤重担呢,您自然舍不得亏待奴婢啊。”手撑地,她从久坐的地上站起身,不看男人,也不看一旁目瞪口呆的管家老爷与账房先生,径直走到枣红母马的槽前,伸手摸一摸刚出生的小马宝宝,她淡淡开口,“关大爷,就算奴婢从此是您的侍寝婢子了,可也能要求您给点赏赐吧?” “你想要这小马?”男人走近她,凝着她望向小马的温柔眼神,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微微软了下。 “您答应吗?” “你想要便要,我不反对。”这小马看似精神,却是被驯马师淘汰出的劣马所生,即便长大也绝无成为日奔千里的名驹的可能,不过是无用之物,根本看不进他的眼里,但若能讨她欢心,他送她又何妨? 蓦地,他瞪向个头刚刚及他胸口的女子,漆黑的眼里阴晴难定。 他是谁,为什么想讨这女子的欢心! 他肯忽略她非处子的身份,肯不理会她低贱的出身,肯赐予她侍寝的荣光,肯给她一世无忧的生活,已经是她的三生福分了——他何须讨她根本不必要的欢心! 想到此,他好生恼开自己莫名的心思来! “好了,你该知足了!”摔袖,转身,他沉下脸大踏步离去,再没回头。 如果回头,他看到的,将是这惹得他恼怒、惹得他心神阴晴不定的平凡女子,是如何黯淡了明媚容颜。 他却,没有回头。 小马儿啊,小马儿。强行撑直的双肩,僵硬得几乎行动不能,颤抖的手指,轻轻摸着小马的枣红短鬃,痴痴的眼,凝着小马水一般的眼瞳,淡淡苦涩的笑,慢慢浮出细白的唇角。 小马儿啊,等你长大了,我放你自由,任你去飞纵小溪长河,任你去奔踏林海草原,任你去无拘无束,任你去自在逍遥,好不好,好不好? 只当,你便是我。 你便是我罢。 淡淡苦涩的笑,由白的唇角,慢慢酿满了白的面颊,白的心,白的魂,白的生命。 身后怜惜似的两声轻叹,便似拂面的秋风一般,从白的容颜旁吹掠过,惊不起一丝的漪涟。 窗外,月光如水,即使她这新搬来的屋子中没燃起烛火,可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甚至能瞧到摊在窗前桌上的书里文字。 隐隐约约的笑语喧哗从远处的院落里传来,仰首瞥一眼圆圆的月亮娘,她面无表情地吃上一口酥脆的月饼。 犹记得去年的八月中秋,她还被母亲们围在楼顶的凉亭里,兴高采烈地猜着盏盏精致花灯上的有趣字谜,吃酒划拳,一夜欢笑不归。 往事如昨,尚历历在目,转眼却竟然又是一年。 不过短短的三百多个时日,她由众星捧月而孤身一人,却又由孤身一人而再次地被众星捧月! 虽然这“月”,却是—— 欲奴,欲奴,欲奴啊。 她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双肩抖动,吃吃地笑起来。 哎哎哎,倘若母亲们此时还在她的身边,她们怕是要被她这可笑的新身份而惊得花容失色、啊,或者是欢喜、还是终于出了一口心中已憋了五六年的怨气地拍巴掌庆祝一番呢? 真想将这消息告诉母亲们,好让她瞧瞧她们的精彩反应哩! 那一定会很有看头吧! 想到此,她乐得简直是快坐不住了,倘若她有飞天之技,是定要去看看的! 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从桌上爬起身来,将手中已被捏碎的月饼随意地一丢,她扯起摊开着的书册,准备回内房挑灯夜读去,免得再想这些无法实现的奢望。 身后门轻轻被推开的唧呀声响却在此时传进了她的耳,呆了下,而后重新将书册放回桌上,面皮上漾出笑嘻嘻的笑容来,她转过身。 “关大爷,您来了啊。” 门口,背手而立的高大男人,正板着威严正直的脸,微蹙着墨色的浓眉,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了她脸上轻滑的笑容,眉又蹙得更紧了下。 她却似没见到他阴沉似的脸色,只笑嘻嘻地躬身行礼,“奴婢已等了您好久了耶,几乎是夜夜盼您前来盼得夜不能寐,您不是要奴婢侍寝吗,那为什么竟然好几天的不搭理人家?” 偷眼望去,果然见他的脸色再沉下了几分。 心中,登时更开怀了起来。 嘻嘻,他既然强要她成为侍寝的欲奴,她自然就遂他心愿喽。 似乎皱眉看了她好久,他才淡淡地跨进门里,反手将门关起,再慢慢地走近了她。 他似乎还从没仔细打量过她。那晚他隐身马厩暗处,终于寻出了她的真面目,她的洞察人心曾让他吃惊,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她竟然已聪明地知道了他的心意,只用这笑嘻嘻地的模样对着他耸了耸肩。而后那有孕的枣红母马恰巧发出临产的痛苦嘶鸣,她于是再也不看他地便奔进了马厩! 一夜的紧张,他一直沉默无言地站于她的一侧,看她慌乱却又极是有条不紊、笨拙却又熟练十分地与母马接生,那耐心而细致的温柔神情,是他从不曾从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的极致——美丽! 美丽! 他微低头,看着她只到自己胸口的纤细身躯,看着她依然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轻浮油滑的笑容,他刹时有了短暂的迷惑:他那时刻如何可以将她看成了美丽的女子? “关大爷?”她微仰首,笑嘻嘻地回望着他。 他不自在地在她笑嘻嘻的视线里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咳了声,他道:“与我更衣。” 她的回应却是——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而后转身走掉了! 这女人——这女人! 奇异地,他却没有恼怒,而是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她的卧房。 向来,无论是更衣梳洗还是沐浴,他从不曾自己动手过。可这一次,他竟然在这小女子的似笑非笑里,自己动手解去了身上的衣袍!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摇摇头,伸手,竟然有了想抱一抱她的念头。 可是,他再一次地落了空。 那总是笑嘻嘻着的女子,已然自己坐卧到床榻上去了!留给他的,依然是她的背影! 心头,再次滑过某种异样的悸动。 女子回首,依然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腕拂过肩头,穿过窗纱的月光下,蜜色的肌肤便显在了他的眼睛里。 气息突然不稳了起来,强压着胸腹间渐渐贲起的激烈热流,他在她的似笑非笑里,慢慢地走近她,心里则在不断地说服自己:他将她留在这里,他来这里,不正是为了他的——情欲吗。 侧身,坐上床榻,手指轻轻地贴上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入手的滑腻,让他不由喉口紧缩,胸腹间的热流更炽。俯身,他想用唇去感受那份滑腻的香甜滋味,他想用躯体来感知这份再也无法隐瞒的悸动,胸口却传来冰凉的抚触,回神,他竟然已被这似笑非笑的女子推倒在了枕被之间。 “关大爷,男女交合,并非只有男人主动啊!” 他微愕,不知是为了她胆大的举止,还是因为她惊世骇俗的言论。 “男女交合,鱼水之欢,巫山云雨,帏房之私——”她跨坐在他的腰身上,微冷的十指慢慢抚摩过他炽热的胸膛,喃喃自语似的笑瞅着他隐忍情欲的脸庞,缓缓俯下身来,细白的唇瓣轻啜他的嘴唇,将最后的低语吹入他狂乱的气息里,“其实,都是男人泄欲的借口罢了啊。” 他没听清她最后那句笑也似的哼叹,只有些激动地伸双手搂上她的软腰,想将她翻身覆在自己身下,但她却执拗地与他的力量相抗衡,细细眯着的凤眼儿笑着缓缓打量过他的身体——便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坚持,黝黑双眼复杂地凝了她的笑脸好久,终于慢慢合起,开始用全部心身感触她主导的热情,迎接她主动给予的极致欢愉。 月光下,炽热的感知里,他的心,不知为了什么,竟然柔软似水。 第四章 这二十年来,她也不知如何养成了她现在的性子:遇事从不服软,更不会因受辱而自残,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不屈的固执,一种可怕的固执,所以不怕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犹记得多年之前,一向嬉笑度日、玩闹着打发无聊光阴的她,遇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抉择:一时的荣华富贵、显耀宠怜,一世的自在逍遥、无拘无束。 倘若是别的女子,别的出身处身同她一般的女子,怕是想也不想地便会选择了前者吧?毕竟,身为女子,这一生一世所求的,所能求的,也不过是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歇身所在,能有一世一生的温饱。再多一点的奢求,也不过是能有终身可以托付的良人而已。 有栖身所在,有肚腹温饱,有良人可依。 之于女子来说,已足够,已是全部。 女子,女子,女子啊。 她是女子,自然也有女子们的所求啊。她,也求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歇身所在,也求能有一世一生的温饱——却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是女子,该是寻到一生一世可以倚赖的良人为最最崇高的目标吧! 或许的确便是如此的吧!天下间的女子任哪一个不想找到可以放心托付终身、可以放心交付一生情感心意的良人呢? 那么,当这人世问几乎所有女子都无法拒绝的那最尊贵的栖身所在、那最精致的温饱暖衣、那最可倚赖的良人出现在你身前时,是女子者,该如何? 该是想也不想地便投身而上,从此荣华富贵显耀宠怜享受不尽罢。 只可惜她的出身处所,让她看多了凡世间的冷暖人情、让她明了了人性的卑劣可耻,让她悟透了这红尘间的凉薄残忍。 天下间,哪里有一生一世可以倚赖的良人能来寻得?!红尘里,哪里又有一辈子宠怜真情可以寻获? 心寒,心惊,心悚,心灰,心冷。 所以,想也没想地,面对生平第一次的抉择,她选择的,却是一生一世的自在逍遥,一生一世的无拘无束。哪怕,为此,她所付出的代价,是如何的巨大;她所使用的手段,是如何的惊地动天。 “你这么固执做什么!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那时,母亲们大哭着的指责痛斥,连同头顶的怒雷狂风,几将她生生扯去了地狱。 可是,她固执地活了下来,比谁都开心地继续活着了下来。 有人说,人活着就是如此,仿如地之蝼蚁,仿如天之鸟雀,庸庸碌碌,终日为食奔走,为物谋生。 或许吧。 她什么也无所谓,于她来说,有一口饭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体,有一寸地可以栖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来去,这已足够,足够啊。 什么追求啊,什么归宿啊,她统统弃而舍之,敬而远之,厌而恶之。 寻一片安静的小小空间,安静无声地过完她这平凡的一生,无牵无挂的,多好。 甚至,她曾笑话似的说给她的母亲们听:等你们百年之后啊,我就浪迹天涯海角去,等老的走不动了,就自己买一包砒霜吞下去,然后烧一堆柴火坐进去,等火熄了,风一吹,便干干净净的,谁也不用麻烦,这世上便没了我这个人啦。 多好! 虽然她因为这番几乎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言论,而得来了母亲们一致的痛骂责打,她却固执地将这作为了这辈子她惟一的追求,惟一想得的归宿。 想一想,她其实真的是没错啊。 倘若有惟一的错,那就是她不该因为一时耐不住而老实地将这愿望说了出来,更因为她一时吐露了心声而惹来了一场麻烦。 于是,母亲们的暴怒让她不得不千辛万苦狼狈不堪地溜出了家门,为永绝后患,她咬牙,决定将自己的一辈子卖断,让她们再也寻自己不到! 当初她会选择这京师赫赫有名的关府,她所看重的,便是那高大威武的关府大门上、当今皇帝老爷御笔亲书的那四个大字:铜狮关府。 若无当今皇帝老爷的亲笔御旨,任何人均不得无故来打扰关府的安宁,那混进这铜墙铁壁一般、几可媲美皇帝老爷大内宫城的地方,任是有通天入地本领之人,也无法将她再揪出去了,是吧? 贼兮兮地打定了鬼主意,她趁着关府招选马奴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仗着自己灵牙利齿、又黑又瘦又个头矮小的条件,扮成不起眼的小少年,再将养马的经验说得头头是道,哈哈,她就说嘛,只要她有心去做的,这世上便绝对没有能难倒她的事! 果然,她顺利地跨进了这铜狮关府的大门。 果然,她过上了她奢望了好久好久的好日子:有一口饭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体,有一寸地可以栖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来去——虽然这可以自由来去的天地只是小小的马厩跨院而已,但她已知足,知足啊。 只可惜人心是难测的啊,包括她自以为什么也不再求了的心:安稳平静无忧的生活里,她又有了不该有的智望:好想有一匹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马驹啊—— 她说过的啊,只要她有心去做的,这世上便绝对没有能难倒她的事! 她亲手挑选了未来她心爱小马驹的爹娘,更亲手将心爱的小马驹接到了这世界之上,也几乎时时刻刻地亲手调养起了她心爱的小马驹啊—— 却失去了她的自由。 ☆☆☆ “冯姑娘,早啊。” “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您也早。”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她不甚正经地再扮个调皮的鬼脸送上,手心的桂花糖一抛一抛地,眨眨细细眯着的凤眼儿,笑道:“要不要来一颗啊,管家老爷?” “谢了。” 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白白面皮上隐约可见的抖动,让她笑得更乐,甚至不小心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来。 嘿嘿,她除了怪异的固执之外,最最大的优点就是随遇而安啊。既然她走到了这一步,她如果不想去早点吞砒霜坐火堆再被风吹而散,便只有随遇而安地接受这一切,换个方式继续她笑嘻嘻的生活——她很聪明的哦。 “大人呢?”似乎暗暗控制了快被整疯的面皮好大一会儿,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不知道耶。”她怀疑这位俊美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是在没话找话说,免得冷场。 于是很干脆地摇摇头,她摊摊双手,唇里含着桂花糖,依然笑嘻嘻地。“我又不是大人的护卫侍从,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行踪。” “冯姑娘。” 关飞不甚赞同地瞅着她不在意的模样,头越来越痛。 自他基于“解闷、不无聊、看场好戏”而一个大意将这小女子招进府来后,他就越来越有经常头痛的感觉,更有他招来的不是饲喂马匹的马奴、也不是为爷专——宠的女人,而是一尊——佛——的不妙感触。 “啊,我在啊,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不甚专注地应了声,她从腰上的小荷包里掏出桂花糖开始喂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心爱小马驹,“您不用这么客气的,冯婴只不过是关大爷的侍寝欲奴而已,您还是唤小的一声小冯就好。” “冯姑娘,你何苦如此的妄自菲薄——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忙。” 垂下千斤重的脑袋,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宣告不敌小女子的伶牙俐齿,一脸惭愧地败阵遁逃而去。 “我一点也不忙啊!”急挥手,想喊回急匆匆走了的管家老爷再聊几句,却是她喊破了喉咙也无功了——人家根本当作听不见。 “哎,唉!”叹口气,她望着几乎仓皇着跑了的背影再扮个鬼脸。 其实,这位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说话虽不算什么幽默风趣,但至少长着一张好看的面皮呀,她很喜欢看美人儿的好不好? “桂花糖啊桂花糖。”她无聊地拨拨心爱小马驹的小耳朵,亲昵地喊着她给起的名字,“接下来咱们去哪里逛逛呀?” 如果换一种方式来思考,换一种心情来设想,那么她也可以说,她其实也不算太厌恶现在的这种生活:除了偶尔的夜晚帮那位正人君子的关大老爷“消消火”,她过得其实蛮逍遥自在的。 早上起来整理整理自己的卧房啊,日头升高了就晒晒太阳啊,饿了就去厨房找点好吃的东西啊,帮着她心爱的小桂花糖洗洗刷刷清洁一下卫生啊,领着小桂花糖去找账房先生、理直气壮地要点银子,请熟识的家丁大哥们出府上街买一大包甜甜香香的桂花糖回来吃啊——日子过得真的还蛮舒心的哩。 “这就叫有得必有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仰头,看一眼湛蓝蓝的天,她喃喃自语,伸展双臂亲热地抱住小马驹的颈子,无声地笑。 依心愿得了她喜欢的小马驹,这岂是“失马”,而是“得马”啊,虽然失去的是她曾经冒着极大风险才保存下来的东西。 人啊,人啊,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是万物之长的人类呢! “真不知道当初宁肯死了也不要丢掉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我所想地那么珍贵!看啊,小桂花糖,我如今轻易地便屈服了哩,幸好我还有一点点头脑的啊,知道顺便把你要到手里来!”有些懊恼地将桂花糖从小马驹的嘴巴前转走,看着小马驹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握糖的手转来转去,她哼一声,有些畅意的感受了。“算了,给你吧!一颗甜糖而已,就这么馋啊!” 笑着骂满足地吃糖的小马驹一句,她随意地往地上一躺,才不管身上崭新的刺绣罗裙是否会脏。 反正这铜狮关府家大业大,皇亲国戚的,什么也是财大气粗。 她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侍寝的婢女而已,说穿了不过是遭人不耻的欲奴罢了,可平日的吃穿用度竟然可以与说书人的故事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少奶奶们相媲美哎!想一想,还真真的可笑可叹可哀可怜哪。 怪不得那些姑奶奶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找个富贵男人嫁,即便是做人小妾,却也只须伺候一个男人而已,总胜过迎来送往整日强颜欢笑哩。 拔根已枯萎了的干草,她咬进细白的唇里,依然仰首瞅着湛蓝蓝的天。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灿烂,灼人眼目。她不觉眯起凤眸,将手揽在眼前,却又瞥到了手腕间今早被人硬给套上的金丝绞玉玛瑙镯,不由厌恶地一撇唇,想也不想地便伸手摘下来,再毫不怜惜地往一旁的石头上一丢,才不管镯子是否会被摔坏摔断。 反正这铜狮关府家大业大,皇亲国戚的,什么也是财大气粗。哈,她还是这句话。 “也不知母亲她们怎样了。” 