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下苍天》 第一章 风乍起 青城离阳殿前,一片人头攒动。 百十余名弟子熙熙攘攘,在阶下围出偌大一方空地。在这最中间处,是两人臂膀相格,正彼此角力。 其中一人身材壮硕,足有三百余斤。每每踏出一步,都在脚下腾起尘埃纷纷。 这样个人莫说是在当今赵宋境内,便放在北面的大辽国,也同样算得上是条极为罕见的壮汉。 而在他对面那人,则显得颇为瘦弱。一张俊朗面庞峥嵘毕露,眉目中更透着几分迥异旁人的狡黠精明,似乎同其年龄颇为不符。 那壮汉伸直手臂,俨然已使出吃奶气力。不过少年却依旧气定神闲,右手在他肩头一拍,满口揶揄调侃。 “师兄白白生了这样大的体格,原来力气倒也平常!” “顾少卿!我今天非要教你有个好的!” 壮汉气不过,随十指愈发加力,口中也呼哧呼哧喘息如牛。 少卿脸色稍异,不迭蹭蹭后退。便在壮汉大喜,以为胜券在握之际,他却忽的双腿蹬空,翻身落在其人背后。双手齐齐较力,只一招,就教这铁塔似的汉子当场摔了个四仰朝天。 “小弟失手,不慎伤了师兄。师兄千万莫怪!千万莫怪!” 少卿哈哈大笑,拍拍身上尘土,连忙过来相扶。却被旁人一把将手打开,无奈站在原地好生尴尬。 “来来来!咱们再来打过!” 壮汉怒不可遏,作势又要再打。所幸被一旁七八个交好同门合力拉住,纷纷苦苦相劝。 “唉!韩师兄你何必同他呕气” “璇烛教主三十年来就收了他这么一个弟子,说不得再过上几年,整个青城山都得到了他的手里!” “正是正是!他武功比咱们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见壮汉脸膛忽红忽白,但好在已没有了动手的意思,少卿这才满面堆欢,又走上前来赔笑。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韩师兄不想打了,那咱们先前的计较……” “这是自然!何消你来多说!” 壮汉忿忿然从地上爬起,想到自己明明比这小子大上七八岁还不止,今后却要长幼颠倒,心中便好生来气。 “少卿!” 他叉着腿,憋了好一阵子,才恨恨大声道:“将来再见了面,我自会管你叫师兄!” “可我嘴里虽是叫了,心中却始终不服!” 少卿眨动双眼,觉他倘若只是口服心不服,这师兄做得毕竟好没滋味。遂微微一笑,朝他朗声道:“那依着师兄,此事又要怎的” 壮汉推开身边众人,自个搜肠刮肚半晌,总算在心中琢磨出个刁钻主意。 “除非你敢独自一个人,到咱们青城山北麓走上一趟!” 他嘴角一撇,继续瓮声瓮气:“我听说,在那北麓有一座孤坟,里面单不知埋着何人!若是你能把此事给查个水落石出,我也自然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是你说的!” 少卿挺起胸膛,不假思索刚要答允,却被人群里跑出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厮,张开手臂将他死死拦住。 “少公子!” “那北麓是教主和鲜于太师父三令五申的禁地,任谁也不能擅闯!你可千万不能……” “唉!是了是了!” 少卿连连摆手,似乎颇不耐烦。转眼又揽过这小厮肩膀,同他推心置腹:“子昀你放心,先生的谆谆教诲,我怎会给忘了分毫说到底那也不过是……” “咦先生您怎的来了” 子昀大惊,只道一教之主忽然莅临。陡然却又被一阵劲风扫过背心,等再回头去看,自己跟前早已空空如也,又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影 翠绿环合,碧流交冲。虽是早春,偌大青城北麓中却已草长莺飞,举目焕然新生。 倏地,几许人影匆匆闪过,掸落点点料峭露华,激起沿途虫鸣不断。 “少公子!你若再不肯随我回去,我……我…… 少顷,子昀从那身影来处闪出,五官正紧紧绷缩,直往脸膛中间蜷去。 “唉!你这人可也真是!” 听他气喘吁吁,话里话外更带着哭腔,远处林中总算传来人声。转眼,少卿身形连纵,在其面前稳稳站定脚步。 “咱们也不过是随意出来走上一走,哪里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少公子!你闹也闹得够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子昀愁眉不展,大概是一路跑得急了,便倚着一块巨石上气不接下气。 “咱们擅闯到这里,若……若是让教主他老人家给知道了,还不……不知要发怎样大的火气!” 对此,少卿只胡乱一挥臂膀,满口大咧咧道:“先生平日里总是这要严惩不贷,那要严惩不贷,可充其量也不过说说罢了,又有哪次当真发过脾气” 子昀满脸哭丧,显然并不买账,“是了!璇烛教主自然是菩萨心肠不假,咱们做弟子的人人感恩戴德。可难不成少公子你竟忘了,在他旁边倒还有个鲜于太师父么” 少卿一挺胸膛,讪讪发笑:“我的好子昀!此事你只管放心!我顾少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是鲜于太师父当真怪罪下来……你便说是拗我不过,这才被逼无奈一路跟来。” “如此一来想必他老人家非但不会怪罪,只怕还免不得要将你大大的称赞一番才是啦。” “少公子你又拿我来说笑了。” 子昀抬手,三两把拭去颊间汗水,嘴里却已嘟嘟囔囔,自顾自般说起这位鲜于太师父的厉害。 “先前教主教您读书时,我也曾跟着插耳偷听了几句。至哉乾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敢取这样名字的人,那又怎会是个什么寻常角色” “你这小子!倒同我编排起鲜于太师父的不是了!” 少卿脸上凝嗔,右手食指一伸,假意朝他额上戳去,“何况你只知其一,却实在不知其二。岂不闻夫求贤者上以承天,下以为人那么这承天二字的意思,不就和你所言大大不同了么” “再者,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便像先前先生为你取名,莫非这里面还藏着什么深意不成” “少公子是主,说来说去,我也不过是个陪太子读书的下人罢了。”子昀本就辩他不过,更被这一番掉书袋的话语搅得心烦意乱,一时只觉头脑昏昏。 少卿满脸赔笑,上前轻轻抚过他一条背心,又连声宽慰道:“诶诶诶!哪里有什么主呀仆的咱们两个从小一齐长大,那就如同骨肉兄弟……” 冷音乍起,微波净澄。少卿神情骤变,陡然侧过身来,双掌之间,涛涛内息澎湃充盈,俨然竟是一副如临大敌。 “少公子!你这是……” 少卿却不答话,只示意他噤声倾听。子昀心中疑窦丛生,茫茫然依言照做,可听来听去也惟有阵阵清风鸣响,飞鸟呕哑,似乎与平日里并无不同。 “看来这里果真是热闹的紧了!除了咱们两个之外,倒还有旁人登门拜会!” 少卿冷冷一笑,转过头来,向子昀压低声道:“你这便回去转告先生,就说咱们青城山中来了外人,请他务必早作准备。” “那少公子你要怎样” “此人来者不善,单不知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少卿话音未落,脚下却已迈动步伐,遥遥朝左首处一片竹海发足而去。 子昀大急,飞身一跃,就此挡在他面前,“不成不成!少公子你若有个闪失,那又教我怎么向教主和鲜于太师父交代” “还是你回去报信,我……” “你连刚才那声音是从何处而来都不知道,那又要到哪里去找”少卿眉头大皱,直接将他打断,“何况咱们两个当中,我的武功较你为高。于情于理,总归是我留下来的为好。” “可……” 子昀欲哭无泪,半晌猛一跺脚,总算奋力点了点头,“少公子!你……你可千万要小心呐!” 少卿神情微妙,只说此事决计不容耽搁,本教上下数千口的性命,说不得便全都担在他一肩之上。而等眼看着子昀火急火燎,确已在林间远去,他本来一副紧拧眉头却在顷刻间舒展开来,转而一派喜形于色。 “子昀呀子昀,谁教你偏紧追着我不放日后要是先生问起,那也只好请你多多担待些啦!” 曦光参差,斑驳琼影。少卿步履如飞,腰畔两道衣摆齐齐划在身后,远远望去更似一只振翅白鹭,高低起伏,纵行林岫深处。 此刻他樊笼既脱,心下里可谓畅快至极。又过一连两三个时辰,即便周遭景致早已同最初时大不相同,却依旧浑然不露半分倦色。 不多时,万顷浮光掠影中忽然现出片偌大白地。而等离着彼处越来越近,一座坟茔果然自影影绰绰间愈发清晰起来。 他足下平平落定,这才看清坟前一座墓碑素雅古朴,好似天成。所不同于寻常之处,则是遍观整个碑面居然不见只言片语。可再看自己脚下贡果香烛一应俱全,这倒着实是一桩咄咄怪事了。 “先生从来不准旁人到此走动,看来这里也定然同他自己有着极大的关系。” 少卿两眼泛光,凝视那无字石碑,心下暗自琢磨道:“先生是普天之下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这墓中之人既是他的朋友,想必也一定是条大大的好汉。” 他脸上神情渐趋肃穆,郑而重之在那墓前俯身拜倒,嘴里念念有词。 “晚辈顾少卿在此立誓,只盼此生青史留名,无愧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言讫,他又好似忆起何事,急忙忙再度叩下头来,“是了,还要请前辈保佑先生诸事顺意,鲜于太师父长命百岁。” 其实此地着实颇为隐蔽,若不是少卿今日阴差阳错前来,只怕尚不知要到何时才会遭人踏足。而自那坟茔不远处,唯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蜿蜒向前延伸。 少卿心心念念,觉这道路尽头或许便藏有墓主人身份答案,遂又是一路走去。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前方终于一片豁然。放眼目之所及,却是数座小小竹坞,上下湛青碧绿,与四下山色浑然融为一体。 “你叫做昭阳,是也不是” 寒声骤涌,凉意森森!少卿自幼得名师指点,一身内力至今颇有根基。因此即便离那竹坞还尚隔着一段距离,却已足能够将这一席话语听得真真切切。 这声音颇为陌生,却又偏偏中气十足,端的令人未可小觑。他不敢怠慢,踮起脚来正欲上前,一声轰雷似的炸鸣竟陡然传出竹坞,直震的其人两片耳鼓嗡嗡不绝。 随即,便是个如黄钟大吕似的声音回荡幽谷。 “昭阳是哪一个!你又是何人” “想不到今天竟会遇到这样一桩奇事!此人武功之高,只怕便连先生也未必能有十成胜算!” 这边厢少卿正苦思冥冥,先前那发问之人却又颤抖着数声轻咳,好似已从惊悸中转醒。 “广漱宫的事情,莫非你竟连半点也记不得了么 趁二人来言去语,少卿便躬身缩行,悄悄潜到侧畔。借门缝间一处小小罅隙朝屋内窥探,这才发觉原来里面陈设其实极为简陋,种种物什摆设更颇杂乱不堪,实在不像常人居住之所。 再见如今室中两人,一个须发灰白连鬓丛生,仿佛已有耄耋之年。不过若说最为不同寻常之处,则是其右手一条臂膀,此刻竟被一根足有碗口粗细的钢索牢牢缚住,着实分外骇人。 而在他身畔数丈远外,则又是一少年身材高挑,面貌绝美。一袭月白色轻衫玉带中横,腰畔左备长铗,右佩楚琼,那上面宝气盈盈,即便是对金石玉器一无所知之人,亦不难料定断然绝非凡品。 听到广漱宫三字,老者不知为何竟忽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凸,更猛地朝前奋力一跃。 那钢索被他扯得哗哗作响,在半空中绽开数道刺骨寒芒。少年大惊,惊呼着急退数步,面色也随之转作煞白。 “广漱宫我……我自然记得!那是……那是……” 老者一声长啸,言至中途却又戛然而止,满眼迷离怅惘,好似身坠云里雾中。 少年大喜过望,只道是他总算忆起从前过往。两眼放光,急忙再度追问:“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我全都想起来啦!” 那老者双目血红,熊熊盛怒之下,竟将一口黄牙咬作格格巨响,“是广漱宫!就是广漱宫害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我……” “是了!你定然就是广漱宫的小畜生,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愈说愈快,言讫登将一只左手疾探。五根铁条似的手指宛若透骨钢钉,划破四下阴风惨惨。 少年大骇,急掣青锋当胸便刺。一剑寒芒飒飒,溢涌斗室之间。 眼见刃寒如水,摇曳幽光,老者却不慌张,反而将嘴角一咧,发出嘿嘿数声冷笑。骤然变爪为指,宛若针尖麦芒般迎着那剑刃纵横直上。 两者甫一相触,彼此高下立判。“叮”的一声脆响过后,老者依旧气势汹汹,手上浑无一丝伤痕,唯有两指间寒芒闪耀,赫然已多出半截慑慑剑锋。 那少年面如死灰,但又不肯服输。遂掌心较力催动断剑,向老者面门再度猛攻。 老者满脸不屑,只等他欺近前来,又将手中半截利刃运劲掷出。如摧枯拉朽,箭透鲁缟。 少年气息大窒,整条身子俨然被钢钉死死楔入地下。这种种变故虽在转瞬,强弱胜负却已盖棺论定。那少年自知性命难保,一时颤抖着眼睫阖了双目,分明已就此闭目待死。 “小心了!” 破空之声大作!少年眉宇错愕,循声但见一团清影疾若驰鹜,电光火石间飞身抵到近前。 细看来人风采卓绝,满鬓奕奕,却不正是少卿是谁 少卿振奋精神,脚下闪转腾挪。右腕急翻,数枚石子骤发激射,便同眼前飞来横祸砰砰撞在一处。 那剑刃吃力,来势稍辍,总算勉强同二人擦肩而过。饶是如此,少卿亦觉左臂之上一阵热辣刺痛,无疑已被罡气一击划破肌肤。 他牙关紧咬,揽在那少年腰际。口中喝一声“走!”,足间较力蹬空,同他一齐顺势掠出房去。 “你快把我给放开了!” 两人才一落定,少卿便听那少年朝自己愤然怒斥。惊讶之余气往上涌,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数步。 “我好心好意前来帮你,你便是这样感激救命恩人的么” 似因自觉理亏,那少年脸颊泛红,等到喘匀气息,这才昂起头来抗辩道:“你救人归救人,那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便把我抓了出来” 少卿气极反笑,只觉他实在不可理喻。转头一望自己左臂,发现上面早已鲜血淋漓,直将半边衣袖染作暗红。 “我若不抓你出来,难不成还把你留在里面等死么我瞧你这男子汉大丈夫,行起事来怎的这般扭扭捏捏!” “你!” 那少年一脸怒容,右手戟指少卿。眨眼间反倒双眸湛湛蕴光,像是要当场落下泪来。 而他此举倒也果然奏效,少卿无奈,只好紧皱着眉头,意兴索然道:“罢了罢了!刚才就算是我思虑不周,今后即便是有人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我也一定事先同你打个商量。” 那少年听出他话中带刺,可又似自衿身份不愿发作,当下微微挺起胸膛,沉声发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平白无故来到此地” 少卿瞪大双眼,几无片刻迟疑,昂然反唇相讥道:“我还想问问你!看刚才那老头儿的模样,分明便是早已得了失心疯了!在这荒郊野岭,你又要找一个疯子来做什么” “这是本教家事,与你又有何干”那少年不甘示弱,自始至终满面傲然。 少卿神情玩味,先是将他上下打量片刻,不知心中在想何事。忽然又哈哈大笑,随脚下迈步前行,俨然将一心懊恼尽皆溢于言表。 “原来你也是教中兄弟!唉!咱们倒险些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 “既是如此,那也无妨。” 少年眉关低锁,渐渐放下戒心。渠料电光火石间竟觉劲风啸涨,汹汹直逼面门。 他脸色大变,霎时同样拉开架势。随十指纷扬连动生风,教四下“嗤嗤”轻响不绝。 “你是楚家的子弟!” 江北楚家,百年世族,羽翼遮天蔽日,近几年来更声名鹊起,大有领袖江湖正道之势。而这少年不远万里只身犯险,居然只是为前来找寻一个疯子。看来其中原委曲直,那也绝非三言两所能诉说清楚。 眼见事情败露,少年索性再无顾忌。右臂半曲虚掩当胸,左手骤然划个剑诀。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若再敢……” 飞鸟纵天,撕裂青冥。一记巨响划破宇内,直震得山谷林石簌簌作响。而这石破天惊之声传来方向,赫然正是适才那一片破败竹坞无疑。 第二章 云中君 少卿双目大眩,待再行回过神来,只见那老者蓬头垢面,便傲立在二人面前。 “刚才只顾救人,竟把那劳什子给落在了里面!” 他一眼瞥去,发觉老者右手腕上铁索,现今已然断做两截,再加切口平滑,俨然光可鉴人,一时终于恍然大悟。暗恼自己竟会恁地大意,虽有惊无险同少年逃出生天,却唯独把那断剑丢在屋中,方使老者有了可乘之机。 这老者固然疯癫,一身武功端的已臻化境。往日只因别无助力,这才遭人困在方寸之地。如今既有利刃在手,真可说得上天赐良机。以至便教那铁索坚如磐石,在其看来也不过如风中飞絮,水上浮萍,实在不堪一击。 生死关头不容多想,少卿急从心生,双掌一错,向老者仓促抢攻。口内则奋起声音,朝那兀自怔在原地的少年高呼喝道:“你若想活命,便赶快随我一齐动手!” 少年身形一晃,总算如梦惊醒。暗中咬破舌尖,一连数记指力灵动飘忽,朔风过际不啻龙兴鸾集,纵横如有神助。 楚家积威江湖,开宗立派以来自号一指横江,门下武功造诣之高,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老者不慌不忙,左手凝拳,右手作掌,反如暴风骤雨般猛攻而至。少年心存惧意,耳听鬓间罡气嘶鸣,毕竟不敢正面相抗。右腕翻飞急转,只在老者身畔不断旁敲侧击。 可如此一来,自不免令少卿肩上压力倍增。屏气凝神紧咬牙关,虽一连数度化险为夷,却还是被那老者打的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他心急如焚,正暗中苦思脱身良策。忽见那少年重压之下立足未稳,脚底一软就此摔跌。老者狂喜,蓦地挥掌抵出,满脸狞笑映着烈烈杀机,委实形同幽冥厉鬼一般。 少年避无可避,下意识伸手去挡,顿时遭其打飞丈许,当场不省人事。 老者嘴角一咧,殊无转瞬迟疑。足下呼啸生风,半条铁索破空聒噪,其势如渊薮腾蛟兴云吐雾,凡所过之处,汤汤势不可挡。 少卿两颊煞白,浑无一丝血色。又将双臂一振,迎面拦在其与那少年之间。举手抬足气截云霓,无不俱是性命相搏的凌厉打法。 他双目血红,虽说穷尽所能,怎奈二人实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往往少卿以为精妙绝伦之法,在老者看来却如弊屣一般,丝毫不值一提。一记杀招甫歇,老者又将身形一振,那铁索被他无俦内力催动,立时凌空绷作笔直,恍如一座高耸铁塔,曦光落际,端的熠熠辉光璀璨。 少卿屏气凝神,慌张张欲要拆解。孰料对方一招却未使老,陡然应变奇疾,左手一拢并指如刀,自上而下横斫猛进。 少卿大骇,忙趋步腾挪。可老者内功何等精进肉掌未及,罡风先至。少卿顿觉一股无根巨力侵体啸涨,直将体内脏腑震得七荤八素,可谓苦不堪言。 “我原以为自有来日方长,想不到如今竟要同这素不相识之人一齐丢了性命!” 老者气势汹汹,转眼又要杀到。少卿自知多半无幸,至于心中唯一遗憾,则是堂堂七尺男儿,还未及建功立业便将此身空付,实在颇有些壮志未酬。可诸如此类到了当下,毕竟都已无关紧要,到头来唯有慨然长叹,闭目等待一死。 只是说来倒也奇怪,他轻咬嘴唇,默然伫立半晌,先前那雷霆手段却迟迟不见落下。错愕之余睁开双眼,这才惊觉老者早已连退数丈。一对昏黄老眼虽依旧几欲喷火,可似因投鼠忌器,一时也只兀自站在原地。 随目光游移,一道颇为熟识身影终于缓缓映入眼帘。轻衫广袖堪比云君,面色平静恬淡如水。举止超然间,仿佛泰岳崩于面前而能面不改色,置身惊涛骇浪尚可岿立如山。 来者并非他人,正是少卿平日授业恩师,而今青城山中一派之主璇烛无疑。 “先生!” 此刻璇烛气定神闲,右手一柄描金折扇张弛有度,更似暗藏无限玄机。他头颈微侧,待认定少卿安危无恙,方哂然徐徐道:“此处凶险,你先带这位小兄弟闪到一旁。” 少卿大声应诺,借机抢到那少年近畔,双手在他腰际平平一托。浑浑噩噩间,倒似有数许兰芷馨香轻叩鼻翼,浑是种难以言述的泰然舒畅。 “你!我也记得你!你同他们一样,全都是广漱宫的贼人!” 那老者紧盯璇烛,俨然欲将其碎尸万段。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这疯癔癫狂之人竟会身负如此不世神功。更在这青城山中困厄日久,不知消磨多少岁月光阴。 璇烛眉头微皱,俄顷又转作从容,朝那老者遥一抱拳。 “璇烛冒昧,还请真人念他二人年幼无知,就此网开一面。” “什么真人假人” 老者面容狰狞可怖,早已听的颇不耐烦。右腕急晃铁索,竟如条钢鞭般向其挥出。 “你们既然都是我的仇人,那就个个该死!” “先生小心!” 少卿悚然心惊,更替恩师安危紧紧捏一把汗。璇烛却不惊惶,足下闲庭信步,只待那铁索刮到面前,这才腾蹈步伐,与其轻轻巧巧擦肩而过。 那老者一招落空,又将矛头重新调转。两指间一抹幽光闪烁暴涨,赫然正是适才从那少年处夺来的半截断剑无疑。 璇烛心头一懔,亦不敢有丝毫托大。手中折扇“啪”的一声展将开来,根根钢条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弥天巨网,将万点罡风悉数困在其中。 这二人一个攻得大开大合,一个守得密不透风,招招式式行云流水,堪称挥洒自如。少卿从旁看得眼花缭乱,心下自不由得钦佩万分。直勾勾盯住眼前这等千载难逢之机,生怕稍稍走神,错过当中任何一处神来之笔。 他脸上忽红忽白,脑中喜忧参半。喜的自是得师如此,定然足可受用终身。而至于所忧之事,则是即便自己刻苦钻研,又究竟何时才能武功大成,比肩眼下璇烛这般无上境地 “老贼厉害,我便杀了这两个小畜生,看你又能怎样!” 二人剧斗正酣,未曾想那老者竟忽撤步敛势,反将半截残刃随手一丢,转过头来直奔少卿与那少年而来。少卿大惊,脚下还不及动弹,便觉阵阵朔风扑面,肌肤间隐隐作痛,仿佛连遭剑刺刀劈。 璇烛脸上变色,飒飒掌风拂过,周遭万顷竹海霎时呜咽轻鸣,哗哗响成一片。无数新芽翠色欲滴,恍若冥冥之中受神灵指引,自竹节上面激射而出,又化作万千金针细缕,自四面八方直指老者周身要冲。 至于璇烛自己,遂将一身精绝内息澎湃充盈,到头来竟后发先至,数个兔起鹄落稳稳挡在少卿面前。眨眼间铸成一道无形气浪,犹如铜墙铁壁般将两人紧紧护在身后。 “着!” 璇烛以一护二,难免教自身疏于防御。那老者目蕴精光,岂会白白错失良机口中大吼,发出一声凄厉慑人的阴森怪笑。铁索汤汤,神威奋起,将四下射来百余枝新芽悉数席卷打落,留下满地零落萧索。 璇烛猝不及防,顿觉四下阴风惨惨,等到欲向一旁闪躲,终究为时已晚。无奈吐气开声,强提精神,俨然竟要仅凭自身奇绝内力,独自承受如此猛烈一击。 老者面目狰狞,只道璇烛一条性命唾手可得。狂喜之下频频催劲,但听“砰”的一声轰然巨响,正是他一只干枯左掌不偏不倚,业已正中璇烛胸膛。 璇烛眉关紧蹙,足下连退数步。转眼却又稳住身形,老者一番石破天惊之力竟似泥牛入海,未能伤其分毫。 那老者大惊,手间动作难免为之一滞。璇烛目光如炬,折扇敛作一握,矫若游龙纵横,刹那间在其神封、布廊等十余处要穴之上逐一点过。老者武功虽高,却因经脉遭人阻闭,使一身通天彻底之能再也无从施展。只一声闷响,就此软绵绵委顿在地,一张老脸扭曲形变,端的令人见之悚然。 自觉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遭,少卿可谓心有余悸。原想赶紧去到恩师身边,渠料脚下刚一迈步,脑中忽的剧痛大作,眼前一黑,便猝然不省人事。 韶华早漾,浅蕴流光。多少曾经纷纷如梦,吹落归时芳菲满堂…… 等少卿再行转醒,不知已是何时。他周身酸麻,只觉四肢百骸隐隐作痛。勉强抬眼游望,见四下轩敞明亮,种种布置素雅盎然,实是说不尽的熟悉亲近。 他深吸口气,自榻上勉强直起身来。觉自己既已好端端回到平日住处,料想恩师也应安然无恙。这二人情如父子,现今知他平安,总算教自己心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 “那老头儿看似疯癫,想不到武功竟会如此高明!” 少卿身上吃痛,转念再度反思那老者所使种种招式,乍看之下虽仿佛无甚稀奇,可假使仔细琢磨,却不难发觉里面其实另藏玄机。譬若捐弃浮华,返璞归真,举手抬足处处简洁明练。 回想璇烛平日所传授本门武功,固然同样堪称精妙绝伦,可一旦二者相较,却又不免彼此大相径庭。自己虽一时尚难断定究竟孰优孰劣,但今日所见种种,也足以指明一条往日前所未见之路。真可说得上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先生今日为我以身犯险,我总该尽快赶去一趟才是。” 少卿满心惴惴,彼时那老者一掌落下,正中璇烛胸膛之景,至今也还历历在目。恍惚竟将自身伤痛摒诸脑后,只草草在肩上披了件衣衫,便急匆匆迈步出了门去。 “白师叔您怎的会在这里” 少卿在外面才走数步,却见远处影影绰绰赶来个身形壮硕,满脸虬须浓密之人。唯一令人颇觉费解之处,便是不知怎的,在其眉宇间好似正隐隐透着几分悻悻不已。 “我听人说少公子你遭了旁人算计,这才特意过来看看!怎样身子可还吃得住么” 那汉子赶紧改换面容,踏步流星来到近前。待将少卿仔仔细细端详半晌,这才哈哈朗声而笑。 少卿察言观色,还是从中发觉数许异样。一双星眸闪烁狐疑,不多时忽的抿起嘴来似笑非笑。 “只怕白师叔您来寻我是假,反倒是被人给赶了出来才是真吧!” “胡说八道!” 那汉子遭人说中心事,直臊了个满面通红,只得梗起了脖子极力抗辩道:“我白大有堂堂七尺男儿,又有哪一个敢把我给赶了出来!” “是了,白师叔您固然英雄了得,少卿从来敬重佩服。不过刚才这话若是教柏姑姑给听到了……只怕她也必定不会同您善罢甘休。” 少卿一脸戏谑,啧啧叹息之余,飘然转身便走。 “别别别!” 白大有急从心生,慌乱中一把将他手腕抓过,“你可千万别去寻她!否则……唉!否则我这条性命也就算彻底活不成啦!” 少卿本就是在假装,当即停下脚步,大摇其头道:“白师叔您也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偏要跑出来自己受罪不可” “唉!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 “她若当真肯听我好好说话,那又怎会有现在这许多的劳什子” 白大有一脸沮丧,只说今天自己本在堂里好端端的待着,自家媳妇却不知发起哪门子的邪火,找上门来披头盖脸,便赏给自己一通臭骂。更道当今一教之主璇烛乃是大大的天纵奇才,怎的丈夫在他身边几十年,却还依旧学不聪明 “少公子你便来评一评理!教主聪明绝顶,咱们大伙儿自然人人佩服!倘若我白大有当真能有他的三分心思,那……那岂不是也该找个地方,去寻个掌门什么的来做做了” 白大有一腔牢骚,只顾着大吐苦水。至于少卿却是兴致盎然,听他说到有趣之处,更面露莞尔,险些当场笑出声来。 白大有从旁无意见了,心中虽说着恼,又实在无可奈何。到头来只将万分苦闷化作嗟叹,幽幽感慨道:“说来说去,总归是女人生来就麻烦的很。要是当初我远远的便躲开了她,那又怎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少卿笑道:“此事其实倒也并不难办,少卿正有一桩计较,只是不知白师叔您究竟肯不肯做。” 白大有如获至宝,一双温热大手愈发在他腕间紧攥,口中不迭急声催促:“你快说!我自然是肯的!” 少卿微微颔首,刻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之容,凑上前来同他低声耳语道:“柏姑姑既然气您不学无术,咱们倒不如偏偏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待会儿白师叔您回去后,便赶紧给柏姑姑双手送上一张字条。上面就写……就写……” “是了!就写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保管教她到时一看,便对您心中欢喜至极。” “沅有芷兮……思公子……” 白大有听着这天书似的话语,脑内更是云里雾里。以手骚头,不无迟疑道:“我若实在想见少公子……直接来这里找你也就是了,那又有什么敢不敢言的” “您说什么” 少卿微一愣神,转眼恍然大悟。无奈只得强忍笑意,仿佛讳莫如深。 “师叔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怎么莫非还怕少卿会有意加害于您不成” “着呀!” 白大有猛地一拍大腿,又瞪大了一双牛眼,里面灼灼放光,“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那也自然一千一万个放心!” “好!我这就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真要教这几个字给难倒了不成” “不错,正是如此。” 少卿频频点头,不住替他助威打气,“等到师叔和柏姑姑和好如初,可请您千万莫忘了少卿今日相助之功呐。”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白大有正喜不自胜,对少卿这番话自是从左耳进,又自右耳出,不消眨眼工夫便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连连将刚才得来的十四个字颠来倒去,唯恐稍稍忘了分毫。 “我一定仔细用心,非要让你再也不来恼我。” 目送白大有步履生风,俄顷不见踪影。少卿终于嘴角一咧,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恍惚忆起自己此行目的,遂也只将这小小插曲放下,转而继续发足去寻恩师。 第三章 东西势 约莫又是一炷香的工夫,待少卿从偌大一片竹林穿梭而过,璇烛平日起居草庐终于徐徐映入眼帘。 “早知今日,当初你就该听我之言,给那贼道一剑穿身来个干脆!” 他一路来得匆忙,俄顷好不容易站定脚步,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屋内一人忿忿开口,其声如黄钟大吕,更似对那疯癫老者满心仇视不已。 “原来鲜于太师父竟也来了!看来待会儿我总要好生想想清楚,看究竟该如何才能把事情编排得万无一失。” 少卿脑中闪念,蹑手蹑脚将身子贴在门上。又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倒要看看这老头儿究竟要发多大的火气。 “昭阳此生罪孽固然罄竹难书,只是三十年前他便已在师叔面前认罪伏诛,从此再不能兴风作浪。何况……” 言及至此,璇烛忽然轻轻一阵咳嗽,少顷继续说道:“何况今日之昭阳,早已并非昔日之昭阳。鲜于师叔又何必念念不忘,非要同如此样个疯癫之人斤斤计较” 另一边厢,鲜于承天却只冷笑连连。又朝地上狠啐一口,怒气冲冲道:“你虽不肯杀他,可如今楚家却已先找上门来!倘若处置失当,那也终归免不得一场血雨腥风!” “我倒想问问你!若是有朝一日为着这贼道反而损伤本教同门性命,莫非这便是你所乐见之事” “鲜于师叔教训的是极。” 面对这番几近抢白话语,璇烛却丝毫未以为忤。只在唇角徐徐舒出一口气来,随后便是“霍”的一记起身之声。 “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设使咱们只因此事便无故迁怒于他,则又与其当初何所相异” 屋内默然半晌,许久才听鲜于承天慨然长叹,话语里意味深长,“你执掌教门,我固然极为放心。可唯独是这一分菩萨心肠,只怕有朝一日定然为祸不浅。” “便请鲜于师叔放心,便教今后果有如此一天,璇烛心中也自当有所分寸。” 说完,他又将话锋轻转,朝廊下温言问道:“少卿,你说是么” “原来先生早已发觉了!惭愧!惭愧!” 少卿颊间发烧,只得就此推开房门。恍若顽童被人识破诡计般讪讪走上前来,向着屋中二人倒头叩拜。 “鲜于太师父,先生,少卿来看你们了。” “我看不到你还好,你这一来却免不得要教我少活上几天了!” 鲜于承天寒衫拢身,峨冠博带,虽说早已年愈古稀,一眼望去却是鹤发童颜。既见少卿来到身前,不由将他狠狠瞪过一眼,说起话来也全没好气。 “左右我和你先生都在,你便给我们说说,究竟是怎样闯出这祸事来的吧!” “鲜于太师父您有所不知!并非是少卿有意违命不遵,而是……” 少卿成竹在胸,本已事先在心中想好一番说辞。可还未等他把头一句话说完,便遭鲜于承天恨恨打断,声色俱厉道:“你这话拿来骗骗子昀也还罢了,莫非还以为能瞒得过我么!哼!我早便发觉你平日仗着教主溺爱,只怕眼里也没有个约束规矩!既然如此,我便替教主好生管教管教!” “从今日起罚你禁足三月!如若再犯,加倍严惩!怎样你可全都听清楚了么” “是。” 少卿愁容惨淡,发觉恩师并无在旁说情之意,知事情终归木已成舟。左右如此,倒不如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非要争这一时的高低长短何况待过上几日之后,鲜于承天自然怒意渐消,等到那时自己再前来好生悔过,便教这三月的刑期从此一笔勾销,想必也是全然尚未可知。 “今日虽有惊无险,可你也当引以为戒,无论如何不可再贸然行事。” 少卿心头一懔,恍惚竟觉此刻璇烛敦敦教诲,反而要比鲜于承天适才一番厉声申斥更加教人无地自容。心中惭愧之余,忙又躬身下拜,沉声回应道:“先生所言,少卿今后定不敢忘。” “你能有此心,我和你鲜于太师父心中自然欢喜,只是……” 璇烛神情微妙,待唇角肌肉轻轻数下抖动,这才云淡风轻道:“你应当先堂堂正正的做了自己,然后才是我和你鲜于太师父的孝顺孩子。” “你应当先堂堂正正的做了自己,然后才是我和你鲜于太师父的孝顺孩子。” 少卿口内喃喃,将这话低声重复一遍。虽觉其中暗藏良多滋味,可一时半刻间偏又不得要领,着实好生费解。 “是了,在鲜于太师父罚你之前,我倒还有一事。” 璇烛悠然开口,眉宇依旧哂然闲适,“再过几日……只怕是要教你出上一趟远门了。” 言讫,他忽从身畔案上信手拾过一物,正是先前那少年腰间所佩宝玉无疑。 “你可知这是什么 少卿虽对此物略有印象,不过先前二人遭那老者一路穷追猛打,死生尚且悬于一线,实在无暇理会这等旁枝末节。此刻凝神端详,才见这玉佩通体湛青碧绿,玉英之内隐有波涛,兀自漾开一抹淡淡水色。 在其贴身彼侧,一缕流苏垂珞,萦卷勾连。更于正中以小篆镂空,刻有一个清晰无比的若字,想必绝非出自寻常匠人之手。 而这少年既将此物随身佩戴,那也足可见其身份必定颇不一般。 “他楚人澈也真是舍得,竟然教自己的女儿千里迢迢,独自一人跑到这青城山来!”鲜于承天冷笑不绝,提及楚人澈三字之时,更是森然不屑一顾。 “鲜于太师父您定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那人明明是个男人,怎的到了您的嘴里又成了什么旁人的女儿” 鲜于承天剑眉戟竖,登时火冒三丈,“你道我老糊涂了,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清楚了么!” 少卿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错愕中转而望向恩师。所见却是璇烛莞尔一笑,向自己微微颔首。 “起初也是我一时不察,等到将你二人带回教中后这才发觉事有蹊跷。这位姑娘气度不凡,武功内力亦属同辈翘楚。我观她适才与人过招之际,所使指力虽犹可精进,但却无不尽是楚家向不外传的精妙手段,即便是本门弟子,也并非人人皆可习得。” “再加前几日里我曾得本教同仁传讯,说楚家家主楚人澈的独生爱女楚夕若,不知为何忽然出走,自此音信全无。凡此种种逐一看来,想必咱们所见之人……十有八九便正是这位楚姑娘了。” 少卿奇道:“咱们同这些姓楚的明明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又要来青城山做些什么” 璇烛面色凝重,虽难免忧心忡忡,终不愿在爱徒面前太过流露心迹。 “事情依旧扑朔迷离,你也不必先行纠结。而今当务之急,乃是同楚家互通声气,断不能令两边再因此事平添猜疑。” “再有,便是这位楚姑娘。若教一直她留在教中……恐怕也绝非长久之计。” 随恩师言语不辍,少卿忽的心头一懔,不由暗暗察觉出些许异样端倪。 “先生是要我同她去楚家一趟” “不错。” 璇烛微微一怔,不免有些意外,“兹事体大,本来此行该由我亲自前往。只是这几日教中事务繁多,无论如何实在抽身不得,这才只好想着由你代劳。” “少时我当修书一封,待你二人赶到江夏,只管将此信转交至楚家主手中。待他看过之后,一切自当有所公论。” “别别别!” 少卿脸色骤变,身子反倒莫名一阵轻晃。稀里糊涂下竟然全无遮拦,将刚刚白大有一席抱怨之辞脱口而出道:“女人总是生来就麻烦的很,倒不如趁早远远的躲开些,也省得今后自讨苦吃。” “这些混账话你都是听哪一个说的!” 本来经片刻缓和,鲜于承天胸中盛怒已然消去大半。此刻听少卿竟说出这等话来,一时间直气得五内俱焚。手起掌落,“啪”的一声拍在近前案上,那案几吃力不住,登时化作漫天纷飞木屑,数许微风轻拂,犹在半空辗转零落。 少卿自知酿祸匪轻,可事情既已无从更改,那也只得另辟蹊径。当下故作镇定,昂然应答道:“少卿虽不如鲜于太师父您一般英雄盖世,但也毕竟懂得江湖义气四字。似这等出卖朋友的事情,无论如何总归是万万不会做的!” “倘若鲜于太师父要打要骂,少卿甘愿一人承担,绝无半句怨言!” 果然,鲜于承天听罢此话竟不怒反笑。又将他上下一番打量,一双老眼灼灼似蕴异光。 “你纵不说我也猜得出!定是白大有那畜牲口无遮拦,逢人便只知胡说八道!哼!待我过几日见了他,非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不可!” “白师弟为人敦厚挚诚,说出这等话来定然亦属无心之失,还请鲜于师叔止息雷霆,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璇烛身为一教之主,如今既已从旁劝解,鲜于承天也势必不好继续发作。气忿忿冷哼一声,指着少卿鼻尖大声道:“回去告诉那个白大有,下次若是他再敢信口开河,小心我要了他的狗命!” 少卿嘴角一撇,暗自吐吐舌头。趁鲜于承天自说自话的当口,足下倏倏闪到恩师身后。而眼见他这副模样,便教璇烛亦是忍俊不禁。如此一来总算教这小小斗室一扫先时肃杀气象,恍惚泛起些融融暖意。 “你心存顾虑,这终归乃是人之常情。何况咱们行事固然光明磊落,众人却有悠悠之口,这一路之上恐怕也免不得传出许多流言蜚语。” 言至此处,璇烛先是同鲜于承天对视一眼,这才缓缓再度道:“方才我已教子昀前去,将楚姑娘和说水堂的柏堂主一齐请往离阳殿。少时你随我同往,待我与楚姑娘说过几句话后,你们三人明日便可动身启程。” “教主既已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又何必非要让人白白跑上一趟” 璇烛话音未落,忽听廊下细语如丝,个中千娇百媚好似一体天成,使人听来浑是种说不出的无穷受用。 “柏姑姑!原来您也来了!” 少卿抬起头来,好似同这说话之人颇为熟识。快行几步迎到门前,眉宇间端的喜形于色。 “我不过是个天生的麻烦罢了,如何当得起少公子这般抬爱” 话音甫歇,三人面前房门应声开启,自外面翩然走进一袭绰约身影。眼含秋水,眉拢青山,一副冰肌玉骨娉婷婀娜,丝毫不逊何等芳龄少女。 少卿却不慌乱,反倒摆出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委屈模样,可怜巴巴连声大叫道:“这些话都是白师叔自己说的,与我可全没半点相干!柏姑姑您心中若实在觉气不过,那便自去找他算账好啦!” “你这小猴崽子!” 那美妇噗嗤一笑,啧啧感慨不迭,“刚才不是还满嘴的江湖义气,说什么断不会对不起朋友。怎的转过头来就全抛到了脑后,把他白大有给出卖的一干二净了” 少卿脸上赔笑,有意无意向鲜于承天一阵瞥看,煞有介事般摇头晃脑道:“对旁人我自然紧咬牙关,可柏姑姑平日待我从来极好,我若再肯不实话实说,那岂不是太过没良心了么” “不错不错!这话也总算没教你柏姑姑寒心。” 被他这样一番恭维,那美妇不由得大喜过望。一只凝脂似的手掌微向前探,在少卿肩头轻轻拍落,“今后你若再发觉那白大有搞出了什么风吹草动,也定要当先同我说个清清楚楚。” “小柔,我不是教子昀请你去离阳殿稍候么怎的你又偏偏跑到我这里来了”璇烛眉头微蹙,不免对她此来有些惊讶。 “我的性子教主并非不知。” 柏柔脚下信步,索性自行寻个位子坐定,摆手嫣然笑道:“我同这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道德君子们从来话不投机,还是少见几面的为好。” “荒唐!” “你如今身为说水堂一堂之主,又已然是这样一把的年纪,怎的说话行事还依旧如此毫无顾忌” 许是因鲜于承天积威日久,柏柔终究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造次。心下里虽不以为然,可也只得稍加收敛,转对璇烛直言说道。 “依我看,这姓楚的既在暗中作梗,咱们也大可不必这般费尽周折。” “只要教主一道钧命,我这便领着教中兄弟,一把火将他楚家给烧的干干净净!我就不信凭他楚人澈三脚猫的功夫,莫非还能……” 柏柔兀自眉飞色舞,璇烛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双目辗转飘摇,倒像暗中另有诸多顾虑。 “本教同楚家相去千里,十数年来虽不无龃龉,但也从来心照不宣,向不曾彼此大动干戈。” “如今楚姑娘远道而来,咱们尚不知她此行究竟乃是由楚人澈授意,还是其中另有隐情。倘若不明所以便匆忙草率行事,只怕终究殊为不妥。” 说完,他遂神色稍异,对鲜于承天肃然说道:“鲜于师叔您年事已高,如此小事其实不必太过挂怀。小柔……唉!你既不愿再去离阳殿,那便替我送一送他老人家吧。” 柏柔闻声会意,移步来到鲜于承天跟前。本想扶他站起,却被鲜于承天一把推开,嘴里气冲冲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连路也走不动了,你们还是趁早把我杀了的好!” 他霍地起身,眉宇间傲气慑人。再加本就生得甚是高大,此刻昂然立于众人之间,倒也果真精神矍铄,全不见丝毫苍老垂暮之色。 “是了是了!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的紧,说不得还要再活上三十年也不止呐!” 柏柔亦不生气,随朱唇轻启,一席揶揄话语便脱口而出。鲜于承天怒从心生,可又不愿自纡身份,为这区区小事搅扰不清。到头来只愤然一声蔑笑,大踏步往门外扬长而去。 日影熹熹,教数点鎏金婆娑竹海。青石径上,两道身影斑驳陆离,兀自缓缓起伏参差。 “少卿。” “你可看到那边枝头上的鸟儿了么” 少卿一怔,惊讶之余循着璇烛手指方向遥望。所见乃是一只小小子规窸窸倏倏,正奋力振翅扑朔。 “先生的意思是……” 璇烛悠悠一笑,淡然说道:“你且来试上一试,看究竟能不能将它捉住。” “这有何难” 少卿闻言,以为是璇烛忽的欲要考究自己武功进境,故未曾多想便一口答允。旋即足间较力,倏地蹬空纵掠,数个腾跃便闪身欺至枝头。待见那子规业已近在眼前,当下右手出指如风,行动之快更似电光火石,眼看便可将那鸟儿纳入囊中。 他这番起身出手一气呵成,动作之间运转自如。明眼之人只消一看,便知其平日里必曾为此颇下过一番苦功。 念及少时必能得璇烛大加赞赏,少卿不由两眼放光,脸上同样露出几分洋洋喜色。孰料正志得意满关头,却忽被身后一物破空尖啸之声打断思绪。一番无俦气势之奢,端的教人毛骨悚然。 这异物嘶鸣作响,转瞬已至近前。少卿大惊失色,知倘若不顾这飞来横祸,强行向那鸟儿发难,自己一只手掌也非得教其立时刺个对穿不可。故即便心有不甘,无奈也只得知难而退,蓦地向后缩回手来。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少卿功败垂成,不觉满心气恼。可又毕竟不敢当真怨怪璇烛,心神激荡下两条臂膀微微轻颤,一张俊脸隐隐涨作通红。 璇烛莞尔一笑,偏不肯轻易道破个中缘由。手腕流转轻翻,露出指端一段翠色竹节。 “我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出手去捉那鸟儿” 少卿奇道:“不是先生您说要我……” 璇烛微微颔首,两道深邃目光始终直视少卿,“只是这鸟儿何其无辜,只因素不相识之人一句无关紧要话语,便从此身陷樊笼。倘若你自己便是这鸟儿……那又可会因此心生愤懑,只怨这时运未免太过不公” “我……” 少卿一时哑然,暗暗自行反思。虽尚不能尽数领会恩师话里含意,但也能抽丝剥茧,从中回味出几许非比寻常的微妙玄机。 “为恒弱者,自当朝乾夕惕,戮力始终。凡有所为,但须不悖人伦,不负本心,事起从权大可百无禁忌,纵教十年隐忍,犹有一鸣惊人。” “可一旦为恒强者……杀伐擅专,翻云覆雨。弹指血流漂杵,怒则伏尸百万。霸业起而万姓哀,王道成而天下恸。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跂行喙息,蠉飞蠕动,糅杂纷芜,何谈贵贱设使一日尊者未足尊,卑者未足卑,则生民得于熙熙,天下庶几可定。” 他目蕴爱怜,久久凝望眼前这意气风发少年,似将思绪悠悠遣回曾经。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爹娘么” “记得。” 少卿神色一黯,反倒微微半攥双拳,在恩师面前低垂着头颅,“他们从来便不算什么好人,当初先生慈悲为怀,这才肯不计前嫌饶了他们不死。若是换作旁人……恐怕他们的尸首也早不知要被路边的野狗给衔到哪里去了。” 璇烛闻言不置可否,望向手中半截碧绿竹骨,将其珍而重之收入袖中。 “那年我一路向东,前去寻访两位故人。偏偏沿途遭逢几位江湖上的朋友不明真相千里追杀,走投无路只得藏身遁形,这才在那废屋中遇见了你们一家三口。” “他们平日里本就做惯了鸡鸣狗盗的勾当,待见先生气度不凡,又正自落难,不知怎的便教猪油给蒙了心,竟起了想要谋财害命的念头。” 少卿紧咬嘴唇,起初尚能有所自持,可待说到最后却已满心愧疚,身子颤抖的愈发剧烈。 璇烛哂然而笑,在自他背心轻轻抚过,“他们在里屋一番谋划,我虽不曾亲见,但多少也能在外面听得大致不差。只是彼时我甫遭重创,浑身脱力,无论何人想要取我性命,那也实在易如反掌。” “我只道自己必定无幸,暗地里固然也曾怨过恨过,可便在此时,你却不知怎的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之大……终于教他们不得不抽出心思照料。” 他口中微微一辍,眉宇间意味深长,“我知那是你故意哭给我听的,对么” “这……” 少卿被人说破心思,颊间不觉一阵发烧,半晌讪讪答道:“想不到先生早便知道。” 璇烛却不回答,依旧循着思绪,悠然回忆往事,“我趁他们分心的工夫,总算勉强回过几分内力,即便身子依旧虚弱,但也已足可自保。他们武功本就不高,只凭着梁上君子的本事讨取生活。事情败露之后,便只是苦苦哀求我饶恕性命。” “好孩子,你记得当初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么” 少卿听他提起此事,脸上不免颇有些扭捏局促。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良久才将声音压至极低。 “那时,我只道先生定会杀他二人泄愤,一时情急这才不自量力,胡乱摸了把短刀想要先下手为强。也幸亏先生大人大量,不曾同我一般见识,否则少卿又如何还能活到现下” “他们当初唤你平安,想是盼你一生平静悠远,安康顺遂。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却肯为了自己一双骨肉至亲当真提起刀来杀人,这恐怕是他们万万也不曾料到的吧。” 璇烛微阖双眼,万千旧事似走马观花般纷至沓来。只是莫名之中,又仿佛暗含着一缕淡淡迷茫。 “后来我之所以将你带回教中,本是不愿你误入歧途,再重蹈覆辙。可这几日里我时常扪心自问,只因自己一念便教你们骨肉离散是否失于残忍。而如此行事……又是否说得上刚愎自用,太过独断擅专。” 第四章 少年游 青城离阳殿通体依山而成,其势檐牙飞转,拂云勾连。殿内虽终年难见曦日,却有两侧廊柱间无数爝火长燃不熄,将这偌大殿宇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你快松手!” 二人甫一进来,便看见子昀一脸哭丧,正被楚夕若死死叩住脉门,一条性命俨然岌岌可危。 少卿同子昀名虽主仆,实则却与兄弟无异。情急之下飞身一跃,右手五指箕张大开,不由分说便朝楚夕若肩头用劲疾拿。 他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凭借此招定可教眼前少女投鼠忌器,就此知难而退。孰料得来却是楚夕若一阵蔑然冷笑,连出指力嗤嗤作响,电光火石间反向自己迎面发难。 楚家百年根基,武功招式自然有其精妙独到之处。此刻少卿耳鬓嘶鸣,恍惚更觉万点朔气凛冽焦灼,直教气息为之一窒。无奈只得屏气凝神,闪身暂避锋锐。 另一边厢,楚夕若出指奇疾,每每罡风过处,皆在周遭足人粗的殿柱之上留下道道浅白斫痕。至于左手则无丝毫放松,自始至终将子昀牢牢置在掌握。 如此一来,却不免令少卿处处束手束脚。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反倒不慎误伤子昀。前前后后不下二十余招斗过,到头来竟对楚夕若全然束手无策。 清影倏倏,浮光闪掠。二人犹在僵持不下,猝然俱觉眼前飞眩,四下化作一片五光十色。还不等重新回过神来,一股无根巨力便随之侵体肆虐,端的一发不可收拾。 可说来倒颇奇怪,这巨力固然骇人听闻,不过运使之人却似并无恶意。每每足可伤人性命关头,其来势便往往戛然而止。直俟须臾平复歇息,才又再度激起硕浪滔天。诸般萦回迭起,恰与潮水涨落之状隐约如出一辙。 顾楚二人虽针尖麦芒,却无不遭这巨力制在方寸之间。又一番徒劳挣扎无果,终于各自向左右连退数步,勉强双双稳住脚跟。 “姑娘,还请你将这孩子暂且放开。若有何事,璇烛便在此洗耳恭听。” “你便是璇烛” 楚夕若闻言,心中着实吃惊不浅。两靥平白泛起一丝异样,旋即忽的朝其伸出手来。 “把我的玉牌还来!” “你先把人放了!否则想也休想!” 少卿急从心生,本欲二度上前救人。却被璇烛挡住身形,恼怒之余不由愤而大叫。只不过楚夕若平素自视甚高,一双妙目秋水湛湛,就连看也不愿向其多看一眼。 “少卿,不可对客人无礼。” 璇烛莞尔一笑,虽是一番责备之言,可在人听来依旧如沐春风,倍觉泰然舒畅。言讫伸手入怀,将那玉佩取出付与少卿。 “尊物自当原样奉还,还请姑娘言而有信。” 璇烛有心示好,可少卿却对少女满怀愠恼,一时间如何会有半分好气抬手将那玉佩运劲一抛,口中气忿忿道:“不过是一块烂牌子罢了!你道旁人稀罕的紧么” 那玉佩吃力不住,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碧绿幽光。楚夕若颊间变色,竟不顾手上所挟人质。翩跹轻蹈,飘然一跃,将其稳稳抓在掌心。一番仔细打量摸索,这才珍而重之的收入袖中。随后一脸昂然,又向璇烛严词厉色。 “是我学艺不精,这才不慎落入你们手中!究竟要杀要剐,那便赶紧来个痛快的吧!” 少卿冷冷一笑,本就对她全无好感,索性顺着此话信口胡诌,“你放心好啦!我们待会儿就把你丢到外面的荒山野岭里去!到时就算是你交了大运,没给喂了山里的豺狼野兽,这辈子也休想再能走脱!” “你!” 楚夕若身子轻轻一颤,暗地里惊怒交加。更对自己适才一时冲动,反教子昀全身而退之举倍觉后悔不已。 “璇烛虽僻居山野,但也对楚家主铮铮侠骨早有耳闻,奈何终日俗务缠身,这才至今无缘一睹懿范。今天既得在此与姑娘相见,当真何幸如之。” “你竟认得我是谁” 楚夕若秀眉微蹙,心中依旧戒备十足。乍听璇烛提及父亲之名,一时间不觉略感吃惊。转眼冷静下来,阴沉着脸寒声发问。 璇烛口中云淡风轻:“姑娘既能知晓我青城旧事,本教也自对此同样另有一番应对之法。” 楚夕若暗知理亏,两靥间泛起一丝局促。恍惚更感眼前之人胸中包罗万象,端的深不可测。可她心觉当前自己一肩所系,乃是楚家上下百年荣辱,也只得抑住满心忐忑,佯装镇定道:“邪魔外道自然诡计多端!只是善恶有报,总有一日定教你们悔不当初!” 璇烛察言观色,当下亦不动怒。直至见她心绪渐趋平复,这才和颜悦色再度开口。 “我等无意同姑娘不利,更要请姑娘回转楚家后多多拜上令尊。就说璇烛面东俯仰,祝他福寿无极。” “你……你要放我回楚家” 此话既出,实教楚夕若吃惊不浅。一双妙目扑簌圆睁,虽觉璇烛之举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可再看他形貌恳切真诚,又似果真殊无作伪。 她脑中乱如团麻,半晌终于横下一条心念,恨恨答话道:“你若是别有用心,想利用我来对爹爹不利,倒不如这便干脆将我一剑杀了!省得到头来白费心思!” “在下绝无恶意,设使姑娘执意不信,我愿在此击掌为誓。皇天后土,共为此鉴。”随这淡淡一语言讫,璇烛竟果真把一只手掌滞在半空,眉宇之间超然悠远。 楚夕若银牙轻咬,心中万般纠结萦绕。但也还是缓缓伸出手来,与之彼此十指轻触。 与此同时,璇烛则始终面色哂然。只等她放下手来,这才悠悠续道:“明日一早,姑娘便可同小徒一道动身。待他面见楚家主后,自会将其中原委一一分说清楚。” “我还道你怎的如此好心!原来说来说去,我也不过只是你们手里面的阶下囚罢了!” 楚夕若恍然大悟,面色随之倏变。少卿见她一副忿忿模样,心下着实好生痛快。又森然数声蔑笑,阴恻恻的从旁冷嘲热讽道:“你若真是个有本事的,不妨这便自己出了离阳殿去!” “哼!只怕不消半个时辰的工夫,便会知道什么才叫寸步难行。” “我楚夕若纵不成器,也轮不到你这邪魔外道说三道四!”楚夕若怒极反笑,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浅凝嗔颜,反是倒种褪去雕饰的别样清丽。 她盛怒之下怫然而走,孰料才刚迈开步伐,一阵晓风遂迎面而来。无论足下如何辗转闪躲,这清风却皆能如影随形,恰似一道无形壁垒般将其牢牢桎梏。 “璇烛尚有一言,还请姑娘稍安勿躁。待在下把话说完,倘若你依旧执意要走,我等也绝不再加阻拦。” 楚夕若银牙轻咬,愤然缄口不言。一只素手下意识朝腰际摸索,才又想起随身佩剑早已被那老者毁去。如今自己两手空空,要想从璇烛手中逃出生天,恐怕也真比登天还难。 璇烛面如静澜,悄无声息撤去在其内力,双目炜然如蕴清光。 “楚家青城东西相踞,彼此势成水火。璇烛德薄能鲜,原不足委以重任,只盼有朝一日得与楚家主秉烛促膝,亲耳聆听教训。” “无奈教中事务繁多,数欲成行往往事有不逮。这次之所以遣小徒与姑娘同赴贵派,正是愿使贵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令天下世人从此幸免倾轧之苦。” “你此话当真” “拳拳挚诚,还请姑娘明为此鉴。” 事到如今,楚夕若也别无更好之法。两道秀眉微微蹙起,口中冷冰冰道:“今天我便先姑且信了你这番话,可若是一旦有朝一日,教我发觉了你们其实是在包藏祸心,暗中图谋不轨……” “哼!你便等着给你的好徒儿来收尸吧!” 少卿对此不屑一顾,本想继续开口讽刺挖苦,却被璇烛先而应道:“一切还赖姑娘从中斡旋,幸使楚家主知此青城寸心。” 楚夕若亦不多言,迈开双腿便走,只将一句话语掷地有声。 “明日一早我自会在山门等候,倘若你来得迟了,那便恕我再不奉陪!” “这人好没道理!险些伤了子昀不算,还对先生这般出言不逊!刚才若不是您执意拦着,我也非要教她有个教训不可!” 少女前脚才一踏出门去,少卿早已忍无可忍。向着其人远去背影恨恨啐过一口,将满腔牢骚脱口而出道。 “少公子!你……你先消一消气。” 子昀惊魂甫定,可不知怎的反倒脸现迟疑,口中怯生生道:“这位姐姐凶是凶了一些,可其实……其实也并没打算当真伤我。”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旁人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只教你一眼便看得一清二楚” 少卿嘴里不依不饶,眼神微妙上下打量,更将一条臂膀半搭在子昀肩头之上,“依我看,定是那姓楚的会使什么邪门妖法,这才给你莫名其妙迷了心智!” “我问你!若是她当真不存恶念,难不成我和先生却反倒成了恶人,乃是故意同她作对不成”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子昀面色惶惶,唯恐少卿一言不合,竟当真误认自己反而替外人出头。两眼祈求似的望向璇烛,急盼他为自己证明心迹。 璇烛道:“今日天色已晚,你这便回去早作准备。往后我不在你身畔,切记凡事小心谨慎,多与你柏姑姑仔细思量,万不可轻易草率而行。” “至于那位楚姑娘……我观她适才虽言辞犀利,但其实也未尝不是一副侠义心肠。你一路同她相处,总要多少存些忍耐。倘若只知针锋相对,只怕定会教此行举步维艰,得于事倍功半。”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少卿微微一怔,只觉恩师这番叮嘱未免太过事无巨细,教人好生莫名其妙。璇烛莞尔一笑,转身在主位之上坐定,又将身躯慵慵倚在一道隐几之上。 “无妨,只是年纪大了,平素难免多生倦怠。我自在此多留一会儿,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少卿将信将疑,无奈只得依言告退。与子昀双双退出离阳殿去,又独自在外驻足许久,直俟认定里面并无异样动静,这才放心动身离去。 风声飒飒,席卷天地。无数烛炬摇曳晃动,洒落一地刺骨幽光。璇烛胸前隐隐作痛,不过刚试着提起一口气来,登觉那被老者一掌拍中之处,如有万千柄无形钢锥攒刺肌肤。霎时间只痛的额上冷汗密布,一张面庞亦倏地转作惨白。 “真人武功出超入微,小子狂妄无知,今日总算……受此一教……” 他无由一声苦笑,暗自拭去唇角鲜血。却有数点绯色坠落尘寰,恍若寒梅怒雪,渡尽万里关山。 翌日清晨,少卿犹在太虚境中徘徊容与,鼻扉间忽的袭来数许馨香袅袅。浑浑噩噩一掌抵出,个中虎虎生风之势,倒也颇有几分锐不可当的无俦神威。 “你这小猴崽子,想要一掌打死你柏姑姑么!” 少卿猛地一惊,慌忙睁开双眼。只见柏柔满面嗔颜,已在离自己不过数尺远处盈盈站定脚跟。 他身子微微一阵縠觫,十分神志不由瞬间清醒大半。本欲赶紧挪动身躯,不料适才半梦半醒中挥出的一只右手,竟早已被柏柔死死钳住,教自己浑然动弹不得。 “柏姑姑,您好端端的不去山门,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到你这里来怎的”柏柔心下着恼,手上不由得暗中平添力道,“难道你这里是虎穴狼窝,别人连瞧也不能瞧上一眼么” 少卿腕间吃痛,只得连声讨饶。柏柔心中戏谑未消,虽顺势松开五指,言语间依旧满是玩味。 “若教你再等上几刻工夫,那楚家丫头早便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咱们可得有言在先!若是一不小心误了你家先生的大事,到时你可千万莫来求我替你讨情卖乖。” “我还道是怎的!” 少卿本已从榻上起身,可甫一听闻此话,反倒再度一头仰倒,好似对此满不在意。 “那姓楚的要是当真想走,早便趁着昨晚天黑不辞而别了!又何必非要等到今天她既能耐得住性子,不如就教她再多等上一个时辰。待到咱们歇足了精神,再同她一齐上路不迟。” “你还真是聪明的紧呐!不过依我看现下想要抵赖耍滑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人罢了!” 柏柔知他此话非虚,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暗自运起内息。一片冷袖刹那惊起,涛涛朔气所指,赫然正是少卿头顶百会无疑。 百会素为人身要穴,一旦果真打实,那也定然非死即伤。少卿何曾料到柏柔口中兀自细语绵绵,而手下竟会骤然发难急忙并指如刀,抵在半空稍阻其势。身形一缩纵掠倏忽,到头来总算有惊无险,同场无妄灾劫擦身而过。 可饶是如此,他仍觉双手掌心冰凉,额上涔涔沁汗。眼里余光向柏柔暗瞥,见她始终满面调笑,只得苦着脸动作开来,再不敢有片刻迟误迁延。 “你说那白大有……他到底是撞了哪门子的邪了” 两人才及出门,柏柔便一改先前之态。口中莫名发笑,俨然一副小儿女模样,“他昨晚一回到家,便只管直勾勾的看人。后来又不知是从哪里寻到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瞪大了一双牛眼非要塞给我瞧。” 听她忽然提起此事,少卿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险些乐出声来。心中暗笑之余忙侧过身去,刻意避开柏柔两道困惑目光。 “那柏姑姑您可看过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自然是看了!” 柏柔心有所想,自顾自的嘀咕开来,“他白大有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非要来学着人家文邹邹的掉些书袋!这下可好!总共十四个字里,倒有七八个乃是写错的!实在是笑也给人笑死了!” 说到此处,许是她自己亦觉颇为有趣。一时两靥含笑,佯作嗔颜道:“依我看,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指使!否则凭他白大有的脑子,就是自个儿关起门来想上三天三夜,也绝做不出这等事来。” “哼!要是有天教我给知道了,究竟是哪一个不开眼的替他出了这馊主意,我也非把他的两只爪子给活活剁下来不可!” 少卿听在耳中,恍惚只觉腕间冷风嗖嗖,不禁下意识的扯紧了衫袖。 “说来说去,总归是白师叔心中在意姑姑,这才肯闹出这许多的笑话。似这等天大的好事……唉!您还是别再自寻烦恼啦。” “我哪里会同他一般见识”柏柔朱唇轻启,幽幽一声叹息,“可若是他有朝一日能学得到你家先生的半点心思,我便实在是要万分谢天谢地啦。” 这二人言语不辍,足下却始终未曾放缓。又过约莫一柱香的工夫,青城山脚,一道恢宏山门终于近在眼前。 少卿眼神玩味,举目远远朝下张望,恍惚可见四下幽涧林篁间一袭倩影鲜明,飘飘然仿佛超脱尘世。不过似因心中焦虑所至,此刻正不断踱步来回,眉宇间满满尽是急切。 “这可人儿虽穿了一身男人衣服,出落得倒也着实标致的紧呐!” 柏柔轻轻凑过头来,在少卿耳畔幽幽低语,“要么咱们也不必到江夏去了,干脆就让教主把她给你讨了来做老婆。到时咱们既已同那楚人澈结成了儿女亲家,那还闹他哪门子的刀枪棍棒呀!” 少卿只顾发足赶路,蔑然一撇嘴角,隔着老远抛出一句鄙夷话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和慧能师叔一般去做个大和尚,总归胜过被旁人搅得心烦。” 柏柔双目湛湛,竟又抿起嘴来一阵嗤笑,恰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令人滑稽捧腹之事。 “只可惜咱们这位慧能大师原就是个酒肉和尚,佛祖许的事情他从来绝不肯做,反倒是佛祖不许的事情,却是一概来者不拒!” “就说前年在襄阳的碧水楼,他非要为了个姑娘同人家斗狠喝醋。结果教旁人三十四个给团团围住,险些因此送了半条命去!唉!可真是把咱们青城山的脸面全都给丢得尽啦!” 她口中吐气如兰,言讫伸出两根皓玉似的手指,在少卿鬓角间施施然划过,“你若真随那老贼秃剃度了出家,总归是学不到半点好的。倒不如这便老老实实跟着你柏姑姑,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你轻易吃亏上当。” “方才我们在路上,见到几位教中兄弟负重吃力。念及同门义气忍不住上前相助,这才不慎来得迟了,想必你定能多有体谅。” 两人渐行下山,眼看着楚夕若满脸愠怒,这便要上前兴师问罪。少卿竟先行开腔,大言不惭一通信口胡诌。眉宇间种种煞有介事,饶是似柏柔这等久历江湖之人亦始料未及,不由暗自啧啧称奇。 楚夕若盛怒难耐,抬眼见少卿周身上下纤尘不染,如何识不破他的巧言令色却又因自矜身份,不愿一味死缠烂打,终究将一腔无名业火强行咽下,眉眼含嗔,忿忿扬长而去。 第五章 人间事 三人晓行夜宿,不过数日便出川蜀,一路直抵南阳境内。途中少卿与楚夕若虽未再起争执,只是心中也都暗暗憋着一股愠气,懒得同对方多说半句废话。 柏柔从旁见了,开始自然颇觉有趣。可待到时候渐久,又不由得渐感意兴阑珊,更在心中连连埋怨璇烛,怎的偏偏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桩百无聊赖的差事。如此又走几天,终于再耐不住性子,便趁赶路当口凑到少卿跟前,连连长吁短叹不已。 “想不到过了十年二十年,这些个名门世家的子弟还是这般无趣的可以!若是教我也这般死气沉沉的活着,倒不如干脆死了来的利索!” 少卿佯装恍然大悟,压低了嗓音同她戏谑:“原来柏姑姑对这些个名门正派,竟也还有如此真知灼见!” “唉!怕不是私下里同旁人交情不浅,暗中早有通气!此事倘若给鲜于太师父和先生他们知道了,也不知……” “区区一桩小事,又何必惊动他们” 柏柔猛地翻个白眼,扬起手来作势欲打,“干脆便由你这小猴崽子动手,一剑杀了我这吃里扒外的教门叛徒,岂不更加省事便当” 言讫,两人又相对而视,一时无不抚掌而乐。 对面官道之上,楚夕若秀眉微蹙,着实对他俩这番举动颇为反感。奈何小不忍则乱大谋,念及自己肩上责任至重,遂也只在唇角挤出一丝蔑笑,就当耳边二人话语乃是驴鸣犬吠,大可不必理会。 如此又走片刻,远处官道之上忽的传来骚动,更有烟尘四下腾起。楚夕若一脸惊讶,轻轻催动坐骑,愈发朝彼处加紧快行。少卿与柏柔见状,因恐她独自一人有失,反倒误了此行大计,当下双双收敛笑容,便在后面紧跟不辍。 俟三人拍马上前,这才认清迎面蹒跚而来的乃是一队流离乡民。其中老弱妇孺搀携依靠,似因饥寒交迫,以至人人面色蜡黄,病容怏怏。除却口鼻间尚有一丝微弱喘息,便与路边饿殍死尸别无半点区别。 “近年南阳地界一向风调雨顺,怎会突然出了这许多灾民”如此人间惨状既在眼前,顿教少卿心头一懔,忍不住悚然变了脸色。 柏柔勒转马头,若有所思道:“这老老少少百多口人,里面却独不见一个精壮人影。恐怕其中的情由……也绝非只是寻常灾荒那么简单。” 楚夕若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转眼竟又报以一声鄙夷冷笑,好似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人人有手有脚,若不是自己不肯努力上进,又如何会落到当前这副田地!” 柏柔神色稍异,口中不置可否。飘然下得马来,放眼环顾一圈,才将目光落在人群之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垂垂老翁身上。 “请问老丈,你们都是何方人士,又怎会一路背井离乡来到此地” 眼见柏柔远远走来,那老者身子顿时一阵縠觫。两条枯槁似的手臂颤巍巍抵在身前,一双昏黄眼里满满尽是胆怯。半晌发觉来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终于鼓足浑身气力,哑起嗓子低声说道。 “回尊驾的话,小老儿和这许多同乡皆是南阳本地人士,便住在离此地两百里外的许家营里。我等村里人人姓许,彼此尽是宗族本家,寻常日子过的虽说紧迫,只是倚仗着邻里帮衬,总也能够勉强过活。” 那老翁又说:“可自打去年开春,忽然从官府里面来了差人。说是皇上爱花石,下旨要京中的蔡相公着人四下里找寻,如今便该轮到我们村出人徭役了。我们本寻思着不过是平常出得一趟徭役,原也不算稀奇。谁料后生们一走便是一年,等到秋收时老爷却说,要按足人头的数目纳粮!可怜我们老老小小,自己活命犹且不够,又哪里来的富余,去凑够这七八十人的亏空” “我舍下一张老脸,求他们再多宽限几日。他们非但不允,到头来竟把全村今年的口粮一粒不剩,全都给收了走去!这……这分明就是再不想教旁人活了!” 那老翁脸上涕泗横流,不由愈说愈是激动。百感错结之下竟然双腿打颤,猛地直起身子,两根手指骨瘦嶙峋,向着同行众人死命比划开来。 “不瞒尊驾,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如今早已活的不耐烦了!可这三两岁大的娃娃又能有什么过错怎的一生下来便非要遭这等全没相干的罪” 老翁一番泣血之言,直令少卿从旁听的心惊胆战。半晌终于抚平了心绪,喃喃沉声道:“那……现下您又要同他们到何处去” 那老翁喘气如牛,涩然开口道:“我们临出门前打着的主意,原是要先到南阳一趟,看看城中有没有哪家的员外老爷施粥救难。可前日里我教许胜和他媳妇,带着自个儿的娃娃早一步去探探动静,到了如今却还是不见回来,看来这念头也算是再也指望不上啦!” 柏柔神情微妙,先是在扶在那老翁腰际,帮他好生倚在道边一棵槐树之下。旋即缓缓回过身来,眸中隐存霜雪。 “楚家丫头,这回你可全都听得清楚了么” “我……” 楚夕若耳根滚烫,只恨不能立时寻个地缝容身。片刻如梦初醒,又慌忙伸出手来,在自己身上四下摸索。可等一连找了半晌,竟反倒一无所获,只急得满头大汗。 她心乱如麻,一双妙目在众多流民之间穿梭辗转。可每每越多看过一眼,便觉越发无地自容。最后只得垂头丧气来到柏柔跟前,一张俏脸几欲滴出血来。 她半咬绛唇,俄顷下定决心道:“我……我的荷包……不知是先前什么时候给寻不见了。倘若前辈手头宽裕,能否暂借我些银两,待日后回到楚家……定当加倍奉还。” “我活了四十几年,这倒还是头一次听见名门正派中人把我唤作前辈!啧啧啧!你这小姑娘的嘴巴,那还当真是甜的紧呐!” 柏柔笑靥如花,转眼两肩一耸,连连摇头感叹:“不过咱们这次前往楚家,我也不过只是个随从罢了,如何能拿得了这样大的主意你若当真急着银子去使……便不妨先问问我家少公子。要是有他能开口同意,我也自然绝不推脱。” 楚夕若两睫轻颤,如何不知柏柔乃是刻意同自己为难抬起一眼瞥向少卿,心中更觉羞愤难当,气极关头索性抬腿便走,如赌气般不再理会二人。 “楚家丫头,你可是要到南阳城里去么” 柏柔见状,却还不肯善罢甘休。娓娓之声如和风细雨,可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端的字字堪称诛心。 “咱们还是要当先说个明白。你那匹马儿乃是归我们青城山所有,倘若有谁擅自将它给卖了去换成银子,这又岂不成了借花献佛唉!若教我看,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光彩之举。” “这是自然,不必你来多说!” 楚夕若十指微攥,从嘴里生生挤出几个字来。虽因背对二人,一时难以看清脸色,但也不难料定其心中必早已气到极点。 “她自来向您借银子,您又何必非把事情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眼见楚夕若只身渐行渐远,少卿不禁眉头大皱。一边将身上所携钱财分出大半布施,一边向柏柔远远抱怨起来。 “怎么,我不过随口说上两句,难不成反倒还惹得你心疼起她来了” 柏柔巧笑嫣然,也从怀里拿出银两分发,“这些个世家子弟我一向见的多了!人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道天下从来便是太平盛世。殊不知不过是自己碰巧运气,独独生在了个好人家罢了!” “哼!若要我说,今天也正好借此让她有个教训。总省得日后当真长成了个是非不分,冷血无情的小禽兽的好。” 她夸夸其谈,兴之所至忽的拿出一物,将其在少卿眼前高高晃了几晃。起初少卿尚不明所以,不过待见到此物绮绣繁纹,极尽工巧,恍然大悟之余顿把双眼瞪得老大,口中失声惊呼道:“原来是您偷了她的荷包!” “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柏柔面露得色,又把那荷包在手上掂了几掂,“不过旁人姓楚的倒果真富可敌国。光是这位楚大小姐随身带的散碎银子,便足够十几户寻常人家生活三年五载。” “嘿!他楚人澈生财有道,若是单较这点而论,只怕咱们教中的那位谦谦君子,便是同此有着大大的不及了。” 少卿直起腰板,忍不住开口埋怨道:“是了是了!不过这下倒好,也不知她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啦。” “难得少公子如此替旁人担忧,那也只好请你偏劳,去同她一齐走上一趟了。” 少卿大骇,转过头来一副愕然震惊,“明明是您三言两语把她气得急了,怎的反过头来竟让我去把人给追回来” “若说起来……这也是教主头一次令你去办如此紧要的差事。要是中间当真出了什么差错……” 柏柔故作高深,满脸幸灾乐祸。发觉少卿微微色变,更不迭旁敲侧击道:“不过依着教主的心性,多半也不会对咱俩太过责怪。只是你扪心自问……莫非就真想要教他为此大失所望么” 此话果然立竿见影,少卿闻言,脸上霎时变得忽红忽白,无奈只得默不作声,姑且算是将这烫手的山芋应承下来。柏柔大喜过望,两靥浅笑盈盈,又是一番循循善诱。 “此事原也费不得你许多心思,毕竟这样大一个活人,总不能教你当真给她生拉硬拽回来。” “你只须在那楚家丫头身后远远的跟着,待由着她胡闹上个把时辰,却还依旧琢磨不出个门道来时,这里面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全都烟消云散啦!” “话说的好不轻松!既然如此,柏姑姑您又为什么偏不肯自己去做这些劳什子” 少卿嘴里频频抱怨,脚下却已迈开步伐,循着楚夕若先前离开方向发足不辍。 青城武功翩然洒脱,独以轻灵飘逸见长。少卿年纪尚轻,对于内力一门或许稍显不足,可倘若单论身法,却已着实极为了得。此刻他步履连纵,来去间化作一团清影晃动腾落,激起风声飒飒作响。前后不过片刻工夫,便隐隐看见前方官道之上一人孑孑独行,分明正是楚夕若无疑。 他一路小心跟随,与楚夕若先后进得城来,却见少女毫不迟疑,只管踏步流星一路前行。不多时在街边一处当铺外站定,而后昂首迈进其中。少卿满腹狐疑,当下藏匿身形,倏地窜进跟前一处不起眼角落,又放眼朝那铺中紧盯,便在暗中静观其变。 “公子爷您有何吩咐” 见顾客临门,自店中快步跑出一名伙计。待发觉楚夕若气度不凡,一身装束亦绝非泛泛,更不由得满面堆欢,言语间殷勤备至。 “嗯……” 楚夕若神情微妙,放眼环顾店内陈设,却始终不愿同那伙计彼此对视。 “你家掌柜现在哪里我想请他出来当面说话。” 那伙计微一怔神,已然隐隐察觉事有蹊跷。但又不敢怠慢客人,便只是不迭赔笑,奉上一盏茶来假意惋惜道:“您来的不巧,掌柜的才出门去没一刻的工夫。您老人家要有什么吩咐,那便同小人来说也是一样。” 楚夕若不知是计,再加心中对那一众流民多有惦念,遂直接了当,沉声脱口而出道:“我想在贵号中兑换上些银两,此事你可做得了主么” “公子爷您放心!” 那伙计笑容可掬,赶紧凑到近前,“只是不知您老人家带的有哪些稀罕玩意儿,能否这便拿出来教小人开一开眼” “实不相瞒,我眼下并没带着什么贵重物什。” 楚夕若涉世未深,既见那伙计礼数周至,心中不由逐渐放下戒备,“只想请贵号急人所难,在下愿在此立下字据,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原来如此!” 那伙计如梦初醒,顿将脸孔一板,森然冷冰冰道:“实在是抱歉的紧!小店做的既是买卖,原不是只管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还是请您免开尊口,不管从哪里来,便原样回哪里去吧!” “这人倒是有趣!原来她打着的便是如此一桩主意!” 少卿在远处忍俊不禁,心道这姓楚的果然同柏柔所说世家子弟一般,还道这世上向无难事,但须自己上下嘴唇一碰,则所遇困厄便自会迎刃而解。如今既碰了个头破血流,那也合在情理之中。 他脑中闪念,楚夕若却已霍然起身,直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那伙计见状,嘴里面反是一声嗤笑,不由分说便要往外赶人。 “我看你穿衣打扮倒还像个人样,可千万别给脸不要,到时自讨苦吃!听到了么你若是无事,便赶快给我出去了!没的耽误了我们来做生意!” “你!” 楚夕若世家出身,自幼长于家中长辈余荫庇护之下,又何曾受过这等遭人白眼的委屈一时只气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光天白日的,怎的又来聒噪个没完” 便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忽从柜中又徐徐踱出来个锦衣老者。其人身材矮胖宛若水缸,走起路来亦摇摇晃晃,唯有一张浑圆脸膛满是精明强干,教人看后不免暗暗为之侧目。 “掌柜您来的正好,便给咱们评一评理!” 见这老者前来,那伙计更加有恃无恐。伸手朝楚夕若一指,上前大声道:“这人不知是从哪里跑来,非同我说要借银子。我教他赶紧滚蛋偏又不肯,这才一个不小心搅了您老人家的清净。” “我早也不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做生意的,最是讲究和气生财。若是当真把客人都给吓跑了,我非把你给吃了不可!” 店掌柜微一皱眉,口中不住向那伙计数落。摇着头走到二人中间,眯起一双眼来和声问道:“这位客官,能否请您稍安勿躁,把刚才的事情与我说上一遍” 楚夕若脸色铁青,本不愿再自取其辱。可转而念及那百余流民境遇,也只好堪堪抑住胸中愤懑,拉下脸来又将事情复述一遍。这矮胖掌柜从旁默默谛听,眉宇间似笑非笑。待将个中原委大致明了,遂延请楚夕若重新落座,话里话外不失殷切挚诚。 “在下李牧之,乃是小号掌柜。方才是下人有眼无珠怠慢了公子,在下先替他向您赔个不是。” 楚夕若抱拳执礼,原本紧绷的面颊总算渐趋和缓,“在下绝无唐突之意,实在是事有仓促,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先生放心,不出十日之内我定会遣人再来,到时滴水之恩,自当报以涌泉。” “我观公子气度举止,皆同那些个寻常凡夫俗子大有所异。按说今日莅临前来,我等原该好生伺候。倘若公子有所需求,那更是看得起小号,断不该有半分推脱之理。” “只是……” 言及至此,李牧之忽的嘿嘿一阵讪笑,佯做出一脸尴尬为难,“并非在下有意为难公子,实在是各行自有各行的规矩,一旦今日我为您开了这先例,那便算是坏了祖师爷的教训,又教小号今后如何在这南阳城中立足” “不过若是公子实在急着用钱……唉!在下倒是能先可着自己的账上,暂且拨出三两五两,还请公子千万笑纳。” “三两五两如何能够” 起初,楚夕若只盼眼前之人慷慨解囊,以解城外众人危难。可此刻李牧之所言,那也无异于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又教她如何不惊不急 李牧之面露惋惜,亦是一般的长吁短叹。举手抬足一番拳拳挚诚,若不是少卿早年曾随亲生父母辗转江湖,多少懂得些人心险恶的道理,只怕眼下也难免会同楚夕若般信以为真,稀里糊涂误入旁人彀中。 “不如请公子再来好生想上一想,莫非在您身上……竟果真再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了么” 李牧之双目蕴光,又是阵窃窃耳语。楚夕若心头一懔,身形微晃之间,忽觉袖里一物温润圆柔,正是先前那枚精美玉佩。 她掌中微微沁汗,紧紧把那玉佩攥在手心,不多时将其表面微微濡作湿润,可却依旧未能打定主意。李牧之商海浮沉,心思何等老到见状非但不急,反而更加满怀期待,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也定要在这小子身上狠狠发上一笔横财不可。 他脑内罗织忖度,又使出一招欲擒故纵。便直接站起身来,朝柜中边走边说道:“若公子果真身无长物,那么在下也实在爱莫能助。还望用了这盏淡茶,姑且请便吧。” “且慢!” 李牧之足下一顿,难抑心中窃喜,忙转过头来眉开眼笑道:“怎么,公子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身上确有一物……还请先生过目。” 楚夕若嘴唇嗫嚅,脸颊微微一阵抽搐。待迟疑半晌,这才小心翼翼把那玉佩托在手心,将其珍而重之的交付出来。 骤见此物,李牧之顿时两眼放光。忙带着它快步赶回柜上,借着亮光仔细参详良久,一番狂喜分明溢于言表。可等到回过头来,却又刻意装作云淡风轻,见怪不怪般慢吞吞道。 “此物嘛……固然是难得的上上之品。只是在下与公子素昧平生,今日您忽然拿了如此贵重之物前来小店,我是怕此物的来历……” “你只管说究竟能换多少银子,其余的也不必多言!” 楚夕若无暇同他纠缠不清,更怕自己稍后回心转意。索性言简意赅,直问要害。 对此,李牧之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负起双手,冷冷抛出话来:“小号愿出纹银三百两。公子若无异议,咱们便可签字画押,即刻银货两讫。” “姓许的,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个清楚,咱俩就谁也休想活命!” 店外喧嚣大起,不多时便在街上围拢了众多行人。楚夕若微一怔神,转而将目光移向彼处,至于二人当前一桩买卖,也自不由得因此搁置下来。 第六章 亲子情 少卿大奇,循着声音来处一望,见道路旁边,有个村妇模样之人正呼天抢地。而在其身畔不远,则是一名中年汉子,也同样满脸愁云。 他衣衫褴褛,两片脸颊深深塌陷,隐隐可见皮肉下面道道嶙峋骨象。两条手臂生硬至极僵在半空,似乎与寻常之人颇有不同。 见男人不肯答话,村妇更加不依不饶。双手将他衣衫扯过,不住在其胸口捶打。 “平白无故的,你到底为什么非把娃娃卖给了旁人今天你要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可算是再也活不成啦!” “你道我想要把他卖了不成!” 那男人本就阴沉着脸,又被她如此一番聒噪搅扰,自然而然变得愈发烦躁。臂膀较劲,霍地将媳妇推开老远,扯开了嗓子大叫。 “我若不把他给卖了去,又教村里的老人孩子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要把他们活活都给饿死,你才瞧着高兴快活!” 那村妇神色剧变,猛然间泄下气来。只是骨肉亲情,毕竟血浓于水,万念俱灰下全然不顾周遭行人熙熙攘攘,便瘫倒在道路正中,又是阵撕心裂肺似的嚎啕大哭。 少卿微微动容,心中难免暗生恻隐。遂凑上前来,自人群里悄悄观望。而另一边厢,楚夕若也已从铺中走出,待看明白个中情形过后,同样久久默然无语。 “唉!不过是些不相干的叫花子罢了。”李牧之从旁见了,唯恐迟则生变,迈着碎步紧随其后,举止神态谄媚至极,“咱们还是快些定准主意,免得耽误了公子爷的大事。” “单只有你天生得一副菩萨心肠!我却管不了那么许多!既没有了良儿……我……我不活啦!” 那村妇眼里血丝密布,使本就污秽遍布的脸膛更显森然可怖。胸中悲愤积郁之下,竟又站起来卯足了气力,便朝路边一道青石牌坊撞去。 眼看那男人六神无主,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楚夕若不觉大惊失色,本想将那村妇拦下,怎奈一切太过突如其来,再加同那夫妻相去甚远,到头来纵然有心相助,但却终究力有不逮。 她心中兀自焦急,陡然间,一道清影纵掠无方,望影星奔,正是少卿轻轻巧巧,已在那村妇身前稳稳站定。 他指风回转,在其腿间伏兔穴上轻轻一叩。那村妇不过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等精妙绝伦武功只一击之下,顿觉双腿酸麻如有针砭,再也难以向前半步。 “他怎的来了” 楚夕若眉头大皱,眸中暗暗流露不忿。不过碍于当前人多眼杂,便也只是沉着气冷眼旁观,且看他又要如何行事。 “多谢英雄的救命之恩!小人……小人这便给您磕头啦!” 半晌,男人总算惊醒过来,三两步跨到少卿跟前,“咚咚咚”几个响头连叩在地。 这男人满脸沧桑,少说已有三十余岁光景。此刻便在众目睽睽下死死牵住自己衣角,不迭磕头有如捣蒜,反倒教少卿颇感难以为情。忙在他肩头运劲一提,口中连声道:“你先快些起来!不论是有什么话的,那都好慢慢来说!” 这男人满心苦闷压抑日久,竟顿时悲从中来。“哇”的一阵放声痛哭,转眼将胸前偌大一片衣衫打湿浸透。 少卿又惊又急,只得刻意板起面孔,佯作愠恼道:“你若再不肯好好说话,那就去寻旁人来给你媳妇解穴吧!” 此举果然奏效。男人心下惶惶,连忙止住抽泣。伸出两只干巴巴的手来,别别扭扭在自己脸上抹过几把。而后终于勉强至极,露出一丝辛酸苦笑。 “英雄的救命之恩,我们两口子今生今世也都无以为报!” “只是您救得了我二人今天,却难保救得了我二人明天!像这样窝窝囊囊的活,倒不如趁早死了来的痛快!” 闻言,少卿更加不敢大意,瞥见那村妇兀自动弹不得,独不知是否该为她解开穴道。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清脆动人,极为干净利落。 “你先把话同我们说个清楚,等到之后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男人擦干眼泪,远远见楚夕若衣着翩翩,气度庄严,忙打定心神,在喉咙中狠命咽下几口唾沫,将事情起因经过向她如实道来。 “小人乃是这附近山中许家营里的村民,只因缴不出官府的钱粮,这才同村中老少背井离乡。” “前几天,同行的老人教我夫妻俩带着娃娃先来打听打听,看城里可有哪家的老爷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可等我们从早到晚问了个遍,却连个愿意正眼瞧我们的人家都不曾看见!” “眼看着百十来号人的性命全都没了着落,小人只好把自己的娃娃给卖了。原想着用这十几两银子换了吃喝,去给乡亲们活命,可谁知……谁知这婆娘心里头一个想不开,竟要自个儿寻了短见!刚才若不是让那位英雄给撞了见去……只怕也早已经活不成啦!” 少卿大奇,忙问道:“你刚才所说,可是两百里外的那个许家营而你自己……便唤作许胜是么” “英雄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许胜先是一愣,旋即不迭点头称是,脸上神情却又较适才黯淡许多。 “村里的弟兄们临走前特意嘱咐,要我替他们好生照看家中老小。只可恨我生来便是个残废,两只手全都不听使唤!这……还不如直接把它们给砍了去!总也强过就这么白白的长在身上!” 少卿心下五味杂陈,无意中同楚夕若四目相对,俱在对方眼里看出良多恻隐。当下变掌为指,在那村妇小腿上顺势拂过,又若有所思沉声问道:“你们说把自己的娃娃卖给了旁人,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胜虽已略微猜出少卿心意,但依旧全无半分喜色。只将妻子紧紧搂在怀中,压低声音苦笑着道:“英雄的好意,我们两口子定然永世难忘。可若是教我再选一次,我……我还是会一般的把他给卖了。” 少卿摆了摆手,又道:“银子的事你大可放心。你只须告诉我,你们究竟是在何处卖的娃娃,余下的事情那也先不必多管。” “英雄!” 那村妇浑身发抖,疯也似的挣开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少卿面前。 “刚才这杀千刀的……便是在城隍庙里同人家打的主意!英雄要真能把我那苦命的孩儿给找回来,我……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少卿一脸讪讪,也顾不得那村妇浑身污渍,将她从人群中拉至道旁。又在随身凑出些散碎银钱,一并递到二人手上。 “你们俩这便在城里买些吃食,回去后只管告诉那老伯,请他领着大伙儿在原地稍等上几个时辰,到时我自会把你家娃娃原头原脚的给送还回来。” 许胜夫妇不迭千恩万谢,免不得令少卿费尽唇舌,好生一番劝慰。而后又向他俩问起,自家孩儿身上有何可供辨认之处。奈何二人眼下心绪难安,讲起话来端的语无伦次。口中呢喃半晌,才总算说出自家孩儿名叫许良,脖颈间生来便有一块小小胎记。 少卿眉关紧锁,虽觉此行楚家事关重大,原不该在途中平添波折。可此情此景既在眼前,若要教他袖手旁观,平心而论终归万万不能。 他脑中正自盘算,无意中发觉李牧之又如附骨之蛆,上赶着凑到楚夕若身畔。一张浑圆老脸容光焕发,丝毫不减笑意盎然。 “公子您古道热肠,单说这份举世无双的豪迈气概,便委实让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是如今事情既已了结,那咱们先前的计较是否也……” “公子!” 未等李牧之把话说完,少卿却急忙忙从旁赶上前来,对楚夕若好一阵挤眉弄眼。 “老爷教我来告诉您,倘若您手头实在吃紧,区区一块破玉卖便卖了。不过那上面的流苏穗子乃是老夫人从前亲手所编,要是您把它也给连同送与了旁人,等回去后他非亲手打折了您的腿不可!” 言讫,他又转头朝李牧之拱手行礼,一派恭敬备至,“老先生,能否请您偏劳,先把我家公子带来的物什给取回来。等我把那穗子摘下过后,你们再好生另谈买卖不迟。” “你到底想要……” 楚夕若脸若冰霜,眼看便要发作。只是转而一望周遭大庭广众,又将嘴边话语生生咽回肚中。一双妙目狠狠瞪向少卿,俨然要将其生吞活剥。 “好好好!小兄弟你思虑周全,这倒是在下事先不曾问个清楚了!” 少卿一席话语有板有眼,说来煞有介事。饶是李牧之平日工于算计,一时半刻间竟也全未察觉出有何异样。当下喜孜孜把那玉佩从柜上取出,如捧至宝般双手呈给少卿。 孰料两人指尖甫一相触,少卿竟不由分说,劈手将那玉佩一把夺过。脸上笑意尽敛,蔑然寒声道:“这物件我们不卖了!还请您是从哪里来,便重新回哪里去吧!” “这是为何!” 李牧之大骇,只急的额上汗水涔涔,“若是小兄弟觉得价钱不妥,咱们大可以再来打个计较!” “只要你们肯卖,我……” “你还是省省吧!” 少卿冷言冷语,晃动那玉佩阴恻恻道:“方才我听你在店里面说,愿给这坠子出价现银三百两。哼!老先生财源广进,只是手里面这副如意算盘,也未免打的有些太过精明了吧!” “这是哪里的话!”眼见本已唾手可得的一笔横财,顷刻间便要化为乌有,李牧之心中端的痛如刀割。一张老脸忽红忽白,委实窘态毕露,“方才在下不是已然说了,价钱之事咱们其实全好商量!” “这样如何!只要二位肯忍痛割爱,在下愿再加价三百两!童叟无欺,绝无反悔!” “六百两若是六百两嘛……” 少卿目光斜视,仿佛若有所思。同李牧之彼此对看一眼,刻意拉长声道:“倒不如请您老人家便拿着它,去街面上多置办些寿材,如此岂不更加体面” “你!” 李牧之久居南阳,在城中也算有头有脸。如今被少卿连番冷嘲热讽,自不由得老羞成怒。一条臃肿身躯上下乱颤,愤然抬起手来,从身后唤出数个伙计模样之人。 “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两个黄口小儿,今日不知自何处跑来这般折辱在下!莫非是道李某可欺,当真教训你们不得” 少卿嘴角一撇,也懒得同他废话。展开身形疾若驰鹜,当场朝众人纵掠而去。众多伙计固然个个精壮,但又如何能同少卿相提并论顷刻间但觉眼前清光大眩,竟被少卿一路踏着肩头越过,骤然直抵到李牧之跟前。 李牧之平素养尊处优,虽想发足窜回铺中,怎奈为时已晚。他胸前衣襟被少卿牢牢攥住,惶恐之下刚要放声哀嚎,足下却忽虚浮晃荡,飘飘宛若身登云霓。等再回过神来,竟发觉自己已被少卿抓到那街心牌楼顶端,脚下便是一条堪堪尺许粗细的狭窄石梁。 想那牌楼高足数丈,一旦稍有不慎从中落下,难免摔作一摊肉泥。阵阵风声过际,更不禁教人暗生摇摇欲坠之感。众伙计大骇,其中数个大胆之徒有心上前,可转而发觉主子正受制于人,到头来终归面面相觑,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李牧之面如死灰,鼓足勇气朝下面一瞥,脑内霎时一阵眩晕陡生。忙哆嗦着紧闭了双眼,浑身上下抖似筛糠。 看到李牧之如此模样,少卿只觉颇为有趣。将他身子微微提正几分,口中啧啧感慨道:“方才我便诚心实意,请先生回去好生准备寿材。你看!事到如今不也正好便用得上了么” “英雄饶命!” 李牧之两股战战,早已将往日尊严体面丢到九霄云外,“是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您二位的大驾!若是您老人家手头拮据,在下愿意倾囊相助!只求您高抬贵手,千万莫同我这小老儿一般计较!” “呸!哪一个来要你的黑心钱!” 少卿心下好生痛快,却偏偏声色俱厉,佯作一本正经道:“想我饶你性命倒也不难。只不过……你也须得先照着我的吩咐,去办好一桩事情才是。” “英雄请讲!莫说只一件事情,便是千件万件,在下也定然立刻照做!” 李牧之如获大赦,虽不知少卿所说究竟乃是何事,不过凡在自身性命面前,那也不过尽是些旁枝末节。 少卿面露狡黠,当下亦不啰嗦,便在李牧之耳边讳莫如深道:“我要你当众大喊三声:我的良心早都教狗给吃了!倘若我听后觉得满意,到时自会抬手放你走路。” 此刻二人置身牌楼,离地颇高。下面众人虽能看见少卿嘴唇动作,却独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楚夕若内力颇有根基,对此自然百无禁忌。她双手微攥,觉少卿此举固然离经叛道,可这李牧之处处一派奸商行径,也同样并非良善。脑中一番左右斟酌,终于暗自打定主意。一旦少卿果真痛下杀心,自己势必当场出手,保这姓李的一条性命无恙。 “英……英雄!您这可着实是为难在下了!” 李牧之蓦地打个激灵,而后面露难色,有意同他行个商量。却被少卿顺势将五指略松,又在空中几度摇摇欲坠。 “怎样,现下你可愿意来说了么” 少卿微微一笑,重新扶他站好。李牧之面无人色,唯恐当真失了性命,也只得不情不愿的点头答允。遂苦起一张面孔,依着少卿之意接连大叫三声。 此刻市肆坊间,翘首观望者足有成百上千。起初尚不明所以,可待李牧之话一出口,登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再辅以他一副窘迫百出,丑态毕露,则更加教人捧腹连连,如看马戏一般。 李牧之颜面扫地,浑似大病初愈。又生怕少卿出尔反尔,还未等到街头巷尾众人嘲笑声散去,便连忙战战兢兢颤声问道:“在下已都照着英雄的吩咐做了。还……还请您高抬贵手,这便放小老儿一条生路吧!” “这是当然!你还道人人都同你一般,乃是只会巧言令色的无耻之徒么” 少卿言语不辍,手起指落,“嘶”的一声扯下他两片衣袖。便在二者间草草打个节扣,将其化作一条绳索。随后信手将一头缠在李牧之左边小臂之上,再把另一头轻轻捏在掌中。 “不过您可得多多留神。若是待会儿你自己非要乱动一气,反倒一个不小心给弄断了手脚……那可全与我扯不上半点相干。” “使不得!使不……” 李牧之既惊且骇,正要教他住手,陡觉胸前被人狠命一推。力道之大,恍若万顷长津顷澜,汹汹惊涛积返。 他立足不稳,顿时直挺挺朝下疾坠。楚夕若心头一懔,暗提内息便要出手。然目中余光自少卿颊间瞥过,却见他莫名一阵发笑,电光火石间随李牧之一同纵身跃下。猎猎长风将他腰际衣带拉得笔直,激起朔朔凄号鸣响。 这二人在空中一先一后,转眼离地不足丈许。生死悬发关头,少卿一条身躯竟略微弯曲,双腿较力攀沿依附,恰似倒勾般死死盘踞在那牌楼一道石柱之上。 反观李牧之模样虽狼狈不堪,但随少卿指端运劲一提,他鼻尖也还离着地面足足数寸有余。一条臃肿身躯悬于半空,竟也果然如二人先前所约定般,不曾伤了半根毫毛。 如此高明手段初露峥嵘,登时引来四下连番喝彩。少卿志得意满,倒似醺醺然生出几分无由醉意。松开绳索,将李牧之平放在地。足间顺势反蹬,借着同那石柱两相一触之力,就此平平落定道边。凡此种种只在眨眼一气呵成,而待围观百姓再行回过神来,少卿却早已悄悄分开人群,拉着楚夕若飘然扬长而去。 “你究竟想要怎样” 两人闪身来到近畔一条小巷,楚夕若早已忍无可忍。猛地抖手挣开少卿,忿忿然大声叫道。 “什么我想要怎样” 少卿气急反笑,丝毫不甘示弱,“明明是我见你着了旁人的算计,这才好心好意出手相助!怎么莫非你是个痴子,生来便乐意教人给耍得团团转么” 说完,少卿忽的恍然大悟。又将楚夕若好生一番打量,这才满口意味深长道:“是了!上次我在青城山上救你性命之后,你也是如同现下这般的模样。” “哼!看来你们楚家的人从来便只会恩将仇报,单单不知这感恩戴德四个字究竟该怎样写!” “废话少说!” 楚夕若不愿同他聒噪,陡将一只素手伸在少卿面前。少卿起初一怔,转念虽知其意,可似因少年心性使然,一时偏偏不肯说破。故意装作一脸茫然,专为惹得其人心中焦急万分。 楚夕若本就盛怒,再见如此情形,霎时更加气从中来。指力连纵嗤嗤作响,破空直抵少卿膻中气海。少卿成竹在胸,终归好整以暇,只等她一击将至,方才不紧不慢闪身避过。又发出阵鄙夷冷笑,似在奚落其不过是在白费工夫。 本来,少卿只道她一招落空自会知难而退。未曾想楚夕若竟无半分偃旗息鼓之意,手上招式愈发加快,端的煌煌如电生风。少卿吃惊不浅,亦不敢再行托大。当下双掌飘飘,分自左右抵挡。周身上下朔气澎湃,显然已将内息运至颇高境地。 第七章 帷幕中 倘若细究二人武功高低,自然是少卿稍微胜过半筹。只是少卿虽手下容情,处处留有余地,楚夕若却端的气势汹汹,俨然不死不休。以至双方接连二十余招斗过,竟教彼此强弱之势大异。 “我把东西还给你就是了!” 少卿意乱神烦,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遂在胸前晃个虚招,而后将那玉佩当空一掷。那物件为之吃力,顿时化作一道黛色残影,朔朔嘶鸣尖锐破风,向楚夕若倏地打横飞来。 楚夕若大惊失色,唯恐一时不慎将其损伤。急忙忙收敛杀招,又伸直了手臂向前相迎,这才总算有惊无险,把这玉佩稳稳攥在掌心。 少卿意兴索然,只觉好生无趣。口中一声嗤笑,极不耐烦般冷冷催促道:“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 “若是满意了便赶快出城!没的再耽误了我办正事!” 楚夕若小心翼翼,把那玉佩好生保管妥当。转而听到此话,两靥又忽微微变了颜色。 “你可是要到城隍庙去” 少卿满脸不屑,只顾踏步流星往前快行,“我不去城隍庙,难不成那娃娃还会自己跑了回来不成” “我要与你同去!” 少女此话既出,少卿顿时脸孔一黑,猛地转过身来,全没好气道:“我原不是去和旁人胡闹,你又要跟着来做什么” “你既能去,我又怎的不能” 楚夕若妙目圆睁,湛湛蕴射清光。眼见少卿态度这般倨傲,反倒更加下定决心,非要把那孩子亲自带回到父母身边。 少卿撇起嘴角,索性不再和她纠结。而是话锋一转,直接反唇相讥道:“好!那我就来问一问你!旁人明明乃是花了真金白银,这才从那夫妻手里把人给买了过去。待会儿你和人家见面之后究竟又想怎样难不成要如强人一般只管动手,干脆杀他个血流成河” “哼!还是你想苦口婆心,同人贩子讲上三天三夜的道理。教他们从此幡然醒悟,再不来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 楚夕若为之气结,足间蓦地一顿,登时冲口而出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究竟又该怎样!” 少卿久久凝视其人,恍惚反在心中生出数许异样念头。一时只觉眼前这少女虽恁地懵懂天真,却又偏偏别有一番倔强执拗。眼睫扑朔,朱唇若离,举手抬足之间,无不俱是万种风情。 “你……” 此刻楚夕若也已察觉他脸上细微变化,不由得目光游移躲闪,脚下连连向后退步。 俄顷,少卿终于回过神来,匆匆理顺心绪,口中轻轻一阵咳嗽。 “你若当真要去,那也须得答应我两件事情。” 楚夕若秀眉紧蹙,难免怀疑少卿暗中居心叵测。可转念想起那一干乡民流离失所,命在朝夕,又着实愈发惭怍羞愧。如今看来,想要自别处筹措钱财已无可能,倘若再连此事尚不能略尽绵薄,则又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她心乱如麻,俄顷终于银牙轻咬,沉声应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是了!这可是你说的!” 少卿神情微妙,倒也不曾料到她竟会答允的如此痛快。转眼又倏地换了一副面孔,眉宇间处处透着洋洋自得。 见他如此模样,直教楚夕若心中愈发惴惴难安。可若要她就此食言而肥,那也真比杀了她更加难上千倍万倍。无奈只得强忍委屈苦闷,昂起头来大叫道:“你有话快说,少在一旁幸灾乐祸!” 少卿失声而笑,暗觉有趣之余,抬起手来朝她一指。 “我看你这人拙嘴拙舌,怕是免不得三言两语便教旁人给瞧出了破绽。所以待会到了城隍庙后,我要你一言不发,只管看着我同他们说话便是。” “你才是拙嘴拙舌!” 楚夕若心中气极,一张白皙面庞红云密布,就连耳根也都微沁着几分淡淡血色。 少卿却浑然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道:“你只告诉我究竟肯或不肯,至于余下的……那也全都不必多说。 楚夕若气得浑身簌簌发抖,恍惚更觉眼前流萤飞舞,化作一片五色徘徊。良久抚平愠怒,连声催问道:“第二件,那又是什么” “第二件,其实再也简单不过。” “你先把那物什交给我来保管。” “什么物什” 楚夕若假意茫然,暗中却把那玉佩悄然藏在袖中。少卿哂然一笑,直接一语道破玄机:“你何必明知故问咱们是要同人去做生意,若是手上全没个值钱的物件,旁人又如何愿意理你” 楚夕若知他所言非虚,可一想到此物不过刚刚失而复得,即刻便又要拱手让人,平心而论委实颇有些难以割舍。 少卿看出她心中纠结,轻轻一声叹息,就此推心置腹道:“你大可放心,等到事情一了,我定会完璧归赵,绝不会把它伤了一丝一毫。” “你此话……可是当真” 虽见他一副情真意切,俨然不似作伪,但楚夕若却依旧难以放下心中顾虑。少卿无暇同她迁延,干脆以手指天,直接发起誓来。只说倘若到时自己不能将这玉佩原样奉还,便心甘情愿听凭眼前这少女发落。 如此一来,楚夕若总算微微颔首,把那玉佩轻轻托在掌心。少卿亦不多言,便信手来取。渠料二人指端肌肤相触,他却忽觉周身莫名一阵颤栗,似有一抹温热自手上氤氲开来,所到之处好似一派澄澈清明。 楚夕若脸色剧变,哪里料到少卿竟迟迟不肯松开手来又惊又羞之际本想奋力将他挣开,可转而又恐一个不慎,反倒伤及手上之物。到头来除却满面局促,整个人就如石塑铜就般木然僵在原地。 “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陡然间,一念如利刃破空,直刺少卿脑海。他身子不由自主打个寒战,双手亦借此关头猛地缩回原处。又抬起头讪讪望向楚夕若,彼此好生尴尬不已。 “大哥!要依我说,这损阴德的勾当咱们兄弟今后不做也罢!” 从那小巷而出,二人始终无言,便匆匆只管赶路。俄顷来到城隍庙外,忽听里面一个声音宛若炸雷。饶是他俩内力尽皆不俗,竟依旧被其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少卿微一愣神,心下反倒大喜,知这人贩子多半还未离去。可还未等他打定主意,便又影影绰绰,听到自彼处传来另一人恼怒话语。 “你这痴子!这大把的银子即便咱们不赚,也自有旁人抢着来赚!莫非你想教这肥水全都流到了外人的田里去么!” “我自然不想!” 先前那人虽犹在抗辩,可话里话外早已失了大半底气,“我只是觉咱们兄弟俩总有这一膀子力气,难道当真会给活活饿死不成又何必非要一直卑躬屈膝,同那些个回龙寨里的恶贼们纠缠不清” “祖宗!你给我小声些!” 另一人唯恐他祸从口出,忙将嗓音压至极低。又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唉!说来你我手里面这些个小崽子,又有哪个不是父母爹娘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肯作价卖给咱们的” “他们本来就只剩下死路一条,只有跟在老子身边,才能姑且讨上一口饭吃!要我说咱们干的不仅不是自损阴德的买卖,反倒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便是等到死了,也非上天去做神仙不可!” “这人狡辩抵赖的本事还真是世间少见!” 少卿将他这番自辩听在耳中,不由忿忿然几声冷笑。而另一边厢,楚夕若更已铁青了面孔,眉宇间森然暗蕴杀气。 “咱们可是有言在先,你凡事须得依我号令。否则便赶快回去,只在城外同柏姑姑等我便是!” 少卿意味深长,又皱着眉头向她提醒一遍。楚夕若听后,顿时泄下气来,一双妙目狠狠瞪向少卿,只恨不能立刻将他毙于指下。 “你可听到刚才他们说的回龙寨了么” 少卿面色凝重,一副若有所思,“依我看他们二人做这下三滥的勾当,总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问你,你是单单只想替那对夫妻把娃娃给救出来,还是要教他们从此再也不能为非作恶” “自然是除恶务尽,难不成还要容他们逍遥法外,再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么” 楚夕若白眼一翻,若非须得恪守承诺,只怕也早已破门而入,在这二人身上一人刺上一剑。 “慧能师叔,这次少卿事起从权,也只好要来揭一揭你的丑事了。” 少卿脑中闪念,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当下只向楚夕若道了句:“既然如此,你好生跟在我身后便是。”言讫亦不待她回话,便大踏步的来到庙门正前。双掌微一较力,两道厚重殿门登时应声而开。 “你们是什么人!” 乍见有不速之客闯入殿中,着实教里面二人大吃一惊。两道寒光璀璨夺目,正是已然各自抖手抽出兵刃,同少卿遥遥互成对峙。 少卿一圈冷眼环视,发觉面前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眉眼相貌浑无半分相似之处。那瘦高个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眼望去好似病入膏肓。唯有一对细小眼珠在眶中翻滚不定,反倒又是种难以言明的精干算计。 至于另外那个矮胖汉子,则天生得一副虬须环目,一张浑圆脸膛戒备十足。再见他左右耳畔太阳穴高高鼓起,正是一身内力业已颇有根基之兆。 “两位不必惊慌。” 少卿佯作波澜不惊,负手淡淡说道:“我家公子日前路过此地,听闻道上的朋友们提起,说是近来有人在此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这才特意亲自前来一晤。” “小子,你怕是听错了吧!” 那瘦高个子闻言,只阴恻恻的一阵怪笑,“我兄弟二人不过乃是居无定所的客商。平日里风餐露宿,连吃上一口饱饭都尚且勉强。这生意兴隆四字,那又究竟是从何处谈起” “我家公子一片挚诚,阁下却这般拒人千里之外!啧啧啧!这可着实教人寒心的紧呐!” 少卿目光灼灼,傲然与其直视。转眼又忽的一声轻叹,眉宇间频频流露惋惜,“看来是你我两家有缘无分,终归难以成了买卖。” “既然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还请两位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竟当真拱手一礼,随后头也不回便往外走。而眼看着事情毫无进展,少卿却要动身离开,楚夕若在一旁可谓心急如焚,整个人便直勾勾伫在原地,半晌不见动作。 “快走!” 少卿看在眼中,自牙缝里低声挤出两个字来。楚夕若身形微晃,终于从错愕中惊醒。遂失魂落魄般与他一同迈开腿脚,心中却兀自对那孩儿安危多有牵挂。 “且慢!” “怎么”少卿闻声驻足,却不急于回头,“阁下还有话说” “并非是我们不愿据实相告。”那瘦削汉子与同伴对视一眼,似是终于下定莫大决心,口中叹息连连,“实在是人心险恶,教咱们不得不防。” “不知尊驾究竟乃是哪一路上的朋友若果真要谈生意,还请您当先说个明白。” 少卿精神一振,心知二人业已中计。刻意沉默片刻,这才故作高深道:“咱们同在江湖行走,自然懂得这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是了,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襄阳碧水楼的名号” “什么碧山楼碧水楼!我大哥问话,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的在此聒噪不清!” 那矮汉生性急躁,见少卿刻意故弄玄虚,一时浑身气往上涌。“刷”的振起掌中单刀,冷刃飒飒,汹汹寒意慑人。 “碧水楼” 那瘦削汉子眼前一亮,脸上更较刚刚平白焕发出几分奕奕神采,“那可是襄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买卖!莫非二位是……” 少卿却不着急答话,只微微颔首相应。直俟又过须臾,才喟然感叹道:“像我们这些个秦楼楚馆的买卖,如若想要长久立足,其实凭的也不过只是新旧更迭四字而已。” “因此老太太这才教我家公子出来走动走动,一来结交些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二来也可广为物色。见到谁家里有生得标致的美人胚子,大可一并买了回去。等到再过上个三年五载,那也难保这其中的哪一个……便会成了家里面的下一棵摇钱树。” “原来您老是碧水楼的少东家!” 那瘦削汉子如梦初醒,再看楚夕若面容白皙姣好,浑身衣着华贵不凡,那也愈发不疑有它。一只手掌“啪”的拍在额头上面,又踉跄着跑到跟前,对她急声赔起罪来。 “刚才是小人肉眼凡胎,不识真人!您可千万莫要怪罪!您要觉实在气不过……唉!那就打上小人两个耳光!直到您老消气为止!” 楚夕若秀眉紧蹙,对于他这番举动,一时更加反胃不已。当下强忍着胸中怒气,阴沉着脸不置一言。 而见此人已对自己所说深信不疑,少卿便继续不动声色。又发觉那矮汉兀自紧攥钢刀,登在袖中捏下一枚小小棋子,电光火石间向他手间脉门激射。 那矮汉猝不及防,迎面只觉气息一窒,手上虎口霎时酸麻难当。紧随“铛”的一声大响,一柄钢刀被顺势打落在地,激起四下漫天扬尘。 “我看你八成是活得不耐烦了!来来来!咱们这便再来斗过!” 平白遭此折辱,矮汉顿时怒发冲冠。一把又将那利刃抄在手上,便要上前将少卿一刀劈作两段。好在有瘦高个子赶忙上来阻拦,这才未教双方当真动起手来。 “咱们既是洽谈生意,凡事总要讲究个和气生财。阁下始终拿着把明晃晃的钢刀……其实终归大可不必。” “小兄弟说得不错!” 那瘦削汉子神情复杂,心道自己这结义兄弟生性急躁自不必言,可手下也着实颇有几分蛮横功夫。而这少年竟能在转瞬之间轻易得手,一身武功之高,那也着实令人不可小觑。 他讪讪干笑几声,朝那矮汉使个眼色,转而又连番赔笑道:“我这兄弟原就是个粗人,不懂得生意场上许多礼数规矩,您二位可千万莫要同他一般见识。不论有什么话的,大可吩咐小人便是!小人一定悉心竭力,效尽犬马之劳!” “阁下言重了,咱们同是在江湖上讨生计,将来只怕还免不得要多多叨扰。”少卿一笑哂然,又是一圈左右环顾,反倒一脸不无奇疑。 “我虽听人提起二位手中奇货可居,但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不知这所谓奇货……现下又究竟都放在了何处” 那瘦高汉子一怔,当即双手抱拳,口中连番赞叹,“两位不愧是碧水楼的主顾,连办起事来也是这般干脆痛快!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二位,咱们请这边长眼。” 言讫,他便抬起左臂,朝稍远处作势一指。 少卿面如止水,侧过头来一望,所见是一道玄色帷幕低垂及地,或许因积年无人理会,如今早已破败不堪。 不过倘若仔细端详,则不难发觉此刻那帷幕似乎正无风自动,俨然暗藏别样玄机。少卿同楚夕若对视一眼,足下徐徐移步。那瘦削汉子急于献媚,忙抢先过去,将那帷幕小心挑开一角,露出后面庐山真容。 “二位请看,这可个顶个尽是上好的货色!包您家老太太回去瞧了满意。” “我非把……” 楚夕若十指紧攥,两靥倏地转作惨白。目中所及,赫然正是七八个约莫不足十岁光景的男女孩童。人人眼神麻木呆滞,毫无生气,实与行尸走肉别无所异。 这许多人的双手皆被一条麻绳挨个缚住,彼此连成一串。似因捆束极紧,以至血脉不畅,更有几人腕间已然清晰可见数道暗紫色的深深瘀痕。 少卿嘴角抽搐,但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瞥见楚夕若几乎便要发作,赶忙闪身挡在她与二人之间。双眉一轩,微微沉吟道:“他们怎的会成了这副模样” “小人正要说起此事。” 那瘦削汉子一脸得意,向少卿眉飞色舞道:“这些小崽子们正是追鸡撵狗的岁数,看着实在教人麻烦的紧!不瞒二位。便在你们来前,我才刚刚给他们一人灌了半服蒙汗药下肚。待会儿领着他们行道赶路自然全无大碍,可准保个个两天之内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过公子爷您大可放心!只要这两天一过,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全都会再活泛起来。等到那时,就怕您老人家还要嫌他们吵闹聒噪的厉害呐!” “方才我家公子已然将话同两位说得清清楚楚。” 少卿抑住胸中业火,为免楚夕若与自己忍不住当场出手,又掌风微拂,将那帷幕轻轻掸落,“这后面的货色不论男女,他这次皆照单全收。可我们碧水楼毕竟也算是襄阳城里数一数二的买卖,若一趟下来单单只带回这么几个人来……那岂不要让外人给看了笑话不知阁下手上可还有其余存货,能否教我们一并看个仔细” “公子爷,您说是么” 楚夕若浑浑噩噩,适才一番凄惨景象始终在脑内挥之不去。闻言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半晌才在唇角吐出一声冷哼。 那瘦削汉子看在眼中,心下难免暗自泛起嘀咕。遂满面堆欢,小心试探说道:“公子既然有心要看,照理小人本不该说半个不字。” “可有一桩计较……” 少卿察言观色,早已想在头里。不俟他把话说完,便先将那玉佩取出,在那瘦削汉子面前晃了几晃。 “此番我同公子来得匆忙,原不曾随身带得许多金银。不过如此一件物什……不知在阁下看来以为如何” 第八章 回龙寨 楚家江北巨富,平日锦障绮裘,销金如土。豪奢挥霍,比之天子之家亦丝毫不遑多让。这玉佩既被楚夕若随身携带,自然堪称价值连城。那瘦削汉子不过从远处一瞥,两眼登时精光湛湛。本想上前再行看个真切,却被少卿指端如电,反而将其重新收归袖中。 “够啦够啦!” “别说这几个小崽子,便是您老人家要把我这条小命一并都给买了去,小人也定立刻自个儿滚到襄阳!到时不论要杀要剐,全都听凭公子您一声吩咐!” 瘦汉挺直了身躯,右手猛一拍自己胸脯,信誓旦旦道:“两位尽管放心!咱们手上的货色,其实远不止这七八个而已。只是若要上眼,总归还得请您二位辛苦,随小人这便出城一趟。” “大哥!你又要去见回龙寨里的那些个贼人了么!” 矮汉声如雷鸣,一张脸膛血色涌动。那瘦汉大惊,唯恐节外生枝,赶紧快步上前,朝他厉声呵斥道:“你又犯的是什么浑!咱们要不靠着回龙寨这尊大佛,如今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也早不知得给人砍去多少次了!” 那矮汉性如烈火,却似对自己这位大哥极为敬重。闻言虽兀自憋得满脸通红,竟也当真再未说出一句话来。那瘦汉一声叹息,口气同样渐缓。语重心长,同他压低声道:“你看这两个人,他们就好比咱们的衣食父母,再生爹娘。你我从今往后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全都指望着他们啦。” “唉!这样如何我担保只要做完这单,便从此断了与回龙寨的往来。咱们兄弟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只管回去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你说好也不好” 那矮汉神色一黯,知这所谓金盆洗手四字,端的纯属无稽之谈。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口中悻悻说道:“小弟的这条性命,本就是大哥你从阎王爷手里面给救回来的。大哥要有吩咐,我也自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这人虽是个糙汉,却也还算义气深重!” 少卿脑内闪念,又朝二人瞥过一眼,悠然拱手道:“为老太太办事,不敢自称辛苦。二位英雄若已商量出个主意,咱们大可事不宜迟,总要在今日敲定了这桩计较。” 那瘦汉大喜,连连点头称是。不迭吩咐兄弟将幕后一众孩童悉数赶出,又抢先迈步,为二人推开殿门。少卿淡淡一笑,口中道声多谢。旋即闪身退让,请楚夕若行在头前。自己则以余光兼顾四下,以防别有变故发生。 众人在庙外稍行驻足,等那矮汉引来一辆大车,将这许多孩童全都载进其中,便一同向北出得城郭。沿途颠簸辗转,不多时来到郊外巍巍云崖之间,放眼惟见壁立嵯峨,枯松堕倚。百仞千寻如剑插天,刺破渺渺万丈青冥。 一路之上,那瘦汉便围在少卿身边殷勤备至,不迭嘘寒问暖。归根结底,依旧是为探查二人底细。少卿面色哂然,索性与他虚与委蛇。三言两语反倒得知在这两人当中,那瘦削汉子名叫宋叔堂,而那暴躁矮汉则叫吴彻。彼此乃是结义兄弟,过命的交情。至于这门贩卖人口的生意,竟已被他们做到了足足第三个年头。 约莫小半个时辰,自周遭群峰连壑间终于现出一座偌大营寨。上下通体虽为木就,粗略观之亦足有两丈见高,远远望去竟也果如一条巨龙盘踞层峦,兀自张牙舞爪。 在那外垒上方,一个红脸汉子似与宋叔堂熟识日久。既见众人渐行渐近,便向下探出半个脑袋,扯开了嗓门大叫:“宋老弟,不是前天才刚刚送过,怎的不到两天工夫竟又来了一趟” “今天不同往日!” 宋叔堂满面红光,遥遥与那人挥手致意,“咱们这次带来的可是桩天大的买卖!你快去转告你们李寨主,就说请他务必出来,与这两位贵客当面说话。” 外垒之上一阵喧腾,随嘎吱吱数声刺耳声响,众人面前两道厚重寨门终于徐徐打开。宋叔堂见状,开口招呼少卿二人入寨之余,便一马当先踏入寨中。看见那红脸汉子从墙上踱步下来,更加不忘向其洋洋炫耀。 “唉!我早便让你舍了这寨里的活计,只管跟着咱们兄弟寻个荣华富贵!如今我二人运交华盖,眼看着便要飞黄腾达,你老兄可千万莫在一旁瞧着眼红!” 那红脸汉子向地上狠啐一口,气忿忿道:“有钱不赚王八蛋!哪里是我不肯同你们一齐发财可你也不是不知,今天我若当真自个儿走出这寨子半步,寨主非活活扒了我这身皮不可!” 许是宋叔堂知他所言非虚,当下只是嘿嘿笑个不停。又命人将车上这许多孩童卸下,按往日一般原样安置。少卿本想从旁探查出些蛛丝马迹,怎奈到头来竟全无所获。好在宋叔堂如今正满心欢喜,指望着在这些孩童身上大发横财,料也不会使他们生出性命之虞。 见少卿脸上阴晴不定,宋叔堂只道是他在一旁等得急了。一边赔罪不迭,一边对那红脸汉子连声催促道:“你还愣在这做什么赶快去知会李寨主一声,我们这便过去见他。” “这……” “不是我推三阻四,只怕这一去之后,咱哥俩儿就免不了全都得丢了性命!” 那红脸汉子如有难言之隐,对着寨中议事厅处微一努嘴,这才苦兮兮道:“不瞒你宋老弟说,半个时辰前,寨主在南阳的本家二叔刚刚跑到山上。说是今天早些时候在城里受了旁人的欺侮,要教咱们兄弟前去替他找回来个场子。” “寨主听后气得要死,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去。眼下他俩便在里头商量着如何同那对头算账。你说我要敢在这时候进去,那不明摆着是不想要自己这条性命了么” “这南阳城中竟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李二爷的头上动土依我看这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非要让他有个好的不可!” 宋叔堂大吃一惊,不过心中却还依旧惦记着眼前一桩偌大生意,“算啦算啦!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这两位是……” “外面是哪一个活得不耐烦了!不是吩咐说了不许前来打扰我们的么!” 寒息骤涌,煞气如织。少卿心头一懔,只觉这声音非但中气十足,杀意逼人,更震得周遭空谷林涧簌簌作响。他既惊且骇,无意中同楚夕若四目相对,一时俱从对方眼中察觉良多错愕。 可事已至此,也早已容不得二人偃旗息鼓,萌生退意。唯有各自屏息凝神,潜运内息,以免须臾一旦当真动起手来,竟至全然失于应对。 “这寨子里的当家人名叫李崇,听说早年间曾在普陀山上投师学艺。后来不知怎的,手上竟给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这才只好自行逃下山来。” “这姓李的杀起人来从不眨眼,乃是个远近闻名狠辣角色。小人的意思是……荒山野岭,不比平日您二位在襄阳城中,凡事总归还有个王法约束。我看小兄弟你心思活泛,自不消我操心。怕只怕您家那位公子爷……你可千万得提醒他处处多加小心呐!” 宋叔堂凑到少卿身边,先是一阵窃窃耳语。言讫亦不待他回话,便又卑躬屈膝,一副谄媚模样,连连朝着屋中那声音来处嘿嘿赔笑。 “李寨主,叔堂给您贺喜来啦!” “我气也快被气死了,哪里来的什么喜事” 话音未落,议事厅登时大门洞开,一人身形魁梧,从里面大踏步的走将出来。 但见此人勾鼻散发,满面精悍。一双电目阴戾可怖,内里存着万丈杀机。虽置身自家窠臼,周围尽是手下喽啰,背上依旧负着一把环手钢刀。点点曦光下射,在上面洒落一片耀眼青芒。 少卿神情微妙,知这人绝非善类。无意中看向稍远处吴彻,竟发觉他满脸鄙夷,额上青筋正隐隐直跳,似乎对这李崇多有厌恶憎恨。 “咱们说好旬日一见,你现下冒冒失失跑来我这,便不怕坏了先前定下的规矩么” 李崇眯起双眼,此刻也已从人群中认出宋叔堂来,一时不禁眉头大皱。宋叔堂平白遭了呵斥,但却殊无愤懑,依旧讪笑着作揖打拱,不迭出言辩道:“李寨主有所不知!这次小人带来的,那可是襄阳碧水楼里的大主顾!我是想着无论如何……咱们大伙儿总该先坐下来好生照上一面不是” “我究竟该要怎样,那也轮不到你来多管!你若再敢多一句嘴,便趁早带着你这兄弟给我滚蛋!” 李崇声色俱厉,却还是将楚夕若等人上下一番打量。咧开嘴来大笑几声,待片刻笑得够了,又把脸孔倏地阴沉如铁。 “我还道怎的,原来不过是来了个窑子窝里面的兔儿相公!”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这生意你爱做便做,不爱做便不做。想要教老子上赶着的来巴结你……哼!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 楚夕若粉脸煞白,被他气得五内俱焚。若不是少卿早有先见之明,已暗中将她右腕死死拽住,只怕现下双方也非得彼此动起手来不可。 李崇看在眼里,心下不由愈生藐视。凌空戟指少卿,傲然大声道:“兀那小子,你赶紧把他给我松开了!今天姓李的就把命撂在这,我倒要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小相公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少卿满脸堆笑,干脆将楚夕若挡在身后。随后不假思索,对着李崇便是好生一番恭维。 “李寨主英雄了得,赫赫威名咱们早在襄阳城中便如雷贯耳。我家公子这也是头一次出门在外,他若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也绝非出于本意。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在这儿替他先行给您老人家赔个不是啦!” 闻言,李崇脸色总算略见和缓。一时心情大好,嗤笑着道:“你这总还是句人话!算了!有什么要说的,你们这便来个痛快,没的在此聒噪不清!”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少卿附和着大笑道:“李寨主快言快语,咱们也就开门见山!我二人随宋英雄此行前来贵寨,归根结底倒也不为其它,正是诚心实意想要结交像您这等的英雄豪杰。至于生意之事……若要拿它与您而论,其实倒也全然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崇平日狂妄跋扈,素喜旁人巴结。此刻对少卿这番奉承话语,竟也着实颇为受用。飘飘然一望二人,仰起头来昂然发问。 “说吧!你们到底能出多少价钱” 少卿拱起手来,恭恭敬敬道:“实不相瞒,我碧水楼旁的没有,便是这银子多少总还存些富余。李寨主大可放心,只要您金口一开提个数目,我家公子也绝不往下压半个铜子儿。” 听得此话,李崇口中又一阵纵声狂笑。徐徐踱步来到少卿跟前,眉宇之间满满尽是玩味。 “我看你这小子倒也还算机灵,何必非要一辈子在个窑子里面,同些个娘们厮混不如这便跟我留在山上,随咱们弟兄吃香喝辣,岂不比整日在别人鼻子底下受气强过千倍万倍“ “要是你心念旧主,不肯忘恩负义。我大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替你一刀把这小相公给剁了。反正这里山高路远,他碧水楼便是有通天的势力,料也决计查不到咱们的头上!” 见李崇果然磨刀霍霍,有意对楚夕若不利,少卿亦不敢心存轻视。忽然一脸扭捏,好似颇有些难以启齿般讪讪说道。 “李寨主的抬举,便教小人永生永世也都感激不尽。只是……” “唉!您老人家既如此挚诚待我,我索性便照直说了!其实小人在襄阳城里……早就已有了个相好的姑娘。我原打算趁着这趟出门,总要多赚上些银子,等到回去便正好同她拜堂成亲。这山上的日子固然逍遥痛快,可我若就这么一去不回……那也难免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你这人眼光实在忒也短浅!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原就该当顶天立地,难道竟还为个女人犹犹豫豫” 李崇自觉无趣,也懒得再行废话,遂重新聊回生意。吩咐刚才那红脸汉子下去,把寨中孩童尽皆拢在一处。临往厅中走回前,又抬手一拍少卿肩膀。所使力道之大,竟教少卿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你们便在此处等候,待会儿自然有人把货给带来。至于价钱……” “我说好侄儿!刚才二叔的话,你可一定得放在心上!” 这声音自议事厅中由远及近,却教少卿猝然如遭电击!转眼大门又开,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横肉之人从里面急匆匆跑出。似因兀自心神激荡,说起话来不免格外气喘吁吁。 “他们欺侮了你二叔倒不打紧,可这分明是在打你的脸面!你这便多带些兄弟同我进城,我就不信还能让这两个小畜生给……” “咦” “你……你们怎会在这里” 原来此刻迎面而来的却也并非旁人,赫然正是刚刚才被少卿当众一番教训,那南阳城中的当铺掌柜李牧之无疑。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李牧之二目充血,一双厚实嘴唇不住颤抖抽搐。俄顷猛地回过神来,不由分说便将李崇手臂拽住,只恨不能要他立时便把少卿二人杀之后快。 “我说好侄儿!你这寨主究竟是怎么当的!如何教仇家寻到了门前都还全然不知” 李崇神色微变,强忍着怒火未将他一把挣开。转过头来怒视宋叔堂,口中寒声质问道:“姓宋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这……我……” 宋叔堂手脚冰凉,刚想说对此毫不知情,陡然却觉周遭劲风啸涌,颈间阵阵刺骨冰凉。电光火石间,一口秋水寒刃业已紧贴肌肤,只消稍微再往前面抵出寸许,便足可教自己当场死于非命。 “你要敢伤了我大哥半根毫毛,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少卿青锋在手,气象凛凛。对吴彻这番恫吓只当充耳不闻。暗中提起一口气来,傲然大叫道:“不想教他死的,那便赶快给我后退十步!再把你们抓来的人全都放了!否则就休怪我剑下无情!” 适才少卿步踏云霓,自宋叔堂腰畔夺剑制人,招式飘逸潇洒,一气呵成。一则是为敲山震虎,以至令敌不敢轻举妄动。至于二则,其实却也实属万般无奈之举。 眼下自己二人既同李牧之再度遭遇,隐瞒身份也已毫无意义。与其徒劳白费唇舌,倒不如先发制人,至少将一丝主动抢占在手。不过他千算万算,到头来竟还是棋差一招。只见李崇非但毫不慌张,反倒目光阴森,口中嘿嘿冷笑不绝。 “小子!想不到我竟看走了眼!原来你倒还算是个练家子!” “不过你这如意算盘……怕是打得大错而特错啦!” “不好!” 少卿心中暗呼不妙,察觉李崇挟万钧之势杀到,错愕关头只得急忙闪身。只是如此一来,却教宋叔堂周身上下门户大开。耳畔只听“嗤”的一声闷响,分明是柄钢刀业已裹挟朔气,将其胸膛生生贯穿。可怜宋叔堂偌大一个活人,连哼也未来得及哼上一声,就当场命归黄泉去了。 “姓李的!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亲眼见义兄死于非命,吴彻顿时狂性大发。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朝李崇天灵提刀便砍。他武功本就不弱,盛怒之下更加无所顾忌,手上利刃破风嘶鸣,凄号漫卷。饶是少卿从旁见后亦不由得竦然动容,暗暗惊叹不已。 不过另一边厢,李崇却只冷冷付之一笑。掌心陡然催动内力,数声摧枯拉朽似的巨响平地乍起,便把宋叔堂一具尸身顺势激射而出,劈头盖脸直向吴彻打横飞去。 吴彻大骇,因不忍义兄遗体受损,万般无奈只得收刀撤势,向着一旁退让。可李崇手上一招却未使老,当下应变奇疾,又是一刀横斫猛进。那尸体有如鬼使神差,随之在空中倏地划个圈子。未做刹那停顿,便又朝其人迎面直落。 这变故突如其来,吴彻虽欲拆解,可毕竟为时已晚。随那尸首“砰”的同他撞在一处,一股无根巨力顿时在其胸口澎湃激荡,席卷周身。喉咙深处腥甜微嗅,不由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老东西,我今天还不想杀你!我劝你最好识时务,没的非要自己上赶着来找死!” 李崇一张脸孔阴的怕人,原是想教他知难而退,好使自己转过头来专心对付少卿。不过吴彻复仇心切,如何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以刀拄地,勉强稳住身形。刚要提起一口气来,再与李崇殊死一搏,却又险些因这看似平常之举送了自身性命! 原来适才李崇出手之际,实则已在暗中蕴下两股不同内力。方才伤及吴彻者的只不过乃是其中表面一重,至于余下一股则始终在其体内蓄势待发,静静暂待良机。 而他调理气息之举,则浑然不啻投石入水,顷刻激起滔天巨浪。若非其内力同样还算不俗,只怕现下也非被震得脏腑俱裂,浑身经脉尽断。 少卿手心汗水涔涔,但觉李崇这一手隔空驱物之术,真可说得上匪夷所思,令人闻所未闻。又回忆其刚刚举手抬足间诸多古怪邪门,狠辣刁钻,一时只觉脊背阵阵恶寒发凉。不过等他目光飞掠,最终落到李崇右手五指之间,一切这才豁然开朗,令真相徐徐浮出水面。 第九章 刀光下 “我还以为这人武功究竟如何了得!” 