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大丈夫》 楔子 夏衫: 今天是我回家的第三个月,京城下了第一场雪,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你也会把自己 照顾得很好吧?虽然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冷,你的身体也一向很好,不过你还是要记得多加件衣服,别让 自己病了,否则休怪我不顾和你的约定,立刻回去找你。 下个月我爹要我开始熟悉商行的事务,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所有挑战。夏衫,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成 为一个最成功的男人给你看;而且你给我六年的时间,我想足够了。还有五年九个月,夏衫,你要等我。 云深笔 ※ 夏衫: 这回我让人随信带了几坛我在京城得到的美酒,送给伯伯和你嚐嚐。我不说,你也应该喝得出来那是 何种酒类。随信我再附上酿酒方。 夏衫,经过十天前我用我的方法抢下路家对手的一桩生意后,我爹终於决定让我正式成为商行分社的 副首,这表示我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不过这只是一小步,前面还有更大的目标等着我;当然,我有信心赢 。 夏衫,我很想你,我总是作着梦,梦到我还是被你和伯伯捡回家的十岁小男孩,梦到我在你家那四年 的快乐时光,尤其是你。 你会想我吗? 还有五年一个月再十二天。 云深笔 ※ 夏衫: 再过两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我期待你答应每年送我的生辰酒,不准再忘了。这回我会让人在你家等 到你的礼物和信为止。还有,除了下人带回来的口信,我也不要再收到你随便写上「我很好」几个字的回 信。我知道你很忙,不过拨一点时间好好认真地给我回信,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等你。 还有四年六个月又三天。 云深笔 ※ 我的夏衫: 我让人带过去给你的几套新衫裙,是我几个月前跟你提过我新成立的「彩衣坊」,最近在京城颇受欢 迎的女衫款式,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 夏衫,我回京城已经三年,虽然痛宰一个又一个对手敌人,就如同你酿的酒一样令我愈加沉迷,并且 愈来愈享受这样让人痛快的快感,不过这些全比不上我思念你、渴望你就在身边的强烈心痛。夏衫,距离 你和我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年,这三年我遵守和你的约定,努力压抑下时时想回去见你的欲望,也努力将自 己的心思放在工作上,但我实在不放心你。 这几年王媒婆是不是还常上家里?你没告诉她你就要嫁我了吗?我甚至怀疑连伯伯、伯母也不知道你 那时答应六年后要和我成亲的事。夏衫,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把我们的事告诉伯伯、伯母,或者你喜欢我亲 自去跟他们说清楚,顺便把与你先订亲的事办一办? 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你的云深笔 ※ 亲亲夏衫: 你信上说你已「照办」,我相信你。不过你确定不考虑我们先订亲的事吗?现在的我就算靠自己的力 量也能娶你为妻,让你过三辈子富贵舒适的日子,我已经不想再等剩下的两年六个月。 我爹已将路家商行完全放手给我,下个阶段我打算用两年的时间让商行的事业版图扩展一倍,无人能 阻挡我。就像我决心娶你为妻一样。 请你尽快给我答案。 你的云深笔 ※ 我的亲亲夏衫: 你要我专注在工作上,在六年约定到期前不会答应我成亲,好,我听你的。不过你也得答应我,除了 我之外,不准你看其他男人一眼,你是我的,我要你美丽的眼睛里只有我。 虽然我最近忙得少有吃饭睡觉的时间,但唯有让自己更忙碌才可以稍解我思念你的苦。夏衫,知道你 过得和以前一样充实又悠然自在,我为你感到高兴;可另一方面我又嫉妒你,为什麽我不能像你一样少想 念一个人一些、甚至在等待见到对方的日子不用如此煎熬? 夏衫,我宁愿相信你对我的承诺是真。我对你的心也永远不变。 你的云深笔 ※ 亲亲夏衫: 已收到你酿的两瓮药酒,我会好好珍惜你的用心,这是我得到最好的生辰礼物。 对了!你怎会怀疑临安药舖的宋公子莫名其妙被人打伤的事跟我有关?夏衫,虽然我知道那家伙从以 前就对你有意思,但距我揍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现在为什麽要揍他?莫非那家伙又欠扁? 还有,就算姓宋的家伙被揍也不关你的事,我不准你再接近他,听到没有? 云深笔 ※ 夏衫: 你是故意要惹我生气吗?我已警告你不准靠近那姓宋的家伙,你竟还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就算你的理 由是去他家搬药材酿酒也不行。青梁城不是只有宋家一间药舖,你到别家去。或者你缺什麽药材,立刻开 一张单子出来,我马上吩咐人替你送过去。明白了吗? 云深笔 ※ 亲亲夏衫: 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终於剩下十个月,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一个月前,我特地请来造园师傅开始替我们设计新园,我要为你打造一座最美丽舒适的地方,让它成 为你最爱的家。我们的家。 夏衫,我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子,相信我。 …… 我的夏衫…… 夏衫…… 我最心爱的夏衫…… 第一章 晴空万里。 今天一早,青梁城东街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鼓乐吹吹打打声。原来是东街上的一户酒肆人家嫁女儿啦!只见酒肆门前,附近街坊邻居全挤成一团争看热闹,每个人都想瞧瞧究竟是哪个男人不怕死地敢把洪家的女儿娶回家。 听说新郎倌是邻县人,因此他一定没听说过关於洪家女儿带煞的传言。 没错!洪家女儿带煞,这可是青梁城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尤其她还专煞男人。 虽然洪家女儿自小生得标致可人,再加上她那不比老爹逊色的酿酒技术,更是洪家酒肆的酒远近驰名的一绝;本来自她十四岁开始便有几个媒人婆上门替她打探婆家,不过,怪的是,只要媒人婆为她介绍了哪家公子,双方还未见着面,那家公子必会无缘无故出事,而且出事的状况百百款,有闹肚子痛的啦;有出门莫名跌一跤,从此卧床十天半个月的啦;有被无端飞来的石子砸破相的啦;还有半夜见鬼差点没命的啦……总之,只要媒人婆将对方公子的名字报上洪家姑娘眼前,那公子包准出事。没多久,洪家姑娘带煞的传闻便不胫而走。到最后,就连城里替人牵红线牵了二、三十年,自夸在她手上没有哪个姑娘找不到对象的王媒婆,竟也没辙地投降。因为洪家女儿的事,实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根本没有哪户人家敢把这样的煞星娶回家当媳妇,也因此,一直到二十有四,洪家女儿依旧待字闺中。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天洪家女儿倒是出人意料地把自己给嫁掉了。 男方家迎亲的队伍就在敲敲打打声中来到洪家大门前。 花轿停下。没多久,一身喜红、头上覆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亲人簇拥着踏出家门,接着登上花轿。喜炮劈哩叭啦响,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沿着东街慢慢出城了。 巳时,日头逐渐偏中。 只见一队由各色杂役、丫鬟、鼓乐吹打手、花轿组成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了青梁城,正朝邻县往西行。一行人得赶在吉时日落前将新娘子送到十数里外的男方家;所以一出了城,打轿的役夫立刻加快脚步赶路。 直至近午时,努力在乡野阡陌间赶路的迎亲队伍,在见到了前方路边的小小茶棚后,终於决定暂时停下来歇歇脚、喝口茶水再继续前行。 泥路边,一间用三片木板搭建、加上一张桌子四条椅子的简陋卖茶棚,很不引人注意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这间小茶棚。 顾着茶棚的,意外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原本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等着客人上门的小伙子,一见到远远出现的娶亲队伍,眼睛立刻大亮,接着赶紧跳起来,殷勤地跑到茶棚前招呼他们过来。 「各位大哥大姐,今儿个是大好日子啊。来来来!我这儿有最好的凉茶,生津解渴,喝了保证让大家又生龙活虎!」清秀小伙子嘴巴甜,动作也俐落,一下子就把茶端到每个人手上。而他的勤快,和喝进嘴的茶果真凉润爽口的意外好滋味,马上让这些人爽快掏出钱,顺便赞赏了小伙子几句。 小伙子眉开眼笑地穿梭在他们之间递凉茶,而且还伶俐地拿了另一杯茶,说是特地要送给花轿里的新娘子喝的「吉祥茶」。 其他人一阵笑闹,对他的鬼灵精又是好笑又是佩服。 男方家的丫鬟不忍辜负他好意地赶紧将他的「吉祥茶」端进花轿里给新娘子。 半晌,在经过这片刻的休息后,照理说,大家的精神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奇怪的是,所有人却反而感到眼皮子愈来愈沉重、脑袋瓜儿也愈来愈模糊。 半刻钟后,原本喧哗的茶棚已经转为一片寂静。只见茶棚前,除了那个卖茶的小伙子是唯一站着能动的人之外,其余人全部歪倒一地,陷入昏睡之中。 小伙子看了看四下,接着忍不住得意地咧嘴笑笑。 任务完成! 两指放在唇边,发出尖锐的口哨声。 下一瞬,茶棚后方的杂林内倏地出现一辆由两匹黑色骏马拉着的马车,和另一辆牛车。 马车很快地停在那顶花轿前。同一时间,一抹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影从马车上跃下,并且毫不迟疑地直接跨步至花轿前,大掌掀开帘,弯身进轿内。 很快地,再度挺直魁伟慑人身躯的男人,健硕的怀臂里已多了一具娇软无力的柔躯--那正是花轿内的新娘子。 只见与其他人一样被设计迷昏的新娘子,头上的红巾早已滑落、露出凤冠下一张芙蓉娇颜。 但男人随即将她的小脸蛋仔细藏埋进自己怀抱中,不让人见;他一将她抱出轿,便要跃上马车。 「路爷,请将小姐的凤冠给奴家。」一道妩媚撩勾人的女声适时拦下男人骤疾的步伐。 男人粗犷性格的脸庞此刻显得异常阴郁骇人,即便他听到这话了,动作仍未停顿。只不过在他抱着抢来的新娘子闪进车厢内的下一刹,一顶凤冠被丢了出来--一旁眼尖手快的小伙子及时飞身接住。 才刚步下牛车的,竟是一名同样一身大红新嫁衣的艳丽女子。她自然已将男人的行迳瞧得一清二楚。 嫣媚一笑,她顺手接下小伙子递给她的凤冠往自己头顶戴上,接着便朝马车内的男人一个拜身,算是道别。 「奴家在此谢过路爷替奴家赎身的大恩大德。您放心,奴家定会珍惜您给奴家的机会,好好伺候吴家公子。」意即,就算到时候吴家男人发现新娘子换人了,她也会让那男人完全忘了原本要迎娶的娘子不是她。 马车内传出一声低哼,算是回应。然后,驾驶座上的车夫鞭子一扬,马车随即以极快的速度绝尘而去。 望着载着他与被劫的真正新娘子远去的马车,艳丽女子幽幽叹了口气,接着打起精神,转身往那顶大红花轿走。 扮作茶棚老板的小伙子,快一步将先前被爷抱走的新娘子掉在地上的头巾捡起,并且笑着捧到花轿前。「春姑娘,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子,你会幸福的。」真诚祝福这位即将重新展开另一段人生的女子。 被唤作「春姑娘」的艳丽女子接下头巾,回他感激一笑,接着便弯身坐进轿里。 小伙子立刻为她放下轿帘。 就在这时,歪倒地上的那些人身上的药效渐渐退去,陆陆续续有人清醒了过来。不过由於大家醒来的时间差不多,还以为自己只是不小心打了下盹儿的众人,有的摸头,有的挠挠腮,有的瞧瞧仍拿在手上的茶杯,有的看看四旁,然而他们做得最快的动作还是赶紧跳起来,各自抓起自己的东西往花轿旁跑。 「唉呀!快快快!时间不早了,大伙儿上路了!」有人喊着。 完全没发觉一伙人被迷昏了一阵,更没发觉花轿里的新娘子已经换了人,一群人立刻急急忙忙重整队伍,继续吹吹打打、扛着花轿赶路。 茶棚外,小伙子眯眼笑着和他们挥手道别。 至於远远那方的湛蓝天际下--黑色骏马飞奔疾驰,蹄踏声疾。而马车内,男人仍将从花轿里劫来的新娘子拥紧在怀中,简直像是要把她狠狠揉进自己身体中地不放。 将脸庞埋在她肤若凝脂的颈项间,深深吸嗅着属於她的、令他思念到每每胸口发痛的淡淡酒香体息。 铁臂阔怀,就这样箝着她娇细的柔躯久久没动。直到这一刻,他还陷在不知道该掐死她、还是纵爱她的风暴情绪中。 她竟敢背着他偷偷去嫁其他男人! 再深吸一口气,他及时克制住真的伸掌要掐她的强烈冲动。 慢慢的、慢慢的,他抬起头,放松了箍紧她的力道,将她重新安置在自己的怀臂里,以赤裸裸的贪恋目光仔细地梭巡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微小的细节。和六年前他离开时相较,她的容貌并没有改变多少,况且以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家来说,她的模样竟仍旧宛若少女……手指爱抚地滑过她的额、她的眼,再沿着她俏挺的鼻划过她抹着厚重水粉的红颊……他的指尖停住,额际青筋凸了起来。 「该死。」从薄冷的唇间吐出一声诅咒,他毫不犹豫地捉起衣袍一角擦去她脸上的浓妆。不过,他很快便察觉自己的动作太粗鲁,又赶紧放轻手头力道。皱深浓眉,他用生涩的手势仔仔细细拭掉涂抹在她脸上的残妆,直到她素净的模样再次重现他眼前,这才停下手。 可他另一样不满意的,是她一身刺眼的大红嫁衣。 想也没想,他马上动手脱掉她身上的新嫁衣。而当他心爱的女人到最后只着一件亵衣、衬着一身雪白的肌肤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少女,而是个大姑娘……燃着烈焰的黑瞳一紧,但他并没有回避地转开视线;用饱含爱意眷恋的眼光缓缓在她穠纤合度、雪肤晶莹的娇躯上深深流连过一遍,接着再用自己的外袍将她美妙的身子紧紧包了起来。 他毫不掩藏想要她的慾望,不过不是现在。 撑肘支额侧躺在她身边,他撩起她披散在软垫上的一绺长发,任这一如以往记忆里细缎般的青丝在指掌间流泻。对她,又气又爱着。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和我的约定也只是在哄我。你以为我不可能认真,你以为我不可能这辈子就只要你这个女人……」原本还染着三分温柔的阳刚面容又变得凶煞起来,可瞪着她又美又无辜的睡颜,他很快就泄气了。 天杀的!他可以搞定上至八十岁无理取闹的老太婆、下至八岁哇哇大哭的小奶娃,偏偏对这个自他十岁遇上就克他克得死死的女人几乎束手无策。 不过这回,他不能再放任她为所欲为了。 低俯下头,他溺爱地舔舐她蔷薇般的唇瓣。「……我的夏衫,好好睡吧。等你醒来,我会让你成为我最美的新娘。」※阵阵炮竹隆隆声传进她耳际,她觉得自己才恍然回过神来。 意识仍是模糊朦胧,慢慢地,她察觉四周响起了各种吵杂的人声,她眼前一片红雾弥漫……她皱眉、摇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但立刻有种踉跄的感觉--她的身体马上被人从两侧搀扶住。 这时,她终於听清楚一道声音在喊着:「……送入洞房!」什……什麽? 她……她终於想起来了……眼前的红雾,是遮着她脸的红盖头。是了,今天是她和吴桓拜堂成亲的日子。但,等等!她是不是漏掉了什麽事? 恍若处在宿醉过后的晕茫状态,她竟有些辨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在梦里抑或虚幻中,此刻她只感到这身子好像不是她的--她知道她正被人扶着往前走;不过,更明确的说,她觉得自己彷佛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有人簇拥着她、在她四旁说说笑笑;然而等她真正恢复五分神智,她的人已经呆坐在某个安静的地方。 垂下眸,透过红巾下缘看着自己放在红裙上、无意识紧紧扭绞的十指,她抿唇,试着放松自己。 她悄悄松开手指,悄悄深吸一口气。 一时之间,许多清晰的、迷蒙片段交缠的记忆涌向她脑海,她总算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今天一早,她真的坐上吴家派来的花轿从家里出嫁,她还记得爹娘不舍的神情、震耳欲聋的喜炮声,和一路摇晃的花轿让她难受得几度想跳下轿;可为什麽她的记忆只到花轿半途停下来,所有人在一处茶棚前休息喝茶的画面?接下来……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她实在有些头疼,她轻轻吁了口气,忍着想拿掉它的冲动--不行,她不能冲动。 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她听到了外头隐约传来喧哗的声浪。 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她总算把自己嫁掉了啊。 幸亏这回在她决定接受吴桓的求亲到成亲的过程坚持尽量低调保密,否则难保她的姻缘不会像以前一样次次无疾而终。到最近这几年,她莫名其妙的带煞名声甚至连媒婆也不敢上她家的门;等她现在成了老姑娘,更是没人要了。可连她也没想到,因为嫁到邻城的姊姊的关系,她因而认识的秀才吴桓,竟意外在几个月前突然向她求亲。 老实说,虽然吴桓两年前才死了妻子,身边又有三个孩子,不过他人斯文有礼,她和他也处得来,所以对他的求亲,她没考虑多久便点头答应了。唯一可惜的是,成亲后他希望她专心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别再碰酒--为了这个,她其实有好几次处在放弃他或放弃她热爱的酿酒的挣扎中,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顺从他的愿望。 既然她已经有了成为他妻子的准备,那麽就听他的吧,即使心中有着强烈的遗憾,可她也没有多少青春可以再蹉跎,而且现在她也没后悔的机会了。 慢慢定下心来,但这时另一个身影却偷偷闯进她的思绪,让她胸口忽地翻涌起各种复杂的情感,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头痛或是松口气。 那小子,现在总该放弃了吧? 她没料到当时她随口回应他的一句话,他竟会当真。但世事难料啊,原本她以为六年后的自己肯定会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哪知道,她不但直到今天才把自己嫁掉,且这六年来,她还被他几乎每两个月就派人送来的信连同各式惊喜礼物或要求喂养成了习惯;就像他还待在她家的那四年一样,她参与了他这六年来的喜怒哀乐,她甚至知道他的商业秘辛……不同的只是,他远在北方,而不是在她身边。还有,她本来估量随着时间过去,他对她莫名其妙的执着心意会逐渐淡忘,可惜她错了。 心绪蓦地有些浮躁,虽然她很想把那小子赶出她的脑子,不过,显然没用。 明明她就没把自己对他的承诺当真,明明她就没把他说的话当真,但,为什麽此刻她和吴桓拜了堂,她却有种对不起他、辜负了他的歉疚感?而且,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失落感也冒出来了。 洪夏衫被自己这念头给吓了一跳。不过……完了!那四年之中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再加上六年来他信中的字字句句,竟在瞬间浮现她脑海,她的胸口第一次感到一股强大的牵引力,猛然拉扯得她心生痛。 不会吧?都这个时候了,就算她现在后悔,想逃婚也来不及了。 就在她忙着安抚自己备受扰动的心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接近声,和由远而近的笑闹声。 她立刻屏住气息,不自觉地僵住了身子。 天啊!和她刚拜过堂的夫君就要进来了,她竟还在胡思乱想? 慢慢深呼吸,再吐口气——不行!临阵脱逃可不是她的个性。她冷静下来了。 原本她以为那些人会进来闹新房,但意外地,那阵听得出有男有女的人声喧哗仅止于房门外。很快地,所有的人声、脚步声像来时般又突地离开,可她立刻发现房门在同时间被人推开、关上,一个沉缓的脚步声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的心微微跳快。没一会儿,那脚步声在她前方停下,一种强烈的、全然的存在感立即笼罩住她。她愣了愣,胸口莫名一窒。 为什么她此刻忽然有进房、站在她身前的不是她所认识的吴桓的感觉? 透过红盖头,她根本无法看清已经来到她面前的男人身影,却可.以清楚感受到来自他身上、似乎从遥远记忆中浮现某种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氛围和气息。 她猛地一惊,回过神。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联想到那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也就在这时,原本覆在她头上的红巾突地被掀起,瞬间袭来的光线让她不由得蹙眉、眯眼。等她适应了光线后,才意识到映进眸心的,是一堵被红色大袍裹覆着的壮阔结实胸膛。.不禁眨了下睫,她稍怔,奇怪自己怎么完全没印象吴桓的体格有这般……惊人? 失礼地盯着那方随他呼吸起伏的壮观胸膛片刻,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在作啥。有些狼狈又窘迫地,她赶紧将目光由他胸前往上移,不意却见到了一张正怒目横眉与她对望的粗犷男人脸孔,她的脑际轰然一震,瞪大眼睛——他他他……即使这张脸的轮廓变得更深刻、更刚棱、更男人,她仍是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 “路云深,你你……怎么会是你?”倒抽一口气,她咬牙。.路云深,那个十岁时被她捡回家、十四岁终于被他家人找到带回去,却一直和她纠纠缠缠六年的臭小子,他,竟然阴魂不散的出现在这里……不对!不只这样! 洪夏衫在刹间想到了什么似地在他身上扫视过一遍,再瞄向她置身的新房。这下,她的脸色更惊骇了。 定定地立在她身前、才刚掀起红巾的魁伟男人,即使一如计划地将她劫到京城,一如计划地成了真正与她拜堂成亲的新郎倌,但仍凶霸地瞪着她在烛光下娇艳的容颜,他的额上也爆出一条条青筋。 “你还敢说!”他由齿缝间挤出这声怒吼,然后故意用庞大的身躯威胁地将她逼至床上乖乖坐好。“这六年来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信上的字字句句,难道还不足够说明我会亲自砍了任何一个胆敢碰你的男人?更别提除了我之外,胆敢娶你的男人!” 勉勉强强从混乱和错愕中回神的洪夏衫,这下总算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作梦。 可恶!这臭小子自十二岁以后就忽然摆脱瘦弱形象,开始抽高长壮,没想到六年不见,他的体魄更惊人了——果然不枉这几年来她为他泡过的多少缸药酒。 “你把吴桓怎么了?”没将他的威胁当回事,她伸出纤指揉揉自己略微作痛的额角。这个从来就不是“知书达礼”型的小子,近几年随着他的商业霸主宝座愈坐愈稳,蛮子性格也愈加嚣张。不用亲眼见到,她光是从替他跑腿送信来的下人口中,多少知道了他信中没说、却是他做出来的一些轰轰烈烈、蛮横霸行事迹。这也就是她和吴桓直到拜堂成亲前,事事都得保持低调的主因。 但他还是神通广大地知道了。 唉!而且还神通广大到把新郎倌换成了自己。 听到“吴桓”两字由她嘴里说出来,路云深更加的怒火中烧。“我不准你再想着那家伙!”恶狠狠地。但下一刻,一双柔嫩小手蓦地“啪” 一声欺上他岩石般的脸庞,他猝不及防的心脏一停,接着开始狂跳。 只是那么瞬间,他的满腹怒火、满身气躁便被浇熄。这时他眼里、脑里,满满全是这张笑凝看着他的桃花俏颜。 洪夏衫毫不客气地巴上他的脸,再用力一捏。“不准我什么?你再说一次。”挑起柳眉,她浅笑盈盈、轻声细语地命令。 而她这无异在捋虎须、太岁头上动土的嚣张举动,若是让其他人见了,肯定会为她的不知死活捏把冷汗。但路云深——这只横行京城,无人敢惹的猛虎、太岁——接下来的反应才更让人瞠目结舌。只见在人前狂妄强悍的男子汉大丈夫忽地脸色一软、气势尽消。“夏衫……”隐含无奈叹息地低唤她一声,倏地蹲下雄伟身躯,与坐在床沿的她对面而视。“你是我这六年来一直作着的梦,这辈子……不,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不可能将你交给别的男人。你一定不知道,为了不让自己想你想到发疯,我只好将所有精力投注在工作上;为了你给我的一句承诺,我心甘情愿地等待;我等待的,只是能够真正拥有你的这一天……”像燃烧着火焰的黑瞳钉入她眸心,他的倾诉听来却是一声闷过一声。 望若被她捏得五官稍稍扭曲的男人脸庞,没想到他竟还有办法不受影响地对她吐露出这些令她浑身起颤、头皮发麻的绵绵情话。她抿唇,倏地松开手,可下一瞬,她松开的手却落入他宽厚的巨掌内。 毫无挣扎的意思,她却忍不住垂眸盯看着既温柔又霸道、将她牢牢握住的他的手。 “……对我来说,你就像我的弟弟——”她轻轻开口,试图用平静的声音安抚他浓烈得令她一时难以承受的感情。 “别自作主张界定我们的关系!”狠狠打断她的话,男人的火气轰一声又被点燃了。 “是吗?你丧失记忆了是不是?明明你来我家的头一年还叫我姐姐的。”提醒他。唉!怎么那样单纯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哪。 路云深的眸中有些遗恨地一闪,低咒了声。 洪夏衫得意地勾唇一笑,抬眼望着他有些铁青的脸。虽然不是什么值得拿来骄傲的事,但她不得不说。“还有,你足足小我四岁,这你总得承认吧?” 四岁耶!也就是说,当她已经在扛酒坛了,他还在吸奶;当她已经大到足以把个迷路又失忆的小家伙捡回家了,他竟还连吃饭穿衣都不会。虽然后来的他改变很大,大到足以让人常常忘了他比她小四岁。但事实就是事实,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路云深凝视着她的笑,原本臭硬的表情突地转为若有所思。他箝住她手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 “……你在乎我小你四岁?”他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他看到的只有她。 但她会在乎? 洪夏衫朱唇的笑痕一敛。只有在家人和他面前,她才不用刻意维持洪家酒肆女儿永远爽朗、笑吟吟的美好形象。“对。笨蛋!有哪个女人想让自己看起来比身边的男人老的?”更何况还老四岁咧。 他深吸口气。好,她在乎。 “你觉得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有人会认为我比你小吗?”既然两人差四岁的事实他无法改变,那么这问题的答案她也反驳不了吧? 洪夏衫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知道他想说服她。曾几何时,这任她捶捏、任她欺负的“弟弟”,如今也长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只是,她从没研究过她对他的感情真的是如此单纯吗? 当年她为了让他安心回自己家,这才随口答应他的要求:但这几年下来,两人之间的牵牵扯扯,恐怕她原本的无心无意,也很难不_皴他撩动出什么吧? “……小深,”今晚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小名。时光,仿佛又回到好多年前,有数不清的闲时,两人就像这样聊天说笑,甚至一起研究品尝她新酿的酒……她的眼神因为回忆而微微迷蒙了下,但很快便在他像燃着噬人烈焰、令人半刻也疏忽不得的目光下回过神。“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从未打算兑现对你的承诺。若不是为了某些原因,也许我很早就为人妻、为人母了——” “我知道。”没想到她话还未说完,他便用粗哑的声音闷道。 洪夏衫意外的心一跳一紧。 眉眼沾染着阴霾,他忽然直起身,并且顺势将她从床畔拉起来.牵着她走到房中央的桌子前坐下。 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一直到与他并膝坐着、他沉默地拿起桌上已盛满酒的两只玉杯,将其中一只放在她手上,接着用拿着酒杯的手勾着她的,她才若有所悟。 发现自己的胸口倏忽而紧绷到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要抽回手。 他立刻用另一只大掌坚定而有力地稳住她。近在咫尺的浓烈凝眸饱含深切的渴望。“这是我们的交杯酒。”语调低沉而诱哄,意欲明显。 果然!她微蹙眉。“我不——”想阻止他继续胡作非为下去。 “要。”用意外温柔的轻语回应她,路云深望进她的眸心、一副准备和她耗到天荒地老的态势。 而她就这样被他缠着,毫无退路。 这臭小子! 咬着牙,她狡点一笑,趁他怔然的瞬间,立刻将酒杯凑近嘴边。一饮而尽。 察觉到她的小诡计,慢了一步的路云深倒不在意地跟着把酒喝下。 洪夏衫放下杯,他却还没预备歇手——就在她来不及反应问,他已经动作俐落地抓起她一小撮发,用剪子剪下。她挑眉、傻眼,见他接着同样剪下自己的发;而当她发现他毫不犹豫地把两人的发三两下结在一起时,她竟感到一阵强烈的心荡神驰。 她明白这层结发的意涵。 她没想到,他竟如此认真慎重地对待这场仪式。可她呢? 悄悄叹口气,她抬起手,将压得她头疼的沉重凤冠取下,放在桌上。 不过这时她才终于察觉有异地眨眨眼。看了看这顶和她从家中出嫁时完全不一样、却更显高贵华丽的凤冠,再下意识瞧了一眼身上同样陌生的丝绸嫁衫,她总算领悟到一件事——“……你到底计划这场计谋多久了?”所有疑问再次冒出来,她有些不甘心又无奈地将视线投向这实在让人一点也无法小觑的臭小子……不对! 他甚至已经不是以前她眼中的“小子”了。 这……男人,真的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把酒杯和两人的结发按礼俗抛到床下,路云深这才心满意足地重落坐回她身边。 他回应她的疑问,干脆爽快。“从你和那个家伙第二次见面起。” 惊愕,但也倏忽浮想连篇。她慢慢挑高了缅细的柳眉,朝他森然眯眼。 “告诉我,你并没有一直监视着我。” 路云深正一手拿起他特地要人另外准各来的一碟精致小菜,一手执着筷夹起一口到她嘴边。“我有。来,你一定饿了,吃点东西好吗?”敢做敢当地承认。不过此刻他的注意力可是放在担心她饿肚子的事上,毕竟这几天下来,她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好好吃顿饭。 “路云深!”娇颜罩上一层寒霜,她现在哪管得了肚子饿不饿的问题——尽管被他凑到面前的食物香味一勾,她还真的马上饥肠辘辘起来一“你给我老老实实说,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事?”莫非她怀疑的那些,全是他搞的鬼? “吃下去,我就告诉你。”懂得讨价还价的成功奸商。 想也没想地张嘴吃下,她杏眸眨也不眨地瞪上他。 他满意地笑了,又夹起一口。“我知道你答应嫁给我,其实并不是认真的。不过,我是。” 抗拒不了诱惑,也不想虐待自己,洪夏衫很干脆地让他喂。她是真的饿了。 “夏衫,如果你是个可以令我放心的姑娘,我真的会乖乖等你六年,但我根本无法对你放心……”他叹气,纠拧着浓眉。“你就像一朵最美丽的鲜花,吸引所有人的眼光,尤其是男人。在我还没离开你身边之前,上门来的媒婆就快将洪家的门槛踩破,若是我就那样走了,说不定不出几个月,你就被哪个混蛋家伙拐走,所以我当然得做些防备。” “所以你派人监视我?”吞下最后一口食物,她的肚子八分饱了,恼意也直线窜升。 放下碟子,他对她坦白到底、招认一切。“对。而且我还让人为我赶跑围绕在你四周的蜂蝶,清扫了不少障凝物。”得意地咧咧嘴。 这下她终于确定,她嫁不出去的原因、她传遍青梁城带煞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原来,罪魁祸首就是这臭小子! 眉眼含煞,她的手指再次恶狠狠地捏上他那张欠修理的痞子脸。 “你还敢笑?你让我在青梁城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你让我爹娘为我忧心到头发帮白了,这就是你回报我们收留你四年的方式? 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 任她捏,路云深凝望着她嗔怒的脸,一点也没后悔为她所做的蠢事恶行。但他道歉。“对不起。我没有要让你被人笑、让伯父伯母担心的意思。”虽然他一方面满意达到目的,可另一方面也心疼不可避免要忍受旁人异样眼光的她,还有她的爹娘,“把你带走、与你拜堂成亲的事,我已经写了信仔仔细细和伯父伯母说清楚,而且我也打算过几天再亲自去拜见他们。我一定会让伯父……不,。岳父岳母接受我这个半子。”他丝毫不担心他们不接受他成为他们的女婿。 这家伙,根本毫无反省的迹象——洪夏衫眸光一闪,放开他,猛地起身,试图平抚下被他搅得躁乱韵情绪心思。 不自觉地走到敞开的窗前,只见窗外月色迷蒙、花影扶疏。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另一件事——若这是他家,那么从青粱城到北方京城,她到底是怎么被劫来这儿的?她根本毫无这一段时间的记忆。 这当然又是他搞的鬼! 她不会是从青梁城外一路被迷昏到这儿吧? 忍不住吐出一口大气,这时她已经不知道该对他为了将她劫持来的用意和诡计多端生气或感动。 隐隐约约的,人们的高歌划酒笑闹声飘了过来,仿佛在提醒她,她此刻正面临的最迫切问题——“……这不是我的婚礼。”她不能跟他一起糊涂了。 “这是我们的婚礼。”他沉厚不容否定的嗓音乍地飘进她耳畔,同时臂膀伸向前,自她身后轻柔地抱住她。 被他的怀抱、炙热的气息包围,她不由得呼息骤乱。他的怀抱,其实她并不陌生,只是以前不管两人再怎么亲近,她也不曾有过丝毫异觉遐想;但如今的他却是以一个“男人”,甚至是“丈夫”的身份重新回到她的生命中,但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该以何种心情回应现在的他。 “小深……”摇头。她试着挣开身后的他。他害她的体温跟着升高、心跳随之莫名失序。“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改变它?” 像是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珍宝,路云深将她囚禁在自己怀里,交叠在她身前的十指扣得好紧。“夏衫,相信我,如果时间回到六年前,我只会用尽一切手段方法将你带在我身边,我不会再折磨自己等待这么久。夏衫,这是我们的婚礼,你承诺我的婚礼……”他的鼻息贴近她的颈子,喷吐的热气烫人。“我们已经是夫妻,这才是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的事实。” 她的身子不禁泛起一阵轻颤,为了他无坚不摧的强悍信念,也为了他占有性十足的拥抱。