原先,她还能偶尔溜出府去偷偷探听一下母亲们的动静,可这被豢养了的两个多月来,她看似在这偌大的府邸中更加的来去自由,实际却是被限制了行动,在府中她乐意到哪里逛就去哪里逛,但想如前一年那样地偷偷溜出府去,却是再也不能了。 或许是怕被外人知道了鼎鼎大名的、皇帝老爷跟前最最大红大紫的关大将军、竟然会为了性欲而饥不择食地将一个无才无貌——更无处子之身的平凡女人纳为了侍寝——多受人嘲弄、更是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羞愧事啊,还是小心一些、不要走露了风声的好! 因此,她真的成了被关在关府的小小鸟雀,再也无法自行出门。 用身子换来的另一种自由,却也只是如此的“自由”。 “如果那位关大老爷这辈子找不到另一名‘有容乃大’的女人,我难道真的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 啊,想起来就可怕啊! 先不说她那浪迹天涯海角、老吞砒霜坐化火堆风吹散的伟大理想,是不是从此再无可能实现的一日,单是现实的问题——应付那位似是有无穷无尽强盛欲望的关大老爷,她也吃不消啊! “可恶啊!那天账房先生明明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他平日里很是清心寡欲、不贪女色的啊!”想起来就真的好恼啊,那位看似诚恳的七先生其实也是心坏得很呢! “想必当初他如此安慰我,是怕我被吓坏了死也不肯答应吧!”继续眯着凤眼儿看着湛蓝蓝的天,她自言自语:“还是因为以往总被无奈压抑着的性欲一旦有了淤解的渠道——便再也刹不住了?!”她大惊。 可千万不要是如此啊! 否则,依他正值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勇猛,她岂不是真的成了被牺牲的倒霉鬼? “也幸亏他三五天才回府来一趟,更幸亏我还是有一点点手段的啊,幸好啊,幸好啊。” 话说的如此的庆幸,一想起他每每回府来的夜晚,腰酸腿痛的痛苦滋味立刻跃上了心头。 呜,早知如此,她当初宁愿留在母亲们身边,即便被当作布娃娃摆布,却也是想干吗便干吗自由自在的很哩,哪里象现在,完全是被当作了没知觉的布娃娃在使用啊—— 她后悔了可不可以? 她可不可以去买副后悔药来吃吃? 小马驹讨好地卧在她身边,拿大脑袋轻轻摩着她的手臂。 “哎,也只有你了。”亲昵地搂住心爱的桂花糖,她满足而苦恼地笑起来。 女人啊,女人啊—— 终究是逃不脱宿命的——吗? ☆☆☆ 远远地站在府后花园的小山之上,他遥遥凝着那懒懒地躺在枯黄的草地上嘴巴张张合合、自言自语不亦乐乎的女子,走也不是,留却更也不是。 “爷,冯姑娘看来是不能用黄金珠玉收买的哩。” 因为眼尖地瞧到了主子大人的尊容而急急奔过来的管家老爷,咋咋舌地看着那将价值连城的金丝绞玉玛瑙镯子随手往石头上一丢的豪气女子的豪气举动,再好奇地瞅自家主子无奈无所谓却似又含着半分苦恼的脸庞,不仅有点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 “就你知道?”他没好气地骂一句,摔一摔袖子,转身要走。 他是谁?他是关腾岳,是权重位高、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铜狮关腾岳啊!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来是他人来讨好巴结于他,从来没他特意留心、更加了几分取悦心思的人出现在眼前过呢——何况还是女人! “我也知道啊。”略显苍老了的笑语,让他板着的黑脸更黑了一分。 “七先生,连你也来凑热闹?”受不了地叹口气,他重回身,墨眉蹙得死紧。 “呵呵,凑热闹可是不敢,只是见大人站在这里散心,便忍不住凑过来说句话而已。”顺顺颌下的一缕白髯,账房先生一脸的笑意。 “你要说什么?” “说什么嘛——”瞥一眼一旁不住打手势的关飞,七先生沉吟了片刻,而后决定直话直说:“大人,您心里很烦是不是?” “我在朝中一呼百应,平步青云,在家中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有什么好烦恼的?”关腾岳扯动僵硬的面皮哼笑一声,眼却自有意识地又望向草地上同马驹玩闹在一处的女人。 好恼啊,连一匹刚刚降生不久的牲畜她也能与之玩闹不休,为何独独见到了他却总是笑嘻嘻油滑轻浮一般地无趣模样?!难道在她心目中,他连一匹牲畜也比之不上?! “大人。” “啊,您说,七先生。”猛地回过神,瞥到关飞两人有趣地望着他的眼神,他不自在地咳一声,脸微微发起烫来。 “大人。”经历了六十余年红尘人世的七先生假装没看到他的尴尬,只笑着说道:“您自幼便跟随老太爷习文练武,长大后又心在朝廷,不是外出行车作战护我中原疆土,便是在朝与主分忧、造福天下苍生,本就少有闲暇关注其他,更不要说是如平常人那般地来接触这红尘情事了。”指一指山下的女子,他意有所指地继续道:“大人从小接触过的女子,除了平日里伺候大人饮食起居的丫鬟们,便是皇上与众臣们赠予的佳丽美人——可这众多的女子对大人不是必恭必敬、便是唯唯偌偌,向来是千依百顺不敢违背大人一丝意愿——大人啊大人,您何曾见过如此特异独行的女子?” 关腾岳顿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这位冯姑娘,又黑又瘦的,哪里有一丁点女子该有的温柔本分?平日里又甚是油滑轻浮,大胆的言谈举止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耶!”关飞也插口进来,“爷,我猜你绝对不知道她的一个小毛病!” 关腾岳心中不知为什么,竟然在听完这番批驳之词后微微不快了起来,但什么也没说,也不阻止关飞的兴致,任由他说下去,而自己则认真地往下听。 “她喜欢喝酒,爷!” “喝酒?”他愣住。 “是啊,每日一大早,要地不吃饭也行,只要给她一两杯的水酒,她就很高兴了——当然了,如果再让她吃上三五碗的米饭、两三个的馒头,她就更心满意足啦!”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哩。 “阿飞,你胡说什么。”七先生不动声色地看关腾岳渐渐僵了的脸色一眼,淡淡打断关飞的比手画脚,“冯姑娘到底是女孩儿家,你说得太无礼了。”这阿飞!枉他白活了三十余年啊,竟然还是这般的孩子气! “我说的是事实哎!怎么就无礼了?” “如果我说尊夫人泼辣狂躁,平日里最爱吃猪蹄膀——咦,你皱眉做什么?” “我妻子的性子喜好我知道,关七先生你什么事?” 自己的妻子被人如此毫无情面地批驳着说三道四,他能不皱眉抗议——眼一下子瞪向关腾岳—— 啊! 摸摸鼻子,关飞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呼之欲出。 老天爷,不会吧? “你瞪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了三只眼吗?”不高兴地也瞪张大了眼正看他的关飞一眼,关腾岳转身便走,顺着石径下山,“你若是闲着没事做,就回老爷府上去吧,三弟要成亲了,爹和大哥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你回去帮上一把吧。” “让我去和大爷大眼瞪小眼?”关飞大惊失色地捂住嘴巴,玉树临风的细白面皮顿时扭曲成一串千扁的猪肝,“爷,您饶了我吧!你明知我和大爷不对眼啊!让我回主府去,明摆着是要大爷削我三层皮啊——您就算恼我刚才说冯姑娘不好听的了,也不必这样报复过来啊——爷!你等等,等等我啊!” 这时候,真恨不得自己能有四条腿啊,他家主子大人的轻功他哪里追得上啊—— “自作孽,不可活吧。”摇摇头,瞅着一快一慢走掉了的一主一仆,七先生笑着叹一声,找块石头坐下,仰首望一望湛蓝蓝的晴朗天际,看过人世风雨的老眼,慢吞吞看向了躺在山下草地上那位似乎睡着了的冯姑娘。 冯婴,冯婴,该不会真的是来逢迎他家大人孤独寂寞的吧? “若果真如此,倒是该仔细去查一查她的身份了。” 笑着思量片刻,他也闭眸,在暖暖的秋日暖阳下,起了睡意。 第五章 夜已深,踌躇了许久,咬牙,他还是推开了那扇厚实的木门。 门里的世界,烛光萦绕着一室的安宁,淡淡的麝香味道,不浓,却让人极是心旷神怡。 那越来越勾起他注意力的女子,那愈来愈引得他控制不住勃发情欲的女子,正安静地背门而坐,庸懒地斜倚着高雕椅背,闲闲地翻着书香。 那醉酒狂纵的夜晚,已过去了许久,却似乎从来没有从他的脑海心底消失过,相反地,时间过去了越久,他的记忆力也越来的好,连原本已经模糊了的细节也渐渐地从记忆里浮现了出来。 他还记得当时被他看破女子身份时她的慌乱神情,记得被他拥进怀里时她的局促不安,记得被他扯去衣服时她的死命挣扎,记得被他强行求欢时她瞪得大大的凤形眸眼,记得她咬牙忍耐的娇弱模样,记得她由被动而渐渐掌握了主动时的无奈以及——得意,记得他不敢置信地瞅着她模糊相貌时她的不屑以及看不起——昨日的睡梦里,他甚至终于记起了她仓皇着离开前曾对着乏力的他说的那句话——还以为你是怎样的“天赋异秉”哩,却原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啊! 他的男人尊严啊,竟然在这小小的女子眼里,是如此的不屑至极! 人啊人,意气风发时对什么也视而不见,看也不看地弃之于地;等到落得个灰头土脸之时,才会下狠心来仔细用心地去看开始想要了解知道的东西!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因为男人的情欲、而不得不迁就地选择了她这么的一名看似不起眼的女子,还是因为男人的尊严、而强迫自己用尽手段地来将她禁锢在身边! 他的心神,已渐渐地乱了。 “看什么书呢,这么的入神?” 慢慢走过去,站在她的椅后,探手,从她手中拿过书册来,翻了翻,他扬眉:“孙子兵法?”竟然看他才喜欢的书? 一名女子呢。 她似乎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因受惊而瞪大的凤眼在看到他时,迟疑了下,才将蜷在椅中的双脚放下地来,站起身,转过,躬身行礼:“关大爷,您来啦。” “这么吃惊做什么?”他将书塞回她怀里,手按上她肩膀,示意她坐回去。 “吃惊?呵,奴婢有什么惊好吃的?”她扯动又黑又瘦的面皮,并不坐回椅中,而是顺势一转,侧走了两步,同他拉开了三尺的距离。 “你——还在恼我?”他眯眸,看她竭力与自己分清的模样,他竟然并没如自己想象中的恼起来,而竟是有了想笑的心情。 “恼?”她看他的眼神却如同在看一头怪物。 “不管怎样,我总——污了你的清白在先,又强迫你——” “关大爷,您忘记了不成?”她突然捂唇笑起来,似乎他说的是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奴婢在被您‘污’之前就早已不是处子之身啦,你何须用这不入流的字来自辱?您要奴婢成为您的侍寝,也其实是好意啊!哪,您看,奴婢现在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戴得好生活得多好!自由自在的,胜过在马厩跨院里整日里扫地打水清理马粪不知几千几百倍哩!” “……”若真的是如此,她何须暗地里骂他是不入流的小人、讽他是仗恃欺人的恶霸?! 怪不得关飞讲她是伶牙俐齿得很呢。 心中想笑的愿望更强,他却故意地沉下脸来,上前了一步,几乎与她贴在了一起,低头,伸指托起她的下颌,人手的滑腻让他不由气息一顿,而从她身上隐隐传来的麝香香味更是让他心弦微微一动! 一股热流从下腹猛地窜过,他呆了下。 以往,他寻找女人总是——因为情欲的不得纾解而不得不为之,自有了她后,来找她,自然也是为了这原因。 可今晚,他原本只是想来探探她而已,来时根本没带着任何的肉体欲望而来,可现在,他竟然对她产生了情欲?!这是从何时起的?! “关大爷——”她似乎也皱了下眉头,身子微微一僵,却并没有躲开他故意的捉弄。 皱眉凝了只到他胸前的娇小女子片刻,他回过神。 “我们算来已认识许久了呢,但如此的相处交谈却从不曾有过,是不?”他将身子俯得更低,唇几乎触到了她小巧的耳垂,“说句真话,你是不是还恼着我?” “就算恼着又如何?”她的气息也开始不稳,却不是因为他的接近,而是—— “又生气了啊。”戏谑地用拇指滑过她细白的嘴唇,他的唇一张一合,在她终于忍不住躲闪时一口咬上她的耳垂,低低一笑。 情欲啊,情欲,他竟然对这又黑又瘦浑身上下几乎寻不出一点女人味道的女子产生了情欲?! “关大爷!” “你是不是还恼着我?回答了,我就放开你,如何?”垂在身侧的另只手抬起,揽上她的腰,止了她后退的路子,他吮一吮唇中的细嫩耳肉,含糊地笑,“不然,你难受,我也难受。” 不是因为情欲而来找她,而是对她产生了情欲?! 真是—— “您又想‘污’奴婢了吗?”她竟然在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地沉静下来,双手不再推拒他紧贴自己的胸膛,而是迎向他的颈子一搂,轻轻一笑,吐气如兰。 “你啊。”说不清心中是挫败感多一点,还是对她的欣赏多了那么一点,从她耳上移开嘴唇,他放开握在她下颌的手指,一并松开她腰上的手掌,再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脖子上拉下来,“我总这么迁就着你的身高,站久了也会腰酸颈子痛的啊。”她能不能别总是往歪处想呢。 漆黑的眼,却贪恋地凝着她本不动人的容颜,喉口顿时缩紧。 好想用力地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他真的对她有了欲望了啊! “原来关大爷也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呢,那真的是奴婢的罪过了!”她却恍然未觉他的心思波动,身子往后移动,他却握着她的手,用力挣了下,他不放,她——耸耸肩,随他去,不再挣。 “不要再奴婢奴婢的了,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 心底暗叹了声,他握着她双手往内室走,“你还没回答我呢。” “呃?”她瞅他一眼,似乎很是莫名其妙他突如其来的怪异的言谈举止。 “你还恼不恼我?”他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关大爷——”她似是思索了下,小心翼翼地仰首望着他执拗的神情,迟疑地道:“您今日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这么的举止怪异,“只是奴婢这几日有些不——” “你放心,今晚我不会动你!”他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拉她在床上坐下,却又看到了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唇,不由自己先恼了:“快入冬了!你不觉得这里比外头暖和多了吗!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以为我进你屋子来就只是为了求得一时的放纵欢愉吗!” “……”她愣,而后看他板着威严正直的脸粗鲁地扯过床上的锦被,劈头盖脸地将她圈得只露出又黑又瘦的小尖脸。 他竟然注意到了她只穿着睡时的单衣?! “你还看我!你没见过我这张脸吗?你还是不记得我的模样,以为这是旁人假冒我来占你的便宜啊?冯婴!你该知道你长的是什么模样吧!你不会以为是男人就会对你产生情欲吧!”他难得地动了怒。 真是的!他原先是在听过七先生那些话后,想了好半天才决定来同她说说话的! 可看现在这情景,他不禁怀疑,这到底是因为他不晓得男女情事的缘故,还是这女人根本就不解更不懂风情的缘故?! 她却恍然未闻他的有侮辱攻击性嫌疑的说辞,而是彻底地愣住! 他对她——产生了情欲?! 不是因为他的情欲无法排解才不得不来找她,而是他因为她而产生了情欲?! 他——是不是吃了什么迷药,还是—— “我没发烧!你摸我额头做什么!”啪地打掉她突兀地贴在自己额上的小手,他恼道:“你发什么呆啊?我不过问了你一个小问题而已!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而已!值得你这样的瞪着我吗!” “可是——” “你还有什么可是的啊!哼,女人!天底下的女人都像你这样的白痴吗?关飞还说你油嘴滑舌伶牙俐齿哩——你这样子呆呆傻傻的,哪里有他说的一点样子!” 他决定他受够了!与其在这里鸡同鸭讲,倒不如他放纵自己从进门来见到她便开始累积的情欲来得高兴! 双手将她往床里一推,他狠劲地扯开自己衣襟便要欺上去,但脑子中猛地忆起自己刚才的保证—— 他无聊啊! 没事说这种话做什么! 双拳一握,他恨恨地瞪依然还陷在呆呆傻傻中的女子一眼,低吼了声,转身飞也似的走掉了! 砰! 木门狠劲的摔打声,让冯婴蓦地低叫了声。 他—— 真的是那个情欲一来鲁夫猛鬼也似的关腾岳么? 如果,如果—— 有些东西,难道真的要不一样了?! 她忍不住抱住头,大声地尖叫了出来。 ☆☆☆ 阳光明媚,秋风和煦,又是难得的一日好天气哩。 忍不住有些困顿了的老眼眯了眯,想寻一处好地方懒上一会儿的午觉,但视线滑过处,他噫了声。 这几天来好常见的场景啊。 “大人,您在府中啊?”慢慢地走过去,他笑呵呵地打声招呼。 “这里是我的御赐府邸,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没好气地哼了声,关腾岳收回远眺湖畔的眼来,随意地点了个头,“七先生,你这几日也好闲在呢。”似乎他闲暇时也常常见到他慢吞吞地出现在自己视线之内呢。 “人老了嘛,能吃能喝就是福气,闲在是应该的。”毫不愧疚地对着自己的衣食父母说出这种话来,七先生面不改色地笑:“我打扰您了吗,大人?” “无妨,只是在想——兵部的一些折子,你自便。” 关腾岳说得很是从容,却在七先生似笑非笑地故意将眼远眺向自己刚才注目的地方时,威严正直的板起的脸不觉有点微微发烫了。 可恶,他是主子,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 “大人,如果您有空,我倒有些府中的事正想同您说说哩。” “府中的事你同关飞商量着办就好,不必问我意见的。”话如此。微踌躇了会儿,他还是假装随意地问道:“闲着也是闲着,七先生,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也快入冬了,我想趁着天气还暖的时候,将府中该修的地方修一下,免得等过年后来不及。” “过年后什么来不及?”他随口问。 不是他想知道的事啊,不觉有点失望了。 “大人,您忘记了?来年三月是夫人的五十大寿,您不是说要请她来咱们府中,您与她主办贺寿事宜吗?”七先生提醒道,心底则在暗暗吃惊,他家的主子大人可是很少有如此心不在焉的情景呢——唔,难道真的有什么事要发生还是已经发生了? 老眼,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的湖畔,他暗地里再啊了声。 “是吗?我还真的差点忘记了呢。”手随便地摆一摆,关腾岳笑了声,收回出游的心神,“这事就劳烦您操心了。对了,关飞从老爷府中回来过没有?三弟明日成亲,贺礼他送去了吧?” “昨日他匆匆回来过一趟,大人的贺礼今天我刚派人送了去,是上年您得胜回朝时皇上赐给您的那件红珊瑚八扇屏风。” “哦,送去了就好,明日我得回府去。七先生,您若有空也去喝杯喜酒吧,三弟是您从小看大的,如今他也终于成家,对您也是感激的。”其实,从没说过,他与大哥以及幼弟的启蒙老师,正是这位七先生,他长大入朝为官、因战功而得了这座铜狮关府搬离家门独立后,这位老先生更是不辞辛苦地跟他出了来,这些年他长年在外,多亏了七先生与关飞为他打理家务,使他少了后顾之忧。 虽未明说,在他心目中,七先生却是同他的血亲长辈一般,他十分的敬重。 “我一个孤身老头子,要感激有什么用?不过我却是很开心呢!