少卿恍然大悟,两道目光有如火炬一般,始终不曾在李崇指端移开半刻。 但见他手上一物通体玄黑,如有墨染。其间中段,一根堪堪指许粗细的铁索赫然横亘低悬,又被李崇一身内息源源不断催动,此刻正直挺挺在半空绷作一线。 凡此种种一并而论,那也分明乃是一柄链子刀无疑。 “难怪他只一招,便能将那姓宋的百余斤的身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原来说到底也只是倚仗自己手里面的兵刃罢了!” 少卿脑中豁然,低头一看兀自委顿不起的吴彻,心下业已暗中有了打算。遂把手中长剑朝楚夕若运劲一抛,口中匆匆大叫道:“你先去救人,待会咱们就在城外碰面!” 楚夕若大惊,下意识玉臂轻举,抬手稳稳接过剑来。可不知为何,竟又冲口而出道:“那你自己又要怎样” “不过是几个山里面的蟊贼罢了,料也花不了多大气力!” “小畜生,你敢再说一遍么” 少卿故作轻松,然在李崇听来却无疑分外刺耳。大怒着扣动机括,将那本已射出的刀身重新收归掌握。宋叔堂尸首吃力不住,“啪”的一声在众人头顶撕裂开来,霎那间使残躯遍地,鲜血横飙,沥沥恍如雨坠。 见状,少卿只连晃臂膀,悠然嘲讽道:“你要打就打,不过若只是这三脚猫的功夫,依我看还是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好好好!你爷爷今天就用这三脚猫的功夫,专来取了你的一条小命!” 李崇怒发冲冠,一个命字余音尚在,便纵身跃起丈许。掌中利刃搅碎阴风,恰似幽冥鬼魅般猝起发难。 少卿一声惊呼,亦不敢再行托大。“嗖嗖”数枚棋子出手,分别打向李崇各处要害。而后足间腾挪轻分,贴着刀尖锋芒平平掠开。然李崇平日浸淫刀法,更加昔年曾得名师指点,手下也确有几分足可称道的凌厉手段。当下变换招式,斜拟钢刀,又往少卿胁下攻至。 “小心!” 眼见着此刻李崇咄咄逼人,楚夕若只觉心头骤然一阵紧缩。更在潜移默化间,反倒替少卿暗暗担起心来。 “你还不肯走,莫非早忘了咱们究竟是为着何事才来的么” 少卿急从心生,闪身躲开前方罡气刀光,扯开了嗓门声色俱厉。楚夕若闻言,终于有如醍醐灌顶。念及在这荒山野岭,敌巢窠臼之中,尚有无数条性命亟待人来解救,只得紧咬朱唇,手中长剑振奋云举,渐向山寨深处闪行奔去。 “你们都把招子放亮些!可千万别让这小畜生给逃了!” 李牧之今日当众蒙羞,可谓屈辱至极。而今心心念念,无不是将少卿二人杀之后快。此刻发觉楚夕若似在暗中萌生退意,一时不由急从中来。两条肥硕手臂随风摇曳,不住催促身边诸多强盗贼人上前围堵。 众人虽对李牧之向来不屑一顾,无奈看在他是寨主二叔,到头来毕竟不敢怠慢。人人抖手挥动兵刃,眨眼便将楚夕若团团围在垓心。 这些人面目狰狞,固然如同凶神恶煞。可实则终不过只是一群市井无赖好勇斗狠,出手毫无章法。楚家煊赫数代,独以门下武功领袖半壁江湖。楚夕若师从其父,至今已逾十年,手段虽不及天下各派耋宿之流,但要对付眼前这一众匪类蟊贼,却也着实绰绰有余。 她面色凝重,一口利刃扶摇上下,剑锋所指,汤汤靡有不克。众人但觉劲风呼啸,口内气息被四下猎猎罡气所窒。等到再行回过神来,早已被少女挥剑分别刺破肌肤。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见楚夕若且战且走,最终消失无踪,少卿总算放下心来。顺势理顺内息,又与李崇彼此剧斗。李崇见识不俗,前后数十招缠斗厮杀过后,亦不难发觉少卿所倚仗的不过乃是身法迅捷,机变百出。而若依照武功造诣而论,其实犹要较自己略微逊色半筹。 他眼中一亮,指端轻点刀柄机括。那钢刀受力之下,恰似离弦利箭,其势慑慑所指,分明正是少卿一条左臂无疑。 少卿微惊,察觉那冷刃破空将至,无奈只得暂避锋芒。矮下身形紧贴地面,疾向一旁掠开丈许。另一边厢则双掌分错,反拿李崇脉门。李崇盛怒,扯动链条令那钢刀在空中急转,回过头来护住自身。足间却如磐石般纹丝未动,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少卿先是一怔,霎时却又惊出一身冷汗。知李崇手段颇高,如今忽做这等出人意料之举,其中必定暗藏杀机。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瞬。少卿心存旁骛,手间动作自然为之略缓。李崇心思老到,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刀锋斩气,如聆鸾响。少卿脸上变色,反将心念一沉。腕间翻腾,劈手猛将近前一簇熊熊爝火打翻,朝李崇劈头盖脸直接砸去。 李崇脸上火光闪烁,虽欲将少卿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过因遭形势所迫,无奈只得当先稳住阵脚。数道无形罡气横竖交织,顷刻竟将身上大小要害护了个密不透风。 “小子!” 李崇掠开数步,目光清冷直视少卿,“我看你武功倒还不错,想是哪家名门正派的子弟。那又何必到我这里来搅扰不清!我劝你知难而退,没的惹了这没由头的麻烦!” “这可不成!我说……” 李牧之惊怒交加,听闻侄儿话里话外似有纵容之意,顿时急得老脸乱颤。可等看见李崇一副阴戾面容,却又陡然倍生惧意,喉咙连番耸动,将尚未说完话语生生咽回肚中。 “你这话却是大大的错了。” 少卿玩味一笑,俨然不无挑衅,“我非但绝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的子弟,偏又生来便是个爱管闲事之人。今日既然路见不平,那也只好腾出手来拔刀相助了。” “小畜生给脸不要,我看你是找死!”李崇大怒,浑身骨节格格宛如爆豆,一柄钢刀之上寒气逼人,“这荒山野岭全无人烟,我倒要看看日后究竟会有哪一个来给你报仇雪恨!” 言讫,他登吐气开声,飞身而起。手中一番杀意无俦,分明较适才愈发暴涨数倍。 “想不到这寨子竟有如此之大!” 原本,楚夕若只道山中地僻荒凉,处处一览无余,想要找寻如此众多之人,料也应当绝非难事。可这山寨经李崇十数年间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往往专在鲜为人知处穿石凿隧,彼此纵横复杂。不明就里之人踏进其中,那就如同置身一座偌大迷宫一般。此刻楚夕若举目所见,唯有四下岩岫叠障,纵然空负满满一腔急切,却始终只在林鄣浓密间来回打转,独不知该将气力使向何处。 “什么人!” 她正忧心如焚,忽听近畔茂林深处一阵沙沙作响。玉腕轻翻,剑势如虹,一个人字言犹在耳,三尺青锋随之平平递到跟前。 “英雄饶命!” 呼号惊起,回荡周遭。一条人影被剑刃迫得慌不择路,自草甸中倏地闪身而出。楚夕若脸色微变,发现眼前这肝胆俱裂之人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众人刚刚来到寨中之时,同宋叔堂彼此攀谈甚欢的那名红脸大汉。 念及他在寨里生活日久,应对四下情形了如指掌。楚夕若遂将长剑一横,又伸手将他衣襟扯过,愤然恫吓道:“说!你们究竟把人都给藏到哪里去了!” 想是宋叔堂惨死之状至今历历在目,此刻那红脸汉子早已抖似筛糠。听罢此话,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莫大气力,晃动臂膀猛把少女甩开,而后双膝一软,“砰”的跪倒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 “我不杀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你们到底将人关在了何处” 楚夕若秀眉微蹙,看出他神志已然颇不清醒。无奈强迫自己收敛急切,平心静气沉声问道。 “爹!” 未成想那红脸汉子先是浑身剧颤,刹那间又好似如梦初醒。十根铁钳似的手指死死攥住楚夕若衣袖,不由分说便是“咚咚咚”接连数个响头。 “你老人家可算回来啦!这许多年你又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满腔局促,如何见过这等架势一时不禁两靥含绯,直欲从中滴出血来。 “你快把我给放开了!” 她双臂奋力,猛地向后躲闪。可疯癫之人倒似往往生来力大无穷,任教她使劲浑身解数,那红脸汉子一双手掌却始终如同附骨之蛆,丝毫也未有所松动。 “爹!你不肯要孩儿了么” 那红脸汉子一脸茫然,说起话来更教人如坠云里雾中,“自打您走后,我就从没做过一件坏事!” “我……” 言至此处,他不知为何忽将声音压得极低。等到再三认定无人,方才小心翼翼道:“他们杀人的时候,我便只管说去墙上望风。其实到了如今……我就连鸡也从没杀过一只。” “你此话当真” 楚夕若明眸闪烁,脑中忽的灵光乍现。就此将计就计,循着他话头寒声说道:“你若胆敢骗我,我也决计不会轻饶!” “这是当然!” 那红脸汉子闻言,竟“霍”的从地上爬起,言语间端的不无自豪。 “爹告诉过的话,我从来都不敢忘了哪怕一个字去!你老人家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旁人!且看看我可说得有半句假话!” 这红脸汉子所言,无疑正合楚夕若心意。她喉咙微耸,先干咳数声。而后粗声粗气的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姑且信了你的说法。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情,你总要用心替我办得妥帖。” “爹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您快说!快说!” “好!”楚夕若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早已按捺不住心下冲动,“我要你告诉我,他们究竟把那些小孩都带到哪里去了。” “这……” 那红脸汉子面露难色,两道目光游移闪躲,倒似全然不敢与楚夕若直视,“寨主说,这事乃是天大的机密,万万不能教外人给听了去。谁要是胆敢泄露半句,那……那也非把他的舌头给活活割下来不可!” 楚夕若紧盯着他一副惶惶模样,又是一番循循善诱道:“你既唤我作爹,那么我来问你,我可算得上是什么外人你若当真对那姓李的言听计从,倒不如趁早去做他的儿子好了!” “别别别!” 那红脸汉子急从心生,见楚夕若一语甫歇,便抬起腿来作势欲走,赶忙抢先拦在其人身前。双手死死握成拳状,两眼直勾勾紧盯脚下。 “爹便是爹,自然算不得什么外人。我……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不错!你快说!” “由此往西三百步后,便能看见个极大石洞,爹你只管进去,之后再朝里面走上一会儿,自然就能找……” “多谢!” 楚夕若双唇一碰,无暇同他纠缠。反过手来倒提长剑,一记剑柄登时不偏不倚,结结实实打在其人背心之上。那红脸汉子全无防备,只来得及一声低哼,便立时软绵绵瘫倒在地,口中再也没了声息。 “小子,你便不怕死么!” 李崇纵声疾呼,森森锋刃中宫直进,疾崩少卿心脉。到如今前后一连百十余招缠斗厮杀,他本来曾有数次良机足可锁定胜局。只因少卿每每应对奇疾,更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始终功败垂成,一直拖延及至如今。 少卿察言观色,知李崇心中对这花花世界多有眷恋,故不愿同自己两败俱伤,当下干脆舍却防守,使攻势愈发凌厉。须臾竟好似一转颓唐,反令李崇处处束手束脚。 当前情形仿佛一片大好,可内力本就并非少卿所长,一旦彼此相斗渐久,也难免落得后劲不足。果然,不多时少卿便觉周身冷汗泉涌,双腿木然渐趋沉重。无奈只得暂缓攻势。足下连连向后避让。 李崇大喜,咬破舌尖振作精神,一刀一掌并应交织。只数招便迫得少卿闪转腾挪,终于退抵大寨正门前面,一处不足丈许见方的逼仄之地。 他钢刀在手,四下罡芒大作,恰似万千无形利刃四散纷飞,在少卿周身划出大小十数道浅浅伤痕。每一处虽皆不足致人死命,一眼望去终归浑身浴血,教四下血腥弥漫。 “小子,你今天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吧!” 李崇纵声长啸,刀身借着机括之力纵横疾飞,阴风惨惨直朝少卿索命而来。少卿眉头大皱,只管发足闪躲不迭。奈何李崇杀意已决,一柄钢刀竟在其手中越砍越快,俨然自半空绽开无数凄厉残影。而紧随那利刃寒气缭绕,转瞬即至,最终留给少卿尚且力所能及之事,便也只剩慨然长叹,就此闭目待死。 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陡然间,少卿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至,浩荡如硕浪拍空。等到愕然睁开双眼,竟见一条矮胖人影已在不知何时又同李崇斗在一处。一口钢刀冷芒奋起,汹汹势若万钧。 “姓吴的!你究竟发的是什么疯!” 李崇气极,挥出道烂银网似的刀光。左手五指箕张,向其肩头猛然探去。 “你杀我大哥,那便该当以命抵命!”吴彻披头散发,两眼充血。每每刀劈过际,无不犹如石破天惊,风雨骤至。 “那宋叔堂是自己找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李崇又惊又怒,又是一刀同吴彻相格,顿在半空呲呲迸出大片火星。 如今李崇既要分心同吴彻放对,少卿肩上压力登时骤减。忙借这千载难逢之机提振精神,自原本必死境中腾起一跃。待到堪堪逃出生天,不由呼哧呼哧,站在一旁直喘粗气。 “这是……” 楚夕若循着那红脸汉子所指,果然在不远处山林间发现一座狭窄石洞。观洞内一片漆黑,唯有借着头顶一二阳光若隐若现,方能勉强认清脚下道路。 说来倒也蹊跷,这石洞虽看似杀机重重,可待楚夕若当真步入其中,除却身边冷风嗖嗖,不时撩动发梢,其余却也别无更多异样。直至向前又行数十步,就此来到洞中深处,眼前景象方才变得骇人听闻,一派触目惊心! 只见在这石洞最深尽头,一方逼仄角落之地,赫然竟拥挤充斥着无数未足七八岁的男女稚童。 这百十余人彼此摩肩接踵,连转身也都颇为困难。加上洞中浊气沉重,经久不见曦日,此刻大多目光呆滞,神志昏昏。更有甚者早已人事不省,若非口鼻之间犹有一丝呼吸残存,一眼望去便与死人无异。 楚夕若头皮发麻,踉跄着向后退开数步。直俟不慎触动脚下碎石,发出阵阵窸窣之声,方才蓦地如梦惊醒。缕缕冷风微拂,自她一张苍白至极的脸上徐徐吹过,端的是股恶寒侵入骨髓。 “你是谁可是来帮我们出去的么” 便在此时,一个清脆童声忽从黑暗里遥遥传来。楚夕若微一怔神,可谓倍感意外。暗中沉下气来,强作镇定道:“不错,你们中可还有多少人是能自己走路的” “都醒一醒,有人前来救咱们啦!” 那声音童萌稚嫩,先是一阵低低呼唤,又向楚夕若轻声说道:“我们大多自己能走,姐姐你只管在前面引路,我们跟在你后边就是。”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奇,但也无暇细思。三尺长铗剑尖指地,将另一只素手遥遥滞在半空。 “你只管抓住我的手,咱们这便一齐出去。” “好!” 那声音亦不迟疑,立时便开口回应。少顷,楚夕若但感触手温温一物,想来自是孩童一只细腻玲珑的小手。 两人肌肤相触,反倒教楚夕若胸中使命骤生,觉有莫大重任凭空压在肩上。更下定决心,便教前面横亘着刀山火海,千难万难,自己也定要助他们重获自由,就此逃离樊笼。 话虽如此,可当前寨中究竟乃是怎样一番情形,自己也还丝毫不得而知。倘若少卿只身一人,力战之下犹然不是李崇对手。到时二人性命难保尚且是小,一旦令这许多孩童重投狮吻,则一切辛苦岂不白费念及至此,她脸上神情不由再度趋于恍惚,就连双手掌心也在暗中沁出汗来。 “姐姐。” 未曾想那声音竟端的聪颖过人,此刻似乎业已察觉出楚夕若前后思绪变化。遂将她五指愈发微攥,小声笃定无疑道:“姐姐放心,咱们今日一定是能走得出的。” “惭愧!” 楚夕若俏脸一红,委实无限感慨,“楚夕若呀楚夕若!想不到你平素自诩了得,如今当真临起事来,竟反倒要让一个小娃娃出言开解!如此岂不愧对爹爹从前一番殷切期望又岂不坠了楚家堂堂百余年来煊赫声名!” 至此,她精神终于为之大振。一扫满心惴惴彷徨,同那只小手彼此轻轻握在一处。 “不错,你们务必跟紧了我,千万莫要独自走失了方向。” “那姓宋的死便死了,你又何必非要想着替他报仇大不了我把他那份银子分了一半与你,今后便只你我二人一齐发财,岂不比从前更加痛快!” 李崇心乱如麻,却不忘因势利导,盼着教吴彻回心转意。至于是否会如约遵守承诺……这姓吴的冥顽不灵,死有余辜,若说今日竟然教他全身而退,那也实在难消自己心头熊熊业火。 “呸!你那几个黑心钱收买得了旁人,如何买得回我大哥的命来” 吴彻肝胆俱裂,回想义兄之死,哪里再听得进李崇这等虚与委蛇之言钢刀流转,顺势连番斜劈。一点寒芒随他身形跃然参差,舞出偌大一片幽光。 李崇暗恨不迭,想到如今吴彻横竖一心要与自己性命相搏,而少卿固然业已气力衰竭,难堪再战,怎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这二人联起手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掌,好汉架不过人多。到头来究竟孰胜孰负,那也终归尚未可知。 第十章 青锋血 草木葱茏,径路危狭。楚夕若领着一众孩童才出石洞,便远远听见山寨前方喊声震天,想是少卿尚与李崇等人剧斗正酣。 她手中长剑微晃,难免对当前战事颇多牵挂。可猛地忆起尚有百余人皆仰仗自己逃出生天,终于还是将那青锋愈发紧攥,默默只管往前赶路。 “姐姐,在那边出手料理恶人们的,可是你的朋友么” 怎料那声音少年老成,见楚夕若久久默不作声,遂轻轻扯动她两根皓玉似的手指,连声催促道:“姐姐若放心不下朋友,便赶紧到前面寻他去吧!” “这怎可以” 楚夕若失声惊呼,转眼又觉失态。口中低低一声咳嗽,扭头循着那声音来处一望,一个至多不过六七岁的小小男童随之翩然映入眼帘。 这孩童两腮微鼓,齿白唇红。虽说身上衣裤褴褛斑驳,两只浑圆眼珠却兀自在眶中扑朔轻转,显得颇为精悍干练。 楚夕若妙目含波,自他颈间瞥过,一枚殷红色的小小胎记分明清晰可见。陡然间想起南阳城中许胜夫妇一席交代叮咛,心中不免暗觉一惊。又将这男童仔细打量数遍,这才迟疑着奇声发问。 “你……你可是名叫许良,家中有个亲人唤作许胜” “原来姐姐早便认得我,也一样认得我爹!”许良脸上绽开一道灿烂笑颜,不迭点头应道:“不错!我爹便正是叫做许胜。” “不对!” 楚夕若眉头大皱,心中依旧存有疑虑,“你若果真是许良,那就应当是刚刚才与我们一同赶过来的。可那姓宋的明明说曾给你们每人都灌了半服蒙汗药下肚!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有现在这副精神” “你说那两个老东西么” 听楚夕若提及宋叔堂,许良竟忽面露狡黠,俨然颇有几分洋洋自得,“他们的眼神全都太差!那些药嘛……其实早便被我趁着他俩不注意,给偷偷吐了个干干净净!” “唉!我原想着先在这里摸上些银子,之后再回去找爹和娘。只是还没等到动手,便被姐姐你和你的朋友给抢了先去。那也只好全都拉倒,还是先逃到外面来才是正事。” 楚夕若杏眼圆睁,眼望这伶俐孩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抚平胸中错愕,勉强沉声道:“这里凶险至极,哪里是你小小年纪所能预料不必多说!这便先随我回南阳城去!” 孰料许良却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道:“姐姐何必这般小瞧了人!我四岁的时候便和我爹一齐猎过灰熊!这里的恶人们便再厉害,难不成还能比灰熊更加凶狠些么” “你爹” 楚夕若朱唇翕张,本想说许胜双手天生残废,好当面戳破了他这番无稽之谈。可等望见这小小稚子一张倔强面容,又终难免在暗里生出良多恻隐。 “你纵不怕他们,难不成要教旁人也随你一同置身险境听话!还是先回南阳城去,等到日后独自一人时,再来做英雄好汉不迟。” “至于这里的事情……也自会有别人处置妥当。” “我……” 许良犹觉不甘,但想来亦知楚夕若此话端的不假。一时小脸微红,双唇紧咬,侧身望了望身边众多同伴,这才点头答应道:“好!不过等之后见到了村里面的叔伯婶娘,姐姐你可要同他们为我作证,说我是自己从这山里逃出来的。” 闻言,只教楚夕若倍感哭笑不得。但毕竟无暇为此事纠结,便直接满口答允。许良大喜过望,又来回跑前跑后,帮着将人群愈发聚拢。而后回到楚夕若身边,再度与她牵起手来。 本来按楚夕若最初设想,原是顺沿来时道路折返。可转念又觉如此则势必途经寨门,到时难免横生波折。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另辟蹊径。而这山寨通体依山势而建,众人只须循着峭壁摸索到木墙之下,凭借自己手上青锋,料也定能另行开辟出一条可供逃生之路。 她心中主意既定,又再三叮嘱众孩童彼此搀扶,千万莫要走散。一路翻山越岭,倒也果真未曾遇到半分不测。如是又走须臾,随左右峰峦渐趋平缓,回龙寨一道木制外墙终于就此浮现在众人面前。 楚夕若眸中蕴光,挥剑挑开前面无数枯荆败木,而后当先来到墙下。右手掌心内息翻涌,认准其间猛然刺下。那木墙经年日久,如何承受得住她此番无俦气势锋影过际但闻“喀喇喇”大响不绝,那木墙顿时如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现出一处足可通人的偌大缺口。 “原来姐姐你竟有这样厉害的武功!” 许良大吃一惊,对着那业已化作废墟的木墙吐了吐舌头。又快步抢到楚夕若身前,仰起头来苦苦央求道:“姐姐!你何不把我收了来做徒弟!再亲自教给我一身天下无敌的本事!你说好是不好!” 楚夕若无心玩笑,只摸摸他头顶,催促其赶紧动身。等到所有人皆已鱼贯而出,这才最后一个离开寨内。 说来凑巧,眼下众人逃出回龙寨处,离着大道其实并不甚远。一行人兜兜转转来到路边,回过头来往山上一看,却见放眼一片浓烟滚滚,几乎将天空足足遮挡大半。 “姐姐” 楚夕神情微妙,兀自忧心忡忡,忽被身边一声轻唤打断思绪。许良微微一笑,两眼睫毛扑朔,对她盈盈说道:“既已上了大道,其实便教我们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照我看……姐姐还是赶快寻你的朋友去吧!” “可你们……” 楚夕若面色彷徨,一时举棋不定。许良察言观色,登时冲口而出道:“这些恶人从来极坏!姐姐今天要是不能把他们全都给料理干净,将来不知还要有多少人会平白遭了他们的算计。” 寥寥数语,但却不啻当头棒喝,将楚夕若这犹在梦中之人猛然点醒。两片秀眉轻分,遂把许良轻轻拉至一旁,对他仔细叮嘱道:“待会儿我走以后,你们若是当真撞见了旁人……” “知道啦知道啦!” 许良连拍胸脯,亦不待她把话说完。又眨动双眼,大声作保道:“姐姐你便只管把这里交给了我!等到你和你的朋友好生教训过那些恶人之后,咱们就在山下碰面。” “着!” 李崇吐气开声,奋起神威荡开吴彻一刀。掌心利刃又如灵蛇吐信,转而朝其胸腹横斫直落。 普陀一脉武功讲求循序渐进,厚积薄发。向以余劲绵长,历久弥坚而在江湖独树一帜。李崇早年际遇之下,曾逢名师提携指点,如今足足小半个时辰斗过,竟反倒愈战愈勇。虽说兀自以一敌二,可仔细观之依旧攻多守少,不落半分下风。 同此相较之下,反倒是少卿左支右绌,早已近乎落败。至于另一边厢的吴彻其人,也同样不曾稍稍好过太多。除却面色铁青,喘气如牛,手中兵刃虽看似舞得刚猛纵横,然在李崇面前却端的贻笑方家,实在相形见绌。 李崇洞若观火,即便胜券在握,依旧浑无半分大意。先以掌风飘飘,迫得少卿连退数丈,右手间则暗触机括,数尺刀身掣动铁索,笔直向吴彻胸膛激射。 吴彻大骇,饶是他往日混迹江湖,大小厮杀历经无数,却从未遇到过如李崇这等莫大劲敌。如今闪躲业已不及,无奈唯有紧咬牙关,举起臂膀横刀招架。然两者才一相触,便登时彼此高下立判。 但见李崇手中冷芒暴涨,只略微一顿,便又势如破竹,将吴彻兵刃直接打落。吴彻掌中生疼,低头见虎口处鲜血长流,遂下意识将一条左手挡在身前。电光火石间顿觉手上冰凉,一阵剧痛直刺骨髓,竟是被李崇将两根手指齐齐斩落,顿教鲜血长流满地。 “你既一心想着那姓宋的,我这便送你下去陪他!” 李崇状若癫狂,森森杀意充斥四下。趁着吴彻眼下毫无还手之力,狠狠一掌正拍在其胸膛。吴彻吃力不住,一条身子打横飞出数丈,方才“砰”的重重落定。嘴角一咧,又是接连呕出数斗血来。 少卿面如死灰,知二人可谓唇亡齿寒。赶忙移步销形,凝尽全力再度发难。孰料此举却反倒使自身陷入绝境!眼见少卿飞身将至,李崇指端较劲,那钢刀气势如虹,随铁链在空中嘶鸣聒噪。少卿头脑昏昏,侧身避过一记凌厉杀招。怎奈那利刃竟又去而复返,只在他身边绽开一道诡谲弧线,便重新向其颈间猛劈而来。 “走水啦!走水啦!” 火光大奢,势若焚天。李崇勃然变色,抬起头来一看,见偌大一座山寨竟不知在何时忽然着起火来。滚滚浓烟随风溢涌,直呛得人人口内生津。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灭火!” 李崇又惊又急,竟顾不得同少卿性命相搏,如凶神恶煞般朝众多爪牙厉声大叫。可众山贼平日里虽看似不可一世,实则皆只不过外强中干。如今本就心中惶惶,被他一番怒骂之后,反倒更加手足无措。一时惨叫哀嚎之声此起彼落,更兼祝融席卷肆虐,俨然不啻人间炼狱一般。 火光之中,少卿如获大赦。运指如风疾向李崇神封,天枢等要穴攻去。不过李崇见识武功倒也了得,纵然身处剧变,却犹能自行严守法度。一连数招下来非但令少卿殊无所获,更反倒因为急于求成,一味冒进,以至周身上下门户洞开,生死悬于一线。 “小畜生!我今天也非把你碎剐了不可!” 李崇满面癫狂,念及多年心血竟在今日毁于一旦,脑中更觉怒不可遏。内息汹涌奋而喷薄,那钢刀连同上面铁索,顷刻间化作一条舞动巨蟒。一朝蓄势而发,自当震铄六合。少卿武功虽非易与,至此却已黔驴技穷。眨眼顿觉腕间吃紧,正是一条小臂被其死死缠住。 少卿双目通红,虽知眼下如若再行催动内力,实则无异饮鸩止渴。怎奈何形势所迫,终究别无他法。当下将双腿一沉,如钢钉般牢牢嵌入地面。仅剩内力齐聚手臂之间,把那铁索搅得“喀喀”作响,当空绷作笔直。 如是僵持半晌,少卿终于再也难以为继。足下虚浮形同飞絮,于不自觉间缓缓向后挪动脚步。李崇狂喜过望,竟再顾不得寨中火势之盛,提起一掌直拍少卿膻中气海。口中声音嘶哑,厉声暴喝如雷。 “小畜生!” “你便给我留在这里吧!” 少卿面如死灰,眼见其飞身而起,便知今日必定无幸。他暗里一阵苦笑,心道自己虽命中注定难逃劫数,可若是回过头来重新抉择,却也仍将对此义无反顾。独不知楚夕若是否已将那些孩童救出生天,教他们重新回到家中父母身边。 寒芒云举,撕裂青冥。少卿本已闭目待死,渠料周遭却倏地万籁俱寂,原本刺骨杀意亦在霎时化作烟消云散。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实教少卿大为错愕不已。惊骇之余一眼望去,竟发觉李崇胸口间数许清光粲粲夺目,赫然乃是一口秋水寒刃从中洞穿。一腔热血顺着刃口洒落在地,更在四下弥漫偌大腥气扑鼻。 “你!你怎的来了” 少卿惊魂甫定,又往李崇身后匆匆一扫,楚夕若一张惊悸面庞随之映入眼帘。此刻她额上微微凝沁香汗,朱唇兀自喘息连连。两手之内空空如也,唯有十根玉藕似的修长手指,眼下犹然轻轻颤抖不已。 而适才李崇身上所遭致命一击,便无疑正是出自其人之手。 “小畜生!我……我……” 李崇内力不俗,如今虽被楚夕若一剑重创,一时竟还依旧未死。手上钢刀饱蘸鲜血,踉跄了步伐朝二人恨恨而来。少卿心头一懔,本欲大声提醒楚夕若除恶务尽,给他身上再补一剑。不曾想还未等开口,忽觉背后朔风凛冽。一声怒喝有如雷鸣,不啻浑洪赑怒般汹汹直入双耳。 “姓李的,你就到地底下给我大哥偿命去吧!” 血色横飙,沥沥如雾。一腔热血洒在吴彻脸上,端的更显凶煞可怖。他此刻报仇心切,竟似对断指剧痛浑然不觉。刀尖一闪,寒光霍霍,将李崇一颗颈上人头就此斩落在地。而见首领身首异处,被人取了性命。回龙寨中其余草寇自然树倒猢狲,无不乱哄哄作鸟兽散。 少卿剧斗方歇,早已无力再去追赶。口内勉强喘匀一缕气息,转将双目遥遥望向吴彻。回想今日宋叔堂虽是死于李崇之手,可倘若深究其中根本,自己委实难脱干系。一旦他凶性大发,忽然又要将自己与楚夕若一并送上西天,却也同样乃是一桩颇为棘手之事。 吴彻胸膛起伏,口中气息狂喷如注。紧紧盯着脚下李崇尸首凝看半晌,这才忽的神色一黯,猛然几度抽动鼻峰。 少卿眉关高锁,紧咬牙关上前,将他和楚夕若暗暗隔开两处。 只是与少卿所料不同,一声长叹竟忽从吴彻口中传来。再看他面膛铁青,久久缄默无言,唯有眉宇间好似颇多意味深长。 “自打你头一次同这姓李的做起了买卖,我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可你偏偏教猪油给蒙了心,除了银子……便再也认不得其余什么旁的物什。” 言至此处,他又抬起眼来一望少卿,幽幽五味杂陈道:“我虽不知你二人的来头,但也明白你们做的终归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而凡是英雄好汉的,姓吴的便素来敬他重他。” “你……你们走吧!” “那你今后……又要怎样” 少卿脸上动容,恍惚竟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吴彻口内无言,从地上拾起几片本属于兄长的带血衣衫,又将其小心翼翼包成一团,“他这辈子虽说恶事做尽,我也总归得叫上他一声大哥。如今人死如灯灭,我要替他收尸下葬,免得反倒成了个孤魂野鬼。” “他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少卿颊间略微回过一丝血色,口中却依旧颇显有气无力,“但愿他下辈子能做个好人,终于对得起你这般义气深重。” “什么人” 耳闻楚夕若一声娇叱,少卿与吴彻皆吃惊不浅。只见远方一处枯丛败木逆风晃动,影影绰绰好似暗藏玄机。 三人对视一眼,当下由楚夕若拔出李崇胸口剑来,腕势轻转蓦地探出。孰料那剑尖尚在半空,一个矮胖身躯竟“霍”地从草甸里一跃而起。 此人五官扭曲形变,衣衫鬓发无不扑扑满是尘埃,却不正是李牧之是谁 “英雄饶命!” “是小老儿瞎了狗眼!从今以后我再也敢啦!再也不敢啦!” 李牧之口中如杀猪般大呼小叫,不由分说掉头便跑,但恨不能凭空再多长出一副腿脚。楚夕若秀眉微蹙,纵开身形后来赶上。只抬手在他背心一提,便又将其重新掷回原处。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寻常奸商罢了,想不到还竟私通山贼,蓄意谋财害命!说!他们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你是不是同样也有一份!” 楚夕若声色俱厉,念及自己初见那一众孩童时种种模样,霎时更不由怒火中烧。手中剑刃直抵李牧之颈间,一双妙目湛湛圆睁。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李牧之面如土色,唯恐楚夕若剑下无情,果真取了自己性命。急忙双手连摇,扯足了嗓门高呼大叫道:“三位明鉴!小老儿平日里吃斋念佛,从来不敢妄杀无辜!便……便教我再有十个胆子,又如何敢惹上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是……是了!不但如此!小老儿还时常劝我这侄儿多要积德行善,省得日后到了阴曹地府也同样不得安生。” 见他如此丑态百出,少卿忍不住扑哧一乐,饶有兴致般啧啧称奇道:“原来你倒是天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只是我刚才明明看你咬牙切齿,要把我们碎尸万段……怎么莫非只这一眨眼的工夫,老先生便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那是……那是……” 李牧之唇间讪讪,饶是他平日舌灿莲花,却也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惶惶关头额上冷汗如注,又与脸上尘土飞灰搅在一处,不觉更显狼狈不堪。 “老先生大可放心,我们总归是同你这好侄儿大不相同。” “只是你私通山贼,坑害人命。此事若是教旁人给知道了去……唉!只怕从前您在南阳城里的安生日子,便多半是再也过不成了。” 少卿故作轻松,抬手在李牧之双腿间轻轻一拂。眼见他如蒙大赦,朝山下拔腿飞奔,心中但觉好生痛快不已。转而又将目光收敛,对楚夕若不无奇疑道:“这里离着南阳总有二三十里,你又怎会回来的如此之快” “我……” 楚夕若唇间讷讷,一时反倒语塞。念及许良等人小小年纪,眼下正独自行走在崎岖山路之间,心下里更不由暗自萌生忐忑。 “何必送回南阳城去只须交到我的手里也就是了。” 便在此时,忽闻山寨外面柔声骤起,于人听来实是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柏姑姑!” 少卿眸中一亮,着实大喜过望。踉跄着赶出寨门,依稀见远处道上一袭绰约身姿渐近,步履轻盈仿佛暗踏春风。而倘若将目光再放长远,则不难发觉另有百余个晃动人影紧随其后,无疑便正是先前那一众小小孩童。 第十一章 从前事 柏柔足下飘飘,在二人面前站定脚跟,脸上一笑莞尔。 “方才我走在路上,迎面撞见楚家丫头正领着人下山,便让她先回来看看状况。至于这劳心劳力照顾人的苦差,那也只好勉为其难,由我老人家来独自肩扛了。” 虽不知她为何要替自己隐瞒,楚夕若仍不由得脸现局促,慌张张赶紧侧过身去。好在柏柔知她脸皮素来忒薄,便也只是意味深长哂然发笑,并不曾将这层窗户纸刻意捅破开来。 “这便奇了!” 少卿以手骚头,茫然问道:“柏姑姑您不是一直留在城外,又怎会忽然跑到了这荒山野岭里来” “你道我乐意来么” “还不是看你们迟迟不见回转,我心里着实挂念的紧。这才不辞辛苦,巴巴的一路找了过来!” 柏柔面露鄙夷,气哼哼又是一声嗤笑:“多亏我总算来得及时!倘若教再晚上片刻工夫,只怕你这小猴崽子就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啦!” “原来刚才那火是柏姑姑你放的!” 少卿恍然大悟,一时抚掌而呼。柏柔看在眼里,倒也不置可否。而是好整以暇信步上前,将两根指头轻轻搭在他手腕之上。 两人肌肤甫一相触,柏柔又顿时眉头大皱,忍不住向少卿翻个白眼。脸上除却生气着恼之外,更似乎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这几日咱们便留在南阳城里哪也不去。等到你身上的伤势什么时候好转,再继续往前赶路不迟。” 少卿大急,忙不迭道:“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依我看还是……” “少啰嗦!” 柏柔目光如炬,竟倏地将面孔一沉,“你若再敢说出半个不字,我就先把你两条腿全都打折。左右等你再能走路之时,眼下这许多劳什子也自然能同样好上个七七八八了。” “您还真是我的好姑姑了!” 少卿同柏柔两道凌厉目光不期而遇,竟不禁浑身连连直打冷战。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头来唯有暗自吐吐舌头,再不敢同她争辩半句。 “姐姐!你们果然把这些恶人全都给打败啦!” 这童声稚嫩至极,更似饱含无限欢欣。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正是许良分开众人,快步如飞赶至楚夕若身前。 他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上光彩洋溢,话里话外亦不乏颇多自夸:“你看!我们不是全都好好的无事么” “许良!” 见众孩童皆安然无恙,总算教楚夕若心中大喜。转念又恐寨中血腥景象把他们吓坏,遂赶紧挪动脚步,便将身子挡在其与寨门中间。 她目光辗转,望见许良手腕上一道紫色瘀痕,着实好生心疼不已。而许良自己却只哈哈一笑,将两条手臂高高举过头顶。转眼将她五指攥住,挺起胸膛笑容洋溢道:“姐姐放心!我四岁时就和我爹一齐上山猎过灰熊!这点小伤原就算不得什么!” “你这小娃娃倒也有趣!” 少卿重伤在身,却依旧不忘同他打趣。徐徐走上前来,大声故作奇疑道:“你看她明明乃是一副男子打扮,哪里是你的什么姐姐” “就是姐姐!” 许良一脸倔强,竟也毫不相让:“打从我们见的第一面起我便知道,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喔”少卿奇从心生,一时更加按捺不住满心疑窦:“那我倒要听听,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因为姐姐身上香香的!便同我先前在新娘子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许良不甘示弱,索性鼓起两腮,和少卿置起气来。楚夕若听了先是一愣,可毕竟女儿心性,不由霎时绯红了脸颊,佯嗔着朝他埋怨道:“你……你若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柏柔忍俊不禁,周遭明灭火光洒在脸上,仿佛岁月亦不曾将这天生丽色稍稍磨拭纤毫。 “别看你小小年纪,心里面懂的倒也着实不少!” 她微微半矮下身,探手自许良颊间轻轻捏了一把,又笑晏晏道:“我看你这娃娃倒也还算伶俐,莫不如拜我为师!等你再长得大些,便由我教给你一身厉害至极的武功!” “不行!” 柏柔武功之高,放眼当今江湖亦可臻于一流。初时她满拟许良闻言定会乐不可支,孰料旁人竟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惊讶之余满心气往上涌,可碍于岁数身份,又终归不好与这稚子当真翻脸。到头来只将嘴角一撇,忿忿然大声质问道:“怎么莫非是我本事不济,竟还入不得你这小娃娃的法眼” “不是的不是的!” 许良双手连摇,不知为何反倒“嗖”的躲到楚夕若身边,口中急忙辩解道。 “只是我先前已经认了这位姐姐做师父。倘若现下转过头来再拜别人,这岂不是坏了你们江湖上的规矩像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那也是万万做不得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收你为徒了” 楚夕若失声而呼,心下着实吃惊不浅。不过许良却始终一副坦然模样,仰起脸来正色答道:“难道姐姐忘了之前咱们一齐逃下山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要拜你为师的么” “可……可我也不曾当真答应了你呀!” 许良两靥含笑,一只小脑袋左右摇晃,倒也煞有介事:“姐姐虽没说答应,可也并没说过不答应!那么要我来看,不就是已经默许了么” 言讫,他竟果真在其脚下拜倒,“咚咚咚”一连叩得三个响头之后,方才重新站起身来。 楚夕若哭笑不得,一时反而没了主意。俄顷又听柏柔慨然一声叹息,幽幽自怨自艾道:“人都说岁月无情,现在看来也果真半点不假!” “罢啦罢啦!我老人家自不同你们这些个小辈置气,这话只当我全没说过也就是啦!” 少卿见状,则在一旁笑道:“旁人不愿认您,那自是旁人的事情。不过小侄心里可从不敢对柏姑姑存了丝毫怠慢!不如等咱们回到青城山后我便去寻先生,请他让我一样拜在您的门下。到时我每隔一日便来说水堂聆听教训,与您多多亲近,您说好也不好” “你这小猴崽子倒是好一副算计!” 柏柔眉眼含笑,嘴角轻轻半抿,“何况凡是我能教你的,你家先生从来都能教你。而凡是我不能教你的,他却同样也能教你。你这话说说便罢了,我老人家也只当你是哄我开心。可若真要如此,照我看还是大可不必!” 楚夕若审时度势,心下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总归是要先将你送回爹娘身边。至于余下的事情……咦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还未等她把话说完,便发觉许良脸上非但殊无丝毫喜色,反而如同赌气般忿忿别过头去。一条小小身躯簌簌发抖,更在眼中涟涟垂下泪来。 “怎么,莫非你竟不愿同我们回去” 她面露惊诧,一边为其拭去泪痕,一边却兀自好生费解不已。少卿则察言观色,又稍加思索,当下双腿微弯,在许良面前半蹲下身。 “你是怕等到回去之后,不知该同他们再说些什么才好” 许良嘴唇紧闭,直勾勾紧盯脚下。良久才重重点了点头,姑且算作默认。少卿心知自己所料不错,脸上微微一笑,再度徐徐开解道。 “说来说去,此事也终归是你爹娘的不是。不过我们在临来之时,便已经同他二人打过照面。如今他们心中其实后悔的紧,所以这才千叮万嘱,教我们务必把你带回身边。若非如此,我们又如何会大老远跑到那城隍庙去,又如何才能知道你的名字” 许良仰起头来,眼中兀自闪烁清光。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少卿微微颔首,见他依旧将信将疑,干脆直起身子,顺势又往楚夕若处一指,“你即便信不过我,莫非还信不过你自己认的这位师父么” “你少来……” 楚夕若正要发作,可转念又觉眼下劝许良回心转意方为紧要。最终便也话锋一转,附和着说许胜夫妇现下皆已幡然醒悟,又都曾向自己作保,今后再也不会离开他身边半步。 如此一来,许良神色总算略有和缓。但也还是嘟着嘴唇,赌气似的喃喃自语道:“他们既不肯再要我了,倒不如教我今后只跟着姐姐!总也省得到时对面见了来气。” “啧啧啧!我还真是越来越有些喜欢上你这小娃娃了。” 柏柔粲然而笑,又把话音一沉,悠悠吐气如兰道:“说来我也姑且算个长辈,今日就在此倚老卖老一回!” “小娃娃,你如今年纪尚小,便还是同你爹娘先回家去,我担保他们必不敢再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待再过得两三年后,你这位好姐姐也自会回来寻你。等到那时你若还想随她走路,那就是任谁也再管不着的事情了。” 言讫,她犹不忘将双眉一轩,对楚夕若暗暗使个眼色。 “楚家丫头,你说是么”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不迭点头,口中连连称是。许良虽老大不愿,终究还是泄下气来。当下踮起脚尖,同她遥遥彼此直视。 “我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姐姐,你可千万莫因我年纪小,便想轻易哄骗了我!否则……否则我便是走到了天涯海角,也非要找到你们不可!” 眼望这小小稚子,端的教楚夕若啼笑皆非。恍惚曾有一瞬,反觉倘若自己身边果能多出这样个聪明伶俐的亲人,或许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可转而念及这势必招致许良骨肉离散,到头来便也就此作罢,姑且付之一笑而已。 此间事情既已尘埃落定,众人遂再无耽搁。便由柏柔把救下孩童送往本境官府,而少卿则与楚夕若同行,将许良带还至许胜夫妇身边。一家三口甫经生死别离,一时尽皆泪眼涟涟。少卿看在眼中,心下不免五味杂陈。遥想当年自己同父母分别之际,恍惚如同就在昨日。奈何韶华蹉跎,物是人非,纵然自己有心再去寻觅,放眼这普天之下熙熙攘攘,那又何异大海捞针一般 冰轮皎皎,倚缀檐牙。 暮春时节,夜里难免微寒料峭。楚夕若独自走出客房,凭栏远眺,目极而返。偶有微风飞拂发梢,吹皱眸中水波潋滟。直俟身边传来动静,才教其重新悠然转醒。 她侧过头来一望,见来人眉峰笔挺,目若朗星,两片脸颊虽较常人稍显惨白,但也依旧难掩一派英气勃勃。而在其右手掌中,一物精致温润,分明正是一块绝美玉佩。 “喏!还给你!” 楚夕若秀眉浅蹙,与他十指参差,将那玉佩小心收入怀中。少卿满面狡黠,又搓搓双手,发觉她眉宇间似有几分迟疑,遂一副煞有介事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莫非是你喜新厌旧,再不想要这物什了么” “若是你当真不想要了,倒不如这便把它还了给我。我则正好拿它去向那姓李的老头儿换些银子使使。” 楚夕若心中着恼,狠狠朝他瞪过一眼。少卿却不生气,反而暗自生笑,继续淡淡说道:“今日多谢你肯回来救我。” “在青城山时,你不也曾救过我的性命。” 楚夕若两靥闪现微妙,沉声故作镇定:“我……我这只不过是投桃报李,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你爱说什么都好。”少卿双目蕴光,便和她一同倚在廊上,彼此相隔不过数尺。 “不过今天还当真是凶险的紧!那姓李的武功如此厉害,只差一点儿便要了我的小命。” 自打二人相识至今,少卿从来便是一副趾高气昂,俨然不可一世模样。如今难得亲口授人以柄,楚夕若又岂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嘴角一撇,冷冷奚落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本事微末,技不如人,否则又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你们楚家之人果然个个真知灼见!” 少卿慢条斯理,频频点头不辍,“只是咱俩的武功明明半斤八两,乃是大哥不必笑话二哥。如今你说我本事微末,那不合等于也是同样在说自己手段稀松,实在算不得如何高明” “你!” 楚夕若一时语塞,索性赌气般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会于他。 “看来你们这些个世家子弟,还真同柏姑姑所说半点不差。”少卿面色哂然,朝她悠悠一望,“无论人人全都脸皮薄的可以,只教旁人随便三言两语,便恨不能自个儿缩回到地缝里去。” 风起凭栏,吹拂春色。目中所见,尽是人间。 “凡人安身立命,必有礼义廉耻约束左右,怎一到了你的嘴里,却反倒全都成了无稽之谈!” 楚夕若满心不悦,言讫又似忆起何事。头颈微侧,冷冷斜睨道:“若讲这瞎说八道的本事,我自然较尊驾差着十万八千里也还不止。” “哼!碧水楼这话亏你也还说得出口!莫非你们青城山上之人,撒起谎来便从来不会觉脸红么” “这又有什么难的” 少卿一脸坦然,对她这番蔑视鄙夷浑然不以为意,“这天下口是心非之人何止万万谎话你可说得,我当然也可说得。何况咱们原是为了救人水火,那也只好事起从权,姑且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真是无耻之尤!” 楚夕若低低一声冷哼,却被少卿察觉,转而若有所思,啧啧感慨道:“是了,你说的全都对极。咦不过我怎么记得有人曾同我大言不惭,说她自己乃是本教教友。可不消转眼工夫……却又忽然成了楚家的子弟” “那是……那是……” 楚夕若嘴里讷讷,端的百口莫辩。气冲冲正要离去,却见少卿目光玩味,反倒遥遥落在自己腰畔。 “这东西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什,你怎的还把它留在身边怎么莫非你们楚家富可敌国,却连这样一件小小之物也要斤斤计较不成” 楚夕若微觉惊讶,下意识伸手去摸,果觉一物触手冰凉,正是一口三尺青锋正静静悬在腰际。 回想此剑本为宋叔堂随身之物,被少卿所夺这才转交至自己手中。而后只身入寨救人,又得以大败李崇,无不全都仰仗其锐。再之后千头万绪萦绕脑海,便也独独忘了再去理会于它。 见她默不作声,少卿不免莞尔而笑。长吁口气,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大人大量,替后山上的那个疯老头子赔给你的也就是了。” “哼!哪一个想要你的东西” 话虽如此,她却并未把剑还给少卿。左右踟躇半晌,骤而转作一脸严肃,更好似在暗中下定莫大决心。 “你既肯为旁人将生死置之度外,足见心底毕竟也还存有几分侠义心肠。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非要明珠暗投,与青城山上的邪魔外道沆瀣一气” “你放心!只要你真心实意肯来弃暗投明,我定会向家中长辈进言,请他们答允收你为徒。依你根骨而论,料想不消数年必能扬名立万,开创一番惊天昭地的不世之功!如此,岂不才是坦途正道,远胜你留在青城山中千倍万倍” “能得楚小姐这般青眼抬爱,还着实是教顾少卿受宠若惊了。” 少卿虽未发怒,但也同样不曾如楚夕若所愿般喜不自胜。只以两根手指轻叩围栏,发出阵笃笃声响。 “你同先生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在你看来……他究竟是个怎样之人” 楚夕若半咬朱唇,微微一阵沉吟:“知人知面不知心,仅凭区区片刻相处,如何便能轻以一言蔽之” “既然眼见之事都不可轻信,你又何以一口咬定先生便果真如同旁人所言,乃是什么大大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目光如炬,灼灼似蕴异光。更将神色稍异,往事联翩如在昨日。 “当初若非先生手下容情,只怕我也早已不知做了何处的孤魂野鬼,又哪里有命活到今天我在他老人家身边十几年,即便手握杀伐,执掌教门,却从未见他与人红过哪怕半次面孔。像这样一个谦谦君子,那又怎会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楚夕若默然半晌,终于压低声道:“在你心里……该是把他当作父亲一般看待的吧。” 少卿表情微妙,俄顷慨然叹道:“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也自然敬他重他。” “再有……” 他脑内刺痛,依稀似有一股冲动,欲将满腹心事向眼前之人合盘托出。可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又终不免颇有些犹豫摇摆。 而在他正百感纠结之际,忽闻轻飘飘一声叹息,悠悠传入双耳。 “爹爹与三叔四叔膝下皆无子嗣,是以自打我记事之初便常听人提起,说将来总有一日,楚家上下安危荣辱必会由我一肩承担。我……我不愿教旁人担忧,更不想让爹爹失望,只好每日不敢懈怠分毫。” “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切也还远远不够。” “是了,我倒险些忘了问你。”经她此话点醒,少卿心中不由一念闪过,“在我们青城山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又疯又怪的老头儿。此事先前就连我都一无所知,你又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我……” 楚夕若唇间嗫嚅,足下微微一顿,须臾沉声道:“其实,我也只是那日里曾无意中听四叔对爹爹讲起,说从前广漱宫的昭阳真人,如今总算已然有了下落。” “至于其余的事情……” 少卿大奇,遂又问道:“广漱宫这广漱宫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你不知道广漱宫”这一次,却是轮到楚夕若面露惊诧,对此始料未及了。 “我曾听家中长辈说起,三十年前天下武林其实亦如同今日一般正邪参半。邪者不必多说,自然乃是你们青城山无疑。可另一边一呼百诺,俨然领袖天下正道的,便也正是这个广漱宫了。” “照你的意思,莫非当年这广漱宫……竟要比你们楚家还要厉害许多”少卿心头一懔,忙继续追问:“可这广漱宫既有如此大的能为,那又怎会前后不到三十年工夫,便像是在这世上人间蒸发了一般” 楚夕若道:“传闻广漱宫一派之主昭阳真人,武功造诣震铄古今。故方能教广漱宫于短短十余年里后来居上,反倒隐隐压过我们楚家半头。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广漱宫树大招风,又逢派中出了不肖子孙,终于一时不察,反被对头接连杀了数个派中耋宿。可即便如此,昭阳真人却还是一意孤行,亲自率众攻上青城。结果也自然中道崩殂,满盘皆输。就连他本人亦不知所踪,从此再也没了半点音讯。” “至于广漱宫则从此群龙无首,前后不消半年光景,便被前来寻仇的死敌一夜间烧得干干净净。本就余下不多的弟子,也就全都各奔东西去了。” 她语气平淡如水,可一俟传入少卿耳中,却还是倍觉咋舌不已。须臾自错愕中转醒,口中喃喃低语道:“所以,你才偷偷跑到青城山来,为的便是要替你爹探查其中端倪,也好等到将来事到临头之时有所准备” 第十二章 英雄气 楚夕若遭人说破心事,颊间不禁微一泛红,点点头小声道:“不错,只是我实在并没想到,昭阳真人武功竟比我以为的还要高出数倍不止。而他又偏偏已然成了个疯子,所以这才……” “我问你……” 夜色尚浓,墨意未央。少卿转身,凝望中庭池水潺潺,莲芡芳菲,披薄雾气流散。数许微风迎面,吹来缕缕疏香,自鼻翼间悄然暗叩。 “你究竟是否希望如先生所说一般,使本教同你们楚家冰释前嫌,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我自然是愿意的!” 楚夕若未加思索,登时脱口而出道。少卿本就早有所料,如今则更加振奋精神。目光深邃如爝火生生,照亮放眼漫漫夤夜。 “那待咱们一同赶到楚家,便请你亲自去向楚家主道明事情原委。切莫令先生的一番良苦用心……终于白白付诸东流。” 言讫,他竟一扫平素戏谑玩笑之态,当先对面前这少女抱拳执礼,眉宇间不失一派庄重肃然。 楚夕若玉容微妙,竟有一刻怔怔失神。直俟露华沁透衣衫,自肌肤间弥散轻寒,方才身形略晃,依稀攥起手来。双唇一碰,如呢喃般压低声道。 “……好……” 月在风间,吹落春华。念兹明日安然,浅浅伴我入眠…… “来来来!小畜生你赶快自个儿滚过来了!省得教爷爷们亲自前去动手!” 翌日清晨,少卿才刚披了衣衫出门,便远远听见客栈大堂中一阵嘈杂喧闹。好奇关头反倒将自己一身伤势全都抛在九霄云外,兴冲冲来到楼下东张西望。 “几位壮士容禀!适才绝非学生有意冒犯,实在是不虞之隙!不虞之隙呐!” 少卿步履生风,转眼来到人群之中。又将条身子歪歪斜斜倚在廊柱之上,着实好不惬意。等到放眼一望,所见惟有一位瘦弱少年白服方巾,作书生打扮,此刻正朝另外三人不迭打拱告罪。 反观这三人怒气冲冲,却无丝毫善罢甘休之意。当先一个汉子满脸横肉,更似怒不可遏,忿忿然厉声叫骂道:“什么误会了!你们这些个酸秀才,便只会绕来绕去的穷掉书袋!大哥!你可千万别信了这小子的鬼话,省得咱们到时着了算计,却还给旁人稀里糊涂的蒙在鼓里!” “老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倒要你来多嘴提醒!” 闻言,三人中一个年事略高者眉头大皱,恶狠狠朝他瞪过一眼。那胖汉白白讨个无趣,一腔愤懑更加无从发泄。不由分说抢步上前,飞起一脚正中在那书生肩头。 那书生瘦弱不堪,手无无缚鸡之力,如何抵得过他这般猛然一击登时手脚朝天,蓦地向后摔跌在地。背上书箱亦随之飞出足有数丈,里面所装各类经史典籍恰似落花流水,便在周遭纷纷散落开来。 书生满脸惊骇,顾不得自身安危祸福,忍痛赶紧四下收拾。等到把地上数十卷书册全都原样装好,才终于长吁口气,以手抚心好似如释重负。 “小子!你就这样自顾自的忙活,可还曾把我们兄弟三人分毫放在眼里了么” 那长者目光清冷,见书生这般模样,心中不禁愈发着恼。拉下一张脸来冷笑连连,森然质问道:“方才我们正自吃酒,你却忽然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起风凉话来。”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怎么,莫非只有你是个图要名声的正人君子,至于我们这些人……则全都是些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么” 那书生一怔,终于察觉事有不妙。连摇双手,起身满脸哭丧道:“学生同三位萍水相逢,那又岂敢暗怀不敬之心只因见阁下同这两位壮士把酒言欢,自己却又囊中羞涩。一时实在心痒难耐……这才姑且吟来自嘲。可却绝无半分轻慢讽刺诸位之意呐!” “人嘴两张皮,你如今虽这般说了,可又有谁能作保,刚才便果真乃是同此一般的心思” 三人中,最后一个长脸汉子嘿嘿怪笑,俨然竟要比那胖汉一副凶神恶煞更加阴森可怖,“我们行走江湖的肚中无墨,自然不如你们读书人鬼心眼子多。但若说给旁人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到头来却连屁也不敢放上一个……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岂不是要教我们兄弟从此再没法子做人了么” “阁下明鉴!方才……” 书生犹且心存侥幸,以为但须自己说清楚个中原委曲直,自然便可使双方误会消弭化解。渠料那胖汉早已忍无可忍,口中一声暴喝如雷,顿时将其吓得身形剧颤,踉跄着向后连退。却尚不忘双臂环绕,将那书箱紧紧护在在胸前。 “人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如今这秀才遇到如此三人,要想把事情说个清楚……怕也同样得是一桩天大的难事了。” 远远见那书生模样惊悸,就连说起话来也都颤颤巍巍,少卿心下只觉格外好笑。又慵慵伸长脖颈,好能看得更加清楚真切。 “学生所言,尽……尽皆出自肺腑!绝无半分口是心非之处!还请三位壮士……” “少他妈的废话!” 那胖汉气若洪钟,直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话音未落便“刷”的一声,将随身一把利刃抽出鞘来。 看他忽然动起刀剑,少卿不由暗暗变了脸色。心道倘若其当真要在大庭广众下草菅人命,自己也绝不会再袖手旁观。而便在此时,那胖汉又再度开口,气冲冲大呼小叫道。 “你既然瞧我们兄弟不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言讫,他竟以左手紧紧攥住两边刃口,从上到下运劲捋过。霎时,汨汨鲜血顺沿血槽沥沥下坠,直将三尺剑身染作一片绯色殷红。 “酸秀才,该你了!” 那胖汉满面骄横,殊无一丝痛苦之状。随手将那染血利剑掷向书生,鄙夷至极道:“今日你若也敢同爷爷这般做了,老子便自认个倒霉,信了你的鬼话!” “哼!怕就怕再借给你一百个胆子,你也还是决计不敢!” “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敢毁弃……孝之始也。我……我……” 书生战战兢兢,对地上长剑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胖汉勃然大怒,三步两步跨上前来,重新把那利刃拾在掌心。一只左手鲜血淋漓,猛地将那书生衣襟扯过。 “今天我就是你祖宗!你到底做不做!要是不做,我就把你的舌头给活割下来,看你今后还敢不敢瞎说八道!” “大哥,你看是不是让……” 那长脸汉子凑过身来,向长者低声耳语。不过长者却只面膛铁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你们几个倚仗人多,便来随意欺侮读书人!莫非便不知世上还有廉耻二字么” 少卿刚在暗中扣下几枚棋子,门外却忽传来一声高呼。循声遥望,只见一青年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劲装节束从外面大踏步而来。 他眉宇义愤怒形于色,英气勃勃岿然站定。一副面庞峥嵘俊朗,粗看仿佛也只较少卿略为大出几岁而已。 “嗑瓜子倒嗑出个臭虫!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小畜生莫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敢跑到这里来多管闲事” 这胖汉本就怒不可遏,甫遭青年无由痛斥,一时可谓气急败坏。撒手将那书生推搡在地,一口明晃晃的利剑直指眼前这英武青年。 “左右这酸秀才一看就是个没本事的。好好好!那就由你来同爷爷松松筋骨!” 言讫,他登时飞身而起,挥手举剑便刺,直指那青年胸腹要害。 “想不到这人身子虽重,手下也还大有几分了得功夫。” 少卿微微动容,见这胖汉数个兔起鹘落,纵跃之间殊无迟滞笨重,心中不免大为意外不已。再看他脚下步伐森严,剑势简洁明练之余,又端的暗藏杀机。看来这青年今日若要取胜,也非得大费上一番周章不可。 少卿心有所思,不知不觉已暗暗替那青年担起心来。不过那青年却并不慌张,口中蔑然一声冷哼,电光火石间与那飒飒青锋贴身而过。那胖汉大惊,忙又掣动左掌,自上而下势若万钧,转从另一边向那青年颈间拍来。 “原来你们便只会欺软怕硬,本事却也稀松平常!” 青年言语不辍,发觉那胖汉一掌挟风将至,竟丝毫不躲不闪,抬手一拳反而与其抢攻。胖汉大喜过望,心道二人体格差距悬殊,青年此举无异以卵击石。洋洋自得愈发催动掌风,只盼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场拍作肉泥。 怎料两人拳掌相接,这胖汉居然骤感气息大窒,似有一股巨力堪比涛山,顿在四肢百骸游走充斥开来。 他满脸涨作通红,额上青筋暴凸。反观那青年则兀自气定神闲,将这壮若铁塔般的汉子逼得连连退步,眨眼从门前来到中庭,竟还殊无半分停手之意。 “这人膂力当真了得,又生得如此一副侠义心肠!” 少卿思绪联翩,与那胖汉同来的两人却再难沉得住气,眼见兄弟大处颓唐,吃亏不浅,显然心中甚为诧异。那长脸面色阴沉,好似蠢蠢欲动,可未及出手,反倒遭长者冷眼一望,到头来只得悻悻就此罢休。 长者目光严峻,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至于这胖汉则远没有这般好整以暇,他汗流浃背,手中空怀利器,却又偏偏无从施展。长此以往且不说究竟胜算几何,便是一条性命是否能得保全,那也终归尚未可知。青年见他脸上色变,口中不由蔑笑连声。提起一拳当胸而至,所使虽并非何等精妙绝伦的绝世武功,但所蕴之威却端的气截云霓,实教人好生侧目不已。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偏要来多管你爷爷的闲事” 胖汉力有不敌,口中却不肯示弱,怒喝之声震得堂中陈设微微异位,各自隐隐作响。那青年怒目圆睁,宛若充耳不闻。发掌将他愈发逼退数丈,腰际衣带迎风猎猎。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管,你们既仗势欺人,那便全该有个教训!” 一语甫歇,他立时化掌为拳,分从两边朝那胖汉猛攻。胖汉顾此失彼,早已再无回寰余地,接连被青年击中要冲,眼见着直挺挺向后摔跌。 寒芒骤起,黯淡三光。 少卿微一皱眉,发觉事有蹊跷。再看那青年已然撤势收招,脚下连纵退回原处。而眉宇间除却一副义愤填膺之外,更仿佛平白多出数许无可奈何。 “阁下武功了得,适才是我这兄弟多有得罪,老夫便先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那长者眼睑低垂,看似漫不经心。然手中长剑却凉意闪烁,端的分外耀眼。 那青年并不买账,足下步法森严,紧攥双拳高声喝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只因看不惯有人倚仗武功欺侮旁人,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若要赔罪,就同那读书人说去便是!” “不必不必!” 那书生躲在青年背后,听罢忙不迭摇摆双手,在中间直打圆场,“无论如何,此事毕竟是学生思虑不周。今后定然引以为戒,再不敢随意草率行事。” “小子,你也全都听到了。” 那长脸嘿嘿一阵怪笑,嘴里阴阳怪气道:“连他自己都说是思虑不周,倒要你在这里多管闲事我劝你趁早跪下来,给我们兄弟仨每人磕上十个响头,再教我这兄弟着实打上几掌出口恶气!到时我大哥慈悲为怀,倒也不是不能饶你一条性命。” “万万不可!” 书生大惊失色,满脸惊悸不已。虽难掩心中恐惧,却还是鼓足勇气,蓦地抢上前来。 “君子不以邻为壑,我岂能令英雄遭此困厄若是非要如此,我……我……” 他牙关战战,一连说了几个我字。而后竟双膝一软,俨然乃是当真欲向三人跪倒赔罪。 “糊涂!” 怎料那书生还未跪定,陡然便觉臂膀遭人较力一抬,就此再难动弹分毫。愕然抬头一望,但见青年满脸怒容,紧咬了牙关恨恨怒斥道:“你一个读书人,难道独不明白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地君亲的道理” 书生自知失态,登时臊的耳根通红。可若说因此便教身边之人置身险境,则又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能得安宁低着头纠结半晌,终于颤巍巍道:“义士抱打不平,如此恩情学生纵结草衔环,亦难以报偿万一。只是我……” “你不必再说了!” 那青年抬手将他打断,又声色俱厉道:“天下似这等欺软怕硬之徒从来数不胜数!你越是退让讨饶,他们便越是得意忘形!只有让这些人好生长个教训,才能教他们今后再不敢肆意妄为!” “我兄弟三人个个活了一大把年纪,如今竟要被个后生小子口出狂言,当众奚落教训!可笑!可笑!” 那长者纵声长啸,有如无数黄钟大吕并奏齐鸣。少卿心头一懔,暗道此人内力着实不俗。反观这青年膂力虽高,可一旦果真与其动起手来,料也非得吃亏不浅。 “要打便打,何必废话!” 青年目光熊熊,亦知这老者实是莫大劲敌。故在出言挑衅之余,脚下则稳若磐石,已在暗中严阵以待。 果然,长者闻言心下盛怒,高呼一声“领教了!”,旋即似鬼魅般掣动兵刃,朝那青年猝起发难而至。 那青年深知其中厉害,遂紧攥双拳,一招一式愈较适才平添良多谨慎。长者冷笑不绝,劈手一剑横拟而出,提高嗓音厉声喝道:“你不是胡吹大气,说要教训我们兄弟么怎的如今反而这般畏首畏尾” 青年武功不及那长者为高,加之此刻正以一双肉掌拆解剑招,一时无暇答话。那长者只道是他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顿使满腔怒意更甚。加上又是在两个兄弟跟前,便将一口剑刃上下翻腾,龙精虎猛,丝毫不逊何等年富力强之人。 少卿久在璇烛身畔耳濡目染,眼界见识自属非凡。只一瞥便知长者目下所使,正是汴梁望日楼门下,一记名唤羲和弥节的剑招。 遥想这望日楼居于汴梁,名声固然比青城楚家为逊,但也绝非何等未足入流的小门小派。当今一派之主崔沐阳,为人向来低调不争,以至江湖中不知其名者竟都大有人在。按理说如此心性之人,自当严加管束门下弟子,又何以会使其在此无事生非思来当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青年脸色苍白,才及避过迎面凌厉杀招,便又遭朔朔罡风笼罩周身。每每一合交手无不险象环生,但须稍有差池,则立时便是性命之虞。 长者心如明镜,料定长此以往青年必败无疑。手上剑招愈发倏忽摇摆,漂泊无踪,乍一看去倒似颇有几分卖弄之嫌。那青年怒意如焚,将满口钢牙咬的格格作响。可性命关头最是讲究专心致志,如此一来反倒教其方寸大乱,更有数次险些命丧长者剑下。若非他果真反应奇疾,只怕眼下也早已化作亡魂一缕,命归阴司地府而去。 “小畜生强替旁人出头,却不知是自寻死路!你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便是再练上十年八年,也决计抵不过我大哥的一根手指头!” 眼见青年命在旦夕,最为欣喜若狂之人也自非那胖汉莫属。长者剧斗正酣,听罢却不言语,只在唇间挤出一丝干瘪冷笑。那青年心头一懔,正感错愕,陡然觉周身上下刺痛难当,分明是那老者百无聊赖,终于下定决心锁定胜局。万千罡风环伺左右,顷刻将青年围得水泄不通,俨然形同困兽一般。 青年只道今日无幸,不由得闭目但待一死。电光火石间耳畔叮叮数响,如聆宫商。惊讶之余睁眼再看,竟发觉长者手中长剑好似被何等无形之力所滞。身形也倏倏向后回退数丈,脸上一时不无惊骇。 “何方高人不请自来倘还算是英雄好汉的,便请即刻现身说话!” 长者左手划个剑诀,双眼辗转环顾四周。可经过适才双方一番剧斗,本来堂中众人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早已纷纷作鸟兽散。如今目之所及,除却一名少年惬意随性,正倚在远处一方不甚起眼的角落之外,其余竟再也别无他人。莫非便是他在一旁出手,才使自己功败垂成可观其乳臭未干,分明年纪轻轻,手下又岂会有这般凌厉绝伦的高明功夫 话虽如此,那长者亦不敢心存侥幸。倒提长剑隔空抱拳,沉下了声音冷然问道:“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又为何要出手阻拦在下” “你们还真是同这位兄台所说一般不差,只因我武功较你为高,便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小兄弟。” “倘若我武功并不如你,那么这小兄弟三字……想必也就自然而然该换作是小畜生了吧!” 少卿面露戏谑,言讫身形飘飘,翩然行上前来。长者甫遭嘲弄,脸上难免有些暗挂不住。即便明知不敌,可也只得紧咬牙关,寒声续道:“莫非阁下是想替这二人出头,教我们兄弟白白受了旁人的侮辱” 少卿一副煞有介事,反倒负着双手踱起步来。良久若有所思,假意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刚才明明听见,人家已将事情原委全都分说清楚。反倒是你们不依不饶,非要这位小先生磕头赔罪不可。” “唉!我看你这老人家必是年纪大老糊涂了,否则又怎会在此胡说一气,就连才发生过的事情也都半点记不得了” “你放屁!” 耳听少卿出言不逊,那胖汉着实忍无可忍,抄起剑来便要同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过少卿却只付之一笑,佯作不可思议:“怎么,莫非是我说错了么你自己无事生非在前,本事不济便要这老人家替你动手。要依我看,这也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 “至于旁边的那位朋友,我劝你还是先把手里面的暗器给收回去吧!否则待会儿若是一不小心伤了自己……只怕也是桩大大的麻烦。” 那长脸勃然色变,两道眼皮微微一阵抖动。暗地里将数枚毒饲金镖重新收归袖中,口中嘿嘿干笑着道:“阁下必是说笑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依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便各自走路也就是了。” 少卿将他暗中举动看在眼里,但却并不急于说破。反而板起脸来,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阁下所言,正与在下不谋而合。只不过有些事情嘛……总归还是要当先说在头里。” 第十三章 蹊跷生 长者眉头紧皱,料少卿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回忆此人武功之高,恐怕纵教自己三兄弟齐上,到头来也依旧难以取胜。无奈收剑入鞘,一张嶙峋老脸伪作恳切真诚。 “哦不知小兄弟所说究竟乃是何事在下便在此洗耳恭听。” 少卿笑道:“刚才你身边那位朋友的话,我倒觉委实大有几分道理。那你们还等什么不如便向这位小先生和少侠每人磕上十个响头,我看他们慈悲为怀,到时也自会放你们抬腿走路。” “你!” 那长者闻言气结,但好在他行事老成,胸中倒还尚有几分隐忍。反观那胖汉则怒不可遏,全不顾双方武功悬殊,手执兵刃纵身一跃,暴虎冯河般厉声大叫道:“你既自己找死,老子便先成全了你!” “不可鲁莽!” 长者大惊失色,心知自己这兄弟远非少卿对手。正要出手相助,怎奈终归为时已晚。但见少卿足下闲庭信步,自漫卷罡风间游刃有余。那胖汉攻势虽奢,到头来偏偏无从受力,一眼望去只如无头苍蝇般白白乱撞一气。 少卿戏谑心起,本来有意同他继续周旋。不过念及自己伤势未愈,毕竟不宜久战,故虽觉兴致缺缺,也只得就此收敛心境。如鬼似魅欺身上前,在这胖汉右手腕间轻轻一叩。 青城武功灵动飘逸,尤以身法独步天下。那胖汉眼前青芒大作,尚还未及有所反应,手腕间已是一阵酸麻,刺痛难当。一口长剑再也拿捏不住,只听“铛”的一声大响,顺势直落在地。 少卿意味深长,既将他脉门扣住,遂悠然不紧不慢道:“这明明是你们先行定的计较,怎的到头来却连自己也都不肯” “是了!定然是你们觉得十个着实太少,难表如今心中愧疚,想要再加上十个这才痛快过瘾!我看三位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好好好!那便依着你们的心思,赶紧跪下来把这二十个响头给磕完好啦!” “小子!” 那老者面色铁青,两目直勾勾紧盯少卿,“士可杀不可辱,我劝你做事不必太绝,否则日后必定吃亏不浅!” “我如何行事自有人来管教……” 少卿面色微妙,陡然却将话锋一转,冷冷寒声道:“只是不知他崔沐阳执掌望日楼,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约束门下弟子的,竟会纵容你们做出这等无耻勾当!” “你!你竟知道崔楼主” 那长者神情剧变,竟踉跄着一连后退出三五步去。听其话里话外,更似莫名夹杂无尽惶恐惊骇。可若说这惶恐惊骇究竟从何而来,一时半刻间却又着实令人好生费解。 “你们崔楼主平日深居简出,行事固然高深莫测。不过这天下便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哼!要想人不知,那也除非己莫为!” 其实少卿这番说辞,归根结底不过是为危言恫吓,暗喻自己已对望日楼底细了如指掌。孰料那长者听罢,身子居然猛然一震!就连一只握剑右手,也在不自觉间簌簌颤栗难休。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实教少卿大为诧异不已。还未及他开口盘问,那长者反而嘴角一咧,好似万念俱灰般惨然发起笑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阁下并非乃是无事生非!而是……我……崔楼主在上,我兄弟三人今日有负您老人家重托。黄泉路上……这便先走一步啦!” 话音未落,他便把手中长剑往颈间一横。五指间奋而较力,顿教一注鲜血横飙喷洒,沥沥如雾飘荡。 再看其身形微微发晃,几度摇摆后终于轰然倒下,又哪里还有性命尚在 这变故突如其来,直教在场人人无不始料未及。而若说此刻心下里最为震惊错愕之人,那也自然绝非少卿莫属。 他瞠目结舌,额上涔涔汗如雨下。何曾想到自己不过寥寥只言片语,竟会将这老者逼得引颈自刎如今木已成舟,后悔也已无益。可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饶是他素诩心思过人,到头来亦殊难理出半分头绪。 “你!你逼死我大哥,我非杀了你不可!” 少卿脑中浑浑噩噩,右手五指不免略微松弛。那胖汉目眦欲裂,眼看兄长死于非命,不知是从何处凭空生出股无俦巨力。一时双膀大震,自少卿手下挣脱开来,两眼血丝密布,远远望去浑与凶煞厉鬼别无所异。 “小畜生!你纳命来吧!” 本来,这胖汉自然绝非少卿对手,只是当前少卿心乱如麻,至今犹未从剧变中回神转醒。而这胖汉愤恨之际早已全无顾忌,举手抬足只管性命相搏。接连数招反倒迫得其人左支右绌,足下频频躲闪不迭。 那青年洞若观火,当下再无迟疑,提起双拳不过三招两式,便将那胖汉重新逼退原处。而后一脸正气凛然,朗声大喝道:“这人明明乃是自杀,我们大伙儿全都长眼看得清楚!你若偏要在此胡搅蛮缠,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胖汉瞪眼如牛,口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待青年话语甫歇,竟又发出一记长啸,其声好似万千把无形利刃攒刺肌肤,教人森然不寒而栗。 “左右我大哥已被你们逼死!我……我这便下去同他一块儿做伴儿,也好在黄泉路上彼此不觉孤单!” “万……万万不可!” 那胖汉一席疯言疯语,在少卿听来不啻五雷轰顶。脚下匆匆疾若驰鹜,可惜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见他手起掌落,不偏不倚正拍在自己头顶百会穴上。只一声闷响,便在当场咽下气去。 少卿目瞪口呆,如坠万丈寒窟。良久蓦然惊醒,唯恐仅剩下的那长脸汉子也同样步了脚下两兄弟后尘。忙扣下数枚棋子有备无患,目不转睛紧盯其人。 “阁下如此高明的手段,何不再来同样送我一程也算是仁至义尽,凡事善始善终!” 那长脸面泛苍白,右手低按佩剑,只在鞘外露出约莫半尺严霜利刃。少卿见状反倒大喜,暗觉他既有这番蓄势待发,足见心下并无自杀之意。 如此,总算教少卿如释重负,胸中一块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那长脸又森森一阵冷笑,话里话外大有一派视死如归的慷慨壮烈。 “今日是我们兄弟学艺不精,这才在你手里折了性命!只是这梁子终归算已结下。你若不愿节外生枝,那便大可在此将我一齐杀了。否则……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便追你到天涯海角,也非要报今日这番不共戴天之仇!” 少卿眉头紧拧,半晌缄默未言。反而是那青年当先上前,不卑不亢道:“这二人行事虽多有不耻,但毕竟罪不至死。落得眼下这般下场,绝非我们所愿。” “至于你……哼!我看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若是当真想报仇的,大可日后随时回来。我杜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在南阳城里恭候阁下大驾!” “好一个恭候大驾!” “既如此,咱们后会有期!” 那长脸厉声疾呼,言讫拱手一礼,全不顾两位兄弟兀自曝尸脚下,就此大踏步的出得门去。杜衡面露鄙夷,朝他远去方向狠啐一口,怒声痛斥道:“嘴里说的好不义正言辞,原来竟是个禽兽不如,毫不顾全义气的懦夫!” “想是他唯恐义士出尔反尔,这才匆匆走为上策。” 听闻书生此话,杜衡依旧万难解气。猛地一拂衣袖,蔑然继续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恨!可恨!” 如今事情虽已了结,书生却端的感慨万千,便失魂落魄般坐在一旁,口中不迭长吁短叹。 杜衡听后颇不耐烦,干脆阴下脸来,对他沉声道:“我刚才不是已同那人说得清清楚楚。他日后纵要寻仇,也必当先是赶来寻我,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书生一怔,连忙双手急摇,不迭应声道:“学生并非忧虑于此,实是感慨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这……唉!万望两位义士明为此鉴!” 说完,他似乎终于如梦惊醒,匆匆整理衣冠,郑而重之躬身为礼。 “学生贺庭兰,多谢两位义士舍身搭救之恩。” 杜衡转嗔为喜,大步流星上前,在他肩膀一拍,“这又算得了什么咱们做人行事全凭义气公道。既是路见不平,那也自要拔刀相助!” “这位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少卿身子一颤,微微颔首相应,可口中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杜衡见状亦不着恼,反而好似意犹未尽,回味起适才诸般情形,话里话外不无钦佩。 “不过小兄弟你也当真是好俊工夫!只消一招便轻松克敌制胜。倘若单较这点而论,我便是与你有着大大的不及了。” 少卿勉强苦笑,目光有意无意避开当前堂中两具尸体。 “杜大哥急公好义,方是我辈楷模榜样。小弟只不过恰逢其事,略尽些许绵薄,实在难当如此谬赞。” 杜衡朗声大笑,又将少卿仔细打量一番,脸上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天下英雄好汉,杜衡向来钦佩敬重。不知小兄弟身属何门何派,又究竟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座下弟子” 少卿神情微妙,然恍惚忆起璇烛平素朝夕训道,又不觉教心中一时暖意融融。 “实不相瞒,小弟乃是青城门下。当今山中一教之主璇烛,那便是我的授业恩师了。” “原来小兄弟竟是青城山主的弟子!” 杜衡眼前一亮,右手猛地一拍大腿,连番叹不绝口道:“之前我就曾听人说起,他老人家手下功夫出神入化,有如天人!今日终于亲眼得见,当真是令人好生佩服!” 少卿眉头微皱,记得恩师曾对自己提起,因前几任青城山主驭下素来宽泛,故门中往往不乏好事之徒,于江湖各处好勇斗狠。 此举虽在璇烛上位之后有所改观,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加上其余各派添油加醋,对此借题发挥,以至师门之名在世人眼里从来不甚光彩。而这杜衡却似对此浑然不以为意,倒着实与旁人颇有几分不同之处。 杜衡察言观色,一眼将他心事看穿。放声大笑之余,只道世人众口铄金,毕竟不足为信。便如今日少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则不正是一副侠义心肠,同往日流言蜚语截然大相径庭 杜大哥如此胸怀,着实令人钦佩!” 少卿喜出望外,眼蕴异光直望杜衡。端的觉与他一见如故,彼此大可无话不谈。 “顾少卿!” 寒声骤起,料峭丛生。一声怒斥回响四下,正是楚夕若满面愠色,自门外愤愤而来。 她杏眼圆睁,紧盯着堂中两具尸体,咬牙切齿厉声问道:“我问你!这两个人是不是你同他们一齐杀的” “尊驾容禀,此事其实全因……” 见楚夕若气势汹汹,贺庭兰本待上前分说。可她这番不辨清红皂白就横加指责之举,却着实令少卿大为光火不已。再看她伸手戟指杜贺二人,俨然将他们同样视作奸佞凶徒,当即倏地闪身挡在头前,昂然大叫道:“不错!人是我杀的!你又待怎样” “啪!” 素手疾扬,风声邃紧!面对楚夕若猝然发难,饶是少卿轻功不凡,却终归躲闪不及。刹那间只觉左边脸颊热辣,一枚殷红掌印就此赫然浮现开来。 “你发的是什么疯” 少卿怒不可遏,蓦地一跃而起。若非杜衡见势不妙,抢先将其一把拉住,恐怕也非当场和楚夕若动起手来。 “先前我还道你虽委身青城,但却终归良心未泯,犹可挽救!只是现下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们青城山上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便全都是些草菅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本就盛怒,听她言语当中似有辱及璇烛之嫌,不由更加忍无可忍。一张脸孔阴云密布,愤然恨恨道:“你便如何骂我,我自可以不同你一般见识。但你若再敢血口喷人,对先生出言不逊,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这几日难为自己说出这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来,你心里一定憋闷的紧吧!” 楚夕若浑身发抖,不经意间望见自己手中之物,一时竟然气极反笑。 “我当真是个痴子,竟还想着再向你那柏姑姑借银子来抓药!我……我……” 她心又羞又怒,索性小臂一扬,将满满数包药材直接摔在少卿脚下。即便如此,她却仍旧尚不解气。银牙紧咬,抬腿便走。只在离开之前,将一席话语恨恨掷地有声。 “你最好这便伤势发作一命呜呼!省的日后祸害无穷!” “你大可放心好了!无论如何我也决不会死在了你的前头!” 少卿不甘示弱,朝其离去背影大吼大叫。却被楚夕若只当充耳不闻,转眼独自上得楼去。 等到少女走的远了,他脸上依旧忽红忽白,满腔愤懑好似要从嗓内喷薄而出。气极之下便在堂中闷坐,忿忿然一言不发。 “想是顾贤弟的这位朋友心中存了许多误会,这才以为咱们行事唐突,不慎酿成大错。” 贺庭兰唇间嗫嚅,难免因此倍觉自责,“此事归根溯源乃是因我而起,不如……不如这便由我上楼,去同他好生解释清楚。” “不错不错!” 杜衡放声大笑,亦在一旁不断帮腔,“顾贤弟少年英雄,这小兄弟既是你的朋友,那也定然绝非不明事理之人。何况我见他气度不凡,多半也如顾贤弟一般大有来头。” “这样吧!我与贺先生同去!顾贤弟你……你便在此等着!待我们把话说完,杜衡还要请二位一醉方休!” 他口中言语不辍,又向贺庭兰暗使眼色。贺庭兰会意,刚欲随其动身,却被少卿陡然探出手来,一把死死拽住。 “咱们行事问心无愧,又哪里犯得着同旁人解释分说哼!她想怎样那都随便!大不了一拍两散,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 贺庭兰被少卿牵住手腕,一时兀自动弹不得。无奈同杜衡对视一眼,却发觉他同样满脸尴尬,以手骚头踟蹰半晌,开口说的仍旧是些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场面之话。 “益者三友,直为其先。这位兄台所说对错姑且不论,可他既能直言贤弟之失,足见乃是心中挚诚使然。顾贤弟……唉!你还是先消一消气,万勿如此大动肝火。” 贺庭兰急形于色,不过也知寥寥数语,必不能使少卿回心转意。遂转变话锋,继续苦口婆心道:“这样如何正巧庭兰今夜亦要在此留榻,少时如蒙贤弟差遣,自当略效犬马之劳。” “如此便多谢贺先生了。” 少卿心下不以为然,可眼见贺庭兰一番善意敦敦,终归不便当面回绝。只在口中敷衍了事,至于脸上愠意则始终不减分毫。 贺庭兰良言道尽,只得先行告退。杜衡见状,犹不忘叮咛他凡事小心。又道倘若少时再生枝节,自己必会前来相助,而后便同样向少卿辞行。 少卿思绪纷芜,三言两语将他送至门前。待见其身影在市肆街坊间消失渐远,又独自一人回到堂中,脑内一时百感交集。 他望了望堂中两具冰冷尸骸,至此才及静下心来细思。想这世上固然有人重名轻生,可若说只因旁人三言两语,便忽莫名其妙举剑自戕,那也着实可谓闻所未闻。何况观这三人言谈样貌,应当绝非初涉江湖,又怎会行事如此草率冲动 再者,常言道斩草须除根。适才两人虽为自杀不假,可终归与自己难脱干系。望日楼固然不及青城势大,一旦不顾一切大举寻仇,却也同样殊为麻烦。倘若因此反令教中同道徒增伤亡,则自己岂不着实罪莫大焉 而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想要在茫茫人海里再找寻这长脸汉子下落,那也端的形同大海捞针一般。 何况…… 何况自己若果真杀人灭口,又岂不正是草菅人命,反倒成了楚夕若口中十恶不赦的奸贼恶徒 他一腔意乱神烦,更在念及楚夕若之时,愈发生出良多愤懑不已。一来二去不由胸闷如堵,似教日前伤势隐有复发之兆。无奈只得把这千头万绪先都搁置一旁,转而回到房中,自行运功呼吸吐纳。 “诶这不是我们的顾大英雄么怎么觉得身子无碍,又要跑出来给我惹是生非了” 等到少卿再行出门,外面早已近趋日暮。才刚走出数步,便见柏柔言笑晏晏倚在廊下,两靥之间戏谑良多。 少卿却不答话,三两步来到栏杆旁,朝楼下堂中遥遥张望。柏柔嘴角一撇,悠然在他跟前站下,忍俊不禁,啧啧感概道:“你这位顾大英雄只管出风头便是了,至于剩下的劳什子,那也自有旁人前来替你收拾。” “柏姑姑果然神通广大!只一出手,便把这许多麻烦料理的干干净净!” 看到庭中已然全无早前打斗痕迹,而那两具尸体亦同样不见了踪迹,少卿总算堪堪放下心来。长吁口气,更不忘满面堆欢,同柏柔彼此玩笑揶揄。 不过听罢他这番恭维奉承,柏柔反倒是哭丧起面孔,俨然一副忿忿难平。 “我哪里有什么神通还不是只管破财免灾了事可破财免灾破财免灾,明明破的是我的财,到头来免的却是你的灾!如此一算,我岂不是大大的吃亏不浅” 少卿满脸赔笑,作势轻抚其人背心。口中佯作惊讶道:“咱们教中同道,素来同气连枝不分彼此。柏姑姑你说这话,便不怕寒了少卿的一颗真心么” “你少拿这话来哄骗了我!” 柏柔越想越觉不甘,闪身将他避开,气鼓鼓的自言自语:“不成不成!等咱们回去之后,我也非要教你家先生好生来赔给我才是!否则……哼!否则还不知要被旁人在背地里怎样笑话奚落!” “还有一事,咱们这次既同望日楼结下了梁子,依柏姑姑您看……” “你倒也还知道!” 柏柔白眼一翻,不过临到说起话来,口中又全然换了另外一番光景,“唉!若不是你忽然提起这望日楼来,我倒险些忘了,在江湖上原来还有如此一号名头!” “你便把心给放在肚里,那崔沐阳自己既是个缩头乌龟,他手下的徒子徒孙又会是些什么货色他们要真敢上门寻仇,则先不必说你家先生,便是你柏姑姑一人,就足能打发了这些蠢才废物!” 言及至此,她又目光狡黠,同少卿彼此对视。直俟看的他心中惴惴发慌,才又饶有兴致道:“说起来我倒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刚刚我见那楚家丫头不知在和哪个赌气,就连我唤她一齐下来吃饭,也都全没好气的只说不去!啧啧啧!你说这究竟奇怪不奇怪” “她不吃拉倒!” 少卿忿忿大叫,反令柏柔不由扑哧乐出声来。素指纤纤在其下颌一刮,继续不紧不慢道:“她想要怎样,我总是全不在乎。可怕只怕在有些人心里……却着实正为之担心的紧呐!” “您说谁” 少卿脸上微一泛红,下意识催问叫道。柏柔哂然而笑,目光扑朔玩味,偏又摆出一副明知故问模样。 “自然是你家先生了!这楚家丫头若真出了什么差池,岂不要教他一腔心血白白付诸东流” “咦莫非咱们姑侄所想……其实并非乃是同一个人不成” 第十四章 金兰义 “正是如此!” 少卿反应奇疾,顺势脱口而出道:“只不过咱们此次前往楚家,说来说去毕竟乃是小侄头一遭奉先生之命行事。即便果真出了些小小纰漏,终归也属情有可原。” “可您老人家身为教中耋宿,又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倘若竟连区区一个后生晚辈都疏于照拂……少卿实在是担忧您这一世英名,会就此白白付诸东流呐!” “你这小猴崽子还真是会说!” 柏柔眉峰轻挑,一副笑意盎然,“旁人恨不能把我杀之后快,怎的到你嘴里却成了什么前辈高人!罢了罢了!我这位前辈高人还是好生先把你照料妥帖,可别还不等旁人饿没了性命,你倒自己先把自己给折腾个半死。”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识文断字固然哪里都好。唯独是这些弯弯绕绕!实在教人听了好生来气!” 两人才及下楼,便听堂中有人高谈阔论,一腔中气之足,端的颇不寻常。他话音未落,另一人却忽叹起气来,仿佛有良多感慨丛生。 “杜侠士此话,请恕庭兰不敢苟同。所谓明理正法,奸邪所恶。公道人心,生民以期。古之圣王象天法地,所推之理自亦质直皓白。便是皇室贵胄,九五至尊,也当遵循守序,岂可独独凌驾其上” “圣王固然象天法地,只是石有千春,人无万古。三代易俗,何礼法之贺先生腹蕴珠玑,如何却会不知这等浅显之理” 此话既出,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惊讶。贺庭兰心头一懔,愕然循声遥望,方才发觉少卿业已飘飘行至近前。忙起身向其一揖,口中释然道:“原来是顾贤弟来了!请坐,请坐。” 少卿亦不推辞,寻隙同其一桌坐定,话里话外颇多诧异,“杜大哥,你怎的回来了” 杜衡朗声而笑,招呼店家再行添置碗筷,自己则大声说道:“我怕白天那逃脱了的鼠辈见贺先生孤身一人,便又重新回来寻他的晦气,这才特意赶过来看看。不过既有顾贤弟在,我这番担心也真是好没道理!” “咦不知这位是……” 少卿双眉一轩,遂向二人引荐柏柔。只说她虽是长辈,于教中地位尊崇,然行事待人却颇直爽豪迈,在其面前不必太过约束拘礼。 “原来是青城山的前辈英雄!” 杜衡闻言,肃然起敬。霍地站起身来,遥对其人抱拳为意,“您既是顾贤弟的长辈,那便同是杜衡的长辈一般无二!前辈在上,还请受杜衡一拜。” “你们小孩子家家自说自话,那也只管当我全没存在便是。” 柏柔吐气如兰,两条手臂在其肩膀略微一提,杜衡顿觉一股融融暖意弥散周身,一番说不出的畅意舒泰之余,就此重新站起身来。 “是了,我见白天杜大哥身手了得,可却似乎并非出自何门何派。莫非乃是家学渊源还请千万不吝赐教。” 杜衡略微一怔,不迭颔首应道:“顾贤弟所说不错,家父早年效力于宗泽元帅帐下,也曾在军中习得些战阵厮杀的手段。后来因伤赋闲在家,平日闲来无事,便时常对在下指点一二。只是若与顾贤弟一身上乘武功而论,那也当真不值一提。” “你说自己姓杜,父亲又曾在宗帅帐下效力”柏柔微一沉吟,两靥竟颇有些难以置信,“我问你,你爹可是二十几年前,在与西夏国交战时失了一只左眼,名字便叫做杜子臻么” “前辈是如何知晓家父姓名” 杜衡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反观柏柔却笑逐颜开,喜孜孜假意埋怨道:“怎么难不成你爹便从没同你提起,说他还曾有过一个结义的好妹妹么” “家父倒的确同我说起过此事……”杜衡如坠云里雾中,等到不经意间与柏柔四目相接,这才猛地如梦初醒。 “莫……莫非此人便是……” 柏柔浅笑盈盈,遂将个中往事向三人娓娓道来:“早年我奔走在外,不慎在大漠戈壁间迷了道路,几日几夜水米未沾,眼见便要活不成了。这时正巧赶上你爹带队经过,终于把我这条性命从阎王手里给捡了回来。” “想我当初精疲力尽,你爹一行虽个个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汉子,但却始终皆能以礼相待。等到晚些时候,我们误入圈套,被夷兵团团围住。好在我已多少回过几丝气力,这才算勉勉强强,还上了这份天大的人情。” 杜衡连声称是,眸中闪烁异光,“家父同我说,当年夷兵势凶,咱们宋军死伤极大。便连他自己也被夷将一箭射中左眼,险些没了性命。关键时刻若非前辈力挽狂澜,在乱军之中将那敌酋一击毙命,只怕他与众位袍泽弟兄即便侥幸不死,也非得如孤魂野鬼般流落他乡,从此再难履中原寸土之地。” “这只是你爹的自谦之词罢了。不过事后我同子臻大哥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义结金兰,此事倒着实千真万确。他年长几岁,便做兄长,我则为小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柏柔眉飞色舞,颊间满是殷殷,“多年未见,子臻大哥现下如何身子骨可还硬朗着么” 杜衡肃然道:“托前辈的福,家父自从当年回到军中,宗帅顾念他往日累有功劳,遂亲自上表朝廷,为他老人家乞骸致仕。如今不但身体无恙,一顿下来还能吃上三大碗白饭不止呐!” “好极!好极!” 柏柔两靥凝笑,牵过杜衡双手仔细端详良久,“不错,眉眼间倒确与子臻大哥有几分相似。小娃娃,你现下家住何处既然近在咫尺,我这当妹妹的如不先行前去拜访,那便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 “前辈放心,杜衡这便头前引路,岂有教前辈独自前去之理” “你这话便大错而特错了!”柏柔听罢大摇其头,目光自三人身上环顾一周,“我自去同兄长闲话,又何必扫了你们现下雅兴你还是同他们留下吃酒,我自个儿一人前去便是。” 杜衡虽觉不妥,但毕竟拗不过柏柔执意坚持,无奈只得如实相告。柏柔兴之所至,一俟得知兄长住处,只匆匆嘱咐少卿重伤之下不可贪杯多饮,旋即便翩翩出门而去,无疑正对稍后故人重逢心向往之,分外怀藏憧憬。 “想不到杜大哥竟是将门之后,又与柏姑姑原是世交!” 少卿满脸诧异,只觉这大千世界,当真无巧不成书。孰料此话却反倒牵动杜衡心绪,一时神色微黯,涩然自嘲道:“家父与柏前辈皆是普天之下大大的英雄豪杰,只恨我生为男儿,直到如今却依旧未建寸尺之功,实在教人好生惭愧不已。” “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 “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 听闻少卿将自己打断,贺庭兰反倒眼前大亮,更在频频点头不辍,“原来顾贤弟也知晓此句!” “家师素对屈子推崇备至,小弟在其身畔耳濡目染,自然偶尔也能记下几字。” 少卿微微一笑,又是一番揶揄调侃:“想必先前贺先生必定以为,似我等江湖草莽无不好勇斗狠,只知争斗厮杀。至于对这些圣贤之书,却从来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吧!” “惭愧!惭愧!” 贺庭兰被人说破心事,不觉蓦地面红过耳。又将目光投向门外,口中喟然叹息道:“屈子意向超远,不附浊流。终却落得怀沙自沉,着实教人好生唏嘘不已。” “杜大哥既有心兼济天下,伯父又身为宗帅旧部。何不就此进京,向其在军中谋得一处效力所在依杜大哥这般手段能为,那又何愁不能创下一番不世之功” “不错!正是如此!”贺庭兰举起杯来,亦在一旁随声附和,“偏巧庭兰此行正为进京赶考,如蒙杜侠士不弃,咱们大可一路同行,也好教庭兰常可多多受教。” 二人满拟杜衡听罢自会大喜过望,未曾想他却只是苦笑连连。一副眉头紧拧,俨然另有何等难言之隐。 “实不相瞒,并非是我不愿离乡进京。只是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家母去世多年,家父则年事已高,平日起居多有不便。倘若我再如这般一走了之,岂不大大有违孝道” “何况眼下朝廷中奸佞横行,宵小当道。纵似宗帅这等光明磊落之人尚且遭其嫉恨,朝不保夕。我即便像二位所说般果真去了……到头来也毕竟全无半分用处。” 少卿察言观色,当下朝他拱起手来,“令尊之事,杜大哥尽可放心!我这位柏姑姑虽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却最重情义二字。她既与令尊结义在前,待知晓此事后自会多遣弟子,前来南阳对他老人家悉心照料。依我看到时令尊不但定然起居无碍,只怕尚会教杜大哥在时更为妥帖许多。” “至于当今朝廷之事……小弟虽身在江湖,倒也多少略知一二。” 言及至此,少卿遂将自己日前见闻向二人一一道来。杜衡在座上听了,霎时满腔气往上涌。手起掌落,“啪”的猛然拍在桌上。 “边关将士经年浴血,外保山河无恙!可这些奸臣却只知搜刮地皮!如此上愧皇恩,下欺百姓。实在可恨至极!可恨至极!” 少卿点点头,双目炜炜蕴光,不逊夜空粲然星斗。 “正因时局维艰,豺虎狼行。天下才愈是仰仗有人振臂一呼,澄清玉宇。少卿不才,见杜大哥与贺先生言谈举止,皆是行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如若日后二位果能身居庙堂,执掌权柄,则必为天下万民莫大之幸。” 杜衡心头一懔,忙一般的抱起拳来。又仿佛懊恼至极,连声慨叹道:“顾贤弟年纪轻轻,便已心怀天下。反观杜衡却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小小得失。当真高下立判,教人好生惭愧不已!” “杜大哥何出此言” 少卿大摇其头,莞尔笑道:“杜大哥义气深重,小弟从来敬重佩服。又岂会存了轻慢之心不过小弟私下倒确有一桩心事,只是不知杜大哥与贺先生意下如何。” 贺庭兰面露惊讶,先与杜衡对视一眼,又教少卿凡事大可直言。少卿见状,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便也开门见山道。 “少卿冒昧,今日与两位一见如故,只觉着实分外投缘。如蒙杜大哥与贺先生不弃,不知是否愿同在下结为兄弟,从此祸福相契,荣辱同担” “着呀!顾贤弟所说妙极!怎的我偏偏便没提前想到!”杜衡大喜过望,登时抚掌而呼,又转过头来急不可耐,问贺庭兰对此意下如何。 “如此自然甚好,庭兰亦是心向往之。”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唤店家取来香炬烛台,而后各自道明生辰八字。杜衡在三人中最为年长,故而奉为大哥,贺庭兰则紧随其后,至于少卿因年纪最小,便为三弟。三人焚香祭表,八拜为交,皆满饮杯中美酒以示诚心。遥望天边行云拢月,俯看庭中莲芡清波。逸兴湍飞扶摇万里,一时无不好生痛快。 “咱们三人既结为兄弟,有些话庭兰还是不得不说。” 贺庭兰生性稳重,少时收敛胸中快意,又对少卿语出殷殷。少卿一怔,喜不自胜道:“有什么话,二哥但说无妨!” 贺庭兰脸上存笑,缓缓撂下手中芳樽,轻声道:“白天之事过后……三弟你可曾再与那位兄台见过面么” “此物入口温润绵柔,细腻萦绕。可一旦再行品之,又似高屋建瓴,明河泻地。果真醇香清冽,回味悠绝!好酒!好酒!” 少卿知二哥言中所指,除却楚夕若外自然再无旁人。只是如今自己心里气犹未尽,因此也只管顾左右而言他,唯独偏不肯将事情分说清楚。 贺庭兰一声叹息,如何看不穿他心思可自己话既至斯,倘不一吐为快,抑在胸中着实甚感憋闷。故还是鼓足信心,再度苦口婆心道。 “我听少卿你适才言道,这位楚公子曾于先前事中助你良多,可见他绝非存心无理取闹。无非只是别有误会,想必但须三言两语,便足可消弭芥蒂。唉!你又何必始终耿耿于怀” “你二哥说的不错!” 杜衡面色潮红,恍惚已有了几分醺醺醉意,“刚才是我从善如流,答应了与庭兰同去京城闯荡。这次……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听我这做大哥的一句才是!快去把楚兄弟也给叫下来,有什么话的……咱们便当面说个明白!” “你们哪一个爱去便去!反正若要教我给她赔什么不是……哼!那是决计想也休想!” “你这人怎的偏偏说不听了!我还不信……” 杜衡心下着恼,本欲发作,转念却又忽的一计涌上心头。将一席话重新咽回肚中,醉眼斜横遥遥一瞥。 “这样吧!我这做大哥的今天便来和你比上一比!要是你当真能胜得过我,我便发誓再也不提此事。可要是你终究胜我不过,那便总要老老实实的去寻那位楚兄弟,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他讲明清楚!” “怎样!你究竟敢是不敢” “我武功较大哥为高,他又如何能胜得过我左右是赢,倒不如答允下来,也好到时图个耳根清净。”少卿心念电转,几度陈思利害,遂微微一笑,踌躇满志一口答允。又问杜衡究竟想同自己比些什么。 “痛快!这才是我杜衡的好兄弟!” 杜衡快人快语,哈哈大笑之余,已将一条臂膀直接拄在桌上,“你功夫了得,我自认不是对手。所以今日咱们便只比气力,且来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顾少卿呀顾少卿!怪只怪你目中无人,如今落得个咎由自取,又如何埋怨得了旁人!” 少卿暗里叫苦不迭,方知已入杜衡彀中。奈何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事到如今已再无反悔可能。 而所谓面由心生,他既有所想,脸上自然随之色变。杜衡看在眼中,一时不觉好生快意。洋洋自得活络手腕,俊脸泛红朗声又道。 “我十四五岁时,便已能拉得开五石重的硬弓。怎样你要想现在认输也还算来得及。不如这便依着咱们先前的计较,请那位楚兄弟下来。到时我和庭兰自会帮你多多说些好话。” “来便来!究竟孰胜孰负,不是也还尚未可知呢么” 少卿少年心性,既遭杜衡言语相激,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可虽如此,一旦当真说起话来,却终不免略显底气不足。 杜衡见状,不由又是阵纵声大笑,伸直臂膀在他眼前刻意晃得几晃,双眉一轩意味深长道:“好!咱们便让庭兰在当中做个证人。不过你我可要有言在先,待会儿一旦分出胜负便算完事。否则我这做哥哥的若一不小心伤到了你,只怕事情便着实大大的不美了。” “大哥何必这般小觑于人!” 少卿心下着恼,说起话来不免针尖麦芒。亦同杜衡一般伸出手臂放在桌上,两人十指相扣,皆不甘示弱。贺庭兰虽不愿二人为此平添争执,但也知他俩皆血气方刚,多半难以听进旁人规劝。只得将无奈化作轻叹,再三嘱托两人小心行事,这才满心忐忑的从旁坐定,颔首示意开始。 少卿满心算计,起初以为即便杜衡膂力惊人,少时但消自己催动内力,那便足可与之平分秋色。孰料两人肌肤甫一相触,他登觉一股偌大之力恍若硕浪拍空,顷刻充斥四肢百骸。饶是自己武功不俗,在其冲激之下却亦如一叶扁舟孤处大海,自水势奋扬间毫无抗拒之力。 反观杜衡脸上笑意未尽,周身骨骼格格轻响不休。五根指头宛若铁条铮铮,无不死命嵌入少卿右手指缝当中。内力一脉本来就并非少卿所长,更兼重伤之下难尽全功,每每杜衡手上较劲,便会不由自主被其压倒约莫半寸。等到一连数次僵持摇摆,竟已然堪堪几近落败。 可愈是如这般陷于不利,少卿心底深处一股争强好胜之念反倒愈发蓬勃而生。当下吐气开声,青筋暴起,只将所余不多内力悉数倾凝掌心,乍看竟俨然逆转颓唐,大有一副隐隐扳回半城之意。 杜衡神情微妙,自不难察觉三弟这番前后异样。成竹在胸下同样掌中加力,将局势再度牢牢掌握。 少卿与之对面而坐,则端的彼此高下立判。适才种种挣扎无异困兽之斗,等到一朝气力衰竭,自然只剩束手就擒。他一张俊脸憋作通红,右手五指骨痛欲碎,虽因兀自不肯认输,以至正紧咬牙关,提起最后一丝余力苦撑,可到头来终归丝毫于事无补。 须臾,想是杜衡心觉时机已至,口中高喝如雷,一只铁掌力道骤增。便教少卿有心负隅顽抗,在这汹汹来势之下终于难以为继。蓦然只觉右手不听使唤,顺势遭杜衡死死压在桌面之上。 “胜负已分,这次是大哥赢了。” 耳闻贺庭兰此话,杜衡方撒开手来,借着几分酒气大叫道:“怎样我这手段与你们青城山的武功相比,可也并非是全然一无是处的吧!” “大哥胜的堂堂正正,少卿甘拜下风。” 少卿面如死灰,念及稍后尚要前去同楚夕若白费唇舌,一时更觉脑内隐隐作痛。果然,杜衡忽的收敛笑容,两道目光又自少卿身上端详数度,眉宇间不乏正色凛然。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弟,你还不去把楚兄弟给请下来么” “大哥,你究竟信不信得过少卿” 杜衡心下微惊,却也不假思索便点头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大哥既信得过我,便不如把此事全都托付给少卿。少时我自会前去与她讲个清楚,管教大哥二哥之后心满意足。” “这……” 杜衡面露迟疑,片刻又豁然开朗,朗声应允道:“好吧!你既不愿教我们多管你二人之事,那我与庭兰也正好落得清闲!不过你也得先行作保,到时断不可但凭一时意气冲动,反倒又和人家动起手来。” “大哥放心!我自去和她平心静气的说话。就算……就算人家仍旧呕气不过,再来打上我一个耳光,我也准保笑脸相迎,绝不同她置气半分。” “我看你明明是聪明绝顶之人,怎的一说起这事来就偏偏又成了痴子”杜衡大急,连酒也顾不得饮,面红耳赤着叫嚷道:“他若真要打你,你便不会早一步的躲开了么” 少卿哑然失笑,眼望此刻席间二人,一时但感分外亲切可喜。贺庭兰胸中同样暖意融融。手托芳樽起身为寿,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庭兰一介寒微草芥,今日幸与两位一见如故,结为八拜之交。人生快意,知己难寻。异日对床夜雨,愿复浮此大白。” 觥筹交错,月拢寒天。推杯换盏,调弹笑望。几处峥嵘头角初露,可叹来日大梦黄粱。 第十五章 不速客 “喂!你可在屋里面么” 少卿满脸不忿,不多时来到楚夕若门前。几次本想调头便走,可又忆起先前承诺,无奈只得悻悻抬手,在门上用力叩了几叩。 “你来做什么” 冷声传来,含恨带怒。少卿嘴角一撇,难免颇感不屑。索性站在外面,大声阴阳怪气道:“我怕你给饿死在了屋里,到时又把一条人命算在我的头上。” “你!” 楚夕若又羞又气,下意识欲要出门,将这小贼好生教训一番。可待心绪渐趋平复,又觉倘若自己果真恼羞成怒,则无疑正中了少卿下怀。遂冷笑数声,蔑然回敬道:“我若当真死了,于你们青城山而论,岂不正是桩天大的好事”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少卿口中一辍,偏偏故作深沉,“若是放在平日,像你这种人我自然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只是如今则大大不然。要是你果真短命活不长了,又教我之后如何去向先生交代” 屋中沉默片刻,才听楚夕若咬牙切齿,怒气冲冲道:“放心!天下如你这般奸邪之辈尚未除尽,我自不会轻易送了性命!” “这便奇了!”少卿明知故问,“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十恶不赦,乃是什么奸邪之辈的” 楚夕若全没好气,不假思索便又厉声怒斥:“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莫非你还要说自己光明磊落,乃是救人水火的英雄豪杰不成” “你说我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 少卿意味深长,将她此话朗声重述一遍。又若有所思,自顾自道:“不过我怎记得……你杀李崇时也并非是在三更半夜。既然如此,为何你便是坦坦荡荡,而我却反倒成了卑鄙小人” “真是强词夺理,贼性未改!” 楚夕若暗暗一声咒骂,却教少卿颇为自得。一张俊脸似笑非笑,仿佛已能看到她一副气急败坏模样。果然,房中之人又是一阵冷笑,随之恨恨道:“那姓李的恶事做尽,死有余辜。凡我江湖同道,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你……哼!劣根难改,也同那姓李的一样该死!” “咱们可要当先讲好!那两人明明便是自杀,我可从没想过要伤了他们半根毫毛。”少卿负起手来,在门前悠然踱步。蓦地又似忆起别事,话锋一转,奇声续道:“是了!我倒还正有事情想要问你。” “你可知道望日楼的崔沐阳么” “你说崔叔叔” 楚夕若微一怔神,须臾又沉下声来,话里话外颇有些幸灾乐祸。 “崔叔叔是我侠义道上的一方领袖,平日又与我楚家素来交好。你若同他结下了梁子,那便等着教人前来给你收尸吧!” 对她这番威胁,少卿自然不屑一顾。双唇一碰,啧啧感叹不迭,“看来这位侠义道上的一方领袖,约束驭下的本事也实在稀松平常。否则的话,又怎会教门中出了这样几个不成器的弟子” 言讫,他便无所保留,把今日早前之事侃侃道来。不过楚夕若先入为主,如今早已一心断定他为杀人凶手。是以听罢不但未曾相信分毫,心中反倒愈发恼怒不已。当下劈头盖脸,又是阵汹汹大发雷霆。 “你白天明明口口声声,承认人是自己杀的。可转眼又说他俩乃是自杀,其实同你全没半分干系!” “顾少卿!我还以为你虽心狠手辣,但毕竟算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只是现下看来……哼!真想不到你为人竟会如此下作不堪!” 少卿气往上涌,险些当场发作。可转念又倏地变换语气,口中不无讥讽道:“你说的对极!我为人从来便是如此不堪!我劝你还是趁早把门打开,否则……” 人声骤熄,万籁俱寂。 不知为何,少卿口中忽的戛然而止。旋即便是数声呻吟痛苦至极,从外面遥遥传进屋内。楚夕若先是一惊,念及他在回龙寨中受伤极重,反倒不由莫名慌了手脚。急匆匆赶到门前,紧攥着十指连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妨……” 少卿气若游丝,勉强苦笑一声,“想是我据实相告,你却始终不肯相信。我一时气恼不过,这才不慎牵动了伤处……” “楚姑娘,我今日恐怕是活不成啦!还请你回去之后,千万莫要辜负先生殷切之托……把事情同楚家主商量妥帖。如此,顾少卿便在九泉之下……亦对你万般感激不尽!” “你先自行护住心脉!我这就去寻郎中来!” 少卿在外面咳得撕心裂肺,更教楚夕若在门内听得心惊肉跳。本来一腔怨怼顷刻间烟消云散,一把便将房门推开。孰料才一出来,赫然竟见少卿满脸戏谑,正同自己对面而站。再看他面颊红润如常,双目湛湛蕴光,又哪里有半分垂死濒危之兆 “滚!” 楚夕若一愣,始知中计。伴着少卿捧腹大笑,甩手“啪”的一声摔紧房门。然少卿却不肯善罢甘休,重又捏起嗓音,有意装作一副气息奄奄。 “在下如今命在朝夕,还请楚姑娘顾全江湖义气……务必答允……否则我实在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楚夕若浑身发抖,端的又急又羞。只恨不能立时拔出剑来,在他身上狠狠刺个对穿。她抬起两只素手,紧紧捂住双耳。可少卿声声嘲笑却如附骨之蛆,久久阴魂不散。回想自己在楚家从来万众瞩目,又何曾遭逢如此折辱一时愈想愈觉恼恨,到头来竟眼眶一热,险些因此落下泪来。 须臾少卿笑得够了,又见她良久不肯吭声,当下提起声音,悠悠然大声道:“话我也已然同你说了。你爱信便信,不爱信便不信。” “是了,方才我带了些饭菜,就放在此处。待会等我走后,你自己……” 话说到这,少卿竟再度没了声音。楚夕若气极反笑,草草拭去脸上泪痕,愤然嗔骂道:“顾少卿!你几次三番故技重施,难道自己便不觉无聊么” 门外鸦雀无声,惟余冷风穿堂入户,直教人脊背嗖嗖发凉。楚夕若冷哼一声,下定决心不再理他。索性蒙起被来倒头就睡,只是在床上几度辗转反侧,终究半晌难以成眠。 此刻周遭一片死寂,恰似万物肇始,天地浑沌。陡然间!清音数缕,激荡耳畔。楚夕若心头一懔,听出这正是暗器接连打在门前楹木之上。刚要顺势拔出长剑,脸上又神色微妙,暗自琢磨开来。 “想不到你做戏竟能做到这般地步!哼!只是你要让我上当蒙羞,我却偏偏绝不教你称心如意!” 她目光如炬,越想越觉这不过还是少卿的阴谋诡计,遂只对当前诸多异样视若无睹。坐在桌边,又径自斟得一杯茶来,且看这小贼究竟还有何等手段。 “哪里来的蟊贼,莫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敢在我眼皮底下行凶伤人!” 柏柔一声怒斥,不啻平地惊雷!楚夕若勃然变色,尚无暇有所反应,便听外面连番吐气开声,正是双方业已彼此斗在一处。 她脸色苍白,心中暗呼不妙。冷刃如水,化作道耀眼寒芒破门疾出。迎面只见柏柔衣袂翩跹,自空中翻飞腾越,单以一双肉掌独斗十数个黑衣蒙面之人。 另一边厢,少卿兀自昏迷在地,左臂一处剑伤正汩汩冒血,将半边衣衫染作殷红。 这十余个杀手各执长刀利刃,人人身法诡谲无方。招式之间狠辣绝伦,处处足能致人死命。楚夕若在其父身边日久,见识可谓不俗。可饶是如此,一时却仍旧看不出来人武功路数究竟出自何门何派。 她正失魂落魄,霎时又觉劲风扑面,碧光闪烁间阵阵腥臭直扑鼻翼,无疑是那兵刃之上涂有何等剧毒。 “楚家丫头!小心了!” 柏柔十指如风,迫得近前数人举步后撤。余光瞥见楚夕若险象环生,登时纵身飞跃而来。冷袖挟势,恰似道铜墙铁壁般将其与众杀手分隔两侧。 众杀手大惊,不曾料到她武功竟会如此之高。当中一个似是为首之人眉头微皱,朝手下暗暗使个眼色。余人会意,转眼间复将柏柔团团围在垓心,一时剑影如织刀光霍霍,端的形同一张天罗地网。 众杀手固然手段非凡,可柏柔身为青城耋宿,武功岂是易与见状只冷冷发笑,先将自身要冲护得密不透风。右手却如鬼魅般探出,一名杀手不及躲闪,霎时双目大眩。阵阵剧痛自腕间传来,一柄精钢长剑再也拿捏不住,随之脱手而飞。 柏柔目蕴异光,足下较力蹬空,顺势将那青锋抓在手中,挽出簇烂银网似的绚烂剑花。还不及那杀手有所反应,颈间已是一抹冰凉乍起。随鲜血狂飙喷薄,就此当场横尸在地。 那首领目露凶光,须臾笃定心神,振奋长剑向柏柔再发难端。众杀手唯其马首是瞻,见状也分自四下群起而攻,大有一副群狼环伺之状。 柏柔面色凝重,全与平日嬉笑揶揄之态大相径庭。左手在背后划个剑诀,旋即掌心较力,“叮”的一声剑尖拄地,借这一触之力妙到巅毫,将身子高高滞在半空。周遭剑气罡风此消彼长,可柏柔却犹能游刃有余,自其中穿插纵横。眨眼反教这一众杀手疲于应对,人人自顾不暇。 “妖妇厉害,先宰了这两个小的!” 众杀手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随之剑势倏变,转向少卿破空刺去。楚夕若大骇,慌忙举剑相迎,武功却较其颇有不及。不过数招,便被逼得额上沁汗,青丝飞拂,只剩苦苦招架之功。 那杀手大喜过望,当即奋起精神,一剑直抵其人胸膛。楚夕若大惊失色,正要闪身躲避,可转念却又蓦地发觉,如此一来则势必令身后少卿难逃一死。 她耳畔罡风嘶鸣,恍若金针细缕砭刺肌肤,到头来竟横下心念。玉腕翻腾,三尺青锋中宫直进,赫然与那杀手互成抢攻。只是她甫经连番剧斗,事到如今已成强弩之末。明眼之人自不难看出,这看似惊为天人的一剑之下其实外强中干,终归盛景难副。 那杀手被她如此胆魄所慑,等到有心撤势拆解,终归业已不及。只听一声利器入肉闷响,一口秋水寒刃登时自其胸膛洞穿而过。楚夕若如释重负,心中正自窃喜。只是那杀手虽死,手上兵刃依旧余势未尽,此刻正一般的破空刺来。反观自己避无可避,眼见那利刃漫卷朔风,唯有涩然付之一笑,就此闭目待死。 金铁交鸣,铮铮作响! 生死关头,楚夕若只觉一股巨力汤汤侵体,不由自主一个踉跄向左。而那杀身之祸自也紧贴衣衫,同其彼此擦肩而过。她又惊又骇,愕然放眼一望,竟见那杀手首领正同自己四目相对,眼里似有颇多异样闪烁。 柏柔察言观色,自不难发觉个中蹊跷。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应尽快克敌制胜。当即趁那头领尚未转醒,十指箕张纵横披靡,又在电光火石间连纵身形,登将眼前众杀手逐一闭住穴道。 那头领察觉不妙,惶惶便欲先走。奈何柏柔武功已臻化境,反倒后发先至,早一步拦住去路。两指自其双腿倏忽拂过,立时教他再难动弹分毫。 “少卿贤弟!” 与此同时,贺庭兰也已因着外面骚乱循声而来,一眼望见少卿浑身浴血,人事不省,口中不觉失声惊呼。柏柔阴沉着脸,冷眼扫视环顾。而后弯下腰来,在少卿腕间一探。可待二人肌肤相触,又顿教她唇角肌肉微微一阵抽搐,满眼忧心忡忡。 “他脉象杂糅浑沌,内息也已乱作一团。究竟能不能留下命来……只怕便要看老天的安排了。” “前辈容禀!” 贺庭急形于色,匆匆上前一揖,对柏柔自告奋勇道:“学生从前也曾粗读过几册医经,如蒙前辈信任,不如就先将少卿贤弟交给学生,且看是否尚有救治之法。” “既如此,一切便全都仰仗小先生了。”柏柔面作正色,亦同他拱手还礼。人命关天,毕竟无暇耽搁。贺庭兰微微颔首,忙小心搀扶少卿回转隔壁室内,“喀”的一声就此合上房门。 “胜负已分,我倒要看看处心积虑想要取我们几人性命的,又究竟乃是一群何方神圣!” 柏柔冷笑不绝,在众杀手间踱步一圈。最终来到那首领面前,骤然将他脸上面罩扯下。 但见蒙面之下,却是个约莫而立年纪之人。一张四方面膛棱角峥嵘,脸上俨然一副忿忿不平。 他先是鄙夷至极,向柏柔投来一眼。旋即嘴角一撇,再度别过头去。除却最初口中一声蔑然冷哼,便再不曾发出哪怕半点声响。 “楚端!怎会是你” 楚夕若玉容惨淡,只觉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待片刻回过神后,又极力故作镇定。 “你不是一向跟在四叔身边,那又如何会在南阳这……这又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情” “想不到二位倒是老相识了!如此也好,总省得我白白浪费唇舌!” 柏柔斜睨冷视二人,将手中长剑徐徐搭在楚端颈间,寒声威胁道:“你若是想抵死不招,我也自有千百种法子教你零碎受罪。” “谁教他们非要逞能摆大,胆敢坏了四爷的大事!单凭如此一桩,那便足该死上千回万回!” 这楚端也算硬颈,朝地上狠狠啐过一口,目中直欲喷出火来,“妖妇!你最好一剑把我杀了,否则我便追到了天涯海角,也非把你给碎尸万段不可!” “这才是了!隔了许多日子,总算是又教我听到这妖妇两个字啦!”柏柔神情微妙,转眼又将面孔阴沉,自唇齿间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小子,你可听说过在青城山的说水堂里……有一位姓柏的堂主么” “你……你是柏柔” 楚端周身一震,眼中错愕不已。柏柔不置可否,脸上诡异一笑,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想要杀我,那便要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楚夕若面泛苍白,压低声问道:“你告诉我!我们到底坏了四叔什么大事他……他自己现下又在何处” “小姐!” “难道你不知道李崇原是在为四爷办事效力!这二人杀了那姓李的,不就如同伸手一个耳光,正打在四爷的脸面上么!” “你说什么” 楚夕若瞠目结舌,一时难以置信。两只妙目圆睁,愤而厉声道:“那李崇做的原是伤天害理的卑鄙勾当!四叔……四叔定然是受人蛊惑,给蒙在了鼓里!这才不知不觉搅进这趟浑水里来的是么” “小姐!莫非你当真想不清楚” 楚端义愤填膺,好似对此极为不可思议,“楚家上下数千余口,每日所费开销何其之大四爷若不另辟蹊径做些非常之事,那又如何会有旁人平素的一掷千金” “你!” 楚夕若闻言气结,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话外分明含沙射影可外人面前又不便发作,故只落得两靥忽红忽白,心下怒不可遏。 “四叔他现在何处我要和他把话当面说个清楚!” “四爷日理万机,怎可能亲自理会这等旁枝末节!小姐若非要问,那便等回到楚家之后,再与他老人家对质去吧!” 楚端神情倨傲,又挺起胸膛,声色俱厉道:“姓柏的!你别以为仗着自己武功了得,便能在江湖上为所欲为!要当真惹恼了我们楚家,那也一般的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寒芒云举,可黯三光。楚端话音未落,顿觉左边面颊朔风骤起。一阵剧痛痉挛,就连嘴里亦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柏柔手起剑落,把他一只左耳齐根斩落。淋漓鲜血同汗水彼此糅杂,将几缕发丝死死粘在鬓角之上。 “回去告诉楚人明,他既想要我的性命,那便大可自己来取!” “哼!怕只怕他胆小如鼠,只会躲在你们这些个小字辈的背后兴风作浪!当真是把他爹楚含章的老脸全都给丢得尽了!” 楚端伤处剧痛,几欲昏厥不支,却依旧破口大骂道:“我们楚家的事情,也还轮不到你这青城山的邪魔外道多管!今天你纵放了我们,莫非还道我楚家会来承你的情么” “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柏柔面色阴戾,“我只说教你自己去给楚人明报个口信,至于其余这些人……今日便一个也休想走脱!” 这一个脱字言犹在耳,周遭登时杀意大奢。柏柔袂影飘飘,冷若御风而动。楚端暗呼不妙,却已无力阻拦。四下里剑光暴涨,其余十数个杀手脚下纹丝未动,身躯却在转瞬间逐一阵阵发抖,正是已被柏柔剑势如虹,分别刺破肌肤。 本来区区小伤,倘若放在平常而论,自然绝不至有性命之虞。可众人临来前却早已将兵刃涂满剧毒,若说适才柏柔出手割去楚端左耳,归根结底乃是凭借剑气罡风,是以即便看似鲜血淋漓,其实总归并无大碍。可当前情形却又与此截然不同。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这十余人脸上无不黑气团涌,周身上下剧颤痉挛,无疑乃是体内剧毒发作。任教华佗扁鹊在世,终究再也无力回天。 “你这妖妇!总有一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楚端双目血丝密布,眼睁睁见这十余条性命化为乌有,心下里难免生出阵兔死狐悲之感。 柏柔两靥嫣然,不紧不慢道:“适才你所使的,并非是楚家一脉武功。足见即便连他楚人明本人,也必定不愿承认自己做过这等下三滥的勾当。至于你这许多朋友的性命……哼!如今人既已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来替他们向我寻仇报复!” 言讫,她便探指奇快,精绝内力至处,反将楚端身上穴道悉数解开。 楚端五内俱焚,脸上却如死灰一般。再见脚下遍地尸骸,十指不禁紧握成拳。俄顷深吸口气,又微微侧过头来,转而遥望向楚夕若。 “妖人行事素来奸诈狠毒,小姐何不这便随我一同回转楚家” 第十六章 前程远 “我……” 楚夕若嘴唇煞白,听到奸诈狠毒四字从他口中说出,更只觉格外讽刺不已。 “像你家小姐这样一个可人儿,便连我这青城山的邪魔外道,也想同她好生亲近亲近,又哪里舍得教你说带走便带走” 柏柔看似玩笑之言,于人听来着实字字诛心。楚端心头一懔,本欲开口再劝,楚夕若却面色惨白,先行失魂落魄道:“楚端,你这便自己回去吧!我在此处……还有些未完之事……” “这妖妇穷凶极恶,你又如何能是她的……” “你不必多说!” 少女紧咬朱唇,嘴里依稀竟已有了几分腥甜,“你回去后,替我转告爹爹和三叔四叔。就说我不日即会回转楚家,请他们不必担心。” 见她语气决绝,楚端亦知多说无益。片刻缄默之后,又恨恨朝柏柔瞪过一眼,“妖妇!咱们青山绿水,来日方长。若是你胆敢暗中对小姐不利,少时便教你好生领教领教我楚家的手段!” “慢着!” 楚端脚下本已行出数丈,又忽遭柏柔轻叱打断。他步履一滞,回过身来厉声大叫道:“你还要怎样” “你倒还真是怕死的紧!” 柏柔表情微妙,亦不生气着恼,“将此物带回!告诉他楚人明,凡事都给我放小心些!” 话音未落,她便素手疾扬,将那长剑运劲抛出。楚端受此奇耻大辱,只恨不能将柏柔食肉寝皮,以泄心头之愤。怎奈武功不济,力难匹敌,到头来只得强忍业火,拾起那染血青锋,就此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楚夕若望向眼前种种,反倒愈看愈觉头痛欲裂。与此同时,忽听房门吱哑,乃是贺庭兰从屋中走出。再看他眉宇间宁静平和,似乎已不再如最初般满心惴惴。 “请问小先生,我这侄儿伤势如何如今又是否还有挽回余地” “前辈唤在下庭兰便是。” 贺庭兰言语恭敬,连忙拱手还礼,“适才我为少卿贤弟诊脉,发觉他体内气息紊乱,脸上也隐有黑气缭绕,似为剧毒将发之兆。是以就当先施针,暂且闭住了他手少阴心经与足太阴脾经,应能或多或少有所助益。” “还请前辈放心,庭兰已写好一封药方,少时便依照此方抓药。少卿贤弟春秋鼎盛,又一向武功卓绝,今番也定能转危为安。” 柏柔以手抚心,总算长长吁出口气。感激之余,遂一脸正色请他多多费心操劳,自己则代少卿在此先行谢过。 贺庭兰双手连摇,忙说不必如此。又道自己与少卿既有结义之情,那便定会竭尽所能。如今少卿业已睡下,自己这便要去药铺一趟,柏柔若实在放心不下,大可亲自进屋一看。 柏柔闻言,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等目送贺庭兰动身离开,立时便往屋中奔去。楚夕若见状,忙发足紧随其后。孰料刚一迈步,陡然却觉面前劲风大奢,不由得连连向后退出数丈。愕然一望,竟是柏柔一脸意味深长,转身倏地拦在前路。 “楚姑娘,你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头里。” “今日我这侄儿若只安然无恙,咱俩之间自然便可万事大吉。可一旦他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定会搅得你们楚家上下鸡飞狗跳,从此再无一日安宁。” 楚夕若身子猛然一颤,两片清秀脸颊直欲隐隐滴出血来。柏柔看在眼里,却浑不在意。冷冷一笑,伴随房门“喀”的一记轻响,只将她只影单人,独自留在原地。 “他当真会死么” 楚夕若心乱如麻,同柏柔一番危言恫吓相比,反倒更加牵挂少卿性命安危。 她面色惨淡,额上早在不知何时沁缀一层细密汗珠。瞥见遍地狼藉尸骸,忙慌张张将目光移向别处。恍惚间更有一念自脑中骤然闪过,觉倘若能将此事重来,自己倒宁愿与少卿易地而处,终归胜过如眼下般煎熬纠结。 她满脑胡思乱想,不知又过多久,只见贺庭兰从外面快步回转,眨眼匆匆来到近前。楚夕若心头一懔,忧形于色迎头赶上,可事到临头偏又难以启齿,只将两靥涨作通红。 “兄台不必太过忧虑。” 贺庭兰微微一怔,自不难将她心思猜透,“咱们但须竭尽所能,少卿贤弟吉人天相,少时定会否极泰来。” “只是还有一事……” 言至此处,他脸上忽的微露迟疑。须臾才鼓足勇气,低声续道:“任人之道,要在不疑。宁可艰于择人,不可轻任而不信。庭兰僭越,觉兄台既与少卿贤弟同行为友,足见彼此可堪挚诚。” “既是如此,兄台又何不能姑且对他再多几分信任,总也胜过似这般无端胡乱猜疑。” “先生有所不知,我二人其实并非……” 楚夕若刚要辩解,却被贺庭兰轻轻挥手,示意她暂听自己把话说完。旋即,便将白天之事和盘托出。最后将诸多心事化作一声叹息,涩然感慨不已。 “并非是庭兰有意指责兄台。只是……倘若兄台果能容少卿贤弟解释一二,想必无论如何也定不会将事情酿至如此境地。” “我……” 楚夕若哑口无言,颊间滚烫发烧之余,恨不能寻个地缝容身。贺庭兰看出她心下纠结,遂不再多说其余,当下拱手告退,徐徐走入房中。 飞鸟裂天,寒烟细断。此夜漫漫,何以成眠 “顾少卿,你……你可千万要活下命来!” 翌日清晨,柏柔才刚推门而出,却不由得微微一怔出神。目光所及只见楚夕若半倚廊柱,眼睫扑簌,端的正是一副恬美宁静睡容。 此刻楚夕若也已听到身边异响,茫然睁开惺忪睡眼,一俟看清来人乃是柏柔,原本困意似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慌忙起身,连声问道:“他现下状况如何” 柏柔神情古怪,却不急于回答。将她上下一番细细打量,不无惊讶道:“昨夜一宿……你便一直都在此处” 楚夕若嘴唇嗫嚅,半晌总算点了点头。人非木石,岂能无情见少女满面倦容,眉宇间颇多憔悴,柏柔终不由得暗暗心生恻隐。挪动步伐,与她擦肩而过,语气也已较昨日分明和缓许多。 “我还有些事,要去向庭兰先生请教。你暂且进去照看他片刻,待我回来后……便自己歇息去吧。” 楚夕若如获大赦,不迭向柏柔点头称是。还不待其动身离去,便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她目光急切,甫一进来,登时一眼望向屋中软榻。轻轻走上近前,发觉少卿脸上因毒发之故,此刻依旧密布黑气。好在贺庭兰的确对药石医理颇有心得,一夜过后已然使其隐有退却之兆。不过若说究竟何时方能苏醒人事,则恐怕也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她迟疑片刻,又朝门外暗中一瞥,总算在少卿身边坐定。看见他左臂上一道长逾尺许,蜿蜒恍若蛇行的新伤,一时不觉触目惊心。本欲探近身子详加察看,转念间又似蓦地忆起何事,一只素手便直挺挺滞在半空。 “你……” 半晌,楚夕若只自嘲般苦笑数声,垂下头来喃喃低声道:“我也当真是个痴子!左右你终归全听不见,我又何必再来同你多说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仍旧自顾自般继续说道:“之前庭兰先生……已把事情全都告诉给我了。可你当初又为什么偏要一口咬定,说那两个人是你自己杀的” “倘若我早能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难道你竟当真觉得我……我本就是个不明事理之人么” 初时,她话语之中尚还有些埋怨意味。可等说到最后,声音早已细如蚊蝇,只剩满满自怨自艾。柏柔其实便在门外并未走远,又因内力早臻化境,自不难将房中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如今乍闻楚夕若所说,眉宇间不免略微动容。