她很清楚地知道,不管是这一刻或未来的每一刻,就“我们是夫妻”这一点,他绝无妥协的余地。 她明白,他不可能将她放开了。 闭眸,悄悄匀息,她试图冷静下来,但他紧触着她的坚硬炽热身躯,和拂在她肌肤的炙烈气息,却一再扰乱她的感官与思绪。 “小深,我——”她好不容易吐出的字句,却在下一刻被突如其来落在她唇上的吻尽数吞没。呼吸一窒,她张大眼睛,心弦震颤地瞠看着俯贴着她的男人脸庞,和那双眨也不眨与她对视的火焰黑眸。 凝视着她,他的舌尖毫不犹豫地直探而入,贪婪地、亲昵地爱抚她,甚至挑逗她。 感受到他的激情与欲望,她的脸蛋轰地烧红,身子里也窜起一股莫名的悸动热烫。下意识地,她闭眼、别过脸想避开他令人血脉沸腾、羞臊的视线和足以勾魂夺魄的吮吻,没想到她是轻易避开了,下一瞬却被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整个腾空抱起。她屏息,一愣,垂眸看着他燃着噬人烈火、却带笑的眼。 路云深抱起他的新娘,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向他们的床榻。 “我的夏衫,我会让你确信我们的婚姻是真实的,我对你的爱是真实的……”贴着她水嫩的唇沙哑轻语。 她无力抗拒这个已经彻底成为一个男人的男人,贯彻成为她名副其实夫婿的行动。 没错!这嚣张得将她抢来当自己新娘的男人,用了整夜的时间,以他炙热的唇、恶魔的手指、和他结实的身躯,仔细又可恶地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烙下火焰。他在她耳畔不断低喃的缠绵爱语,他既温柔耐心又强悍狂野的带着她一次次攀登上欢愉的高峰,让她最后只能跟着他深深地沦陷。 果然如他的誓言,他让她深切体会了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 唉。 第二章 偏午,天空碧洁如洗。 微风徐徐吹过这座生机盎然、细致精巧的园林。其实,这座近一年前由大宅主人特地请来京城名造园师打造的园子,’直至今天才终于完工。而此园林的处处妙景、步步皆画,不但显现出造园师的功力,尤其其中一处由大宅主人特别指示必建的酒窖,更是赢得新女主人的心。 空气中,一股浓烈的酒香伴随男人们豪迈的划拳吆喝声出现在园林的东角。 只见这处直到方才才叠砌上最后一块太湖石、引流水源进来、终至完成整座园林工程的池塘畔,一群显然才劳动完、做粗工装扮的男人随地而坐,而那响亮的畅怀喧哗声就是出自这群人。美酒、好菜摆在他们中间,有人划拳助兴,有人高兴地直接将整坛酒拿起来灌——反正今天工作已完成了,老大可不能再管大家喝酒了。再说,今天大宅女主人提供的酒还是他们这辈子没喝过、且听说是女主人亲手酿造的,他们当然更捧场了。 就在他们这群汗臭味交杂的男人堆之中,一名同众人一样蹲坐在地上、虽不同于其他人打赤膊、却也卷袖扎起衣袍下摆的高牲黝黑男人,正成为大家轮番灌酒的对象。 “来来来!老大,俺这阵子受你照顾不少,俺敬你一杯!”粗壮大汉先干了一杯。 “老大、老大!庆祝咱们又完成一座园子,干杯!”瘦高小伙子凑过来嚷。 被尊称“老大”的黝黑男人,阳刚俊挺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喝下一杯又一杯他们倒来的酒。这是大家总算可以放松的时刻,所以即使知道他们存心灌他酒,他也不以为意。 正当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园门那边原本要往阁楼主屋走的高大.伟岸人影,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脚步转而往东园大步跨来。 随身小厮虽愣了愣,却也赶忙疾步跟上主子。 黝黑男人不经意间抬头看见正阔步朝这里走来的高大身影,脸上显现意外之色,但随即对其他人一摆手,起身迎向来人。 “路爷,你来得正好,我们才在祝贺你的园子完工,喝一杯吧。”男人,也就是宅子主人请来的造园师风野,随手递了杯酒给他。 路云深只大略瞄过今天才堆砌完成的池塘一眼,便接过杯子,对风野他们举杯,粗犷不驯的脸庞露出欣喜的笑意。“我知道各位赶工赶得很辛苦,多谢你们。风师傅,晚上我会吩咐厨子为你们做出两桌好菜,请你们务必赏光。”豪爽邀约。 一群男人马上兴奋地欢呼起来。 “谢谢路爷!” “路爷,有您开口,我们当然要来了!” 虽然这位难得一见的路家主子是传闻中横霸整个京城、只差没能呼风唤雨的商界霸主,不过因为路家主子对他们老大的看重赏识,所以连带他们在路家主子面前也少了几分拘谨畏惧。 风野也谢过他。 路云深一口饮尽手中的酒,但他马上辨识出这酒的不同。当他的视线扫到地上的酒坛时,他更确定了。 “风师傅,这酒,是谁搬来的?”他没看错,地上那几坛已经被喝得快空的酒,正是这几年来他派人从夏衫那里偷拐哄骗、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搬回来珍藏的酒。现在他虽然将人抢回了自己身边,以后不怕喝不到她亲手酿的酒,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酒可是他思念心爱女人而不得的回忆、之前还舍不得太躇蹋的宝贝,没想到它们如今竟这么轻易就被人喝掉了! “是路夫人送来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风野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倒注意到路云深痛心又挫败的微黑脸色。 果然是她!而且当然只有她敢将他藏起来的酒送给人喝——路云深的浓眉打了个结,接着很快便松开。 抹了把脸,他动手抓起地上散置的其中一个酒坛——他记得这坛是他十八岁生辰时,夏衫酿给他的蜜酒——将所剩不多的酒倒进杯里,他豪气地和众人干了,随即赢得所有人的鼓噪叫好。 气氛很快就热烈沸腾起来。 稍后,几乎将每个酒坛剩余的酒全灌进自己肚子的路云深,这才肯罢休地差遣身边的胡同去外面酒坊替风野他们打酒来,他自己则毫不见醉意地挥手辞别,继续往他和夏衫所居的拾楼疾行。 过午时,位居园林深处的拾楼,主屋的厅门大敞,秋日略带一丝凉意的微风,顺着毫无遮挡的窗门拂进这处似乎不见人影的华美新屋内。而随着风踏进屋的,正是新居的男主人。 路云深一回来,在屋里转了一圈,没见到新婚妻子的身影,当他发现摆在桌上的午膳仍无动过的迹象时,眉头拧深,步子毫不迟疑地往外走,转到距拾楼只有十数步远的另一栋平整石屋前。 石屋外,他派给夏衫的贴身丫头正坐在地上无聊得打嗑睡。他一接近,丫头翠萍听到脚步声,马上警觉地张开眼睛,跳了起来。 “啊……爷!”手忙脚乱地站好、问安。 “夫人在里面?”路云深不废话,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屋子的门。 “是……”虽说夫人下令不准任何人随意踏进酒窖,但翠萍当然不敢阻拦自家主子爷。更何况,夫人的禁令对主子爷根本没用吧? 石屋的门一推开,一阵混杂着不同酒气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醺人欲醉。 丫头翠萍立即退得远远的,不敢再靠近。她皱着一张脸,好怀疑夫人怎么在里面待得住?而且不只待得住,还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 虽然所有人早在主子爷娶回夫人之前,就知道新夫人是个酒肆铺的女儿,自身也会酿酒,但连老爷和老夫人也是到了夫人进门后不久才发现,主子爷不只不反对她继续做她喜欢的事,更在为她新造的屋阁园林中特地增设这间可以酿酒贮酒的石室供她尽情使用。老实说,他们这整个路家上上下下,别说在主子爷还没娶回夫人的这几年之间,便感受到他对夫人的热烈之情;已经和他成婚近一个月的夫人,更是尽得他的宠爱;至于他宠爱夫人的那种程度,若外人见了,恐怕也会瞠目结舌吧? “还呆在那边做什么?去把桌上的饭菜换新的上来,我立刻要!”一阵厉叱将翠萍丫头震回神,她急忙回了声是,便匆匆跑开。 至于转回头、亳不犹豫大步踩进凉爽、光线幽暗石室内的路云深,锐眸一扫,没在这堆摆了不少制酒器具的屋内发现她的人影,便直接走向一旁通往地下酒窖的阶梯。 空气中弥漫的各种或甜或酸或辣或苦的味道影响不了他,他很快就下到四周石墙仅存了几坛酒的地下酒窖,并且在这里找到正坐在地上,一边捞起开封后的酒渣凑近鼻端闻嗅、一边低头在册子上勤写的纤纤娇影。 整副心神全投入研究这坛子酒的洪夏衫,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该死!这里是北方,她不能完全用她之前在青梁城酿酒的方法酿_酒,因为北方的气候、水,还有其它因素都和南方有差异,所以她若想在这里酿出理想的酒,就得适度调整方向……“夏衫……”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蹙眉,心思却还是在这坛她半个月前新酿试验的椒柏酒上。它的厚度令她稍稍挫败了。 这时,突然有双巨掌横伸了出来,就在她错愕、还未回过神之际,她手上的酒渣即被丢回酒坛里封住、笔册被收走,接着,她的人被那双铁臂从地上强硬地揽了起来。 她眨眨眼,心一跳!当然在见到这张低俯下、与她对视的刚棱脸庞之前,她就知道这堵宽胸、这双蛮臂是属于谁的。 朝神色不大好的男人脸庞露出有些恍惚的微笑,她极自然道:“咦!你忙完回来啦?什么时候了?”清醒了,但她却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何时。 她清楚自己常常一进这里就会忘了时间,不过此刻应该不至于已经晚上了吧? “未时。”从紧绷的嘴唇吐出这两字.路云深圈住她腰际的臂膀加重三分力道,将她的娇躯蛮悍地压在自己怀里。“夏衫,你不是答应我,不会为了酿酒的事忘记吃饭?这是第几次了?”太明白她的习性,所以在将这里交给她之前,他跟她约法三章,没想到又被他逮到! 终于知道他脸色难看的原因,洪夏衫一时有些心虚,但她赶紧为自己辩白。“可我明明有要翠萍到了吃午饭时间喊我……”其实她少吃一餐也不会怎样,只是因为了解他为她好的用意,她才任由他。而且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是个专盯她正常吃食作息的家伙,所以她现在还真有时光仍停留在从前的错觉。 “我刚才就在你身边叫你,你都没发现了,有人在外面喊你,你会听见吗?”不接受她的推托之辞。 他说得对。“……好吧,我错了。”爽快点头承认,她推推他。“那我现在上去吃饭总可以了吧?”安抚。 被他抢来成亲已经快一个月,虽然她改变不了两人是夫妻的事实——连她爹娘到最后都接受了这半路杀出的女婿、接受这惊世骇俗的抢亲结果——但她可还未完全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嗯……除了在夜里,两人之间燃烧的热火让她往往招架不住,才有真实刻骨的“是他的妻”的体会外。 一会儿,两人回到拾楼小厅,桌上已摆好厨子火速重炒好的热菜热汤,翠萍甚至还替主子爷多添了副碗筷。 这时忙完事赶来的胡同,见主子爷牵着夫人进厅落座吃饭,很机灵地把翠萍拉了出来,不打扰主子爷好不容易趁空回来和新婚夫人小聚的时间。 洪夏衫一闻到饭菜香,才知道自己饿了,所以尽管路云深不断夹菜往她碗里堆,她也没拒绝地一口接一口吃完。 特地将午饭留到和她一起吃的路云深,自是享受着与她这样的夫妻家居气氛。事实上如果可以,他还真的想把所有工作丢开,这辈子就只看着她、抱着她,和她一起到天荒地老——两人拜堂成亲后的第五天,根本还未充分感受真正拥有她为妻的满足,就被一堆火烧屁股的公事催促着出门的他,那时就对她说出这个痴心妄想。不过,她听了之后不但不感动,还帮着胡同他们把他推出门、上工。因此,他能够从早到晚霸占住她的时间,只有短短那四天,接下来除了清早他出门前、深夜他忙完工作回来后,这一阵子,他几乎鲜少能有与她好好吃顿饭、好好聊天的机会。 天杀的!这是他和心爱女人的新婚,为什么他连抱抱自己的女人都不能随心所欲? “……夏衫,下午我没事,带你出去逛逛好吗?”凝视着她愈发娇艳的脸蛋,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与他岩石般坚硬五官不符的小傻笑。 不过,听到他的话,第一个有反应的却是来自屋外。只听得一个模糊的头痛似呻吟声隐约响起——因为他突如其来地决定“下午没事”,有人却得有一堆事要去安排调整了。 洪夏衫并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她愣了愣,放下碗筷,抬头望向他,而一瞧见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笑与痴凝的眼神,她的呼吸乍地一顿,心~荡,下意识地摇头。“不,我想逛哪里可以找人陪我去,你有该做的事就去做,别特地为了我勉强排出时间来。”她曾听胡同提过,最近云深会特别忙就是因为新的银号刚开业,再加上远在域外的商队出了问题,还有其它不少该他下指示才能解决的事……胡同拉里拉杂了一堆,虽然她无法真正了解他工作上的事,但至少她知道,在这么忙碌的状况下,他晚上还能回房睡觉休息就已值得安慰了。 若是她没有与他成亲、生活在一起,她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写给她的信中,有时只是寥寥一句“这阵子有些忙”的真实情况,可能就是这光景。 但工作和她,她宁可要他放手去做他喜欢的工作,而不用心里同时记挂着少有时间陪她的歉疚。更何况……唉,他的爹娘,也就是她的公公婆婆,原本就己对她这媳妇不怎么满意,还因此干脆眼不见为净地借口访友而在前几日暂时离家。如果他们知道他们这霸道儿子为了陪她而丢下工作,她的罪名恐怕又要多添上一笔了。 “你不喜欢有我陪你?”路云深的眉一耸,仔细研究她满不在意似的神情,不爽了起来。 她伸手替他倒了杯茶。“我只是希望你把工作处理好,真的有空再陪我都没关系。”将茶杯凑近他的嘴边。“酒喝多了,饭吃不下是不是?喝些茶解酒吧。”老是注意她有没有吃饱穿暖,那他呢?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的眉角柔化下三分,按住她的手,张嘴喝了几口茶,接着拿开茶杯,顺势将她的手包覆进自己掌心不放。 “你知道我在哪里喝了酒吗?”她的话安抚了他的心,却也让他更想将她拴在身边。 “我猜得出来。”没抽回手,她笑了笑。 他倒是爽快地给答案。“在园子那边。风师傅他们邀我喝的酒。” 不过他的表情可不大爽快。“夏衫,你竟然把我收藏起来的酒随便送给别人喝,难道你不知道它们对我的意义吗?” 秋眸一转,她的确看出他一脸郁闷不舍了。扬起唇角,她不由得抬起另一手,轻轻抚上他的下颔。“我想我知道。不过,我现在就在这里,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不论何时,你都可以喝到我为你酿的酒,这比较重要吧?”她是很感动他将她以前送的酒藏得像宝贝似的心意,可她更不吝惜招待她认为值得喝这些好酒的人。 微眯起眼,享受她细腻小手的抚触,他咕哝了声,心甘情愿臣服在她的绕指柔下。 看着他放松的眉头,她的心也跟着一舒。“……你下午真的没事?” 顿了顿,她开口问。 张眸,他带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有想去的地方了?” 摇头,她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然后勾揽着他的臂膀往厅后走。 “趁这时候,你刚好可以去小睡片刻,我要你好好休息一下,等你醒了再说。” 没一会儿,路云稣已经被她押回了房间床上,甚至连他的外袍都被她剥下了。 他当然明白她的用心。原来她真的已经看不惯他的早出晚归,担心他弄坏身子啊——心一暖,他蓦地张臂,将正替他脱下外衣的她一把抱住,两人一齐滚落到床榻上。 而毫无防备的洪夏衫被他扯抱住,低呼一声,下一瞬,等到她的背抵着软榻,她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小深,你……”直接反应就是要翻身起来,但她的绣花鞋已经被脱掉,接着他把她搂进怀里,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 “陪我睡。”路云深只是低低地吐出这一句,原本还想挣扎起身的她猛地轻喘口气,然后静默了下。 她抬眸,迎进他忽地浓深下来的黑瞳,心一跳,俏脸随即泛出浅浅的红潮。“……先说好,只是睡觉,我不准你想别的……”警告他。 意图被识破,男人叹了口气,但还是用双唇攫住她,印下了一连串蚀骨销魂的吻之后才肯罢休。 稍后,静谧的房间内,一道平稳低微的呼息声规律地从床榻上传出。 她睡了。 没想到先睡着的人是她。 毫无倦意的炽眸胶着在心爱女人安沉的睡颜上,路云深脸上有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他的妻子。 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他们是夫妻……不忍吵醒她,可他还是禁不住倾前,温柔又占有地用唇厮磨着她的。 在睡梦中,她微蹙眉,嘤咛了声,并且无意识地想挣开箍紧她身体的束缚——路云深屏息,仍不肯松开他的怀臂。 一会儿后,似乎渐渐习惯了被男人熟悉的气息与怀抱包围的她,秀眉慢慢舒缓,身子不再紧绷地又睡沉了去。 他轻轻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将下巴抵在她的发心.闭上眼。 他的夏衫虽然表面上对所有人总是有礼、落落大方,但其实她讨厌和人靠太近,所以即使是他,也是煞费苦心、努力了这一个月,才逐渐让她从不习惯身边多了他而可以整夜翻来覆去失眠的惨况,进展到现在就算还不适应被抱着睡,但至少是接受了。不过……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到不安?明明他已经得到她、明明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啊。 环抱娇躯的力道悄悄-叉加紧了一分,他把脸埋进她如丝的云鬓间,贪恋地吸纳着属于她的美好味道。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可是,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我的夏衫……我得到你的人了,你的心……也是我的吧?”微带渴切的低喃声里,隐隐有着叹息。 十五,银亮的圆月高挂夜空。 京城里的各条商街,到了夜里更见熙来攘往的人潮。有别于白天的街道,夜晚的京城大街在夜灯的映照下自有另一番风情。 而京城这条最热闹的大街,由于街尾正是城隍庙,为了今天刚好是城隍庙的庆典,几乎全城的善男信女全出动到庙里上香、参加活动,所以这大街直到晚上仍旧人气滚滚,香客、行人络绎不绝。 洪夏衫跟着贵花婶、翠萍一起挤在人群中,不过,她都还没和她们走进城隍庙上香,便被四周汹涌的人潮给冲散了。 第一次见识到这般人挤人、车水马龙的繁盛京城街景,洪夏衫还真是吓了一跳。等到发现和贵花婶她们走失了,她也不急,并且干脆暂时躲到一家商铺的墙角边歇脚,顺便喘口气。 擦擦额角的汗,看着前方连续不断走过的人群,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再继续走到城隍庙的力气了。 下午贵花婶她们兴匆匆地说着晚上要去城隍庙上香,顺便买杂货、看杂耍,正好路过的她被热心的贵花婶拦下,邀她一起到城隍庙上香、祈求好运。由于贵花婶的好心好意,再加上她也有兴趣瞧瞧夜里的京城,所以就答应了。 嫁到京城算算已经快两个半月,她倒是首次感受到不同于青梁城的京城夜晚气氛。可老实说,这种必须和人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事,她真的习惯不来啊。 “姑娘,一个人吗?没家人陪你?”突然,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随着两三个人围到她前面来。 她一愣,马上发现了自己站的地方已经围近了三名模样轻佻的年轻人。 她没动,看着他们。 完全不在乎位处人来人往的闹街,三个明显是见洪夏衫落单、想调戏她的年轻痞子,一下子就将她的去路整个堵住。 “姑娘,你一个人上街不怕被人欺负吗?要不要咱们兄弟保护你?” 自许老大的尖脸家伙眼睛发亮地直盯着她的细致脸庞。 “没错!姑娘,我们可是很有正义感的,只要有我们在,绝对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寒毛的。”旁边的两名小弟跟着附和。 洪夏衫哪会看不出三人的心怀不轨。她对他们抿唇淡笑。 “多谢你们的好意,我丈夫就快来了,你们不用为我费心。”她心平气和地说。 尖脸年轻人马上咦一声。“原来小娘子已经嫁人了。”再嘿嘿一笑。 “不过,我想你那夫婿也许会晚一点才来,我们还是陪你在这里等等好了。”压根儿不信她的丈夫真的会来。 “小娘子,咱们瞧你在这儿等着,小脚儿一定挺酸的,要不要咱们兄弟带你到前面酒馆坐坐?”两个小伙子开始朝她伸出毛手了。 洪夏衫在青梁城自家酒肆里碰过客人无理取闹、甚至借酒装疯的情况,所以面对这三个轻浮家伙,她的态度倒是镇定得很。 “谢谢你们三位,真的不用……我丈夫已经来了!”俐落闪过伸向她的毛手,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她,却在转眸问意外发现正杀气腾腾朝她这边大步跨来的张狂庞躯,话音一顿,接着像明白了这三人等会儿肯定会有凄惨下场,她同情地叹了口气。 但那三人可没感应到自己即将倒大楣,此起彼落的哈哈大笑响起。“是吗?小娘子,你以为我们这么好骗啊?” “是啊是啊!哪有这样巧,你说他来了就来了……” 猛地,其中两个背对街道的年轻人,突然被人从后抓了起来,一道仿佛从冥狱刮上来的阴狠唳声响起:“在说我吗?臭小子!你们竟胆敢碰她,我要剁了你们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但那两个被整个提离地面的人惊得面无血色、频频挣扎,就连那听到声音转身、见到自己两个手下被一名魁伟慑人、神情宛如煞神恶鬼的男人抓起的尖脸年轻人,也吓得一时不敢乱动。 不……不是吧?这男人……真的是小娘子的丈夫? “……喂喂!快放我下来!” “你……你是什么人?”两个被拎住的小伙子回过神,接着还不知死活地频要转身挥拳揍人。 光看这男人的体格气势,有色无胆的尖脸年轻人已经头皮发麻地决定丢不他们,偷偷开溜了。 “哼。”冷测的哼声一落,男人手中的两个家伙,立刻被他像玩偶似地抓来对撞,两人还来不及唉叫出声,便被用力往地上一丢,接着一只大脚毫不留情地狠狠踩断两人的左右手——只听“喀啦”一声。 惨叫声立刻响起。而看到这一幕的尖脸年轻人也跟着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 “救命啊!”终于惊觉自己捻到虎须的尖脸年轻人逃得飞快,只可惜,还是逃得不够快。 一只大掌毫无困难地将才跑了三步的他给捞了回来。 这时,附近的人自然也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了。渐渐的,有不少人朝出事的商铺墙边投以侧目的眼光,更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驻足观看。 但多数人见到这像是打架的场景时,反而是以着不愿惹事的心态悄悄绕道走开。 “啊!大……大爷……饶命啊……小的……小的不知道您是姑娘的丈夫……小的有眼无珠……请大爷高抬贵手饶命啊……” 被抓住的尖脸年轻人大声求饶。尤其当他一对上正杵在他面前的这张阎王酷脸时.更是吓得尿湿裤子。 闻到尿骚味了,原本站在一旁的洪夏衫脸一皱,低眸瞧到那家伙湿掉的裤子,赶紧回神跳开。 老实说,他俐落、毫不迟疑将那两人的手废掉的狠劲,已经骇得她的胃翻搅,人也呆掉了。这下他再逮住最后一人,想也知道这人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小深,住手。”咬着下唇,她走到路云深满是张狂怒气的健躯后,轻轻扯住他的衣带。 虽然这三人的行为很讨人厌,不过他们并没有伤害到她,更何况他们也伤害不了她,所以即使她明白云深是因容不得她被欺负才毫不留情地教训他们,她却不想让他把事情闹大,甚至不小心把人打死了——以前他还待在她家时,就常靠着蛮力、拳头,将胆敢不尊重她的酒肆客人揍得哭爹喊娘,后来他的身高体格呈现惊人的抽长,根本不用亮出拳头,只要往她身后一站,就足够把胆敢打她主意的人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没想到现在他揍人的功力更上层楼,连在众目暌暌之下都不怕被提报官府。 唉!她真的嫁给了.一头保护欲过盛的蛮牛了。 路云深被她的纤手一拉,全身肌肉仍紧绷纠结,森寒的目光瞪着被他揪在手上簌簌发抖的家伙,暴戾之气未减。“哼。”冷哼一声,把人朝墙角一丢。 碰、喀啦哇!连串碰撞声、骨头断裂声、痛嚎声响起的同时,路云深已经迅速转过身,揽了洪夏衫就走。 见到这一幕的路人莫不目瞪口呆、又惊又骇,当然,终于有人认出这嚣狂出手的硬酷男人是谁了——“啊!是路家商行的狂虎路爷!” “咦!什么?是路云深?” “原来是狂虎路爷……” 围观的众人因为男人的名声而起了不小的骚动,一瞧见路大爷拥着美人儿过来,赶紧跳开让路。 就在这时,火速从酒楼冲下来的胡同,和察觉这边骚乱而拼命推开人群挤过来的贵花婶、翠萍,同时来到路云深身边。 “爷……”从楼上看到主子爷揍人一幕的胡同,立刻知道有差事做了。 路云深的表情仍寒冻着。“把那三个家伙给我拖到衙门去,我要让他们在牢里“好好养伤”!”指示简单明了。 胡同马上意会地点头去办事。 “爷……夫……夫人……一我们可终于找到您了。”一直急着寻找失散的洪夏衫的贵花婶和翠萍,这会儿总算可以松口气。不过虽然和夫人会合了,主子爷那一脸似乎才刚杀完人的血腥表情,却让两人头皮发麻、差点抱在一起发抖。 在路云深完成暴力手段后,被他毫不避讳揽着走的洪夏衫,努力回过头对贵花婶两人摆摆手。“我没事。” “是你们将夫人带出门,却没尽到保护责任的?”凌厉的责问扫向两人。 两人直打哆嗦,但还是赶紧跟上主子爷的脚步。“……是。”贵花婶不敢卸责。 一条青筋在他额角暴凸。“很好,我会让你们知道该受到什么样盼惩罚。回去!” 两人停下脚步,翠萍哭丧着脸目送被主子爷“挟持”进那大酒楼、却仍不忘回头朝她们做出要她们放心表情的夫人。 洪夏衫一边跟上路云深像要发泄怒火而踩得疾快的脚步。一边试图对他讲理。“小深,是我自己要跟贵花婶她们出门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和她们走失的,你惩罚刚才那三个人就算了,我不许你动贵花婶她们……” 他想害她以后被所有人躲得远远的吗?她的后半辈子可还要在路家过呀。 瞪着前方直走,路云深闷着声音。“不行。要是这次放过她们,难保她们下次不会再给我出同样的状况。”不妥协。 深吸一口气,她突地停下,不肯再跟他走。可她这一顿足,却让自己差点跌跤。 吓了一跳的路云深及时反应过来地伸出另一只臂膀捞住她。“夏衫……”抱着她,他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也吓了一跳的洪夏衫,赶忙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可忽然间,她意识到了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眼光,一怔,当她抬头看到满屋子的人、再察觉自己此刻正身在何处后,一张娇颜蓦地烫红,赶紧要从他怀里跳开。 路云深不允许,根本不理会有多少人对他们侧目,反而将她的腰圈得更紧,简直像在昭告天下——看清楚,我怀里的女人属我路云深所有,以后胆敢碰这女人一根寒毛,杀无赦——的姿态气势。他面不改色地在酒楼所有客人惊叹、佩服、目瞪口呆之中,大刺刺拥着将脸埋在他怀中不敢抬起的路夫人踩上二楼。 非常好!明天整座京城没几个人会不识得他路云深的妻子,也没几个人不知道动她的下场了。 哼哼!满腔怒火稍微消一些了。 二楼,是专属酒楼贵客的包厢雅座,所以一上来,一种迥异于楼下的宁谧安详气氛,洪夏衫马上感受到了。 偷偷从路云深胸膛前露出一双眼睛,等她发现四周的是一间间厢房后,立刻推开他。 路云深握住她的手,脸庞仍带着阴霾。 她抿紧了唇,然后慢慢仰起下巴看向他,视线在空中与他相接。 两人都没说话,但一会儿后,路云深首先打破沉默。 他的声音含在嘴里,低低喃咒了什么,然后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尖刷过她的脸蛋。“……夏衫,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吓得简直要杀人了……_”喑哑着嗓音。当他在无意间看到她的身影,正好瞧见那三个该杀的浑球围挤向她,顾不得自己的行为会有多惊世骇俗,便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满脑予尽是血腥凶残的昼面。 又静默了一会,洪夏衫才轻轻按住他贴在她颊上的大掌。“我知道你怕我受到伤害,我知道你怕保护不了我,不过你老是忘了我不是瓷娃娃,我没有你想像中那样娇弱。”对他爱怜地笑了笑,她拿下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小深,在你还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许多年,甚至在你离开我的那六年,我不是._直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吗?你不能不信任我没有人依靠,也可以活得很好的能力。”冷静地开导这个似乎只要一关乎她,就常常失去理智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阴郁到极点的声音。 澄眸微光一闪,她顿了顿。而她这一顿,更让她面前男人的心狠狠一抽,埋藏在心深处的不安全感立刻急涌上来。他与她交扣的指节力道一紧。 “看来,我对你来说是多余的……”还没等到她回答,他便发出干涩沙嗄的声音。 洪夏衫眼皮一跳,错愕。“你在说什么?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像突然跟她闹上蹩扭,他堂堂大男人当场成了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反正你不需要我,反正我是不是在你身边你都无所谓,你甚至可以去嫁给别的男人。”这仍是他最在意的事。 她不迟钝,终于感受到这与她成亲了几个月的男人,即使己拥有了她,心里却似乎仍蠢动着不安的情绪。 “小深……”她试图先安抚不他,但这时一道声音忽然悠悠插了进来——“你们才成亲多久,现在就在吵架了?"优雅带笑的男声。 洪夏衫一愣,随即转头看向声源处,只见在距离她最近的一间厢房门已打开,一名身着金紫华衣、俊美到足以慑魂夺魄、令人屏息的挺拔男子正手摇丝扇立在门口笑看向他们。 不可否认,第一次见到这般丰神绝世的人物,她的反应一如平常人一样目瞪口呆了好一下,而让她回过神来的,是她身边的男人——“谁说我们在吵架?哼!你是没看过像我们这么恩爱的夫妻吗!”路云深不但马上哼声挑衅地回应他,还大刺刺地将铁臂勾住她的腰、拥着她走过去。 俊美男子脸上笑意不减,微挑剑眉,目光清朗地望向被路云深“挟持” 进来的洪夏衫。 “小嫂子,久仰大名,小弟今天总算有机会见到小嫂子了。” 路云深直接揽着洪夏衫进到厢房的桌前坐下。 原来他们两人真的是熟识——洪夏衫注意到他的话,也注意到这厢房里还沉默立了一名身形相貌均普通平凡的汉子。 被路云深安排坐了下来,她看了看面色仍未霁的他,再望向对座笑容可掬、愈发光采四射的男子。 “抱歉,我从未听爷提起你,你是?”在外人面前,她已习惯如此称呼他。 “关清朗。”轻摇丝扇,关清朗可一点也不意外路云深这家伙提都不提“其他人”的事。“没关系,我了解。 若非今天恰巧和他约在这儿,又恰巧小嫂子也出来“逛街”,某人可还不打算让他的宝贝娇妻露脸。” 半讽刺半调侃她身边的“某人”。 关清朗?她果真没听云深提过这名字,甚或是有这样一个人。而且她听得出这位关公子似乎对她的事知之甚详。 “你废话真多!”路云深不客气横睨他一眼,手上边替爱妻倒热茶边回嘲:“而且,连我成亲都没来喝喜酒的人,没资格抱怨什么。” 关清朗手中摇扇顿了下,接着有些理亏地笑笑、摸摸鼻子。“你这家伙还真会记仇。好吧,咱们扯平。” 没办法!谁教他也是为了美人才没去喝他一杯喜酒。“小嫂子,虽然两个月前没机会亲去祝贺,不过现在我来敬你一杯,还是可以代表我的心意吧?”朝洪夏衫举起杯,他正经道。 她自然没拒绝他这一杯。 经由敞开的大窗子,街道上阵阵喧哗热闹的声浪传了来,不过这倒不影响酒楼楼上客人喝酒聊天的兴致。 洪夏衫很快就发现.原来从厢房的窗子望下去,街道上的景象一览无遗,连她刚才站的对街也是。难怪路云深会发现正巧被那三个家伙纠缠的她。 将视线由街道转回面前两个正严肃又快速交换情报意见的男人身上。 直到刚才她才知道,这位关公子不但与云深交情匪浅,且他还是京城的名门贵公子,据说还是和皇室关系深厚的贵族世家。云深虽然一言带过,可她却隐约猜得出来。 老实说,她只是个小乡小镇出身的平凡酒肆之女,以前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小镇上的地方官;见过最有钱的,就是林员外家。没想到嫁到路家,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虽然她还不习惯路家的排场——尤其最不适应的是老爷、老夫人,也就是她公公婆婆多如牛毛的规矩——可她已没初来时的忐忑,至少现在就算云深要带着她去见皇帝,她也挺得住。 所以,即使这位关公子身世垣赫,还有一股凛人不可亲近的威仪矜贵,她却不感局促。 他们在谈的,似乎是在她来之前谈的话题,关于朝廷打算对某些财势过于惊人的巨商采取的苛税手段,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官名。 没去打扰他们,她静静地品尝这酒楼的陈年绍兴,心中思绪已经转到明天要怎么利用她在园子里收集到的松子,酿松子酒的计划。 “……这酒合格吗?小嫂子。”蓦地,有人朝她发问。 洪夏衫回过神,随即察觉原来正商议交谈的两人,这时已经停下话题,俱将目光对上她。她微怔,接着放下才啜饮了一口的酒,抬眸向开口问她的关清朗。 “香气够浓郁,但口感不够醇厚。这酒若再多放十天,应该可以往上加好几个价钱。”她答得很实际。看来他确实知道她的事,否则不会这么问。 关清朗拊掌而笑。“好啊,小嫂子不愧是专精酿酒的师傅,立刻就能辨出这酒的等级。小嫂子,改日小弟希望有幸能喝到你亲酿的佳酿。”一直耳闻她的酿酒功夫,只可惜某人珍藏如宝,连讨一口来尝都不得。 现下她人就在现场,他当然不放过机会。 “好——”有人捧场,洪夏衫自不吝惜,更何况他又是路云深的好友,所以她答应得爽快。没想到她才出声,她身边的男人便已断然截口——“不行!她酿的酒不送人,只给我喝。”路云深把桌上整壶酒“碰” 一声放到他面前。“你要就喝这个,不准打她的主意。”就算是关清朗,他也不准备和他分享夏衫亲手酿的酒。哼!夏衫现在是他的妻子,不是酒肆卖酒的女子,她酿酒的,当然专属于他。 关清朗剑眉动也没动一下,哪会不明白这家伙对心爱女人的独占欲。 “唉,枉费我们交情这么好,没想到你连一坛酒也吝于给,你有了妻子忘了兄弟哦。”指控他。 路云深给他一记白眼。“你还敢说我?为了那个女人,你做的事比我更狠,我这一坛酒根本不算什么。” 还以颜色。 关清朗浅笑迷人的表情略黯了下,可他马上将目标转向洪夏衫。 “小嫂子,你知不知道云深这几年虽然在商场上打滚,还沾染了满身的铜臭味、血腥味,不过我确定除了你,他身上从来没有沾上其他女人味。报复似地揭他的底。 洪夏衫一时不明了他的意思,难道他是说……“关清朗!你欠揍是不是?”路云深爆出一声狠吼,同时一记大拳头已经捶在关清朗面前的桌上。“碰”一声,桌面上的碗碟汤酒都为之震跳。 “……你的脸红了。”