哎,想当初三公子刚刚学会走路时可就调皮得很呢,有一次竟然趁着奶娘一时不察、自己溜到了府中后院子里睡了个昏天黑地!害得咱们一找半天,吓得奶娘更是几乎以死谢罪呢——这似乎还是前几天的事呢,一转眼三公子竟然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哎,哎,真的是岁月催人老呢。”七先生无限唏嘘地叹笑了声,“光阴如此之快,说不定再过两天也就到了我老头子的寿尽之期了呢!” “七先生说笑了,您精神矍铄,正是长寿之相,前头还有大好的日子等着您享福呢。”关腾岳难得放松了心情,衷心道,“有我在呢,我可不准地狱的阎王早早地请你过去喝茶!” “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只要心中无有牵挂,早晚都没关系。”七先生欣慰地笑道:“有你这份心,老头子就算明天死了也算不屈。不过,我心头还有一件未了之事呢,现在还真的不能去找阎王爷喝茶哩。” “您还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定当为您尽力。” “就是大人您的婚事啊!你可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呢,我别的不想,只想等着喝你的一杯喜酒,要是老天仁慈,再让我如当初看你一样地再看大你的小少爷,我这辈子就真的心无遗憾啦!” “七先生,您又开我玩笑,有哪家的千金会一时想不开地嫁我?” “咱府的铁门栏已经被踢破了,这朝中上下家有未婚女儿的大臣哪一个不想与大人你攀上亲戚的?甚至,上次我听您的表兄不是说,要将他的异母妹子许你为妻吗?” “翠亭?”他愣了下,而后失笑,“她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小丫头,我可娶不起她!” “可论身份、论地位,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您呢。” “她太骄纵了,我若真的将她迎回府来,吃苦的可是你们呢。”想起那小妮子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性子,关腾岳干脆地摇头,“那日我去见我表兄还碰到了她!你猜她在做什么?学骑马!她平日里踏出屋门便是坐轿坐车,哪里敢骑马?我看她骑的那马还是我所见过最最温顺的呢,却被她狠抽了几十鞭子了!她还缠着我要骑我的狮子骢哩,我可是吓得拔脚就跑了。”他的爱驹可不是给女人随便乱碰的,那简直是对它的侮辱哩。 “谁叫她是金枝玉叶呢,自幼娇惯,性子自然有些乖张的。”七先生笑道,“我可是在说真的,大人,你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是男人都要成家立业的,这业您已立得算是顶天立地了,可真的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啦!” “您也不是不知我的——这辈子我可从来没有成亲的打算。”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关腾岳别扭地咳一声。他已害了不少的无辜女子,再如此下去,他心肠再硬、再不把女子当回事,也是——心有愧疚的啊。 漆黑的眼,却忍不住又望向远处的湖畔,而后如遭火燎地又猛地转开,表情,竟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 七先生自然也瞧到了他不自然的举止,悄悄笑了起来。 “大人,那您想没想过——”顿了下,他试探地问:“您想过给冯姑娘一个名分吗?” “你胡说什么呢,七先生!”关腾岳听后几乎跳起来,想也不想地一摆手,“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我可没敢拿着一名姑娘的名节开玩笑。” “她,她——你又不是不知,她当初,我肯不计较地纳她为侍寝,已经很是、很是好了。”眼不敢再瞥向湖畔,关腾岳尴尬地连连摇头。 “大人的言下之意,倘若当初冯姑娘是处子之身的话,大人便会给她一个名分了?”七先生却似看不见他的尴尬神色,继续追问。 “你不要再提这事!倘若让外人知道了,岂不是,岂不是——你要她如何抬起头来!” “大人并不在乎冯姑娘的——过去?”七先生迟疑了下,“大人竟然是——” “我竟然是什么!”被这不知趣的老头子弄得浑身不自在,关腾岳恼道:“是男人,有哪一个那么宽宏大量地不计较自己的女人曾经被别的——你是想让外头的人都知道,我关腾岳为了发泄情欲而不知耻地将一名身子不净的女人纳在了身边吗!” “冯姑娘不是这种人吧——”而他家的主子大人却是怎么看怎么像是—— “她是哪种人我还用你来告诉我吗!”懊恼地哼了声,他黑眸含恼,“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娶妻子了,她跟着我难道还委屈着她吗?有没有名分之于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大人?!” “你喊什么喊?我还没有耳背!你若有时间在这里同我闲扯,还不快去计划你的修府大计——这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她是在钓鱼吧。”七先生有些张口结舌地瞪着自家主子大人少有的精彩变脸,随意地瞄一眼两人刚才已望着了无数回的湖畔—— 身着丫鬟粗裳布裤的小个子女人,正悠闲地坐卧在湖畔的岸石上,手举一根半长的竹竿,学着老翁垂钓。 “我知她在钓鱼!难道府里没人告诉过她,这湖里的鱼是我表兄送的锦鲤,即便钓着了也是不能吃的吗——她疯啦!她知不知道湖畔的石头最是湿滑!掉下水去我看她怎么办!” “不会那么不小心吧——” 话是这样,而后,当两人看到小个子女人为了将一条极大的锦鲤用钓竿拖上湖岸、而从滑湿的湖石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将身子探向湖水的时候,不由都憋紧了一口气—— 她脚下一滑,倒向了湖水! 危险啊—— 七先生尚未将惊叫喊出口,便见身边的人影一闪,已飞也似的径直跳下丈高的山崖直往小个子女人的落水处扑了去! 大人他根本是在强逞着嘴硬吧! 什么计较不计较的? 人在危急时刻啊,所作所为是最骗不了人的,也是骗不了自己的心的啊。 看尽人世沧桑的老眼忍不住笑着眯了起来。 或许,这府中真的该大肆修整一番了,免得等喜事临门了就太仓促了哩。 第六章 一口气奔到她落水的湖畔,只有小小的涟漪还在一圈一圈的外荡,他心中一空,不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酸酸涨涨让他几乎心跳不能,咬牙,他瞪着那圈圈的涟漪,连气也不顾吸上一口,便沉身跳到了那涟漪的中心去! 哄—— 眼前是一大片金灿灿的鱼影,正因他的突然到来而乱炸成一团,他不理会从他脸上身上划过的鱼鳞,只将双眼瞪得极大,努力地在半暗的湖水中寻找她的行踪。 哪里,哪里,哪里?! 耳边似有人在湖岸大喊,他不理,胸口憋着愈来愈难受的酸涨,他利索地在湖水中转身下潜,顾不得冰冷的湖水将眼刺得麻涩不已,也不管鼻耳中呛得快要炸开,他越潜越深,心急如焚,心脏几欲停滞了跳动! 她到底在哪里! 眼前,突然晃过暗色的水影,他大喜,忙奋力地潜过去,手用力一抓,却是湖底的水草! 心,不知为什么一痛,如遭刀割。 哪里,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张开双唇,刺骨的湖水凶猛地灌进,他不管,可无论他如何的使力,却喊不出一点声息来。 本就慌乱的脑子中慢慢白得什么也忆不起了,他拼命着在湖底遍遍地游过,却依然是一无所获——哪里也寻不到她!寻不到啊—— 心与脑几愈爆裂,他再也没有了继续的气力,顺着水浮向湖面,呆呆地吸了口气,正想再潜下去继续寻找她的踪影,无神的眼却瞥到了一条顺着湖畔小径渐渐远去了的身影。 他呆住。 “大人,冯姑娘已经自己游上来了啊!” 熟悉的喊叫慢慢穿进他变白变空的脑子里,他一点一点地回过神,呆滞的眼望向身前的湖岸。 “大人,冯姑娘会水,她已安全地上来了,您也快上来吧!虽还不到冬天,这湖水还是很冷,泡久了会伤身子的啊!”一脸苍白的七先生担忧地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讲给他听:“她没事,一点事也没有。” 她没事啊—— 几将涣散的黑眼再慢慢地转向已走远了的女子,再瞪向她身后拖着的钓竿与还在不断蹦跳挣扎的肥大锦鲤,她一路淌在地上的湖水湿痕—— 她,没,事。 “大人,大人?您快上来吧!”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摆动僵硬的双腿与双臂,慢慢靠近湖岸,迎上七先生伸来的手掌。 她没事! “大人?” 她没事——可是天杀的,他有事! 不知从哪里又重新聚集了力量,他脚登水猛地跃上湖岸,不理会七先生的担忧呼喊,踉跄着却飞也似的追向那优游的人影! 天杀的! 天杀的啊! ☆☆☆ 已经习惯了越来越常见到他黑沉沉的黑脸,但此时他暴怒的凶恶面孔,她却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哩。 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很胆小的,至少在他如此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尽管他浑身湿透有些狼狈不堪,再加上顶着一头的绿绿水草很是惹人暴笑,她却聪明地什么也不敢多说,而是很乖巧地任他将自己拖到了一栋极是巍峨富丽的青石阁楼里。 这里她虽没来过,却也曾在偶尔的几次路过时看到过,知道这里是他自己独享的地盘。 慢慢地眨了眨凤眼儿,她难得对他生起了敬畏之心。 如此的一身狼狈,是他从不曾经历过的吧!却是视而不见楼中众奴仆投来的吃惊呆愣眼神,从容而又极是阴沉地快速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偷偷地咂咂舌,她悄悄地拧拧自己也被湖水湿透了的衫子,却在他似是冒着火的黑眼狠瞪过来时不由后倒了一步。 她已经很是小心翼翼没弄出声响来了哎,他瞪什么啊? 不服气地想同样给他瞪回去——呃,好吧,她承认自己气势不如人家,所以还是大人有大量地息事宁人主动退后一步的好,好吧,就如—— 蓦地,她的眼还是忍不住瞪向了他。 “你瞪什么瞪!想同我比眼的大小吗?你瞪得过我吗?还瞪?!想找骂挨是不是!还是皮痒了?我并不介意打女人的!你这又是什么眼神啊?你以为我真的会打你吗——你躲什么躲!你以为我经常替人解衫子脱衣服吗!你还躲!” 不是她想躲啊,而是他在做什么啊! “你给我好好地站着!再动,我就真的赏你四五鞭子!” 可就算是他赏她鞭子给人瞧,她也不想要这楼子中所有的奴仆瞧到她赤身裸体的尴尬样啊! “你闹什么别扭啊!”他火大地咬牙,索性不再费力地解她衫子上的锁扣,而是直接地一撕了事! “呀!”紧紧按住身上已被他粗鲁地撕开的衫子,她鼓足勇气瞪着他冒火的黑眼,小声而坚定地说:“我坚持。我是女人,我很害羞的——” “你很害羞的?!”这话请说给不知情的人去听吧!他可是深知她的“底细”的!“你哪里是我还没看过摸过的?你害哪门子的羞!” 又黑又瘦的面皮登时皱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抬起一只压住衫子的手,她啪地盖上他的大嘴巴! 立刻,明显隐忍不住的抽气声从楼子各处响起来。 他墨色的粗眉也迅速皱成了团,利眼往前后左右狠狠地一瞪,他拉下她的素手,轻声道:“你们没事做是不是?” 哄—— 如那湖水中炸团的锦鲤一般地,一干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窜了个干干净净,似乎只一眨眼而已,偌大的主楼花厅里,只剩下了他与她,浑身是水都湿透了的男与女。 合眼,他深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五味杂陈的各种滋昧,而后睁开眼,平静地望着她:“脱了衣服去洗一洗,不然着凉就麻烦了。” 她呆了下,有些不适应他的变脸绝技。 “你放心,我不会借机碰你。”她的迟疑,看进他的眼里,却是抗拒的同义词。叹口气,他拉着她微凉的手往后走,“我这里随时准备着热水,不然我不会拖你来的。” 她偷偷地撇撇嘴唇,自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便仰起脸笑嘻嘻地瞅着他,“也是哦,凭奴婢卑贱的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来污了关大爷的高贵楼子的。” “你——”他停下步子,静静望她笑嘻嘻的脸庞半晌,才低笑了声:“你果然是牙尖嘴利,向来不肯吃亏。” “……” “你看我的眼神又古怪了起来,为了什么原因?”他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终于不再眯着的风眼儿,叹息似的再轻笑了声,“你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 她突然心神恍惚了下,而后迅速地低下头,不肯再看他,更不肯再被他看到自己的容颜。 “又生气了啊!”他却不在意地依然轻笑出声,拉着她继续往后走,“说实话,我原本以为你除了在我面前只会笑嘻嘻地油嘴滑舌之外,便是无动于衷地任我——求欢了,原来,你也是有常人的情绪、也是会恼会笑会开心会生气的呢。” 她却继续无语,任他拉着走。 “冯婴,冯婴。”他念了她的名字几遍,而后叹息,“我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你的逢迎,你明白吗?” 他要的不就是她的曲意承欢么,关她名字什么事! 忍不住想反驳,风从窗子拂过,她哆嗦了下。 他看进眼里,不再说话,而是微弯腰一把抱起了她,她挣扎了下,却更被他紧紧揽进了怀里。 少有的沉默突然出现在两个人之间。 又快步走了一会儿,她还没等看明白她现在到了哪里,眼前一花,身子被他放下,热的感觉,立刻让她吃惊地低喊了声,而后一个站不稳,她扑倒,热腾腾的水顿时扑入了她的眼口鼻耳。 啊——好难受! 她慌张地伸手乱拍,想从水中站起身来,却止不住脚底的滑溜总也站不住。 哈哈的爽朗笑声突然又传入她的耳朵,她的手随后终于抓住了某样支撑,忙借力从几乎淹到她颈子的热水里站稳了身子。 “哈,我忘记了,你个子太小了点,我这大木桶对你来说确实大了点。” 少见的懊恼浮现在她又黑又瘦而今却红彤彤的脸上,她凤眼含怨,狠狠地瞪过去。 “要不要我帮你拿个凳子啊?”他依然笑着,俯首望着只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的小女子,并没想起向来由他独享的大木桶而今却被人霸占了去,只握紧掌中的素手,他取笑她,“你实在是太矮了点啊,你不是很能吃饭的吗,那怎么长成这种样子啊?” 他以为人人都能像他一样地长成山一般的大块头啊! 气恼地想抽回自己的手来,却无论她如何的用力,总也扯不回被紧紧握住了的手。 “好啦,你不要白费力气了。”笑着摇摇头,他主动松开了她的手,免得再扯下去会扯断她的骨头,然后慢斯条理地解起了自己湿重不堪的衣袍。 他他他——他想做什么啊他! “你又在瞪我了啊。”他笑,手中动作不停,将他精壮的胸膛渐渐袒露在她的面前,“我刚才以为你给那群锦鲤吞掉了哩,见你老是不出水来,只好勉强自己下去找找看,哪里知道你竟然独自爬上岸跑掉了!”他突然恶狠狠地将脸贴向她,有些狰狞地扯动嘴角,“下次你若再敢这样,我就将你捆成粽子丢到湖里喂鱼!” 原来她爬上湖岸时,回头瞥到水中的那阵骚动——他竟然会去下水找她?! 心中莫名的一阵激荡,她愣了住,连他跃进木桶来也没在意。 “怎么,吓傻啦?”他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的额,压低高壮的身躯,凑近她,笑道:“还有,我最好提醒你一句,湖中的锦鲤虽然看着肥大好看,但却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她呆呆仰起头,怔怔望着眼前的笑脸,喃喃地低语:“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表兄送我的啊,吃了它们总是不好同他交代。”他拉着她走到木桶的一侧,寻到桶里的台阶坐下,见她即使坐在最上层的台阶上也是摇摇晃晃地只能露出小脑袋来,便索性抱她侧坐在自己竖起的膝上,拿起水中的浮瓢挖水小心地浇到她的头上。 “为什么?” “你怎么啦?刚才被我吓傻了吗?”他丢掉水瓢,摸摸她的额头,“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的,对我。”她推开拦在眼前的大掌,静静地看向他的笑脸。“你,为什么,会,这样的,对我。” 他愣住,漆黑的眼与她静静对峙,一时无语。 ☆☆☆ 他初遇她,是在他醉酒狂乱、强忍情欲焚身之苦时。 那时猛地见到了在马厩饮水木槽里玩水自得其乐的她,他再也隐忍不住沸腾欲爆的情火,在见到她裸露在夜色里娇小的女子躯体时,便什么也不顾地强行将她覆在了自己火热的身下,即便明知自己醉醒后又要后悔,即便知道他又将害了一名无辜女子的一生,他却是什么也管不得了。 那一刻,他混乱的头脑里、他燥热的身躯里,他惟一还能支配的本能便是狂纵地寻求一时的欢愉! 其他的,他什么也理会不得了。 疯狂而极度欢愉的一夜啊,在他醒后,在他寻到她之前的每一天午夜梦回里,总是千遍百遍地来撕扯着他的心、他的身、他的魂。体内疯狂叫嚣着的焚身情火,吞噬他所有理智的无边欲望,让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不得宣泄,他怀疑,如果他再寻不到那如梦夜色里的女子,他是否会就此的血脉爆裂狂乱而亡?他若再不得到那给了他生平最大欢愉的女子,他是否就要陷入日日夜夜的疯狂之中、再也顾不得道德顾忌地残害了身边目所能及的所有女人? 他——或许真的会吧! 或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不忍心看他如此的受尽欲火的生死煎熬,更不忍心看他失去理智地狂乱放纵,他竟然真的寻到了她,寻到了那如梦夜色里的神秘女子。 竟然是女扮男装混在马厩里饲马的马奴! 那遥遥望过去,视线中那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身影,让他生平第一次地愤怒,生平第一次地犹豫。 她——怎能是她,怎可以是她! 他自少小时便养成的高傲,让他不屑拥有这样的女子——更何况她非是完璧之身啊!这于他来说,简直是对自己、对他高贵姓氏的侮辱啊! 可是,体内疯狂叫嚣着的焚身情火,吞噬他所有理智的无边欲望,让他夜夜不得安眠、日日不得宣泄的生死熬煎,他咬牙,强迫自己去暗中接近那又黑又瘦、总是嬉皮笑脸着的小小马奴,终于一个深夜里,他捉住了她的喃喃自语,他确定了就是——她啊! 果然是你。 她听到这句话时一时苍白了几近涣散的眼神,忍不住地开始战栗—— 而他在说出这四个字时,又何尝不是万分的沮丧、千分的无奈,百分的推拒,十分的欣喜。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啊!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处置她,真的将她从此收纳身前,承受他无边的欲望、焚身的情火么? 他却是那么介意着、甚至厌恶着她的非处子之身的事实! 可是,她看穿他意图之后的举动,却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竟然想也不想地跑去找关飞,说要“自赎自身”!