不过念及江湖上素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遂还是不露行迹,继续在廊下凝神倾听。 “这次是我四叔对你不起。” 须臾,楚夕若似在暗中下定莫大决心,再度黯然开口。遥想楚人明在当今江湖也算地位尊崇,渠料竟会私下里做出这等卑鄙勾当! 她一对妙目圆睁,两片朱唇紧咬。亦不知究竟是同四叔,又或还是少卿赌气,蓦地侧过身去,两靥流朱压低声道:“待你醒后若心中还是呕气不过,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教你一般的刺上一剑!咱们这便算作两清,从此谁都互不相欠!” “原来这小妮子倒还是个帮理不帮亲的!有趣!有趣!” 柏柔莞尔一笑,反倒对屋中少女暗自平添数分好感。平心而论,她亦知昨日所发生之事同楚夕若并无半分关系。至于先前为何大发雷霆,说下那许多无由重话,归根结底无非是气愤楚人明行事肆无忌惮,着实太过嚣张跋扈。自己恨屋及乌之下,这才未曾加以思索。 不过如今回头再论,此举也着实显得有些意气冲动,不由在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柏前辈的话……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柏柔正若有所思,另一边厢楚夕若随后所说,则更加令其始料未及。还未等她自惊讶中转醒,屋里面又是幽幽一声叹息传来,“我知她是一时心急,这才为此同我发狠。何况若是有人如这般伤了我的亲人,恐怕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楚人澈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样一个好孩子,怎的偏偏便是他的女儿唉!可惜!可惜!” 柏柔心中感慨万千,不过楚夕若却对此懵然不知,依旧喃喃细语道:“等再过几日回到楚家,我自会去寻爹爹说明你家先生的心意。请他务必为天下同道计,教两家从此止息兵戈。至于崔叔叔那边,我也会去据理力争。他与我们楚家素来要好,到时定能容我把话说个清楚。” “还有……还有就是之前我曾同你说过的事情……如今也还仍然全都作数。” 因不知楚夕若曾力邀少卿改投楚家门下,柏柔脸上不觉微微一怔。不过片刻间又如梦初醒,更在两靥生出颇多玩味。 楚夕若嘤嘤一声轻叹,心下五味杂陈。目光柔和,久久望向少卿,恍惚竟有一刻怅然失神。 回想自己此次独自赶赴青城,原本是为解父之忧,一探所谓昭阳底细究竟。怎知到头来非但全无所获,更险些为此白白送去自身一条性命。 楚家青城,素来形同水火。而自己竟会心甘情愿在门外驻足一夜,如今又在此暗暗祈他早日恢复。凡此种种一并而论,那也不由得不教人感叹造化无常,世事从来绝难预料。 房门轻启,有人走进。楚夕若微微一惊,慌忙敛饰形容,起身向柏柔道声招呼。柏柔面色哂然,悠悠望向少卿,一只手掌却自她肩头轻轻拂过。 “方才我已去问过庭兰先生,这小子福大命大,多少受些苦楚虽总是有的,但毕竟尚能保下一条命来。如此也好!省得教他今后行事还是这般莽撞毛躁。” 楚夕若遭人说破心事,一时难免甚是扭捏。俄顷接过话头,慌忙问道:“不知庭兰先生还有什么嘱咐,我这便去……” “好啦好啦!他现下这副模样,我同你总是一般的担心。” 柏柔言语稍辍,又同她对视一眼,“你一夜未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若是一不小心累坏了身子,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排着队来找我算账。” “前辈您说什么” 楚夕若面露局促,不过经她此话提醒,倒也的确感到几分浓浓倦意。念及左右既有柏柔留下照料,便终究未再坚持。眉峰渐舒,轻点点头,又红着脸庞,如逃也似的赶紧跑出房去。 “行了!人家都已跑到不知哪里去啦,莫非你还要做戏做给我来看么” 柏柔话音未落,已是出手如风,往少卿身上运劲一拍。少卿吃痛,蓦地从榻上半坐起身来,面色发苦大声叫道:“如今少卿重伤在身,柏姑姑你便不能再轻些动手么” “哼!我巴不得你赶快死了,从此落个自在清净!” 柏柔嘴角一撇,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就说单这几天的工夫,你便给我生出了多少桩麻烦事来” “柏姑姑从来大人大量,如何会当真与我这小辈斤斤计较”少卿满面堆欢,本欲挪动身躯,朝她更为靠近几分。孰料却不小心牵动伤处,直痛的额上冷汗涔涔。 柏柔一副幸灾乐祸,既知他性命无碍,反倒板起面孔,刻意拉长声道:“这才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谁教你意气冲动,偏要杀了那姓李的如今仇家找上门来,那便活该自己吃苦受罪!” “柏姑姑您这是什么话!当初杀李崇的明明另有其人,怎的偏偏又算到了我的头上” 少卿伤处剧痛难耐,一连嘶嘶倒吸数口凉气。柏柔一声嗤笑,自不屑与他纠缠不清。脸上意味深长,又饶有兴致道:“人家楚家丫头昨天便在门外待了整整一夜,我看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你这小猴崽子怎的还要刻意装假,偏偏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上一句” “她仁至义尽” 少卿满心怨怼,气忿忿反驳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不是之前答应了大哥二哥去把事情说个清楚,我才懒得和她理论争辩!结果倒好,人家根本全不相信,就连打开门来与我对面说话,都是半点不情不愿!”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是了,我听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此事倒好像同他四叔有着极大的干系。柏姑姑,您对这楚人明又究竟了解多少” “你如今只管安心养伤,其余的也先暂且不必多想。” 柏柔明眸湛湛,索性直接岔开话头,“不过你若不提,我倒险些忘了!我问你!你私下里究竟和人家说过些什么什么叫做之前说过的事情,如今也仍然全都作数” “我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情” 少卿白眼一翻,随后又恍然大悟,抚额高呼道:“我想起来了!她昨天曾劝我背出教门,转而重新投在楚家门下。” “只不过我明明在咱们教中待得正好,如何犯得着跑去看他们楚家的脸色行事” 柏柔神色怪异,两道目光不住在其身上打量徘徊。待时候一长,反倒教少卿心下暗生惶惶,连忙急声辩解道:“我说的千真万确,柏姑姑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便奇了,这话她不对我说不对人说,怎的唯独便只对你一个情有独钟” “嘴长在她自己身上,她爱和谁说就和谁说,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少卿听出她话里有话,语气不免愈发焦灼。柏柔听罢不置可否,摆摆手不紧不慢道:“罢了罢了!左右我也没指望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现下咱们既已同旁人结下了梁子,今后总要处处小心在意。” “毕竟,我也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寸步不离,若再一不留神教人有了可乘之机,只怕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绝救不回你的一条小命!” 少卿吐吐舌头,知柏柔此话端的不假。而柏柔见他并未反驳,总算姑且安下心来,又一改平日揶揄戏谑,事无巨细详加交代半晌。直俟少卿听得颇不耐烦,连连催其回去,这才骂他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气鼓鼓的起身推门离开。 想是贺庭兰杏林春满,堪堪数剂方药下来,竟果真令少卿渐渐趋于痊愈。不消四五天后便已步履如飞,全与常人别无所异。柏贺二人看在眼中,心下皆一般的不胜欢喜。 此事隔日传入杜衡耳中,他自同样义无反顾,一连数天皆在客栈盘亘逗留,四下里各处奔走劳碌,教少卿不禁好生感动。 同这二人相较之下,反倒是楚夕若待知晓少卿业已转醒,就自始至终再无半点动静。杜衡不明就里,不免对此颇有微词。至于贺庭兰则君子情怀,每逢兄长言及至此,大多只是淡然一笑,从来不曾有半句恶言相加。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卿,眼下你身上新疾未愈,还应早些回去歇息,勿令柏前辈在城中牵肠挂肚。” 众人在城中居停多日,贺庭兰原想等少卿伤势大好后再动身。可心中细一盘算,这才发觉离会试之期已迫在眉睫,无奈只得匆匆打点行囊。 对此,少卿自然颇为依依不舍。便将两位兄长一路送出城外数里,直至贺庭兰几次三番劝其回转,这才勉强止住脚步。 “不错!正是如此!” 杜衡频频点头,亦在一旁朗声附和,“少卿你大可放心,有我与庭兰一道赶路,他也决不会再教旁人给欺侮了去。反倒是你自己,今后总要在江湖上多留几分警惕提防。” “大哥放心,少卿理会得。”少卿苦笑,黯然喃喃自语:“只是今日一别,也不知将来又要到何时方能再会。”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少卿心思迅捷,如何听不出贺庭兰言外之意只是如今自己并不愿同那位楚家的千金小姐多做纠缠,是以只将话锋一转,满脸喜气洋溢。 “今后有朝一日,若是大哥做了策马扬刀的沙场宿将,二哥做了位极人臣的当朝宰辅。到时可千万莫要忘了当初在南阳城中,还曾有过少卿这样一个实在不成器的三弟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杜衡哈哈大笑,挥拳打在少卿胸前,“咱们兄弟只论交情,何谈其它再者说你眼下武功便已这般厉害,日后定然更加不可限量!说不定等到将来,我和庭兰反倒还要靠你提携,才好勉强混得一二谋生出路来呐!” 山气氤氲,空蒙环绕。三人驻足相谈甚欢,转瞬忽觉曦日沦废,已是望舒洗尽青峦。 第十七章 世家子 又过旬日,念及三人已在南阳城中耽搁许久,少卿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急切,数次催促重新启程。柏柔拗他不过,再加见其伤势日趋好转,便也勉强答允下来。 至于楚夕若同样归家心切,唯有胸中依旧不免对少卿暗藏颇多愧疚。如今主意既定,三人遂再无迁延,隔天便一齐往东动身,又朝江夏奔赴而去。 一路之上,顾楚二人各怀心事,虽偶有目光相接,却都彼此甚为尴尬。少卿丈夫胸襟也还罢了,楚夕若女儿心性,每每瞥见其人,总觉心里下阵阵忐忑悄生。最后只好远远同他避开,俨然视之如洪水猛兽一般。 柏柔旁观者清,又偏偏不肯说破。只是每日里言笑晏晏,如此数天后终于抵达江夏境内。 楚夕若久别归来,举目见市肆街道鳞次栉比,一时无不分外可亲。刚欲发足回家,忽听身后传来惊呼。愕然循声一望,竟见柏柔满脸煞白,就连额上也都微微凝沁着一层细密汗珠。 少卿察觉异样,忙上前来相扶,又问她究竟发生何事。却被柏柔狠狠白过一眼,只说是自己连日来为其运功疗伤,以至内力亏欠太多,这才反倒在他两个小辈面前丢人不浅。 楚夕若见状,便建议道:“此地离我楚家已不甚远。柏前辈若身子不适,不如这便随我前去,到时也自会有人前来照料周全。” “不妥不妥。” 柏柔双手连摇,反倒一口回绝,“咱们此来,乃为楚家青城冰释前嫌。我和这小猴崽子的言行举止,无不与本教上下一体维系。若是只如这副模样前去你们楚家,那也实在于礼不合。” “唉!还是先暂寻一处地方落脚,等到明日再去见你爹不迟。” “这……” 得知要再拖上一日才能与父亲相见,楚夕若不由略感失望。只是念及柏柔身子,亦终归无可奈何。便与二人一同在城中客栈住下,一切等到明天另行计议。 三人安顿下来,少卿却并不着急回去歇息。而是趁楚夕若不注意,悄然来到柏柔门前,抬手轻轻叩动门扉。 “柏姑姑,咱们是不是要先去楚家走上一趟” “你还真是精明,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房门轻启,柏柔神采奕奕,从里面施施然走出,又哪里还有半分重病缠身模样 “说说!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我刚才其实只不过是在假装” 少卿面露得色,刻意拉长了声音道:“少卿只是觉柏姑姑内力高强,岂有只因替人疗伤便大损精神的道理” “你小声些!莫教那楚家丫头给听了去!” 柏柔一戳少卿额头,虽知他此话不过乃是恭维奉承,心下里却仍旧大为受用,“咱们初来乍到,若只随着人家乱闯一气,也非得吃亏上当不可!终归还是要先去自行观望一阵,之后才好教心里来得踏实。” “少卿怎能眼见柏姑姑孤身犯险我愿与您同去!” “是了是了,我何曾会把你给忘记了” 柏柔先是不以为然,又倏地将面孔一沉,同他正色道:“只是咱们此去,总归须得有个约束。那便是凡事只看不做,断不可给人走露出半点马脚。” 少卿动身心切,对此自然满口答允。两人便事不宜迟,就此双双出了门去。 江夏地处要冲,素为江河通衢。共分内外二城,设清远,望泽,平湖,以及武昌,汉阳,竹簰六门。官府署衙所在,便为城内黄鹄矶最高处。其山势东西绵延,横贯全城。上则回眺山川,下则崎岖激浪。雄壮之盛虽不及汴梁这等天子帝都,但亦向来不乏钟鸣鼎食,百姓乐业安居。楚家先代也正是看重于此,这才举族迁居而来。至于日后大行陶朱之道,距今亦不过堪堪十数年光景而已。 二人几经辗转,一座恢宏宅邸已自稍远处隐约可睹。但见连片披甍返宇,处处锦绣雕琅。曦光过际,更似鎏金为殿,碎玉成阁。在城中其余屋舍间鹤立鸡群,俨然一派繁奢入极景象。 “人都说楚家富甲天下,今日一看果真半点不假!” 少卿眼见此景,不由连连咋舌赞叹。柏柔则淡定许多,尚不忘同他开口调侃:“旁人不是早已同你说了,教你重新投在楚家门下。等到那时你只消略施小计……则他楚人澈苦心孤诣积攒下的万贯家财,还不自然全都成了你这小猴崽子的囊中之物” 少卿笑道:“万贯家财自然人人都爱,只是若从此少了柏姑姑在身边耳提面命,似这等日子也难免大大失了许多滋味。” “好好好!这话也还算你有几分良心。” 柏柔心花怒放,一时反将事先诸般谨小慎微抛到九霄云外。前后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楚家门楣之上两枚烫金大字,已然清晰现于眼前。 “咦” 少卿才走数步,脚下却忽的一顿,眉宇间错愕迭生。眼望此刻楚家门前宾客如织,穿梭络绎,不过片刻光景竟有不下七八十人分为数队,鱼贯踏进其中。 楚家身为一方豪绅巨贾,内外进出走动之人固然要较城中别处为多。只是如今他俩所见,却又着实大异寻常。 这些人腰悬兵刃,太阳穴全都高高鼓起,无疑正是内力已臻不俗境界之兆。其中为首数人神情凝重,无不一副高深莫测,显然身份地位必定颇不一般。 “这还真是稀奇!到底是出了何等样的大事,竟让这许多老东西千里迢迢,非得亲自赶来楚家碰面” 少卿一怔,茫茫然望向柏柔。而柏柔倒是泰然自若,拉他闪至近旁一处幽暗角落,又伸出指头,遥遥比向阶前一个面相清冷,挺拔瘦削的中年男子。 “此人名叫赵秉中,乃是当今天门派掌门。现下同他对面说话的,则是太一剑派的执剑长老陆惟舟。前几月太一派的东都散人忽然无疾而终,如今派中大小事务,也自然全都归由了她乾纲独揽。” “是了,还有那个一言不发的老贼秃……” 柏柔言语不辍,又朝远处许多身披僧袍的出家人中,一个约莫花甲之年的老比丘微一努嘴,“那是普陀山的无尘和尚。哼!总有一日,我也非要教他好生长个教训不可!” “我看这位无尘大师父生得慈眉善目,又怎会同柏姑姑您结下过什么梁子” 少卿满腹狐疑,远远瞥见无尘面容平和,反倒依稀令人好生亲近。柏柔闻言,口中低低一阵咒骂,愤愤然全没好气道。 “这老贼秃早年倚多为胜,险些害得你家先生没了性命!哼!要不是教主先前交下钧命,严禁咱们门人私自寻衅报复。我早便自己赶去普陀,一把火将他的贼秃窝给烧得干干净净!” 她生气归生气,话音未落,却伸手在少卿肩头一推,不无告诫道:“我同你说这些,可不是教你去和人家好勇斗狠。” “这些人个个成名日久,手下确有几分高明功夫。单凭你这一点本事如若当真动起手来……那也不过只是白饶上一条性命罢了。” 少卿听她说得煞有介事,脊背不禁阵阵发凉。须臾回过神来,又心有余悸般问道:“那依着柏姑姑的意思,咱们到底该如何才是” “你之前不是有天大的本事么怎的现在又偏来问我” 柏柔不依不饶,负起手来沉吟片刻,“事到如今,我也并没什么太好法子。总不能教我明知是虎穴狼窝,还偏要带你前去闯上一闯。只好等到明天正大光明的登门拜会,管他楚人澈有什么阴谋阳谋,咱们只管一切见招拆招便是。” 言讫,她脑中不觉蓦地一念闪过。直勾勾紧盯少卿,不知究竟在想何事。 “明天一早……你便独自和那楚家丫头去见楚人澈,且看他到时又会作何反应。” “柏姑姑的意思是要……” “不错。” 柏柔微微颔首,转将目光重新移向无尘众人,“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楚人澈将他们请来,料想其中必有图谋。” “明日我就依旧推说身子不适,等到你们两个小娃娃进了大门去后,再伺机混入人群。我倒要亲眼看看,这许多侠义道上的英雄豪杰,究竟想在暗中搞些什么名堂!” “柏姑姑的计策虽好,但却唯独要苦了少卿!到时我独自一人面对团团围攻,也不知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命来。” 虽知柏柔对此定有安排,少卿却仍不禁一脸哭丧,口中叫苦连天。柏柔见他模样好生有趣,当下扑哧一笑,右手在其颊间浅浅一捏。 “你便把心老老实实的给安在肚里!一旦他们当真痛下杀手,我也自不会坐视不理。” 少卿左思右想,亦知别无比这更好之法。即便满心不愿,无奈只好勉强应允。左右主意既定,两人便回转客栈,待将明日可能发生变数仔细推敲数遍,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转过天来,楚夕若得知柏柔一夜过后仍然不见好转,心中不免颇多惴惴。本欲自己前去探望,好在少卿素来巧舌如簧,一番好说歹说,总算教她姑且作罢。 二人路上无言,不多时双双行抵楚家门前。门子见是小姐久别归来,一时大喜过望,忙赶去向楚人澈知会通报。至于对少卿这等陌生面孔,那也只道是楚夕若在江湖上新近结识的朋友之流,故而全然未加在意。 两人畅通无阻,行走楚家水榭幽廊之间。良久未及尽头,反倒是目中所见雕梁画栋,旖旎奢靡,端的令少卿大开眼界。 “世人都知你们楚家富可敌国,可今日一见……啧啧啧!依我看恐怕便连皇帝老儿的皇宫,也不过只是如此而已!” “待会见了爹爹,你只管将你家先生的书信呈上,我自会从旁替你解释分说。”楚夕若波澜不惊,又忽驻足停步,转身郑重其事道:“爹爹平素嫉恶如仇,若是他到时说出了些不中听的话,你总要……” “方才听人说夕若回来了我还不信,以为只是底下弟子乱嚼舌根,想不到竟果真千真万确!” “来来来!快过来让你三叔四叔好生瞧瞧!” 这说话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便是阵橐橐脚步嘈杂。楚夕若闻声识人,知来者正是四叔楚人明。 倘在平日,她既听见四叔呼唤,自会当先迎上前去答礼。只是如今念及其在南阳城中所作所为,心境却不由因此变得甚是微妙。 她兀自怔怔出神,远处楚人明已然渐行渐近,转眼同另外一人徐徐来到跟前。 少卿在一旁冷眼旁观,发觉这二人衣着华贵,不但岁数相仿,约在不惑之年,就连眉眼相貌亦颇有几分相似。 而所不同之处,不过是其中一人面色苍白,病容怏怏,好似性命已在旦夕转瞬。而另一个则满眼狡黠机敏,目光过处无不透着一副精明强干,不消说便正是楚人明本尊无疑。 “不错不错!自己头一次出门,还能囫囵个的回来!单较这一桩而论,就已经比你三叔从前强过太多啦!” 楚人明笑不绝口,走到侄女身边。虚指兄长楚人清,幸灾乐祸般大声道:“想当年你三叔第一次随你爷爷出门,便教对头一掌给打落了两颗牙齿,更从此再也使不得内力。如今再见你安然无恙,看来咱们楚家还果然是日胜一日。老爷子泉下有知,那也该能合眼瞑目啦!” “老四,你何必当着孩子的面这般奚落于我” 楚人清眉头微皱,又似早就习以为常,只苦笑一声道:“何况扶风姑姑原也算不得是什么对头死敌,多亏她老人家手下留情,否则我又哪里还有性命活到现下” “那老妖婆除了名字里面姓个楚字,其余又同咱们楚家有什么干系” 楚人明面露鄙夷,分明甚是不屑,“当初要不是她不自量力,偏要和广漱宫结下梁子,教老爷子不得不为此与旁人大打出手,你又何至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说完,他又一脸微妙,问出一句不无深意之话。 “三哥,虽说你这人生来心慈手软,可我偏偏便不相信,难不成这些年在你心里……就当真不曾怨过恨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现下提起又有何用”楚人清神色一黯,隐隐避开胞弟目光。又哂然看向侄女,温言发问道:“是了,我只听说你此行乃是去了青城山中。怎样,这一路下来可曾有所收获” 楚夕若微一怔神,猛然忆起肩上使命。忙事不宜迟,将璇烛所托转告两位叔父。 起初,她原拟二人定会对此鼎力相助。孰料楚家两兄弟听罢过后,却只彼此对视一眼,口中久久默不作声。楚夕若察觉事出有异,正想开口解释,又遭楚人清抢先一步,皱眉沉声道:“夕若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情……总归尚且难以看得通透。” “三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大急,脱口而出道:“倘若咱们楚家能与青城山捐弃前嫌,放眼天下不知可使多少人受益无穷,那又怎会成了什么坏事” “我并非是说此事不美,相反正如你所言,一旦功成过后,于我江湖万千同道皆是莫大幸事无疑。” “只是……” 楚人清忧形于色,颤巍巍坐在廊下,“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不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单只两家积恨日久,互为仇雠。要想仅凭区区三言两语便止息兵戈……即便你爹愿意,又如何才能平息世上众人悠悠之口”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唇角肌肉微微一阵抽搐。而另一边厢,楚人明则意味深长望向少卿,昂然附和道:“依我看,夕若你便是识人不明,不知受了何人的蛊惑迷乱!” “那青城山上尽是些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奸贼恶徒,如何会心存什么善念听四叔的话!待会见了你爹后,可千万别同他提起此事。没的惹恼了他,反给你自己招灾揽祸。” “青城山偏居一隅,自然比不得楚四爷为人坦荡磊落。哼!勾结山匪,戕害人命!这里面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受天下万人敬仰的英雄行径” “小子!你敢再说一次么” 少卿此话一出,端的不啻平地惊雷。楚人明脸色骤变,森森煞气呼之欲出,只恨不能把这少年当场碎尸万段。楚人清眉关紧锁,不愿见两人彼此兵刃相向。暗向兄弟使个眼色,又朝少卿问道:“不知小兄弟是何人高足,此行又是否正与夕若所言之事大有干系” “青城晚辈顾少卿见过楚三爷。”少卿双目灼灼,说起话来不卑不亢,“晚辈的授业恩师并非旁人,正是当今青城山主。” “我道怎的!” 楚人明冷冷而笑,单拿鼻孔对向少卿,“原来竟是和璇烛老儿蛇鼠一窝的小贼!” 少卿强抑胸中激愤,丝毫不甘示弱,“既然楚四爷行事光明正大,我家先生自然便是恶贯满盈。只是在我看来,这恶贯满盈的奸贼,却要比某些光明正大之人活得更为多了几分浩然之气。” 楚人清满脸错愕,同样因少卿身份大为吃惊不已。良久付之一叹,连连摇头道:“人清与令师神交多年,可惜至今无缘相见。不过我心中倒有一事想要请教小兄弟。” “璇烛先生当世人杰,岂会不知此事之重堪为泰山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见他肯亲自前来以表挚诚诸如此类……还请小兄弟不吝当面赐教。” “三哥你何必同这小子废话!” 楚人明遭人戳破丑事,此刻早已不胜其烦。将袍袖一拂,恨恨大叫道:“若要我说,咱们不如这便把人给扣下,教他璇烛老儿自己赶来一趟!不论有什么话的,都好到时再谈不迟!” “不可!” 楚人清还未答话,反倒是楚夕若眉宇焦灼,抢先挡在少卿身前,“远来为客,这世上哪有对客人无礼相待的道理若四叔执意如此,那岂不是要寒了江湖上万千同道对我楚家的一片真心么” 楚人明闻言好似痛心疾首,抚掌慨叹道:“夕若你这话自然在理。但青城妖人和咱们楚家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何算得上什么客人四叔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才处处留有几分余地。要是放在从前……哼!我也非立刻取了这小子的性命不可!” “四叔,有些话本不该由夕若多说……” 楚夕若明眸湛湛,却无半分退缩之意,“南阳之事是我亲身经历,楚端受命行凶伤人,那也是我亲眼所见。此人言语虽颇有冒犯,但所说却句句属实。还请四叔当面与夕若将其中缘由说个明白,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楚人明声色俱厉,转眼又觉失态,满脸赔笑将侄女牵至一旁,同她窃窃耳语道:“我的好夕若,这里面的错综复杂,绝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得清的。再者,我当初对楚端说的,明明只不过是让他好生教训一下这小子便是,可从来没想过要取他的性命!” “四叔平日待你不薄,这事可万万别教你爹给听了去。不然你四叔只怕又要耳根生茧,免不得挨上一顿臭骂啦!” 楚夕若秀眉微蹙,一时正自犹豫。少卿却已对楚人明厌恶至无以复加,遂向楚人清拱手为礼,凛然正色道:“楚三爷明鉴。家师一片挚诚,原本确有意亲自前来楚家。奈何教中事务缠身,实在抽空不得。这才只得修书一封,教晚辈代为转呈楚家主。” “真是可笑至极!他璇烛老儿事务缠身抽空不得,难道我二哥便有工夫去见你们这些不三不四之人了么” 楚人明一声冷哼,看也不愿多看少卿一眼。而少卿亦对此求之不得,依旧拱手沉声道:“家师此举,实为江湖万千同道计。还请楚三爷明察秋毫,务必从中斡旋助力。” 楚人清喟然长叹,一张苍白脸上竟似略微回过些淡淡血色。 “其实……此事又何尝不是人清毕生所愿。唉!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请顾少侠放心,人清自会竭力促成此举,定使凡我江湖中人,从此免受门户倾轧之苦。” “三哥!你不会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吧” 楚人明听罢大跌眼镜,指着跟前两位亲人,嘴里怒气冲冲道:“我看你爷俩都是教猪油给蒙了心,怎的偏偏认不清旁人的居心叵测!” 说完,他又恶狠狠望向少卿,咬牙切齿道:“小子!但凡你在楚家一日,我便会一直紧盯着你不放!你可千万莫教我抓住了什么把柄,否则的话……哼!咱们就等着新账旧账一齐算个清楚!” “夕若。” “你一走月余,回来如何却不知该当先来瞧一眼我这做娘的” 异香如许,丝丝沁人,恍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话音未落,自回廊尽头悠悠走来一行十余婢子。在其簇拥之下,一名美妇静逸端庄,典雅娴适。容貌亦如雪沾琼缀,不失倾国倾城。 这美妇所说,看似申斥,实则却端的满含爱怜。楚夕若眸中一亮,知来人乃是自己生母方氏,闺字梦岚。朱唇翕张呼唤一声,步履轻盈赶至近前。母女二人再度相见,彼此自不免好生欣慰激动。 “今日二嫂倒是得闲,怎的没留在堂中诵经礼佛,反而有雅兴来此处走动” 第十八章 英雄会 “三爷说笑了,夕若远道归来,我又如何还能耐得住性子” 方梦岚柔声曼语,朝楚人清行个敛衽。可待目光自楚人明身上一扫而过,脸上却忽莫名闪过一丝异样。 “原来两位叔叔都在,却是梦岚多有失礼了。” “咱们早已是二十几年的家人,二嫂何必时时这般见外”楚人清察言观色,一边开口客套,身子则有意无意,轻轻一碰胞弟肩膀。 “不错不错!” 楚人明登时会意,嘴角一咧哈哈大笑,“我和三哥素来对二嫂敬重有加,这话这着实是折煞我们二人了。” “敬重有加” 方梦岚口内喃喃,脸色却颇微妙。 “如今各派耋宿云集楚家,人澈连日来为此心力交瘁。家中之事,皆赖两位叔叔鼎力相助,也好教他不必太过操劳。” 楚人清颔首称是,数许微风过际,竟又猛地咳嗽半晌。面如金纸,气喘吁吁道:“我与人澈既是手足兄弟,凡事总该替他多多分担。恨只恨我这副身子实在太不争气,到头来反而要他担心顾虑。” “三爷何出此言这许多年来您为楚家鞠躬尽瘁,家中大小事务无不亲力亲为。此乃咱们人人有目共睹,那又何谈惭愧二字” 方梦岚忧形于色,话音未落又同楚人明四目相对,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四爷,您说是么”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楚人明点头不辍,又把双手搭在兄长肩头,“哎!二嫂既都已这样说了,三哥你可万不能再提这些有的没的!否则便连我这做兄弟的,也都要来埋怨你的不是啦!” 方梦岚暗中冷笑,却也不愿多言。移步来到少卿身前,说起话来端的教人如沐春风。 “夕若在我身边长大,性子难免唐突毛躁。此行青城,幸赖少侠从旁关照,梦岚便在此替她好生谢过。” “娘!您何必同他说这些劳什子” 楚夕若颊间红云微涨,气鼓鼓侧过身去。方梦岚看在眼里,不由嫣然一笑。轻轻挣开女儿双手,话里话外嗔爱参半。 “滴水之恩,报以涌泉。这等浅显道理只你自己不懂倒还罢了,若是连我也全无所知,岂非要惹旁人笑话不浅” 言讫,她又看了看女儿一袭男子装扮,口中略显责备道:“你这孩子!怎的半点都不教人省心似你如今这副穿着,那又成何体统” “还不随我回去换身衣裳,不然待会儿若教你爹给撞见了,也不知要惹他发多大的脾气。” 楚夕若本想同母亲据理力争,可等听她提起父亲之名,却不禁当场泄下气来。便教心中更有万般不愿,终究再也不敢开口反驳。 方梦岚脸现莞尔,似是颇为满意,又对楚人清淡淡说道:“方才几位的话,我也曾远远听得几分大概。顾少侠既有要事欲和人澈商议,依梦岚之见总归事不宜迟。” “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还望两位叔叔偏劳一趟,携他同去松涛堂与人澈相见,我这便和夕若先走一步。” 楚人清正要回话,却被胞弟抢先一步,大摇双手道:“我从来便和青城山的邪魔外道话不投机,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如此大事,那也只好请三哥多多费心了。” “老四!大事当前不可胡闹!”楚人清面露不悦,皱眉低声道:“咱们不是说好要一齐去松涛堂寻二哥议事,你现下忽然推说不去,又究竟想要怎的” “三哥息怒,可千万别为这等小事气坏了身子。” 楚人明满脸赔笑,连连作揖打拱,“我不过是念着沐阳老弟千里迢迢从汴梁来,今日便该能够赶到咱们楚家,这才想要前去同他好生叙一叙旧。除此之外,那还能有什么旁的事情” “你和崔沐阳往日便曾相识”楚人清微微一怔,似乎大为意外。 楚人明不迭点头:“其实我俩也算不得有什么交情,不过凑巧同是酒中知己,曾在一起吃过几次黄汤罢了。” “三哥你有所不知!这崔沐阳的酒量着实非同小可,你四弟我……” “即便崔楼主果真到了,门中自会有专人出面接引,何消你亲自前去照会唉!并非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年纪一把,整日里却还只知游手好闲。长此以往,只怕总归会有遗害无穷之日。” 楚人清摇头苦叹,却知寥寥数语,毕竟难教兄弟幡然醒悟。果然,楚人明抚掌而乐,一边赔笑,一边直呼下不为例。转眼已是风风火火,就此调头扬长而去。 “既如此,一切只好多多仰仗三爷。” 恍惚间,少卿发觉方梦岚脸色似乎略有好转。她的嗓音极美,待见楚人清颔首应允,又向自己柔声开口。 “顾少侠远道而来,原该好生歇息一晚。只是你们所谋者大,毕竟耽搁不得。少侠既是夕若的朋友,少时如有所需,还请千万不必见外。” “哪一个是他的朋友” 楚夕若粉脸含嗔,声音细如蚊蝇。少卿眼望方梦岚,但觉此人仪态端庄之余,更加不失平和亲近。当下同样恭恭敬敬,抱拳与她答谢。方梦岚浅笑嫣然,亦不再多言。将女儿唤到身边,与她一同走的远了。 “顾少侠,请随我来吧。” 楚人清长吁口气,脸色白的怕人。少卿微一怔神,连忙应声称是,自他身后紧跟不辍。 楚人清病体羸弱,走起路来蹒跚虚浮。恰似每每踏出一步,皆要用尽浑身上下气力,实与楚家这等震铄江湖的宗门世家颇显格格不入。少卿见后,难免为之揪心不已。数度想要上前搀扶,转念又恐他自衿身份,不愿轻易受人助力,思来想去只得姑且作罢。 “你能有此心,足见确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孩子。” 少卿脸上一红,方知心思早已遭人识破。楚人清亦不以此为忤,竭力深吸口气,眉宇之间恬淡超远。 “我辈习武之人,无不冀望练就一身独步天下的至上功法。以至豪侠抒怀,快意恩仇。可自打我昔年间遭人重伤,此事便已如镜花水月。唯有眼看着旁人武功日渐精进,自己却只能抱憾终生。” “你定会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如我一般的废人,倒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 “楚三爷……” 楚人清小臂微抬,示意他不必多言。缓缓拭去额上汗珠,目光却始终直视前方。 “区区一死,固然一了百了,只是在我看来却与懦夫无异。如今我每走出一步,喘上一口,便是要告诉旁人,我依旧好好的活着,依旧把这条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即便终有一天我当真死了,那也势必业已竭尽全力,无愧堂堂丈夫本心。” “倘若在这之前,尚能凭这残废之躯见人之所不能见,行人之所不能行。则楚某虽死……终归亦无遗憾。” “楚三爷微言大义,着实令人……钦佩不已。” 少卿面色古怪,心中又惊又奇。楚人清自知失言,自嘲般黯然而笑,话锋一转幽幽问道:“若算起来,璇烛教主也应逾过天命之年,不知他近来身子可还硬朗” “托楚三爷的福,我家先生如今精神矍铄。只是教中琐事繁多,有时难免劳心伤神。” “原来如此。那很好……很好……” 楚人清语气微妙,倒也未再多说。少卿不明就里,只觉他欲言又止,如有何等难言之隐。可自己身为外人,总归不便多问。放眼远处池沼台榭,纵有芙蓉覆水,芳兰披薄,却已较初见之时失了良多意趣。 “楚家主!我们今日前来可不是要闲话家常的!” “如今之事已搅得各派焦头烂额,你们楚家既向来自诩正道领袖,眼下总该是要拿出个主意,否则又教大伙儿如何心服口服” 二人几经辗转,终于来到楚家松涛堂外。还未及开门,便听里面一女子怒气冲冲,夹枪带棒高声大叫。 楚人清脸色苍白,颤巍巍走进堂中。放眼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令原本甚是轩敞的大堂显得格外拥挤逼仄。 而一旦仔细分辨,则自不难发觉当前众人隐约分做数队,衣着打扮各有所异。至于座上为首几人,则正是昨日柏柔曾向少卿指明的各派耋宿方家。 “理直不在声高。我说姓陆的,你说话归说话,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陆惟舟话音未落,在她西首边慵慵坐定的赵秉中忽蔑然一阵嗤笑,阴恻恻不紧不慢道:“前几月你们太一派虽说也教人家给闯了空门,可据我所知……不是也不曾失了什么紧要的东西么” 陆惟舟勃然大怒,“霍”的一声站起身来,戟指其人厉声喝道:“不错!本派确未遗失半册经卷秘籍,可先代掌门却因此力战而亡!此事乃我辈同道人尽皆知,莫非你赵秉中便从未听说过么” “如此大事赵某怎会不知” 赵秉中面不改色,反而故作高深,同她彼此四目相对。 “是了,秉中倒忘了恭喜陆长老。那东都散人一死,贵派上下自然便唯陆长老马首是瞻。从此蒸蒸日上,日新月异,不日便将开辟一番崭新局面。” “只是秉中心中却有一事不明。听闻当日贵派死难者中,那也不过唯有东都一人而已……啧啧啧!看来这世上之事还真是巧之又巧!巧的便像是有人暗中算计安排好了一般。” “赵秉中!你放的是什么狗屁!” 陆惟舟虽是女流,脾气秉性却如烈火。情至极处忍无可忍,劈手自身后弟子处拔过剑来,点点幽光直指赵秉中眉心正中。 “我与先代掌门情同手足,此心天地可鉴!你如今当着这许多同道的面含血喷人,那又究竟安的是什么居心!”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兄弟阋墙的丑事,古往今来可也算不得如何新鲜,我劝你还是……” “你辱我清白,我便杀了你又能怎样!” 赵秉中话未说完,陆惟舟已是怒发冲冠。手中长剑锋寒雪亮,竟在众目睽睽下飞身而起。其势更如白虹贯日,一旦打实刺中,料想势必为祸匪轻。 “老贼婆!你敢……” 赵秉中兀自好整以暇,何曾料到她会当真猝起发难叫苦之余有心拆解,可惜终归为时已晚。无奈蓦地紧咬牙关,竭力护住自身要冲。至于心下里也早已气急败坏,将陆惟舟的祖上数辈一一骂过十遍八遍。 破空之声大作!陆赵二人正一触即发,两枚佛珠忽从一旁激射纵横,分自左右打向双方脉门。 这二人俱为当世宗匠之流,武功见识无不卓绝。只一望之下,便知其中所蕴内力着实非同小可。只好各自收招撤势,分别往两边退开数丈。 “赵居士与陆居士同是我侠义道上的英雄豪杰,如何能做出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老衲僭越,万望两位化干戈为玉帛,勿再一味意气专行。” 无尘口诵佛号,一条身躯始终纹丝未动。却在一招之内,逼得当今世上两位顶尖高手就范退却。一身内力之高,端的可谓骇人听闻。 “无尘大师所言甚是!还请两位看在人澈薄面,先将眼前要务理顺方为正事。” 无尘话音甫歇,自主座间遂站起一个身材颀长魁伟之人。此人眉宇峥嵘,目光睥睨,恍若两道熊熊爝火,傲然不怒自威。又与头顶匾额之上,义气千秋四个鎏金大字相得益彰,俨然竟是一派气象凛凛,万事唯我独尊。 “难怪楚家多年来能与本教平分秋色,这位楚家主如此英雄了得,实在教人好生钦佩赞叹!” 初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楚家家主,少卿心中不由陡生万般感慨。而想来是因楚人澈在天下正道之间颇具威望,赵陆二人虽皆为一派渠魁,闻得此话也都悻悻而退,只回到座上分别呕气。 另一边厢,楚人澈也已察觉三弟携一陌生面孔走入堂中。当下动身迎上数步,话里话外颇多关怀,“你身子虚弱,何必非要勉强自己” “是了,老四他现下又在何处” “无妨,此间干系重大,我不来看上一眼……总归还是放心不下。”楚人清苦笑连连,借着兄长搀扶之力勉强坐定,“望日楼的崔沐阳说话便到,人明说是要到外面迎他,方才已然当先去了。” “老四倒是极会做人!” 楚人澈脸现愠色,无疑对此大为不满。楚人清有气无力,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而楚人澈身为家主,亦觉家丑不可外扬,遂将话锋一转,同少卿和颜悦色道:“所幸有这位小兄弟照料随行,也算老四心中多少还存着些记挂。” “只是不知小兄弟究竟乃是何派弟子,何以楚某之前竟对你全无半分印象” 少卿心头一懔,自知成败在此一举,忙从怀中取出璇烛事先所写信笺,恭恭敬敬朗声作答。 “楚家主容禀。晚辈顾少卿,乃是青城门下,此番奉恩师璇烛之命前来楚家共商和解一事。现有家师手书呈上,还请楚家主亲自阅览参详。” 万籁俱寂,滴水凝冰!松涛堂内外鸦雀无声,人人瞠目结舌。 俄顷,但听赵秉中口内纵声长啸,阴沉着脸冷嘲热讽道:“咱们千里迢迢赶来楚家,原是为近来各派秘籍失窃之事一齐谋个对策。想不到如今对策不曾寻到,倒是当先寻到了个青城山的小贼!楚家主!旁人可是修书一封,请你务必一看究竟呐!” “不错!” 陆惟舟适才尚且同他势不两立,此刻也同样调转矛头,在一旁忿忿然煽风点火。 “这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两家和解。依我看其中必有奸计!难不成是你们楚家与青城妖人早有往来,想要借机将各派一网打尽楚家主!你是否应对此给我等一个交代!” 楚人澈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使个眼神,自有门下弟子从少卿手上接过信来,毕恭毕敬转呈尊长。只是面对璇烛满纸情真意切,楚人澈却只一目十行般草草瞥过几眼,而后便将其随手放在桌上。 楚人清唇间嗫嚅,口中欲言又止。放眼松涛堂内人声尽灭,唯有百十道目光齐刷刷汇在一处,无不在暗自等待,且看楚人澈又将对此作何处置。 “难得璇烛教主用心良苦,为我天下同道出此良策。只是楚某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少侠不吝赐教。” 楚人澈脸上阴晴不定,又命人将那书信传阅众人,“既然璇烛教主有心促成此事,那又为何不肯亲自登门哼!莫非是对楚某信任不过,生怕遭人阴谋暗算” 少卿听出他来者不善,强作镇定深吸口气,将和刚才同样话语再次复述一遍。又恐众人心存顾虑,言讫伸出右手,两指遥冲半空,信誓旦旦大声说道:“黄天在上,今日晚辈所说如有半句虚言,便教我此生不得善终,死后亦受无尽折磨。” “二哥,顾少侠此次前来确是满怀诚意。人清愿以性命担保,其中绝无半分阴谋算计!” 楚人清撕心裂肺一阵猛咳,总算甚是吃力的说出一句完整话语。孰料未等二哥开口,赵秉中却口内啧啧,似笑非笑般意味深长。 “楚三爷说,要以自身性命担保这小子绝无阴谋诡计……秉中是个直来直去之人,从来便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您现下的身子骨究竟如何,咱们在场人人无不有目共睹。若有一日当真撒手人寰……那我们又要到何处去找人鸣冤诉苦” “你!” 楚人清为之气结,浑身簌簌颤栗难休。赵秉中却似对此熟视无睹,白眼一翻,对众人高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璇烛确未存心不良,可如今却只派了这样个后生小辈来谈如此大事,分明便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既然如此,那咱们又何必同他白费唇舌” 而后,他又斜睨望向少卿,满口奚落道:“小子!我看你八成是着了璇烛老贼的算计,这才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但愿你下辈子能学会多留上几个心眼,免得再教自己吃亏上当!” 此话既出,顿教堂中附和之声不绝于耳。楚人澈虽恼他出言不逊,累得手足兄弟旧疾复发,却也不愿触犯众怒。脑中兀自闪念,忽闻耳畔佛号悠扬,正是无尘不紧不慢,起身淡然开口。 “赵居士言外之意,莫非是要将此人杀之后快可如此一来青城山又岂会善罢甘休” “居士莫要忘了,此计乃是出居士之口,入我等之耳。日后青城山若要前来寻仇报复,到时首当其冲者,也非是你们天门一派莫属。” “无尘大师这又是哪里的话”赵秉中何等精明知他此话无疑是欲撇清干系,忙一改先前冷若严霜,转作满脸堆欢。 “大师莫非是忘了,咱们各派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若有朝一日青城妖人果然大举来攻……秉中便头一个不肯相信,大师竟会当真作壁上观。” 无尘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实不以为然。双手合十打个佛礼,神情肃穆道:“既然我等身在楚家,依老纳之见还是客从主便,就请楚家主来先行拿个主意吧。” “不错!” 陆惟舟收剑入鞘,闻言亦点头称是,“贵派侠名远播四海,还望楚家主持中守正,可千万莫要寒了在场同道的一片赤诚之心呐!” “请陆长老放心,人澈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楚人澈目光如炬,环视堂内众人。迈步行至少卿近前,冷冷沉声道:“如今在场之人皆是各派耋宿方家,那也不是何人想见便能见的。” “顾少侠既有要事相商,依楚某看总要当先拿出些足可称道的手段。至于其余之事……咱们大可之后再谈不迟。” “少卿愚钝,不知楚家主眼中足可称道的手段,那又究竟是指何事” 少卿心头一懔,可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到如今已不容他再行退缩。加之临行前璇烛一番殷切期盼犹在耳畔,遂横下心来,纵然少时更有千难万难,自己也非得竭尽所能,不教恩师一片良苦用心白白付诸东流。 “二哥……” 楚人清脸色煞白,以手拄桌,着实再难坐住。可才说出两个字来,便遭兄长直接打断,森然寒声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身为楚家家主,那便理应为我天下同道寻谋良策!” 言讫,他又不无深意,冷然直视少卿,“顾少侠身为璇烛教主高足,想必手下功夫自当极为了得。既然如此,咱们不妨以武相会。如今诸派英雄齐聚此间,那也正好一同做个见证。“ “少时若是少侠武功造诣确较楚某为高,则咱们自可就此坐下详谈。可若到头来反而是楚某技高一筹……还请少侠即刻打道回府,休要再提今日之事。” 第十九章 鏖战酣 “少侠不必担心,少时你我二人便只凭招式,不论内力。如此,总也免得教旁人说楚某倚老卖老,当众欺侮后生晚辈。” 楚人澈的声音虽不甚高,实则已在暗中运下内力。一时余音绕梁,教在场百余人无不听得清楚无疑。 “小猴崽子!” 寥寥四字,虽细不可闻,却使少卿如蒙大赦,险些叫出声来。不过念及当前众目睽睽,忙又匆匆掩饰心迹,只以眼角余光左右暗扫,在人群中四下寻觅柏柔身影。 “你柏姑姑这手传音入密之法,即便放眼江湖也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凭这些人的本事若想察觉,那还着实差得远呐!” 柏柔洋洋自得,旋即辞锋一转,悄然低声道:“这楚人澈话说的倒是好不漂亮!什么只拼招式,不比内力哼!说到底还不都是他沽名钓誉的把戏罢了!” 她对楚人澈此举虽义愤填膺,但稍后一番争斗势必再所难免。只得故作轻松,权且安慰少卿道:“这姓楚的一向自视清高,想必不至当真要了你的小命。何况待会儿要是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我也自不会在一边袖手旁……” “楚家主稍安勿躁,待姓赵的先来会一会这璇烛老儿的高徒!” 便在此时,另一边厢的赵秉中竟忽语出惊人,朝堂中众人抱拳为礼。柏柔闻言,先是缄默片刻,随后反不由得失声而笑,俨然只觉匪夷所思。 “这赵秉中发的是哪门子疯明明刚才还只顾阴阳怪气的说话,如今却又猴急着想要亲自下场动手” “赵掌门英雄了得,愿为我等同道作一表率,楚某自然乐见其成。” 楚人澈面色哂然,微微颔首以示赞成。赵秉中亦不多言,目光清冷,一番审视环顾,最终只轻轻巧巧,信手将桌上满满一盏清茶托在掌心。 “小子,我也不难为了你!” 他眉宇倨傲,话里话外鄙夷满满。 “等到待会儿咱们动起手时,若是你能教这杯中洒出哪怕半滴茶来,我赵秉中便头一个对你心服口服,从此再无二话!哼!怕只怕你还并没这个本事!” “赵掌门既有所命,晚辈也只好先行献丑了!” 少卿正值血气方刚,如何禁得住赵秉中这般言语相激话音甫歇,登时倏地展开身形,如鬼魅般朝其纵掠而去。 青城身法贯绝当世,独以飘逸潇洒见长。此刻经其施展,倒也果然未可小觑。众人但觉眼前青芒闪烁,摇曳飘忽。等到再行回过神来,少卿已在这电光火石间凭空欺近数丈。足下来去之快,端的堪称迅捷绝伦。 见此情形,赵秉中却似成竹在胸,一张阴戾瘦削的脸膛莫名浮现怪笑。直俟二人几乎紧贴,这才倏地移步销形。一道修长身躯同少卿擦肩而过,纵连一片衣角也不当真曾有所触及。 再见他掌心之物,好似浑然金铁铸就,冥冥中更被一块无形磁石牢牢吸住。其间一汪湛湛水色微波净澄,除却初时略微有所晃动,随后竟如寒潭一般,再未泛起半分细碎波澜。 少卿勃然色变,愕然看向这位天门派掌门,一时分外难以置信。反观赵秉中气息绵长扎实,左臂微阖,虚护当胸,整个人就如同一座石塑般纹丝未动。所谓江湖耋宿,成名日久,那也的确实至名归! “天门内功玄妙精微,就算在江湖各派之间也算独树一帜。这赵秉中身为掌门,数十年来一向浸淫此道,你这小猴崽子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唉!不如你这便当众大叫三声好姑姑。到时我若听了欢喜,那也自会出手替你料理了他。” 柏柔满拟少卿无计可施,自会无奈求诸于人。而自己则正好奇货可居,借机聊以戏谑。渠料他放对关头心无旁骛,一时反倒对此充耳不闻。柏柔自行讨个无趣,心下不免意兴阑珊。又见赵秉中武功虽高,举手抬足却似无意伤人,遂依旧沉下气来,继续在暗中凝神观察。 “人都说青城山主武功造诣出神入化。想不到教出来的弟子……却也不过如此而已!” 赵秉中满口讥讽,仅凭左掌便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少卿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只是徒劳。可他毕竟少年心性,若说就此铩羽而归,无论如何终究万万不能。左右再无退路,干脆紧咬牙关,一味抢攻不辍。似乎即便是与赵秉中同归于尽,那也全然在所不惜。 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少卿此刻心烦意乱,时候渐久难免忙中出错。他步履飘忽,脚下虚浮,反令自身门户为之洞开。赵秉中一代宗匠,岂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立时吐气开声,左掌破风凝作爪状,自上而下疾取其人顶心天灵。 少卿大骇,连忙向后腾挪。好在青城身法果真不同凡响,这才堪堪免去杀身之祸。可饶是如此,他亦不由觉右边肩头如遭火燎针砭,恰似万蚁噬身般难耐异常。等侧过头来一看,正是已被赵秉中指上罡气划破衣衫,险些扯下肌肤间偌大一片皮肉。 他强忍剧痛,心知适才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又觉眼前人神功盖世,自己绝非敌手。看来今日若想取胜,那也唯有另辟蹊径,使上些非常手段。 恍惚间,他将目光落在赵秉中掌心所托,那满满一盏清茶之上。俄顷思绪电转,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忙足间较力,不迭倏倏退却,直俟眨眼同其拉开足有数丈,这才轻轻巧巧就此站定身形。 “小子!你安的又是什么鬼心思” 赵秉中脸皮紧绷,一时不明所以。狐疑下虽同样止住攻势,满腔戒备却殊无半分减少。 “赵掌门武功卓绝,此乃当今江湖人人皆所共知之事。少卿今日能得您出手指点一二,那便实已然是三生有幸。又怎敢居心叵测,暗中图谋不轨” 少卿毕恭毕敬,嘴里倒吸一口凉气,再度朝他躬身为礼。 “只是少卿学艺不精,尚不能及赵掌门万中之一。方才几招过后实在口干舌燥,不知能否先向楚家主讨上一杯茶喝,待之后再请赵掌门继续出招赐教。” 各派人等面前,被少卿如此一番大肆恭维,赵秉中自然心情大好。两眼半眯,微微颔首,就连说起话来也更显飘飘然了许多。 “小子武功稀松平常,眼界见识倒还不算太差!” “好!就教你再喝上十杯八杯又能如何” 言讫,他遂转过头来,遥对楚人澈大声说道:“楚家主,请你给他一杯茶喝,等之后我们再来打过!” 楚人澈面如止水,冷冷向旁边人使个眼色。少卿道声多谢,接过茶后,将其双手捧在胸前。便在众人以为他正要举杯一饮而尽之时,渠料其竟猝然出手!将那小小杯盏连同里面滚烫开水劈头盖脸,一并向赵秉中眉心疾掷。 赵秉中兀自志得意满,一时不由大骇。眼见那热茶迎面而来,登时风驰电掣疾向斜掠,匆匆避开漫天沥沥水色。 “小畜生!你便不怕死么!” 他心头惊怒交加,恨不能将少卿即刻杀之后快。却又自衿地位身份,不得不忍耐克制,直把一张老脸恶狠狠憋作铁青。 “赵掌门在上,并非晚辈有意冒犯。实在是因为您武功卓绝,才令少卿不得已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海涵见谅。” 赵秉中先是一怔,转眼如梦初醒。低头一看掌心空空如也,那茶盏早已被自己下意识运劲抛出,摔在地上化作粉碎。 至于里面本来满满一杯清茶则更不消说,此刻也仅剩脚下点点水渍淋漓,尚且氤氲腾泛热气。 他面如死灰,几乎当场发作。可终究不愿背上这食言而肥的无耻骂名,到头来只得朝地上狠啐一口,扭头往身后暴跳如雷。 “霍雷!你给我过来!” 这怒斥之声未落,天门派众弟子里遂踉跄着赶出一人。此人独臂独眼,浑身上下战痕累累,似乎早前曾遭遇过一场殊死厮杀。 赵秉中目露凶光,既见他来到近前,当下戟指少卿,寒声发问道:“方才可都看仔细了” “此人所使武功,和当日在派中出手伤你之人,招式里可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 那霍雷口内呢喃,硕果仅存的一只眼珠紧盯少卿半晌。更似乎是对从前之事心有余悸,身子尚在不迭打颤发抖。 “回……回禀掌门!” “那日对头来得太过突然,武功也极为厉害!弟子……弟子无能,实在是不曾看得清楚……” “赵掌门聪明一世,想不到今日竟在一个后生晚辈手里折了威风,这还当真是好生稀奇!好生稀奇!” 看到赵秉中吃亏不浅,如今堂中最为痛快之人也非陆惟舟莫属。老脸一板唇角上挑,口中蔑然冷笑不绝。 “废物!” “凡事一问三不知,当初旁人怎的没把你两只眼睛全给刺瞎反正你留它也是毫无用处!” 赵秉中怒气冲冲,满腹怨怼本就无从排解,如今也正好连本带利,一齐宣泄在霍雷头上。只可怜这霍雷一副残破之躯,却又平白遭此诘难,一时只吓得肝胆俱裂,不敢再多说出半个字来。抬腿想要退到远处,心神激荡下反倒立足未稳,只当场跌了个头破血流。 “秉中德行浅薄,自然比不得陆长老英雄盖世。是了,不如便请陆长老亲自将这青城山的小贼教训一番,也好借此大涨我天下正道志气!” 赵秉中数声干笑,反倒遥遥抱起拳来。陆惟舟数十载江湖历练,岂会看不出他实则居心叵测未等话音落定,便直接声色俱厉,又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少在此放屁!该要怎样我心里面自有分寸,何时轮到你姓赵的来指手画脚” “这是当然!依我看陆长老侠名在外,想必自不屑同这小贼屈尊动手。” “不过嘛……” 赵秉中亦不着恼,脸上微泛阴寒,好似正替陆惟舟万分惋惜不已。 “倘若日后有人不明就里,还以为陆长老乃是畏敌如虎,不敢得罪了青城妖邪。到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唉!便连秉中也要为陆长老大呼不平呐!” “谁说我怕了他青城山!” 陆惟舟暴喝如雷,终于再受不了赵秉中这般冷嘲热讽。即便明知是计,却还是自入彀中。三尺青锋刃寒胜雪,隔空虚指少卿胸膛。 “小子!你亮兵刃吧!” “陆长老是江湖前辈,晚辈怎敢在您面前妄动刀剑” 少卿礼数周至,原想凭几句奉承替她找回颜面。但此刻陆惟舟正名心切,早已听不进旁人半句话语。手中长剑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不迭催促少卿赶紧动手。 “既然陆前辈执意要打,晚辈也只好舍命奉陪。只是不知前辈能否教我自行找寻兵刃,也好让晚辈到时输的心服口服。” 少卿思绪飞驰,知二人武功差距悬殊。与其这般毫无悬念落败,倒不如兵行险招,或许尚能教事情有所转机。 陆惟舟不知是计,未及细思便直接答允,口中傲然说道:“好!这里既有如此多的江湖同道,你大可从他们哪一个的手里借来一件兵刃,我便在此等你完事!” “多谢陆前辈成全!” 少卿大喜,转身径自出得堂去。待兜兜转转,从院中一棵古槐上面折取下一节树枝,这才重新回转原处。 “晚辈僭越,今日便以此为剑,前来向陆前辈讨教。”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无不大惊。遥想陆惟舟名震江湖,手段岂是易与早年更曾凭借本门二十七式九歌剑法驰骋东南,十数载从来未尝一败。少卿此举,在他人眼里不啻以卵击石。若非自身暗藏着何等惊人绝技,便定是忽然患了失心疯,着实活得不耐烦了。 “顾少侠,你当真要以此物……同陆长老放对” 无尘眉头微皱,似有为少卿开脱之意。少卿手执树枝,眼望这老和尚半晌,又想起先前柏柔所言,心中端的五味杂陈。 “小子狂妄!今日就让你好生长个教训!” 陆惟舟大怒,只道少卿丝毫未把自己看在眼里。先是“铛”的一声弃了长剑,而后一般的出门,从树上折下枝条来握在手中,乍看去反倒要比少卿那根更加短上尺许不止。 “你倒果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柏柔忍俊不禁,更对少卿这番算计暗暗赞叹不已,“你定然早便料到陆惟舟不肯倚兵刃为胜,这才刻意逼她自己弃了长剑。” “可惜呀可惜!可惜你这计策虽说绝妙,但这位陆长老也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用剑高手。照你如今本事想要从她手里占得便宜……依我看也着实千难万难。” 少卿恼她这般小觑了自己,可再见陆惟舟脸上杀气腾腾,俨然跃跃欲试,亦不敢存了丝毫轻视怠慢。当下屏气凝神,重新理顺内息。一节树枝参差摇曳,斜拟胸前。左掌则隐隐藏在身后,与之暗中互为呼应。 陆惟舟看在眼里,只森森嗤笑不绝。冷冷打量少卿,傲然寒声道:“难怪你敢如此目中无人,原来也确有几分真刀真枪的本事!” “承蒙陆前辈抬爱,晚辈实在惶恐之至!” 少卿言语不辍,却掣动手中之物中宫直进,正是意在先发制人。 天下武学,往往殊途同归。太一派自立派之初,从来以剑为宗。陆惟舟身为执剑长老,自然堪称个中翘楚。她目光如炬,只一眼便将少卿胸中绸缪看穿。遂干净利落,乘势而动。罡气漫卷,搅动四下尘氛大作。饶手上所使不过只是光秃秃半截树枝,但却依旧气势如虹,不失虎虎生风。 少卿心头一懔,一时不敢直视锋芒。腕间灵动转攻为守,矮下身形倏倏相避。孰料还未等他回头再战,陡然却觉迎面气息大窒,险在当场昏厥倒地。 再见陆惟舟身形纷飞,似存开辟神威。来去纵横,如蕴万钧之力。每每一招挥洒流转,从无至有,譬若雨落珠帘,潮涌沙洲。呜呜轻鸣如影随形,万点料峭纷至沓来。堪堪十余招下来,便令少卿应接不暇,不多时已从堂内匆匆掠至院中。 “太一派剑法向来大开大阖,以刚强古朴见长。但似这等手段往往难以持久,何况陆惟舟身为女子,本就难免后劲不足。” “你看她现下虽好似势不可挡,可待再过上一时半刻,那也自然而然便成了强弩之末。一旦拖到那时……就该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柏柔一席话语,在少卿听来不啻暗室逢灯,使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只是话虽好说,事却难做。如今自己背心汗出如浆,一节树枝左支右绌,只眨眼工夫,便已数次险象环生。要想单凭一味拖延,迎来柏柔口中所谓天赐良机,难度端的不啻登天一般。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是你肯老老实实的滚回青城山去,我自会饶你一条性命!” 陆惟舟一声高呼,“刷刷”两剑攒刺,正是本门九歌剑法之中,一式颇为霸道绝伦的四海焉穷。 本来,她原想做个顺水人情,只消少卿开口服下软来,自己则正好借以平息众人之口,双方两相就此罢手。奈何少卿周身内力翻腾,早已无暇开口说话,反倒是频频出招,将手间动作愈发加快数分。 陆惟舟老羞成怒,心下唯一一丝怜悯顿时化作憎恨。愤然一振手中之物,恍若龙行在天,徜徉四海,直令人见之竦然色变。 少卿知她来者不善,生死关头只来得及强按树枝,在身前一记虚晃。身子却如鬼魅,平平向右飞掠。 可陆惟舟成名日久,端的殊非易与。周身内息充盈澎湃之际,但见在那树枝最前头处,竟“嗤”的一声吐出道寸许有余的冷冷幽光。摧枯拉朽,寒气缭绕。所过之处,汤汤靡有不克。 “想不到这老贼婆还暗藏着如此手段!这倒是我先前太也小看她了!” 赵秉中脸色微变,一眼认出这凌厉非凡之物正是剑芒。 所谓剑芒,乃是习武之人以自身内力凝聚,在兵刃间所现出有形之象。天下用剑之人千万,可真正能一窥剑芒门径者,古往今来一向屈指可数。而其余大多数人,往往穷尽一生依旧不得其法。 反观此刻陆惟舟只凭手中一节破木,便将这精妙法门运用自如。全似以手使指,不见丝毫滞塞艰难。看来自己适才能在她手下全身而退,终归实属侥幸至极。 念及此节,他先是暗自惊出一身冷汗,可转念却又窃喜不已。只觉倘若今日这姓陆的果然将少卿当场诛杀,一来正替自己报了当众受辱之耻。至于二来…… 设使少卿一死,青城山又怎会善罢甘休而太一派掌门新丧,本就群龙无首。一旦再遭重创,势必日趋式微。如此对于自家天门派而言,岂不正是大展宏图之机但须步步为营,谋划得当,纵然将这正道领袖的名号自楚人澈处夺到自己手里,那也并非绝无可能。 “陆居士!咱们今日本是以武会友,凡事还应点到为止。” 无尘一言点醒梦中人,陆惟舟身子猛然一震,这才想起少卿身份其实非同小可,断不可一味全凭义气行事。 她心存顾虑,手上攻势自然放缓。少卿如获大赦,总算喘匀一丝气息。干脆把那树枝丢在一旁,脚下则腾挪辗转,接连望影星奔。正是使起一个拖字诀来,要与陆惟舟持久相斗。 陆惟舟眉关紧锁,岂会看不穿他心思只是轻功向来非她所长,到时孰胜孰负姑且不论,单说自己以一派耋宿之尊,同少卿这等后生晚辈放对,竟然迟迟久攻不下!只这区区一桩倘若四下里宣扬出去,那便委实可说丢人不浅。 她又惊又怒,不禁暗恨赵秉中方才刻意煽风点火,使自己深陷进退维谷。奈何眼下斤斤计较也已无益,只有尽快速战速决,免得再令此事节外生枝。 少卿思绪敏捷,此刻同样看出陆惟舟似乎投鼠忌器,手段不再如先前般咄咄逼人。又回忆柏柔刚刚话语,一时竟反倒生出股出匪夷所思之念:倘若自己今日侥幸,果真能在众人面前胜过陆惟舟一招半式,不也正是从此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这念头甫自脑中浮现开来,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他指端微微轻颤,紧守门户之余竟在偶尔出招反攻。更有恃无恐,一掌斜拍陆惟舟右腕,分明是要虎口拔牙,涉险将那树枝从她手中格落。 “小子!你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惟舟本就怒火中烧,眼见少卿这般目中无人,霎时更加忍无可忍。一道剑芒暴涨闪烁,漫天寒光如明河泻地,将他周身上下牢笼在方寸一隅之间。 少卿叫苦连天,何曾料到形势会有如此逆转任凭如何飞身纵跃,却始终形同困兽一般,难以冲破周遭重重枷锁。 “望日楼崔沐阳,特来拜会楚家主!” 第二十章 新旧恨 这声音由远及近,好似晨钟暮鼓,彼此并奏谐鸣。来人一身内力之高,那也端的非同小可。 不多时,自远畔徐徐走来一行二十余名精壮汉子。人人面色森然,一言不发。为首一人衣着考究,两道寒眉斜飞入鬓,面膛宽广短髯参差。在其身畔不远,楚人明兀自伴在左右。无疑正是望日楼一派之主,于江湖上颇为神秘的崔沐阳无疑。 “沐阳贤弟远道而来,人澈有失迎迓,还乞千万恕罪。” 楚人澈微微一笑,待二人行至近前,遂抱拳为礼,口中朗声道。 “楚家主何出此言” 崔沐阳陪笑,亦是一般的还礼作答,“分明是沐阳姗姗来迟,怎敢反过头来向楚家主见怪” “二哥,这小畜生怎的又和陆长老动起手来了” 楚人明神情微妙,眼望一旁陆惟舟与少卿正纠缠不清,心中不免颇多惊讶。 “住口!” 渠料楚人澈声色俱厉,连正眼也不愿朝他多看一眼。 “你把你三哥自己丢在路上不管不顾,此事我回头再与你算账!” “还不赶快退下!没的在此丢了楚家的脸面!” 遭兄长劈头盖脸一番训斥,楚人明不禁满面悻悻。灰溜溜退到一旁,又以双目左顾右盼,好似在暗中另怀鬼胎。 楚人清看在眼里,不住摇头叹息。勉力起身挪到兄长身畔,甚是虚弱的低声道:“二哥,你看是不是教陆长老他们……” 楚人澈面色凝重,抬抬手教他不必多说。旋即潜运内息,沉声喝道:“楚某冒昧,还请二位看在人澈的情面上就此罢手,凡事以和为贵。” 这一个贵字犹在耳畔,众人顿感眼前一眩。待再行回过神来,楚人澈竟已欺身来到二人跟前。 他十根手指箕张纵横,顷刻在周遭布下一面无形气墙。本来陆惟舟手中剑芒势如破竹,可在楚人澈如此神功面前,却也全然无计可施。 “楚家主!刚才要打的是你,如今说以和为贵的还是你!这体面话里里外外全都教你一人说尽……倒显得我等好生多余了。” 赵秉中白眼一番,说起话来亦是阴阳怪气。楚人澈城府极深,倒也不以为忤,只淡淡说道:“赵掌门此言差矣。沐阳贤弟远道而来,楚某自当聊尽地主之谊,怎可方一见面便妄动刀兵” 言讫,他犹不忘替陆惟舟打个圆场。说她武功精妙绝伦,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才几次三番,不忍当真痛下杀手。 “小子!我劝你总要多少收敛些性子,否则日后也非死无葬身之地!” 陆惟舟面色铁青,至此总算堪堪找回几分颜面。忿忿然走回太一派行列,远远朝少卿抛出一句话来。 “沐阳惭愧,对楚家主与诸位同道固然熟识,唯独不知这位小兄弟究竟是何来历,不知楚家……” 崔沐阳较人迟来半步,一时之间自然不明个中原委。不过未及他把话说完,便忽从左近闪过一个人来,同其彼此耳语几句。 起初,崔沐阳尚且和颜悦色,可待听罢此人所言,竟顿时勃然大怒。一双电目阴戾凶狠,俨然欲将少卿当场生吞活剥。 少卿心头一懔,被他盯得浑身上下颇不自在。只是等到认清那同他说话之人长相样貌,又终于将一切恍然大悟。 原来此人自己倒也认识,正是当天南阳城客栈中,那个独自走脱的长脸汉子无疑。 但见他一脸愤恨,正遥遥望向自己。想是已然料定崔沐阳必不会善罢甘休,故在眉宇间更隐隐掺杂着几分洋洋自得。 少卿叫苦不迭。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当初那兄弟俩虽为自杀,可毕竟和自己难脱干系。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今日之事究竟该如何收场,也早已不是自己所能左右掌控。 “小子!与你同来的那几个帮手呢怎的不叫他们一齐出来受死” 崔沐阳语气阴森,蔑然溢于言表。少卿知他所指自是杜衡等人,可口中却刻意顾左右而言他,佯作茫然道:“晚辈愚钝,实在不明白崔楼主此话究竟是何含意。” “我还道是个怎样的少年英雄,原来只是个敢做却不敢当的无耻之徒!” 崔沐阳气极反笑,一反常态的厉声怒斥道:“你既敢在南阳杀我门人,那便早该想到总有一日定要百倍奉还!” 话音甫歇,他竟不顾周遭众目睽睽,提掌疾向少卿攻至。 少卿虽有心闪躲,奈何二人武功强弱可谓天差地远。加之他甫经两场剧斗,内力本就几近不支,此刻惟觉气息艰难,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不痛如针砭。 浮光跃然,动影翩跹。少卿浑浑噩噩等待良久,发觉自己竟始终未死。愕然睁开双眼,只见面前一人轻衫飘然无风自动,蛾眉微扬顾盼睥睨。好似全未将周遭一众久负盛名的各派耋宿放在眼中,却不正是柏柔是谁 “阁下何人,为何出手阻我除恶务尽” 崔沐阳连退数步,一招过后深知柏柔武功之高,决计不在自己之下。脑内闪念,反而话锋一转,对报仇雪恨一事再也绝口不提。 “我说崔沐阳,你这乌龟缩头功不是一向使得炉火纯青,怎的偏偏今日却忽然沉不住气了” 柏柔面露鄙夷,一番冷嘲热讽着实分外刺耳。崔沐阳眉头大皱,亦不敢直接发作。强忍胸中无名业火,铁青着脸沉声道:“我正道行事,向有一定之规。阁下若偏要横加阻拦,何不就此表明身份,且看天下英雄究竟答不答应。” “我只说你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无胆鼠辈,你又何必非得扯上旁人” 柏柔巧笑嫣然,继续字字诛心,“可笑你还以为这世上皆是如你一般的无耻之徒。哼!明人不说暗话,青城山柏柔,见过诸位正道英雄!” 她在言语关头,刻意将正道英雄四字拉作极长,暗讽意味着实不言而喻。而说水堂堂主之名何其如雷贯耳,四下众人闻听她自报家门,一时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唯有似赵秉中等各派话事之人,方才尚且存有几分矜持,只在暗中潜运内息,俨然如临大敌。 “想不到楚某竟有莫大颜面,能引来柏堂主大驾光临。当真教寒舍蓬荜生辉!” 楚人澈二目灼灼,可谓气象凛凛。柏柔神色稍异,同他戏谑道:“楚家主坐拥这富可敌国的万贯家资,便连在下也想着来沾一沾你的财气呢。” “柏堂主说笑了。” 楚人澈暗里冷笑不绝,表面却未失了礼数,“弊处虽陋,却还备有一盏粗茶招待贵客。柏堂主既恰逢其事,便请随楚某入堂中一叙。” 柏柔闻言,亦不推辞,当即施施然步入门中,便与楚人清彼此对面而坐。 “崔楼主,你方才说……贵派弟子曾在南阳与这位顾少侠有所龃龉。只是南阳同贵派所在颇有距离,不知这几位同道此行究竟所为何事,能否方便在此向人清透露一二” 楚人清眉头微皱,只觉个中蹊跷丛生。而崔沐阳听罢,竟丝毫不顾楚人澈尚在身畔,黑起一张脸孔来怫然质问道:“楚三爷这是何意莫非是贵派要越俎代庖,反而管起我望日楼的家事来了” “哼!就算你们楚家权势熏天,可如今这手……也未免伸得有些太长了吧!” “沐阳老弟你这又是哪里的话!” 见崔沐阳大发雷霆,楚人明赶紧抢上数步,将自己挡在他与三哥之间。 “咱们各派素来同气连枝,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三哥也不过是怕贵派别有难处,这才随口问上一句,如何说得上不怀好意” “唉!既然沐阳老弟不愿多说,我便在此替三哥先行赔个不是!大不了待会我姓楚的自罚三杯,无论如何定教你沐阳老弟称心如意。” 言讫,他便一把牵过崔沐阳手腕,引着他一同朝廊下退去。 “来来来!左右今日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弟不如随我先去歇息。咱们兄弟许久不见,今日总要多喝两杯图个痛快!” 崔沐阳气犹未尽,只是转念一想人在屋檐下,毕竟不得不低头。何况楚人明既已给足面子,自己不妨顺水推舟,便卖了他这个人情。当下又向楚人澈抱拳为礼,只说自己多有冒昧之处,还请他务必见谅。 楚人澈微微颔首,目送这二人离开。而后又将目光别移,望向此刻堂中唯一不曾与少卿出招放对过的无尘。 “适才赵掌门与陆长老皆已令我等大开眼界,不知大师您又是否另有指教” “老和尚!” 未及无尘答话,柏柔却先行报以一阵蔑笑,“你同本教的深仇大恨别人能忘,我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倘若你今天执意动手……柏柔倒想在此当众领教一二!” “放肆!你这妖妇怎敢如此和我掌门方丈说话!” 柏柔气焰嚣张,言外更大有一番恫吓胁迫之意。无尘定力非凡,听罢虽能泰然处之,可在他身后一个清瘦干枯,作武僧打扮的中年汉子却已忍无可忍。猛地分开众人,又将手中一把禅杖摇得哗哗作响,似乎正是要同柏柔彼此拼个你死我活。 “咦这不是贵寺首座无相大师么” “怎么,莫非是你掌门师哥畏我如虎,却要你这做师弟的前来出头可惜呀可惜!大师固然勇气可嘉,只是这手下的功夫……那也实在稀松平常!” 她这一个常字言犹在耳,刹那间出手竟如惊雷电闪。无相神色骤变,顿感眼前劲风扑面,其势有如土崩瓦解,大厦将倾。即便他身为一派耋宿,与楚人澈等皆平辈论交,在其面前却依旧毫无半分还手之力。 “阿弥陀佛!” 便在众人皆以为无相必定性命不保之时,一袭清影却是后发先至,疾若驰鹜般自其身后而起。 这清影气截云霓,纵掠无方,暗中似有万夫不当之威。柏柔低低一声惊呼,无奈只得退步回转。再见无尘冷袖飘飘,贴身僧袍被他无上内力催动激荡,就此化作一面鼓足风帆,顷刻已将无相置于庇护之下。 柏柔手心沁汗,口中却兀自不依不饶,愠声叫骂道:“老贼秃多少也还有些手段!好好好!咱们这便再来打过!” “柏施主武功卓绝,老衲自愧不如。再行争斗,终究大可不必。” 无尘一副波澜不惊,俨然超脱物外,“早年老衲也曾血气方刚,一时不察险些铸成大错。幸得璇烛教主微言大义,申明个中利害,这才未至抱憾终生。后又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如此恩情,在下自当永志难忘。” “方才顾少侠所呈书信我已看过。诚如璇烛教主所言,当今江湖兵燮连年,倾轧不息,可谓苦门户之争久矣。冤冤相报,何时方了干戈载戢,冀盼唯期。今日老衲便姑且喧宾夺主,在此为各派做一表率。我普陀愿与青城止息纷争,冰释前嫌。从此同气连枝,互为声援之势。” 此话既出,莫说少卿,便连柏柔亦不禁大吃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强作镇定道:“老和尚此话当真” “出家人向不敢以诳语欺人。柏施主如若不信,老衲大可当众立誓。黄天厚土,明实鉴之。” “无尘大师是得道之人,说起话来也同样高深莫测。只是如此,却免不了要教们这许多凡夫俗子大大的费上一番脑筋了。” 见无尘情真意切,丝毫不似作伪,赵秉中不由暗恼,知欲报适才一箭之仇已然遥遥无期。心念电转间,索性把这难题重新抛给楚人澈,口中阴恻恻道:“如今我们各派都已表态,不如就还是请楚家主金口玉言,替大伙儿拿个主意。此事究竟成与不成……便全由人澈大哥一句话来决定了吧!” “不错!正是如此!” 另一边厢,陆惟舟心中也有自己的一番心思。 当前太一剑派掌门亡故,正是新旧更迭,一切百废待举之际。设使果真能借与青城山媾和之机休养生息,实则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反之,倘若此番各派皆认定所谓正邪不两立。则日后首当其冲,同旁人针锋相对者也自然非楚家莫属。而本派只须见风使舵,在这其中左右逢源,又何必强自出头,反倒最终成了旁人众矢之的这赵秉中虽说可恨,但而今之举,却实与自己彼此不谋而合。 想通此节,她遂再无迟疑,一副煞有介事,振起喉咙大声叫道:“咱们此番所以齐聚楚家,便是因为平日服膺楚家主武功为人。常言道能者多劳,依我看楚家主你也不必再来推辞!” “难得诸位如此信任我楚家,人澈着实惶恐之至。” 楚人澈朗声大笑,暗地里又如何不知这二人其实各怀鬼胎可又毕竟不便撕破脸皮,只好将计就计,循着陆惟舟话头悠悠续道:“照理说赵掌门与陆长老珠玉在前,楚某本不该再来班门弄斧,只是……” “杀鸡焉用牛刀!弟子愿代替家主,同这位顾少侠过上几招!” 楚人澈眉头大皱,尚还未及开口,反倒是一旁楚人清抢先斥责道:“楚端!众位前辈面前哪容你大放厥词还不赶快退下!没的到时自讨苦吃!” “弟子愚钝,实在不知三爷您究竟何出此言。” 楚端双目蕴光,自始至终一副有恃无恐,“弟子冒昧,窃以为我楚家既身为正道领袖,那又怎能屈居人后只是方才天门与太一派的两位前辈已和顾少侠有过交手,倘若此刻家主亲自出马,恐也难免落得个胜之不武的名声。” “而弟子人微学浅,倘若侥幸赢了,自是我楚家武功精妙绝伦。即便到时果真输了,料也不至贻人口实,伤及我楚家百年赫赫声名!” “小子!” 柏柔目光清冷,朝其脸上瞥过一眼,言语间煞气阴森。 “当初我一念之仁,给你活下命来,想不到竟会被你今日如此报答。” 楚端心头一懔,不过转念又觉眼下各派名宿俱在,即便柏柔痛下杀手,料也绝难轻易成功。如此总算暗暗壮起几分胆色,愤而高声道:“妖妇!我楚家从来与你势不两立,哪一个反要你来同情!” “柏堂主面前不可无礼!” 楚人澈看似呵斥,话里话外却颇多包庇纵容,“你身为晚辈,却能时刻心存师门,倒也实属难能可贵。” “好吧!你便代我向顾少侠讨教一二,只是切记务必点到为止,断不可执意好勇斗狠。” “家主放心,弟子手下自有分寸!”楚端躬身应诺,脸上却已微微变了颜色。双手抱拳执礼,冷冷不怀好意道:“顾少侠,请进招吧!” “是你” 少卿牙关紧咬,自其身形轮廓,以及刚刚柏柔一席话语,认出他正是当初在南阳阴谋暗算,险些令自己命丧黄泉之人。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少卿周身骨节轻响,心心念念无不欲报彼时一箭之仇。楚端冷冷一笑,亦不废话半句,身形腾越而起,“嗤嗤”十数记指力纷飞激荡,隔空疾点少卿各处要冲。 当日楚端虽败,可归根结底不过是因柏柔身为江湖耋宿,武功素来深不可测。倘若将他放在平辈而论,那也绝可称得上翘楚之流。 此刻周遭指风呼啸,刮在肌肤隐隐作痛。少卿面色凝重,足下连退数步,并指如刀斜向招架。孰料楚端一招却未使老,见状登时应变奇疾,五指化作一具阴森钢爪,不由分说向他肩头骤探。 少卿脸上色变,原以为楚端出身名门正派,在人前行事当会有所顾忌。未曾想他竟陡施辣手,招招式式全然不留余地。口中吐气开声,总算险之又险避开迎面杀身之祸。 而见一招落空,楚端亦无片刻停歇,手臂自空中诡异至极的划个圈子,反倒如同一根铁索般,倏倏围在少卿腰际。 这二人无论武功内力,原本皆在伯仲之间。楚端胜在久涉江湖,见识阅历远非常人可比。心念电转间刻意卖个破绽,只等对手流于大意,到时一举奠定胜局。 不过少卿素来心思过人,反倒一眼便将其看破。暗暗惊出一身冷汗之余,心中不由愈发生恨。当下只将自身门户严守,任凭楚端如何引诱,却始终浑然视若无睹。 如此久而久之,楚端终于渐觉不耐。满腔恨意再无保留,便借着楚家百年根基之威,霎时在松涛堂内掀起指风呼啸。一番无俦气势之奢,实教人见之竦然侧目。 似这等相似手段,其实少卿早前也曾在楚夕若处有所领教。只是相同之法如今出自楚端之手,却又不禁平添万丈杀机。好在这一切皆在少卿预料之中,忙双臂一错,电光火石间陡然迫其两胁。 楚端猝不及防,眼见他两掌飘飘纷至沓来,毕竟不敢心存大意。电目灼灼似欲喷火,只得回转攻势,先行护住自身要害。 这二人攻者凌厉,守势森严,一时难分胜负。只是少卿此行,原是冀望同楚家为善,故在招式之间难免投鼠忌器。反观楚端却百无禁忌,非但未曾如先前所说般点到为止,更在处处不失狠辣绝伦。如此约莫又过数十招,少卿已然渐处下风,若非尚且凭着胸中心念不坠,只怕也早已化作对头指下一缕飘荡亡魂。 第二十一章 惊鸿瞥 “你想替李崇报仇雪恨,咱们大可另寻来日决个胜负,何必非要在此纠缠不清!” 少卿此话既出,松涛堂内顿时一片哗然。而在这其中最为震惊错愕者,自然而然非一众普陀门人莫属。 “李崇乃是杀我无因师兄的奸贼!此人说你们楚家弟子想要为他报仇,楚家主!请你当着在场众多江湖同道的面,这便把话讲个清楚!” 无相勃然大怒,一张脸膛涨作通红。举手抬足一副动作架势,俨然恨不能将李崇即刻食肉寝皮。 “无相师弟!出家人戒嗔戒愠,这些莫非你都全然不记得了么!” 无尘眉关紧锁,一语呵住师弟。悠然起身打个佛礼,言语之间喜怒无形。 “楚家主有所不知,这位李崇施主确与本派颇有渊源。” “早年他曾拜在我无因师弟门下带发习艺。只是其生性乖戾,并无慧根,实与本派所宗背道而驰。无因师弟心存善念,原想佛海无涯,普度慈航,奈何却遭李施主恩将仇报,到头来反伤性命。此事如今想来,依旧令人唏嘘不已。” “方才顾少侠言道,说这位小兄弟要为李施主报仇雪恨……老衲冒昧,不知楚家主对此事作何看法” “无尘大师明鉴,此事楚某先前确不知情。” 楚人澈心下亦颇为吃惊,然他执掌楚家日久,城府自然远较常人为深。脸上不动声色,说起话来则更加滴水不漏。 “还请大师放心,待稍后楚某自会问明个中原委。无论是个人私交,又或此人当真同本门有所瓜葛,我楚家定会给贵派一个妥善交代。” “既如此,一切便仰赖楚家主弥节持中,为我辈诉此公道。” 无尘神情微妙,只因如今事情尚且扑朔迷离,倘若急于同楚家撕破脸皮,终归乃是下下之策。当下安抚本派门人且抑无名,暂待楚端与少卿分出胜负后再做打算。 “你含血喷人!” 楚端二目通红,如何不知少卿此举是何居心耳闻周遭窃窃私语之声愈渐嘈杂,心中端的神烦意乱。奈何凡事从来欲速则不达,他越是想杀人灭口,周身上下便越不由得破绽百出。 少卿眸中一亮,心道机不可失。咬破舌尖振奋精神,又将身形飘忽晃动,顷刻欺至离其未足尺许遥处。一双肉掌挟八风之威啸涨,直拍楚端胸前膻中气海。 楚端见识非凡,顿时暗呼不妙。可惜如今自己方寸大乱,只来得及弯下双腿,紧贴地面匆匆掠退。然少卿一心志在必得,又怎会善罢甘休步步紧逼,如影随形,一连数招将其迫得退无可退,眼见性命岌岌可危。 “手下留情!” 柏柔一声高呼,不啻醍醐灌顶。少卿身子在空中微微一震,恍然忆起二人此行目的。急忙忙收招撤势,总算凶险至极,保住楚端不至命丧当场。 饶是如此,这二人间胜负之数却已昭然若揭,直教在场人人无不看得清楚真切。 “承让了!” 少卿紧攥双拳,阴沉着脸转过身来,徐徐朝楚人澈迈步走去。楚端面如死灰,本就如蒙奇耻大辱。念及待会儿尚要遭无尘等人质问诘难,一时更不禁心神俱乱,端的如同天塌地陷。 刹那间!一道寒意自他眼底升腾骤涌,竟不顾四下众目睽睽,飞身一跃暴施暗算。十根手指寒光凛冽,恍若枚枚透骨钢钉,赫然直取少卿背心。 少卿大惊失色,如何料到他竟会恩将仇报此刻自己身后煞气升腾如刃,灼灼砭刺肌肤,纵然有心闪身躲避,奈何终归业已不及。眼看楚端五官扭曲狰狞,恰似厉鬼凶煞般汹汹将至,一时竟呆若木鸡,好似将自身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轻音漫响,如聆宫商。 待少卿自错愕中转醒,发觉楚端竟已莫名委顿在地。而其左耳太阳穴旁,反倒如鬼使神差般多出了一枚细小簪花。 这簪花通体皓如羊脂,内外繁饰雕镂,堪比天工造化。当中一汪浅浅水色若隐若现。曦阳下射,炜炜似蕴精光。 他心下正疑窦丛生,恍惚却觉数许馨香氤氲飘摇,随风辗转轻叩鼻扉。循着这馥郁芳菲望向堂外,但见一袭月白色罗衫绰约聘婷,正依依曼舞纷扬。 来人粉黛浅描,酒容潋滟。一点绛唇,初见时如海棠吹雨。冰肌如玉,细观处则梨花雪缀。更有梅子初霁轻氛,袅袅不失兰熏麝越。 天钟地灵,咸集际会。延年所歌,盖与之同。 少卿满脸窘迫,一时竟是瞧得痴了。良久蓦地回过神来,从地上拾起那簪花,颇有些难以为情的走到少女跟前。 “害你坏了一件物什。改日……我再来赔给你就是。” 楚夕若两靥滚烫发烧,朱唇一阵嗫嚅。待犹豫片刻,才接过他手中之物。等到放眼一看,果见上面已然现出道隐隐裂痕,当中一抹温润水色,俨然正自其间汩汩溢出。 “我还道是怎的!” 便在此时,赵秉中忽的白眼一翻,好似恍然大悟般高声叫道:“怪不得旁人找上门来,说什么捐弃前嫌。原来你们楚家早便同他璇烛老儿藕断丝连,暗中通于款曲!” “哼!不过依我看嘛……这二位倒也确是一双难得的璧人。日后楚家主大喜临门,可千万别忘了延请我等同道,前来吃上一杯喜酒呐!” “姓赵的!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陆惟舟眉头大皱,心中对他此话颇为反感。故还未等楚人澈开口,反倒是先行在椅上一声怒斥。赵秉中蔑然一笑,不屑同她纠缠。只仰起脸来鼻孔朝天,活生生一副鄙夷轻蔑。 “如今这位小施主伤势匪轻,倘若再行问话……恐怕终究殊为不妥。” 见楚端此刻人事不省,无尘只淡然一声叹息,口中意味深长,“左右我等此次前来,犹当在贵府叨扰数日。便请楚家主不辞其劳,待其转醒后尽早相告。” 楚人澈一张脸孔阴的怕,起身沉声道:“大师放心,此事楚某既已答应定会给贵派一个交代,那便绝无出尔反尔之理。” 言讫,他又将话锋一转,双手抱拳,复向在场众人遥遥为礼。 “承蒙诸位看得起楚某,于此番应邀前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请诸位暂且回客舍歇息。无论是我等先前商谈之事,还是璇烛教主一片敦敦善意,皆可等明日再议不迟。” “我等远来为客,一切自然悉听楚家主安排。只是请楚家主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莫要伤了各派多年同气连枝之谊。” “陆长老放心,人澈心中自有把握。”楚人澈面不改色,说完,又扭头对女儿冷冷道:“你先送你三叔回房,之后再来找我。” 楚夕若心头一懔,不由暗暗打个寒战。偷偷朝父亲一张冷峻面庞瞥去,低声称是退至一旁。 “不必担心,待会我自会去向你爹说些好话。” 楚夕若一怔,循声却见三叔目蕴爱怜,正在座上向自己望来。叔侄二人四目相接,总算教她心下一阵暖意融融。情至深处,更险些在人前难以自持。 趁楚家弟子引各派人士前去宾馆歇息,松涛堂内外乱成一团。少卿足底生风,赶紧闪身来到柏柔跟前。可还不等他开口发问,柏柔便面露狡黠,伸手自其颊间捏过一把,言笑晏晏间不失煞有介事。 “想不到你家先生这辈子梅妻鹤子,老了老了竟反倒教出你这样一个小淫贼来!” “依我看,你定是瞧着人家生得花容月貌,便不由动了歪心思啦!不过我怎记得有人好像说过,便教自己和他慧能师叔一样做了大和尚……那也不愿去多看旁人一眼” “胡说八道!” 少卿语出局促,惶惶然转变话头,“楚人澈偏偏不肯把事情说个清楚,依柏姑姑看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柏柔慧眼如炬,干脆循其所说,假意感慨道:“上赶着总归不是买卖。他姓楚的倘若当真不愿遂了你家先生的心意,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除非……” “除非怎样” 少卿两眼放光,只道她早已胸有成竹。柏柔巧笑嫣然,反倒伸出两根皓玉似的指头,遥向远处赵秉中身上隔空一指。 “这姓赵的为人虽不讨喜,可方才有一句话也算说得千真万确。若是哪一个真有本事,反倒教你家先生和那楚人澈成了儿女亲家……那咱们如今的这许多烦心事,也就自然而然能全都迎刃而解啦!” “我自正经说话,您却非要来说这些有的没的!” 少卿微微有些着恼,索性赌气不再多言。柏柔看在眼里,心中虽觉忍俊不禁,毕竟不曾稍稍忘却正事。当下收敛笑容,将声音压至极低。 “若要我说,这许多人中除却那老贼秃或许确有几分真心,其余之人皆是暗怀算计,各自存着私底下的心思。唉!看来教主的这番良言美意,到头来也非得付诸东流不可。” “不成不成!” 少卿大急,眉宇焦灼忧形于色,“咱们总不能由着他们……” “你急什么” 柏柔面露微嗔,气哼哼将他打断,“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况旁人不是也还并没一口回绝了咱们么” “刚才我听他们言外之意,似乎是各派全都遭人给盗去了什么紧要之物……这几日你便安心在此住下,哼!我倒要看看这些自诩光明磊落的英雄豪杰,暗地里又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 “柏姑姑您不随我一同留在楚家” 柏柔嘴角一撇,又是一番全没好气。 “你平日里不是聪明的紧么怎的偏偏连这等事情都想不通透!” “这楚家的锦衣玉食,珍馐美味,那也自然人人都爱。可只要他们一日琢磨不透我的踪迹,心中便势必会多一分顾虑担忧。而你小猴崽子留在这里,也就更多一分妥帖安全。” “即便退一万步讲,一旦不知哪天你当真陷在楚家,难以抽身,我也好在外伺机助你逃脱。” 事到如今,其实少卿也早已无计可施。听罢柏柔所言,亦觉她如此安排确属缜密无虞。两人遂依计而行,少卿便随众人同往客舍落脚。至于柏柔则趁四下无人注目,悄然退出门去。过不多时,原本喧嚣热闹的松涛堂内便已人去屋空,惟余萧萧风声拂槛,吹落满园春色琳琅。 月华方涌,皎皎为璧。楚人澈卧房之中灯火通明,三道人影分明清晰可见。 “跪下!” 陡然间,一声刺耳呵斥直插青冥。仿佛青锋利刃,自外面无俦晦暗间生生劈开一道沁血斫痕。 “你不是答应三爷,说不会再来责骂她了么怎的转过头来便全都给忘的干干净净” 方梦岚秀眉微蹙,本欲上前扶女儿起身,可方一动作便遭丈夫两道凌厉目光呵止。无奈眼含恻隐,朝一地杯盘狼藉摇头叹息。 “我那是怕老三替她担心,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楚人澈声色俱厉,与人前喜怒无形之状彼此大相径庭。 “你让她自己说!这次究竟都错在哪了” “夕若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楚夕若双膝跪地,十根葱根似的手指死死嵌入掌心。虽已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说起话来又端的格外斩钉截铁。 “楚端技不如人败便败了,为何还要暗算伤人若教今日之事重来一次,我也还是……” 言至此处,她口中忽的戛然而止,但言外之意却已不言自喻。楚人澈口干舌燥,原想斟一盏茶来自饮,闻言却又勃然大怒,戟指女儿厉声喝道:“你说你不知道好好好!今天我就同你说个明白!你错便错在忘了自己姓楚!忘了你是我楚人澈的女儿!” “楚端做了什么那是后话,不过这次他闯下这等弥天大祸,我也断不会轻饶了他!” 楚人澈“呼”的一声愤然坐定,两道目光有如剑刃攒刺,教人不敢与其直视,“我问你!你究竟为何要带着璇烛的徒儿回到楚家” “若单只是回来倒也罢了。哼!莫非你以为就凭他楚端的本事,还能在我面前杀人夺命那又如何轮得到教你来当着各派人等的面,出手替那小子解围” 楚夕若心有不甘,一时紧咬了朱唇,急声辩解道:“爹爹!此行夕若也曾亲眼见过璇烛本人,他似乎并不像旁人所说一般穷凶极恶。何况……” “啰哩啰嗦纠缠不清,真是成何体统!”楚人澈面露厌恶,极不耐烦般忿忿挥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夕若身子轻轻一颤,暗觉从打自己记事以来,还向未见过父亲似今日这般大发雷霆。一双水眸怯生生望向方梦岚,良久方才鼓足勇气道:“夕若是觉,这次青城山确是心怀诚意而来。咱们楚家身为正道表率,那又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亏你也还知道楚家乃是正道表率!” 楚人澈怒极反笑,恍若听到了这世上最是匪夷所思之事,“这些年来我处处殚精竭虑,凡事如履薄冰,这才有了如今楚家威震天下之名。想不到今天竟险些在你手上毁于一旦!” “你说青城山心怀诚意那你告诉我!为何那姓柏的自松涛堂出来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再也没了踪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若不是他们心怀鬼胎,那又怎会如这般藏身遁形” “还不是您一上来便冷言冷语,否则人家又哪里会有这许多顾虑担忧” “你说什么!” 楚人澈气极,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总算强忍着继续说道。 “我能容他把话说完,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难不成你想教我当着天下各派的面,去和他璇烛彼此称兄道弟不成” 他心下盛怒,抬眼望见白日少卿所带来书信,此刻正刚好放在手边,遂不假思索将其抄起,两根指头猛一较力。那信笺难以承受如此无俦之威,登时化作碎屑。漫天纸蝶纷飞四散,半晌犹在空中辗转飘零。 “共修新好,并促敦睦” “哼!话说得好不漂亮!只是这好从来便只是他青城山一派之好,与我楚家又有什么益处可言” “你这话我便有些听不大懂了。” 方梦岚满腹狐疑望向丈夫,“你与青城山近年来虽未大动干戈,可私下里的明争暗斗却从未少过。若这次果真能冰释前嫌,于双方而论皆是天大的幸事。为何一到你的嘴里却偏变了滋味,反而只成了青城山一家之好” 楚人澈斜起眼来,蔑然答道:“小孩子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怎的连你也看不通透咱们为何能有今日这般声势还不是因为各派畏惧遭青城山鲸吞蚕食,这才心甘情愿唯我楚家马首是瞻” “一旦我同青城山修好,他们定会另立山头。又或大不了便为虎作伥,直接去做他璇烛的爪牙鹰犬也就是了。可如此一来,又要将我楚家置于何种境地” 他这番肺腑之言,在楚夕若听来端的倍觉心惊肉跳。一时竟不知是从何处生出股莫大勇气,起身冲口而出道。 “难道天下千万人的性命,在您看来竟还不如自己的虚名更加紧要么” “啪!” 朔气暴起,惨惨嘶鸣。楚夕若惟觉耳畔风声骤紧,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自颊间传遍四肢百骸。随口中淡淡腥甜微嗅,一注鲜血自唇角缓缓淌下。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说,何必非要动手打她不可!” 方梦岚又惊又怒,眼见女儿脸颊红肿,一枚掌印赫然清晰可见。忙展开双臂,将其揽在怀里好生一番安慰。 “是谁教她敢和我这么说话的!” 见到女儿一副楚楚可怜之容,楚人澈心中亦不禁略生悔意。只是碍于自身颜面,毕竟不愿当真拉下脸来认错。便坐在椅上怒目而视,五指兀自微微发抖。 “若是爷爷还活着,他老人家也定会以天下同道为重,极力将此事促成下来。” 楚夕若眸中水光闪烁,却又不曾当真落下泪来。身子蜷缩在母亲怀中簌簌轻颤,许久才如呢喃般幽幽低诉道。 “你少跟我提他!” 渠料她不说这话倒还罢了,楚人澈听罢竟大为着恼。面膛冷若寒铁,义愤填膺道:“先前他逢人便讲,说我处处不如老大!还说什么若不是老大不知所踪,那也绝轮不到我来做这楚家的家主!只可惜他终究看走了眼!想当初他在时,楚家尚要看广漱宫的脸色行事,可如今楚家在我手中如日中天,又岂是从前所能同日而语” “你若不提我倒还忘了!把老头子给你的玉佩交出来!他从前将此物赠你,原是要你借以为勉,凡事勿作懈怠。可笑你竟打算拿它去当了换银子!当真成何体统!” “您是怎么……” 楚夕若大惊失色,一双妙目满是错愕。下意识却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掌中,不多时已自手心里微微沁出汗来。 “你以为自己此行千里迢迢,我便如瞎子聋子般全无所知么” 楚人澈嗤笑不绝,不过亦知那玉佩对她而言的确非比寻常,到头来终究未再逼迫。目光清冷,又审视女儿半晌,皱眉寒声道:“好在你心中多少还算知些廉耻,不然……” “行了!你便少说两句吧!” 方梦岚满脸不悦,言讫索性将女儿假意推至他跟前,“你若仍旧觉气不过,不如这便当着我的面把她给打死!从此咱们独木阳关,一拍两散就算拉倒!” “我……” 楚人澈自觉理亏,久久缄默不语。方梦岚看在眼里,知丈夫一向惜名如金,似眼下之举已是殊为不易。重新将女儿护在身后,吐气如兰徐徐说道:“你自有你的顾虑,可如今人家既找上门来,依我看你还是多与三爷仔细商量,凡事三思后行。” “你只管顾好自己便是,其余的事情也不必再来操心。” 楚人澈面色稍异,似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些许端倪,“老三的身子你不是不知,我从来便不想教这许多烦心事搅了他的清净。不过人明……我发现你心里似乎早便对他颇有成见。” “你自己的骨肉兄弟为人如何,莫非还要我来同你说个清楚” 方梦岚秀眉紧蹙,一丝厌恶自脸上匆匆闪过。楚人澈亦不以为忤,只是面露无奈,不无感慨道:“老四的性子便是爱胡闹了些。早年我原想着等他娶妻生子,到时自会有所收敛,因此便也姑且随他去了。谁成想到了如今,他竟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 “是了,楚端平日里便时常在他身边走动,想必那个李崇也绝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无论如何,他毕竟与我乃是手足的兄弟,只要他尚未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禽兽之事,莫非你还真想要我去同他手足阋墙不成” “只怕真等到了那天……你却已然悔之晚矣。” 方梦岚神色一黯,胸中若有万语千言。楚人澈见后,却毫不在意,二目灼灼如爝火跃动,言谈举止间倒也确是一番睥睨天下的英雄气概。 “再者说,依着老四的脾气秉性,我便不信他还真能做出什么惊天昭地的大事情来!” “我先送她回去歇息,你……你好自为之吧。” 方梦岚牵过女儿一双素手,亦不再同丈夫多言。等到目送妻女渐行渐远,楚人澈自己只默然伫在原地。少顷又忽冷冷而笑,面西远眺,涛涛如临山海。 “璇烛老贼……你想要这天下海清河晏,我却偏不教你称心如意!” 第二十二章 广阳派 翌日清晨,楚夕若才从房中走出,便不由得微微一怔。 举目遥望,但见一人正在左近庭院当中踱步来回。只因相隔尚远,一时犹难看清他脸上神色。 “小姐!新姑爷寻您来啦!” 楚夕若俏脸一红,尚不及出言呵斥,一个约莫二八年纪的鹅蛋脸少女便已足踏清风,翩翩然跑到跟前。 此人粉肌如玉,细若凝脂。眉梢含精气,绣口藏锦心。一袭墨绿色轻纱天真灵动,容貌虽不及主人般绝世倾城,却也浑然别是一番绚烂可人。 “你要再敢瞎说八道,我也非教你有个好的!” 楚夕若作势欲打,可那少女似乎知她不过乃是虚张声势,只翩跹一错身形,抿起嘴来笑吟吟道:“您就别害臊啦!昨日松涛堂中的事情,如今早在咱们下人里面传得开啦!那又有什么……” “就属你的嘴最快!” 楚夕若两靥含绯,不等那少女把话说完,便伸手自其鼻尖一刮。旋即又忽微露迟疑,轻轻一扯她衣袖。 “好青绮,你……你去帮我问一问,看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青绮似笑非笑,又踮起脚尖,在她耳畔揶揄打趣道:“诶您怎的偏偏不肯自己去问说不得你们二人其实心有灵犀,原早就是一般的心思呢!” “我……我不和你说了!” 楚夕若耳根发烧,毕竟女儿心性。赌气之下索性一把将她挣开,便欲匆匆逃回房去。 “别别别!我去还不成么” 青绮见状,慌忙闪身挡在门前,伸出两只温润如玉的小手,连连自主人背心抚过。 “小姐您便安安心心的等着,我这就去……咦!您快看!他好像要自己过来了!” 楚夕若身子微微一颤,循她所指遥望,竟见少卿果然已踏着脚步,向二人发足而来。 “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大清早的,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邪火”少卿遭她一番劈头盖脸,心中可谓莫名其妙,“我自然是有事的,否则又何必大老远跑来找你” 楚夕若自知失态,稍稍收敛心迹,故作镇定道:“有什么事情的……你便赶快说吧。” “你到底怎么了” 少卿眉头微皱,目光自她颊间扫过,却隐隐发觉上面好似颇多憔悴惨淡。楚夕若心头一懔,自然而然回想起昨晚同父亲诸般争执。念及楚人澈断不会答允同青城山和解,一时竟不免对少卿暗生惭愧,连眼神也变得躲躲闪闪。 “顾少侠!” 青绮巧笑嫣然,见主人半晌缄口不言,反而俏生生抢上数步,声音清脆动人,“我家小姐可是打从一早,便在等着你来找她呐!” “你这小妮子!”楚夕若大急,慌张张把她推到一边。可之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唇间讷讷,端的尴尬至极。 “你先前就知道我会来寻你”少卿大奇,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向院外微一努嘴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走去哪” 楚夕若微微一怔,反倒如坠云里雾中。少卿见状,只道她是明知故问,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出门去买个簪子来赔给你!那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 言讫,他又狡黠一笑,满脸精明算计。 “怎么,莫非是你们楚家家大业大,着实看不上这几个散碎银子如此也好!倒也省得我来破财免灾了。” “你!” 楚夕若心下嗔恼,本欲拂袖而走。可转念又觉倘若果真如此,那又岂不太过便宜了他遂在唇角冷笑连连,刻意摆出一副锱铢必较模样。 “走便走!今天你也休想逃了脱去!” 而后,她又转头对青绮大声道:“你去告诉娘,就说我去去便回,请她不必担心挂念。” “小姐!我也想和你们一齐出去!” 青绮说完,本来翘首以盼,双眸隐隐闪烁异光。怎奈楚夕若犹在气头,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又教她赶紧去寻方梦岚,没的在此多做停留。 “小丫头!” 青绮满脸悻悻,才刚迈动腿脚,身后却传来少卿呼唤。茫茫然回头一望,反而见他正朝自己眨动双眼,笑晏晏道。 “放心吧!等会我们自会替你寻上一件好玩儿的物什回来,保管你之后见了欢喜。” “那青绮就先多谢新姑爷啦!” 青绮满面红光,听罢总算欢天喜地,至于嘴里则将新姑爷三字说得格外刻意。而后身形轻盈,如逃也似的奔向远处,等到二人再想去找,却又哪里还有人在 “这丫头从来便疯疯癫癫,说出的话……总是做不得准的。” 楚夕若一颗芳心砰砰直跳,赶紧开口解释。可说话声却越来越小,最后已同蚊蝇振翅丝毫无异。而眼看她足下一顿,旋即扭头便走,饶是少卿满心惊诧,终于也只扑哧一乐,便远远跟在后面。 “楚人澈!你若还算是条英雄好汉……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两人几经穿梭,才刚来到楚家正门,忽听见外面嘈杂大起。混乱当中,似有一人内力远较别个为高,说起话来端的分外高亢嘹亮。 少卿奇从心生,心道以楚家如今煊赫之名,想不到竟仍有人胆敢找上门来公然辱骂,那也着实好生稀奇。惊讶之余匆匆加快脚步,急于前去一看究竟。 “我说伍老三,我也早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啦!” “我家大老爷打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们这些个臭叫花子何必非要赖上我们楚家有这工夫,你还不如领着他们去别处寻个活路。否则要是有朝一日家主大发雷霆,到时我看你们便谁也休想活命!” “放你娘的狗屁!” 想是这伍老三听门子言辞轻慢,故而勃然大怒。又是一声雷鸣似的怒喝,操起一嘴彭泽地界口音骂骂咧咧道:“爷爷们是广阳派的门下,不是什么臭叫花子!你嘴里要再敢不干不净,老子非把你的舌头给割下来不可!” “是是是!您是广阳派的前辈高人,是我有眼无珠,不慎冒犯了您老人家!” 那门子被他搅得不胜其烦,早已不屑再行置辩,“您骂也骂得够了,能否请您这位前辈高人暂且滚到一边去,没的在此搅了我们楚家的清净!” 伍老三心高气傲,如何能容这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这般折辱自己义愤填膺下竟抖手抽出一把精钢短刀,罡风呼啸骤起,不由分说朝他当胸便刺。 “你爷爷今天先就杀了你,看他楚人澈还敢不敢再做缩头乌龟!” 此举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这门子武功见识俱属泛泛,眼见短刀挟势将至,霎时间反倒慌了手脚。等到从骇然中苏醒人事,伍老三早已杀气腾腾抢至跟前。手中利刃璀然蕴光,但须再往前探出尺许,便足可令其当场死于非命。 “小心了!” 少卿心头一懔,脚下倏忽纵掠,猛地从旁斜插而至。 青城身法贯绝江湖,岂是浪得虚名转瞬间,伍老三顿觉眼前一道清影凭空乍现,虎口处阵阵剧痛钻心,手中短刀再也拿捏不住,登时“铛”的一声,顺势直落在地。 至此,少卿方才看清这伍老三原来身材颇显矮小。一张脸皮泛黄叠皱,好似业已年愈半百。唯有二目灼灼生光,兀自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强悍凶狠。 自其身后十余步外,则是不下数十与他年岁相仿之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污渍斑驳,不难猜测平日生活也当同样甚为艰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须臾,楚夕若也已随后来到近前,见状不觉秀眉微蹙,向那门子沉声发问。 那门子兀自心有余悸,双目紧盯伍老三一行人,咬牙切齿恨恨叫道:“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帮臭叫花子一大清早便又跑来咱们楚家闹事,还嚷着说什么非要见家主不可!” “我好心好意教他们回去,没的给家主心里添堵。可他们非但不听,还反倒动手伤人!刚才若不是您和顾少侠来得及时,弟子这条性命如今在与不在,只怕都实在难说的紧!” “他们就是先前时常来寻大伯的那些人”楚夕若微觉吃惊,暗中又朝伍老三等人望过几眼,“刚才我听他们说什么广阳派,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门子嘴角一撇,忿忿答道:“小姐您说可笑不可笑,这帮人明明便是一群臭叫花子,却偏偏贼心不死,痴心妄想着要开宗立派!依我看若只凭着他们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便再过上十辈子也是休想!” “楚人澈是你爹” 伍老三怒气冲冲,右膀因少卿适才一击,此刻犹然颤栗难休。如今见那门子毕恭毕敬,口口声声将楚夕若唤作小姐,遂声色俱厉大叫问道。 楚夕若不置可否,向其隔空一礼竦然抱拳道:“诸位既说自己是我大伯的朋友,想必自然知道他老人家自从三十年前赶赴广漱宫后,便再也没了音讯。” “依晚辈浅见,不如请大伙儿各自回去奔个生计。设使列位当中有人手头拮据,我亦愿在此替家父做主,为诸位暂解燃眉之急。” 言讫,她又对那门子交代道:“待会儿你即去账上,同列位前辈每人支取五十两银子。要是有人问起,便只管说是我教你来办的。” “呸!哪一个想要你们的臭钱!” “我楚大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教我和兄弟们在此等他回来。只要是我们一日见他不到……哼!那便哪也绝不会去!” 伍老三话虽难听,不过似因楚夕若先前也算给他留足情面,是以语气神态终不免较适才略有和缓。奈何今日临来之初他就已暗自下定决心,不找到这位教自己心心念念了三十年的结义大哥,便决计不肯善罢甘休。如今若只因旁人三言两语便铩羽而归,平心而论则委实万万不能。 他生性直率,原就不谙城府,此刻心中诸般进退维谷,自然悉数写在脸上。而经如此一闹,大门外早已聚拢来不少楚家弟子。其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人暗暗冷嘲热讽,说伍老三等人实则是欲借楚家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到底只不过是些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罢了。 “前辈您适才说,要在此等楚大爷回来。不过依晚辈看来……此事倒也其实还有另外一桩解法。” 伍老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不远处一人故作高深,不紧不慢悠悠说道。他盛怒下抬眼一望,所见正是刚刚从旁出手,革去自己掌中短刀的那少年无疑。 念及自己年纪一把,却遭少卿信手拈来一招制胜,真教伍老三心中愈想愈觉来气。两根干枯手指愤然朝前戟指,提起嗓门厉声叫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小王八蛋!” “顾少卿!这是我楚家的家事,你又掺和进来做什么” 楚夕若微微色变,紧皱眉头一声呵斥。然少卿却似浑不在意,半晌只在脸上似笑非笑。 “这是青城山来的顾少侠!你们谁要是敢惹恼了他,那也非教你们死无葬身……” “住口!” 其实那门子所以表明少卿身份,无非是想借青城山昔日恶名,好令伍老三等人知难而退。不过此话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反倒像是楚家尚要借外人之势平息争端,那也着实分外刺耳。 那门子先是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铸成大错。再看楚夕若两靥阴沉,凝嗔眼底,不由吓得噤若寒蝉,赶紧向其告罪不迭。 “你是青城山的门下” 伍老三周身大震,眉宇骇然。少卿微微一笑,却并不急于开口承认。而是好整以暇,与之四目相对。 “我若说是,不知前辈可愿听晚辈把话说完了么” “三哥!我听他们说青城山上的人处处都透着古怪邪门!你……你可千万留神,别着了他的算计呀!” 少卿话音未落,自伍老三身后又快步闪过一人。虽生得膀大腰圆,奈何性子却端的胆小如鼠。 他两道目光不住朝少卿暗瞟,可待发觉少卿竟同样正看向自己,又忙急匆匆别过头去,嘴唇发青面如死灰,倒像是只这区区青城山三字,便足可轻易致人死命。 “鲁平!把腰杆子给老子直起来!没的坠了咱们广阳派和楚大哥的威风!” 伍老三疾言厉色,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同脸上污渍风尘相映之下,更显格外狰狞可怖。 只是他自己要做英雄好汉,身后数十位弟兄的性命安危又岂能不管不顾心中一番权衡斟酌,只得黑起脸膛,咬牙切齿留下一句狠话。 “小子!别以为自己仗着青城山的势力就能为所欲为,总有一天也非教你折在这里面不可!” 楚夕若神情微妙,目送着伍老三总算率众离去。又正色告诫那门子,将来如这些人再度找上门时,凡事务必心平气和,断不可如今日般恶言相向。 江夏地处通衢,城中市肆可谓宏大。加之近年来楚家一门势力在此突飞猛进,更促使一方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少卿久居青城山中,而今眼见四下钟鸣鼎食,行商络绎,不觉格外兴致勃勃。至于楚夕若则曾经沧海难为水,对此刻街上旗亭招展,酒巷醺风,早已全然司空见惯。脑内思来想去,只剩少卿与伍老三一番未尽之言。如此一连琢磨半晌,终究再难按捺心中疑窦,漫不经心般随口问道。 “你刚才要同他们说的解法……那又究竟乃是什么” “怎么,你是怕我和旁人串通一气,来对你们楚家图谋不利” 少卿足下见辍,转眼又作一副狡黠面容,刻意抬高了声音反问于她。 楚夕若面露鄙夷,可谓不屑一顾,“我楚家身为正道表率,岂会轻易便被你和随便几个毫不相干之人撼动损伤” “你既觉楚家乃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那又何必非要上赶着的跑来问我” 少卿反唇相讥,顿教楚夕若为之哑然。想她生性骄矜自傲,只因街上人多眼杂不便发作,只好强抑满腔愠恼,忿忿然道:“不问就不问!你以为我稀罕听你的鬼话连篇么” “其实我也不过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又哪里真有什么法子” 见她朱唇紧闭,一张秀色可餐的脸上直欲滴出血来,少卿终于忍俊不禁,索性将个中原委和盘托出。楚夕若闻言吃惊不已,一双妙目湛湛圆睁,不可思议般讪讪说道:“要是旁人当真问起……你又要怎么办” “那有什么难办胡乱编上一条不就是了” 少卿振振有词,只觉此事实在稀松平常。楚夕若瞠目结舌,停下脚步,又将他好生打量半晌,等到时候渐长,反而令少卿浑身上下倍感颇不自在。 少女杏眼圆睁,仿佛匪夷所思道:“我倒真想知道,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连你也做不出来的。” “自然是有的。” 少卿亦颇直接了当,不紧不慢道:“你刚才上下嘴唇一碰,便要送给旁人几千两的银子。就算是我想有样学样,那又如何拿的出来” “张口闭口便只知道提银子,果然庸俗至极。” 楚夕若全没好气,朝他白过他一眼,依旧自顾自走在头前,“我不过是觉得,银子总归是要给人花的。既然如此,那么别人花和自己花又有什么分别” 少卿稍一愣神,转念知楚夕若平素锦衣玉食,从未体会过这世间生计维艰。如今能说出这等话来,原也合在情理之中。当下满面堆欢,颇有几分谄媚意味般道:“你此话着实对极,在下也同样愿效犬马之劳。”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感意外,如坠云里雾中。少卿看在眼里,心下暗觉好笑。反将眼睛瞪得老大,昂首挺胸大声答道:“自然是帮你们楚家花银子了!” “请楚小姐放心!不管你送来多少银子给我,我保管一天之内使的干干净净,绝不会有半点迁延拖沓。” “没羞没臊!” 楚夕若颊间微一泛红,毕竟说他不过。沿街面又走片刻,终于迈进跟前一座商铺当中。少卿笑意盎然,一时反觉眼前这少女嗔颜娇叱之容倒也殊为有趣,便一般的紧随其后,施施然一同踏进门去。 “原来是楚小姐大驾光临!” “唉!您老人家要有什么吩咐何必亲自过来教底下人传话吩咐一声,小的自个儿把东西送到府上也就是啦!” 楚家于城中威名煊赫,甫见二人光顾,柜上一个作店家打扮的中年人便一眼认明楚夕若身份。急匆匆快步迎上,双手不住作揖打拱。 楚夕若虽并未刻意趾高气扬,但对这店家一番毕恭毕敬,终归坦然受之。遥遥一指少卿,好似颇不耐烦般道:“有什么事情的你都只管问他,不必前来与我多说。” “遵命!遵命!” 那店家赔笑不迭,嘴里连声称是。转朝少卿凑近几步,张口又是好一阵恭维奉承。 “不瞒您说!小店里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没有一百,总归也有八十。故这些年下来,小人也自认粗有几分识人相面的本事。我见小兄弟气宇轩昂,相貌不凡,一看便与寻常那些个凡夫俗子截然不同!何况又是咱们楚小姐的朋友,那也定然大有来头!” “听说这几日里江湖各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怎的,忽然都齐聚在了咱们江夏城中。单不知小兄弟你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弟子,授业恩师又是哪一位英雄豪杰能否说来给小人长长见识,也好日后逢人提起时脸上有光不是” “先生识人无数,可惜这次怕是看走了眼。” “我非但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就连要做楚小姐的朋友,恐怕也都实在勉强的紧。” 少卿暗自生笑,先是别有深意般同楚夕若对视一眼,又将语气倏地一沉,眼中咄咄暗慑寒光。 “敢问店家,不知贵号可愿同青城山的邪魔外道来做生意么” 第二十三章 楚囚身 “小兄弟的意思是……” 青城楚家互为仇雠,至今可谓由来已久。那店家世居江夏,自然耳濡目染,只道青城山中无不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甫一听罢,登时吓得胆战心惊,双腿战战打晃不止。 “你只当他是来同你做生意的寻常人,不必这般大惊小怪。” 楚夕若眉头微皱,颇觉不以为然。而有她此话在前,总算教那店家如获大赦。终于横下一条心来,颤巍巍如履薄冰道:“不……不知小兄弟这次光顾小店……究竟有何贵干” 少卿哂然一笑,直接了当道:“昨日我不慎害楚小姐坏了件簪子,又怕她今后对我不依不饶。只好跟来贵号,寻个左右差不离的还给她了。” “你!” 楚夕若听他话里话外似是而非,心中难免怫然不悦。恨恨向其瞪过一眼,索性在座上赌气不语。少卿暗自发笑,扭头朝那店家板起脸来,气定神闲悠悠开口。 “怎么莫非是阁下奇货可居,不愿同楚小姐做上这桩生意”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那店家先是一怔,片刻如梦惊醒,双手连摇不迭辩道:“二位明鉴!今日二位莅临小号,那是小人家祖坟生烟,又岂敢心存了半点怠慢!” 说罢,他似唯恐二人兀自不信,忙朝柜中一声招呼,眉宇间一派急切焦灼。 “东子!你快去里面!仔细捡上几件顶好的物件拿来请二位上眼!” “是了!连同里屋的那个沉香木盒子!待会儿你也一并拿来给我!” 不多时,自柜中跑出个小厮模样之人,手中一具银盘上珠光宝气,呈着七八件珍玩首饰,隐隐暗生璀璨。 而在这当中最为引人注目者,却要属一件通体由沉香木雕琢的小小木匣。 但见此物长逾尺许,宽则数寸。其间叠纹巧饰,极尽繁奢所能。盖子上镶有一片细腻琅玕,拟海棠盛开之状。一眼望去好似芬芳满枝,兀自灼灼其华。 见小厮愈走愈近,那店家赶紧快步迎上前去。待双手接过那银盘,又珍而重之将其捧至二人跟前。 他两眼放光,在其余珍玩间匆匆扫过,却又好似全然不屑一顾。唯独把那木匣轻轻托在手上,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二位,这乃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您可千万得看仔细了。” 话音未落,他遂两指微动,小心翼翼将那木匣打开。顷刻之间,在场几人顿感一股兰芷馨香恍若和风细缕,教人只觉说不出的暖意融融。 再见那木匣之中,一枚簪花湛青碧绿,黛色欲滴。勾丝回转夺于造化,诸般纹理细节,与那木匣上所刻玉海棠全然不差分毫。彼此所不同之处,不过是眼前此物更加精美,通体俱由金缕嵌璧织就。层层叠叠,精光炜炜,一眼望去恰似呼之欲出,着实栩栩如生。 少卿于金石一窍不通,却同样大吃一惊,再也难以从上面挪开双眼。另一边厢,楚夕若平素虽见惯各类奇珍异宝,可此物却又端的与之截然不同。她明眸澄澈,湛湛蕴光,一只纤纤素手本已微微抬至半空,俄顷不知怎的又忽垂落,秀眉微蹙低头不语,俨然一副心事重重。 “二位,这簪子可是自南唐宫里流出来的好物件!据传本是当年李后主送来讨大周后欢喜的宝贝!” 那店家洋洋自得,依旧不忘在他俩面前阿谀讨好,“说来这本是小人祖上留下的传家之物,无论如何也决计不肯卖与了旁人。不过今日既是楚小姐亲自大驾光临,小人也只好拿出来忍痛割爱了。” 少卿咽下一口唾沫,道:“这物件自然极好。可你方才说,它原是李后主为讨大周后欢心之用……这二人虽贵为帝后,最后却无一个能得善终。倘若如此说来……则此物又岂不乃是大大的不祥” “小兄弟你这便是只知其一,却唯独不知其二了。” 那店家听罢大摇其头,悉心将那木匣收好,“这二人之所以不得善终,依小人看也全怪那李后主骨子里的见异思迁和胆小如鼠!” “小兄弟请想,要不是他喜新厌旧负心薄幸,又何至教那大周后以泪洗面,落得郁郁而终” “再说他自己,当初太祖朝大兵南下,一路固然势如破竹。可李煜手里不也还有几千里江山,和满朝的文武大臣若是竭尽全力拼死一战,即便仍旧输了,那也毕竟光彩壮烈,又怎会白白做了旁人数年的阶下之囚后来更被太宗皇帝赐了鸩酒一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唉!实在是窝囊至极,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那店家滔滔不绝,直到最后才自觉失言,忙改换形容,满面堆欢道:“小人的意思是说,千错万错终归都是人的错。要说这物件何其无辜反倒要莫名其妙蒙受这不白之冤,空背上个不祥的骂名。” 少卿微微颔首,亦觉他话中大有几分道理。当下侧过头来,又向楚夕若道:“怎样此物可还算能入得了你楚小姐的法眼么” 楚夕若颊间稍一泛红,依稀似含局促。 “我懒得同你废话,要怎样那都随你!” “好!” 少卿亦不着恼,反倒喜孜孜道:“先前却是忘了,敢问店家这物什究竟作价几何若是在下囊中羞涩,到时岂不要教楚小姐白白欢喜一场” “不多不多!” 听他总算切中要害,那店家自是欢天喜地。于袖中探出五根手指,在二人眼前晃了几晃。 “倘若换作了旁人,便教给我座金山银山,小人也只管请他免开尊口。可二位却是大不相同!俗话说宝剑配英雄,红粉贻佳人。也只有像咱们楚小姐这样的天造地设之人,才配得上如此良材美质!” “您二位若真有此心……唉!只须随手丢给小人五千两银子也就是啦!” “此物只肯卖五千两……掌柜的一本生意经也未免有些太不高明了吧。” 楚夕若喃喃自语,随之莫名长舒出一口气来。闻言,那店家自然借题发挥,直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俨然一副痛心疾首。 “楚小姐您真知灼见!知道小人不过是蚀本赚个吆喝。不过楚家平日里对咱们城中的大小商户们从来多有照顾,今日能有机会报答一二,那也算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您可千万莫要推辞。” 楚夕若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因他对楚家如此不吝溢美之词,心下好生受用不已。目中余光一瞥,同少卿四目相接。 “你去把银子付了,之后便随我回去楚家。” 少卿点点头,笑道:“是了,你快去把银子付了,之后我便随你回去楚家。” “你说什么” 楚夕若脸色骤变,仿佛难以置信。 “明明是你要买来赔了给我,怎的又教我自己来付银子” “不错,自然是我买来赔你。” 少卿双眉一轩,话里话外倒颇理直气壮,“只是这世上哪有出门在外,随身带得几千两银子的道理只好请你自己先行垫付,待我之后回到青城山,再来如数奉还。” “你!” 楚夕若为之气结,再看少卿似笑非笑,眉宇间狡黠密布。如何不知他这番信誓旦旦之言,多半亦不过全属随口胡诌,终究丝毫做准不得 她脸上凝嗔,暗道自己适才诸般顾虑实在自作多情。指端痉挛正欲发作,可转而念及身边尚有外人,却是无论如何不愿自行纡了身份。何况待两道目光再度从那小小簪花之上扫过,心下里也确对其颇有几分爱不释手。无奈只得暂抑无名,有如赌气般将少卿晾在一旁,同那店家大声说道。 “我楚家一向光明磊落,自不会白白占了旁人的便宜!于此物原价之上,我再另外给你加上三千两纹银。明日你且拿着字条,自行去府上收账便是!” 想是胸中气犹未尽,话音甫歇,她又忿忿然二度望向少卿。只是这一眼不看倒还罢了,一俟见过之后,竟登时将少女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为之闭过气去! 只见少卿脸色玩味,正悠悠然负起双手,全然一副看戏模样。她从来自视甚高,又岂容遭人几次三番玩弄于鼓掌之间一张绝美面庞不由倏地阴沉下来,轻咬银牙粉拳微攥,只恨不能立时将这小贼一剑刺个对穿,才好发泄满腔熊熊业火。 “这三千两银子实在万万使不得!” 那店家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楚夕若心头盛怒已至极处可转过头来又满怀惴惴,小心翼翼道:“不过若是楚小姐当真可怜小人,小人倒确还有个不情之请。” 楚夕若微一愣神,似乎甚感意外。俄顷暂将不悦抛之脑后,强自心平气和道:“有什么话的你都大可直说,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那店家千恩万谢,又接连数声赔笑,这才略显难以为情道:“方才小人也曾同二位提过,此物原是我家中代代相传。今日转交到楚小姐手中,固然可说物尽其用。只是如此一来,却未免教小人实在愧对九泉下的数代祖宗先人了。” “小人是想问一问楚小姐……您能否只将这簪子带走,至于这木匣子嘛……还请您二位多多成全,也好让小人至少能给祖宗有个交代。” “这倒奇了!我只听过买椟还珠,还从未见过阁下这般做生意的道理。” 见那店家举止战战兢兢,少卿不禁扑哧一乐。意味深长般朝楚夕若一瞥,抢先当仁不让,“店家放心,咱们这位楚小姐从来便是通情达理之人。此事也自然不在话下。” 言讫,他犹不忘一番揶揄,煞有介事般抱拳问道:“楚小姐,您说是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卖弄人情!” 楚夕若被气的浑身发抖,心道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过她虽满心不悦,却并未因赌气而对那店家恶语相向,点点头就此应允下来。 那店家欢天喜地,忙唤柜中伙计取出一块方娟绣帕。待把那玉簪仔细包裹妥帖,这才将其双手奉至少女面前。 “小姐!” 楚夕若素手微扬,正要将其接过,陡然却闻一记急切呼唤由远及近,随之便是阵匆忙脚步传入双耳。 她心中大奇,信手将那玉簪收至怀中。惊讶之余抬头一望,见来人着一袭墨绿色轻衫,足下踉跄好似生风,不消眨眼工夫赶到身边。 “青绮你怎的来了” 楚夕若秀眉微蹙,一时不明所以。上前将她牵至近畔,右手不住自其背心轻抚。 反观青绮双唇打颤,听罢只是连连摇头。一张俏脸煞白如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小姐您快随我回去吧!” “夫人不知怎的忽然害了重病,在刚才我临出门前……便只剩下一口气啦!” “你说什么!” 楚夕若方寸大乱,只觉双手冰凉,陡然如坠冰窟。少卿听得此讯,暗中亦着实吃惊不浅。回想昨日所见方梦岚神态样貌,无论如何也不似另有隐疾缠身。何以只这前后一夕之间,便会忽的病入膏肓 他脑中正自纠结,反倒是那店家先行回过神来,长吁短叹忧形于色,在楚夕若耳畔急声规劝道:“夫人贵体欠安,依小人看二位还是先随这位小妹妹回去看个究竟。无论如何……唉!总也胜过留在小店白白着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店家一席话语,总算教楚夕若醍醐灌顶,就此如梦初醒。蓦地拉过青绮手来,便要风风火火夺门而去。 少卿胸中疑窦丛生,本欲先将前因后果捋顺清楚。只是转过头一看,这主仆二人早已马不停蹄行到街上,几同外面人山人海彼此融在一处。无奈只得发足紧跟不辍,只盼待少时果真见到方梦岚后,好使一切全都水落石出。 青绮领着二人,自城中蜿蜒辗转。如此又过须臾,反而来到一处平日里鲜有人至的无名巷中。 楚夕若粉脸苍白,额上微微沁汗。脑内心心念念,无不尽是母亲当前安危。而少卿举目四下,却不由愈走愈觉蹊跷。 此刻三人行进方向固然直指楚家,可实则却又同先前来时道路大相径庭。再看左右两侧长墙高逾数丈,中间仅能容两人勉强并排通过,倘若俄顷稍有差池,只怕纵然插翅亦难逃脱。 一念至此,少卿不觉暗自打个寒战。恍惚但感似有千百道目光不怀好意,此刻正于墙后森然窥伺。只待稍后时机一到,便会骤然现身,将三人当场斩作肉泥。 “小丫头!” 青绮足下微微一辍,茫然望向少卿,“顾少侠,您有什么吩咐” “方才走得太过仓促,反倒险些忘了问你。” “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教你来寻你家小姐赶快回去的” “这……” 青绮一时语塞,转眼又故作从容,挺起胸膛道:“自然是我跑去问过家主,他才教我来找寻小姐回去。” “你说是楚家主亲自教你来寻她的” 少卿目光如炬,将青绮此话冷冷复述一遍,陡然竟死死攥住她右腕不放,眉宇间一派寒气缭绕。 “那我倒想听听,你是如何在你家夫人突发重病后,还能不慌不忙去寻楚家主问个明白。偏又能好巧不巧,知道我和你家小姐当时到底身在何处” “我……” 青绮如芒在背,见无论如何难以摆脱少卿,不禁当场慌了手脚。娇躯簌簌发颤,一泓泪水更在眸中不迭萦绕。 “当时家主就在夫人身边,我这才请他示下该如何是好!”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和小姐在那店里,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情,那也只不过……” “顾少卿!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楚夕若与青绮情同姊妹,见少卿这般不依不饶,一时难免怒从中来。当下出手如风,欲助她挣开束缚。孰料少卿却对此无动于衷,左臂疾探猿伸,借着衣袖一拂之力阻住她汹汹来势,忿忿然冲口而出道。 “她之前明明说过,是自己前去见过你爹爹后这才赶来找你。怎的现在却又忽然改口,成了楚家主始终便在楚夫人身边” “你!你是说……” 楚夕若似遭电击,经少卿一言点醒,不禁亦觉此事甚为蹊跷。可转眼看到青绮一副楚楚可怜之容,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平素同自己朝夕相处之人竟会别有用心,在暗中图谋不轨。 她满腹狐疑,正欲亲自问个清楚。恍惚觉缕缕异香无风暗送,不知何时已在鼻扉下飘然弥散。还不等再作何反应,眼前竟忽天旋地转,足下一软,就此当场不省人事。 待楚夕若悠悠转醒,只觉肌肤各处如痛如砭。稍后勉强回过一丝神识,又发现自己手脚皆已遭人牢牢缚住,纵连稍想动弹,亦是端的难于登天。 她既惊且骇,下意识潜运内息。奈何这麻绳通体足有指节般粗细,加之所用手法好似颇为精妙,饶是她使劲浑身解数,到头来却只在额上忙出一层汗水涔涔。 如此一连半晌,她心中仅存一丝侥幸也终于荡然无存。抬起头来举目四顾,总算看清眼下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杂乱不堪的柴房之内。周遭积灰甚厚,风声过际,直被呛得连连咳嗽不止。 而自稍远处,好似影影绰绰另有一人,也像自己般被牢牢缚住,如今尚未转醒。虽因光线晦暗,一时难以瞧清面目,料想自然非少卿莫属。 “三哥!要我说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趁夜把这两个小崽子的人头挂在楚家门前!” “那青城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等知道自己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江夏,那也非前来和这姓楚的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觉门外这声音好似颇为熟悉。听他话里话外,俨然同自家怀有何等不共戴天之仇。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楚家近年声望如日中天,暗中怀恨觊觎者从来不乏其人,倘若单凭此事便想辨明对方身份,真比大海捞针更要难上千倍万倍。 “你小子莫非是忘了!先前咱们曾当着楚大哥的面立下毒誓,说再不去做那些杀人害命的勾当了么” 先前那人话音未落,门外另一人顿时声色俱厉,气冲冲大叫道:“大哥当初领着兄弟们要走正道,咱们既是男子汉大丈夫的,那就该当吐口吐沫都是个钉!谁要是敢掉过头来不肯认账,我伍老三便头一个和他没完!” 闻得此话,楚夕若总算如梦初醒。知设计令自己与少卿身陷至此之人,也正是今早在楚家门外寻衅生事的一众所谓广阳派门下。至于适才那扬言要将自己二人弃尸当众者,则应当便是那个鲁平无疑。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她却不禁暗暗叫苦不迭。心道这一干人等同楚家积怨日久,设使一时情急,果真做出何过激之举,那也无不尽在情理之中。忐忑之余更不禁懊恼自己行事为何如此草率,竟会似这般轻而易举落入他人彀中。 “大哥与松篁侠士教咱们立下的誓,做兄弟的自然没忘……” 鲁平不敢拂了伍老三心意,但私下里却犹存着良多不甘。须臾,又如试探般悻悻道:“咱大哥说是去松篁侠士的婚宴上道喜。可这一走便再也没了消息。” “如今三十年过去,连广漱宫都早就成了黄土飞灰。依我看那楚家看门狗说的话总是不错,咱们大哥其实……” “放屁!” 伍老三怒不可遏,可又想起这些年来身边弟兄所吃之苦,不禁顿时泄下气来。他满口钢牙格格作响,更在暗中定下决心,纵然自己有朝一日粉身碎骨,也定要替他们争回一分应得声名。 “咱们顾全广阳派的名声,虽不好直接杀了这小妮子……却能这便砍下她一根手指头,再教人送去给楚人澈。只要他肯还你我兄弟一个公道,咱们自然放人了事。” “若是他死活不肯……大不了便和楚家真刀真枪的斗上一场!便是最后仍旧死了,那也毕竟死的轰轰烈烈!” 伍老三口中一顿,继续又道:“倒是另一外个小崽子……哼!青城山的邪魔外道自然该当万死,不过刚才鲁平你的话却也对极。” “要是青城山知道自己的弟子因为楚家丢了性命,我猜绝不会甘心去做缩头乌龟。可这样一来岂不要教旁人笑话,说我们广阳派得要旁人帮着出头,实在算不得英雄好汉” 听伍老三说得煞有介事,楚夕若只觉手心阵阵冰冷发凉。正在她惴惴不安当口,耳畔却忽传来吱哑轻响,一道倩影弓身缩行,自门缝罅隙间悄然潜入屋中。 楚夕若浑浑噩噩,只道此人必是按伍老三所言,前来对自己图谋不利。一颗心脏不觉猛然紧绷,暗暗挪动身躯,向后边角落极力蜷缩。 “小姐……” 低语幽幽,细似蚊蝇。楚夕若微微一怔,隐约竟觉这声音反与青绮大有几分相似之处。 果然,适才话音未落,青绮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已在晦暗中就此浮现。 “小姐您一定口渴了吧!我带了些水来给您!” 言讫,她忙将手上搪瓷海碗放在地上。待从中仔细斟得多半清水,这才小心翼翼递至楚夕若唇边,“这里比不得咱们平日在家,只好请您多多将就些了!” 第二十四章 温柔乡 发觉青绮并无恶意,楚夕若总算堪堪放下心来。可转而忆及她适才煞费苦心,专为害自己身陷囹圄,又不禁复生厌恶。气忿忿将头扭向一旁,眼中尽是冷漠。 “小姐您要打我骂我都成,就是别不理我!要是您还不消气,我……我……” 青绮大急,唯恐楚夕若从此不再理会自己,竟在当场落下泪来。这二人名为主仆,但毕竟相处日久,平素形影不离。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楚夕若心中也实难免暗生恻隐。万般嗔恼化作一声冷哼,紧锁眉关气冲冲道。 “青绮我来问你!往日里我待你究竟如何” “小姐待我极好,青绮从来不敢忘了分毫!” 青绮自觉理亏,始终不敢直视主人双眼,怯生生哭诉答道。楚夕若却不肯善罢甘休,未及她话音落定,又是一句厉声质问:“既然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又为何要勾结外人,专来设计陷害于我” “小姐您听我说!我爹他们实在是迫不得已!否则……否则我也绝不会帮他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来!”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惊,妙目迭生错愕。半晌才瞠目结舌,生生挤挤出一句话来:“你说谁是你爹” 青绮止住抽泣,颊间两道泪痕涟涟未干,实是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伍老三便是我爹。当初……就是他把我从长江里给捡了回来,否则我又哪里有命活到现在” 楚夕若恍然大悟,顷刻又目光咄咄,冷冷不无警惕道:“哼!那么自打你在我身边的头一天起,便一直盘算着要对我们楚家不利” “没有没有!” 青绮双手连摇,不迭矢口否认,“是当初爹爹同我提起,说我的年纪渐渐大了,倘若再和他们这些个糙汉子住在一起难免多有不便,这才教我自去别处寻个活计。” “谁成想那天我刚一出门,便撞见了府上的管家前来招人,所以后来这才……” 她有心辩解,可不知怎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待最后已与喃喃自语别无所异。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楚夕若察言观色,又素对她为人秉性心知肚明,知其此话的确出于肺腑。何况事到如今纵再如何责备于她,那也终归于事无补。唯有慨然付之一叹,眼望这小小人儿,独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姐放心!要是我爹他真敢伤了您和顾少侠半根毫毛,我……我也非去和他拼命不可!” 想是刚才伍老三所说,青绮都已听在耳中,急忙赌咒发誓,向主人表明心迹。楚夕若暗觉暖意融融,又谨小慎微环顾周遭,趁着四下无人,同她压低声道。 “你若这便将我们松开,此事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回去过后,咱们只当它从未发生就是。” “这……” 青绮闻言面露难色,犹豫半晌才讪讪答道:“不是我不肯听您的话,实在是……小姐!您不知道我爹和那些叔叔伯伯们这些年来日子过得究竟可有多苦!他们只为了大爷的一句话,便足足等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工夫……只怕任教是谁,也定然是会生出些怨气的吧!” “不过其实他们的心肠总归极好!只要家主肯答允了我爹的条件,青绮愿用性命担保!他们绝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人之前做的是什么勾当!” 楚夕若蔑然一笑,恨恨说道:“他们本是彭泽地界上的河贼强盗,干的从来都是些没本钱的买卖!哼!这样一群草寇贼人,竟还想和我们楚家妄谈条件,当真可笑至极!” 青绮愁容惨淡,急忙忙伸手虚掩在她唇边,“小姐您小声些!要是教旁人给听见了那可不得了!” 楚夕若满心盛怒,只是甫自药力作用下昏昏转醒,又与青绮一番来言去语,此刻着实颇感口干舌燥。她虽不愿先行开口向人服软,怎奈何面由心生,目中余光早已有意无意,暗暗瞥向跟前那碗澈然清水。 青绮冰雪聪明,见状登时会意。双手捧起那搪瓷碗来愈发凑近,可怜巴巴同主人四目相望。 楚夕若依旧沉着脸,不过这次终归未再抗拒。低下头来啜饮几口,果觉精神骤然为之一振。青绮看后喜上眉梢,又恐一旦彼此间再多说上几句,自己便会一时心软,当真替二人松开身上绳索。思来想去只得紧咬了嘴唇,急攘攘对主人行个敛衽,说待会儿会再过来。 说完,她遂站起身来便跑,如飞也般匆匆逃出屋去。 “同样是着了算计,被五花大绑的做了阶下之囚。楚小姐自有人来嘘寒问暖,我这边却是门庭冷落。” “唉!那也着实是世态炎凉,教人好生寒心不已呐!” 楚夕若暗中一惊,方知少卿原来早已转醒。圣人言死生亦大矣,念及其素来机变百出,当下只好暂抑骄矜,同他沉声问道:“你可曾想到了什么逃出去的法子” “这可奇了!” 少卿听罢啼笑皆非,口中啧啧感慨不已。 “我明明早就告诉过你,此事必然大有蹊跷,可你却无论如何偏不肯听!” “现在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却反过头来要问我该如何是好!” 他心念电转,犹不忘危言耸听道:“放心吧!方才人家不是都已说得明明白白,如我这等的邪魔外道杀便杀了,实在半点不足为惜。” “至于你嘛……那也不过只是给砍下一根手指头来罢了。” “你!” 即便明知少卿此话多半只是戏谑,楚夕若却依旧难以咽下胸中一口恶气。银牙轻咬,几是冲口而出道:“你不必这般阴阳怪气的小觑于人!大不了今日便把性命留在这里,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别别别!” 听她这般义正辞严,反倒教少卿一时忍俊不禁,心道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有趣之人,着实令人大开眼界。遂又一本正经,悠悠续道:“咱们好端端的一齐出来,若是教你这位楚小姐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到时岂不是要坏了先生的大事” “你大可放心好了!我是死是活都与旁人毫不相干,可也轮不到你来操心!” 她越想越气,说完半晌无言。少卿看在眼中,话锋一转,徐徐又道:“其实要说办法,那也并非当真没有。只是……” “只是你若一心求死,我纵说了也是白饶。” “你爱说不说!反正如今咱们是生是死,那也全都合在一处!” 楚夕若恼他故弄玄虚,口中自然殊无好气。可待转过头来,又觉此话着实颇为不妥。倒像是自己正同少卿海誓山盟,彼此将性命托在一处。 她颊间微微一阵泛红,好在这柴房周遭并无窗牗透光,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这才总算教其稍缓尴尬,免去本来诸多窘迫。 少卿道:“上午时我赔给你的那根簪子,不是还依旧被你带在身上么” “那明明是我自己花银子买来的!” 楚夕若怒从中来,愤然反唇相讥。旋即又如坠云里雾中,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另一边厢,少卿好似信心满满,依旧是一副摇头晃脑道:“那簪子虽脆,但毕竟还算锋利。一旦暗中附着内力,想要割开这绳子也并非何等难事。” “只要咱们真能挣开了身上束缚,便教外面再有三四十号的乌合之众……那又有谁会是咱俩的对手” 少卿所言,于楚夕若听来不啻暗室逢灯,俨然厚重乌云之下,一抹曙光刺破青冥。而见她并无异议,少卿当即无所迟疑,提振精神奋力挪动身躯,眨眼已向前蹭出丈许有余。 渠料楚夕若却是大惊,失声叫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把簪子取过来!怎么莫非你还能好端端的,教它自己跑到我手里面来不成” 少卿言语不辍,说话工夫间又朝着她凑近数尺,“是了,你刚才究竟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 乍闻此话,反倒教楚夕若一张俏脸刷的红至耳根。而少卿则脱困心切,只顾连连催促道:“要是等到待会儿有人进来,再想动手可就来不及了!” 楚夕若心脏狂跳,知当前二人命悬一线,若要死中求活,如此便是唯一手段。她慌张张别过头去,一排银牙险些将绛唇咬出血来。须臾,凡人脑中求生本能终于勉强占得一丝上风,两肩微微发晃,如呢喃自语般低声答道。 “在……在我怀里……” “你说什么” 少卿瞠目结舌,对此委实始料未及。反观楚夕若早已粉脸煞白,几欲为之哭出声来。 “当时青绮来得匆忙,我心里又实在着急的紧!” “谁能想到……” 少卿心中打鼓,一时也同样六神无主。俄顷沉下声来,极力镇定道:“我这是为咱们二人能活下命来,你……你可千万莫要多心。” 可他愈是如此,楚夕若心中便愈觉委屈忐忑。念及一生清名眨眼便将毁于一旦,更不由万念俱灰,扑簌簌的洒下泪来。 少卿有心劝慰,只是一来不知该如何开口,二来生死关头实在迁延不得。既见她并未回绝,那也只好事起从权,笃定决心道:“你只管不要乱动,我尽量快些动作。” “姓顾的,咱们可要有言在先!” 少女两靥泪痕犹在,闻言竟紧闭双眼,俨然一副视死如归,“待会你若是敢暗中动了什么歪心思,我……我也非把你的狗爪子给剁下来不可!” “我还是先来把咱们的命给保住。至于其余的事情……那也只好等到日后再说了。” 少卿唯恐夜长梦多,言讫亦不纠结。足下认准最近墙壁较劲,借一蹬之力堪堪欠起身来,又背对向楚夕若缓缓腾挪身躯。口中倒吸一口凉气,总算颇显吃力笨拙,朝其别别扭扭探出手去。 “你别碰我的脸……” 楚夕若话带哭腔,只恨不能当场死了拉倒。少卿脸上一红,告声得罪后忙把手缩回。直俟大致认明彼此距离,这才重新鼓起勇气。 只是食色性也,想他如今正是春秋鼎盛,血气方刚之年。似如此举动,也本就注定将会颇不顺遂。 “你……你到底找到没有……” 楚夕若欲哭无泪,原想向后蜷缩身形,可又怕一旦稍有不慎,反而令那玉簪再度滑向别处。两睫簌簌发抖,到头来竟连动也不敢轻易动上一下,唯有不住急声催促,却又与苦苦哀求别无所异。 “惭愧!” 少卿如蒙当头棒喝。额上冷汗涔涔,心下暗自咒骂道:“顾少卿呀顾少卿!先生十几年来耳提面命,那又何曾教过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本事” 他满脸窘迫,忙心无旁骛图谋正事。可如今置身这旖旎缱绻的温柔乡中,自己究竟尚能把持多久,平心而论实在难以论说。万幸天公作美,那玉簪离少卿指尖倒也触手可及,不过再向下探进少许,立时便与其两相碰在一处。 他大喜过望,忙以两根手指将其钳住,而后轻轻一抽。紧随一记撕裂锦帛的细微闷响,一点跃然幽光登时从那绣帕下面应声而出,自周遭昏昏晦暗当中,显得分外清晰夺目。 少卿手起簪落,内力过际手间绑缚如摧枯拉朽,就此迎刃而解。转过头来欲替楚夕若如法炮制,孰料她却已如惊弓之鸟,耳闻身畔沙沙作响,忙不迭向后退缩躲闪。 少卿急从中来,心道左右已是无礼,便也再无诸多顾忌。借着玉簪所发淡淡清辉,不由分说把她双手猛然抓过。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但觉腕间松弛自如,正是那麻绳已被少卿齐齐挑断。两人相对而望,忆起双方适才种种,心头不由各自好生尴尬。 “是了,我倒想问问你。旁人究竟是如何同你们楚家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恨还有好端端的,怎又莫名其妙忽然多出来一个什么大爷” 须臾,终是少卿当先开口,将满腹疑窦和盘托出。楚夕若微微一怔,脸上稍褪羞赭,喃喃小声道:“我爹在家中行二。其实在他之上,我还曾有过一位伯父,名讳上人下澄。” “他老人家早年曾失手误杀家中长辈。爷爷虽知此事另有隐情,但碍于众口铄金,无奈也只得将他逐出门去。” 见少卿听得入神,楚夕若便继续说道:“听三叔讲,当时我这位伯父的年纪也不过刚十二三岁。大伙儿只道如此一来,他必定活不长久,谁料其竟不知怎的,便在彭泽地界上同人落了草莽。后来经一位广漱宫的前辈居中斡旋,这才得以重返家门。” “大伯回到家中,便将从前这一干绿林中人聚在一处,想要尽数归在本门之下。可此事尚且悬而未决,他自己便受爷爷之命到广漱宫办事,而这一去之后,就从此再也没了消息。” 少卿若有所思,伸手那玉簪物归原主,“这么说来,这些人所讲倒也确是实情” “既然如此,你爹又为何偏不愿将他们认在楚家门下何必教旁人苦等了三十年,却还依旧不肯罢休” 楚夕若迟疑片刻,这才自其手中接过玉簪,索性直接插在发间。 “我楚家规矩森严,如何容得下河贼强人败坏门风三叔千好万好,几次开口替他们说情。可我却觉此事爹爹做的终归对极。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他们今后会不会贼性复发,做出什么有辱门墙之事” 言讫,她又斜睨朝少卿一瞥,意味不言而喻。不过少卿却毫不在意,口中不紧不慢道:“依我看便是河贼强人,总也远胜过沽名钓誉的……” “我说丫头!你……唉!你到底想要爹怎样” 少卿话未说完,便听门外伍老三一声慨然长叹。话里话外更似甚为无奈,全与人前之貌大相径庭。 楚夕若惊讶万分,方欲开口发问,却被少卿抬手阻止。微一努嘴,示意她与自己一同潜至门畔倾听。 “我不管!反正你得把小姐和顾少侠给完完整整的放了,否则我就跟你没完!” 少卿听出这声音分明便是青颇绮,双眉轻挑,犹不忘与楚夕若玩笑。 “看来你和那小丫头还真是姊妹情深,这次倒是要轮到我来沾你楚大小姐的光了。” 楚夕若狠狠向他白过一眼,心下却恐青绮口不择言,反而不慎触动伍老三逆鳞。好在那伍老三似乎对女儿极为怜惜,非但连重话亦不敢稍微多说半句,更俨然低三下四,同她苦口婆心。 “好丫头!你就让你爹多活几年吧!” “你说我要是当真放了他们,那又何必教你费劲巴力的去把人给骗到这里听话!等这回了结了与楚家的梁子,咱大伙儿就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啦!到时我再去给你寻个门当户对的好婆家,教你们今后来给我养老送终。” 伍老三兀自憧憬于来日一派天伦之乐,青绮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抽泣着嗓音高呼叫道:“可我现在后悔啦!小姐从来真心待我,我却反过头来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勾当!我……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不可!” 楚夕若心头一懔,毕竟对青绮安危多有挂念。情急之下竟全然不顾少卿百般阻拦,霎时身形连纵,就此破门而出。 少卿暗中叫苦不迭,可事已至此,也只得紧随其后。这二人本领造诣于同辈之中俱属翘楚,伍老三手段虽非泛泛,又如何能同青城楚家两派精妙武功相提并论但觉双目大眩,腕间似遭何物猛然一击,等再行回过神来,脉门早已被少卿牢牢叩住。但须稍稍较劲,便可教其当场死于非命。 “爹爹!” 见父亲性命悬于一线,青绮登时粉脸煞白,不顾一切朝前抢去。奈何身子反被楚夕若紧紧揽在怀中,满心惶恐之际,口中早已语无伦次。 “小姐你快放开我!我爹他……我爹他……” “不得了!三哥那边好像出事啦!” 四人在屋内嘈杂声起,外面也自然听得真真切切。不多时房门大开,自院里哗啦啦涌进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垂暮汉子,待发觉伍老三遭少卿置于鼓掌之中,一时竟全都摩拳擦掌,纷纷要来拼个你死我活。 楚夕若目光如炬,殊无丝毫慌乱。认准冲在最头前几人脚下,嗤嗤数记指力凌空激射。一指横江煊赫百年,个中实力岂容小觑众人气息大窒,身前地上顿时尘土纷扬,青砖碎砾打在肌肤之上,端的痛彻骨髓。 饶是如此,这也已算楚夕若心怀恻隐,刻意留有余地。否则倘若当真辣手无情,径直指向人身要冲,恐怕局面也绝不会如现下这般风轻云淡。 “你们谁也不准过来!” 伍老三此话恍若惊雷,自空中蓦地炸响。众人听了,一时面面相觑,因他平日威望颇高,竟果真无不依言照办,悻悻向后退开数步。不过数十道如钩子般的目光却死死紧盯顾楚二人,自始至终不见半刻松懈。 “你要死要活” 少卿本想扬刀立威,这才刻意放出一句狠话。可那伍老三反倒极为硬颈,向地上狠啐一口,振起喉咙破口大骂。 “少和老子来这套!” “爷爷今天触了霉头,栽在你这青城山的小贼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你若还算是个英雄好汉的,就赶紧给爷爷来个痛快!要是想折磨人,就别怪老子瞧不起你!” 他如此举动,真教少卿骑虎难下。一只右手握在其人脉门,不知究竟该放该松。 青绮见状,只道是他兀自不肯放过父亲。两靥泫然泪如雨下,沙哑了嗓音乞求哭诉道:“千错万错全都是青绮一人的错!顾少侠!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爹他们一条生路吧!” “姓楚的!我同你们楚家的梁子自有我自己来了!这丫头往日尽心竭力的伺候,也算是对得起你!你最好给她囫囵个的放了,否则我就算变成厉鬼,也绝饶不了你!” 看女儿泪眼涟涟,伍老三登时勃然大怒,全不顾自身性命尚在旁人手中,戟指楚夕若跳脚怒骂。 楚夕若神情微妙,眼见青绮同伍老三父女情深,反而忽忽忆起昨夜与楚人澈一番言谈行径,二者真可谓高下立判。恍惚曾有一瞬,竟觉倘若自己亦能有如此一个父亲,终究未尝不是好事一桩。不过转而又俏脸一红,觉此念着实太过忤逆不孝,纵连私自想上一想,亦属格外背却人伦。 她正心乱如麻,眼前人群中忽而传来骚动。乃是鲁平分开众多弟兄,跑到离四人不盈丈许之处。 他胸膛起伏痉挛,一张老脸斑驳蜡黄。面对少卿竟无丝毫惧意,愤然高呼道:“小子!要宰了你们的主意是我出的!你要杀就杀我!快把我伍三哥和青绮丫头给放了!” 言讫,他竟果真昂首上前,无疑正是要以自身一条性命,换回伍氏父女周全。 “鲁平!我们爷俩的命用不着你来救!赶紧给老子滚回去!没的白白给这小魔头搭上一条性命!” 伍老三怒不可遏,可明眼之人却不难看出,其中实则是对兄弟关切居多。鲁平惨然而笑,既已抱定必死决心,干脆便再也无所顾忌。 “三哥平日对咱们如何,兄弟们全都看在眼里!要是今天又教三哥为了咱们而死,那大伙儿纵然有命活着,又同猪狗不如的畜牲还有什么分别” 第二十五章 君子心 “不错!咱们都愿替伍三哥豁出这条命去!” 鲁平所言,恰似投石入水,顷刻激起千层巨浪。广阳众人群情激愤,无不高呼愿替伍老三代为受死。 少卿与楚夕若对视一眼,俱从各自眼中察觉良多骇然。未及二人开口,伍老三却嘴角一瘪,原本铁骨铮铮的汉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声痛哭。 “我伍老三能有你们做兄弟,这辈子也算值啦!怪只怪我无能!辜负了楚大哥临走前的叮嘱,终究没给兄弟们寻到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话音未落,他又目蕴柔光,怔怔凝望青绮。良久,总算挤出一丝涩然苦笑。 “丫头!教你碰上我这样个没本事的爹,那也实在是委屈你啦!” “爹!您……您千万别这么说!下辈子青绮还愿做您的女儿!” 青绮哭得梨花带雨,只道今日父亲必死无疑。一时拼尽全身气力,死命摇头不止。脑中更打定主意,一旦伍老三果真魂归九泉,自己也势必随他一道而去。 不过伍老三本是个粗糙汉子,自然看不出女儿如今内里心思。见状反倒精神一振,觉此生了无遗憾。紧紧阖了双目,一张老脸沟壑嶙峋。 “小子!待会儿动手时利索些,省得教你爷爷零碎受罪!” 四野萧瑟,万籁俱寂。肃杀凛冽里,但闻无数呼吸之声此起彼落。冥冥中似有一块无形巨石横亘当胸,令在场人人噤若寒蝉,只觉如履薄冰。 “姓顾的……你先把他放开……” 楚夕若此话既出,莫说广阳派众人,就连少卿亦同样大吃一惊。好在伍老三武功终归稀松平常,即便少时横生不测,自己依旧自信能将凡事尽在掌握。当下指端撤力,就此将他松开,只在暗中屏息凝神,作势严阵以待。 伍老三两眼圆睁老大,兀自对此难以置信。楚夕若神色稍异,轻展左臂,任青绮飞扑跑向父亲怀中。自己则遥向面前众人抱起拳来,眉宇间不失庄重肃穆。 “姓楚的!你……你这又卖的是什么关子” 伍老三好劝歹劝,总算教青绮止住抽泣。紧攥住女儿双手退回众兄弟间,这才紧皱眉头,冲着二人高声大吼。 楚夕若行过一礼,口中敬重有加道:“诸位肯为旁人舍生忘死,足见乃是重义轻生的英雄豪杰。如此气概素为我楚家推崇备至,夕若本人亦对此着实钦佩不已。” “说来说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伍老三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抽搐,昂然踏步将众兄弟挡在身后。原本一条短小身材自斜阳倒映之下,竟也显得格外高大修长。 少卿笑道:“楚小姐的意思,说来其实简单的紧。” “先前她原以为你们不过是打家劫舍的强人草寇,可想不到诸位竟都是义气深重的真英雄,好汉子!所以这才改做礼敬有加,如此前倨后恭。” 伍老三一声冷哼,愈发在二人面前挺直腰板,“不错!咱们兄弟先前确实做过些不光彩的勾当,但也从不敢忘了大丈夫为人处世,非得凭着义气为先!我听戏文里唱,说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现在看来也真是半点不假!” “爹!小姐也是一片好心,您千万别这么说她……” 青绮粉腮盈泪,唯恐双方一言不合,便又要大打出手。 楚夕若俏脸一红,暗怪少卿口无遮拦。昂然继续道:“待面见家父之后,夕若愿代为引荐。定要请他老人家回心转意,替伯父将诸位前辈纳入我楚家门下。” 听她忽然改口,转称众人前辈,伍老三不禁在喉咙里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转眼又刻意盛气凌人,傲然大叫道:“我们自个儿等着楚大哥回来,与你又有什么相干至于你们楚家的施舍旁人稀罕,我却连看也不屑多看一眼!” “爹您别不识抬举!” 青绮挤眉弄眼,暗暗扯动伍老三衣袖。又跑回主人跟前,连连直打圆场,“小姐!我爹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 奈何伍老三生性极为执拗,不待女儿把话说完,竟蓦地耿直了脖子,教两条青筋暴凸胀开。 “照着伍前辈的意思,若想教两家言归于好,那便非要请这位楚大爷亲自前来分说不可” 伍老三一怔,将目光从楚夕若身上移向少卿,阴沉着脸冷冷说道:“不错!但消我楚大哥一句话语,我和兄弟们自然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 “您义薄云天,确是我等后辈楷模。”少卿莞尔一笑,朗声续道:“只是前辈们大多年事已高,若要四下奔波找寻,恐怕难免多有不便。” “如蒙诸位不弃,晚辈倒愿略献绵薄。青山绿水,海角天涯。无论这位楚大爷究竟身在何处,到时也定会给诸位前辈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一片哗然。四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更不乏广阳派中性情急躁之人,不等伍老三先行开口,便已扬言必和少卿势不两立,绝不肯同青城山扯上半点瓜葛。 “你这青城山的小魔头会有这么好心咱们又凭什么要相信于你” 见周遭兄弟同仇敌忾,鲁平心下不禁勇气倍增。紧握双拳一记高呼,身畔随即传来无数附和。 少卿不慌不忙,向众人四下为礼,俨然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晚辈人微言轻,前辈若非要问我有何依凭……那也只好在此先行献丑了。” “小心!” 伍老三江湖浮沉半世,少卿话音未落,便已察觉事有不妙。才刚刚吐出两个字来,顿觉眼前劲风扑面。挟以漫天飞沙走石,如狂风骤雨般汹汹席卷而至。 这朔风所过之处,恰似万灵咸集,三光辟易。若非亲眼所见又有何人竟会相信,如此神来之笔乃是出自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 伍老三尚且瞠目结舌,置身事中的鲁平则更加肝胆俱裂。眼见少卿疾若驰鹜欺至近前,反如失魂落魄般一动未动。直俟伍老三炸雷般的呼喝自耳边回荡开来,这才猛地如梦初醒。 但如此一来,毕竟为时已晚。他先是觉气息稍紧,胸口似被何人顺势推动。一股巨力霎时侵体而来,蹬蹬蹬一连退出十来步去,方在一旁弟兄搀扶下堪堪站稳脚跟。 “小子!我非……” 鲁平浑身发抖,愤然一声咒骂。孰料未等言讫,顷刻竟又惊出一身冷汗涔涔。 只见自己胸前,无数细小沙粒粘在衣襟之上,赫然形成一枚掌印形状。那也正是被少卿适才鬼使神差,在众目睽睽下直接一招正中。 鲁平脊背发凉,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正要上前破口大骂,反被伍老三恨恨瞪过一眼,只得悻悻退回原处。 “我听说,青城山上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 “可你这小子倒像是与他们有着大大的不同。” 伍老三不动声色,又护青绮入怀,这才冷冷开口。 “不过咱们兄弟与楚家不对付,你这青城山的小贼不应该老大高兴才是。又怎的反过头来,愿意替我们的事情操心费力。” 少卿微微一笑,遂将自己此行江夏来意,向众人如实道来。而他此举,一来是为取信于人。至于二来,其实也另有一番至深用意。 伍老三等人常年混迹江湖,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倘若自己能借他们之口,令两家握手言和之事四下流传,则在无形当中,对楚人澈亦同样可说是一股莫大压力。 少卿的如意算盘,伍老三自然无从得知。而他眼下心心念念,无不皆在背后这几十号的兄弟身上。 回想三十年来,自己同楚家死缠烂打,却教事情始终毫无进展。事到如今,也的确该让他们好生安顿下来,再不必受从前诸多苦处。当下收敛怒容,寒声质问道:“姓楚的!你刚才说过的话,可是全都当真么” “旁人在问你话呢!” 见楚夕若半晌无言,少卿不禁急从心生。暗中上前,以手肘轻捅了捅她胳膊。楚夕若如梦初醒,忙点头不辍,满脸正色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但须力之可及,夕若定当竭尽所能。” “我们不必靠你们楚家的施舍度日!” 伍老三一阵嗤笑,又抬手指向少卿,“刚才这青城山的小子既说要替我们找寻楚大哥的下落,我就姑且信了他的鬼话!” “你放心!这半年内我会约束弟兄,不再去寻你们楚家的晦气。可半年之后你们要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哼!那就别怪咱们新帐旧帐,到时统统算个明白!” 说完,他便大手一挥,背对众人纵声喝道:“教他们走!谁也不准拦着!” 众人对他素来服膺,话音未落,当下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少卿正欲答话,孰料青绮却忽的挣开父亲双臂,跑回到楚夕若身畔,冲口而出道:“我要和小姐一齐回去!” “我说小祖宗!你又来胡闹个什么!” 伍老三大骇,直瞪起一双牛眼,“你这次害得他们差点儿没了性命,要是真和这姓楚的回去,那还能有你的好结果么!” “我……” 青绮纤唇呢喃,闪身同父亲避开,只是怯生生望向楚夕若。 “小姐平日待我不薄,今天的事情本就是我对她不起。倘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是更加禽兽不如” “我……我全都想好啦!等回去后,即便小姐当真要打要杀,那也本就天经地义。我绝没有半句怨言!” 楚夕若微微动容,心中端的五味杂陈。至于伍老三则更为朴实直白,原本铁一般的汉子,一时竟方寸大乱,就连说起话来也都分明含带颤音。 “好丫头,你可千万别吓唬你爹!你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就彻底没法儿活啦!” “三哥!” 便在此时,忽从院外匆匆跑进一人。从他样貌衣着而论,应当与伍老三等人皆为广阳一派。 “我趁着四下里没人,就把写着咱们条件的字条给钉在了楚家门口。刚才临回来时,我看楚家里面已经全都乱作一团啦!” “咦你!你们这是……” 起初,这人脸上尚且一副洋洋自得,可等看见少卿二人竟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又不禁大惊失色。一时立足未稳,险些当场摔个四仰朝天。 “你说什么” 楚夕若关心则乱,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回家中。可转念想起青绮之事依旧悬而未决,当下长话短说,向伍老直接了当。 “伍前辈放心,今日之事咱们只当从未发生。夕若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断,断不会教青绮受了哪怕半点委屈。” “是哪一个教你自己跑去楚家的!” 伍老三胸中业火熊熊,原想将那汉子好生一顿痛骂,可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到头来不过白白伤了众兄弟一片真心。只得满眼爱怜,又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道。 “丫头你放心!他们要真敢前后两样待你,我和你这些叔叔伯伯们不把他楚家搅得鸡犬不宁,那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楚夕若秀眉微蹙,无心再来废话。轻轻将青绮一只小手捏在掌心,十万火急般一同出门而去。少卿一时哑然,心道我遭你连累,这才身陷囹圄,事到如今你自己却先跑得飞快,当真乃是好没道理。 不过玩笑归玩笑,见周遭一众广阳门人尚对自己如临大敌,少卿遂面色哂然,抱拳行得一礼,而后同样往外面动身。凡在其所经行之处,广阳众人纷纷如避洪水猛兽,与其彼此让开偌大距离。 “三哥!你……你不会真放心教青绮丫头和他们一齐回楚家去吧!” 眼见三人越走越远,鲁平再也难抑心中惦念。径直来到伍老三跟前,大叫道:“要是三哥后悔了,我这便带人去截住他们。就是生拉硬拽,也非要把青绮丫头给拉出火坑来!” “放屁!” “大丈夫吐口吐沫也还是个钉!若是咱们说话不算,那岂不是要教旁人给小看了么!” 伍老三声色俱厉,私下里实则亦不禁替女儿紧捏一把冷汗。可他身为首领,凡事自当以大局为重。心下纵有千般忐忑,独不敢在人前流露分毫。唯有一双老眼目不转睛,凝望三人远去方向,久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人一路无言,不多时已能远远看见楚家正门轮廓。楚夕若大喜过望,回忆自今早出门至今,所经历之事真可谓险之又险。唯独念及适才在那柴房中诸般情形之时,却又别是一番滋味窃上心尖。 她两片面颊微微泛红,小心翼翼朝少卿暗瞥。待见他眉宇间并无异样,这才总算放下心来。而这番细小举动,皆被青绮从旁一一看在眼中。只是如今她自身命运尚且悬而未决,毕竟无心似往日一般玩笑。便只是紧紧跟在主人身后,惶惶然不敢吭声。 这主仆二人俱怀心事,忽听楚家大门内嘈杂骤起。正是方梦岚一身劲装节束,飒飒踏行而来。手中三尺青锋虽未出鞘,个中凛冽朔气却已充斥四下,纵在暮春时节依旧寒意逼人。 而在其身后,则正跟着十数个各执兵刃的妙龄少女。人人脸上凝重肃杀,一副森然架势,也分明是要前去与伍老三等人拼个你死我活。 “娘!” 方梦岚正满心盘算稍后之事,待见女儿骤然跑到自己跟前,一时间反倒蓦地一怔。又赶忙把她迎入怀中,以手轻轻摩挲背心。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母女二人既得重逢,免不得彼此格外亲近。少卿看在眼中,固觉好生欣慰不已。可脑中却隐有一丝淡淡苦涩,自不经意间氤氲弥散。 璇烛慈爱,待自己如若己出。身边诸如柏柔等人,亦同样不乏关照备至。然似此刻这等血浓于水,骨肉情深,自己终归已有十余年未曾经历。如此一节,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成了心头莫大一桩遗憾。 而今时过境迁,也不知将来是否还能与生身父母相见。而当前此刻,他们又究竟过着怎样一番生活。 “青绮,你又如何会和小姐碰在一处” 方梦岚秀眉浅蹙,只一眼便察觉其中异样。她身为楚家主母,举手抬足不怒自威。青绮本就心虚,在其面前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又一看见她手中利刃,更不禁汗流浃背,几欲当场晕厥。 好在少卿见状,遂赶紧上前打个照应。只说是刚刚自己临出门前太过匆忙,这才请青绮专来送些必要之物。言讫又向楚夕若暗使眼色,无疑是要她助自己自圆其说。 “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见状会意,赶忙随声附和。然知女莫若母,方梦岚眼望楚夕若,如何不知此事定然另有隐情只是外人面前,毕竟不好说破。便也姑且颔首,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便自己回去歇息吧!只是下次若再要出门办事,总该当先向人打个招呼才是。” 青绮额上沁汗,可谓如获大赦。不迭向三人千恩万谢,眼里满怀感激。等到她就此走远,方梦岚才面露莞尔,转对少卿打个万福,说起话来宛若和风细雨。 “小女能得安然无恙,想必定是少侠从中助力良多,梦岚在此替她多多谢过。” “他才没做过什么好事!”楚夕若嘴角一撇,颊间依稀泛起一抹浅晕。 “你这孩子!” 方梦岚一笑嫣然,只道是她心高气傲,不愿承认受助于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晚些时候,梦岚当在澄心亭略备薄酒,还请少侠务必赏光。” “这……” 少卿本欲推辞,可遥见方梦岚情真意切,又觉如此一来势必能同楚人澈再做交涉。当下便也却之不恭,欣然答允下来。 方梦岚大喜,就此一言为定。又唤来门人送少卿回转客舍,自己则与楚夕若一道归返,眉目之间尽作柔情。 第二十六章 澄心亭 斜阳蔓附,筛落琼光。 澄心亭置身镜湖中央,惟以一座青石拱桥横亘碧波。岸边芳兰如许,佳木蔚然。春色旖旎同神心旷远,畅怀宁静共山水效深。 少卿如约而至,举目四下诸般景致,不禁暗自咋舌。心道世人皆言楚家富甲天下,那也诚然半分不假。 发觉客人已到,方梦岚遂自亭中起身,徐徐迎出数步。楚夕若则着一袭月白色轻衫,不情不愿跟般在母亲身后。 “请顾少侠稍安勿躁,人澈他们随后便到。” 少卿虽向来率性随意,大事当前终归不宜失于礼数。连忙先行拱手,恭恭敬敬道:“教楚夫人如此费心,少卿实在惶恐之至。” “顾少侠不必如此客气。” 方梦岚淡淡一笑,抬手延请少卿落座,“少侠对夕若多有照顾,实教梦岚心中感激不尽。今日也正好趁此机会共作长谈,少侠只当此处乃是在青城山中,凡事切勿太过拘谨。” 少卿赶紧还礼,目中余光一扫,看见楚夕若正坐在旁边满面忿忿,一时反倒险些笑出声来。 楚夕若又羞又恼,登时霍地站起身来,红着脸大叫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下楚人澈等人尚未前来,方梦岚言谈举止间又处处透着和颜悦色。少卿也总算略微卸下心防,脱口而出道:“这便奇了,我只随意笑笑,你又如何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 楚夕若为之语塞,回想早前柴房里面之事,心中局促万分之余,更决心守口如瓶,无论如何绝不肯教母亲知晓。 方梦岚秀眉微蹙,见女儿两靥忽红忽白,只道是她心性使然。轻轻一声叹息,不无责备道:“你这孩子行事,从来便是这般毛毛躁躁。此事倘若教你爹给知道了,只怕免不得又要对你一番说教。” 乍闻父亲之名,楚夕若顿时娇躯微颤,转作一副垂头丧气。后又妙目圆睁,愤然望向少卿,只恨不能把他当场掐死才算痛快。 三人正闲话关头,忽见楚人澈便服缓带,自那青石桥上踱步而来。其人一副眉宇峥嵘,威风凛凛,岂是世间凡夫俗子所能望其项背 “怎的只有你自己一人来了”方梦岚微露诧异,移步来到丈夫近前。 “湖边风大,我怕老三的身子吃不消,便也不曾唤他前来。” 楚人澈牵过妻子手来,脸上难得微微一笑,“至于人明……本境薛知州任期将满,不日便要启程回京述职。我教他前去为薛贤弟作饯送行,也算借此聊表咱们地方一片心意。” 方梦岚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薛大人平日对咱们多有照拂,到时你总该亲自出城相送。免得教人说我楚家情义浅薄,人走茶凉。” 楚人澈一副风轻云淡,只教她不必担心,就此随妻子一齐步入亭内。少卿见状,忙再度起身相迎,却被他漫不经心出言阻止,说今日既是家宴,便不必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三爷他们不来也好。” “若说起来咱们一家三口也不知有多久不曾坐下来好生吃过一顿饭了。” 见四下里气氛微妙,方梦岚遂转换话头。又笑意盈盈,向少卿遥为致意。 “如此,倒要多谢顾少侠从中促成此事了。” “夫人说得不错。” 楚人澈微微颔首,悠悠直视少卿。 “小女懵懂,自幼未曾离开过我夫妻二人身边。此行青城一路而归,免不得教你多费心思。昨日在各派面前不便多言,如今总要当面谢过才是。” “他从来便自己快活的紧!又哪里费过什么心思” 楚夕若胸中愤懑,气鼓鼓反唇相讥。不料却被父亲听见,一时全不顾外人尚在,紧锁眉关,森然训斥道:“顾少侠身为青城门下,虽与我辈道非相类,但旁人既有恩于你,道声多谢总是天经地义!” “哼!你若不愿令楚家颜面无光,下次便应先行存个教训!否则……还不如趁早别给我出去丢人现眼!” “爹爹敦敦教诲,夕若定当铭记于心。” 楚夕若面如死灰,遭父亲劈头盖脸一阵责骂,只得悻悻别过头去。少卿从旁见了,不觉好生尴尬,心道万幸璇烛为人素来温和,向不曾似这般严若冰霜。倘若教自己与楚夕若易地而处,只怕便教每每过上一日,皆可说是莫大煎熬。 “事情既已过去,一切无恙便好。” 方梦岚看在眼里,自丈夫手背之上轻轻一拍。楚人澈神色稍异,口中一阵干咳,才又转过头来,向少卿询问起璇烛近来日常起居,是否一切尚都安好。 少卿不敢大意,暗暗提起口气,只说恩师如今虽年事渐高,但精神依旧矍铄如常。偶尔教务繁忙,以至通宵达旦,单较这分精力而论,便连自己也都着实自愧不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人澈微作沉吟,又似良多唏嘘,慨然叹息道:“无论如何,总要请尊师善自珍重。如我二人这般年纪,其实早已日薄西山。虽有人力汲汲相逆,终不可与天妄相抗争。” 经他提醒,少卿才忽然想起,近来璇烛鬓角确与往年相比更为多了几丝星星华发。遂神色一黯,涩然苦笑道:“只恨晚辈稚嫩德薄,难为先生分忧解难。实在愧对他老人家十余年来养育教诲之恩。” “顾少侠头角峥嵘,又正当其时。但须稍假时日,料想定有大展宏图之机。” 楚人澈脸色微妙,同刚刚训斥女儿时模样相比,俨然倒似换了个人一般。 “是了,与少侠同来的柏堂主……” “我见她自从昨日出了松涛堂后,便再也没了踪影。莫非是我楚家礼数有失,不慎怠慢了贵客倘若果真如此,还望顾少侠之后能代楚某当面澄清此事。” “说来说去,原来他不过是想知道柏姑姑的踪迹下落!” 少卿心头一懔,眼底透过数许警惕。只可惜这位楚家主千算万算,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连自己也不知柏柔究竟行藏身何处。心念电转间,索性与他直言不讳。 “楚家主明鉴,柏堂主身为教中尊长,行事之时怎会刻意告知晚辈不过她老人家从来便非小肚鸡肠之人,楚家主心中诸般顾虑,那也着实大可不必。” “依顾少侠之见,倒是楚某小题大做,专门无事生非了。” 楚人澈冷言冷语,一张面孔阴的怕人。少卿不愿撕破脸皮,当下嘿嘿赔笑,俨然一副钦敬有加。 “楚家主思绪缜密,凡事细大无遗。如此正是我等晚辈效仿楷模,又如何胆敢心存轻慢” “少侠话说得好不漂亮!” 楚人澈斜睨冷视少卿,一字一句毕露锋芒。 “怕只怕有些人口是心非,独在暗地里图谋不轨。” “好了好了。” 见二人剑拔弩张,方梦岚好似有些发嗔,“你们要议正事,大可明日一早自去松涛堂说话。不过眼下谁若再提起这些劳什子来,我可要罚他自行吃酒三杯了。” 话音未落,她便一声轻唤,自有婢女前来奉上吃食。 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楚家富可敌国,此刻呈上前来的虽只四凉四热八碟菜品,却皆属珠翠之珍。无论用料摆盘,无不极尽考究之所能。青城山固非大富大贵,但也终究殷实充裕。可倘若同此比拟,则着实不免相形见绌。更有甚者,直教少卿闻所未闻,端的大开眼界。 他心中正啧啧称奇,其余三人则对此见怪不怪。方梦岚手托芳樽,先行站起身来。 “昨日我见少侠风尘仆仆,当是一路舟车劳顿,经久未得歇息。这几日闲来无事,大可细细调养。千万不必心生见外,反教我和人澈有失待客之道。” “夫人此言甚是。” 楚人澈城府极深,借着方梦岚和风细语,遂将脸上本来森森煞气悉数消弭无形。又说倘若抛开世人眼中门户之见,自己素对少卿这等少年英雄颇为欣赏。纵教彼此相交忘年,那也同样尚未可知。 少卿心下虽极不以为然,表面却颇恭敬。连说能得楚家主青眼抬爱,实在教自己好生惶恐之至。 “是了,早前若非仰仗楚家主神功盖世,恐怕少卿也早成了陆前辈剑下亡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受少卿一拜。” 楚人澈面如止水,见他起身遥向自己行礼,倒也受之坦然。直等到少卿重新坐定,才忽的自行提起一杯酒来。 “昨日终归是陆长老一时不慎,手下失了些许分寸。顾少侠远来为客,楚某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不如请少侠随楚某满饮此杯,姑且算为你我两家修好共进一步。” “爹爹……” 楚夕若满心疑窦,先前父亲信誓旦旦之言犹在耳畔,怎的不过一夜之间,前后态度竟会如此大相径庭错愕之余刚想发问,又恐因此招来一阵没由头的责骂。只好把话重新咽回肚中,坐在一旁不敢吭声。 另一边厢,少卿却不知个中细情。听楚人澈言外似乎满怀善意,自不由得喜上眉梢,赶紧举杯相迎。 “楚家主如此盛情,少卿定然舍命奉陪!” 他心中洋洋自得,只道先前在柏柔看来难于登天之事,经自己一番折冲樽俎,如今已是唾手可得。飘飘然探出手来,仿佛一杯杜康未曾下肚,却已凭空添了几分醺醺醉意。 渠料两人酒杯甫一相接,一股无俦巨力竟似浑洪赑怒,霎时纵横啸涨开来。 少卿面色剧变,只觉四肢百骸如遭万蚁蚕噬,五脏六腑更无不为之震得七荤八素。而此刻二人手中杯盏,便如磁石般互相吸附,任凭自己如何奋力挣扎,却依旧难以摆脱。 他又惊又急,下意识运功相抗,可又如何能是楚人澈的对手眼睁睁觉内力自手臂间源源而出,却只如同泥牛入海,不曾泛起半分波澜。如此只怕不消一柱香的工夫,离吐气散功便已端的为时未远。 初见二人彼此僵持不下,楚夕若尚且不明所以。直俟发觉少卿头顶水汽蒸腾,这才察觉事有不妙。下意识便要起身,可半道又觉殊为不妥。一时掌心微沁冷汗,葱根似的手指自桌底下轻轻攥在一处,反在暗中替少卿担起心来。 方梦岚坐在旁边,对此同样一览无遗。遂不动声色,自手边拈起根碧绿玉箸,“嗤”的将其平平递出。她虽看似纤弱,实则一身武功着实未可小觑。那玉箸吃力之下,登时激射破空,不啻利箭离弦刺透鲁缟,直指此刻二人手中杯盏。 楚人澈目光如炬,见一物挟风迫近,左手便如电闪般抬起。那玉箸来势虽快,在其面前终究丝毫不值一提。一旁楚夕若但觉眼前青芒闪烁,待再行回过神来,那玉箸已被父亲两根手指稳稳夹住,右手一樽花雕涓滴未洒,遥遥望去依旧微波净澄。 “夫人何必心急我不过是同顾少侠聊相玩笑,又岂会当真伤了和气” 楚人澈微微一笑,好在总算收招撤势。轻轻举起酒杯,意味深长望向少卿。 “顾少侠,你说是么” 少卿此番自青城而来,路上虽不乏遭遇生死之事,可若说似刚刚这般全无还手之力,却还端的前所未有。 他惊魂未定,一张俊脸煞白如纸。双手颤巍巍将那杯盏举在面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人澈见状,却兀自不依不饶。眉宇间故作姿态,话里话外不无讽刺挖苦。 “看来实在是楚某微名未足称道,否则又怎会教顾少侠不以为然。就连随我饮上一杯水酒……也都如此推三阻四” 少卿猛然惊醒,忙提起酒来一饮而尽。等到浑浑噩噩撂下杯盏,指端犹因适才较力过猛,尚在暗中不迭打颤痉挛。 春风夜涌,吹皱一帘繁星。待暮色渐浓,自有数名婢子前来掌灯。亭台近畔,恍若流萤纷繁,一时曼舞翩跹。 少卿心有余悸,一顿饭下来可谓食不甘味。反观楚人澈则兴致颇高,接连数杯杜康下肚,眼下已然面色微醺。情之所至径自起身,临眺四下湖光山色,双目轻阖,悠然浅斟低诵。 “皎皎水中月,盈盈托此心。” “迢迢济凉夜,戚戚涉余年。” “踱踱山间客,翩翩云里仙。” “赫赫平生意,炜炜颂春秋。” 天帷广大,地庐万里。逸兴湍飞,无愧当世人杰。 少卿听在耳中,脸上微微动容。神情古怪方欲开口,却听一旁方梦岚叮嘱女儿,教其好生将自己送回客舍歇息。她本人则盈盈起身,搀在丈夫右边小臂。 “夫人不必担忧。” 楚人澈面色哂然,反将她轻轻推开。 “好,我只在你身后远远跟着便是。” 方梦岚面色柔和,满眼尽是温情。又向少卿行个万福,只说今日招待不周,请他务必多多见谅。 少卿额上沁汗,极力掩饰慌乱之余,忙不迭向其还礼。 方梦岚莞尔一笑,就此不再多言。夫妻二人身影自那青石拱桥上渐行渐远,转眼不见踪迹。 此刻澄心亭中只剩顾楚二人,彼此目光相接,不觉各自尴尬。良久,不知是谁先低低道了声:“走吧。”,遂先后挪动步伐,一路同往宾馆方向而去。 两人辗转楚家楼台水榭,却皆思绪重重,经久不发一言。又过半晌,楚夕若再忍不住心中胡思乱想,轻咬银牙,低声说道:“爹爹他平日一向如此,你……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楚家主英雄盖世,似我这等无名小卒……哼!那也自然难入法眼。” “你别这么说!爹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什么事情的咱们大可回头同他好生言语,那也不必……” 楚夕若初时本意,原是想劝少卿释怀。渠料他竟勃然变色,不待自己把话说完,便恨恨一拂衣袖,厉声质问道。 “你以为旁人都是痴子,独独看不出你们父女俩的算计” “我……” 楚夕若花容失色,暗自一声惊呼。只道昨晚与父亲一席夜谈,不知怎的竟被少卿知晓。忙停下脚步,急声辩解道:“爹爹昨日虽不肯答允,可若是咱们竭尽所能,那也未必便不能教他回心转意!” “你……你又凭什么一口认定此事就再也绝无可能” “原来你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少卿蓦地转过身来,目光阴森乖戾,直盯得楚夕若脊背阵阵恶寒。 “你问我凭什么断定他绝不会回心转意” “哼!刚才在湖边,你爹最后说出的那些话,你现下可还能记得几句么” “爹爹他不过是趁着酒兴随口说说罢了,那又能有什么其余的意思” 楚夕若满脸通红,独不知其究竟是何用意。可她越是如这般茫然无措,在少卿看来便越是欲盖弥彰。当下全没好气,恨恨大叫道:“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问你!迢迢济凉夜,戚戚涉余年。究竟谁是凉夜平白无故,又为何要心怀戚戚以尽余年” “还有!踱踱山间客,翩翩云里仙。山客从来形单影只,你又曾见过哪里的仙人成双结伴这里面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意思,便是三岁孩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可笑到了你的嘴里,却全都成了什么酒后之言!” “那是……那是……” 楚夕若一时哑然,自行反思少卿所言,只觉头痛欲裂。她脸色苍白,形同金纸一般,竟一改平日骄矜自傲,便在当场发起急来。 “你与爹爹相处尚浅,等到再过些日子……自然会知道他老人家绝非如你所想般心胸狭窄!” “不错,我同他确实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不过一叶知秋,他究竟为人如何,我也同样心知肚明!” 少卿正在气头,目光冷峻如铁,咄咄喷薄恶寒。 “柏姑姑说得一点不假!” “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从来便是表面义正辞严,却偏偏好在背后暗箭伤人!先生居然还想着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哼!当真可笑至极!” “顾少卿!你别欺人太甚!” 楚夕若玉容惨淡,念及自己因和父亲据理力争反遭责骂,不禁更觉满腹委屈。素手疾扬作势欲打,良久却又只是滞在半空。 少卿怒极反笑,脚下向前逼行,迫得她踉跄退开数步。而后气哼哼扭头便走,只将一席话语愤然掷地有声。 “既然楚家主无意言和,明日一早顾某自会赶回青城山复命。从此山高水长,再不必扰了楚小姐的清净!” 露华微沁,料峭半抹茕茕清影。楚夕若伫在原地,转眼被夜里潮气沾湿衣衫,不由轻轻打个冷战,陡然间,她忽觉何物刺破指尖肌肤。低下头来怔怔一望,却是一只玉簪幽幽蕴光,上面似有淡淡血色迷离。 第二十七章 不白冤 次日清晨,少卿尚未起身,便听外面有人敲门甚急。草草披了件衣衫出去察看,却见十余个楚家弟子劲装节束,已分别站在阶下左右。 发觉少卿出来,当中一名魁梧壮硕,似是为首者的壮汉双手抱拳,口中朗声道:“家主有命,请顾少侠松涛堂叙话。” “来的倒是好快!” 少卿冷然一笑,只道是楚夕若对昨夜之事赌气不过,已先行前去向父亲告状,心下不免对其愈发鄙夷。遂向那为首弟子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你回去转告楚家主,就说我稍后便到。” 言讫,便欲转身回屋,先将衣衫换过。 “家主有命,请顾少侠即刻随我等前去松涛堂叙话!” 孰料少卿刚一抬腿,那壮汉竟忽抢先一步,冷冷挡在门前。余下众人亦随之向前靠拢,转眼将少卿牢牢围在垓心。 “你这是何意” 少卿满腹狐疑,放眼四下打量,隐隐察觉出其中一丝非比寻常。 “家主并未向在下告知缘由,只说请顾少侠务必随我等一道回去复命。” 那壮汉讳莫如深,俨然一副公事公办。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可转念又觉自己凡事坦荡磊落,纵和楚人澈当面对峙,那也同样问心无愧。当下未再多想,微微颔首,昂然说道:“好!咱们这便走上一趟,我倒要看看你们楚家主究竟有何话说!” 那壮汉亦不答话,向余下众人使个眼色,便随少卿一齐向松涛堂而去。一路之上,众弟子步履生风,倒似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回楚人澈身边。当中几人不住暗朝少卿观望,每每见他稍有异动,便纷纷将手按在腰畔兵刃之间,掣出数许幽光璀璨。 甫一踏入松涛堂中,少卿便不由得心下一懔。放眼只见陆惟舟等各派耋宿全都列坐其间,人人怒形于色,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群情激愤当中,唯有楚人澈端居主位,冷眼旁观四下各派人等,自始至终未动声色。 “启禀家主,弟子已将顾少侠带到。” 那壮汉一声高呼,顿教堂中鸦雀无声。霎那间,百余道阴森目光恍若万千无形利刃,齐刷刷于各处纷至沓来。里面诸般切齿恨意,直教少卿浑身上下倍觉颇不自在。 “楚家主急唤晚辈前来,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倘若无事,晚辈正要向诸位辞行,就此动身回转青城山去。” 须臾,少卿总算抚平思绪。索性打定主意先声夺人,遥向楚人澈与左右众多各派方家抱拳为礼。 “顾少侠这是哪里的话!” 赵秉中嘿嘿一阵冷笑,斜倚在座位上一动未动,眯起眼来冷冷打量少卿。 “如今诸事尚且悬而未决,你又何必非要火急火燎,赶着回去见璇烛教主呢” 他口中意味深长,言讫眉峰一挑,话里话外挑衅满满。 “楚家主,你说是么” “赵居士稍安勿躁,楚家主表率天下正道多年,想必今日定能给我等一个交代。” 楚人澈尚未开口,反倒是无尘面色凝重,起身行个佛礼。而后转头望向少卿,嘴巴微微半张,最终却又叹息着欲言又止。 “无尘大师仗义执言,楚某当真感激不尽。” 至此,楚人澈才蓦地站起身来。其声如万千黄钟大吕交相谐鸣,直震众人得耳鼓嗡嗡作响。 他脸色如常,一双电目将松涛堂内外尽收眼底。 “诸位既受楚某之邀远来寒舍,人澈自当力促凡事妥当周全。如今我已另遣专人特去查察,还请诸位在此稍后。” “顾少侠,昨日你与我二哥他们自澄心亭一别过后……是否还曾独自到过别处” 楚人清脸色苍白,总算摒足气力,甚是虚弱的低声发问。 少卿听在耳中,端的好生莫名其妙。只是楚人清向非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之人。他既当众开口,料想个中必有缘由。遂深吸口气,正色答道:“楚三爷明鉴,晚辈昨日回到客舍后便再未离开半步,直到适才方得楚家主传唤前来。” 他言语不辍,恍惚忆及楚夕若其人,心下难免莫名感怀。觉自己本已对她颇为信任,她却偏偏伙同父亲巧言令色,将恩师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当真教人好生来气。 而见少卿脸色阴晴不定,在场如赵秉中等人反倒愈发狐疑。忿忿然向他紧盯,仿佛单凭眼神,便足能将其当场碎尸万段。 “找到啦!找到啦!” “二哥!我找到啦!” 堂中局势正一触即发,忽见楚人明手执一物,风风火火跑进门来。 楚人澈眉头大皱,倏地沉下面孔,厉声训斥道:“如此莽撞冒失,真是成何体统!” 楚人明一脸讪讪,毕竟不敢触怒了这位平素唯我独尊的二哥。慌忙收敛得色,凑到楚人澈身前小声耳语道:“二哥!刚才我照着你的吩咐去到那小子住处,里里外外仔细一阵找寻,最后总算在房梁上发现了此物!” 言讫,他便将那如同小册子般的物什一扬,炫耀似的交给兄长。楚人澈冷冷接过,先是瞥了一眼,后又原样归还。 他目光灼灼,森然如钩似电,“人明,你去请陆长老看看,此物同她昨日遗失的可是同一件东西么” “不错!这正是本派九歌剑法的心法总章!” 陆惟舟性如烈火,三两步冲到楚人明跟前,一看之下登时勃然大怒。“刷”的掣动长剑,凌空直指少卿胸膛。 “好哇!果然是你!”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前来盗取各派秘籍的!” “你说什么”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端的令人始料未及。少卿大惊失色,眼见陆惟舟手上青芒闪烁,竟不由有一刻恍惚发怔。但觉她口中所谓受人指使,偷盗各派秘籍,以及楚人明究竟是如何会从自己房中搜到此物,那也着实令人万分匪夷所思。 “我说姓陆的,你既已寻到了秘籍,那就趁早闪到一边去!没的耽误了我们这些还没找回东西的人来办正事!” 少卿满脸错愕,尚且对陆惟舟所言百口莫辩。赵秉中又忽在一旁阴阳怪气,睁开眼阴恻恻道:“不过秉中愚钝,心里却还另有一事不明。” “近日各派武功秘籍接连遭人阴谋窃夺,我等为图万全,这才将剩余经卷随身携来楚家。这原是只有各派耋宿方才知晓的绝密之事,怎的此人不过才刚来了三天……便能对此了如指掌” 话音未落,少卿顿觉喉咙一紧,纵连呼吸亦变得极为困难。再看赵秉中一张狰狞面容近在眼前,两根铁钎似的手指紧紧钳在自己脖颈,恶狠狠声色俱厉。 “小子!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省得在我手上零碎受罪!” 赵秉中目蕴寒光,反倒有意无意,斜眼朝楚人澈瞥看。少卿脸颊憋作紫青,一条身子悬在半空,浑是说不出的痛苦难耐。可若教自己就此服软,无论如何终归断无可能。一时紧咬了牙关,愤然同赵秉中瞪看,嘴里嘶嘶奋力吸气。 “好小子!想不到竟还是个硬骨头!” 赵秉中怒极反笑,指上愈发加力,“看我不把你活生生剥皮抽筋,再剁成肉泥喂狗!” 风声骤紧,激荡纵横。 少卿气息大窒,眼前似有万千流萤闪烁明灭。便在他几欲昏厥之际,一股雄浑内息却自身畔倏忽游走。其势绵柔悠长,如东君归来,悄然抚育万物。 赵秉中低低一声惊呼,无奈撒开指头。袍袖飞拂鼓若风帆,借着化劲闪身避让。 “老贼秃!你发的是什么疯!” “无尘师兄乃是本派掌门,还请赵居士嘴里放尊重些!” 无相大怒,手执禅杖就要上前同他理论。好在被无尘摆手呵止,便只站在原地怒不可遏。 “请赵居士暂息雷霆,且容老衲一言。” 无尘脸色恬静,双手合十,徐徐行到少卿近前。 “近来各派经卷接连遭窃,以至诸位同道心中急切焦灼,老衲亦同样对此感同身受。” “如今诸般证据虽无不指向顾少侠,可倘若我等尚且不许他出言自辩,便一口断定其是此间元凶首恶。如此行事未免有失公允,实与我辈所循正道谬之千里。” 他此话既出,堂中附和之声一时不绝于耳。赵秉中黑着脸膛,心中暗骂这些人尽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不过转念亦知众怒难犯,自嘲般嘿嘿一笑,点头寒声道:“无尘大师这副出家人的菩萨心肠,还当真是教人好生敬佩不已。” “只不过倘若等有朝一日,贵派的罗汉金刚经在江湖之上广为流传之时……也不知大师还能不能如今日一般气定神闲。” 无尘面色哂然,丝毫不为所动,“若是果真有此一日,老衲自会在本派历代祖师灵前以死谢罪,便不劳赵居士费心了。” “好!今日赵某便给了你老和尚这个面子!” 赵秉中冷言冷语,又垂下眼帘,森然望向自己脚边少年,“小子!无尘大师既替你求来这一线生机,你可千万得三思后言呐!” 少卿踉跄爬起,只觉四肢百骸无不隐隐作痛。至于咽喉处则更如炭火灼烧,蓦地现出偌大一片瘀血。 “我根本就从未见过此物,也不知它究竟如何会在我的房里。” “说完了” 赵秉中哑然失笑,恰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不可思议之事,“我还道你能说出怎样高明的话来,到头来竟是这等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的说辞!” “你说对此事一无所知,那难不成是这秘籍忽然自己长出了翅膀即便它真长出了翅膀,这楚家上下千余间屋舍楼阁,这秘籍不去这里不去那里,为何会独独跑到了你的房里” “我……” 少卿为之语塞,端的百口莫辩。惊骇之余极力反思,忽想起自己昨日回转房中之后,似乎要较平日更觉疲乏劳累,这才一觉昏昏睡到天明。 莫非这里面其实暗藏玄机,乃是何人处心积虑刻意陷害自己 其实在少卿心中率先想到之人,无疑自非楚端莫属。只是楚端前日甫遭重创,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分身做出这等卑鄙技俩 莫非此事从头至尾,不过乃是楚人澈自行编排的一出好戏。只为教各派从此同青城山势不两立,死心塌地的唯楚家马首是瞻 如此推断虽合情合理,不过楚人澈身为一派之主,为人素来骄矜,岂会屑于行此龌龊手段料也绝无半分可能。 “莫非是他!” 少卿头痛欲裂,举目自松涛堂中四下找寻,终于看见崔沐阳面色清冷,正与其余各派耋宿分别列坐左右。 回想当初南阳之事,那二人虽是自杀,可崔沐阳却早已将这两条性命算在了自己头上。倘若因此起了杀人害命之心,一切便自然变得顺理成章。 这姓崔的心知单凭望日楼一派之力,势必难以同青城山一较高下。这才想要借此拉上其余各派,与自己同为进退。 如此计策不可谓不毒,分明是为一己之私,反将万人性命置于刀尖之上。倘若一旦令其得逞,则当今江湖注定兵燮连年,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生灵为之枉送黄泉。 “小子!你不必在此挑拨离间!” 见少卿眼神玩味,直勾勾紧盯崔沐阳,楚人明反在一旁冷笑连连,“我沐阳老弟的望日楼,便是连月来各派之中头一个遭殃的!” “当初为教派中至宝羲和篇不落入歹人之手,沐阳老弟还险些被那些奸贼所伤!那日我正巧在望日楼做客,一切皆是亲眼所见!哼!你还是少在这白费唇舌的好!” “人明兄何必同这小畜生废话!”崔沐阳面色铁青,遥向楚人明抱拳,“只怕旁人待会儿又要说我崔沐阳乃是自摆苦肉,特意在此贼喊捉贼罢了!” “崔楼主侠肝义胆,凡我同道无不钦佩有加。若说此事同崔楼主大有干系,人清却是万万不肯相信。” 楚人清眉头微皱,勉强支撑病体,缓缓来到大堂正中,“不过前日顾少侠也曾在此处与赵掌门等各派高手过招,当时咱们在场人人无不看得清清楚楚。” “以他武功而论,在同辈之中固然可称翘楚。只是若与陆长老这等当世方家相较,则难免尚且逊色许多。又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将各派所携来经卷席卷一空而在得手之后,又为何不肯即刻逃离楚家” “我说楚人清!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你们楚家想要包庇这小畜生不成!” 陆惟舟声色俱厉,顿时戟指怒骂。赵秉中也自然借题发挥,随之冷嘲热讽道:“陆长老这便有所不知啦!先前那楚家小姐当着咱们众人的面,亲自出手救得这小子的性命,现在看来又岂是什么无心之举” “唉!可惜呀可惜!想我那时不过随口说上两句,便遭陆长老横加指责。倘若咱们早能察觉这里面的蹊跷……事情又何至落得如今这般地步” “我……” 陆惟舟怒火熊熊,奈何自觉理亏,遂只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而又望向少卿与楚人澈,这才倒提长剑,愤然高呼道:“楚家主!如今人赃俱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对这小畜生作何处置!” “你们!” 楚人清身子簌簌发抖,实未料到这些人竟会如此不可理喻。眼前发黑,脚下踉跄险些摔跌。总算被兄长反应奇疾,在自己肩头轻轻一扶,手足之情一时溢于言表。 “你先暂且坐下歇息,切勿伤了身子。” 楚人澈向一旁使个眼色,自有门下弟子前来伺候。待见三弟重新坐定,他才略始放下心来。目光如炬扫视环顾,重新变回往日口含天宪的楚家家主。 “诸位,今日之事,楚某心中已有思量。” 须臾,楚人澈先是舒出一口气来,脸上则依旧波澜不惊。 “适才舍弟所言虽确有几分道理,可这秘籍既是从此人房中搜出,他也决计难脱干系。” “依楚某之见,不如把他暂行关押起来。一来不使我等落下错杀好人之名,二来也可对其详加审讯,务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赵秉中阴恻恻道:“说来说去,原来楚家主还是想从中袒护这小畜生!哼!看来一指横江数代清名,只怕今日是要在某些人的手里给丢得尽啦!” 楚人澈微微动容,眼中刹时腾起一丝凛冽杀气,“楚某自认行事公允,无愧于心。倘若赵掌门执意认为不妥,大可在此划下道来,孰是孰非……咱们不妨凭手下功夫见个真章!” 赵秉中暗暗一阵胆寒,知自己武功远不如楚人澈为高。一旦动起手来,不过白白自取其辱而已。遂只对他此话佯作不闻,脸上挂着蔑然冷笑,悻悻退回客座。 “趁着如今诸位同道在此齐聚,崔某心中倒有几句肺腑之言,憋在心里实在不吐不快。” 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赵秉中刚刚坐定,崔沐阳反倒起身踏上前来。对楚人澈隔空一礼,朗声说道:“放眼当今武林,我堂堂正道之所以能有这般浩大声势,楚家主着实厥功甚伟。眼下各派风雨飘摇,正值多事之秋。倘若咱们离心离德,自乱阵脚,到时岂不反教别有用心之徒有机可乘” “依沐阳拙见,各派还应继续奉楚家主为尊。凡事同气连枝,互通消息,又何愁不能戮力度此难关何况这青城山的小贼既已落入我等手中……我就不信他还能当真抵死不招!” 第二十八章 鸳鸯谱 “承蒙沐阳贤弟抬爱,楚某不过恰逢其事,一切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同道鼎力相助。” 楚人澈慢条斯理,信手自一旁案上端起茶来,递至唇边轻轻呷过一口。 陡然间,几许空灵幽光毫无征兆,凭空现于人前。其势如电光火石,赫然直指少卿胸膛。 少卿大惊,虽有心闪身躲避,奈何这幽光实在太过迅捷。转眼遭其正中,只觉阵阵凉意沁透衣衫,教人悚然遍体生寒。 他惊魂甫定,低下头来一望,发觉胸口处已忽的多出三点水痕。三者大小相仿,恰似寒梅簇锦,端的美轮美奂。 再见楚人澈手中,原本几近满溢的一盏清茶,此刻已然只剩不到一半。他将那杯盏掐在指间,外面曦光过际,兀自漾起一泓盈盈水色。 “顾少侠武功了得,为防个中生变,楚某只好暂且将你经脉阻滞,还望少侠万勿见怪。” 楚人澈神情微妙,一番看似赔罪之语,自他口中说出反倒颇显凛然自威。 少卿心头一懔,暗中催动内息。果觉体内空空如也,宛若脱力一般。脸上冷笑不止,愤然寒声道:“晚辈何德何能,竟教楚家主出此手段,那也着实何幸如之!” “事关重大,毕竟马虎不得。倘若你我易地而处,想必少侠亦不敢对此心存侥幸。” 楚人澈话音甫歇,自有数名楚家弟子分自左右上前,将少卿团团围住。人人屏气凝神,俨然如临大敌。 为首一人道:“顾少侠,请吧!” 少卿面如死灰,如今内力尽失,纵然有心逃脱,终归亦属不能。他思来想去,心觉与其徒留在此受人折辱,倒不如先行退下,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话虽如此,可一俟看见在场众人目眦欲裂,无不将自己视作奸贼,还是教少卿气从中来,满腔愤恨难平。等到片刻挺起胸膛,又朝在场众人逐一望过,这才不失睥睨傲然,与身边众人大踏步的出了门去。 “这小畜生如此气焰嚣张!今日若不教他长个教训,莫非他还道咱们各派无人,当真杀他不得!” 眼见少卿一副趾高气扬,陆惟舟霎时怒发冲冠。右手低按佩剑,不由分说便要前去追赶。 不料才走数步,一股劲风忽在身后而起。饶是她身为江湖耋宿,武功卓绝,一时亦不禁为之侧目,心下惶惶思避锋芒。 “姓楚的!我陆惟舟顶天立地,不怕同他青城山争个长短高下!纵然本事不济死在他璇烛老贼的手里,那也远强过某些畏敌如虎之人千倍万倍!” “笑话!” 楚人澈傲然同她直视,口中纵声清啸。 “一指横江百年煊赫,又何曾在人前坠过半分志气!” 他面膛冷峻,有如寒铁一般。凡灼灼目光过际,不啻两束长明爝火,森然洞慑人心。 “今日楚某在此立誓!三月之内如不能彻查此事,我当亲率门下弟子赶赴青城。替我天下各派同道,向璇烛当面讨还公道!” 众人押解少卿,于楚家一路千回百转,良久来到一间偏房。想是此间无人日久,等到为首一人径直推开两扇大门,头顶楹木之上无数积灰登时扑簌簌如雪飘落,直呛得众人纷纷咳嗽不已。 那首领眉头微皱,沉着脸孔道:“我等师命在身,还请少侠配合照做,莫教咱们彼此好生为难。” 少卿闻言,自顾自冷哼一声。掸落身上一层细密飞灰,独自走入屋内。 他抬起眼来,只见面前一座生铁牢笼,将房中分明隔作内外两重。笼内起居用具一应俱全,虽较客舍远有不及,但同寻常百姓人家相比,犹然可谓至奢至靡。 少卿犹在气头,索性直接坐到榻上,斜着眼冷嘲热讽道:“还请阁下转告楚家主,就说顾少卿已然插翅难逃。若是有朝一日他想要拿我的性命来堵住各派悠悠之口,我便随时在此恭候大驾。” “你……” 那人脸上变色,刚想开口怒骂,却又把话生生咽回肚中。嘱咐一名弟子留下看守,自己则向其余同门微一努嘴,一同大踏步的去了。 自从松涛堂离开,至今已有约莫小半个时辰光景。少卿浑身疲乏,就连两片嘴唇也都浑无半分血色。赶紧盘膝而坐,小心翼翼引着一缕气息游走体内各处穴道经脉。渠料楚人澈内力着实深不可测,先前那三点水痕非但形同铁索,更似千峰万仞压迫形骸,任凭自己如何苦苦挣扎,端的不见丝毫松动迹象。 他心乱如麻,一时千头万绪。然内力一脉最是讲究心无旁骛,浑浑噩噩间一股气息走岔,虽万幸尚未伤及脏腑,却也不由得觉喉咙深处腥甜微嗅,直接“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竟还想在家主手里讨到便宜真是可笑至极!” 外面那楚家弟子满脸鄙夷,如看戏般倚在门上。少卿面同金纸,早已无暇同他置气。可转而回忆连日之事,又端的越想越觉憋闷。到头来索性将这许多恼人情形悉数抛诸脑后,和衣上床倒头便睡,管它将来洪水滔天。 待少卿再度转醒,不觉已是夜半。透过一旁半开轩窗,惟见外面明河如瀑,时有微风轻拂,抟碎满庭芳菲馥郁,几斛虫鸣参差。 “冯洋师兄,我来换你回去歇息啦!” 少卿才欲翻身,耳边忽的传来脚步。自院中远远跑进一少年人来,口中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你压根便没把我这个做师兄的放在眼里!” 先前那弟子早已等得急了,登时怫然训斥道:“你心下若还当真记得我,又如何会这么晚了才肯过来” 许是胸中余怒未尽,他又抬手朝少卿戟指,忿忿大叫不迭:“这小畜生自打来了便蒙头大睡,我在外面却连眼皮也不敢眨上一下!哼!知道的这是我奉了命来看押他,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自己犯了什么门规,专被留在这里思过受罚!”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少年满心惊慌,急声辩解道:“孟洵对天发誓,从不敢轻看了冯师兄!这回所以来得晚了,那也是因在半路上撞见青绮姑娘,碰巧又同她多聊了几句,这才一不小心给耽搁了工夫!” “你是说小姐身边的那个青绮丫头么” 冯洋闻言大奇,忽将声音抬高,两眼放起光来。 “自然是她,莫非咱们楚家还有另外一个青绮姑娘么” 孟洵满脸古怪,一时不明所以。反观那冯洋则满面红光,仿佛已能在眼前看到青绮一条婀娜倩影。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刻意板起脸问道:“你同她……究竟都聊了些什么” “其实倒也没说什么……” 孟洵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是了,听说我是来看守此人,青绮姑娘特意叮嘱,要我好生善待于他。也不知这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其实乃是咱们小姐的意思。” 少卿躺在床上,听到此话,不由回想起楚夕若其人,心中暗自寻思道:“她与旁人一样,只道是我偷走了各派秘籍。现如今也必然恨极了我,又如何肯来说什么好话” “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蟊贼罢了,那又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正五味杂陈,另一边厢冯洋却因青绮无缘无故替少卿求情,登时变得怒不可遏,“要我说,不如直接把他一剑杀了,省得连累咱们同他白耗工夫!” “冯师兄你小声些!” 孟洵噤若寒蝉,唯恐将少卿吵醒,口中不无惊悸道:“这小子可是璇烛魔头的徒弟,谁知道他私下里还藏着什么古怪刁钻的邪法” “何况……” 他闭上嘴,四下一阵观望。待认定左右无人,这才极力压低声道:“何况冯师兄你都听说了么前天在松涛堂里,楚端师兄眼见便能取了这小子的性命,最后居然是小姐出手替他化险为夷!” “那又怎样!如今这小畜生得罪了家主和各派前辈,不是照样难逃一死么” 冯洋正醋意大发,一时赌气发狠,恨恨大叫道:“我单是不懂!平日里若是无事,那姓楚的娘们连正眼也不愿多瞧上咱们一眼,怎的偏偏便对这小畜生情有独钟现下……现下便连青绮姑娘也来替他求情!” “哼!依我看这小畜生从前定是学过什么邪门妖法,否则又如何会把她们全都哄的五迷三道” 孟洵愁容惨淡,只求他赶紧别再说了。可冯洋却依旧唾沫横飞,扯开嗓子摇头晃脑。 “要说我冯洋一表人才,生得也算貌赛潘安。论武功见地,哪样不在这小畜生之上孟洵你说!我这话可有半分不实之处” 先前少卿心心念谋思脱困,唯独未曾注意此人究竟乃是生得怎样一副尊容。如今此话一出,倒着实令其来了兴致。当下侧过身来,朝那声音来处瞥去。可便是这远远一看,竟教其忍不住当场乐出声来。 原来这冯洋颧骨高耸,五官错结。两道秃眉聊胜于无,左颊一枚肉疮触目惊心。满脸皱纹堆叠,如沟壑纵横,无论左看右看皆面目可憎,又如何能同俊美扯上半点干系 “你!你又笑个什么!” 冯洋大怒,气极之下颊间肌肉乱颤,教一张脸膛更显惊世骇俗。 “我来问你,莫非你当真不知道我与青绮姑娘乃是什么干系” 既料定这姓冯的对青绮多有觊觎,少卿不由戏谑心起。干脆起身盘坐在床上,口中刻意煞有介事。 “你放屁!你不过才刚刚来了三天,那又能和她扯上什么干系” 冯洋果然中计,即便兀自嘴硬,一副心事却皆摆在脸上。 少卿不遗余力,悠悠吐出一声叹息,满口意兴阑珊般道:“我观阁下武功了得,又仪表堂堂,假以时日定然不可限量。原是想促成你与我那青绮妹妹一段美好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那也只好就此作罢了。” “青绮十几年里便从没离开过江夏城半步,岂会与你这青城山的小畜生扯上半点瓜葛” 冯洋冷笑不绝,只道自己不消吹灰之力便将少卿诡计识破。孰料少卿却兀自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我这个青绮妹妹在楚家外面还有一位老父亲,此事你总归是该听说过的吧!” 冯洋微微一怔,仔细在脑中回忆,好似对此确有几分印象。 “不错!可那又怎样难道你要说她爹便是你爹不成” “自然不是。” 少卿大摇其头,眼中隐隐闪过狡黠,“不过在来到你们楚家之前,我曾在城西官道上撞见一个摔断了腿的老汉,又顺路把他带回了城中。谁知好巧不巧,这老汉偏偏就是青绮妹妹的爹爹。” “他老人家为报救命之恩,说什么也非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我实在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那也只好……” “只好怎的!” 冯洋声色俱厉,两眼血丝密布,俨然欲将少卿生吞活剥。 “你急什么听我慢慢把话说完。” 少卿按捺笑意,又板起面孔,故作感慨道:“其实我这位青绮妹妹无论人品相貌,自然皆是万里挑一。平生若能得妻如此,那也当真了无遗憾。” “只是我只身在外,似这等终身大事既无恩师首肯,那又岂敢独断擅专思来想去也只好同青绮妹妹商定一计,就此与她结为异姓兄妹,这才让那老伯权且断了念头。” “话说得好不漂亮,谁知这究竟是真是假” 听到只是兄妹,冯洋胸中一块巨石终于堪堪落定。瞪起如豆似的两眼,不住往少卿身上打量。 “我问你!你教我凭什么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你不信拉倒!” 少卿哈欠连天,也不同他争辩,“你也不仔细想想,我来到你们楚家不过两三天工夫。若非先前早便相识,又如何会同青绮妹妹彼此这般熟络” 言讫,他犹不忘与冯洋对视一眼,眉宇间意味深长。 凡事当局者迷,冯洋早对青绮垂涎日久,如今终于对少卿所说深信不疑。眼见他扭头又要睡下,不由顿时方寸大乱。急匆匆往前数尺,反倒将那铁笼摇得左晃右晃。 “小兄弟!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何必非要生这样大的火气” “反正你横竖不肯相信,我再多说什么也是白饶。” 少卿暗自发笑,脸上却是一副严凝霜雪。冯洋赔笑不迭,又蓦地挺直胸膛,前倨后恭,端的判若两人。 “谁说我不肯相信小兄弟的话在我听来那就是金玉良言!” “别说是这等小事了,就是小兄弟你说,偷去各派的秘籍其实另有其人……我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阁下这话便大大的错了。”少卿双目蕴光,索性做戏做足,“我青绮妹妹的终身托付岂是小事你这般等闲视之,便不怕教她听后好生伤心么” “小兄弟说的是极!是我自个儿思虑不周,该打!该打!” 冯洋嘿嘿发笑,提起手掌在自己左右脸颊之上轻拍,又喜不自胜道:“小兄弟你快同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把咱爹的性命给救下来的” 少卿满心鄙夷,觉此人恁地不堪。若不好生将其戏弄一番,那也实在难消心头之恨。遂将话锋一转,口中神秘莫测道:“此事咱们今后再聊不迟。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却务必好生记下。免得将来见到你岳父老泰山时,反倒不慎失了方寸。” 冯洋心头一懔,自然不敢怠慢。忙将脸颊紧紧贴在铁笼之上,唯恐漏听其中只言片语。 “究竟是什么紧要之事小兄弟快快请讲!” “其实此事说来也无甚稀奇。” 少卿假意淡定,同他悠悠然道:“不过是在你这老泰山心里,有一桩始终想不通的计较。” “在他家对面,有个天生来的痴子,逢人便只会说不知道三个字。他老人家横竖琢磨了一辈子,却依旧没能想清楚这痴子不知道的究竟乃是什么若是阁下当真能搞清此事,想必他也自会对你格外另眼相看。” “这……” 冯洋面露难色,只觉少卿此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以手骚头,自牙缝里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这痴呆之人,行事从来没个定理,我……我又如何能搞清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此说来阁下是不知道了”少卿目光灼灼,不迭循循善诱。 “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既然阁下不知道……那我便放心了。” 第二十九章 生死境 “小兄弟你这话又是什么……” 冯洋微一怔神,这才猛然发觉中计。本来灿烂笑容霎时僵死在脸上,着实诡异至极。 “若依我看,你也不必自暴自弃。说不得哪天云开雾散,你便忽然间头脑灵光,把一切全都知道了呢” 少卿捧腹大笑之余,口中不忘冷嘲热讽。冯洋老羞成怒,端的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不顾身畔孟洵苦苦劝阻,劈手打开牢门,气势汹汹直奔少卿而来。 这铁笼里虽说轩敞,毕竟无处躲避。而少卿内力全失,更同样不是旁人对手。顷刻但感胸中烦恶大盛,正是被冯洋一脚踹在胁下,“砰”的一声重重摔向角落。 少卿冷汗直冒,未及回过神来,冯洋又如凶神恶煞,以左膝将其凌空顶在笼壁之上。双手左右开弓,一连十数记耳光下来,直打得其人两片脸颊高高肿起,自唇角汩汩渗出血来。 “你不是很得意么怎的偏偏又不说话了” 冯洋状若癫狂,膝间较力,死命抵住少卿小腹。少卿浑身骨痛欲裂,却又不肯示弱。嘴角一咧,笑晏晏道:“这天下之人形形色色,可如阁下这般自以为是,又蠢笨如猪的……我倒还真是头一遭遇见。” “我……我看你多半是活的不难烦了!” 冯洋一腔怒火直冲天灵,忿忿然左望右望,终于将目光落在外面桌间,一口三尺青锋之上。 “你既找死,爷爷今天便成全了你!” 孟洵大惊,赶紧上来相拦。可冯洋而今狂性大发,又如何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两者身躯甫一相触,孟洵顿觉一股巨力陡自肩头传来,蹬蹬蹬向后连退数步,一张面孔也同样转作煞白。 “小畜生!我非把你碎尸万段,看你还敢不敢再嚣张!” 冯洋双目血红,提起剑来便刺。所使虽算不得什么精妙法门,对付当前少卿却已绰绰有余。少卿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一时只管闭目待死。而若说心中唯一所遗憾之事,不过乃是未能报答恩师十数年来敦敦教诲之恩,思来未免着实惭愧之至。 风声飒飒,漫卷勾连…… 少卿心头一懔,睁开眼来再看。却见面前二人皆已莫名其妙委顿在地,只剩口鼻间一丝气息留存。 他又惊又奇,一时瞠目结舌。忽在鼻扉下嗅得数缕兰熏麝越,旋即一道绰约清影如凭空骤现,遂在那笼外盈盈站定脚跟。 “柏姑姑!” 少卿先是一怔,后又大喜。急不可耐朝她凑近,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当初我就同你说过,这姓楚的必定不怀好意!怎么样事到如今也果然全都应验了吧!” 柏柔沾沾自喜,不免觉自己颇有先见之明。口中扑哧一笑,话里话外不无调侃:“哎呦!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怎么刚刚隔日不见,咱们这位英雄了得的青城山少公子,便教人给欺侮到了这般田地” “柏姑姑!原来您总归是不愿见我死的!”少卿白眼一翻,心中却毕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你这是什么话” 柏柔面露不屑,足尖稍动,自脚边冯孟二人身上各自踢了几踢。 “教主既把你这小家伙儿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自要担保将你囫囵个的带回到他身边。否则纵然他不肯责怪,我自个儿也是再没脸面待在教中了。”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这便回青城山去!” 她目光玩味,拉起少卿便要快走。未曾想其却忽一闪身,反倒将自己避开。心中错愕之余,不免微微有些着恼。 “怎么你莫非是舍不得那楚家丫头,想要同她把事情分说清楚” “自然不是!” 少卿颊间微一泛红,匆匆掩饰局促,“只是如今各派本就认定是我盗走了秘籍,咱们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教旁人更加对此深信不疑” “你平日里不是聪明的紧么怎的连这点小事也瞧不通透” 柏柔气往上涌,直接脱口而出道:“什么偷了各派秘籍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楚人澈既铁了心要同本教一争高下,你以为凭你一个小猴崽子便能教他回心转意哼!只怕还不等把事情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这条小命就早已给白饶进去十回八回了!” 言讫,她便再度来抓少卿手腕。渠料二人肌肤相碰,柏柔竟忽勃然变了脸色。等到收敛惊悸,遂秀眉紧蹙,沉声问道:“你的内力都到哪里去了” 少卿苦笑不迭,便将白日之事大致道来。柏柔听罢,不觉义愤填膺。恨恨一拂衣袖,跳脚骂不绝口。 “楚人澈这老贼!欺侮后生晚辈又算得什么本事他若真是有种,怎的不同我光明正大的斗上一场!我倒要看看这一指横江的金字招牌下面,究竟能有几分真刀真枪的手段!” 俄顷等她骂得够了,可事情却还亟待解决。无可奈何般望向少卿,口中气鼓鼓道:“你先随我离开,凡事等咱们出了城后……” “妖妇好大胆子!这楚家岂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 寒号凄厉,如惊雷响彻夤夜。但见四下廊厝墙闱间忽而火光大奢,恰似数道炎蟒纵横捭阖,朝二人所在齐头迫近。 “楚家主当真神机妙算!先前一言断定这魔头必会前来自投罗网时,我等还尚且不信,如今看来竟果然分毫不爽!” 少卿闻声识人,知刚刚说话者正是望日楼的崔沐阳无疑。而他既前来,想必其余各派耋宿亦势必距此不远。念及自己此刻内力尽失,形同废人一般,不禁下意识紧咬了牙关,转眼已在嘴里微微弥漫血腥。 “慌什么慌!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来顶着呢么!” 柏柔一声呵斥,总算教少卿蓦然惊醒。正要上前捡起刚刚冯洋所拿长剑,却又被她倏地挡住去路,而后五指曼拂,在自己胸前顺势轻拍。 此举看似稀松平常,于少卿而论却端的不啻枯木逢春,涣然冰释。一腔积郁块垒顷刻间烟消云散,随内力流转,沛然充盈,浑是种阔别已久的畅意自如。 “你先别得意的太早!” “我如此行事,那也不过乃是权宜之计。今后你再运使内力之时,切记断不可超过半个时辰。否则便是玉皇大帝下凡转世,也再难救回你的小命!” 柏柔一脸悻悻,许是心中仍旧忿忿难平,又气哼哼说若将此事放在平日,只消给自己一个时辰工夫,他楚人澈这等雕虫小技终究何足挂齿 二人正言语关头,外面脚步声亦随之愈发接近。柏柔蔑然一笑,右手五指凌空一抓,就此将那剑刃吸入掌心。 “待会等我同他们动起手来,你只管自个儿逃出楚家。路上尽量捡些僻静的所在落脚,无论如何定要将此事告知你家先生。” “少卿愿和柏姑姑同生共死!” 少卿大急,如何肯舍了她独活却被柏柔声色俱厉,只说以其现下这副模样,即便当真留下,也不过只会白白拖累了自己,于事又能有何补益 “你这小猴崽子!何必这般轻看了你柏姑姑哼!那楚人澈武功虽高,莫非我便当真敌他不过” 她紧攥青锋,似乎是觉所言未免太过,两片紧绷脸颊略见和缓。又叹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放心吧!你只管在沿途留下本教记号,少则明天,多则数日,我必能后来赶上,与你彼此汇合。” “可是……” 少卿急形于色,知柏柔此话看似轻松,可面对各派如此众多强敌环伺,想要逃出生天,那又着实谈何容易然另一边厢,当前局势急如星火,确应速速赶回青城山中,好使恩师等人提早作于打算。而这前往报信之任,便也自然而然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正百感纠结,柏柔却无暇同他迁延。情急之下猿臂轻伸,自少卿肩头稳稳一提。内力过际先是两道厚重房门无风自开,又随她腕间较力斜拟,少卿百余斤重的身躯竟在其手中举重若轻,顺势逾墙而过,就此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脱出去。 “柏堂主,别来无恙!” 柏柔嘴里气息尚未喘匀,楚人澈已率领足足数百人涌入庭中,自火光明灭里一阵冷笑,面如寒铁朗声喝道。 “楚家主何必同这妖妇废话!今日她既来自投罗网,那便非得留下性命不可!” 陆惟舟心直口快,如今更已认定正是柏柔与少卿二人合谋,方使各派秘籍失窃。一时青芒腾越,骤然控剑于手,眼中慑慑直欲喷出火来。 “陆长老红口白牙,只是却独独遗忘了一桩计较!” 柏柔哂然一笑,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便是一番诛心之论,“柏柔本事虽说不济,倒也还瞧不上你们太一派这些三脚猫的功夫。” “妖妇竟敢辱我师门!我倒要看看这三脚猫的功夫,究竟能不能取你性命!” “二哥!我看那小畜生多半并未走远。不如教兄弟我多带些人手四下里找寻,免得教他真给逃了脱去!” 眼见陆惟舟手擎厉剑,已同柏柔战在一处,楚人明遂凑到兄长身畔,对其低声一阵耳语。楚人澈脸色冷峻,电目直视剧斗二人,觉既有自己从旁掠阵,柏柔也定然插翅难逃。当下微微颔首,冷冷开口道:“切忌声张,搅得内外人心惶惶。” “二哥放心,我心里自有分寸!” “你们这便随我来!” 既得兄长首肯,楚人明不由眼前一亮。扭头一声高呼,领着足足百余号人匆匆发足而去。 少卿身在长墙彼侧,听另一边阵阵金铁交鸣,吐气开声此消彼长,端的倍觉心惊肉跳。几度想要飞身回转,可念及当前肩上重任,到头来还是通红了双眼,横下心往莽莽夜色中奔去。 他足底生风,一路疾行不辍。本以为倚仗青城绝妙身法,不多时便能甩开身后众多追兵。渠料楚家檐牙重甍,处处千回百转,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后,反倒是自己当先迷了方向。一时额上背心无不汗出如浆,在此盎然春夜,莫名勾起阵阵恶寒。 “我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必是那小畜生就在前头!” 少卿心头一懔,更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乘着夜色发足快行。奈何人力终有尽处,须臾之间,他只觉头脑昏昏,双腿如铜铸铅就。虽想朝前迈步,终归愈发艰难。 少卿面露苦笑,听后面追兵渐近,知自己今日多半无幸。可转念又恐一旦为人所俘,楚人明便会以此为要挟,迫使柏柔束手就擒。无奈只得咬破舌尖,继续朝前赶路。 如此又走片刻,他忽见左首不远处一座小小院落大门紧掩,四下灯火俱灭。生死之际无暇细思,赶紧运起仅存不多内力翻身一跃,在那院内稳稳落定身形。 “什么人” 本来,少卿只道这院中多半无人居住,孰料他如今早已精疲力竭,足下自然难掩虚浮。似因察觉院内动静,屋内登时传来一声惊呼。一丝烛焰骤然驱散夜色,顷刻将里面照得灯火通明。 少卿一怔,觉这声音清脆动人,俨然颇有几分熟悉。又唯恐房中之人大声疾呼,反倒唤来背后一众追兵。索性直接闯进屋来,右手紧紧掩住其人口鼻,又将两扇房门顺势踢闭。 发觉怀中之人正不住呻吟挣扎,少卿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近处。不过只这一望之下,竟不由令他陡然大惊失色。 “青绮姑娘!怎会是你” 但见自己怀中,青绮两片纤唇簌簌发抖,一张俏脸惨淡煞白。似因先前早已睡下,而今身上所穿,也不过仅有一件贴身小衫而已。下面一片如雪肌肤若隐若现,端的活色生香。 少卿脸上一红,忙撒手退开数步。反观青绮同样满面娇羞,一俟摆脱束缚,便逃也似的跑回里屋换好衣物。片刻重回少卿面前,红着脸小声问道:“顾少侠,你又怎的会在这里” 少卿一怔,匆匆收敛窘迫,苦笑着将个中原委道来。不过诸如自己是如何假借其名戏弄冯洋之事,那也自然略过不提。 言讫,他又一声长叹,如自嘲般涩然说道:“如今各派认定了我便是此事中的元凶首恶,可我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他们偏偏不肯相信。” “顾少侠的话旁人不肯相信……青绮却一定是相信的。” 青绮闻言,面有所思。须臾竟仰起头来笃定至极,更不忘随后补充说道:“依我看小姐也定是一般的心思。” 少卿神色一黯,心下五味杂陈,转眼间又理顺思绪,侧身紧贴门扉,仔细倾听门外风吹草动。 “顾少侠你这是……” 青绮一脸茫然,只是话未说完便遭少卿示意噤声,又蓦地吹熄灯烛,将周遭重归一片黑暗。 “青绮姑娘,你已然歇息了么”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屋外果然传来数人脚步之声。为首一人叩响房门,口中朗声问道。 “顾少侠,咱们……” 青绮花容失色,听出来人口中杀意凛冽,一颗心脏不由阵阵紧缩。正六神无主之际,忽觉触手一物汗水涔涔,却又端的暖意融融。 “别怕,就同他们说你已睡下了便是。” 青绮惶惶然点了点头,遂依少卿所言答复门外。只是她如今心神不稳,说起话来难免略带颤音。为首那弟子精明强干,自不难察觉个中端倪,反倒不依不饶,口气愈发森严。 “在下奉命搜捕青城恶贼,还请青绮姑娘把门打开,同我们彼此当面说话。” “你只说要先换过衣服,教他们在外面稍等片刻。” 少卿心跳突突,又何尝不正惴惴难安然青绮既已魂不守舍,自己便非得冷静沉着。当下打定主意,心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至于今日究竟能否转危为安,那也只好安于天命。 “你……你们先等一等,容我穿好衣服便来。” 少时,青绮总算抑住胸中忐忑,鼓足勇气向门外答话。她颤巍巍点亮烛台,又向少卿努嘴,示意他赶紧躲进里屋。等到堂屋只剩下自己一人,这才玉容惨淡,两只素手哆嗦着划落门闩,就此与门外众人迎面而站。 “青绮姑娘,有礼了。” 见青绮如此轻易便将房门打开,那弟子心中倒也颇觉意外。微微舒展双眉,同她假意客套道:“若非家主和四爷那边催的紧迫,在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前来搅扰姑娘歇息。” 眼见门外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为首之人更眉宇阴沉,青绮背心不觉涔涔汗往上涌。银牙轻咬,沉下声来道。 “原来是何之遥何师兄。倘有什么话的,还请师兄但说无妨。” “只是小姐曾教我明日一早前去替她办事,若是一不小心给耽搁了工夫……只怕你我全都担待不起。” 第三十章 水中鱼 “这是自然。” 何之遥脸色微妙,干笑着道:“在下等皆是奉命办事,之遥自然明白姑娘的难处。” “是了,方才我和几位师弟见姑娘房中灯烛闪烁,可眨眼间却又不见了亮光。因恐姑娘遭逢不测,这才特意赶来看看。” “刚才……刚才是我起来准备明早小姐要用到的物什,那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贼人既然凶险至极,你们还是快去别处找寻,可千万莫要放跑了他!” 青绮急于打发众人离去,说起话来难免甚急。可她愈是如此,便愈教人心生疑窦。何之遥目蕴精光,意味深长道:“正是如此。只是此人狡猾多端,不知我等可否进屋一看究竟,也好使姑娘今夜能睡得踏实。” 他看似商量,实则却不待青绮开口,便直接迈进房中。其余众人见状,亦随之鱼贯而入。原本倒也轩敞的堂屋忽然涌进这许多人来,一时反倒显得格外逼仄。 “你!你们要做什么!” 青绮又惊又怕,赶紧跑到何之遥面前,气忿忿大声质问。 反观何之遥却丝毫不以为意,冷眼扫视环顾,铁青着脸森然说道:“事起从权。如有得罪之处,只好请青绮姑娘多多见谅了。” “我……我明天非要到小姐那里告上一状,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眼见阻拦无效,青绮遂带着哭腔,搬出主人来欲行恫吓。何之遥从旁听了,只微微抖动嘴角,说自己也是公事公办,即便当真要惊动小姐,那也只好请她亲自去和家主说个清楚。 言讫,他又挪动步伐,里里外外一番审视,终于在通往里屋的房门前驻足下来。 “敢问青绮姑娘,这里面的又是什么” “那是我平日里的卧房!你们不能进去!” 青绮如梦初醒,三两步过来挡在门前,俨然一副视死如归。何之遥眉头大皱,微一侧头,向同来之人示意。一旁两人见后,遂从左右上前,不由分说便将青绮强行架往一旁。青绮虽奋力挣扎,又如何是这两名壮汉对手一时只泪如雨下,口中不住咒骂众人恁地胆大包天。 “你们三个随我进来,剩下的人……就在此好生保护青绮姑娘。” 何之遥面如止水,双手轻轻一推,那两扇房门登时应声而开。又一番交代过后,便低掣兵刃,一马当先踏进屋中。 甫一入内,众人发觉里面原也无甚稀奇。放眼诸般陈设器具,除却一张绣床下面,以及几个衣柜或可藏人之外,其余地方则尽皆一览无余。 何之遥不动声色,缓缓行至那床边,陡然拔出剑来。又瞥见青绮满面惊悸,不禁更加笃定少卿必定藏身此间。手起剑落朝床下便刺,三尺青锋过际,直将上面被衾搅作粉碎。 他原本信心满满,只道必可有所斩获。渠料一连三五剑下来,屋中竟好似浑然无事发生。何之遥大吃一惊,矮身探头去望,果见床下空空如也,不见半条人影。可适才自己明明眼见少卿直奔此处而来,如何只一忽的工夫便如泥牛入海,居然从此没了踪迹 “你们再去那边看看!” 想是犹未死心,他站起身后,向又一旁之人下令,示意他们打开跟前衣柜仔细找寻。可等众人忙活半天,只发觉里面除却些寻常衣衫之外,便再也别无其余之物。 “何师兄,你看此事……”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齐望向何之遥。何之遥一言不发,一张原就略显黝黑的面膛愈发凝重,显然心中也正同样举棋不定。 “何之遥!” 既见众人搜寻无果,青绮总算在胸中平添出几分底气。拼命挣开身边二人,上前厉声叫道:“你狗仗人势,眼里放不下小姐,莫非连夫人也不肯怕么” “你……你要再敢胡作非为,明天咱们便到夫人面前评一评理!看到时又会有谁来替你说话!” 何之遥神色稍异,念及方梦岚身为主母,毕竟不敢太过放肆。加上自己手上并无确凿证据,遂一改适才咄咄逼人之态,在脸上生生挤出一丝干涩笑容。 “贼人狡猾,何某也属职责所在。既然姑娘安然无恙,我等这便先行告退。” “出去!” 青绮气极,身子簌簌发颤。愤然抬手朝外一指,恨不能教何之遥等人赶紧滚出门去。 何之遥却不着恼,口中冷言冷语,只说为防贼人有机可乘,若是稍后发觉有何风吹草动,还请青绮即刻前来相告。 “顾少侠你……你在哪里” 等到众人离去,青绮一颗心脏依旧砰砰狂跳。急忙忙关上房门,又伸手抹净两靥泪痕,一双妙目左右徘徊寻觅。 “噤声!小心他们去而复回!” 她话音未落,忽觉头顶微风拂动。正是少卿自梁上一跃而下,同她彼此对面而站。 青绮如梦方醒,下意识以手掩住嘴唇。另一边厢,少卿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屏息潜至窗畔,待认定众人确已走远,这才“呼”的长舒出一口气来,暗自拭去额上涔涔汗水。 “青绮姑娘,多谢你肯救我。” “顾少侠这是哪里的话。” 青绮脸色苍白,以手抚心,兀自颇有余悸,“之前您与小姐以德报怨,放我和爹爹一条生路。这恩情青绮今生今世也无以为报,区区小事,那又何足挂齿” 听她提及伍老三等人,少卿神色反倒微微一黯,摇头苦笑道:“当初我夸下海口,说要替你爹他们找寻楚大爷的下落。只是如今却连自身也都难保,此事也不知究竟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青绮杏眼圆睁,赶紧连摇双手,“少侠和我们爷俩非亲非故,本就是看在小姐的情面上才肯出手相助。此事青绮感激尚来不及,如何会因此责怪少侠” 少卿听在耳中,心下稍觉宽慰。转而念及楚夕若其人,却又不禁略微变了脸色。俄顷将心念一横,佯作漫不经心道:“你家小姐……她现下可还好么” 青绮先是一怔,回忆今日早前同主人相见,只觉她似乎确与平常颇有几分不同之处。遂向少卿直言相告,言讫又瞪大了一双水眸,问他是否知道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少卿心下感慨,口中一席似是而非,将此事草草掩饰。转而眼望窗外,同她压低声道:“我如今被人追杀,你可有什么法子助我逃出楚家” “有!” 青绮眼前大亮,一时点头不辍,“从此往西走不多远,在院墙上便有一道偏门。先前原是给往来送菜的挑夫,还有下人们方便进出这才开的。” “后来厨房搬去了别处,这偏门便再也没了人来走动。我估摸着家主和四爷不会把这芝麻绿豆似的小事放在心上,眼下也多半还能走通。” “好极!好极!多谢青绮姑娘!” 少卿大喜过望,本来经适才良久波折过后,自己一身内力早已所剩无几。平日看似如履平地的重重院墙,此刻不啻万仞天堑,端的绝难逾越。如今既知暗中竟尚有这样一道便门近在咫尺,那也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顾少侠!” 少卿满心激动,正要拔腿便走,背后却忽传来青绮低低一声呼唤。又涨红了小脸,嗫嚅着嘴唇半晌无言。 “怎么,姑娘还有别事” “顾少侠你……就再没有什么话是想同小姐来说的了么” 少卿哑然失笑,心道眼前这少女未免恁地天真懵懂。现如今自己生死悬发,性命尚在旦夕,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几乎未加思索,便同她脱口而出道:“那就请青绮姑娘转告于她,就说……就说我昨天的话终归有些太过,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青绮微微动容,竟颇为郑重其事道:“少侠放心,青绮必将这话原原本本的说与小姐。” 少卿长吁了口气,连连只道多谢。当下再无盘亘,就此闪身而出。一路惟见画栋绮梁,星月低垂,倒也的确不曾再有任何追兵前来阻截。 他疾行不辍,须臾来到楚家院墙之下,果见上面隐隐开着一道不甚起眼的小小便门。少卿喜形于色,三两步赶至近前。想是这两扇门扉经久无人使用,如今被他甫一较力,顿时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在夜色里着实格外清晰。 少卿不敢迁延,一跃出得门去。等到再一回头,望向身后楚家连片寒亭冷阙,一时竟不由得生出股恍如隔世之感。 夤夜时分,街上空无一人。偶有虫鸣呕哑乱耳,搅得人心中不得安宁。少卿步履匆匆,本拟马不停蹄赶回青城山去,却又苦于四下城门俱已关闭,只好等到来日一早再做打算。 他来到处巷子之中,打算在此挨过一晚。只是其本来紧绷着的神经,也随脊背重重靠在墙根,不由骤然泄下气来。如今方一闭上双眼,连日所历之事便如走马灯般纷至沓来。到头来非但心力交瘁,就连先前一腔浓浓睡意亦随之一扫而空,俨然凭空苍老了十岁不止。 “也不知柏姑姑安危如何……” 念及柏柔依旧生死未卜,少卿不免忧心忡忡。事到如今只好冀望她神功惊人,果能力克群敌,除此之外,却终归再也别无他法。 “顾少卿呀顾少卿!想你平素自诩了得,孰料临起事来竟然这般不济!” “此刻柏姑姑正深陷重围,可笑你自己却还有脸苟活于世!嘿!似你这等一无是处的废物,那也不如趁早死了来的痛快!” 初时,他口中尚只是自怨自艾,可最后竟愈说愈快,以至终于血红了双目,面目狰狞扭曲。心神激荡之下只觉苟活无益,索性提起双掌,不由分说便朝自己头顶百会穴上拍落。 “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冷音惊起,淬人肝胆。少卿被何之遥等人一路追得风声鹤唳,身子不由蓦地一阵剧颤。茫然望向那声音来处,转眼又黯然发笑,摇头自嘲道:“我还真是好没道理,明明自己都已不想活了,又何必再理会其余劳什子的事情” “你想要一死了之,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在世上受苦么” 他正怅然若失,彼处忽又传来个女子厉声呵斥。先前那男人听了,不知怎的竟然放声大哭。从其之后话语,知是他经商失败,赔的血本无归。如今教家中落得无米下锅,实在再也没脸苟活于人世。 “这人有心寻死,我也不愿苟活,看来我俩倒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彼此同病相怜了。” 少卿嘴角一咧,挤出一丝僵硬笑容,可心中却对这一家人处境愈发惦念。以手拄地,勉强挺起腰杆。便紧靠着背后墙壁,不迭嘶嘶倒吸凉气。 “好!” 女人勃然大怒,尖起嗓音厉声大叫:“你这便安心的死吧!” “你前脚一死,我便立刻带着儿子去投了长江!大不了咱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图个痛快,黄泉路上总也不会孤单!” 话音方落,便听阵阵窸窣声起,似乎是她果真借着满腔怒气,将二人所生骨肉推到近前。 “好孩子!你给我用心记得了!” “等到了阴曹地府后,若是判官老爷问起,你就说自己的爹原是个没骨气懦夫!才遇到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便只知自个儿死了清净!” “爹!娘!平儿不想死!平儿想要活着!” 少卿骤然色变,只觉那男童口中哭嚎宛若无形利刃,声声直剜肺腑。想起自己与亲生父母两相诀别之时,不也同样曾如这小小孩童般哭的撕心裂肺,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遥忆十余年前,自己随璇烛初到青城山上。眼见教中众人个个凶神恶煞,不由因此吓得大病一场。后来若非恩师不辞辛劳,每每在床前躬亲照料。恐怕早在那时自己便已撒手人寰,又如何还能有命活到现下 “平儿!千错万错都是爹一个人的错!你……你可千万要好好的活着呀!” 那男人放声恸哭,声音之大,浑若长枪大戟如林高耸,撕裂此刻晦暗天穹,“你放心!爹不死了!爹不死了!咱们一家三口便这么好好的活下去,从此再也不分开半刻工夫!” “对!再也不分开片刻工夫!” 女人同样喜极而泣,而后又是一阵轻响传来,想来应是这一家三口正紧紧拥在一处。 “即便再是不济,你总还有一膀子力气,我也还能织布纺纱。咱们自食其力,活得堂堂正正,如何竟当真能给活活饿死” 余下两人不迭称是,少卿远远听在耳中,心下着实五味杂陈。一轮月光盈盈参差,将他眉宇照作忽明忽暗。 “柏姑姑为救我性命,甘愿只身犯险。我若就这么一死了之,又岂不正成了他人眼中的懦夫之流” 他身子微微縠觫,只觉背心凉意刺骨。俄顷用尽全力起身,循着适才声音来处迈开双腿,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站定。 “你的爹娘唤你作平儿,我的爹娘从前为我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平字。咱们虽素未谋面,却也算是有缘。今日你救我一命,顾少卿在此多多谢过。” 话音甫歇,他便郑而重之,朝向门内深深一礼。又在怀中上下摸索,留下随身大半银两在门槛之上。仰起头来沉思须臾,这才身形一纵,消失在四下莽莽夜色当中。 等到翌日清晨,少卿本打算尽快出城。渠料尚离着城门足有百丈之遥,远远便看见一众楚家弟子正与官军一道,对来往行人挨个盘查。 他心中叫苦不迭,除却感慨楚家在这江夏城中手眼通天,无奈只得另寻他法。偏巧便在此时,正有一行几个菜农挑担从旁经过,当中一人无论年龄身材,俱与自己大致相仿。 少卿脑内闪念,赶紧将这一行人拦下,只说要用自己身上衣衫同其两相交换。那菜农一时不明所以,不过既能因此平白得了一件丝衣,心下也自然乐不可支。 双方一拍即合,当下各自改换装束。少卿做戏做足,索性另付银两买下他所携菜担,又随手往身旁墙头一抓,将一把浮土胡乱抹在脸上。直俟全将这一切打扮妥当,这才信心满满,重新往那城门方向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晌午,一连数个时辰下来,守在城门前的一众楚家弟子无不头脑发沉,昏昏欲睡,便在城墙阴影之下或倚或靠。少卿混迹人群,缓缓而行,一切也果然极为顺利。见他满脸污渍,浑身穷酸破烂,楚家众人不禁嗤之以鼻,连看也不看便将其直接撵至城外。转过头来反对另外一个衣着打扮考究端正的青年人声色俱厉。 那青年血气方刚,家中或在城内颇有势力。两边一言不合,竟登时动起手来。只是楚家武功精妙绝伦,这青年虽年富力强,却又如何能是对手不消眨眼便头破血流,遭人架住双臂,连抽了十数个耳光尚且不止。少卿暗中忍俊不禁,可是非之地毕竟不宜久留,遂压低头颈快步而过,转眼将这番喧腾热闹悉数甩在脑后。 自离开江夏城后,少卿一路行事低调。更不忘依照前言,沿途留下教中记号。奈何一连三五日下来,柏柔依旧音讯全无。他胸中煎熬日甚一日,却又只能苦苦等待。如此昼夜奔波不停,不知不觉已然行至江陵地界。但消再过几日便可重返青城山中,向恩师秉明此行曲直原委。 第三十一章 玉蝶魄 “敢问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少卿昼夜兼程,处处谨小慎微。沿途虽未遇到何等阻拦凶险,可似这等提心吊胆的日子渐久,自不由得颇感心力交瘁。这天终于疲惫不堪,便在离江陵城约莫二十余里外寻到一处偏僻客栈,只教伙计收拾出一间清净些的空房,打算歇息一晚后再继续赶路。 “得嘞!” 那伙计不迭点头称是,口中尚不忘侃侃自夸道:“客官放心!您可着咱们江陵城内外随便打听,若说但凡还有别家能比小店更加清净半点,小人就当场把自己个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管教……” “咦文姑娘,你怎的来了” 少卿微一怔神,眼见那伙计反倒把自己晾在一旁,赶紧往别处奔去,只觉他行事着实好没道理。忽然间,却听得门外稍远处,一阵清脆之声随风润物,自耳边悠然弥散开来。 “怎么是我来得多了惹人心烦既然如此,那我这便回去也就是啦!” “这是哪里的话!”那伙计满脸赔笑道:“姑娘肯进来看看,那是咱们巴不乐得的好事,如何说得上什么惹人心烦来来来!快请进!快请进!” “这还差不多!” 那少女咯咯数声轻笑,盈盈移步来到堂中,“我这次一是自己出来随意逛逛,二则也是替爹爹问上几桩事情。” “曲小哥,伯母的病可曾较前几日见些好转了么” “有!有!” 曲伙计眼前一亮,口中甚为激动,“要我说文大夫便是天上的观音大士,专门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单说我那老娘,瘫在床上没有十年,总也是有八年的了!谁能想到文大夫三两剂药下来,她老人家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后来我琢磨着,这里头必是有什么灵丹妙药,前两天便自己也跟着来了一副。你还别说!喝完之后果然觉得身轻体健,就连干起活来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啦!” “你说什么” 曲伙计正说得眉飞色舞,孰料少女竟登时将其打断,话里话外满是惊恐,“你说那药你也喝了” “是呀,这又有什么……” 曲伙计兀自兴起,起初尚未察觉到少女神色前后变化。直到又抬起头来同她目光相接,这才发觉事有不妙。一张面孔“刷”的转作惨白,脚下一软,顺势瘫坐在椅上。 “我说……我说文姑娘!我这人天生便胆小的紧,你……你可千万别来吓我呐!” 少女语气凝重,忧心忡忡道:“我先前曾听爹爹说过,他这副方子里所使,原本尽是些如大戟乌头之类的虎狼之药。用意正是以其至刚至纯之效,激发人体内中正之气。” “这法子对病人自然无碍,可若是对寻常健全之人却着实有害无益。轻则伤及脏腑,一旦再严重些的话……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 “姑娘!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可千万得请文大夫想个法子,无论怎的救救我这条小命呐!” 耳听少女言之凿凿,曲伙计心下自然深信不疑。情急之际竟不由双膝一软,忍不住要朝她下跪。 少女大惊,口中高呼“别别别”,另一边厢则赶紧伸手扶住他两肩。 她眼眸灵动,颇有些古灵精怪。曲伙计本就心惊胆战,一时更被她看得坐立难安。 “办法嘛……其实倒也并非没有。只是不知你究竟肯不肯做。” 少女目蕴异光,悠悠故作高深。曲伙计如获大赦,身子“腾”的一跃而起,俨然自绝境逢生一般。 “只要能救性命,我自然是一千个肯做,一万个肯做的!” “好!” 少女俏脸一扬,愈发凑近几步,满口讳莫如深道:“既然如此,曲小哥你可千万要把我说的话全都好生记得!” “自今天回家后算起,半月之内,你须得每日沐浴斋戒,焚香祷告。诚心诚意将满篇大藏经抄足十遍,夜里则务必睡足……睡足八个时辰。切记!多一刻则不行,少一刻也同样不可!” “若是你果真能如我所言一一照做……那么想要转危为安,却也并非什么难事。” “这……” 少女说得玄之又玄,直教曲伙计如坠云里雾中。良久才回过几分神志,以手骚头茫然问道:“什么沐浴斋戒……又是大藏经……我说文鸢姑娘,你刚刚这法子……我怎的连半点也听不明白” 他正满心费解,不远处少卿却已猜出个中端倪。暗觉有趣之余,不由登时笑出声来。 曲伙计一怔,终于恍然大悟。虽总算放下心来,可再一反思适才之事,又不免颇为尴尬不已。 “我的好姑娘,你可真吓死我啦!这要是往后再时不时的来上几次,我这条小命也非交代在你的手里不可。” “好啦好啦!我这便给你赔个不是啦!” 文鸢笑靥如花,张嘴向他吐了吐舌头,“咦曲小哥,原来今天店里面有客人呐!” 言讫,她遂在少卿左近一张桌前飘然坐定,两片脸颊浅浅笑意流存。 直至此时,少卿才来得及仔细端详这少女容貌。眉蕴春山,媞媞曼妙。绛唇含朱,粲若芳华。纱裙拢身勾勒一袭旖旎绰约,青丝如瀑方显娇柔万方。粉肌流光恰如吹弹可破,妙目徜徉若存千般狡黠。微风过际,馨香如许。岚烟蝶魄,雕琢彼心。国色天香之余别是一番灵动翩跹,端的令人见后倍觉无限欢喜。 二人四目相交,文鸢终归少女心性,粉脸微红,先行侧过头去。然两道轻灵余光却依旧暗中瞥向少卿,一俟发觉其人稍有动作,又慌张张赶紧望向别处。 曲伙计微一愣神,猛然一拍脑门。三两步上前,连朝少卿作揖打拱,“小人一时无状,竟差点怠慢了客官,实在该死的紧!该死的紧!” 许是唯恐客人尚不解气,话音甫歇,他又抬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之间作势虚打几下。 “客官您在此稍后,我这就去给您……” “掌柜的!掌柜的你奶奶的!人都死到哪里去啦” 喧哗声起,如雷鸣一般。旋即,自门口走进来四五个体格魁梧的凶狠壮汉,人人虬须错节,脸上横肉密布,一眼便知绝非寻常善类。 这一行人自进门之后,便大咧咧分在堂中坐下。当中一个独眼刀疤脸汉子似是头领,口中蔑然一记冷哼,又将面前方桌拍得啪啪山响,戟指那伙计厉声喝道:“小杂种!给我过来!” 曲伙计不敢怠慢,赶紧踉跄着小跑到他近前,一副战战兢兢道:“寇爷,是什么风把您和这几位英雄给吹来了” “别跟我来这套!” 对他这番谄媚讨好,疤脸汉子丝毫不屑一顾。抬手在其肩头一搡,曲伙计登时满口痛苦哀嚎,被他直接推倒在地。 “我和你说不着!教你们掌柜的出来!他欠了半年的份子钱,今天也非得有个交代!” “寇爷,不是我们魏掌柜不愿交这份子。” 曲伙计忍痛站起身来,不住苦苦哀求道:“您几位也全都看到了,小店这地界实在偏僻的可以,一天到头也来不得几个客人。那……那也实在是掏不出多余的银子来孝敬各位英雄了。” “你说你们开得起这样大的买卖,却偏偏拿不出我们兄弟的辛苦钱来” 那疤脸汉意味深长,又环视店内陈设。忽然脸孔一沉,咬牙切齿道:“那依我看,你这店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还等什么统统都给我砸了!” 话音甫歇,周遭霍霍之声遂不绝于耳。正是其余数名壮汉各自掀翻桌椅,眼看便要大打出手。 “有些人单会仗势欺人,真是好生无耻!” 此话一出莫说曲伙计,便是这疤脸汉子亦不禁大吃一惊。仅存的一只眼里骤然闪现惊讶,森然望向那声音来处。 “想不到我寇江离纵横一世,今天竟教个小妮子给瞧低了身份!” “兀那丫头!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便这么急着来找死么” “寇爷您息怒!她姑娘家家不知天高地厚,您老可千万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这寇江离来势汹汹,曲伙计竟不知是自何处生出股莫大勇气,挣扎着爬起身来,赶紧挡在二人中间。 奈何寇江离倚仗武功,平日素来说一不二。加上众多爪牙俱在身畔,若是遭人这般冷嘲热讽反倒善罢甘休,自己岂不着实颜面扫地气愤关头直接飞起一脚,将曲伙计又踹出老远,挑动双眉厉声暴喝。 “少他妈废话!惹急了老子,就连你一块都给料理了!” 反观文鸢却殊无惧色,两眼湛湛,朗声反唇相讥:“你自己姓寇,平日里行的又尽是些穷凶极恶的草寇勾当。那还当真是名如其人,有趣!有趣!” 寇江离怒极反笑,周身骨节格格如同爆豆,一张脸孔倏地阴沉下来,“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大哥,这好像是山上那文老怪家的丫头!” 两人正僵持不下,左近处一个黑脸汉子忽的上前,向寇江离一番嘀咕耳语。寇江离眉头微皱,转眼却又纵声冷笑,杀意如刃直慑人心。 “什么文老怪武老怪,今天既得罪了咱们兄弟,那便合该教她有个教训!” “大哥说的不错!” 他身旁另一个尖嘴之人梗直了脖子,随声附和道:“要我说,这姓文的便是一向看咱们兄弟不起!” “当初我去寻他,给我那老不死的爹瞧病。他一张方子下来却都是些什么泽兰,石韦之类,我连听也没听说的药材!哼!他要不是没安好心,又怎会这样存心刁难老子” “你这人不但全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更是少见多怪的可以!” 文鸢秀眉一轩,毫不示弱道:“那年你爹害了蛇咬,双腿肿得能有常人两倍粗细。泽兰正主消肿化瘀,用的又有什么不对” “再说石韦,你回去自己看看老人家身上的褥疮!我倒想问问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照顾你爹的,怎会活活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那是……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相干”那尖嘴汉子一时大窘,却又偏偏辩驳不过。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半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哥!咱们也不必和她废话!” “我看这小妮子生得还算标致,依兄弟看不如……” 见此情形,先前那黑脸汉子却嘿嘿数声怪笑,话里话外尽露谄媚。寇江离神色稍异,眉关紧锁,只教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之前大哥不是曾和咱们兄弟提起,说你师父身边正缺一个通房的使唤丫头么” “大哥何不就把这小妮子给带回去,便是到时老人家嫌她笨手笨脚实在碍眼,您也大可……” 那黑脸汉子话尽于此,言外之意却已昭然若揭。寇江离面色铁青,此前盛怒之下未曾留意,如今两眼自文鸢身上打量须臾,倒亦觉其人容貌出众,确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佳人。 他一张脸膛似笑非笑,语气也大有和缓,沉声佯作不屑道:“虽说这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咱们兄弟,可人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果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我说嘛……那也未尝不可。” 言讫,他两边眼皮又微微一阵抖动,明知故问道:“兀那丫头,你说是么” “你少来这套!” 文鸢嗤之以鼻,两靥凝挂薄嗔,反是莫名平添了几分娇艳欲滴,“你最好多少知些廉耻。教我和你一齐回去那是决计想也休想!” “究竟是走是留,可也由不得你来做主了!” 寇江离阴恻恻冷笑不绝,事到如今干脆图穷匕见,直接向手下爪牙使个眼色。众人会意,遂从左右一拥而上,分明是要把文鸢强行带离。 “我看你们哪一个敢再上前一步” 孰料文鸢见状,竟霍地站起身来。妙目暗慑寒光,两根皓玉似的手指直指身前众人,俨然颇有几分威风凛凛。 “这姑娘倒算有胆有识!” “她明知自己绝非这许多人的对手,便刻意在人前虚张声势。不过这计较若瞒旁人也还罢了,那又如何能骗得过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草莽” 果然不出少卿所料,寇江离先是一怔,转眼又纵声长啸,而后大踏步的朝前走去。 “哼!我倒要看看一个小丫头,又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他话音未落,便探出一只铁钳似的右手,死死抓向文鸢腕间。文鸢低低一声惊呼,缩身欲躲,只是寇江离武功虽不算高,若要制住如此一个柔弱少女,终归还算手到擒来。猿臂长伸,抢先拦在文鸢去路,轻而易举便将其置在掌握。 “你!你快放开了我!” 文鸢花容失色,数次想要挣开束缚,奈何寇江离五指便如一道铜箍,始终死死攥在其人腕上。俄顷时候渐久,反在她白璧无瑕似的肌肤上抓出道道殷红血痕。 众鹰犬狗仗人势,登时“哗”的一声涌上前来,簇拥着寇江离趾高气扬,便要傲然出了门去。 “小杂种!小杂种真他妈是邪了门了,这一眨眼的工夫又跑到哪里去了” 如今寇江离心情大好,放眼周遭,虽忽然不见了曲伙计踪影,但终归未太在意。足下飘然徐行,只远远抛下一句话来。 “告诉你们掌柜的,就说十日之后我再来取他欠我们兄弟的银子。” “要是到时他再推三阻四的纠缠不清,就别怪我……” 破空之声大作! 陡然间,寇江离顿觉阴风惨惨,及身将至。抬眼惟见数十根湛青竹筷嗖嗖疾飞,恰似骤雨如倾,漫洒珠帘,连同一只筷桶朝自己劈头盖脸而来。 他额上冷汗如注,情急之下膀间较力,将跟前一张方桌抛向半空。但闻“喀喀”之声不绝于耳,正是那竹筷打在桌面,根根直插进木头中寸许有余。 寇江离化险为夷,可说颇为侥幸。反观他身边一众爪牙鹰犬则无这般走运,人人免不得被击中四肢躯干。再加上那竹筷认穴极准,一时间使本就不算轩敞的堂中横七竖八,躺下数人高声哀嚎。 “是谁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寇江离心头一懔,知此人武功着实未可小觑。阴森森环顾周遭,终于将目光落在独坐角落处的少卿身上。 “小子!你暗算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阁下这话便大大的错了。” “我这分明是明算而非暗算,你们技不如人,这才着了算计,那又有什么好说”少卿哂然一笑,一副好整以暇,“不过你刚刚提到英雄好汉……我倒想问问阁下,你们依仗人多势众,偏来欺侮旁人一个姑娘家。哼!莫非这才算是英雄好汉不成” “你究竟想要怎样” 寇江离掌心沁汗,却又始终紧攥着文鸢手腕不肯撒开。少卿面露鄙夷,不紧不慢道:“不如你我就此打个商量,只要你肯不再为难这位姑娘,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当今日无事发生便是。” 倘在从前,少卿也自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思来想去也只好退求其次,先助眼前这少女化险为夷才是正事。 “乡亲们!就是这姓寇的恶贼要把文鸢姑娘给带走!” 双方正僵持不下,门外却忽响起脚步嘈杂,竟是不下四五十个乡民各执锄头草叉,一拥奔到跟前。头前一人手持菜刀,满脸急形于色,赫然正是先前那不知所踪的曲伙计无疑。 “文大夫菩萨心肠,平日待咱们恩重如山。今天他的女儿要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教人给欺侮了去,那大伙儿今后还用再做人了么” 曲伙计此话一出,众乡民登时群情激愤。念及寇江离等人从来怙恶不悛,一时更加义愤填膺。当中不乏数名性情急躁者,此刻已然挥舞起手中农具跃跃欲试,想要强行将文鸢从他手里面救出。 “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上赶着来找死么” 寇江离虽声色俱厉,可面对眼前乌泱泱人头攒动,终究还是先行存了怯意。而偏在此时,少卿一阵冷笑又如严霜刺骨,森然直抵双耳。 寇江离脸膛铁青,却又何曾当众受过这般羞辱双目喷火虽欲将少卿碎尸万段,奈何自身武功不济,纵然再生出三头六臂,多半也依旧并非旁人对手。 他脑中斟酌损益,还是觉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姑且过了眼前这关,等到日后再来同这些村人算账不迟。当下臂膀较力,顺势将文鸢推向众人。两眼恰似铁钩,死死紧盯少卿不放。 “小子!今天咱俩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再见之日!” 说完,又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那黑脸汉子身上,教他别再装死,给自己丢人现眼。 众爪牙闻言,只得强忍浑身疼痛,踉跄爬起身来。又龇牙咧嘴,彼此搀扶着随寇江离出了门去。 这一干人平素鱼肉乡里,凡人多有忌惮。而如今既见文鸢脱困,众乡民中竟无一个再敢前来阻拦。寇江离所过之处,无不默然分开道路,纵连曲伙计亦连忙把菜刀藏回袖中,眉宇间一派噤若寒蝉。 第三十二章 鬼门关 眼见寇江离等人渐行渐远,众乡民这才回过神来。“哗”的从四下涌向文鸢,纷纷向她语出关切。 文鸢粲然一笑,连说自己无事,而后足下翩跹,重新回转堂中。等来到少卿跟前站定,两靥间不由微微涨起一丝晕色,略显生疏的朝他敛衽为礼。 “文鸢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不错!刚才要不是这位客官神功盖世,只用了一招便把这许多恶人打翻在地,恐怕文鸢姑娘也非遭了他们的毒手不可!” 曲伙计抚掌而呼,不迭附和称是。一番添油加醋下来,直将少卿适才之举说的神乎其神,堪比天人一般。众乡民听后,无不啧啧赞叹,诸般溢美之辞不绝于耳,不多时竟教少卿飘然欲仙,满面红光之余大有些忘乎所以。 “不知小英雄高姓大名,又究竟是何方人士”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却使少卿如梦惊醒。恰似一盆冷水泼面而至,霎时间就此泄下气来。 “眼下先生尚对楚家之事一无所知,我却忽然不辨轻重缓急,管起这等没由头的闲事!倘若因此被人察觉了行踪,又如何对得起柏姑姑拼却性命才换来的这一线生机” 一念至此,少卿顿觉如坐针毡。耳边众乡民称赞之声,亦随之化作无尽聒噪,听来着实分外恼人。如今错已铸成,每愈多耽搁一分,则更免不得节外生枝。当下竟丝毫不顾左右数十道殷切目光,急匆匆便往外面发足走去。 “喂!唐伯在问你话呐!” 文鸢一怔,只道是少卿目中无人,不屑作答。本来满心感激登时化作嗔怪,三两步后来赶上,张开双臂将他去路拦住。 “我劝你还是从此长个教训,否则也未必次次都有今日这般走运。” 少卿无意同她纠缠,说起话来自然毫不客气。言讫移步销形,自其身前倏地掠过。众人但觉双目为之一眩,各自衣角无风自动。待再行回过神来,少卿早已行至数丈开外,来去端的如同鬼魅一般。 “不过是学过几招不入流的武功罢了!那又有什么好威风的!” “要不是我今天出门时不曾带……” 少卿足底生风,恍惚听到身后文鸢气忿忿的半句话语。不过似这等无关痛痒之事,终究还是少做理会为好,便顺沿脚下山路,继续疾行不辍。 青城身法精妙绝伦,即便少卿目下难尽全力,动身之际犹然堪称迅捷。不消须臾工夫,周遭已是一片古木长林交柯云蔚,再不见了先前那小小镇甸踪影。 少卿满心惴惴难安,又匆匆行出小半个时辰,这才勉强停下脚步歇息。饶是如此,他却仍觉四下草木皆兵,阵阵窸窣虫鸣更似何人窃窃低语,如有千万双冷眼正在暗中阴伺窥视。 寒芒骤紧,黯绝三光。 少卿大骇,连忙侧身相避。未曾想来物着实诡异至极,竟在空中陡然急转半周,转眼如惊雷电闪,直指自己咽喉。 至此,少卿这才看清原来此物并非寻常暗器,而是一只长逾数寸的小小银蛇。 但见这银蛇头呈三角,通体鳞甲生光。一对漆黑竖瞳恍若寒潭深不见底,偶尔方才泛起一丝迷离縠纹。而今,它正在空中昂首吐信,显然必定生有剧毒。 他额上汗往上涌,不敢掉以轻心。足尖掠地,向后平平跃开丈许。又并指如刀,自近前梢头截下一条二尺有余的树枝,运足内力似剑递出,其上罡气溢涌,汹汹漫卷如潮。 凡世间生灵万物,未尝有不爱惜自身性命之理。何况那银蛇近通人性,既见树枝尖头锐利如枪,不由转而谋求自保。蛇尾弯曲,状若弓弦,借一弹之力腾出丈许,顺势匿于一片长草萋萋之间。 “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手段!难得!难得!” “什么人” 少卿心头一懔,觉这声音乍听虽似有气无力,实则却中气十足。凡字句过际,隐隐震得周遭空谷林石经久传响。 “师父!便是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坏了咱们的好事!” 此话一出,顿教少卿如梦初醒。原来刚刚说话的却也并非旁人,分明乃是适才铩羽而归的寇江离无疑。想必正是他对之前客栈之事心有不甘,这才特地卷土重来。 不过在如此僻静之地,他又究竟是从何处凭空寻来了这样一个绝顶高手那也着实可说是桩咄咄怪事。 少卿脑中正闪念间,忽见身前数团灰影疾若驰鹜,两人已在数丈开外稳稳站定。在这其中年纪较轻者,自然非寇江离莫属,而与他并肩而站的一名垂暮老翁,却端的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鸡皮鹤发,体态佝偻。手执拐杖一步三晃,老脸上塌陷着一道松垮鼻梁。唯有双眼亮如明灯,俨然咄咄喷薄精光。 这老翁蔑然数声怪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对寇江离阴阳怪气道:“你说他不知死活依我看不知死活的人恐怕是你才对吧!” 言讫,他竟丝毫不顾徒儿满面错愕,眯起眼来打量少卿,言语中意味深长。 “方才我见小兄弟行走关头步履生风,纵然危崖峻险,无不如履平地,当真是好俊的功夫呐!” “若是小老儿所料不错,小兄弟这身高明武功,多半乃是出自青城山吧!” “老丈既知青城山的名号,又岂会不知若与本教结下了梁子,到底会落得怎样一副下场!” 少卿遭人戳破身份,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不过说来亦颇可笑,青城山从前最遭正道中人所鄙夷的诸多骂名,此刻竟反倒成了自己赖以自保的不二法门,直教人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可谓朝夕瞬变。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寇江离胸中业火熊熊,心觉既有那老翁从旁坐镇,一切定然万无一失。等少卿话音甫歇,便一脸洋洋自得,在一旁满口奚落。 “这里荒无人烟,我师父纵然当真将你杀了又能怎的莫非你们青城山上的人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能知前后五百年之事么”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少卿眉关紧锁,左手暗在背后划个剑诀。反观寇江离则有恃无恐,傲然大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师父姓袁,单诲一个仲字。” “他老人家早年原是广漱宫的门下!哼!若是真要论起辈份来,便连像楚人澈这些当今各派的掌门人,也要尊称我师父一声师哥!” “又是这个广漱宫!” 少卿心下着恼,转念又觉事有蹊跷。冷眼自袁仲身上一番审视,须臾沉声道:“广漱宫的武功我也曾亲眼见过,似乎同老丈这等阴毒手段不尽相同。你们既想借他人之威在此欺世盗名,那便总归是要寻个更加妥帖的说辞才是。” “小兄弟教训的对极!可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也全都并不打紧。” 袁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这一个紧字才刚脱口,原就褶皱皲裂的老脸竟倏地一沉,端的更显阴森可怖。 “不过听我这徒儿说,他早前在镇子里寻到了个丫头,原想要带回来孝敬给我这做师父的,不料却被你给搅了好事!既然如此……咱们总要有个了结才是!” 少卿哑然失笑,愈见袁仲将此事说的煞有介事,心下便愈觉匪夷所思。暗道这老东西明明年纪一把,却还仍旧色心不死,实在教人好生不齿。 袁仲察颜观色,岂会看不出少卿正对自己满心鄙夷登时出招奇疾,原本佝偻如虾的身子竟莫名舒展开来,一眼望去反倒似比寻常之人更加挺拔。 少卿不敢托大,索性将那树枝弃如敝屣,双掌飘飘横亘当胸。足下则如电生风,眨眼已在袁仲左右身畔分别掠开数道凌厉罡气。 想他自幼得璇烛亲传指点,武功自然绝非易与。身形腾蹈,激起朔风嘶鸣,每每一掌猛进疾斫,无不如崩浪千寻,含蕴开山碎石之威。 袁仲见后,只是嘿嘿冷笑不绝,直俟少卿掌风将至,这才陡把拐杖斜拟身前。道道虚影恰似风卷浮萍,雨落舟头,顷刻护住周身上下。间或更能转守为攻,反教少卿防不胜防。 少卿气息大窒,见那拐杖呼啸落下,匆忙矮下身形。只是未及他喘匀气息,忽觉一阵腥辣恶臭扑鼻而来,虽只嗅得少许,却仍不禁头昏脑胀,显是上面暗中涂有何等阴损毒物。无奈只得先行避让,转过头来又朝其人继续发难。 说来少卿所以一味抢攻,实则亦属无奈之举。早前柏柔叮咛言犹在耳,一旦被人拖到半个时辰之后,只怕到时不消袁仲动手,自己便已直接一命呜呼。如此一来又有谁再能赶回青城山上示警,将连日所发生之事告与恩师知晓 可凡属比武放对,最忌心有旁骛。少卿千念萦绕,手上攻势自然渐露破绽。袁仲数十载江湖涤荡,如何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一根拐杖搅动长风,左手作拳煌煌奋起。 这二者此消彼长,互为掩映,转眼竟将少卿牢牢困在方寸一隅。青城身法固然玄妙精绝,却依旧难以从这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小子!今日你便给我留在这里吧!” 见时机成熟,袁仲遂凶相毕露。拐杖连纵,自其底部“呲呲”喷出数团墨色黑烟。少卿颊间色变,赶紧极力闪躲,总算有惊无险,不曾吸得半分毒云入肺。只是这毒云还未散去,袁仲一道拳风又至。凛冽罡意裹挟猎猎杀机,直刮得少卿身上肌肤隐隐作痛。 “左右拖下去单是一死,倒不如直接和他拼了!” 少卿咬破舌尖,双腿一蹬,扬起地上厚厚一层枯荆败木。自己则藏身其后,迎着那尚在缭绕中的毒雾探出两指,疾点袁仲膻中气海。 “你要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我老人家便来送你一程!” 袁仲怒火攻心,又何曾料到少卿竟会出此险招倘若不去理会,他虽有把握克敌制胜,可自己也势必被眼前之人重伤。 临来前寇江离添油加醋,言道文鸢姿容无双,堪称绝色。眼下他心心念念,早已尽在日后一片温柔乡中,又岂会甘愿以身涉险只得挥杖逼退少卿,自己则身形翼展,一跃向后急退数丈。 这二人攻守交错,如影随形,不多时已堪堪斗过四五十招。少卿武功本就不及对手为高,至此自不由得渐落下风,更有数次死生悬发,好在因袁仲爱惜自身性命,这才侥幸转危为安。 只是如此又究竟还能支撑多久,恐怕也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小子身上有伤” 袁仲纵声长啸,手中招式却不放缓。少卿面如金纸,身躯隐隐縠觫痉挛,虽始终缄口不言,心下却早已暗自叫苦不迭。 如今离半个时辰之期业已所剩无几,自己只觉两条臂膀打晃,足下虚浮如踏棉絮,纵连站立都已殊为不易,又何谈在袁仲手下逃出生天 寇江离从旁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得意忘形下遂扯开嗓门,站在原地大叫。 “师父!求您老人家大显神威,把这小畜生碎尸万段!” 袁仲一脸阴戾,手下一杖快过一杖。少卿屏气凝神,极力躲闪不迭。奈何他眼下几已油尽灯枯,一时浑浑噩噩疏于应对,陡然竟使自身门户大开。袁仲两眼放光,心道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一根拐杖破空云举,恍若虹霓摄日,不由分说登朝少卿左肋痛击。 少卿面如死灰,心知一旦遭人打实,自己必定无幸。情急之下只得壮士断腕,将左臂猿伸抵护当胸,脚下匆匆斜行错步,这才堪堪化险为夷。 只是死路虽免,活罪难逃。未及少卿抚平心悸,一阵彻骨剧痛骤然自臂上传来,直令其嘶嘶倒吸数口凉气。侧过头来一望,只见自己左肩已被袁仲敲出一个寸深洞来,淋漓黑血正从里面汩汩外淌,转眼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少卿心头一懔,回想此前袁仲自杖底所发毒烟已是霸道绝伦,而今自己遭其直接伤及肌肤,所受毒性只怕定然更加深重。果然,随伤处黑血如注涌出,少卿渐觉整条手臂麻木沉重,不多时又隐隐扩散开来,教左边半条身子有如灌铅。 少卿心中萌生退意,仔细留意袁仲手下动作,看准他招式间歇当口,屏足仅存内力奋力一跃。刹那间望影星奔,同其拉开颇远一段距离。 “小畜生想跑” 寇江离大急,唯恐少卿不死,一时不顾自身武功微末,飞身欲要阻拦。少卿无意同他纠缠,右手五指箕张,挟势直抓寇江离胸膛。寇江离大吃一惊,刚想躲闪便被死死扯住衣襟,又遭少卿奋力一抛,身子如硕浪里一叶晃荡扁舟,不由得转向袁仲打横飞去。 袁仲飞扑连纵,眼见一团灰影凌空将至,想也未想便抬手一杖。等到认清来人竟是自己爱徒,一切终究悔之晚矣。那拐杖不偏不倚,正打在寇江离额头之上,墨色污血与白花花脑浆涟涟成丝,眨眼洒满一地。 “小畜生!我非杀了你!” 袁仲身子剧颤,霎时血红了双眼。不过他所怨恨的倒也并非爱徒之死,而是此行来得匆忙,寇江离并未向自己言明先前那绝世佳人究竟身在何处。 他素来好色,眼下早已将文鸢视为囊中之物,少卿此举,那也不啻于横刀夺爱,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挥起拐杖,将徒弟尸身胡乱甩至一旁,转过头来好似嗜血凶灵,又朝少卿纵身飞驰。 少卿无心恋战,脚下轻点,向着密林深处而去。袁仲则亦紧随其后,二人相隔数丈,一路迅捷无伦,各自腰际衣带逆风斜飞,耳畔阵阵怒涛嘶鸣作响,刮在肌肤如遭针砭一般。 青城身法可谓超群,孰料袁仲仅凭一条老迈之躯,却是丝毫不遑多让,足下健步如飞,隐隐竟有迎头赶上之意。 少卿心急如焚,无奈只得催动内力加紧奔行。虽说此举无异饮鸩止渴,但无论如何,也总归胜过落到袁仲手中徒遭折磨。 天下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又往前跑出百十余丈,喉头却忽的阵阵腥甜渐起,一注鲜血渗出唇角,将他脸颊显得愈发惨白。 先前少卿从那客栈出来之时,天色便已微微见暗。如今又经几多辗转,不知不觉周遭景色早已同先前迥异。 暝瞑暮色里,但见数根参天巨木并立而生,赫然挡住前方去路。少卿如行尸走肉,正要绕过那排巨木逃命,脚下却蓦地一个踏空,顺势四仰朝天,跌进跟前一道颇深暗堑之中。 “小畜生!小畜生你跑到哪里去啦!” 袁仲随后而至,可等飞身跨过那一排林墙,放眼望去又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影此刻他满腔业火无从发泄,索性挥舞拐杖乱打一气,朔朔长风伴着口中咆哮怒吼,隐隐震得周遭草木落叶簌簌作响。 另一边厢,少卿方从骇然中略微转醒。他周身骨痛欲碎,胸口处更加憋闷难当,身子甫一动作,立时疼得几欲昏厥。看来刚刚这一摔之下,多半已将自己肋骨折断了四五根去。 他额上冷汗直冒,又不敢太过大口喘气,以至平白暴露踪迹。借着头顶一道惨淡月光,这才发觉当前自己所处的这陷坑其实甚是隐蔽。近观四下土痕,更似乎才刚被人新近翻动。可若说究竟是谁会在这荒山野岭间大费周章,那也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小畜生!我劝你最好乖乖自己出来受死!省得待会儿零碎受罪!” 袁仲犹未死心,便在附近大声胁迫恫吓。少卿远远听了,只幽幽付之一笑。如今既觉自己大限将至,心中反倒莫名涌起一丝难以言状的平静释然。 回念当初,自己曾在那无字墓碑前信誓旦旦,立志定要手创一番震铄古今的不世之功。可现下看来,毕竟着实太过妄自尊大。 这世上人心二字,从来叵测难料。便说此行赶赴楚家,临行前自己以为易如反掌之事,只有等到当真去做,这才发觉竟端的难于登天。至于其中诸多变故,则也更加不必多提。 “楚家……楚家……” 不知为何,少卿又忽的想起那位楚家的大小姐来。眼前似有一抹倩影若隐若现,虽稍纵即逝,终究久久难以忘怀。 “我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想必她知道过后,也定然会觉高兴的紧了!” 他神色一黯,满脸血污糅着额上涔涔汗水,却已无力再去擦拭。两眼微阖,轻轻一声叹息,心下可谓万千感慨系之。 “小子!别东躲西躲了!我看见你啦!” 袁仲料定少卿绝未走远,口中骂骂咧咧,便在周遭不住徘徊找寻。 少卿被他搅得意乱神烦,原想出声引其前来,也好赶紧死个痛快。可转念又觉自己既然横竖难逃一死,那么早死晚死又有多大区别与其成全袁仲,倒不如任凭他继续这般暴跳如雷,也算是自己在临死之前,对这老东西小小稍加报复。 他脸现莞尔,心下可谓好生痛快不已。转眼脑中却又天旋地转,就此懵然不省人事。 第三十三章 玲珑心 “好极好极!你终于醒啦!” 待少卿复从蒙昧中转醒,只觉鼻翼馨香微嗅,受用无穷。勉强抬眼一望,所见乃是一人妙目含波,粉黛微着。手上一盏清茶兀自热气腾腾,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你先别动弹!” 她吐了吐舌头,发觉少卿欲要起身,忙将那茶盅放下。伸出两只皓如冰雪似的素手,微微按在他肩头之上。 “爹爹才刚刚帮你接好了肋骨,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万万担待不起!”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到底想要怎样”少卿遭她触动左肩伤处,却又不愿示怯于人,只得紧咬了牙关,强忍钻心剧痛。 “你这人!” 文鸢略感着恼,转眼戏谑心起,遂佯板起脸孔,刻意粗生粗气道:“这里是酆都鬼城,阴曹地府。你阳寿已尽前来报到,待会儿自有人……不对!有鬼押着你到十殿阎罗处过堂受审,待赎清了今生的罪孽之后,才肯放你去转世投胎。” 少卿见她煞有介事,不觉幽幽一笑。索性顺水推舟,随口揶揄调侃。 “若是阴曹地府里的鬼差都生得如你一般俊俏,我倒巴不得自己赶紧死了拉倒。” 文鸢唇角轻撇,又翻个白眼,佯作嗔颜道:“你这人明明看着老实巴交,想不到说起话来竟然这般油腔滑舌!” 她边说,边又俏脸一扬,俨然颇为自豪。 “放心吧!爹爹从前可是翰林医官院的医使官,要救下你这条小命,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你爹又是何人”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忍不住开口发问。反观文鸢却不回答,只一副若有所思,两根玉指轻轻拄在额间。 “不过这倒着实稀奇,这里明明一年到头也见不得有人来,你又怎会好端端的自己跑到那陷阱里去” “这么说,那陷阱是你挖的” 少卿先是一怔,不由苦笑连连。转而念及自己虽因此身受重伤,但总算阴差阳错,借以自袁仲手下逃得生天,那也真可说得上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他心中正自慨叹,文鸢却忽咯咯数声娇笑,幸灾乐祸般奚落道:“谁教当时你在客栈里凶巴巴的不肯理人那也合该遭了报应!” “可话又说回来,你明明这样大的人了,走路时竟不知先要仔细瞧个清楚!那陷阱平常连聪明些的畜生都不肯去踩,谁成想你却偏偏给着了道去” “我……” 少卿甫从昏迷中醒来,思绪难免蒙昧。喃喃语塞半晌,方才蓦地如梦初醒,便将两眼瞪的老大,同文鸢彼此对视。 “你在那陷阱里找到我时,旁边可还有其余什么人么” 文鸢大奇,不假思索道:“你这样大一个活人,我自己如何搬动得了自然是先找到爹爹,这才一齐把你给带了回来。” “至于旁的什么人嘛……我反正是从头到尾也全没瞧见过的。” 至此,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徐徐舒出口气,本来如白纸般的脸颊,也终于略微回过几分血色。 见他半晌无言,文鸢不由好生奇怪。伸出五指在少卿面前晃了几晃,俏生生道:“咱们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呐!” “我的名字早就被你在客栈里听到了,来而无往非礼也,现在也该轮到你来告诉我才是啦!” 眼见她一本正经,少卿反倒哑然失笑。本来一个顾字已到嘴边,可心念电转之间,却又生生咽回肚中。 “我叫平安,平平安安。” “平安” 孰料文鸢听罢,反是扑哧一乐。饶有兴致般抿起嘴来,将这二字悠悠重复一遍。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下这样个俗气的名字” “平安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便觉好听的紧!” 少卿不甘示弱,登时反唇相讥,却在心神激荡之下不慎牵动伤处,险些痛得昏厥过去。文鸢见他脸上变色,赶紧正要起身,背后两扇房门却忽被人打开,随之从外面走进来个中年男子。 “爹爹!” 文鸢踮起脚尖,欢天喜地奔向来人。少卿伤处吃痛,也同样强忍着抬起头来,才见来人身材匀称,约莫天命之年,面色黝黑隐透红润,短髯参差连鬓丛生。一身粗布衣衫之上略微沾染泥土,似乎与寻常农户并无多少相异。 这中年人眼光明亮,先是将女儿揽在怀里,又说少卿如今身子尚且极为虚弱,要她千万不可再使性胡闹。 “我哪里有和他胡闹” 文鸢两腮微鼓,更显明艳娇美,“您若不信便自己来问,看我可曾当真欺侮了他。” 言讫,她又眨动明眸,向少卿连连暗使眼色。 “你这孩子!” 中年人目蕴爱怜,许是知女儿秉性向来如此,一时倒也并未多言。转过头来,又问少卿如今感觉如何。 “承蒙文先生惦念,这次若非先生,只怕我这条性命也非得给送在山上不可。” 少卿惨然而笑,本想微微半欠起身,怎奈重伤之际,纵连稍作动弹也都殊为不易。 文鸢从旁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抢先直叫道:“明明是我先寻到了你,否则就算爹爹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的小命也早就没上十回八回啦!” “鸢儿!” 那中年人眉头微皱,却也不忍太过苛责,便话锋一转,又对少卿道:“不过有一桩事情……不知小兄弟能否不吝赐教。” “晚辈的性命本就是文先生救回来的,先生若有所问,那也定然知无不言。” 少卿一怔,照理说自己同这父女二人萍水相逢,言谈话语间总该有所保留。只是眼下望向这中年人,竟又端的如沐春风,不觉暗生亲近。 中年人略一颔首,遂意味深长,沉声开口:“当初我同拙荆之所以携鸢儿隐居在此,正是看中此间地处幽静,终年到头往往鲜有人至。我听小兄弟口音,似乎不像本地人士,衣着样貌又尽是一副江湖作派……” “恕文某冒昧,不知小兄弟究竟身属何门何派,又是为何莫名其妙远来至此” “我……我已经在这里多少天了” 此话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周身如遭电击,蓦地忆起肩上使命,以及柏柔兀自生死未卜,情急关头再难按捺心中急切。孰料一时动作过猛,又觉眼前天旋地转,险些再度晕厥。 “小心!” 文鸢大吃一惊,扶他重新躺好,两靥忧形于色。那中年人神情稍异,一言不发坐在床边,两根手指搭在少卿脉门之上。良久却只一声嗟叹,阴沉着脸缄口不语。 “爹爹!他究竟……” 文鸢心急,忙不迭发问,却被父亲抬手打断,便半咬着嘴唇,在一旁忧心忡忡。 少卿察言观色,又对自己伤势心知肚明,当下强抑晕眩,淡然说道:“在下并非诲医忌疾之人,先生有话,还请但说无妨。” 那中年人微微动容,既得少卿此话在前,这才姑且直言不讳。 “小兄弟此番所受外伤虽重,但也断然不至危急性命。只是先前我诊脉之时,曾发觉你脉象杂糅,错乱浑沌,无形当中如有两股截然不同气息,正在体内暗中角力。” “倘若单单只是这两道气息,那倒也还尚无大碍,可难便难在这其中又隐约掺杂毒质。这三者此消彼长,勾连错节,时至现下早已根深蒂固,想要将其连根拔除,恐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言讫,他便轻轻褪去少卿左肩衣物,只见那被袁仲拐杖敲出的寸深血洞,此刻已然紫青发黑。上面虽事先被人涂抹上一层均匀药膏,却依旧能自其中嗅得数许淡淡腥气。 而倘若仔细端详,则更不难看见在那伤口深处,三条长逾尺许,深浅不一的细细黑线兀自纠缠蔓附,走势赫然直指心脉。 “鸢儿发现你时,此物距你心脏已然不足数寸,倘再迟上半个时辰,后果实难想象。如今经几日接连用药,虽可勉强暂保小兄弟性命无恙,可要想恢复如初……却还须寻个更为妥帖之法。” 言及至此,他忽的神色一黯,又喃喃低语道:“凡医者立志杏林,平生所愿惟悬壶济世,弥疾扶艰。只可叹文某学艺未精,力有不逮,实在好生惭愧!” 对于这其中利害关节,文鸢一时不明所以,故反而显得甚为豁达,教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足能保全性命便好,其余的事情那又有什么打紧” 受她这番情绪所感,中年人脸上总算泛起一丝苦笑。将女儿一只素手微攥在掌心,满眼尽是爱怜。 “时候不早了,还是教平安兄弟早些歇息。鸢儿,我们走吧。” 目送二人合上房门,少卿只觉如释重负。举目四望,见屋内布置虽不算精致考究,但却唯独胜在整洁素雅。 不远处堂中,一幅医圣济世图格外引人注目。画上张仲景眉团低锁,作悲天悯人状,正为一位衣衫褴褛的平卧之人推疾问脉。至于右下角处落款文歆年三字,想来也正是此间主人之名无疑。 “如今境况一触即发,你倒还有心思理会这许多劳什子!” 少卿幽幽苦笑数声,总算将思绪拉回近前。眼见窗前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心下着实五味杂陈。 “此番我既能大难不死,那也定是天可怜见,教我尽快赶回教中。可我如今这副模样莫说走路,就连能否站起身来也都尚未可知。何况这一路之上说不得更要受人追杀搜捕,想要回到先生身边,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他脸上神色见黯,不过随即又重新振作,眼中决绝如铁。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那又岂能连这等区区小事也都畏首畏尾哼!便教这里同青城山隔着刀山火海,我也非要前去走上一趟不可!” 他一腔思绪澎湃,只觉浑身似有无穷之力。顺势端过手边清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入口滚烫幽香之余,遂轻阖了双目养精蓄锐,只待今夜不辞而别。 月华方涨,明河垂练。几星露华,平添料峭。少卿摇晃身影,踉跄蹒跚,借着夜色躬身缩行,一路潜至院中。不过寥寥数步下来,额上背心竟已涔涔汗如雨下。 他只道是万事开头难,反而紧咬牙关,继续强迈脚步。只是不消眨眼工夫,便觉双腿麻木宛若铅铸,每每屏足浑身气力,方能勉强前行数寸。青城山同此相隔千山万水,若照如此走法,真不知何年何月方是尽头。 “你要到哪里去” 少卿身子猛地一颤,脚下立足未稳,又是一阵发晃。好在他武功着实不俗,便将双腿一叉,总算堪堪稳住身形。 “我……我要去如厕!” “那茅厕不就好端端的在你身后么” 文鸢抬手,遥遥虚指远畔,满腹狐疑无不写在颊间。少卿做贼心虚,若非晦暗之中难辨形貌,想必也早已被人当面戳破心思。 “我想顺便在外面走走!怎么,莫非连这也不行么” “你该不会是想要不辞而别吧!” “什么” 少卿口内讪讪,一时倍感局促。良久横下一条心来,佯作无事道:“你这是什么话这荒山野岭,又教我能跑到哪里去” 文鸢不置可否,身子却始终纹丝未动,须臾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好!你这便随我回去吧!” “我想要怎样,那也用不着旁人多管!” 见她走上前来,便要将自己送回房中,少卿只觉满腔气往上涌,猛然间呵退其人,口中气忿忿的大叫。 “我是走是留全凭自己,你又究竟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果然被我给猜中了,原来你真的要走!” 文鸢气极反笑,一双妙目含光,倒似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匪夷所思之事。 她足下轻转,刻意让开前路,言语之中满是挖苦。 “照你现下这副模样一旦走出了这院子,只怕不消一个时辰便非得横死在山里不可!” “我问你,你便这么急着想要去白白送死么” 这冷嘲热讽声声入耳,直搅得少卿意乱神烦。陡然间,一股英雄气概自其心中凭空涌现,心道我顾少卿堂堂七尺男儿,又岂能教这小丫头轻易小觑了自己今日便算是爬,那也非要独自爬回青城山去不可! 他这番意气虽难能可贵,只是天下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愈是急于自证,便不由愈感力不从心,等到竭尽全力从文鸢身畔经过,口中早已喘气如牛,四肢百骸如遭万蚁噬身,实是说不出的痛苦煎熬。 “我还道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文鸢满脸默然,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少卿嘴里愤然冷哼,刻意挺直了胸膛,朝前又走数步。而见其眼看便要出了院去,文鸢终于微微色变,望着他一路踟蹰,口中欲言又止。 少卿心头窃喜,饶是此地离青城山尚且相去千里,恍惚却觉二者已然近在咫尺。正踌躇满志之际,足下忽然触之一物,多半也不过只是土中一块顽石而已。渠料便是这看似稀松平常之物,却反倒给少卿招来一番不啻灭顶之灾! 想他苦苦支撑至今,本就已成强弩之末,如何还经得起半点风吹草动身子一倾,如无根浮萍般剧烈打晃,眼看便要重重摔跌在地。 “小心!” 文鸢急在心头,顾不得再来讽刺挖苦,赶紧上前搀扶。少卿不愿受她恩惠,只是如今自身精疲力竭,早已无力扞拒。一时只觉鼻翼间阵阵暗香散氛如许,就此被文鸢松垮垮架住身躯,半拖半拽着送回房中躺定。 “除非你干脆杀了我,否则我总是要寻机会走路的!” 少卿受制于人,口中却不肯示弱。文鸢听罢,却并未发怒,而是神情微妙,将他上下打量片刻。须臾将脸孔一沉,古怪至极正色发问。 “你当真非走不可” 少卿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转念又无所顾忌,耿直了脖子愤然叫道:“不错!大丈夫顶天立地,那又何惧区区一死” “好!” 文鸢满口玩味,当即转身出门了去。少卿一头雾水,抬眼只可影影绰绰,发觉窗外一条人影正在四处寻觅。不多时房门又开,文鸢已从院内回转,至于前后所不同之处,则是她正双手持着一根粗近寸许的长长铁钎。 “你……你想怎样” 那铁钎通体漆黑锃亮,上面淬出慑慑寒光。少卿心生忐忑,方才一番视死如归之貌,此刻却又何足为恃文鸢一言不发,手持此物缓缓来到榻侧,一副姣好面庞被如瀑青丝隐隐掩去半边,浑与白日所见判若两人。 “我自然不能杀了你,却可以先刺断了你的双腿,教你再也不能乱跑。” 话音未散,文鸢登时手起钎落,猛地直扎少卿右腿。少卿大骇,见那铁钎破风而来,一旦果真刺实,也非教自己落得个残废终身不可。 万幸文鸢不谙武学,加之心中或多或少存些惴惴不安,一钎下来难免犹豫迟疑。少卿抓住时机,趁那铁钎将至未至当口倏地腾挪闪身,只听耳中“呲呲”闷响不绝,正是那铁钎业已刺透被衾,直直钉在下面木板之上。 “你发的是什么疯” 少卿心脏狂跳,满脸怒气冲冲。又借余光自那铁钎上面一扫而过,不由得兀自后怕不已。 反观文鸢同样玉容惨淡,失魂落魄般退开数步,口中支支吾吾,全然不知所云。 “谁……谁教你非要东跑西跑,单不肯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 本来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一出,少卿顿觉一阵愠火攻心,抬手便将床板拍得啪啪作响。 “我就实在想不明白,我是死是活与旁人又有什么干系犯得着教你这样个全不相干之人来煞费苦心!” “就算是有个小猫小狗什么的,眼见着要死在面前我也不能不管,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大的活人了!” 文鸢本就满腹委屈,再加少卿此刻声色俱厉,终于再也忍无可忍。眼圈一红,原本明艳可人的脸颊,转眼已是两行珠玉涟涟。 “好了好了,方才……总归是我多有不是,这便向你赔罪了……” 两人缄默半晌,到头来仍是少卿先行泄下气来。整张面孔忽红忽白,心下惭愧之余,压低了声音小声试探道。 奈何文鸢竟似对此充耳不闻,单是独自默然流泪。少卿心急如焚,数次想要开口劝慰,偏偏又觉如鲠在喉。良久才紧咬牙关,俨然下定莫大决心。 “那你便来说说,究竟要怎样才好原谅了我” “我若是说了……你便当真肯听么” 文鸢闻言,总算止住抽泣。一对墨瞳扑朔湛湛,漾起数抹浅浅水痕。 第三十四章 蝉鸣声 “只要你肯说,我便自然肯做。” 少卿面色发苦,虽觉眼前这少女古灵精怪,尚不知会如何为难自己,可如今当务之急,总归还是教她尽快转嗔为喜。遂以手指天,信誓旦旦。 “黄天在上,今日平安在此立誓,但须能教文鸢姑娘不再恼我,那也定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若违此誓……便教我来生变作一头驴子,留在你身边任打任骂,绝不说半个不字。” “呸!若是谁家的驴子竟能说出话来,那才真教怪事一桩了!” 文鸢听他说得有趣,这才总算破涕为笑。抹净泪痕,煞有介事般娇叱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来为难了你。” “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在爹爹想出替你医病的法子之前,绝不可走出外面的院子半步!” “不难!不难!” 少卿不迭赔笑,直接满口答允。至于之所以甘愿如此赌咒发愿,实则心中也另有一番算计。 这平安二字固然乃是自己爹娘所起不假,可十余年前便已弃之不用。以此名目所立下的誓言,到头来也自然作数不得。 二人皆觉如愿以偿,一时无不沾沾自喜。竟未察觉文歆年已走进门来,此刻便瞅着那铁钎满面惊诧。 “爹爹!您怎的来了” 文鸢两靥泛红,恍然发觉身边异样。随朱唇轻启,低低一声惊呼,忙逃也似的闪向一旁。 文歆年一脸茫然,只说自己在屋中听到动静,这才过来看看。转而又将话头引向那铁钎,询问二人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文先生容禀,方才是文鸢姑娘见这榻位太高,怕晚辈夜里不慎跌下床来,故才想在中间立下这样一桩物什。” 少卿心念电转,忙先行一通胡诌,言讫,更暗向文鸢挤眉弄眼。文鸢冰雪聪明,对此自然会意,翩跹跑到父亲跟前,佯嗔着随声附和。 “对对对!” “我听人家说,像他们这些个江湖中人平日里向来毛毛躁躁,便连睡觉时也不肯安分。他如今重伤在身,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大大不妙!思来想去也只好出此下策,只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床被褥,反倒给戳出了这样大一个窟窿。” “你这丫头!区区些许被褥,那又有什么打紧” 文歆年眉头微皱,虽觉这番搪塞未免太过拙劣,只是二人既对此异口同声,自己终究不便多问。当下连连摇头,转作一副和颜悦色。 “平安兄弟不必担心,你如今伤势虽重,可天下事向来便在人为。只要咱们慢慢地想,却也未尝便不能琢磨出救治之法。在此之前,文某自会竭尽所能,力保你性命周全。” 见他不再过问此事,少卿自然求之不得,赶忙正色行礼,说一切全都仰仗其人鼎力相助。 文歆年微微一笑,将那铁钎较力拔出,便随手放在角落。又对少卿稍作交代,这才在女儿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向她叮嘱少卿眼下犹应静养,断不可再受过多搅扰。 虽知父亲所说皆是实情,文鸢心中却依旧赌气不过。又朝少卿扮个鬼脸,方才算心满意足,一路步履轻盈出得门去。 接连数天,文歆年便始终将自己反锁在房里,苦思为少卿疗伤之法。而凡属经他之手开具药方,往往皆极为离经叛道。以此所熬得汤药不但实难下咽,就连稍稍嗅到其所散发气味,亦不禁令人几欲气绝。 少卿苦不堪言,如今方知寇江离等人口中所谓文老怪三字,竟也着实分毫不假。更觉若教自己整日价的喝下这等苦胜黄连之物,倒不如趁早死了来得痛快。 只是每每当他赌气不愿服药之时,文鸢便会撂下手中之物,径直望向屋中角落处的那根铁钎,一张笑靥意味深长。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似这般几次三番过后,少卿知纵再挣扎也属无益,索性心念一横,一切只管逆来顺受。 不过想是文歆年果真学究天人,一连几副汤药下肚,竟然确使他身子愈发轻健,肩头三条萦绕黑线渐趋黯淡。虽说一眼望去脸色去依旧极为苍白,但若与初来之时相较,则端的早已强过何止千倍万倍。 既觉伤势见好,少卿心中自然去意复萌。奈何文鸢早有防备,一日早起醒来,少卿竟发觉自己门前窗外已被布下数道纤细帛丝,上面缀满铃铛,但须有人从此经过,立时便会“哗啦啦”四下响成一片。 他既惊且恼,可碍于先前誓言,无奈只好装作浑不在意,只在暗中叫苦不迭。 “不行!” 这日一早,少卿正在屋中百无聊赖,蓦然却听院中传来阵阵争吵,不消说自然乃是文氏父女无疑。 他心中好奇,遂从榻上起来,将半边身子小心贴在门上。倒要听听这本来彼此亲情甚笃二人,究竟是因何事才忽的起了争执。 “鸢儿你听我说!” “唉!我不过是去南麓的山上走上一趟,不等到了晚上便能回转,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卿一怔,觉文歆年话中好似夹杂颇多无奈。遂双手轻一较力,在两扇门扉间打开一道小小罅隙,正好能将院中父女二人尽收眼底。 “那也不成!” 另一边厢,文鸢毫不相让。两靥看似嗔颜密布,实则毕竟关切居多,显然正为父亲此行格外担忧不已。 “旁人都说南麓山上住着穷凶极恶的山神,同他见过面的人便从没有一个还能活着回来!” “不行不行!我绝不能教您白白再去饶上一条性命!” “这是什么话!” 文歆年哑然失笑,却也知女儿此刻乃是关心则乱。右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柔声细语道:“鬼神之事向属无妄,又如何能做得了准” “之前我就听镇上的猎户提起,说他曾在南麓见过只在西方大雪山里才生长的冰玉红莲。医书记载此物合于天地造化,几有起死回生之能。这几日我左思右想,觉它虽不至如书中所说般玄之又玄,但倘若辅以一定之引,想要凭它治好平安兄弟身上顽疾,料也定然大有希望!” 医者仁心,既觉少卿痊愈有望,文歆年说起话来可谓踌躇满志。未曾想女儿却忽红了眼眶,似在心中纠结良久,终于幽幽问道。 “爹爹,您可还记得当初娘是怎么死的么” “我……” “我自然记得。” 文歆年勃然色变,登时泄下气来。站在原地缄口半晌,连目光也变得躲躲闪闪。 “那年,百里外的村子里有人害了怪病,您知道后二话不说便独自赶去,只把我们娘俩给留在了家里。” “我记得那年春天时,天气暖的比往常格外早了许多,山上的黑熊也就自然而然提前醒了半月。想是没在山里面寻到吃食吧!便又不知怎的跑到了咱们家来。” 文鸢眸中泛光,语气虽平淡如水,然在文歆年听来,却端的字字堪称诛心。 “娘一个人带着我,总归是跑不远的。想了又想,只好把我藏了起来,自己拿着弓箭去和那大黑熊拼命。当时我便在柜子里听着,那外面的动静……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 说完,她口中忽微微一顿,涩然数声苦笑,浑与平日大相径庭。 “我知道这不是爹爹的过错,只是……” “只是当初倘若您能待在家里,咱们一家三口是不是就能一齐躲得远远的,也就不会有后来……” 文歆年面容惨淡,亦不知过了多久,才嗫嚅着嘴唇,小心翼翼道:“先前我不曾直言,可照平安兄弟目下境况来看,他最多还有两月可活。既然眼前便有足能治愈之法,我又怎能视而不见” “先前我原以为自己伤势虽重,但也总归来日方长,想不到原来竟已只剩下了两月光景!” 少卿暗中一声嗟叹,只觉手脚冰凉,如坠万丈冰窟。不过转念再度释然,心道自己几度死生悬发,能够活到今日已是侥幸至极,却又怎好奢望更多 文歆年唯恐女儿担忧,遂又强颜欢笑,故作轻松道:“何况这次……这次和上次不同,我只不过……” “上次搭上了娘,莫非这次您是要把自己的性命也给送进去么” 可还未及他把话说完,文鸢已是忍无可忍,眼圈一红,不由得潸然落下泪来。 俄顷,想是文鸢亦觉自己所言太过,哭着走到文歆年身畔,一条胳膊轻轻刮蹭父亲臂膀。 “我……我不小心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爹爹您……您不会怪我吧” “方才也是爹思虑不周,可是平安兄弟的事情实在拖延不得,我总该尽快……” 文歆年对女儿素来珍爱,又如何会当真负气动怒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口中叹息不绝。 文鸢倚在父亲臂弯,仰起头道:“咱们还是全都静下心来想上一想。若是到了明天,爹爹你还觉非去不可,我……我也绝不会再来多说一句。” 心知拗她不过,文歆年只得无奈点头称是。文鸢欢天喜地,霎时转作一副笑颜,半拉半就着将父亲推搡回屋。 “有时我也曾想,要是你娘现在还好好的活着,那咱们的日子该有……” “咦鸢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念及亡妻往事,文歆年心中难免暗生怅然。只是他前脚才一踏入屋中,后脚便听身后房门“啪”的一记大响,旋即便是阵锁具窸窣摩擦之声陡从外面传入。 “鸢儿!你快把门打开!你!你究竟想要怎样” 他如梦初醒,双手狠推门扉,到头来却都只是徒劳。 “爹爹您千万莫要生气!” “我知依着您的心肠,便教再过一年也绝不会回心转意,可我总不能眼看着您白白前去送死,那也只好自己先去走上一趟了。” 文鸢语速极快,连声又道:“方才我已经把门窗全都落上了锁,您还是别再白费力气了。待会儿我便去把钥匙交给镇上客栈里的曲小哥,请他今天晚些时候过来一趟。” “不过在此之前,那也只好暂且先委屈您一下啦。” “鸢儿!你听爹的话!回来!快回来!” 文歆年大急,呼唤声一句紧过一句。奈何文鸢却似充耳不闻,径直来到院中角落,拾起一张久未使用,上面积灰甚厚的长梢弓来。又在一旁寻到约莫七八支雕翎箭矢,将这二者一齐负在背上,眨眼快步跑出门去。 “文先生” 文歆年正万念俱灰,听见一声呼唤伴着门外铃铛脆响传入耳中,一时险些喜极而泣。陡然间不知是从何处凭空生出股莫大气力,将那房门敲得咚咚山响。 “平安兄弟!可是你么” “不错,正是晚辈。” 少卿言语不辍,快步来到门前。可如今他重伤在身,难以运使内力,面对此刻门上窗上铁锁,终归只能望洋兴叹。 心念电转间,他登时脱口而出道:“文先生不必着急,我这便随后追赶,无论如何也非要把文姑娘给带回来不可!” “万万不妥!” 渠料文歆年听罢非但不喜,反倒不假思索便一口回绝。 “山中危困,平安兄弟你重伤未愈,实在不应再涉险境!何况此事终究是因小女生性顽劣,我又怎能再将旁人牵扯其中” 少卿心中暖意融融,觉文氏父女待自己当真恩重如山。可愈是如此,自己便愈不能置身事外。一股英雄气概自胸中油然而生,索性直言不讳,说自己本就已再没几日好活,早一天晚一天的终归并不打紧。若是能将文鸢安然无恙带回,也算是聊报他父女二人此番相助之义。 “原来小兄弟你都已经听到了,可……” 文歆年语气一黯,却依旧执意不肯。少卿去意坚决,更兼担忧文鸢走远,当下无所迟疑,直言将其打断:“文先生放心,平安定会小心在意,一旦找到文鸢姑娘立刻便回,绝不会有片刻耽搁。” “好吧!只是小兄弟千万记得,这山中的毒虫猛兽避之则吉,一切千万谨慎行事。” 话已至此,文歆年亦知多说无益,虽勉强答允下来,却依旧不忘向少卿好生一番叮咛。少卿会意,就此与他作别,紧随文鸢远去方向,一路匆匆下得山去。 文家地处山腰,好在通往镇甸之路只有一条。少卿步履生风,念及文鸢正只身一人,遂愈发加紧快行。须臾,只见远畔一人身姿高挑,裙裾随风微拂,背后一把新月长弓,更为其平添几多飒飒英姿,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平安你怎的跟来了” 此刻文鸢也已听到身后脚步,回头见来者乃是少卿,便匆匆跑至跟前,踮起脚尖奇声发问。 “怎么你是想要趁我不在的时候一走了之咱们可有言在先,在你身子大好之前决不能离开半步!你现在要想反悔,那便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少卿哑然失笑,干脆向她白眼一翻,全没好气道:“我怕有人不等救回我的性命,反倒先自己死了,这才多管闲事的跑来找你回去!” “我还道怎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呐!” 文鸢转嗔为喜,佯做出一副江湖气概,压低了嗓音沉声说道:“你放心好啦!文女侠手段高明,便教遇到什么魑魅魍魉那也全可自保。你还是乖乖回去等着,待我回来后再想法子保全你的小命。” “如今文先生被你一通胡闹,正在家里急得不行。倘若你这趟真有个三长两短,又岂不要教他后悔终生” “你这人!怎的偏偏便要小觑了我” 见少卿不依不饶,文鸢不禁急从心生。不多时反倒矮下身来,自地上拾起一片榆树叶子,又蹦跳着抓来一只鸣蝉,将其草草包裹在树叶当中。 “喏!拿好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 少卿不明所以,茫然接过她向自己递来之物。文鸢犹在气头,取下背后长弓,轻轻拈出一支箭来,忿忿然大叫道。 “你只管把这物什能扔多远便扔多远,待会儿要是我一箭射偏,那也自然随你回去。” “可若是我一不小心刚好射中了它,我便要你老老实实的大喊三声我错了,从此再不来管闲事!” 少卿既惊且奇,目光在那榆树叶子与文鸢身上徘徊。他自忖即便当前内力尽失,可若想将手中之物就此抛至十几二十丈开外,那也毕竟易如反掌。反观文鸢一条娇躯纤弱单薄…… 其人射术如何姑且不论,单说究竟能否拉开这张四尺强弓,平心而论也都尚未可知。可再看少女眉宇间志在必得,莫非她竟果真胸有成竹,自信必能一箭而中 “喂!你到底答不答应要是你不肯答应,那就算是自个儿认输啦!” 文鸢心急火燎,不迭催促少卿早做决定。而见此情形,少卿心下反倒疑窦丛生,忽的涌起一番别样思量。 “这小妮子素来狡猾多端,先前在客栈中时,便曾同那姓寇的虚张声势,恐怕这次也不过乃是故技重施,想要借此蒙混过关而已!” “哼!她只道人人都觉凡事断不能再二再三,我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看她究竟还能怎的!” 主意既定,少卿登觉眼前一片豁然,当下颔首称是,一张俊脸似笑非笑。 “不成不成!你这人从来便把出尔反尔当成家常便饭!不如这样好了,咱们这便击掌为誓!” 文鸢听罢喜形于色,不过随后又觉不妥。思来想去便郑重其事,将一只凝如脂玉似的手掌高高举至半空。 少卿哭笑不得,只得依言照办。两人双掌相贴,在半空中漾开一声清脆回响,文鸢如愿以偿,不由心情大好,臂膀分错,微微开阖,那长弓受力之下恰似朔月渐盈,未消转眼已是冰轮净澄,皎皎直挂天边。 “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给那劳什子扔出去呀!” “不好!” 少卿微微一怔,顿时叫苦连天。但见此刻文鸢两肩平直纹丝未动,步法中距暗合法度,指端一支雕翎响箭正蓄势待发,锋镝之上隐约泛起丝丝慑人寒光。凡此种种一并观之,无不昭以其人箭术精绝,端的已臻化境。 少卿面如死灰,心道自己一向自诩精明算计,想不到却是聪明更被聪明误,反倒就此落入旁人彀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唯有竭尽所能,将掌中之物抛得越远越好,暗自祈祷她此箭或能不慎射偏,而后依言与自己一道回转山上。 文鸢气定神闲,心下好生得意。口中吐气如兰,将眼前半缕青丝悠悠吹向耳畔。只等那榆树叶子里蝉鸣刺耳,骤然破空划过,这才顺势松开两指,“嗖”的将那箭矢射出。 那箭矢一经离弦,便如渊薮腾蛟,呼啸嘶鸣更似浑洪赑怒。少卿双目飞眩,只觉一道冷芒猝起复歇。等到再行遥遥望去,竟见那箭矢已然斜插在地,上面钉着一物黛色如玉,翠意正浓。又似因余势难尽,此刻兀自嗡嗡轻鸣,一时颤动未止。 第三十五章 造化物 文鸢欢心雀跃,一面连声高呼:“我射中啦!”一面加紧脚步,赶向那箭矢落处。不多时又跑回少卿身畔,俨然炫耀般喜孜孜道。 “你看!这下你便再没有话可说了吧!” 少卿一脸沮丧,放眼在她手间瞥过,心下更不由为之一懔。 只见那榆树叶子通体完好无缺,唯有封口间对称分布着两处锐利小孔。等到将其展开,里面那蝉儿竟毫发未损,转眼振翅而飞,兀自发出刺耳尖鸣。 “好啦好啦!该轮到你来向我赔不是啦!” 见少卿窘相毕露,文鸢心下端的好生痛快,俏脸一扬,不留半分情面。少卿满面通红,虽有千般不愿,奈何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也只好硬起头皮依照方才约定,向她连道了三遍我错了。而后悻悻一声冷哼,站在原地独自呕气。 “是了,你回去后替我转告爹爹,就说我已和曲小哥约好了……” “我和你一齐到南麓山上去!” 少卿平白遭此戏弄,可谓心有不甘,左思右想也非得找回场子。恍惚脑中忽的闪过一念,登时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道。 文鸢远远听了,着实吃惊不浅。掉过头来朝他瞪看,朱唇翕张失声惊道:“你说什么” 少卿本是赌气,可既见文鸢如此模样,遂倏地板起一张面孔,沉声回应道:“我刚才只答应了从此不再拦着你上山,却从没说过会善罢甘休。” “既然你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也只好舍命来陪上一回君子了。” “你!” 文鸢为之气结,偏又无言以对。两只水眸含嗔带怒,反倒别是一番娇艳欲滴。 “赶快让开!否则我便要对你不客气了!” 她声色俱厉,可每每向前踏出一步,少卿便始终如影随形。阴魂不散之余,更不忘板着脸奚落道:“除非你肯回去,否则你走到哪,我便一直跟到哪。”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耻!我想要怎样那也用不着旁人多管!” 文鸢又羞又气,依稀竟觉二人此番对话好似甚为熟悉,只是如今风水轮流转,个中滋味也端的颇不好过。如此一来二去,终于足下一顿,极不情愿般恨恨瞪过少卿一眼,气鼓鼓大声催促。 “喂!你磨磨蹭蹭的还不肯走,莫不是要等着我来求你么” 少卿蓦地回过神来,努努嘴示意她在头前引路,自己则紧随其后。二人便如这般一前一后,反倒变了初衷,一同往南麓山上而去。 起初文鸢方在气头,走起路来自然风驰电掣,只恨不能将身后一条尾巴远远甩开才好。只是她心中毕竟记挂少卿安危,恐他时候渐久体力不支,终究不禁暗暗放慢脚步。 少卿虽不明就里,却也能觉身上重荷见轻,再不似适才般力不从心。二人一路无言,俄顷周遭景色变换,举目飞清傍流,漱石颓隍,似有一抹料峭氤氲散氛,全与春夏之景倍显格格不入。 “这里好冷!” 似因四下凉意渐起,文鸢不禁暗暗打个寒战,转念却又喜形于色,愈发振作精神。 “爹爹说冰玉红莲单只生在西边的大雪山上,这里既冷的厉害,那也必是已然离的不远了!” 她眸中一亮,打定主意加紧前行。少卿跟在她左右身边,自不难将这番话听得真真切切。正所谓死生亦大矣,如今自己性命岌岌可危,若确能凭借这闻所未闻之物转危为安,真可说得上是天可怜见。 只是临行前文歆年之托言犹在耳,设使因此却令文鸢以身涉险,遭遇不测,又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他心下正五味杂陈,另一边厢文鸢却无丝毫迟疑,急匆匆奔向近前一片林壑繁芜,但在所过之处留下阵阵窸窣声响。少卿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在后面紧跟不辍。更精神紧绷,环顾左右,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二人眼前忽的一片豁然。足下快行数步,只见一条偌大山隧漆黑幽暗,里面飕飕阴风涌出,刮在肌肤端的隐隐作痛。 少卿颊间色变,两道余光无意朝文鸢瞥看。等发觉她玉容惨淡,纤唇煞白,无疑正满心惴惴不安,一时间反倒如释重负。遂徐徐上前,就此挡在她与那山隧入口中间。 “我看这里着实古怪邪门,咱们还是暂且回去,等之后再想别的计较不迟。” “不成!” 渠料文鸢竟一口回绝,涨红了耳根大声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那又怎能空手而归”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我是一定非要进去不可!” 话音甫歇,她便双手抚胸,深深吸进口气。而后极不耐烦般一把推开少卿,独自大踏步的走进其中。少卿见了,既是感激,又是惦念,当下从袖中取出火折点亮,下定决心便教这洞中更有刀山火海,自己也定义无反顾,来与这少女一同闯上一遭。 “平安!你在哪” 入洞之初,文鸢自然自信满满,可一旦等到切实置身其中,却又难免恐惧心起。恍惚只觉身前背后一片暝瞑晦暗之中,无不暗藏万重杀机。一阵刺骨冷风吹过,更令她如同惊弓之鸟,一颗心脏随胸膛起伏狂跳,话里话外尽作哭腔。 少卿心头一懔,赶紧加快步伐,循着她声音来处匆匆赶去。火光明灭间,仅能隐约察觉一袭绰约身姿正茫然无措,在原地不迭打晃徘徊。 见少卿携亮赶来,文鸢总算如获大赦。拔腿向他赶来,只是才刚行出两步,便觉足尖忽的触之何物。 借着数点昏暗光亮低头望去,一具骨殖赫然映入眼帘。而待将目光放至稍远,则另有无数遗骸零落散布,彼此狼藉糅杂,早已难辨生前究竟是人是兽。 文鸢何曾见过这般阵势两腿一软,吓得顺势跌坐在地。又抬手捂住双眼,不敢再行多看。少卿闻声而至,见此情形虽同样错愕难当,但总归还算镇定,将那火折递至跟前,皱眉埋怨道。 “谁教你非要逞能,这下也该知道后悔了吧!” “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的死活!否则你以为我自己稀罕到这活见鬼的地方来么” 文鸢本就满腹委屈,又听见少卿在耳边抱怨,登将心思气忿忿脱口而出。少卿脸上微一泛红,亦觉自己此话委实太过,须臾软下一副心肠,同她小心翼翼道:“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已经来了么” “你……” 少女腮边泪痕未干,总算颤巍巍睁开眼睛,一排银牙轻咬朱唇。少卿心下好生尴尬,俄顷略显迟疑,把自己一只右手朝她递来。 文鸢见状先是一怔,颊间忽忽氲开数团绯色红云,自身旁跃然火光映衬之下,端的更显绮丽动人。 她眸中扑簌蕴光,试探般伸出手来微微相迎,可待真正同少卿肌肤相贴,却觉上面冰冷湿漉,同样正涔涔沁着汗水。 “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其实私底下也是害怕的紧呐!” 文鸢冰雪聪明,一下便将少卿心思猜透。破涕为笑之余,又饶有兴致般将他上下一番打量。 少卿遭人说破心事,一时难免大窘。只得愈发将文鸢一只柔若无骨似的右手紧攥,待时候一久,反倒令其隐隐作起痛来。 他俩各怀心事,不知在洞中几多辗转,终于看见迎面未远处,似有几点曦光浮动翩跹,自四下漆黑墨色间生生撕裂一道耀眼伤痕。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大喜过望,足下不约而同快行不辍,仿佛但须循着那亮光一路走到尽头,而今一切困厄便皆能从此迎刃而解。 待两人又向前走出须臾,这才发觉原来尽头处竟是个天然石室。里面方圆甚广,高逾十丈,头顶几簇枯荆若坠复倚,恍若天井般涤荡丝丝琼光。绝壁之上,一道冷溪漱石而下,自石室正中积下一潭清波。 说来奇怪,自二人初来南麓,便始终觉周遭酷寒难耐,然此刻置身石室,恍惚却似更有一股融融暖意润及肌肤,委实令人好生咋舌。 “原来这里面竟还有如此一处所在!” 文鸢口中啧啧称奇,瞪大了双眼兀自难以置信。而另一边厢,少卿虽同样吃惊不已,只是心下自然比之更为多了几分警惕。放眼环顾四望,转而却又莫名苦笑不迭,心道以如今自己这副重伤之躯,那也真可谓是多此一举。 “平安你快看!那水里面的是什么” 他脑中犹在感慨,却被文鸢用力挣开五指。喜形于色间,已是翩然朝那碧潭跑去。 “小心!” 少卿恐她独自有失,连忙一同赶去。可待当真来到近前,竟不由脸色骤变,张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见那潭中临岸之处,数团并蒂芳菲炜炜生光。皜曜垂膏,赭白绮清。随微风兴起,泉流下注,徐徐摇曳逐波,离离漫洒烟覆。 天地造化,至美咸集,直教人见之忘怀,顿觉此生无憾。 二人便如此默立许久,一时双双瞧得痴了。半晌终是文鸢先行惊醒,转而忆起此行目的,便要上前去摘那世间至宝。未曾想脚下才一动作,忽又被少卿抓住小臂,示意她就此往旁边去看。 文鸢既惊且奇,循着他目光所指一望,映入眼帘的却是稍远处石壁之上,四行以刀剑镌刻的清晰字迹。 “红莲灼灼,寄于福地。佑我发妻,此世安怡。” “看来此物毕竟有主,咱们倘若擅自拿了,岂不反倒成了小偷窃贼” 少卿听她将那刻字大声念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刚想领着文鸢离开,却被这少女大摇其头,指着那深深镌入石中寸许的字迹说道。 “这十六个字里头,可有哪一个是说不准旁人来拿的么何况你看那上面全都长满了青苔,只怕离着刻字的人走后,也早不知过了十几二十年了。” “如今咱们既是为救你的性命,那也只好先事起从权啦!” 话音未落,她登时匆匆俯身,把那绝美红莲捧在手中。又小心翼翼掸落萼瓣之上点点露水,这才如履薄冰般将其收入囊中。回过头来一望少卿,两靥似有无限欣喜。 “我还以为要费多大的工夫,现在看来这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嘛!” “这下好啦,你的命总算是有救了。” 本来文鸢正喜不自禁,可猛然间又似念及何事,一张俏脸神色微黯,反倒就此泄下气来。 “等到爹爹医好了你身上的伤……你是不是就该要走了” “我自然是要走的。” 少卿微一怔神,忽忽竟觉眼前这少女恁地懵懂天真。遂莞尔一笑,与她佯作调侃:“要是我整天什么也不做,只管赖在你家里白吃白喝上一辈子……只怕便是我自己不肯走,过不了几日你和文先生也要把我给扫地出门了。” “我……我不管!就算你当真不走,那也不过只是平日多一张嘴吃饭罢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文鸢满面通红,未及少卿话音落定,便急忙忙连声大叫。旋即又将嘴角一撇,仰起头来不无鄙夷道:“再说你这样大个活人,却只一门心思想着好吃懒做!说出去教人听了,也真不知个羞耻!” 少卿玩笑心起,双手抱拳作告罪状,佯做一副痛心疾首道:“文姑娘教训的是极,在下今后定当痛改前非。” “我哪里敢来教训你” 文鸢扑哧一笑,也知此事毕竟强求不得。意味深长般白了少卿一眼,这才幽幽呢喃道:“你这人从来好没良心,只要今后不曾把我和爹爹全都给忘了,那便已是谢天谢地了。” 言讫,她便迈开脚步,独自朝着来时道路施施然而去。 “走吧!要是一不小心耽搁了替你治伤的事情,那我可着实担待不起!” “你说这里明明风平浪静,却教镇上的人众口铄金,给传的像阴曹地府般凶险至极!” 二人一路折返,眼见洞口处曦光大亮,这才总算如释重负。少卿心心念念,思绪早已飞回青城山中,对于文鸢这番感慨,口中也自然而然颇显心不在焉。 “你说的对极,看来这世上之事总归是要亲眼……” 嘶鸣骤涌,声逾纮殥! 少卿脸上勃然色变,随一声如雷兽吼自耳边炸响开来,登觉浑身如遭电击。远远瞥去,但见洞口处一条硕大身影分外清晰醒目,每每行出一步,无不震得周遭石壁隐约晃动,扑簌簌连片作响。 文鸢花容失色,终于恍然大悟,知先前所见满地骸骨究竟从何而来。错愕关头两腿竟如铅铸铜就,再也难以动弹分毫。眼看那狰狞兽影于光亮之中渐行渐近,想必不消片刻便会与二人彼此迎面相遇。 “别怕!咱们先退回到里面去!” 那猛兽口中阵阵腥臭直扑面门,直熏的少卿脑内昏昏发胀。遂将文鸢护在身后,屏息敛步朝那石室退去。只是这山隧当中并无岔路,等到稍后退无可退,自己与文鸢无论如何,皆要同这恶畜直面相对。 “一定是山神来了!平安!咱们究竟该怎么办” 文鸢心头惊骇交加,口中更是语无伦次。风声鹤唳下哪怕稍有风吹草动,亦不由吓得噤若寒蝉,一条娇躯簌簌发抖。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办,那才真教奇哉怪也!” 少卿暗中叫苦不迭,却不敢对此有丝毫流露。虽是自欺欺人,仍旧勉强咧嘴笑道:“说不得待会儿这山神会大发慈悲,闭一闭眼教咱们走路也是没准。” “你还是别再笑了!这样子实在难看的紧!” 文鸢脑中恐惧不消反盛,两条胳膊胡乱上下摸索,但听一声闷响,反倒将背上长弓掉落在地。渠料少卿见后,竟顿时大喜过望。再度回想起她方才向自己所展示一番惊人射术,那也不啻于在海中浮沉挣扎,行将溺毙之人,忽从眼前现出一片偌大浮陆,就此重燃起满腔生机。 “你的箭不是从来射得极准么依我看咱们今日也未必便一定会留在这里!” “我……不成……不成……” 文鸢玉颜惨淡,只是拼命摇头,又哪里还有半分临来时的踌躇满志少卿急在心中,索性一把将那长弓拾起,便往她手中用力一塞。 “如今咱们究竟是生是死,那就全都在你……” 便在此时,那野兽已踏着沉重步子,缓缓走入石室。发觉自己巢穴中莫名多出两个不速之客,一时自然盛怒不已。一声咆哮兽吼传及四下,隆隆回音直震得两人耳鼓嗡嗡,几欲当场昏厥。 借头顶几束黯淡曦光,与手中摇曳火折,少卿这才终于认清原来对面踟蹰而来的,赫然竟是一只硕大黑熊。这畜生站起身来分明足逾丈许,一眼望去浑若一座巍巍山峦般压迫人心。满身漆黑皮毛锃光发亮,前足十只利爪恍若十把锐利钢刀,隐隐散开透骨寒意。 而这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要属它左边兽颊之上一只深陷眼窝。原本容纳眼珠之处,不知为何反而长出一团粉色赘肉,层层簇生宛若桃花粲然,端的令人胆寒心惊。 “娘!” 听那黑熊口中呼哧呼哧粗气直喘,文鸢竟蓦地失声惊呼。眸中两行热泪潸然,十指不迭颤抖痉挛。 原来眼前这黑熊她其实早曾见过,分明正是十余年前,那教母亲惨死非命的恶兽无疑。至于如今这一只瞎眼,便是拜她当初一箭所赐。 文鸢与其母容貌极像,想是这畜生错认仇家,待仅存的一只右眼自她身上扫视而过,陡然先是驻目半晌,霎时似得了失心疯般一声怒号。眼底杀意森森成刃,只恨不能将其即刻碎尸万段。 “一会儿我自带着它在四处打转,你只管看准了发箭,好为你娘报仇雪恨!” 少卿思维迅捷,结合先前她父女二人之言,已然大致猜出个中前因后果。当即凑上前来,向其轻声耳语数句。只是文鸢听罢,却一脸苍白如纸,俨然置身万丈寒窟。 “我不行……我不行……” “你娘既然能行,你又有什么不行!” 少卿急从中来,伸手向她肩头猛地一推。又抚平思绪,强作镇定道:“只有如此,咱们才能再活着出去见到文先生。” 少卿此话犹如当头棒喝,顿教文鸢身子一阵轻颤。念及父亲正在家中翘首以盼,这才总算回过些许神识。紧咬朱唇,微微点了点头。可明眼之人又何难看出其中究竟蕴着几多魂不守舍,几多惴惴难安。 “是了,我倒险些忘了一桩事情。” 少卿面容豁达,泛起一丝笑意。疾若驰鹜般向那黑熊飞身而去,又教一席话语飘然回荡,于文鸢耳畔余音缭绕。 “劳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这可真多谢你啦!” 第三十六章 衷肠诉 “你快回来!” 文鸢心急如焚,知他此举注定生死难料。奈何少卿主意既定,岂有回心转意可能一时竟对她苦苦哀求之声充耳不闻,倏地纵掠欺身,直抵那黑熊近前。 似因并未料到眼前人会如这般悍不畏死,那黑熊一怔过后登时大怒。右掌猛地挟风拍落,誓要将这不知死活的蝼蚁当场毙于爪下。 青城身法冠绝江湖,虽说少卿此刻内力尽失,难免较平日大打折扣,然远远望去依旧矫若惊鸿,端的美轮美奂。 他晃动身形,总算同周遭惨惨阴风贴身而过。可饶是如此,却亦觉左边臂膀之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直透骨髓,不由得倒吸数口凉气。侧头望去,只见一道尺许血痕狰狞可怖,其间衣物早已碎作褴褛布条,自风中猎猎嘶鸣作响。 少卿暗自叫苦不迭,感慨于那黑熊竟会如此厉害。此刻自己所受之伤虽不致命,远远看去却也皮开肉绽,着实骇人不已。 反观那恶畜忽然嗅到血腥气息,霎时更加凶性大发,驱动铁塔似的身躯狼奔豕突,一口参差獠牙间涎液滴沥,不多时竟已同少卿在这石室中狂奔了两三个来回犹为不止。 无巧不成书,便在二者前后追逐跑动之间,那黑熊用力过猛,一时不慎撞在周围石壁之上,反倒使头顶一块巨石因此崩裂,不偏不倚刚好将本来出口堵死。 如今退路既绝,入地无门,即便少卿有意走为上策,终究再也绝无可能。唯有紧咬牙关横下一念,今日二人与这凶兽之间,唯有一方可以留下命来。 至于另外一方……那便只剩一死而已! “要是再等上一会儿,咱们便全都要到阴曹地府里后悔去啦!” 文鸢粉脸煞白,总算被他叫声惊醒。忙摸索着抽出一支箭来,颤抖着捏在手中。可目光才一触及那恶兽,幼时过往便如梦魇般纷至沓来,耳畔萦绕所闻,尽是当年声声钻心剜骨似的惨烈喧哗。 恍惚间,在这长弓之上反似莫名平添了万钧重担,就连想要勉强拉开数寸,亦端的难比登天。 见她本已挽弓欲射,可不知怎的又忽然停手,少卿不禁大急。苦苦支撑着又跑须臾,可惜人力总有尽头,刹那间只觉喉咙处一丝腥甜滋味上涌,就此自唇角汩汩渗出血来。 他脑内浑浑噩噩,无意中望见足下一块小小石砾,遂认明方向,将其径直朝前踢去。 那石砾破空激射,不偏不倚打在文鸢小腿之上。她腿上吃痛,愕然见少卿危在旦夕,虽因运气使然,几度死里逃生,可这好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恐怕也只有上天方才知晓。 “好不容易才算寻到一线转机,我……我绝不能教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文鸢嘴唇发抖,拼命眨动双眼,终于将从前诸般往事暂摒脑后。目光澄澈,弓弦初开,又与她一袭水色轻衫遥映,着实堪比天人一般。 耳听背后响箭嗖嗖,少卿不觉大喜过望。只道依照文鸢射术,要想命中如此庞然大物自该易如反掌。 果不其然,数支箭矢破空嘶鸣,转眼无一遗漏,悉数射在那黑熊四肢驱干之上。孰料那黑熊通体皮坚肉厚,箭矢与之相触,竟如打在铜墙铁壁上般崩飞弹落,未能使其略受损伤。 而那黑熊连遭挑衅,自然怒不可遏。口中咆哮如雷,一时竟将少卿弃之不顾,转而一头扎进水潭之内,无疑是要沿抄捷径,先将文鸢毙于爪下。 “这畜生皮糙肉厚,待会儿看准了它的眼睛再射!” 少卿厉声大叫,又足底生风,抢先赶至那黑熊将要上岸之处。可如此一来也难免大耗体力,他脚下才刚站定,便觉五脏六腑翻涌如潮,身子蓦地一阵发晃,直接顺势软倒在地。 “平安!” 文鸢玉容惨淡,忙又伸手去抓箭矢。可这一抓之下这才惊觉,当前自己身上已然只剩最后一支羽箭。 想她箭术惊人自不必言,若将此事放在寻常,料也未必便不能一击而中。然此刻她本就心神激荡,更兼那黑熊如索命凶煞般转瞬将至,要想正中眼珠,委实何其之难! 她正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陡然却发觉那潭水上方,一蓬枯藤盘根错节,隐隐透落点点曦光。 “是了!” 文鸢见状难抑狂喜,抬手一箭曳风而过,反倒转朝那藤蔓纠缠深处运劲射去。只听得头顶喀喇喇一阵大响,正是那藤蔓经此一箭,自绝壁上径直坠落,恰又逢那黑熊自潭中破水而出。 两者甫一相触,那藤蔓竟如一张偌大巨网,将这恶兽牢牢桎梏其中,饶是它如何凶悍绝伦,却只是越缠越紧,非轻易可以挣脱。 “我教你射它的眼睛,你是个聋子听不见么!” 少卿急在心头,觉如今箭矢尽失,看来二人之死也不过只是早晚而已。他不愿坐以待毙,当下咬破舌尖朝前爬蹭,无疑是想从地上再捡回一两支箭来。 那恶兽喉中怒吼,虽兀自动弹不得,但又岂会容人轻易靠近少卿才及挪出数尺,便觉耳鼓隆隆几近碎裂,就连维系神识都已殊为不易,至于再想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少卿黯然一声叹息,心中已如死灰一般。渠料便在此时,但见文鸢竟一反常态,木怔怔往前迈步,不多时已然离着那黑熊不过数尺之遥。 这一人一兽便怪异至极,彼此相对而望。透过洞中凄清冷风,俱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一副清晰模样。 “你要做什么快……快回来!” 少卿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不能坐视她自寻死路。挣扎着再度上前,却忽听文鸢语气古怪,其声冷似寒铁。 “平安!你……你先不要过来。” 少卿心头一懔,背心不知不觉已是涔涔汗如雨下,“我答应过文先生,绝不能教你出事!” “放心,咱们今天谁都不会死,我……我不准你死……” 文鸢足下一顿,又向那猛兽缓缓走去。她此刻背对少卿,一时难辨神色,可言语间诸般异样却端的闻之凿凿,直教人悚然心惊不已。 那黑熊状若癫狂,一只独眼狠戾阴鸷。既见有人前来,立时奋力挥掌拍出。文鸢低低惊呼一声,虽已刻意躲闪,却还是遭其爪锋划破肌肤,如注鲜血流过指缝,转眼在地上洒满殷红。 “你十五年前杀了我娘……你十五年前杀了我娘!” 她凝望那黑熊一只瞎眼,双手紧攥长弓。想是那黑熊亦对此不明所以,一时之间反倒不再剧烈挣扎,只有偌大一条身躯尚随呼吸起伏不定,再不见了适才凶神恶煞似的模样。 文鸢惨然而笑,凑到那黑熊颊边。距离之近,几能感受到其口中丝丝涎液时而溅在脸上。 “杀人总是要偿命的。” “你……你死吧……” 她话音未落,便失魂落魄般将手中长弓倒转,以尖头认准那黑熊眼窝深处运劲扎下。那黑熊剧痛难耐,至此猛然转醒,两只足有人粗的前爪疯也似的胡乱挥动。然文鸢却无半分退意,依旧手上加力,死命将其向下按进数寸。 霎时间,鲜血伴着白花花无数脑浆,自那黑熊眶中狂飙而出,点点洒在其人衣襟之上。 那黑熊双目虽瞎,须臾还未气绝。骤然竟凭空生出股无俦巨力,将身上藤蔓如摧枯拉朽般扯碎撕烂。又就此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两只利爪如钩,自半空虎虎生风。 “小心!” 眼见那黑熊所投下一道偌大阴影,此刻已把文鸢身躯整个笼罩其中,少卿不由霎时变了脸色。电光火石间飞身而起,一跃将她压在身下。旋即顺势连滚跌向旁边,总算险到颠毫,同那凶兽拉开稍远一段距离。 顷刻关头,阵阵浓烈血腥与一抹淡淡馨香糅杂萦绕,直扑鼻翼,端的是种难以言道的非比寻常。 那黑熊甫遭重创,早已神志皆无,便在石室之中横冲直撞,虽欲将仇家生吞活剥,但却始终难以分辨二人方位。少卿唯恐文鸢惊惶之下再发出声,未及多想便伸手掩在她两片朱唇之上。孰料方一触手,竟觉她肌肤滚烫火热,身子亦在隐约颤栗难休。 少卿微微一怔,眨眼又被身后震耳欲聋的兽吼打断思绪。只见那黑熊哀嚎着一头撞向左近石壁,紧随“砰”的一声闷响,那原本岿然如山的躯体终于再难为继,便如一堆烂泥般瘫软在地,嘴里没了半分声息。 既见那恶兽半晌不再动弹,少卿遂强忍痛楚走上前去,待认定其确已毙命,才如释重负般颓然坐倒。额上汗水同血迹一道涔涔而下,干脆半倚在那黑熊身上,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它……它真的死了么” 少卿稍一愣神,循声看到文鸢正蹒跚着站起身来,一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失魂落魄。 “不错,你……你确已把它给杀了。” 少卿微微颔首,心中却有千念萦绕。抬眼环顾左右,终将两道目光舒展,落在先前被那黑熊撞落的巨石之上。 这巨石高有丈许,足逾千斤,正好将二人来时唯一道路死死堵住。眼下自己早已油尽灯枯,仅凭文鸢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将其稍稍挪动寸毫 文鸢同样紧盯着那巨石,蓦地横下一条心来,屏足气力欲要将其推开。可一切也果然全如少卿先前所料,纵使她如何竭尽全力,那巨石却始终纹丝未动,端的令人愈发绝望不已。 “害你同我白饶上一条性命,实在是抱歉的紧了。” 这石室四面岩壁足高十丈,上面又生着一层光溜溜的青苔,想要从中攀爬而出,自是绝无半分可能。 如今二人身边虽有水源,而那黑熊身上肉食,想必亦足能支撑月余,只是这南麓人迹罕至,从来鲜少有人踏足。自己与文鸢坐困此间,又皆身受重伤,最终结果也只有化作两具累累白骨,不知何时方能重见天日。 少卿涩然一笑,看文鸢两靥沁汗,纵然十指肌肤被石棱划出道道血痕,但依旧不肯放弃。原想劝她不必徒劳,奈何一不小心反倒牵动伤处,剧痛之下面泛惨白,不迭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你先莫要说话!好端端的,那又非要提什么死呀活的!” 文鸢大惊,连忙放下手上活计,小心翼翼在他背心轻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话虽如此,她又何尝不知少卿所言其实恁地不假如今二人若想逃出生天,除非另有奇迹发生,否则也绝无半分可能。可不知怎的,她却忽莞尔一笑,丽胜新雪,恬如朝露,俨然如此死生大事,终究丝毫未值一提。 “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能有你和我死在一处,我便算是心满意足了。” “能有你和我死在一处,我便算是心满意足了。”乍闻她此话,少卿只觉周身如遭电击,瞠目结舌望向身边这绝美少女,半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反观文鸢满面娇羞,毕竟女儿心性。足下微微一顿,慌慌忙侧过身去。 “好……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要是没听到……那便算了!” “你……” 少卿百感交结,恍惚但觉眼前之人着实分外可亲。如今自己既能与她共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前世修来的莫大福分 他正当其时,此刻情之所至,终究再也难以把持。浑不自觉间,已然略显吃力的抬动臂膀,右手自文鸢脸颊间轻轻摩挲抚过许久犹不愿将目光移开半刻。 文鸢猝不及防,何曾料到少卿竟会如此大胆朱唇轻启一声惊呼,顿感胸膛内一颗心脏砰砰直跳。 她身子微微縠觫,本欲躲闪挣脱,可到头来终又甘之如饴。眼睫扑簌颤栗,轻阖了双目哂然而笑。 这二人肌肤相贴,只闻彼此一呼一吸之声涨落迭起,从急渐缓。心中更有无限温存,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现在越发觉得,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反是释然一叹,仔仔细细替文鸢拭去脸上血污,好似感慨万千般自言自语。 “死了死了。只要一死,先前的许多烦心事情也就全都一了百了。他们单为了些劳什子争得昏天黑地,我却正好乐得清闲。” 文鸢听他说的有趣,口中不禁扑哧一乐。佯怒着轻轻一拍少卿手背,反唇相讥道:“你本就再没几日好活,那也自然觉得全没所谓。可怜我明明无病无灾,却要和你这小冤家一齐送了性命。你说!你究竟该怎样赔我才好” 少卿忍俊不禁,知她是与自己存心取乐,当下随言就言,附和着赔笑道:“那就罚我比你多活几日,省得教你到时独自难受遭罪。” “你这人!这世上哪有盼着旁人早死的道理” 文鸢嘴角一撇,不免颇没好气,随后又若有所思,自顾自说道:“不过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若是你先死了,却只剩我一个人独活……那总归是怕人的紧。” “好吧好吧!我便大人大量,姑且少活上几天,单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黑黢黢的山洞里受罪。”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现在看来也当真不假!”少卿苦笑不迭,转而又将她连连打量半晌,眉宇之间意味深长。 文鸢被他看得满心惴惴,身子下意识向后挪出寸许,说起话来亦甚局促。 “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之前倒是我看走了眼,想不到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发起狠来竟然如此厉害!”少卿两眼饶有兴致,便倚着那黑熊尸首同她揶揄:“你可还记得,自己刚才同这畜生放对时的样子么” “你就是一向瞧人不起!” 文鸢稍一怔神,颊间泛起一丝忐忑慌乱。念及方才诸般情形,至今仍不免心有余悸。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只是觉得若不把它给杀了,咱们便谁也活不成了。” “只可惜你虽将它杀了,咱们却依旧活不成了。” 少卿吐了吐舌头,忍不住继续戏谑调侃:“不过这几日我总要多加小心,要是一不小心惹恼了你,只怕这畜生便是我的绝好榜样。” 文鸢咯咯一阵娇笑,频频点头称是:“你知道就好!咱们可要有言在先,只要你敢稍微欺侮了我,我便非要教你有个好的不可!” 说完,她忽的莫名沉默良久。少卿心头一懔,忙出言询问,俄顷方听得文鸢轻轻咳嗽数声,口中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平安,你不觉得这里变得越来越冷了么” 此话一出,端的教少卿吃惊不浅,知这正是她体内气血亏虚之兆。虽有心为其包扎,可转念又觉于事无补,到头来只默然将少女依偎入怀,更在暗中微微红了眼眶。 “你这是怎么啦” 文鸢嘤嘤一声叹息,抬眼望向头顶方寸青冥。恍惚记得临来时外面尚是晌午,如今天色却已微微见暗,依稀可见星汉低垂如雨漫洒,悬梢缀黛时隐时现。 “小时候,我便总是和我娘一齐在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她往往数的极快,我从来也比不过她,只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每到这时,她便会像变戏法似的寻来些有趣的小东西,笑着再来哄我开心。” “待会儿我就要到天上去同她数星星啦!只是这次……不知道她又会为我准备些怎样的稀奇物什。” 少卿从旁听的痛如刀割,悄悄拭去眼泪。除却好言劝慰之外,便一般的将心事向她合盘托出。 “我和爹娘也早已分开有十六年了,单不知现下他们究竟是死是活。” “听说文先生平日对镇上的人多有关照,今后若有难处,想必他们总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触景生情,恍惚忆起恩师璇烛,以及青城山上其余教中长辈,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先生待我如父,少卿今生无可为报,只好等到来世结草衔环再行报答。柏姑姑……并非是少卿有负您一番重托,实在是我力有不及。今日命丧黄泉,那也正是合该有此一劫。” “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总算是能好受些啦。” 文鸢会心一笑,声音却已愈见微弱,“好平安,等我死后,你便把我放在那堆荆条上给烧了吧!省得教你之后一睁开眼……便瞧得心烦。” “你还真是好不客气!”少卿佯作嗔恼,打趣着温言细语道:“咱们也不过乃是一前一后的事情,还请文姑娘你大发慈悲,教我临死前总能省些麻烦。” 文鸢身子簌簌颤抖,虽欲开口呵斥,却已力不从心。只虚弱至极微微颔首,五根纤细凝脂的玉指紧紧攥在少卿手间。 少卿会意,甚是艰难的挪动躯体,如回应般轻捏了捏她温香软玉似的手掌。未及再行动作,便觉眼前骤然一黑,就此昏昏不省人事。 第三十七章 山野精 等到少卿再行转醒,但觉脸上阵阵冰冷湿漉。木然睁开双眼,只见一只小小猿猴憨态可掬,正与自己四目相顾。 在它手上,一片偌大蕉叶露液流淌,滴滴如珠,滚落在少卿脸颊之上。 “你这小猴子!” 少卿意兴阑珊,抱怨之余本欲将其驱赶开去。可刚一抬起手来,一条臂膀却又蓦地僵在空中。 猿类善登陡峭固然不假,可这石室高足十丈,四周无处攀援,这猿猴凭空现身在此,思来也委实是桩咄咄怪事。 “小猴子,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少卿眸中一亮,心知二人今日是否能够逃出生天,多半全都仰仗于此。那猿猴似乎颇通人性,一时反倒不躲不闪,俟少卿话音落定,遂竖起两根绒毛密布的手指直指天穹。 少卿先是一愣,茫然抬眼看去,只见不知从何时起,自那天井之上竟已垂下一束约莫碗口粗细的长长树藤,而这猿猴多半也正是借其顺势而下,这才得以来到二人面前。 如此绝处逢生,真教少卿大喜过望。转眼又蓦地如梦惊醒,赶紧伸手一探文鸢鼻息。待发觉其虽气若游丝,但终归犹有一息尚存,忙扯碎自己身上衣衫替其略作包扎,又欲四处找寻几根藤条,好将她就此负在背上。 他苦苦摸索半晌,奈何眼前金星直冒,这本来轻而易举之事,此刻竟端的难比登天。便在此时,忽听耳畔吱吱数声轻啼,旋即指端触之一物毛绒瘙痒,赫然是那猿猴已从旁觅得五六根藤条塞到自己手中,后又一马当先,跑向那树藤下面咿呀鸣叫。 “小猴子,这可真多谢你啦!” 少卿哂然一笑,心下好生感激。后又话锋一转,自文鸢耳畔柔声诉说。 “咱们能走得脱了,你……你可千万莫要自己死啦!” 言讫,他便谨小慎微,将自己同这少女牢牢缚在一处。其间触及伤处之时虽觉痛入骨髓,也只得咬牙极力忍耐。不多时总算自觉万无一失,这才蹒跚着站起身来,向着眼前唯一生路踟蹰走去。 那猿猴双手连拍,俨然欢欣鼓舞。蹭蹭向上攀爬,转眼将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摇晃。少卿目光如炬,紧紧抓住那树藤,侧过头来再三确认文鸢安危无恙,当即再无迟疑,就此双膀一同较力。 临攀登前,他早已想到此举注定颇不顺遂,孰料等到当真行将起来,竟又较其先前所料更为难上加难。 这树藤之上倒刺密布,根根足有半寸长短。那猿猴手掌玲珑,更兼遍生绒毛,对此自然百无禁忌,然少卿却与之大不相同。才刚爬到中途,双手掌心早已被刺的血肉模糊,沥沥鲜血染红树藤,又滴到下面水潭之中,莫名泛开一抹迷离绯色。 少卿额上冷汗如注,嘴唇煞白如纸。虽不顾手上剧痛,只管向上攀爬,奈何他甫遭重创,更要顾及兀自人事不省的文鸢,本来放眼触手可及的数丈之遥,竟似更为隔着万仞天堑,端的绝难逾越。 依稀间,他背后忽然传来文鸢奄奄一息之声。 “好平安,你还是把我给放下来吧!不然……咱们谁也活不成。” “你先别做声,咱们……马上便能出去了。” “你何必骗我这里有十几丈高,连你自己出去都费力的紧,那又……” 文鸢急从心生,话中杂糅哭腔。原想挣开身上束缚,转念又恐反而连累少卿,一时竟不敢稍作动弹。 少卿眼中血丝密布,抬头望向头顶明河如瀑,强颜欢笑道:“我先前说要死在你的后面,不过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自己活着实在寂寞的紧……我总要……总要比你早死些才好。” 文鸢胸中暖意融融,金纸般的脸上隐隐缭绕红云。口内含混不清,不知又说了些什么,转而轻轻侧过头来,将自己一边面颊紧紧贴在少卿背心,终于昏沉沉再度睡去。 少卿喘气如牛,颈间丝丝兰气吹拂,心下却是从所未有的笃定无疑:“你既肯为我以身犯险,顾少卿堂堂七尺之躯,又岂能将你弃之不顾”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今日你我二人侥幸不死自是天可怜见,若是到头来依旧难以活命,那也是时也命也,至少我已竭尽所能,总不算枉负大丈夫一世顶天立地。” 他兀自心念电转,陡然似有何物撩拨鬓梢,正是那猿猴一根细细长尾萦卷倒勾,随风摇曳晃荡。 它两只眼珠滚动流转,恍若暗藏无限狡黠,而后身形倏展,眨眼来到离少卿头顶未足尺许远处。鼓动唇舌吱吱大叫,俨然像是满怀殷殷。 “这小小禽兽尚有如此心思,莫非我却当真成功不得” 少卿思绪大振,当前诸般苦楚似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抖擞精神继续朝前,几度双膀较劲,竟果真一鼓作气攀登而上,自那天井通处奋而顺势跃出。 眼下樊笼既脱,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再度回想今日种种,那也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他蹒跚脚步,来到近前一处干燥所在。两肩卸力,将文鸢暂且安顿下来。举目环望周遭暮色苍茫,又终于将目光落在这少女一张绝美面庞之上。 此刻文鸢唇角吐气如兰,仿佛兀自酣睡未醒。两靥之上几抹血痕将干未干,于人见来端的更添明艳无双。 微风过际,馨香如许。少卿心头一懔,念及方才在那石室中一番旖旎倾诉,顷刻间竟是瞧得如痴如醉。怔怔出神般向前愈凑愈近,转眼已能感到她口中气息轻扑面膛,全是种难以言状的无穷受用。 “要是我只管留在这里,再不用去理会青城山和楚家的劳什子,也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他心有所想,身子便如着魔般木然前挪。目光柔和仔细端详文鸢良久,浑然不觉二人嘴唇已然相距只剩咫尺。 钟灵毓秀,缱绻温柔,一时无不俱在眼前。 “吱吱!” 少卿肩上吃痛,自如今无限绮梦中惊醒。只见那小小猿猴正在自己身上抓耳挠腮,分明一副怒气冲冲。 “惭愧!若不是这小小畜生,我竟险些铸成大错!” 少卿脸上一红,何曾料到禽兽当中竟有如此通于人性之物。霎时间好似遭人道破心事,直将身子连连倒退。 “她为你重伤在身,如今生死难料,你却还有心思来想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这岂不是恩将仇报,趁人之危么” 他耳根发烧,须臾深吸口气,重新扶在文鸢腰际。一俟认明方向,便踉跄着朝山下发足而去。那猿猴见状,似是颇为满意,纵身一跃落在少卿左肩之上,双眼微闭怡然自得,再未如刚才般上窜下跳,搅得他人不得安生。 “文鸢姑娘!平安客官!你们究竟在哪啊” 亦不知在林中又走多久,忽听远畔传来叫喊,声音倒与镇上客栈里的那个曲伙计颇有几分相似。少卿大喜难抑,知二人终于转危为安。本欲高声呼唤引来救援,却因伤势危重,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遂只得胡乱抓住手边一丛灌木,奋力将其摇得哗哗作响,在这夤夜当中倒也着实清晰无比。 “文大夫!那边好像有人!” 果然,曲伙计听到动静,连忙朝身后一句招呼,自己则直奔彼处而来。而在他身后,则又是无数脚步声匆匆渐近,以及放眼点点爝火跃然林间。 “平安客官!文鸢姑娘!你……你们这是怎么啦” 眨眼工夫间,曲伙计已然率先赶到,待看见二人如此狼狈样貌后着实大吃一惊。直接丢下火把,将少卿与文鸢分别架在自己左右肩膀,又放声招呼其余之人,教他们快些过来帮忙。 文歆年平素悬壶济世,多有施恩于人,此番得知文鸢有难,众乡民自然无不踊跃,欲报往日恩情。不多时,但见他领着足足百十余人来到近前,一片火光明灭之中,赫然可见人人脸上风尘仆仆,显然曾在一路之上颇费许多周折。 “平安兄弟!鸢儿!你们……” 等文歆年赶到近前,先是大惊,后又忧形于色,为二人分别诊脉。直到认定女儿与少卿伤势虽重,但还尚可挽救,这才总算如释重负,连连伸手拭去额上冷汗。 “平安客官,你和文鸢姑娘这怎会伤成这副模样莫非……莫非是碰到了山神……” 曲伙计咽下一口唾沫,难掩心中好奇。可转而想起往日众人口中流言,以至刚一说到山神二字,口中便不由戛然而止。举目四望之下,更觉夜色中别有何等凶物邪祟蛰伏窥视,而今正自伺机杀人夺命。 他脑内惶惶不安,随身子一阵颤栗,反而令少卿脚下立足未稳,险些摔跌在地。好在少卿虽负重伤,反应倒算奇疾,赶紧把腿一叉,勉勉强强得以稳住身形。 少卿苦笑连连,终究不便见责。好在经这片刻喘息,他总算已能开口说话,便把二人此行前因后果大致道来,至于文鸢独自杀死那黑熊之事,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主意,将其暂且略过不提。饶是这般,待众人听罢过后仍皆勃然变色,无不啧啧称奇。 “你们都能安然无恙,那便是天大的福气。” 文歆年脸色苍白,端的暗觉后怕不已。又朝众乡民躬身为礼,眉宇之间感激万分。 “无论如何,终究是小女天性顽劣,这才累得诸位奔走劳碌,文歆年实在惭愧之至。” “文大夫这是哪里的话!从前您对咱们多有照顾,如今文姑娘有难,我们要是再不肯出上一膀子力气,那还能算作个人么” 这一众人等俱是淳朴乡民,起先不知是谁一记高呼,左右登时频频传来附和。当中更有人直言今后但须文歆年一声招呼,自己也定然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歆年竦然动容,不迭千恩万谢,又请曲伙计等人助自己将伤者送回家中。余人见此间事情已了,当下各自散去,俄顷四下人声尽灭,惟余虫鸣窸窣划破悄阒,静待来日羲日复生。 自从山中归来,文歆年便将二人各自安顿妥当。文鸢体内失血虽多,但只须多加调理,不日自会痊愈如初,至于少卿则与之大不相同。 他身上旧疾本就紧迫,这次更是伤上加伤,可谓凶险之至。事到如今,唯有冀望这冰玉红莲确有起死回生之效,才算不曾枉费二人此番历经生死,以自身性命相搏。 本来,文歆年原拟冰玉红莲得于造化,必可药到病除。孰料一剂药服下肚中,竟反倒令少卿高烧不止,面孔间黑气笼罩。再加唇间肌肤皲皱开裂,赫然已是一副病入膏肓之兆。 文歆年急在心中,可饶是其穷尽平生所学,接连三四日却依旧未能使少卿有丝毫好转。他心中万念俱灰,只道是自己所施不得其法,反倒平白害了一条性命,忧思过度之下竟至形如枯槁,满脸一副憔悴黯淡。 不过等到第六日里头,少卿脸上黑气终于隐有退去之兆,纵连脉象亦较日前愈发平实有力。如此转机突如其来,实令文歆年大喜过望。左右女儿伤势已无大碍,便索性搬来屋中与少卿同住,一连数日宵衣旰食。 在此期间,文鸢数次欲待前来探望,却都遭父亲以少卿尚需静养为由拒之门外。她虽有不甘,但转念亦恐耽搁少卿病情,到头来往往站在院中,只在门前望眼欲穿。 万幸自二人与文歆年回家过后,那小小猿猴便始终未曾离开,几天下来已同文鸢分外熟络。诸般狡黠捧腹之举每每总能逗的她咯咯娇笑许久,如此,这才不至令其终日百无聊赖。 想是这冰玉红莲确有不世之功,更兼文歆年昼夜悉心调理,少卿只觉身子一日较一日愈发轻健,甚至每逢盘膝吐纳,已能察觉周身大小经脉之间依稀似有内息澎湃充盈,俨然一副蓄势待发。 “平安平安!你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么” 这日少卿正满心欢喜,在心中盘算归期,忽听房门吱哑作响,转眼文鸢蹑手蹑脚潜入屋内。待认定父亲的确不在,这才无所顾忌,急不可耐般跑到跟前。 她俏脸一扬,频频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你果真福大命大!” “不过嘛……你总要好好感谢我才是!要不是我非拉着你到山上去,恐怕你这条小命也多半是要给留在这里啦!” “文先生不是教你不可随意进来,待会儿要是让他给撞见了,那也非好生教训你一番不可!” 少卿不甘示弱,便以文歆年先前嘱托假言恫吓。奈何文鸢却嘴角轻撇,好似满不在意,“爹爹说要到镇上去替人瞧病,非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如今家里面便只有咱俩,只要你不肯说我不肯说,莫非他老人家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你怎知我便不会同文先生说起” 文鸢先是一怔,虽知这不过是他一番戏谑话语,但还是假意沉下脸来,狠狠在少卿手臂上捏了一把。 “你要是敢说出半个字去,我……我就先把你的舌头给割了下来!” “那你最好还要把我的双手也一齐剁了,若是让我还能写字,这岂不是百密一疏,毕竟白费工夫” 少卿被她牵动伤处,额上冷汗直冒。不过口中却不曾失了揶揄,一语甫歇,又把身子向后退挪寸许,佯作一本正经道:“我说文鸢姑娘,咱们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凡事还应多多在意才好。” “你这人!” 文鸢脸色骤变,似因心中大急,眼看着便要落下泪来。 “你当时摸也摸了,事到如今怎的又想全不认账我……我实在是活不成啦!” “你……你别哭!我……我……唉!” 少卿满脸窘迫,虽欲好生劝慰,又恐言多有失,反倒令她平添误会。只是回想当初在那石室中诸般旖旎缱绻,至今也还如梦如幻。凡世间情愫之事,从来剪不断,理还乱,每每愈是思量,便不由愈发深陷怅惘,不知如何方能自拔。 “你害怕啦!好极!好极!” 而见他面红耳赤,文鸢反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盈盈在其身畔坐定,悠悠然开了绣口。 “你放心吧!当初咱们只道是谁也活不长了,这才有了后来的那许多劳什子。” “不过既然你我还好端端的活着,从前的事情也就全都做不得准啦!” 话虽如此,可文鸢却仍旧一脸娇羞,待最后索性轻轻侧过头去,颊间泛起一丝苦涩笑意。 “只要你走后不曾全然将我给忘了,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原来你知道我要走了。”少卿脑中浑浑噩噩,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答话。 “打你来的第一天起便心心念念着要走,如今身子见好,又有谁能留得住你”文鸢听罢,朝他没好气般白过一眼,撇嘴忿忿道:“走吧走吧!省的你整天在我面前晃的心烦!不过我倒是奇怪,莫非我便这么讨你的嫌弃,连教你再多待上几天也是不肯” “胡说八道!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嫌弃了咱们文鸢姑娘要是真有哪一个不开眼的胆大包天,小人头一个便替您老人家出手料理了……” 少卿赔笑不迭,满拟搪塞一番,姑且蒙混过关。孰料却闻屋外脚步声起,转眼已推开柴门,踱踱行入院中。 “遭了!一定是爹爹回来了!” 文鸢脸色骤变,本想溜之大吉,却又怕刚好同父亲撞个满怀,一时便在原地团团打转,急得焦头烂额。 “你先寻个地方躲藏起来,待会儿一切见机行事。” 少卿一声叹息,无奈向她使个眼色,又往一旁帐子后面努嘴。文鸢微微一怔,只得事起从权,蹑手蹑脚跑到里面匆匆藏好。可不知怎的,一颗芳心却端的躁动难抑,久久犹难释怀。 “文先生不是要到镇上出诊怎会回来的如此之快” 不多时,文歆年自外面而来,听到少卿开口相询,遂哂然而笑,只道是尚未等自己赶到镇上,那客人便差随从托信来说身子已见大好,自己这才掉头折返。转眼才一坐定,脸上却忽微微色变,眉宇之间意味深长。 “鸢儿,你还是这便出来吧!” 文鸢耳根泛红,既被父亲识破形迹,只好扭扭捏捏从幕后走出。两片脸颊微微发烧,又以半边身子小心翼翼刮蹭其人肩头。 “爹爹,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就藏在屋里面的” “你这孩子!”文歆年目蕴爱怜,自她鼻尖作势一抿,“我刚才坐下时,发觉这凳子上面还是热的。如今咱们家中只有三人,既然不是我又不是平安兄弟,莫非是哪里跑来的野猫野狗,专门跑到这里呼呼大睡么” “原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爹爹!” 文鸢恍然大悟,转眼又改换形容,眨动妙目嬉笑说道:“您消消气,要是为这气坏了身子,女儿可就实在万死难赎啦!”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您便只把我当做个野猫野狗,闭一闭眼也就全都过去啦!” 第三十八章 江山好 文歆年慨然一笑,脸上既似欣慰,又似颇为无奈。 “我知你二人共历生死,如今自然情真意切,先前之所以不许你进来探望,那也是怕打扰平安兄弟休息,到头来反对他伤势痊愈不利。” “不过眼下平安兄弟身子既已见好,你若再想前来倒也无妨,下次便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您可要说话算话!”文鸢喜出望外,如同唯恐父亲事后反悔般急声应道。 文歆年微微颔首,“不过此事总归要看平安兄弟的意思,倘若他不肯答应,那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少卿略一愣神,忆起肩上使命,遂拱手为礼,先行谢过这父女二人此番救命之恩,又转而正色道:“只是我先前曾受他人之托,恐怕明早便要动身启程,与二位就此作别了。” “走走走!赶快走吧!” 文鸢面露嗔颜,忿忿然甚为着恼。文歆年连连摇头,只教女儿不可赌气抱怨,而后徐徐道:“受人之托,理当忠人之事。平安兄弟年纪轻轻,已然能有如此担当,看来我果真未曾看错。” “这很好……很好……” 他神色稍异,继续和颜续道:“既然平安兄弟执意要走,文某自然不便强留,只是如今你体内尚存隐疾,仍需悉心调理为宜。” “这样吧!今晚我再去配上几副方剂供你路上携带,切记连服半月,方得不留后患。如此,也好教我和鸢儿不再替你担心。” “呸!这痴子又有什么好的哪一个稀罕为他担心” 文鸢两靥微一泛红,赌咒发愿般欲待撇清干系。文歆年忍俊不禁,话锋一转,又问少卿可曾把自己所说全都记下。 少卿闻言,自是求之不得,忙起身再三致谢。文歆年微笑以对,只说这不过是医者份内之责。 他自觉无所遗漏,这才招呼女儿一道离开。文鸢心中固然不愿,却只好悻悻随之动身。不过临出门前,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关切,悄悄侧过头来向身后暗瞥。孰料却正好与少卿四目相对,不禁登时间涨红了面颊,如逃也似的匆匆跑向院中。 夜色方兴,黛色溶溶。眼下虽值酷暑,山中却依旧尚存着几分料峭寒意。少卿卧床多日,如今首度走出房门,心情自然大好。顾不得脚下步履蹒跚,依稀只觉目之所及诸般草木林石,无不分外亲近可喜。 他放眼望去,见远畔一袭身姿曼妙翩跹,恍若风中飞絮轻灵。身旁一团灰影晃动倏忽,始终未离寸步,想来也自是先前那小小猿猴无疑。 “难得平安兄弟有此雅兴。请坐,请坐。” 少卿稍一怔神,方才发觉此间主人已缓缓走到跟前。便随他信步,来到院中几张石凳边上。 文歆年面色恬淡,请少卿与自己对面而坐,目光极为柔和,自始至终未曾在女儿身上移开半刻。 “连日来承蒙文先生照料,平安实在无以为报。明日一别过后,也不知从此是否还有再会之期。” 少卿恭恭敬敬,再度向他称谢。文歆年静静听了,却只哂然一笑,眉宇之间洞若观火。 “平安兄弟心中如有疑惑,不妨这便一吐为快。” “文先生……” 少卿悚然动容,似未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回想当初在那石室壁上所见刻字,方才沉声说确有一事想要当面讨教。 “当日听您说起,那冰玉红莲从来只生长在极西之地的大雪山上。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忽然出现在了江陵” “你有此疑问,那也的确合在情理之中。” 文歆年若有所思,遂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道:“说来那山中的冰玉红莲其实并非天然生长,而是早年间由一位剑侠途径此地之时,刻意将其留存。” “当时我与鸢儿初回故土,也是之后才听镇上之人提起,说这位侠士武功极为高明,手中一柄乌黑长剑,更有万夫不挡之勇。” “只是冰玉红莲向为天下奇珍,他究竟为何会将如此至宝弃之不顾,那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口中微顿,转而注视少卿,“平安兄弟既是江湖中人,想必总归是要比文某瞧得更加通透些的。” “平安本事微末,如何能与这等前辈高人相提并论” 少卿叹一口气,见文歆年一副和颜悦色,终究渐渐变得随意起来,“早前文鸢姑娘与我闲谈,言道您曾经身居庙堂。先生世间大能,若要凭此扬名立万可谓易如反掌,却又为何反倒隐居不出,在这山野之间蹉跎岁月” “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肯同你说起。” 文歆年亦不以此为忤,反倒面作苦笑,好似感慨万千,“鸢儿此话倒不算假,只是巫医巫医,医者尚在巫后,歆年虽也曾身着一身朝廷命服,却从不敢与世君子们忝称同僚。” “况当今之世,庙堂之上,奸佞当道。四境之内,豺虎狼行。尸位素餐已属难能可贵,更有甚者鱼肉百姓作威作福,自己却犹然沾沾自喜,以为乃是莫大殊荣!君子唉!又有几人真能德合于此” 少卿心头一懔,只觉此刻自己面前之文歆年,实与平日所见截然判若两人。当下挺起胸膛,继续开口追问。 “上医医国,既然如此,先生何不表率众人,无论如何总也胜过……” “表率众人” 文歆年神色忽黯,好似意兴阑珊般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朝野昏昏,举世皆浊。指望一二清流振臂一呼,便可澄清玉宇,从此天下太平” “难!难!难!” 月华如水,幽幽寒芒洒在其人脸颊,一时更添无计彷徨,“就如你我眼前之夜,漆黑一片,不知尽头。烛火再亮,充其量也只能只能照耀脚下方寸道路,等到自身光芒散尽,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这……” 少卿口内讪讪,默然呆坐半晌。俄顷掸落衣袖间料峭露华,涩然感慨道:“家师亦曾与我讲起,仁宗朝庆历新政,务在整肃吏治,裁撤冗员,可凡使旧制不变,一切终究于事无补。整肃一批,便会有另一批步其后尘。裁撤一人,则会有新一人翘首以盼。” “趋之若鹜,欲壑难填。只是彼此所求所谋,说来说去还不尽是百姓血泪,还不尽是民脂民膏” “令师有此感悟,足见心中无上胸怀!”文歆年眼蕴微光,频频点头称是,“疾在腠理,烫熨可及。疾在人心,药石何医有些人穿上这绯袍玉带,便红了双眼。戴上这雁翅乌纱,便失了本心。只顾投机钻营,不谙生民疾苦,只想欺上瞒下,不理世事艰辛。只可见凤阁龙楼连霄汉,殊不知玉树琼枝作烟萝。” “平安兄弟,你可知偌大一个大宋朝其实早已内外交困,恐怕不日便要大难临头了。” “先生这是何意” 起初,少卿只道他此话不过乃是感慨,可转而见文歆年满面凝重,登时间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忙不迭连声问道。 “平安兄弟是否听人提起过女真其名” 文歆年二目灼灼,忽抛出一句莫名其妙之语。少卿如坠云里雾中,懵懵点头答道:“这似乎是辽国辖内的一支夷狄。” “莫非先生是恐辽人眼见本朝陵迟凋敝,故而蠢蠢欲动,想要大举南侵可这又同女真究竟有何干系” “看来平安兄弟是只知其一,却委实不知其二了。” 文歆年眉关紧锁,听罢反是愈发忧形于色,“辽兵固然骄横强悍,可自昔日檀渊盟后,两国百余年来早已再无刀兵。依文某看来,其实倒也未足为虑。” “只是去年此刻我曾同一位路过的北朝客商攀谈,得知当前女真一族已然誓师反叛。辽帝屡次雷霆弹压,可到头来往往损兵折将,一来二去反而助其无由坐大,隐隐已存取而代之之势。” “平安兄弟,倘若依你之见,如今本朝又该作何打算” “自然是趁此良机图谋故土,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如此千载难逢之机” 少卿浑然不假思索,随后尚不忘补充续道:“宋辽两家虽百年未经边事,可自二者立国之初便互为仇雠。倘若这次能借辽国式微,开疆拓土收复幽云,一派中兴气象岂不尽是唾手可得” “倘若事情果如平安兄弟所言,则我中原汉地离遍地膻腥……便已为时未远。” 寥寥数语,不啻平地惊雷,教少卿只觉陡然如遭电击。另一边厢,文歆年苦笑声声,同他目光相接,意味深长道:“在平安兄弟看来,若论当今辽兵宋兵,二者究竟孰强孰弱” “近来山东义军蜂起,其中举事者多半皆为农夫,朝廷屡屡派兵,却无不铩羽而归。官军连义军尚且难以招架,又何谈同辽国虎狼之师相提并论自然是辽兵远胜宋兵百倍,那又……” 少卿口中戛然而止,一时恍然大悟。浑不自觉间,额上早已涔涔汗如雨下。 “先生的意思是……” “旁人既可兴兵平辽,又何尝不能挟所余之势,一举挥师灭宋” 文歆年一语道破天机,正与少卿所料不谋而合。少卿脸色剧变,可谓如坐针毡,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文歆年抬手阻拦,请他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料现下朝中众臣心事,也当正与你先前所说分毫不差。更有甚者,恐怕如今已将幽云数州视为囊中之物,无不急于开疆拓土,手创不世之功。” “图谋幽云如此与虎谋皮,岂不正是自寻死路” “先生既知此害,何不前去游说曾经同僚,请他们当朝陈明利弊,好教天下万民或可免于倒悬”少卿颊间肌肉紧绷,再难按捺满腔焦灼。口中声音之大,就连文鸢也都远远听到异样,不由停下手上之事,遥遥望向二人。 “看来平安兄弟是把此事想的太过简单了。” 文歆年挥挥小臂,示意女儿此间无事,转而继续说道:“本朝立国百年,期间可谓受尽北朝欺侮。其实不单朝中诸臣,便连寻常百姓亦对此颇有忿忿难平,只因苦于力不如人,这才只好一味暂行隐忍。”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风水轮换,群情义愤,慷慨激昂,皆道眼下正是一雪前耻大好之机。平安兄弟我来问你,此时倘若有人忽然前来极力阻拦……你觉他们又会怎样” “我……” 少卿本欲争辩,可口中讷讷半晌,最后反倒骤然泄下气来,只觉十指冰凉,如置身万丈冰窟,“物议如刀,人言可畏。他们定会勃然大怒,纷纷指责此人吃里扒外,说不得……说不得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正天下人心。” “文某自觉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来天下黎民安享太平,那也自然甘之如饴。可即便他们将我千刀万剐,事情却依旧毫无半分转机。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何况……何况……” 文歆年眉头微皱,一副欲言又止。然少卿却已察颜观色,从中觅得一二端倪。两道目光望向远处那活泼少女,轻声询问道:“先生是为文鸢姑娘今后担心” 文歆年听在耳中,便也不再隐瞒,“这孩子四岁丧母,十余年来跟着我在此孤苦伶仃,也说得上是个苦命之人。” “如今我已时日无多,只求余生每日伴她左右,聊享几分天伦之乐。可待我死后,又有谁能再来照料于她” “先生正值盛年,又是当世名医,那又何来时日无多之谈” 少卿瞠目结舌,一时难以置信。反观文歆年则颇为坦然,遂将个中原委如实道来。 “医术之道,通幽入微。可所治者惟伤惟病,若要借此行逆天篡命之举,那也实属无可奈何。” “凡我文家男丁往往寿数短暂,每至天命之年便会无疾而终。此事由来已久,数代从无例外。而时至今日离我大限之期……满打满算也已不足三月光景了。” 一语至此,他忽略微压低声音,连连摇头道:“此事我还不曾同鸢儿提起,还请平安兄弟暂且替我保密。” 少卿心下五味杂陈,原想好生劝慰于他,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良久,才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将自己本名身份,以及是如何奉了恩师之命前往楚家,又阴差阳错遭人构陷之事和盘托出。言道先前所以心心念念急于动身,便是为将此间情形尽早通传师门,请他们早作准备。 “非是少卿有意隐瞒,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便宜行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青城山” 文歆年却并未太过意外,稍加沉吟,若有所思道:“看来天下之事还当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人都说青城山上尽是些阴险狡诈之徒,只是如今既与顾兄弟相识,这才发觉原来并非如此。” “文某当年立志杏林时曾许下誓言,不论何人,只要因病前来,那便彼此无所相异。至于旁人眼中所谓门户之分,在文某看来其实全都不值一提。” 少卿脸上动容,只觉与文歆年一席攀谈,端的如沐春风。犹豫再三,终于抱拳执礼,将满腹心事向他讲出。 “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倘若先生真有一日驾鹤西去,我本该责无旁贷,替您了却心愿。只是江湖之上从来血雨腥风,一旦不慎将文鸢姑娘牵连其中,少卿……少卿也实在万死难赎其罪。” “我明白,我明白!” 文歆年不胜唏嘘,感激似的轻轻一拍他肩头。两人便如这般默然对坐,影影绰绰间,俱从彼此眼中看出无尽感慨系之。 “平安!你看我逮到了什么” 少卿闻言一怔,总算悠悠转醒。只是此刻复见文鸢其人,内中心境却已较曾经略有不同。隐隐避开她两道欢欣目光,眉宇间强颜欢笑。 文鸢满心喜悦,翩跹凑到二人近前。素手轻扣悬于当胸,不迭喜孜孜道:“你快来猜猜!要是猜得错了,我也非要好生罚你不可!” “我又不是变戏法的江湖骗子,如何会有隔空见物的本事”少卿不胜其苦,不迭长吁短叹。 “许是教你碰巧在哪里逮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可这东西我先前却偏偏连见也从没见过。” “鸢儿!” 文歆年亦佯作责备,从旁皱眉道:“这次在山上,多亏了平安兄弟你才能保住性命。如今他身子还未痊愈,你可莫要再来耍小孩子脾气。” “我哪里有耍什么小孩子脾气!”文鸢嘴角一瘪,两靥微露嗔颜,“再说你看他现在明明能走能跑,倒像比来时整整胖了一圈,可哪还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似是急欲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言讫遂抬起脚来,轻轻在少卿小腿上面一踢。 “你自己说!我这话究竟对也不对!” “既是文姑娘的话,那又岂有不对的道理” 少卿不忍拂她兴致,便在嘴里附和称是。又紧盯少女双手,假意苦思半晌,这才沉声断言道:“我猜这里面多半是只小鸟儿,又或是松鼠之类的小东西,否则也绝不会教你这般欢喜高兴。” “大错特错!” 文鸢咯咯数声娇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旋即又故作神秘,顺势将手捧至离少卿面前不足尺许远处,“我若不肯告诉你,你也一定猜不到在这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 她口中言语不辍,双手却已小心翼翼,微微打开一道缝隙。借着这缝隙抬眼望去,只见里面似有数点幽光跃然闪烁,明灭不定。正是几只小小萤虫上下振翅,兀自扑朔欲飞。 文鸢唯恐它们从掌心逃脱,一俟给少卿看清,忙再度合起手来。然那幽光却依旧自指缝中隐隐透出,自她两片姣好面颊之上,映开数许浅浅红云。 “你既是猜的错了,那便合该受罚!” 少卿有苦难言,心道此事明明皆是你一人自说自话,自己又何尝当真答允下来只是如今文鸢方在兴头,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一双妙目四下游望,无疑是在暗中寻觅究竟要借何物好生整治少卿。 恍惚间,一团灰影忽在她身前一闪而过,来去之快,直令在场三人无不目眩。文鸢先是一惊,待耳畔回响起数声轻轻啼叫,登时如梦初醒。心念电转间,一桩妙计随之涌上心头。 “小猴子!你快过来!” 她水眸湛湛,就此半欠下身。那猿猴通于人性,闻言竟三跃两跃径直落在她肩头,舒展双臂搔首弄姿,两眼不住打量徘徊。 文鸢被逗的忍俊不禁,右手小指在它额上轻轻一碰,摇着头煞有介事道:“小猴子小猴子!你到我家里来也已有些日子了,可到现在却还一直没有个名字。” “不如这样好啦!今后我就叫你平安怎么样!” “你……” 少卿先是一怔,而后便与文歆年一同笑着摇头。反观那猿猴却似通晓人言,听罢顿时手舞足蹈,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啼鸣不断。 黛影婆娑,山色空蒙。冰轮游风,鸣条覆拢。这三人一兽如是相望,依稀只闻虫鸣呕哑搅动暝色,声声浅笑未绝如缕。 那笑声中如有四字。 愿付此生,如是我闻。 第三十九章 阴阳路 “爹爹可也真是!就不能和我一齐来送一送你,非要留在家里等什么外人!” 少卿在此盘亘旬月,如今总算重新启程回转青城。文鸢陪他自蜿蜒山路间几经辗转,不多时终于耐不住性子,忿忿然开口抱怨。 “只怕文鸢姑娘此话是假,想要教文先生前来同你作伴才是真吧!”少卿从旁听了,一边足下见辍,一边转过身来,同她揶揄调侃。 “哼!就算是又怎样!待会儿你自然拍拍屁股走人了事,我却要无聊至极自个儿沿着山路回去!不成不成!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些!” 文鸢颊间泛红,索性反唇相讥。少卿哑然失笑,只觉眼前这少女实在恁地有趣,直不由得愈发戏谑心起,“既然如此,不如我吃一吃亏,这便把你原原本本的送回家去,之后再独自一人动身赶路。” “还是算了吧!你若真把我送回家去,恐怕我免不得又要再来送你。就这么你送我我送你的,那不是跟个痴子一般了么” 文鸢口中颇没好气,狠狠白了少卿一眼。旋即又转嗔为喜,如炫耀般仰起头道:“你这个平安虽说走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平安陪我做伴么依我看留在我身边的这个,倒要比你本人强过千倍万倍!” “单你一人便已教文先生大伤脑筋,要是再添上个……” 少卿本来眉飞色舞,可骤然忆起文歆年如今已然时日无多,一时端的五味杂陈。而文鸢对此不明所以,则轻啐一口,自顾自般将脚边一块石砾踢下山去。 “你少来多管闲事!之前你不曾来时,我和爹爹也都从来过的好好的,今后那又会同现在有什么分别” 少卿微微动容,到头来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待你回去后,还请替我多多拜上文先生。就说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平安日后定会时时焚香颂表,不辍年年春秋二祭。” “你这是怎么了我和爹爹明明都好端端的活着,你又烧的是哪门子的香呐” 文鸢满腹狐疑,只觉少卿似与平日颇有许多不同。正要开口再问,背心却忽微微一阵吃痛,倒似是什么硬物不偏不倚,恰巧打在自己脊背之上。 她满心郁郁,只道是山上土石崩落刚好如此,可身上痛楚犹未散尽,陡然一物竟又随后正中她左边小臂。力道之大,更比适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底是谁!你可千万莫教我给逮到了,否则……” 文鸢忍无可忍,可待愤然回头一望,却又将双眼瞪的老大。少卿大奇,同样抬头看去,只见一团灰影倏忽上下,正在离二人头顶不足三四丈远处的树梢间窜动来回。 “小平安!你又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见状,文鸢心中愠恼不由消去大半,素手轻扬,示意它再靠得近些。那小兽亦不踟蹰,登时猿臂长揽,一跃跳至文鸢怀中,又以手托腮,与之彼此四目相顾。 “你这小猴子!莫不是因为你俩名字一般,又听我数落了他几句后心里面气不过,这才想要趁机报复” 文鸢巧笑嫣然,轻轻一刮它脸间细密绒毛。孰料那猿猴竟骤然一反常态,非但口中吱吱啼叫不绝,手脚更凌空乱抓一气,只三下两下,已在文鸢衣襟之上留下数道浅浅白痕。 文鸢虽颇感意外,终归未曾多想,自它额头上作势拍了几拍,满不在乎般柔声细语。 “好啦好啦!既然你不愿听,那我不说也就是了。只是……呀!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话还未说完,手背上反而传来凉意丝丝,而后便是阵钻心刺痛直透骨髓。 文鸢花容失色,赶紧甩手将其挣脱。可那猴儿竟不肯善罢甘休,未等掸落身上尘土,便又从地上弹跳,不由分说直往她胸前再度扑来。 “小心!” 少卿大骇,左边衣袖顺势挥动,内力过际恰似一面鼓足风帆般澎湃充盈。那猿猴虽身手矫捷,在这无俦气势面前亦是无可奈何。俄顷发觉无隙可乘,一条身躯在空中如箭矢离弦,重新平平落在那树梢之上。等到又是一连数声怪叫,这才又一闪身,就此匿于周遭莽莽黛色当中。 “你还好么” 见那猿猴确已没了踪影,少卿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来。转而担忧起文鸢伤势,遂将她双手牵到眼前。 只见在其手背上面,一道伤口赫然深愈半寸,鲜血从中汩汩涌出,将她五指染作赤色参差。 少卿连连摇头,任凭在脑中左思右想,也实不知那猿猴为何竟会狂性大发。如今文鸢手上兀自血流不止,须及早妥善料理,好在其父医术精湛,似这等区区皮肉之伤,处置起来也自当轻而易举。 “我先送你回去寻文先生,免得你自己耽搁了伤势。” 文鸢面色苍白,无奈点头默许。而见她指尖鲜血淋漓,少卿便扯碎自己一边衣袖,替其简单略作包扎。 二人肌肤相触,却不由使文鸢心思辗转,又恍惚忆起此前在那石室内诸般情形。常言道相由心生,如今她一颗芳心悄然萌动,反倒在两靥间愈添红云微涨。少卿看在眼里,端的忍俊不禁,口内啧啧感慨道。 “你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旁人受了伤后从来都是愁眉不展,你倒好像偏偏乐在其中,实在有趣!有趣!” “你又知道什么” 文鸢满脸局促,忙转变话锋,气鼓鼓大声道:“看来这天底下凡是叫做平安的,那便全都是些没良心的小混蛋!哼!要等我之后再见到了他,也非要教他结结实实有个好的!” 说完,她便步履翩跹,调头往回折返。可转念又觉一旦当真回到家中,便要从此同少卿后会无期,终于还是刻意放慢步伐,只盼脚下这山路终能长之又长。 “爹爹!我们回来啦!” 山路漫长,总有尽头。二人又走半个时辰,双双回到原点。文鸢快行数步,当先向院中一声呼唤,可待推开柴扉,却见里面各屋房门大开,门口更不乏颇多凌乱脚印。 少卿紧随其后,见状心头一懔。尚不及仔细再看,忽被一阵轻风徐徐拂过面颊,而自这微飙当中,一抹浓烈血腥气息分明直冲鼻翼,顷刻于四下空气里弥散开来。 “爹爹咦不是说好留在家里会客,好端端的怎又忽然不见了……” 文鸢站在逆风向上,一时还未嗅到个中异样。少卿脸色剧变,闪身一把将她口鼻掩住,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慢人一步。刹那之间,他但觉背心阴风惨惨,一股汹汹巨力恍若平地骤生,转眼已将自己周身悉数裹挟牢笼。 少卿额上汗往上涌,幸赖数日调理过后,自身内力已然恢复十之七八。青城身法迅捷无方,死生关头迎着背后那飞来横祸错动躯体,总算携文鸢一同化险为夷。 他暗呼侥幸,大口大口直喘粗气。渠料身畔竟罡芒复涌,一道黑影如鬼魅森森,自院中角落纵剑杀出。 那黑影心思老到,彼此三两招交手下来,发现少卿因要照顾文鸢安危,故而处处投鼠忌器,遂在心中暗暗有了主意。就此剑锋飘忽,矛头骤转,反而直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而来。 少卿大惊失色,登将文鸢身子平平向后推开丈许,自己则拦在她与那黑影中间,脚步微错半开半阖,化拳为指疾探向前,直奔来人胸前膻中气海。 如今少卿所使,正是青城武学中最为精妙绝伦的一式烟玉满堂。本来他信心满满,以为此举纵不能克敌制胜,至少定可逼迫对手知难而退,再不敢越雷池半步。渠料那黑影却不慌不忙,眼见少卿指风攻至,口中先是嘿嘿冷笑数声,旋即忽然变招奇疾,晃动利刃重刺少卿脉门。个中剑势转承如行云流水,俨然不失一派名家风范。 少卿如梦初醒,方知他先前种种声东击西之举,实则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奈何如今自己周身门户大开,一切终归为时已晚。唯有眼睁睁见那黑影手擎长剑汹汹欺抵,却已殊无半分还手之力。 “平安!” 文鸢粉脸煞白,虽对武学一窍不通,但也不难看出少卿此刻正命在旦夕。慌张张从地上爬起,不由分说朝他跑去。那黑影目光如炬,登时倒转长剑,一记剑柄狠狠打在其腿间伏兔穴上,又飞起一脚,足足将这少女踹出数丈有余。 “我只单要活的!你可千万别伤了他的性命!” 少卿本已闭目待死,可此话恰似当头棒喝,直教他身子猛然一阵大震。恍惚之间,只觉这声音端的分外熟悉,一个名字明明已至嘴边,却又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一边厢,想是那黑影也已听到命令,陡然剑交左手,右臂转往少卿肋下叩落。少卿如遭电击,尚未及作何反应,胸中已是烦恶大起,两眼随之一黑,就此懵然不省人事。 “小畜生!你逃跑的本事不是高明的紧么可到头来不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只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身上。愕然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已被牢牢缚在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眼前不远处,楚人明着一袍玄色大氅,待看少卿业已转醒,遂施施然走上前来,伸手在他脸颊之上拍了几拍,眉宇间满是嘲弄讥讽。 少卿心乱如麻,又见一旁地上,文歆年已倒在血泊之中,更不由得勃然变了脸色。楚人明循着他目光扭头一望,蔑然漫不经心道:“先前我诚心诚意同这位……哦!这位文先生请教你究竟去了哪里。可惜他不识时务,偏不肯吐露半句,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可惜!可惜!” 所谓杀人诛心,一语至此,楚人明犹不忘大笑数声,凑到少卿身畔轻声耳语。 “看来你还真是个小灾星,先不提你我眼前这位,就说你那个什么柏姑姑……” 少卿怒从中来,又见他一副洋洋得意,端的再也忍无可忍。屏足仅存气力猛一侧头,楚人明躲闪不及,顿觉整张脸颊疼痛热辣,触手一片粘腻湿润。 “小畜生!你自己找死不成!” 楚人明暴跳如雷,胡乱抹去鼻血。反手左右开弓,一连甩出十余记耳光方才恨恨作罢。少卿耳鼓嗡嗡,两边脸颊皆高高肿起,可心下却依旧好生痛快,只道是但凡能教楚人明气急败坏,纵教自己死也心甘。 便在此时,自门外又大踏步的走进一人,黑衣如墨劲装节束,面膛森然冷如寒铁,赫然乃是当日率众与青绮对峙的何之遥。而适才出手与少卿放对的,想来也应同样正是此人无疑。 在何之遥之后,又有七八个楚家弟子鱼贯来到屋中,最后一人鸡皮鹤发,佝偻身材,手中拐杖敲得地面踱踱作响,在这一众青壮之中倍显格格不入。 少卿两眼昏昏,却不难认出其正是袁仲,口中苦笑连连,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转念又觉左右今日注定无幸,多一事与少一事终究并无分别,当下便只佯作不见,阖了双目不发一言。 “四爷,外面那人该如何处置” 何之遥开门见山,向楚人明抱拳为礼。楚人明沉吟片刻,好似蓦地忆起何等趣事,终将目光悠悠落在少卿身上。 “把她也带进来,先前这小畜生不是心心念念要做护花之人,如今我也正好成全了他。” “再者说,人家刚刚死了亲爹。咱们总该大发善心,教他们父女团聚才是。” 此话既出,登时引来众人一片哄堂大笑。在这其中唯有何之遥始终不动声色,只等楚人明交代明了,便大踏步出得门去,转眼拽着文鸢手臂二度回到屋内。 “爹爹!” 文鸢甫一进屋,两道目光便再难从父亲遗体上面移开。数次挣扎着欲待抢上前去,却被何之遥五根铁钩般的手指死死钳在腕间,不多时已在其肌肤间隐约勒出一圈浅浅淤青。 “你们看看!这模样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楚人明哈哈大笑不绝,半晌才收敛得色,傲然开口道:“我说小妮子,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其实原本不必如此。要怪就怪你和你老子不识时务,偏偏要包庇这小畜生!” “算啦算啦!我楚家既是天下名门正派之首,楚某又从来有好生之德,如今这小畜生既已伏诛,我便饶了你这条小命。等到待会儿,便自行给你爹收尸去吧!” 听得楚人明此话,少卿端的如释重负,可转眼再见一旁文歆年横尸在地,又不禁倍觉心痛如绞。便在此时,袁仲忽在众人之间迈动碎步,俄顷来到楚人明跟前,一张老脸满是谄媚。 “楚四爷果然神机妙算!先是在镇上打探近日有何人购置药材,随后又假扮病患一路摸到此地。佩服!实在令人佩服!” 楚人明久居高位,对他这番奉承自然见怪不怪,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口中敷衍客套道:“还是袁先生亲自传信居功至伟,否则楚某纵有通天的手段,想要抓住这小畜生也非得大费一番工夫不可。” “楚四爷言重啦!” 袁仲咧嘴而笑,委实令人作呕,“不过楚四爷刚才说要放过这女娃儿……恕小老儿冒昧,窃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哦袁先生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楚人明眉头微皱,心中略觉不悦。袁仲察言观色,赶紧先高赞他天生得一副慈悲心肠,实是普天之下难得的仁义表率,万般阿谀伴着身旁文鸢声声哭泣,于人听来可谓格外讽刺不已。 他一语言讫,又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般压低声道:“可楚四爷您虽是大仁大义,怕只怕有些人不懂知恩图报,日后转过头来反咬一口。依您老人家的身份地位,固然只当她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可一旦有不明是非之人听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到时流言可畏,只恐怕对四爷您和楚家全都大大不利呀!” 楚人明神情微妙,好似莫名来了兴致,“若是依着袁先生的意思,我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袁仲两眼放光,无疑早便对此翘首以待,忙急不可耐,连拍胸脯道:“四爷不如把这小妮子交给在下,在下愿以性命担保,教她今后绝不会再来多嘴多舌。” “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金屋藏娇呐!” 楚人明恍然大悟,一时反倒乐不可支,“你这老东西还真是色心不死!不过旁人姑娘家家,正是如花似玉的大好青春,你自己挺大把年纪,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反而把这条老命给折了进去” “四爷难道没听人说起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袁仲嘿嘿数声怪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先前他只是听寇江离说起文鸢倾国倾城,容貌举世无双,此刻亲眼一见,竟要比先前所想更加惊艳。如今只恨不能即刻飞身上前,就此将这可人儿纳作囊中之物。 “行了行了!这次你也算助我楚家颇多,这小妮子就算是给你的赏钱,究竟想要怎样全都随你心意!” 楚人明面露鄙夷,终究懒得同他聒噪,“只是单有一点,待会儿你最好把她给我带得远些,省得教我听了心烦!” 言讫,他登向何之遥使个眼色。何之遥会意,当下掌心撤力,顺势将文鸢蓦地推向旁边。 “爹爹您说话呀!是鸢儿回来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文鸢泪眼婆娑,沙哑着声音扑至父亲跟前,不多时两行清泪已将胸前衣襟微微濡作湿润。 “可人儿,你如今虽说死了亲爹不是还有我这个干爹来陪你作伴么” 文鸢正泫然泣下,另一边厢袁仲却已色心大发,再难克制。他两眼如灯圆睁,嘴里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一席话语虽看似关切备至,实则早已忍不住对她上下其手。 两人才一相触,文鸢只觉浑身上下如遭电击,等到袁仲口中恶臭扑鼻而来,不由更加几欲作呕。奋起全力欲将其一把推开,可她素对武学一窍不通,如何能同袁仲两相抗衡只三下两下,便被其生生拽至门口。 彼此推搡关头,文鸢五指紧蜷,在袁仲枯槁似的手背上抓出数道绯色血痕。袁仲勃然大怒,霎时间凶相毕露,抡圆臂膀挥起一掌。文鸢一声惊叫,只觉阵阵钻心刺痛陡然自颊间扩散,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之上,一枚掌印赫然清晰可见。 “死丫头,如今你是死是活全都凭我心意,竟还敢来动手动脚!” 袁仲老脸铁青,似因想在众人面前寻回颜面,抖手又是一连四五个耳光劈头盖脸打落下来。文鸢唇角渗血,却始终不肯就范,只用双手死死抓住门框。即便明知无望,一双水眸依旧苦苦望向少卿,只盼今日亦能与当初在那石室内时一般,冥冥之中更有何等奇迹发生。 第四十章 故人逢 少卿目欲喷火,只恨不能即刻将袁仲碎尸万段。无奈身上绑缚极是牢固,任凭他百般挣扎,终归无济于事。 楚人明从旁看得真切,心下可谓快意之至。不怀好意般向袁仲道了声“滚出去!”自己则刻意在少卿身畔踱步来回,口中不迭啧啧叹息。 “楚人明!是英雄好汉的便全都朝着我来!教人欺侮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那又算是什么本事!” 耳闻文鸢哭嚎之音越来越远,少卿心中端的痛如刀绞,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嘶鸣低吼。 楚人明哑然失笑,先是饶有兴致般将少卿审视片刻,又猛然一脚踹在他胁下,个中力道之大,直教其连人带凳飞出三四丈远方才落定。 “朝着你来哼!难不成你还以为我会放过了你,只当从来无事发生过么” 少卿浑身剧痛,因是后脑触地,一时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楚人明便悠悠俯下身形,俨然一副苦口婆心。 “话又说回来,若是你肯告诉我,各派的武功秘籍究竟被你藏到了何处,我倒也并非不能考虑坏了那老东西的好事。” “不过你可要早作决断,若是再过上一会儿,旁人将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时就算我再想帮你……恐怕也已经爱莫能助了。” “卑鄙!卑鄙!” “你杀了我吧!” 楚人明对少卿这番狂怒并不意外,示意随从重新将他扶正坐好,自己则始终神情微妙。 “小畜生,我真想立刻一刀与你来个干脆!” “只是临行前我二哥曾有言在先,教我无论如何定要撬开你的嘴,好给各派同道一个交代。你想一死了之哼!那也只好先暂且等上一等了。” 楚人明语气阴森,随手自旁人处接过一柄精钢匕首,刀尖上一点慑慑寒芒,端的令人见之色变,“其实依我看,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啰嗦。各派既想要个交代,不如教我二哥这便直接将你送与他们。那姓赵的姓陆的要是真有本事,何不自己将秘籍寻了回去! “不过即便他们当真丢了祖师的传承,那也其实并不打紧。最不济总归尚能把你碎尸万段,也好一泄心头之恨。” 他口中言语不辍,另一边厢则手起刀落,挥动匕首直刺在少卿左腿外侧。两者才一相触,少卿顿觉阵阵冰冷彻骨,还未等那凉意散去,一股钻心剧痛已然直抵四肢百骸,险些教其当场闭过气去。 “小子,我劝你最好还是赶紧招供,如此不光替我免去许多麻烦,同样也省得你自己零碎受罪。” 楚人明看似诚恳,掌心却愈发加力,运使利刃在少卿体内搅动来回。少卿满脸煞白,似因疼痛之故,此刻十根手指早已死死嵌入掌中。鲜血顺着刀刃流淌在地,不多时已在其脚下积蓄偌大一摊殷红。 不过少卿正值少年气盛之际,楚人明愈是不迭催促逼问,他便愈是不肯教其称心如意。满腔业火熊熊如炬,全无丝毫屈服就范之意。 “我便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楚人明好整以暇,信手将那匕首抽出,转而刺在其另一条大腿之上,“这倒也好,左右闲来无事,便多陪你玩玩也是无妨。” 言讫,他又转变话锋,故作漫不经心道:“你可还记得楚端么拜你这位顾英雄所赐,他如今的日子可着实过得凄惨的紧呐!”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与我又有何干” 少卿有气无力,因自身失血过多,此刻伤处已不再似初时般痛不可当。 楚人明频频颔首,俄顷又倏地铁青了面膛,“他办事不利自然该死!但只因那日你在松涛堂里三言两语,便险些令我楚家几世英名毁于一旦,还教我平白挨了二哥一番训斥!” “我问你,你还觉此事与你全无半点干系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少卿怔怔而笑,心中但求速死。然楚人明却兀自不肯善罢甘休,挥动那匕首寒光闪烁,转眼又在其身上割出十余处深深伤口。 见少卿浑身衣衫尽被鲜血染透,此刻正不住簌簌打颤,楚人明只觉意兴阑珊,徐徐拭去刀上血迹,随手将其丢在脚下。 “我还道你这小畜生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罢了,既然你横竖不肯开口,我也只好……” “四叔,我带人在四下里找寻了一趟,并没发现……” 这声音平实中正,却又教少卿心中蓦地为之一懔。昏沉沉抬起头来,只见门前一道身姿绰约娉婷,虽一副秀眉低锁,依旧绝美未可方物,却不是久未谋面的楚夕若是谁 楚夕若面色古怪,险些未曾认出面前这血肉模糊之人正是少卿,良久总算抚平胸中错愕,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楚人明哈哈大笑,收拾身上狼藉,遥向少卿努了努嘴道:“夕若你来的正好,我看这小子多半是活不成了,不如咱们便将他的尸首带回去向你爹交差,趁早离开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 楚夕若表情微妙,待认定少卿一息尚存,这才沉声开口道:“爹爹临行前交代务须活捉,四叔若是只带一具尸首回去……恐怕着实并非妥当。” “我的好夕若,你这可真要为难死你四叔啦!” 楚人明满脸哭丧,一时叫苦连天,“你自己也都看到了,这小畜生横竖不肯招供,我这才不过刚刚动手,就已经是一副要死要活。” “唉!反正你四叔我是再没什么好法子了!要是你私下里还藏着什么手段,那便趁着他还没死,赶紧都来试一试吧!” 楚夕若秀眉微蹙,缓缓行至少卿近前。等到看清当前他身上诸多骇人伤口,不由悚然变了脸色。 她双唇一碰,道:“我问你,你到底把各派武功秘籍藏到了什么地方” “滚出去。” 少卿口中气若游丝,说完便再度垂下头颅,只待稍后一死。而还未等楚夕若说话,反倒是楚人明当先勃然大怒,一记老拳正打在少卿脸膛之上,又教其满脸鲜血流淌。 “小畜生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大放厥词!夕若你等着!四叔这就替你报仇雪……” 楚人明气往上涌,一拳过后仍不解气,随即便欲再施重手。渠料掌风才起,忽觉眼前人影晃动,正是被侄女当先挡住去路。 “夕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楚人明面带愠色,无疑是对她此举极为不满,“四叔这可是替你打抱不平,你怎的反倒拦起我来了” “四叔稍安勿躁,夕若……夕若想自己再来问他一次。” “问吧问吧!”楚人明当众遭此折辱,心下着实含恨带怒,“可别怪四叔没事先提醒了你,这小畜生就像茅房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你便再问上他一百遍一千遍,也不过只是白费工夫!” 楚夕若不为所动,一双妙目凝视眼前这行将毙命之人,胸中反是无由泛起阵阵恻隐。 “我再问你一遍,各派武功秘籍到底被你藏在了什么地方” 少卿满口是血,脑中浑浑噩噩关头,遂只惨然付之一笑。楚夕若脸凝薄嗔,本已作势按向腰际佩剑,又深深吸进口气,堪堪抑住愠恼。 “你笑什么” “即便我当真说了,你们又有谁会相信”少卿吐净嘴里鲜血,两眼亦因肿胀之故,已然仅存一条狭小缝隙。 “你若肯说……我便肯信。” “你说什么” 少卿周身大震,眼底闪过一丝微弱光芒,可转瞬又重归黯淡,嘴角一咧道:“你要杀便杀,大可不必这般戏弄旁人。” 初时,他只道楚夕若听罢定会怒不可遏,然许久过后四下里竟始终寂无人语,唯闻众人呼吸之声涨落迭起,更有一抹兰芷馨香糅杂际会,隐隐轻叩鼻翼。 “你……再说一遍……” “你若肯说,我便一定肯信!” 此话既出,且不说楚人明瞠目结舌,一副大惊失色,就连少卿也同样竦然动容。至于二者不同之处,则是少卿心中难免更多了几分莫名滋味,譬若流沙浸石,乱水消冰,浑是种难以言道的无由意绪。 他将身子微微向后倾斜,竭力支撑神识,同楚夕若彼此四目相对,“从到你们楚家第一天算起……我便压根便不曾见过什么各派的武功秘籍。” “若不是你,太一派九歌剑法的心法口诀又为何会凭空出现在你房里” “我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故意陷害于你” “我已同你说了!我不知道!” “……” “……” “”好!我信你!” 众人大骇,这其中更属楚人明反应尤为激烈,急忙三步两步抢上前来,扯开喉咙连声叫道:“这小畜生一向巧言令色,专会蛊惑人心,夕若你可千万莫要着了他的算计!” 似是唯恐自己此话未足为训,他又连连暗使眼色,示意何之遥提早防备不测。何之遥会意,迈步朝前走去,只是堪堪迈出数尺,陡然便觉双目大眩,随之则是一阵淬骨恶寒溢涌斗室。 何之遥面色铁青,眼望楚夕若手中三尺青锋,两腿如铅铸铜就般伫在原地。楚人明急在心中,忙不迭催促其余众人上前,只是他平日行事素来轻浮孟浪,得以忝居高位全因自身出身使然。相较之下,反倒是何之遥老成持重,在众同门中颇具威望,如今既见他不愿率先垂范,旁人也自然面面相觑,良久不见响应。 “反了!全都反了!” 楚人明暴跳如雷,戟指着他骂不绝口,“姓何的!你别忘了自己能有今天全都是拜我楚家所赐!如今你不听号令,莫不是想要造反么” “请问小姐此话究竟乃是何意” 何之遥波澜不惊,比起同楚人明纠缠不清,反而倒提长剑,遥向楚夕若拱手为礼。 楚夕若指尖轻颤,下意识将手缩回袖中,只余半截冷刃在外面炜炜生光,“何师兄,倘若是你偷盗了各派秘籍,一旦得手之后又会作何打算” 何之遥眉头微皱,不过还是略作思忖,沉声作答道:“自然是即刻远走高飞,教各派无从寻觅踪迹。” “可据我所知,此人当日非但并未不辞而别,相反却应家主之命前去松涛堂对峙,一路之上亦无其余非常举动。” “我想请问何师兄,你对此事又作何等见地” 楚夕若目光灼灼,所言尽在情理之中。何之遥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抽搐,正要再度开口,却被楚人明抢先一步,跳脚怒斥不迭。 “邪魔外道从来诡计多端,如何能以常理度之!夕若!我劝你最好自重身份!否则等日后到了你爹面前,就连我也保你不得!” “四叔恕罪!并非夕若有意无理取闹,而是此事实在疑点重重!倘若因此错杀无辜,于我楚家清名难免颇多不利。” 楚夕若言语不辍,手中青锋一扬,少卿身上束缚登时迎刃而解,“还请四叔替我转告爹爹,就说女儿定会亲自彻查此事。在此之前……也绝不会容此人在我眼中消失片刻!” “难怪你非与我一齐出来找寻这小畜生不可!原来是早便盘算好了想要忤逆不孝!” 楚人明如梦初醒,两眼如刀紧盯侄女,阴起脸来纵声疾呼:“楚夕若!你的胳膊肘到底拐到哪里去了” 一语至此,他口中忽的为之一顿,两眼灼灼喷薄异光,“是了!先前我便听人提起,说你被这小畜生给迷了心智,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要为着他叛宗背父,做禽兽不如的家门叛徒” “你!” 楚夕若紧咬朱唇,两睫不住簌簌轻颤。可碍于叔侄辈分,终究勉强压抑业火,“清者自清,夕若此心天地可鉴!还请四叔勿生疑虑。” “好一个天地可鉴!” 楚人明气极反笑,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想不到二哥竟然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孽障!好好好!我自不同你多说!单论你一门心思要和这小畜生私奔的事情,若是四下里传扬开去,将来你爹的一张老脸究竟还要也不要!” “请四叔慎言!夕若此举绝无任何私心作祟!” 楚夕若微攥双拳,挡在少卿与众人之间,“方才我已说过,之所以如此行事正是为楚家声名大计!若是将来水落石出,此人的确恶贯满盈,我定会亲手将其诛杀!可一旦个中另有蹊跷,夕若也誓将此事彻查到底!” “好呀!看来我再说什么也是白饶!何之遥何之遥!” 楚人明状若癫狂,激愤之下本拟亲自出手,可他平素纵情声色犬马,至于武学造诣则实在稀松平常。等到俄顷冷静下来,便还是站在原地,索性将这烫手山芋径直抛给旁人。 “家主严命,要把这小畜生活捉带回。如今他近在咫尺,你们眼睁睁看着旁人把他救走,回去后又想如何向家主交代!” 何之遥脸色阴沉,心下同样另有一番盘算。又向楚夕若抱拳为礼,森然沉声道:“四爷所说,确属实情。何某身为楚家弟子,不敢有违家主钧命,还请小姐三思后行,莫令我等从中为难。” “这么说何师兄是不打算教我带他离开了”楚夕若颊间掠过一丝细微煞气,内息腾涌如激浪崩摧,三尺青锋剑尖指地,俨然已是如临大敌。 何之遥点点头,却始终如磐石般纹丝未动,双目直视少女所持剑上盈盈寒光,显然不愿背上这率先动手之名。 “既然如此,夕若也先行只好得罪了!” 寒芒云举,亮若霜雪。楚夕若足下步法森严,手中剑势虽简洁明练,却又分明气象凛凛。她自知势单力孤,故在脑内定计擒贼擒王,一口冷刃中宫直进,不由分说直逼何之遥眉心。 何之遥身为同辈翘楚,手段岂容小觑口中吐气开声,执剑反为招架,左手则忽的凝作掌状,一剑一掌此消彼涌,掩映相伴,顷刻竟在面前数尺远处护了个密不透风。饶是楚夕若武功不俗,却依旧难近其身,间或更偶遭劲风直冲面门,隐隐大有攻守异势之象。 “何之遥请小姐迷途知返,莫因一时意气酿成大错!” 他出手如风,语气始终殊为平静。另一边厢,楚夕若却端的焦头烂额,只因其武功本就较何之遥略逊半筹,更兼不愿伤人性命,以至处处颇多掣肘。不消十余招后便已渐露颓势,若非何之遥手中同样留有余地,想必此刻也早已彼此分出胜负。 楚夕若手心汗水涔涔,却无丝毫退意,暗自咬破舌尖,再度一剑平平递至。楚家百年世家,积蕴极深,于武学一脉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而她身为楚人澈独膝下女,可谓自幼耳濡目染。即便如今根基尚浅,举手抬足却无不尽是当今江湖顶尖手段,内力过际手中青锋呜呜轻鸣,渺如泣诉。三尺剑身譬若渊薮腾蛟,起落翻覆俱作万钧雷霆。 何之遥虎躯微震,好似颇为意外,可他毕竟胆识不俗,电光火石间变招奇疾,剑势陡转漫卷嘶吼,俨然不较楚夕若来势稍稍逊色分毫。 他擎持利刃搅动朔风,汤汤如有神助。左手随之变掌为指,嗤嗤数声轻响从无至有,正是楚家数代赖以成名的临江指无疑。楚夕若玉容凝重,不敢心存托大,蓦地提振精神,一般的凌空疾点数指,同其彼此针锋相对。 这二人师承一脉,所使招式可谓大同小异。然何之遥久涉江湖,平生大小厮杀无数,若论实战厮杀经验,自然远非楚夕若所能企及。果不其然,二人指力相触,只见何之遥一路势如破竹,频频进逼不辍。反观楚夕若则明显力不从心,先是手上攻势微缓,纵然竭尽全力招架,却依旧蹭蹭疾向后退,直俟踉跄着倒出七八步去,方才勉强站定脚步。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粉脸苍白,只道何之遥必会乘胜追击。渠料他竟收招敛势,就此平平退回远处,眉宇不失往日恭敬。 “何之遥不敢同小姐争寻刀剑之利,只盼您迷途知返,何必因此人辜负了家主与夫人往日殷切期许。” “我……” 楚夕若两靥动容,一双水眸因此依稀泛起一丝慌乱。 平心而论,她固然是觉这所谓盗书一事实在疑点重重,因此这才下定决心,务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可如今猝闻旁人提起父母双亲,内中心境又难免变得与彼时不尽相同。 “倘若小姐幡然醒悟,我等自会对此守口如瓶,绝不向旁人走露半句风声!” 何之遥老于城府,既见楚夕若脸现怅惘,就连握剑的手也正隐隐发颤,只道自己一番规劝业已奏效。当下自敛兵刃,如试探般上前数步。 “她便是铁了心想要数典忘祖,你再多说什么……” 楚人明方在气头,闻言着实怒不可遏。可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何之遥意味深长望过一眼,只得将余下半句生生咽回肚中。 他一张老脸忽红忽白,不由越想越觉着恼,心道凭你何之遥一介外姓小辈,也敢在我面前妄自充大,当真乃是乾坤颠倒!本欲破口大骂,教其自重身份,可转而发觉身边十余道目光无不齐刷刷望向自己,终于还是自行泄下气来。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日定要教这姓何的对今日之事追悔莫及。 “我看谁敢再上前来一步!” 楚夕若正百感纠结,可待侧过头来,瞥见少卿此刻浑身鲜血淋漓,竟又不由通体大震,一颗心脏狂跳痉挛。眼见何之遥渐行渐近,胸中一股莫名悸动遂再难压抑,柳眉倒竖严阵以待,盈盈剑锋亦如鬼使神差,森然横拟身前。 “他说的对极,你何必为我……白白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少卿呕血如注,生生挤出一丝惨淡笑容,实未料到临死之前还能得楚夕若这般信任。可如今自己生还无望,又何必令她为此同家人反目成仇,受天下千夫所指 第四十一章 释道徒 “你闭嘴!” 楚夕若秀眉浅蹙,愈发紧攥长剑,口中毅然决然:“我已良言道尽,若是何师兄执意阻拦,便请恕夕若多有得罪!” 何之遥道:“小姐武功了得,不过弟子自觉能于二十招内勉强制胜,还请您且息无名,勿做无谓之争。” “孰胜孰负,那也尚未可知!” 即便明知二人武功确有差距,楚夕若仍旧恼他小觑于己。一个知字犹在耳畔,霎时将身形疾展,一袭水色轻衫斜飞曼舞,所到之处风声飒飒,端的翩若惊鸿。 何之遥目光如炬,大声教其余同门小心,自己则迎头直上,挥舞利刃疾崩她手间脉门。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遂剑走偏锋反刺其肩,却在何之遥严防死守之下化为徒劳,一连七八剑攒刺横斫,到头来连其一片衣角也不曾当真触及。 少女额上香汗淋漓,自周遭嘶鸣罡气间左支右绌,可若要她就此束手就擒,那也着实万万不能。疾挽长剑,奋力劈开眼前猎猎朔风,先将少卿揽在臂弯,而后倏的移动步伐,分明是欲走为上策,抓紧从这是非之地逃出生天。 “小姐留步!” 何之遥殊无迟疑,仗剑拦在二人必经之路,左掌较力势破磐石,笃定决心绝不容二人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脱。 楚夕若两靥含嗔,于空中绽开簇烂银网似的剑花,欲迫对手知难而退。孰料何之遥非但不躲不闪,更蓦地挺起胸膛,朝那剑尖迎头直撞。 楚夕若大惊失色,毕竟不愿枉送人命,电光火石间反转剑锋,任凭那利刃白白与其擦肩而过。可她这番恻隐之心,实则早在何之遥意料之中,一俟鬓角剑气消弭登时如电出手,眨眼连发十余指力,尽数落在楚夕若周身各处要穴之上。 “何之遥!你这卑鄙小人!” 楚夕若只觉双腿酸麻,就此软绵绵瘫倒在地,一双妙目愤而圆睁,只恨自己竟然恁地大意。 何之遥看在眼里,倒也不以为忤,遂向楚人明拱手为礼,竦然沉声道:“事情已了,还请四爷全权定夺。” “原来在你眼里倒还有我这个四爷!难得!难得!” 楚人明牙齿格格作响,转而又白眼一翻,指着少卿与侄女声色俱厉。 “把这小畜生再给我绑起来!” “至于我二哥教出的好女儿嘛……先把她的内力闭住,等到回去之后再做发落!” 他挺直腰板,好生扬眉吐气。意味深长望向楚夕若一张清秀面庞,口中啧啧感慨不迭。 “夕若,你刚才若是听我好言相劝,事情又怎会闹到如此地步如今大错铸成,四叔也是无能为力,那也只好将此事请你爹来亲自定夺了。” 楚夕若朱唇紧咬,扭过头去不愿看他。楚人明洋洋自得,只道凡事尽在掌握,分开众人施施然上前,却被一旁少卿伸腿一绊,立足未稳险些摔跌。 “小畜生要是真活的不耐烦了,我这便亲自送你一程!” 楚人明惊魂甫定,再见少卿此刻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眉宇间颇多挑衅意味,一时更觉火冒三丈。愤然左右环望,抖手自身畔一人腰际抽出剑来,不由分说便朝少卿心脉直扎。 楚夕若面色骤变,奈何如今自身尚且难保,更不必提前去回护。至于何之遥等人则皆满脸冷漠,显然无意阻拦。看来楚人明手中剑锋刺落之际,便是少卿一条性命魂归九泉之时。 “什么人!” 破空之声大作!屋内众人只觉双目飞眩,待稍后再行清醒,竟见楚人明右手虎口处正鲜血长流,原本杀气腾腾的三尺青锋顺势斜插在地,兀自嗡嗡发出轻鸣。 “对头武功高强,好生保护四爷!” 何之遥大惊,知来人非但武功高强,内力也同样深不可测。他不动声色,吩咐众人拢在楚人明周围,自己则仗剑在手,两道目光冷峻阴森。 “我说邢老道,你还真是为老不尊!偏要把这些小崽子吓得全都丢了魂儿去才算完么” “慧能师叔!可是您老人家来了么”少卿蓦地精神大振,竟不顾自身伤势垂危,一句话登时冲口而出。 另一边厢,众楚家弟子则皆猝然心惊,人人噤若寒蝉。片刻后,终是何之遥率先抚平思绪,遥向屋外沉声喝道:“何方高人不请自来,如此遮遮掩掩,可还算得上是英雄好汉么!” “邢老道,这小崽子在骂你乃是个缩头乌龟,只会遮遮掩掩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呐!” 自一片寂静当中,那声音再度惊起,只是这一次话里话外却似更为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何之遥眉头大皱,又正襟危容,朗声续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请二位现身说话,也好令何某当面受教。” “旁人已把话说的清清楚楚,你这老贼秃也休要再来与我煽风点火。” 话音未落,但见一旁窗棂无风自动,两道清影一闪而过,不消眨眼已在少卿跟前稳稳站定脚跟。 何之遥心怀忐忑,至此方才认清来人乃是一释一道。当先一人脑满肚圆,笑容可掬,作比丘打扮。身上一具赭红色袈裟珠光宝气,纵连上面最不起眼的一枚小小珍珠,沽之于市亦决计所费不赀。 至于另一个鹤发苦脸,身材清瘦者则着一袭破旧道袍,似因经年累月久无替代,如今早已漂洗的略显发白。 这二人一喜一愁,一富一贫,一胖一瘦,而今并排而立,端的令人忍俊不禁。只是眼下何之遥却无此等闲情逸致,周身上下内息潜涌,两只冷眼紧盯来人。 “之前我还道是谁在四处留下了本教标记,原来是少卿小子!” “几日不见,你怎的教人给伤成了这副模样跟我说说,究竟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慧能师叔这便把他拿了来替你出气!” 慧能言辞忿忿,手下却无半刻耽搁,运指如风阻住师侄身上血往外流,飘飘僧袍过际,总算教少卿暂且转危为安。 “外面……还有一人……” 少卿气若游丝,可心中却还另有一件比自己性命更为重要千倍万倍之事。慧能先是一怔,同那邢道人对视一眼,遂收敛笑容,倏地掠出门去。 他胸口腰间赘肉层层,行动之际却依旧疾若驰鹜,端的令人啧啧称奇不已。 “尊驾姓邢,又与慧能和尚平辈论交,敢问可是青城山上本经堂堂主,邢懋言邢老前辈” 何之遥紧握利刃,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倒也确是一派名门风范。邢懋言满脸愁容惨淡,听罢只幽幽苦笑,有气无力般道:“咱们门派各异,又是素昧平生。前辈二字,那也不必再提。” 何之遥嘿嘿干笑数声,难免暗感颇不自在。当下言简意赅,便将众人此行目的向他如实道来,随后抱拳拱手,正色说道:“此事急于星火,偏偏贵派的这位小兄弟恰巧牵连其中。晚辈等这才奉命请他回转楚家,在各派面前说明原委,万望前辈明察秋毫。” 邢懋言脸色蜡黄,只问:“小少卿,此事当真与你有关” 少卿心头一懔,眼底泛开一丝明灭微光,“少卿对此毫不知情,如有半句虚言……甘愿立时死于非命!” 邢懋言微微颔首,自始至终皆是一副无精打采,“小少卿既已说了此事与他无关,各位还是便先暂且请回吧。” “晚辈等若空手而归,不知回去后又该如何向家主交代。” 何之遥面色铁青,掌心已于不自知间微微沁汗。反观邢懋言则好似百无聊赖,自顾自般徐徐开口,“那是你们楚家自己的事情,与我总是全没半点相干。” 言讫,他忽猿臂长伸,伸手在少卿背心轻轻拂过。二者甫一相触,少卿顿觉阵暖流沛然游走周身,大小伤处丝丝酥麻如遭撩拨,浑是种难以言尽的畅意自如。而后足下微一较力,竟在这半推半就之间顺势站起身来。 “你这贼道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莫非便从没将我们楚家放在眼里么!” 何之遥尚未做声,躲在众人庇护之下的楚人明却已忍无可忍。暴喝着飞身而起,提掌直取少卿而来。 其实他此举倒着实颇为聪明,口中虽与邢懋言纠缠不清,实则却对少卿暗下杀手。然邢懋言身为江湖耋宿,眼界见识皆属非凡,楚人明才一动作,便已将其一番小小心思了然于胸。 他眼睑低垂,恍若昏昏欲睡,慢吞吞向前抵出数指,更似绵软无甚力道。楚人明眼前一亮,心说这姓邢的成名日久,原来一身武功竟然如此不济!脑内忘乎所以关头,反倒失了楚家武功抱元守一,步步为营之本。心心念念无不是欲大败邢懋言,好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 何之遥脸上色变,电光火石间却已不及阻拦。眼睁睁见楚人明自入绝境,除却冀望邢懋言手下容情,端的再也别无他法。 果然,两人相去尚有丈许,楚人明便觉整条手臂如受针砭,虽有衣袖从中遮挡,犹然格外痛不可当。他大吃一惊,心下方知惶恐二字,呼呼数掌胡乱拍出,未曾想竟全如泥牛入海,转眼消弭无形。 再见邢懋言一副无动于衷,只慵懒懒探出一根修长食指,上面微微缭绕清风,直取其人胸前膻中气海而来。 楚人明面目狰狞,本欲作困兽之斗,却先遭邢懋言一指隔空点中。想他平日耽于享乐,武功本就尔尔,霎时间体内脏腑浑似翻江倒海,脚下一个趔趄,当场委顿在地。 “你说的很对。” 一招建功,邢懋言却未再乘胜追击,而是怅然站在原地,沉吟半晌忽的莫名吐出一句话来。 此刻楚人明也已被一旁随行弟子搀扶起身,听罢自是一头雾水,扯开喉咙厉声质问道:“贼道!你说什么” “不是你来问我,是不是从未将你们楚家放在眼里” “方才我在心里想了又想,发觉你这话似乎确有几分道理。” 邢懋言满脸困惑,微微挑动眼皮,喃喃嘀咕说道。他生性迥异常人,这番话其实确属有感而发,当中殊无半分挑衅意味。可他愈是如此,楚人明便愈觉怒不可遏,涔涔汗水顺着脖颈淌落,只恨不能即刻将其碎尸万段。 “听前辈的意思,看来是注定要同我们楚家过不去了。” 何之遥语气低沉,脚下错步微趋,严防双方一言不合,彼此大打出手。邢懋言轻轻一叹,好似一番深思熟虑,这才徐徐作答:“你们大多武功泛泛,还是这便打道回府,免得稍后徒增损伤。” “你!” 何之遥面如死灰,只觉满腔气往上涌。可一俟静下心来,亦知己方虽人多势众,但在邢懋言面前毕竟毫无胜算。只得强抑业火,先保住一众同门性命方才紧要。 “今日是邢前辈技高一筹,何某甘拜下风。只是前辈千万莫要忘了,我楚家统领天下正道多年,绝不会听任旁人摆布!异日家主挟雷霆之怒前来兴师问罪……还请贵教勿谓言之不预!” “何之遥!你是看这贼道武功高强,便想做缩头乌龟了么” 楚人明在背后戟指其人,只气得一张老脸扭曲变形,“我楚家从来只有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谁若想临阵脱逃,做畏敌如虎的懦夫,我楚人明便头一个容他不得!” “弟子多谢四爷慷慨教诲!” 何之遥颊间微微色变,竟霍地转过身来,同他灼灼对望,“只是四爷身为本派尊长,是否还应身体力行表率在前,也好教弟子等将这英雄好汉四字永铭肺腑。” “你……你放屁!” 楚人明脸色惶惶,见在场十几双目光正齐刷刷看向自己,一时更加暴跳如雷,“你们平时吃我们楚家的,穿我们楚家的,如今到了报效之时却反倒要我做什么表率!” “好好好!待回去后我非向二哥狠狠告上一状,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之遥暗里一阵冷笑,已不屑置辩,转而望向楚夕若,同她拱手为礼道:“顾少侠性命既已无恙,还请小姐与我等一道返程复命。先前弟子所作承诺……如今也依旧并无更改。” “我……” 适才何之遥出手之际本就留有余地,又经邢懋言须臾周旋,此刻楚夕若周身经脉已然渐渐恢复如初。她踉跄着站起身来,只是不知为何,一张清丽面庞之上非但毫无半分喜色,反倒颇多微妙,好似兀自深陷进退维谷。 她纠结半晌,总算下定莫大决心,喃喃张了嘴唇,“此人性命虽保,可盗书一事依旧悬而未决。还请何师兄与四叔回去后代我转告爹爹,就说夕若下定决心,务要将此查个水落石出。” “倘若一日不得真相,那便……那便一日不会楚家。” 何之遥神情复杂,冷冷发问道:“小姐可知如此,将会招来怎样后果” 楚夕若站在少卿身边,只觉阵阵血腥直扑鼻翼。等到默然俄顷,忽抬起头来眼望众人,眉宇间再无纤丝迟疑。 “夕若此举固然离经叛道,只是天理昭然,若不能将此事彻查清楚不但我心难安,纵连本门声望亦要因此受莫大牵连!夕若不忍见爹爹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还请何师兄明实鉴之。” “你……” 少卿心头一懔,眼中所见虽只有楚夕若一袭绰约背影,心下里却早已乱如渀流,久久难以平静。 “既然小姐去意已决,之遥总归不便多说。只是请小姐亲自修书一封,交由我等带回,也好凭此在家主面前有所交代。” 楚夕若稍一怔神,亦觉何之遥此话有理,遂颔首答允,放眼四下寻觅纸笔。可待目光自文歆年尸身上一扫而过,颊间又不禁微微变了颜色。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等到楚夕若动笔写完,将其交给何之遥,何之遥这才发觉原来纸上也不过寥寥八字而已。再见眼前少女妙目含光,玉容流绯,独不知在这一副冰肌玉骨之下,究竟更有多少踟蹰郁结。 第四十二章 新冢前 何之遥口中似有话说,可到头来又生生咽回肚中,将那纸条收入怀中,抱拳正色道:“请小姐放心,少时弟子定会将此信原原本本交至家主手中。” “只是江湖险恶,人心似海,万望小姐善加珍重,莫因一念之差,反而误入奸人彀中。” “多谢何师兄挂怀,旁人到底是忠是奸,夕若心中自有分寸。” 山风过际,料峭袭人。楚夕若身子轻轻打个寒战,下意识往旁边邢懋言处一瞥。后又转变话锋,对楚人明道:“今日夕若以下犯上实属无奈,行事关头多有不敬,还请四叔多多海涵。” 楚人明脸如死灰,一时几欲发作。只是碍于邢懋言武功卓绝,终究堪堪抑住胸中盛怒。气冲冲摔门而去,只将一席话语掷地有声。 “我们楚家真是祖上积德,竟然生出了你这样个孝顺孩子!待之后我把此事说与你爹,想必他也定会好生欣慰不已!” 楚夕若神色稍异,目送一众同门渐行渐远,良久才如释重负般长舒出一口气来。“呼”的一声颓然坐在椅上,两靥亦如白纸,几无一丝血色。 另一边厢,少卿满心惦念,竟不顾自身伤势垂危,踉跄了双腿便要出门。只是刚刚走不数步,便觉四肢百骸痛入骨髓,冥冥之中更似有万千金针细缕砭刺肌肤,随身形一阵发晃,蓦地重新栽倒在地。 “你……” 楚夕若大惊,原要上前相扶,思来想去却又自行克制下来。邢懋言难得面露隐忧,先将少卿身子扶正,自己则在其身后盘膝坐定,双掌轻分平平抵出,从左右紧贴在他背心之上。 霎时间,少卿但觉一股无形暖流自背后之人掌心而来,正源源不断流入体内。凡所到之处,恰如枯木逢春,冰澌溶泄,一时倍感受用无穷。 随邢懋言手上加力,不多时自二人头顶之上已各自氤氲开一片弥弥水息,远远望去依稀云山雾罩,如坠仙乡。楚夕若看在眼中,直是暗暗咋舌不已,心道此人身为青城耋宿,一身武功之高,当真可谓已臻化境。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邢懋言运功既毕,便先施施然站起身来。少卿急不可耐,又要动身出门,却遭他轻轻按住肩头,身不由己重新坐定下来。 “老贼秃武功不弱,有他亲自出马,料事情应无闪失。” 说完,邢懋言口中一顿,一脸茫然般自他与楚夕若身上打量徘徊,俄顷悠悠问道:“小少卿,你先来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少卿无奈,只得沉下声来,将个中前因后果向师叔和盘托出。想他甫遭重创,此刻犹然浑浑噩噩,说起话来难免略有些语无伦次,邢懋言眉头微皱,偶有疑惑之处,倒也并未出言将其打断,直俟又在一旁静听片刻,才在心中大致有了估摸。 “少卿受柏姑姑之托赶回教中传讯,不曾想却在此地节外生枝,反倒害得旁人家破人亡。” 少卿神色一黯,声音微微打颤。望向文歆年一具冰冷遗骸,只恨不能就此以命抵命。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倘若文鸢稍后再行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又该教自己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楚夕若坐在稍远处,见他如此痛苦,心下也实颇不好过。可若说该如何开口劝慰,一时间终究浑无半点主意。 邢懋言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柏柔生性狡黠,楚人澈想要在她手中占得便宜,恐也并非何等易事。反倒是……” “文鸢!” 少卿周身如遭电击,陡然间只听屋外两重脚步由远及近。当先一人步履坚实,稳如泰山,不消说自是慧能和尚无疑。 至于另外一人,却又与此截然不同。 此人脚步踉跄,且行踟蹰,每每向前一步,皆好似踏着万仞火海,刀剑林立。纵然尚未亲见,却已于潜移默化间令人悄生恻隐,心下更觉痛如刀割。 少卿脸色骤变,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平白生出股莫大气力,猛地挣开邢懋言,疯也似的发足冲至门前。又在焦灼关头慌不择路,险些与迎面而来的慧能和尚撞个满怀。 “慧能师叔!她……她可还好么” 少卿十指发颤,心下犹然抱有一丝侥幸。可待抬起头同慧能目光相接,望见他脸上一副义愤填膺,霎那间只觉如坠冰窟,险些当场昏厥。 “少卿小子!” 慧能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原本珠围翠绕的锦绣袈裟已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则是一件贴身的细布僧袍。 他一张胖脸又是愤慨,又是惭愧,等到俄顷长叹一声,才喟然压低声道:“大和尚紧赶慢赶……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如今这妮子受了惊吓,横竖不肯教我碰她。待会儿你……唉!待会儿还是你自去同她好生说说话吧。” 师叔所言,恰似万千柄无形钢刀,生生直剜少卿心口。正恍惚间,只见慧能默然退开丈许,自其臃肿肥胖的身子背后现出一条纤弱单薄身影,此刻正如履薄冰,怔怔向前蹭动脚步。 她披着一袭朱红色袈裟,似因对其而论过于肥大,以至下摆间足有尺许搭落在地。其上所缀玉石珍珠同地上沙砾摩擦刮蹭,只发出阵阵格外刺耳的聒噪声响。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她青丝凌乱,将脸庞深埋,娇躯簌簌,正縠觫轻颤,只剩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此刻兀自紧攥着袈裟衣角不肯撒开。上面原本凝脂似的肌肤早已淤青斑驳,参差尽作紫黑。饶是如邢懋言这等喜怒不形之人亦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口中轻声叹息不已。 “袁老贼,我非要把你碎尸万段!” 少卿眼中喷火,额上条条青筋几欲爆裂。劈手抓起地上利剑,便欲前去教袁仲血债血偿。孰料他此话才一出口,文鸢身子竟又猛然一颤,先前之事便如梦魇般自脑内愈演愈烈。 少卿大惊失色,忙撇下剑来,向她迎上数步。可二人肌肤尚未相接,眼前这少女便如惊弓之鸟般连连向后缩退,两片嘴唇惨淡皲裂,发出好似呜咽般的幽幽低鸣。 慧能满脸盛怒,在一旁大叫说道:“那老贼死有余辜!方才我已结果了他的狗命!少卿小子……你……你就放心吧!” “少卿” 文鸢目光呆滞,忽然莫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少卿良久,“我本就早该想到的。平安……又有谁会真的来取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话未说完,她便如自嘲般幽幽一笑,两行清泪从眸中扑簌而落,同颊间血污两相融在一处。 “我……” 少卿一时语塞,反倒要比刚才遭楚人明折磨时更加痛苦难耐。文鸢杏眼迷离,蹒跚行至父亲跟前。先是默然俄顷,终于俯下身去,将其小心拥入怀中。 她两根泛着淤紫的指头自文歆年颊间徐徐摩挲,又似唯恐惊醒其人,故只是谨小慎微,不敢稍行用力。待珍而重之,将他脸上血迹抹平,这才将二人面颊轻轻贴在一处,点点泪涟如霏雨坠。 “爹爹……” 文鸢之声细如蚊蝇,却教少卿心痛如绞,一张俊脸忽红忽白。几步冲至她跟前,扑通跪倒在地,双手左右开弓,一连七八记耳光下来,直打的自己两片面颊高高肿起,唇角本已干涸的血迹又重新泛起丝丝绯色光泽。 “文鸢,是我对你和文先生不起。你若要杀要剐……顾少卿绝无半句怨言!” “我杀你做什么” “何况……纵然你果真死了……莫非爹爹便能活转,我也……” 少女言语幽怨,事到如今身上切肤之痛早已无关紧要。良久踉跄着起身,纤唇翕张,柔声细语道:“顾少卿……你帮我把爹爹给葬了吧。人活一世,总归是要入土为安才好……” “小少卿,你先起来吧。” 少卿微一怔神,背心便遭邢懋言运劲一提,不由自主平平站定。而凡此种种既在眼前,只教楚夕若两靥动容,觉自己既为楚家一员,于情于理毕竟难辞其咎。暗生惭愧之余,终究横下一条心来,迈步行到文鸢身边。 “今日是家叔行事无状,夕若不敢奢求原宥,将来姑娘若有所需,我楚家定会竭尽所能以赎万一。”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你和他们……全都是一伙儿的” 先前她不曾开口倒还罢了,此话既出,文鸢登时脸色剧变。眼泪汪汪直视其人,里面阴郁积怨,端的令楚夕若见后森然不寒而栗。 “死者为大,咱们还是依这妮子所说,教这位先生入土为安才是。” 屋中寂然许久,终是慧能和尚先行打破沉默,随后又与邢懋言遥相对视一眼。这二人相处日久,彼此相知堪比手足,当下各自动手,由慧能为文歆年整理遗容,邢懋言则就近在庭院外挖掘墓穴。 这期间,文鸢则始终纹丝未动,只是愈发扯紧身上袈裟。等到少时邢懋言去而复返,回屋招呼众人,这才怔怔回过几分心神。木然抬动脚步,独往外面而去。 “少卿小子,咱们也一齐出去吧。” 慧能和尚声若洪钟,遂横抱了尸首去往院中。少卿脸如死灰,不敢再朝文歆年多看一眼。回想昨夜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言犹在耳,孰料不过一夕之间竟已天人永隔,从此人鬼殊途。 他脑内繁芜,忽觉一旁传来异样,茫然望去竟是楚夕若秀眉微蹙,正与自己相对而视。 她朱唇紧闭,一言不发跟在慧能和尚身后,转眼只将少卿独自一人留在屋中,阵阵兰芷余香夹杂周遭浓烈血腥直扑鼻翼,浑是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悚然。 “南无阿弥多婆……” 须臾,众人俱已来到院外,慧能和尚一声咳嗽,就此正襟危坐。他低声念念有词,可话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红着胖脸不无尴尬。 “不妙不妙!大和尚平日酒肉穿肠,如今竟连师父教的往生咒也全然记不得了!啧啧啧!这可究竟该如何是好!” “你这和尚做的倒是好不自在。” 邢懋言白眼一翻,难得对人一番嘲弄。慧能自然满心不甘,正要反唇相讥,转念又觉文鸢面前,此举毕竟殊为不妥。当下佯作不闻,动手扬起一锹又一锹黄土,将文歆年遗体好生安葬在墓穴之内。 “对头随时有去而复返之虞,事起从权,只好委屈令尊暂且如此。” 另一边厢,邢懋言又沉声开口,本意是想劝文鸢宽心,渠料却适得其反。文鸢听罢,终于再难压抑胸中愁绪,起初尚只是小声啜泣,然待最后则已泫然痛哭,回忆往日同文歆年父女情深,念至深处顿觉眼前一黑,蓦地就此不省人事。 “小心!” 楚夕若心头一懔,轻轻巧巧托住文鸢两肩,顺势将其揽入臂弯。邢懋言脸色微妙,缓缓迈出数步,将她与少卿隐隐隔作两处。 “我二人想必是要将小少卿送回青城山中,独不知楚姑娘又对今后有何打算”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反倒浑然没了主意。而见她目光踟蹰,半晌不知所云,邢懋言也无心纠结,眉峰舒展,淡淡说道:“既然楚姑娘心中并无计较,咱们不如就此别……” “我要去青城山见你们璇烛教主!”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人人无不大惊。慧能和尚放下手中铁铲,纵声大笑不绝,眯起双眼将她上下打量半晌,满口鄙夷奚落。 “人都说他楚人澈只有个独生女儿,刚才我又听你管楚人明叫作四叔,看来此人便正该当是你了吧!” “你说打算和我们回青城山此事却还真不凑巧!打我和邢老道下山之日算起,本教教主便已闭关多时,你要想面见我璇烛师兄,只怕免不得是要好事多磨了!” 楚夕若听出他话里夹枪带棒,只是大局为重,只得暂做隐忍。又将双臂微微弯曲,使文鸢能待得更加舒服一些。 “他若真是闭关不出,我便留在青城山上一直等到他肯见我。” “左右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爱去便去,不爱去便不去。只是我青城山地处僻静,自然比不得你们楚家荣华富贵,也不知你这位楚小姐究竟能不能住的习惯。” 慧能面露轻蔑,本来是想教她知难而退,奈何楚夕若生性刚强,如今愈是遭旁人小觑,便愈是打定主意,定要令其刮目相看。当下挺直胸膛,朗声为应道:“你大可放心!我不须何人分心照料,倘若当真出了何等差池,那也全与旁人毫不相干!” “你这小妮子倒是有趣!” 慧能不怒反笑,晃荡着一颗偌大头颅,忍不住又朝她多看了几眼,“我只听人讲起楚人澈艳福不浅,娶了个貌若天仙的老婆,原来生出来的女儿竟也这般标致!如今大和尚正好缺着一位关门弟子,不如你便拜在我的门下,我定会教给你一身足能纵横天下的武功,管教你这辈子全都受用无穷。” “人家楚人澈武功胜你何止一筹半筹,自己的女儿又轮得到你来操心管教!” “正因如此,我才说那楚人澈实在窝囊的可以!”慧能大摇其头,却对老友此话不以为然,“他明明自己武功不差,可如今一大把的年纪了,教出的徒弟却个个稀松平常。要是换作了大和尚……嘿!那也必定胜他千倍万倍!” “夕若既为楚家弟子,那便断然不会另投师门。何况放眼天下,又岂有在儿女面前诋毁父母的道理还望你自重身份,否则也只好请恕夕若无礼了。” 楚夕若秀眉微蹙,倘若放在月余之前,想必她也早便拔剑而起,定要同这和尚争个高低强弱。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心境终已大不相同,十指微攥作拳,总算勉强抑住胸中业火。 “罢啦罢啦!” 慧能一声嗤笑,好似意兴阑珊,“小妮子如此不识好歹,当真是枉费了大和尚一片苦心!” “不过如此也好,这世上最惹人生厌的,便是如你这样的一本正经之人。我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免得一不小心生气起来,反倒要了你的小命!” 邢懋言眉头略皱,目光却已自老友身上徐徐移向文鸢,转而轻声细语道:“小少卿,怎样安顿这位姑娘……你心中可已有了打算” 邢懋言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微一怔神,忍不住再度看向文鸢。 如今她新逢父丧,自身又遭莫大灾殃,倘若舍她一人独留在此,岂不更加愧对他父女二人救命之恩何况正如邢懋言适才所言,楚人明虽已铩羽而归,但也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到时他们找寻自己无果,十有八九自会将满腹怨怼就此发泄在少女头上。 他脊背飕飕发凉,眼前亦阵阵晕眩,陡然竟在胸中生出股决绝气概,一经咬定,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文先生于少卿恩同再造,如今又因我死于非命,我……我想把她带回咱们青城山去,不知两位师叔意下如何。” “既属蒙人恩泽,自当竭力以报万一。此人泉下有知,想必也该当是颇觉欣慰的了。” 邢懋言微微颔首,对此并无异议。慧能和尚则更喜上眉梢,不迭抚掌高呼道:“好极好极!看来今日大和尚这女徒儿是收定了!邢老道,其实我心里一直便有桩计较横竖想不通透,你说当初佛祖是不是坐禅时坐昏了头,怎会偏偏想要挥慧剑断了什么七情六欲若真是断了七情六欲,那人活在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滋味咱们就单说这酒肉戒和邪淫戒,那便……” “你的高谈大论,还是留着死后去同佛祖说吧!” 邢懋言嫌他搅扰不清,索性对此不再理会。因觉文鸢恐怕不便赶路,便说要先到附近镇甸上寻来一乘车驾,教少卿等人暂且在此等候。 “好,只是要请邢师叔费心了。” 少卿满脸苦涩,目光停留在面前新冢之上,胸中似有万千彷徨。邢懋言看在眼里,在其手背之上轻轻拍了几拍,旋即亦不多言,默默然径自下得山去。 第四十三章 归故园 “吱吱!” 楚夕若正怅然若失,忽听未远处数声兽啼飘然入耳。循声望去,却是一只小小猿猴体态玲珑,兀自朝自己搔首弄姿。 这猿猴好似并不怕人,在树梢上略作停留,反是张开臂膀,三跃两跃奔到近前,又不顾旁人错愕目光,直接攀到文鸢肩头。 “平安” 少卿一眼认出,这正是近日同文鸢形影不离的小兽无疑,只是如今再见了它,心下却实痛不可当。而那猿猴通于人性,眼见周遭气氛凝重,遂眨动双眼,只把一双绒毛密布的兽爪在少女颊间摩挲轻抚,喉中响起声声呜咽似的轻鸣。 便在此时,慧能却神情古怪,瞪大一双牛眼,忽在嘴里蹦出一句莫名其妙话语。 “少卿小子,你之前便认得这畜生”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微微颔首,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慧能听罢,一只左手直抚额头,恍然大悟般道:“之前我和邢老道在山中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想要离开时,就是这畜生不知从哪里莫名跑了出了来,一路连跳带叫领着我们赶到此处,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情!” 说完,他竟神色骤变,不由分说跪倒在地,咚咚咚一连四五个响头磕过,这才重新站起身来。 “听少卿小子这么一说,我看你这畜生倒要比什么佛祖灵验多了!今后大和尚不如一门心思的好生伺候你这小祖宗,至于其余的事情也就全都顾不太上啦!” 因这猿猴乃是站在文鸢肩头,而文鸢此刻又被楚夕若扶住身躯,是以远远望去倒像是慧能正向楚夕若磕头致礼。想她自幼楚家耳濡目染,心中长幼尊卑之念可谓根深蒂固,慌乱之际本欲还礼,可转念又恐不慎失了对文鸢的照顾,一时端的左右为难,满脸局促慌乱。 至于另一边厢,慧能则始终处之泰然。拍拍衣上尘土,大踏步行至院门处,自顾自般沉声嘀咕道:“左右这里也已再没人住,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拉倒,免得给留下蛛丝马……” “不可!” 慧能先是一怔,扭头却见师侄面色决绝,浑身血污狼藉。 少卿满脸通红,许是觉自己语气太过,又朝文鸢脸上望过一眼,沙哑了嗓音再度开口,“少卿是觉,咱们毕竟乃是外人,这里究竟是烧是留……总归该由她自己做主。” 慧能沉吟片刻,亦觉他此话颇有几分道理,频频点头称赞少卿所虑深远,所谓纵火一事,也同样就此作罢。四人便在原地稍作等待,俄顷邢懋言姗姗归来,言道车马已在大道之上等候多时。 众人遂无盘亘,就此一同动身。文鸢甫经横祸,犹然神志昏昏,自然留在车中好生调养,而青城众人皆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照料其人之任,便也责无旁贷落在了楚夕若肩上。 至于少卿本意是与两位师叔骑马同行,奈何却遭二人以他重伤未愈为由,生推硬拽着送入车内。 如此一来,车中气氛真可说得上微妙至极,文鸢睡多醒少还则罢了,少卿与楚夕若却难免朝夕相对。这二人俱怀心事,目光偶有相接,也自然分外尴尬,忙不迭避开彼此双眼,各自两相暗生惴惴。 江陵与青城山相距本非遥远,经数日颠簸,众人离山门已只剩眨眼路途。念及少时便可重回教中,见到诸位师长同门,少卿自不由得喜形于色。 楚夕若在一旁见了,登时微蹙秀眉,嗔颜不悦道:“好端端的,你又来笑个什么” 少卿不甘轻易示弱,反唇相讥道:“我笑你们楚家机关算尽,却还是教我囫囵个的给逃了回来,从此天高地远,再也奈何不得。” 言讫,他又佯作得色,目中余光暗瞥,观察其反应如何。 果然,楚夕若先是微一愣神,旋即不觉怒从中来。下意识伸手去抓佩剑,可到头来又铁青着脸孔,生生抑住万丈业火。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若是有朝一日查出此事果真与你难脱干系,我定会亲手把你带到爹爹面前!” 少卿笑道:“这倒奇了,先前不是有人口口声声,道只要我肯说她便一定肯信,怎的才过了几天的工夫便出尔反尔,半点作数不得了” 楚夕若白眼一翻,只恨不能抬手在少卿身上戳上几剑方才痛快,转头如赌气般大声叫道:“要是当时我不这么说,你这条小命恐怕早便交代在四叔手里面了!” “原来你是怕我死了呀!” 少卿一语道破天机,随后又好似刻意与她作对,板着脸悠悠然道:“不过你可莫要指望着我来投桃报李,若是有朝一日你也给撞见了什么危难,我总要先审时度势,之后再考虑救与不救。” “你!” 楚夕若为之气结,一张俏脸涨作通红。念及自己竟然为这小混账忤逆家门,一时只觉恁地不值。干脆恨恨别过头去,再不愿同他多讲半句废话。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我还是要多谢你了,否则谁又知道你那四叔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少卿哂然一笑,毕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话锋忽转,复而问道:“是了,当初我从你们楚家逃出来后,柏姑姑那边可曾遇到什么差池” “我还道你怎会突然好心,原来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套出话来!” 楚夕若满心不悦,忿忿然一撇嘴角。少卿却不以为忤,只满不在意般大咧咧道:“那又怎样咱俩相识不过刚刚数月,柏姑姑与我却已是十几年的情义,倘若我舍了她不管不问,反倒单去同旁人纠缠不清,那才真教忘恩负义。” “满嘴净是歪理!” 楚夕若一脸嗔颜,暗中轻啐一口,只是眼望少卿一副坦然模样,恍惚又觉其所言诚然大有几分道理。倘若自己与他易地而处,想必也同样会为柏柔安危好生惦念不已。 念及此节,她胸中愠恼不由隐隐消了大半,耐住性子沉声说道:“你柏姑姑武功了得,那日便算是赵陆两位前辈一齐上阵也并未处于下风。后来还是爹爹亲自出马,这才逼得她弃剑远遁。” “那之后各派传下文书讯息,邀天下英雄共同追杀你们二人。不过在我离家之前,也还未曾听说有人寻到了柏前辈的踪迹,至于她究竟身在何处,我便全然不得而知了。” 少卿听罢,心下可谓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柏柔武功卓绝,竟果然在旁人天罗地网里逃出楚家。至于所忧虑者,则是自己当初明明在一路留下本教标记,柏柔既已脱困,又为何不见其随后赶到看来她眼下处境也势必颇不顺遂,可惜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只好祈求吉人自有天相,使其安然度过难关。 “平安……” 二人正来言去语,身畔忽的传来一阵细微呻吟。少卿先是微惊,后又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往前凑近,果见文鸢已然略微睁开双眼,可等目光自楚夕若身上一扫而过,又不禁猛地打个寒战,下意识向后蜷缩身躯。 楚夕若面露窘色,一时好生尴尬不已。少卿暗叹口气,当下打个圆场,在一旁温声细语道:“你先只管歇息,有什么事情的便对我和这位楚姑娘开口,这几日也一直都是她在你身边照料。” “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文鸢口中含混不清,才一动弹,便觉眼前一阵晕眩,两肩摇晃有如打摆。等到在余下二人相助下稳住身子,又眼神涣散,木然看向跟前兀自闭目养神的小平安。 少卿忧心忡忡,在一旁道:“这小东西打从那天起便不肯离开你左右半步,我和两位师叔商量过后,便把它也给带回了青城山来。” “青城山” 文鸢唇齿呢喃,将这略显陌生的三个字怔怔重复一遍,须臾伸开玉臂,把那猿猴揽入怀中,眼底满是爱怜。 少卿心中惭愧,脸上神色微变,柔声又道:“那日甫遭变故,我是觉倘若只留你一人下来实在大大不妥,这才擅自做主,将你带回本教。” “不过你大可放心!要是你当真不愿留在这里,待会儿我便去同鲜于太师父说,请他派人送你回江陵去,今后……” “这里很好,平安,谢谢你。” 寥寥几字,可一俟传入少卿耳中,却端的重逾千钧。他喉咙耸动,一张俊脸忽红忽白,黯然沉声道:“明明是我对你和文先生不起,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我也绝不会教旁人再来欺侮了你。” “你放心吧,其实我从没想过要来怪你。毕竟……也不是你亲手杀了爹爹。” 说者不知是否有心,只是听者却难无意,眼望文鸢明眸如水,湛湛蕴光,楚夕若心头登时一懔。无意与其四目相交,一时更觉愧疚万分。不过文鸢看在眼里,脸上却无丝毫变化,遂轻轻阖了双目,从此不再理会二人。 “少公子!” 又过小半个时辰,前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稚嫩之声。少卿大喜过望,一把掀开竹帘,在外探出半个身,果见不远处一人青衣灰裤,此刻正满脸是汗的等在路边。 “子昀!你怎会知道我们回来了” 子昀脸膛通红,先朝两位教中尊长倒头下拜,而后才乐不可支,同少卿连声道:“先前鲜于太师父得了邢师叔传信,说你们不日便要赶回山上,又说少公子你不知怎的忽然受了重伤,我……我便每日跑到这里等着,今天总算是教我给等到啦!” “是了是了!不过这次回来的可不单只是我一人而已。子昀!你可还认得她是谁么” 少卿心下暖意融融,然却未忘了同他戏谑,于是身形一晃,露出车内情形。子昀不明所以,茫然向里面望去,待发觉楚夕若同样便在车中,霎时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踉跄险些摔跌在地。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满心惴惴,念及早前离阳殿中遭遇,不由更加胆战心惊。转眼从地上爬起,赶紧退到两位派中耋宿身畔,只余一对瑟瑟目光不住向车内偷瞄。 “她又不是什么毒虫猛兽,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 少卿忍俊不禁,纵身一跃跳下车来,把臂膀轻轻环搭在他脖颈之上,“好啦好啦!这人武功倒也稀松平常,若是她再敢轻举妄动,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吃亏着道。” “你!” 楚夕若面露不忿,只是念及自己此行也并非是来与人争斗,而是要面见璇烛,同他问明个中原委。无奈只好佯作不闻,便随青城众人一同上山,暂将一切来日方长。 “此间起因经过,我已在懋言信中大致知悉。” 离阳殿内,四下爝火噼啪作响,将放眼可及之处照得有如白昼一般。鲜于承天高居主位,更兼在教中地位尊崇,纵连平素不拘小节的慧能和尚,在其面前亦变得毕恭毕敬,随邢懋言一同垂手侍立阶下。 少卿跪倒在地,紧攥双拳道:“此事皆因少卿处置不周,这才将柏姑姑至于重重险境,还请鲜于太师父……” “阿柔她究竟怎么了!少公子!你……你快告诉我,阿柔她究竟怎么了!” 少卿话未说完,便见白大有风风火火从外面而来,不顾殿内众目睽睽蓦地扯开嗓门,一双大手死死抓在自己左右肩头。 “白大有!你是得了失心疯了不成!” 风声骤紧,明烛摇曳。鲜于承天寒眉倒竖,一声怒喝陡在殿中充斥开来,饶是在场人人皆内力不俗,竟无不觉两边耳鼓嗡嗡作响。 “诶诶诶!” 慧能和尚察言观色,忙将白大有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依大和尚看,白师弟还是把心安安稳稳放在肚里。如今鲜于师伯坐镇教中,又有咱们这许多兄弟同心协力,你媳妇也定能逢凶化吉,说不得再过上几日,便能好端端的回来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谢慧能师哥!多谢师父!” 白大有头脑简单,见慧能一副煞有介事,到头来竟果真对此深信不疑。一番千恩万谢过后,终于觉适才举止太过草率,忙双膝一软,向恩师跪倒告罪。 鲜于承天一声冷哼,自然不屑斤斤计较。冷冷命他退下,转头寒声道:“懋言,此事便交由你和大有全权处置,不论需多少人力物力,务必寻到柏柔下落。” 邢懋言领命应诺,又对白大有暗使个眼色。白大有会意,赶紧有样学样躬身行礼。鲜于承天目光清冷,望着二人出得殿去,遂一瞥下面唯一一张陌生面孔,徐徐开口道:“这便是先前懋言在信中提到之人么” 少卿面色竦然,又恐说的多了,反倒使文鸢忆起伤心之事,便只大致将前因后果讲述一遍。等到全都言讫,更不忘连声补充道:“鲜于太师父宅心仁厚,想必一定不忍心眼睁睁见她只身一人,从此漂泊无定。” “你少拿这等言语胁迫于我!此事我并无异议,只是究竟是去是留,那也须由她本人亲自下定决论。” 鲜于承天嗤笑一声,对少卿这番小小算计可谓了如指掌。说完便以一双冷眼凝视文鸢,无疑乃是待她自己开口作答。 “我……” 文鸢浑身发冷,原本秀色可餐的脸上几无一丝血色。少卿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暗中朝前凑近数步,想要提醒她赶紧答话。渠料还未张嘴,却见文鸢当先抬起头来,水眸闪烁异光,与鲜于承天彼此相对而视。 “文鸢愿留下来学得一身武功,只求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你……” 少卿神情稍异,只觉这话飘荡殿中,端的好生刺耳不已。而在此时,慧能一张胖脸早已笑灿如花,仗起胆子来试探说道:“鲜于师叔您老明鉴,如今像邢老道和白师弟他们座下早已是弟子如云,唯独我慧能还仍旧光秃秃自个儿一个。这要是再过上几年,待我像您老人家这般岁数……” “唉!只可惜恩师毕生的心血竟要白白断送在我的手上,实在是不肖至极,不肖至极呐!” “你有心教我把这姑娘归在你的门下哼!那是想也休想!” 鲜于承天目光如炬,丝毫不为他这番装腔作势所动。向地上狠啐一口,声色俱厉道:“当初你师父对你厚爱有加,逢人便说你是百年难得的天纵之才。可你倒好!偏要不思进取,整日花天酒地!彼时若是你肯沉下心来,学得你师父四五成的本事,又岂会是如今这副德行” “事情都已过去不知多久了,您老人家何必非要老提起这陈年的黄历” 慧能自讨了个无趣,忍不住在嘴里嘟嘟囔囔。鲜于承天内力通玄,纵连殿中一只虫蝇振翅飞过尚且难逃其耳,又怎会唯独对此充耳不闻一时之间不怒反笑,斜睨冷冷说道:“你若是不服我这做师伯的,咱们大可在此较个高低,且看我这老东西手底下究竟还能剩下几分本事!”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慧能大骇,赶紧跪倒告罪,额上涔涔汗如雨下。鲜于承天寒眉一轩,傲然道了句“量你也不敢”,而后微一侧头,高声吩咐子昀:“你去诠言堂,把仇以宁仇堂主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同她商议。” 子昀不敢怠慢,忙大声称是,就此领命而去。鲜于承天不动声色,自觉一切都已处置完毕,终于将目光落在楚夕若身上。 “听说你想要面见我那璇烛师侄” 楚夕若秀眉微蹙,虽对他如此倨傲态度颇有微词,但还是照着规矩拱手一礼,朗声应答道:“不错,事关贵我两派安危荣辱,还请前辈勿生疑虑。” 鲜于承天冷笑不绝,几是不假思索道:“如今璇烛师侄闭关未出,所需时日尚难知晓。你若真有何等紧要之事,那便现在同我说起也是一样。” “这……” 楚夕若面露难色,因觉个中牵扯实巨,断不可有半分疏虞。到头来终是深吸口气,暗暗横下一条心来。 “晚辈此行,原是只为向璇烛教主当面请教。如今他既闭关未出……夕若情愿在此静候其时。” 第四十四章 扑朔情 “好一个情愿在此静候其时!” 鲜于承天纵声清啸,方欲大发雷霆,又不愿因这区区一个后生晚辈,反而自行纡了身份。撂下一只本已高高滞在半空的右手,斜睨蔑然道:“好吧!你要等便等,我青城山也尚不会失了待客之道!” “平日起居如有不便,只管前来同我开口,到时自会有人替你料理妥当。” 楚夕若手心沁汗,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遂抱拳拱手,口中连称多谢。鲜于承天一声冷笑,反倒眼神玩味,转而久久凝视少卿,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何事。 “鲜于太师父,您……您这是怎么了” 少卿被他看的心里发毛,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孰料鲜于承天却忽面露忿忿,一时声色俱厉。 “你少在这里卖乖讨巧!我问你!当初临行前我曾与你有言在先,等你回来后又待怎样” “又……又待怎样” 少卿心下叫苦不迭,暗道这老头儿年纪虽大,记性倒也极好。事到如今,真可说得上是桩天大的麻烦。 鲜于承天面不改色,微愠之下更显威风八面,“想要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单凭你的本事还着实嫩了一点!之前你私闯北麓,险些酿成大祸。若非看在你家先生的情面上,我也绝不会轻易饶你!” “不必多说!明日一早自去到后山禁足三月。若是之后再教我见到你胆大妄为,目无规矩,那便绝不会只是禁足如此简单之事了!” 少卿犹不死心,连忙说道:“鲜于太师父莫非忘了,再有一月便是您老人家八十岁的寿辰,少卿是想……” “我不见你总能多活几日,若是一旦见了你,只怕气也把我给气死了!”鲜于承天嘴角一撇,口中全没好气,“此事不必再提!哼!看在你如今伤势未愈,每日可允旁人前去探视一个时辰。至于其余之事……那便想也休想!” “可我……” “我说少卿小子,看你平日里聪明绝顶,如今怎的还不明白你鲜于太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 少卿原想再辩,却被慧能从旁打断,摇头晃脑道:“如今你遭人陷害,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若再教你由着性子胡乱走动……我来问你!你这条小命究竟还要也不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慧能所言,不啻醍醐灌顶,少卿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双膝跪倒,向鲜于承天俯身叩拜。反观鲜于承天却只面目冰冷,俨然不屑置辩。众人来言去语间,远畔殿门忽的无风自动,随之便是数许脚步声渐行渐近。 “原来是仇师妹大驾光临,大和尚这厢有礼啦!”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衣,疏眉寒面的中年妇人,随子昀徐徐行至众人跟前。慧能认得此人正是青城众耋宿之一,诠言堂堂主仇以宁无疑,一时登徒子心性发作,忙先行迎上前来嬉笑问候。 仇以宁面无表情,一副不怒自威。只淡淡道了声慧能师兄,旋即径直向鲜于承天一礼,口中恭声道:“恩师急唤弟子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既见爱徒,鲜于承天一张铁青老脸总算略见和缓。口中轻咳数声,抬手一指文鸢,“我有意教此人拜在你的门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恩师凡有所命,以宁自当凛从。” 仇以宁殊无片刻迟疑,言讫侧过头来,对文鸢仔细一番审视。她眉宇冷峻严酷,饶是少卿见后亦觉脊背发凉,一时暗感不寒而栗。 “既然如此,待会你便将她领回堂中。平日切记严加督促,不可有丝毫懈怠。” 鲜于承天微微颔首,好似甚为满意。仇以宁则面如止水,缓步走到离文鸢身边,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跪下。” 文鸢两靥煞白,身子不自觉间一阵痉挛。冥冥之中如有一股无形之力,驱使自己依言照做。 离阳殿中万籁俱寂,亦不知过得多久,方闻仇以宁一席冷言冷语,陡然自四下里再度回响开来。 “你我师徒名分既定,有些话总要事先说在头里。” 她语气森严,字字朔气缭绕,“今后我自会尽心尽力,将平生手段向你倾囊相授。不过师道尊严,你也须得时时谨记我之教诲,时时谨记身为我青城门下,何事可为,何事不为。” “倘若有朝一日,被我发觉你欺师灭祖,背叛教门……我也定会亲自取你性命!” 文鸢玉容惨淡,手心不自觉间沁满汗水。而见她久久不语,仇以宁又倏地铁青了面膛,森然发问道:“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仇师叔容……” 少卿心急如焚,正要上前替她分说。却被仇以宁骤然欺身挡在二人当中,两眼如炬直视文鸢,“顾师侄!仇以宁自来管教自己的弟子,这恐怕同你并无多大的干系吧!” 少卿面红耳赤,一时无话可说。又见慧能连朝自己暗使眼色,无奈只得灰头土脸退回原处,可目光却始终未从文鸢身上移开半刻,关切之情端的溢于言表。 “文鸢……谨遵师命……” 一阵低声细语飘然入耳,文鸢既是害怕,又是伤心,眸中一阵发酸,不禁怔怔垂下泪来。仇以宁表情冷漠,又寒声交代,说今日天色已晚,教其明天寅时前来自己房中,不可有片刻迟误。 “师父,我……” 仇以宁本已向恩师行礼,就此动身离去,闻言足下微辍,皱眉愠声道:“你还要怎样” 文鸢却未动弹,青丝如瀑垂掩面庞,纤唇翕张欲语还休。 “我……我想再同他说上几句话……” “有话快说!没的在此白耗工夫!” 文鸢妙目流光,一副柔弱身躯如负万钧重担。俄顷起身凝望少卿,颊间泛起一丝涩然苦笑。 “顾少卿,多谢你这几日对我的照顾,我……我……” 起初,她尚能有所自持,可越说到最后,却已再难压抑胸中思绪,满腹愁肠同对今后莫大恐惧彼此糅杂,终于泣不成声,一同迸发而出。少卿心痛如绞,却也只得极力收拾心境,同她强颜欢笑。 “文鸢师妹,今后咱们就算做是同门啦!既是同门……凡事便不必这般客套。” 文鸢玉容惨白,向他敛衽为礼,木怔怔走到仇以宁跟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上半口。便在她怅然失神之际,忽觉触手一物轻软飘忽,恰似柔纱细缕撩拨肌肤。愕然望去,只见一枚淡青色方娟已如鬼使神差般平平落在掌心,悄然氲开一抹淡淡馨香。 “师父” 文鸢粉腮盈泪,满脸惊讶不已。仇以宁却仍旧面若严霜,足下迈步不辍,只在临出门前,冷冷告诉她回去好生歇息,不可耽搁了明日功课。 尘寰易遣,忧思难忘。何夕忽梦经年旧事,恍然有泪慰洒春裳。 自当日离阳殿一别过后,少卿便将住处自行搬至青城后山,一连旬月深居简出,真可说得上百无聊赖。只有每日晌午时分,慧能会受鲜于承天之命前来,为自己过血疗伤。 叔侄二人几番攀谈,提及彼时慧能在鲜于承天面前噤若寒蝉之貌,时至今日也依旧教人忍俊不禁。然这大和尚却一口咬定,说自己不过乃是假意逢迎,以图鲜于承天一时快意。否则堂堂大丈夫顶天立地,那又终究何惧之有 这二人各持己见,常常僵持不下。好在彼此俱非小肚鸡肠之人,到头来往往付之一笑。其间邢懋言亦偶有到访,可每每同他问起柏柔一事,却从来三缄其口,只教少卿不必担忧。少卿思绪过人,岂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恨只恨自己武功平平,实在难以对此帮上忙来。 这日少卿正在屋中闷坐无事,门外忽的传来阵阵响动。本来他只道乃是慧能等人前来造访,可细听之下又发觉这脚步声好似同往常颇有不同。等到动手打开房门,脸上竟不由为之一怔。 “你怎的来了” 只见眼前不远处,站着个着月白色水衫的绰约少女。本来玉树堆雪之容,似因此行山路崎岖,眼下兀自悄生红晕,却又愈添明艳绝美。 楚夕若狠狠朝他翻个白眼,心下不觉好生有气。 “我怕你当真死了,这才特意过来看看!” 后山地处偏僻,从来了无生趣,如今好不容易撞见一张同平日迥异面孔,自然教少卿越发来了兴致。转而又将目光移向她手上一提食盒,两肩一耸道:“既然楚小姐怕我饿死,那便把吃食给留下,自己这便打道回府吧!” “你!” 楚夕若俏脸发红,赌气般忿忿然道:“你少来自作多情!你又有那只眼睛见我是来给你送吃食的了” “这倒真是奇了!” 少卿若有所思,两眼频频眨动,“先前我还道你只不过是木讷的可以,想不到原来竟还是个痴子!” “这里明明只住着我一个,这东西若不是给我带的,莫非还能是给旁人带的” “你才是个痴子!” 楚夕若足下一顿,同样不甘示弱:“我爱给谁带便给谁带,那也轮不到旁人来管!偏偏我今天心情大好,专门买了些东西来喂这山上的小鸟小鸡,就算教有些人不小心给撞见了,那也其实同他全没干系。” 少卿眉飞色舞,强忍着一副笑意盎然,“可惜呀可惜!你说的那些个鸟呀鸡呀从来都只生在前山,至于这里嘛……” 言及至此,他又话锋一转,继续故作高深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要把你丢在山里面喂狼么那便说的正是这里了。” 发觉无论如何也说他不过,楚夕若不禁又气又羞。情急下将那食盒运劲往地上摔落,杏眼圆睁大声叫道:“我便是把它全都扔了,你也休想得了半分便宜!” “别别别!” 少卿应变奇疾,赶紧倏地腾挪脚步。青城身法迅捷绝伦,加之经由慧能连日相助,如今他身上伤势已见大好。楚夕若顿觉眼前青芒闪烁,待再行回过神来,少卿早已飘然退回原处,那食盒则原封不动,被其平平托在掌中。 “楚小姐见惯了珍馐美味,对这些自然满不在乎,只是像我们这等惯居山野的穷酸草民却是大大不同。倘若都如你这般随意浪费,只怕早十几二十年前便已经给饿死啦。” 少卿面露得色,炫耀般一晃手上之物。楚夕若满心气往上涌,只恨不能寻个地缝容身,朱唇紧闭,一张粉脸忽红忽白,俄顷蓦地下定决心,气鼓鼓抬腿便走。 “诶!明明话都还没说完,怎的忽然就要走了” “你还想怎样” 楚夕若一拂衣袖,背着身大声叫道。少卿则不以为忤,一副言笑晏晏。 “你这次过来,恐怕并不单单是要给我送吃食的吧” “呸!你少来自作多情!”话虽如此,楚夕若却还是止住脚步,陡然又眼前一亮,好似信心满满般朗声说道。 “我自然是有事要说,只是旁人既不肯说教我留下,我又怎好自己大言不惭想不到你们青城山竟然还有如此待客之道!哼!今日我还当真算是领教到了!” 少卿心念电转,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房门分明四敞大开,你若真想进来,又有谁会特意拦你” “不过待会儿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是怕此事传将出去……毕竟对你清名大大不利呐!” 言讫,他又故作忧虑,顺势自门前让开一条道路,口内啧啧叹息不迭。 “我……” 楚夕若耳根发烧,却又恍惚忆起当初,二人遭伍老三困在柴房里时诸般情形,霎时只觉一颗心脏更加砰砰跳的快了。 她双拳紧攥,终究不愿在少卿面前示弱。俄顷将心念一横,愤然针锋相对道:“进去就进去!你要真敢图谋不轨,我便一剑给你刺个对穿!” 少卿忍俊不禁,早已注意到她此行其实并未携有兵刃。眼看着这少女故作昂然,大踏步走入屋中,转而又欲作势关上房门。 “你……你要做什么” 楚夕若大惊,口中失声惊呼。更按捺不住满腔慌乱,赶紧出手阻拦。 “好好好!不关就不关!” 少卿哈哈大笑,索性便由着那房门大开。踱步走到桌畔,坐下来将那食盒打开,便旁若无人般提起碗筷,就此大快朵颐起来。 “这些饭菜都是你自己做的” 等到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少卿反倒微微一怔,满腹狐疑般望向兀自站在门口的楚夕若,脸上颇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 楚夕若低低一声冷哼,总算移步坐在桌前。因在心中依旧含怨带气,便将身子刻意侧向一边,看也不愿再看少卿一眼。 少卿见状,咂咂嘴角,摇头晃脑道破玄机,“这山上的饭菜我吃了总有十几个年头,那便从来没尝到过这样古怪的味道。” “不爱吃就别吃!” 楚夕若一时大窘,劈手便去夺少卿碗筷,却被他闪身一错,并未当真得手。 “我只说味道古怪,又没说是难吃。难得教楚小姐亲自下厨,看来顾少卿还真是三生有幸,妙哉!妙哉!” 楚夕若玉指微颤,憋着怒火一言不发。须臾少卿笑得够了,这才边吃边点头,口中含混不清道。 “是了是了,你还是同我说一说,这次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吧。” 楚夕若神色稍异,遂收拾心境,正色说道:“我想同你谈谈有关各派秘籍之事。” “又是各派秘籍!” 虽说对此早有所料,可这话甫从楚夕若嘴里传出,却还是教少卿怒火攻心。霍地站起身来,便在她面前起誓赌咒。 我都已经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此事与我绝无半分干系!倘若我有半句虚言,便教我众叛亲离,今生不得好死!” “你急什么” 楚夕若秀眉浅蹙,愠声说道:“我又没说不肯相信,只是现如今各派全都一口咬定你便是此中元凶首恶,你总该当先拿出些真凭实据,否则又如何才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我哪里会有什么证据” 少卿气忿忿重新坐定,深深吸进口气,才又耐着性子道:“那日我回去后便直接睡了,要不是第二天你爹派人领我前去对峙,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楚夕若却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再好好想想,莫非这里面就连半点异样也都没有” “这有什么好想那天除了咱俩曾大吵一架,那还能有什么其余异样” 少卿兀自若有所思,楚夕若却不由脸现局促,小声薄嗔道:“你这人!又有谁来问你这许多劳什子了” “你说什么” 少卿面露茫然,不过经她提醒,心中倒也的确回忆起当日一件似乎非比寻常之事。 “是了,那晚我才一进屋,便觉浑身乏困酸麻,昏沉沉睡了下去。等到再醒过来时,你们楚家的人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事先下了迷药,想要刻意构陷于你” 楚夕若循他思绪顺藤摸瓜,却只觉脊背阵阵发凉。回想当初天下各派云集楚家,这幕后黑手多半便身在其中。只是各派虽有门户之别,名义上毕竟同气连枝,既然如此,又究竟乃是何人如此煞费苦心,意图挑动楚家青城兵戎相见 “事情要真如你所说一般,依我看此人便多半是望日楼那姓崔的老东西!” 楚夕若一语点醒梦中人,少卿猛地一拍大腿,再度回忆崔沐阳当日在众人面前险令自己性命不保,一时更对此笃定无疑。 楚夕若眉关紧锁,却对他所说不以为然:“崔叔叔为人嫉恶如仇,乃是侠义道上大大的英雄豪杰,照说绝不会做出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你……不如你再好好想想,看可还会有什么先前疏于留意的旁人” “嫉恶如仇哼!只怕他自己便是大奸大恶,反倒在人前做出一副道貌岸然!” 第四十五章 平生恨 少卿口中一顿,继续说道:“往日江湖传闻,都说崔沐阳为人低调不争。我来问你!这次各派齐聚你们楚家,你可曾看出他行事中有半点低调之处” “我……” 楚夕若脸色微妙,转而反思他所说,一时竟亦觉大有几分道理。此次崔沐阳远道赶来楚家,甫一进门便同少卿大打出手,言行举止实与从前大相径庭,至于个中究竟是何缘由,饶是自己绞尽脑汁,却终归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厢,少卿在举筷之余,尚不忘冷嘲热讽道:“此人多半包藏祸心,我劝你最好告诉你爹暗中对他留些注意,否则只怕日后悔之晚矣。” 楚夕若脑内辗转纠结,一时只觉乱如团麻。少卿抬头见了,竟扑哧一下直接笑出声来。楚夕若满脸羞赭,将手边杯盏愤然掷向其人,却遭其不慌不忙稳稳接住,又拿它斟满一杯花雕送入肚中。 “你若实在不信,不妨之后自去望日楼寻个究竟,看我说的到底对也不对。” 说完,少卿忽将话锋一转,便同她打趣起来:“山上日子从来清苦,想不到你这位楚大小姐竟然还能留下。难得!难得!” “托你的福,我总算还有一口气在!” 楚夕若有样学样,一般的反唇相讥。少卿放下手中碗筷,继续问道:“那文鸢……这几日你可曾再见过她么” “自文姑娘被那位姓仇的前辈带回去后,我便再没同她见过面了。” 楚夕若银牙轻咬,心境着实颇为微妙,“不过我倒曾听与你交好的那个孩子提起,说她近来整日整夜价的练功习武,常人须得三月方有小成之事,她只用了不到十日,便已全都得心应手。” “我还道子昀从来把你当做洪水猛兽,想不到竟还敢同你说起话来。咦你这又是怎么了” 少卿正自说自话,无意发觉楚夕若神情古怪,遂奇声发问。楚夕若脸色一黯,涩然开口道:“文鸢姑娘如今家破人亡,我……我总觉此事与自己有莫大相干,每每想到她时……心中便难免不是滋味。” 少卿喉咙发干,胸中亦是感同身受。举目望向屋外涛涛翠色,眸中隐有繁星闪烁。 “此事明明是你四叔和那姓袁的犯下的累累血债,还有……便是我遗祸于人,无论如何也绝与你扯不上半点干系。” 山风轻拂,细缕柔然。虽值盛夏时节,山中却依旧颇有几分料峭夺人。楚夕若背对房门,忍不住簌簌几声轻咳。少卿微微动容,默然起身半掩门扉,又重回到桌畔坐定。其间楚夕若一一看在眼中,却未再做阻拦,只在最后轻轻道了声多谢,虽细若蚊蝇,亦足以教少卿听得真真切切。 “也不知先生究竟还要闭关到什么时候。” 少卿叹息连连,眼见经适才一番食指大动过后,如今桌上只剩残羹冷炙,不知不觉间,已将心思暗暗转向恩师。 这二人名虽师徒,实则却情同父子,如今许久未见,难免教少卿心中颇多惦念。只是复而念及璇烛一身武功出超入微,料也不会生出纰漏,便只道是从来好事多磨,但须假以时日,便可同其再度相逢。 楚夕若听在耳中,可一旦推己及人,想起家中父母双亲,心中也同样殊不平静。唯在冥冥之中冀望父亲保重身体,终能体谅自己此番意气之举。 “既已酒足饭饱,顾某便不留楚小姐在这穷酸陋室里屈尊大驾了。” “是了,若是等到之后你再下厨时千万记得,有些青菜下锅前总要先用水焯上一遍,否则这里面的味道……那也实在一言难尽。” 楚夕若俏脸一红,转而又发起怒来,恶狠狠一瞪少卿道:“你便是等到下辈子去,也休想再有下回!” 她一边说,一边胡乱收拾桌上碗筷,又在心下后悔莫及,抱怨自己为何偏要大老远前来自寻烦恼。等到完事欲待离去,背后却忽一阵朔风涌起,正是少卿已如鬼魅般欺至近前,一张俊脸笑意吟吟。 “你……你要做什么” 楚夕若芳心悸动,下意识向后退出半步,渠料少卿竟满脸堆欢,连连央求道:“我有一桩事情……思来想去总还是要请你帮忙。” “你这人诡计多端,多半是没安好心!” 楚夕若满腹狐疑,自然不愿轻易答允。少卿却不气馁,连连搓动双手,继续商量道:“你先别急着说不肯,不如先让我把话说完,等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你究竟想要怎样” 因架不住他软磨硬泡,楚夕若只得蛾眉紧蹙,姑且算是答允。少卿乐不可支,两眼隐隐放光,遂喜孜孜道:“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几日在屋里待的实在无趣,想要寻个人一同过上个一招半式。楚小姐从来急公好义,想必也绝不会拒绝这等举手之劳!” 楚夕若大奇,道:“听说你那位慧能师叔不是天天都会来此看望你么你又怎的不找他去过招拆招,偏要等到我来时才突然想起这劳什子的事来” “比武比武,总要赢了才有滋味。我又斗不过慧能师叔,只好和你……” 少卿口中猛然一顿,自知不慎失言。眼角余光偷偷瞄向楚夕若,果见她正妙目圆睁,气得浑身簌簌发抖。 “顾少卿!” 本来依楚夕若脾气秉性,自会立时同少卿大打出手,只是转念又觉倘若如此一来岂不正中其人下怀当下蔑然一阵冷笑,寒声奚落道:“既然你手痒难耐,何不出门自去寻个树桩与它放对依顾少侠武功之高,想必不消三两招便能轻易大获全胜!” 言讫,她便再无迟疑,气鼓鼓又往门外走去。 “别别别,咱们有话慢慢地说,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少卿满脸赔笑,跟在身后不迭作揖打拱。楚夕若紧绷着脸,下定决心不去理他,只是才刚走出三两步去,少卿竟再难按捺心中急切,双臂疾探朔气漫卷,所过之处腾起阵阵嘶鸣大作。 “姓顾的,你疯了么!” 耳鬓寒号呼啸,逼得楚夕若无暇细思,提起指头嗤嗤数响,足下倏忽往外奔行。楚家统领江湖正道多年,武功招式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但见她十指错落,互为掩映,一招一式滴水不漏,虽因限于自身年龄,其中或有细致入微处尚可精进,然一眼望去依旧不失气象凛凛,令人见之竦然。 少卿目放精光,反倒愈发起了好胜之心。紧随其来到院中,认准跟前一颗参天大树,“喀喇喇”折下两节三尺长短的枝条,把其中之一运劲抛向楚夕若。 “接好!咱们再来比过!” 楚夕若吃惊匪浅,顺势将其抓在掌心,以此为剑中宫直进,一双明眸冷芒闪烁。少卿心头一懔,右腕轻转提振剑身,反倒有恃无恐般朝其迫近。楚夕若恼他如此小觑自己,五指较劲,一根枝条当胸又刺。这看似轻而易折之物被她充盈内息驱使策动,恍惚竟比利刃钢刀不遑多让,猎猎罡风裹挟澎湃,刮在肌肤端的隐隐作痛。 彼时楚夕若信心满满,只道胜券在握,孰料如此举动竟然正中少卿下怀!眼见她一剑探出,当即无所犹豫,吐气开声,将那枝条激射而出,分明正与楚夕若手中之物针锋相对。 与此同时,他又忽的矮下身来,紧贴地面猝起发难,腰畔两条衣带逆风斜飞,内力过际搅起阵阵沙土纷扬。楚夕若气息一窒,无奈屏足精神掣动兵刃,但却终究已然失了先机,遂在少卿攻势之下频频撤步,一时可谓险象环生。 她将枝条横拟,才刚格落迎面飞来之物,却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但见少卿数个兔起鹘落,已然愈发逼近,又十指箕张形同铁条,顷刻布下一面无形大网。楚夕若大惊失色,手中之物挥的更加急切,怎奈这大网竟似遮天蔽日,每每如影随形,眨眼便又将自己牢牢笼罩其中。 倘若仔细而论,少卿之所以能有当前这番今非昔比,归根结底不过是因连日来慧能为帮他疗伤,曾以内力助其打通周身大小经脉。只是楚夕若对此毫不知情,眼下只觉手上愈发力不从心,却又因她生性刚强,遂咬破舌尖振奋精神,唯独不肯示弱服输。 “着!” 眼见对方渐渐不支,少卿心觉时机已至,陡然纵跃丈许,双手分作拳指,从左右疾抵少女肩头。楚夕若失声惊呼,急忙向后回撤,反被身后一块偌大磐石挡住身形,退无可退之下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她两睫扑簌,可等待良久,居然始终未曾感到何等异样。愕然睁开双眼,却见少卿嘴角上扬,正一副笑意莞尔。右手两根手指滞在半空,同自己颈间肌肤已然不足寸许之遥。 她脑内惊骇交加,电光火石间竟毫不迟疑,提动掌风便向前拍。少卿脸色骤变,却已不及闪躲,只听一声闷响传入双耳,再看他面露痛苦,蹬蹬向后急退。两眼圆睁好似难以置信,口中则再难说出半个字来。 “我……我不是有意的!” 楚夕若俏脸煞白,顿时慌了手脚,良久才如梦初醒,急忙忙跑上前来察看。 “你要做什么!” 鸟鸣轻飘,微风正浓。楚夕若方一动作,竟觉一股莫名之力骤然遍及全身,慌乱中忽见少卿满脸狡黠,恍若将一切尽在掌握。 她恍然大悟,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落入旁人彀中。还不等再做反应,便被少卿牢牢攥住手腕,再也纹丝动弹不得。 少女粉脸通红如血,只觉二人肌肤紧贴之处,端的如火般炙热滚烫。朱唇紧咬一言不发,随彼此间一呼一吸起落涨伏,只剩两只水眸湛湛泛光,好似马上便要落下泪来。 “咦原来你一直都把它带在身上呐!” 楚夕若心下微惊,等抬起头茫然望去,少卿却已妙手空空,在自己满头青丝间轻轻抽出一物握在掌心。 但见此物温香玉润,暖胜羊脂,当中一抹水色浅漾仿佛呼之欲出,正是当日二人在江陵城中所购玉簪无疑。 “是了,你还欠着我几千两银子没还清呢!” 听他提及此事,楚夕若登时柳眉倒竖,忍不住嗔颜相讥。少卿吐吐舌头,接连大笑数声,又拍了拍自己身上尘土,道:“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又该到哪里去寻半两银子此事还是来日方长,等到之后再行商量吧!” “若是再拖上几日,只怕你欠的利息也不止这几千两银子而已了。” 楚夕若嘴角一撇,虽不曾当真将这些许银两放在心上,可口中依旧不依不饶,忿忿朝少卿摊开右手。 少卿倒也满不在意,大咧咧将那玉簪归还。想是兀自意犹未尽,犹不忘出言调侃道:“你待会儿回去时,总要留心别给旁人撞见。否则如这般模样,也非教旁人笑死不可。” 楚夕若一怔,这才发觉经适才一番相斗,此刻自己浑身同样风尘仆仆。连忙动手欲待掸净,孰料却适得其反,一时更显狼狈不堪。 她心中又气又羞,两片脸颊绯色欲滴,索性转身就走。少卿似笑非笑,目送她自山间渐行渐远,不多时只剩微风飒飒,吹落一片虫鸣。 竹树如织,素流交冲。楚夕若脚下沙沙作响,独自一人踏行林中。眼下虽已走出甚远,可一旦再行反思适才院内诸般情形,一颗芳心竟依旧悸动难抑。 “这小贼明明一无是处,可我怎的偏会时时全都记挂着他” 她心乱如麻,满眼尽是疑惑,十根玉指微微轻攥,不多时已在双手掌心留下道道纤细凹痕,“这次各派秘籍失窃就算同他绝无干系,只是我单为此事便执意出走,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爹娘在上,非是夕若存心不孝,倘若事后证明当真是女儿思虑不周,还望您二老多多原宥,可千万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否则便教女儿万死……也实在难赎其罪。” 冷音骤起,划破青冥! 陡然间,楚夕若只觉一股无形杀意啸涨狂涌,来势之奢譬若崩浪千尺,悬流万丈。还未及她自骇然中回过神来,一支雕翎羽箭已撕裂长林,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射在其裙裾下摆。似因个中余势未尽,又“嘶”的一声穿衫而过,连同一片衣角齐齐钉在近畔一块嶙峋怪石之上。 “什么人!” 少女脸色煞白,所得到回应却是嗖嗖两箭如影随形,一指眉心,一指胸腹,但凡任何一箭当真射实,无不足可教人当场死于非命。 本来,楚夕若武功绝非泛泛,原不该像眼下这般慌乱,可这毕竟乃是青城山中,往日敌巢之内,再加又对四下地形不甚熟悉,恍惚竟觉周遭莽莽林中更有百千对头阴伺环顾,要将自己乱刀剁成肉泥。 她脑内浑浑噩噩,只是发足往山下狂奔。然那暗中埋伏之人又岂会教她轻易逃脱手中发箭愈急,转瞬竟已射出十数支箭犹为不止。 “嘶!” 利箭寒号,呼啸作响。那人不由分说,抬手又是一箭。铁镞上面寒气淬骨,隐隐被头顶曦光打上一层耀眼金芒,不偏不倚正中在楚夕若左边小腿之上。 楚夕若先是觉左腿一沉,旋即便是阵剜心剧痛传遍四肢百骸。身子踉跄顺势前倾,险些就此摔跌在地。只是死生大事面前,也只得强振精神,以手拄地稳住身形,而后重向林中跌跌撞撞加急赶去。 人力往往终有尽处,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楚夕若但感头脑昏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低头只见腿上伤处鲜血汩汩,不知何时已将半边裙裾染作暗红。 她银牙轻咬,毕竟不甘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心念电转间拟定一计,遂扯下一条染血衣衫,紧攥成团将其抛向远处,点点鲜血借这一掷之力洒落在地,隐隐连成一条淅沥细线。而她自己则藏匿在草甸之中,倒要看看这煞费苦心要取自己性命的,究竟乃是何方神圣。 俄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楚夕若屏息凝神,拨开眼前草木向外张望,渠料竟险些叫出声来。 这人娉婷婀娜,绝伦曼妙,青丝如瀑飞泻双肩,五官精致似雕似琢。似因来的匆忙,粉肌之上兀自沁得一层薄薄香汗,却不是文鸢是谁 “小平安,你说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文鸢环顾四下,看似出言询问肩上那小小猿猴,实则却已将目光径自投向地上一条长长血线。深吸口气徐徐上前,始终将箭矢稳稳搭在弦上。 “怎么,你不愿见我为爹爹报仇雪恨么” 她刚才话音甫歇,紧接便是吱吱数声兽类啼鸣。楚夕若心头一懔,远远见那猿猴正圆睁着两只偌大眼珠手舞足蹈,咧嘴又是阵阵呜咽怪叫。 “他们楚家害爹爹没了性命,难道便不该以命抵命么” 文鸢怒气冲冲,此刻也已挑开树丛,发现那团浸血衣衫。口中蔑然一笑,恨恨咬牙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哼!她一定还未走远。” 言讫,她便在四下里走动开来,所到之处细大无遗,分明掘地三尺也定要寻到楚夕若下落。 “姓楚的!当初你们合起伙来害我爹爹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之事么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她脸颊痉挛,嘴里越说越快,念及从前与文歆年父女情深,一时竟目欲喷火,直令人见之胆寒。 “爹爹一生悬壶济世,想不到竟死在你们楚家这些胆小如鼠,只会做缩头乌龟的懦夫手……” 第四十六章 芳菲血 “文鸢姑娘!” 楚夕若一向惜名如金,听闻她言语当中辱及家门,登时再难忍耐。陡然间竟不顾衣衫染血,腿上剧痛,从那草甸中踉跄着站起身来。 “四叔伤及令尊性命固然是他德行有亏,但我楚家侠义仁心,于江湖之上从来有目共睹,也向容不得旁人胡乱指摘!” “侠义仁心” 文鸢气极反笑,愤然将这四字重复一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这便是你楚家的侠义仁心勾结匪类戕害良民,这也是你楚家的侠义仁心唆使奸贼辱人清白……莫非这还是你们楚家的侠义仁心么” 她眼眶盈泪,情之所至,纵连声音也已略含哽咽。楚夕若一时语塞,话到唇边却又如鲠在喉,许久再难说出半个字来。 “怎么你终于开始心虚了么” 文鸢两眼通红,不顾拭去颊间泪痕,便弯弓叩弦直指其人,浑身则兀自簌簌打颤。 “我知你心中自苦,倘若咱们易地而处……想必我也会同你是一般的心思。”楚夕若神色忽黯,俄顷涩然而笑,等再抬起头时,口中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你说什么” 文鸢花容失色,一时始料未及。须臾猛然转醒,拉动弓弦作势欲射,“你又打的是什么鬼心思!” 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楚夕若反倒心怀释然,长舒出一口气来,昂首正色道:“此事我楚家的确难辞其咎,倘若你杀了我后当真能解心头之恨……区区一死又有何妨” “你……你以为只凭几句漂亮话,便当真能活命了么” 文鸢玉容惨淡,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双手微微一阵松弛,原本紧绷弦上的箭矢险些坠落在地。 “人死不能复生,我愿在此代四叔向你谢罪。倘若今后文姑娘另有所需,我楚家也定会……” 楚夕若银牙轻咬,如试探般沉声开口。孰料她言语间甫一提及楚家二字,文鸢竟如遭电击,满心恨意顷刻卷土重来,反较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少在这假惺惺滥充好人!今天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找楚人明算账!” 这一个账字言犹在耳,楚夕若顿觉面前寒意骤涌,猎猎长风将其周身悉数牢笼。正是一支利箭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转瞬即至。 万籁俱寂,人声尽灭。 “鲜于前辈!” 楚夕若愕然重睁双眼,却见那原本该当笔直射在自己颈间之物,此刻竟被一个高大魁梧,须发皆白之人牢牢握在掌心,却不是鲜于承天是谁 他气象森严,傲然独立。另一边厢,文鸢跌坐在地,一具长弓脱手,不知是因报仇未果,又或悔不当初,此刻正泣不成声,泪帘落似星坠。 “看看你自己教出的好徒儿!” 离阳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唯独鲜于承天一人须发戟张,正独自大发雷霆。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本派武功不曾学得几招,好勇斗狠,杀人泄愤的本事倒是一样不落!今天当着各堂堂主的面,你最好给我个妥帖交代!” “恩师息怒,千万勿因此事牵动贵体。” 仇以宁叩首再拜,旋即起身站定,黑着一副面孔走到文鸢面前。不等她开口,登时左右开弓一连数记耳光下来,直打的她两片脸颊高高肿起,唇角渗出一条殷红血痕。 “此事确属弟子管教不严,请恩师放心,今后以宁定会对她严加管饬,绝不会有下次再犯。” “下次再犯哼!我看你还是先来想想这次的事情吧!” 鲜于承天冷言冷语,头颈微侧,森然续道:“懋言,平日皆是由你执掌本教戒律,对于此事……你又作何看法” “本教戒律中……似乎并不曾有与此相关条目。” 邢懋言眼睑低垂,好似昏昏欲睡,“若一定要说,那便只有误伤同门,理应以眼还眼。可楚小姐不过乃是暂居本教的客人,同门二字……只怕也还绝难算上。” “你倒是颇会做人!” 鲜于承天蔑然一笑,岂会看不穿他的心思,“我问你!滥杀无辜险至死命,莫非本教戒律中竟从来不曾有过此条么” “今日之事还真是好险,要不是鲜于师伯挂念少卿小子,每日都要亲自去远远的瞧上一趟,只怕……” 眼见四下气氛微妙,慧能原想从中打个圆场,孰料却遭鲜于承天一道凌厉眼神猝然打断,连忙悻悻退至一旁,再不敢来多嘴多舌。 “滥杀无辜险至死命一条倒确是有的,只是……” “说!” 鲜于承天声如炸雷,直震得在场人人耳鼓嗡嗡。邢懋言无可奈何,只得喉咙微动,沉下声道:“本教律,凡属不明是非滥行杀戮,未至死命者……一律鞭笞四十,从此逐出教门。” 闻言,殿中众人皆气息一窒,一时彼此面面相觑。俄顷,终是鲜于承天率先打破沉默,面色铁青寒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律照做吧!” “师父,我看这丫头入门太晚,内力尚浅,恐怕是熬不住这四十鞭子。若是不小心给闹出了人命,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白大有心直口快,赶紧上前想要同他陈明利害。却被鲜于承天声色俱厉,咬牙切齿道:“死便死了!先前她动手杀人害命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会有如此下场” “可是……” 白大有犹想争辩,可一俟同恩师遥遥对视,顿时竟觉脊背阵阵发凉,嗖嗖汗往上涌。 鲜于承天又数声冷笑,右手袍袖一拂,端的威风凛凛,“你们还等什么莫非是全都翅膀子硬了,再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里了么” “姐姐……” 文鸢目光呆滞,脸上似笑非笑。忽被身边一阵呼唤惊醒,木然循声望去,只见子昀正在一隅角落向自己挤眉弄眼,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你快好生同鲜于太师父叩头认错,他老人家是刀子嘴豆腐心,到时定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他虽有意压低声音,不过以鲜于承天内力之高,那也终究难逃其耳。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未动声色,一双电目横眉冷视,倒像是正在暗中等待何事。 “我……” 文鸢苦笑连连,喉咙深处如炭烧火燎。两眼直勾勾望向楚夕若,口中喃喃自语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恨自己无能,不曾当真杀了此人。” “好好好!你既执迷不悟,那便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来人!” 鲜于承天怒不可遏,一声暴喝之下,自有数名青城弟子自殿外走上近前。 “此人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倘不从严,不足以正法度人心。即刻去请教门戒律到此,不得有半刻迁延!” 为首一名弟子躬身唱诺,携众人一同出得门去。一柱香的工夫后重新回到殿内,前后所不同者,则是如今手上已各自执了器物。 在这当中最为引人侧目的,当属一条长逾数尺,粗堪寸许的漆黑软鞭。被那弟子托在掌中颇显沉甸,粗略估计应当足有十余斤重。 殿中众人脸色微变,却不敢再发出声。鲜于承天满脸煞气,颊间肌肉微微一阵抖动,自牙缝中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把这逆徒给我捆在殿柱之上!” “且慢!” 众人正欲动手,却被一道清脆之声打断。鲜于承天神色稍异,冷冷朝楚夕若瞥看,见她似因甫遭创伤,如今两靥间几无半分血色。 彼时她因腿上箭伤,便一直偏居客座。此刻却甚是艰难的站起身来,抱拳行过一礼,眼底殊无惧意,“夕若冒昧,还请鲜于前辈暂息雷霆,姑且收回成命。” “此乃我青城家事,楚小姐身为外人,只怕是有些管的太宽了吧!” 鲜于承天面露不悦,森然将其上下打量,“再说,此人可是心心念念要把你杀之后快。如今你劝我宽恕,便不怕日后旁人反咬一口,反倒教你死于非命” 楚夕若面不改色,挺直胸膛,昂然回应道:“文先生之死,乃是因我楚家行事失当。事发之时我虽未亲身在场,但也终究难辞其咎。倘若今日再教文姑娘因此受罚,又教夕若一颗良心如何得以安宁” 鲜于承天道:“那依你之见,此事又该如何收场” “民不举,官不究。官府尚且如此,鲜于前辈又何妨效法为之,为我江湖同道从此添一美谈” 楚夕若明眸蕴光,又向鲜于承天拱手致意。鲜于承天则意味深长,目光将在场众人逐一扫过,直俟缄默良久,才重新开口说道:“既是楚小姐亲自开口,我自然可以卖给你这份人情。”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人罪孽深重,悔意全无,我青城山如何容得下这等恶徒!仇以宁!过了今晚后教她自行下山,从此与本教再无相干!” 至此,在场众人总算如释重负,无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楚夕若难掩心中喜悦,连向鲜于承天告谢,又步履蹒跚,轻轻走到文鸢身前。本欲扶她起身,渠料却遭其用力打向一旁,一条小臂不由阵阵吃痛。 “便教我当真死了,也用不着你来同情!” 文鸢冷言冷语,竟全然不顾愣在原处的楚夕若,仰起头对鲜于承天道:“弟子只想留在山上,还请鲜于太师父收回成命。” “住口!” 仇以宁勃然色变,厉声将其呵止,“恩师如此处置已是宽宏大量,你若再不识好歹,我……我……” 她口中一连数个我字,却又偏偏闪烁其词,不肯继续再说。 鲜于承天何等心思,如何看不穿这其中用意遂面不改色,不紧不慢道:“你触犯教规处置有二,我虽暂代璇烛师侄执掌教门,却也只能替你免去其一,否则又教我今后行事之时如何服众” “如今你自己说不愿下山……你可知这究竟意味如何” “知道。” 文鸢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格外笃定决绝,浑不假半分犹豫。白大有满脸惊骇,唯恐她不知个中凶险,赶紧急声提醒道:“你这丫头!习不习武那又有什么打紧还是依着我师父的话,明日一早便自己下山去吧!” “我定要学得一身本事,好为爹爹报仇雪恨。” 文鸢口内呢喃,泛起一丝莫名凄笑。白大有犹不死心,本想继续再劝,陡然听见鲜于承天冷冷一阵轻咳,无奈只得悻悻退下,眉宇之间忧形于色。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当真不后悔” “绝无反悔!” “好!” 鲜于承天冷眼灼灼,恍若殿中熊熊爝火,话语甫歇转而望向邢懋言,寒声道:“你便照此处置吧!” 邢懋言肃然称是,对一旁待命行事的青城弟子微微颔首。众弟子会意,遂各自动作开来,头前两人便把文鸢牢牢缚在殿柱之上,许是因动手之际用力过猛,文鸢忽的秀眉紧蹙,俄顷又复归平静,一道银牙轻咬下唇。 等到绑缚既毕,一弟子来到邢懋言跟前,毕恭毕敬将那软鞭举过头顶。 “先把这物什衔在嘴里,免得待会误伤自己。” 邢懋言默不作声,单手接过来物。飘然来到离文鸢身边,自袍袖中摸出一节数寸长短的小小木棍。文鸢见了,却只轻摇摇头,便又闭上两眼。 “此事关乎我青城一门声誉,本经堂主行事须秉中持正,倘被我发觉你暗中掺杂私情,那便与此人同罪论处!” “啪!” 鲜于承天话音未落,离阳殿中一声奔雷似的炸响已骤然充斥开来。正是邢懋言抖手挥动长鞭,运足气力将其落在文鸢纤弱单薄的身躯之上。 这软鞭本身重量匪轻,加之邢懋言素为当世宗匠,内力同样已臻化境。众人但觉耳鼓轰鸣作响,武功稍逊如楚夕若之流更不由勃然色变,呼吸大窒关头,下意识运起内息遥遥相抗。 随那噪音破空大作,文鸢身子猛地痉挛,一层细密冷汗霎时布满额间。十根葱根似的手指死死嵌入掌心,半晌方才颤抖着徐徐松弛开来。自她原本月白色的水衫之上,一条触目惊心的骇人血痕赫然绽开,绯色迷离,殷红粗实,一眼望去恍若森森长蛇漫卷环绕,令人悚然心悸不已。 文鸢两睫縠觫,将身躯紧绷,极力抚平剧痛。可还不等她喘匀气息,邢懋言第二鞭便已再度落下,个中力道之大,竟较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昔日在江陵时,文歆年从来将女儿视若珍宝,平素爱惜尚且不及,又岂会令其无由承受如此苦楚 此刻文鸢但觉浑身骨痛欲碎,肌肤如遭寸磔。可即便如此,若要她在仇人面前呻吟出声,无论如何亦绝无可能。一时紧咬牙关,反手紧紧抓向身后殿柱,不多时因用力过猛,那殿柱上面竟已被她生生抓出数道浅白划痕。 纵然如此,邢懋言依旧连连挥动手中之物,转眼教文鸢浑身浴血。衣衫褴褛之下,露出道道可怖伤口。粘稠鲜血染红衣袖,又沿指隙之间汩汩淌落,在其脚下盛开一片深深暗红。 楚夕若看在眼里,急在心中。须臾再也忍无可忍,不顾腿上伤势豁然起身,遥向鲜于承天昂然说道:“文姑娘本是初犯,何况如今已足够教训,还请鲜于前辈网开一面,这便……” “楚小姐此言谬矣。” 鲜于承天面色阴戾,傲然说道:“这世上从来有得便有失,有存便有灭!此前我已给过她从中选择之权,她既不愿下山,这四十鞭便该一下不少,否则又何以正法度人心!” 言讫,他又嘴角一撇,冷冷续道:“何况倘若我今天果真如你所言,饶了她的罪责,则岂不正中了你们这些个名门正派的下怀,说我青城山乃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邪祟奸佞” “可她眼看便要活不成了,等到四十鞭当真打完,那还哪里能有命在”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同我又有何干”鲜于承天斜睨冷笑,不再理会于她,转问邢懋言道:“还有多少不曾打过” “回禀鲜于师叔,此番共计四十,今有十九已然行毕,仍余二十一鞭尚未完了。”邢懋言手下未歇半刻,晃动臂膀左右较力,那软鞭自空中噼啪作响,终又悉数落在文鸢已被污血和汗水染作狼藉的肌肤之上。 “我不管还有多少!总之我今天绝不能眼见你把她活活打死!” 楚夕若一时气往上涌,全然不顾自己武功与在场一众江湖耋宿相去悬殊。左手五指连动,嗤嗤疾点邢懋言周身诸处要冲。右手则认准时机,“刷”的一声抽出身旁白大有佩剑,不由分说欲要斩断当前文鸢身上绑缚。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鲜于承天面露鄙夷,反倒恶狠狠望向白大有,无疑对其刻意放水一事极为不满。 他身子纹丝不动,只好整以暇般缓缓抬动手腕。而见其似乎并未前来阻拦,楚夕若不由精神大振。愈发催促手中长剑,眨眼欺至离邢懋言未足丈许远处,看似但须再向前一鼓作气,便可就此如愿以偿。 “小心!” 慧能武功见识俱属一流,甫见鲜于承天手上动作,登时连连暗呼不妙。虽已赶紧大声提醒,可惜还是迟了半步。楚夕若周身大震,恍若迎头撞上一堵万丈高墙,再也难以向前靠近半步。随“铛”的一声大响,三尺青锋脱手而飞,正落在满地殷红鲜血之间。 “此事原为我青城家事,先前我又已给足了你情面。倘若你还想变本加厉,那便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第四十七章 云中月 楚夕若心急如焚,可如今自己右腿伏兔穴处全无知觉,若要再行上前,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适才鲜于承天出手发难,招式运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是别有深意。此刻反倒令楚夕若直视文鸢,二者相距之近,几乎足能听到彼此口中呼吸之声。 楚夕若心境惶然,不忍再向前看,陡然却觉何物崩落肌肤,分明正是一注热血腥甜粘稠,无意洒落在其颊间。 她一颗心脏狂跳难抑,眼睁睁见文鸢气若游丝,就连身上血迹也都隐隐转作发黑,而邢懋言却依旧全无罢手之意。每每扬起臂膀,搅动长风大作,皆在其人肌肤之上绽开一道寸宽血痕。一时间终于难以自持,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哪里来的小畜生” 鲜于承天面露愠色,拂动袍袖将一团灰影打落在地。众人定睛望去,方见那灰影原来竟是一只小小猿猴,在地上几个翻滚后稳住身形,眼下正呲牙咧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 鲜于承天使个眼色,自有一众青城弟子上前欲将其轰出殿去。只是那猿猴天生灵物,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不但近身不得,反倒被它三跳两跳来到文鸢跟前,旋即一跃伏在主人肩头,硕大红眼紧紧盯向邢懋言。 邢懋言举止放缓,试探般回过头来,却在同鲜于承天对视一眼后继续动手。顷刻间,声声鞭响与凄厉兽鸣夹在一处,教人宛若置身阴司地狱一般。 “我说邢老道,够啦够啦!你怎的还没个完啦!” 慧能和尚心急如焚,只因忌惮鲜于承天往日淫威,这才不敢轻举妄动。五官紧绷拧作一团,一只肥硕手掌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无疑是在催促老友赶紧罢休住手。 “不可,尚有三下不曾打过。” 邢懋言面如凝霜,全然不为所动。当即抖动手腕,直待当真将这剩余三鞭打完,才把手中鲜血淋漓之物抛弃在地,肃然抱拳道:“此间戒律已毕,不知鲜于师叔另有何事示下。” 离阳殿内鸦雀无声,十数道目光齐刷刷望向鲜于承天。须臾,只见他总算微微颔首,冷冷站起身来,独自往内堂走去。 在场人人无不骇然,良久终是慧能最先如梦初醒,自椅子上一跃而起,向左右大呼小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人给松开!” 众人先是一怔,忙分从四下赶向文鸢。邢懋言所离最近,本欲上前为其解开束缚,陡然却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正是仇以宁后发先至,一张脸孔阴戾低沉,嘴角隐约泛着一丝莫名冷笑。 “多谢邢师兄不辞辛劳,为以宁管教逆徒。若是她今日当真死了,小妹定会亲自前去你本经堂登门拜谢。” 邢懋言却不着恼,遂默然停住脚步。慧能急在心头,大踏步拦在二人中央,扯开嗓门道:“现在事情做都已然做了,再来说这些劳什子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快些救人要紧!” “唉!不过邢老道你也真是个死心眼的,最后那三下打与不打还不全都在你一人,何必非要那么较真不可” “鲜于师叔的秉性你们并非不知。” 耳闻老友抱怨,邢懋言脸上这才依稀浮现波澜,“他老人家向来语出如山,倘若当真像你所言,我自己遭受牵连倒在其次,只怕文姑娘先前所遭的许多苦楚也会全都付诸东流。” “这……” 慧能知其所言非虚,感慨万千下抬起手来,在他肩膀上面轻轻一拍。与此同时,白大有也已领人割开文鸢身上绑缚,又赶忙跑到仇以宁跟前。 “我看这丫头还留着一口气在!仇师妹你先赶快送她回去,待会儿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只管招呼一声,白大有便马上给你送去!” 说完,他又将子昀唤至边上,向其仔细嘱咐道:“你帮着你仇师叔,把这丫头送回诠言堂去!记得路上千万小心在意,可不敢有半点马虎!” “白师哥,你的好意小妹心领了,只是她毕竟乃是我仇以宁的弟子,究竟是死是活……我心中自有分寸。” 仇以宁轻点点头,终究谢绝了白大有此番好意。转而将业已如同血人似的徒儿抱在怀里,独向殿外昂然走去。 “诶诶诶!倒险些忘了旁边还有一位!” 等到这师徒二人不见踪影,慧能忽然蓦地一拍脑门,健步如飞赶到楚夕若身畔。随飘飘僧袍一拂,将她身上穴道顺势解开。 “楚姑娘,我等如此行事,想必总是能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觉邢懋言此话着实刺耳。可再一看到地上淋漓血迹,当下强抑愠恼,竦然沉声道:“夕若此心,天地可鉴。倘若我当真存了戕害文姑娘之意,便教我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行了行了!我可懒得听你们聒噪不清。赶紧给我散了散了!是了,你们先不必走,等把这里打扫干净后再回去。” 慧能眉头大皱,连声唤来一众青城弟子收拾善后。自己则不愿再多待半刻,满口骂骂咧咧,拉着邢懋言便一同出了门去。 “我这几位师兄弟说起话来虽不大好听……其实心里倒也并没恶意,实在是……唉!” 白大有为人敦厚忠善,眼见楚夕若脸现怅惘,一时难免于心不忍。原想从旁出言劝解,奈何生来便拙于言辞,支支吾吾比划半晌,到头来反将自己憋得满脸通红,垂头丧气般坐在椅上。 “多谢白前辈的好意,夕若所行但求问心无愧,至于旁人的流言蜚语……那也从来不值一提。” 楚夕若一席话语甫自口出,心下反倒涌起莫名阵阵苦涩。暗道自己离家日久,如今似这等言不由衷之话,说来竟已愈发自然而然。 白大有大喜,连道出数声好极,命人将她好生送回客舍歇息,自己则留在殿中,一待便是足足小半个时辰。 月在云中,垂练梢头。待文鸢自浑浑噩噩中转醒,发觉自己已然躺在平日卧房之内。床前一人拄肘而寐,脸色略显苍白憔悴,却不是仇以宁是谁 “师父……” 她挣扎着欲待起身,却因伤势匪轻,一张清秀面庞登时转作煞白,直痛的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 “你醒了。” 此刻仇以宁也已察觉身边异样,睁开惺忪睡眼,里面竟依稀闪过些许细腻柔光,可刹那间又消失无形,重变回往日一副寒眉冷面。 “这次你肆意妄为,如今可已知罪” “师父!弟子单是不懂!”文鸢眼眸一酸,满腔悲愤化作万点清泪,将头下枕帕微微濡湿一片,“明明是他们先杀了爹爹,难道我想报仇竟也有错么”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如此举动自不算错,只是……”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她悲痛欲绝,仇以宁心中亦不禁隐隐为之一颤。左思右想再三,终于沉声续道:“有些事情……其实我也是事后才想通的。” “你是否想过,此番恩师为何会如此大发雷霆” “我……” 文鸢如坠云里雾中,一汪泪水于眶中盈盈打转,“您的意思是……” “你可知咱们青城山的掌教并非恩师,而是其实另有其人”仇以宁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我这位璇烛师兄闭关未出,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可我却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些不同寻常之事。” 她口内一顿,若有所思道:“眼下正是本教多事之秋,恩师武功虽高,但毕竟已近耄耋之年,倘若一朝稍有不慎,反而因那姓楚的同各派剑拔弩张……那也实在绝非上策。” “我明白了。” 文鸢惨然而笑,颊间两行泪痕犹在,心中如有万般不甘,“原来我不过是给旁人杀鸡儆猴的笑柄,纵然当真死了,那也全都无关紧要。” “放肆!你既身为青城弟子,凡事自当以本教攸关为重!” 仇以宁声色俱厉,转眼又感同身受一般,将语气慢慢放缓下来,“我并非是要劝你放下父母大仇,只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凡事不妨从长计议。你如今修为尚浅,无论如何总该勤学刻苦,等到来日武功大成,再去向楚家一并讨还血债。” “可那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文鸢泪如泉涌,虽知恩师此话诚然不假,但一想到还要教杀父仇人在这世上逍遥自在多年,便实不由得心如刀绞。个中煎熬之甚,端的较当前身上剧痛更加难耐万倍。 “仇师叔您在屋里面么” 仇以宁微一怔神,以手抚榻示意文鸢好生歇息,自己则徐徐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子昀你怎的来了” 她眉头微皱,不免有些惊讶。子昀则气喘吁吁,脸颊之上两团薄晕绯红。 “方才我去问诠言堂中的师姐们,她们都说您老人家大抵是在此处!” “你来究竟是为何事”比起听他在此不知所云,仇以宁心下自然更加挂念文鸢伤势。子昀如梦初醒,忙从怀中摸索出个锦匣,将其双手呈在胸前。 “鲜于太师父说,教我务必把这物什尽快交给仇师叔您。至于其余的事情……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仇以宁表情微妙,自他手中接过锦匣。甫一打开,一股淡淡馨香登时溢涌满室。她身为青城耋宿,自然认得眼前这皓如羊脂之物正是本门至宝蟠螭散,于跌打外伤一类素来卓有奇效。如今鲜于承天既遣子昀送来此物,内中深意端的不言而喻。 她脸上动容,难得淡淡一笑,“请你回去多多拜上恩师,就说做弟子的实在无以为报。等鸢儿伤势渐好过后,我定会尽快携她前去离阳殿内,当面叩谢他老人家一番用心良苦。” “仇师叔,那位姐姐的伤势……现在可还打紧么” 子昀频频称是,可一想起白天之事,如今也还兀自心有余悸。踟蹰俄顷,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相询。 “你心中若惦念不下,就随我进来看一看吧。” 见他目蕴关切,正暗中往屋内张望,仇以宁便在扭头回转之前,轻轻抛下一句话来。子昀大喜,忙不迭紧随其后,又怕外面风大,将两扇房门好生关上。 “是谁” 发觉有人与仇以宁一同回来,文鸢脸上不觉微一泛红,虽想向里面躲闪,重伤之下终究力不从心。 不多时,二人来到榻前,待亲眼见到当前文鸢伤势,不由教子昀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仇以宁道:“恩师命子昀前来探望于你,还特意带了些专治外伤的灵药。” 子如语无伦次,一张稚嫩脸膛愈发红润滚烫,“姐姐你只管安心养伤!其余的事情……其余的事情仇师叔定会替你安排的妥妥贴贴!若是……若是还有什么……我……我……” “待会儿我要给她换涂伤药,你若已然无事,便尽快回转向恩师复命去吧。” 仇以宁言语不辍,右手则掀开被角,轻轻自里面牵出徒儿半节纤柔小臂。那上面伤痕犹在,丝丝细腻粉肌裸露绽开,一眼望去可谓灿若桃花一般。 “这是” 仇以宁神色稍异,才及将蟠螭散从那锦匣中取出,悠悠却有一物自手指缝隙间滑落。等到俯身拾起,方才发觉原来乃是一张纸条,上面两行字迹刚劲峭拔,俨然颇得古风。 “卧薪尝胆何足道,鹿死谁人未可知……” 子昀凑上近前,嘴里喃喃念出声来。一俟传入文鸢耳中,却端的字字诛心。口内啜泣声声,恍惚如遭重锤击胸。 “莫动!” 仇以宁眉关微蹙,将她身子稳住,又凝神聚息,挑出些药膏在其臂上涂抹均匀。蟠螭散药力卓绝,方一触至肌肤,文鸢便觉如有阵阵凉风抚及伤处,先前种种胀痛似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就连本来惨白如纸的脸色也都微微略见好转。 仇以宁看在眼中,心下亦颇为欣慰。回头见子昀却未离开,遂停下手中动作,板起脸寒声发问:“怎么,师侄还有何事未曾交待” “没……没有!” 子昀大惊失色,直臊的满脸通红。慌张张行过一礼,忙飞也似的匆匆逃出屋去。 “这小人儿倒是有趣。” 见状,文鸢总算忍俊不禁,难得露出一副笑容。仇以宁面色平静,便坐在一旁相伴。二人目光相接,端的如母如女,满眼足堪挚诚。 韶华流转,不觉已是半月。六月初三,青城山上下张灯结彩,人人俱在为鲜于承天八十寿辰忙碌张罗。离阳殿外,一枚硕大头颅油光锃亮,正站在阶前指点江山。 “你们!我说你们!再把那寿字往上面贴一些!不对不对!是往上!唉!现如今的小崽子们,可真比大和尚那会儿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啦!” 他口若悬河,一副滔滔不绝,却唯独苦了登高布置的一众晚辈弟子,在其驱使下宛若狼奔豕突,眨眼工夫皆身心俱疲。 当中一人实在忍无可忍,停下手中活计,讪讪干笑道:“慧能师叔,像这些许小事弟子们自能应付妥帖,您老人家还是赶快到离阳殿里看看,免得到时百密一疏,反倒又惹得鲜于太师父来气。” “着呀!” 慧能抚掌而呼,边说边迈开脚步,“你说的对极!这离阳殿里才是重中之重,要是当真出了什么纰漏,那才真是大大不妙!” 待他推开殿门,抬眼只见面前福寿双全,松鹤满堂。赤锦朱红绕梁披甍,糕果灯桃一应俱全,俨然已将一切准备停当。 邢懋言从椅上起身,忍不住抱怨道:“老贼秃,单是你一个来的最晚。” 慧能生性洒脱,大咧咧一肘撞在老友肩膀,直接扯开腮帮道:“大和尚手里面千头万绪,可同有些忙里偷闲之人大不相同。咦你千万莫要多心,我可从没说此人姓邢,也从没说过他是个牛鼻子的老道。” 言谈话语间,白大有等人也已走到近前,慧能见状哈哈大笑,又将目光落在随仇以宁一同赶来的文鸢身上。 “好极好极!当初我还怕你这丫头当真出个三长两短,不过现在看来我这仇师妹果然本事了得!只这几日不见,我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你同旁人再有什么分别来啦!” 文鸢哂然而笑,遥遥向其敛衽为礼,“幸赖恩师连日悉心关照,弟子如今已无大碍。累慧能师伯分心挂念,实在惶恐之至。” “好说好说!你慧能师伯乃是心甘情愿挂念于你,今后若再有何事是连你师父也瞧不通透的,你大可自个儿来原道堂寻我,但凡是……” 慧能心花怒放,一张胖脸忘乎所以,倒似未饮杜康便先行醉了几分。仇以宁面色铁青,冷笑一声将其打断,说起话来丝毫不留情面。 “慧能师哥,想必是外面天气太热,这才给你一不小心晒昏了头吧!倘若当真如此,小妹这倒还存着几副良药,正好能医师哥身上顽疾。” 慧能眉开眼笑,索性打个哈哈。双手合十佯作庄严,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道:“仇师妹说的对极,大和尚妄动凡心,今晚总要诵经礼佛直至深夜,方能聊以化解平生罪业。” 第四十八章 松鹤年 众人攀谈正欢,忽从殿外走来一条绰约身影。其人一脸古怪微妙,直与周遭喜意洋洋倍显格格不入。 “是谁把她也给唤到这里来的” 邢懋言神色稍异,待出来人正是楚夕若后,心下不免暗生不悦。 “邢师兄莫要动气,这其实是小弟的意思。”白大有以手骚头,讷讷辩解道:“我是觉今天既是师父的好日子,咱们要随随便便只把客人冷落在一旁终究不好。教她一同来沾沾喜气……无论怎的总归是个待客之道。” 仇以宁眉头微皱,最终竟点点头,好似颇以为然道:“白师哥谋虑深远,若非如此,岂不是要教天下英雄说本教小肚鸡肠,实在毫无容人之量” 邢懋言依旧是一副无精打采,懒得再为此事纠结。而与此同时,楚夕若也已徐徐走到近前,双方彼此照面,一时难免甚是尴尬。 “是楚姑娘来了,快请坐!请坐!” 白大有满脸通红,忙延请少女落座。楚夕若拱手致谢,却只前行数步,独自来到一旁稍远处站定下来。 “今天明明是本教大喜的日子,可惜却唯独少了教主和少卿小子他们爷俩!” 慧能哈哈大笑,继续大咧咧道:“依着大和尚的意思嘛……教主武功高强,咱们毕竟斗他不过,不如这便教人去把少卿小子找来,要是只把他一人留在后山,只怕就是憋闷也给他憋闷死啦!” “还是让他留在后山好生反省,省得教我见了心烦!” 话音甫歇,只见鲜于承天峨冠博带,领着子昀从堂奥深处昂然走出。 众人见正主来临,遂一同上前祝寿。鲜于承天微微颔首,目光环视周遭,先是在文鸢身上停滞片刻,转而又对白大有道:“我先前吩咐你做的事情,如今都办的怎么样了” 白大有不敢怠慢,忙答复道:“弟子照着您老人家的意思,不曾命人去请江湖上的诸位英雄豪杰,其余的事情也都有专人打理处置。” 鲜于承天虽未说话,从脸上神色来看应当颇为满意,俄顷意味深长道:“如今教主闭关未出,你既是我座下首徒,无论凡事总要先经深思熟虑,然后再加践行。须知个中所系绝非只你一人荣辱,而是皆同本教得失攸关。” “师父您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大有定然时刻记在心上。”白大有表情肃穆,言讫倒头便拜,一连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鲜于承天一一看在眼里,长叹一声道:“你这人天生木讷,好在平日里有你媳妇从旁关照,倒也不必由我如何操心。如今她虽音信全无,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哼!我便不信他楚人澈真有通天彻底之能,竟能教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就此人间蒸发!” 白大有伏在地上,“害您老人家操心记挂,实在是做弟子的太不孝顺,大有替阿柔多谢师父。” “无妨。” 鲜于承天神色稍缓,徐徐又道:“时候差不多了,大有,去把他们全都唤进来吧。” 白大有高声应诺,转身出得门去。不多时重新回转,身后跟着先前在殿外忙碌等候的一众青城弟子。 楚夕若心头一懔,眼见青城众人各寻所归堂口站下,其间行走来回秩序井然,殊无纤丝混乱,心下里实不由得对此甚是钦佩。暗道难怪父亲从来皆将青城山视作心头大患,单是这一分运筹协调,放眼当今江湖能与此相类者,那也端的屈指可数。 她脑中兀自胡思乱想,另一边厢,众人早已列队完毕。白大有身为鲜于承天首徒,自然理同长子,率先向恩师正襟拜倒,余人亦仿效在后,眉宇尽皆恭敬肃穆。见状,饶是一向自衿如鲜于承天,亦难免因此开怀大悦,脸上嶙峋沟壑微微舒展开来,抬手示意众人各自起身。 白大有抬腿站起,遂从近前一名弟子处接过张描金寿帖,气若洪钟般大声诵读道:“千松高寿,筵开锦绣。岁考征宏福,和平享大年。云鹤欣作颂,咸开万古春。懿德……” “大有!大有!” 这寿贴还未念完,陡然竟从殿门处传来“砰”的一声大响,恍若平地惊雷,端的震耳欲聋。转眼,一人浑身上下尽是血污,跌跌撞撞着闯到近前。 白大有吃惊不浅,循声一望竟又如遭电击,一张脸膛扭曲错愕,蓦地失声惊呼。 “阿柔!你……你这是怎么啦!” 柏柔脚下踉跄,早已上气不接下气,“楚人澈……楚人澈已经带着各派攻到山门外了!” 白大有既惊且惧,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而柏柔甫经月余奔波,又遭楚人澈等终日追杀,所以能冒死赶回教门,全凭胸中一丝信念苦苦支撑。如今终于得偿所愿,那也当真再无牵挂,头颈一歪,顺势在丈夫臂弯里不省人事。 “慌什么慌我不是还没死呢么!” 见殿内弟子们方寸大乱,鲜于承天登时运足内力沉声高喝,直震得在场众人耳鼓嗡嗡,不觉为之晕眩。 他稍加思索,已在心中暗自拟好对策,端居主座岿然不动,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懋言慧能,你二人这便率领本堂部属,于山中分处阻截各派。切记只在拖延,不可求战心切,反置教中同门性命于不顾!” 二人齐声领命,匆匆率领众人下山而去。鲜于承天面色铁青,继续吩咐道:“以宁,你带其余之人,去将山中各户家眷送往南麓,免得待会儿刀剑无眼,伤及无辜。” 仇以宁口中称是,便携文鸢等人发足向殿外赶去。山风朔朔,倏忽绕梁,直将四下福帖寿联刮得尖啸嘶鸣,各自哗哗作响。 白大有搂着妻子,心下又惊又急。终于难抑胸中忧虑,抬起头大声道:“师父!阿柔现在这副样子,我怕她……” 鲜于承天面露愠色,却也知他毕竟关心则乱,到头来并未太过苛责。紧锁眉关,径自走到二人跟前,伸出两根干枯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柏柔脉门之上。 “她这是劳顿过度,以至气血亏空,静养数日自然便无大碍。你们尽快去寻以宁,倘没有我的吩咐,那便断不可离开她身边半步。” 白大有大吃一惊,“我们都走了,难不成只教您一个人空守在这里不成!我要留下来!除非……” “放肆!” 鲜于承天声色俱厉,勃然大怒道:“我如何谋划,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休怪我不讲师徒情分!” “我不管!今天我非守在您老人家身边!待会儿要是真有人敢过来,来一个我便杀一个,来两个我便杀一双!” 白大有两眼血红,竟梗直了脖颈同鲜于承天对峙。言讫好似猛然忆起何事,便扯开喉咙大叫道:“子昀!你这便去跟着大伙儿,把你柏师叔送到后山!” “子昀究竟去往何处,我到时自有安排!”鲜于承天语气阴森,二目却如爝火般熊熊发亮,“白大有,你心里若还存着我这个做师父的,那就赶紧听令行事。要是你依旧执迷不悟,我便即刻将你逐出教门,从此你我两无相干!” “我……” 白大有汗如雨下,只因生来拙于言辞,半晌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又见恩师面色决绝,端的不容置疑,无奈只得目中噙泪,向其叩头,再将柏柔负在背上,前去追赶仇以宁一行人等。 “子昀,你现下便去后山,告诉那小子小心藏匿行踪。倘若稍后形势不利……大可自行下山,等此间风波平息后再思回转。” 鲜于承天胸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转过头来又向子昀一番交待。孰料子昀竟似对此充耳不闻,一张青涩脸颊惶惶不安,显然已被当前境况吓得魂飞魄散。 “鲜于前辈!晚辈愿代他前去将事情转告顾少卿。” “你” 鲜于承天斜睨看向楚夕若,口气可谓微妙至极,“如今你我两家既已刀兵相向,怎么你便不怕我将你挟为人质,正好胁迫他楚人澈束手就擒” “家父表率正道多年,岂会因一己私情耽搁各派大计何况我也曾听闻鲜于前辈昔日里纵横江湖向无敌手,乃是位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想必无论如何,也定不屑于做出这等为天下人不齿的小人行径。” 她这番话说来不卑不亢,一来率先表明父亲心迹,二来又在潜移默化中将鲜于承天抬举甚高,使其愈发自衿身份。 果然,鲜于承天闻言,只蔑然冷笑数声,右臂倏的一拂衣袖,两眼傲然如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主动请缨,此事便当真交你去办又有何妨” “多谢鲜于前辈!” 楚夕若大喜过望,却又俏脸一红,不知自己这个谢字究竟从何说起。不过当前事起情急,只得向鲜于承天抱拳为礼,而后扭头便往外走。 “那小子究竟是死是活,便全都仰仗在你的肩上了。” 楚夕若正要推开殿门,听见背后传来鲜于承天声音,身子不由猛地一阵颤栗。转眼又笃定心念,一张玉容凝重决绝,义无反顾就此踏出门去。 通往后山之路素来偏幽,楚夕若行走其间,眼见周遭长林古木似无穷尽,胸中本就迫切焦急,更兼耳鬓朔朔风鸣,如同催命符般聒噪不休,端的意乱神烦,愈发惴惴难安。 “我还真是好没道理,明明同人家势不两立,却偏要上赶着跑来操这没由头的心。” 她脚下疾行不辍,脑内却实感慨万千。十指微微攥握,两靥亦在匆忙忙间隐约现出一片淡淡红晕。 “爹爹既已带领各派攻到山下,待会儿若是不小心彼此撞见……我究竟该如何向他解释依着他老人家的脾气秉性,又能否容我把事情分说清楚” 念及父亲秉性为人,少女脸色不觉为之一黯。虽明知多半乃是自己一厢情愿,却依旧冀盼着他能明察秋毫。 正浑浑噩噩之际,在其身畔林中忽而一阵窸窣作响。电光火石间,一口青锋利刃如鬼魅般平平递至,涌起漫天杀气腾腾。 楚夕若大惊,险些被那剑身上面寒光眩晕双目。赶紧移步销形,与那利刃擦肩而过。饶是如此,那长剑罡风过际,亦如万千金针细缕砭刺肌肤,一时教其痛不可当。 “原来是楚小姐!失敬,失敬。” 林间沙沙,数许翩然脚步渐近。不多时,自黛色中走出十余条曼妙倩影,依着穿着打扮而论,正是太一派门下弟子无疑。 双方彼此照面,当中一名高挑少女率先走到楚夕若跟前,待行过一礼后,转而拾起地上兵刃。 楚夕若心念电转,隐约记得此人似乎名叫余靖仪,早前曾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遂一般的还礼作答,抢先发问道:“此间深处青城腹地,余师姐又怎会与这许多同道涉险而来” 余靖仪面色平静,便将来意和盘托出,“青城邪教遭各派群起围攻,此番固然玉石俱焚,但也难保会有漏网之鱼。在下等正是奉了本派尊长之命,前来到此埋伏堵截。” “是了,楚小姐所以前来,莫非也是另行奉了楚家主之命” 她一边示意其余同门解除警戒,一边继续同楚夕若客套道:“不过这里既有我等守卫,便请楚小姐先行回转,并代为向本派陆掌门禀告。” “原来陆前辈已然荣登贵派掌门之位,当真可喜可贺!” 楚夕若不假思索,一句话几是脱口而出。渠料余靖仪听罢竟疑云顿生,又与众同门对视一眼,这才不无惊讶道:“家师临危受命,执掌本派门户,此乃当初各派齐聚楚家誓师之际人人有目共睹。怎么,莫非楚小姐当真对此毫不知情” “我……” 楚夕若唇齿嗫嚅,一时百口莫辩。余靖仪看在眼中,更觉事有蹊跷,不知不觉手按佩剑,森然说道:“楚小姐……还请你说出临行时分各派所定密语,以消我等心中疑虑!” 楚夕若心头一懔,知眼下断不可轻易示弱。刻意装作盛怒,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听余师姐的意思,莫非是在怀疑夕若里通外敌” 余靖仪全然不为所动,“刷”的一声在空中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其余人见状如法炮制,十余柄青锋寒光霍霍,眨眼将楚夕若团团困在垓心。 “世人都知青城山上旁门左道,从来鱼龙混杂,其中更不乏巧善易容之徒。” “余某再说一遍,还请楚小姐即刻说出暗语,倘若事后证明确是我等无事生非,在下自当亲自前往楚家负荆请罪。” “看来余师姐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善罢甘休了。” 楚夕若佯装镇定,背心却早已汗如泉涌。暗中审时度势,自忖要想强行突出重围,那也不啻痴人说梦。可自己既承鲜于承天之托,又岂能言而无信 霎时间,她胸中不由蓦地涌起一股决绝,心道即便眼前更有千难万难,却也无论如何定要赶到少卿身边。 “余师妹,原来你们果然在此!” 楚夕若潜运内息,正要先下手为强,忽然从余靖仪等来时方向又走出一人。听其话音沛然中气十足,武功也必定非同小可。 俄顷那人来到近前,只见他生得高大魁梧,恍若一尊巍巍铁塔,却不正是何之遥是谁 “何……何师兄……” 楚夕若面如死灰,回想当初在江陵时,自己便曾同他大打出手,如今再度被其撞见,只要他开口说出先前之事,余靖仪等必会一拥而上,教自己插翅也难逃脱。 “想不到今日竟会热闹!” 余靖仪语气森然,只道眼前二人皆是青城教众易容装扮,便向同门微一努嘴,将其双双围在中间,“妖人狡诈多端,不得不防!何师兄,还望你说出各派所定暗语,否则便请恕小妹失礼冒犯!” “各派暗语,天地人心。” 何之遥一字一顿,神情亦颇为微妙。余靖仪脸上一红,低声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则来到其人跟前,倒提手中长剑。 “靖仪多有冒犯,万望何师兄勿怪。” 何之遥淡然一笑,并未对此纠结,抱拳拱手,向众人说明来意,“青城邪祟负隅顽抗,此刻正同各派在前山鏖战。我辈同道伤亡颇多,之遥特奉命前来,请诸位师妹随我前往支援。” “恩师他们现下处境如何” 余靖仪忧形于色,直俟自其口中知悉本派同门大抵无恙,这才略始宽下心来。转而不无担忧,问一旦众人全都撤离,倘若有青城弟子从此逃脱又当如何。 “余师妹不必担忧。” 何之遥似乎早有所料,面不改色道:“青城山声势虽众,实则多是些宵小之徒。我等只须杀尽其教中元凶首恶,余下之人自会树倒猢狲散,再难掀起波澜。” “小姐,您说是么” “你说什么” 楚夕若猛然一阵心悸,一双妙目徘徊闪躲。反观何之遥则颇为坦然,口中意味深长道:“小姐甘愿只身犯险,勇气精神固然可嘉。只是今后总该提前向家主说明原委,否则实非为人子女者孝行所在。” 第四十九章 弥坚骨 楚夕若满脸复杂,一时反倒没了主意。良久,才极不自然的抱拳执礼道:“何师兄教训的是极,夕若今后定当引以为戒。” 事已至此,余靖仪也只得示意众人收剑入鞘,自己则不情不愿般走上前来,道:“方才是靖仪多有冒犯,还望楚小姐恕罪。” 楚夕若惊魂甫定,脸色依旧惨淡至极。而余靖仪自讨无趣,亦不愿再多留。口中又说过几句场面话,便领着众人风风火火,一路直奔前山而去。 如今四下里只剩何楚二人,彼此间四目相对,两处心境却不相同。楚夕若使命在身,毕竟不容迁延,颊间密布红云,遂先喃喃开了绣口。 “何师兄……这可真多谢你了。” “小姐不必客气,须知家丑不可外扬,之遥此举,也正是以楚家大局为重。” 他口中一顿,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颇难察觉的细微变化,“比起四爷的一面之词,家主心中总是更加愿意相信小姐定不会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还望您迷途知返,尽早去将事情同他老人家分说清楚。” 楚夕若思虑再三,嗫嚅着说道:“何师兄的好意……夕若着实感激不尽。只是就算到了今天……我也依旧不知自己究竟何错之有。” 何之遥神情微妙,又似乎并不意外。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您要赶去寻他,是么” 楚夕若妙目圆睁,话到口边偏偏如鲠在喉,便只是垂头丧气般默不作声。渠料何之遥见了,居然一改平素公事公办,同她敦敦规劝道:“顾少侠少年英雄,假以时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倘若放在往日,弟子自会衷心恭贺小姐得此佳……” “何师兄!好端端你又怎的忽然说起这些有的没的” 楚夕若毕竟女儿心性,慌乱中本欲急声呵止,然何之遥却无动于衷,依旧沉声说道:“只是如今各派兴师动众,远道而来,青城上下俱难逃灭顶之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这位顾少侠有通天彻底之能,那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为如此一个将死之人舍却眼前大好前程……还请小姐三思后行。” “何师兄!请你不必再说了!” 少女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分明如磐石般坚定无疑,“天下事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夕若自忖无愧公道人心,即便有众人悠悠之口铄金销骨,那也终究无怨无悔!” 她口中言语不辍,另一边厢则“刷”的控剑在手,数许曦光刺透长林,打在三尺剑身之上,一时粲然胜似星斗。 若再有何人定要从中作梗……我……便休怪我不念往日同门情义! 那剑尖微微轻颤,发出呜呜鸣响。何之遥看在眼里,先是沉默以对,俄顷竟倏地让开一条出路,肃然拱手道:“既是如此,弟子便在此与小姐别过,只当咱们今日并未相见。” “何师兄……” 楚夕若瞠目结舌,一张俏脸忽红忽白。直俟良久抚平胸中忐忑,才朝何之遥低声道句多谢,转而步履匆匆,从他身边疾行而过。 眼见她渐行渐远,转瞬再无踪迹,何之遥反倒轻轻一声叹息,口中呢喃念念有词。 “青山绿水,幸有来日。望您善加珍重,勿再因他人自苦煎熬……” “无怪外面那些个虫豸小丑久攻不下,原来但凡有些本事的,早已阴谋暗算赶来此地!哼!看来倒是老夫先前太过小觑了你们!” 离阳殿内,鲜于承天一副冷袖飘飘,阶下未足十余丈远处,正是以楚人澈为首的一众各派耋宿。 陆惟舟性比烈火,而今早已忍无可忍,戟指其人厉声叫道:“老东西少在此大言不惭!我问你!各派遭窃的秘籍如今都在何处” “你叫做陆惟舟,乃是太一派新任的掌门人吧!” 