一道轻微的柔声自忽然像被踩到尾巴、暴跳猛虎一样的路云深身侧响起。 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但关清朗不给面子“噗”地笑出来,就连立在他身后一直没开口出声的护卫,也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似地偷偷把头转开。 不过,下一刻,那恼羞成怒的男人却猛地出手将身畔的妻子捞了起来,阔步往门外走。 “我娘子刚才受到惊吓,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再随口加一句告辞,两人身影很快便从屋内二人的视线中消失。 慢慢挑起一道眉,关清朗俊美的脸上仍挂着一抹坏笑。 “……阿克,你也看到那家伙脸红了是吗?” 他身后的护卫迟疑了下,像是还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他的主子用扇柄轻敲了敲自己的下颔,一会儿后反倒叹了口气a“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那样,光明正大带着自己的爱妻向人炫耀……”无奈的低喃。 阿克默然。因为连主子也无能为力的状况,他更帮不上忙。难怪主子会那样羡慕路爷。 第三章 人潮川流不息的酒楼外,载着路家主子爷和夫人的马车缓缓往路府的方向前进。 映着外面光线半明半暗的马车厢内,盘腿靠着软垫坐的洪夏衫,一双明眸仍是紧紧盯在路云深脸上。 路云深被她瞧得不自在,将双臂盘在胸前,微眯起眼回望她。“不管你在想什么,统统忘掉。” 樱唇逸出一朵浅笑,她软声道:“难道你不好奇,我现在在想什么?” 对这个大男人至极的小丈夫,她早已深深掌握何时该顺着他的毛摸、何时不该对他让步的秘诀。 关清朗的意思、路云深的反应,让她十足确定,他果真做了一件在她看来大概只有圣人才做得来的事——在她之前,他没碰过其他姑娘。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人,只有……她。 首次体认到这令人惊讶的事实,她的心感到一阵震撼和激荡。但接下来,她反倒不知道该感动于他对她的痴情、或同情起他对自己的残忍——毕竟对一个正值精力旺盛的年轻男子而言,他的坚持更显得非常人……再说,以他的身份,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应该不少,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反而是她——在那六年之中,她可曾将他的痴心悬念当真? 这是……她的小深啊。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揪着,无法控制地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了一分。 痴然凝睇着她唇畔的笑,路云深生硬的脸色不由得放松下三分。 “你……真的相信清朗说的那些蠢话?”混蛋!那家伙什么不提,竟在她面前提这种事! “小深,”伸手碰触他交盘起的硬臂,她叹了口气。“告诉我,你到底还为了我做过哪些事?我亏欠你的,是不是太多了……” 他全身肌肉猛地绷紧,下一瞬,反手牢牢抓住她的腕,结实的手指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肌肤。“亏欠?”从齿缝里低低进出这句。“我不要你对我的感觉是亏欠,夏衫……”再加一分力道,便将她拉近他身前。他低俯下满是阴霾的脸庞,而他攫住她视线的眼神阴影危险地浓深着。“我知道,你没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办不到。我的生命里不能少了你,所以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准你对我用上“亏欠”这两个字。”语声愈到后面愈低沉有力,愈固执专横。 他没忘记稍早之前让他们差点吵起来的导火线,没想到现在她竟连“亏欠”两字都说出口了。 洪夏衫被他的反应弄傻了眼。 她的丈夫还真是敏感啊。 “……你抓痛我了。”面对他几乎可以把寻常人吓到跪地求饶的凌盛火气,她倒是镇定冷静得很。 表情倏地掠过懊恼,路云深喃咒一声,立刻松开抓住她的力道。 当他低眸瞧清自己的力道在她柔嫩的细腕上造成一道红痕时,挫败地飙出一句“天杀的”咆哮,一双大掌捧着她红印未褪的纤手,显得有些慌的脸庞,更多的是心疼。 “夏衫,我……对不起。你你……还痛吗?对了,敷药!车厢里应该有药……”忏悔到一半的男人忽然灵光乍现,马上回头找药厢。 一只柔软温暖的手却在这时贴上他的颊,将他的脸扳了回来——洪夏衫的娇颜染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的手没断掉、没流血,你不要紧张好吗?来。”拿起他的手放在她腕上,教他:“替我揉一揉就好了。” 路云深顿地一醒,胸口一阵动荡,深深凝看了轻淡浅笑的她一眼,双手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像怕多出一点力便会将她捏碎,他以小心翼翼的方式和力道呵揉着这双被他抓出红印的细嫩白腕。“还痛吗?”不舍地边揉边问。 其实早就不痛了。看着他皱眉认真地揉抚着她的手,一种深切的情思在她心底回荡。 她知道,他真的把她捧在手心呵护。事实上,能够嫁给他,还备受他宠爱,这是世上多少女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所以她应该是这世间最幸运幸福的女人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对他的感情还不能到“没有他不能独生”的地步?为什么她不能给他他想要的爱? 也许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对他到底有多少感情,又或者是何种感情。不过,她倒是非常明‘白,这辈子除了他,她已经不可能再容纳其他男人进她心里。 “小深……”反握住他厚实的大手掌,她回视他的凝望。“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对你再说亏欠这话;可我也要你答应我,不准再想你对我来说是多余这种事。”非跟他澄清不可。“你现在是我的夫君,我们是夫妻,你以为我还会放开你、自己跑掉吗?” “……你真的不会?”沉默了会,他终于低沉而紧绷地开口。 深吸一口气,她对他的不安还真是无奈又无力啊。 “小深……你要我对你怎么办?”她都是他的妻了,而且已说出这样的承诺,若还不能够安他的心,她可真没辙了。 明明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明明是叱咤京城的猛虎,偏偏他在外面、在商场的自信大胆理智,对她就失去作用。 路云深毫不迟疑地张臂,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下颚抵着她的额,慢慢吐出气息,也试着平缓下自己对她仿佛永无止境渴求贪恋的心。“夏衫,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知道吧?”沙嗄喃语。“我……想求你也爱我,不是因为我是你的丈夫,而是因为我……” 他几近掏心掏肺的倾爱之语,竟让她的胸口顿时涨满罪恶感——在他几乎要将她揉碎的绷紧怀臂里要静了一下,她这才缓缓伸出双手回抱住他,仰起下巴,主动寻着安抿紧的唇,印上轻吻。 “这辈子,我是你一个人的,这样还不够吗?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做出和他同等的誓言。 下一瞬,不满意她蜻蜒点水式轻啄的路云深以浓烈贪婪的激情攫住她的樱唇,几乎夺走她体内的所有空气。 许久后,当行进中的马车在路府大门前停下,马车厢内隐约传出的细微压抑娇喘声也戛然而止。 “爷,到家了!”对于发生在车厢内春意无限的情事毫无所觉的车夫,在回到路府后,便俐落地跳下马车,扬声报告。 门口的守门人见到主子爷的马车回府,立即跑过来站在车厢外恭迎。 不过,在几个人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主子爷和夫人下车,车夫刘义以为他们没听见,才要再喊一声时,帘子忽地被一只手掌从里面掀了开,接着只见主子爷护着夫人下了马车。‘微低下头的几个人,没人注意到走进屋去的主子爷满脸春风得意,而被他搂在身侧的夫人则是发丝微乱、娇颜泛着酡红,并且含羞带恼地频欲挣出他的怀臂。 她当然没有成功。 回到拾楼后,他更是将所有仆役遣退,不再顾忌地拉着她继续刚才中断的巫山云雨。 第二.日,天蒙蒙亮。在经过一夜的恣意欢爱后,好不容易才被放过、立刻倦极沉进睡梦里的洪夏衫,感到自己似乎才合上眼睛,却被一阵叫唤声不断在耳边轰炸——“夫人?夫人……您醒了吗?夫人?”不死心的叫唤持续着,一直到她终于受不了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醒来。 洪夏衫趴在柔软的床铺上醒来,一时分不清是梦境或现实,可那熟悉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她蹙眉,慢慢在枕上转过脸,这才发现叫唤声来自房门外。 “翠萍?”叹气,也察觉了房里大亮的光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动了一下,在忽然感到身子像被好几匹马踩过的酸疼与狼狈时,昨夜燃烧整晚的火热记忆立刻排山倒海般涌回脑中,不由得呻吟出声,烫红了脸,她把头又埋回枕里。 她依稀记得他在天亮没多久便出门,只不过对照他那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她真的不免要怀疑他那身旺盛的体力到底打哪儿来的。 那个……可恶的家伙!她可不可以后悔自己嫁了个太年轻体壮又精力无穷的小丈夫? “夫人、夫人!您醒来了是不是?”在房外正仔细注意里面动静的翠萍,一听到洪夏衫的回应,立刻松了口气——虽然爷在出门前嘱咐不许吵了夫人,但来自老爷、老夫人那边的交代,她又不得不来传达。 洪夏衫再次被翠萍的声音带回了现实。 她这狼狈的模样可一点也不想让其他人瞧见——忍着浑身的不适,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及时抓住滑落香肩的暖被。她红着脸看了看凌乱的床铺,再将视线转向大门。 “翠萍,什么事?”即使和路云深成亲己两个月,她还是不习惯让其他人替她整理一切。 “夫人,是老爷和老夫人!”得到她的回答,翠萍赶紧说明目的。“今天~早老爷和老夫人传话过来,要小婢在您起身后,到他们那儿去一趟。” 那已经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唉!若不是担心老爷、老夫人以为夫人没把他们的话当回事,或以为她怠慢了职责,她哪里敢冒着违背爷命令的大不讳,将夫人吵醒哪。 说实话,这府里是爷作主,几乎人人都怕爷,但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众人畏敬的主子爷,唯有对一个人会放软声音、放低身段,那就是夫人。 而夫人呢,幸好不是那位很得老爷老夫人喜爱、对他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的表四小姐,所以夫人的随和好说话,自然轻易赢得大伙儿的心——这也是翠萍非得把夫人吵醒的原因。虽然夫人有爷这个最坚强的靠山,不过她可不希望老爷和老夫人对夫人的印象再坏下去了。 虽然老爷和老夫人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并不满意爷自个儿娶回来的这个儿媳妇。 洪夏衫愣了愣,接着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起来。 “好,我知道了。”回了翠萍,她赶紧加快动作整理好自己。 “夫人,让我替您端洗脸水和早膳进来好吗?”门外的翠萍跟着问。 其实早膳已经快变成午膳了。 但她现在连一身的腰酸背疼都顾不得了,哪儿还吃得下饭!拒绝了翠萍的早膳,倒是没拒绝让翠萍进来帮她梳头。 手脚俐落灵巧的翠萍不但火速为她梳好一个端庄秀丽的发型,并且从一柜子爷替她添置的衣裳中挑出一套典雅的青衫衣裙让她换上。翠萍甚至还为她扑上一层淡淡的粉,好掩去她眼下的阴影和一脸的倦容。 没一会儿,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娴雅美丽的高贵女子出现在铜镜前——洪夏衫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原本盘据胸口的紧张感略略消减了_点儿。 翠萍也不知道老爷老夫人要找夫人做什么,而且对向来不曾主动召唤她的两老,直到现在,她仍是在家里每回见、每回感到蹩扭不自在。 洪夏衫当然清楚他们不喜欢她,更清楚他们有理由不喜欢她,所以当他们在她嫁进路家第三天便免除了她早晚请安奉茶礼时,她没当它是种羞辱,反而松了口气。而之后的这两个月,除非家里有重要活动,否则她极少见到生活作息在路家另一边的两老。到目前为止,还算相安无事,至于此刻——稍后,她在翠萍的陪同下,走进了她公公婆婆居住的“筠心园”。 守园的家丁进去通报,她在园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得到放行通知。 穿过重重叠叠的长廊、亭桥,才来过这儿两次的她已经绕得头昏脑胀一老实说,她不是不喜欢这赏心悦目的园林,只是偶尔人在心急烦躁的时候,这曲曲折折的空间还真是会令人更感不耐。幸好深知她喜爱简单直接风格的云深,没把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弄得复杂又累赘,否则她大概会花更多时间待在酒窖中。 家丁最后领着她来到筠心园的厅堂里。四面开敞的华贵厅堂内,只见福泰丰润、鹤发肃颜的老夫人在两名丫头捶背、按捏的伺候下,安稳地半卧在椅榻上垂眉养神。 厅堂上并未见到路家老爷的身影。 “娘,媳妇儿夏衫来给您请安了。”一踏进屋,洪夏衫便直至榻前福身道。 她身边的翠萍也赶紧跪下请安。 路老夫人眼皮子动也没动,只略掀了掀嘴唇。“嗯,你可来了。我看你这丫头该打,没想到我一早吩咐你去办的事,你到现在才把我这好媳妇请来。”语中含讽带刺。 洪夏衫心一惊,而跪在地上的翠萍更是吓得身子抖了一下。 “不是……娘,对不起,是我睡太沉了,没听见翠萍喊我。”面对这雍容华贵又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夫人,其实她不是怕,只是因老夫人的身份是她婆婆,她非得尊重不可。“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朝老夫人端雅微笑——老夫人的规矩,笑不露齿。在老夫人面前,她会努力做到符合路家夫人的形象——她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路老夫人慢慢张开眼睛,总算将视线移向她。对于这个她总认为配不上她路家、配不上她儿子的酒肆女子,她以极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过一遍后,最后盯在她看来平坦的小腹上。“和深儿成亲两个月了,你的肚子,还是没有消息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问。 洪夏衫微愣,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她的公婆找她来是为了这事。 “娘,没有。”她诚实回答。 路老夫人蹙起眉头,接着把眼光移到她带着恭谨笑意的脸上——她承认,这女子的确有张美丽得足以吸引男人目光。但光有美貌又如何?依她路家的家世,她要找多少像她一样、甚至比她美上几倍的儿媳妇都不成问题,偏偏云深那孩子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只认定她一人,还非她不娶! 这几年来,她和老爷不知道用不多少方法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只可怜了已经等他好多年的彩依丫头啊。 她当然知道,当时若不是洪家收留下被坏人拐走、又失去记忆的云深,说不定他早己不在人世。事实上,洪家算得上是路家的大恩人。 不过,要报答洪家的大恩情,路家当初送的许多金银珠宝可是洪家自个儿回绝掉的。 本来她还真以为这世上有如此不求回报的人呢,没想到洪家人打的倒是这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而且将主意打到路家唯一的继承人身上来了。 这小小酒肆家的女儿,果真让她如愿飞土枝头当凤凰了。 “什么?都两个月了还没有孩子?你的身子不会有问题吧?”她万分不满意这个当初故意使计要嫁给别的男人、好让深儿着急上钩,忙将她娶回家的儿媳妇。可惜的是,深儿正迷恋她迷恋得紧,所以特意忽视了两个月后,她和老爷才决定趁深儿出门,找她过来先探探她肚皮的事。没想到她架子真大,拖到这时候,连老爷都出门了才来。哼! “我看我还是赶紧把大夫找来替你检查一下身子,若是有什么问题,咱们也好尽早知道,快点儿处理。” 她用让人拒绝不得的端肃语气道。 洪夏衫却忙不迭直摇头。“不用了,娘!我的身子向来很好,从没生病找过大夫的,要不……您可以问问爷,他很清楚。”老实说,她根本还没想过孩子的事,毕竟,她和他才成亲没多久。 路老夫人倒是一脸怀疑地看着她,接着直言:“是吗?不过你的年纪足足比深儿大上四岁,很多女人到你这年纪都已经生上好几个娃儿了,我是担心你,不知道还生不生得出来……”没错!这也是另一个她对她不满的原因。整整大上深儿四岁的她,根本是个老姑根了,说不定现在连个蛋都孵不出来! 这也难怪她会担忧,因为她和老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是这媳妇不能生,路家还要她干嘛? 洪夏衫脸上的笑不由得微微僵凝了住。她当然明白婆婆的顾虑,可她婆婆还真管不着说出的话会不会伤到她哪。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再镇定地开口对婆婆道:“娘,我想孩子他要来不来谁也说不准,再等几个月吧。 若还是没孩子,或许是媳妇儿的身子真的有问题,到时候再请娘替媳妇找大夫来瞧瞧可好?”没自怨自艾、没让老夫人完全牵着鼻子走,她退让一步地建议。 路老夫人抿紧唇,眼神虽凌厉不悦,但考虑到若逼得太紧,恐怕她会去跟深儿告状,因此最后只得勉强点头同意。“……好,就依你自己说的。 我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你三个月后还没有孩子,我就找大夫来。” 洪夏衫知道,身为路家媳妇、路云深的妻子,她这担子是非扛不可了。 三个月啊?! 可若三个月后她的肚子依然没消息,而大夫替她诊察出最糟糕的结果,是她无法生儿育女,那么到时候,恐怕老去人就更有理由要云深休了她吧? 定下心神,回望老夫人严肃威严的脸,她努力挥去忽然飘上心头的阴影。“娘,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您和爹已经迫不及待要抱孙子,说不定爷也和您们一样呢。”她和婉笑道。 是啊,小深是从没跟她提过孩子的事,可也许他只是没说而已。 而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让婆婆提醒她有关孩子的问题……午后。 在外面奔忙了一个早上的路家主子爷,这会儿踩着疾快的脚步返回家门。同行的除了胡同,还有几个路家商行的分社副首、重要主事。 他们全部面色凝肃地直接关进议事书房,就连沿路遇上他们的下人、送茶进去的丫头,也被主子爷和这些商行干部们之间无形散发的森严气氛搞得紧张兮兮。 虽然主子爷和商行众干部这种几乎十天、八天就有一次的议事场合,对习惯了的路家人来说很寻常,不过能让主子爷的脸色硬酷血腥到简直像要砍人、其他干部也全部一脸苦瓜难看的情形,却是众人少见的。因此,有些私语传言,开始在下人之间流传。有人以为,商行也许出了大事;有人猜测,是不是最近和主子爷损上的庆王爷二世子,又出了什么阴险的招数?还是,朝廷王宫那边又对主子爷和邻国做生意有意见了……总而言之,因为主子爷他们不寻常的严肃脸色,让一屋子的人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猜想半天。 紧闭的议事书房门,一直到近傍晚时才再度打开。几个商行干部鱼贯走出,并且个个走得飞快地离开。 看样子,他们是得到指令下去办事了。 下人再次送茶进书房。一会儿,连胡同也被差遣出门去。 又晚一刻,晚霞满天。 一抹纤丽身影走近了花叶纷落的院子,接着来到半敞的书房门前。只迟疑了一下,原本欲敲门的手在隐约见到屋里的人影后及时放下,改按在门扉上,毫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缓步踏进书房,洪夏衫直接来到安置在大窗边的长椅榻前。 窗外,斜阳余晖洒落进来,正好有大半光线照在躺在榻上休息假寐的男人身上。 微俯身,凝眸静静盯着他即使在浅眠中仍浓眉蹙拢、表情未见放松的岩硬脸庞片刻,她的心缩紧。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后,她悄声走到一旁,将他随意挂在架上的大衣取下,再回到他身畔,极轻手小心地把大衣盖上他的身躯。 似有所觉,路云深紧闲的双眼颤了颤、右肩动了一下——她不禁屏住呼吸、顿住双手动作。 他没醒来。 发现他最后又恢复平缓的呼息,没再有下一个动作,她这才偷偷吁了口气。放下手,她轻俏地在他身边的小小空隙坐下。 继续凝望着他的脸,又一会儿后,她忍不住轻轻将右掌心搁在他的左胸口上。瞬间,他胸口下强而有力的平稳心跳由她的掌心穿透上来,她的心,仿佛也跟着安定下。 她早从翠萍那里知道他午后便已经回府的事了,同时众人对他和商行干部们绘声绘影的各种揣测,她就算耳根子想清静,翠萍那张嘴也像只麻雀似的说个不停,她不想听都不行。 没有心思再处理松子酒,知道书房的会议已经结束了后,原本并不想打扰或许还有工作要处理的他,但察觉自己在换了事做后仍挂心着丈夫,她还是过来了。 现在看来,下人们猜想他可能有事的耳语似乎有几分真。 盯看着他显得多了三分煞气的脸色,连她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只懂得酿酒、卖酒,她甚至不是个称职的好妻子,如果他真的有事,她能为他分忧解劳吗? 对他,她曾起誓不会再有的愧疚感,这时不但再起,而且还更深了。 想到自己被这男人无怨无悔地爱着、疼惜着,更兼想到了稍早老夫人的话,她的心莫名揪紧,有些恍惚分神地,她无意识将按在他胸膛上的手移到了他的脸庞。 指尖怜惜地抚过他纠结的眉。 下一霎,她抚在他脸上的纤手蓦地被一只大掌攫获,同时一双精光闪闪的黑眸直射进她微讶的眼心。 路云深醒了。 洪夏衫不期然地心猛跳一下,轻喘口气,怔望着他。 “呃……我……吵醒你了?”总算发觉自己刚才无意识的举动,她对他略显歉意。 仍握着她的手,路云深坐了起来,这才发现了自己身上多了件大衣。 当然知道是她替他盖上的.他的眉眼表情乍地全然松懈,并且还柔软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见到心爱的女人,他早就将烦事全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刻的他,心情可是全然处在沸腾状态。 明明他昨晚已经爱了她一整夜,为什么只要她一在他身边,他就会像个冲动的毛头小子,想再狠狠地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永远也要不够她? “我才来一会儿。”仔细盯着他的脸,发觉他的面色已经舒展开,她原本略紧绷的情绪也随之放松。站起身,她想去拉旁边的圆凳子来坐,但他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不仅如此,在下一瞬,忽地加重力道,轻易将她圈坐在他的腿上。 猝不及防地落入他宽阔的怀臂中,洪夏衫回过神,忍不住嗔睨向他。 “你……” 低头迎视爱妻一副拿他无可奈何的俏脸,路云深笑开怀。再坏一点,他毫无预兆地封住她刚好开启的樱唇。 缠绵的情火轰地被点燃,不过在他的手指差点就要解开她腰间的系带时,她总算及时挣回理智,一边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一边躲开他不断落在她耳后的吮吻。“不、不行……小深……有人会进来……”勉强喃吐出这几个字,她的脑子又更清醒了几分。 天爷!这儿是书房,他……他……再度感受到他贴着她紧绷炽热的身体、强盛的欲望,她的心脏几乎承载不住这样剧烈的撼动。可她仍咬着牙,努力想让他平静下来。 偏偏路云深不是这么好打发。 明知道她害羞,明知道她这一刻无法再承受他的爱,他仍是耷她令他老是痴迷深恋的娇柔身子上纠纠缠缠、磨磨蹭蹭了好半刻,才终于肯答应不在这里对她乱来。 暮色,渐渐涌入书房内,四周也显得暗沉了。 路云深召来下人下命令。这时洪夏衫已经整理妻子了被丈夫弄乱的发丝和衣裳,总算没在其他人面前丢脸。而当下人退下后,她也被路云深拉着离开书房。 “……你的工作全处理好了?”刚才他是在吩咐下人摆晚饭。其实她最近几天也罕有机会能和他一起吃饭,这阵子,他似乎更忙了。 路云深特意放缓脚步,不急不躁地与她一同走上长廊。“工作可以等会儿再做,我怕你饿了。”想到的是她。 跟着他踏进夜晚沁凉如水、灯光朦胧的园林,她确实感受到属于北方初冬的寒意了。 池塘上的水榭内,下人早已快速地将主子爷和夫人的晚膳送来、摆上桌。 洪夏衫先动手为他夹了好几样菜,然后自己才吃。 路云深一脸笑意满足。。 “你今天在家做了些什么?今天过得好吗?有没有想我……”每回为了工作必须离开有她的温暖床被,已经变成他一天之中最艰难的挑战。而他更不可能像以前在洪家一样整日待在她身边、参与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心里当然会有憾恨。他也曾想过干脆带着她出门工作,可他的痴想立刻被她打回票——她不是他,即使看着她、独占住她了,他还是永远嫌不够。 她的筷子突地一顿,但又立刻继续动作。“今天没什么特别的,还不是和平常一样。”没打算跟他提她去见老夫人的事。 他却敏锐地注意到她那迟疑的神色。“是吗?” 心一跳,可她一转眸,放下碗筷,对他现出恼意。“你扣了贵花婶和翠萍三日的薪饷,是为了昨晚的事对不对?我说了昨晚是我自己的错,和她们没关系,你不能罚她们。”没想到他竞真的责怪她们。 “她们向你告状了?”他表情一恶。没错!他的确是惩罚性地扣了两人薪饷。 “她们没向我告状,是我自己问出来的。”因为仍惦记着昨晚他没答应她的事,所以她今天特意问了翠萍,这才知道他已经行动了。“小深,我们昨天不是讨论过这事了?你若是为了我,不分青红皂白对她们下了惩罚,你想以后谁还敢接近我?”试图对他说之以理。 “哼,我没赏她们五十大板已算仁慈了,你以为她们不知道?”再度记起她昨晚受困三个混混之中的画面,他颊上肌肉抽动,脸现狞恶。 “别替她们求情,夏衫,否则你会让我心情很不好,我心情愈不好,她们就愈该死。”语气硬冷严酷。 轻吸一口气,她清楚若再说下去,真的只会害了她们。 唉!不知道她该动容或气恼于为了她,他的无情固执……好,她退让一步,反正她已想到用私下另外补偿两人的方法。 幽幽睨了他铁青的脸一眼,她默不作声低头举箸,小口小口吃着她的饭。 路云深虽然被她这一眼搞得坚强的心脏也忍不住停跳一下,但她明显不再这事上和他争执下去的态度,反而令他略生不安。 “夏衫……”凶悍的表情乍地缓下几分,他半疼半恼地看着她,直到她被他瞧得蹙眉抬眸。“你明知道我的命令一旦说出口就是铁律,你也不忍让我为难吧?”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像只被驯化的万兽之王。 其实她也明白他的难处,更何况他会盛怒的原因还不是为别的……摇摇头,她回他淡淡一笑,主动伸手为他舀了碗汤。“好了,我不怪你了,先喝点儿汤吧,这是我用泡过绍兴酒的红枣特地替你炖的鸡汤,你试试。” 与他成亲到现在,今天还是她首次进路家的厨房。 路云深的脸色马上转为惊喜,接过她递来的汤,低眼看了看手里的汤,再笑望向她。“夏衫,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感动地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把碗凑近嘴边,不怕烫地火速灌掉一碗。 好怀念又熟悉的味道! 以前他还在洪家时,夏衫偶尔兴起便会用酒、甚至酒渣做出各种美味的佳肴让他试吃,没想到她今天会忽然下厨为他炖补汤。而阔别六年后,此刻再次喝到她亲自烹调的好味道,难怪他的心情会一下子荡到天上去。 看他如此捧场,老实说,她还满有成就感的,而且他的好情绪也黪染了她。 她一边吃着饭,一边应付他没两下就递向着她的空碗,娇颜的纵容笑意不曾停过。 而这一顿饭,两人足足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 饭后,洪夏衫只让路云深陪着她在园子里漫步了一会儿,便将他推回书房去。因为她知道,若是他的工作重要到非在今天之内完成不可,他耽搁愈多时间,回房睡眠休息的时间就愈晚,甚至有可能通宵工作——他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记录。而在陪她、和他身体健康之间,她宁愿狠心一点的推开他。 她没机会问他工作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依照他一心只想要她做个无忧无虑路夫人的期望,其实她若真有心要知道,还是按老门路,问胡同或其他人比较快吧? 第四章 几天之内,不只洪夏衫,几乎整个路家上下都听说了商行的几个邻城分行接连被劫,甚至被纵火,还因此出现伤亡人员的消息——这就是最近令路云深震怒、几个干部面色凝重的原因。虽然事发当时分行人员马上报官,同时展开调查,不过随着这类意外接二连三发生,官府又束手无策,很快就警觉到制造意外的歹徒是针对路家商行而来,路云深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对路家名下的所有分行下达连串紧急指令。 幸而在路云深动用明的暗的管道、全力追缉凶手的努力下,凶手的背景似乎有了一点眉目线索。 知道了这些事,洪夏衫虽然关心,却不曾和他提过,而他也并未在她面前提起。、这一天,洪夏衫才从几乎待了整日的酒窖里出来,翠萍已经急着要帮她梳妆打扮了。这是因为洪夏衫一进酒窖,全副心神就专注在酒材上,根本早把答应今晚要陪同路云深出席一场寿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翠萍可替她记住了。 随着时间愈近傍晚,夫人却似乎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记牢主子爷交代的她,本来预备再晚一点就去敲酒窖的门,幸好夫人及时出来——她就知道,夫人真的把这事忘了。 不管!今晚可是夫人要在公开场合正式亮相,她一定要把夫人打扮得美美的。 洪夏衫其实有点儿后悔答应陪同路云深出席宴会,不过不是因为怕那样的场合,而是在酒窖里待了一天、忙了一天,现在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吃东西和睡上一觉……虽然这是她最渴望的,但最后她还是没依从自己的渴望,毕竟她己答应他了。 吃着另一个丫头小红端来的小点心垫垫胃,而主动跑来帮忙的贵花婶,己经和翠萍两人开始为她挑衣、挑首饰,还很快地商讨出要梳的发型。 她任由她们作主去,因为在大宅大户里待久的她们,对于打理出一个适合“路夫人”出席宴会的行头,肯定比她在行,至少,她不会让云深丢脸吧? 稍晚,从商行回来的马车接了沿途令众人瞧了呆若木鸡的洪夏衫上车,刘义再将马车驶回商行。 路云深要在商行直接赴宴。 天色暗下,一会儿后,总算把公事赶完的路云深,跟在提着灯的胡同身后,大步走至等候着他们的马车。‘他一下闪身进车厢内,胡同也赶紧跟着爬上驾驶座侧。 马车很快沿着灯火通明的热闹大街出发前行。 光线隐幽、半明半暗的宽敞车厢内,路云深一进来,目光立即被经过特意妆点后显得更加艳色照人的美丽佳人胶黏住。 “夏……夏衫。”虽然早己预期原本就美的夏衫,只要稍加妆扮,就绝不输他见过的任何莺莺燕燕——如今证实他想的果然没错。他看得几乎有些痴傻了。 他的反应,洪夏衫自然全看在眼里;而他的惊艳愕愣,立刻让她一直紧绷的心情跟着放松,嫣然笑了。 “你喜欢我今天的打扮?”故意配合这一身端庄贵夫人形象,她掩嘴、细声细气地问。 痴傻凝看的目光在她身上、脸上又停驻了一会儿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浓眉猛地往中间纠结,清醒的脸庞反而染上_抹懊悔。 “天杀的,我应该把你藏起来才对。”爆出一声低低的喃咒。 她可听得清清楚楚。望着他,她的心一动,忽地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双眼弯成了迷人的新月。“好啊,那我们就请刘义把马车掉头吧。”附和他。 可她的手才作势要掀开帘子,整个人却在下一瞬被捞进一具结实暖热的胸怀里。抵着他炽热健硕的胸膛,她安安静静地没动。 依恋地吸嗅着在他怀里、即使今晚多了陌生的胭脂水粉味,却仍照例有着属于她的隐隐酒香气息,他沉默了下,然后才闷着声音开口: “不行……这寿宴我不去露脸不行。” “为什么?”昨天他只说是一个老太爷的寿宴,而她也没问太多,反正就是一个有钱人家摆的大场子嘛!可现在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对他来说很重要? 双手抵在他胸上,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坐直身子。 他答得爽快。“徐老太爷和我爹有很深的交情,他以前是朝廷的尚书,虽然退隐好多年了,不过他从我爹还掌理路家商行时就给了我们很多帮助,直到现在也是。”将双臂环系着她的纤腰,悄悄再把她制造的距离一寸寸拉回来。 “我懂了。”她点头,同时注意到他的眼神慢慢转为浓深,并且慢慢低俯向她的脸庞。她的心一跳,’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挡住他落下的唇。“不可以,你会弄花我的妆。”翠萍她们精心替她扑粉点胭脂,她不想现在就被毁了,她自个儿可补不回来。 眉头一拧,瞪着她娇艳欲滴、逗得他心痒难耐的樱唇檀口。他不爽地哼了哼。可下一瞬,他低垂的视线似乎瞄到了某处可以攻击的地方——嘴角奸诈地一勾、拿开她阻挡的小手,他敏捷地直接占领她小露出衣领下的雪颈肌肤,用唇烙士属于他的印痕。 夜晚,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更见富丽堂皇的高院大宅外。为了今天前尚书徐老太爷大寿前来祝贺的马车一辆接一辆来到,人潮川流不息,冠盖云集。不但朝廷不少高官显要亲自出席这场寿宴,就连京城几个几乎人人喊得出名字来的富商巨贾也接连现身,显见徐老太爷在官商两界的人脉有多广阔惊人了。 而徐府的寿宴不但大摆珍馑筵席,还请来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在宴会上助兴,好炒热整座宅院的气氛。 当然,来到这难得有众多有头有脸人物聚集的场子,有人懂得趁势和出席的高官大商套交情、拉关系,也有人借机彼此交换情报,好取得自身最大的利益。总之,人们通常不会只是单纯来祝寿兼吃吃喝喝看热闹的。 不过,除此之外,众人在今晚也有一个难能一见的画面可看,那就是听说“京城之虎”路云深要携他的新婚夫去露脸啦! 