他惊诧片刻,竟然隐隐约约地对她升起了莫名的感觉! 这样的女子,是着实地工于心计;还是便真的是不想同他在一起?! 关飞那时的为难他也看进了眼里,他却在自己决心下定之前已给她下了决定:他至少现在要留她在身边,即便是强行地留下她——等他再寻到另外可以接纳他的女子后,他再放她走也就是了! 于是,他真的强行地留下了她。可她愤怒地大踏步走过他的身边,看也不看一眼地走过他,走向马厩去探那刚出生的小马驹的时候,他从她细细眯着的凤眼里,读到的讯息是:她真的真的不愿到他的身边! “我不是处子之身,你,知道的罢。” 当她微仰着又黑又瘦的小尖脸,笑嘻嘻地望向一丈开外的他的时候,她笑盈盈地,却说着惊世骇俗的胆大语言,却当着三个男人的面前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秘密来,他原先已决定暂时忽略不计的秘密! 那一刻,他对她,突然再有没有了一丝的犹豫,他,要留下她,一定要留下她! 她眼里的不甘,她行动上的抗拒,她突然又转变了的快活思绪,她在听他说完“侍寝”两字后讽也似的哼声而笑,她挺直着胸膛神情自若从容拍掌说着“果然”时的洞察人心,她嘲讽着喊他“关大爷”时的不屑一顾,她要了小马驹时望向马儿的温柔眼神—— 计他竟然一时恍惚了心神,他竟然在那一刻觉得她是他所见到过的最最美丽的女人,他竟然又涌起了熟悉的强烈欲望! 他好恼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神! 于是,那一刻,他选择大步地走开,离开她的身边! 可他终究是脱离不了世俗情欲的正常男人啊,他犹豫不决了好久好久,咬牙抗拒自己的欲念了好长好长时间,在深夜徘徊在她的门口了好些次后,他还是跨了进去。 她见到他,没有慌乱,没有他从其他女人身上看到过的任何恐惧,而是没有任何迟疑地迎上了他,笑嘻嘻地喊他“关大爷,您来了啊!” 那一刻,他几乎夺门而出!因为,他从她脸上看到的,是深深的不屑以及——厌恶! 从来不知道,女人之于他,除了惊慌、除了恐惧、除了惟诺、除了服从,竟然还有不屑,还有厌恶,还有主动的反抗! 他尽量板着他威严正直的脸庞,却知自己在她的眼里只是伪君子的代名词;他冷淡地等候她的服侍,却换来她视而不见的一声轻哼;他生平第一次地自己解去了身上的衣袍,伸手抱她,却只看到她扬首挺胸坐上床榻的背影;他激情难耐地覆上她的女儿躯体,却换来她似撒娇更似鄙夷的推拒! “关大爷,男女交合,并非只有男人主动啊!” 他永远记得她将他推躺在床、冰凉的十指慢慢拂上他颤抖胸膛时的极致妖媚,永远记得生平第一次被女人主动求欢时自己的复杂心思! 这样的女子,是他从不曾见到过的啊! 从此,他便似着了魔,想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躺在她的身边! 可是——关腾岳啊,他是关腾岳啊! 男人的尊严,属于关腾岳的男人尊严,他如何的可以视若无睹地被一名小小的侍寝女子践踏而过! 自独自拥有了府邸后便甚少回去的家,而后成了他重新的居住所在,他强忍着想将她拥在怀里的渴念,总是到情欲聚积到再也忍耐不住的最后时刻,才会装作不经意地却飞也似的奔到她的身边去,用一夜的极致欢愉来换取几日暂时的平静时光。 犹记得那几月,关飞取笑他时的戏谑言语:以前是无奈,所以强迫自己修心养性、无欲无求,可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宝贝,怎么还是这么的无动于衷、冷淡自恃啊? 他的回应是狠狠地一瞪,而后无事地走开。 可是,谁知道,他内心所受的熬煎!他想时时刻刻将她抱在怀里的疯狂欲望! 也不知是出于补偿心理还是怎地,他大度地将自己想法中女人会喜欢、会博得女人欣喜一笑的一切东西差人送到她的面前:奇珍异宝,金银珠玉,绫罗绸缎,珊瑚玛瑙——历年来他所得到的军功赏赐他毫不吝啬地都送到了她的面前,只盼着得她开心一笑。 可是,她除了那匹小小的马驹,竟然什么也不放进眼里! 奇珍异宝,她看也不看地任其堆在角落蒙尘黯淡;金银珠玉,她当作孩子的游戏丢得到处都是;绫罗绸缎精心修剪成的精致罗裙,她总是毫不在乎地随地一坐,任其沾染脏水污泥;而那珊瑚玛瑙,她最大的兴致是将它们一把丢进清澈的湖水里,看那无数的锦鲤抢来夺去,她则看戏一般地在旁拍手哈哈大笑! 哈,多难得的开颜一笑哪,却是这样换来的! 他无奈,却再也寻不出什么讨她欢心的法子。 心,真的被她真切地吸引了去,目光,习惯寻找着她的身影,渐渐成了他最不自觉的举动。 关腾岳啊,他是关腾岳啊。 有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地苦笑出声。 他是为了难言之苦而不得不来强行留下她,他要的,不过只是她的身子,是她带给他的一刻极致欢愉而已,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了啊,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却越来越陷了不少的心思进去。 一个女人,一个几乎没有一点女人味的女人,一个还不是完璧之身的女人啊,却要他如此的花费心思,如噬骨之毒,一旦上瘾,便再也驱逐不得! 他这是怎么了啊! 直到那一日,七先生淡淡同他说了那句话。 只因为她是他生命里第一个不同于他认知中既定印象的女子,只因为她是第一个给了他最不一样感受的特异独行的女子——所以,他眼里渐渐有了她,心底,慢慢地记住了她,进而——再也无法舍弃她! 这是什么歪道理? 可他却无法否认,他生平好多好多的“第一次”,都用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里,真的有了她的存在,再也无法割舍。 于是,才有了他那晚突兀的探访,才有了问她“是不是还恼他”的冲动。 可是,她的不回答,让他受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挫败。 他是关腾岳,关腾岳,从小到大向来无往不利、心想事成、呼风唤雨无所不成的关腾岳啊! 何时,有在意过这样一个小问题的答案的窝囊时候?! 自那晚开始,他再不同她说一个字,进到她的房门,便是一言不发地抱她上床,逼她与自己共享鱼水之欢——他承认,虽然一向是她给他的欢乐多了些——可他也是会顾及她的感受的啊——至少是在渐渐地将她的感受也纳进了心里——而白日里,每日上朝回来,他更是习惯了站在她望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即便听不到她时常的自言自语,却也可以从她或笑或恼或静或呆或怔或忪的神情里,知道她是开心是快乐还是在生气。 这样的日子,他说不上喜欢,却也绝对不能说是无聊或者难受。 一切,直到了今天。 站在山坡上,看着她自得其乐地举着钓竿的孩子气模样他叹息着却也笑起来,看到她钓到一条锦鲤时的欢喜雀跃他也会忍不住地跟着咧开嘴,看到她空钩时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替她惋惜,看到她坐久了敲打腰背时他竟然有了想去抱一抱她、替她揉揉腰的冲动! 当他以平常的语调不经意地同七先生说出“今生不娶妻”的话后,震惊的何止是老人家,他所受到的冲击又岂是小的?! 原来,原来,不管他如何的抗拒否定,在他的心里,他已将她摆到了一个绝对的位置之上! 甚至于,他将她当作了今生的—— 他貌似平静一如既往,可心跳却快上了好几倍啊! 怎能这样?如何可以是这样?! 他是谁,而她又是哪一个?他是关腾岳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倾天的关腾岳啊,而她呢,她不过是卖身进府来的小小马奴,不过是他用来发泄情欲的侍寝小婢,不过是他—— 但没等他有时间想个清楚明白,更没等他做出推拒的念头,她无意中的落水、他想也不想跳下水却寻不到她时那刻的心如刀绞、他瞪着她拖着钓竿锦鲤悠闲而走时的恼火与庆幸——让他再也无法否认了——他,心里真的有了她。 真的有了她了啊,他向来不容女子的心里。 所以,他受不了地痛骂自己了一声:天杀的! ☆☆☆ “你,为什么,这样的,对我。” 墨色的粗眉忍不住又紧紧蹙了起来,他有些恼火地瞪着她静静望着他的凤眼儿,忍不住地再骂上目已一句:“天杀的!” 她先是怔了怔,而后竟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笑容,灿烂,恍若天上之阳,不耀眼,却是实实在在地笼了他一身一心,暖洋洋的舒心感受,让他再也恼不起来,再也气不起来,而是又笑着骂了句:“天杀的啊!” 他的笑,少见的爽朗,少见的轻松。 她,慢慢止住了笑,愣愣地看着他笑开了的脸庞。 “怎么了?”他低下头,隔着水上的腾腾热气差一点贴上了她细白的脸。 她摇摇头,却不说话,脖子后仰,想逃开这突然暧昧了的空间。 “女人都似你这般的吗,说恼就恼,说不开心立刻就不开心了?”他再蹙了下墨眉,想再贴近她,却被她用手拦在了他的胸前,阻了他的亲近。 “你还没告诉奴婢呢,关大爷。”她的怔忪似乎只是他的幻觉而已,眯眼,视线里依然是她笑嘻嘻的浮滑模样,“为什么湖中的锦鲤不能吃啊?” “……”他不语地盯着她嬉皮笑脸的样子,直到她有些局促地再止了笑容,他才开口:“不知道七先生向你谈没谈起过我,可我却可以告诉你,我这个人平素里是很认真的,说话做事向来是说一是一,说过便一定要做到!你该知道依我在朝中的地位,我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来的要风要雨全随我意,这世间我能看进眼里的,其实很少。” 她微愣了下,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个。 “但那是在朝堂政事之上!私底下的我呢,说实话,我自己便知我还是同我在庙堂之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严肃性情,平日里并不怎么爱说爱笑,也寻不到敢在我面前同我说笑的人!这二十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整天的板着一张脸,习惯用眼神来处置问题,我狠起心来将人活活打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看她迷惑地慢慢眯起了凤眼儿,他突然大声地叹了口气。 “实话说给你听,我也不怕丢脸,我从不曾像与你这般地与其他女子相处过,能呆在我身边甚至被我夜夜抱在怀里的女人也只有你一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又在强调她是什么什么吗? “你撇什么嘴!”他恼道,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同人、女人解释自己性情的经验过,“我是在说,我突然发现我不仅仅将你当作——好吧,我承认,我越来越离不开你,知道了吗!” 她还是眯着凤眼儿同他互瞪。 看样子,他若不说清楚,她是不会明白的! 咬牙,他恶狠狠地逼近她的眉眼,嘴角抽搐了好久,他才语带谨慎地开口说道:“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我不会娶妻,所以,有没有名分对你来说,是一样的,这样,你明白了吗?” 她震了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凤眼。 “你还要我如何说?”气恼地狠狠握紧拳头用力击在水中,他骂道:“天杀的!你不是问我我为什么这样对待你么!我回答了啊,你到底听没听见啊!” “……”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或者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喉口的沙哑让她自己都吃惊了起来,艰难地咽一咽酸涩也似的沉重气息,她迟疑地看着他,细白的唇颤颤地,却无法说出话来。 “你什么?”侧耳,他仔细地听她说,可过了许久,只听到她不断吞咽吐沫,却是什么话也没听到!不觉又有些恼起来,他忍不住重重哼了声。 “关、关……”好不容易张开的唇却被他伸手紧紧握了住。 “不许再喊我什么‘大爷’!这里不是青楼妓院!你不是风尘女子,我更不是好色的嫖客!” 她再愣住。 “我脸上长了三只眼还是两只鼻子啊!”她愣愣的视线让他更恼,威严正直的面皮几欲爆裂,他再次认真地重申:“记住了,以后绝对不许再喊我什么‘关大爷’!” “……”她推开他的手,唇抿了又抿,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声地开口:“关爷。” 他刹时黑了脸,但看她别扭的样子,才勉为其难地哼了声,算是默许了她给他的新称谓。 也罢,至少少了一个“大”字,听来顺耳多了,就先这样子吧! “关爷,您的意思奴婢——”她在他突然又恶狠狠的视线下忍不住缩了缩肩,小声地继续道:“您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啦!” 哼。 他稍微地缓和了一下恶狠狠的表情。 “我——我——”她皱眉,第一次在他面前无法正常开口说话了。 “你有什么尽管说。” “我——我不知说什么——或者是想说一声对不住——” “你什么意思啊你?”他逼近她。 “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吗?” “我说过的,我向来是说一是一,说过就绝对会做到的!”从来没人胆敢质疑过从他关腾岳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否可以相不相信的! “哦。”她竟然很委屈似的应了声。 “你该高兴才是啊!我说了这么多给你,你难道还不满意?!” “哦。” “冯婴!”他用力地吸气,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的容易情绪不定——在这女人面前——真是天杀的啊! “关爷。”她抿着唇,看了他冒火的黑眼一会儿,突然伸手往他头顶探去。 “你做什么啊你?”他皱皱眉,却并没有躲闪。 “水草。”她将一团绿乎乎的水草从他头发上拽下来,拿给他看,“您脑袋上长水草了。” “胡说八道!”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水草丢到远远的一边去,脸却微不可显地有点红了。 怪不得她不相信他的话,任哪一个头顶上长着怪异水草的人开口说话,说得再如何严肃,这威信——还是有折扣的啊! “算了,你帮我洗!”低头,他揽紧她的软腰,再哼了声,“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哪里会弄得如此的不堪!”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安静地开始拆他乱了的束发,将水一捧捧地淋上他的散发。 他也不再追问她是否有话要对他说,将头贴上她的肩,带着淡淡的笑容,他合上了双眼。 其实—— 除了肉体的情欲,同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也是很快乐的呢。 第七章 有些什么东西真的不太一样了。 领着她心爱的小桂花糖,嘴里再含上一颗桂花糖,她悠闲自在地走在偌大的府邸里,没有任何目的地飘过来飘过去,只图散散久不劳作的腿脚。 “冯姑娘,你除了吃桂花糖便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好不容易才从老爷府里逃脱出来的管家老爷,有点眼红地瞪着她的逍遥自在,很不是滋味地道。 “桂花糖好甜的啊。”她答所非问地笑嘻嘻瞅着他,突然啊了声。 “怎么了啊?” “我突然发现耶——”细细眯着的凤眼儿上上下下地打量过管家老爷,她甚至还围着他背手转了个圈,弄得关飞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你发现什么了啊!” “管家老爷,您的玉树临风——”她再绕上一圈,细细眯着的凤眼儿眨也不眨。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冯姑娘!”他快被她诡异的眼神惹得发火了。 “不再玉树临风了的管家老爷,您可以小声地告诉我一件事吗?”她凑近他,用好小声好小声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白白的面皮在听到那个“不再”后很恐怖地抖了抖,管家老爷怨恨地朝着故意戳人痛脚的女人再瞪一眼。 “这才不过几天啊,您怎么就——模样变化这样的快啊?”本想说那个“老”字,但瞥着人家恐怖的眯眼狠瞪,她笑嘻嘻地改口,“是不是因为——”她暧昧地哦了声。 “你不知道就不要胡乱瞎想!”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解似的眨眨眼,她依然笑嘻嘻地,顺手再将一块桂花糖丢进嘴里,“我只是想问问你,关爷的老家里真的那么会折磨手下人啊?”哈哈,这就证明了她没猜错哎——嘻嘻。 “冯、姑、娘!”白白的面皮这次真的涨成猪肝的颜色了。 “啊,我又没被‘亲亲娘子’嫌弃,你朝着我喊有什么用?”快乐地顿顿也来凑热闹的小桂花糖,她笑得心无城府极了,“不再玉树临风了的管家老爷,您小心身体啊,再这么气下去,迟早会被亲亲娘子踹下床的啊——” 她突然用力地关上嘴巴。 “冯——姑——娘!”他要恼了哦,他要恼了哦—— “关飞,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花厅里快乱成一团了吗!还不快去!” 满怀的心火突然被一盆冷水浇上,不再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一下子蔫了下来。 “爷。”恨恨地一瞪笑得无辜偏又贼兮兮的小女子,他大踏步地走开。 “不再玉树临风了的管家老爷,您千万保重啊!”走得很远了,他还听到那油滑轻浮的笑音随风吹到耳边来,真是——后悔啊! “你非要惹他生气吗?”慢慢地走过来,高大的男人一向威严正直的脸庞上竟然含着淡淡的笑,走近她,他伸手替她掸掸沾了草沫的雪白罗裙,扬眉:“他已经快被我大哥整疯了,你再踢他痛脚,他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可替你挡不了的。” “原来真的是如此啊。”她喃喃道。 关腾岳惊讶地望她,心中一动。 “啊,关爷。”她突然看他一眼,脱口问道:“今日府上不是有贵客登门吗?您不在花厅里作陪,怎么跑出来了?” “什么贵客,我又做什么陪?”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自越来越认识这总笑嘻嘻地小女子以来,他也越来越习惯拿眼瞪她,“我大哥三弟又不是旁人,哪里需要我时刻伴着?倒是你——”他突然倾身,吸了吸鼻子,墨色的浓眉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你又喝酒了?” “呵。”她应付地弯起细白的唇角,小小地后撤——软腰上突然的阻力让她只得站在原地,任他拿漆黑的眼瞪地。“七先生说是贵府上的喜酒哩,所以我就陪着小饮了几杯,同喜啊,同喜!”她笑着抱拳。 “说什么醉话呢你。”他无奈地摇头,叹了声,揽在地软腰上的手掌做用力将她的身子按人自己怀里,轻笑着附上她小巧的圆耳,小声道:“等一下我用完了晚膳去找你,你不许再跑去闹关飞啦,知不知道?”唇,有意无意地吻上她的耳垂。 她侧身一躲,挣脱了他的亲近,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忍不住腾起红红的热气来。 “记住了?”他并不再去碰触她,只将手重新背到了身后,笑望着她少有的娇羞。 