鲜于承天身材魁梧挺拔,加之高居台上,一眼望去端的愈显英雄气概,“且不说我根本未曾见过你口中的所谓经卷秘籍,便是当真将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放在老夫脚下,我也只会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的干干净净!否则岂不有污视听,反累本教先代祖师英名” “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陆惟舟给他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分说便要拔剑动手。猝然间却被一团灰影后发先至,平平挡住去路,正是天门派掌门赵秉中无疑。 “陆掌门何必同这老匹夫一般计较此番咱们天下同道齐聚而来,便是要将青城妖祟一举铲除殆尽。如今各派势如破竹,大功将近,这老匹夫就算当真有些手段,莫非还真能反了天去不成!” 赵秉中语出挖苦,旋即又将目光悠悠落在刚才未来得及撤离,眼下正躲在鲜于承天身后的子昀身上。 “你们看!连这乳臭未干的娃娃都知自己已然大祸临头,正不知该要如何是好呢!” “小娃娃你放心!待会儿等我们先把这老匹夫杀了,赵某再来亲自送你上……” 赵秉中最后一个路字尚未出口,陡然间竟神色骤变。一张干枯瘦削的脸颊之上密布错愕,恰似撞见了这普天之下最是骇人听闻之事一般。 “姓赵的!你这又是搞得什么鬼名堂” 陆惟舟眉头大皱,等到扭头一望,竟也顿时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只见赵秉中本来所穿寒衫上面,竟已如鬼使神差般遭人割开七八条长长裂痕,虽未曾当真伤及肌肤,一眼看去依旧布条褴褛,着实丢人不浅。 天门派立足江湖,向以内力一脉见长。赵秉中身为掌门,自然又是个中行家翘楚。以他当今内力而论,纵然武功高绝如楚人澈之流,想要毫无征兆欺近至其十步之内亦殊非容易。反观鲜于承天却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暗施杀手,更教人丝毫无从察觉,一身武功之高,端的堪称深不可测。 “老……老东西!你想要怎样!” 赵秉中满面通红,自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只是各派耋宿面前又不甘轻易示弱,只得强作硬朗,厉声叫骂道。 鲜于承天好整以暇,蔑然一阵冷笑,阴恻恻答道:“老夫不过是想教赵掌门明白一个道理,这青城山不比你们天门派,同人说起话来……总归是要放尊重些!” 话音甫歇,众人但闻耳畔传来“啪啪”两声脆响,再见赵秉中脸颊之上两枚掌印分明清晰可见,顷刻竟已高高肿起,可谓狼狈至极。 “鲜于前辈,小僧无尘这厢有礼了。” 各派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下皆不敢再越雷池半步。良久,才见无尘信步上前,口诵佛号之余,向鲜于承天先行执礼。 鲜于承天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弘悲和尚教出来的小贼秃!听说你师父死后,便是由你执掌普陀教门。怎么莫非是自觉近年武功大进,想要再来同我那璇烛师侄一较高下了么” “昔日荒唐旧事,实在不值一提。前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拿来取笑小僧” 无尘手持念珠,示意身后无相等人不可莽撞冒进,自己则继续说道:“鲜于前辈武功卓绝,我等身为后生晚辈,从来对此钦敬有加。只是今番经卷失窃之事关乎各派安危存亡,所得证据又同贵教难脱千丝万缕干系。我等这才怀揣冒昧千里赶来,只盼将此事善终完了。” 鲜于承天微微动容,语气似较初时略有好转,“本教当中无人见过你所说的什么经卷秘籍,趁我还未动怒,你们最好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否则一旦性命不保,到时勿谓言之不预!” “好一个勿谓言之不预!你们这些青城妖人肆意残杀我江湖同道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灭顶之灾” 闻言,始终一言不发的崔沐阳竟勃然大怒,蓦地拔剑出鞘。甫一动手,赫然便是本门武功羲和篇中,最为凌厉绝伦的一记拨云见日。 “崔施主小心!” 无尘大惊失色,眼睁睁见他剑势如虹搅动长风,却已再也不及阻拦。崔沐阳表率望日楼多年,往日行事虽低调谨慎,手下也着实颇有几分精妙功夫。此刻这长剑破空嘶鸣,渺如泣诉,冷刃过际绽开百千剑花锦簇烂漫,绚丽清影中处处杀机四伏。饶是如陆惟舟这等浸淫剑术的行家里手,乍见之下亦不由得啧啧称奇,在一旁暗自赞叹不已。 鲜于承天脚下纹丝未动,口中却是杀人诛心道:“人都说望日楼武功稀松平常,现在一看果然实至名归!” 崔沐阳盛怒之下,登时血红了双目,右腕翻腾不迭催动利刃,只恨不能将眼前这老贼当场碎尸万段。 “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鲜于承天看似阴阳怪气,实则却早已成竹在胸。右臂倏抬拂动衣袖,腾起一片朔气狂涌。那剑锋固然锋利绝伦,一触之下却只在上面划出一道浅白斫痕。 崔沐阳大骇难当,本欲撤剑收势,未曾想对方内力震古烁今,竟使那衣袖化作一块偌大磁石,将三尺剑身紧紧粘在袖口之上。 “鲜于老儿!你这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法” 崔沐阳嗓音嘶哑,越是奋起全力相抗,便越觉手中兵刃重逾千钧。不多时右手五根手指无不抖似筛糠,眼看便要败下阵来。 “崔掌门稍安勿躁,陆某便来助你一臂之力!” 陆惟舟寒眉高耸,大叫着一振手中长剑,便从鲜于承天左畔抢攻发难。观其来势汹汹,气截云霓,俨然与崔沐阳掩映相伴,彼此互成犄角。 太一派历代所习九歌剑法,于江湖各派当中独树一帜,向以大开大阖,刚猛无俦见长。陆惟舟虽为女流,三尺青锋运使关头却无半分钻营取巧,招招式式譬若津流硕浪冲激横山,挥洒流转尽显万夫不挡之勇。 在她锋刃之上,半寸剑芒森然耀眼,所过之处靡有不克。但闻“喀喇喇”摧枯拉朽之声不绝于耳,周遭无数桌椅陈设顿时化作狼藉,腾起漫天齑粉纷飞,直呛得在场人人口内生津。 “便是你们这些欺世盗名之徒群起而来,鲜于承天却又何惧之有!” 鲜于承天暴喝如雷,顺势抵出一掌。陆惟舟恼羞成怒,遂不迭催动内力挺剑前压。便在两人相距已然未足尺许之际,但见鲜于承天反倒怪笑连连,左手两根手指倏忽探出,妙到巅毫般自那剑身之上轻轻一弹。 霎时间,陆惟舟顿觉体内气血逆行,五脏六腑一阵七荤八素。随喉咙深处一阵腥甜涌起,竟险些当场呕出血来。 所幸,陆惟舟此番攻势倒也并非毫无用处,鲜于承天心有旁骛,袖上内力自然隐隐见辍。崔沐阳大喜过望,总算借机脱身,闪到一旁大口大口连喘粗气。 本来经适才交手过后,崔沐阳心中已然萌生退意,只是转而见陆惟舟正与鲜于承天剧斗,倘若自己先行退下,则难免贻人口实,说望日楼乃是贪生怕死,不顾江湖义气。无奈只得紧咬牙关复挺长剑,再度飞身跃入战团。 “果真是人心不古!我当年横行天下之际,不知你们究竟尚在何处!” 这三人鏖战半晌,始终未分胜负。鲜于承天傲然不可一世,说起话来端的气若洪钟。陆惟舟怒上心头,“刷刷刷”三剑攒刺其人胸腹,霍霍剑光登将他周身上下笼络裹挟。鲜于承天面色阴戾,见状竟不躲不闪,同样向前晃动身形。 陆惟舟两眼大眩,恍惚只觉浮光掠影纷至沓来,下意识以手遮目,等到再朝前看时,鲜于承天早已如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而自己手中剑锋正赫然直指崔沐阳咽喉,彼此相隔至多寸许。 陆惟舟脸色惨白,极力收敛剑势,总算有惊无险,未能酿成大祸。饶是如此,那跃然剑芒却已先行刺破肌肤,在崔沐阳颈间割开一道长长伤口。 这二人对视一眼,还不及抚平心绪,骤然又觉顶心朔气侵体,一时气息凝滞。抬起头来一望,竟见鲜于承天衣袂飘飘,鬼使神差般从天而降。个中无形威压之势,几令日月郁郁其华,草木为之黯淡。 他俩身为江湖耋宿,岂会不知此中厉害不约而同分向左右闪躲,又将手上长剑破空刺向头顶。鲜于承天目露寒光,一边厢劈手去夺崔沐阳所持兵刃,另一条臂膀则猿伸舒展,作势欲取陆惟舟头顶百会。两者齐头并进,一派锐不可挡。 陆惟舟面如金纸,虽有心腾挪避让,奈何轻功向来非她所长。两人身形一动,胜负便已昭然若揭,不消眨眼工夫,陆惟舟即遭对手迫得左支右绌,一时险象环生。 “你怎的又跑到这里来了” 少卿瞪大双眼,虽对楚夕若此番到访颇感意外,倒也并不觉有如何要紧之事。只将房门半开,便径自往屋中走去。楚夕若无心同他迁延,三两步拦在头前,伸手便去拽少卿肩头。 “快走!” “走走去哪里” 少卿一脸懵然,晃动臂膀将其挣开,又好整以暇倒满一盏热茶,“我听前山吵闹的厉害,想必是慧能师叔他们在为鲜于太师父庆贺寿辰吧。是了,你回去时正好替我转告他老人家,就说少卿虽在后山禁足,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敢忘了……姓楚的!你这又发的是哪门子的疯” 他口中喋喋不休,楚夕若越听越觉意乱神烦,登时劈手将那杯盏夺过,顺势朝前一扬。少卿躲闪不及,被泼得满身满脸,涟涟水珠自鬓角下颌流淌滴坠,一眼望去委实狼狈万分。 楚夕若急道:“你别啰嗦!要是晚上片刻……只怕就再也走不脱了!” “你要不把话先说清楚,今天我便哪也不去!”少卿眉头大皱,也已察觉事有所异。索性四平八稳端坐案前,目光炯炯大声说道。 “你!” 楚夕若心急如焚,本欲将各派群起来攻之事脱口而出,又怕他同青城众人情深义重,听后不愿独自逃走。进退维谷之下,眸中竟忽忽泛起微光,好似要当场落下泪来。 如此一来,反倒令少卿好生尴尬不已。以手骚头,讪讪说道:“唉!不管有什么话都可好好的说,你这又是做什么” 楚夕若明眸湛湛,思虑再三还是轻描淡写,将当前形势向他述说。最后又道鲜于承天已率众逼退各派锋芒,如今正要逆转攻势,将其彻底逐出青城地界。 可即便如此,她话里话外却还是给少卿听出了些异样端倪。 “不……不对!” “要是当真如此,那我留在此处岂不更加安全鲜于太师父又为何非要教我下山” 一念至此,少卿只觉浑身如坠冰窟。念及青城众人安危生死,遂一把抓住楚夕若小臂,大声质问道:“你快说!鲜于太师父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楚夕若被他攥的肌肤生疼,却银牙轻咬,无论如何不肯据实相告。而事已至此,少卿也无心继续多耗,忿忿然将她推向一旁,自己则一马当先,飞也似的便朝屋外而去。 冷音骤涌,碎断青冥! 第五十章 雷霆怒 “姓楚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卿咬牙切齿,紧盯着少女手中三尺清冷利刃。而见他如此状若癫狂,楚夕若不由暗暗打个冷战,遂把一口青锋愈发紧攥,剑尖指地倒映幽芒。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已答应鲜于前辈教你远走避祸,那便非要做到不可。” “做得到做不到,还由不得你一人做主!”少卿气往上涌,大踏步又朝外走,霎时竟觉背后朔气凛冽,纵在这酷暑时节依旧令人遍体生寒。 他蔑然一阵冷笑,当下纵跃倏忽,数个兔起鹘落间反倒欺至楚夕若身边,又并指如刀,赫然要将其手中兵刃格落。少女见识了得,就此松弛掌心,剑交左手,旋即嗤嗤数指疾探如风,所使正是楚家赖以成名的临江指无疑。 “你若再敢阻拦,我……我……” 少卿双目充血,一席威胁话语,却只被楚夕若缄默以对,三尺青锋行云流水,俨然不失名家风范。 少卿愈发心急,手间攻势一记快过一记,奈何凡事往往过犹不及,他关心则乱之下,反倒使自身破绽百出,所幸楚夕若志不在伤人,否则就算其再有十条八条性命,也非得在今日全都一笔勾销不可。 少卿久攻不下,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匆匆两掌斜拍直落,便往楚夕若面门发力。楚夕若秀眉微蹙,觉如此僵持毕竟不是办法,干脆将心念一横,催动兵刃挟势而上。 她先是轻轻巧巧,同那掌风贴身划过,而后剑如腾蛟,直取少卿胸膛而来。少卿大惊,咬破舌尖欲待拆解,电光火石间却已回天乏术,转眼顿觉左胁处一阵剧痛传来,正是已遭少女一记剑柄牢牢打实,身形连晃几晃,就此软绵绵委顿在地。 “事起从权,可也由不得你再来胡闹!” 楚夕若收剑入鞘,欲带他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孰料少卿竟奋起余力,猛地滚向一旁,更似因用劲过猛不慎牵动伤处,额上不由霎时汗如泉涌。 “楚姑娘!算……算我求求你!求你让我赶回离阳殿去!” 少卿几次想要起身,却都因剧痛难忍无果作罢,只得倒在地上苦苦央求。楚夕若微微动容,一双妙目凝望眼前之人,恍惚竟觉即便当日其遭楚人明折磨,性命几近不保之时,似乎亦不曾如现下这般绝望无助。 而倘若彼此易地而处,自己又是否能心安理得置身事外,全然视身畔最为亲近之人死活于不顾 “本事不济只会欺侮后生晚辈,无耻!无耻!” 鲜于承天怒气冲冲,将子昀从一道指力之下救出生天,自身衣衫下摆则无风自动,显然已将内力运使至绝高境界。 楚人澈颊间隐约一红,不免暗自抱怨崔陆二人身为大派掌门,合力之下竟犹然不是这老儿对手,这才使自己被逼无奈,在众人面前行此下作手段。 便在此时,楚人明忽然闪身而出,倚仗着身边人多势众,有恃无恐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这小贼年纪虽轻,却难保今后不会做出什么卑鄙龌龊勾当!我二哥这是防患未然,何来无耻之说” “住口!当着各派同道的面,莫非是嫌丢人丢得还不够么” 楚人澈声色俱厉,看似乃是呵斥胞弟,实则却为杀鸡儆猴,话里话外无不暗中指向崔陆二人。这二人身为江湖耋宿,城府见识岂是寻常却又因刚刚遭旁人保全性命,只好面如死灰,暂且隐忍不言。 “姓楚的,你爹楚含章在世之时,也算得上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怎的生出来的几个儿子竟会个个如此不堪” 鲜于承天满面倨傲,目中余光认定子昀并无大碍,总算堪堪放下心来。右腕倏抬,隔空凝作抓状,遥遥指向远畔剑架上一口乌黑长剑。那长剑吃力之下,登时化作一道耀眼玄芒,被其顺势攥在手中。 “人都说你楚人澈武功高强,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又到底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楚人澈面如止水,知他适才之举是为扬刀立威,好教众人不敢轻举妄动。而自己身为天下正道表率,自不可在其面前示弱,当下暗提内息,沉声回应。 “鲜于先生成名日久,原是我等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不过此番事关者大,人澈身为楚家家主,那也自然责无旁贷。” 言讫,他便两肩微耸,暗暗使个眼色。楚人明忙乐不可支上前,边替兄长将背上一席皂色大氅摘下,边不迭从旁挤眉弄眼道:“二哥!赶快出手毙了这老东西!也好教大伙儿见识见识咱们楚家的威风!” 楚人澈面色凝重,未置可否,脚下却已徐徐走向鲜于承天,眉宇间掠过一丝阴戾杀气,“鲜于先生明鉴,今日你我厮杀,实乃各为师门。倘若待会儿人澈不慎伤您性命,还请万勿见怪。” “大言炎炎只会聒噪不清,究竟是生是死,还是在兵刃底下见个真章吧!” 鲜于承天不胜其烦,掣动青锋率先发难。其剑势腾蹈,譬若渊薮潜蛟,一朝骤起自当淫沦诸天。若非当真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如此风狂雨骤,石破天惊之势,居然乃是出自一个耄耋老者之手 楚人澈应变惊人,右腕疾扬划过腰畔,一般的与之拔剑相向。左手指风过际内力沛然,教嗤嗤轻响不绝如缕。 鲜于承天面不改色,“呼”的一掌侧边拍出,俄顷双方气劲撞在一处,陡然皆觉一股万钧巨力侵体澎湃,不由各自连连退出数步。 “若单只同这些个蠢才相比,你的武功倒确要比他们高出甚多。” 鲜于承天左手划个剑诀,借此掩饰指端颤抖。楚人澈目如爝火,只是此情此景既在面前,不知为何胸中反倒感慨万千。心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遥想当年鲜于承天赫赫威名,于江湖之上如日中天,只怕断然不会料到有朝一日竟会落得此种光景。唏嘘之余推己及人,真不知待自己日后垂垂老矣之际,又是否会有晚辈后来居上,教此刻情形再度重演一遍 他兀自缄口不言,另一边厢鲜于承天却已渐趋平复下来,横剑护住心脉,纵声高呼道:“来来来!咱们再来斗过!” “鲜于先生年老体迈,不妨再多歇息片刻,人澈情愿在此静候。” “便是我已黄土埋顶,想要胜你亦是易如反掌!”鲜于承天素来自视极高,闻言气得五内俱焚。全然不顾剧斗良久,自身体力已渐不支,举剑再度直刺,烈烈杀机竟较适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人澈心头一懔,并不急于冒进,只以剑指拳脚严守门户。鲜于承天固然强悍绝伦,然所到之处却尽是铜墙铁壁,一连半晌仍旧毫无建树。 这二人皆是世间屈指可数的绝顶高手,一个攻的气势磅礴,一个守的滴水不漏,变化转换似无穷尽,直令在场众人眼花缭乱,暗中自叹弗如。待时候渐久,鲜于承天额上不由微微沁起汗水,就连口内喘息也都略显虚浮,无疑正是气力穷竭之兆。 只是依其心性而论,又怎会就此服输于人反倒咬破舌尖强振精神,又是一剑挟风暴涨,罡气缭绕间将跟前一簇熊熊爝火打翻,万缕焚星纵横纷扬,遂向楚人澈面门激射而至。 “好俊功夫!” 楚人澈暴喝一声,亦不敢心存大意,脚下平平跃开丈许,反手一掌虚拍殿柱。那殿柱本为生铁铸就,通体足有人粗,受力之下竟似土崩瓦解,激起轰鸣大作。 众人大骇,待片刻再行转醒,但见那殿柱已然蓦地打过横来,自周遭炽焰当中生生开辟出一道偌大空隙,更在其内力驱使之下,如一根钢锥般直奔鲜于承天而去。 楚人澈这一招虽骇人听闻,可鲜于承天当世人杰,若想闪身避开其实并非绝无可能。可一旦果真如此,在他身后的子昀也必首当其冲,化作今番离阳殿中第一缕亡魂。心思电转间只得紧咬牙关,就此将手中长剑疾掷,旋即双掌翻飞一跃而起,将数十年来所积攒内力自一瞬间暴涨,便要同这位楚家家主当场一较高下。 楚人澈表情微妙,隐隐竟有些肃然起敬。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自己有意手下容情,却也断不能在各派众人面前落得个怜悯妖人的口实。当下不迭催逼掌风,双方彼此愈发接近。 剑气充盈,罡芒俱作。率先与那殿柱撞在一处的,正是鲜于承天适才所掷利刃。两者甫一相接,那长剑剑尖处先是微微一停,三尺剑身亦隐隐弯曲寸许,随“叮”的一声脆响,分明是其吃力之下,已然从中断作两节。 反观那殿柱却只为之稍滞,眨眼复蕴雷霆威压卷土重来。鲜于承天目眦欲裂,向后略微抵出半步,内力澎湃之下,竟“喀”的将脚底青砖踩出一枚鲜明足印,直令人见之悚然。 烟土漫卷,氤氲雪散。等到离阳殿内尘埃落定,那殿柱早已轰然坠地,原本钢铸铜就的柱体上下扭曲如麻,险些再也无从辨认。 楚人澈面色凝重,在他身前不远处,鲜于承天挺胸傲立,仿佛殿中各派耋宿在其眼中不过蝼蚁而已。 渠料陡然之间,这老人的身子竟是一阵剧烈颤抖,而后哇的呕出一口污血,直将满嘴牙齿悉数染作殷红。 楚人澈语气淡漠,却又毋容置疑,“胜负已分,还望鲜于先生珍惜羽翼,这便请贵教璇烛教主来同我等当面叙话。” 鲜于承天嘿嘿数声冷笑,拭去唇角血渍,反倒挺直胸膛,教一条身躯愈显魁伟铮铮,“璇烛师侄日理万机,岂有闲暇来见你们这些毫不相干之人有什么事情的,那便同我说起也是一样!” “同你说起” 既见鲜于承天伤势匪轻,已成强弩之末,赵秉中又怎会忘了刚才当众蒙羞之辱暂忍颊间痛楚上前,满口讽刺挖苦道:“你如今性命已在转瞬,我各派不费吹灰之力,便大可教你粉身碎骨!” “世人都说鲜于老儿武功通玄,威风八面,只是今日看来……唉!不知承天老矣,究竟尚能饭否” 他此话既出,登时引来各派众人一片哄堂大笑,唯有楚人澈与陆惟舟等少数曾与之有过交手之人始终面色凝重,心下不敢稍存轻视。 鲜于承天大怒,额上愈发沟壑嶙峋,一张因岁月蹉跎而倍显干枯的脸颊不住痉挛颤抖。他数次暗中提振内力,欲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狂徒碎尸万段,怎奈如今自己重伤在身,纵连走路也都甚是勉强,想要再与赵秉中这等一代耋宿放对,那也不啻痴人说梦。 他满腔业火全然无处宣泄,心神激荡关头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亦不由得隐约晃了几晃。楚人澈目光如炬,却偏偏有意作视而不见,自敛内息临风站定,眉宇一派睥睨峥嵘。 “拳怕少壮,倘再教前辈年轻十岁,小僧自觉楚居士必不会胜的如此干净利落。” 无尘双手合十,走上前来由衷规劝道。 “只是自然之理,无从违逆,前辈又何必非要逆天行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头来落得身死道消……实在恐非明智。” “恐非明智” 鲜于承天仰天大笑,露出一口殷红血齿,“尔等单凭一桩子虚乌有之事,便纷纷蜂拥入我堂奥,如今反倒劝我不可逆天而行老夫枉活八十,时至今日方知原来你各派之意便是天意,你各派之行便为正行!旁人稍有异议,大可群起而攻,一来乱刀齐下,教其死于非命,二来亦可威慑江湖,令世上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前辈此言差矣,非是小僧与各位同道无事……” “大师何必同这老魔头白费唇舌!”楚人明面目狰狞,不等无尘把话说完,便恶狠狠将其打断,又朝脚下愤然啐落一口。 依我之见,咱们不如这便割下他的人头来示众,山中那些宵小之徒见后自会树倒猢狲,使我各派弟子得以免受刀兵之苦!如此,不也同样乃是一番莫大的功德么” “楚人明!” 鲜于承天纵声清啸,直震得殿中陈设器具哗哗作响,“你这二哥虽不成器,总归也还算有些手段。怎的到了你这竟是如此不堪,独独只会做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勾当!” 这一个当字言犹在耳,众人顿觉面前罡风暴起,正是鲜于承天不顾伤势垂危,飘飘广袖冷胜御风,不由分说直取楚人明头颈要冲。 “老东西!你……你要做什么!” 楚人明平素耽于声色犬马,一身武功着实稀松平常,如今手脚冰凉,自知大祸临头。一边向后退缩闪躲,一边不迭伸手摸向怀中。然鲜于承天武功卓绝,岂是他能摆脱招架顷刻间已如鬼魅般欺身掠近,双方相距不过丈许之遥。 与此同时,一旁各派耋宿却正各怀心事。 陆惟舟不齿楚人明往日为人,是以下定决心对其袖手旁观,赵秉中虽可拔剑相抗,但一来忌惮鲜于承天手段惊人,设使其暗中藏有后招,自己也势必将吃亏不浅。 至于二来,在这里面也还另有一桩不可不提之事。 如今青城山受各派围攻,行将灭亡,从此楚家自会权势愈盛,于江湖之上一手遮天。各派名义之上固然同气连枝,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有谁能担保楚家坐大过后不会存了鲸吞之心,对各派再起觊觎 而楚人明武功虽不值一提,但对陶朱一道却是颇有心得。楚家所涉大小产业,往往皆由他与三哥楚人清共同打理,加之楚人清一向羸弱多病,像与外人交涉洽谈之事,自然便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倘若今日鲜于承天果能将其杀死,则对楚家在当今天下羽翼而论,也不可不说是一件莫大损失。 主意既定,赵秉中遂有意无意侧过身去,便在一旁作壁上观。至于无尘与崔沐阳等人则因相距甚远,即便有心相帮,到头来亦是鞭长莫及。 破空之声大作!鲜于承天心头一懔,知是楚人澈指力如电,业已在旁出手。他审时度势,觉此人武功高强,在其阻碍之下,自己毕竟不好得手。当下腾挪趋避,先是足尖一跃平平数丈,让开迎面而来指力,转眼又使朔朔清影连同长风漫卷,直将在场人人颊间肌肤刮的隐隐作痛。 “小子!今日你便把性命给留在这里吧!” 鲜于承天衣襟浴血,一声暴喝直迫双耳,跃至尽处承势而下,恍若明河泻地,汤汤冲激横山。 楚人澈大骇,至此也不得不佩服他胆识手段俱属超群,一世煊赫之威,那也果真实至名归。匆匆认明方向发指阻拦,却被鲜于承天腾蹈步伐轻巧避过,随后双目通红,紧盯着楚人明一张惶恐面容。那上面痉挛縠觫,汗水涔涔,胆战心惊之下,纵连每一处毛孔收缩亦分明清晰可睹。 “砰!” 声逾纮殥,遍传万壑。 第五十一章 英雄殁 “楚人明!你!” 鲜于承天怒目圆睁,右边胸膛之上,赫然现出一处寸许大小的殷红血洞。而自那血洞边缘,更有稀稀疏疏数十个豆粒大小的稍浅伤口,各自血流宛若泉涌,端的触目惊心。 “那……那方士说的半点不错,这霹雳弹果真威力无穷!” 楚人明先是心有余悸,后又大喜过望,似因激动过度,一时难掩口中颤抖。 而在他手中,则为一物奇形怪状,通体竹骨造就。主干乃是一根修长圆筒,圆筒朝外裸露着一方漆黑洞口,里面犹然烟气缭绕。自那筒壁下方,似还有个小小倒勾,此刻楚人明数根手指便紧紧握在上面。 “火器!是火器!” 陆惟舟失声惊呼,教各派众人登时一片哗然。凡古往今来,武学一脉最是讲究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倘若急于求成,则势必流于旁门左道,为天下人所不齿。然而火器一门却全然同此背道而驰,便如楚人明不学无术,世人皆知,如今却反倒大败鲜于承天,一旦长此以往,以至人人争相仿效,于江湖武林而言,也实不啻灭顶之灾。 “老匹夫,你刚才不是还得意的紧么” 楚人明洋洋自得,不顾四下众人窃窃私语,抬手便是一掌,不偏不倚正中鲜于承天胸膛。鲜于承天本就已如风中残烛,身子好似云间飘絮,霎时打横飞出数丈有余,又重重撞在台前石阶之上。 鲜于承天目中喷火,数次以手拄地欲要起身,奈何人力终有难及。可即便如此,他数十年来胆识气魄却也绝非浪得虚名,纵然浑身上下鲜血狼藉,遥遥望去依旧不怒自威。 楚人澈一边感慨岁月无情,英雄迟暮,一边环视左右,暗中观察各派人等。须臾轻声一阵干咳,右腕倏扬,收剑入鞘。 “鲜于先生英雄盖世,我等晚辈素来敬重有加。但须先生肯将各派秘籍交出,楚某愿在此担保……” “鲜于太师父!” 殿门大噪,无风自开,一团清影纵掠无方,疾若驰鹜般冲至鲜于承天身畔。众人双目大眩之际,那人早已平平落定,不顾身上被鲜血沾满,哭着跪倒在其跟前。 “小畜生!你终于肯现身了!” 崔沐阳面色阴戾,只一眼便认出少卿,手中长剑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率先戟指发问。 “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 鲜于承天满脸血污,却并未因少卿抗命前来而大发雷霆。他微微一笑,甚是吃力的抬动手指,少卿见状,忙主动朝前靠近,沙哑着嗓音道:“先生呢先生怎的还没有过来” 鲜于承天却不回答,只是紧攥着少卿手腕连连摇头。少卿犹不死心,两眼血丝密布,愤然凝视各派人等。 “究竟是哪一个把您伤得如此之重等待会儿先生来后,咱们非把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 楚人明双眉一轩,饶有兴致般将这四字重复一遍,又信手将那火器晃了几晃,“依我看,你那先生多半也是个缩头乌龟,否则怎会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哼!世人都说璇烛英雄了得,可堪国士,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听他言语当中辱及恩师,本就令少卿怒不可遏,待目光落在其手中之物上,更不由得恍然大悟。一时四肢百骸格格作响,竟对四下众多强敌视而不见,不顾生死安危便朝楚人明愤然发难。 楚人明脸色剧变,急匆匆想要装填手中火器。只是此物威力虽大,预先填充却极为繁琐,更兼楚人明眼下活命心切,那也自然忙中出错。眼见少卿杀招将近,反而手忙脚乱将那竹铳掉在地上,无奈只得举臂护在身前,妄图借此抵挡。 “且慢伤人!” 佛号乍起,余音绕梁。一股沛然内息忽从离阳殿内无由溢涌,所到之处恍若柔丝细缕,端的润物无声。 少卿悚然动容,虽知此人武功高强,自己远有不及,只是仇人既在眼前,那又岂有不杀之理就此从怀中摸出数枚棋子,“嗖嗖”连往彼处运劲掷去。 孰料这发难之人手段极为老道,那数枚棋子才刚射出,却被他随手一招格挡,纷纷掉落在地。少卿惊骇交加,还不等回过神来,一袭赭红袈裟已如幕布遮天,晃荡而至。飘飘绢帛随四下长风充斥舒展,暗中另藏无限玄机。 少卿无奈,脚下倏倏向后急退,至此方才看清这从中作梗之人生得宽眉圆脸,面相平和,一身僧袍素静整洁,头上九枚戒点香疤,却不是普陀掌门无尘和尚是谁 “老和尚!我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出手阻我!” 少卿纵声疾呼,继续猛攻不辍。更认出当前无尘所使,正是其师门绝技金刚伏魔袈裟。凡触及此袈裟一片衣角之人,轻则遭其蔓附纠缠,泥足深陷,重则凶险万分,足致死命。少卿武功虽非易与,却在这袖底乾坤下毫无还手之力,不消眨眼工夫已是左支右绌,一派险象环生。 “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陆某却容不得这小畜生如此肆无忌惮!” 其实放眼此刻殿中,早有不少人已然看出无尘正手下容情,却唯独陆惟舟性情火爆,着实忍无可忍。手中呜呜轻鸣从无至有,剑气纵横如虹贯日,一挥之下扬起漫天飞沙走石,就此飞身加入战团。 少卿独对无尘一人尚且毫无胜算,如今又添劲敌,个中凶险自又陡增数倍。不过十招之内,便被陆惟舟灼灼剑芒刺破小臂,肌肤间鲜血狂飙如注,眨眼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体内失血既多,少卿只觉脑内昏沉,两道眼皮愈发沉重。只是面对陆惟舟杀意已决,只得暗中咬破舌尖,展开身形与其勉力周旋。 青城身法独步天下,倚仗如此精妙法门,固然能使少卿继续拖延一时半刻,可当前他体内气血激荡,内力正在不经意间自伤处随鲜血外流。等到时候渐久,最终吐气散功,只怕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下凡,也再难保其性命安然无恙。 “小子!今日你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里吧!”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少卿脚下动作已是明显放缓。陆惟舟目放精光,心知时机已至,右腕连纵舞动青锋,霍霍剑光猝然暴起,此消彼长间登将少卿周身诸处要冲尽皆裹挟在内。 少卿面如白纸,才欲趋身闪躲,陡然竟觉一阵彻骨剧痛遍及四肢百骸,随口内气息蓦地凝滞,无疑业已油尽灯枯。 他脑内万念俱灰,再也无力支撑。恨只恨自己本事不济,难以为鲜于承天报仇雪恨。伴着陆惟舟手上一道耀眼寒芒闪烁升腾,数许无由苦涩反倒幽幽在其心头萦绕。 “先生……您当真要把我们全都抛下不顾了么” “手下留情!” 这声音焦急如焚,更不乏于坚定决绝。陆惟舟微微一怔,手中锋芒见辍,便将剑尖停在离少卿眉心不足半寸,那上面罡气凛冽缭绕,已在其额间划出一道长长血痕。 “楚小姐你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惟舟怒火中烧,等到循声看见来人面容姣好,分明竟是楚夕若后,这才忽的恍然大悟。“铛”的一声,将掌心长剑掷到其人脚边,双眉一轩大声说道。 “是了,定是从前有些人乱嚼舌根,以至流言蜚语搅得楚小姐不胜其扰,这才想要今日当着咱们各派众人的面亲手杀了这小贼,好教谣言全都不攻自破。” 对此,赵秉中只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便在一旁斜睨冷视,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能把自己怎样。 “陆掌门有所不知,我楚家家门不……” 忆及当日楚夕若倒戈相向之事,楚人明至今依旧义愤填膺。才要将原委向陆惟舟和盘托出,便遭兄长一记凌厉目光打断,一时讪讪退下,不敢再来多嘴乱语。 “我……” 楚夕若唇齿呢喃,面对在场数十道凿凿目光,只觉两靥滚烫发烧。她将十指深深嵌进掌心,唯独不敢去看父亲脸上神情变化,亦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笃定决心,扬起一张玉树堆雪似的绝美面庞。 “陆前辈容禀,夕若是觉此事当中另有蹊跷。倘若只因一时激愤便将此人杀之后快……只怕同我辈所循正道颇有不合。” 人声尽灭,悄阒寂寥!陆惟舟将两眼睁的老大,显然兀自难以置信。须臾自错愕中转醒,竟丝毫不顾楚人澈颜面,朝一旁各派众人虚指,愤然声色俱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做错了么” “夕若不敢!” 楚夕若手足冰凉,难免暗生胆怯。可扭过头来再一看少卿,知一旦自己就此退让,则他今日势必难逃一死。故即便眼前更有刀山火海,那也只好亲自前去闯上一遭。 她双手抱拳,遥向陆惟舟行礼致意,朱唇轻启朗声续道:“此间前头万绪尚未解开,那又怎可因捕风捉影之事平添杀戮陆前辈!万望……” “住口!” 寒潮涌起,响堪炸雷。楚人澈面色铁青,口中虽只寥寥两字,却又端的重愈千钧。 楚夕若身子一颤,粉脸霎时转作煞白。几度想要开口辩解,奈何竟如鲠在喉,不敢稍稍触其逆鳞。 “先前你四叔说你为这小贼自甘堕落之时我还犹有不信!想不到今日一见,竟然果真如此!” 楚人澈二目灼灼,声音虽不算高,在楚夕若听来却实字字诛心。花容失色不迭摇头否认,似因心下焦急难抑,就连说起话来也都略带哭腔。 “楚小姐果然是少年英雄,小小年纪竟已足能教训起我等老迈昏花之人了!楚家主!看来小弟倒要恭喜你治家有方,将令爱管教的如此出类拔萃啦!”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各派众人皆是始料未及。赵秉中从旁作壁上观,幸灾乐祸之余不由大声明嘲暗讽。楚人澈脸色难看至极,奈何理亏在先,只得堪堪克制满腔业火,抬手一指地上长剑。 “你心中若还有楚家数代清誉,那便即刻如陆掌门所言,亲手杀此贼以证道!” “否则……” “诸位前辈本意既是想从此人口中得出失窃秘籍下落,那又怎能因一时义愤便要将他杀之后快依夕若之见,不如先将事情原委查明,等到稍后再议生杀不迟。” 眼见劝说无果,父亲更是一副杀气腾腾,楚夕若忙转变话锋,欲以众人最为关心之事暂且保全少卿一条性命。渠料此举竟引来赵秉中一阵捧腹大笑,声音之大,直教人听后暗感颇不自在。 等他须臾笑得够了,才冷冷开口道:“楚小姐冰雪聪明,怎会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透” “这小贼所以盗窃秘籍,不过是为教青城山与各派争斗之时居于上风。可一旦今日青城山合派上下便遭土崩瓦解……那这上风二字又要从何说起” “你们!” 楚夕若杏眼圆睁,只觉脊背冷汗涔涔。愕然看向殿中各派耋宿,实难相信这许多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之人,行事关头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反观鲜于承天却殊无意外,恨恨吐出一口鲜血,忍痛向少卿使个眼色。少卿见后,忙匆匆朝他赶去。而陆惟舟等认定二人插翅亦难逃脱,便也只是冷冷观望,并未出手阻拦。 鲜于承天气若游丝,脸色难得如此平静,“我原想尽我所能,保全你和子昀性命,只是如今看来……竟当真是已然老了。” 少卿眼底噙泪,却不肯在仇家面前示弱,遂极力压抑悲伤。见状,鲜于承天嘴角一咧,又深深倒吸进一口寒气。 “如今我大限将至,今天你若侥幸不死,便将我葬在山北那一片竹坞近旁。那里景色倒也不错,正好伴我死后长眠。” 少卿泪洒如倾,悲恸欲绝关头,却又从中察觉出一丝非比寻常。他正要开口询问,鲜于承天却好似如释重负,自其手背之上轻轻一拍,两道原本亮如爝火似的目光,亦随之渐渐黯淡下来。 少卿大惊失色,扯开喉咙连声呼唤,无奈人死如灯灭,此刻鲜于承天面如金纸,身上余温渐消,任凭扁鹊华佗在世,却如何救得回一具尸体性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鲜于承天一世英豪,赫赫声名如雷贯耳,而今落得身死业消,那也着实教人不胜唏嘘。崔沐阳神色稍异,许是因惺惺相惜,遂在口中喃喃自语。只是此话在当前少卿听来,又委实极为刺耳。眼中杀意凛冽,便朝他脸上狠狠紧盯。 “磨磨蹭蹭还不动手,莫非是还想教我再说第二遍么!” 众人正因鲜于承天之死感慨万千,却被一声雷鸣暴喝打断思绪。楚夕若玉容惨淡,耳听得父亲无情催促,一排银牙几将朱唇咬出血来,恍惚更似足能感到自己胸膛内一颗心正脏狂跳不止,俨然欲要从口内蹦出。 “奸佞妖祟人人得而诛之!你既不肯亲自动手,便由我来送他一程!” 楚人澈纵声长啸,声逾纮殥,三光黯色。一个程字言犹在耳,当即抖手掣动兵刃。初时,他与少卿尚且相去十丈有余,眨眼却已倏忽欺至方寸之间,罡风凛冽砭刺肌肤,朔气嘶鸣侵体咆哮。 少卿武功远较楚人澈为逊,又兼新逢鲜于承天之殁,可谓哀莫大于心死。眼见自己行将丧命,他脑内反是殊为平静,嘴角稍扬,露出一抹麻木苦笑,索性阖了双目,全然不躲不闪。 “你!” 劲风拂面,撩拨发梢。少卿两睫微颤,良久始终未觉丝毫异样传来。惊讶之余睁开双眼,竟见楚夕若正毅然决然立于自己身前,手中长剑熠熠生辉,一道倩影旖旎婀娜,更被周遭熊熊火光照映得格外娉婷颀长。 “我再说一次。” 楚人澈怒不可遏,挥剑直指向女儿头颈,“即刻将这小子杀了,否则我便亲自送你们一齐上路!” “此事请恕女儿万难从命!” 楚夕若心头一懔,将手上兵刃轻轻放在地上,面朝父亲正襟跪倒。又从袖里取出先代楚家家主楚含章临终所赠玉佩,将其紧紧攥在掌心。那上面盈盈水色凉意如丝,沿纹路幽幽直沁肌理。 “爷爷在世时曾有教训,君子秉义持重,大节不夺。夕若所行无愧于心,倘若您定要一意孤行……我也心甘情愿与此人一同赴死。” 第五十二章 驱虎狼 “呦!这还当真是情深义重,令人好生动容呐!” 赵秉中哈哈大笑不绝,离阳殿内各派众人窃窃私语之声亦随之四散开来,其中不乏好事者,正对二人暗中指指点点。 楚人澈内力卓绝,听到耳边许多污言秽语,一时只觉胸中气往上涌。遂将怒火悉数倾泻在女儿身上,面膛铁青寒声说道:“你既一心寻死,我便教你求仁得仁!” “且慢!” 清音骤起,响彻周遭。楚人澈神色稍异,缓缓垂下手中剑来,一双电目冷冷直视少卿。 “你还有何话说” 少卿踉跄起身,浑身满脸尽是血汗糅杂,“我若当真将藏匿各派秘籍的所在说了出来……你们是否能容我和子昀一条生路” “你到底胡说八道些什么”楚夕若失声而呼,不由被他此话惊得目瞪口呆,“你不是告诉我……” “我不过略施小计,可笑你竟信以为真!” 少卿冷冷一笑,似在嘲弄她竟恁地愚不可及。目光炯炯环顾众人,忽的话锋一转,昂首大声道:“我身为青城弟子,自当以教门利害为先。故才欲借窃取各派秘籍来替教内尊长分忧解难,只是不想竟然适得其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青城山须臾即灭,我又何必同这些冥顽不灵之人一同陪葬不如趁早谋个出路,总也好过白白饶上一条性命。” “不可能!这世上岂有偷了东西后不知逃跑的道理!”楚夕若心下大急,霍地站起身来。若非觉男女授受不亲,几乎便要拉过他手臂来当场质问。 “正是这世人皆以为绝无可能之事,我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若非如此,又该如何把旁人蒙在鼓里” 少卿满脸挖苦,言讫更唯恐楚夕若这个旁人尚未崩溃,双眉轻挑,意味深长道:“楚小姐,我劝你今后逢人时最好多留上几个心眼。免得等被暗中算计了后……却还懵然浑不自知!” “顾少卿!我……我当真是教猪油给蒙了心!竟对你的鬼话信以为真!” 楚夕若两肩簌簌,先前未因父亲咄咄逼迫所流清泪,此刻却已潸然而下。她下意识朝腰畔摸索,想要拔剑杀此恶贼,奈何那青锋早便被她弃置,如今已被地上鲜血染红剑身。 回想彼时自己信誓旦旦,在人前为少卿赌咒发誓,事到如今竟恁地可笑至极!此刻她心如死灰,但恨不能甩手打上自己两记耳光,只是这世上毕竟从无后悔药卖。唯有怔怔呆滞了目光,一切听凭父亲开口发落。 “除恶务尽固是我等平生夙愿,不过你若当真能助各派找回所失秘籍,饶你区区一条性命……倒也并非断然不可。” 楚人澈一边稍稍将话音拉长,一边斜睨环顾,观察其余各派众人反应。待认定陆惟舟等并无异议,才森然继续道:“只是我又为何要轻信你所说之话” 少卿面色坦然,好似已将存亡置之度外,“我如今连生死尚在诸位股掌之间,楚家主若非想要什么凭据,倒不如干脆一剑把我杀了。” “不过我先前也曾听人讲起,说诸位名门正派中人无不铁骨铮铮,乃是义无反顾的英雄好汉。不过眼下看来……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楚人澈城府极深,固然犹可忍耐,陆惟舟却顿时大怒。倏地欺身直抵少卿面前,右手抓过他胸前衣襟运劲一抛,万钧之势直令其打横飞出足足四五丈远。 “小子!我劝你最好少耍些鬼把戏,免得待会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卿咧嘴而乐,一连咳出数口鲜血。又挣扎着站立起身,斜倚在一旁殿柱之间:“陆前辈,你们太一派的九歌剑法失而复得,这自然可喜可贺,可你也不该独因此事,便不愿教其余各派寻回自己所遗失秘籍。” “你!你放屁!” 陆惟舟满面通红,一时哑口无言。恍惚更觉殿中数十道微妙目光,此刻正齐刷刷望向自己。她心中恨意如焚,虽想即刻将少卿千刀万剐,又恐招来旁人猜疑,无奈只得紧攥双拳站在原地,一张老脸忽红忽白。 “陆施主稍安勿躁,还请诸位暂听老衲一言。” 四下正形势微妙,无尘忽足踏方步上前,手持念珠合十为礼,“眼下青城山大势已去,个中纵有星星余火,量也再难成于气候。”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位小施主既已幡然醒悟,我等怎好轻易断送善缘纵然此行吉凶未卜,老衲却愿亲身试之,即便果真事与愿违,那也决然无所怨悔。” “大师还果然是一副菩萨心肠,着实令人好生钦佩!”赵秉中虽未表异议,口中却是阴阳怪气,令人听了颇不自在。 无尘涵养颇高,丝毫不以为忤,反是躬身诵礼,不紧不慢道:“蒙赵居士谬赞,实教老衲受宠若惊。只是居士可知广施善行看似为人,实则却同自己大有相干。” “世人从来只知度己,独独不知何谓度人,更不知为何度人,凡所言道舍本逐末,想来不啻如此。” “老东西……” 赵秉中面膛铁青,但又自衿身份,不愿在众人面前发作。与此同时,楚人明则暗中凑到兄长近前,遥向侄女微一努嘴道:“二哥,依我看夕若既已知错,咱们不如便饶了她这一回。否则等到回去之后……我是怕你实在不好向二嫂交代。” 楚人澈面露异样,却只是冷冷打量着兄弟并未开口。楚人明大大咧咧,对此满不在意,又长叹一声,佯作无可奈何道:“那又有什么法子谁教她是二哥你膝下唯一一条血脉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她又何德何能,可得网开一面” 楚人澈剑眉高耸,对胞弟所言不以为然。话音甫歇,但闻指力破空,不绝于耳,正是其已然出手,凌空虚点在女儿胸前膻中气海之上。 楚夕若气息大窒,陡然觉自己一身内力竟似凭空蒸发。一时手脚冰凉,渐趋麻木,就连独自站立也都变得颇为勉强。 “先将她带上同行,等到事了之后再做发落。” 楚人澈冷言冷语,言讫又眉关紧锁,同少卿不无警告道:“顾少侠,如今各派耋宿齐聚在此,你最好收起平日里的那些自以为是。只要寻回先前各派丢失秘籍,我等也自会言而有信,容你和你身后之人活着走下这青城山去。” “既然如此,少卿便先多多谢过楚家主了。是了,还有诸位……” “少在此巧舌如簧!你要再敢废话半句,即便楚家主有心饶你,我手中长剑却断不会教你活下命来!” 崔沐阳声色俱厉,本已对少卿背弃教门之举倍感鄙夷,此刻听他在众人跟前喋喋不休,一时更加不胜其烦。 少卿微微一笑,在周遭数十道警惕目光下迈动步伐,转眼终于缓缓推开殿门。外面曦光刺眼,伴着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不由教人凭空生出股如梦似幻之感。 林岫叠深,阴翳蔽日。岩嶂邃险中,连片橐橐脚步此起彼落。少卿独自一人走在头前,身后则是数十名各派高手各执兵刃,无不虎视眈眈。 “小畜生!这又是个什么邪门儿玩意” 这一行人等在林中兜兜转转,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一块无字石碑遂就此映入眼帘。众人心下疑窦丛生,纷纷暗中议论开来,楚人明则最为直接了当,不知从哪寻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刃,遥指着少卿厉声大叫。 “各派秘籍就在前面,若是你胆小不敢过去,大可这便回离阳殿里等着。” 少卿语气平淡,懒得回头同他纠结。楚人明脸现局促,唯恐招来众人鄙夷,不假思索便怒斥道:“放屁!你以为你四爷是吓大的,会轻易教你的几句鬼话给哄了去不成!” “我告诉你!你要再敢耍什么花招,莫说我这许多同道究竟如何,你四爷便头一个来活剐了你!” 少卿暗觉好笑,脚下步伐反倒愈发加快,径自绕过那无字石碑。众人不肯耽搁,又觉仅凭少卿一人,谅也掀不起多大波澜,当下紧随其后,往远处唯一一条曲径通幽而去。 若说此刻心境最为微妙之人,想来也自非楚夕若莫属。她浑浑噩噩,便随人群木然前行,渠料竟脚下一滑,险些失足摔跌。等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反倒觉眼前种种景致俨然颇为熟悉,只是转过头来忆及自身境遇,便也只是黯然付之一笑,不再继续多想。 俄顷,众人前方道路忽的豁然开朗,自尽头处现出几座破败竹坞。楚人澈眼皮微抖,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未动声色。少卿看在眼里,转而意味深长,瞥向最近一座竹坞。 他伸手一指楚人澈腰际,眉宇之间平静淡漠,“楚家主,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小畜生别给脸不要!我二哥的宝剑岂是你能……” 楚人明声色俱厉,便要上前将少卿打翻在地,无奈反遭兄长呵止,只好悻悻退下,在一旁恨恨呕气。 “顾少侠,还请你说明此中用意,否则楚某实在难以应允。” “顾少卿!这里是……” 楚夕若一副失魂落魄,可随着面前竹坞愈见清晰,猛然间终于如梦初醒。原来这里自己早前便曾来过,分明正是当初与少卿彼此初遇之地。 彼时二人遭昭阳没命价的追杀,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万幸后来璇烛及时赶来相助,这才勉强化险为夷。而如今少卿又煞费苦心,特意将各派众人引来到此,莫非是想…… 电光火石间,一桩借刀杀人之计猝然自楚夕若脑内愈发清晰。她浑身颤抖,两靥惨白,下意识想要大声劝众人离开,竟又觉喉咙干涩刺痛,如同烈火灼烧,只能眼睁睁见其步入彀中,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卿则望向楚人澈,一本正经道:“各派秘籍乃是极为紧要之物,先前我曾教人特意打造一方铁匣,专门用来盛放。只这次来得太过匆忙,不曾把钥匙带在身上,这才只好斗胆,向楚家主借佩剑一用。” 这竹坞破败至极,里面吉凶难料,楚人澈沉吟,觉与其亲身涉险,倒不如教少卿独自前去将秘籍取回,何况依照自己武功而论,也不怕其在暗中阴谋算计。遂微微颔首,霎时青芒耀眼,暴涨纵横,将一口青锋抛向少卿。 少卿一把抓在剑柄,转而将其倒提。迈动腿脚正要走进门去,眼角余光却忽同楚夕若不期而遇。双方四目相交,两处心境却实大不相同。 他身形微晃,似有一瞬迟疑,只是再度忆起鲜于承天惨死之状,登又重新暗下决心。紧攥着长剑来到门前,左手轻抬,摩挲着房门深吸口气。良久终于蓦地将其推开,一头钻入其中。 清音激荡,黯绝纮殥。 饶是内力惊人如各派耋宿之流,乍闻这浑洪赑怒之音传及万壑,不由亦觉耳鼓嗡嗡,脑内如遭捶打。至于武功稍弱之人则更面如金纸,险些被震得口鼻流血,就此倒地不支。 转眼,里面又是一记干净利落的金玉之声。楚人澈暗呼不妙,但却终归为时已晚。只见那黑黢黢的竹坞深处,少卿先是形同鬼魅,从里面纵掠而出,而后顺势窜进跟前一丛草甸之内,在众人与那竹坞之间让开偌大一片空场。 “诸位小心!” 轰鸣大作,直慑肝胆!楚人澈话音未落,那门扉竟在陡然间激飞而出。顷刻化作漫天齑粉碎屑,一时簌簌恍若雪坠。 旋即,一团灰影疾若驰鹜,搅动四下竹海间阴风惨惨。楚人澈大惊失色,知此人内力之高,委实不可小觑。千钧一发之际动身而上,便要轰然与其撞向一处。 随二人渐趋渐近,楚人澈隐隐觉颊间肌肤如受针砭,就连想要睁开双眼都变得颇为勉强。他心下骇然,心道自己往日所历大小厮杀无数,却从未见过有人竟能强悍至如斯地步!眼见力有不逮,赶紧出手数指,分别打向对方头颈胸腹。自己则借机矮下身形,匆匆往一旁连闪。 那人武功虽高,却也忌惮他指力了得,双方各自收敛势头,彼此拉开数丈光景。楚人澈大喜,只道业已摆脱困厄。可还未等他喘匀气息,耳畔竟又再度传来阵阵镔铁交鸣之声,一股刺鼻腥气亦紧随其后,刹那自鼻翼间充斥开来。 至此,楚人澈方才认清在来人双手腕间,赫然竟是两条断裂铁索。细看粗足寸许,兀自散发料峭,被其无上内力催动驱使,所到之处端的靡有不克。 楚人澈恍然大悟,终于将前因后果全都捋顺清楚。愤然朝四下环顾,发觉少卿居然并未独自逃命,而是站在稍远处作壁上观,似乎要亲眼看仇家统统死于非命。 他满腔业火熊熊,却已无暇理会这诡计多端的万恶小贼。眼见那怪人双手并举,教两条铁索望影星奔。自己虽竭力闪躲,竟还是被其中之一扫中衣袖,脚下连连踉跄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那怪人只嘿嘿冷笑不迭,双掌破风如有神助。加之一副蓬头垢面,不人不鬼,着实犹如厉鬼凶煞,教人暗自不寒而栗。 如此一连数十招下来,楚人澈已是额上沁汗,渐感难以为继。反观对方则老而弥坚,举手抬足若存开辟奇威,只在口中露出两排森森黄牙,似在嘲笑对手恁地无能至极。 “昭阳真人!是昭阳真人!” 楚人澈十指箕张,正要继续发难,背后却忽传来陆惟舟失声惊呼。大骇关头定睛一看,这才发觉此人脸上一副沟壑嶙峋,似乎要较鲜于承天更为年长数岁。他身上衣着打扮虽甚破败,然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鹰顾狼视不失杀意凛冽,莫非其身份竟果真如陆惟舟所言,乃是当年叱咤风云,统领广漱合派上下的一代枭雄昭阳 第五十三章 独尊客 广漱之名,如雷贯耳。即便如今时过境迁,此刻乍听得昭阳二字,却依旧教在场众人竦然动容。 只是从前睥睨天下,傲然不可一世的昭阳真人,如何竟会落得这般境地,那也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厢,那老者听到陆惟舟呼唤,脸上反是微一怔神。随掌风骤敛,倏忽退出数丈,又用十根手指死命抓在颊间肮脏皲裂的肌肤之上,眉宇间颇多痛苦茫然。 “昭阳昭阳是谁” 陆惟舟急道:“真人!您不认得惟舟了么” “早年晚辈随先师拜会广漱,曾在贵派凤皇殿中得见尊颜。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还能在此处相遇!” 昭阳武功,世间无匹,广漱宫又向为昔日天下正道之首,陆惟舟自幼时起便对其推崇备至。眼下复见其人,那也着实不胜欣喜激动。孰料她话音未落,昭阳竟忽神色大变,扯开喉咙厉声大叫。 “广漱宫你们也是广漱宫中的小畜生么” “真人您说什么” 陆惟舟兀自不明所以,昭阳却已猝起发难。电光火石间一道铁索铮鸣大噪,恍若离弦利箭般裹挟长风。陆惟舟大吃一惊,虽有心分说,也只得先横拟长剑护在胸前,隐隐在白刃之间镀上一层熠熠流光。 如此手段固然高明至极,只是在昭阳面前终归不值一提。见状,他反倒紧贴利刃,顺势往前直进,招式流转一气呵成,不假丝毫拖泥带水。 “既是广漱宫的小畜生,那便个个该死!” 陆惟舟错愕万分,还不等回过神来,便觉一阵气浪骤起排啸,状若涛山,不由得自行阖了双目。 这朔风尚未落定,昭阳已如入无人境般欺身而至。似是对陆惟舟武功全然不屑一顾,只不紧不慢伸出右手两指,在剑身之上轻轻一拗。但听得叮叮轻鸣跃然入耳,一口精钢利刃竟登时寸断数截,随个中余势纷纷往四下崩飞。 陆惟舟脸色煞白,而今手中兵刃既失,更再也无从抵挡昭阳凌厉攻势。顷刻间被其一掌拍中左肋,喉咙处腥甜大起,不由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她身子直挺挺向后飞出,可昭阳却并无善罢甘休之意。陡然变掌作爪,催促脚步后发先至。一旦果真打实,也势必在这位新任太一派掌门脸上戳出五枚淋漓血洞,教其当场死于非命。 “真人在上,请恕小僧班门弄斧!” 话音未落,但见一道朱影飘忽,无尘僧袍绝袂,已在悄无声息间移至陆惟舟左近。他袖中数枚念珠尖啸作响,直奔昭阳身上要冲狂飙。而自己本人则屏气凝神,暗使内力聚于双掌,便从两边奋力前拍。 发觉一旁骤起波澜,昭阳干脆将陆惟舟弃而不顾,凶神恶煞般向无尘调转矛头。无尘对此早有所料,面如止水,手上攻势未辍分毫,更在暗中严守门户,将一条身躯护得滴水不漏。 不过他武功虽高,却依旧难以同昭阳抗衡。只见那数枚念珠前一刻尚且势如破竹,转眼竟似撞上一堵铜墙铁壁,化作漫天木屑飞灰。无尘脸色微变,情急之下再使双掌,宛若两柄锐利钢刀般直插昭阳头颈,猎猎罡气溢涌纷飞,教他身上衣襟无风自动,哗啦啦响作一片。 便在他信心满满,以为昭阳必会知难而退之际,其人鬼魅般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幽幽怪笑。随昭阳腕间较劲,右手一条铁索被其内力所控,就此绷得笔直如剑。而这利剑起初尚与无尘相距数尺,转眼却已几近及身,便要在其胸膛猛然刺个对穿。 无尘背心生汗,赶紧腾挪躲避,岂料如此一来却反倒正中昭阳下怀! 原来这看似惊为天人之举,实则不过乃是一记虚晃。昭阳手中招式未及使老,立刻转而抖动右腕,那铁索便又化作巨蟒灵蛇,鬼使神差般死死缠绕在无尘一条左臂之上。 无尘面如死灰,数次极力挣扎,奈何那铁索却是越缠越紧,不多时已死死嵌入肉中。汩汩鲜血沿帖袖口淋漓下坠,将他半边僧袍尽皆染作暗红。 “无尘师兄有难,随我前去相助!” 眼见当前形势岌岌可危,一旁掠阵的无相再也不能坐视不理。即便明知双方武功差距悬殊,依旧向身后同门大喝一声,自己则飞身纵跃,先行抢入战团。 受他义气所感,各派里不乏血性中人,登从四面八方一同向昭阳拔剑相向。只是这些人勇气固然可嘉,终究也只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昭阳嘴角一咧,视之宛如草芥。非但不曾将无尘松懈分毫,更以另一条铁索秋风落叶,扫过之处惟闻哀鸿遍野,惨号阵阵,当场便教四五命各派高手一命呜呼,就此身死业消。 “我同广漱宫的小畜生不共戴天!你们全都合该去死!” 昭阳纵声长啸,手上猛然奋力。一团血雾自众人眼前凭空爆裂,狂飙漫天赤色淋漓。更有与之相距稍近之人,此刻只觉脸上微微一阵温热粘腻,正是已被鲜血溅及肌肤。 凡此变故只在转瞬,等到众人定睛再看,这才发觉无尘左肩之下空空如也,原本一条臂膀竟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只余数缕沾满血污的帛丝,兀自随风摇曳晃荡。 无尘脸似金纸,险因断臂之痛昏厥。好在他平日笃修佛法,心智远较常人为坚,总算姑且残存下些许意识。当下强忍剧痛,匆匆急退不迭,只是昭阳杀意已决,又怎会容其走脱杀气凛冽间手起掌落,竟又后发先至,一招来势汹汹。 众人大惊,皆以为无尘今日难逃一死,四下里竟又忽的朔气狂涌,激起一派渀澎万里。 昭阳心智虽失,眼界见地依旧不凡,当即身形微错,往那朔气来处反手发掌。一声轰鸣巨响过后,周遭尘氛大奢,遮天蔽日,虽是晌午时分,却令四下化作昏黑,有如夤夜一般。 “好好好!终于来了个有些本事的!” 昭阳足退半步,嘿嘿怪笑之余,扬起两根干枯黝黑的手指,似挑衅般虚指向楚人澈,“待会儿我便先把你给杀了,再来料理这些无能之辈!” “秘籍之事日后再议不迟!赵崔二位掌门!你们先护送诸位同道下山修整,此处由我楚家留下断后!” 楚人澈眉峰冷峻,一番沉着谋划,自己更表率当先,拦在各派众人与昭阳之间。如此卓尔不凡之貌既在眼前,端的不由令人在胸中暗生敬佩,心道所谓英雄豪杰四字,那也果真实至名归。 无尘与陆惟舟殷鉴未远,其实赵秉中心中早已萌生退意,却又自衿身份,不愿就此遗人笑柄。如今既有楚人澈此话在前,自然再也当仁不让,只遥遥应承一声,即率天门众人匆匆退去。 反观崔沐阳则略微迟疑片刻,可等转而望见身畔一众倒地不起的各派人士,终究还是横下一条心来。遥向楚人澈大声道句保重,方命手下弟子前去搀扶伤者,而后有条不紊一同退下山去。 “真人容禀,我等今日前来,正是为扫平青城余孽,追循往昔您所未竟之事。万望真人明辨是非,勿中奸贼阴毒算计。” 楚人澈看似诚恳,实则却并未奢望仅凭三言两语便令昭阳幡然醒悟。之所以刻意如此,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暗中赢得一丝喘息,以备稍后继续恶斗。 他身为楚家一派之主,一身武功早臻化境,先前只因始料未及,故才在二人初次交锋之际大处颓唐。如今既已严阵以待,任凭昭阳手段再高,也绝非轻易便能取胜。 昭阳愈发盛怒,一双老眼直勾勾向前紧盯。未等楚人澈话音落定,登时回以一声如雷尖啸,内里中气之足,直震得方圆数里空谷林石簌簌作响。 “爹爹!” 楚夕若玉容惨淡,十余年来父女情义岂能轻言割舍眼见着父亲正要同这疯子性命相搏,心中不由随之涌起万千牵挂。 不知是因尚且在为离阳殿内之事负气含恨,又或是大战在即不愿心有旁骛,楚人澈竟对女儿呼唤充耳不闻。掌心催力,“嗖”的将地上一柄长剑吸附入手,随之深深吸进口气。 “磨磨蹭蹭不肯动手,难道广漱宫的小畜生便从来都是这般不济么!” 昭阳狂笑不止,手下却无半刻迟疑。陡然间,楚人澈顿感双目一眩,两条铁索之上,万点寒芒好似金针细缕,刮在肌肤端的隐隐作痛。 他未敢托大,既见昭阳先发制人,当即反为招架。长剑纷飞云举,如水银泻地,剑尖锋刃流转,似大道飞扬。世人皆知楚家一指横江,精妙绝伦,今日方才知晓原来其在剑术一脉也同样不遑多让。 昭阳身形倏忽,自滔滔剑气中游刃有余。楚人澈青锋虽利,却始终难建寸功,几度剧斗来回竟连对方一片衣角亦不曾当真触及。 不过他成名日久,大小厮杀历经无数,遂不急不躁,转而且战且退。单单凭着一个拖字诀,便于一盏茶的工夫里携昭阳兜兜转转,在周遭林壑间纵掠出七八个来回不止。 这二人彼此又斗百十余招,昭阳非但未曾露出哪怕半分倾颓之势,相反竟愈战愈勇,将两条铁索舞得虎虎生风。楚人澈苦苦支撑,数次险些丧命,心道早在三十年前,昭阳便是世所公认的天下第一,想不到如今三十年已过,其武功竟仍旧如此惊人。 而自己目中无人,自诩独步江湖,那也合该在今日有此一劫! 他心乱如麻,恍惚竟有一丝胆怯暗生。只是忆起自己身为楚家家主,肩上责任至重,即便明知力难匹敌也只得紧咬牙关举剑相迎,自半空迸出一片火星四溅。 楚夕若站在一旁,每每发觉昭阳陡施杀招,一颗心脏无不随之猝然紧缩。虽有心前去助父亲一臂之力,却又苦于自身内力尽失,即便当真出手,也只会害得楚人澈投鼠忌器,前来分神回护,终究白白适得其反。 “广漱宫早三十年前便已成了焦土,你要实在不信,那便亲自前去看看!” 楚人明急形于色,本意是想教这老疯子同兄长罢手,可疯癫之人如何能以常理度之骤闻广漱宫三字,昭阳登时纵声长啸,一双老眼血丝如织,勾连密布。先是顺势一掌迫得楚人澈后退连连,旋即猿臂长伸,蓦地一振铁索,便朝楚人明处呼啸纵横。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下昭阳想要杀之后快的固然乃是楚人明,奈何楚夕若却正好与其并排而站,二者相距不过堪堪丈许而已。少时一旦杀招过际,势必将使其同样牵连其中,性命沦为岌岌可危。 广漱武功大开大阖,尤以刚猛绝伦见长。楚人澈看在眼中,急忙飞身来救。却又招来昭阳阴恻恻一阵冷笑,左手另一条铁索随之疾发,便同前者齐头并进,逼得他不得不在眼前二人之间做出抉择。 一边是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另一边则是自己膝下唯一骨肉,楚人澈顾此则难顾彼,一时深陷进退维谷。他心中兀自难以割舍,昭阳却已挟势迫近,电光火石间左边头一条铁索阴风缭绕,如不早作决断,恐怕稍后纵连一人也都难以保全。 楚人澈无奈,只得潜运内息,伸手在离自己最近之人背心运劲一提,将其猛地掷出足有数丈。 那人受力之下,口中不由一阵惊呼,听声音而断正是胞弟楚人明无疑。再见其此刻尚且惊魂未定,委顿在地上一片土浆当中,一身华服早已被污泥染作狼藉斑驳,端的甚是狼狈不堪。 楚人明既逃出生天,另一边厢楚夕若却难免因此深陷万劫不复。楚人澈虽想出手再救,奈何时机已失,终究回天乏术。唯有眼睁睁见那寒芒纵天云举,转眼便将使女儿化作一具冰冷尸骸。 楚夕若玉容惨淡,最初不免极为恐惧。可随思绪辗转,心中反倒是种难以言说的安然释怀。又觉事情酿至当前这般境地,自己委实难辞其咎,倘若果能以一死赎清罪孽,那也终归甘之如饴。 至于唯一所遗憾者,不过乃是为人子女,昔日竟不曾在父母膝下聊尽孝道,思来当真惭愧至极。 死生悬发,急于星火! 她耳畔朔风不绝如缕,暗中也已抱定必死之志。刹那间,一团清影却自稍远处草甸里骤起,迅捷绝伦形似电闪一般。 这变故突如其来,同样令昭阳颇感吃惊。只是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亦是杀,于其而论倒也并无太大分别。当下臂势愈疾,催动铁索破空驱驰,全然未因适才这小小波折迟稍微滞片刻。 昭阳神功惊人,震古烁今。而面对近前铁索轰鸣,那人竟不躲不闪,反倒提振身形迎头撞上。顷刻间,一阵穿裂布帛的闷响,连同铁器入肉之声自周遭充斥,更教一抹浓烈血腥直抵鼻翼而来。 “姓顾的!你……你……” 楚夕若妙目圆睁,一时语无伦次。这才看清舍命将自己从昭阳手中救下的原来并非旁人,正是引各派众人进入彀中的少卿无疑。 第五十四章 万事休 少卿左右两胁被昭阳手中铁索扎穿,两处血洞内鲜血喷薄。随“砰”的一声大响,就此重重坠落在地。 不过他看似自戕之举,实则却令眼下局势为之大变。昭阳武功虽高,可铁索既遭少卿肉身阻拦,个中劲势自不由得因此一辍。楚人澈面色倏沉,剑刃如虹盈动纮殥,又以嗤嗤数指纵横激荡,俨然一转适才倾颓之势。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他虽对女儿近来所作所为极为不满,但终归血浓于水,难舍关切。待昭阳将那两条铁索自少卿体内抽出,楚人澈早已仗剑攻至,但听嘶嘶轻响经久不绝,正是抬手一剑将老者身上破衣绞作褴褛,露出下面一副钢筋铁骨。 “这老东西疯的厉害!二哥你可千万要小心呐!” 此刻楚人明也已挣扎着站起身来,眼见兄长同昭阳各显其能,兀自斗得难解难分,不由在一旁扯开嗓门大叫。楚人澈听罢却是眉头大皱,心道我正同人性命相搏,你却单以这等无关紧要之言扰人心智,若非看在你我本是骨肉兄弟,我倒还真想问一问你究竟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 凡属比武关头,从来最忌心有旁骛。发觉楚人澈眼神下意识往身后瞥看,昭阳可谓大喜过望。他身为曾经广漱宫主,天下第一四字岂是浪得虚名吐气开声,劲风排啸,只四五记开山掌力便将局势重新扭转。两根铁索穿插起落,又将楚人澈逼得左支右绌,只剩苦苦擎剑招架。 “我便先把你给杀了,再送这些旁人一齐上路!” 他两眼血红,早已因沉溺往日恩怨变得不可理喻。漫天罡气连同那两道铁索猝起而至,其间更有涛涛掌风推波助澜。楚人澈脸色难看至极,只得遥遥挥剑相迎,紧随右腕流转,三尺青锋匆匆于身前布下一道无形屏障。 昭阳奋起掌力,触及那气墙之际只微微略作放缓,旋即便如箭透鲁缟,摧枯拉朽般汹汹向前。楚人澈“刷刷”进手数剑,欲将其暂且逼退,却在途中先行与一条铁索相撞,发出阵地裂山崩似的偌大巨响。 这一撞之下,二人武功遂高下立判。楚人澈周身剧震,双唇倏地转作发白。掌心虎口几在同时迸裂开来,鲜血自剑柄染红剑尖,“嗡”的一声顺势脱手而飞。 楚家上下,素来号令森严。即便值此性命攸关之际,既无家主发号施令,放眼望去竟无一人临阵脱逃。可常言道死生亦大矣,众人法度严明固然不假,各自心中出于天性使然的莫大恐惧却也同样为真。而一旦楚人澈当真落败不敌,昭阳便再也势无可挡,想要在将场之人斩尽杀绝,着实不费吹灰之力。 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场上形势却忽然泛起一丝微妙变化。只见楚人澈冷面倏晴,竟似难掩心中激动,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疾矮身形,双足蹬空一跃数丈,箕张十指猛攻昭阳面门。 “爹爹!” “二哥!” 叔侄二人异口同声,俱已在脑中猜透楚人澈心意。眼下他与昭阳剧斗已至白热,双方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谓进之或生,退则必死,二人门户彼此洞开,唯有尽快将对方置于死地,方可使自身转危为安。而凡此种种,也正是楚人澈苦心孤诣,极力在暗中谋划促成。 他深谙自己并非昭阳对手,除非出其不意,否则绝无胜算。是以便一味后退示弱,更将手中兵刃舍弃不顾,究其根本无疑是为教昭阳自行麻痹大意,好于不经意间露出破绽。如今大功告成,天遂人愿,至于今日究竟是谁能最终活下命来,那便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罡芒暴涨,可黯三光。楚人澈使指如电,终是较昭阳抢得半步先机。一记指力势如破竹,不偏不倚正中其人胸膛。 他踌躇满志,只道昭阳受这一击过后必将伤势匪轻,随之无力再战。而自己斩获如此不世之功,江湖之上自有悠悠众口,来将今日之事大书特书,从而更使楚家一门声望如日中天,再也无人能及。 念及至此,楚人澈不由心情大好,就连嘴角也都微微略向上扬。奈何昭阳内力之深,却还是大大出乎其人意料。适才这一指固已分明打实,可结果非但事与愿违,反倒使他面孔愈发狰狞,盛怒下一记凄厉长啸,当场便将外围七八个楚家弟子震作晕厥。 楚人澈面如死灰,不由慨叹二人武功差距面前,自己诸般煞费苦心之举终归于事无补。如今多说无益,唯有眼睁睁见昭阳掌风渐近,如入无人境般落在自己左肩。旋即周身骨痛欲裂,五脏六腑无不被这万钧巨力搅得天翻地覆。 雷鸣大响,如石破天惊。楚人澈遭人一掌打飞,俄顷背心着地,一时不省人事。而见昭阳目蕴凶光,阴恻恻越走越近,楚人明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相较之下,反倒是楚夕若不顾自身性命安危,奋尽全力抢至父亲近前,小心翼翼将其揽在怀中,心下里着实又悔又恨。 便在众人皆以为昭阳将要大开杀戒之际,他身形竟忽微微连晃,脸色倏地转作惨白。虽咬牙切齿,欲将在场所有人碎尸万段,可脚下却俨然如遭铅铸,再也难以朝前挪动出哪怕半步。 原来昭阳内力高绝自然不假,然楚人澈同样成名日久,手下功夫岂是易与如今在临江指连绵后劲催迫之下,终于使他再也难以为继,嘴角剧颤,猛地一翻白眼,轰然一声就此仰天栽倒。 在场人人噤若寒蝉,虽亲眼见昭阳倒地昏迷,却无一人胆敢上前查探。如此又过半晌,楚人明终于如梦初醒,全然不顾自己身份地位,状若疯癫般向跟前之人胡踢乱打。 “你们还不赶紧去把我二哥给救回来,莫不是盼着教他早死不成!” 众人眉头大皱,无不对楚人明此举颇为鄙夷。但楚人澈毕竟不可不救,须臾,终有数个武功较高之人,彼此仗起胆子往他父女处徐徐靠近。想是唯恐声响过大,不慎将昭阳惊醒,一举一动间着实如履薄冰,就连大气也不敢随意喘上半口。 楚夕若历世尚浅,蒙今日种种变故纷至沓来,现下早已应接不暇。浑浑噩噩将父亲交与来人照料,自己足下却忽的一阵踉跄,好在被旁边之人眼疾手快,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四爷,现下咱们又当如何” 众人将楚人澈救回阵中,众弟子里一名年纪较长者连忙开口相询。楚人明低低咒骂一声,心说我怎么知道该如何是好可等举目四顾,这才惊觉兄长既已不省人事,楚家上下自然便以自己为尊,无奈只得掩饰心中忐忑,皱眉沉声道:“我们先撤到山下,去和其余各派汇合。” “可是眼下青城山弹指可破,若就此下山岂不功亏一篑!四爷!还请您……” 楚人明话音甫歇,立时便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只是还未等这人把话说完,即遭他粗暴打断,愤然怒不可遏道:“弹指可破如今赵秉中他们全都做了缩头乌龟,你的意思是要咱们楚家独力同青城山拼个你死我活,好让那些个懦夫坐收渔翁之利么” “我……” 那人面红耳赤,不敢继续多言。楚人明则急不可耐,眼巴巴往山下直望,转眼又板起一张面孔,一边煞有介事的指手画脚,一边装模作样着催促众人赶紧下山。 见跟前同门纷纷退去,楚夕若原想与之一道动身。可才走出数步,一条娇躯却又陡然为之一颤。眼角余光瞥见少卿身上血流如注,兀自深陷昏迷,冥冥之中竟似更有一股无形之力,教其再难迈开腿脚。 念及适才少卿舍命将自己救出危局,而今二人身份互异,那又岂能恩将仇报,就此将他抛弃在这荒山野岭 可话虽如此,另一边厢父亲同样身遭昭阳重创,至今安危难料。自己为人子女,理应于床前聊尽孝道,怎有对其不管不顾之理 “爹爹虽受重伤,身边却有众位师兄照料。他……我若不救他,他便必定再无活路……” 她十指微攥,一席喃喃细语看似审时度势,实则却不过是为说服自己而已。况以怨报德实非磊落行径,纵然日后因此身受万人唾弃,平心而论也终究甘之如饴。 此刻众人人心惶惶,自顾尚且不暇,到头来竟无人察觉楚夕若业已身形一晃,匿入近前一片草甸。她则苦等半晌,直俟周遭再无旁人,这才敢再度现身,又强忍着心中对于昭阳恐惧,一寸一寸渐向少卿靠近。 她蹑手蹑脚,总算行至少卿身畔。这才发觉其面似金纸,两处创口间鲜血直冒,所受之伤竟要比自己先前所想更为严重数倍。遂撕下自己半边衣袖,为其姑且略作包扎。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清瘦瘦之人,原来竟也如此沉重!” 楚夕若双臂轻移,初次较力竟然未能将少卿稍稍挪动寸毫。惊异之余苦中作乐,颊间泛起一丝惨淡笑容。遂又右臂弯曲,终于把他扶将起身。转而心有余悸般暗朝昭阳一瞥,便急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青城北麓素来幽僻,楚夕若又恐原道而返同人遭遇,只好专门走在林岫深处。她将少卿护在怀中,同时又须拨开面前散落荆条以便行路,因先前已把自己衣袖扯下改做绷带,如今一条皓玉似的手臂就直接裸露在外。转眼间,原本白璧无瑕似的肌肤便被倒刺枯荆割作血肉模糊,粉脸之上涔涔凝沁香汗。 粉肌触手,温润如玉。一点香魂易老,几处心迹谁付 韶华流转,不知已是何时。待少卿再行转醒,发觉自己已回到平日居所,四肢百骸皆痛不可当。 他满心茫然,隐约只记得自己遭昭阳重伤,至于随后又曾有何事发生,却已再也无从追忆。神志恍惚间,忽觉缕缕馨香轻抚鼻扉,这才发身边一人以肘拄榻,兀自侧颈浅寐。两眼睫毛微微颤抖,一副绝美玉容宛若雪沾琼缀,却不正是楚夕若是谁 “嘶!” 如此一张精致面庞既在眼前,竟不由教少卿怔怔瞧得痴了。有意无意向前挪动身躯,反倒一时不慎牵动伤处,险些痛得再度晕厥。 “你别乱动!” 听到身边异响,楚夕若终于自睡梦中惊醒。见少卿醒来先是大喜过望,转眼又忧形于色,赶紧搀扶他重新躺定。 “先前郎中也曾来过,说你这次伤的重极,非要好生歇息才是。” “我既还能活着,看来你爹他们总归是没能如愿以偿的了。”少卿如自嘲般苦笑,只是念及鲜于承天已然驾鹤西去,还是忍不住在眼中泛起泪光。 楚夕若神色一黯,良久才低声道:“各派因昭阳元气大伤,连爹爹本人也都昏迷不醒。他们担心被你那些师叔伯们趁虚而入,如今皆已退去,打算等到日后再卷土重来。” 少卿目光灼灼,直勾勾望向眼前少女,“害得你们楚家险些家破人亡,你心中一定是恨极了我的吧!” 楚夕若秀眉浅蹙,一副茫然若失。半晌轻叹一声,涩然开口道:“我知你怨恨四叔杀了鲜于前辈,这才想出了这借刀杀人的计策。” “只是……只是……” 见她口内讪讪,少卿不禁冷笑连连,索性背过身去,如赌气般不再多说。楚夕若脸上忽红忽白,便被他晾在一旁许久,起初姑且还能略有几分矜持,可心下却着实越想越觉憋闷,万般委屈便在胸中无从排解,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开来。 第五十五章 明日事 “唉!就算是我思虑不周,你莫要放在心上!” 少卿脸上一红,不由倍感局促。再见她鬓角眉梢满是憔悴,一时亦觉自己刚刚行径着实太过,无奈只得垂头丧气,先行低声赔罪。 楚夕若听罢,终于渐渐止住抽泣。半晌才一脸嗔颜,恨恨赌气道:“早知你这般不知好歹,当初我就该随爹爹回转楚家,单留下你一个在山里自生自灭!” 少卿苦笑道:“如今这屋中只有你我二人,我又只能听凭摆布,你这位楚小姐若是后悔之前救我性命,现在再来动手也还不算太迟。” “你这人从来便油嘴滑舌,我倒真是有些后悔了。” 眼见少卿还有心思同自己插科打诨,楚夕若也终于破涕为笑,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伸出手来佯作欲打,不经意间却露出衣袖下面累累划痕。那伤口处现今虽已结痂,然边缘依旧粉红微涨,隐隐外翻,更似蝮蛇盘踞缠绕,兀自昂然吐信狰狞。 少卿神色稍异,蓦地不知从何处生出股气力,一把抓在其人腕间。表情微妙端详许久,似有满腹心事想要诉说,可最后也只咂咂嘴角,生生将其抑在胸中。 “事情过都过去了,你……你也不必再来多想。” 楚夕若颊间滚烫,趁着少卿失神的当口,慌张张缩手躲向一旁。而后又以目中余光向其偷瞄,紧咬着朱唇将十指扣在一处。 “你爹……他……” 屋中气氛微妙,半晌终是少卿率先打破沉寂,叹息着吐出三个字来。楚夕若微一怔神,眉宇间略现忧愁,便以先前自我安慰之言答复少卿,说楚人澈内力高强,身边又有众人悉心照料,料想应当不会有所闪失。 少卿涩然而笑,对此不置可否。正要转而问起其余之事,房门却忽被打开,自外面急忙忙跑过一条人影,眨眼已在榻前气喘吁吁。 “少公子!我来……咦你……你怎的也在这里” 看到少卿业已转醒,子昀本来大喜过望。可一俟发觉楚夕若竟然也在屋中,又霎时大惊失色。连连缩向一隅角落,极力与她隔开颇远一段距离。 “你看看你!竟然把子昀吓成这副模样,可见平日为人,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少卿扑哧一乐,实在难掩此间趣味。只是凡事从来物极必反,他捧腹之余一口气息走岔,登令胸中痛如刀绞,直是不迭一阵猛咳。 楚夕若白眼一翻,心下暗觉痛快。转而再见子昀脸上战战兢兢,无奈只得耐下性子,同他轻声细语道:“你不必害怕,有什么事情的,你不妨这便同他来说吧。” “真……真的” 子昀犹是将信将疑,小心翼翼望向少卿,好似是在征询他对此事看法。待见其微微颔首,这才总算鼓足勇气,直接扑到二人面前跪倒,泪水便在眼中扑簌打转。 “你这是怎么了” 少卿吃惊不浅,虽有心搀扶,但却因伤势而力有不逮。楚夕若察言观色,遂上前扶他起身,柔声劝解道:“你心中若觉苦闷,那也大可说将出来,如此才好教旁人替你释怀开解。” “是我害死了鲜于太师父!少公子!你……你杀了我吧!” 此话既出,屋内顿时一片默然。少卿心下五味杂陈,眼看着子昀声泪俱下,洒满襟衫,自己眸中亦觉涩然发酸。闭上眼深吸口气,所见尽是鲜于承天往日音容样貌。 他悲从中来,心智却终归较子昀坚毅许多。目光如炬,攥握双拳,背心涔涔汗水早已将榻上被褥濡作湿润。 “当时我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分明是楚人明杀了鲜于太师父,这同你又有什么相干” 子昀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要是当时我不在离阳殿中,那许多恶人也就不会拿我来要挟他老人家。鲜于太师父……他是为救我这才受了重伤,我……我……” 少卿心如刀割,强忍悲愤示意他再凑的近些。子昀身子轻颤,踉跄着朝前跪爬数步,两行热泪滚滚而坠,兀自在颊间漫溢流淌。 “子昀……” 他两眼发红,字字如重千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只管好生记得,杀鲜于太师父之人乃是楚人明,其余之事则全都不必多想。等到将来你我武功大成,若是上天有眼,让这老贼依旧苟且于世,那也定要教他血债血偿!” “是!我记得了!我记得了!” 子昀放声恸哭,可等这哭声传进楚夕若耳中,却又使她颇觉感怀。 鲜于承天为人坦荡磊落,即便如父亲这等自视甚高之人,每于私下里提及他时仍旧不无钦佩。怎料世事无常,如今却遭楚人明徒然倚仗火器之利,最终落得身死道陨,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而饶是如此,自己身为楚家至亲,血浓于水,即便四叔行事多有不齿,莫非自己便果真能袖手旁观,眼睁睁见少卿去同他报仇雪恨 等到俄顷屋中哭声渐歇,少卿又话锋一转,忧形于色道:“是了,如今山上状况如何诸位师叔伯们可还全都安好么” 子昀拭去脸上泪花,赶紧应答道:“少公子放心!当初恶人们只顾攻进离阳殿来,留在外面的都是些武功稀松平常之人。如今各位师叔伯人人安好,只是咱们同各派一场大战,山上总还有许多劳什子需人料理。他们现下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只怕是抽不出空再过来。”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少卿如释重负,可转而念及因受自己所累,这次不知究竟有多少同门死于非命,心下里便着实饱受煎熬。即便痛苦至极紧闭双眼,所见却仍是尸山血海,残肢相拄,如梦魇般经久挥之不去。 “不过昨日里教主已经破关而出,依我看定能率领咱们重整旗鼓,向那些恶人讨回公道!” 子昀义愤填膺,丝毫未曾察觉自己言语提及璇烛之后,少卿已是勃然变了脸色。 他额上青筋暴凸,强压怒气道:“你是说……先生终于肯出来了” “是呀是呀!教主本就是天下第一,再加这次破关后武功一定更加高明。到时非得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谁也休想……咦少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子昀目放精光,犹然憧憬着将来之事,孰料少卿竟以手撑榻,想要半坐起身,却又因伤势过重,数次奋力无果之后,便在口中嘶嘶倒吸凉气。 “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夕若又惊又急,忙与子昀一同扶他躺好。少卿面如金纸,却始终不肯罢休,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二人,一边直勾勾望向离阳殿方向,恨不能插翅赶往彼处。 他鼓足气力,猛然自榻上滚落。楚夕若急从中来,忙不迭在一旁相帮。可每每却都无一例外,遭其断然拒绝,最后更似极不耐烦,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之上。 “我费心费力把你给救回来,原不是为教你这般作贱自己的!” 楚夕若忍无可忍,索性用起强来,将少卿重新拖回榻上。一副杏眼圆睁声色俱厉,倒也颇有几分其父风范。 少卿却不退让,口中一字一顿。 “我要去见先生。” 楚夕若被他盯得脊背发凉,无奈软下声音,苦口婆心道:“不是我不许你去见璇烛前辈,只是你现下连站也站不稳当,又何况要走老远的山路还是先留下来歇息,若真有什么话的,大可等到日后再说不迟。” “不行!” 渠料她话音甫歇,便遭少卿一口回绝,又自喉咙深处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就算是爬,我也非要爬到先生跟前不可!” “你!” 楚夕若玉容惨淡,还未等从震惊中转醒,少卿竟已縠觫着病体重新坐起。又憋得满脸通红,凭一己之力站在二人面前。数许曦光射过轩窗,自其肩头飞泄洒缀,更教地上剪影显得愈发高大颀长。 一步……两步…… 本来离阳殿离着少卿居所,彼此间只隔着一段并不算长的山道,奈何他如今重伤在身,一路走来竟足足耗得两个时辰。等到拾级踏至殿门外,天边早已夕阳如血。举目朝廊下观望,日前刀剑斫痕依旧粲然如新,偶有角落当中血迹未及清理,兀自留下一片迷离暗红。 “此番楚人澈既得以率众长驱直入,想必教中定有各派所布眼线……白师弟,你和懋言师弟须对此详加查察,务必要将其找出,以防日后再行生变。” 楚夕若与子昀虽并未再阻拦少卿前来,但毕竟对他一人放心不下,便始终紧随其后,不多时也一同踏上石阶。才刚站稳脚跟,便听殿中传来阵淡泊随和之声,分明正是璇烛无疑。 离阳殿内,白大有沉声应诺,声音却着实有些发颤。璇烛沉吟片刻,便转而继续安排,所言无外乃是好生善后,安葬死难众人之类。少卿浑身打摆,精疲力竭下只得倚靠在殿门外,直俟颊间勉强回过几分血色,遂猛然推开门来,便同殿内之人直面相对。 离阳殿内灯火通明,青城诸位耋宿列坐其间,文鸢也恰巧随恩师同来,此刻便站在仇以宁身后。 “好孩子,你来了。” 既见爱徒突然现身,璇烛倒似乎并不意外,只温颜向子昀开口,教他从另外处搬椅子来坐。 “我……” 少卿耳鼓嗡嗡,脑内一片空白。久久凝视恩师一副略显苍白的容颜,几欲将满腹心事脱口而出。 可恍惚间,他竟有一刻失神。喉咙微微耸动,待发觉众人目光无不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指端更不自觉的一阵痉挛。到头来终于欲语还休,在子昀搀扶之下怔怔坐定下来。 “眼下各派虽已暂且退去,却仍旧不失卷土重来之虞。” 璇烛面色恬淡,重新开始发号施令,“自即日起,山中各处关卡哨戒当加双倍人手,日夜轮番守备。往来口令每隔六个时辰务必更换一次,凡有异动即刻报诸各堂,由各堂堂主到场后再行定夺。” “倘若不是因我回来的太迟,那也绝不会教楚人澈领着这些奸贼如此轻易得逞!如今咱们教中死了这许多的弟兄,我……我……” 柏柔眼神涣散,便坐在椅上默默流泪,心中更在为自己没能尽早回来报信而自责不已。 白大有满面忧虑,见妻子脸色惨淡,无疑伤势未愈,忙将她一只素手轻轻攥在掌心,又在耳畔不住柔声规劝。一番体贴安慰下来,总算教其心境稍微有所平复。 仇以宁眉头微皱,道:“各派群起而攻,致令本教损失惨重,这是任咱们谁也不愿见到之事。柏师姐历尽艰辛重返教门,还请善加珍重,切勿因此太过自责。” “仇师妹说的对极! 慧能拍案而起,下颌上一层短髯根根戟立,手指着江夏方向跳脚大骂道:“千错万错,全都是那些阴险小人的错!教主!大和尚愿下山去打头阵!不把楚家上上下下杀个一干二净,那便绝不善罢甘休!” “老贼秃稍安勿躁,且听教主对此有何安排。”邢懋言面如止水,不由得以余光往楚夕若身上一瞥。 慧能见状大怒,两只牛眼饱绽圆睁,扯开嗓门大声叫道:“邢老道!你自个儿贪生怕死我管不着!但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要是谁敢大言不惭,劝我忍气吞声去做缩头乌龟,那就休怪我不念往日兄弟情义!” “教主面前岂容大呼小叫!” 仇以宁面色铁青,先是提醒他自重身份,旋即又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慧能师哥,我知你是性情中人,自然不愿让我教中同道枉死非命,而眼下在这离阳殿中,又有谁人不是同你一般的心思” “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只像你这般不管不顾跑过去同人家乱打一气,真不知还要有多少教友将因此死于非命!依小妹之见,不如先请教主全权定夺,在这之后凡有号令,我等同道必当人人向前,岂有顾惜自身性命之理!” “我……” 慧能一时语塞,不由呼的颓然坐倒。念及自己刚才言行无状,遂向璇烛倒头便拜,气若洪钟的告起罪来。 “师弟是以同门义气为重,此事大可不必再提。” 璇烛端坐主位,鬓角白发被周遭火光明灭照亮,始知其早已过了天命之年。须臾,忽见他衣衫下摆无风自动,就此施施然站立起身。余人随即效法于后,教殿中霍霍之声不绝于耳。 “传我钧命。” 璇烛话音一沉,目光环视左右,放眼所见尽是众人摩拳擦掌,急切欲报日前一箭之仇。 “诸堂部署各自养精蓄锐,暂待将来时机。倘若违命而有轻举妄动者,一律惩治不贷。” “另外,通传各地安插眼线,暗中留意近日各派动向与人员折损状况。将此事在下月初八前探查翔实,回传教门以备谋划。” 璇烛在教门之中威望极高,众人对他素来服膺。如今此话既出,就连满心愤懑如慧能者,也只得随旁人齐声称是,未再如先前般大吵大闹。 璇烛微微颔首,又道:“既如此,诸位也可暂且回去安歇。如今各堂要务繁多,还请……” “先生!” 这声音饱浸悲愤,虽只寥寥两字,却如同钢锥利刃,在众人心头割开一道深深伤痕。 璇烛微微动容,双唇一碰徐徐问道:“好孩子,你还有事么” “先生思虑深远,将一切全都安排的缜密妥当。只是弟子心中还有一事不明,万望先生能亲自教我。” 少卿声音发颤,又颇为执拗的挣开子昀,独自站起一条摇摇欲坠之躯,含着泪咬牙切齿道:“当日教门岌岌可危,鲜于太师父独自一人拼死血战之时……不知先生您究竟身在何处” 第五十六章 恩义绝 “小少卿!不可放肆!还不快向你家先生叩头赔罪!” 离阳殿内气氛微妙,一时滴水凝冰。邢懋言佯作愠恼,实则却在暗中有意回护。渠料少卿竟对此全不理会,目不转睛望向恩师,眉宇之间殊无退缩。 “彼时我另有要事,实在难以抽身,这才终归来的迟了。” 璇烛并未因他此举大动肝火,而是开诚布公,直言不讳道。 奈何恩师愈是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便教少卿愈觉五内如焚,当下不顾一切愤然开口,近乎质问般厉声大叫。 “少卿倒想知道,究竟是何等样的要事,在先生看来竟比本教百年基业更重,竟比万千同门安危更重,竟比……竟比鲜于太师父的一条性命更重” 听到鲜于承天之名,在场众人脸色不由尽皆一黯。回想其在青城山中辈分最高,平日行事虽颇为严苛,其实却对人人皆有莫大恩泽,就连文鸢亦对他早前命子昀送来的那张字条念念不忘,至今依旧感怀在心。如今承天既殁,偌大教门之内着实上下同悲,诚为可叹事也。 “教主如何行事,自有其心中斟酌,顾师侄……” 见少卿步步紧逼,形势一触即发,仇以宁遂又在一旁开口。未想却遭璇烛直接打断,更一反常态,皱眉沉声道:“此乃教中机密,不便轻易示人。你只管回去好生歇息,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等到日后时机成熟” 少卿心如死灰,莫名把这话重复一遍,陡然竟抬手戟指恩师,总算强忍着并未哭出声来,“等到那时,莫非您便能教鲜于太师父重新活转了么!” “您武功卓绝,本可不费吹灰之力便教各派无功而返,为何却迟迟不肯现身,反要让鲜于太师父独自一人去对付这许多奸贼恶人” 少卿唇间嗫嚅,初时尚可自持,只是随胸中悲恸愈加汹涌,到头来终究再难有所压抑。在场众人本就悼于鲜于承天之死,如今见他这副模样,一时难免感同身受,纷纷低下头默然不语。 璇烛脸色稍异,好似微微有些着恼。一振衣袖,怫然不悦道:“你心中若还有我这个做先生的,那便即刻回去静养!凡事待你伤势大好后咱们再议不迟!” “倘若先生原是个贪生怕死,置一众同门性命于不顾的龌龊小人,像这样之人的话……少卿其实不听也罢!” “小猴崽子!你……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柏柔两靥惨白,不愿眼看这师徒二人反目成仇,只是才一动弹,便觉脑内天旋地转,喉咙深处阵阵腥甜直冲牙关。白大有心下大急,忙将她抱至一旁,好一阵推宫过血,才使妻子处境转缓,勉强沉沉睡去。 “大有,你先送小柔回去歇息。” 璇烛语出关切,当下暂将少卿之事搁置,转向白大有温言说道。白大有虽一向将妻子视若珍宝,却也知当前正是紧要时刻,便只是抱紧柏柔不愿动身,后经殿内一众同门纷纷规劝,这才勉强下定决心离开。 “柏师妹当真是好福气!明明早都是老夫老妻了,大有却还能像这般真心,难得!难得!” 眼见二人离开,慧能原想借机打个圆场,可放眼望去只见人人脸上凝重阴沉,哪里有半分和缓须臾,璇烛微微一阵轻咳,不紧不慢道:“依你之见,如今咱们又该怎样” “少卿不肖,却也曾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少卿挺直胸膛,纵然用力过猛,以至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却还是大声高呼道:“请先生即刻亲率我等下山,教那些登堂入室,杀我同门之人血债血偿!教各派这许多道貌岸然之徒血债血偿!教他楚人明……血债血偿!” “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对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先生……这不是您曾经教给少卿的么……” 离阳殿中,惟闻四下呼吸之声此起彼落,恍若涛山,未可断绝。其实少卿适才所言,又何尝不是在场旁人心中所愿只是碍于璇烛身份,与彼此间往日情面,这才不便随声附和。 然面由心生,众人虽三缄其口,却不由俱从各自脸上看出诸多异样。一时都在暗中长吁短叹,目之所及,尽是一派感慨伤怀。 只是凡此种种璇烛虽看在眼里,却丝毫无动于衷,“此事我已有安排,凡我青城门下务须奉命行事,不必再行多言。” “既然如此,少卿今日情愿同青城山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少卿万念俱灰,终于破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希冀。唇角不自觉间一阵痉挛,眼望面前这被自己视若生父之人,心中忽的苦涩汹涌。 他怔怔而笑,双膝一软,就此拜倒下来:“先生十余年来谆谆教导,少卿今生今世永不敢忘。只是鲜于太师父因我而死,我……我定要亲自为他报仇雪恨,以楚人明项上人头,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唤您,今后还望您善自珍重,时时爱惜身体。你我师徒二人……从此后会无期!” 一语言讫,他即郑而重之,向恩师接连叩首。身上诸多伤痛似在顷刻间不翼而飞,头也不回便往外面走去。 “平安!” 少卿足下一顿,见文鸢两睫扑簌,正是在为自己担忧不已。影影绰绰间,他脑中又觉好生感慨万千,方知这世上从来万事不孤,终有和自己同病相怜之人。 曾有一瞬,他本想走到文鸢面前,便同其放肆哭过一场。只是又恐旁人趁机挽留,自己一时心软,说不得竟会当真转念留下。 既已开弓,那便再无回头之箭。少卿心念一横,遂朝她哂然而笑,不再多言其余。文鸢急形于色,下意识便要开口,却觉手腕间被人紧紧一攥,愕然转头一望,分明乃是仇以宁正向自己暗使眼色。 大门吱哑,应声而开。万缕霞光自一条逼仄缝隙间倾泻而入,恍若长津顷澜,汤汤漫洒流溢。少卿脑内迷懵,但觉这光芒格外刺眼,不由伸手盖住眼帘。只是这霞光却似无孔不入,任凭其如何遮挡,眼中依旧有泪如倾,片刻打湿胸前衣襟。 步履蹒跚,且行踟蹰…… “教主!少卿小子虽说有错,可……可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个儿去送死吧!” 慧能又惊又急,眼看外面再也没了动静,不由教脸上横肉条条饱绽开来。只等着璇烛一声令下,则就算是用强,也非要把少卿带回山上不可。 璇烛脸色苍白,半晌缄口不语。须臾,竟意兴阑珊般摆了摆手,独自踱步退往内堂。一时之间,偌大离阳殿中只余下一众青城耋宿瞠目结舌,彼此面面相觑。 “我定要将楚人明碎尸万段!我定要将楚人明碎尸万段!我……” 少卿咬牙切齿,把这一句话翻来覆去挂在嘴边。却又因自身伤势未愈,再加山路崎岖难行,陡然间脚底踏空,直挺挺仰天跌倒。 “小心!” 声起曼妙,饱含急切,少卿只觉被人稳稳托住腰际,一抹淡淡馨香亦在潜移默化间弥散鼻翼。他眉头大皱,双臂奋力不愿受其相帮,不过此人倒也毫不退让,任凭少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反倒是在手中愈发加紧了几分力道。 “姓楚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你说我到底想要怎样!” 楚夕若气往上涌,认定少卿确已无恙,这才一把将他推开,忿忿然大声叫道。少卿并不承情,动手掸了掸身上衣襟,直接反唇相讥道:“我若当真死了,那岂不正好遂了你们楚家的心意” “你!” 楚夕若一时气结,原想说自己若果真想见他死于非命,当初又何必费尽心力,将其搭救回青城教中只是话到口边偏偏欲言又止,唯有一抹淡淡血色自颊间浅漾,隐隐直至耳根。 “怎么莫非是被我说中心事,所以无言以对了么” 少卿思绪激荡,反而只道是她做贼心虚,这才久久默不作声。 楚夕若气极反笑,可叹自己一番良苦用心,在旁人眼里原来恁地不值。盛怒下本想一走了之,可扪心自问,莫非自己当真欲看少卿以一副残破之身前往报仇,最终只化作不知何处的一具累累白骨 她暗中打个冷战,却也蓦地笃定决心,昂起头来大声说道:“好!我与你同去便是!” “你说什么” 少卿大奇,一时间仿佛听到了普天之下最是令人不可思议之事。良久方才如梦初醒,咧嘴森然道:“你可别忘了,在我的仇人里面,头一个便非你四叔莫属!姓楚的,莫非你真能眼睁睁见我把他杀了,自己却还无动于衷么” 楚夕若脱口而出道:“我虽不能见何人伤及四叔,但同样绝不容你乱撞一气,白白把自己的性命也给搭了进去。” 觉无论如何也难将她摆脱,少卿索性蔑然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你爱跟便跟,可若是有谁胆敢阻我报仇雪恨,那便别怪我同她翻脸无情!” 楚夕若紧咬朱唇,眼看少卿渐行渐远,无奈只得发足去追。却又因自身矜持使然,始终不肯靠近其身边十丈之内。饶是如此,她却依旧足能听出前面之人脚下步履沉重,好似每每向前一步,皆要耗尽浑身之力。再度回想彼时少卿能在昭阳手中活下命来,那也实属侥幸至极。 这二人一路同行,接连数天晓行夜宿。少卿虽报仇心切,其实亦知以自己现下这番模样,前去江夏不啻以卵击石。可除此之外,又不知究竟该当前往何处才是。几度思来想去,终于自行定下计来,便朝着当初同父母分别,以及与璇烛初遇方向而去,沿途只是整日价的在酒肆赌坊里消磨时光,更不乏同人彼此好勇斗狠。 每见于此,楚夕若总不免眉头大皱,心中倍生鄙夷。可相较与当前这番声色犬马,自己又何尝不愿他能因此放下胸中仇恨,便做个在这世上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 少卿思维迅捷,幼年时又曾同父母混迹江湖,耳濡目染下对赌术一门可谓颇有见地。只寥寥三五日光景下来,竟在赌场里赚的盆满钵满,直教旁观众人啧啧赞叹不已。 如此盘亘几天,许是他终于渐觉百无聊赖,总算翩然动身离去,临行前更将连日所得赌资一并抛洒不顾,登时引来众人蜂拥哄抢。 “这人当真好生奇怪。” 楚夕若尾随少卿,一路出得城来。紧随身边诸般景致渐趋变换,亦在暗中犯起琢磨:“若是有朝一日他当真杀了四叔,又要对爹爹不利,我……我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狠命摇了摇头,可脑子里却端的愈发纠结,“唉!楚夕若呀楚夕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四叔纵然千错万错,但毕竟仍是长辈。这小贼明明同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非要处处包庇于他” 雷声骤涌,直灌耳廓。楚夕若心头一懔,举目遥见头顶黑云压城,一场倾盆暴雨眼看便要降下。少卿也同样朝天上一看,遂在四下查探可供避雨之处。只是还未等走出几步,那滂沱大雨便已瓢泼如注,狂风之下恍若珠落玉盘,眨眼在林间荡漾起一帘袅袅青烟。 这暴雨突如其来,将二人身上衣衫皆打湿浸透。好在又向前走不多远,少卿忽觉丝丝凉风撩拨肌肤,抬眼只见约莫十余丈外,一层枯荆败木后面隐约现出条幽暗山隧,尚且不知通往何处。 二人先后进入洞中,发觉里面漆黑无光,偶有山风拂过面颊,唤醒数许微寒料峭。又摸索前进片刻,一方偌大石室遂于眼前豁然开朗。 少卿见她跟来,只冷冷付之一笑,自怀中取出火褶,欲将身上湿衣烤干。奈何那火褶一经淋雨,此刻早已不堪再用,到头来只得暗自咒骂一声,随手将其抛弃在地。 楚夕若妙目湛湛,一时没了主意。眼看少卿径自寻到一处干燥空地,脱了外衣后倒头睡下。须臾听他鼾声渐起,反倒使自己亦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等到再三确认四下安全过后,便将身子倚靠在石壁之上,同样浅浅和衣而眠。 明夕何夕,清歌且行。今朝好梦,都付曾经。 光景流转,待楚夕若再度转醒,不觉已是夤夜。恍惚听见近畔窸窣似有异响,顿使她暗中一惊,只道是有兽类机缘巧合闯入洞中。低擎佩剑一番警惕环顾,然放眼可见除却少卿兀自沉睡不醒,却又哪里还有其余半个活物 她长吁口气,暗笑自己着实草木皆兵。如释重负之余有意无意又朝少卿一瞥,却见他身形蜷缩如虾,赫然正在縠觫痉挛。 少女脸色稍变,如今回想适才所听到的诸般异动,与其说是走兽出没所发之声,倒不如说是何人口中痛苦呻吟来的更为贴切。 楚夕若心中关切,连忙绕至彼侧,果然发现少卿嘴唇煞白,面如金纸,额上早已沁着涔涔一层冷汗。 “想是他连日不得歇息,又使旧伤复发,这才终于落得这副田地。” 她俯下身来,小心翼翼摸向少卿脸颊,只觉其肌肤滚烫如炭,分明正发着高烧。电光火石之间,楚夕若忽然神色稍异,适才遭暴雨戛然打断的一桩念头,登如梦魇般再度涌现开来。 “以他现下这般模样,还不知到底能不能活过今晚。倘若我把他的尸首带回楚家,爹爹见后自然心中欢喜,说不得便会对先前之事既往不咎。” “如此一来,我……我便能同娘和三叔他们相聚重逢了。” 她一副怅然若失,念及往日同方梦岚母女亲情,不由眼眸阵阵发酸。不知不觉间,一只纤纤素手也已从少卿面颊上移开,可等到摸索着触及随身兵刃,又如遭电击般不迭缩回手来。 “不行不行!他明明并无过错,我又怎能只为了一己之私杀人害命靠这般得来的骨肉重逢,那又……” 少女正倍感痛苦纠结,却又忽觉手腕一紧,蓦地被少卿五指抓住。所使力道之大,更使其肌肤之上隐隐泛起微红。 “先生……先生……” 第五十七章 豺虎心 “你……你说什么” 楚夕若先是大惊,直俟静下心来细思,才知原来是少卿高烧之下神志不清,反将自己错认成了璇烛。可还未等她开口,少卿五指间反倒愈发加力,好似当前所握着的,乃是涛涛硕浪里唯一一株救命稻草。 “先生,少卿实在想不通透……” 他的声音如蚊蝇般细弱,更似隐隐含着哭腔。楚夕若微微动容,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少卿似乎并不曾冀望得到回应,喉咙深处一阵轻轻呜咽,就此从眼角渗出泪来。 “您武功天下第一,可旁人前来欺辱我们的时候,您又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神情微妙,心中滋味也同样颇不好过。她踟蹰良久,终于红着脸张开小臂,慢吞吞将眼前之人揽入怀中。 二人肌肤相触,少卿身子一阵痉挛,陡然间又向她臂弯中连连缩去。楚夕若下意识朝后躲避,转念却觉自己实在好没道理。遂银牙轻咬,周身上下紧绷如弦,好生将他一颗头颅护在胸前。 “先生,您不肯要少卿了么您……您……” 少卿语出哽咽,更微微睁开双眼,眸中尽作哀求。楚夕若神色一黯,十指微微发颤。恍惚忆起如今自身境遇,其实又何尝不正与少卿如出一辙若说二者不同之处,大概无外乎是少卿所为之人乃为鲜于承天,而自己所为…… 是了,自己所为之人,此刻不也正好端端的躺在怀里面么 想到方才自己一念之差竟险些亲手教少卿命丧黄泉,那也着实令人啼笑皆非。而再回到眼前,少卿口中一呼一吸正曼抚青丝,楚夕若终于忍俊不禁,一则是在心中豁然开朗过后聊以自嘲,二则亦为二人同病相怜,便在这莽莽尘世里彼此相依为伴。 “我八成是上辈子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这才累得如今吃苦受罪。” 她目蕴柔光,又仔细端详少卿半晌,于无声中分明数许芳心悸动。遂将怀中人另外五根手指握在掌心,在他耳根处轻轻吐气如兰。 “放心吧,先生……便留在这里陪你……” “周师弟,咱们跟着你在这里兜兜转转总也有些日子了。明人不说暗话!还请你当着各位师兄弟的面把事情说个清楚,翟正礼翟师叔和黄冠达黄师兄,他们两位究竟是怎么死的” 二人正于洞中依偎而坐,外面却骤然传来人声。旋即,阵阵脚步登时由远及近,渐沿山隧向内走来。 楚夕若心头一懔,听出来者应当不下八九个人之多,人人步履平实,稳如泰山,无疑内力皆颇有根基。 虽觉好生惊讶,但形势未明之前,毕竟不便暴露二人踪迹。楚夕若心念电转,赶紧轻轻支撑起少卿身躯,扶着他一同躲到一隅暗处之内,同时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继续倾听。 “我都已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 不多时,几条人影先后步入洞中,当先一人面颊奇长,似因心下不胜其烦,忿忿然连声大叫:“翟师叔和黄师弟分明便是被那青城山的小贼所害!你们要还是不肯相信,我愿在此对天发誓,倘若口中有半句虚言,便教我日后不得好死!” 其余众人听他这般赌咒发愿,不由尽皆大皱眉头。须臾,当中一名年纪稍长者终于迈步上前,言下之意仍旧对那长脸所言半信半疑。 “冥冥之事无人可知,却又如何能做得了准翟师叔宅心仁厚,于咱们做弟子的向来颇有恩惠,黄师弟也一向老实本分,从不轻易惹祸上身,如何竟会莫名其妙触上了青城山的霉头” “周师弟,依我看你还是再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同我们说上一遍,否则我等也只好赶去询问掌门,请他亲自前来定夺。” “师兄想去便去,但若是当真惹恼了掌门,可休怪小弟没把丑话讲在头前!”那长脸面露不悦,俨然有恃无恐。转眼又变了话锋,假意语重心长道:“师兄也是咱们望日楼中的老人物了,怎会不知翟师叔同掌门究竟是何关系” “现如今掌门正因为他老人家的死怒不可遏,一旦有人不辨眉眼高低,只管把自己道听途说之事向他乱说一气……唉!小弟一片拳拳挚诚,可全都是在为师兄今后考虑呐。” “这……” 长者脸上闪现迟疑,无论如何还是难消胸中疑虑,“并非是咱们信不过师弟的肺腑之言,只是我兄弟数人平日里蒙翟师叔恩情最深,眼下他竟这般稀里糊涂的死了,我等若不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又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着呀!诸位义气深重,当真教小弟好生钦佩不已!” 那长脸抚掌而呼,遂挺直胸膛,连声附和道:“好吧!既然师兄这般不忘旧恩,小弟便也舍命陪上一回君子!等咱们回到望日楼后,我就同大伙儿一齐去寻掌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说个清清楚楚。” “好师弟!我……我代翟师叔多谢你啦!” 那长者大为感动,竟险些难以自持。长脸见状,忙不迭拱手还礼,只说这不过皆是自己份内之责。 长者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实则早已按捺不住满腔急切。脚下前行数步,便牢牢攥住那长脸衣袖一角不肯撒开,“师弟你快来说说!当初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师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长脸不慌不忙,继续哂然笑道:“只是一连走了数个时辰的山路,小弟也实在口渴的厉害。” “胡师弟!” 说完,他便向左近一小个子之人使个眼色。这胡姓弟子心领神会,当下从怀中摸出个水壶交出。长脸亦不客气,接过来后便牛饮一口,嘴里啧啧高呼痛快,旋即又颇爽快,将其双手递向那长者,满脸赔笑道:“师兄不妨也先用些,待大伙儿喝完后咱们再说正事不迟。” 经他提醒,长者不由亦觉自己两片嘴唇皲裂发干。便接过那水壶来草草饮下一口,完事又把它传给身边其余同门,直待人人尽皆饱饮,这才重新送回到那胡姓弟子手中。 “周师弟,现下你总该是可以说说了吧。” 那长者火急火燎,不等嘴唇上水迹干去,便再度开口催问。长脸频频点头,转眼在喉咙里发出嘿嘿数声怪笑,传入耳中端的教人不寒而栗。 “诸位既然如此想要得知真相,何不干脆亲自到阴曹地府,去问一问翟师叔他老人家本人” “周师弟!你!你这是何意” 长者惊骇交加,脊背上一阵恶寒刺骨。便在此时,在他身后忽然传来数声咚咚闷响,赫然竟已有数个同门莫名其妙倒毙于地,七窍间都在汩汩流血不止。 “周师弟!胡师弟!你们!” 长者如梦方醒,奈何一切终归为时已晚。随体内剧痛涌起,眼前亦就此蒙上一层厚厚血雾。他内力较旁人略胜一筹,身中剧毒犹能一时不死,许是因胸中义愤难忍,此刻便五官扭曲,宛若厉鬼凶煞般朝那长脸直扑。 凡此种种,楚夕若在暗处看得心惊肉跳。紧咬嘴唇极力屏住呼吸,唯恐稍有不慎反遭旁人察觉。而听这一行人等方才言谈之际,似乎尽皆出自望日楼门下,看来这望日楼还果真是一趟浑水,里面不知有多少鱼龙混杂。 那长者踉跄着走不数步,口中便发出阵阵凄厉哀嚎,片刻工夫过后,终于再也没了声息。长脸斜睨看向脚下狼藉尸骸,仿佛一切尽在意料。至于那胡弟子则兀自咋舌不已,卑躬屈膝凑上前来,脸上一副谄媚阿谀。 “周师哥果然神机妙算!不费吹灰之力便要了这老东西的性命!” 长脸似笑非笑,心下对如此恭维颇感受用。转而故作高深,云淡风轻道:“这次你也立功不浅,若不是你先前无意中寻到了这样一处僻静所在,我还真不知要在何处动手料理了他们。” “待会儿你便放一把火,将这里面烧的干干净净。再把事情全都推到青城余孽身上,等到那时就算是神仙在世……也休想再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对极!对极!” 胡弟子随声附和,犹不忘恭维他胆识了得,“不过刚才眼睁睁看着师兄亲口喝下了那毒水,世远这心里可着实是怕的要命呐!好在师兄内功卓绝,早已百毒不侵,看来倒是世远实在杞人忧天啦!” “放屁!什么内力卓绝,百毒不侵!” 那长脸白眼一翻,心道他此话未免太过肉麻。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才洋洋自得道:“这天下既有毒药那便自有解药。我不过是事先已将解药含在了嘴里,否则的话……哼!你这次差事办的不错,之后我自会向先生提及你的用心之处,你便好生等着他老人家的恩赏吧!” 胡世远媚笑不绝,连连说道:“纵观咱们望日楼上上下下,谁人不知您周昶周师兄从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算世远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同周师兄比实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行了行了!”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是千篇一律的话听得久了,也难免使人不胜其烦。周昶眉头微皱,捏紧了鼻子走向一旁,口中冷冷吩咐道:“还不赶紧把这些有的没的都给料理了!” “是!是!” 胡世点点头,忙去四下找寻可供引火的枯荆干木。只是常言道做贼心虚,他刚刚暗助周昶鸩杀同门,如今无意中瞥见那长者满眼血污,兀自死不瞑目,一时还道是他死而复生,来寻自己夺魂索命。竟不由得大叫着跌坐在地,手脚并用连连向后退缩。 “废物!几个死人也能把你吓破了胆!” 周昶声色俱厉,飞起一脚便踢在胡世远胸口。胡世远战战兢兢,早已顾不得身上痛楚,连滚带爬重新站起,总算颤巍巍继续动作开来。 “周……周师哥” “又怎么了”周昶怫然不悦,显得极不耐烦。胡世远如履薄冰,唯恐惹恼了眼前这心狠手辣之徒,半晌才鼓足勇气,满脸挂着赔笑。 “周师哥,许……许是刚才不曾留意,您的火褶都给丢到地上去啦!” “什么火褶!我怎会随身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昶气往上涌,又劈手打在胡世远臂上。胡世远吃力不住,蓦地摔个结实,掌心之物亦顺势而飞,几经碰撞刚好落在顾楚二人脚下。 楚夕若神色骤变,发现此物自己倒也见过,正是先前被少卿一时负气,愤而随手掷在地上。刚刚众人来的匆忙,自己不免将它给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想现今却被胡世远无意发现,当真是大大棘手不已。 周昶继续怒道:“区区一个破玩意!八成是从这几个死人身上掉出来的,你就这样拿来给我也不嫌晦气!” “周师兄有所不知!” 胡世远遭其劈头盖脸一番训斥,自然急欲证明自己。慌张张又将那火褶拾在手中。好在他满心注意皆在讨好周昶身上,居然并未发觉一旁阴影之内另有旁人摒窒气息,正将他诸般举动一一看在眼里。 “这些老东西个个懒得要命!像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什,从来都是由我一人揣在身上。如今世远带着的便好端端躺在袖里,这物什若不是周师兄您不小心掉下去的,莫非还能……” 他话未说完,嘴巴便被周昶猝然堵住。可若说此刻洞内最为焦急如焚的,却也非一直躲在暗处的楚夕若莫属。耳闻外面二人来言去语忽的戛然而止,她心中登时叫苦不迭,暗道果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下意识想要探出头去一看究竟,竟刚好看见周昶虎视眈眈往四周环顾,俨然一副如临大敌。 他嘴角抽动,不无警惕的将那火褶一把抓过,旋即两指一捏,把些许雨水从中用力挤出,在掌心中微微沁起潮湿。 “周师兄的意思是,刚才这里面还有……” 胡世远双目圆睁,念及自己伙同周昶残害同门之事便要暴露,一时只吓得汗毛倒竖,手脚阵阵冰凉。周昶老成历练,见状反而怒从心生,愤然咒骂道:“怕什么怕!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来顶着,要死也都一齐去死!” 他脑内电转不辍,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又刻意将嗓音抬高:“你先继续准备柴草,待会儿咱们在这各处点起火后,便去外头埋伏起来,等到里面烟气一起……哼!我就不信他还仍旧能躲着不肯出来!” 设使仔细而论,他这番谋划不可谓不深思熟虑。洞中晦暗无光,倘若二人不明就里,就此乱找一气,只怕免不得将要遭人暗算。而一旦周遭火势骤起,浓烟纵横下便会逼迫楚夕若自行现身,使攻守之势为之骤变。 胡世远手脚麻利,将寻来枯荆干木布满洞中。周昶面目狰狞,一点凶光自眼中森然射出,便在一旁厉声催促。 “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给我烧!” 刃寒如雪,亮彻龙渊。胡世远闻言正要动手,却被一阵劲风涌起,直刺肌肤。还不及作何反应,丝丝微凉业已在腕间骤生,正是被楚夕若一剑将手掌斩落,只剩袖口处血淋淋空空如也。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胡世远剧痛难忍,嘴里咿咿呀呀鬼叫不迭。周昶脸色铁青,却不敢心存大意,脚步一错拉开架势,冲着阴影里大声喝道:“是何方来的蟊贼藏在里面!还不赶紧给我滚出来” “原来阁下弑杀同门,倒算得上是英雄好汉了!” 楚夕若手执利剑,纵身一跃跳出晦暗。二人四目相对,周昶先是大惊,后又转作恨恨,咬牙切齿厉声疾呼。 “是你” 楚夕若身为楚人澈嫡女,在江湖也算颇具身份,加之各派日前又刚刚在楚家会盟不久,周昶能将其一眼认出,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如今她身份既已暴露,心念电转间遂顺水推舟,秀眉一轩强作镇定道:“你既认得我,那便该当知道我爹乃是何人。还不赶紧束手就擒,随我回望日楼面见崔叔叔!” “楚小姐这是哪里的话!” 周昶满脸堆欢,言讫竟倏地将面色一沉,口中字字诛心道:“若是放在平日,我自然是不敢同楚小姐多说哪怕半个不字。只是如今风水轮流转……” “嘿嘿!楚小姐,您只怕是尚且不知,令尊已然在江湖之上广传消息,要花五万两黄金把您的项上人头给买回楚家呢吧!” “我……” 听到周昶此话,楚夕若不由粉脸煞白,心中一时悲喜交加。所喜者自然乃是父亲的确平安无恙,至今犹然能向天下发号施令。至于所悲者,则是二人十余年来父女之情,难道当真业已再无挽回余地,余生只剩下彼此刀兵相向 “爹爹,莫非您……就如此盼着我去死么” 第五十八章 蓑笠翁 “废话少说!” 见她久久默不作声周昶早已急不可耐,低擎佩剑阴恻恻道:“看在你我两派往日同气连枝的情分上,我自不会教你零碎受罪。怎样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亲自送你一程” “孰胜孰负,那也尚未可知!” 楚夕若秀眉微蹙,登时忍无可忍。话音未落,漫卷罡风已随剑势狂涌,俨然不失名家风范。 周昶微一怔神,只得奋力举剑相迎。未曾想她一记剑招并未使老,眼见二者将要相触,霎时间反倒自敛身形,左手数指嗤嗤射出,划破空中阴风惨惨。 周昶大惊,慌张张剑尖轻挑,总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勉强避开这番无俦攻势。而后手中剑刃寒光熠熠,所到之处截风滞气,不由分说直刺楚夕若胸膛。 楚夕若凝神定气,知愈是在如此关头,自己愈不可自乱阵脚。当下目不斜视挥剑拆解,将自身要冲护得滴水不漏。 周昶久攻不下,脑内不由意乱神烦,无意中发觉脚下一地尸骸相拄,忽的一计涌上心头。遂在暗中调理内息,飘忽了脚步刻意向后闪退。 楚夕若不知是计,只道是其做贼心虚,这才渐渐萌生退意,故而未暇细思,便随之紧跟而上。 如今她虽已遭父亲所不容,可在心中却依旧将自己视为楚家一员。而望日楼与楚家素有交好,那长者一行人等既遭歹人算计,命丧黄泉,自己也自然责无旁贷,理应为其报仇雪恨。人死不能复生,只盼他们在天有灵,终能得以瞑目。 她手中剑势如虹,眼见周昶左支右绌,满拟转瞬间便可分出胜负。而心觉时机业已成熟,周昶顿时再无犹豫,三尺青锋云举嘶鸣,缭绕一派万夫不挡之勇。楚夕若大吃一惊,但转念又觉局势尚在掌握,就此横剑当胸不让寸分,招招式式守少攻多。 “想不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楚家小姐,今天却偏偏要死在我的手里!” 周昶狞笑不绝,乍见恍若幽冥厉鬼一般。楚夕若只觉背心恶寒,正是对头陡然间侧手一刺,剑尖便在地上一具尸骸上割出道极长血痕。 说来此刻周昶所使,虽并非何等神兵利器,但也还算锋利无匹。划在人身恰似摧枯拉朽,全无丝毫阻滞艰难。等到一剑收回,剑身上下早被人血染作暗红。周昶见状,似乎大为满意,又暗暗催动内息,那长剑受力之下登时嗡嗡直震,扬起鲜血淋漓飞溅,恍若繁多星汉点缀青冥,顷刻于二人中间布下一层厚实血雾。 如此悚然景象既在眼前,竟教楚夕若恍惚有一刻失神。直至颊间一阵粘腻湿润,嘴里亦传来些许腥甜滋味,方知正是那血雾业已飘洒而至,更有点点滴滴落入口中。 她玉容发白,知周昶为人心狠手辣,此举必定暗中包藏祸心。只是如今多想无益,便紧攥兵刃收继续猛攻,无论他有千桩毒计,自己却只独存一定之规。 果然,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后楚夕若忽觉眼前所见愈趋模糊,就连手上长剑也渐渐使的力不从心。再看此刻周昶脸上笑容阴森,分明不怀好意,这才终于如梦初醒。 原来适才二人鸩杀同门时所使毒物,端的堪称强悍绝伦。即便众人命归九泉,体内血液却已被其所污,潜移默化间沾染个中毒性。先前周昶之所以一味退让,无疑是为将自己引至一处绝佳角度,好在鬼使神差间杀人无形。 如今楚夕若脑内嗡鸣,胀痛欲裂,五脏六腑亦如万蚁侵噬,当真可说生不如死。只是回过头来往少卿藏身之处一望,又下定决心,断不能教其死在如此宵小之手。浑浑噩噩间便将舌尖咬破,奋起余力继续苦苦支撑。 二人剧斗正酣,另一边厢胡世远则浑身上下抖似筛糠。周遭一地同门尸骸,冥冥之中竟似化作万千恶灵凶煞,杀气腾腾朝他漫卷而来。 “把你们烧死……把你们全都烧死!” 他两眼圆睁,早被吓得魂飞魄散,随嘴里发出怪叫不绝,竟用仅存一只左手将火褶点燃,拿着它如同疯也般扑向跟前枯荆干木。 霎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胡世远死前凄厉惨号,伴着炙烤人肉的噼啪声响彻洞中,饶是周昶听后亦不禁心生恐惧,脸上勃然变了颜色。 “不好!” 这烈火一经点燃,顿时再难遏制。楚夕若花容失色,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同周昶纠缠,虚晃一剑将其逼退,自己则飞身跃回阴影当中,又在少卿腰际猛然一提,不由分说便往洞外飞奔。 “好哇!原来堂堂楚大小姐,竟也学人偷起汉子来了!” 乍见她忽从暗处抓出一个人来,周昶不由纵声狂笑。楚夕若虽素来自衿名节,只是凡事自有轻重缓急,其余也只好暂且不去多想。足下如望影星奔,强行迎着四下罡气纵横,与其彼此身形一错,只求携少卿尽快逃出生天。 “小畜生!原来是你!” 等到认出这昏迷不醒之人竟是少卿,周昶不由又惊又恨,手中长剑愈发虎虎生风。楚夕若身中剧毒,自然力难匹敌,转眼被其接连割破肌肤,在伤口处汩汩淌出黑血。 不过借着洞中偌大火光,楚夕若也终于得以看清这周昶本来面目。陡然间她竟如遭电击,回忆起原来自己其实早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在楚家松涛堂中,自己出手打断楚端偷袭少卿之时,此人不就恰好站在崔沐阳跟前后来也曾逢人提起,说正是经他一席耳语,方才惹得崔沐阳怒不可遏,不惜在众人面前大打出手。看来这二人恐怕往日里便已结过梁子,如今仇人相见,这才因此分外眼红。 是了!莫非是当初在南阳时…… 楚夕若正思绪联翩,却被四下滚滚热浪搅得头昏脑胀,无奈掷剑在地,只顾朝外面疾行。周昶双目血红,跟在后面半步不辍,吐气开声剑锋连纵,霍霍寒光顿将二人笼络包裹。 少女矮下身躯,极力欲待躲避,奈何随体内毒性加深,动作难免愈发迟滞。虽说自己侥幸活下命来,可无意中反倒使少卿暴露在周昶左手掌风之下,眼看便要命不保夕。 楚夕若玉容惨淡,后悔也已不及。无奈横下一条心来,想要以身体替少卿挡下如此一击,可到头来却还是迟于半步。眼睁睁见周昶一掌拍落,径直打在少卿右边胸膛之上。 少卿高烧未退,病情本就危重,如今骤然又遭重创,则更不啻雪上加霜。唇角处一注鲜血汩汩渗出,脸颊惨白形同死尸,分明已是受得极重内伤。 “顾少卿,你若当真侥幸不死,可要……” 楚夕若身子剧颤,同样因周昶一掌险些晕厥。唇齿呢喃,原是想说教少卿记得自己曾几次三番救其性命,可话到口边又忽戛然而止。唯有颊间一抹淡淡晕色氤氲弥散,随时间变得愈发明显。 “我一定要带你逃将出去!” 楚夕若眸蕴异光,陡然竟不知自何处生出股莫大气力,双腿紧绷纵身一跃,转瞬便将周昶甩在身后足足十丈有余。但须继续向前便可冲出洞去,从此纮殥广阔,又是一方偌大天地。 “好一个痴情不悔的楚大小姐!” 周昶口中阴阳怪气,脚下亦未断了匆匆追赶。不多时便随之先后掠至洞外,俨然不杀二人誓不善罢甘休。 发觉久久难以摆脱周昶,不由令楚夕若心急如焚。频频催动内力奔行,却在懵然不知间使毒素自体内游走发散,转眼深入脏腑经脉。 她脚下沉沉,恍惚有如铅铸,好在雨霁过后阵阵泥土腥气,总算教其略微保有一丝神识。又带着少卿歪歪斜斜穿梭林壑之间,一袭裙裾早已被污泥沾染,远远望去不觉颇为狼狈。 本来她心中打算,是想依照来时方向,原路逃回城中。周昶手段固然毒辣,料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公然行凶。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待二人一路踉跄赶出山林,却见官道竟遭暴雨冲毁。放眼泥泞之中,一根足有数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横亘前路,非有倒拽九牛之力不能轻易撼动。 眼下二人左邻长林,右抵津流,当真可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是楚夕若性素坚韧,纵然明知生机渺茫,也断然不肯坐以待毙。 她十指微颤,颊间亦因中毒愈深,以至隐隐黑气缭绕。可察觉身后周昶杀气腾腾脚步渐近,终究使她别无选择,不及提起衣裙便涉险下水,用尽仅存气力,小心翼翼朝对岸摸索而去。 周昶赶到岸边骂不绝口,可偏偏自身不谙水性,眼前这条本不甚宽的河流,如今对其而论反倒成了天堑绝境,委实再难前行寸步。 他急不可耐,唯恐因此功亏一篑。忙朝四下张望,看是否有可供渡河之地。不多时果然被他在稍远处发现一处浅滩,当下迈开腿脚疾若驰鹜,狞笑之余更在眼底喷薄阴森,好似业已想好待会儿大功告成之后,究竟要以何种手段好生整治二人。 楚夕若在水中涉行,眼角余光瞥见周昶并未跟来,一时不禁大喜过望。又暗自提起一口气来,继续朝对岸徐徐泅渡。 如今天气虽尚温暖,然河水之中却已寒意悄生。起先一触或未察觉,一旦时候渐久,则着实教人难以承受。加之随她来到河中央处,水面自然明显见涨,念及少卿高烧未退,再浸河水势必徒增其害,楚夕若只得耸动两肩,将他高高托在背上。可如此一来却令自己浑身尽皆没入水下,遥遥望去倒似乃是少卿正独自在水面上漂泊晃荡,一路渐往彼岸而去。 须臾,楚夕若只觉通体麻木,四肢全都不听使唤。猝然间,一阵钻心剧痛又从脚踝处传遍周身,不由倒呛进数口冰冷河水。 正挣扎浮沉之际,她忽见对面岸上,影影绰绰似有一人身披蓑衣,兀自持竿垂钓。即便因相去尚远,一时难以认清容貌,但只遥遥一看其身姿笔挺,坐在水边岿然不动,便可知其必定身怀武功,实力不容小觑。 虽尚不知这钓者来历,可楚夕若如今既已走投无路,见状仍旧不失为暝瞑暮色里一缕破晓曙光,万顷惊涛中一株救命稻草,无论如果定要拼死抓住。登时强忍着脚踝处万剑攒刺似的剧痛,紧咬牙关艰难向前,待到继续移出约有十几二十丈后,足下总算蓦地触及平地,得以顺利渡过河来。 “求前辈大发慈悲,救我二人性命!” 少女才刚上岸,抬头便见周昶已绕道浅滩,此刻正如凶神恶煞般仗剑而来。忙将少卿负在背上,跌跌撞撞赶到钓者身边,双膝一软,直接向其跪倒下来。 渠料对于她这番苦苦哀求,那人却似充耳不闻,依旧稳坐钓台不动如山。他头顶一只斗笠压得极低,远远望去仅能见到下颌上半缕山羊胡须,在风中顺势微晃。 楚夕若急从中来,“咚咚咚”一连数个响头,直磕的额上肌肤微微发红,又将适才原话苦苦哀求一遍。 “两个小畜生!倒教你周爷爷一顿好找!” 那钓者始终默不作声,不多时反而是周昶手执利刃渐渐逼近。待将二人此刻狼狈模样看在眼中,脸上不由蔑然一笑,一道明晃晃的剑锋直指楚夕若眉心。 “跑呀楚小姐为何不带着这小畜生继续跑了怎么莫非是觉得再也逃不脱了,想要把他给抛下来后,再为自己谋条活路” 楚夕若嘴唇煞白,皆凭心中一念维系,这才苦苦支撑至今。只是人力终有尽处,她妙目通红,虽想起身再战,可才刚一较力,便觉双臂绵软无以支撑,就此重重摔跌在地。 而她此举无疑又招来周昶一阵捧腹大笑,施施然来到近前,一把将这少女拽起身来,三尺青锋便抵在她颈间肌肤之上。 “你别忘了,你老子楚人澈花五万两黄金要买的可是你的性命!至于这小畜生嘛……那也不过只是个添头罢了,哪里比得上咱们楚小姐这般价值连城” 楚夕若不甘死在这等小人之手,不由得极力挣扎,却因体内毒性蔓延,到头来终究于事无补。反而是其种种举动惹得周昶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狠狠落在她左边脸颊之上。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我若教你死,你便再也休想活命!” 周昶纵声大笑,满腔戾气化作悚然一记长啸。许是不愿夜长梦多,他又甩动臂膀,重新将少女掷倒在地,手中剑刃寒气激荡,如电如雷势起万钧,不由分说疾朝她胸膛刺去。 “楚小姐,多谢你送给周某的万两黄金!” 水息泠然,润物无声。楚夕若两睫扑簌,可等待许久,却始终未觉有刀剑落下。 她愕然睁开双眼,反倒见周昶业已飞身连退出七八丈去,右手虎口鲜血长流,三尺青锋便直直插在二人之间。 “老东西!你活的不耐烦了” 周昶恼羞成怒,断定是这钓者从中作梗。口中蔑然一阵冷哼,厉声大叫道:“这二人十恶不赦,是各派务要缉拿的元凶首恶。老头儿!我劝你最好还是少管闲事!” “明明是你伙同奸贼毒杀同门,我……” 听他鬼话连篇,在此混淆是非,楚夕若端的惊怒交加。有意直言将其戳穿,喉咙里却如同刀割,连一句完整话语也都难以说完。 不过那蓑衣人似乎对个中是非曲直并不在意,手执钓竿稳如磐石,口中呼吸似清风般连绵匀称。 “丫头,你是……楚家的人” 第五十九章 昔日因 楚夕若口中依旧说不出话,只得奋力点头不辍。另一边厢,周昶却已急不可耐,将手上鲜血胡乱擦干抹净,满脸趾高气扬。 “老东西!你若是怕了就趁早滚的远些,大爷今天心情不错,这便饶你一条狗命!” “尊驾可速离去,他二人的性命由我作保。”那蓑衣人不动声色,却又仿佛胸怀万里关山,将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老东西给脸不要!我看你是存心找死!” 周昶恼羞成怒,如蒙奇耻大辱。双掌一错掩映无穷,便向其人挥臂攻至。望日楼武功素来讲究擘两分星,一击制胜,周昶年逾不惑,手上功夫自然殊非易与。但见其纵掠销形,宛若鬼魅,顷刻掀起掌风滔天,一旦果真打实在那钓者身上,只怕也势必为祸不浅。 楚夕若一颗心脏高悬紧绷,看周昶杀招将至,而眼前人却迟迟不肯动作,委实格外惴惴难安。即便想要相助,怎奈何自己重伤在身,终归力有不逮。唯有暗自祈求这钓者早已成竹在胸,对此自有应对之策。 周昶面容可怖,念及自己鸩杀同门之事从此便死无对证,而那五万两黄金更已唾手可得,一时不禁喜从中来。双掌愈见凌厉加急,迫不及待要将二人送赴黄泉。 “老东西!你……” 他志得意满,同那钓者愈发接近。渠料电光火石间竟觉一股气浪迎面漫卷,顿使其化作湍流淫浪中一叶晃荡扁舟。 而尚未等他自这气浪中挣脱逃离,那钓者所发第二股莫大威压便已滂沱而至。个中所蕴无俦之势,俨然竟较首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这等化无形内力为有形实质之功,纵观江湖似乎倒也并不鲜见。可要说真正能做到如此从心所欲,恍若以手使指者,却委实可说寥寥无几。 这钓者潜移默化,将自身内力一分为二,如今便在周昶体内此消彼长,不断冲激来回。使他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端的痛苦难耐。随口中阵阵惨号不绝,一条身子轻飘飘向后飞跌,直至背心撞在岸边一处巨石上面,方才猛地反向一弹,重重落在地上。 周昶浑身骨痛欲裂,心中恐惧却比这更加尤甚。一双瞳孔剧颤,便如失心疯般大叫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反观那钓者则处变不惊,宛如一尊雕塑般一动未动。刹那间,四下里阵阵寒息骤涌,一道乌光自其身下暴涨纵横,所到之处郁华天地,黯色三光。呜呜轻鸣譬若和丘鸾响,凤舞九天,又似秉烛西窗,呢喃低诉,低回辗转俱作仙音,泠然回荡袅袅不绝。 这乌光激射入云,高数十丈,气劲衰竭恍如电光下射。那蓑衣人出手如风,一物漆黑如墨,凛然矗立,正中处以秦篆镌刻二字,金丝勾连遒劲笔挺,教人大呼气势非凡。 转眼,只见头顶乌光呼啸而至,好似冥冥之中更受神明指引,与那玄色剑鞘严丝合缝,彼此再度融为一体。这等神来之笔一经施展,真可说得上惊世骇俗,技惊四座。饶是楚夕若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一时亦不禁神情剧变,半晌瞠目结舌。 “锵……锵天……” “你是广漱宫的那个叛徒” 周昶面如死灰,死死盯在那剑鞘之上。似因心中恐惧已至极处,说起话来也都微微打着縠觫。 那钓者听他忽而提起所谓广漱叛徒,眉宇间终于略微泛起一丝波澜,胸中似有万千苦涩咸集。 “原来兜兜转转三十年,世人却还依旧如此看我。” 他缓缓除下头上箬笠,不知是因自嘲,抑或是对曾经所历遭遇感慨万千,只旁若无人般黯然而笑。 楚夕若两眼懵然,至今已难视物。等到竭力端详半晌,这才终于看清此人长相。 他眼如星斗,眉蕴寒光,年纪应与璇烛及父亲等人相仿。两片脸颊略微生出沟壑,但却依旧隐现红光。恍惚更有沧桑杂陈眉宇,虽经岁月蹉跎,依旧如在昨日。 “你……你走吧。” 虽说杀人只在弹指挥间,那钓者却并无更进一步之意,反倒默默将那名唤锵天的不世利器收敛,始终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昶闻言,端的如获大赦。早已再顾不得什么万两黄金,以及自身丑事败露,唯有先保住性命才是正事。遂赶紧手足并用,如避洪水猛兽般飞逃而走,浑与适才凶神恶煞之貌截然判若两人。 “依我看……他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那钓者轻声低语,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则不啻仙音激荡,更险些当场落下泪来。而这一副千钧重担既陡然间从肩头卸下,她原本紧绷的精神终究再也难以为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此蓦地不省人事。 曦日沦废,月华方涌,待楚夕若再行转醒,已是冰轮垂卷梢头。勉强环顾周遭,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座农舍之中,屋内陈设朴素简练,但却处处纤尘不染。 她挣扎着半坐起身,阵阵钻心痛意顿从四肢百骸如潮迸发,直教其一张粉脸顷刻转作煞白,不由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你醒啦” 楚夕若神情大变,这才看到先前那老者便坐在稍远处,只因其口中呼吸之声极为微薄,居然使自己起初未能有所察觉。 眼下他已褪下雨具,清瘦身躯间只着一件寻常麻衣,可在人看来反倒更加气象凛然,不由得肃然起敬。 楚夕若俏脸一红,想要起身向他行礼。那长者哂然而笑,飘然移步而来,一只手掌轻轻一拂,便教她觉有一股暖流正从肩头源源不断,往体内沛然游走发散。不多时非但本来疼痛业已一扫而空,就连身子也都较平日里愈发轻健不已。 “多谢前辈仗义出手,救我二人性命!” 楚夕若嘴唇微干,在其相助下重新躺定。却不忘开口言谢,感激于他这番拔刀相救之举。 