堪称京城商界之霸的路云深,年纪轻轻,却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将原本已令人眼红的路家商行版图更加扩张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和他交手过的众人的感想,一致不脱他做生意快狠准的手段,但所有人也都承认光凭这三点要想成为今日的“京城之虎”还不够,重要的是他天才般的商业头脑才是他成功的利器。也因此,“京城之虎”才有横霸京城商场的条件。 所以啦!当一个多月前路爷为了新婚妻子当街揍得三个混混断手断脚、至今还不知被关在哪座衙门牢里吃老鼠肉的传闻出现时,没有人会感到惊讶,反而在那时才得以窥见他对妻子盼保护占有欲。因此,大家对路夫人的好奇心愈来愈旺盛了。 只是,虽然路爷的脾气猛爆、硬酷又不讲人情,还曾有偶尔心情不爽把个不听话的对手倒吊在梁上三天动私刑等可怕传闻:但他那张勉强称得上好看的脸,配上他极阳刚的体魄气概,反倒在人们眼中成了一种所谓粗犷的男性魅力,这在文人、白面书生当道的京城可是很少见的;所以他光是往街上一站,就足够使得一堆大小姑娘家芳心不由自主怦怦跳,如果再加上他的身份,就更不得了了。 打从路家少爷十四岁后自乡下养病回来,上门要为他介绍姑娘家、.撮合姻缘的媒婆便不曾断过;但怪的是路家少爷总是看也不看,一律回绝。 直到路家少爷成了路家主子爷的许久前,媒婆早已不敢再上路家门——因为没有人想再被人从门口直接丢出去第二次。从此,媒婆的身影自路家绝迹。 即使有人因此猜测路云深将所有精神专注于不断扩张的事业上,所以才没心思成家。但,上路家的媒婆绝迹了,可不代表想成为路家少奶奶、夫人的姑娘也跟着死心。除去路家的表亲千金、几个和路家有生意往来的闺秀小姐,再加上……现今徐老太爷的宝贝孙女也箅一个,其他曾与他有过往来接近的各式身份姑娘更是不少,因此许多人都在猜想,甚至下赌注,最后到底是哪个幸运的姑娘会荣登路家夫人的宝座……没想到,所有人都猜错了。 几个月前,当路家忽然张灯结彩、路家主子爷成亲的消息火速在京城传开来时,根本没有多少人在事前知道这事,更逞论知道和路云深拜堂成亲的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千金闺女。 后来,有关路家新夫人的身份、来历才慢慢在京城间传了开来。 不过就算人们知道路家夫人在嫁入路家之前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千金,只不过是南方小镇酒肆铺的女儿,但听说路夫人美若天仙,听说她就是以美色和酒迷住了路云深的心,才得到路家夫人的位置……不过,这一切听说都只是听说,因为少有人能证实所有关于路夫人的传闻。 更何况,路云深还将她藏得紧紧的,外人几乎不曾见过路家夫人,直到路家主子发狠打断三名混混手脚的那一天、直到今晚——果然,当魁伟慑人、气势百岳难撅的路家主子爷亲自搀扶着一名艳色照人、一身紫衫贵气的女子下马车,现场立即引起一阵骚动。而当这宛如天造地设般的两人一路从大门口走进大厅,人们不但争相竟睹路家夫人的真面目,也替这场宴会掀起另一波话题和高潮。 对于人们不断投射过来、饱含各种臆测的眼光,洪夏衫因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身边有路云深在,所以她并不紧张。 沿路上,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同时向她问候,她一律以微笑点头回应,一直到他们抵达徐家大厅。 只见华丽中尚透着稳重的大厅里,一幅绣着百寿图的大轴高挂、百根寿烛点亮了整个厅堂,而一名高坐太师椅上,正接受不断进门的人祝贺的华衣老者,便是今天寿宴的主角——徐贵盛老太爷。 一屋子的热热闹闹,似乎也让老太爷很开心;而这时,他也一眼瞧见远远进厅来的路云深了。 路云深一踏进厅,意识到他出现酌众人立即自动让开路,因此他也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扶着夫人、大刺刺地直接走到徐老太爷跟前。 徐老太爷自然看到了他身边的美丽姑娘了,精锐的面容因为笑容而起皱纹,微眯起来的眼睛也闪动笑意。 “老太爷,小侄为您祝寿来了。”庞然身躯立定太师椅前五步外的距离,路云深露齿飒爽道。“胡同,把祝寿礼呈上。”随即对身话的胡同吩咐。 胡同不慌不忙地把捧在手上的一只长锦盒交给一旁的总管。徐家老总管接过。 “贤侄,你今天总算肯带着新媳妇来给我瞧瞧了。原来这位就是你等了好些年、非娶不可的姑娘吗?”丝毫不显失礼地打量着眼前容貌不输自家孙女、气态落落大方的女子。“侄媳妇,老朽在这里先对你说声抱歉,你和贤侄成亲那日,老朽刚好不在城里,所以没去喝你们的喜酒。 “老太爷,没关系,小女子不介意。”听得出这位仿佛看尽许多事、令人不由得心生敬意的老人家早已经清楚他们的状况,洪夏衫赶紧徐老太爷呵呵笑了。“本来我以为有机会得到侄媳妇亲酿的酒当寿礼呢,看来我得失望了。” “老太爷若不嫌弃,小女子很愿意为您酿一坛适合您喝的酒。”既然他是云深的长辈,又是对他有恩的人,她真心地答应下来。 徐老太爷眼睛马上—亮,宏亮的笑声随即响彻大厅。“哈哈哈!太好了!我这贤侄果然娶到了个好媳妇儿啊。”懂得孝敬老人家。这令他心情大畅,对她的印象更是大好。 向来不爱旁人和他分享妻子酒酿的路云深,这回倒是难得的没出言反对。 之后洪夏衫才知道,原来她公公早在他们之前就已到达,不过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徐老太爷偷偷说了,他是去会养在西街的二姨太去了。 稍后,寿筵热闹开席,路云深被开心的老太爷拉去坐同桌,而她当然是被下人带往女眷桌。 台子上,戏班子正搬演着精采的麻姑献寿,让台下主人、宾客看得目不转睛、大声叫好。 坐得离戏台子稍远的洪夏衫,其实对看戏并没有什么兴致,更何况她觉得自己此刻更像戏台上被观看的主角——打从她一坐下,同桌所有一个比一个打扮得艳丽、香粉味重得让她直想掩鼻逃离的姑娘女眷们,就很不客气地朝她全身上下打量,眼中显现出好奇、轻鄙、嫉妒、羡慕;更有人毫不掩饰地当着她的面,就和身旁之人悉悉率率说着什么以为路爷会与路家的表小姐成亲呢,还有人插嘴反驳说是徐家的孙小姐……“……唉唷!不管是表小姐或孙小姐啦,她们全都配得上路爷,那才叫门当户对嘛,你们说是不是?”某个风韵犹存的红衣大婶声音稍大了点儿。 有几个闺秀小姐胆子也大起地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路家家大业大,要成为当家夫人,当然要有称头的身分才行。” “没错。唉,可听说路家的新夫人只是个酒铺出身的,这根本是侮辱了路家嘛。” 众女眷你一言我一句,言语愈见尖酸刻薄。难道她们不知道当事人就坐在她们旁边?错!其实路云深带着新夫人参加宴会的消息一传开,这些女眷为了目睹传闻中路夫人的庐山真面目,跑得比谁都快。 老实说,路夫人比传言中还要美是令她们惊讶了些,但她们可不会因此而减低批评嘲讽的火力。 路夫人一坐下来,她们立刻就知道她是谁了。 洪夏衫全听到了,不过她们说她们的,她吃她的。 这筵席的菜色不油不腻,正好她也饿了,所以她吃得很痛快。 其余人没想到她被明嘲暗讽地骂,还能面不改色,而且还没啥好人家小姐形象地大口大口吃菜,反倒令她们傻眼得慢慢停住嘴,面面相觑。 “喂,路夫人……”终于有个一脸傲慢的千金小姐忍不住叫了她。 洪夏衫刚好把最后一口百味羹吞下肚,吃饱了。放下碗筷,她抬起头来,朝正对面的千金小姐绽出意外的芙蓉笑靥。“咦!原来众位姐姐妹妹知道小女子的夫婿是路爷啊?辛苦大家了。这酒菜我刚尝过,美味得很,大家应该渴了、饿了吧?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留下目瞪口呆、表情尴尬的一桌娘子军,她潇洒起身离开。 她直接往路云深所在的方向走。不过,当她在不远处看到路云深身畔不仅有个青春貌美的姑娘紧挨着他坐,还不避讳地用爱慕的眼光盯着他,并替他殷勤夹倒酒时,她的心冷不防一窒,停住脚步,然后下意识地往反方向移动。 远离闹烘烘的筵席场合,一会儿之后,她察觉到自己似乎走进了徐家的一座侧院。 她正站在一栋透出温暖灯光的朴实屋子前。 筵席进行中的喧哗声清楚传来,她略皱了皱眉,才想退离这明显是主人家的私人区域时,却忽然有人打开屋子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一时走避不及,意外和跨出屋门的人打了照面——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黑衣女子。虽然从屋内映射出来的光线使得黑衣女子的面貌显得有些朦胧不清,不过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女子的面容清秀,同时拥有一双如灿亮寒星的眸子。 黑衣女子自然也看见站在院子中的洪夏衫了。她步子略一停顿,当她清楚瞧见洪夏衫的脸孔时,柳眉几不可察地一动。 “对不起,打扰了。”以为黑衣女子是在默然指控她的失礼,洪夏衫回过神来,赶紧对黑衣女子一敛身,立即往屋外退了出去。 黑衣女子并没有出声。洪夏衫一直到踏出了那座院子数尺外,这才缓缓驻足、松了口气。 即使刚才她并没有回头,却可以感受到那黑衣女子投向她背后的强烈目光——黑衣女子当然是徐府里的人。还好她的反应不算慢。 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小插曲。 筵席依然在进行中。 洪夏衫站在廊下,再次望向路云深坐的那桌,可意外地,原本他坐着的位置已经空了。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再搜寻了一次,发现老太爷和其他人仍在那里大口畅饮,而路云深的确已不在座位上了。 对了!还有方才黏在他身上的年轻姑娘也跟着不见了。 抿唇,轻吸一口气,她左闪右避的避开人群,循原路往徐家大门的方向走。 她了解他,所以不会对刚才的画面胡思乱想。只不过,对一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避讳展现自己情意的姑娘,她忍不住好奇起她的身份。 她当然知道依他的身份,就算他不刻意去招惹,但围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绝不会少。只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有其他女人贴着他,还一副快为他融化的情景,老实说,她的心可不怎么舒畅啊。 蹙眉凝思,有些恍神了。下一刻,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快迎面撞上一个正慢慢走在她前方的细瘦人影时已经来不及。可当她逸出一声轻呼,直觉要跳开时,那人影竟也忽地转过来,她这才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枯瘦脸孔,紧接着,一抹怪异难闻的味道已经连同他的手覆向她的鼻脸——在瞬间察觉到不对劲,却已避不开。带着异味的布巾粗鲁用力地盖向她,她不小心吸进一口、呛住——“住手,你在做什么?”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冷冽的声音倏地出现。 原本感到脑袋开始晕眩的她,随着那声音的出现、和抓着她的人将手松开,她整个人随即瘫软在地——扑跪在石板道上,感觉膝和手肘一痛,却也刚好让她脑子一醒。 伏在地上用力喘了几口气,她鼻间虽然仍残留着方才几乎令她昏迷的古怪气味,不过她知道自己现在安全了。 耳边传来叱喝和激烈的打斗声响。 她赶紧抬起头,这才见到发生在她眼前的事——前面离她不过数尺的地上,一个作徐府下人打扮的细瘦男人被制伏,半跪在旁扣住他一只胳膊和脖颈的,是一名青衣汉子。当她的视线对上立在一旁、手持丝扇的俊美男子后,蓦地明白为什么她方才会觉得那个叫“住手”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了。 “关公子!”她微跌坐在地上,愕讶地脱口而出。 关清朗。 他那张很难令人遗忘、也不可能让人错认的“绝色”面容,她当然立刻认出来了。 而关清朗和护卫阿克,原本只是凑巧见到一个徐家下人行迹诡异地用迷巾要迷倒一名少妇这一幕,他想也没想便出声身边的阿克也跃上前制住那下人,而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意外救下的,会是洪夏衫。 几个大步来到仍坐在地上的洪夏衫面前,他弯身扶起她。“小嫂子,你还好吧?这是怎么回事?”边问,同时他发现,四旁竟没有路云深的人影,他的朗眉皱得更紧了。 被他扶了起来,洪夏衫舒了口气,摇头。她的目光忍不住移到地上那个已经被阿克打昏的人脸上。“……我不知道……那个人……我没见过……”她才是最疑惑的那个。 阿克走过去,将那人落在地上要用来迷昏洪夏衫的巾子捡起来,并且凑在鼻前嗅了嗅。 “蒙汗迷香。”他对关清朗报告。 关清朗脸现嫌恶,啐了声。 就在这时,一阵疾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地,路云深高大的身影从石径树影后跨出,当他一眼见到他找了好一阵子的夏衫不但呆立在那里,连关清朗和阿克也在时,他先是一愕,接着感觉敏锐、反应迅速的他,下一霎便看见一具昏迷在地上的人。 锐利目光在地上人脸上扫过一眼,再转到三人身上.当他的视线扫到夏衫裙膝处的尘灰和疑似血迹的地方,脸色乍地变得难看。 “夏衫,你受伤了?是哪个兔崽子干的?”两个大步便缩短了与她之间的距离,他一边狠恶着语气问。 而这会儿,从他刚才出来的石径,随着气喘吁吁的胡同来的,是那名先前和他坐在一起的貌美少女。 “爷……啊……夫人……夫人找到了!”还没发现现场气氛诡谲、酝酿风暴,跟着主子爷跑上跑下找突然失踪夫人的胡同,这时见到夫人站在那里,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咦……关公子,阿克兄,你们也来路云深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洪夏衫身前,双掌摸上她沾了灰的裙。 她下意识退开一步,不让他碰。“我……我没事。”伸手要将他拉起来。 他丝毫不见撼动,反而用腕臂圈住她的双腿后膝,不让她再逃。 他厉眸微眯,注意到染上她裙面的,果然有一丝血的痕迹。“你还敢说你没事!”一声闷雷响起。 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膝盖已经擦破皮了,倒是他在外人面前这样搂着她的举动,让她万分不自在。 她还没开口,一旁已经有人替她回答了。 “小嫂子方才大概是不小心跌倒弄伤了。不过你要算帐要发火,最好找躺在地上那个家伙去。”好心提示这搞不清楚状况的男人,关清朗三两下便把没多久前发生的惊险意外说了一遍。 看来,是有人趁乱想将洪夏衫迷昏带走,就不知道这家伙是临时起意或是有计划?又或者,他不是徐府的下人? 听完,除了路云深的面色深沉铁青,连胡同也吓了一大跳。 “徐小姐,那是您府里的下人吗?”机灵的胡同立刻转身问了这一路紧跟着主子爷的徐家孙小姐。 徐欣欣自一来,便一直将气恼的美目盯在路云深和洪夏衫两人身上。 尤其当她发现向来对女人、甚至是她都不曾有过任何温柔体贴眼神举动的路云深,不但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对这女人呵护有加,就连他脸上那抹……心疼的表情,也是她首次见到的。 她咬着牙,迁怒地瞪向胡同。“我又不是总管,府里的下人这么多,我哪儿知道!,,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只是惋惜地想,那家伙怎么没成功把这女人抓走! 竟有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意图劫走路云深的妻子!再加上事情又是发生在徐家,这下,连老太爷都震怒了! 仔细处理了肘及膝上的破皮小伤后,洪夏衫被路云深以要她好好休息为由,软硬兼施地让胡同和刘义先送她回家。至于他,当然是留下来解决这事。 一送她到家,胡同和刘义又匆匆忙忙返回徐府;而她一踏进拾楼,等她等得快睡着的翠誓马上从门边跳起来。 “夫人,您回来啦。寿宴怎么样?好不好玩?我猜您一定是宴会上最美丽、最出锋头的夫人对不对?相信爷也是这么认为的……咦!爷呢?” 一边吱吱喳喳,一边替夫人退下保暖的轻裘,直到这会儿她才忽然察觉少了主子爷的身影。.洪夏衫轻描淡写带过:“他还有点儿事要做。” 又让翠萍替她取下发上的复杂簪钗后,她把翠萍赶回去睡,剩下的她自己来。 卸下脸上的妆,换下身上华重大袖衫裙,当她低头看到自己膝上敷着药的伤时,顿了下,然后赶紧穿上舒适轻暖的睡衣。 夜深浓。 面目狰狞的人影逼近,枯骨般的两只手抓住了她,他挣扎着,试着喊叫出声,但她的脖子被紧紧掐住,她……她不能呼吸了……绝望、死亡的阴影笼罩向她,令她无处可逃。 “深……救我……小深……”终于呜鸣出一点声音,同时黑魔影子也在瞬间消失。 “……夏衫,衫……怎么了?”耳畔蓦地出现唤她的沙哑急切声音。 猛喘一口气,她倏地张开眼睛。 暗影仍残存在她的意识里末完全褪尽,但她知道她刚才是作了梦。 眨眨眼,看清了黑暗中近在她面前的刚棱脸庞,也察觉自已正从他怀抱里醒来。她的意识更清明了。 “小深……什么时候回来的?”等他等到睡着了.却完全没发现他是何时在她身边躺下的。 黑暗中,他炯锐的眼瞳宛如火炬般地紧盯着她的脸。“才回来一会儿。”嗓音低得像耳语。他原本搁在她腰际的臂膀动了一动,手指爬上她略僵硬的纤背轻轻摩挲着。“是不是作恶梦了?’’刚才她~在他怀里不安地挣动,他便醒了。 感受到他在她颈背上安抚揉捏的力量了,她先是静止了一会儿,然后才吁了口气,缓缓放松自己。“……好像是吧。”呢喃。她忘了作什么梦了。扬眸回视他关切的眼,她悠然一笑,抬手,掌心贴上他的颊。“你才回来,我却把你吵醒了……你快睡吧,明天我再问你想知道的事。”夜半了吧?才从徐府回来,可见那个想抓走她的人身份和目的不单纯。 现在想来,当时她就像经历了一场梦。在徐府没办法想太多,但一回到家、躺在床上,才惊觉自己多么幸运地刚好遇上关清朗的搭救而躲过一劫。 她应该是怀着恐惧入睡的吧? 长到这么大,她从不曾遇过如此惊险的事,没想到她才第一次顶着“路夫人”的身份公开出现便出事,虽然不大愿意往树大招风这方向想,不过看来她以后还是低调一些好。 他按抚她手指的动作还是没停下。“夏衫,对不起,连累了你。” 短短一句代表了一切。 她听懂了。 果然是和他有关系。 顿了一下,她的手心继续滑过他已经冒出刺人青渣的下巴。“那个人,不是徐老太爷家里的人?”既然他还不想睡,她就干脆问个彻底好了。 “不是。”其实他想的是,她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最好,不过他也知道不可能,否则……她刚才不会作恶梦——是发生那样的事才让她作了恶梦吧? 在她出事后的每一刻,只要他一想到她竟在他的守护下差点被迷昏抓走,他就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 当然,他更不会放过胆敢打她主意的家伙和指使他的人。 不由自主地,他的眉眼染上一抹异常阴郁骇人的血腥煞气。 连她都感觉到了。凝视着他陷入某种长考的表情与其中透露出的冷酷凶狠,她明白,不管要伤害她的是什么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想做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她还是要知道。 眨了眨眼,心思立到回到眼前。他眉目间的暴戾之气在碰上她瞅视的柔光时,迅速消褪了八分。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心不甘情不地开口:“前阵子路家商行接连被偷袭,后来我终于追查出是另一个和我竞争朝廷贡货输了的商行嫌疑最大,最近我正要找商行的老板谈判。刚才那个家伙承认,他是商行派来伺机对付我的,听说我会去参加老太爷的寿宴,所以才选定在那里下手。” 显然的,他没料到会遇上落单的夏衫,大喜之不想干脆先绑了她再来要胁他,只是没想到事迹败露,反而被关清朗抓住。 徐老太爷一到场,立刻要身边的总管认人。总管很快便确定歹徒并不是徐家的下人。一直到歹徒被水泼醒,他只用到了第三招教人吐实的手段,就把想知道的所有讯息全挖出来了。 她知道,有些真相他还是没有对她说。但她没再追问。 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安适的位置,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缓缓吐息,闭上眼睛。“我明白了……小深,你没有连累我,这只是个意外,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对了,”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蓦地又睁眸,转头对身后的他道:“我忘了谢谢关公子和阿克。”若不是他们,她现在哪能安稳睡在自己房里。因为当时的情况混乱又紧急,因此她也忘了对关清朗道谢。 “放心,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此刻他只想要让她不再作恶梦地好好睡上一觉。安抚地亲吻了她的眉角,他的拇指轻揉着她的肩。 “闭上眼睛,睡了。”催促她。 感受到他的呵护情切,一抹深深的爱怜倏地滑过她心房,她柔睇了他一眼便转回脸,听话地闭眼。 “明天,你替我送两坛酒过去给他们,当作是我答谢的心意,可好?” 这是她唯一做得到的。 “嗯。”沉应。他没反对。 第五章 路云深并没有刻意封锁昨晚洪夏衫在徐府差点出意外的事,所以不到半天时间,路家上下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 众人震惊不已。也因此,当路云深下令加强府里守备,并特别注意家中老爷、老夫人、夫人的安全时,所有人自是不敢轻忽懈怠。 时序正式进入冬季。 来自南方的洪夏衫虽然因为平日就懂得用药酒、果酒为自己健身而不致体虚畏寒,不过北方的冬天毕竟还是超出她的想像与经验之外,所以当这儿的气候忽然在一早睡醒来变得酷冷严寒,她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她当然明白自己得适应北方的冬天,因此当气温降下,她跟着头痛了两天,几乎什么事都做不成的痛苦日子也过了两天后,不愿被寒冬就这样打败的她,即使不能像当地人还穿着薄衫在外头闲晃,却还是慢慢习惯在这种时常天灰地湿又冷飕飕的情况下照做她的事。 只有在和路云深独处时,她才会把对北方冬天的抱怨迁怒到他身上。 谁教他把她拐来这儿的! 幸好他的身体像是个自动发热的暖炉,在晚土睡觉时很好用;所以她现在好像连不习惯睡时身边有人、不习惯被他抱着睡的情形也变了。 他最近的工作量减少了很多,陪她的时间自是多了些,而且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和敌手商行的连串纷扰,但已经把对手当瓮中鳖的他,此时倒比较像是在享受凌迟对手的乐趣——这些全是胡同不小心说出来的。 这一天,因为路云深有空,而路家的表四小姐罗彩依也恰巧来作客,所以晚上很难得地,所有人聚在一块儿吃饭。 老夫人早已吩咐厨房准备一桌好菜,还言明要为表四小姐补身子。因此厨子老张自是照老夫人指示,用尽心思、卯足全力张罗出满桌的丰盛佳肴。 “来来,彩依啊,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兔肉,还有老张最拿手的紫苏鱼,你可要多吃一些。”席上,老夫人疼爱外孙女之情溢于言表,不断将食物往她碗里夹,还不忘念着:“瞧你,一阵子没来找姨娘,姨娘怎么觉得你瘦了?” 坐在她身畔的俏丽少女,便是路家的表四小姐罗彩依。她撒娇地回应路老夫人的关心。“姨娘,彩依也很想您,人家就是想您想瘦的嘛。”顺势也为老夫人夹了好几块美味的白燠肉。“姨娘,您怎么光顾着替彩依夹菜,您也吃嘛。”句句甜到老人家的心坎里。当然,她也不忘为另一边的姨爹夹了几样菜,同样得到路老爷的赞赏。 “你这丫头,想姨娘就来,难道姨娘不叫你来你就不来了?”老夫人就喜欢这自小贴心的丫头。 罗彩依晶眸转了转,有意无意地在表哥脸上瞟了一眼,又看向他身边的“表嫂”之后,才将目光移回老夫人。“不是啊,姨娘,彩依只是担心常常来打扰,会被人家讨厌。” “胡说!谁敢这么想,我立刻将她撵出去。”老夫人精明地注意到彩依的视线了,意有所指地叱道。 “是啊,彩依,你多心了,姨爹家不就像是你自个儿家一样。咱路家上下哪个不是自小把你看到大,谁不是疼你的呢?”路老爷可没心思去理会这些女人之间的心机,只对她呵呵笑了。 没想到罗彩依倒噘起了小嘴,大胆道:“表哥不疼我啊。”直接将箭头指向他。“你们瞧,表哥以前就不曾替人家夹菜盛汤过,可现在他却替表嫂做这些事,表哥好偏心。” 她这样一说,所有人立刻把焦点全聚集到他们身上。 正帮夏衫盛好热汤,还低声嘱咐她小心烫的路云深,听到她的点名,才抽空抬眼朝她的方向扫去。 “偏心又怎样?”直接承认,他干脆得很。“夏衫是我妻子,我帮她夹菜盛汤本来就是应该的,你跟她争什么宠?满屋子的人疼你,不缺我一个。”说完,继续为爱妻夹菜,不过却惹来她的皱眉抿嘴。 洪夏衫瞪着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碗,心想,她哪吃得下这么多! 她不笨,当然听得出来这位表小姐隐隐向她炫耀老夫人有多疼爱她、对她有多好的用意,而老夫人自然也配合着——和云深成亲没多久,她就耳闻这位表四小姐的事迹,其间表四小姐还继续在路家走动,只是她偶尔才有机会见到表四小姐两次而已,今天算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不过云深在场倒是第一次。 翠萍她们之前就告诉过她,表四小姐虽然很得老爷老夫人的疼爱,并且原本还打算让她嫁给主子爷当媳妇儿,可是主子爷对表四小姐根本没那个意思。不像老爷老夫人,主子爷对她的态度可是半点不怜惜,以前还曾有过把她骂哭、吓到整整半年不敢再来家里的记录。 所以,表四小姐到底是喜欢路云深哪里? 老实说,她还真是对这点感到万分好奇啊。 轻吸口气,她闷不作声地动手将他夹来的菜反往他碗里放。 罗彩依瞪大眼睛看着洪夏衫的动作,就连路老爷老夫人也表情不一地注视着儿子和媳妇间的一来一往。 “表哥,她……”没想到洪夏衫竟对他的心意如此不知感激,罗彩依冲动地开口。 “我说媳妇儿啊,你这补品还是多吃一点儿,替自己好好补补身子,说不定可以让咱们两老早点抱孙哪。”怕彩依这孩子口不择言说了伤和气的话,路老爷不疾不徐地对洪夏衫和悦道。 洪夏衫稍愣了愣,但立刻抬眸对公公回以微笑颔首。“是,谢谢爹,夏衫知道了。” 罗彩依闷着一口气地盯着她笑得一脸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嘟嘴不依地朝姨娘瞄去。 老夫人当然收到了外孙女委屈可怜的表情了。她清了清喉咙,看向依然瞧不顺眼不顺心的媳妇儿。“是啊,算一算你和云深成亲都快四个月了,你这肚子却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再没多久就要进入五个月了,你说再没孩子的话,这可教我们怎么办才好?”暗示她和她订下的三个月期限。.洪夏衫自是一听就懂。没错,她和老夫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一半了。‘“夏衫迟早会有孩子的,你们急什么?”路云深低沉有力地回应,睨了他们一眼。“饭菜都快凉了,还不吃?” 虽然和夏衫成亲以来,他私心就一直盼望让她快点有孩子,因为唯有两人有了孩子,他的心才能更踏实,但他却不愿让她有非替他路家尽快生下子嗣的压力,那不是他当初娶她的目的。 “可是我们……”老夫人就怕万一她到时候真的生不出来,他却还是光护着她,不为他们路家的血脉后代着想,所以她实在忍不住想说。 “娘,您是不是想说,若夏衫果真身子有问题生不出孩子,您要我直接休了她,或纳偏房?”锐利的黑眸直直注视着自己母亲,路云深平稳的语调里却含着风雨欲来的危险。 几乎所有人都被他话里的一针见血骇得倒抽一口气,尤其是老夫人,她的脸色立刻变白了。 “云深,我是为了你好。”咬着牙,她承认了她的打算。既然他都说自了,那大家干脆就把话摊开来说吧!即使她知道这孩子自小便霸道任性,什么事都自有主见,但她还是非提不可。“咱们家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路家的希望在你身上,难不成你真要路家绝了后——” “路家就算没有我,也不会绝后。”截口,他平视了自己的爹一眼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岩石般的酷脸被暴风雨笼罩,他扶着夏衫的肘臂一起站起身。“我只说这一次,这辈子我的妻子只有洪夏衫一个,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宣誓似地撂下这些话,留下呆若木鸡的三人,他带着洪夏衫,饭也不吃地走了。 洪夏衫被他的誓言震得耳膜跟心头同样轰隆作响。 毫不抗拒地被他拉出了饭厅,直到一踏上夜晚的回廊,迎上刺骨寒风,她猛地一醒,并且——“……哈……哈瞅。”打了一个喷嚏,下一瞬,她就被围进一堵温热的躯体里,他懊恼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夏衫,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外衣还在里面。”跨步要转回去。 洪夏衫立刻扯住了他。“没关系。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她可不想让尚未冷静下来的双方再轰炸一次。她主动将手环在他腰际,靠着他取暖,也是催促着他前行。 脸色仍凌厉冷峻,不过他眼底的怒火至少己因她柔软身躯的偎近而被浇熄了六、七分。 臂膀圈拢着她的细肩,尽量减少她身子暴露在夜寒空气里,他配合着她的步伐走,不过沿途有提着灯的下人经过,他取了一盏来,让它的火光可以温暖她一些。 “还冷吗?”最怕她又说出要丢下他回南方过冬的气话,他小心呵护道。 有他的体温,再加上又走了一会儿路,她其实已不特别感到冷了。 摇摇头,她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开口“小深,你不是当真的吧?”脑际仍回荡着他刚才对着他爹娘说的那番话,她的心揪紧着,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感动。 为了她,他不惜和他爹娘撕破脸,是……她的错吧? 她不但是个不尽职的妻子,同时也是个不及格的媳妇。 路云深揽住她肩头的臂力略紧了一紧,半眯着森眸垂睇向她。 “不准怀疑我的决心,不准以为我只是把你当作生孩子的工具。” “我没这么想。”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察觉到他盯向她的视线,但她没看他。她望着前方在朦胧月色之下显得神秘又别具一番风情的园子。 “只是……小深,你娘说得并没有错,她全是为了你着想……”站在老夫人的立场思考,她就一点也不怪老夫人不喜欢她这个媳妇,因为她好像把他带坏了。 “所以,你要我听我娘的话休了你再娶?”身边男人的口气凶恶了起来。 知道他要生气了,她偷偷叹气,好想从他后脑勺一拳捶下去。 “你敢?”她哼。要她成亲不到半年就被夫家休弃?她还要面子好吗! 她这恼怒的一嗔,反而让路云深以为她不在乎的满身痛楚、气丧,奇异消褪,他停住了脚步,脸上忽然咧开了一抹傻傻的笑。 被他拖住跟着顿足,微怔,她朝他仰起下巴,却随即被他雨点般落下的吻封住了唇。“晤……小……”余下的话语尽数被吞没。 根本不在意会不会有旁人经过,路云深把她拉到胸前,给了她一个几乎令她断气的猛烈深吻后,才终于放开她。 “夏衫……你不要我看别的女人一眼,我就不看;你不要我娶别的女人,我绝不娶。夏衫……这辈子我只要你当我的妻子,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你在意我的,是不是?夏衫,是不是?”因为浓烈的激情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仍未完全平复,他急着要她的答案。 而洪夏衫好不容易被他放开了,这会儿几乎摊软在他怀臂里不断喘息的她,脑子根本还没完全恢复运转。 “你……你你……”无力地瞪了一眼这只会偷袭她的家伙。是是是!这的确是让她体温急遽上升、大概躺在雪地里也不会冻死的方法,但他就不能稍挑个地点吗——可恶!她眼角又瞄到两个掩嘴偷笑、绕道走过的丫头了。 深呼吸两口,总算平缓下气息心跳,力气也回来了后,她立刻站直身子,接着二话不说推开他,大步朝拾楼的方向走。 冷不防被她推开,怀里马上像少了重要东西般地空虚冰冷了下来,路云深愣了愣,马上一个跨步便追上她。“夏衫,等等……”伸手,捞住了她的纤腰。“难道我说错了?”他粗哑着声音。 即使又被他抓住,她的脚步还是没缓下。“……不,你没说错。” 承认自己对他的在意。 笨蛋!他是她的夫君,她怎么可能会不在意他!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再娶另一个女人进门,而她是笑着祝福的!她对他的在意,可远比他想到还要的深啊!就连她自己也是直到刚刚才明白,她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过他要的。 .她的回答,立刻使路云深绷紧的表情和心放松下来,他脸上咧出张扬得意的笑。 “夏衫,我发誓,这辈子我要是辜负你,我会不得好死。”嘴上对她说的,却是慎重的誓言。 等她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抬手要捂住他的口已来不及。于是,她只好瞪着他笑得可恶又狡猾的脸。 “笨蛋!谁要你发这种誓的!”听他咒自己死,她哪儿还感动得起来! 没错过机会地在她手心啄吻了下,在她颤颤地缩回手前,他抓住它,用自己的大掌坚定地包裹住。 “因为你比我的生命还重要。”他的回应,却是这句毫不矫饰的直言。屏住呼吸,再慢慢吐气,她沉默地继续走着,什么都没说。 从那晚在席间的不欢而散之后,路家老夫人显然决定将所有帐全算到媳妇头上,而且仗着自己再怎么样也是她的婆婆,谅她不敢怎么样,所以隔两天,便开始有了动作——只要儿子不在家,她想到就把媳妇召来,要她煮茶、奉茶,替她这婆婆缝衣补鞋是小事,有时明明没事,她和彩依在聊天说笑,她就令她捶背捏脚,要不就在一旁站着;听说媳妇曾下厨煮东西给儿子吃过,有一次便特意说要吃媳妇做的午膳,等到媳妇真的弄出一桌香喷喷的料理,她又临时称头痛没胃口,当场要她把满桌饭菜撤下去喂狗。 总而言之,摆明着就是要让媳妇难堪、不好过。不过,她原以为媳妇会马上去向儿子告状,所以一开始她并没有做得太明显,没想到儿子却一直没吭声,这表示媳妇什么都没说,因此她愈来愈不掩饰当面对媳妇百般挑剔的态度。 洪夏衫可以不说什么,可以不在意老夫人的故意指使和言语上的冷嘲热讽,不过贵花婶和翠萍她们可是替她抱不平,简直快看不下去了。要不是老夫人下令,要是谁敢在主子爷面前嚼舌根多嘴就要赶出府,恐怕早就有人去跟主子爷告状了。 本来老夫人就不好相处,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再加上那位表四小姐在旁煽风点火,所以她们也只能摇头了。 相对于身边其他人的义愤填膺:洪夏衫自己倒是抱持着“反正她做的就是一般人家媳妇该做的份内事”的心态,便不感到最近老夫人将她使来唤去有什么难受的。当然,她也不是不会感到心里不舒坦、差点要把手上的东西丢到老夫人头上的恶劣情绪,但最后她还是忍了下来。 只不过这阵子为了应付老夫人,有时候她都得将手边正处理到重要阶段的酿酒工作停下来,所以最近她把酒做坏、白白浪费了材料的机会特别多。 就像现在,原本她要做烧酒的糯米需要先蒸熟,再和麴酿瓮中数日,但稍早前她正看顾着这糯米即将蒸熟的阶段,老夫人又派了人来将她找去,等到她去伺候要和罗彩依出门去庙里上香的老夫人回来,替她看火的翠萍和小红因为将火烧过头,她要的糯米就不能用了。 