细细眯着的凤眼儿含怨似的瞥他含笑的脸庞一眼,她反手拉上一旁小桂花糖的马缰,转身走开。 他静静望着她的背影,含笑的唇角也忍不住上弯了几分。 “啊,好漂亮的小马啊!” 娇贵细嫩的女儿嗓音,突然从他背后传了来,他的眉皱了皱,有了不妙的感觉。 ☆☆☆ 翠亭,关家兄弟表兄家的异母妹子,正值二八芳华,容颜娇丽,出身尊荣,向来是想如何便如何的天之骄女,无人敢折其缨的高贵娇娃。 所以,当出身尊荣的高贵娇娃看上了她的小桂花糖,要骑一骑一试自己多日来学习的成果时,她想也不想地便垂首弯腰退到一旁去,细细敛起眼眉,不再看自己的小小马儿被套上生平第一次的束口辔头、玉制马鞍,被人硬生生地按住骑跨上去。 向来自由自在的小马儿啊,向来无拘无束的—— “你若真的心疼小桂花糖,就去给爷说一声啊。” 不知什么时候,皱着眉的管家老爷凑近她,不赞成地盯着她唇角的涩意,哼了声:“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从来心里有话也不肯说出来,总憋着心事不怕老啊?” “怪不得曾经玉树临风英俊到没有天理的管家老爷如今不再玉树临风了哩。”吸口气,她勉强扬起笑眯眯的脸来,细细眯着的凤眼儿有意无意地瞥了另一端的某个人一眼,果然见他绷紧了白白的面皮。“如果管家老爷真的懂得那句话的意思的话,您现在还会是玉树临风的英俊相貌啊!” “冯姑娘!”白白的面皮抖了再抖,关飞狠劲地瞪她,“没有人告诉你不该说的不要说吗!” 心里,则是甚惊! 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秘密的?! 有些慌乱的眼复杂地也望向另一端,在撞到两道淡淡的视线后忙又狼狈不迭地撤了回来,“可是刚才您也说了啊,总憋着心事会老的啊。”她笑嘻嘻地朝他扮个鬼脸。 “冯姑娘!你现在就尽量地耍你的嘴皮子吧!迟早有一天,等你吃到了苦头看你后不后悔!”有点恼羞成怒地狠瞪了她一眼,关飞转身便走。 “我现在就已经尝到了苦头啊——”她似乎并没在意关飞的恼怒,而是突然苦笑了声。 她的美好的、伟大的、崇高的——浪迹天涯海角、老吞砒霜坐化火堆风吹散——的理想啊,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哩—— 甚至,她隐约觉得,她已坚持了二十年的固执也在渐渐地消失掉啊—— “真不知道我当初哪里来得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大的决心啊——”苦恼地伸手抓抓自己随便缆在脑后的及肩头发,她笑得很难看,“我这二十多年看到过的红尘龌龊还少吗?明明知道男人是信不得的,明明知道女人之于男人的意义只不过是泄欲的工具而已啊,却还这么的——” 啊,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啊! 可是回头想一想这些时日来所经历过的事—— “那么男人之于女人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他对我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他真的是可以被信任的吗——唔,他当初的确是为了性欲才不得不接纳我的,可是现在他竟然告诉我,他因为我才产生了情欲——好头痛啊!”受不了地呻吟了声,她有些站不稳了,便索性抱膝坐了下去,埋头继续喃喃自语。 “男人的承诺——我看过多少男人的承诺?当想要讨取欢心索要肉体一时的欢愉时,千般誓言万种应允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口吐出来,可一旦心想事成了,一旦厌恶了,哪里还记得当初曾经的誓言——从来没有承诺真的被认真地实现出来啊——他的承诺,我可以相信吗——啊,他又哪里对我说过什么承诺啊——”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却突然热了起来。 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我不会娶妻,所以,有没有名分对你来说,是一样的,这样,你明白了吗? 这——便是承诺吗? 好恼啊! 她向来是最最固执最最坚持己见的啊,脾气又臭又硬得让母亲们大喊受不了,恨不得将她当作球随便地丢给别人去头疼—— 她于是爽快地亲手替她们解决了这个难题,自己将自己踢出了楼子——原本以为这一下她终于自由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啊,哪里知道她这一脚踢得太用力了点——竟然将自己踢到了一个男人怀里—— 她该说她是好命苦,还是该说她—— “到底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我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 啊——好想大大声地尖叫一声啊! 但—— 熟悉的马儿嘶鸣突然传进她埋在臂弯的耳朵里。 她原先并不以为意,本能地挥了挥手,想赶开又要来同她玩闹的小桂花糖,她现在正在思考对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哩,它先自己去玩—— 一愣,她立即抬起头来,顺着马儿的嘶呜——痛苦的嘶鸣看过去。 她心爱的小桂花糖,正被那位出身尊荣的高贵娇娃用力地举着马鞭狠劲责打! 心一缩,眼立刻红起来,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想也不想地奔向小桂花糖。 手臂,却突然被紧紧地抓了住。 回首,关飞凝重地朝她摇了摇头。 她迟疑了下,转头望向另一端,关家的三兄弟正在低头交谈着,视线虽也因为这不寻常的马儿嘶鸣而看了过来,三张相似的脸庞上,却竟也是相同的——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 她咬牙,努力吸气,试着平息心中的怒火,试着对小桂花糖的惨叫也——无动于衷——可是,可是,可是—— 似银蛇闪亮的细细皮鞭痛快淋漓地抽打在幼小的马儿身上,道道的血痕在枣红色的马身上竟也是那样的触目惊心,渐渐微弱了的惨然嘶鸣,直觉投到她身上来的信任眼神—— 她抬手,拨开关飞紧抓在自己臂上的手掌,不顾他的低喊,大步地跑了过去! “小姐!马儿虽是牲畜,却也是一条生命!请小姐高抬贵手,饶过它吧!”张开双臂,她凤眼微敛,身躯也恭敬地弯起,垂首,她卑谦地求情。 “你是个什么东西?”出身尊荣的高贵娇娃暂时顿住高举的马鞭,姿态高傲地睨着她卑微的身形,娇嫩的嗓音吐出的却是极不屑的冷嗤,“这里是我腾岳哥的府邸,连他尚且都不说什么,哪里论到你这个贱婢在这里指手画脚?与我滚开!” “奴婢自然不敢污了小姐您的贵眼,可这小马却是奴婢所有的,倘若小姐厌烦它了,奴婢将它赶快的牵走也就——” 银光闪过,啪地一声响,她还没等反应过来,左颊上火燎的刺痛已传入了脑海深处! 她怔了下,眼角瞄到了一旁的关飞正在焦急地与她举手示意,她不理,只慢慢抬起头,清亮的凤眼直直看向扬扬得意的高贵娇娃,淡淡地道:“小姐消气了吗?奴婢可以将马牵走了吗?” “你这个贱婢!”手中的马鞭再次高高举起,高贵娇娃显然更是火大了。 她却依然不躲不闪,双臂照旧展开护在小马的身前,清亮的风眼依旧直直看着这骄纵的少女。 “找死!”马鞭带着银辉,朝着她的脸又狠狠挥了过来! 不知谁喊了她的名字,她却不理,依然不闪不躲,直直地看着邡马鞭朝着自己挥过—— 而后,在鞭尾扫到她面庞的前一瞬,鞭尾被突然伸来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了住。 “腾岳哥!”娇娃嗔怪地跺起了精致的小马靴。 “翠亭,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我不!我同哥哥告过假了,他说我可以住在你这里的!” “我等一下正要去找表兄,你如果乐意住我这里,我就不奉陪——” “腾岳哥!你非要赶我走才开心吗?”娇娃嘟起娇丽的小脸,松开了手中的马鞭,拿小指斜斜一指关腾岳身后被挡住了的女子,娇声道:“那好,你与我狠狠地鞭这个贱婢一顿,我就爽快地跟你回去!” “你不是已经打过了?”关腾岳微皱了墨眉,沉了沉脸色,“你不是也说了,这里到底是我的府邸,就算给我一个薄面,你就饶了她吧,如论怎样她都是我的人。” “不过一个贱婢罢了,腾岳哥你何必这么护着她?” 但娇娃还是懂得看人脸色,知道凡事该适可而止的道理,遂撒娇般地拉住关腾岳的手臂,笑盈盈地道:“那好,看在腾岳哥的面子上,我就放这贱婢一次,不过若再如此的胆敢与我不敬,看我不拿鞭子抽死她!” “你是谁,哪一个敢惹你生气?”淡笑了下,关腾岳道:“好了,你今天也玩尽兴了,可以让我送你回去了吗?大哥他们也正在等你一起走呢。” “好啊,我也很久不曾去腾岳哥爹娘那里走动了呢,天还早,我顺便去拜见了腾岳哥的爹娘,再回去好了。” 眼珠一转,她又指向踉跄发抖的小枣红马,“这马虽然长得难看,可我也算看着顺眼,就与我牵回去吧!” “翠亭,你若真的喜欢小马,我倒还有几匹,等改日我亲自挑选最好的一匹送去给你,好不好?这匹马你也看到了,脾气暴躁,还没让人好好调教过,你要它做什么?”暗自再皱下眉头,关腾岳和颜悦色地主动拉起娇娃的纤纤玉手,举步要走。 “我不!我就要这一匹!”娇娃却将脚钉在原地,说什么也不肯移动,“就因为它还没给人好好调教过我才要呢,我那些调教过的马都太没意思了!” “翠亭!” “腾岳哥,一句话,你给不给吧?你若不给,我就回去向母亲哥哥说去,说你好小气,看不起人,连一头畜生也舍不得给人家!” “你——算了,你喜欢——我给你了,行了吧!” 娇娃欢呼了声,轻挥玉手,让侍侯的奴仆前来牵马。 一道矮小的身影却挺胸在小马身前拦着,冷冷地看向前来牵马的人,不肯移开身子。 牵马人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很聪明地斜开身躯,将这事摆在娇娃的面前。 “腾岳哥,你家的奴才都是这么笨的吗?竟然连主子的话也敢违抗?!” “下去。小姐的话没听见吗?”蹙眉,关腾岳自刚才拦住娇娃的马鞭后第一次地正眼看向面颊带血的女子,冷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话吗?关飞,还不过来将她带走!” 远处的关飞早就等得着急,一见主子下令,忙飞也似的跑过来,抓住冯婴一只手臂便往旁带。 但—— “这马是我的。”淡淡的女音,并不怎么悦耳,甚至因为面颊带伤的原因而有些含糊不清,却极是的响亮:“关爷还记得吧,这马您已经赏给我了。” 关飞受不了地暗骂一声,用力,却依然无法拽得动这执拗起来便什么都忘了的女子。 “一个贱婢而已,竟然敢如此的同主人家说话?你放肆!”娇娃马上如关飞所料想的变了脸,冷冷地一哼:“不要说是一头牲畜,便是这万里的江山,也全是我家所有!你是什么东西,竟然胆敢这样的不知好歹?!这马我是要定了!内侍,不必牵这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了,拿刀与我砍了赏你们晚上加菜!” 本要牵马的奴仆立刻高声地应了声,手往腰间一抽,竟真的抽了把明晃晃的短刀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这马是我的!是我看着它在母马体中孕育,是我亲自将它接生到了这个世间,是我一点一点地喂它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凭什么你说要便乖乖地给了你?!这万里江山也全是你家所有?就算这万里江山都是小姐你家的,可那也是你的祖先浴血奋战而来,同你有什么关系!你能有今日站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权力,也不过是你投胎投得幸运而已!假若你投胎成了一头牲畜,如今你也不过是遭人鞭打刀杀的份!”冯婴用力咬牙,站在马前巍然不动,那要杀马的侍从见她神情坚决,竟然一时被吓了住,讪讪地退到一旁,不敢再欺上前去。 “你!” “我虽是人家的奴婢,可也是靠自己双手穿衣吃饭!你不过是靠着祖上的——” 啪—— 马鞭抽在肉体上的清脆声响,让她愣了下,暂时停了话语。 啪—— 背后传来的火燎触觉,让她慢慢转过瞪向娇娃的冷冷视线,呆呆看向了从她肩头飞掠而过的细细银光。 啪—— 啪——她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那蛇似的银光由肩头绕过,清脆地抽在她的背上,耳边似乎还有焦急催促的熟悉话音,她却恍然未闻,只呆呆地瞅着银光轻盈地舞过她的肩头,结实地抽上她的后背。 很奇怪,这一刻,她竟然丝毫没感觉到一点点的疼痛。 好奇怪啊。 张开细白的唇瓣,她想问一问那不停挥鞭的男人是如何办到的,这鞭子竟然能从她的身前挥出,绕过她的肩头跑到她的背后,好奇怪啊! 迷惑的凤眼,慢慢望过去,视线里,近处却只有两只着黑靴的大脚—— 她何时坐下来了?她怎么不知道? 迷惑的凤眼再往远处看去,见到的是不再玉树临风了的管家老爷正拼命地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白白的面皮上是明白的恼火,似乎想跑过来骂她一顿,见她望过去,立刻张大了嘴,朝她大声地喊叫。 啊,或许不是在骂她,而是在狼狈地朝她解释吧!解释什么啊,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的秘密啦,只是平日里想多捉弄捉弄他,多看一会儿他的美人儿脸而已——她真的是很喜欢看美人的哩! 笑嘻嘻地想朝管家老爷再扮个鬼脸,却怎样也扯不动似千斤重的嘴角,只好歉疚地眨一下自己的凤眼儿,算是赔罪—— 慢慢地收回视线,已不见了那由肩头绕过的蛇似的银光,她疑惑地回头,看到她的小桂花糖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纯挚的大眼调皮地看着她。她笑了声,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块桂花糖摊在掌心递过去,它却不再欢欢喜喜地来舔她的掌心了。 眼,轻轻凝着从小桂花糖颈子上潺潺不息涌出来的鲜红液体,她低叹似的啊了一声,举起手,将那颗桂花糖送进了自己的嘴唇里。 “我就说啊,人是不能相信承诺这回事的,小桂花糖你也不能相信我曾许给你的话耶!我说要好好地养大你,等你长大了,我放你自由,任你去飞纵小溪长河,任你去奔踏林海草原,任你去无拘无束,任你去自存逍遥,只当你是——可你看,你看,我食言了不是?就说啊,承诺是从来不存在的呢。” 手,温柔地抚上小桂花糖的纯挚大眼,她含糊地笑,唇中的糖渐渐融化,她却再也吃不出曾经最爱的甜甜滋味来。 耳中,突然传来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话语,极是的威严:“明晨之前不准起身,好好给我反省!看看你到底错在了哪里!” 错在了哪里啊——她错就错在不该忘掉了自己二十年的坚持,错就错在她不该相信了一个男人的承诺,错就错在——她丢掉了自己的心。 “女人之于男人来说,便是泄欲的工具嘛!”鲜红的液体淌到了她的身前,映出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她目不转睛看着她笑嘻嘻的脸,无限感慨地叹了声。 第八章 或许是山中不知岁月深吧,她渐渐习惯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竟然忘记了现在已是什么时候了? 是什么时节了呢?疑惑地抬头望天,深夜里的天是灰蒙蒙的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没有以往的月亮娘,没有一闪一闪的星子,有的,是渐渐洒下来的一片一片的雪花。 下雪了啊。 迟疑地伸出手,她接住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有些痴的凤眼,呆呆地看着。 “你这是何苦呢?” 她啊了声,只呆呆看着手里的雪渐渐消失,化成水滴滑出掌心去,再伸出手,却没有了雪。 “已经立冬了呢,今年的雪来得好早啊。” 她再迟疑了下,终于又抬起了头。 一片伞,遮住了她的视线,“爷狠下心来鞭打你,却是为了救你啊。”白白的面皮上,不再是熟悉的潇洒俊俏,而是认真的凝重神色,“你知道那位娇娃是什么来历吗?她——是当今皇帝的异母妹子,是正宫皇太后的独生爱女啊!她要你的小——”顿了下,关飞叹了声,“如果得罪了她,便是得罪了正宫皇太后——你也该听过宫中的传言吧,说是皇二子才是嫡出皇子,而当今的圣上乃是庶出,他的亲生母亲只是先皇的侧妃而已——” “我都知道。”她淡淡一哼,细细的凤眼微瞥了他一眼,“如果因一件小事而造成两宫皇太后的不合,可不是什么朝廷或者是皇帝老爷的福气哩。” “你——” “虽然你们从没直接说过,可我也知关爷口中的那位‘表兄’便是当今的皇帝老爷,知道那位皇帝老爷的亲生母亲是关爷的亲姨娘,我还知道皇帝老爷能一登大宝也全是因为有关家的支持,还知道关爷今日虽然抽了我五鞭子,却是从那位骄纵的公主手里救下了我一条小命——不知道的是你们。” 真的要对她刮目相看了啊! 敬佩地看着她冷静的脸,关飞吃惊地瞪大了眼。 “你是来劝我别生气还是来同我解释关爷鞭我的缘故的?”哼了声,她推开他的伞,自得其乐地再度玩开了接雪花的游戏,“如果是这些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完全明了关爷鞭我的好心,也一点也没生气。” “……” 如果不生气,她哪里会如此的——反常? “或者,你还是来劝慰我,要我节哀顺变,小桂花糖虽然没了,但如果我想要,冉去要一匹也就是了——甚至这次可以得到关爷完全的同意,也可以任意去挑选我所喜欢的马儿?” “……” 真的好佩服啊!她如何这样的会猜心的! “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管家老爷。”她讽也似的一笑,瞥一眼身前早已干涸了的红,“小桂花糖死就死了,那只是它的命不够好,谁叫它不该来到这世界却偏偏要来?死了也好,否则长大了也是任人骑跨任人鞭打任人宰割!既然如此,死了或许是它的福气呢!” 关飞彻底呆住了,即便早知她常常语出惊人,但如此的—— 不由咽了咽口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不再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 “……”才对她生了一点点的敬佩之心啊,顿时再次消失得不见踪影 “没有了吗?”好惋惜地瞅着管家老爷少见的张口结舌样,她笑嘻嘻地扮个鬼脸。“原本我还以为你会拿什么故事来哄一哄我哩。” “我哪里会说什么故事!” “你不会说故事啊!”又细细眯起的凤眼儿吃惊地瞪着神情似乎有些——狼狈?啊,是哀怨吧——她偷偷咽咽口水,好心地从怀里掏块帕子递过去:“管家老爷,您擦一擦吧!” “我脸上又不脏,擦什么擦!”不再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狠狠拍开她的手,恼道:“冯姑娘!你到底是不是被爷气疯啦!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爷是不得不鞭你啊!是——” “是人都有身不由己之处,关爷是人,更是朝堂上的人,是夹在权利斗争中稍有不甚便会惹来翻天覆地麻烦的人——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对吧?”她轻轻哼了声。 “原来你不光只是会油嘴滑舌哩。”她所思所想的,实在是远超时下女子们所能掌握的啊! “管家老爷,你其实一直看不起我的油嘴滑舌是不是?”雪越下越大,伸手,不一刻便接了满满一捧的雪片,她笑嘻嘻地递过去。 “没有。”迟疑了下,关飞伸手接过她掌心的雪片来,看了好久,慢慢地握了住。 “你啊,就是像关爷一样,凡事太古板太严肃啦!你总想着我要这样,我要那样,可一旦真的要去实行起来,却总是会顾虑重重,会不由自主地先把最糟糕的结果设想出来——加上心又太软,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在原地踏步,只能远远地观望着,什么也得不到!” “我,我很开通的,哪里,哪里古板严肃了?再说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家,哪里,哪里有什么行动值得去考虑设想的!还有,我总是、总是男人哩,心软这回事才不会从我身上找出来!你难道忘记了,当初你刚进府来,因为做事太忽悠,我还罚过你好几次!” “我收回刚才的话。” “呃?” “我说错了。瞧你现在心虚的样子,我突然发现关爷比你还开通哩,至少他一旦有了某个决定,他就一定会立刻施行出来!” “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恼地将掌中已化成水的雪片用力一甩,白白的面皮再度开始抖动了,关飞嚯地站起身,睨她依然跪坐在地的狼狈样子,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去:“好了,有什么话去同爷说去,这雪越来越大,我送你回去吧!” “我在说什么?”她恍惚地晃晃脑袋,不理会他伸来的手,只仰首盯着他闪烁的眼,突然慢吞吞地笑了起来。 “你真的不对劲!” “关管家。”她突然收住笑,正色地望着他,“关腾岳曾经告诉过我,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成亲。” “既然爷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你相信他的话?” “爷从不说做不到的空话!” “那他还说过如果我喜欢小桂花糖就尽管拿去,给我就是了!” “今天这是事出无奈,你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好不好?!” “关管家,你从来不斤斤计较的,是吗?” “我——我没你那么小心眼!” “关爷的大哥当初为了助他们亲姨母家的儿子当家主事,曾一口气同时娶了三名朝中大臣的千金为妻,是吧。” “为了稳定当时的朝政,他是——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怪不得啊——我到现在还从没见到过管家老爷您传说中的宝贝亲亲娘——” “你说够了没?!”手中的纸伞用力往下一挥,关飞怒道:“如果你想发疯,你尽管疯去好了!” “你相信承诺这回事吗?” “相信吧。”忍耐地吸口气,关飞重新放柔了声音,“好了,我送你回房去吧!虽然我相信爷的力道,可五六鞭子下来你的背总不免有些红肿的,我帮你拿点药擦擦好不好?再说了,你脸上这鞭子如果不好好处理,是会留下疤的,你本就长得不漂亮了,还是小心一些吧!” “关飞。”她似没听到他的话,只突然困惑地眨眨眼,“你说你们爷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 “他原本是为了情欲而不得不将就于我,可他那天竟然告诉我,他竟然会对我产生了情欲!我又黑又瘦又没一丁点女人味的,他到底看上了我哪里?” “当然是你的好。” “一个男人会对一个绝对称不上好看、更没一点利用价值的女子产生情欲、说出甜言蜜语,所以他是真心的吗?” “除了真心,自然没别的理由了。” “所以,他说的话,他做出的承诺我可以相信的?” “自然应该相信。” “即使他因为不得不的缘故而不能遵从他的诺言,我还是该相信他的,还是该原谅他的?”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原谅他一次又何妨?” “那么,关飞,你,为什么不肯原谅那个人呢,为什么已经过了这许多年,你还在怨恨?” “我——” “那是因为,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还是会因为那个人无法做到承诺而受了伤。” 关飞呆呆地看着她淡然而认真的神情,望着她不再细细眯着的清亮凤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即便明白所有,可心,已经受伤了,便再也无法相信——情——了。 “啊!我的腿好痛好麻啊!不再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可不可以麻烦您背小的回去?” 惨兮兮的哇哇大叫伴着扑倒在他腿上的冰凉身子一起压上了他,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神,不再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瞪着紧抱自己大腿的不知羞的女人,厌恶地抖动了白白的面皮。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害臊的女人哩,冯姑娘!” “那你今天见到了啊,是你的荣幸哩!好啦好啦,反正您是好人好心的管家老爷嘛,您就大慈大悲地对我这弱小女子伸一把援手又怎地?” “如果你喊我一声‘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我就闭一回眼背你一回,如何?” “可是你明明已经不是玉——好吧,好吧,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就请你帮小的一回吧!”她笑嘻嘻地搂紧他的大腿,死不肯放。 “真不知道当初我头脑不清楚到什么地步!怎么会将你这油嘴滑舌的女人招进府来!”仰首望着渐渐发亮的天边,关飞无条地叹着,不甘却又不得不弯腰背起这赖皮的女人。 他的噩梦成真了,他招进来的真的是一尊佛——一尊专伺破坏的佛啊! “谁叫你不存好心眼的?” “冯姑娘,你该记得,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啊!你做什么你!” “呵呵,我一直就想摸摸看啊,曾经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你的面皮这么白,到底扑了多少的水粉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扑什么女人家的粉——你不要再动手动脚!我的脸是天生的,天生就这样白!” “那你一定很辛苦喽?” “辛苦?有你这样的手下,我当然辛苦!” “不是——我是说你随时随刻都将你的下巴刮得这么光溜溜的——唔,现在应该还没五更天吧,你这么早就起来刮过胡子了?” “冯姑娘!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更不要问!” “好,好,我不问了,我也不说了,好心的管家老爷,请您千万不要摔着我啊!” “我真是——” 天色渐亮,雪花还在一片一片地由灰蒙蒙的天际落下,似是无穷无尽,渐渐将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盖了去,却隐不住笑嘻嘻的轻浮笑声,隐不住受不了似的无力叹息。 其实,抛掉一切烦心事,合起洞悉的双眼,便做一个单纯无知的幼婴,笑嘻嘻地,挺好。 ☆☆☆ 或许是自幼所受的礼教,也或许是他的事务真的就很繁忙,每次,大都是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他才能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走进她的世界。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他跨进门里来,再反手关好门,总在静静打量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后,他才会慢慢地走过去,迎上她的笑嘻嘻的小尖脸。 “关爷,您来了啊。” 也如同过去的每一次迎接他的到来,她听到了他踏实的脚步声,会慢慢地从高雕椅背上回头看他一眼,再站起身来朝他笑嘻嘻地打声招呼。 他轻应了声,走近她,接着习惯性地往她身前的桌面上看去,以为她还在看什么书,却在看到桌上放的东西后轻噫了声。 “你在——”水亮的拆纸刀,一大截不知哪里得来、刻得奇奇怪怪的实心木头。 有点惊讶地看她如常的神色,他还是问道:“在——雕刻?想雕什么?”什么时候她有这兴趣了? “哈,只是从管家老爷那里看到了一座小木雕,蛮有趣的,问他,说是自己雕着玩的,我就也想试试看,所以就从厨房找了块木头随便弄着玩儿。” 他知这些时日她常同关飞在一起,并没多想,只是看着那闪闪发光的拆纸刀,总有些不安。 “关爷?” 她笑嘻嘻地瞅着他渐渐又蹙起的眉头,眨了眨细细眯着的凤眼儿。 “雕东西有专门的刀子,你又从来没接触过,还是小心些的好,这拆纸刀很锋利的,你要小心点。” “哈,您说迟啦,关爷!”她笑嘻嘻地举起自己的左手来,让他看一眼自己用布条厚厚缠起的五根手指头,扮个鬼脸,“很公平吧,一个也没放过!” “你这女人!”他皱眉看着她不当一回事的笑脸,叹出一口气,拉过她进内房去,“上了伤药没有?” “几个小口子而已,还上什么药?”她顺从地跟着他往里走,将包得像小山的手指举起来自己看着就笑,“我从小到大什么痛都尝过,就还从没尝过这刀子割的滋味,哈,今儿终于也尝了这滋味了哩!” “你,还在怨我?”将她推坐到床上,他却站在她的面前,认真地望着她。 “管家老爷没告诉你吗,不会吧?”她暂时收起笑嘻嘻的笑脸,仰首看他正经的神色。 “他该告诉我什么?”即便知道她与关飞只是感情深厚了点,越来越谈得来了点,但对于自己的女人却和其他的男人相处融洽心里总是有点别扭,他不由握紧了手。 “哎哟哟!”她痛叫了声,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抢出来,瞪他一眼,“关爷,您是赫赫有名的武将,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弱女子!麻烦您不要这么大力好不好?” “握痛你了?”他回神,略带歉意地笑了下,不顾她的躲闪又拉住了她完好的右掌,“你还没告诉我呢,你还在生气吗?” 自那日他狠下心肠鞭打了她,即便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但终也是伤了她的心——他竟然不敢再来看她,即使想知道她的状况,却也只是通过七先生与关飞之口,相见,这近一个月来,却是从来不曾。 自他们在一起后,他这也是与她相隔了最久的一段时日。 “关爷,听说皇二子被贬为庶民了?”她却还是不回答他,只好奇地问。 “又是关飞告诉你的?” “还听说关爷的大哥终于辞官不做了?” “你消息倒是真的灵通。”这一月来,他与兄长一直忙于朝廷的权势争斗,拖延了近十年的皇权之争终于在今日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点,虽然有的朝臣失意,有的却一步登天,但——从此再也不须花费全部的心力在争斗之中了——他是满怀的欣喜,所以不顾屋外纷扬的大雪,不顾她是否已然入睡——他只想过来看她,那怕只是一眼也好。 从此,虽不能如大哥那般的闲云野鹤无事一身轻,但心系朝政之外,他却可以多了许多时间与她相处,与她相处啊! “你笑得好——”她有些呆愣的望着他极其罕见的舒心笑颜,不自觉地睁大了眼。 凝着她清亮的凤眼,他则慢慢止住了笑,低叹了声,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轻轻吮上她细白的唇瓣。 她颤了下,似是吃了一惊,身躯僵直地任他拥进怀间。 他则忍不住地又笑起来,将热热的笑叹进她的唇里。 她不管是被迫还是要强的性子作祟,一向对他是主动又热情,如今日此时这般的手足无措,还是从没有过的呢。 心,慢慢燃起熟悉的火来,他轻柔地将她推躺在枕被之间,温柔地凝着她已迷离的凤眼儿好久,壮硕的身躯慢慢覆上了她的娇柔。 “关爷,您不是问我还怨不怨你、恼不恼你么,我的回答你要不要听?” 吮在她胸前的头僵了下。 “关爷,你还要不要听我的回答啊?” 他恼火地抬起头,瞪着她重又笑嘻嘻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心里突然咯噔了下。 “我可是想了好长时间,很认真地想了好久好久哦!”她细细眯着的凤眼儿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用力一推,将自己从他的身躯底下救出来,大声地呼口气,她笑道:“关爷,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将你压在我身子底下啊!” “你——这个女人!”他皱眉,但在她盈盈笑眼下瞬间又消了满怀的懊恼,也笑起来,“真是——天杀的啊!” 他苦心营造出的一点点旖旎就此消逝。 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还是会因为那个人无法做到承诺而受了伤。 脑海里闪过关飞转述给他的这句话,叹口气,他伸长手臂,不准她离开他太远的距离,重新将她揽进了怀,与她四目相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自己心里的情火,轻轻道:“好了,我认真听,你认真说。” 她却是不同于他的严肃正经,偏极是无辜地眨了眨凤眼儿,笑嘻嘻地问:“说什么啊?” “冯——婴——”他自同她一起以来,如此喊她名字的时候几乎五根手指头都用不完,由此她该明白他心里的恼火了吧? “哦,我说就是了。”暗自扮个鬼脸,冯婴撇了下细白的唇,“关爷,您怎么一点玩笑了开不起啊?真是的——好啦好啦,您不用瞪我了,我说就是了!”也板起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她学他的正经神情,还故意地咳了声,而后在他又瞪过来时爽快地开口,告之他想要的答案:“生气嘛,我从来没有过。” “那,你还恼着我?” “要说恼嘛——”她拉长尾音,似是在仔细思量,“分情况喽。” “什么?”不是他意想中的肯定也非是否定,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怔了下。 “管家老爷真的没告诉过你啊!”好讨厌的管家老爷啊!“那天我明明告诉过他啦,如果是有关你抽我鞭子还有罚我跪了一宿的事,那么我并没有恼。” 虽然或许生气了一点点。 但这句话她谁也不让知道,免得有人会说她心眼小,斤斤计较。 “还痛吗?”他怜惜地抚上她左颊上的淡红鞭痕。 鞭痕,很细,却从鼻梁正中一直延伸到了耳垂下方,关飞曾告诉过他:即便鞭伤好了,但伤痕却不会完全消失——换言之,她本来已不怎么好看的脸上,想突然变得好看,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过了一个来月啦,哪里还会疼啊!”她笑着拿开他的手,自己却摸上那鞭痕,仔细地瞅着他的黑眼,“关爷,你觉得很难看吗?” “有什么难不难看的。”他见她完全不在意地依旧笑嘻嘻地,便放下心,突然也有了笑的心情:“反正你就是这样了——即便没添这道印子也美不到哪里去啊。” “啊——”好失望啊,“关爷,人家不都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么?你竟然看不出我的美丽来?!”他这话说的太直接了吧?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心思了。”他竟然淡淡笑了。手指,不含情欲地抚上她的小尖脸,他突然叹了声。 “叹什么?”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再威严的脸庞,伸手再将他的手指从自己脸上推开。 “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里好来,却再也不想离开你——冯婴啊冯婴,你来告诉我,你有哪里好呢,我怎么会同你走到了一起呢?”双手,揽在她的软腰上,他第一次同她说出他生平最接近“甜言蜜语”的话来,也第一次也直接同她敞了心。 “为了关爷您不得已的理由啊。”她哼了声,并没有因为他极为罕见的——最接近情话的——情话而感动。“关爷,这才多久,您已经忘记要奴婢成为您‘侍寝’的理由了吗?” “你果然还在计较这些啊。”他苦笑,知道今晚他们要争论的焦点终于来了,“你掉进湖里那次我好像已经同你说过了,还是早在——我也曾来这里同你提起过的吧,你难道也忘记了?”他慢慢地诱她回忆,想将会因此而将起的争论消减在最小的范围内。 “您说您对奴婢由情欲的发泄到发泄情欲吗?” 这是什么话啊? 他笑得尴尬,却还得听她往下说。 “您是曾说过,或者是承诺过奴婢吧,说关爷您这辈子都不会成亲,所以,有没有名分对奴婢来说,没有一点的关系。”她耸耸肩,说得蛮不在乎的样子。 “你不相信我的——承诺?” “我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或许有一段时间我曾被它左右过,分不清您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哄我开心的。”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真让他灰心啊。暗叹了声,他拿眼神示意她继续。 “可是,小桂花糖的事,让我不敢再信你啦——啊,你不用解释的,我知道那是关爷您不得已而为之,你也不想要我的小马儿死——但,明白是一回事,您失信了则是另一回事。既然您会不得已地失信了一次,那我如何知道你不会又因为不得已而失信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绝对没有下一次!”他恼道。 “可我却不会再信你了耶。”她才不管他是否会恼羞成怒,只轻哼了声,“我听说关爷的大哥为了朝政上不得已的事,连已许下了十数年的誓言也会违背,而我才认识您关大爷几天,哪里知道你们兄弟不会是一样的性子、一样是会为了国事而忘记私情的人——再者,我也许会想,您是为了您不得已的私欲而不得不说些好听的来哄骗我哎!” “如何你才会相信?”他宣告敌不过她的伶牙俐齿,直接问她最终的结果。 “您会不知道?”细细眯起的凤眼儿,有意无意地瞥了瞥他紧揽在自己软腰上的双掌。 “你要我——禁欲——来证明?!”他呆了下。 “关爷,您当初会不得不委屈地要我留下的原因不正是因为此么?那倘若有人能帮您重新寻出一位相貌端庄、温柔大方、出身高贵、纯洁无暇的女子来服侍您的‘天赋异秉’的话——”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是只会发情的野兽还是怎地!” “我可不知道耶。”她面对他冒火的眼,凉凉地再哼了声。 “你——”用力地吸口气,他强压下自己的恼火,叹息:“也罢,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吧!我答应你,如果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再碰你,行了吗?”他也确实无法否认,他当初强要她的原因已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想扭转是极其艰难的,既然如此—— “我也许再给你一个承诺,或许你会多相信我一点。”收起恼火,他突然笑道。 “呃?” “你其实也怕我如我大哥那般地,到头来无论曾发下过怎样的山盟海誓,为了不得已的原因还是会狠心地违背誓言——是不是?”