这会儿,她一边得安慰咱责难过的翠萍和小红,一边还要整理自己突如其来的倦怠感。让两人帮她把做坏的东西全部收拾好,再找借口要她们替她将午饭送到小厅里,她才下去藏酒窖。 站在放着大大小小陶瓮陶缸的整列架子前,置身在弥漫各种迷人酒香的酒窖中,她原本低落的心情总算好些了。 在酒窖里又待了一阵子,最后滤了一壶松子酒带上去。 吃了些饭菜,又隔了一会儿后,她开始一边轻啜慢饮着从酒窖带上来的酒,一边在册子上记下这酒的色香味变化,以做为下次再酿松子酒的参考。 直到现在,她才慢慢摸索出在北方水质气候各方面不同于南方、她酿酒的火候、时间都得调整到什么程度的等等改变……老实说,虽然做失败的机率很高,但难得一见的佳酿,反而令她雀跃不已。就如她此刻手上这酒,经过她前两次错误再修正的方法后,这第三坛的酒,总箅色泽、香气和酒度都对了七分。 午后,一抹高大的身影回到房里。 在门外就将胡同遣去做自己的事,路云深一进房,第一眼便发现卧睡在窗棂边椅榻上的妻子。 毫不迟疑地阔步移到榻前,他的两道浓眉立刻打结。想也不想,他弯身、采臂,把睡得蜷缩、微微发抖的妻子从榻上轻易捞抱了起来,接着直接将她安置回温暖舒适的床上,并在她身上密密拢上被。 不知是累了或是酒作祟,洪夏衫被他这样移动着,竟一直没张开眼睛醒来。 路云深自然也察觉到她身上和呼息间稍浓的酒气,虎目在房里迅速搜寻过一遍,果然找到小几上三亚酒和一本摊开的册子。 他知道她又在做什么了。 眼光转回她逐渐现出舒缓神情的睡颜上,他的心情也不禁跟着放松下来,嘴角不由得勾起满足宠溺的笑痕,俯首——不过在他的唇印上她的之前,她洁白左额角上一道浅细的微红印迹,却猛地让他的目光钉了住。 这是什么? 目光停在她脸蛋上方,他略眯起精眸,这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这一道多出来的浅痕……很像是被某种锐器划过的痕迹。 手指几不触着她肌肤地在这约有他小指长的浅痕上抚滑过,他抿紧唇,无奈地猜测她又是在哪里弄伤了自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酿酒不是件轻松的工作,但偏偏她乐在其中: 而且直到现在,即使他派了下人和丫头替她接手酿酒过程中较粗重的工作,她却宁愿除非必要,很少假手他人。他唠叨她,心疼她,她答应了,他一不在,她还不是照自己意思来?到最后,他只好妥协。不过睁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是,偶尔得见到她手上、身上有不小心在准备酿酒时弄到的扭伤、划伤、烫伤……是小伤,也真的很久才见到她粗心到让自己伤到一次,只是她还是有办法令他跟着痛。 这时,房门突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了开——依夫人叮嘱半个时辰后再进来叫醒她的翠萍,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主子爷出现在房里,她吓了一大跳。 “啊……爷……小婢不知道您回来了。”回过神,她赶紧朝坐在床沿的主子爷福身请安。 路云深只略颔首。 翠萍赶紧把手上的茶放到桌上,然后再轻声退出房。不过就在她只差一步就要跨出门之前,她迟疑了一下。 要不要趁机跟爷说老夫人、表四小姐的事? 很喜欢自己女主人的翠萍,想起了老夫人的刁难,也想着夫人的叮咛,她在心里挣扎了又挣扎。可猛然间,当她意识到主子爷已经起疑地将视线向她投射过来时,她的心一凛,牙一咬——“爷……小婢有话想对您说,请您出来一下好吗?”她豁出去了。 趁夫人还没醒,主子爷也正好在,她要是再憋下去,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夫人了。 洪夏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只知道自己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才察觉窗外的阳光稍弱,而她的脑子仍微醺着,忍不住抬指捏了捏眉际,正当她要掀被下床之时,这才蓦地记起一件事——咦!她不是躺在窗下的椅榻上吗?什么时候她自己跑回床上睡了? 难道她真的醉迷糊啦? 算了,不想。 踏下床,她到桌前倒了杯茶喝。瞄到她原本放在小几上的空酒壶已经不见,而她的随身册子则端整放在原位,自然想到是翠萍进来收拾的。但……她怎么没叫醒她? 她不只睡了半个时辰而已吧? 看来她的动作得快一点,要不,可会赶不及让云深吃晚饭。 因为他说今天会回来和她一起吃饭,所以她才决定到厨房烧两样他爱吃的莱——穿上轻暖的外衣,她立刻赶往厨房。 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的洪夏衫,忽然被气喘吁吁跑进来、并且直冲着她大叫一声的阿才吓了一跳。 “啊!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满头大汗、简直快软跪在地上的阿才差点要哭出来了。“夫人,主子爷……主子爷急着找您……快……您快随小的走吧!”经过东问西跑,总算让他在厨房里找到人。 不仅洪夏衫,在厨房里忙着的其他人也全讶异地看着非急着将她带去主子爷面前的阿才。 而她倒是意外云深已经回来了。但……他为何急着找她? 她沾满粉团的双手只停下一下,接着再继续在豆腐皮上裹上面粉。“我这道菜等会儿就可以做好了,你回去请爷再等我一下……他有没有说什么事?”还是忍不住问。 阿才猛摇头。“爷没说,可是……可是爷因为没见到您很生气……总之,请夫人还是别管这事了,快去见爷吧。” 没人承受得起爷的暴烈怒火,现在也只有夫人可以灭火了。 拗不过阿才的哀求,洪夏衫最后还是将剩下的烹调工作交给厨房其他人,跟着他回去。 回到拾楼,她在门外就看见立在窗后动也不动的路云深。 她一接近房门口,他便察觉了。回过头,他面色寻常地对还站在外面的她道:“进来。” 咦!他哪里有暴跳如雷?哪里有血花四溅的迹象?一路上阿才说得结结巴巴,还一副简直要抱头鼠窜的模样,让她也不禁随之紧张起来,并且猜想究竟是什么事惹火了他,可现在——他看起来根本没事2阿。 莫名忐忑的心田因看到他平静的表情而放松,不过当她一踏进房,愈走近他,就愈敏感地感受到源自他身上一股被极力压抑,却隐隐可见的深层怒意。 其实他眼底也是。 在他身前站定,仰首迎视他灿光火亮的眼,她清楚看到那层怒意了。 而且……是针对她。 “我去厨房准备你爱吃的菜,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只是因为回来看不到她在生气吗?应该不是。他又不是急着找娘的小孩。 默然攫住她的视线,然后他伸出手,大拇指轻轻抹掉不小心沾在她下巴的一小块面粉。 “……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指节仿佛留恋指下柔嫩触感地继续停留在她的肌肤上,但他的眉眼神色仍没有一丝笑意。 洪夏衫怔了怔。原来他已经回来一阵子了。 立即联想到那件事,她恍然大悟。“是你把我抱回床上睡的?”原来不是她醉迷糊了。 他点头,手指慢慢滑到她额际上去,眸底开始火花四射。“你这里,怎么会有伤的?” “伤?”她微愣,下意识伸手去摸。 他脸上的恼意逐渐凝聚。“你竟没发现自己受伤了?我问你,这是你自己弄伤的,还是别人蓄意伤了你的?”拉下她迟疑摸索的手,他愈说愈恶狠的口气透露着不祥。 “你在说什么?谁会蓄意……”直觉回应,但她猛地住口。呃……她额上这该不会是……早上她去伺候老夫人准备出门的行头时,中间是被表小姐抢快要帮老夫人拿出的发钗子不小心划过了一下,当时她微惊,可完全没感到疼或怎样,再加上她看得出来表四小姐虽然讨厌她,可也不至于讨厌到要故意用钗子伤她,所以她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直到现在他提起……可她忽然起疑了。他怎会突地怀疑有人要故意伤她?莫非他以为上回在徐府筵上要绑走她的歹徒出现在现在戒备森严的家里?还是“告诉我,是我娘,或是彩依?”她的思虑才动到那里去,路云深这一开口,立刻证实了她的揣测。 她的胸口一窒。看着他一脸了然并且煞气腾腾的表情,她大概就明白了——两只巨掌扣着她纤细的双肩,他的下颚因为紧绷而微微抽动。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将她拥进怀疼怜一番,抑或为她的刻意隐瞒捏死她。 “娘找你麻烦的事,为牡么不说?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你打算一直让她们把你当下人使唤是不是?”口气凶恶狠悍。“你是我的妻子!” “她是你的娘。”好吧,他知道了。没被他的怒火吓到,这时她反而心平气和。冷静凝看着他为她大动肝火的神色。“小深,她是你的娘,也是我的。她既没有打我、虐待我,也没有要我做超出媳妇该做的事。如果我过得不好,难道你会看不出来吗?”朱唇漾出一抹微笑。 “我知道娘对我不满、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我做再多事都是多余的,但我却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她的如花浅笑,他瞧得痴,却仍灭不了他满腹的火。他不自觉拢紧他的指掌。“笨蛋!你做的全是下人会做的事,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劈头就轰。在这世上,能让他娘看得顺眼、满意的人不多,就算是他,也只因为是她的儿子才勉强没在他面前抱怨,更何况是夏衫,“我娘的事让我来处理,以后你别再傻傻地被牵着鼻子走,听到没有?”要她答应。 就因为明白他若知道了这些事,肯定会有这种反应,所以她才不说,没想到还是有人多嘴了。 “你要怎么处理?”清楚他呵护不舍的心情,她的心泛过一股暖流,可她又怕他乱来。 路云深铁青的脸色慢慢转为犀锐,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力道,他倏地放松抓紧她肩头的手。 “把彩依那臭丫头轰出去,永远不准她再踏进路家一步。”强悍果断。 他望进她惊讶的眸心,继续说:“至于我娘,我会多派两个丫头供她差遣,若我发现她再把你找去胡乱指使,我就告诉她,既然她讨厌孙子的娘,这辈子她也别想抱到孙子。” 这是明显的威胁吧?不过他这威胁……忽地不知该气该笑,洪夏衫摇摇头。“你不能这么做。” 眉一挑,没想到他也干脆。“好,那你要我怎么做,你说。” 咦! 稍怔了怔,可她立即回过神,晶灵水盈的美眸一转,浅笑觑着他。 “你真听我的?” 被她的巧笑倩兮勾得心荡神驰,堂堂大男人脸上的刚硬线条马上软化好几分,不过他的理智可没被淹没。“有道理的我就听。”手指已经悄悄滑上她的粉颊。 笑颜一敛,轻哼,她拍掉他的手,纤纤五指戳上他的胸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说的话都是没道理的? ”故意刁他一下。 路云深反应很快,立刻对爱妻涎着笑脸投降。“没、没,我的亲亲娘子说的当然都是道理、说什么都对,我听你的、全听你的。你说吧,我一定照办。”不忍她的手指堵上他这身粗皮硬肉弄了伤,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再安置在心口上。 被他的呵惜举动搅翻了情思,她先是心头揪拧了一下,接着她让自己全然放松,再上前,主动偎进他宽阔温暖的怀里。 “算了,反正我也当不成什么好媳妇……”叹息声自他胸前逸出她放弃扮演缓冲角色的念头了。“虽然知道这样当人家的媳妇不应该,但其实我也有一点儿累了……小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在路云深的冷面铁腕下,不断哭闹、大吵求情的罗彩依,即使被老夫人拼死拼活地护着,最后还是改变不了被强押上轿送回去的命运。 至于老夫人,则被路云深的无情强硬态度,和他完全不顾她面子的作为弄得既难堪又愤怨。接下来有好几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门。 路家,算是暂时恢复了平静。 当然,不意外的是,因为洪夏衫的不愿再委曲求全,她和老夫人之间的心结也自此结得更深了。 第六章 “听说你和你家老夫人闹翻了?”俊美翩翩男子劈头就来这么一句。 视线随着小轩外那抹漫游园子曲桥间、傲梅松竹下的雪白倩影,在他对座的魁伟男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嗯……”转着指间的空酒杯,他漫应。 俊美男子唇角噙笑,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跟着好友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再转回来,他悠悠哉哉地替自己倒了杯好酒——嗯,小嫂子酿的酒果然是人间少有的极品,难怪这家伙舍不得分给别人享用。 “为了小嫂子,你一点情面都不留地连小表妹都赶走,我看她一定更怨你和小嫂子了。”他家老夫人的性情,他可也一清二楚。这世上能取悦得了她的人根本少之又少,更何况她对自己儿子非得到不可的女人早有先入为主的坏印象,所以把这对婆媳摆在同一屋檐下,会出问题本来就是迟早的事。 路云深稍稍转回注意力。他的浓眉纠结,记起的是另一件事。 “最近景园那边不安分得很,前阵子他和他娘还差点闹到家里去,我相信我娘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 他爹十八、九年前就在外面金屋藏娇,有个二姨太:这在路家,甚至京城,本来就不是个秘密,只是因为他娘强势又以死相逼,绝不容许二姨太踏进路家一步,所以在家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二姨太的事。 而他自小就知道有这个二姨太存在,还知道自己有个小他三岁、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爹很喜欢二姨太,很宠那个弟弟,就算他娘曾多次恨得要将他们母子赶出京城,不过都因为他爹的袒护而失败。至于他,一开始从旁人口中知道他们母子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到后来则根本不把他们的事放在眼里,一直到这几年他在调查某件事,才注意起他们。 关清朗淡笑。为了掌握心爱女人的行踪,他手下的密探很多,所以与路家有关连的事,他也就“顺便”知道了很多。轻轻啜饮了一口好酒,他慢条斯理道:“路老爷这些年在他们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该给的、能给的也给了不少吧?不过我想路老爷定然会遗憾,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不但不成材,还长愈大、惹事的本领就愈大。”虽然没明目张胆打着路家二少爷的名号,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家伙就是路老爷的庶出之子,所以理所当然地,那家伙所到之处吃的、喝的、用的,赊下的帐不都往路家报?老夫人看在眼里,可不是更生气了吗? 路云深一哼。“不幸的是,我爹还没看清他不成材这一点,竟然打算要那蠢才进商行做事。” “结果被你回绝了?”猜想得到他不会允许手底下有废物。 “我若是像我爹那样心存妇人之仁,路家商行早就不知道垮过几百遍了。”这就是那对母子寻死寻活要闹上家里的原因。“他们的胆子可是愈来愈大,当我死了是不是?”硬石股的脸庞染上凶戾之气。没把他这当家主子看在眼里,以为状告到老爷那里去就有用? “只可惜你十年前没死成,否则如今的路家说不定早已易主了。” 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关清朗的表情却有着一抹深意。 眸子爆出精光厉芒,路云深的脸色愈加森寒煞气。“没错!很可惜我不但十年前没死成,到现在我也活得好好的。我想。最不甘心的应该是她……”六年前他平安无事地重回路家,恐怕让寄望儿子可以认祖归宗踏进路家门的二姨太赵锦娘大大震惊又失望了。 十年前他会和夏衫相遇,就是因为这段意外——十年前,他被下人带出门玩,却遭两名歹徒捉走,并且被丢到河里。幸好大难不死的他被夏衫和夏衫的爹救上岸,虽然因此失忆了一年才记起回家的路,但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两个歹徒的模样。这也就是他多年后凭着记忆找人画出歹徒的样子,并且明查暗访了许久,才总算找到那两个人。 只不过当他找到人时,其中一个已经因打猎意外死了好多年,剩下的那一个也成了又瞎又瘸的乞丐。 但他还是认得出来,那乞丐就是当年绑走他的其中~人。从他口中,他挖掘到十年前他们被收买去绑走他的秘密,即使乞丐说的拿钱给他们的女人没透露名字身份,可他描述那女人的模样,分明就是赵锦娘。 这终于证明了他一直以来的怀疑。 但除了关清朗,他甚至连他爹都没提到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爹不会相信、赵锦娘会否认,而且事隔多年,有谁会相信一个又瞎又瘸的乞丐说的话? 事实上,他也不必要让赵锦娘知道他已经查出那秘密,就让她自以为瞒天过海、万无一失吧。不过没想到那女人并没有从那次事件中得到教训,或者良心不安,倒是贪婪之心愈来愈旺盛了。 她根本从未打消让自己儿子路霄重当上路家主子爷的念头。 “男人啦,就耳根子最软了,尤其枕边人说两句话比其他人在旁边说一百句还有用。”关清朗自己的体认可不就是最深的?他的俊眸因忆起某个甜蜜又无奈的片段而染上光采,但他的思路语气仍是条理分明。“虽然在实际上你已经是商行的主子,不过名义上,路家商行是你从路老爷手中继承来的,所以那女人要是干脆要求路老爷把商行的一半财产、掌控权分给她儿子,说不定路老爷当真会脑袋不清地点头,这不就换你头大了?” 依那女人的柔媚手腕和为了替儿子争取到最大好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程度,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路云深的嘴角反而勾出了恶劣至极的笑。“如果那女人胆敢要,我倒是可以整个送给她享用。你不知道,其实我还满想看看当我爹瞧见那蠢才能用多快速度,将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路家商行搞垮时的表情,那肯定相当精采。” 关清朗挑眉、叹气。“我以为我平日的手段已经够高了,没想到你的报复手段比我还杀人不见血。”就算没有路家商行,凭路云深的脑袋和手腕,还怕打造不出另一个路家商行? 这浑小子就是有这种条件,难怪他敢说这种话。 让那对母子到最后一无所有,甚至连个依靠都没有,这不是报复是什么?看来那对母子完全没搞清楚惹上这头猛虎的后果。简直是自找死路! 就在这时,那抹原本在树影间忽隐忽现的雪白人影缓步朝小榭这里移来。 路云深坏笑的神情一转为开怀,起身迎向她。 “你们在聊什么?”步上阶梯的洪夏衫被路云深揽住腰,带到备有暖炉的小榭坐下。她随口笑问着这两个似乎聊得颇愉快的男人。 而随侍兼保护她在这京城有名的名园“秋枫园”散步赏景的胡同和翠萍,也跟在她身后进来,赶紧动手倒了热茶喝以怯寒。 路云深为她斟了杯温好的绍兴红枣酒。“冷吗?先喝两口暖暖胃。” 边将杯凑到她唇边边说。注意到她双颊因天寒干燥而浮起的红晕,他拧眉,想也不想,~只大掌便朝她脸颊贴触上去。果然是冷的。 “没聊什么。小嫂子,你会不会觉得你的相公有时候真像个老妈子?” 瞥见那家伙一副简直要把自己女人藏进身体里才安心的模样,关清朗轻嘲。 没拒绝地喝了点酒,洪夏衫抬眸觑向身边的大男人,忍住笑。 “嗯。” 抓下他还贴着她脸的暖热巨掌。她走了这一会儿,身子早就暖呼呼了,他却还是担心她被这寒天冻着。“我习惯了。还好这儿没外人在。”要不,让人瞧见他这个在京城呼风唤雨的京城之虎对着自己妻子又是喂酒又是取暖,会坏了形象的。 关清朗立刻听懂了。他大笑。“小嫂子,路家主子爷爱妻如命在京城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根本不用顾虑他会被取笑。”何况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露出牙齿吧?除了他。 他立刻被白了一眼。“妈的!我就是个老妈子又怎样?哼,总比有人想当老妈子还被推得远远的强。”狠狠回将他一军。 关清朗“咳”一声,差点被自己的笑声呛到。 洪夏衫敏感地看着向来冷静平和的关清朗,此刻笑里略显一丝无奈的神情。 他也发现她投过来的眼光了——敛回笑声,俊颜在一瞬间恢复寻常的从容自若。 “是是是,有妻万事足,你这世上最幸运幸福的家伙,看我今天不把你灌醉,我就不姓关。”笑着对他下战帖。 关清朗是说真的。 而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为了面子里子拼酒不服输的男人,分别被人架扶着回家。 ***路云深是真醉了。 几乎一路醉回家的他,在胡同和其他下人的搀扶下回到房间。洪夏衫甚至要在其他人的帮忙下才能替他擦好手脚、换上舒适的睡袍。 好不容易将他打理好安置在床上,她自己也累坏了。 等她可以躺上床合眼休息,时间也已是深夜了。 滑进被窝、偎着他热呼呼的胸怀,她轻舒一口气。 “是我的……夏衫……永远不会离开……衫……”即便是醉了,但路云深仍像是感应到怀里熟悉的娇躯与气息,双臂自有意识地将她筘紧,脸庞埋进她的颈窝,闭着眼睛呢喃。 心口紧绷着。她知道他是在说醉话。低眸凝视着黑暗中他的头颅,鼻问吸着混合酒味与他体息的独特气味,唇角一扬,她的心跟着放松了。 以前在她家,常被她抓来试喝新酿酒的他,一开始不时被未明的酒劲力道弄醉,而只要醉了,他这人不吵不闹不发酒疯,总是倒头呼‘呼大睡:而她想捉弄他,也总趁那个时候。不过后来,他喝酒的功力被她训练得愈来愈强,除非给他喝的是劲道很够的酒,否则他很少再醉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喝醉酒的他了。 没想到现在啊,她是他的妻,还能抱着他、听他醉酒说醉话呢。 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拨开落在他眼前的一小缕发丝,可蓦然间,他仰起脸,原本紧闭的眼睁开、盯着她,而猝不及防的她,心脏大大一跳,怔住。 “小深……你……你醒了?”手也僵住,跟着小结巴。他也太吓人了吧? 黑夜中,眼眸依然炯亮若寒星的他,仿佛非常清醒地紧紧凝探进她的眼心深处。她不禁顿住呼吸,眨也不敢眨眼。“小深……”迟疑地唤他。像是启动了某样装置,他叹了口气,然后如同刚才一样毫无预兆地又闭上眼睛。 “我很爱你……很爱……夏衫……你是我的……你的人是我的,可是你的心……你的心……”呓语声在她耳畔逐渐淡去,可她听得一清二楚,听得……心好酸疼。 咬着下唇,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进她眼眶。 这个……笨蛋!原来她一直让他这么没有安全感吗?原来他还是以为,只有他是爱她的,而她没有吗? “笨蛋……傻蛋……浑蛋……坏蛋……”不舍地伸手回抱住醉得不省人事、也醉出真心话的他,她碎碎念他,每念一次,就在他唇上啄一下。“我没说,以为你都懂,原来……你是个笨蛋……我早该知道你是个笨蛋……所以看不出来我的心已经是你的……哼,好吧,你就继续当笨蛋,我不会告诉你。” 她不像他这么厚瞪皮,动不动就把爱她的字眼挂在嘴上,可她的行动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记得他很久以前好像曾问过她,但后来却不再问,难道他以为除了他,她的心还容得卞别的男人? “我现在就说一次,你没听到是活该。”脸皮很薄的她,决定趁他醉的时候“光明正大”说给他听。“小深,我……也爱你。我的人、我的心全是你的。我爱你……我爱你……爱你。”说上了瘾,在他耳畔,她不停地说。 我爱你。 小深,我爱你。 ***“夏衫,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有跟我说什么?”醉睡了一晚,隔日一早便恢复生龙活虎、精神奕奕的路云深,在和洪夏衫一起用完早饭、就要出门工作前略迟疑了下,但还是开口问。 昨晚虽然醉了,不过他依稀仿佛意识到夏衫在他耳边说话……是他醉得太沉,还是他太想听到,他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很重要的。 正为他细心拢好袄袍的洪夏衫闻言,手指连顿也没顿一下。弄好了,她放下手,后退一步。 “我忘了。”对他佣懒一笑,她以为他什么都没发现呢。“好像有,可能我在对你说梦话吧。”一语带过,接着赶紧将他推出门。“好了,快走吧,胡同已经等你很久了。” 心底的疑惑残存,不过他很快便抛开,但对她对即将出门的他没有一点依依不舍,他浓眉一纠,猛地反手把她捞进怀,毫不在意胡同和其他下人的瞠目结舌、脸红耳赤,他缠着她的唇,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吮吻,这才肯放开她。 “中午等我回家吃饭。”留下叮嘱,他终于大步离开。 洪夏衫则是站在大门外,直望着马车在远远另一端消失了,这才收回痴然的目光,转身往屋里走。 “……夫人,爷真的对您好痴情呢,小婢可没见过爷曾对其他姑娘和颜悦色过。”跟在女主人身后,翠萍忍不住羡慕道。因为娶进了夫人,她才知道,原来主子爷也有温柔的一面,当然只有对夫人啦!而且一知道夫人受了委屈,便毫不犹豫的将表四小姐轰出府,连老夫人也护不住,简直让她崇拜到五体投地了。 听到翠萍的话,洪夏衫想到他刚才的大胆举动,不由得耳根子更热了。 他是故意的。 “翠萍,等会儿你去请厨子准备爷爱吃的菜,我去酒窖,爷回来了你再叫我。”不让人瞧见她仍红着的脸和微肿的唇,她直接往自己住的园子走。 不过,这一天,她并没有等到路云深回来用午餐,因为出事了……***近晌午前的“悦来酒楼”突然起了一阵大骚动。 就在二楼雅座内,一位女客在喝下两口酒后,竟猛地面色发黑。 同桌的人虽然立即警觉、拍掉她手中的酒,仍无法及时阻止她将毒酒吞下肚。 即使有人马上为她催吐,没多久,她还是陷入了昏迷。 现场一片混乱。警觉出事的掌柜火速差人去将附近的大夫找来,同桌的男客则一边脸色铁青地注意中毒昏迷的少女状况,一边指挥下人把有问题的酒仔细保存起来。很快地,所有经手过这毒酒的人都被叫来问话盘查。 而由于这桌客人的身份非寻常人,因此官府马上便派人来调查了。 大夫迅速赶到,替少女做了连串急救诊治,不过只能暂时不让她内情况恶化而己,大夫根本没把握解去己经蔓延至她全身的剧毒。因为少女的家就在数条街外,男人当机立断用马车将她送回家。 在少女家,看见她几乎没呼息地被送回,整座大宅上不自然又是番震骇和连串折腾。 过了乍后,消息传回了路家。 洪夏衫是在翠萍急匆匆跑进酒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着刚听到的消息,才知道出事了。 既震惊又不安的她,背脊上立即透着一阵寒意。虽然中毒陷入生死关头的不是他,但当时他也有机会喝下那毒酒的,所以有可能下毒者的目标是他。 回府来的刘禄说,原本爷和人约在酒楼谈事情,但那人还没来,却是徐府老太爷家的孙小姐徐欣欣来了。接着没多久,徐小姐便因为喝了店小前送上来的酒而中毒……一直到现在,徐小姐仍未清醒过来,但主子爷已经火速去把正巧回京城的_位神医请过府,推测她或许可以尽快脱离险境。 路云深跟着昏迷的徐欣欣回徐府,因为她有可能是受他连累才出事,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关心她的状况安危。 洪夏衫虽然一听到消息后,便心焦地想直接奔到路云深身边,不过最后他还是勉强按捺下冲动。因为时机不宜—二一此刻徐家人的心情肯定焦急如焚,她去了只会干扰人家。更何况他在那里,也有该查该做的事……只有这么想,她忐忑的心绪才能多少稳定一些。 而且不仅是她,路家上下几乎所有知道这事的人,也全在等待徐家那边进一步的讯息传来。没有人愿意见到憾事发生,即使此刻还不清楚徐家孙小姐为何会莫名其妙去路云深与人约定的地方、且喝下毒酒,但毕竟她现在正处在生死关头是事实。 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中,尤其是洪夏衫。幸好跟着主子爷留在徐府的胡同知道她和其他人在担心,所以机灵地派人陆陆续续将事情进展带回路家。不过也是直到隔日傍晚,徐欣欣才总算被神医确定抢救回一命,至于她能清醒的时间,据说还必须再观察。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她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路云深直到第三日天快亮,才满身疲惫地回到家。 在门外将跟着他跑上跑下忙了两天两夜的胡同这去休息,他一踏进房,却看到趴睡在桌上的妻子。 下颚在瞬间绷紧,接着他凶着脸却又无奈地快步至她身旁,弯身探臂,轻易便将她从椅子上整个抱起来。 只是他才一动她,她立刻就醒了。 张开眼睛,洪夏衫初时娇颜表情仍笼着迷糊睡意,可等她发现自己是被路云深抱着,她的脑子随即醒彻过来。“啊,小深。”逸出轻呼。 路云深几个大步便移到他们的床榻前。坐下,暂时将她安放在他的腿上。 “你又等了我一夜?”昨天胡同便将她昨夜没睡等他的事报告给他,所以此刻回来竟见到这情景,他觑着她,脸色有些难看。“我不是要人回来告诉你,我会很晚回家,要你早点儿睡吗?你你……你竟然还给我趴在桌子上睡?”闷吼她。 她的眉心蹙拢了起来,毫不犹豫从他腿上滑下,开始动手将他的外衣脱掉。“好好,我错了,现在别跟我吵这个,你还有时间睡吧?”瞄到窗外鱼肚白的天色,她更加快了手势。 仍黑着脸,但他没拒绝她的动作,而且当他躺在床榻上时,还顺势将她勾到身侧。“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喜欢让她的头枕着自己肩膀、把她整个人揽在怀抱的睡觉姿势,这会令他很有安全感。 顺着他,等到他很快闭上眼睛,并且在下一刻发出平稳的呼息,她才缓缓吁了口气,跟着闭眸。 ***看来他真的累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她会等他等到睡着,可她似乎也只眯了一下眼。 现在终于等到他回来了,枕着他的怀臂与气息,她一颗原本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在他回来前的这两天,她根本无法安心去睡……原来,被他拥着入眠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一个令她想戒也戒不掉的习惯。 洪夏衫只略略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轻手轻脚离开陷入沉睡的路云深身边,她先去找了同他一起从徐家回来的其他人问清徐小姐的最新状况,知道徐小姐还在昏迷中,而下毒的凶手据说已追查出了蛛丝马迹,她不禁眉头深锁。 才睡不到两个时辰,路云深也起来了。 正巧回房的洪夏衫一进房便发现已经恢复一身神清气爽的他在换衣服。 “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把在里面放着要替他缝补的衣服篮子搁在小几上,她走近他,自然伸出手为他顺顺衣袍、调整系腰。她同时不忘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享受被爱妻照拂的幸福,不过路云深仍是拢着眉盯着她眼下微深的阴影。“其他人说你似乎两天来都没怎么休息,你想让我再把你押回床上去睡吗?”强硬语气之中却也带着心疼。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他早习惯事情一来,甚至可以三天三夜不用合眼睡觉的状况,但她不同。 感受到他凶霸口气下的关心,洪夏衫摇摇头,把他拉到椅子坐下,替他倒了杯仍微温的茶。“我有睡了。小深,徐姑娘一定会没事吧?” 不拐弯抹角说出她心中的担忧。“在酒里下毒的人,目标原来不是她,对吗?” 这事的真相,连告诉她这两日情况的刘禄也并不很清楚,所以她直接问他了。 路云深抿紧唇,脸色一沉。“我还在查。”如果不是徐欣欣忽然跑来,先喝下那壶酒的人确实可能是他。 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小深,别再瞒我,有人想让你没命是不是? 他们都告诉我了,你和徐老太爷从酒楼那边应该查出了眉目,你多少明白是谁想对你下手了……”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背上,她柔言。 “我是你的妻子,小深,当自己的丈夫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你以为做妻子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比较妊过吗?” 没错!他确实打算能瞒她多少是多少,不过此时回视她澈然的明眸,他动摇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勉为其难地开门。“昨天夜里,我们的人循线查到最有可能放毒的嫌疑犯,最后一路追踪过去,终于挖出幕后指使者,就是钱氏商行。”愈说到后面,语气愈冷悍。 她愣了愣,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上一回她在徐家寿宴时差点被人迷昏绑走,主谋就是钱氏商行的主事老板钱要,没想到这回又听到这名字。 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她从未想过,商场上的竞争也有可能演变成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杀戳,这就是他一直待着的世界,一个其实很残酷血腥的世界吗? 路云深没错过她这一下轻颤,表情现出一抹责怪懊悔,他反握住她的手。“夏衫……”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这一回钱氏商行已经直接对你下手了。”冷静了下来,她面现坚定地直视他。就算他的世界再无情残忍,她也决定跟着他踩下去了。她只是个平凡人,平凡到不可能任自己白勺丈夫遭受生命威胁,而她还不想反击报复回去的人——除非她不爱他。 路云深一直清楚他的夏衫不是个只想依靠男人保护的女子,有时候她的表现甚至比男人还勇敢坚强。 凝望住她清澈无比的眼,他的下颚肌肉一紧。“你在徐家出事后,我就直接对钱氏商行采取行动。 虽然前阵子钱要已经被我逼到决定亲自来议和谈判,不过他显然觉得用直接解决我的方式对他比较有利。既然如此,我对他手下那些商行当然更不用顾虑……” 新仇旧怨,这回他不会再给钱要苟延残喘的机会。“哼!他有胆子动我,就应该有想到失败的后果。我会让他尝到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面庞再次罩上凶狠的神色。 她明白。 “那么徐姑娘那里……大夫真的能救醒她吗?”心思转到他回来前仍陷昏迷未醒的徐欣欣身上。 没想到他倒是想也不用想地回答:“大夫说她能醒就能醒,所以我才回来。” 看他如此信心十足,她跟着松了口气。可她的疑问也冒出来了。 “为什么徐姑娘会到你和人家约定的酒楼去?而且你还邀她喝酒……” 流露出连自己也不自觉的酸意。 但对她有着全然用心在意的路云深,却马上敏感察觉她听似寻常语气下的些微不满。他的胸膛一震,接着不由得对她咧出一抹顽狡的笑。 “夏衫,你在吃醋是不是?你以为我和她偷约在外面,所以你吃醋了?”嘿嘿笑。 吃……吃醋?这两个字突然从他嘴里蹦出来,洪夏衫立刻瞪大眼睛、呼吸岔住。“你你……你在胡乱说什么! ”氐喊,有些小气恼,也有些……心虚。“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和她偷约在外面,我是和你说正经的……晤……”最后的字句乍地淹没在他堵过来的唇舌中。“你……小深……”想推开这强盗一样的男人,却被他纠缠得更密更紧。甚至到最后,这精神体力已因睡了一觉而恢复过来的家伙,还更干脆地将她拐回床上去。 良久之后,春意无限的床帐内,令人脸红心跳的娇吟喘息声终于逐渐平息下来。 又一会儿,男人志得意满的低嗓传出:“你在意我,所以你在意别的女人和我在一起,你吃醋了。” “啪”的一声脆响,显然有人挨了一记巴掌。“吃醋你个头!”轻叱。 “什么?你还是不肯承认你为我吃醋?”恶意渐浓,手脚又开始不安分。 “喂!你你……”察觉了他的意图,女人第一时间便要抓着被跳下床,但她的动作快不过男人的铁臂一勾——她连床沿都还没沾到就又被压回枕褥上。她烧红着玉颊,瞪着将她双手压制在头顶、低俯在她身上的男人。 “小深,别闹了,你应该还有其它重要事得做吧?你……啊……”被他突然毫不怜香惜玉低下头颅、狠咬住她颈侧肌肤的举动骇得疼呼出声。 炽热的身躯紧触着她的,就连他在她颈畔呼吐的气息也是烫人的。其实他只狠咬了她这一下便又不忍地放开,同时还抱着她一滚,反让自己垫在她身下。他叹口气,伸出大掌捧住她娇嫩的脸蛋,凝看着她被他那一咬、疼出泪花打转的美眸,他不舍她用拇指拭掉颊畔滑下的一颗泪珠。 “夏衫,对不起,我只是又气又急。”气她老是不肯承认对他的心,急她又想躲,所以他才会一时冲动。 “我……我真的以为你会为我吃醋……”又是他在自作多情? 在他懊悔又心疼的举动下,她就算想骂也骂不出口了。而且这个笨蛋哪——“你以为任何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在外面和一个仰慕他许久的姑娘见面,心里会舒坦的?”一口气说完。 视线移到她朱艳的小嘴,他愣了一愣,然后才略略气丧地闷着脸。 “我懂了……”只是妻子的心情啊。 “你真的懂了?”睨他。哼!分明还没开窍。 _“嗯。”郁闷爬上他的眉眼。“对不起,我曾答应你不让其他女人靠近我身边~步,可是徐欣欣她……我真的不知道她刚好也在那间酒楼,她出现时我也吓了一跳。”那丫头说她在酒楼和其他人吃饭,因为正巧见到他进去,所以才去和他打声招呼。不过他没开口邀她,她倒是自己坐了下来,一副打算赖着不走的态势。 本来他已经决定直接把她撵走,他可没心神跟这从以前就很会找各种理由缠他、跟他耗时间的丫头纠缠下去。可是没想到她自个儿厚脸皮倒了桌上小前送上来的酒喝,却在下一霎出事,连他都有点措手不及。 池含在嘴里的无奈解释,最后消失在她掩上来的手心上。 “好了,我明白了。”不否认心底的小疙瘩因为他的解释而烟消云散,尤其是他在说到要撵她走时的不爽表情,更是让她费尽力气才憋住了唇角差点冒出的笑意。 睨了他一眼,她忽地把被子扯上来盖住他的脸。“我说不许动你就不许动。”警告,接着赶紧把方才被他粗暴扯掉的贴身衣物和衣衫拾起穿上。 至于路云深,哪有这么乖地她说不动就不动的?趁着她在忙着穿衣裳,他已经大刺刺把蒙在眼上的被子拉开、大刺刺地欣赏亲爱的娘子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的诱人雪肌。 眸底再度深浓起来,他的心又在蠢蠢欲动。 并不是没感受到自身后投射过来的强烈眼神,可她努力克制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脸颊的赧臊,假装没发现他的视线。直到她把衣服穿好,她才半偏过身,不意外地望进他贼笑的亮晶晶眼里。 “你今天不用再去徐家吗?”他大老爷今天似乎很闲。 果然,已经坐起身、并且毫不在意裸露出一大片壮阔胸肌的男人对她佣懒地摇摇头。“有事老太爷会派人过来告诉我。”他伸臂勾住她的小蛮腰,把头颅靠了过去,下巴搁在她细肩上。“我今天要放假一天,你陪我。”声调低懒嘎沉,还带点儿撒娇的意味。 这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可能出现的另一个路云深——一个会使出小孩子招数,耍赖、装无辜可怜,只为搏心爱女人一笑、讨心爱女人欢心的路云深。 第七章 隔日一早,天空飘起了雪。同时,徐家那边也传来了一好一坏的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徐家小姐终于清醒了。坏消息是,徐小姐瞎了。 几乎所有听到这消息的人,全都震惊得无法言语。 路云深立刻赶往徐家,这回,洪夏衫也跟着他一起过去。 徐府大门依旧巍峨堂皇,不过一踏进屋里,众人之间无言流露的悲忧气氛,立刻感染了路云深一行人。 徐老太爷亲自在大厅招呼他们。看得出来,老人家虽然面色如常,但眉眼间还是不经意的显出烦郁。 “老太爷,好久不见,夏衫来给您请安了。”洪夏衫朝徐老太爷一福身。确实,自几个月前的寿宴之后,她就没机会再与徐老太爷见面。 不过他当时玩笑似地向她讨的酒,她倒真的照承诺酿了一坛人参酒让人送来,还得到了他回馈一副名贵玉镯当礼物。 徐贵盛见多月不见的洪夏衫,瞧她出落得更标致娇艳,不由得把目光瞄向站在她身边的路云深。 笑了。“好好,侄媳妇好,看来贤侄没有亏待你,在夫家的生活可也顺心如意吧。”他虽略有耳闻路家闹了点婆媳间的事,不过难免嘛! 更何况路弟妹的性子本来就倔拗.也是意料中事。“对了,你送我的那坛人参酒虽然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喝,不过你后来又差人送来的烧酒,我喝了。这冬天喝了正好去寒气,真是好酒啊。”总算可以当面谢过她,他心情爽开了许多。 而他的称赞确实不假。没想到这侄媳妇才多大年纪,竟己可以酿出这等比得过京城专业酿酒师的酒,难怪能令他大感惊喜和赞叹。 “老太爷您喜欢就好,本来我还担心不合您的味儿呢。”洪夏衫谦应。 “谁说的?合!你的酒合我的味儿合得很!要不是怕侄媳妇把老太爷当土匪,我还想跟你多讨几坛解解酒馋呢。”说着说着,肚子里的酒虫好像又在动了。 她微微一笑,可她还没说话,身旁的路云深倒是开口了。“老太爷,您最近要喝夏衫的滔可能没机会了。因为冬季天冷,我不想让她为了酿酒冻着了,所以您再等到春天吧。”替她用不算勉强的借口挡下老人家的索酒,因为怕这先例一开,今后她钻酒窖的时间又更长了。 哼哼!他能独占她的时间都嫌不够了,哪能再分给那些酒! 老太爷一听,倒也没起疑。 又聊了几句,路云深终于问到徐欣欣的状况。这会儿,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立刻转为凝重。 “……没错,欣儿是醒来了,可她醒来第二回就吵着说看不见,我们才知道事态严重。不过,有华大夫在,我相信最后一定会没事的。” 即使面上泛愁,徐贵盛还是提起精神道。 路云深虽然也信任华大夫的医术,不过现在他还没完全了解徐欣欣的情况,所以他没办法一开始就这么乐观。 “可以让我去看看她吗?”对老太爷提出要求。 没想到徐老太爷却皱眉、叹气。“贤侄,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关心她、看她的,不过欣儿她……”摇头。“欣儿自从发现自己……瞎了后,除了华大夫,其他人她都不肯见,连她爹娘、连我都不让接近。而且她还特别交代,尤其是你,她说绝对不许让你见到她,否则她就要去死。”真实转述孙女的话。其实他哪会不明白孙女的心态,想是不愿让自己喜爱的男人瞧见难看的模样吧?可见这孩子真的是极爱云深……唉。 路云深听了,不禁脸色沉肃。“抱歉,老太爷,她是受了我的牵累才出意外。”以为她是因恨他才说出这种死也不见他的话。 同样明白徐欣欣心思的是洪夏衫。她的大爷就那么说就懂了,不由得抬头凝视了身边一点都不了解姑娘家在想什么的丈夫一眼。 这个时候,她不知道是该高兴或是摇头。 “贤侄,你别再这么说,我已经说过没怪你的意思。”老太爷连忙阻止池自责。“欣儿是自个儿跑去你那儿,并非你约了她。更何况当时谁也不知道会出意外,欣儿此刻能保住一条命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了。” 路云深的眉峰依然蹙拢。一会儿后,他才终于开口:“华大夫呢? 我想听华大夫的看法。” 稍后,当一名相貌清奇秀致的黑衣女子出现在洪夏衫眼前时,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口中的神医——华大夫,竟然是一名年轻的姑娘! 因为太出人意料之外,所以她一时怔了。 “你又来了。”正坐在花厅内整理桌上一排银针的华紫藤听到敲门声,一抬头见到是路云深,立刻挑眉给他这么一句。不过当她随后见到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洪夏衫时,不觉面现讶色。发现洪夏衫看着她时的傻眼,她反倒扬唇,笑了。“路夫人,你怎么也跟着来了?想瞧瞧徐小姐是不是真瞎了吗?”直来直往。 路云深早已习惯她说话偶有的口无遮拦,但第一次和她接触的洪夏衫可是吓了一跳。 “不……呃……华大夫,你怎会知道我是谁?”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她奇怪问道。 “听路爷提过、也见过。其实上回在这儿我们碰过一次,不过你一定忘了。”手上动作不停地继续收针,华紫藤的回答教人惊诧。 果然,洪夏衫一顿愕,看着眼前的清秀姑娘,仔细搜寻脑中记忆,一却徒劳无功——她说的上回,应该是老太爷寿宴那回吧?因为她来徐府也不过这两次,可她真的完全没印象曾见过这位华大夫。 或许是当时人太多,所以她也没记住吧? 她朝华大夫尴尬一笑。“对不起,我真的忘了。” 华紫藤倒也没再提,反正那不重要。“徐小姐不见你,所以你得问我她的情况是不是?”不啰嗦地将目标转向路云深,也不拖泥带水地给答案。 “虽然我及时救回了徐小姐的命,不过因为毒素已经侵入她的眼睛,所以现在才会造成麻烦,我会尽力替她医治,但能不能医好还说小准。能好是万幸,不能好,她就准备瞎一辈子了。?够清楚的解释。 他的下颌绷紧。“你毛说,连你也没把握治好她?” “哼,你真当我这么神哪?”收完针,仔细放进医箱里,她不假辞色地瞪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人家是受你牵累的份上,担心人家死了或残了,你都得负起责任,说不定你还得把人娶回家照顾她后半生,所以我可是费尽心思才把人给救回来,光这样你就该好好感激我了,你还想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保证会治好她的眼睛吗?”劈哩啪啦一念就是整串,根本不怕惹怒这人人敬惧的京城之虎。 洪夏衫却因此听出了这两人之间除了是旧识,交情似乎也不浅——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开骂的。所以这位华大夫……“如果可以。”路云深咬牙,不掩饰很想一把扭断她脖子的欲望。 亏那家伙竟可以忍受得了这个三句话就能挑燃怒火的女人。 察觉到他上升的火气了,怕他做出什么事,一旁的洪夏衫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小深,华大夫已经说要尽力医治了,你别乱来。”没忘记他可以有多蛮横。 “咦!”华紫藤此时却突地眼睛一亮,脸上浮现调侃有趣的笑容,看了看两人。“你叫他小深?你真的叫这家伙小深啊?噗哧!”喷笑出声。 洪夏衫一时忘了在外人面前收回习惯,没想到华大夫耳朵这么灵,还一点都不客气地开怀大笑,她丕禁有些窘。 “哼,她叫我小深,怎样?羡慕的话,你也可以这样叫你那个——” 路云深不怒反笑。 “停。”华紫藤知道他这狗嘴绝对吐不出象牙来,马上叫他住嘴,她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你别害我起鸡皮疙瘩。”用力甩头把某人抛出脑后。“好了好了,反正你也花了大钱请我,我还准备跟你大敲一笔,你怕我会不使出看家本领吗?我说,你就把人放心交给我,有什么问题,我保证你会立刻得到消息,这总行了吧?”言归正传。 路云深浓眉梢舒,点头。“行。” 回程的路上,洪夏衫忍不住向他问起了那位直率得令人实在难忘的华大夫。 “你好像跟那位华大夫……认识很久了?”她看着他闭目养神的脸庞,轻声道。 其实她倒满喜欢华紫藤有话直说的性情,而且看得出来她跟云深之间的交情完全与男女感情无关,更何况在他们的言谈中,她发现华大夫似乎有个重要的人在心上……路云深立刻张开眼睛,回望她坦然澈净的表情,明白她的信任,忍不住咧了咧嘴。“没有我们两人认识得久。”对这点,他很骄傲自豪。 “事实上她是清朗的朋友,我也是这两、三年才和她比较熟。”那两人的真正关系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他决定还是等过一阵子再跟她说明。 洪夏衫只是诧异了下,但因为曾听云深说过,关清朗的交游满天下,所以她并没有多想。 “你跟华大夫提过我?”她倒没听他说起过这位华大夫。 “我们的事她大概都知道。”不是从他这里,也会从关清朗那里知道。 她静默着。 “怎么了?你不喜欢她?”低头打量她的脸色,他讶猜,以为她会喜欢那个说话吱吱喳喳又毒辣的女人呢。 “不,我只是想不起来上回曾在徐府寿宴上见过她。”还是放弃了。 “她上回有去,你们有碰到面吗?”问他最快。 “我是不晓得她有没有去寿宴上露脸,不过我倒听清朗说过,那段时间她曾待在徐家两天,替徐家少奶奶医病。”所以那天清朗才会上徐家,也才会刚好救下差点被绑走的夏衫。这关系牵连起来,他好像还得好好感谢一下华紫藤? 摇摇头,她真的不想再耗费心神多想了。她此刻想的是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小深,若是华大夫真的束手无策,徐姑娘的眼睛就要一辈子看不见了,那要怎么办?”莫非……要像华大夫说的,将她娶进门,负责她的后半生?她的胸口因为想到那画面而猛地一窒。 路云深的答案也干脆俐落。“华紫藤治不好她,我就再换另一个,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找不到治得好她的大夫。”华紫藤是可以称得上神医,不过要是她没办法,他当然得再找其他或许有办法的人。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一辈子都治不好昵?”总得做最坏的打算。 “我养她。”没第二句话。 她眸光一闪,没再继续问下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徐欣欣眼睛医治的进展,成了徐、路两家关心的重点。而经过了这半个月华大夫的全力诊治,徐欣欣的左眼逐渐见到了光明,慢慢有了复原的迹象,不过她的右眼却一直停留在只见得到模糊光影的程度,这可让华大夫不服输地卯足了劲再对她下针。 然后,原本发着脾气、什么人也不见的徐欣欣,不但终于肯接受家人的关心,还总算答应让路云深去看她。不但如此,她后来甚至每天翘首盼望他的到来。也只有在他到来的时候,她才愿意乖乖地配合华大夫的治疗,并且开心地要下人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所以在徐家,上上下下每个人都知道,路云深现在已经成了她赖以维生的动力、生活的支柱。 华紫藤自然发现了这问题的严重性,私下找路云深谈了一回。后来他听从她的建议,渐渐拉长了来见徐欣欣的时间,也不再对徐欣欣的要求样样有所回应。敏感察觉到这些转变的徐欣欣虽然没说什么,却反而在他来时更变本加厉拖缠他离开的时间,甚至在他拒绝喂她喝药时,开始大哭大闹、寻死寻活。 不过,她最剧烈、抗拒最大的反应,莫过于一次路云深带着洪夏衫同来。已经一眼可以清楚看得到、见着站在他身边的洪夏衫,竞二话不说随手拿起发上的簪子便要往自己左眼戳——幸好正在她身边的华紫藤及时将她手上的簪子抢下才没出事。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自残举动吓一大跳,随即她朝洪夏衫冲过去,动手就推她,嘴里还喊着“我不要看到你”的行为,终于让人明白,她的敌意完全是针对洪夏衫。 也是自那一回后,为了怕再刺激到徐欣欣,洪夏衫不敢再在她眼前出现。她清楚,徐欣欣视她为敌的原因。 至于恼怒于妻子差点被无理取闹的徐欣欣推跌伤的路云深,则是半个月没再踏进徐家一步。 虽然为了徐欣欣的眼伤,他深感亏欠,也决定负责到底;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必须无止境地忍受她的任性。他的忍耐有限度,更何况他的体贴和耐性,本来除了夏衫就不曾扩及到其他女人身上,所以她还期待他会去安抚她吗? 天杀的! 华紫藤早警告过他,别让徐丫头对他有过分的幻想和期待……妈的! 他眼睛鼻子嘴巴、全身上上下下哪个地方有碰到那丫头、有哪一点让她想歪了? 瞪着桌上摊开的报告,他更加目露凶光。 “钱氏商行还有两家布行、一家钱庄还在营运?”磨牙。迁怒。 感受到从主子爷身上散发出来的腾腾杀气,胡同和一干干部早在下面心惊肉跳了。 “没……其实那两家布行,一家……一家里面的钱已经全被管帐的背走,快倒了;另一家被百姓告到官府全卖劣质品,官府已经盯上,也撑不久了;至于那家钱庄,黑道早就在觊觎,很快会被接收走……” 偷偷抹去额上滑下的冷汗,胡同被推出来回话。 “钱要呢?我不是要他碎尸万段?”脸罩酷寒,朝胡同射去一记凶残厉芒。 差点当场被主子爷冷眼碎尸万段的是可怜的胡同。“有……有有……钱要一路被我们的人逼往南方逃,后来他情急之下闯进毒蛇瘴疠最多、还排外性最强的苗寨去。小的想,这应该比碎尸万段还要恐怖……”应该是生不如死吧? 接着路云深又连串丢了十七、八道问题,最后,几乎是耗尽所有精神体力、似脱掉一层皮的众人才终于得到特赦,个个逃出门去办事。 稍后,一杯香气袭人的热茶被搁到书桌上。 正振笔疾书的路云深头也没抬,直到一双纤手蓦地放在他肩头上,他~惊,全身肌肉在瞬间绷紧;但也在同时,一抹几不可闻的淡淡酒香侵入了他鼻问、沉进他的心腔,他绷紧的肌肉立刻又放松下来。 “你好像把胡同他们吓坏了。”跟着他肩头揉捏按摩手势而起的,是洪夏衫恬静的声音。 微闭眸,享受着妻子在他僵硬肌肉上的推捏,他受用地低叹一声。 “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来了?”没想到她会在商行出现,他既意外又惊喜,也想到了今天根本不适合出门的天候。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看看你工作的情况。我打扰到你了吗?”以前曾和他来过商行一、两次,今天倒是她首次主动跑来。没跟他说,其实是因为午睡时作了个恶梦,醒来时特别想他,才会冲动地来找他……这还真是有些丢脸呢。 “当然没有。”探臂握住她的手,他起身,拉着她到他偶尔休息用的舒适椅榻坐下。召来下人送进茶点,他才回到她身边。“你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衣服有穿暖吗?”检视了她身上的轻暖衣裳,他这才满意地颌首,目光在她脸上来回。“对不起,夏衫。本来我答应这阵子等工作忙完,再带你回青梁城见爹娘,顺便让你“避寒”,可是没想到会被一些意外状况耽搁到现在。”指的是钱要与徐欣欣的事。 她将刚才替他端进来的茶放到他手上,她自己也啜了几口热茶。 “爹娘不会怪你,我也没怪你。我想等徐姑娘的情况确定了,到时我们再看要不要回去都没关系。”这时候他们哪能说定就走。 喝下茶,路云深表情深思。“夏衫……”迟疑了一霎,他还是唤她。 “怎么了?”为他再将茶斟满,抬眸,这才发现他尽现阴霾的脸,不禁也跟着蹙眉。 他伸指想抚去她眉心的褶痕。“如果你想回青梁城也可以,我先派人护送你回去,等这儿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再去跟你会合。”若不想让她看到日后可能的失控、难看状况,他可以忍着相思先送她走。 他有预感,徐欣欣那边的情况不会就此善了,因为她已经开始有些难以掌控了。华紫藤说,她现在的身心正处于十分不稳定之中,若不小心照顾观察,谁也料不定她会忽然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光是那天她拿簪子刺自己的眼睛就够疯狂、够吓人了,且她直指他就是徐欣欣不稳定的原因。 ……妈的!要不是看在老太爷的份上,他早就直接将下人和一座银山准备好,丢给那丫头自己去过下半辈子。 马上听出他话里背后的含意,洪夏衫瞳眸一瞬,接着眨也不眨地即。着他。 她不说话,路云深却被她闪动着薄恼之色的水瞳看得心几乎要进出胸膛。“夏衫……”指节滑下她脸蛋,他没有笨到看不出她的反应。“我是为你好。”语气放得更软。 拍掉他的手,她抿了抿唇。“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要我走,我就走!”倏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外走。 被她莫名的发火、断然同意,还有干脆走人的举动弄呆了一霎,不过路云深却直觉纵身跳起,长臂一伸,将就要跨出门槛的她勾了回来。“慢着,夏衫……”把仍不断挣扎着要走的她牢牢锁在他的胸膛与铁臂之间,他低头搜寻她的眉眼。“你在生气?既然知道我的用意,为什么还生我的气?”不懂,却非要弄到懂不可。 被他的强硬怀臂箍紧动弹不得,她也就不再白费力气挣扎了。 “因为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慢慢地匀平气息,她终于抬眸,凝望着他道。 “什么?”两道浓眉再皱。 “你没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再幽幽指控。 “我没……”傻眼。 “我曾说过,做妻子的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才叫幸福。夫妻若不能同甘共苦,又哪能叫夫妻?你……”对着他叹了气,忍着再骂他笨的冲动。 “为什么每回只想到先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想守护你吗?” 守护他? 啊!他以为这是他初到她家的第一年,她才能做的事,但……但她现在说……她想守护他? 路云深的脑子此刻有化作一团烂泥的嫌疑。呆呆地放开她,再呆呆地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上——呆呆地盯着这双在他掌心上显得格外纤细小巧的手……突然间,一股热流从他心头窜流而过,他回过神。 “夏衫……我……我明白了。”动容地合起她的手,他火热炽亮的黑眸与她交缠。“那就请你用你的力量守护我吧,我也想被你守护。” 就箅她的力气比不上他又如何?只要她在他身边,只要她一个笑容,这不就是令他产生今生无惧的力量吗? 难怪她会生他的气。 静静回视他一会儿,洪夏衫终于对他漾出一抹清艳笑意。 ***由于徐欣欣闹着要见路云深,并且还以不吃不喝作为威胁,不得已之下,徐贵盛只好派人再去请路云深,希望他看在他的老脸上,答应来一趟家里。 虽然孙女上回在他们夫妻面前闹的荒唐事,他全知情,但在心怜爱孙是因承受不住失明的煎熬,又在情绪不稳的情况下才做出这件事,所以事后他也只能不断向云深夫妻道歉,却完全无法责备自己孙女。更何况,他也清楚向来对云深极痴迷的孙女,在这种状况下肯再敞开心房让喜欢的人接近已经很不容易了,自然无法忍受她视之为情敌的侄媳妇在面前出现。 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即使欣儿是自个儿去找云深才会发生意外,不过,她受他连累却也是事实;万一欣儿的一只眼睛真的一辈子好不了,成了残废,依欣儿的性子,肯定会做出傻事;为了预防这事发生:他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云深身上——如果可以,他希望欣儿能嫁给云深,就算是当偏房也不要紧。 他当然知道,以云深与侄媳妇之间的情深,要说服云深再纳欣儿为偏房是件难上加难的事;但无论如何,他已将这个打算放在心上,若是欣儿最后平安无事,他自然不会对云深提起,可若欣儿的眼真的没办法医治,他一定要试上一试。 前两天他曾向欣儿试探愿不愿嫁给云深的想法,虽然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却看得出来她脸上有着几分沉思的神情。因此,更加让他确定这念头了。虽然有些对不起云深和夏衫两人,但他怎能不为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的未来着想? 路云深在徐欣欣自残事件近一个月后,首次踏上徐家大门。 这一个月来,他靠着下人的往返,继续适时表达他的关切;而华紫藤给他的消息,也让他一直精确掌握徐欣的状况,所以他知道,华紫藤的尽力,并没有带给徐欣欣右眼好转。 也是因为想再一次确定徐欣欣的情况,所以老太爷才会派人来,因此他一忙完公事就直接过来了。 老太爷在大厅亲自迎接他,两人寒喧了一会儿,老太爷便请下人领他去徐欣欣住的院落。 而早在花厅等着他的徐欣欣,一见到跨门进来的昂藏身影,心儿瞬间怦怦雀跳,马上站起来迎向他。 “路大哥!”朝他泛开最甜美的笑容,她开心地想勾住他的臂膀。 路云深浓眉一耸,还没有动作,一旁的胡同已经机灵地跳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他借故将手里的礼物糕点捧到她面前。“对不起,欣欣小姐,小的差点忘了咱们爷嘱吩咐小的买来给小姐的雪花糕。”笑嘻嘻。 房里的小婢立刻拿小碟子来盛装。 徐欣欣被胡同这一搅和,当然连路云深的衣角都没摸到。咬着牙忿忿地瞪了仍笑咪咪的胡同一眼,怀疑他根本是故意的。 路云深闲闲地在椅子上坐下。 徐欣欣生了一会儿闷气后,赶忙拣了他旁边的椅子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酷硬的表情,接着大出所有人意外地垂首、忏悔地轻声道: “路大哥,上回是我的错,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行为很不应该,请你代我向大嫂说对不起。那个时候因为我……我真的还没办法接受自己看不见的事实……我……我也怕被外人看见会笑我,所以才会。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哽着些哭音。“路大哥,我很高兴你还肯来看我,我……我好怕你以后……都不理我了……”泪珠串串往下滴落。 她楚楚可怜的声音,连胡同听了都有些不忍了。摸摸鼻子,他忍不住往主子爷那边偷瞄去,这一瞄,其实他还真不意外主子爷依旧是那副没血没泪的表情。 路云深深邃莫测的目光定定盯在她低垂的发心上。对其他女人的哭泣或撒娇攻势,基本上他是完全不受干扰影响的。 “你已经把自己当作废人了吗?”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如此鲜血淋漓。 这话不但令胡同目瞪口呆,徐欣欣也像是被用力揍了一拳似,猛地抬起梨花带泪的脸,用一种惊骇的表情愣看着他。 “路……路大哥你……”结巴,连哭都忘了。 只要不是洪夏衫,他对任何人部可以残忍无情得像恶魔。“若是你的眼睛一辈子看不见,难道你只打算从此靠我给你的同情过日子? 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了?” 徐欣欣终于回过神,张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后,表情反而显得笃定。 “没错,我不能没有你。”咬了咬牙,她豁出去了。“我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而且,从很久以前我就决定,我要嫁给你,我要当你的妻子。你根本不知道,当我听到你忽然成亲的消息,我的心有多痛!我恨不得立刻去把那个女人杀了!”不掩饰她的恨意,可接着她的俏脸很快蒙上一层阴影,不过,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后,大胆地道:“是你害了我的,你要负责我的一辈子,就算我成为残废也没关系,我只要你娶我。” 说出来了!她真的说出来了!胡同和恰巧在这时踏进房听到她这些话的华紫藤,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倒是被要求要负责的男人,在她的话一说出口后,下颚在瞬间绷紧,一种凶猛阴惊的神情立刻在他脸上出现。 “你要我娶你?”半眯着厉眸,他阴森森地吐出这几个字。 即使被他冷酷的神态骇住,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徐欣欣当然不会退缩回去。“对!你要娶我!”大声再说一次。 “你是在要胁我?”声调低慢,语气却煞狠。 被他这毫不掩饰的阴冷杀气吓到了,打从认识他以来,徐欣欣还是头一次体验到外人传言他无情冷酷的这一面。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戾气,让她不由得倒抽口气,跳起来往后退。 “路……我……”牙齿在打颤,她是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他深沉的可怕。她赶紧摇头。“没有……我……我只是……” 华紫藤抹去唇角的窃笑,适时站了出来。 “路爷,你是来安慰人家,可不是来吓人的。欣欣小姐,我瞧你也累了,该休息了,否则晚一点儿你可受不了我的针。”瞥了眼仍凶着脸的路云深一眼,她走过去把备受惊吓的徐欣欣扶着往房内定。“路爷,不招呼您了,请自便吧。” “华大夫,我还没……”醒神过来的徐欣欣还要往回走。 “好了、好了,路爷已经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总得给他点儿时间好好考虑你的提议吧?而且你是姑娘家,到这儿也总得含蓄些了嘛。”没让她再回去领死,华紫藤边把这不知死活的妮子~路哄进去,一边朝路云深打了个手势。 稍后,华紫藤带上房门走出来,步至在外面院子等她的路云深身侧。 “我说,她到底被你下了什么符咒?明明你这家伙嘴巴毒脸凶恶,温柔体贴哄姑娘家的手段统统没有,吓哭人的本领倒是真的,怎么偏偏还有人急巴巴地想嫁给你?”一来就碎念他一长串。“说不定你家那位就是被你下了符咒才嫁给你的。不对,她是被你抢来成亲的,要是她知道有人急着想取代她的地位,也许还会高兴得把路夫人的宝座双手奉上哦。” “住口!”像被踩到痛处,路云深朝这说话不中听又聒噪的女人爆出一声吼,怒拳差点失控地挥了过去。 华紫藤眼尖地及时跳离他身边两大步。“喂喂!这样就生气了?我只不过是开你一点儿玩笑你听不出来吗?” 嘻皮笑脸,毫不在意他一副想直接丢她进油锅的火气喷发。 额角青筋暴起,定在原地,他用凶霸的视线砍她。“要是你敢在她面前透露今天的事,我会让你连笑都笑不出来。”怕夏衫会胡思乱想,他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嚼舌根。 华紫藤唇角勾了勾,倒是正经了。“我是开玩笑的,但徐欣欣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以为她会就这么算了?”她开始漫步向前。 觑着她的背影一会儿,路云深阔步跟上。 “……我自认已经在她身上下了极大功夫,她体内的毒早已一丝不留,若是她的视力是受毒素影响,再怎么样也应该解了,更何况她有事的只是其中一只眼睛……”华紫藤不是没碰过这种毒,她甚至很有把握在一个月内就能让徐欣欣没事,哪知她竟将她考倒了。 路云深完全站在人性本恶的角度,他哼:“如果她想借此勒索我,难道她不能骗过你?” 她扬扬秀眉,觉得好笑。“是啊,那我也只能说,你的吸引力太大,她的演技太好了,所以连我这大夫也看不出她的失明是假装的。”真是如此,能勒索到梦寐以求的男人倒也不错啊。 “别跟我打哈哈,我要你再仔细替她检查检查。”冷睨她毫不在意的态度。 “是,大爷。”华紫藤调皮地领旨啦。 只送他到院门外,在他继续走开前,她附送他一声警告:“那天我听到老太爷对徐欣欣采问要嫁你做偏房这事,我瞧他心里也有这种打算,你自己得计划计划该怎么应付。你比我还明白,老太爷可没有他孙女那么好打发。” 他当然明白。 第八章 热气氤氲的浴池,洪夏衫遣走要伺候她的翠萍,这才自在地卸下衣衫沉进温热的池子里。 呼出一口长气,任温泉水浸润过身子、肩膀,忍不住松懈下紧绷了一天的身心。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能在冰寒的北方冬季里泡在这热热的水里,真的是人间一大享受啊。 这是最近她在享用这个浴池时,每每不得不发出的感叹。 她是不是过得太幸福了? 听说人要是过得太好会遭天妒,但其实她也不是没烦没恼,所以……老天爷应该不会对她来个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之类的吧? 轻吸一口气,她转身双手趴在池子边,将下巴搁上、闭眸。虽然她已经泡得脑子昏昏沉沉,但还是舍不得这么快起来。 蓦地,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接近浴房门外,脚步声在外面徘徊了一会,然后门缓缓被推开。 她听到声音了,以为是翠萍,直到她发现脚步声慢慢靠近,接着一个倒抽口气加愕讶的声音出现,她直觉不对劲地张开迷迷蒙蒙的眼睛,转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当她发现站在屏风旁的竟是个陌生年轻男子时,惊骇地尖叫出声——“啊!”惊醒之后,她下意识将整个身子沉进水里。 而她的大叫声立刻引来翠萍和刚好回来的人。很快地,几个人一边呼叫着,一边火速冲了进来。至于被她这一叫也吓到的年轻男子马上回过神,拔腿就往外面跑。不过,随即在门外就被人抓住——有人押住他、有人喝斥、有人赶忙奔进房看看里面的人有没有出事,场面一度混乱。 洪夏衫的脑子还处在刚才和那个陌生男子错愕对看的画面,根本没想到浴房会被陌生人闯进来,还无法做出下一个反应的她,身子仍在微微发抖。而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沉在水里,她胸口仅余的一口气就快用尽了。 猛地,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急探进池里、将差点窒息的洪夏衫捞抱出水面。 “咳……咳咳!”接触到新鲜空气的下一瞬,她不由得用力呼吸一口,接着被呛到地猛咳着。 将她整个人裹在大巾子中枕在膝怀上,路云深又怒又担心地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软声沙哑道:“乖、乖……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夏衫……衫……慢慢来,来,吸气……好,慢慢吐气……”先按捺下杀人的欲望,他将显然饱受惊吓的妻子安顿下来,等到她气顺了,才迅速在她身上检视过一遍,确定她没受到任何伤害后,略松了口气,然后将她抱起,大步走向隔壁的寝房。 被这状况吓白了一张脸的翠萍赶紧跟上。她怎么会想到,她才离开一下子去拿东西,竟会出事——她死定了!没顾好夫人,她铁定会要被主子爷千刀万剐。 谁会料到竟有人胆敢闯进主子爷住的地方,而且还一路闯到夫人正在沐浴的浴房。 完了!府里就要掀起腥风血雨了!就连赶在后面制住“歹徒”的胡同,一见到“歹徒”的样貌后,马上在心里发出这声唉叹。 ***寝房里,翠萍帮主子爷把夫人的身子擦干后,再穿上衣服。 洪夏衫早在被他抱到床上放下时便回过神了,但这时仍有些手脚发软的她,并没有拒绝让他们为她更衣。不过在翠萍拿着巾子要为她擦干湿发时,她伸手表示要自己来。 “夫人……”翠萍不敢放,惶恐地看向站在床边的主子爷。 路云深睨了她一眼-挥手。“你先下去。” 洪夏衫看着翠萍逃难一样奔窜出门的背影,想也明白为了她,又有多少人要遭受连累了。 “小深,我没事了,真的。”压着头上的巾子,她仰起下巴对他说。 由于事出突然,她真的被吓到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刚才像是作了场梦。 至于那个人……他什么都没看到吧? 