他叹息地揽紧她,用唇贴上她的凉额,低低地道:“等过完年,我娘五十寿宴上,我带你去见我爹娘,好不好?” “关爷?”她愣了住。 “等禀过爹娘,我就拿八抬轿子将你风风光光地迎进我们这铜狮关府,迎进我的主楼——婴儿,我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关腾岳惟一的妻子,好么?”他柔声喊着她,目光中的深情是从不曾有过的—— 似水柔情! 她呆呆地看着他温柔的眼神,脑子中一片空空的白,什么也忆不起了。 “我向你发誓,即便以后朝政上有天大的事,我也绝对绝对不会拿咱们的婚姻做筹码,你信我,好不好?” “关、关爷……” “我知我已对你失信了一次,可我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更不会有第三次!” “等——等等,等等啊,关爷!”她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凤眼瞪得大大地,用力地看他,使劲地盯着他:“你,你该知道,我,我不是处子之——唔。” 她的细白的唇,被他的手轻轻捂了住,“我不在乎了,你再也不许提,我不在乎了。” “可是,这不是我不提你不提就可以装作没有发生过的啊!”她扯下他的手,认真地瞅着他,“你从没问过我的过去,你当初明明厌恶我的非处子之身的!” “婴儿!”他恼道,漆黑的眼里冒出大火。“你非要惹我生气是不是?!不错,我在乎!我如何可以不在乎我的妻子曾经被——我不想提,我只是后悔不是我先遇到了你!” “你——不在乎我的非完璧的事实,你是——”她浑身颤抖起来。 “我不在乎。”他慢慢地说给她听。 “可是,可是我终究曾因为别的男人而失去了——” “你非要让我恼火才甘心吗!”他恼道,用力捂住她的嘴唇,以往威严的面庞上是深深的懊恼,“我说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可这也不能意味着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听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从我妻子的口中说出来!你不要再惹我恼了,也不要再提另外男人的名字!不然我可不保证我不会杀了他!” “你——嫉妒?!”她呆呆愣愣地瞅着他恼火的脸,喃喃自语:“他不在乎我的这一切,他竟然会不在乎我的这一切!” “婴儿?”她的奇怪神情让他担心,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过去的心伤,于是捧住她的小尖脸,笑着引她回神,“婴儿,等我有空的时候,我教你一点宫廷礼节吧,好不好?” “宫廷礼节?”她更惊。 “是啊。我还没告诉你,我以前曾说过,我如果要成亲,新娘子要先给我姨母以及表兄看一看的。”见她蓦地瞪大了凤眼,他笑,“原本我以为我这辈子也不会成亲了哩,哪里知道会遇到你!既然如此——我母亲寿宴那天姨母及表兄也会亲自过来,我就带你一起给他们看过就行了!你也知我表兄的真实身份啊,到时候可不要胆怯啊——我担心这个做什么,你的胆子已经大得快成精了,我该担心的是表兄他们别被你的特性独异吓着了才是哩。” “你的表兄啊——” “是啊,我答应过他,等我选好了新娘子,会带去给他看一看的。” “伴君如伴虎哩——” “他哪里有那么可怕!只是世间的流言多了,才以为九五之尊是多么的可怕!其实,说穿了,他也有平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是要吃喝拉撒睡的,没什么可怕的!” “我的非处子之身啊——” “婴儿!你做什么老是提这回事?我虽说了我不在乎,可那是我不在乎你的,那曾经——的男人,我可是会计较一辈子的!好了,不要再提了。”他望她恍惚的样子,不高兴地用力将她压进自己怀里,“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没听到啊!” “听到了啊,一句也没漏掉的都听进心里了。”她自言自语似的笑了声,将脸埋进他火热的心跳里,“关爷,我可不可以不嫁你啊?” “你胡说什么呢!”他再度恼了,“是你说不敢再相信我的承诺的!我娶你,便是给你——相信我的机会啊,你竟然说你不想嫁?!”她若敢拒婚,他绑也要将她绑进家门! 心动了啊,莫名其妙地,他的心,为了这个似乎一无是处的小小女子动了! “那,我可以不去见你的‘表兄’吗?” “原来你还是在怕这个啊!”他突然笑起来,“你放心,我表兄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不会吓到你的。” “我——一定要去见他吗?” “这是一定不能省略的礼数。” “关爷,我说没说过我的非处子之身是——” “够了!你非要惹我发火才开心吗?”他皱眉,墨色的眉蹙得死紧,板着脸瞪她,“如果你再提,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那个男人揪出来,一刀一刀剁成肉酱!可以了吗,我的嫉妒你满意了吗?” “关爷。”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又笑嘻嘻地望着他,清亮的凤眼儿则慢慢地眯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非处子之身——便是与你口中也有七情六欲的‘表兄’脱不开关系啊,你——还想娶我吗,关爷?” 第九章 一场臣子家的寿宴,竟然有当今九五之尊及圣皇太后的御驾亲临,这于朝臣来说,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无限!但,欢欢喜喜的最终,却是弄得龙颜大怒,臣子两股惊颤,不欢而散。 其中原因,只不过臣子一句玩笑似的应答:非是臣不敢让臣妻上堂参拜,只是怕圣上见了臣妻,会一时起了念头——弄得君臣失和而已。 结果,向来以和颜悦色称著朝堂的青年帝君当堂爆下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原本趋之若鹜的官宦朝臣,眼见曾最得当今圣上器重恩宠的武将之首、御赐铜狮府邸的大将军、竟然会被一贬到底、转瞬间落得抄家之罪,个个胆战心惊,待御驾回宫,立刻连告辞也不敢多说一句的仓促而走,这往日里逢迎巴结的小人嘴脸,一时间被瞧了个清清楚楚。 她就说过啊,这人世间的凉薄,是最最让人心惊心寒心冷的。 悠闲地坐在已睡卧了半载有余的床榻上,她慢斯条理地整理着日常的穿着,将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刺绣罗裙整齐地叠好,码放在包袱皮里,小心地包起来。 “你在做什么啊,冯姑娘!” “收拾东西啊。”她笑嘻嘻地比一比自己已经整理好的几个大包袱,招招手:“又开始玉树临风、春风得意了的管家老爷,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收拾收拾吧!你们关爷太财大气粗啦,送我的东西我一个人是绝对无法搬运走的,来帮帮忙吧,管家老爷。” “你怎么同外边那帮小人一样,真的以为爷要被抄家流放啦?”白白的面皮在这油滑轻浮的女子面前越来越习惯抖了又抖的了,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慢吞吞跨进她的房来,狠瞪她一眼:“请你对爷多一点信心好不好啊?” “伴君如伴虎啊!”她喃喃地哼了声。 “关爷呢,不会是给押进大狱了吧?”她偷偷地躲在一旁只看到了那位九五之尊龙颜大怒地拂袖而去而已,剩下的一团混乱便没心思看了,只一心想着赶快回屋来收拾金银细软,好快乐地——呃,好抓紧时间逃命啊—— “冯姑娘!” “啊,干吗啊,管家老爷?”被恼火的吼叫扯回飞远了的心神来,她忙笑嘻嘻地讨好道:“千万不要生气啊,不然你好不容易才得回来的玉树临风就又会不见啦!” “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嘴皮子?难道上回那顿鞭子你已经忘啦?”真是受不了她! “你不要再提啦!”她耷下脸,“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整——啊,啊!你做什么啊你!” 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几大包金银细软被爽快地倒了个满床满地,她心疼地捂住凤眼儿,不忍再看。 “你不是最不喜欢这些身外之物的吗,冯姑娘!”哼了声,管家老爷将地上的东西踢得更散,“你现在却在干什么啊?” “准备逃命啊。”她理所当然地笑道:“管家老爷,您只看到了我平日油嘴滑舌的一面,我其实也是最贪生怕死的呢——咦,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是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吧?” “你说什么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这个女人啊—— “管家老爷,我说的是真的啊。”她苦了下脸,发现这位一会儿玉树临风一会儿又沉着脸像是地狱判官的管家老爷——实在是孩子气啊!“你要是不帮我,就快去帮七先生吧!” “七先生?!”关飞吃惊地道:“他老人家又怎么了?” “也正在收拾这府里的金银细软,准备——” “冯姑娘!”真的快给她气疯了啊!深吸口气,正准备狠狠地骂她一顿,却突然愣了住,用力地再吸吸鼻子。 “怎么啦,管家老爷?” “你这屋子里——”迟疑地望向笑嘻嘻的女子,他脱口道:“你不燃麝香了?”以往,他每次从这里路过,总会闻到淡淡的麝香昧道,即使是她的身上,也是从不曾消失过的啊。 “你现在才发现啊。我已经好久不曾再点过麝香了哩。”她不当回事地笑笑。 “可是你和爷——麝香还是你托我找来的呢!”爷的性子他知道的啊,以爷的——她难道不再担心会有了身孕了? “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她叹口气,正经地说:“如果我说这几个月关爷再不曾找我泄欲过——你信是不信?” “自然不信!” “啊——”看来关爷的某种形象真的已经深入人心了呢!“可是你忘记我的话了?” “你是说承诺?!”关飞看着她得意的模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不会吧? “是啊,我就直接告诉关爷啊,如果还想让我信任他,那么他就不准再碰我!”她笑嘻嘻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地道:“男人最难控制的是什么,是情欲啊!如果他们能做到禁欲,还有什么做不到的?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你,明白了吗?” “我懒得理你!同你在这里斗嘴,还不如我去老爷府里探探消息看看怎么办!”愣了下,关飞猛地回过神,着实被她大胆的行径吓到,转身便走,存心眼不见为净。 “慢走啊,不送。”她笑嘻嘻地挥手送客,“顺便帮我向大爷请安啊,别忘了哦!” 正跨出门的腿一打跌,关飞差点趴在地上。 “冯姑娘!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你再这样我可就——爷,您回来了?怎么样,老爷夫人进宫去了没?皇太后是什么脸色?” “你去找七先生,他会告诉你。”淡淡地说完,关腾岳挤进门去,反手将门一关—— “爷——”摸摸差点给门板撞成柿饼的鼻子,关飞白白的面皮再抖再抖,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决定不理会这两个都不怎么——啊,褒贬主子的话他不能说啊,算了,他还是找七先生去好了! 真是的,真是的——这就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吧? 真是的啊—— ☆☆☆ 视而不见满地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他跨进内房,迎上那笑嘻嘻的小尖脸。 “关爷,您来了啊。” 他应了声,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娇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叹了口气。 “你又同关飞斗嘴了?”他摇头,实在是服了这两个一急一慢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杠起来。 “是他同我斗嘴。”她仰首,看他疲惫的神色,迟疑了下,还是问道:“怎样了?” “罢官抄家。”他似笑非笑地瞅她,扯扯她半长的散发,“你以为我能怎样?” “胆敢当着众多朝臣的面公然顶撞皇帝老爷,没将你即刻拉到午门千刀万剐已经是很给你家面子啦,你以为我还能怎样想?” “真是没良心。”他静静望她如常的笑脸一会儿,突然朗声也笑起来,“怪不得你告诉我伴君如伴虎呢,果然,今日我撞到大老虎了!” “怕不怕?” “你当我是什么啊,我当然怕!”他抱起她来,将头埋进她的肩窝,“我自十八岁便跟随爹爹行军打仗,这十来年经历过的大小战役不下数十,可哪一次的惨烈也不如今日在大厅之上来得凶险。说实话,我好怕的啊。” “其实你早就预料到了,是不是?”她迟疑了下,终于抬手搂上他的颈子,低声道:“你很傻的知不知道?就算他是你表兄,就算你曾经是他登基称帝的功臣良将,可是,你莫忘了功高镇主——一旦他对你有了不满,你的性命还是会在他的一念之间啊!”他何苦,何苦为了她—— “可是你不想再见他的,是不是?”他轻笑,似无事一般。“你将是我的妻子,我很心眼小的,才不要别的男人见到了你的模样!” “就算见了他,他也不会记得我啊!”她摸摸自己而今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吸口气,“我的模样如今只有你还看得上,其他的男人哪一个会将现在的我看进眼里?” “那是他们都瞎了眼!”他毫不害臊地自夸,“我寻到了你,我很厉害是不是?” 她望着他开朗的笑颜,不知为了什么,心中一酸。 “婴儿?” “关爷,你原不是这样的男人啊。” “是人,都会变的。”他淡淡一笑,似是并不以为自己有了什么变化。 “我值得你如此吗?” “我既然做了,那么自然是认为你是值得的。”他不想再惹她伤心,只笑着吻上她细柔的唇瓣,“原先是想母亲寿宴后就同你成亲,可看现在的情景,我们好像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刚才他被爹娘喊回了主府,细问了冯婴的事,他不想细谈,只说她是自己这辈子想要的女人,其他的,一概不说。爹娘的不满他早在预料之中,但—— 苦笑了下,他抚着她散着的发,轻轻道:“说不定我们只能私奔了。” “啊,我正在收拾东西呢。”她指指满地的狼藉,扮个鬼脸,“可惜都给你的管家又扯散了。” “去哪里?”笑望着她再不笑嘻嘻却笑得开颜的笑脸,他将她抱得更紧,再也不想放手。 “关爷,我来府里也一年多了,也该回我家看看了。”见他一愣,她眨眨眼,“你不会以为我是没家的人吧?我的家就在京城啊!我会进府来,只是因为同母亲们闹了点小矛盾——我可不是你想象中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女哦!” “你从不曾告诉过我。” “现在说还来不来得及?”她瞅一眼他有些沉下的脸,偷偷吐舌,“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回家去看看,正好现在关爷你这铜狮关府也关不住外人啦,我便先回家几天,等你解决了这杀身抄家罢官的麻烦,再去接我,好不好?” “倒不知你已经想了这么远。”他只愣了片刻而已,很快地笑起来。“也好,现在这情况,说不准什么时候我爹娘会杀过来,不是找你麻烦,而是我爹娘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嘴唇,被她伸手捂了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笑盈盈地瞅着他头痛的模样,不在意地摇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赶紧去想法子留下你的命比较重要吧?” “如果我真的被皇上罢官抄家甚至流放赐死——你预备怎么办?”他突然道,笑着与她对视。 “这样啊。”她还真的认真想了好大一会儿。 他也不逼她回答,只笑看着她可爱的样子。 美丽,可爱。 从不知道,他从这小女子的身上,看到的竟然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他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心中一荡。 “关爷,如果我说我会陪你等你一辈子守着你——你笑什么?哈,那我如果说等你不这么财大气粗了,”点一点满地满床的罗衫珠玉,她眨眼,“我就溜得远远地,再找一个财大气粗的大爷混日子——啊,你还笑!”顿时泄了气,乖乖地吐了实话:“没关系,到时候大不了我养你。” “好言不由衷的答案啊!”他笑着放下她,只轻轻握着她的散发,印下轻轻的吻:“等我,等我去接你,等我亲手束起你的发。” 她轻轻地点头,突然伸手抓过他的发丝,与自己的轻轻打了个结。 结发,结发,结发啊! ☆☆☆ 坐上他那匹狮子骢,再从他手中接过马缰,静静看了他好久好久,她嫣然一笑,策马出府,不再回头。 他静静地呆在原地,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目送她走远,威严正直的脸庞上,是温柔的笑容。 “关飞。”他轻唤,“去准备一下,我们回主府去。” 他不怕他的表兄会赐死于他,却也终于明白他的女人那句“伴君如伴虎”的真正含义,他而今要做的——是如大哥那般地赎回他的自由,是如大哥那般地也自私一回,是如——他的婴儿那般地——自己的人生,他要完全的自己掌握。 “爷——” 他应了声,看他的管家少见的犹豫。 “我忘记了问您,你,知道冯姑娘的家在哪里吗?” “就在京城——”他愣住。 “是啊,就在京城哩。”皱头皱脸的管家深吐出一口气,似是很爽,“京城也就这么一点大啊。” “或者,爷,我再问您一句:你只对她说了承诺,可她哩,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哈,爷啊爷,原来你也有今天啊!” 原来,不只是他可怜,总被那个可恶的又黑又瘦的小尖脸欺负啊,连鼎鼎大名的铜狮大将军,也有被捉弄的一天啊! 第十章 在这繁华京师,在这天子脚下,若问最最出名的景点名胜,最最吸引人关注的地方,或许十个人便有十个答案,端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若论最最让男人喜欢、最最吸引男人关注的地方,十个人或许只会说出三两个答案而已,而这三两个答案之中,便免不了会提到风月无边的场所,便免不得会想起最最让男人飘飘欲仙的—— 红晕楼。 提到红晕楼,论起红晕楼,便免不得有一帮文人骚客、风流才子、富商巨贾、三教九流之徒,会津津乐道地回想或回味起这一处人间的销魂仙境,会情不自禁地再梦一梦楼子里的绝色佳人。屹立于京师西侧的风花雪月的红晕楼,历数十年时光,飘摇于红尘俗世间,或荣或衰,却总是不见破败倒闭过,其中总有许多许多让人吃惊或惊讶的故事发生。 例如三十年前红晕楼出现了有倾国倾城风采的春夏秋冬四大美人,一时艳名远播、无数人一掷千金只为了博美人一笑;例如二十年前四大美人又同时宣布隐退,引得无数男人饱受相思煎熬;例如六七年前绝顶红颜的惊鸿一现,例如一年多前让无数卫道之人极为不屑的登擂招选亲夫——虽然最终不了了之,但红晕楼所引来的关注是由此可见一斑。 