她实在很怕云深会把那个人的眼珠挖掉——她真的不怀疑他会这么做。 默默凝看了她一眼,路云深在床沿坐下,然后抬手开始替她擦那一头湿发。 她愣了下,没再跟他抢巾了。 他的大掌合着巾子在她头上不急不躁,力道适中地又擦又按,端坐在床上没事做的她只好继续盯着他的脸看。当然,她也看出他绷着那张硬石脸下的深沉怒意了。 不是针对她,是那个人,和即将跟着倒楣的一干下人。 “小深,那个人是谁?”瞧他没主动说明的意思,她只好开口问。 除非是新来的下人,否则那张脸她没在家里见过——即使刚才只是匆匆一瞥,她却将那张脸牢印在脑子里。没办法,处在那种惊吓之中,她的记忆力反倒比平常要好——那么,是客人吗?不小心闯入人家家中禁区的客人? 虽然他没说,可她却感觉得出来,他认得那个人。 手上动作没停,路云深眼中却渐渐染上血腥。“那个人……是第一次踏进路家的人。”语意深沉。 是谁放他进来的?不过,他可以立刻猜想得到,敢把那个十七年来不曾踏进路家门的家伙放进来的,这家里上上下下也只有一个人——所以,那意思也就是,他的确有某种打算了? 这时,有人在房门外敲了敲。“爷……”是胡同.路云深停下手。“什么事?”侧过脸。 洪夏衫自己接手继续擦着已经快被他弄干的发,好奇地看着他强悍的表情。 “那个……老爷刚得到消息,已经过来把人带走了。”听得出来,此刻的胡同肯定苦着脸,也等着被刮。可是没办法啊,来讨人的是老爷,他不交人又不行。 淡淡一哼,像是早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路云深反倒平静道:“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处理。” 胡同下去了。 洪夏衫没去打扰他陷入沉思的状态。擦干了发:她跟着就想下床,但她的腰马上被揽住。 “你要做什么?”他怀疑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 她抬眼,不慌不忙地替他解答。“把巾子拿去篮子放、梳发、准备吃晚饭,我饿了。”清笑如风。“你刚回来,应该还没吃吧?那好,我好些天没和你一起用晚饭了。” 仔细打量着她已经恢复血色、并且言笑晏晏的娇颜,他终于点头、放开手。 稍晚,外面再度飘起了雪。 路云深神态一如往常地和洪夏衫吃完饭后,只温声跟她说要去办点事,还吩咐一旁的翠萍伺候她早点休息,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她没问他要去办什么事,不过隐约猜得出来,应该是跟稍早闯进来吓到她的那个人有关,而且那个人还跟老爷有关系。 那个人,其实就是云深同父异母的弟弟路霄重吧? 不用她问他,也不用她去打探,他走后没一会儿,翠萍已经将她在前宅后院转了一圈、听到的所有消息全报告给她听了。所以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路霄重。 那六年的书信往返中,路云深不曾提起路家另一对母子的存在;她是直到嫁进路家没多久,才陆陆续续从下人间听到他们的事。当然,云深他没主动告诉她,她也就不问、装作不知道,直到今天。她立刻清楚事情一定有了什么变化,否则向来没在路家出现的另一个儿子不会忽然现身。 她感觉得出来云深似乎并不特别意外路霄重会出现,他发怒的原因是为了路霄重出现的地点不对吧? 深夜,路云深回房。在黑暗中轻手轻脚换上睡袍后,上床躺到妻子身边。 小心翼翼地将馨香娇软的柔躯揉嵌在自己怀里,在她发心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才舒叹了一口无声的气息,闭上眼睛。 在他怀臂中,她却悄无声息地悄悄张眸。 其实她根本没睡。 慢慢地,她抬眼望向他的脸,可没想到,却意外地跌进他寒星般的夜眸里。 倒吸一口气,她愣了住。“你……你不是睡了?”讶喃。 “你还没睡。”哑嗓浓浊。 她眨眼,仍是不解。“你怎么知道?”明明她动也没动。 他放在她背后的臂再拢紧半分,她更贴紧着他了。他露牙笑,说出答案。“因为你的心跳改变了。” 她又呆,没想到他竟是这样察觉的……眸子一转,她不由得噘嘴,抵在他胸膛前的纤手开始推他。“你真是可恶。原来你之前有好几次都发现了我还没睡,难怪你……你……”说到后来,忍不住玉颊烧红。 她根本撼动不了他丝毫——他细细分辨出她红烫的脸蛋了,笑得轻佻邪恶。“难怪我怎么样?”明知故问。 咬着下唇,可一会儿她摇头、低垂下眸。“小深……你怎么处理那个人的事?你没和爹起冲突吧?” 笑容一敛,他立刻从她迟疑的神态中察觉了到什么。“你……” “我知道他是谁。”她语气平缓地说。 他的眉稍稍聚拢。 趁他放松力道,她撑肘坐了起来。反正她睡不着,那就来聊吧。 “他为什么会来路家?跟爹有关系吗?” 其实路云深也不意外她会知道路霄重的事,毕竟人多口杂,她又哪可能什么都没听到。 思索片刻,他的面庞渐渐染上一层危险的煞气。 路霄重果然是他爹亲自带回的。他一闯下祸事,他爹便赶紧送他离开。 不过,敢惊吓到夏衫,他爹以为他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他爹终于对他提出要安排他们母子回路家、让他们有个正式名分的事。 他没猜错,他爹这阵子偷偷摸摸在私下计划的就是他们母子的事。而现在,既然他爹让路霄重出现在家里,可见已经顾不了他娘的反对了。 “那你呢?你反对让他们进门吗?”洪夏衫凝视着他与平静口气不符的阴霾脸色,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轻问。她从来不知道他对他爹在外面养的另一对妻儿的想法。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权做任何决定。”他若无其事地道。 她挑眉,淡笑。“真的是这样?你不反对?” 他展臂,立刻将她拉回怀里躺下。“好了,该睡了,别再想这些事。” 转移她的注意力,他咧嘴笑,不怀好意的指掌开始在她身上游移。 “或者……我们来做点别的事,嗯?” 回过神,她赶紧抓住他的手,嗔恼地睨他一眼。“我觉得你还有事瞒着我。”直觉敏锐。 “没有。”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干脆一翻身,将她压在自己昂藏身躯下。“我亲爱的娘子,既然你睡不着,那我们就再多“聊聊”吧……” 情欲乍地深浓,他直接袭上她的唇。 接下来,他让她彻底忘了除了他以外所有人的存在。 ***洪夏衫被一张邀请函约出了门。她只细思了一会儿,便决定依照信上的请求,借故遣开翠萍,没让任何人知道地独自来到两条街外的“雅兴茶馆”。 报上名,店小二马上带她到后面一间雅致隐密的小厢房内。 座位上,一身青翠俏丽的徐欣欣已经等着她。 “你来了。没人知道我约你出来吧?”一见到进来的洪夏衫,徐欣欣先是眼神复杂地打量了她一下,然后才开口问。 洪夏衫脱下厚重的斗篷放到一旁,才在徐欣欣对面的椅子坐下。 “没有。”看着眼前青春洋溢的少女,她到现在还意外徐欣欣竟会突然约她在外面见面。她们以前根本不曾单独说过话、单独在一个空间待过。 不过她猜得出来,事情肯定和云深有关。“徐姑娘,你的限睛……还好吗?”虽然盯着人家有缺憾的地方看不礼貌,但她还是忍不住直直盯着。 她到现在还看不见的,是右眼吧?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就连华大夫也似乎对徐欣欣的眼睛束手无策了,所以,她真的将失明一辈子了吗? 难怪上回徐欣欣会那么恨她这个外人的出现,她一点也不愿让其他人——尤其是她、她喜欢的男人的妻子——看到她缺陷的一面。 那么她此刻特地约她来?等会儿不会再出现自残的举动了吧? 其实她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决定独自前来赴她的约。 没想到洪夏衫会这么直接,徐欣欣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反射地回讥:“一只眼是瞎的,你想会好吗?” “抱歉。”洪夏衫随即对她低头道歉。 她回以一哼。“我也不跟你客气,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要嫁给路大哥。” 她最后那句宣言,让洪夏衫措手不及地心口一震。 “就算路大哥不爱我也没关系,就算我只能得到他的人都不要紧,我要当他的妻子。”脸上尽是无人可摧的坚定表情,徐欣欣从没动摇过她的打算。“你,根本配不上路大哥。”她轻蔑地说。 洪夏衫回过神,冷静了下来,心思快转。“你为什么突然找我出来说这个?”果然和他有关。但……她该找的人不是她而是云深才对。 “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这一辈子我已经完了,你以为我会变成这样是谁害的?难道他不应该照顾我、难道我要他娶我这要求很过分?”现在她可以毫不客气地利用这一点。 虽然之前曾听华大夫玩笑提过徐欣欣说不定会决定赖着云深娶她负责这话,但那时洪夏衫并不以为意,也没再多想这事,谁想到现在华大夫的话竟成真了——看着眼前的妙龄少女,她的心不由得绷紧着。 她当然知道徐欣欣是在趁机要胁,她很聪明,可……她失去一只眼睛却是事实。 暗自深吸一口气,她试着舒缓下自己的心绪。“你的事,爷他确实得负责,不过他可以用其它方式补偿你——” “我不要他用其它方式补偿我。”徐欣欣截口。“除了嫁给他,我什么都不稀罕!” 洪夏衫的眉微蹙。“好,你要嫁给他,找我说做什么?我不可能代他决定这种事。”她也在忍着快上来的火气。 她不但不可能代他决定,也知道他不可能答应——除了明白他除了她,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外;另一点就是,依他的脾气,他根本不可能接受徐欣欣这种要胁。 “我已经跟他提过了,他说他会考虑。”徐欣欣半真半假地道。“我知道他是顾虑到你,毕竟你是他的妻子,就算他真的愿意娶我以示负责,也要问问问你的意见吧?我想,为了不让他为难,你何不要他答应这件事?”拐个弯,就是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洪夏衫立即就懂了,也在这时才知道,原来她已和他说过要嫁他的事——他却没在她面前提过。 他一定是不想让她知道,可他也没想到徐欣欣会直接找上她吧? 抿唇,她用一种清醒透澈的眼光看着徐欣欣。“如果,云深是因为爱上你而要与你成亲,我会成全他、成全你们;但如果他不是因为爱你,那么我会守着他,我不会做这种伤害他对我的信任的事。”清楚表达她的立场,说完,她起身随手拿起她的外衣。“徐姑娘,我可以当作今天我们没见过面这回事,不过我也希望你再想想,要云深为了补偿娶你为妻,是不是真是你要的结果。”语重心长地又看了她~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天,她果真没让任何人发现她去了哪里——而从和徐欣欣会面的茶馆回来后,她就把自己的全副心神投注到酒窖里去,暂时不去心烦、多想徐欣欣带给她的震撼。 不过她自以为没人发现的事,其实还是有人看见了——在酒窖试酒的洪夏衫,忽然惊觉头顶上方的光线被一道暗影遮蔽。她愣了愣,仰起头,这才看见二个魁伟庞然身影正站在她身后。 “咦……小深?”虽然看不清逆光下的脸庞,但已如此熟悉他的她,怎可能没立刻察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人就是路云深。 路云深默不作声地探臂将她自盘坐着的地上揽了起来。 “啊!等……等一下。”急忙将仍拿在手上的酒勺子握稳才不致让酒泼洒出来。她一边低呼想制止他的蛮劲,不过他也只是缓''了一缓,伸手接下她的酒勺子放到一旁架子上,继续将她“押”离酒气浓郁的酒窖。 一会儿,他们回到了主屋里。 此时屋内已经点上灯,小厅桌上也摆好了晚膳:而一见主子爷和夫人进来,胡同和翠萍马上机灵地退下。 一踏进温暖的屋里,洪夏衫终于受不了路云深莫名其妙的举动,用力推开他。 “你这个……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也不说。一来就直接把她掳回屋里,她不禁恼瞪向他。 可恶!刚才那瓮酒肯定毁了。 被她推离一步外,路云深立定,脸庞绷着严厉的线条回视她。“你今天是不是撇开所有下人,自己一个人出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气息。 冷不防地顿住呼吸,心跳快了下,她……没想到他会知道……眨了下眼,她只转了下眸便点头承认。“没错,我今天有出门。” 他知道了多少? “你去见徐欣欣?”凶着表情。 啊!原来他全知道了——她看着他写满威胁和危险神色的脸,这时反而松懈下心。 “是谁告诉你的?”想知道密告者何人。 “那不是重点。”若不是华紫藤正巧发现相继从茶馆离开的她和徐欣欣,她真打算瞒着他她和徐欣欣见面的事吗?“以后绝不许你独自一个人出门。还有,更不准你和那个丫头再见面。”下着独裁命令。 她现在是他的妻子,而他不清楚他有多少曾被他踩过的敌人等着回他一记冷枪,不过相信此刻所有人己都很清楚,她就是他路云深最大的弱点——从上一回钱要派人差点抓走她的事后,他更加戒备她出入的安全,他绝不容许她再出一点差错。没想到她今天出门竟无人知晓,若不是华紫藤,恐怕她在外面出了事真会叫天天不应。 至于她和徐欣欣的会面,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洪夏衫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其实当时她真的没想太多。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从上回差点被人迷昏,她就深深体认到自己只要稍稍不小心就会成为连累他的人,所以她也满认分地接受他的叮嘱,只不过这次她确实是脱序了。因为……那个要求她见面的人是徐欣欣,所以她才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吧? 精炯的眸继续紧盯着她,他的脸色仍铁青着。“是她约你出去的?” 下人说曾替她送了张信笺。 她点头。不等他再问,她直言:“她说了要你娶她的事。” 路云深嘴里立刻吐出一连串精采的低咆诅咒。 她挑眉,然后干脆自个儿走到摆上饭菜的桌前坐下。 “那臭丫头还跟你说什么?”早知道她约夏衫见面一定不安好心,果然没错! “她说你会考虑娶她的事。因为有我在,你才很为难,所以她要我叫你答应娶她。”如实转达。 粗话火爆爆出,路云深全身张扬着怒火,简直就像一头被捻了须、随时会张嘴噬人的猛虎。 “天杀的!她在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些屁话了!那个臭丫头竟敢在你面前撒这些谎,我非把她的嘴巴撕烂不可!”他的咆哮像暴风雨一样扫过整个屋子——她一点也不怀疑他真的会去“撕烂徐欣欣的嘴巴”——不过他突然顿了一下,然后蓦地俯身逼向她,烧着火焰的厉眸钉进她的眼心深处。“你答应她了?”一副她若真的点头就要掐死她的狠势。 他逼近的眸光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快着,可这不是害怕。 对着他连青筋都爆出的脸,她在下一瞬漾出了一抹水柔笑靥,伸出双手,捧住了他岩刚的脸庞。 “笨蛋。”吐气如兰。 所有喷发的高温怒火在这瞬间凝结,热血男儿呆了呆。 “我才不会把你让给她。”轻哼。 男人痴傻地继续看着她。 “我告诉她,如果你是因为爱她要娶她,我会把你让给她——” “你敢让?”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刚好回过神、只听到最后一句的他恶狠狠又气急败坏地一吼。 他的脸颊马上被那双纤手细指一捏。“听人说话别只听一半。我说,除非你爱她……” 他的眉头舒开。即使仍被她捏着颊,他也笑得开心。“我当然只爱你! 这世上我唯一爱的女人只有你,我是你的!” 心又被挑动地跳快了。洪夏衫凝视着这张对她全然深爱、全然信任的脸,静默了一会,接着放开他,改揽住他的脖颈,主动将唇印上他的——“小深,我也是你的。”这是她给他的誓言。这辈子只给他的誓言。 不管天荒地老、不管海枯石烂,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她永远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 洪夏衫真的觉得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离开他,因为她是如此地爱他,爱到连她也不自觉的地步,直到那一天来临——***时间又过了一个月,春寒料峭。 这一个月来,路家发生了一些事。为了路老爷执意让赵锦娘母子住进家里,路老夫人命人将赵锦娘母子住的小院砸烂,赵锦娘趁势向路老爷哭诉,路老爷则硬起心肠找路老夫人争吵理论,整个路家上上下下因此而闹得不可开交。不过这会儿原本受到老夫人冷落怨恨的洪夏衫,却反而成了老夫人拉拢的对象,因为她要儿子站出来帮她,毕竟他是当家的,就算以前他再怎么为了媳妇的事怨娘,现下也总该帮着亲娘赶走那两个外人吧? 但尽管她为了这事极力想弥补和儿子媳妇之间的裂痕,路云深却依然冷眼旁观,毫无插手之意。 洪夏衫其实也不愿卷进家里这大小老婆之间的纷争,更何况那是长辈的事,她能说什么?但偏偏她婆婆每回都冀望她去找云深出来好好教训二姨太他们母子,烦得她的头都痛了。最后要不是云深舍不得她老是被他娘偷偷找去唠叨,终于到他爹和二姨太那里发了一顿火,总算让家里暂时平静了下来,恐怕她还有得头痛。 但另一件事,才是更令她不安的原因。 虽然云深没说,可她已经从胡同那里知道,由于华大夫不久前不知何故忽然不声不响地离开徐府,徐老太爷接着请来接续为徐欣欣治眼疾的大夫都毫无用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感到自己孙女的眼睛再也治不好,徐老太爷前阵子竟开门见山找云深谈要让孙女嫁他当偏房的事——不过结果可想而知。 徐老太爷甚至也找上了老爷。而依着徐小姐会失明的起因,再加上很久以前双方也有结亲家的念头,所以老爷这边可是点头赞成儿子和徐小姐的婚事——可他同意也没用。他受徐老太爷之托去跟自己儿子提,才起了个头,没有第二次开口的机会就被“请”出了门。 然后几天前,徐老太爷亲自到家里拜访她。为了自己疼爱的孙女,老太爷竞也不顾长辈之尊,差点向她跪下以求得她的帮忙游说云深。最后甚至还和她公公婆婆联手,要设局让两人先同床,生米煮成熟饭。 在三人面前,她拒绝了。可没想到他们最后仍是决定不顾她的意见,迳自设计路云深的计划。偏偏这几天他到外地办事,她不但无法事先警告他,等到了他预定回来的那一天晚上,她还忽然被软禁在老夫人的下人房里,连翠萍她们都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夜色深沉,窗外一丝幽暗的光线穿透进屋。 时间愈晚,心情愈焦急的洪夏衫,不断地在狭小的房里踱着步。 她知道,徐欣欣此刻已经假装成是她,等在她和云深的房里了。 云深应该也回到家了吧?那他……他逃得过老太爷下了迷药的茶吗? 不!不可以!她不要云深纳徐欣欣做偏房、她不要他身边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女人! 又急又怒,她再次握拳用力敲捶着门板。 “放我出去,外面有没有人?快替我开门!”对着门外喊了又喊,但依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甚至听到她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老夫人遣走了,门从外面锁住,窗子也被钉牢了。她从被骗进这屋里不知道已经喊了多久,手也拍得红痛了,却还是不想放弃希望。 “来人啦!开门!”不死心地再喊。 不行!外面还是没人! 停下喊得沙哑微疼的喉咙,她喘了几口气,眼睛赶紧在光线微弱的房间内搜寻。很快地,她抓起房中一张椅子,深呼吸一口,举起竹椅,使力朝紧闭的窗子砸去——“碰”的一声,惊人的声响在房内回荡,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她没停下,咬紧牙,继续破坏被钉住的窗子。 没多久,竹椅子已被砸得快支离破碎,她的手也被震疼了;此时一道柔和的月光从开了一角的窗外撒落进来。她大喜,更加加快动作。就在竹椅整个碎裂、崩解后,外面的木条也被打离窗子,“咚碰” 的声音自窗子外响起。 瞪着已经被敲开的窗,她呆愣了一下,接着猛然回过神地用力吸了口气、抓好裙摆、踏上木桌爬上窗。可当她蹲在窗上要往下跳时,突然发现外面门边有两个下人走近。 那两个下人当然也听到这阵声响了,一转头,视线和她撞个正着洪夏衫的心一跳,那两人忽地加快脚步朝她的方向奔来。 她一惊,以为他们是老夫人派来看着她的,立刻跳下。 “就是她!她要逃了!”两个下人一边呼喝着、一边跑到她跳落的地方,及时围住了她。 洪夏衫来不及跑,一站起身,看清两个堵住她的,是她从没见过的面孔时,她愣了愣。“你们是谁?”立刻警觉地问。 两个伪装成路家下人的男人对看一眼,但随即逼向她。“抱歉了,路家夫人……”其中一个伸手抓住她。 她急忙退后,却还是被抓住,就在她几度差点挣脱逃开时,她的后颈猛地传来剧痛。 被击晕、再无反抗力的洪夏衫,软软地倒下。 两人见她昏倒,赶紧架起她,往预定的路线离开。 没有惊动到任何人的,洪夏衫自这一日起悄悄从路家消失。 不过,当这两人鬼鬼祟祟扛着一个大布袋从后门跑出去、搭上一辆马车离开的一幕,还是有人意外撞见了。 ***她不断睡睡醒醒着,似乎睡了很久,醒的时间却极短暂,脑袋也一直晕晕沉沉、迷迷糊糊,她甚至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是谁、在哪里,又昏迷了过去。 时间缓慢地流转。 一束光线直接照射到她身上,她脑里的重重阴影忽然褪去。万分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终于醒了。 一时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她眯了眯眼,一会儿才又慢慢张眸。 一间简陋、破旧至极的屋子摆设进入她眼帘,她发现自己在一张肮脏薰臭的草床上醒来。 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里? 尽管全身软绵绵的几近无力,她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喘着气,在她忍不住低头察看自己身上仍穿戴完整、却是件陌生粗糙的布衣裙时,她先是呆了呆,下一刻,她醒来之前的所有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她被抓走了……小深……徐老太爷……心跳立刻促快,她着急地下床,向那扇破门跑去,但就在她的手才碰到门把时,她眼前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和一个面容瘦槁的老人对望着。 老人显然也被站在门后的她吓了一跳。他退后一步,再看清是她,马上眯起阴沉的三角眼,接着大步朝屋里走去,也顺势将她挤回屋里。 “你醒了?”他嘎哑着声音开口。 一洪夏衫一时没反应过来地被挤退几步,这才发觉他后面还有一个年轻人——那是一个宽鼻小眼、看来一脸呆傻的矮胖年轻人。 他正用一种呆傻目光直直盯着她,她立刻一阵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她的脚步悄悄往门口的方向移动一步。 “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一边生出警觉心,她一边问着那老人。 那两个抓走她的人究竟把她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枯瘦老人把肩上的锄头放下来,明显地,他正忙完农事回来。 “你家人不是把你卖了?我花了一点银子从牙婆那里把你买回来,要做我儿子的媳妇。”老人理所当然地说。 “卖?”惊愕!她立刻知道这中间有不对劲。难道那两个抓走她的人的目的,就是要将她丢给牙婆卖掉? 现在没空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了,她面对着这显然以为“买”了她的老人开口解释:“老伯,我不是被家人卖掉,我是被人从家里抓走的,我不能当你儿子的媳妇。” “我不管。反正我是花钱把你买回来的。”好不容易花钱替儿子买了个媳妇的老人,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他板起脸。“今天晚上我就让儿子跟你成亲圆房。” 洪夏衫悚然一惊,知道自己遇上大麻烦了。想也不想,她立刻朝门口冲去。 “儿子,快抓着媳妇!别让她跑了!”老人赶紧指挥呆傻的儿子。 呆傻年轻人马上张开双臂要抱住往他这边跑来的洪夏衫。手脚俐落的她及时低身从他臂下闪过,很快便跑出了屋子。 老人赶忙拔腿在后面追。“站住!别跑!”大叫。 而呆傻年轻人傻虽傻,跑起来却动作敏捷,一下子就超过老人,接近洪夏衫身后。 她当然听到了后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了,憋着一口气往前猛奔,连停都不敢停。 “嘻嘻……好好玩……我要抓到了……”年轻人愉快的声音几乎就在她耳后。 她吓得面色发白,咬着牙奋力直冲。 “你别跑!”老人也跟得很紧。 这时,前方的一道高崖让她差点煞不住脚地直接跌落下去。倒吸一口气,她停在山崖边,惊瞪着下方的奔腾河流。 “爹爹,我抓到媳妇了!”开心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惊慌地回过头,她看到年轻人已经朝她伸过来一双手。一咬牙,她再转回山崖,屏住气息,就在那双手碰到她头发的前一刻,她纵身往下一跳——“啊!”尖叫声回荡整座山崖。 而在山崖上,一老一少就这么惊愣地看着那抹身影跃下崖、瞬间没入水势湍急的江河里。 至于从高崖上跳下的洪夏衫,一沉进冰冷的水里,几乎在一瞬间便被击晕过去。可她在这样的冲击下仍以极大的意志力撑住自己,保住了一丝清醒。 在冰寒的水里挣扎了一会儿,她终于在胸口的空气耗尽前浮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咳!”她吸进新鲜的空气,却又被突然打过来的水呛到,她咳了又咳。而此刻腿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和冰冷的水温也令她暂时维持了脑子的清醒。 掩住了嘴,她尽力让自己的头仰高。睁大眼睛,她极力搜寻着河岸的位置。当她发现河岸在远远的另一头时,立刻毫不迟疑地朝河岸的方向泅去。 可即使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到了河中半途,她终究还是抵抗不住不断将她往下拉的黑暗意识和榨干最后一丝气力的身体,她最后闭上眼睛,无力地向河水深处沉去——“小深……”河水轻易掩过她的轻叹。 忽然间,一艘逐渐靠近的小舟上,渔夫半身采进河里,及时捉住了她的一只手…… 第九章 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的女子,昏迷之中依然发着喃喃呓语。 而朴实的茅屋里,乡野郎中来了又走。 又过了两天,老实的老渔夫夫妻仍不断看颤着病中昏睡的女子。 一直到了第五天,这个被老渔夫从河里救上来的女子,终于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醒来。 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洪夏衫醒过来后,才知道自己没有溺死在河水里,知道自己被老渔夫秦伯救回,知道秦伯夫妇已经照顾了她好几天……这一回,她遇上的不再是奇怪的人,而是真正的好心人。 她清醒了一次,又在床上昏昏睡睡了两天才真正退了烧,身子才渐渐好转。不过等她试着想下床,才明白为什么自她醒来后一直折腾她的右脚疼痛总是如影随形——她的右脚踝上有一块严重约扭曲骨折,虽然秦伯先前已请了郎中来为她敷过药,但似乎不见多大成效。 她知道自己这脚伤,是那时为了逃开那对父子从崖上跳下时,撞到河里的岩石所留下的。 她会昏迷这么多天,也是因为脚踝的伤。 秦伯再次去把郎申请来医治她的脚。这一回,满头白发的郎中倒是仔仔细细地为她针灸、推拿,再敷上药膏。 几天后,洪夏衫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了。可脚痛却还是折磨着她。她的脚伤看似好了,不过只要一碰到地、一施力,针刺般的痛立刻传来,后来变成只要一走路,不是得用跳的,就是必须跛着脚。 她的心情几乎跌落谷底。 郎中的医术显然对她的脚伤束手无策,而她为了不愿再让秦伯他们把辛苦打鱼赚来的钱花在替她请郎中来治疗了,只好对秦伯撒谎,说她的脚已经好许多,不必再请郎中了。 秦伯夫妇当然看得出来她的脚伤根本没好,但郎中来了几次都没用,他们也多少明白了。不过,虽然没再请郎中来,秦大娘却是更用心地把从邻居那边听来的治脚伤秘方全拿来用上——她可不忍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瘸了脚啊。 虽然洪夏衫并没有仔细说出丈夫的名字、身份,但她的遭遇、来自京城的事,她却没对秦伯、秦大娘隐瞒。就在她被秦伯夫妇救醒的第二天便知道,她离京城已有数百里之遥。原来那两个人竟辗转将她带离了路家如此遥远的路程。老实说,她直到现在还完全弄不清楚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但这事此刻对她来说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云深肯定在疯狂地寻找她。 她失踪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找寻,只是……那一天晚上,他和徐欣欣真的同床了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能不娶她了吧? 想到他拥着另一个女人、想到他和另一个女人成亲的画面,每每想到,每每心痛。而且她知道,这些画面现在已可能成真。毕竟她从离开家里至少已半个多月了,而这半个月,徐老太爷他们想做什么都应该够了。 她……她承受得了见到路家多个“二夫人”的景象吗?再说——目光不禁下移到她正浸泡在热水里的脚,她的神情更黯淡了。 难道她要瘸着脚回路家吗? 她知道她应该向路家求援,这里距离京城虽然不很远,但只要她到附近的大城,或许便有路家的商行分社,她根本用不着担心回不了家、根本不需要担心她的脚伤——也许路家随便在城里请个大夫就能治好她的脚伤了。可是,为什么她还在这里犹豫?是因为……她太害怕这个万一吗? 万一,她的脚注定永远好不了呢? 她的脚伤已经延误太久,筋骨或许已经造成永久的伤害,她根本没办法保持乐观。 仰望着夜空的繁星,她思绪翻涌。 其实她很想立刻奔回云深身边,她强烈地思念着他,渴望他强而有力的怀抱,她多希望可以在他怀里忘却一切的痛苦烦恼,她根本无法想像从此以后身边不再有他的日子。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那种爱到想了心会疼、会纠结的程度。 原来,她也并不是那么坚强:原来,深深依恋依赖着他的情感的人是她……难道,她爱他不可能比他爱她还多吗? 她的小深哪。 缓缓叹了口气,她知道就算他真和徐欣欣有了关系、她脚真瘸了,她还是不可能就这样放下他。 让她再见他一面! 就算她只能偷偷地再见他一面都好。 这一夜,她终于下了决定。 ***春暖花开。两个月后。 京城,热闹的街道依旧人潮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各式商铺、小摊吸引人们驻足挑购。 就在稍离闹街中心的西边街尾这边,一家酒皤飘动的小店铺,竟奇异地招来不少酒客争相排队打酒。 “来来来!客倌,这是半斤的春酒,八分钱!” “小二,我要一斤绍兴酒,你们店里最近卖最好的!” “是是!客倌,来了!” 店铺门口,卖酒的、买酒的呼喝声此起彼落,让这家小酒铺气氛喧腾。 “老板,你这店里的绍兴、烧酒近来好像特别辛醇好喝哦!是不是新请了酿酒师啊?”常来的熟客早喝出了味道不同。 店老板弥勒佛似的脸笑眯咪。“是啊,以后请大家多多捧场!” “难怪。这位酿酒师想必是花了大钱请来的,这酒真的不一样呢r又一位酒仙。 店老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大家的称赞,我会转告她的……” 老实说,当初点头答应给那毛遂自荐的年轻姑娘试酿酒的工作时,他可也是经过了一番挣扎。不过,最后是她那种熟练到惊人的酿酒技术和她对酒的各类知识让他决定先试用一个月。而在前几天,她已经毫无困难地通过他的试用期,正式成为店里的酿酒师傅。她说她以前是酒肆里的酿酒师,自小便接触酿酒,这点他绝对相信。 更何况最近客人对那些被她改良过的酒或新酒的反应都不错,所以他更加庆幸当初没有因为她女人的身份而没给她一次机会。 只可惜,这个自称姓洪的小嫂子虽然模样生得标致,却跛着一条腿。 所幸她的腿即使略有缺陷,倒也没对她的工作造成太大影响;况且她的勤劳和酿出来的酒已足以盖过她这一点小缺憾,他这店老板可是对她满意得很。 当然啦!人的好奇心难免有。和她相处了一阵子、熟了些之后,他也忍不住问起她的事,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可怜死了丈夫的寡妇,因为不容于夫家而被赶出门,不得已只好靠自己养活自己。总而言之,是一个身世堪怜的女子。不过,也因为她说怕再见到夫家的人,因此他照她的意思,让她不必在店铺前露脸。自然地,除了店里的人,外头的人全不知道他这家酒铺的酿酒师是个女人。 反正酒好喝就行,客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个啦。 晚上,酒铺关门打烊。 把店铺整理打扫完,住家在另一条街的老板和小二都回家去了,不过店铺里还是有个人留下——那是独自住在酒铺后方小房间的新来女酿酒师。 简单、没多余家具的小房间内,一盏豆大小灯点在桌上。而在桌前,一名容貌娇丽的青衫女子正低头勤书今天在酿酒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或解决的办法。 写着写着,她原本专注的心神仿佛被脑中涌上的某个人影干扰了,蓦地停笔,怔愣了。 ***他们说他前天砸了京城里最大的一间酒楼,后来再花大钱买下它:再前两天,他把一位惹恼他的皇亲国戚直接从桥上踹下河,差点当场把人溺死;再前一阵子,他放火烧了一条路家的商船;再更早前,他去大闹徐府,竞几乎把徐家孙小姐凶狠地拖上大街,那一幕许多人都看见了,整个京城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却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过,所有人最清楚的是,原本已经够嚣张够狂妄的京城之虎,最近这两个多月来的行迳更像是失去理性、发了狂的猛虎,只要他所到之处,几乎哀鸿遍野。所以,聪明的人近来都知道能闪他远一点就别待在他方圆五尺处。 听到这些关于他的事,洪夏衫又是惊骇又是心疼。 两个月前,她离开秦伯家。一路经历了许多困难,终于回到京城。 并没有打算回路家的她,靠着秦伯送她的最后一点盘缠,先在一家小客栈落脚,就在那两天之内,她打听到了自她离开后路云深的许多消息,可那都不包括他娶了徐欣欣、甚至“路夫人”失踪的消息;但他对徐家、对徐欣欣的行迳,唧又让她隐约嗅出其中的不对劲。 看来,他那一晚并末中计,而且还为此与徐家撕破脸——依他的性情,他真的会这么做。 她应该为此松口气、应该赶紧回去见他,但她仍然忍下了。 她知道,她的失踪、生死未卜一定是让他行为更加脱轨的原因,如果她是他,她肯定也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残忍了些,可她真的提不起勇气让他见到此刻的自己。 至少她要试试她的脚有没有复原的希望——因为这么想,所以她残忍地用这种方式对待他,所以她必须去找到可以赚钱找大夫的工作。 幸好在她被拒绝了无数次后,现在这间酒铺的老板肯用她。 转眼闻,她隐身在这家酒铺已经一个多月,但是,找治疗她脚伤的大夫这件事,却依然无法带给她乐观的进展——大夫说她的脚果然因为拖延太久而有麻烦,但试试看应该会好。 她没办法不沮丧。 如果她的脚两个月、三个月好不了,她就不能去找云深;那么,如果她一辈子都这个样子呢? 每天一早偷偷躲在路家外面见他,已经愈来愈无法满足她的强烈思念。 虽然他没有更瘦或更憔悴,但她即使在远远之处也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凶光更盛、神情的阴霾更浓。 有好几次,她差点克制不了地想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只是最后她都勉强忍住了。可她怀疑,她还能再忍耐多久? 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帮她?她相信就算她变丑变瘸了,他还是会当她是宝地爱她,可偏偏她也有她的自尊、倔强啊……叹了口气,她合上册子。 烧了热水,让自己伤着的脚浸润了一阵子温热的水后,她收拾好了东西,便赶紧熄灯躺上床睡觉。 明天一早,她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别想,别想,别再胡思乱想,就让她再试这个月,如果她的脚依然好不了,到时就算要她抛下自尊,她爬也要爬回他身边。 ***空气清新、晴朗的早晨。 富丽壮观的“路府”大门前,早上路府主子爷出门的时间,马车早已备妥在等着。没多久,在数名下人的恭送下,一身黑衣、高大魁伟、神情同样令人望之生畏的路云深大步踏出大门,并且很快地跨进车厢内。 等他坐妥,车夫立即挥鞭策马。 载着路云深的马车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远远的街头。 躲在斜对面一栋平房墙角边的洪夏衫这时才慢慢探出身,眼神迷离地目送马车的影子消失。 轻轻叹了口气,可却在下一霎被吓得跳起来——“你……小嫂子!真的是你?”一个熟悉的男声在她身旁乍响。 她下意识扭过头,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两个一点都不陌生的人。她屏住气息,惊愕了住。 柔煦的清晨阳光下,只见俊美无俦的关清朗一脸惊喜地站在她眼前,而他的贴身护卫阿克自然也在。 “关……关清朗!”她终于低呼出声。 他他……他发现她了!猛然惊觉这个事实,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跑离,不过关清朗马上察觉了她的举动。 “小嫂子,别急,请你跟我来吧。”在转瞬间即恢复冷静的关清朗’立刻发觉了她的排斥,知道有许多事不对劲,也担心好不容易意外平安现身的她真要跑掉,只好赶紧堆起笑脸,示意她往离开路家的另一个方向走。.洪夏衫顿住脚步,看着他脸上柔和却坚定的笑意眼神,知道既然被他发现行踪,她不可能走得了了。轻吁一口气,她跟上了他。 稍后,两人在一家清幽的茶楼小轩面对面而坐。 而经过这段路程,关清朗自然己将她脚步行走问的异常看在眼里。 关清朗亲自替她倒了茶。“小嫂子!咱们两个多月没见了,你可好?” 若无其事淡笑道。 初时的惊诧忐忑情绪已经平静了些,洪夏衫接过茶,谢过他,先慢慢啜饮了几口甘醇清香的热茶,才放下杯子,视线迎向他。“不好。” 她朝他摇头苦笑,明白她跛着脚的样子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小深他——” 她的心思却落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和云深走得最近的关清朗,一定知道许多她最想知道的事。 “从你失踪后,他就没好好闭上眼睛休息过。你再不出现,出事的会是他。”关清朗截口直道。 她的心一紧,搁在桌上的双拳握了握。只不过三言两语,就己足够说明他的状况,也让她的胸口顿时胀满罪恶感与悲伤。她的胸口几乎紧绷到无法呼吸。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立刻飞奔回他身边,可是……你看到了吧?我……我现在还是没办法让他见着这样子的我。”努力忍着激荡起伏的情绪,她终于艰涩地开口。 关清朗的眉微向中间靠拢。“小嫂子,那天晚上云深一发现你失踪,便立刻把整座大宅翻过一遍,后来有下人说曾见到两个徐小姐带来的下人鬼鬼祟祟的举动,他才循着线索追过去。” 被路家下人指认出的两名徐家下人,最后在路云深杀气腾腾地找去徐家,将那两人挖出来,还挖出一个骇人听闻、与徐欣欣有关的——由她指使绑架洪夏衫的事件后——震怒惊骇的不只是路云深,还有徐老太爷。因为就连徐老太爷也不知道自己孙女竞在那晚依汁在他们的掩护下伪装成洪夏衫进到路云深房里的同时,还一边暗自下主意找了家里的两个下人去绑走洪夏衫。 那一晚回到家,路云深并没有中计喝下下人送上来已经掺了迷药的茶的原因是,鼻子向来灵敏的他,一嗅到家里惯喝的茶味有变,再加上路老爷和忽然来访的徐老太爷两人神色之间有异,应变能力极快、也敏锐的他,在他们面前还是假装喝下那杯茶。没多久,“昏迷” 的他被抬回房,他才终于明白他们在搞什么鬼。 那一晚,怒火冲天的他不但直接将徐欣欣轰出路家大门,就连对徐老太爷也没客气几分。也是那一晚,所有人才发现遍寻不着洪夏衫的下落。 先前将洪夏衫关在下人房的老夫人心虚地早去别业躲起来,不敢面对盛怒中的路云深。 两天后,发了疯似、但还能保持八分理智的路云深才总算找去徐家、找出洪夏衫被他们迷昏、一路出城往南带、随便编了理由卖给一名专买卖人口的牙婆。 知道幕后指使这一切的是徐欣欣,已经愤怒到想杀人的路云深哪里还管她是谁,就算徐家有满宅子的护院也阻挡不了他最后差点一掌打死她的火爆举动——若不是徐老太爷深知理亏,情急之下以一条老命挡下相求,恐怕徐欣欣真的就在这世上消失了。 那一晚接到洪夏衫出事消息的关清朗,即使路云深没开口,他也已经派出手下探于开始行动了——不过就在他和路云深的联手追查下,一直追到洪夏衫果真被一名牙婆买走、接着再卖入一对农家父子之手,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那对父子的他们,最后却得到洪夏衫跳落山崖的消息。 即使这消息对他们而言宛若晴天霹雳,但没见到她的人、没找到她的尸首,就绝不肯承认她已经死了的路云深,立刻投下大批人力,沿着崖下的河搜寻她的踪迹。而在等待消息——或者说是奇迹——的那一阵子,路云深根本无心吃睡。直到他们找到一名常在那条河上捕鱼的老渔夫。有人说老渔夫不久前从河里救了一个落水、身受重伤的姑娘回家,狂喜之下立刻奔去老渔夫家的路云深却还是扑了个空——听说老渔夫在多天前已经去外地找儿子了。 他们没见到老渔夫,但与老渔夫有来往的邻人虽然没见到被他救回家的姑娘,倒也曾听老渔夫提起过,而且邻人还清楚记得老渔夫说,那位姑娘前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像是要上京城去。 他们立刻把目标转回京城。而距洪夏衫失踪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也是对路云深忧心如焚、身心饱受煎熬的一个半月。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确定,洪夏衫还活着,她没死!而总算可以放下一颗急切的心、露出一点久违笑容的自然是路云深。 就连所有等待己久、好不容易听到这件好消息的路家上下,也跟着松了口气,庆幸洪夏衫没事。 所有人都在期待洪夏衫回家。因为听说她是回京城,那当然是要回家了。不过……就算她从老渔夫家用走的,十天半个月也总该到了吧?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己过了十七、八天了,应该到家的她却还是没现身? 早派人日夜守在城门口等她的路云深,在预估的时间内还没见到她的踪影后,开始又绷紧精神、起了警戒疑心。难道……她在回家的路上又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意外? 虽然之前己经派人沿路打听她路过的消息,也确实有人表示曾见过他们形容的姑娘,不过他们还是无法真正确定是她。所以到后来,她一直没回到家的事实才让路云深又紧张起来。于是,所有人再度紧锣密鼓地开始搜寻她的任务。而且这回不仅是沿着她回程的京城外,就连整个京城也是众人密切注意的范。 但路云深万万没想到的是,洪夏衫不但早已隐身=京城,且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听完关清朗仔细说完自她被绑走后发生的事,她只愣愣出神了一会儿,便开始对关清朗细述她今天之前的所有遭遇。 春日的煦风轻轻吹拂过,也吹拂过小轩内心思各异的两人。 静静地听她说、静静地喝着手上香茗,之后,关清朗的俊颜浮现不知该笑该叹的神情。 “……等等,你的意思是……只不过为了你的脚,你竟忍心折磨那个快疯掉的家伙这么久?”终于搞清楚她还不肯去结束路云深刑期的原因,他忽然好同情那可怜的家伙。 不过也亏她忍得住,因为连他都感受得出来,她对路云深的思念并不会比他少,否则怎会几乎每天一大早就跑到路家大门外偷看他? 幸亏他刚好散步到路家来、也正巧瞄到一个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在偷瞧路家大门的眼熟身影,要不,他们至少还要几天才有可能找到她此刻待的地方去。 洪夏衫的美眸染上一抹阴影,她闷闷看着他。“我不忍心,可是我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咬着下唇。 “一开始是以为他和徐小姐有了结果,这才让我有借口理由躲着他:现在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要他见到已经不完美的我。”越是爱他越是在乎。以前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珍惜他的她,就算缺手缺脚也不担心他同情怜悯或者嫌恶轻视的眼光吧? “相信我,即使你现在变成歪嘴凸眼的罗刹,在他眼里,你还是最完美的女人。”他确定这一点。 她摇头,忍不住站了起来,用踱步的方式稍缓心中不安混乱的情绪。 “我想还是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停步了,因为突然意识到关清朗向她右脚投射而来的眼光。经过这段日子,她真的可以体会到徐欣欣不愿让人直盯着她右眼看的心情了——自卑、沮丧、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心情,就是她近来的心情写照。此刻关清朗的注视都那么令她在意了,她怀疑自己不会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崩溃。 关清朗自然察觉到了她不自在的神色,但他转盯着她眼睛的眼神却更见睿智冷静。 “小嫂子,我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希望有医治好你脚伤的大夫吧? 小男人大丈夫我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愿不愿试试?”对症下药才是最快的方法。 洪夏衫有些防备地:“你想通知云深?” “不。既然此刻你还没准备好见他,我会尊重你的意思。”但若是那家伙自己先找到她,那可不关他的事。“我的提议是,我可以找来京城最好的大夫来治疗你的脚伤,而且这段时间,你何不就专心在治疗上?” 她微怔。他要帮她? 但她也听出了他有话还没说完。“就这样?” 果然,他立刻接口道:“为了让你可以心无旁骜地接受医治,我想你最好暂时住在我家,我可以安排不让你受到任何人干扰。”他微笑。 “你应该不至于还想回那家酒铺工作吧?” “……你要监视我?怕我跑了?”她一转眸。 呵!她未免小看他的能耐了,现在她哪跑得出他的手掌心啊。但他没多说,只是脸上的笑意加深。“我是为你好。其实以你现在的状况,根本不适合让自己的脚再添加负担,这点你同意吧?”他神态闲适。 蹙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她知道他说的对,她需要他的帮助。 最后,她终于点头答应,不过她不能不防着他。“你发誓,不会告诉云深我在哪里?” “我发誓。”毫不犹豫。 ***关清朗果真请了京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医治洪夏衫的脚伤。虽然有些棘手,大夫还是表示至少有八成可以治好。 就算只有三成,现在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关清朗倒是安慰她,并且告诉她,这大夫真不行的话,他会把华紫藤找来。 “华大夫?她不是失踪了?”突然听他提起华紫藤,洪夏衫惊讶。 他的表情神秘难解。“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我还是有办法找到她。” 终于敏感地察觉到那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更隐秘深层的牵连,但她没再多问。就算他们彼此间真有纠葛,那也不是她这外人能够说话的,她自己的问题已够她头疼了。 住进关家第五天,没料到她意想不到的风暴这么快就来袭了——关家东侧后园这处雅致幽静的小院,是前清朝特地派人整理出来让她栖身的住所。而她在这里,果然如他保证的没受到任何人的干扰,所以住进关家已经第五天,除了关清朗、替她治病的万大夫,和替她送来三餐的下人,她确实没和他家里其他人打过照面。 她知道关家是名门贵族之家,本来以为以关家如此垣赫的背景和条件,这家里肯定是金碧辉煌,并且夜夜笙歌。但她错了,关家是有着富贵人家该有的华宅大院落规格,但离金碧辉煌却差得远。而且不仅没有夜夜笙歌,还寂静宁谧得让人几乎以为这是座没人在洁动居住的宅子。当然,这只是她的错觉。 总而言之,住进关家的她,的确完全不必担心外人的眼光或被发现,她以为她真的很安全,直到这一天的午后——这几天习惯午饭后小憩的她,也习惯一醒来便到园子里散步一会儿,然后再研究关清朗为了怕她无聊、特意去搬来的好几本关于酿酒的书册。 不过,今天当她才在园子的石椅上歇脚时,一阵突然由远处传来的沉促脚步声让她一愣——因为通常这个时候这里不会有人来,而且现在也不是大夫来的时间……忍不住转头朝院门处瞧去,下一霎,进入她视线的那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魁伟身影蓦地令她心跳几乎跃出胸口、呼吸一窒——他、他……他怎么会来? 思念的、快乐的、悲伤的……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瞬间全搅在一起.他的身影一映入她眸心,她的眼眶不由得跟着一阵酸疼。一时忘了反应的她,直到那一头仿佛正在火速搜寻什么的他,突地将凶猛阴鹭的目光扫视过来,接着在发现愣呆的她时眼中炽光大盛,像是终于寻找到猎物的他立刻大步直直朝她走来,她这才猛然一醒、回过神。 啊!糟了! 慌张不安、所有乱七八槽的感觉一下子占据她的脑海,她的反射动作是跳起来往另一个方向跑。 “你还敢跑!站住不准动!”后面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吼外加移动极快的步代声同时向她飙来。 其实她不用跑,而且也跑不了,但她想也没想,脚步就是迈开了。 只不过脚伤未好的脚根本跑不快,才一瞬间,一座简直像移动的火山已经接近她——一只硬臂伸向前、箍住她的腰,然后她整个人被狠狠压挤进一具火气债张的强壮胸怀里。 抓住她了!从后将她紧紧地擒获住,以几乎要把她勒死在自己怀里的强硬力道抓住她了!抵在她纤背的胸膛因急促气息而剧烈起伏着,路云深的脸庞埋在她的颈窝之间、喷吐在她柔嫩耳后的热气烫人。 而她也急快地喘着气。被他熟悉的怀臂以绝对霸道的力量几近锁死住,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同时所有的情绪都在这刻涨到最高点。 “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夏衫……你好残忍……”愤怒而沙哑的控诉在她耳畔低嘎扬起。 喉咙一阵紧缩,她的、心脏也绞痛针刺着。“小……小深……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让我找了两个多月、你让我为你的生死日夜忧心如焚……” 语声愈恨沉。“你明知道我担心你,你明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可是你竟然躲起来!”像要宣泄所有积压在体内的爱怨痛怒,他发出一声长吼。 她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但他声音里的情绪,她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咬紧下唇,一股酸楚的热浪冲进她眼睛,泪水让她的视线模糊了。 “对不起……小深……你说得对……我对你……太残忍了……” 哽咽地吐出这些话语。看到这个为她几近疯狂的男人,她才真正察觉自己对他的伤害有多深。这一刻,她后悔了。 仍紧搂着她,吸嗅着属于她的气味、她清甜如昔的气味——他很快就发现沿着她脸颊滑落下的泪。一愣,抬眸凝视着她泪意迷蒙的眼。 第一次见到她为他流泪,他的心一慌、一痛,不过就在他差点举起手想替她拭掉脸上的泪水时,又思及什么地硬起心肠。黑眸蓦地阴暗下,他咬牙,乍地放松原本紧抱着她的双臂,直起身,他退后一步,完全放开她。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知道,你本来就不要我的爱……我如你所愿。” 骤然失去他的体温和怀抱,洪夏衫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冷漠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她才猛地转过身,而当她看到他背对着她愈走愈远的身影时,强烈的不安和惊慌在她体内炸开。“不!小深!”叫喊出声,立刻朝他的方向奔去。 即使奔跑对她的脚造成不小的负担和疼痛,但怕他真的就这样丢下她走掉,己完全顾不得这些的她,还是咬紧牙关努力追上了他——拼尽所有气力,她在最后一个跳步、直接张臂自他身后将他抱住,成功拖住了他继续往前走的步子。 紧紧搂住他的腰、伏在他背上,她喘着气,不理右脚传来的尖锐刺痛,她所有的情绪倾泄而出。 “小深……不……我要你爱我,我要的……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就是因为爱你,所以……所以我才会在乎你怎么看残废的我……小深……你不会知道我……我有多爱你……”淌着泪的倾诉呢喃,使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他的长衫里。 不过,路云深还是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而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她首次如此露骨的表白、首次说出“我爱你”的话,立刻令他的心头涌上阵阵狂喜。 “夏……夏衫……”几乎是屏着呼息地撇过头,看向抱着他腰际的她。 可她并没有听到他的轻唤。他一动,以为他还是要抛下她,她更加紧紧地攀住他,泪水简直要浸湿他的衣。“对不起……小深……我不该将你的爱视为理所当然……因为你太宠我……所以才让我对你……愈来愈任性……小深……对不起……我怎么可能……不要你爱我……”声音快哑掉了。 忽然间,她被一双大掌紧紧揽住,然后,那具熟悉宽阔的胸怀重新将她温暖包围住。但他落在她唇上的吻可一点也不温柔——猛烈的、惩罚性的缠纠着她的丁香小舌舔吮翻搅,直到将她体内的最后一丝空气榨干,他才不舍地放开她的唇。 抱住摊软在他怀里不住喘息的心爱女人,他也是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正常的吐纳频率。 “夏衫……你说你爱我?”想再确定一次。 慢慢地,总算从一场像被风暴扫荡过的狂潮中醒来,洪夏衫张开迷蒙的眸,望着他,抬手,轻轻抚着这张她朝思暮想了好久的脸庞。 “……我爱你,小深。”回应他。 现在清醒了回来,凝望着他眉眼间的神情,她才多少明白,其实刚才他并不会真的离开她,他只是要吓吓她,对吗?可她却一点也不怪他,说起来,笨的是她。 听到她说出爱,路云深的眼睛乍地奇灿,然后脸上浮现了一抹痴傻的笑。“夏衫……” 她总算确定自己是真的回到他身边了。食指刮刮他的笑纹,她也不由得漾出对他爱恋怜惜的笑。她当然知道,这段时间受苦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在他怀里站直身子,可她还没开口,脚下传来的痛立即使她蹙眉、顿住呼吸。 马上察觉了她的不对劲,路云深的笑容一敛。“夏衫,怎么了?”口气微急,现在的他可是惊弓之鸟。 攀着他的臂膀,她将重心移到左脚。对他,她并没有做出若无其事。 “我的脚……刚才跑太快,好像又伤了……” 已从关清朗处听说了她所有的事,知道她右脚伤势仍未愈,路云深马上想到他让她在后面追跑的事,脸上立刻染上懊恼的神情。“该死!是我的错。”喃咒一声,他突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一跨,接着将她放到廊下的美人靠上。 让她坐着,他二话不说蹲在她身前,不舍又精锐地注视着她露出裙下摆的右脚踝一眼,只在心中衡量一下,立即回头高声扬换:“胡同!” “是!爷!”那一头的院门外,胡同的身影马上飞奔而来。 “立刻请关公子把大夫找来!”立即吩咐。 胡同领命,而在离去前,还觑空朝久违不见、平安归来的夫人咧嘴笑开怀。 “夏衫,脚很痛吗?”路云深把目光移回她脸上。 洪夏衫摇摇头,拉着他的臂膀,示意他坐在她身边。 他照做。 于是她将头斜斜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放松。“……小深,不是关公子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吧?”好奇这答案。如果真是他,她不知道该感激或责怪他的不守信用。 “不是。不过我考虑要狠揍那家伙几拳。”拦在她腰际的臂力紧了一紧,路云深在咬牙。 她微怔,接着不由得扬唇泛出一抹笑。“不准你对他动手,是我要他答应我的。” 低首审视她的脸蛋,黑眸浓暗深思,他沉默了一会,才闷闷地开口:“你以为我会在乎你的脚?因为这样你让我发了疯似地几乎翻遍城内外每一寸土地——”他的声音结束在她忽然仰头、贴上他的嘴的吻印上。 “对不起,原谅我,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她对他忏悔。 “还有下次?”他的表情一恶。“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把你拴在我身边,不准你离开我的视线一步。” 她瞠圆明眸。“怎么可能……”讶呼。 “你可以试试我做不做得到!”已经受够这两个月的折磨煎熬,他狠道。 看着他的神色,她知道他是说真的。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在隐隐作痛。 稍后,关清朗和大夫一起进来了。 在大夫仔细为她的脚检查过一遍、挂过几针后,她才终于能够再踏上地面走路。接着,路云深向关清朗道谢告辞,直接将她从关家后园抱上马车。 他要把夏衫带回家。 于是,在阔别了路家两个多月后,洪夏衫再度回到这里。 几乎整个路家大宅都为了她的归来而气氛沸腾起来。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的跛脚意外、她住在关家的真正原因却没有多少人知晓。 知道家里有不少人等着和她说话、关心她的状况,但一路将她自大门口抱回房的路云深,却下令暂时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就连原本想偷偷找她打采状况的翠萍,也在放下茶点后被赶出拾楼。 其实洪夏衫此刻也不想面对满屋子的人,所以她并没有抗议。 回到两人的房间,仿佛终于回到最安全的避风港,连带她这两个月来累积的所有紧张、疲累也一下子袭向她来。不用路云深招呼,她的身子一沾上床、沉重的睡意便朝她袭来。 最后,她只记得路云深在她身边躺下,然后她的眼睛一闭。无边的黑暗立刻将她拉向梦境的深处。 第十章 三天后。 已经慢慢恢复以往作息的洪夏衫,却被迫跟着另一个人的作息生活——现在,只要不是他在家办公事,他便将她一起带出门、带在身边,即使她的脚仍略有不便,他却宁愿不顾旁人眼光地抱着她走,也要实践不让她离开他视线一步的誓言。 只三天,她已经感到苦不堪言了。因为他愈是这样,她愈紧张,而且旁人反而愈注意她的脚。可偏偏他就像颗顽石,无论她再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不过,就因为这几天被他几乎日夜不离身地带着,她才意外在他和商行重要干部的会议、言谈中知道许多事,听到不少秘密——关于商行的异动,关于二娘赵锦娘母子的……原来,云深的爹早己暗中在计划要让路霄重坐上路家商行当家主子之位,甚至不顾云深的想法,也不顾此刻的商行是因为云深才得以扩展成为今日的版图规模,他认为路霄重有足够的能力领导现今的路家商行——而云深不但将他的打算摸得一清二楚,还有了应对之策。 他已经将商行内部重要人事全部署妥当,接下来就等着他爹对他开口。 难怪他好几天前就对她说,要带她回青梁城、要带她去游山玩水’ 一阵子。 这一天,路家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当洪夏衫一看到踏进屋的客人,竟是朝她微笑的华紫藤时,她又惊又喜。 “咦!华大夫,怎么是你?”赶忙上前迎接她。 一身风尘仆仆、身形似乎略显削瘦的华紫藤不客气地就座后,拿起茶连灌下两杯,这才有力气和她打招呼。 “有人跟我提了你的状况,所以我一回京就先赶来看看你。”连带这两个多月路家一番天翻地覆的事,她也全听说了。 洪夏衫看着她:真相信她是赶路直接来这儿的。“……是关公子联络你的?”她一转眸。 提到他,华紫藤的脸色稍沉,哼了哼。“不是那家伙还有谁!”不掩藏对他的不满。 “看来关公子对你的行踪真的很了解。”她想到那天关清朗说的话。 这回华紫藤是咬着牙说话的。“那只臭狐狸,我走到哪儿,他那些眼线就跟到哪儿,总有一天我非宰了他不可!”连粗话都出口了。 洪夏衫瞧她激动的模样,终于确信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耐人寻味的关系。 “华大夫……”再替她倒上一杯茶,好让她降火气。 “好啦好啦,不说他了。”喝了茶,用力一甩头,华紫藤的神态恢复寻常。“来,我先看看你的脚。”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办正事。 一会儿,检查完了洪夏衫一直被城里大夫医治、却无法完全恢复正常的右脚,华紫藤神色从容自信地在她右脚扎上几针。不过当她顺便想为她诊看身上有没有其它问题时,还真的诊出了_个大问题摸着她的脉象,华紫藤突然抬头直直看着她。“最近这两个月,你没发现自己身体有什么异样吗?” 被她这么一说,洪夏衫愣了愣。“……没……怎么了?”难道她的身体还有什么状况? “你肚子里有孩子了。”正经宣告。 呆住。“孩……孩子……什么?”她……她没听错吧?她的肚子里真的——回过神的同时,一股狂喜的浪潮猛地向她冲袭而来。 华紫藤继续仔细替她诊脉,脸色也不由得跟着泛出笑意。“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孩子真是命大,跟着你跳崖、落水,经过这一路的惊险,竟然没事,可见这会是个健康强壮的宝宝。”拍拍她的手,要她放心。“你的脚包在我身上,你的孩子也没问题,等会儿我会开些药让你补身子安胎,不过最要紧的是你的心情得尽量放轻松……” 接下来又吩咐了一些要注意的事。 呵呵……没想到那家伙真要当爹啦!这下更不用担心心爱女人会跑了吧? 而洪夏衫除了从华紫藤口中知道自己有孩子后,也惊讶地听到——原来大家一直以为徐欣欣的右眼出事竟是假的! 之前路云深曾对她提过他的怀疑,后来她在暗中认真观察徐欣欣的右眼反应,再经过某些测试后,终于证实了路云深的怀疑是真。 不过,她才把这事告诉他没多久便发生了洪夏衫失踪一连串的混乱,因此洪夏衫一直没机会得知这消息。 更何况自她回家后,不仅家里上上下下噤口不敢提到关于徐家的事,当然就连对徐家作为已经深恶痛绝、几近与徐家断绝往来的路云深,又怎么会提起那令他恨不得杀了的徐欣欣! 总之,现在才知道徐欣欣的眼睛没残虽有些晚了,但对洪夏衫而言,却是个好消息,即使她会发生这么多事全是因徐欣欣的关系,不过最后她没事了,而且云深也为她和徐家撕破脸,所以这帐算来算去也难算得清啊。 ***在书房忙到夜深的路云深,没想到一踏出书房门就发现倚坐在树下石椅上的洪夏衫。 他微愕,随即加大步伐走到她身前。 “爷,夫人她……”胡同一瞧见夫人,不由得脱口而出。 “嘘……你先下去吧。”制止他过大的音量吵到她,路云深立刻挥手示意他离开。 蹲下身,他怜惜带笑的目光先是在洪夏衫歪靠着椅子睡着的身上打量了一遍,接着才将背靠向她。几个熟练的动作手势,很快便将她背在身上。 而在他背着她站直身的同时,她也迷迷糊糊地醒了。 感受到身子一阵震荡的她,张开睡意迷蒙的眼睛,一时半刻还弄不清自己在哪里,直到终于察觉自己正趴在一方阔背上,属于他熟悉的体温气息沁入她的心腔,她才记起什么事。 “啊……小深。”他正背着她走。 他微转头,望向她靠在他肩上的娇颜。“你来多久了?困了怎么不先回房睡?”怕她不小心着凉了。 打了个呵欠,她决定继续赖在他背上。“没……我才来一会儿,本来只是想看看你工作忙完了没。我请厨子替你煮了点消夜,你饿不饿?”边呢喃边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最近她总是特别容易感到疲累,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 路云深本来想摇头,但最后还是颌首。“好,我吃一点。”不拒绝她的心意。“我送你回房睡好吗?”他还有点儿事得处理。 “……我想到园子的水亭上去坐坐。”她忽然要求他。“你背我。” 听得出他似乎仍没得空,所以她只好再小小耍一下任性. 而她撒娇的软声语调自然当场将他化成绕指柔。“好好,我背、我背。”立刻把手上的事暂时抛到一边,他让她更安适地趴在自己背上,放缓了步伐。“今天华大夫替你看脚,她怎么说?”记起这事。虽然那女人说话歹毒又不客气,不过她的医术倒是可以信任。 “她说我的脚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沉默了一下,她才又轻轻开口:“我今天才知道……徐姑娘眼睛的事……” 全身肌肉绷紧了,但他很快恢复过来。“我现在后悔,没有让她为你的事付出代价。”眉目却笼罩着森寒的煞气。 搂紧他的脖颈,她轻轻摇头。“我相信有你在,从今以后谁也伤害不了我。而且我很庆幸……我不用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你的爱。” 得到这男人真挚专一的感情,是她今生最大的收获。 “你还是不相信我只爱你,我这辈子的女人只有你一个?”她永远有办法让他提心吊胆。 他的耳畔传出一声玩味吃笑。“呵……我知道,谁叫你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得意了。 “……我说过,应该揍那家伙几拳。”含在嘴里的咕哝哺咒。 春夜的庭园水亭,带着凉意的风拂过。 路云深让洪夏衫在他腿上坐着。 静静地倚在他怀里一会儿,她终于打破这宁谧的气氛。看着他在星光下深邃郁暗的眼,她开口:“小深,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指掌享受地顺抚着披在她纤背上的柔软青丝,连他脸庞的神情也跟着佣懒了下来。“嗯,什么事?” “你要当爹了。”石破天惊一句。 手一顿,接着他猛地瞠圆虎目、坐直身躯。“你……你说什么? 再说一次。”口气有些紧绷、有些不敢置信,他握住了她的双臂。 柔柔地凝视着他一时似手足无措的神情,她这回一字一字地重复:“你、要、当、爹、了。” 屏住呼吸,终于确信没听错,路云深的表情乍亮。慢慢的、慢慢的,他低下头把目光移到她的小腹上。“我们……我们有孩子了……我……我要当爹了……”仍是傻愣愣的声音。 先是眼睛微微湿热,然后是被他的反应逗笑。她握下他的一手,将它轻轻放在她仍平坦韵小腹上。“华大夫说已经两个多月了,她还说我能保住它简直是奇迹……不过我觉得,一定是这小子知道会有非常疼爱他的爹,所以才很拼命保护自己。”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掌心贴着她的小腹,虽然还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动静,但知道此刻在她的身体里正有一个生命在成长的事实,仍是令他感到震撼。 他总算回过神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叹了口气,咧出一抹大大满足的笑,他抬起头,反对。 睨他。“原来你喜欢女儿!” “因为女儿一定像你?我喜欢我们有个像你一样美丽、聪明的女儿。” 呵呵。 “可是我喜欢儿子。”宣布。 “为什么?”呆了呆的丈夫。其实他觉得儿子也好啦。 哼了哼,然后她重新倚回他宽阔温暖的胸怀里,勾抱住他的脖颈,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似认真似玩笑地道:“因为这世上你最爱的女人只有我一个,这是你说的,我不想以后跟女儿抢你的爱。” 心脏大大一跳,回过神来,明白她话里意思的路云深终于忍不住开怀畅笑。不过,他一边笑着,一边张臂将她搂满怀。“原来你是在吃女儿的醋,哈哈。”取笑她。 明眸晶亮地凝望他的笑脸,她微微勾唇,回他一记。“等你吃自己儿子醋的时候就知道了。” 笑声猛地顿住,脸上的表情立刻转为沉思。 “夏衫……”一会儿之后,还没当爹就开始烦恼的男人紧张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就算我们有了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世上我最爱、最在乎的当然还是你,你也是嘛!儿子女儿怎么可能取代得了我们对彼此的爱,你说对吧?”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跟自己的儿子争抢心爱的女人,他就一脸绿。 平静回望了他一眼,她蓦地伸了伸懒腰,然后蜷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好累……人家好想睡了……”睡意浓浊。 “呃……衫……”不敢大声。 呼息平稳的妻子在他身上似乎很快便陷入梦乡。 动也不敢动的他,片刻之后才缓缓叹了口气。抱着她、背靠着椅背,他抬眸望着夜空的繁星,心思起伏。不过最多韵,却是喜悦和怜爱。 “小深……”没想到他的衣衫里,却在这时传出模糊轻唤他的声音。 他的心一跳,低下头,立刻看见灿烂星光正好在她抬起的双颊上闪耀——眼里仍有浓重倦睡之意的洪夏衫,朝他漾出一朵梦一股的笑花。 “小深,不管现在、将来,我最爱的人永远是你。” 胸口因她这喃誓而狠狠一震,他深深吸气,然后忍不住将唇轻轻落在她的粉嫩檀口上。 “夏衫,我也是。不管以前,或是现在、将来,我最爱的人永远是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