夜晚来临,别处人家或许已闭门熄灯,但,对于这风花雪月的红晕楼来说,则是刚刚拉开了一天开始的序幕,红男绿女,笑目盈盈,吴侬软语,风情无边。 习惯性地蹙紧了墨色的浓眉,他端坐在待客的小厅,目不斜视,对三三两两不断穿梭进来对着他指手画脚、耳语低笑的美貌佳人们理也不理,隐在宽袖中的手则纂得死紧。 真是——天杀的啊! “爷,您不是在战场上与敌对垒啊,用不着这么的杀气腾腾的哩!”玉树临风的斯文男子好笑地凑近他,小声地安抚他渐渐高涨的怒火。 真的,现在他真的好可怜他的爷啊,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尖脸平日虽总喜欢拿嗳昧的言语刺激他,但与爷在这里所受到的“款待”相比,简直是对他太好啦!呵呵,这位小女子,他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了呢。 “七先生真的没骗我们?”关腾岳恼火地低哼了声,“他怎么知道婴儿在——这里真的是她的家?” 距离那小女子可恶地摆了他一道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半月,这半月里,他马不停蹄地处理着他为她冲冠一怒所闹下的乱摊子,终被罢了官,削了爵,罚没田产,但他那位可敬的表兄总算还念着他与他的一点血脉关系,而大度地将铜狮关府留给了他——若说不心寒是假的,他与他总有过患难之谊,他与他总有过携手并肩,他与他——却还是君便是君,臣终究是臣——伴君如伴虎——只到这一刻,他才深刻地了解了婴儿的话里语意,也才豁然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 婴儿啊,婴儿! 他只以为她是处处只顾自己开心、只顾及自己感受、只肯看她想看、只想无忧无虑、只想开心度日的婴孩一般的女子啊,直到今天,他才知他捧在掌心的,是怎样的稀世珍宝! 稀世珍宝啊! 这以往从不觉漫长的半月时光,在婴儿嫣然一笑着离开他之后,他才知道是如何的难捱,是如何的一日如三秋——真的是一日如三秋啊。 因此,一到终于解决了他的麻烦,什么也没想地他立刻按着七先生所给的地址寻了过来,哪里知道兴冲冲跨进门来了,他才知道他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月场所! 风月场所啊,他生平最最厌恶的风月场所! “爷,冯姑娘的确是生于此养于此——这红晕楼的的确确是她的家哩!”精神的眉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家主子大人越来越沉的黑脸,关飞心底窃笑不已,玉树临风的英俊脸庞上则是迟疑的神情,再三地问一遍:“爷,现在咱们走还来得及——” “还没见到婴儿,走哪里去!”关腾岳恶狠狠地怒瞪总与他打退堂鼓、进谗言的手下一眼,不怎么高兴地开口骂道:“你说话小心一点!” “我——”没趣地摸摸鼻子,关飞决定合上大嘴巴是他现在最最明智的选择。 “谁说话要小心一点啊?”笑盈盈、犹带着三分熟悉的轻浮的笑,从他们身后响起,两人微愣了下,立刻回头望去。 ☆☆☆ 不大的花厅内越聚越多的美貌佳人们笑着分两厢亭亭站好,珠帘斜分,从内室里慢慢走出来四位风华犹存的半百美妇,一个个,俱是拿着好笑的眼神,将他们主仆二人从头打量到脚,眉角渐渐带上了笑。 “被一夕之间罢官削爵抄没田产的铜狮大将军,您现在可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呢,说话自然是该小心一点的。” 说话的,是一位身着浅蓝裙衫的妇人,她轻挥了下手,退下了厅子中的美貌佳人们,等花厅内重新安静、只剩下他们六人后,保养得宜的白嫩手指轻轻扬扬指间千两黄金面额的银票,她笑道:“可真是大手笔呢,为了求见我们这三十年前的四大美人,竟然是一掷千金呢!果然是财大气粗的皇亲国戚哩!” 其他的三名妇人也都笑了起来。 “关某再不是什么大将军,更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夫人们说笑了。”沉稳地站起来,关腾岳抱拳当胸,平静道:“在下只是来寻回妻子的普通男人而已。” “妻子?”四名妇人似是惊讶地看他一眼,愣了下。 “冯婴。”他迟疑了下,还是恭谨地抱拳当胸,“想必四位夫人便是婴儿口中的母亲们了,在下冒昧登门,还望夫人们勿怪。” “将军知道咱们?”妇人们更愣。 “原本不知。”叹口气,他瞪一眼只顾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关飞,示意他开口。 “冯姑娘的性子想必几位夫人都明白的,她连所居之处都不肯说给我们爷知道,又怎会在不征得夫人们同意之下,随意地将身世秘密说给旁人听呢!”关飞笑着也抱拳施礼,“在下关飞,曾与冯姑娘共事一年有余,几位夫人安好。” “果然是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啊!”这次说话的则是穿淡黄罗衫的另一名妇人,笑嘻嘻地打量过关飞的俊美面庞,她点头,“婴儿果然没骗咱们,这位管家老爷实在是漂亮得没话说啊!”看神情,竟然比对关腾岳更热络了几分。 “……”关飞再度摸摸鼻子,见自家主子大人已经眯起黑眼了,忙笑着道:“可否请冯姑娘出来一见?” “好啊,没问题。”另一名穿湖绿色裙衫的妇人也开口笑道:“既然两位公子不惜一掷千金地来捧咱们红晕楼的台子,咱们自然也懂得时务,让两位公子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春娘,你留下来招呼这位将军大人,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公子爷,您愿不愿意赏脸陪咱们这些年老色衰的老人家喝口茶?” 关飞会意地连忙说好,朝着主子大人微点头,便随着三名妇人走出花厅去了。 花厅之内,只剩下了关腾岳与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的一名着白裙衫的妇人。 “大人请坐。”被唤为“春娘”的妇人微笑着抬手,对着浑身紧绷的男人点了下头。“这些时日,小女打扰了大人的安宁,小妇谨以茶代酒,向大人赔罪了。” “哪里,若话赔罪也该是在下向诸位夫人赔罪——夫人是婴儿的亲生之母?”关腾岳不敢直视妇人,只垂手站于椅旁,并不落座。 “若说亲生之母,我们春夏秋冬俱是婴儿的亲娘,只是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罢了。”春娘淡淡一笑,纯雅的凤眼望着不自在的男人,也不迂回,直接说道:“大人,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婴儿非完璧之身的,对吧?我也曾听婴儿说起过你三两句的‘天赋异秉’,也多少明白你来找她的原由。” “我不是为了——情欲而来。”让关腾岳面对着未来的岳母说起这隐私之密,他极是尴尬,但也知该说清楚的一定要说清楚,咳了声,他艰难地开口,眼看也不敢看向妇人:“婴儿明明知道我的心思的,我是真心的要娶她为妻,绝非是为了其他、其他的理由。” “婴儿这孩子从小固执,你也知她出生在我们这里,从小所看到的、听到的、受到的影响绝非常人所能理解。这风花雪月她看得多了,见多了薄情薄幸薄凉的男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情爱承诺,她原是从不肯信的,只说那不过是男人为求一己私欲的工具而已。”见关腾岳一下瞪大了眼睛而后又若有所思地微叹了声,春娘笑道:“偏偏你与她又是在那种情景下有了交集——大人,想必当初你吃了她不少的苦头,她才肯试着相信你对她的情感的吧?” 关腾岳默然无语,只轻轻点了下头。 “大人,你即使不知道婴儿的过往,也该从她脸上了解了一分半分吧?” “夫人是说——”他迟疑了下,语带谨慎,“婴儿的捡原本不是又黑又瘦的,我可说对了?” “你果然看出来了啊。”春娘不知为什么苦笑了下,风眸微暗,“我总算是三十年前名扬京师的花魁名妓,生下女儿来能丑到哪里去?婴儿十几岁上的容貌,在我们红晕楼来说,是无人能及。”她叹,“我们姐妹四人都是苦了一辈子,是死不肯让她再走我们老路的。可是这里终究是风月场所,再如何的小心,婴儿的天仙容貌还是渐渐被传了出去。” 看了关腾岳面无表情的脸一眼,她继续说下去。 “就在她十五岁上,我们红晕楼来了一位势力极大的年轻男人,他言说只是从来没来过这风月场所,所以来看看眼界而已。他出手大方,人又亲和,再加上从不在楼子中过夜,只是来喝喝酒、听听小曲而已,很得我们楼中姑娘的喜欢。如此隔三差五来玩一趟地过了三两月,他自然也就无意中听到了婴儿的名字,便极力地想见一面!原先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应他的请求,谁知,谁知后来竟然有朝廷上的势力来压我们红晕楼,我们红晕楼能屹立数十年不倒,自然也与朝中某些官员有着关系的,但如论我们如何托人疏通,朝中竟然无人敢管,无奈,只得要他见了婴儿一面——虽当初说好婴儿不是我们楼中的姑娘,只让他见一面而已——谁知他见了婴儿竟动了心,言说要将她带回府中纳为侍妾!” 关腾岳震了下,已明白她说的那人是谁! “我们如何肯同意?但——他竟然拿他的身份——我们原先虽知他背后有庞大的朝廷势力,却不知他是——这一下,我们才知婴儿是再也躲不过——虽然说,他身份尊荣,即便是婴儿委身于他也算得上是福气,一名女子,还是有我们这低贱血统的女子,能有如此的际遇已经真的一步登天了!但——婴儿的固执,加之她认知中的男人的薄幸——却是死也不肯——于是她对那男人说,她要想一想,要他等她三月,那男人深知得人得心为上,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哪知三月一过,他依约前来要带走婴儿,婴儿已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也失去了处子之身!当时那男人的雷霆之怒,大人可想而之——如果不是当时正好有外敌入侵,他没即刻处置婴儿,不要说是婴儿,只怕我们红晕楼也早就不存在了!” 深吸口气,妇人继续道:“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好久,原本也打算弃楼私逃,但这红晕楼却是几十年的基业,楼中的姑娘数百,我们走了,她们该如何生活?终究是不忍,也打好了与楼同归于尽的决心,但出人意料,那男人像是忘记了这事,从此再无消息——于是,这五六年来,我们虽偶尔想起便心惊胆战,却还算安稳的生活了下来。” 沉默了许久,关腾岳才低低开口:“那年外族攻我边疆,战场上我将士奋勇杀敌,英勇战死的将士有数万之多,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少有的惨烈战事。我身为佑国大将,身负护国之责,但朝中却迟迟不发诏命我挂帅出征,我一时焦急,便闯殿前去质询——才知他竟然为一青楼女子而正酗酒失魂、不理朝政!我大怒,不顾伦理之道,将他狠揍了数拳——他这才如梦初醒,振奋了精神,开殿宣诏朝臣议事——由那时起,我便极端的厌恶风月青楼!” “怪不得那一年,连我们红晕楼都听到了传闻,说是佑国大将军明明领军出征击退了外夷,为朝廷立下天大的功劳,却没得到一点的封赏,却原来是如此啊!”春娘听他说出这段往事,才知——不由凤眸含泪,她恭敬地伏身行礼:“将军大恩,红晕楼永世不忘!” “不,不,夫人请起,请起!在下、在下不敢受夫人如此大礼啊!夫人快快请起!”登时,关腾岳被弄得手足无措,又不敢伸手去搀扶跪地的妇人,勉强地笑了又笑,“其实,其实,这也是为了我自己啊!”不然他从哪里去找到一个婴儿来自己身边?! “冥冥之中自有定论啊!”春娘含泪而笑,手指内室,“大人,你要找的人便在屋中,大人快去吧!” 关腾岳一喜,忙抱拳示谢。心也微微放下地来,知自己已过了一关。 “大人,”春娘在他进去前笑着又喊住他,招手要他附耳过来,小声道:“我们知道你肯来红晕楼寻她,便是早已不在乎了她的出身以及过往,但这事关我们心爱女儿的名节,我还是要说的。” “夫人请讲。”他恭敬地弯腰。 “婴儿的非处子之身——”见他皱眉,知他虽不在意了,却担心婴儿多想,便不再迟疑,爽快地道:“婴儿的非处子之身是她自己弄没有的啊!她是如何的固执,岂肯委身于不信任的男人!” 所以,他也该明白,婴儿对他的心了吧! ☆☆☆ 手掀珠帘走进去,只一抬眼,便看到那个弄得他的人生几乎翻天覆地的女子,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他熟悉了的那张又黑又瘦的小尖脸上,如今却被一层绿忽忽的东西覆盖着,滑稽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失笑。 “关爷,你来了啊。” 她随意地挥挥手,轻描淡写地打声招呼。 “总不会再恼我了吧?”他瞪她一眼,慢慢叹口气,走近她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你够狠啊,存心看我笑话,是不是?” “奴婢哪里敢啊,关爷!”她撇一下而今绿色的嘴唇,笑盈盈地让他将自己抱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不留下住址给我,还弄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我,甚至还隐瞒我——你还不够胆大吗,冯姑娘?”他凑近她的嘴唇,想亲亲她,却又皱眉,“这是什么东西啊!你脸上抹这个做什么?难看死了,洗脸水呢,我帮你擦掉吧!”他开始抱着她四处找水。 “我母亲们怕您这么一位堂堂的大将军受委屈,所以逼着我恢复以前的花容月貌啊!”她随他抱着到处走,只嘻嘻地瞅着她。 “你这张小尖脸又黑又瘦的而今又有了伤疤,再花容月貌又能花到哪里去?”终于寻到了屏风后的洗脸水,他放她下地,手捧水抹上她怪异的脸,笑着道:“还是算了吧!我已经看惯你这张黑瘦的脸了,如果再换一张更难看的,我怕我晚上会被噩梦吓醒哩。” “啊,你真的会打击人呢。”她泄气地扮个鬼脸,“关爷,你不是怕以后再有别的男人看上我吧?” “胡说什么呢你?”他骂她一句,“这世间有我看上你,这已经是你天大的福气了!再说——”他缓缓凑近她还没擦干净的脸,得意似的一笑,“我是花费了多大的心思啊,才让你也看上了我!你的这里太固执太认死理,你若看得上别的男人才怪呢!”他点点她的胸口,学她的模样眨眨眼。 “关爷,你真的很自大啊!” “你也不是一样的看不起人?彼此,彼此。” “我敢打赌,我走后关飞一定取笑你来着,对吧?” 她握上他的手,主动地握上去,紧紧地。 “是啊,我总还是他主子呢,他却敢笑话我——这还不是都怪你!”他反手也握紧她的手,与她紧紧地十指交缠,再也不肯松。 “怪我啊——” “我都说要娶你了,你呢,却什么也没同我说过!” 他想起关飞那幸灾乐祸的笑来,便气愤难平,“我好傻啊,只懂得向你承诺,向你表明心意,却总没想起来问问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想法的!” “我的承诺对你重要吗?”她皮皮地笑。 “冯——婴——” “啊,关爷,你又开始瞪我了呢!”她笑嘻嘻地将手圈上他的颈子,拉他低下头来,“我对您抱持的态度您还不清楚吗?原先我是将你当作只会发泄性欲的——啊,你不要瞪我行不行?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的啊,又没同你说慌!” “那,现在呢?”他深思地望着她,眯眸,看着她而今睁得大大的清亮凤眼儿。 “我承认,我对你的改观也是一点一点来的,你肯跳下水去救我那次的事给我的冲击挺大的,而你又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情话!行了吧,我说你说的是情话哩,你不要再看我了啊,我也会不好意思的——啊,我说,我不打岔啦!”吐下舌头,她继续道,手用力将他拉得更低,“从那之后,我对你就开始慢慢留心起来,你对我实在好的没话说,除了晚上——啊,我不提,我不提!”嘻,他这个很正直的男人啊,还是没办法接受她大胆的言语啊!“我就慢慢在想,我之于你的意义,如果不再是泄欲的工具,那么你之于我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你——何时这么想的?” “那天啊,你拿鞭子抽我之前我正在苦思冥想哎!” 见他突然黑下的脸,大声骂了句“天杀的”,她更乐了,“然后你抽完我鞭子,又罚我跪了半宿——啊,你不用解释,我知你是要我记住这个教训,以后说话不要太孩子气,要三思而后行——你看,我明白你的苦心耶!”她邀功似的眨眨清亮的凤眼儿,笑道:“当我突然发现我一点也不恨你鞭我、罚我、甚至还杀了我的小马儿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好像已经喜欢上你了耶,关大爷。” “什么好像!”他瞪她,狠狠地瞪,嘴角却忍不住地高高翘起来,“那你还逼着我发下那种承诺?好狠的心啊你!”回想起那整整一个寒冬,他每晚搂着她却不能亲近她、所遭受的非人折磨来,他就想咬她一口。“你喜欢我哪里?” “您又喜欢我哪里呢,关大爷?”她将皮球踢回去。 “我哪里知道!”他骂道,“你哪里也不符合我做人的标准,我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会喜欢上你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呢。” “是啊,天下的男人有无数啊,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啊,竟然会看上你这个只想要我身子的男人干吗?” “冯婴!” “我在啊,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她依然笑嘻嘻地,“关爷,您是要娶我的,是吧?” “我不娶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我的聘礼呢?”她从他颈子上放下一只手,伸到他眼前一张。 “我的所有几乎全给抄没了啊。”他苦笑了声,“剩下的就是那一千两黄金的银票了,那还是七先生将府里的一些东西变卖了才凑够的。”而今,除了他那座威风的府邸之外,他几乎是一贫如洗了哩。 “哈,我就说我很有先见之明的嘛!”论到她得意的笑了,“我当初本想将你给的那些金银珠玉——” “关飞都搜刮走了。”他也笑,轻柔地将她脸上剩余的黏汁抹去,“你的那些东西他全包走了,他说他给我卖命了十几年,也该有点养老的老本儿。” “好狠啊!”真想不到啊,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真的是没天理了啊! “没关系,大不了咱们投靠我大哥去。”他笑道,故意声音大大地:“我大哥这些年积攒了一笔几乎富可敌国的巨大财富,咱们去找他,反正他也没意中人,就养我们好了。” 砰—— 他们都听到了外面花厅里某物倒地的声响。 再也隐忍不住,他和她搂在一块儿,放声大笑了起来,连带地,谁都忘记了那个很重要又很笨很傻的问题——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啊? 其实,心动了,喜欢上了,就这样子好了。 问得太多,反而就没意思了。 在以后一辈子的时间里自己去慢慢动手找,该是多快乐的事! 就像,他的婴儿一样,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想地,开心度日。 这,便是喜悦,便是幸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