那长者表情微妙,反倒语出淡然,徐徐说道:“你不必谢我,昔日我曾欠你楚家一条性命,今日……也正好一并归还。” “欠我楚家一条性命” 楚夕若心下吃惊不浅,茫然望向面前这武功震铄古今之人,实难想象世间还有何事是连他都难以处置,竟然尚要他人舍命相救。 长者慧眼如炬,早已看出她胸中疑惑。当下亦不掩饰,悠悠开了口道。 “早前我曾听那追杀你俩之人说起,你似乎是当今楚家家主的女儿。” “既然如此,不知你是否知道自己本曾有过一位伯父,名字……便唤作楚人澄” 楚夕若心头一懔,回想楚人澄不知所踪,至今已逾三十载光阴。眼下尚能知晓其名号者委实少之又少,而此人却可将其脱口而出,看来也势必同自己这位伯父颇有渊源。 “您说的不错,楚人澄的确正是晚辈的大伯父。只是他老人家早在三十年前蒙邀,前去参加一位松篁前辈的大婚后,便再也没了音讯,事到如今恐怕……” “这些事情都是……都是你爹同你说起的”那长者指尖微颤,竟似颇为激动。可转眼又黯然一笑,语气渐渐趋于平缓。 楚夕若轻摇摇头,便同他据实相告,“爹爹很少与人提起大伯父,如这许多事情,我也是头两月才刚刚从一些广阳派的前辈们口中得知的。” 长者又问:“广阳派的兄弟们,现下可还全都安好么” 楚夕若道:“先前爷爷顾念广阳派诸位前辈与大伯父的交情,这才勉为其难将他们归在楚家门下。只是自打大伯父失踪过后,家中长辈们便愈发嫌弃他们出身草莽,日后难免污及楚家清誉。” “大伯父临行前曾留下话,说教大伙儿安心等他回来。前辈们不肯食言而肥,便在江夏一直等了三十年。如今他们上下皆听伍前辈号令,这些年来始终走循正道,日子却终归过得穷困潦倒,实在……” 她话未说完,抬头却见那长者早已老泪纵横,更教屋中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想不到只因秦某一人之失,竟然累得伍三哥与众位兄弟苦候终生!惭愧!惭愧!” 秦长者惨然而笑,伸手拭去颊间泪痕,一张瘦削面颊自案头烛火照映之下,显得愈发料峭孤拔,“垂垂老矣却还这般难以自持,实在是教楚姑娘见笑了。” “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今日若非您仗义相救,夕若又哪里还有性命活到现下” 楚夕若双手连摇,赶紧好言劝慰。一对妙目凝视其人,隐隐也已察觉他与楚家乃至广阳众人必有莫大干系。 她喉咙微微耸动,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疑窦,如试探般轻声问道:“倘蒙前辈不弃……不知能否将高姓大名告知,也好教夕若时时感念在心。” 秦老者并未急于回答,只静静将其打量半晌,时候渐久反令楚夕若心中惴惴不已。正要开口收回问话,他终于自嘲般一声叹息,就此缓缓说道。 “区区微名原不足为外人道,只是……楚姑娘,刚才你自己不是已然把我的名字给说出来了么” “前辈您说什么” 楚夕若心下微惊,仍旧不得要领,“晚辈只说大伯父乃是前去广漱宫列席松篁前辈的大婚仪式,至于其余……” 她口中喃喃低语,霎时间身子竟猛地一震,愕然同秦长者目光相对。 “莫非……您就是从前的广漱首徒,秦松篁前辈” “广漱首徒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秦松篁表情玩味,将这四字幽幽重复一遍,“我自幼拜入广漱宫中,平素颇得恩师昭阳真人信赖,后来只为婚配一事,方同他老人家渐生嫌隙。” “彼时我因心有所属,故而一意违拗师命。放眼江湖之上,除却几位向为正道所不容的朋友,还有人澄大哥之外,就再无旁人情愿发声。再后来,他便为助我逃出广漱,而反遭恩师误杀……” “楚家羽翼广大,人澄大哥又是当时家主楚含章长子,广漱宫势力固然如日中天,但也不愿轻易招惹如此劲敌。因此便将此事秘而不宣,对外只说是人澄大哥下山后自行不知所踪。等到后来广漱宫上下俱作焦土,此事便也成了桩无头公案,再也无人问津。” 楚人澈失踪日久,如今确实听得其人死讯,楚夕若倒也并不觉如何意外。只是这番话出自秦松篁之口时虽殊为平静,她却犹然能从中听出昔日里诸般惊心动魄。慨叹之余,又将目光移到一旁那柄古朴素雅,墨色玄黑的锵天剑上,真不知它曾冷眼旁观过几多浮沉过往,几多前尘旧事。 “你此次中毒颇深,方才我虽已先行将毒质大抵逼出,但也仍需卧床静养。这几日切记凝神静气,不可大喜大悲,否则定然为祸深重。” 秦松篁微微一笑,又是温言细语几句叮咛。楚夕若如梦初醒,转而忆起少卿兀自生死未卜,忙急不可耐,向秦松篁开口询问。 秦松篁神色稍异,听罢却不由三缄其口,俄顷语重心长道:“姑娘乃是楚家主的掌上明珠,这位小兄弟既能与你一路同行,想必身份也同样颇不简单。不知姑娘能否将其来历如实相告,也好教在下心中有数。” “他是……” 楚夕若关怀心切,几乎将少卿身份脱口而出,可转念又觉殊为不妥。一张粉脸微微涨作通红,紧咬着朱唇犹豫不决。 秦松篁察言观色,倒也不以为忤,起身拾起桌上锵天,徐徐便往门外走去。 “那位小兄弟……我已暂且保他性命无恙。今日天色已晚,姑娘不如先行歇息,倘若明日一早想的通透了,等到那时你我再谈不迟。” “我……” 楚夕若杏眼含波,目送秦松篁出得屋去,心下可谓百感纠结。 回想此人于危难当中挽救自己性命固然不假,可少卿身份敏感微妙,早已在天下各派追杀下成了众矢之的。又有谁能担保秦松篁在其知晓其来历后不会翻脸无情,便将二人交与各派处置 可只要尚未知晓少卿身份,秦松篁似乎便不肯出手相助。平心而论,难道自己便能眼睁睁见少卿伤势不得救治,终于落得身死业消 她忧心忡忡,一时进退维谷。好在经适才秦松篁输送内力,自己如今已能勉强起身。遂强忍痛意,蹑手蹑脚来到门前,又在屋内踟蹰良久,直待断定外面之人确已远去,才敢轻轻推开房门,小心翼翼来到院中。 甫一出门,楚夕若便觉阵阵水汽扑面而来,夹杂山中薄雾微凉,不免教人渐生寒意。举目四望,发觉院内别有数座屋舍,除却刚刚自己所在之处,另有一座正亮着烛火,窗前憧憧似有人影晃动。 “秦前辈!您……您……” 轻风如许,微拂肌肤。还不等少女回过神来,秦松篁却已不知从何处而来,此刻便站在她身前丈许之遥。 他面色温和,未曾显得生气,而是淡淡说道:“姑娘如此挂念同伴安危,足见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很好,这很好。” 楚夕若脸上微一泛红,不免颇有些难以为情。她有心巧言诓骗,只说少卿乃是自己临来路上偶然遇见之人,可面对秦松篁一双如炬目光,终究还未开口便在心中怯了大半。便如这般一动不动,更教汗水涔涔打湿背心。 “也罢!你先随我来吧。” 秦松篁一声叹息,还是先行退让一步,言讫便往一幢没有亮灯的屋子走去。楚夕若大喜过望,连忙发足紧跟,三步两步随他来到里面。 “前辈!求您大发慈悲,出手救他性命!” 其实临来之初,楚夕若便已对少卿当前境况有所预料,可等房门吱哑作响,一切终于在眼前一览无余,却仍旧惊得她花容失色,半晌瞠目结舌。 此刻少卿两眼微阖,正在榻上静卧。两片嘴唇紫青发黑,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倘若不是口中尚有一丝气息留存,一眼望去端的便与死人无异。 秦松篁道:“你二人刚到之时,我已将这位小兄弟周身大小经脉暂且封住。只是他此次受伤极重,身上又似乎另有旧疾,一旦时候渐久……只怕依旧难逃劫数。” “他是青城山璇烛教主的弟子,名字……便唤作顾少卿!” 楚夕若脑内昏昏,事已至此也早已顾不得什么防人之心。一张俏脸忧形于色,便又在秦松篁面前跪倒。 “你说他是璇烛公子的徒儿” 这一次,却是轮到秦松篁大吃一惊了。他脚下不由自主上前数步,错愕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转眼又觉失态,连连摇头道:“是了,三十年已过,璇烛教主……他早已经是堂堂一派之主啦!” 楚夕若眼含泪花,连声央求道:“前辈!如今能救他的只有您一人而已,请您千万莫再推辞!” 耳闻少女数度哽咽,秦松篁总算自昔日旧事中悠悠回过神来。眉宇间感慨万千,恍若喃喃自语般压低声道:“难怪我会觉他身上内力似乎颇为熟悉,原来竟是……” 言及至此,他口中忽的微微一顿。便将目光徐徐投向少卿,双唇翕张,字字决绝。 “既然如此,我定会竭尽所能救他性命,虽粉身碎骨……亦无怨悔。” 第六十章 今朝情 “多谢秦前辈!我……我先替顾少卿多谢您的再造之恩!” 楚夕若激动万分,又向秦松篁拜了三拜,一腔情所至处,更不由得喜极而泣。 平心而论,对于自己当前这般举动,恐怕就连她本人亦着实始料未及。只是若教其重来一次,却又终归甘之如饴。如此看来,所谓心境二字也当真玄妙无穷,直教人意乱神迷,不由慨叹世事无常。 秦松篁将她扶起,道:“夜已深沉,你身上伤势未愈,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这里只留我一人足矣。” 楚夕若不迭千恩万谢,可目光却始终未自少卿身上移开半刻。秦松篁看在眼中,神色亦颇微妙,当下衣袖轻拂,拨动静澜,直向她面颊幽幽氲去。 霎时间,楚夕若只觉阵阵暖流荡漾肌肤,恍惚竟在这早秋时节,得以领略数许春意盎然。而足下则在潜移默化间受这一推之力,不知不觉顺势退出门去。 “喀。” 房门轻响,无风自闭。楚夕若两肩轻颤,一只素手下意识搭在门扉。复而回想今日诸般险象环生,只觉懵懵然恍如隔世一般。 “顾少卿……但愿你运交华盖,果能逃过此劫。” “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呀……” 秦松篁内力已臻化境,虽置身屋内,却不难将她一番喃喃轻念听在耳中。 他眼中闪烁异光,嘴角泛起黯然微笑。数点清泪洒落襟衫,浅浅濡湿一片水色迷离。 “阿渚,看他二人现下这般模样……倒着实与你我当年颇有几分相像。” 翌日清晨,楚夕若刚微红着两眼走出屋来,便将目光直直投向少卿所在房舍。遥遥只见其门窗紧闭,悄无人声,不知里面究竟乃是怎生一副状况。 她忧心忡忡,原想近前一探究竟。可尚不及迈动步伐,隐隐却闻旁边另一屋内似有何物窸窸窣窣,值此静谧时分,端的格外清楚真切。 念及此地幽静偏僻,从来鲜有人至。楚夕若顿觉心头一懔,只道是周昶去而复返,携带援手卷土重来。当下潜运内息有备无患,轻挪脚步朝前慢行。 “你……你是什么人!” 少女十指微攥,兀自疑神疑鬼。忽见那房门由内洞开,一个同秦松篁年纪相仿的陌生妇人就此蹒跚走来。 此人眼波微敛,湛湛流光,冰肌雪魄,皎皎如璧。纵然韶华辗转,一眼望去端的玉骨尚在,不失昔日绝代风华。 妇人双目圆睁,同样对眼前这不速之客极为意外。倏地将面色一沉,登时转作一副烈烈杀机。 楚夕若身形微晃,恍惚竟觉一阵恶寒。方欲出言说明来意,渠料那妇人竟已发难奇疾,十指如钩划破四下阴风惨惨。 “晚辈心中并无恶意,还请……” 二人电光火石间数招拆解,楚夕若已看出这妇人当前所使招式,实与望日楼武功大相径庭。倘若详加深究,反倒隐隐似和楚家本门功法大有几分相通。 至于二者所不同之处,则在于妇人似将个中繁文缛节悉数摒弃不用,招招式式但求杀人夺命,委实可谓狠辣绝伦。 她略加思索,认定这妇人应与周昶并无相干。遂在手上运招不辍,嗤嗤数指接连射出,但也处处留有余地,不愿当真伤及其人片毫。 不过对她这番好意,那妇人却并不承情,更兼其武功超凡,深不可测,不消片刻便已占尽先机。掌风飒飒萦绕纵横,所过之处但教飞沙走石,烟尘暴起,直刮得少女肌肤生疼,隐隐如受针砭。 楚夕若左支右绌,极力运指招架。只是那妇人恍若早已下定决心,今日断不容其逃出生天。面色阴戾如覆霜雪,攻势亦随之凌厉加急。 妇人凝神聚息,认穴可谓极准,反手一指直抵而来。楚夕若玉容惨淡,情急关头只及侧身相避,但却还是棋差一招。只听嘶的一声闷响,赫然已被其割破左臂衣衫,鲜血正沿袖口向下流淌。 那妇人森然而笑,双手骤分左右并进。一指眉心,一拿肩膀,威力所蕴譬若裂石崩山,风雨大作,一派汹汹势不可挡。 楚夕若玉容惨淡,虽不甘心坐以待毙,无奈终归力有不逮。眼睁睁见那妇人转瞬即至,自己则反倒呆若木鸡,分毫动弹不得。 “小心!” 暖流涨落,润物悠然。秦松篁之声中气十足,话音未落已是飞身而起,风驰电掣般掠至二人正中。 他猿臂长伸,各奔两头,衣带飘飘冷若御风,瞬间教楚夕若双目大眩,蹭蹭连向后退。等到自震惊中转醒,这才愕然发觉原来不单自己一人而已,便连那武功颇为强悍的妇人,此刻亦被秦松篁就此逼退,正满眼迷茫,直直伫在原处。 “秦松篁!她……她是谁” 那妇人好似骤受惊吓,竟忽然满面惊惶,怯生生便往秦松篁怀中缩去。一条身躯不迭打颤痉挛,教人见后好生动容恻隐。 秦松篁目光柔和,轻轻揽在那妇人腰际,好一阵细语呢喃。那妇人受此安慰,情绪总算略见平复,两睫微微扑簌,便在其臂弯内渐入梦中。 秦松篁哂然一笑,双手谨小慎微,将她身形稳稳托住,而后缓缓踱入房中。 “教楚姑娘受惊了,方才之人……其实乃是拙荆……” 须臾,他又从屋内走出。再度看见楚夕若,一时不禁涩然发笑。少女表情微妙,复而追忆适才诸般险象环生,以及那妇人种种迥异常人之处,事到如今也还心有余悸,只觉乃是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遭。 “当初我同拙荆自广漱宫中逃出,遭先师盛怒一路追杀,半月后终于被他老人家在青城山下截获。” 他双目微闭,往日情形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一一浮现。遂又抬手一指自己胸膛,继续说道。 “彼时我不敢同他老人家刀剑相向,只是阿渚却从来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见我迟迟不肯动手,干脆一刀刺在我左边胸膛,好教世人皆以为天下从此再无秦松篁其人。而她自己却与另外几位朋友合力苦战,到头来虽确实大败恩师,可她本人也同样因此受伤匪轻。” “自那以后,她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尤其畏惧喧扰。是以我才特意令辟出一间空屋来供她独居,只在每日早晚进去探视。只是……只是近来她似乎变得神志渐失,有时……就连我也已再认不出了。” 楚夕若神色稍异,听罢亦觉不胜唏嘘。依稀记得适才这二人四目相顾之际,彼此眼底分明柔情满满,孰料竟会陡然遭此横祸。 世人皆言,平生不如意者十之七八,想不到以秦松篁武功之高,到头来却也依旧未能免俗。 秦松篁口中一顿,淡淡又道:“我恐她的病情终会愈演愈烈,是以曾前往西北面的大雪山上,寻得几株冰玉红莲以备不时之需,又预先将其存放在江陵城外的一处石洞当中。” “那里地脉绝佳,正适药力生长。又有一只巨熊从旁镇护,料想势必万无一失。看来如今……也该是到了把它们给取回来的时候了。” 楚夕若长舒口气,实为这二人伉俪情深由衷欣慰不已。恍惚又觉阵阵刺痛自臂上传来,这才想起自己被秦夫人朔朔掌风割破肌肤,伤处兀自汩汩流着鲜血。 秦松篁先是一怔,恍然如梦初醒。一时不禁颇感惭愧,连连摇头道:“阿渚绝非刻意伤人,还请姑娘万勿见怪。” “是了,姑娘不如先去将伤势处置妥当,其余之事咱们稍后再谈不迟。” “秦前辈!” 秦松篁一语言讫,本已徐徐迈动脚步。未曾想却遭背后一声急切呼唤拦住,转过身来回望楚夕若,眉宇间不无惊诧。 楚夕若颊间泛红,就连呼吸也颇为急促。几度在脑内苦苦斟酌字句,这才喃喃开了绣口。 “请问前辈!他现下……究竟状况如何” 秦松篁面色平静,早已将她心事看穿,淡淡一笑道:“那位小兄弟今早已然转醒,姑娘这便可随我前来探望。” “多谢秦前辈!” 楚夕若大喜过望,口中连连道谢之余,遂在其带领下迈开腿脚。可等到秦松篁当先走进屋去,她却反倒在门前裹足踟蹰,心下暗生惴惴纠结。 “你……” 俄顷,楚夕若终于硬起头皮踏进房门,远远望去果见少卿业已转醒,即便气色兀自不佳,但毕竟远胜昨日千倍万倍。 “是你你怎的来了” 见她前来,手臂间更兀自挂伤,少卿登时眉头大皱。转而却又满脸鄙夷,干脆直接背过身去。 楚夕若如遭电击,登时直挺挺僵在原地。随满腔委屈愈深,竟觉眼眸微微有些发酸。 “方才仓促之间无暇他顾,其实秦某心中倒确有一事想要请教顾少侠。” 秦松篁语气淡然,不动声色间将话锋一转,“我听闻少侠原是青城山主高足,不知令师现下境况如何,一切又是否尽皆安好” “我没有师父!” 少卿身子微震,不假思索便恨恨大叫。可话一出口又颇为后悔,无奈覆水难收,只好紧闭双唇,就此默不作声。 秦松篁面色微妙,可比起他师徒二人之间龃龉,眼下终究有比这更为要紧之事。 “昨夜我为少侠诊脉,曾察觉你伤势虽重,却独因体内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气息,这才得以活下命来。只是这气息固然了得,终究仅能保你朝夕须臾。等到五日之后此物油尽灯枯,则你也势必随之气竭而死。” “除非……你肯凡事全都依我所言。” 少卿虽在气头,但却终比任何之人更加知晓自己伤势。眼下自己腑脏皆衰,几无逆转,若非有眼前人昨夜一宿输送内力,此刻能否转醒也都尚未可知,即便每再多活上一个时辰,皆可说是上天莫大恩赐。 只是秦松篁武功固然震古烁今,若想凭一己之力逆天行事,那也不啻痴人说梦。少卿心如死灰,闻言只当是他自恃手段,口出狂言,便嘴角一咧,全没好气道:“多谢前辈的一片好心,只是顾少卿生来就合该死于非命,便不劳旁人伤神费力了。” “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要死要活” 秦松篁脸上看似殊为平静,然辞锋之间却另有一番咄咄逼人。直教少卿如遭当头棒喝,竦然变了脸色。 他口中缄默,遥想自己之所以背弃师门,更同往日恩师恩断义绝,不也皆是为向楚人明讨还血债,好教鲜于承天于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倘若楚人明尚且毫发未损,而自己反倒性命不保,又岂不正与初心背道而驰,实在大错而又特错! 只是话虽好说,事却难做。念及自己适才尚对其一番好意不屑一顾,而今却又要转过头来求他出手相助。那又何异平素所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众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 “鲜于太师父明知身死尚且不避,我却在这里顾虑自身脸面得失。顾少卿呀顾少卿!你这般敝帚自珍不辨轻重,却又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少卿心念电转,不由暗自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自己一念之差,竟然险些酿成大憾!万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顿时间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莫大之力,豁地半坐起身,就连颊间也随之回过几丝红润血色。 “血海深仇不可不报,请前辈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好!” 秦松篁双目灼灼,一连说出三声好字。自怀中取出一册业已微微泛黄的书卷,将其起轻轻放在少卿榻前。 “这是本门心法总章,待会儿你先自行阅看一遍,当中如有难懂之处便暂且略过,等到晚些时候我自会同你一并解答。” 少卿满腹狐疑,朝那书卷端详半晌,无论如何亦难相信单凭这薄薄数页故纸,便足以能令自己逆天改命,当真化险为夷。 他翻开此物粗略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满篇蝇头小楷,大抵尽是些晦涩深奥的古语骈句。好在自己师承璇烛,平日传习武功之余,对经史子集倒也有所涉猎,这才勉强能够读懂个中约莫大半。可饶是如此,若想将里面深意了然于胸,料也绝非一朝一夕可得之功。 “如此,秦某便先不打搅少侠歇息了。楚姑娘,咱们一同出去吧。” 见少卿眉宇间颇多茫然,秦松篁只淡淡而笑,不再多言其它。遥向楚夕若使个眼色,转身便往外面走去。 楚夕若心领神会,忙不迭跟随在后。只是在将要踏出房门之时,终不由得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往少卿身上匆匆一瞥。发觉其人并未察觉,这才总算如释重负。慌张张抬腿而走,心境可谓喜忧参半。 “在下还有一事……想请姑娘代为偏劳。” 二人既至院中,秦松篁却忽面露难色,踟蹰着搓动双手,俨然同刚刚判若两人。 楚夕若吃惊不已,忙向他拱手为礼,神情肃穆道:“前辈有事大可吩咐,但须是夕若力所能及,那也定然责无旁贷。” “多谢!多谢!” 秦松篁长叹一声,请她姑且在院中石凳间坐下,“这几日我多半要与顾少侠朝夕相处,只是拙荆如今这副模样,却得人时时贴身照料。” “我……我是想请楚姑娘代我照看阿渚,不知……” 他口中闪烁其词,转念又觉楚夕若重伤初愈,本就不宜操劳,一旦误打误撞再遭妻子所伤,恐怕势必为祸不浅。片刻正要收回话语,孰料少女却已吐气如兰,抱拳凛然道。 “秦前辈放心,夕若定会代您好生照料尊夫人。少时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前辈直言不讳。” “好!好!你我皆当努力!” 秦松篁激动不已,频频点头不辍。如此一来反倒令楚夕若颇有些难以为情,起身又向其人敛衽致意,如逃也似的匆匆跑回屋中。 空谷幽幽,云生蔚然,放眼尽是一派雾气空蒙。 “秦夫人,您醒了么” 经一夜辗转反侧,楚夕若早早便来到秦夫人屋外。只是回忆起昨日里一番猝然交锋,臂上伤处便不由得隐隐作痛,更在心下里暗生胆怯。 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屋中却始终动静皆无。楚夕若等待半晌,终是按捺不住急切,十指纤纤轻动,在两扇房门间推开一条足可通人罅隙。 “是谁” 楚夕若甫一进屋,里面便传来一声惊呼。若说唯一值得庆幸之事,则是这位秦夫人并未如先前般不辨青红皂白,才一见面就同自己喊打喊杀。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来,借着自门窗处射入的数缕曦光,终于在屋中一隅角落,看清此刻兀自战战兢兢的秦夫人。 但见她身子蜷缩,隐隐弓成一团。两只肩膀瑟瑟发抖,更因心中恐惧至极,正死命将自己面庞埋入满头青丝之间。 楚夕若看在眼中,心下难免悄生恻隐。昨日秦松篁言谈之际提起妻子为人雷厉风行,素来果断决绝,不曾想如今竟被病痛折磨至如此模样,直令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终非人力所能轻撼。 第六十一章 槐花香 “您别惊惶,晚辈是奉秦前辈之命前来照料您的,这其中绝无半分恶意。” 闻得此话,秦夫人总算稍稍卸下心防。露出一对怯生生的眼珠,喉咙处微微一阵耸动。 “秦松篁他……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楚夕若温言细语,遂将秦松篁因要为少卿疗伤,故而无暇抽身之事娓娓道来。秦夫人听罢半晌无言,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失落,又将目光遥遥投向门外,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何事。 “你说……是秦松篁教你来的。那……你又究竟是谁” 楚夕若微一怔神,片刻深吸口气,轻声答道:“我……我是他老人家的侄女,前几日收到叔父信后特意赶来,便专门是为照料您日常起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对于此话,秦夫人好似深信不疑。总算哂然一笑,一张面庞纵然历经韶华濯练,依旧难掩曾经丽色万一。 她颤巍巍伸出手来,缓缓柔声道:“秦松篁既是你的叔父,那你便同样乃是我的侄女。” “好孩子……来!再靠的近些,教我好生看一看你……” 楚夕若心中惴惴,但也还是依言上前,半缩下身来与秦夫人四目平视。 秦夫人目蕴异光,分明喜不自胜。两只微凉手掌分别在她脸颊间轻轻抚过,许久方心满意足般垂下臂膀。可不知怎的,她又忽神色一黯,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要是我也能同他有个一儿半女,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秦夫人……” 楚夕若心头一懔,蓦然忆起秦松篁言道妻子因与昭阳剧斗遭逢重创,以至身体每况愈下。而这二人三十年来竟不曾留有子嗣,恐怕多半同此不无相干。 如今既见秦夫人独自神伤,她着实于心不忍。一句话竟脱口而出,全无半分犹豫迟疑。 “若蒙您不弃,不如便将夕若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从此床前膝下,左右寸步不离。” “你此话……可是当真” 秦夫人眼底闪烁流光,分明激动不已。楚夕若点点头,自不忍打破她心中满满希冀,便直接跪倒下来,郑重其事道:“皇天后土,共为此鉴。” “好女儿!好女儿!” 秦夫人喜极而泣,重新将她手腕紧紧攥住。楚夕若强颜欢笑,姑且忍耐肌肤间阵阵痛意,直至又过小半盏茶的工夫,才被她恋恋不舍垂下手来。 “秦夫人,夕若先来为您洗漱,之后再……” 楚夕若话未说完,却见秦夫人胸膛起伏,倒似赌气般忿忿别过头去。而见对面少女兀自不明所以,遂又白眼一翻,委屈巴巴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我……” 楚夕若为之语塞,眼见她脸上殷切期盼,终于暗自横下一条心来,喃喃张了嘴唇。 “娘……” 这一声娘唤过,楚夕若登觉神识一阵恍惚。遥遥忆起此刻兀自身在江夏的方梦岚,心下端的五味杂陈。 想自己一去数月杳无音信,如今又落得个欺师灭祖,背弃家门的千古骂名。也不知母亲闻听此事,那又究竟会怎样伤心难过。为人子女非但难以侍奉左右,更累得父母如此劳心伤神,思来也当真不孝之至。 “这才是了!好极!好极!” 秦夫人喜不自胜之声,终于将楚夕若一腔思绪重新拉回近前。两靥泛起一丝惨然笑颜,自知与其在此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倒不珍惜眼下,方才来得更为实际。 她收拾心境,将带来一条手绢深深浸入水中,待又重新仔细拧净,才在秦夫人两片面颊之上轻轻擦拭。秦夫人双目轻阖,对此极为受用,不多时整理停当,楚夕若本意扶她躺定歇息,秦夫人却执意要到院中走动,少女拗她不过,只好勉强答允。 二人遂一同前往屋外,楚夕若心中谨慎自不必言,反观秦夫人则全然乃是另外一番思绪。只见她兴致冲冲,便在院内来回打转,四下里一番东张西望,倒像是对眼前一切无不颇感新鲜。 清风徐来,撩拨发梢。数缕曦阳自婆娑树影间筛落斑驳,在她脸上隐隐洒下几许淡红微光。楚夕若默然站在一旁,待时候渐久,不由亦被这久违暖意微微浸染,一袭水色裙裾翩跹随风,恍若凌波仙子出尘遗世。 “道未可闻,闻而非也。道未可见,见而蒙也。道未可言,言而杳也。道未可知,知而乱也。我想请问前辈,既然这道术二字无形无质,化相弗载,那又究竟要人如何追寻倘若当真无处可寻,这通篇字句岂不尽是言之无物,不过是何人故作高深的卖弄之语而已” 二人正在院中驻足,忽听对面屋中传来少卿之声,无疑对刚刚自己所言颇觉不以为然。 楚夕若微微动容,唯恐他态度如此倨傲,反倒惹得秦松篁不悦。方欲凑近前来听个清楚,耳边却又再度响起一席平和中正之音。 只听秦松篁道:“道术无形,却又有形。古之圣人法相天地,所循唯一。生民所以得于熙熙者,皆赖其大者牢笼天地,而其小者润物无声。流沙销石,涣然冰释,潜移默化间已是地覆天翻,崭新宇宙,唯独世人却还懵然浑不自知。” “其理如此,武功亦然。你不妨自行一试,暂将自己往日所学悉数摒诸脑后,潜运内息任其流转周身,且看究竟会有何种不同。” 凡属江湖中人,一旦有精妙武功骤然摆在眼前,那也定会对此趋之若鹜。楚夕若虽觉从旁偷师实在不甚光彩,但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仍不由得依着秦松篁此话暗暗照作。而便是这略微一试之下,所得竟也果真非同寻常! 此刻她但觉内力所到之处,恰似春风化雨,润泽万物。周身上下暖意融融之余,更教小腹处微微略感发胀。凡此种种一并而论,浑是种前所未有的泰然舒畅。 秦松篁话音复起,字字俱堪珠玑,“所谓植塞天地,横弥四海。舒幎六合,卷独一握。” “得于苍苍,悟于玄黄。发于肺腑,忘于道术。则天地博及,任所畅意。揽物悠游,纮殥足往。” “不错不错!也正因如此,这才有了后面所言日月叠璧,垂丽天象,山川焕绮,铺理地形,以及外修灵府,往圣存栖,五行所秀,天地唯心两句!” 少卿失声惊呼,恰似在面打开了一道全然未曾设想过的坦途通路,实难压抑心中欣喜若狂。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同如此至理相较,眼下自己身上诸般伤势反倒成了旁枝末节,实在半点不值一提。 “你不必听那秦松篁在里面胡说八道,其实我的手段也绝不比他逊色半分!” 楚夕若正深陷沉思,然另一边厢,秦夫人却似不满于教丈夫独自大出风头,嘴角一撇,昂然说道:“武功武功,总归要以杀人夺命为先。否则岂不成了绣花枕头,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劳什子罢了。” 楚夕若心头一懔,忙不迭从旁陪笑,“您的武功自然高明至极,若是有朝一日夕若能学到您一半的本事,那便已然足可受用终生了。” “这有何难” 孰料秦夫人竟毫不犹豫,稍稍理顺发梢,便挺直胸膛道:“我就把这一身的本事全都传给了你,管教你今后于江湖之上横行无忌,再不会让旁人给随意欺侮了去。” “这……” 楚夕若面露难色,踟蹰半晌后才将声音压低,如履薄冰道:“能得您青眼有加,夕若实在无以为报。只是……只是夕若早前便已投拜师门,实在不便不经长辈示意……” “他们是你的长辈,莫非我便不是你的长辈了么!” 秦夫人声色俱厉,登时勃然大怒。而后话锋一转,又傲然自语道:“我自来教导自己的女儿,管他旁人同不同意做什么” “非是夕若不识抬举,而是……而是我生来便驽钝笨拙,倘若因此惹得您老人家负气伤身,那便实在万死也难赎清了。” 楚夕若口中一番托辞,原是想教秦夫人就此作罢。可她听完反倒眼前一亮,不无欣喜连声问道:“如此说来,其实你自己是想要来学的么” “我……” 楚夕若眼神慌乱,良久终于微微点头,姑且算是默认。秦夫人笑逐颜开,眉宇间一扫适才万象肃杀。喜孜孜将她拉至院中一株槐花树下,指风过际,齐刷刷折落上面两节树枝,把其中一根重重塞至楚夕若手上。 “咱娘俩儿便以此当剑,看看你先前所学的那些功夫究竟有无用处。” “既然如此,还请您多多手下留情。” 楚夕若接过树枝,一来因其身为楚家后人,故而有意在外人面前证明本门武功确属一流。二来亦知以秦夫人手段之高,倘若得其一二指点,便足以凭此受用终生。当下屏息凝神严阵以待,不敢稍稍有所大意。 “咱们只拼招式不论内力,如此也不算我存心欺侮了你!” 想是许久未曾同人交手,秦夫人早已技痒难耐。一个你字言犹在耳,登时身形飘忽骤起发难。手中之物流转空灵,虽只是半截小小树枝,在其使来竟较三尺青锋丝毫不遑多让。 楚夕若心下赞叹,仓促关头辗转腾挪,剑锋挥洒反为招架。 此刻二人相距尚有丈许,本来少女自信满满,只道秦夫人武功虽高,料也不至在须臾间轻易取胜。以至竟对其脸上一抹似笑非笑视而不见,满心皆在盘算稍后又该如何同她周旋。 果不其然!二人兵刃正要相交,秦夫人竟如鬼使神差般倏地向右闪身,就此自面前腾出一片偌大空隙。曦日下射,粲然炜炜。楚夕若微微一怔,还未及回过神来,顷刻间顿感眼中光芒暴涨,不由登时为之目眩。 她两眼迷懵,至此方才如梦初醒。原来秦夫人看似杀气腾腾的凌厉剑招,实则不过皆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真正所思所虑,正是欲以当前头顶阳光夺人双目,以至一击得于制胜。 凡此算计不可谓不老练精绝,楚夕若叫苦不迭,旋即便觉胸口处遭何物轻轻一戳。等到再行睁开双眼,赫然见秦夫人正朝自己微咧嘴角,心下无疑颇感自得。 “怎么,觉得委屈” 见她虽未开口,却将十指紧攥微握成拳,秦夫人依旧面不改色。手上撤势将那枝条垂落,不紧不慢悠悠然道:“我来问你,当你同人放对之时,心里所想之事又究竟乃是什么” “自然是克敌制胜,否则又何必……” 楚夕若颊间微一泛红,自不难明白秦夫人言外之意。而另一边厢,既看出她兀自不甘,秦夫人便又轻轻退开丈许,意味深长道:“这次换作你攻我守,若是你当真能教我脚下移开超过十步,我便立刻向你赔礼告罪!” “夕若固然本事微末,可您又何必这般小觑于人” 楚夕若神色稍异,心中不免有些不服。暗道纵使你武功惊天昭地,莫非我的手段竟果真会如此不济当下将手上树枝凌空一振,不由分说直指秦夫人眉心。 “好!正是如此!” 秦夫人纵声清啸,朔朔逾走纮殥。只是双手却无纤丝动作,眉目怡然,一派言笑晏晏。 楚夕若先是大惊,不过转念又觉这必是她诱敌深入之计。故反倒愈发笃定思绪,发誓定要凭自己一身家传武功,博得秦夫人刮目相看。 只是随那树枝越发连纵,楚夕若却不由得渐渐心生忐忑。眼见秦夫人依旧不躲不闪,俨然石塑铜铸般站定不动,知倘若自己继续催动剑势,则难免将会伤及其人。回想自己分明曾答应秦松篁要好生照料秦夫人妥帖,等到那时又该如何向他交待 “小心了!” 她正焦头烂额,却闻秦夫人吐气开声,翩若惊鸿倏忽瞬步。电光火石间好似人间蒸发,顷刻又毫无征兆般现身在自己后。 她右手破风,轻轻在楚夕若背心一叩。只一招间,胜负便已昭然若揭。 楚夕若面如死灰,虽未看清秦夫人究竟是如何贴近而来,可她返回之时曾有意放慢动作,直至落定身形一共花费四步。即便再加上先前来时四步,于二人十步之约,竟还颇有些许盈余。 “您不是说这次乃是我攻您守,那又怎的……怎的……” 楚夕若口内讷讷,一时犹未回过神来。孰料秦夫人竟将脸孔一沉,寒声教训道:“若是江湖上人人言出必践,天下又怎会有如此多的血雨腥风” “再来!” 话音甫歇,秦夫人遂二度腾越而起。随手将那树枝弃如敝屣,十指如钩疾似电闪,招招式式中无不透着万般狠辣凌厉。 楚夕若周身大震,只得仓促应战,双掌虚掩分错左右,足尖点地向后驱驰。秦夫人目光决绝,见状只轻轻巧巧避开四下抵近掌风,便在后面穷追不舍。 “我总要想个法子,否则还不知要被她如何捉弄。” 自知彼此差距悬殊,楚夕若便只顾发足狂奔,不知不觉来到院中那株槐花树下。眼下正值槐花花期,只见枝头处处堆雪皑皑,如晶如魄,山风过际,吹落一树曼舞纷纷。 不过此刻楚夕若早已无暇理会这番芳香馥郁,几度穷尽所能想要扭转局面,却都被秦夫人轻而易举化解无形。更兼其昔日里久在江湖涤荡,举手抬足可谓滴水不漏,俨然铜墙铁壁一般。 好在秦夫人刚才一席教训倒也并非无用,须臾,楚夕若终于暗暗琢磨出些许门道。恍惚只觉似乎每每自己同那槐花树过于靠近之时,秦夫人手上攻势便会不由自主为之放缓,眉宇间更隐隐忧形于色,好似唯恐稍有不慎,使其伤及纤丝寸毫。 起初,她尚对这发现颇有些难以置信,实在不知似秦夫人这等杀伐果决之人,如何竟会对这区区一株槐花树另眼相看。不过等到再三确认过后,一桩计较登时浮现脑海。当即纵开身形一跃丈许,霎时隐匿在那槐花树干背后。 秦夫人不明就里,便一直紧跟不辍。未曾想只一个转身,竟险些与楚夕若彼此撞个满怀。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少女两根凝如脂玉似的手指业已疾探而出,嗤嗤数响激射破空,骤然自耳畔回荡开来。 秦夫人虽觉惊诧,但自恃武功高强,便也未曾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待那指力迎面渐近,这才愈感事有蹊跷。原来楚夕若这番攻势哪里是朝自己而来相反倒是分明直指身旁那槐花树干,挟风嘶鸣呼啸暴起,瞬息便已汹汹将至。 楚夕若内力固然不如一众江湖耋宿般深不可测,但也同样未足小觑。此刻倾尽全力奋起一击,想要教这槐花树从中折断倾颓,料也并非何等难事。 念及至此,秦夫人脸上竟忽忽闪过一丝慌乱。双手掌风骤变,飞身便往那树前头挡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楚夕若眼前一亮,顿时再无犹豫。两指疾探中宫直进,裹挟万钧雷霆威压,顷刻间竟使攻守异势,俨然大功将成。 常言道关心则乱,秦夫人脑内记挂那槐花树安危,不知不觉已在暗中输得半筹。而今面对楚夕若如此咄咄逼人,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般直直僵在原地。 可如此一来,却不由教楚夕若大惊失色。情急之际虽想收招撤势,奈何终究为时已晚。万幸便在她指风狂飙,同秦夫人肌肤业已不盈数尺关头,陡然竟觉口鼻气息一窒,正是秦夫人终于从错愕中惊醒,身形一晃,就此化险为夷。 楚夕若如获大赦,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不过还未等她站定脚跟,却又被秦夫人随后之举惊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见秦夫人右腕微翻,下意识凌空虚点。观其手法动作除却少了几分气象规矩,而另外多出无尽肃杀森严,不正与自己适才所使临江指如出一辙,全无丝毫相异 想临江指原为楚家赖以成名之技,非本门弟子不能窥探。既然如此,秦夫人这一手凌厉指法又究竟是从何处而来那也着实奇哉怪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二人指力相接,楚夕若终归力有不及,脚下蹬蹬连退数步,觉四肢百骸如遭蚁噬。不过眼下她心中正疑窦丛生,连忙强忍不适赶回近前,朝秦夫人奇声发问。 “您……莫非您也姓楚” “姓楚我……我不姓楚,而是……咦奇怪,我究竟是姓什么来着” 秦夫人一脸茫然,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因心下焦急,以至在目中噙满泪花。楚夕若赶紧好一阵柔声宽慰,等到使她渐渐平静下来,才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道。 “您武功出神入化,夕若自然佩服之至。只是……您的这身本事……又究竟是自何处而来” 第六十二章 平生愿 “自然是婆婆教给我的!” 这话从秦夫人处脱口而出,却使楚夕若听后更觉如坠云里雾中,忙不迭又发问道:“您说的这位婆婆……她又究竟是谁” “婆婆便是婆婆,那又有什么好说” 秦夫人白眼一翻,好似颇不耐烦,不过想是已将楚夕若视若己出,停顿片刻后仍旧实情相告:“没遇到秦松篁前,我便一直是跟着婆婆过活。那足足总是有……总是有十七八年的工夫。” “至于这一身的武功,也全都在是那时候,由她亲自教给我的。” 楚夕若妙目圆睁,又是一番循循善诱,想要将这一切全都搞个清楚。 “那……您可还记得这位前辈的尊姓大名” 秦夫人扑哧一乐,伸手自她脸颊间轻轻一刮,悠然笑答道:“你这小人儿,偏是生出这些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都已是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我哪里还能记得她究竟姓个什么” “不过名字嘛……名字……我似乎听旁人管她唤作扶风,也不知……” “您说什么” 楚夕若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依稀回忆从打幼时起,自己便时常听父亲与两位叔父提及,说是他们曾有一个少时负气出走家门的姑姑,而名字便正是唤作楚扶风三字。 这位族中长辈武功卓绝,世所罕有。只是不知为何却忽莫名得罪了彼时煊赫至极的广漱宫主昭阳真人,两相交手之下更殃及池鱼,反倒教三叔楚人清从此抱憾终生。 因恐在言语间勾起楚人清伤心往事,昔日家中众人往往皆对此讳莫如深。不过如今再联想起秦松篁便曾身为广漱首徒,随后又执意为秦夫人叛出师门,看来楚扶风也多半正是因这二人这才牵涉其中,终究落得音讯全无。 “那位婆婆!您可知她现下身在何处” 她虽同自己这位长辈素未谋面,但毕竟血浓于水,一时忍不住出言追问。秦夫人见后,却只漫不经心挥一挥手,云淡风轻道:“我同她三十年未见,到了如今,许是早已死去多时了吧。” “是了,她老人家若当真尚在人世,恐怕也该有不止八十岁的年纪了吧。” 楚夕若心中思绪涌起,不过生老病死,本为自然之理,到头来也未觉如何悲伤。而看她半晌无言,秦夫人反倒哂然一笑,挑眉发问道。 “刚才这法子,你又是如何才想到的” 楚夕若俏脸微红,循着秦夫人目光一同往那槐花树望去。当下亦无隐瞒,便将之前一番心思如实相告。 秦夫人听完频频点头,无疑对此极为嘉许。转而喜孜孜将她牵至那槐花树下,脸颊焕彩闪烁流光,宛然成了一副小儿女模样。 “当初我和秦松篁初来此地,他知我向来欢喜槐花,便想特意寻上一株植在院里。只是说来也巧,这方圆几百里内偏偏便没有一颗槐花树。后来……还是他千里迢迢跑到了越州府,这才把它给带了回来。” 秦夫人言语不辍,两靥已在浑然不觉中微微涨作淡红。楚夕若从旁静听,又将目光落在枝头灼灼芳华,心下亦为她二人伉俪情深而感叹不已。 她俩兀自感怀,忽闻稍远处房门异响,乃是秦松篁自屋内施施然走出,此刻正眼望妻子,向二人徐徐走来。 “你是谁秦松篁在哪” 孰料秦夫人竟如遭电击,慌张张便往楚夕若背后躲藏。更怯生生抓在她手腕之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撒开。 楚夕若心头一懔,尚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秦松篁反倒驻足微笑,便同妻子和颜悦色道:“我姓秦,是受人之托,专门前来照料你的。” “你说受人之托……那人可是秦松篁么” 秦夫人将信将疑,颤抖着声音遥遥发问。秦松篁一副不厌其烦,轻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总算教秦夫人如释重负。心有余悸般缓缓走出数步,又将丈夫仔细端详半晌,喃喃若有所思道:“秦松篁姓秦,你也姓秦,想必你们定是相识的了。是了!秦松篁,那他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他去山下镇甸里买些杂物,还有……还有槐花酥,约莫到了晚上,总归是能回转的了。” “好极好极!我便知道他决计不会忘了!”秦夫人抚掌而乐,满脸洋溢喜悦。转过头来又似蓦然忆起何事,唇齿翕张,自顾自般念叨开来。 “我这便去外面等他回来,我这便去外面等他回来……” “秦前辈,这是……” 等到秦夫人渐行渐远,独自出得柴门,楚夕若终于再难按捺心中惊诧。秦松篁默然片刻,目光遥向远望,不曾自妻子背影间稍稍移开寸毫。 “她只记得曾经遇到过一个秦松篁,却唯独忘了此人早已成了自己的丈夫。” 楚夕若神色微妙,复将听到之言仔细回味数遍,一时不禁万千感慨系之。而见秦松篁面露苦涩,却独不知究竟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拙荆病情时好时恶,看来难免是要教楚姑娘多多费心了。” 秦松篁一眼过际,自不难看出院中诸般打斗痕迹。遂只道是妻子沉疴发作,心下不由愈发生出愧疚。楚夕若先是一怔,连忙出言解释,秦松篁听后颇为惊诧,实未料到妻子竟会与她这般投缘。不过如此终究乃是自己求之不得,当下微微颔首聊表谢意,便也不再多言其余。 “秦前辈!” 二人身形一错,楚夕若忽又开了绣口,可只堪堪说出三个字来,便已教颊间红云簇生。秦松篁会其心意,当下不紧不慢道:“他如今伤势已渐好转,姑娘不必太过忧心。” “多……多谢相告!” 楚夕若耳根发烧,不免颇为扭捏。秦松篁看在眼里,对此却不说破,转而又补充道:“顾少侠此番境况危重,如今虽已略有起色,可若想竟于全功,恐怕仍需旬月方为妥当。” “在此之前,姑娘还应耐心等待,更要多加留意自身伤势,处处小心在意才是。” “前辈同夕若恩同再造,一切便全都仰仗您来居中主持。” 楚夕若凛然称谢,遥向秦松篁躬身。秦松篁亦不推辞,坦然受此一拜,随后便往外面去寻妻子。只在将出门时,在口中吐出一句看似莫名其妙话来。 “他既是璇烛教主的徒儿,我所做这一切……那又其实何足挂齿。” 楚夕若心下微惊,隐约猜出秦松篁昔日势必与璇烛本人,乃至青城一教另存千丝万缕关联。只是方欲询问,这才蓦地发觉他早已在悄无声息间行出老远,到头来只得黯然一笑,将这满腹疑窦暂且搁置不提。 “你!你怎的会在这里” 风起微凉,撩拨发梢。楚夕若正要转身回屋,却见自先前秦松篁来时方向,一人目若朗星,正同自己对面默立,分明不是少卿是谁 经昨夜一宿调理,此刻少卿脸上虽依旧不乏黑气若隐若现,但若与初来时形如枯槁之貌相比,俨然早已强过千倍万倍。 楚夕若眉关低锁,掌心微微沁汗。因不愿在他面前自取其辱,便只是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四下里惟闻微风如许,漫卷芳菲,徜徉满园馥郁悠悠。 俄顷,终是少卿目光游移,率先打破沉寂。 “先前之事……秦前辈已然全都同我讲起过了。” “多谢……” 楚夕若略一晃神,须臾将脚跟站稳,冷冷故作镇定道:“你不必谢我。扶危济困乃是我辈本分,倘若将你换作了随便什么旁人,我也仍旧会义无反顾。” 少卿神情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楚夕若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同样在暗中想了又想,才假装云淡风轻道。 “秦前辈说你重伤未愈,总该好生歇息,等到……” 渠料少卿竟二目灼灼,粗暴至极将其打断,浑与适才判若两人。 “我若当真不死,日后去向楚人明那奸贼报仇雪恨时……岂不要教你从中大大为难”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虽恼恨少卿旧事重提,但又何尝不知但凡此事一日悬而未决,那便如同一柄钢刀般横亘在二人之间。 楚人明究竟是奸是善,天下世人自有公论。奈何十余年叔侄情分血浓于水,纵然他业已不义在先,自己身为家中晚辈,莫非便果真能抛弃骨肉亲情,眼睁睁放任少卿去向其讨还血债 她心中纠结自不必言,而少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蔑然发起笑来。当下傲然拂袖,自其身边蹒跚走过。 楚夕若百感交结,等到与少卿彼此靠近,更不难发觉他眼中血丝密布,眉宇间兀自颇多憔悴。嗫嚅了朱唇想要开口,到头来却面颊紧绷,故作出一副寸步不让。 “楚夕若呀楚夕若!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会变得如此荒唐!” 待她自懵然中再度转醒,少卿早已走的不知去向。复而回想起自与其重逢至今诸多经历,那也当真不胜唏嘘喟叹。 诸如此类感慨,其实早已并非首次,彼时自己只道凡此种种,皆因心中公道人心四字使然。不过而今回头再看,却又另有一番滋味悄然涌上心头。 潜移默化间,这原该令自己深恶痛绝之人,不知何时竟已变得这般难以割舍。剪不断,理还乱。一点绛唇迷离如许,半缕青丝撩乱朱红。索性幽幽权作一叹,管它来日碧落春风。 “好女儿,你总算来啦!” 夜半清寒,明河如瀑。楚夕若才刚进门,迎面便被秦夫人凑上前来,手中所捧满满一碗汤药亦遭其夺过,看也不看便随意放在桌上。 她只微微一怔,双手腕间便给秦夫人轻轻攥住,又被牵到里面好生坐定。 秦夫人蛾眉舒展,满脸洋溢喜悦。在桌前半侧着身,不无炫耀般道:“你快来猜猜,秦松篁这次究竟给我带回了什么” 楚夕若被问的满头雾水,茫茫然循她目光一望,只见桌上摆放着的分明乃是一碟槐花酥,此刻正在烛火摇曳间依稀泛起丝丝明亮光泽。 她恍然大悟,再看秦夫人脸上真挚喜色,遂嫣然一笑,轻声问道:“这是秦前辈刚刚送过来的么” “不错不错!我听外面那个老头儿说,这便是秦松篁教他给送过来的。唉!只可惜秦松篁他自己腾不出工夫来瞧一瞧我,我和他……总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面啦。” 秦夫人神色一黯,难免暗自伤怀。楚夕若在一旁听了,心下同样颇不好过。冥冥之中但觉上苍实在恁地不公,竟要教他二人承受这等折磨。不过转念又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许旁人早已对此坦然接受。但须彼此相守一日,便无不双双乐在其中。 “咦你怎的不来吃吃看,这里面可是清香的紧呐!” 秦夫人两眼扑簌,见她久久默不作声,登时将一块槐花酥向她手中塞来。楚夕若无奈,只得依言掰下一块,轻轻送入口中。 山野之地,吃食自然粗砺。此物甫一触及唇舌,楚夕若便觉口中微微发干,等到细细咀嚼,固然如秦夫人所言微有清香,但毕竟甜腻太过,难免暗生喧宾夺主之嫌。 她自幼于楚家锦衣玉食,世间珍馐可谓应有尽有,如今面对这一碟再是寻常不过的普通糕点,终究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可一俟望见秦夫人满脸期盼,毕竟不忍拂其心意。当下一笑莞尔,点点头温言附和道:“不错,当真同您说的半点不差。” “这是自然!” 秦夫人好似甚为自豪,亦是一般的接连吃下两三块去。而后倏地话锋一转,徐徐又开口道:“今日那在屋里面说话的……便是你的意中人吧” “您说什么” 楚夕若失声惊呼,对她提及此事难免始料未及。两片脸颊滚烫发热,纵连耳根也在转瞬涨作通红。 “我只是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这才……” 须臾,她终于堪堪抑住一颗躁动芳心,刻意把话说的云淡风轻。只是秦夫人显然对此并不买账,两眼微向上翻,直言大声道:“你何必骗我白天那小子来找秦松篁时,我见你便在院子里远远的看着。直等到他俩一齐回转,才又急匆匆跑去别处。” “怎么,莫不是你同他正为着什么劳什子赌气,这才不肯认输服软么” “我……” 楚夕若神色一黯,念及目下情形,不由骤然泄下气来。秦夫人看在眼里,竟忽变得怒不可遏,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便要去找少卿算账。 “既是如此,那也定然是这小子负心薄幸,欺侮了我的好女儿!你便在此等着!看为娘的这就去把他给捉了来,好替你狠狠的出上一口恶气!” “您千万莫要动怒!我……唉!且先听我把事情说完!” 楚夕若花容失色,连忙三步两步抢先挡在门前。又怕秦夫人盛怒之下当真去对少卿不利,无奈只得将日前种种向其如实相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秦夫人默然谛听,待楚夕若话音一落,一张面孔却登时转嗔为喜。施施然重新坐定下来,面露戏谑道:“刚才你不是还一口咬定,说同他并无瓜半点葛。怎的这才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把心里话都同我给说出来了” “那是因为……” 楚夕若满面娇羞,紧紧伴在她身边,却一连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夫人哂然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你可莫要忘了,我也曾经同你一般的年岁。你的那些个小小心思瞒得了旁人,却独独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依您看来,如今我……究竟该当怎样才好” 楚夕若语出讷讷,绯红了两靥小声发问。可一言既出又似悔不当初,慌忙低起了头紧盯脚下,只恨不能当场寻个地缝容身。 秦夫人忍俊不禁,口中扑哧一乐,直似见到了天下最是滑稽之事。可她愈是如此,楚夕若便着实愈感局促慌乱。脸凝薄嗔,但又不敢当真发作,索性赌气般别过头去,眉宇间全都是一副腼腆羞赭。 “怎样才好自然是从心所欲,率性而行。” 秦夫人嘴角一撇,不假思索便回答道。见少女一脸错愕,又转而蔑笑不绝,忿然大声道:“人活一世,长久者不过寥寥数十年光景。有些人则更加短暂如烟。倘若只因旁人一味自苦,那岂不着实大大可惜!” 楚夕若急道:“可凡属为人子女,怎可忤逆不孝,悖却人伦我……我又如何忍心只为一己之私,舍却十余年来骨肉亲情,更教父母家门沦为外人口中谈资笑柄” “你要好生记得,你应先是自己,然后再做旁人的骨肉亲人。” 秦夫人字字如刀,久久凝望楚夕若。许是恐她不明此话含意,遂继续温言说道。 “这世上的愚夫愚妇从来数不胜数,每日里只知胡讲些流言蜚语搅扰人心。有人不堪其扰,只得委曲求全。有人却将此视如草芥,但凡何事,无不尽皆出自本心。唯有我愿我肯,方有随后我行我为。情之所向,乘兴而往。恣意率性,畅快逍遥。” “其实这许多事情,归根结底也无外乎在两字而已……” 言至此处,她忽将话语一辍。缓缓抬动手指,在楚夕若额上轻轻一戳。 “思量。” “思量,思量……” 少女若有所思,将这二字喃喃复述数遍。秦夫人微微一笑,转而端起桌上满满一碗汤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待完事过后,这才又是一番意味深长。 “便如这里面的汤药,苦涩冲天,刺鼻至极。可我之所以心甘情愿把它给咽将下去,并非是为讨他秦松篁如何宽慰安心,而是我想要再尽力多活上些日子,好教他总能少些寂寞孤独。” 她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楚夕若身子微颤,只觉眼眶隐约发酸。还不等开口劝慰,秦夫人便先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多言。 “我究竟还能再活多久,那也只有我自己最为清楚。或许等我今夜睡下后,从此便再无转醒之时。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并无悔恨。” “至少回想此生,我曾竭尽所能行我欲行之事,以至后来阴差阳错……便有了同秦松篁的如今这般日子。诸如此类早已胜过常人十世百世,我总归……已是觉心满意足的了。” 第六十三章 两难处 秦夫人性素果决,然在提及秦松篁时,眼中却从来爱意满满,全然一副你侬我侬。 楚夕若满心滋味良多,对于这番论调自己虽闻所未闻,可若仔细推敲,却又觉端的不无道理。 人生苦短,所谓快意而行,毕竟胜过处处束手束脚。但须不违本心公理,则行事大可百无禁忌。虽遭世人千夫所指,胸中依旧坦荡磊落。 心有所守,不失自在洒脱。如此一来,面前又何尝不是一方崭新天地,又何尝不是一世激荡峥嵘 “如这许多事情,并非一时半刻便能想的通透,可你总要仔细思量,唯有等到心中当真认定它时,才算将一切尘埃落定。” 见她兀自沉思不语,秦夫人不由淡然而笑。言讫又道时候业已不早,教她这便回去歇息。 楚夕若微微一怔,始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匆匆起身,向秦夫人敛衽,待收拾好桌上药碗过后,这才一副怅惘若失,茫茫然往屋外走去。 “是了,下次你若再想哄骗人时,总该是要思虑的更加妥帖一些。” “您说什么” 楚夕若转头望向这声音来处,心下不觉大为惊奇。反观秦夫人则目光如水,又说出一番令她瞠目结舌之话。 “秦松篁……他本是昭阳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孤儿。” “秦前辈是……” 楚夕若背心冷汗骤涌,难以置信般同秦夫人对望,影影绰绰间竟似能从她眼中看出万仞清光,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您早就把什么都知道了……” 楚夕若唇间嗫嚅,双手紧紧扣在药碗边沿,一时好生惭愧不已。另一边厢,秦夫人倒犹是坦然,只轻轻付之一叹,口中温言道:“我能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之所以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想必定有自己的一片苦衷。” “或许……或许是见我这老婆子神志不清,怕我出去乱讲一气也说不准呐!”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楚夕若心下大急,忙想出言辩解。却又因自觉理亏,只憋得粉脸通红似欲滴血,偏偏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这许多事情,你想说便说,若是当真不愿提起,我也自然不会多问。” “不过能教我今生多了你这样个女儿,看来苍天对我实则不薄。这很好,很好。” 秦夫人语重心长,说完便轻阖双目,好似再也了无牵挂。楚夕若远远见了,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只是扪心自问,当前自己力所能及,恐怕也仅有在这几日里尽心竭力,时常前来陪伴左右。 她玉容如水,独自踏出门来。回忆自己刚进屋时,外面尚且月明星稀。然等到如今再行回转,却已是云朵悄生,盈盈半掩幽光。 而山中料峭,夜半尤甚。踱踱行走其间,往往不消片刻工夫,便会被清冽露华氤氲打湿衣衫,只觉阵阵寒意袭人。 她一手扯紧裙角,小心翼翼拾级而下。余光瞥见少卿房中灯火通明,两条人影兀自相对而坐,知这正是秦松篁在倾尽所能,助其早日恢复如初。 恍惚间,似有数许欣慰自她脸颊间匆匆闪过,糅杂身畔缕缕槐香,懵懵然只觉恍如隔世一般。 “爹,娘,是夕若不孝。但愿您二老身体康健,等到日后咱们一家人团聚时候……” 她木然坐在石凳之上,转而又回忆起适才秦夫人诸般肺腑之言,难免在潜移默化间重新想起家中父母双亲。 先前她虽在周昶口中得知,父亲业已悬赏重金欲将自己置于死地。可小人之言毕竟不足为信,楚人澈如今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恐怕也只有待重逢之时方能一窥究竟。 至于母亲…… 其实此刻自己心中最为难以割舍的,那便自然乃是方梦岚无疑。念及其独在千里之外家中,一来兀自为自己生死前途担惊受怕,二来更要承受来自父亲楚人澈处千钧重压,所受煎熬也势必极为深重。 她杏眼迷离,微微扬起素手,拭去颊间清冽露华。而秦夫人所言思量二字,登时再度涌上心头。 所谓思量,看似稀松平常,仿佛大可一言蔽之。可若等到静下心来追忆,这才蓦地惊觉原来除却这次之外,自己竟从无一事乃是发自本心。至于自幼时起所以刻苦习武,努力不辍,究其缘由也不过是因自己身份使然,故不愿辜负了父亲一片殷切之期。 此事如此,事事皆然。她神识微微有些恍惚,下意识以手拄头,便倚靠在近前石桌之上。五根葱根似的玉指不迭在额头揉搓,等到又过少顷工夫,终于自唇角吐出一声微弱叹息。 她抬头仰望夜幕青冥,忽见一帘琼光漫洒,绕树皎皎照映我心。 “是了,我想要的……究竟乃是什么” 之后半月光景,秦松篁皆宵衣旰食,整日整夜与少卿伴在一处。而在他全力相助之下,少卿气色亦在逐渐好转。 楚夕若看在眼中,心下委实不胜欣喜。虽说彼此二人相见,仍不免各自尴尬无言,不过同少卿安危而论,如此也不过尽是些旁枝末节罢了。 若说期间最为令人忧心者,那也无疑是秦夫人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彻夜咳的撕心裂肺。想必诚如其自己所言,离大限之时业已为时不远。 可等楚夕若忧心如焚,将此事告知秦松篁,他却因眼下少卿正在关键时刻,一时深陷两难。几经纠结挣扎,终于又执意等到四五日后,少卿境况渐趋稳定,这才草草打点行装,打算尽快前往江陵。 临行之前,他曾特意前去妻子房中探望,可偏巧赶上其刚刚睡下,到头来也只在门口远远驻足半晌。又向将家中一切全都拜托楚夕若打理,并将一枚小小火箭交至她手中。言道若有何事,只须将此物飞鸽传至江陵,到时自会有人从中接收。 “喂!你可知秦前辈到哪里去了” 秦松篁走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楚夕若便在院中忙罗打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却是少卿皱着眉头,独自从屋中走了出来。 “前辈去往何处,莫非还须向我知会不成” 楚夕若白眼一翻,一边惊诧于秦松篁竟然未将此行同少卿提起,一边又因嗔恼他出言不逊,说起话来自然全没好气。 少卿被晾在一旁,可谓自行讨个无趣。但他却不气馁,又在嘴里咽下一口唾沫。 “这外面只有你一人而已,他若不曾同你说起,莫非还会千里迢迢,跑去向旁人说起” “不错,我自然知道前辈去了哪里。”楚夕若神色稍异,索性停下当前活计,抱起手来意味深长,“可我为什么偏要告诉给你” “你!” 少卿胸中气往上涌,险些便要发作。可转念又觉即便同她大吵一架,自己也仍旧问不出秦松篁的去向。当下两肩一耸,直接大咧咧朝前走近数步。 “嘴巴长在你的身上,你自然可以不说。不过你若不肯告诉我秦前辈究竟去了哪里,我便一直跟在你的后面,直到你什么时候肯说了为止。” “呸!无赖!” 楚夕若低低一声咒骂,干脆不再理会于他。少卿则果然言而有信,始终同她彼此寸步不离。 初时,楚夕若只道少卿乃是一时兴起,时候一久便会自觉无趣。孰料他竟颇为锲而不舍,一连半晌过际,始终毫无偃旗息鼓之意。 “你这人真是天生的泼皮无赖!早知如此,我……我当初倒不如教你干脆死了来的痛快!” 楚夕若实耐不住他这般死缠烂打,不多时两片脸颊便已微微泛红,只恨不能即刻在其胸口刺上两剑泄愤。 “你若肯告诉我秦前辈的去处,我便自然不会再来烦你。” 许是已将少女胸中软肋拿捏得分毫不差,少卿闻言亦不着恼,只大言不惭继续跟在其人身后。而一切也果然与他设想相同,只见楚夕若先是面作嗔颜,愤然朝地上轻啐一口。可到最后终究自行泄下气来,十指微攥半握成拳,生生自唇角挤出两个字来。 “江陵。” “江陵” 少卿心下大奇,不由将这二字重复一遍,“是了,先前我倒刚好也在那里住过。只是秦前辈好端端的,又要跑到江陵去做什么” 楚夕若杏眼一翻,猛然又似忆起何事,遂回过头来,忿忿然大声道:“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当初不知是谁在江陵狼狈不堪,要不是旁人出手相救,只怕你那时便已小命难保!” “我又并没求着你来救我!” 少卿随口之言,险些将楚夕若气得背过气去。而后又坐在石凳之上,摇头晃脑自顾自道:“再说你武功稀松平常,明明便斗不过那姓何的。若不是慧能师叔和邢师叔及时赶到,恐怕连你自己也非得折在里面不可。” “好好好!看来倒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若是再有下次,我……我……” 楚夕若又羞又气,口中一连道出数个我字。念及自己竟因眼前之人叛出家门,那也只觉恁地不值。 反观少卿则不以为意,眉飞色舞继续说道:“不过要论起来,这江陵倒也着实古怪的紧。单单只那几株冰玉红莲,便是在别处决计寻不到的稀罕物什。” “你也知道冰玉红莲” 楚夕若脸上虽不乏愤怒,却仍不免对他将冰玉红莲四字脱口而出颇感诧异。少卿轻点点头,当下亦无隐瞒,便将彼时自己是如何同文鸢寻到那石室之中,又是如何将那恶熊杀死之事粗略道来。待到最后,更不忘对冰玉红莲无穷药效大为赞叹不已,只是唯独未曾察觉眼前少女早已勃然变了脸色,额上涔涔倒生冷汗。 “你是说那冰玉红莲早已被你给……” 楚夕若脸色惨白,只觉似有万千把无形利刃,此刻正直直戳在自己心口。如是亦不知过得多久,这才将身子勉强倚在那槐树之下,紧闭双眼痛苦至极道:“这次你可是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啦!” “你说什么什么祸事” 少卿以手骚头,一时如坠云里雾中。却见楚夕若踉跄着跑进屋去,不多时重新回到原处,只在手上平白多出了枚小小火箭。 她面色铁青,脑中如有千念纠结。良久终于笃定决心,紧随一记刺耳尖啸,那火箭登时应声腾空,穿透四下莽莽长林,在天上绽开一团夺目光亮。 “你……你快走!” 等那花火消散,楚夕若又颤抖着嘴角,将少卿急忙忙往院外推搡。 少卿吃惊不浅,只觉莫名其妙,孰料楚夕若见他迟迟不肯离去,急切之下竟险些落下泪来。双手奋力连拉带拽,就连说起话来也都略微带了几许哭腔。 “你若还不肯走,那便再也来不及了!” 少卿心头一懔,反手一把抓在其人腕间,大声质问道:“你先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会事情” “冰玉红莲……冰玉红莲乃是秦前辈为救秦夫人性命,暂且存放在江陵地界上的!” 楚夕若眼眶噙泪,终于再也忍无可忍。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少卿已是手脚冰凉,背心嗖嗖直冒冷汗。蓦地忆起文歆年曾经言道,这冰玉红莲确是早年间一位剑侠刻意存留在此,如今看来此人也分明正是秦松篁无疑。 彼时听闻冰玉红莲原有所属,自己固然也曾心存顾虑。可转念终觉天地之大,若要遇逢苦主,那也端的遥遥无期。未曾想这世上之事偏偏无巧不成书,今日竟教双方以如此方式相见。 秦氏夫妇伉俪情深,一旦少时被秦松篁得知,原本妻子赖以活命之物竟遭旁人捷足先登,只怕尚不知会如何勃然大怒。何况旁人月余来废寝忘食,只为教自己转危为安,而自己却独独恩将仇报,无论于情于理,当真可说禽兽不如。 他正浑浑噩噩,却觉左肩遭人猛地一推,抬头所见赫然正是楚夕若忧形于色,恰与自己四目相接。 少卿周身大震,便在她拉扯下往前走出数步,不多时却又奋起气力将其挣开,神情慌乱大声叫道:“不行!我不能走!” “你只在这里磨磨蹭蹭,莫非是要等秦前辈回来,一剑取了你的小命么” 楚夕若气极反笑,说罢便欲用强。少卿足下闪转腾挪,反倒教其双手连连落空。如此僵持片刻,楚夕若不由愈发悲从中来,身子直直伫在原地,两行清泪便从眸中潸然而下。 少卿又惊又急,遂将心事冲口而出。 “我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你……你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你不必担心,秦前辈是通晓事理的当世高人,料想必不会随意牵连无辜。到时我便向他好生分说,只道是你心中害怕,自行逃命去了。他听了纵然有气,我猜……” 楚夕若强颜欢笑,可口中声音却越来越小。少卿如何看不出她心下慌乱,一股莫名冲动霎时涌上心头,更使额上两条青筋暴凸开来。 “走!咱们一齐逃的越远越好!教那姓秦的再也找寻不到!” “不……不成!” 楚夕若一阵惊呼,反倒连连后退。俄顷堪堪抚平心绪,玉容惨淡压低声道:“秦前辈早对咱们的来历身世一清二楚,我怕他若实在遍寻不得,反而又去迁怒旁人。” “我……我问你!莫非你就当真不怕你的那些个师叔师伯们……又因此事遭遇不测么” “我……” 少卿汗如雨下,懵懵然忆起从前在青城山上诸般往事,又如何忍心教众人平白再被自己所累 至于恩师璇烛…… 自己虽当众扬言与他恩断义绝,然十余年来师徒父子,个中情分之深,莫非当真乃是三言两语所能轻易割舍 “是谁在外面大吵大闹,惹得人不得歇息” 声起虚弱,老迈苍凉。楚夕若循声一望,见不远处房门无风自开,正是秦夫人从里面颤巍巍走了出来。 短短半月光景,秦夫人却被病痛折磨缠身,以至如今全然换作了另外一副模样。 但见她身形佝偻,弓起如虾。一张原本极为标致的面庞,仿佛自骤然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再辅以其口内一缕气若游丝,无不昭示业已濒临大限,俨然每在世上愈多活上一刻,皆属上苍莫大恩赐垂怜。 “外面风大,您……您还是赶紧回屋里歇息去吧!” 楚夕若强掩心中慌乱,暗自拭干脸上泪痕,两条玉臂微微伸展,如履薄冰般将其轻轻挽住。 “活了一大把年纪,如今倒轮到你来教训起我了!” 秦夫人听罢却颇为激动,奋力自她臂弯中挣脱开来。 她眯起眼睛,复将二人仔细打量良久,而后忽的戟指少卿,沙哑了嗓音寒声怒道:“莫非是这小子存心欺侮了你,你们这才吵了起来” 面对秦夫人厉声诘问,楚夕若只顾拼命摇头否认。一来二去总算教秦夫人不疑有他,喜孜孜牵过其人双手,自掌心里来回摩挲轻抚。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你们总要和和睦睦,才好教我放心的下。” 少卿满心尴尬,一张俊脸兀自涨作通红。无意中同秦夫人目光相接,却被她愤然回瞪,不由暗暗直打冷战。 第六十四章 心魔种 “小子!这话我只同你说上一遍!” 秦夫人蔑然一笑,性命虽已似风中残烛,言语关头却依旧不失气势十足。 “今后你若是敢负心薄幸,做出了什么对不起我这女儿的事来,我便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了你!” “少卿不敢,少卿不敢……” 少卿脊背发凉,一时竟不敢同秦夫人对视。目中余光偷偷往楚夕若处旁窥,却看见她同样一脸苦涩,耳根更红的几欲滴出血来。 山风如练,吹落繁花。秦夫人身子猛地打个縠觫,立足未稳险些摔跌。万幸楚夕若眼疾手快,登时闪身在其腰际轻轻一托。 “我先扶您回屋躺下,其余的事情咱们之后再说不迟。” 她小心翼翼,搀扶秦夫人便向屋中走去。秦夫人咳嗽数声,终归未再扞拒,而此期间,少卿便一直默然伫在院中,直俟耳中再度传来房门合闭之声,楚夕若独自归转而来,这才如遭电击般重新惊醒。 他喉咙耸动,好似有话要说,最后竟又嘴角一瘪,如同遭人抽走了体内魂魄。 楚夕若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可直到如今自己也早已别无他法,便与少卿四目相对,一时俱从对方眼中看出良多惶恐无措。 她粉脸煞白,跌坐在石阶之上,假想少时秦松篁得知事情真相,从而大发雷霆之状,不由得通体一阵恶寒袭来。 浑浑噩噩间,她忽觉触手一物温暖湿腻。愕然望去,见少卿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身畔,而后双腿微曲,一般的从旁坐下,一只左手不偏不倚,正好轻轻半掩在自己手背之上。 “姓顾的!你……”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欲要躲缩。可待发觉少卿面色惨白,一呼一吸更颇为急促,又不禁暗暗心生恻隐。五根皓玉似的手指微微蜷作一握,俄顷徐徐松开,只将两道目光慌张张移向别处。 “我……我好怕……” “你说什么” 楚夕若吃惊不浅,难以置信般望向少卿,又感到他掌心一片汗水涔涔,至此方才蓦地发觉,原来这平日里看似意气风发之人,实则亦不过同自己年纪相仿,亦不过堪堪少年模样。 “待会等秦前辈回来后,咱们只管同他好好地说。若是他怒气难消,执意要打要杀,我……” 她唇间嗫嚅,原是想说不论结果如何,自己皆愿与他一同承受,可碍于女儿颜面,思来想去终又生生咽回肚中。 少卿心思过人,对此岂会不知大为动容之余,反将楚夕若一只柔若无骨似的手掌愈发攥紧了几分。 “我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怕教旁人说成恩将仇报。还怕……还怕鲜于太师父的大仇,从此便没有人再去理会……” 他口中喃喃自语,言讫深吸口气,放眼院外联袂长林。虽说已至初秋,四下里却依旧是一副草木葳蕤,翠浪如织之貌。 云辉叆叇,明灭不定,偶有曦光凿穿林壑,筛落一地斑驳琼影。 忽的,近畔林中沙沙作响,似有脚步传来。二人心下猛地一颤,俱知这究竟意味什么。 “走吧,我们……去见秦前辈。” 楚夕若低声开口,即便明知此去吉凶难料,但也总归得去面对。当下缓缓抽出手来,迎着那异响独自走去。少卿先是一怔,眼望前方一条背影孤独伶仃,似有五味杂陈心间。 “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我堂堂男儿七尺之躯,怎可胆小如鼠,却教他人挡在前头” 一念至此,少卿总算振奋精神,几度健步如飞,转眼反倒将楚夕若径直甩在背后。 “楚姑娘,莫非是阿渚身子有恙,你们这才如此急切唤我” 二人先后出门,举目便见秦松篁手执锵天归来。他心中记挂妻子安危,甫一站定便连声发问,待从楚夕若口中得知一切无恙,总算教胸中巨石堪堪落定。旋即却又满腹狐疑,将二人分别打量片刻,眼神之中更似暗藏些许不悦。 “秦前辈,我们之所以请您回来……是想同您说一说冰玉红莲之事。” 少卿此话既出,更教秦松篁如坠云里雾中。依稀记得二人旬月相处下来,自己似乎并不曾向其说起过冰玉红莲之事。不过转念也只道是楚夕若在闲谈中无意提及,而少卿刚好又对此物见地极深,故而急寻自己回转。 倘若果真如此,则于妻子病情而论自然大有裨益,他遂赶紧开口追问,就连眼中也都分明泛起丝丝焕然光泽。 可秦松篁愈是如此,少卿胸中便愈觉忐忑难安,先前种种豪情壮志如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到头来竟连看也不敢朝他多看一眼。 “秦前辈,是少卿……愧对您老人家救命之恩,无论您要打要杀,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须臾,少卿终于紧咬牙关,蓦地将心念一横,旋即不由分说,便向秦松篁跪倒下来。 秦松篁被这突如其来之举惊得微微一怔,伸出两条臂膀想要扶他起来,却被少卿身形一矮,遥相避了过去。 “楚姑娘,他这究竟是……” 秦松篁满心奇疑,既见少卿默不作声,当下便转而向楚夕若发问。楚夕若面露难色,一句话语明明便在口边,却又端的重愈千钧。一时间更从心下暗生纠结,不知自己将秦松篁唤回之举究竟是对是错,而倘若二人就如少卿彼时所言般远走高飞,又是否会远胜如今这般境地。 “江陵城外的冰玉红莲……早已被我给服下多日了!” 少卿这话不啻平地惊雷,顿教秦松篁身子猛地一颤,脚下连连退出数步。俄顷终于自懵然中回过神来,却依旧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楚夕若见他身形发晃,遂赶紧上前相扶。渠料却遭其一把推开,更使五脏六腑无不被搅得七荤八素,一张俏脸霎时转作惨白。 “你……你说什么” “晚辈说,您先前安放在江陵城外的冰玉红莲……早已被我给服下多日了。” 少卿长跪不起,先是在口中重复一遍刚才所说,随后便把昔日之事对他如实道来。等到全都言讫,四下登时复归沉寂,惟闻三人呼吸之声此起彼落,仿佛一派滴水凝冰。 “难怪我当初为你诊脉之时……便曾发觉你体内隐隐藏有一股奇异气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秦松篁惨然大笑,其声凄厉绝伦,更似饱含万千痛苦煎熬,“其实我早该想到,除却冰玉红莲这等世间灵药,放眼天下又有何物还能……” “想我处处挚诚,甘愿舍却一切助你痊愈。独独只是想让阿渚好好地活将下去!” 他两眼通红,浑与平日判若两人。又转头恨恨望向少卿,愤然大叫道:“顾少侠,我来问你!莫非便连如此一桩事情……你也是不肯教我称心如意的么” “秦前辈……” 少卿颊间发烧,一时更觉无地自容。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艰难开口道:“千错万错,皆是晚辈一人之错。只是少卿身上尚有血海深仇未报,求前辈能再容给我些许时日,待我大仇得报过后定会重返此地,到时要杀要剐……全都听凭您来发落。” 他咚咚数声,便向秦松篁叩下头来。只是秦松篁如今心神大乱,却对此视若无睹,念及妻子性命难保,不知不觉已是两行老泪纵横。 片刻,秦松篁忽然直勾勾紧盯少卿,唇角肌肉分明一阵痉挛。 “冰玉红莲……你说冰玉红莲已被你事先服下,这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少卿心中惴惴,正要据实作答,转眼顿觉劲风扑面,直刮得脸上肌肤隐隐作痛。等到那罡气四下散尽,秦松篁竟已欺抵身畔,右手五指便如道道铁钩,死死抓在自己小臂。 “大概……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吧。” 少卿喉咙发干,强忍臂上痛楚说道。秦松篁听罢如蒙大赦,一张面孔竟因大喜而渐渐扭曲变形,仅有两眼兀自闪烁放光。 他满脸怪笑,喃喃自语道:“二三个月……还好只是二三个月,这很好!这很好!” “秦前辈!您这是……” 楚夕若大惊失色,已然自其话里话外隐隐察觉出几许不祥。反观秦松篁则目光慑慑直望少卿,又旁若无人般小声念叨开来:“冰玉红莲乃是当世灵物,即便遭人误服,药力也定不会如此轻易消散!” “待……待会儿……我便把你剖膛挖心,做成药引给阿渚服下。到时她定会病情大好,我和她……便能再做上十年二十年的神仙眷侣啦!” “秦前辈!” 他口中声音虽不甚高,可在楚夕若听来却端的心惊肉跳。粉拳紧攥失声惊呼,只盼其能回心转意。奈何此刻秦松篁心魔深种,如何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出手如风,发难奇疾,一指叩在少卿胸前膻中气海,旋即猿臂长伸,将其平平抓在手上,不由分说便向院中发足疾行。 “前辈!请您先听夕若一言!” 事已至此,楚夕若也早已再顾不得什么辈分尊卑,脚下疾若驰鹜,径直挡在秦松篁去路,“冰玉红莲固然玄妙无穷,但既已被人服下数月,如何还能再从体内抽离出来” “你不懂!冰玉红莲与别物截然不同,截然不同……” 少女此话虽恁地不假,可秦松篁此刻心心念念唯有尽快治愈妻子,纵然这希望再是渺茫,也绝不会就此放弃。而楚夕若这番苦苦规劝,在其听来也不过是为教自己放过手中之人而已。 可如今在他看来,倘若妻子与少卿之间只能独活一个,那么能够活下命的也自然该是妻子无疑。凡此种种萦绕心头,秦松篁登时无所迟疑,身形一晃纵掠倏忽,化作一团森然灰影,自楚夕若身边一闪而过。 “秦前辈!请恕夕若先行得罪了!” 诸般苦劝无果,终于教少女认清现实。与其一味声泪俱下,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纵然自己武功同秦松篁天差地远,但若不竭尽所能全力一试,又有谁能担保日后不会追悔莫及 她心念一横,脸上端的别是一番笃定决绝。脚下腾挪骤起如电,十指连动箕张翼舒,但闻四下里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凡所到处草木披靡,如遭雨打风吹。 她素知秦松篁武功卓绝,寻常手段势必难以奏效,是以出手关头可谓全无保留。可饶是如此,秦松篁双腿却连停也不停,只振开衣袖顺势一拂,那无数指力撞在上面便如泥牛入海,眨眼尽数消弭无形。 楚夕若心下既惊且骇,知这已是秦松篁在刻意手下容情。可若教她就此将少卿生死置于不顾,无论如何终归绝无可能。便又咬破舌尖,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继续徒然做着无用之功。 另一边厢,秦松篁耳畔风声呼啸,时候渐久难免不胜其烦。口中高呼一声“滚开!”,汤汤一掌直奔楚夕若面门。 楚夕若如蒙灭顶之灾,霎时间似有一股万钧巨力汹汹侵体,顿教其化身风中浮絮,直直向后飞出甚远。等到“砰”的一声重重摔跌在地,喉咙处更觉腥甜大起,险些就此呕出血来。 她秀眉紧蹙,虽说甫遭重创,却偏不肯知难而退。强行理顺胸中气息,足尖点地一跃丈许,反是逆着周遭朔朔罡风抢攻而上。而其眉目决绝,一副坚毅如铁,俨然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楚姑娘!” 秦松篁忍无可忍,话音甫歇遂变掌为爪,裹挟阴风破空疾探。只一瞬间,便不偏不倚正抓在她咽喉之上。一条小臂骨节格格宛如爆豆,直接将少女高高提在半空。 “楚大哥于我恩同再造,我自不想以怨报德,伤及姑娘性命!” 他言辞冷酷,一席话余音尚在,但见其腰畔锵天乌光暴涨,呼啸出鞘。挟万夫不挡之力直插在门前白地之间,似因个中余势未尽,便兀自摇曳不止,振起嗡嗡轻鸣。 “可我也把丑话说在头前,若有谁再敢踏过此剑半步,那便休怪我不念往日恩情!” 楚夕若面色紫青,几乎被他捏得背过气去,无奈甚是艰难的点了点头。秦松篁见状,也未太过为难了她,指端微微撤劲,便将其打横扔至数丈开外。 随后,他又目蕴柔光望向妻子卧房,在口中喃喃念叨开来。 “今日是九月初三,九月初三……” “还有两天的工夫,咱们夫妻二人来到此地便刚刚好三十年啦!我便教这小子再多活上两日,等到两天过后……再用他的心肺来为你医病。” 他嘴里哆哆嗦嗦,脸色也阴晴不定。转而念及妻子安危,终于再无片刻迁延。便将少卿挟在手上,火急火燎就此踏进门去。 楚夕若一边咳嗽,一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原本白皙如雪的脖颈之上,赫然可见五枚醒目指印。 她心急如焚,涔涔汗如雨下。万幸听秦松篁适才言外之意,似乎要教少卿再多活上两日,等到两日过后方才痛下杀手。可只这区区两日工夫,自己又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使秦松篁从此回心转意 风起飒飒,拂面纷纷。少女眼前一阵眩晕,不禁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身形。渠料无意中右手掌心自锵天剑刃之上轻轻划过,顿时便被这从前广漱至宝割破肌肤,自伤口处汩汩流出血来。 楚夕若手上吃痛,却也同样为之惊醒,银牙轻咬,暗自寻思道:“秦前辈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因挂念秦夫人安危这才一念成魔。” “刚刚是我执意要将秦前辈唤回,而那姓顾的……那姓顾的之所以留了下来,也正是因为不肯舍了我独去逃命。事情到了如今,我总要想方设法救他,绝不能眼睁睁见他没了性命!” 第六十五章 伉俪情 她娇躯微晃,其实心中早已有了思量。手间血汗糅杂一处,便扶在锵天犹如墨染似的剑柄之上。 等到渐渐稳住身形,遂不顾适才秦松篁一番危言恫吓,踉跄着便往里面走去。 重新回到院中,楚夕若不由长舒出一口气来,回忆脚下这寥寥数丈光景,其间却恍若相隔着千山万水,百丈崇崖,教人筋疲力尽,只觉心力交瘁。 她举目四望,见槐花满枝,纷纷雪落,却已无心伤春悲秋。本想径直前去再劝秦松篁,可双手才一触及房门,却又登时如遭电击般缩回,两条秀眉亦随之微微紧蹙。 “秦前辈早已有言在先,倘若发觉我突然闯进门来,只怕反倒有害无益。” “如今我唯有教他自行转醒,认清事情已然无从更改,或许才能保全那姓顾的一条性命。” 话虽好说,事却难做,楚夕若所想固然有理,可秦松篁同妻子感情甚笃,若要他自行回心转意,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她生性不似少卿般机变百出,但却独独胜在坚韧。几度深思熟虑,当即移步退到台阶之下,轻咬朱唇,深吸口气,而后郑而重之的理顺衣襟,就此朝那房门方向跪倒下来。 世人皆说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原以为秦松篁见到自己此番挚诚,定会在心中有所触动。孰料这一跪直到翌日晌午,事情却依旧全无半分转机。期间秦松篁虽从屋内来回进出数次,可除却首度甚感惊讶,眉宇间颇多玩味之外,便再未对此多做半分理会。 楚夕若嘴唇煞白,额上密布一层细密冷汗,至今早已渐觉不支。曦光如织,绚烂斑斓,跃然射落在她两片惨淡脸颊之上,一时更显亦真亦幻。 她身形飘摇,恍若浮絮。徐徐山风过际,不由微微打起摆来,复而念及两日之期今已过半,一时端的悲从中来。身心俱疲之际竟不由得萌生出一桩无由妄念,觉与其这般平白受辱,倒不如干脆一死了之,总也是个利落痛快。 便在其浑浑噩噩,脑中一派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见未远处阵阵窸窣入耳,在这静谧时分可谓格外清晰。 少女神色稍异,强忍疲惫侧过头去,但见约莫丈许之外,一只黄雀正扑朔欲飞。只是不知为何每每奋力腾越数尺,便会骤然急往下坠,一连数次已是摔得遍体鳞伤。 楚夕若满脸惊诧,待又仔细观察片刻,这才恍然如梦初醒。 原来在那黄雀右翅下方,赫然正插着一根细小荆条,许是创伤未久,数点鲜血犹自伤口处渗出,将偌大一片羽翼染作暗红。 楚夕若微微动容,眼看这小小黄雀始终未曾气馁服输,更不禁在心中好生钦佩不已。两相比较之下,自己竟险些因一念之差自戕,那也委实荒唐至极。 便在此时,那黄雀也已觉察有人正默默注视自己,遂蹦蹦跳跳来到少女面前,口中叽叽喳喳,打开双翼连连作势扑腾。 “你……你是要我来帮你” 那黄雀听罢,聒噪愈甚,更三下两下跳到她手背之上,两只漆黑眼眸满是希冀。 楚夕若吃惊不已,便同那黄雀四目相对,俄顷颤巍巍将其托在掌心,另一只手如履薄冰般拨开羽毛。葱根似的玉指轻轻探下,就此把那荆条自其翅膀间缓缓拔出。 那黄雀双目轻阖,自始至终凭她动作。等那荆条一被取出,登时焕发精神,振翮高飞而起,轻啼连绵不绝。临行前犹不忘在少女身畔绕飞数周,半晌才悠游辗转,消失在一片旖旎山色之间。 “你只道是我救了你的性命,可实则……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楚夕若面色哂然,朝那黄雀远去方向凝望许久。恍惚之间终于教心中转作一派澄明。 眼下秦松篁状若疯癫,或许明日一早仍会一意孤行,将少卿剖膛挖心制成所谓药引。可如今既还时候未到,一切便都尚有转机。无论如何,自己都应竭尽万分努力,至于最终结果如何,那也唯有等到试过方才知晓。 至此,一丝信念遂在其心中重燃。她小心翼翼,将两条业已麻木的小腿略微屈伸,口中喃喃自语道。 “鸟儿鸟儿,这可真多谢你啦!” 如此又到黄昏,凡人力终有尽处,楚夕若心智虽坚,时至现下终于再难支撑。面如金纸,簌簌打颤,一袭月白色轻衫已被汗水与山露打湿,隐隐露出下面如雪粉肌。 山风料峭,寒意陡生。她脑子昏昏发胀,四肢百骸无不酸痛难当。本想稍作动弹扫除疲倦,孰料却一下栽倒,眼看便要在地上磕的头破血流。 “小心!” 房门洞开,清影倏倏。秦松篁衣袂飘然,纵身而出,来去之快实与鬼魅无异。当下不由分说,将她稳稳搀扶起身,左手在其背心之上轻轻拂过,顿使少女如沐春风,实是说不出的泰然舒畅。 “孩子,你又何必非要如此” 秦松篁面露恻隐,终不愿见她似这般自苦。楚夕若听罢,只是涩然苦笑,两片嘴唇因整日滴水未进而变得皲裂发干,沙哑了嗓音低声哀求道:“秦前辈,请您看在他不知者不罪,姑且饶其一条性命。” “不行!” 未曾想秦松篁竟是勃然大怒,愤而大叫道:“难不成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阿渚没了性命,自己却只在一旁什么也不做么” “可是您即便把他杀上千次万次,莫非就真能对尊夫人的境况有半点益处了么” “我……” 楚夕若一记当头棒喝,总算教秦松篁自癫狂中依稀回过几分神识。可只区区一瞬过后,他便再度怒目圆睁,一双黯淡老眼血丝纵横,如有爝火从中跃然跳动。 “你给我好生记得了,若是有谁敢教阿渚去死,我便定然先教她先活不成!” “可……” 楚夕若闻言急欲辩解,可抬头撞见秦松篁两道冷峻目光,又不禁悚然遍体生寒。 “楚姑娘,我并非不知君子不该夺人所爱的道理。” 须臾,秦松篁终于长长一声嗟叹,语气也已较适才和缓许多:“可阿渚却与旁人不同。我……我虽知此举多半徒劳无功,可若不亲自试上一试,却又如何能够死心” “可叹秦某垂垂老矣,唯独想请姑娘成全。求求你……便教我姑且做上一次小人吧!” “我……” 楚夕若神情恍惚,眼见他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心中同样痛如刀割。倘若能以自己一条性命,换来此事皆大欢喜,想必也定会义无反顾。 奈何天不遂人愿,偏偏乃是少卿误服下了冰玉红莲,偏偏秦夫人便要因此命归黄泉,实不由得令人慨叹命数无常,天意从来难测。 “前辈不愿放弃夫人,我亦不愿放弃于他。既然如此,夕若愿在此待到明日,即便当真不能救人性命,至少……也能提早为他收尸。” “你这孩子!” 秦松篁神情微妙,实未料到她心志竟会笃定至斯。眼见其一语甫歇,当即重新跪倒,一时竟颇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才怅然若失,讪讪开口道。 “明天一早,我会以内力震碎顾少侠体内大小经脉,从始至终只需片刻工夫。想必……总不会教他受太多苦楚。” “一切……全都在于前辈一念之间。” 而今楚夕若再次跪倒,顿觉一副膝盖如有万针攒刺,每一刻皆是莫大煎熬。可若教她因此知难而退,那也绝无半分可能。便将十指嵌入掌心,惨白了嘴唇不再多言。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秦松篁将这种种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暗生恻隐。本已伸出手来相扶,可转而念及妻子犹然命悬一线,到头来也只得狠下副心肠。抛下一句:“你要待多久那都随你。”随后怫然甩袖,迈步重回房中。 墨色悄生,风卷尘氛,吹皱一涧粼粼月光。楚夕若神志愈发恍惚,体力早已透支良多。想到离明日之期业已为时不远,不由更加忧心忡忡,眼眸一酸,险些簌簌落下泪来。 “姓顾的,若是明日你依旧死了,那也合该是你今生福浅命薄,我……” 她玉容惨淡,望向梢头冰轮如水,连日来诸般境遇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一一闪过。转而又将思绪从少卿处,倏倏移回到自己本人身上。 想自己素来行事,自觉无愧公理人心,可阴差阳错间却同骨肉亲人反目成仇,成了世人口中不孝不义的无耻之徒。而及至眼下,更是连少卿的一条性命也都难以保全。 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如此,却又为何厚此失彼,唯独这般薄之于我 “好女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老迈无力,好似行将就木,正是秦夫人步履蹒跚,不知何时已缓缓出得屋来。 楚夕若眼眸含泪,原想将满腹愁绪向她倾诉,可远远望见秦夫人一脸憔悴病容,又如何忍心为她平添烦恼 “怎么,莫非是那小子一不小心,给遇到什么难处了么 秦夫人慧眼如炬,一语将她心事道破。楚夕若粉脸煞白,正要矢口否认,却被秦夫人猛然抓住手腕,眼光凌厉譬若尖刀。 “你只需告诉我是与不是,其余的全都不必多讲。”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只得轻点点头,红着脸将原委一五一十道来。等到好不容易说完,终于再难压抑满腔苦涩辛酸,忍不住当场哭出声来。 “区区一点小事便只知道哭哭啼啼,那又能有什么用处!” 秦夫人声色俱厉,竟似一扫颊间病色,自纷纷韶华中重新拾得几分曾经的果断决绝。楚夕若如遭电击,不由自主止住抽泣,便在她身边噤若寒蝉。 “你去那边取一瓢水来给我。” 二人沉默良久,秦夫人总算冷言冷语,率先打破沉寂。楚夕若如坠云里雾中,却也唯有依言照办,只是她久跪之下早已气力衰竭,甫一起身便立足未稳,直接摔跌在地。 秦夫人从旁瞥见,遂双眉一轩,冷漠呵斥道:“起来!” “是……” 楚夕若深吸口气,饶是双膝处痛不可当,仍旧蹒跚了脚步向前挪动。这原本并不甚远的一段距离,竟被她足足走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等到将那满满一瓢冰冷刺骨,兀自散发料峭的清水双手递给秦夫人后。她反而半晌毫无动作,只黯然看着水中自己一张憔悴倒影怔怔出神。须臾来到石凳处坐定,两眼微微阖闭起来。 “你去把秦松篁唤出来,就说……是我有话要同他说。” 楚夕若低声应诺,就此拾级而上。几经叩动房门,里面终于传来秦松篁老迈沉重之声。 “楚姑娘,先前我已同你好话说尽,眼下……咱们总是不见面的为好。” “前辈容禀!” 楚夕若声音虚弱,却又火急火燎,唯恐业一切已不及:“并非是夕若有意叨扰,而是尊夫人有话想要与您说起。” “你说阿渚也在外面” 对此,秦松篁倒颇觉意外。将信将疑向她发问,待得到其肯定答复过后,忙急匆匆从屋里出来,颇为关切道:“外面山气寒冷,你还是赶快回……” 他话音未落,一抹亮色忽在眼前乍现开来。等秦松篁再回过神来,两片脸颊之间早已寒意彻骨,沥沥水帘自鬓角下颌流淌下坠,不免甚为狼狈。 “阿渚!你这是怎么了” 面对妻子这番劈头盖脸,秦松篁竟毫不着恼,口中反倒关切居多。说罢不顾满身狼藉,心心念念便要将妻子送回屋去。 秦夫人何等心性,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劈手便将他右臂打向一边,寒声质问道:“你且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会事情” 秦松篁道:“你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情咱们明日一早再说不迟。” “少废话!你若不立刻与我说个明白,我便即刻先把你给杀了!” “我……” 秦松篁本想借三言两语,将此事搪塞过去,可抬头猛一望见妻子那因病痛折磨,早已形同枯槁似的面庞,却又哪里忍心再行蒙骗于她经年愁绪化作一腔老泪,竟在当场失声痛哭。 “我只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我单是想教你好好地活下去呐……” 眼看丈夫老泪纵横,饶是秦夫人平素冷酷过人,到头来仍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左手死死抵住旁边石桌,一条身子努力前向弓探,似因用劲过猛,使本就苍白如纸的脸庞更显惨淡异常。 楚夕若忧形于色,赶紧前去照料,却被秦夫人一记凌厉目光阻止,再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这些年来你心中的苦楚……我自然全都知道……” 她张开臂弯,将丈夫揽入怀中。竟一反常态似的忍俊不禁,抬手拭去秦松篁颊间未干泪痕。 “明明一大把的年纪了,怎的逢起事来还是这般矫情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果真给你一剑刺个对穿,总也省得像现下这般啰哩啰嗦。” “你说什么” 秦松篁先是微惊,后又大喜,嘴里喃喃自语道:“若当真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老东西!从前怎的不见你这般不要脸皮” 秦夫人笑骂一句,脸上竟依稀泛起一丝少女般的浅浅红晕。又同丈夫十指轻扣,仿佛三十年来浮沉韶华,正在彼此心尖涨落迭涌。 她面色恬静,便在丈夫耳畔温言细语,“秦郎,去把里面的那个小娃娃给放了吧!” 秦松篁先是一怔,分明有些犯难,犹豫着幽幽应道:“只是你现下的病况……” “你我在这无人问津的所在,到如今已然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夫妻。咱们……总归是该知足的了。” 秦夫人语气殊为平静,又话锋一转,柔声发问。 “还是说……你想学当初的昭阳一般,非要教天下事全都遂了自己心意才算罢休” 秦夫人此话,不啻电击一般。秦松篁周身大震,唇角肌肉一阵痉挛,遥遥追忆从前光阴岁月,一时不禁深陷迷离怅惘。 回想彼时,不正是因妻子身为江湖杀手,故被自己恩师昭阳所不容。自己不堪任人摆布,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同她就此叛上青城。 凡此种种皆已成为过往,可如今风水轮换,莫非自己便真能狠心无情,教这世上从此再添一对阴阳永隔的登对璧人 第六十六章 浮沉事 见丈夫深陷沉思,秦夫人遂向一旁少女使个眼色。楚夕若即刻会意,顾不得感激涕零,如蒙大赦般便往屋内跑去。 秦松篁面色苍白,远远看在眼中。可直至她身影倏地消失不见,自始至终也未再当真出手阻拦。 “姓顾的!你……” 楚夕若满心急切,甫一踏进门中,便见少卿正紧闭双眼,昏迷半倚在堂屋里一张木凳之上。 他的面色红润,呼吸平实,倒似不过乃是兀自小寐片刻,而非已在鬼门关前结结实实走过一遭。 少女心中又惊又喜,三两步来到跟前,将其从凳上搬到地下。自己则同样盘膝坐定,双掌平平抵在少卿背心。两股沛然内息便以手臂为媒,源源不断涌入其周身大小经脉之内。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俄顷少卿终于悠悠转醒。缓缓回过头来一望,却见楚夕若粉脸煞白,俨然大病初愈一般。忙在她将要软倒前探出双手,把少女稳稳呈托抱住。 “你……” 他低头看向怀里之人,发现其满脸憔悴疲惫,原本朱红水润的双唇赫然皲裂发干。一时之间,竟在胸中生出一股无由意气,觉今后便教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再让她受得哪怕半点委屈。 “你先随我出去,咱们……总要去谢过二位前辈的不杀之恩。” 楚夕若气若游丝,依旧对外面二人恩情念念不忘,言讫便挣扎着欲要起身。少卿眼眸酸涩,强忍着未哭出声,右手自她一头如瀑青丝间穿梭轻抚,俯下身来柔声细语。 “你莫要乱动,我便扶你起来。” 楚夕若额上冷汗微沁,本就手脚发麻,难以独自动弹。遂玉容惨淡微微颔首,顺势将头轻轻侧向一边。少卿又哭又笑,复在暗中提一口气,左手紧抓一旁木凳,右臂则始终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随双腿蓦地一直,时隔两日,终于重新站起身来。 “走吧。” 二人便如这般彼此扶携,蹒跚着迈出房门。见他俩虽颇为狼狈,但终归性命无碍,秦夫人不由会心一笑。眼角流光,不知不觉已将丈夫一只右手轻轻握在掌心。 “你看他们现下这般模样,可真像极了当初,咱俩刚刚逃出广漱宫时的光景。” 秦松篁听后心痛如绞,只是扑簌簌的泪往上涌。秦夫人又是一笑,在他手上轻轻一拍,口中压低声道:“我待得有些倦啦!秦松篁,你……你送我回屋里去吧!” 秦松篁微一怔神,忙不迭点头称是。秦夫人眉宇间含情写意,仿佛将此生温婉凝集今朝。十指相扣,在丈夫相助下徐徐起身,只才堪堪挪动数寸,脚下却又骤然一软,眼看着便要倒下。 秦松篁被吓得汗毛倒竖,所幸他武功已臻化境,忙矮身摊开双掌,抢先一步扶在妻子腰际。 楚夕若在一旁忧形于色,惶惶然望向秦松篁,只盼他说妻子不过乃是偶染风寒,但须假以时日,便可再度恢复如初。 “烦请二位……帮我将拙荆送回。” 秦松篁面露痛苦,嘴里一席呢喃。二人面面相觑,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默默然助他把秦夫人送回屋内,完事后又久久驻足不愿离去。 烛火跃然,驱散昏黑。秦夫人平卧榻上,一张面庞宛若金纸,口鼻间只剩一丝气息时隐时现。秦松篁满眼爱怜,始终攥紧着妻子手腕,一身内息亦澎湃流转,源源不断往其体内涌入。 许是此举果然奏效,秦夫人微微数声呻吟,更徐徐睁开双眼。秦松篁大喜过望,赶紧加倍运劲,只盼教她能再稍微好过一些。 “你不必白费气力,早一忽死晚一忽死的,那又能有多少区别” 反观秦夫人倒始终甚是淡泊,发觉丈夫一味催促内力助自己延命,遂不动声色,自其指缝间抽出手来。 “你我原是两个早便应死之人,天可怜见,教咱们在此多做了三十年的夫妻。” “秦松篁,莫非你依旧人心不足,想要再奢望些有的没的么” “你只管安心歇息,凭我内力总能再支撑十天半月……”秦松篁一时语塞,却还是不肯死心,便低头吻在她左手手背之上,“等到那时咱二人便……” “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秦夫人笑靥微露,轻轻抚过丈夫脸颊,“我这些日子来糊里糊涂,到现如今……恐怕算是最清醒的时候啦!” “你这位广漱宫的秦松篁,璇烛公子,还有……紫妹妹……我总要把你们清清楚楚的全都记在心里。免得日后咱们在九泉相见,我反倒再也认不出你们来了。” 一语至此,秦夫人竟不知是自何处平白生出股莫大气力,霍地半欠起身,直勾勾朝丈夫紧盯。 “我要你发誓,不可再因我损费哪怕半分内力!” “否则……否则……” 秦松篁心头一懔,如有一刻怔怔失神。眼望这三十年来教自己魂牵梦萦之人,更使曾经鲜衣怒马少年时光,兀自砰砰回荡胸膛。 他满腔思绪万千,尚深深沉溺在从前华胥境中,秦夫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声却陡然将其拉回现实。许是唯恐妻子情急伤身,忙在嘴里不迭称是。 秦夫人听在耳中,颊间肌肉终于微微舒展开来。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面色恬淡,澄澈一如静澜。 “秦夫人” 楚夕若脸色剧变,颤抖着开了哭腔。而秦夫人却似充耳不闻,只在丈夫怀中一动未动。 良久,但见秦松篁一言不发,如捧至宝般扶妻子遗体重新躺定。又坐在一旁,忍不住独自黯然流泪。 “二位……” 须臾,他终于再度喃喃张了嘴唇,个中疲惫倦怠,好似眨眼间平白苍老了十岁不止。 “请二位暂且出去,我想……我想同阿渚独自待上一会儿。” “我们……” 楚夕若目中噙泪,本欲劝秦松篁节哀顺变,又偏偏半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深深行过一礼,遂在少卿陪伴下出得屋去,但余秦松篁孑然一身,在此独自悼念亡妻。 日月轮转,不觉又是数天。 “秦前辈,我和他……想来给尊夫人磕上个头。” 纸蝶纷飞,飘摇黄泉碧落,却曾看尽万里关山。耳闻背后楚夕若低声恳求,秦松篁只是缄口不言,不知心中在想何事。 少卿察言观色,见状暗中一扯楚夕若衣袖,而后先行拜倒下来。少女先是一怔,忙一般的屈膝而跪。二人郑而重之,接连朝薪丛中秦夫人遗体叩首三次,方才默默然重新站起身来。 “阿渚,我记得……你似乎是同扶风前辈长在辽国的吧!” 秦松篁轻声低语,宛若妻子其实并未死去,不过仅是在此小寐片刻而已。 “依着你们那里的规矩,人死后总要停灵三日,之后才好入土为安。如今三日之期已到,我便来送一送你,好教你尽早前去转世投胎。” 他下颌处一缕胡须随风抖动,待见到妻子眉目安详,眼角依稀含笑,终于颇为激动的连连点头。喉咙微耸,颤声续道:“若是你心中还有思念未了,也可暂且多等上我些工夫。” “等到彼时……咱们便还是一齐过活。” 少卿神色稍异,尚不及回过神来,秦松篁却已右腕倏动,锵天之上寒气暴涌,化作一条迷离弧弯。 那利剑纵横穿梭,骤如电闪。转眼不偏不倚,直落在那薪丛当中。两者甫一相撞,登时火光大奢,滔滔炙息裹挟烈焰扶摇直上,腾起一片烟炎涨天。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顿教顾楚二人无不大惊。知锵天之利固然当世无两,可之所以竟能触木即燃,也正是仰仗于秦松篁一身卓绝内力。 如此惊人手段,遍观天下恐怕也只有璇烛和楚人澈等寥寥数人可及。秦松篁武功之高,那也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秦松篁两眼怔怔,木然注视妻子于熊熊炽热间渐失轮廓,自己两片脸颊则在周遭火舌映衬下闪烁起些许辉光。三人便如这般伫立良久,直至眼前薪丛终于化作一团冲天赤焰,在院中接连噼啪作响。 等到漫天火光徐徐渐熄,秦松篁遂迈步上前,在兀自燃烧未尽的柴火里双手捧出一把骨灰,小心翼翼将其盛放在预先备好的坛瓮当中。转而又将此物抱在胸前,失魂落魄般独往院内而去。 “顾少侠,你对令师璇烛教主……究竟乃是作何以观” 秦松篁走在前头,俄顷来到院中。便在那石凳上坐定,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二人发问。 而听到有人提及璇烛其名,少卿脸上不禁微微动容,须臾才似下定莫大决心,低声应答道:“他先前确曾教我良多,可如今我二人早已恩断义绝,彼此……再无瓜葛。” “喔这又是为何” 秦松篁好似颇为惊诧,忍不住再度发问。少卿迟疑片刻,思来想去便将日前青城山上诸般变故向其粗略叙述。秦松篁听罢过后,除却感慨鲜于承天英雄迟暮,竟然横死于匹夫之手,略作沉吟后只道璇烛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所以如此行事,想必其中定然另有苦衷。 只是这番论调,少卿早已在旁人口中听过千遍万遍,如今又自秦松篁处老生常谈,心下里依旧不屑一顾。秦松篁目光如炬,倒也不以为忤,而是将思绪放归长远,回到从前少年岁月。 “少侠可知令师璇烛教主……其实同我夫妻二人交情莫逆。” 他淡淡一笑,双手在怀中那坛瓮上摩挲轻抚,宛若妻子其实并未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彼时我和阿渚一路奔波,逃至青城山下。正是璇烛公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独自一人前来接应。后又同拙荆力克家师,意气风发,纵横驰骋,当真是何等样的英雄气概。” 少卿神情古怪,心境可谓微妙至极。秦松篁见他不肯吭声,便面色平静,喃喃继续道:“我和阿渚服膺令师为人,又蒙他数次救于危难。纵然当初青城广漱势同水火,相互倾轧诋毁之辞铺天盖地,我却从来坚信,他乃是普天之下难能可贵的正人君子。” “后来,他又明知我夫妻二人借假死脱身而不说破,反倒想方设法掩饰周全,煞费苦心在青城北麓立碑设冢,好教世人皆以为秦松篁已死,从此同外界纷扰再无牵连。秦松篁念兹在兹,不敢于令师深情厚谊稍有遗忘。便连紫姑娘也曾说起,璇烛公子为人挚诚,大有古风。平生得友如此,当真了无遗憾。” “紫姑娘……是了,也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 “您说先生刻意在青城北麓立碑设冢,立碑设冢……莫非那无字碑……便正是由此用而来” 少卿如遭电击,蓦地忆起青城北麓那块无字墓碑,自己所以能有今日处境,归根结底也全都由它而起。 彼时自己虽觉那碑主人身份必不寻常,但也终已死去多时。又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竟能得见其人,更是被他一力搭救性命看来天下之事,也从来无巧不成书,非何人所能臆断猜测。 他兀自感慨万千,另一边厢,楚夕若却忽秀眉浅蹙,犹豫着小声道:“敢问秦前辈,您口中所说的这位紫前辈……又究竟乃是何方高人” “你是怕此人武功卓绝,若一旦与青城山联起手来,则定会对楚家大大不利” 秦松篁语出平淡,却字字正中楚夕若下怀。如今心事既遭人说破,一时间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可秦松篁随后一席话语,反倒令她心中惊讶尘嚣渐起,直将一双妙目瞪作老大。 “楚姑娘放心,此人虽同我等交情匪浅……却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会半点武功之人。” 秦松篁涩然而笑,与其说是在与楚夕若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回忆自己一生过往,“紫姑娘原非中原人氏,却生来天资聪颖,大异常人。凡属各类经卷书籍,从来过目能诵,与我这等肚中无墨的凡夫俗子相比,反倒是和你家先生更加投缘许多。” “我在先生身边十几年的光景,却是从未听他提及此人。” 少卿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已改口将璇烛重新唤作先生。秦松篁面色哂然,说起曾经老友,心下难免颇多感慨。 “许是年月渐久,如今他早已将这许多事情给淡忘了吧!” “不过我记得,令师曾送给过紫姑娘一枚簪花,后来便由她一直带在身上。” “簪花” 楚夕若心下微惊,不由想起早前二人在江夏时一同买来的那件小小玉簪。此刻,它便正在自己一头青丝间若隐若现,浅漾一抹玲珑水色。 她芳心惴惴,目中余光偷偷瞄向少卿。待看见他兀自专心致志,听着秦松篁所言,这才急匆匆别过头去,总算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家师前来青城兴师问罪之时,其实紫姑娘也同样便在青城山上。不过那时我正因拙荆一剑而人事全无,等到后来醒转,只得知她已独自返回返故土,又说此间原是处伤心之地,终此一生再不会来踏足半步。” 秦松篁幽幽低语,更如自嘲般一笑,将目光徐徐移向二人,“我和拙荆也曾想过动身前去找寻紫姑娘,只是一来阿渚身体不宜远道操劳,二来又觉此间事情既已了结,相见终归不如不见。三十年弹指匆匆,想必她也早已相夫教子,如今膝下儿孙满堂。” “如此……终究是胜过我这鳏夫千倍万倍的了。” 四下风声萧瑟,吹来秦松篁耳鬓几点星星白发。如是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少卿终于鼓足勇气,讪讪同他问道。 “少卿愚钝,不知您忽然同我二人说起此事……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 “我……” 秦松篁微微一怔,眼中更加茫然若失。踉跄了身形,想要极力挺直胸膛,可饶是他如何竭尽所能,背上却始终有一道弧弯难以消失殆尽,便如三人头顶一轮明月,只显得愈发老迈迟暮。 第六十七章 芳心许 “是了,我为何要同你们说起此事” 秦松篁好似魂不守舍,将这番话自口中翻来覆去,步履蹒跚便往回走。 他走到半道,忽的停下脚步,背对着二人喃喃问道:“顾少侠,这几日你自觉身体境况如何” 少卿微一愣神,忙抱拳道:“蒙前辈不计前嫌,晚辈已伤势大好,如今……”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 秦松篁言简意赅,只伸出一只右手在空中晃了几晃,“眼下你身子虽说见好,但这不过仅是一时之象。三年五载之内,难保不会有所反复。” “到时沉疴复起,卷土重来,只怕便是华佗扁鹊在世重生……也断然再救不回你一条性命。” “秦前辈!” 楚夕若心头一懔,两靥忧形于色。秦松篁站在原地,俄顷重新迈开双腿,独自抱着妻子骨灰走进屋内,只在二人耳畔远远抛下一句话来。 “你若真想活命,明日申时便仍在此地等我。彼时得于一劳永逸……倒也并非何等难事。” 此刻放眼庭院之内,只剩下顾楚二人并排而站。树影婆娑,净澄如许,他俩无意之中四目相对,又无不匆匆避开彼此双眼,唯有两颗心脏砰砰直跳,说尽各自满腹衷肠。 “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你……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夕若两靥发烧,毕竟碍于女儿颜面,足下一顿便要离开。却被少卿从身后叫住,如铅铸铜就一般怔怔伫在原地。 “你……” 本来,少卿已自暗中拟好万语千言,可一旦当真开口,脑内却在霎时间变得空空如也,更将一张俊脸憋作通红。 “想不到……你竟甘愿这般助我!” 他额上微微沁汗,语气可谓极不自然。而另一边厢,楚夕若也并不比之好过太多。闻言虽转过身来,两条玉臂却似无处安放,只好双双僵在半空。 “我早已经同你说过,救人危难原是我辈本分。至于所救之人究竟是谁,那也并无……” “咦!姓顾的!你……你要怎样!” 清寒拂面,暗送疏香。少女尚未把话说完,陡然却见少卿深吸口气,蓦地径直上前。一条手臂无所迟疑揽在自己腰肢,而后低下头来,轻吻在面前那一抹浅浅朱唇之上。 两人甫一相触,少卿只觉对方唇间滚烫发热。还不等身上酥麻退去,数点淡淡香甜已如云烟飘渺,于唇齿间悄然弥散。 而今周遭兰熏麝越,缕缕青丝绕指穿插,少卿鼻翼间芳香微嗅,浑是股说不出的泰然舒畅。楚夕若两靥绯红,其色如血,单薄纤细的身子不住簌簌发抖,又何尝料到他竟会骤然行此大胆之举初时尚有些扭捏抵抗,可待几次挣脱未果,遂终于不再扞拒。踮起脚尖微微相迎,一只素手略显迟疑般搭在少年一道挺拔肩头,五根凝脂似的手指亦深深嵌入其人肌肤之内。 风起萧萧,吹皱满天星斗。两人如是而立,唯有发梢悄悄划过彼此脸颊,俨然便教天地造化之美咸集于斯,亦难免自这方寸韶华前黯失尽失颜色。 “终此一生,必不相负。” 寥寥八字,于楚夕若听来不啻仙音激荡,更羞得满面通红。少卿目蕴柔光,一只手掌在她背心摩挲轻抚,如今佳人在侧,馨怡纷纷,仿佛未饮杜康便平添了几分醺醺醉意,许久犹未自这温柔乡中回过神来。 “你这人生来便油嘴滑舌,谁知这话是不是特意说来哄骗我的。” 楚夕若声如蚊蝇,看似是在抱怨,实则一张清丽面庞反倒愈发紧贴在少卿胸膛之上。耳听得他一颗心脏砰砰直跳,更令自己耳根阵阵滚烫发烧。 少卿扑哧一乐,便将她愈发抱紧,煞有介事般赌咒发誓道:“顾某挚诚,天地可鉴!日后如有违犯……如有违犯……就教我变作一只小猫小狗!始终陪在楚小姐身边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 “呸!哪一个要你来陪!” 楚夕若朱唇如血,听他言语说得有趣,一时终于忍俊不禁,“何况如你这样个一无是处的登徒子,旁人只看一眼便也瞧得够了,又有谁肯特意把你留在旁边” “你虽已把我看得够了,我却偏偏怎的也瞧不够你。”少卿面作揶揄,言讫伸出两根手指,自她颊间轻轻捏了一把,“先前我倒是全没发觉,原来你竟生得这般好看。” “你这人!” 楚夕若一声嗔怪,心下却着实受用无穷。举目四下山色空蒙,素流交织,自本来胸中一番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之余,更不由得愈发生出几分芳心窃喜。 “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也能如秦前辈他们一般,将这许多劳什子一并抛到九霄云外,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两人紧紧相拥,俄顷楚夕若忽在口中柔声细语,正是满心憧憬于二人今后时光。孰料少卿听罢身子竟猛然一震,连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惨白黯淡。 “你还是想要为鲜于前辈报仇雪恨,是么” 楚夕若心念电转,业已猜出其人心思。少卿默不作声,双手微微松弛下来,须臾,才涩然开口道:“我自幼蒙鲜于太师父恩情深重,如今他遭歹人算计,含恨而死,我若不能教楚……教那人血债血偿,又如何能对得起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只是……” 楚夕若秀眉微蹙,本欲同他争辩。可转过头来扪心自问,倘有何人处心积虑伤及父母安危,自己又能否泰然作壁上观,只当这血海深仇乃是从未发生过般 她心乱如麻,不过随脑内灵光一闪,一条计较就此涌上心头。当下俏脸微扬,郑重其事道:“在你前去报仇之前,还有一桩事情……咱们总要事先查个清楚。” “你说什么什么事情” 少卿面露诧异,不禁大为惊讶。茫然自其脸上注视半晌,却始终对此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如坠云里雾中,楚夕若暗里反倒颇生出几分自得。转眼收敛心迹,吐气如兰道:“这次各派之所以兴师动众,大举攻上青城,为的又究竟乃是何事” “我早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的那些个秘籍我连看也不曾看到过一眼,就更别说……” 听她旧事重提,少卿本来不胜其烦。可口中话未言讫,却又登时恍然大悟,直把双眼瞪的老大,讪讪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 楚夕若微微颔首,索性亦无隐瞒,将心思合盘托出:“当初各派只道是你盗去了自家秘籍,故才同仇敌忾,冲着青城山来势汹汹。至于鲜于前辈之事,也同样乃是因此而起。” “现下你已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倘若真想有所作为……那也除非先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 少卿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却并未如楚夕若所料般大喜过望,“如今我早就是个众叛亲离之人,自证清白唉!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是哪一个说你众叛亲离最不济……不是还有我同你一齐作伴” 楚夕若连连几声数落,却又因自身少女心性使然,言至最后不免颇有些难以为情。小心翼翼将头埋在少卿胸前,只觉格外安稳踏实。 “你放心好啦!无论千难万难,咱们只管一心一意去做。即便到时仍旧只是徒劳无功,但也至少可说得上问心无愧。” “对极!对极!” 面对眼前人一番衷肠倾诉,少卿精神总算为之大振。又在她颊间轻轻一吻,兴冲冲大声说道:“依我看,此事多半正是那姓崔的在从中搞鬼!咱们过几日便赶去汴梁,哼!我倒要看看他私下里存着的究竟乃是什么心思!” “你说崔叔叔” 楚夕若眉头微皱,不免甚为意外。少卿忿忿一声冷哼,撇开嘴角振振有词道:“我来问你,各派携带秘籍前来你们楚家之事,你事先可曾有所知晓” “我……” 楚夕若脸现茫然,沉吟着若有所思道:“似此等关乎各派存废的大事,爹爹一向只是亲力亲为,从不会来同我提起。若说真有人能知晓此事,恐怕也只有三叔四叔,以及其余各派的诸位前辈们了。” “着呀!” 少卿抚掌而呼,频频点头称是,“你三叔体弱多病,自然难在各派守卫森严之下盗取秘籍。至于那楚人明……哼!凭照他的武功,便教再来上十个八个,也不过只是自取其辱而已。而太一派掌门新丧,又是本次苦主,那赵秉中阴阳怪气虽说了得,可依我看要想做这等惊天昭地的大事也还犹嫌不够。” “无尘和尚……” “无尘大师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前辈高人,绝不会做出这等无耻勾当!” 听到无尘其名,楚夕若忙从旁抢先开口。少卿亦对她所言颇为赞同,当下话锋一转,复而说道:“如此一来,各派当中知晓此事的便只余下崔沐阳一人。若不是他从中阴谋算计,莫非还是那些个秘籍好端端忽然长出了手脚,便自己不翼而飞了不成” “可据崔叔叔说,这次明明是望日楼首当其冲,头一个遭人窃去了派中秘籍,那又……” 饶是如此,楚夕若却依旧难以相信崔沐阳便是个中元凶首恶。少卿见状,只觉她未免太过天真,气哼哼干笑几声,不屑一顾般道:“那不过是他崔沐阳的一面之词,又如何做得了准说不得便是他自己贼喊捉贼,故意借此搅乱视听。” “是了!你可还记得在南阳城中,那两个莫名其妙自杀的人么” “你是说那次在客栈里,咱们与庭兰先生他们相遇的时候” 楚夕若微微一怔,循着他此话思索,终于自脑海里回忆起当日之事。 彼时自己误以为少卿草菅人命,更在盛怒之下劈手打过他一记耳光。事后虽真想大白,可要说那二人为何竟会为区区一点小事拔剑自戕,即便时隔多日回头再想,也还是教人好生费解不已。 “你当时并不在场,有些事总归并不知晓。” 少卿两眼放光,忿忿然大声道:“他们临死之前,里面的那个老头儿曾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什么自己有负崔沐阳重托,这才因此自杀了事。还有便是其实他们本是一行三人,最后一个贪生怕死,不顾江湖义气,连兄弟的尸首也没来得及收敛,就自己逃之夭夭去了。” “再后来咱们便到了楚家,也正是他当着各派众人的面向崔沐阳通风报信。那姓崔的听后唯恐事情败露,这才想要抢先一步杀人灭口!哼!若不是当时柏姑姑恰好便在……咦你这又是怎么了” 少卿口中义愤填膺,可待说到当初在楚家种种情形之时,楚夕若却忽勃然变了脸色。蓦地回想起周昶,方知这二者分明便是一人。 此人身为望日楼弟子,行事非但处处狠辣绝伦,言行举止间更无不透着古怪邪门。其伙同胡世远鸩杀一众同门,教那小小洞窟之中化作尸骸枕籍,时至今日依旧令少女毛骨悚然。 而那日周胡二人言语之间,似乎曾在无意中提及另外一人,莫非这藏在暗处的罪魁祸首,竟果真是身为当今望日楼一派之主的崔沐阳 念及于此,楚夕若只觉浑身上下恶寒遍涌,不由得连连直打冷战。想崔沐阳身为江湖耋宿,往日一向清名在外,又同家中长辈素来亲睦,可如今俨然竟使自家门派成了一方藏污纳垢之地,实在可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夕若心念电转,本想将周昶之事直言相告。思来想去又怕在少卿心中火上浇油,终究俏脸微微泛红,嗫嚅着嘴唇,小声埋怨道:“你……你怎的还不肯放开了我待会儿要是一不小心教秦前辈给撞了去……唉!真是羞也羞死个人啦!” 少卿先是一怔,这才忆起眼下二人犹然依偎相拥。可如今触手一副温香软玉,若要他就此松开双臂,从这温柔乡中抽身出来,心中也着实大有几分意犹未尽。遂反倒将怀中少女愈发抱紧了几分,刻意抬高了声音大叫。 “咱们本就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事情,那又……” “你给我放小声些!” 楚夕若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在少卿口边,顺势自其怀中挣脱开来。少卿也并未执拗,只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又朝她多看过几眼。 “等这许多事情一并了结,我……我想再回来看一看秦前辈。” 少卿轻叹口气,遥遥望向秦松篁卧房。念及秦夫人之死毕竟同自己不无干系,眉宇间不由暗生惭愧。楚夕若听在耳中,亦对此深以为然,更感到其胸中一片赤诚情怀,自己一颗芳心深许,总也不算所托非人。 “是了,秦前辈既同璇烛教主乃是故交,咱们不如恭请他前去青城山,到时老友相见,那也一定好生亲近。” 楚夕若一席肺腑,得来却是少卿良久缄默。嗔怪之际正欲发作,然转念亦知他是犹然放不下当日在一众青城耋宿面前,口口声声所立下誓言。 凡江湖之上,从来讲究一诺千金。虽说少卿与青城众人向来情同至亲,可若教他如这般翻云覆雨,自食其言,恐怕终有些强人所难。诸如此类,也只好等到日后二人赶赴汴梁,且看能否先从望日楼处查得一二端倪 至此,她脸上嗔恼遂消,眼见周遭天色渐晚,便又催促少卿尽快回去歇息,切勿耽搁了明日秦松篁嘱咐之期。 翌日申时,顾楚二人皆早早来到院中,却还是被秦松篁先于一步,已在那槐花树下静候多时。 少卿颊间微红,不免有些尴尬。抬眼见一旁石桌上面,正静静搁放着三口长铗。当中一把乌光隐隐,盈溢焕然,饶是兀自藏锋鞘中,却依旧不乏咄咄寒意逼人,分明正是锵天无疑。 “你们来了” 秦松篁声音低沉,亦不俟二人答话,便在掌心微微较力,凭一身卓绝内功将锵天吸入手中,“桌上另外那两把剑……是我为你二人准备的。” “秦前辈……” 发觉楚夕若神情剧变,秦松篁脸上哂然而笑。右手一扬,在半空划出道朔气凛凛,“江湖险恶,你二人武功不济,难免处处颇多掣肘。” “今日,我便再传给你们一套曾经广漱宫的剑法,于你们将来在各处奔波行走……亦是平添一分保障。” 他双目轻阖,慢吞吞拂动衣袖。渠料下一刻竟蓦地催动内力,震的桌上两口长剑呜呜轻鸣。转眼齐刷刷激射出鞘,裹挟一派石破天惊之势,分向顾楚二人破空疾飞。 第六十八章 刚柔衍 两人大惊,下意识各自出招抵挡,却如何是秦松篁的对手眼看那长剑激射而来,顷刻间使二人虎口一阵酸麻,不由双双退出四五步去。 等到低头一看,一柄三尺青锋便不偏不倚落在掌心,剑身之上寒气咄咄,兀自腾起一片凛冽幽光。 他俩面面相觑,无不惊于秦松篁武功之高,端的令人叹为观止。好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虽有如此手段,但却并未伤人,看来也的确已将妻子之事放下,不再对少卿耿耿于怀。 楚夕若秀眉微蹙,倒提那长剑向他拱手,“秦前辈深情厚意,晚辈着实感激不尽。只是夕若身为楚家门下,实在不便令投师门,还请……” “我只管教上一遍,究竟学与不学……那便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劲风暴涨,摇曳天光。秦松篁言犹在耳,渠料竟猝起发难!锵天冷刃掣动罡芒,激起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少卿口中气息大窒,尚不及回过神来,一点剑锋业已破空递到,无奈只得咬破舌尖强振精神,捏紧长剑横在胸前,足下连连闪转腾挪。 青城身法冠绝当世,加之少卿平素浸淫此道,甫经施展可谓翩若惊鸿。秦松篁看在眼里,遂同样形如魅影,一连小半柱香的工夫始终与他不辍半步。至于脸色则平静如水,相较之下倒要比少卿更加多出几分好整以暇。 少卿背心冷汗骤起,心中叫苦不迭。余光自身旁楚夕若处一扫而过,发觉她如今情形也并不比自己好过太多。秦松篁一力发足追赶自己之余,仅凭剑上寥寥几记罡风便将其迫得左支右,一时险象环生。 “小心!” 眼见锵天乌光腾涌,直奔楚夕若面门,少卿不由得急从中来。当下将十指紧攥,手中长剑“呼呼”挽出簇夺人双目的剑花,转头便朝秦松篁仗剑回攻。 秦松篁不动声色,锵天回转收敛锋刃,先是在半空中微微一辍,而后便向少卿攒刺疾探。 广漱武功自江湖之上销声匿迹,至今已有足足数十载光景。少卿早前虽曾在昭阳处领略过相似手段,不过疯癫之人行事之际毕竟毫无章法,远不似秦松篁如今这般法度森严。 但见他脚下步伐平实,非但滴水不漏,隐隐更与三才阴阳遥相暗合。每每一剑隔空递至,虽看似未雕未琢,实则却在暗中蕴藏无限变数。初时尚如和风细雨,温吞迟滞,转瞬却又崩浪万丈,似风卷残云。变化之快,直教人应接不暇,格外难以招架。 “本派武功脱胎源自道法,力求去繁就简,还返于璞。你要好生记得!所谓大辩若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地存变,一为伊始,秉正溯源,牢笼万象!” 秦松篁纵声疾呼,一口锵天却无半刻停歇。罡芒云举,黯淡三光,“刷刷刷”三剑胜似秋水浮萍,若存开辟神威。 “是!” 少卿奋挥一剑护住胸膛,一边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一边在暗中寻思道:“我们青城山的武功虽也是精妙绝伦,但大多走的是以巧取胜,后发制人的轻灵路数。而这广漱宫的手段却正好截然相反,处处大开大阖,先声夺人,独将刚猛无俦四字列为首要。” “看来当初两家所以彼此针尖麦芒,那也着实不无道理。这便如同寻常当中若有两人性格迥异,想必也定会话不投机,彼此相看两厌。” 而另一边厢,楚夕若却始终忧心忡忡。虽明知秦松篁本无伤人之心,只是刀剑无眼,世事难料,少卿在锵天罡芒之下苦苦支撑,又有谁能作保不会当真被其刺中 凡事往往关心则乱,她从旁愈看愈觉心惊肉跳,急忙忙仗剑前去解围。奈何二人武功差距太过悬殊,饶是楚夕若业已穷尽所能,到头来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被秦松篁迫得不迭后退,一张俏脸红晕悄生。 陡然间,先前秦夫人一席教诲忽在少女脑中一闪而过:古往今来与人放对,所为不过克敌制胜,而凡属同此有益,那也自然百无禁忌。 回想当初自己虽对秦夫人敬重有加,对于此话却始终不以为然。不过如今事起从权,便只好将平日里的一套江湖道义姑且摒诸脑后。登时玉腕翻转,暗掣锋芒,便在拆招之余静静等待时机。 皇天不负有心人。须臾,竟果教楚夕若从中察觉出一丝千载难逢之机!遂将长剑示弱斜拟当胸,足底倏忽晃动飘摇。 秦松篁不知是计,见状只道是其力有不逮,就此萌生退意。孰料转瞬之间,他竟骤感阵阵青芒闪烁,眼前一片五光十色。正是被楚夕若借手中长剑反射曦光,一时颇有些措手不及。 楚夕若心中大喜,忙承借余势,进手数剑纷至沓来。招式变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倒也着实无愧名门风范。 面对这似乎甚为熟悉手段,秦松篁竟有一刻怔怔失神。旋即又剑尖拄地,蓦地腾越而起。仅凭一手听声辨形之术便认明楚夕若所在,不由分说一剑向其挥至。 楚夕若失声惊呼,再欲闪躲终归为时已晚。到头来只得举剑相迎,一排银牙几将嘴唇生生咬出血来。 金铁交鸣,如聆宫商。二者兵刃相接,登时高下立判。随“铛”的一声巨响,楚夕若手中长剑难以承受如此无俦巨力,顷刻从中断作两截。而锵天却只微微弯曲剑锋,便又如摧枯拉朽,一泻千里。霍霍寒光交相掩映,照在楚夕若两靥之间,反倒使其更显苍白如纸。 “留神!” 少卿急从中来,两眼灼灼放光。三尺青锋在他手上中宫直进,虽不似秦松篁所使广漱武功般刚猛无俦,但却胜在轻灵似水,颇得青城一脉精髓。 秦松篁神色稍异,仿佛因此凭空勾起脑中诸多回忆。俄顷吐气开声,将锵天反转,剑柄朝外,便在楚夕若身上轻轻一叩,顿教其双腿发麻,蓦地瘫软在地。 “前辈手下容情!” 少卿大惊失色,忙催动剑势愈发猛进。只是人力终有限处,他非但久攻不下,更被秦松篁抓住自身破绽,见状将锵天高掷当空,一道墨色剑身划破青冥,搅散满院馥郁槐香。少卿目光飞眩,随右腕处阵阵痛意难耐,一口长剑再也拿捏不住,“喀”的一声直插入土,兀自激起嗡嗡轻鸣。 少卿被人制住脉门,至此动弹不得。抬头又撞见秦松篁两道异样目光,更是猛地打个冷战。 秦松篁脸色泛白,唇边肌肉微微一阵痉挛。一双老眼昏黄迟暮,好似欲将少卿彻底看穿。可到头来终又极为痛苦的合上眼皮,嘴角一瘪,良久缄默不言。 少卿背心汗如雨下,不知不觉已将贴身衣衫濡湿浸透。恍惚间,他忽觉秦松篁指端轻轻较力,一股沛然暖流遂以此为媒,倏忽便往自己体内游走弥散。 “莫非是他想凭借内力,将我一身经脉全都震碎” 少卿疑窦丛生,起初不免颇多惴惴。可等时候渐久,除却手腕处依旧略感吃痛,反倒是一条身躯如枯木逢春,云销雨霁,端的愈发轻快不已。 “秦前辈武功出超入微,若要杀人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顾少卿呀顾少卿!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也实在好没道理!” 少卿脸上一红,心中好生惭愧。登时暗下决心,便与秦松篁彼此目光相对。 二人便似这般伫立,经久不发一言。楚夕若踉跄起身,远远见少卿颊间忽红忽白,腰畔衣带无风自飘。关心之下本想上前,却又慑于眼前景象,到头来不敢稍越雷池半步。 如此又过良久,秦松篁终于双眉轻展,长舒出一口气来。仿佛就此卸下一副千钧重担,“呼”的颓然跌坐在一旁石凳之上。 腕间力道既消,少卿身躯登时为之一颤,晃荡荡勉强站稳脚跟。楚夕若赶紧过来相扶,一只素手轻轻托在少卿腰际,眉宇之间忧形于色。 “你先自行运功,且看是否有何滞塞之处。” 秦松篁嘴唇煞白,俨然大病初愈。少卿不敢怠慢,闻言低声应诺,下意识潜运内力,一动之下果觉体内似有一股气息澎湃沛然,隐隐直冲心脉。 少卿心下大奇,小心翼翼试图将这气息理顺,同自身原本内力彼此交融。孰料甫一较力,那气息竟如浑洪赑怒,顷刻化作崩浪千尺,悬流万丈。 陡然被这磅礴巨力在体内冲激,少卿顿觉满腔气血贲张欲沸,喉咙处腥甜微嗅,竟“哇”的喷出一口殷红鲜血。 “姓顾的!你……” 楚夕若大惊失色,便要赶上近前相助,却被秦松篁挥手阻止,脸色惨白低声说道:“你且从旁看着!只教他自己来做!” “……是……” 楚夕若心头一懔,只得向后退出数步,葱根似的手指微攥成拳,显然兀自在为少卿捏着一把冷汗。 至于另一边厢,少卿脸上阴晴连变,此刻正竭力抽丝剥茧,将体内乱糟糟气息理顺。可说来奇怪,方才自己呕出一口血后,现今却反倒觉胸中似有无尽畅意悄生,仿佛将从前积压块垒全都一吐为快。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秦松篁唇齿呢喃,怔怔凝视少卿。等看他脸色略见好转,遂将两肩微微舒展,抓着桌角欠起身来。脚下力不从心般朝前数步,将两根手指颤巍巍搭在少卿腕间。 “如此……总可保你一世无虞……” 他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浮现出一丝由衷笑意。说完,便独自往屋中蹒跚而去。 斑驳夕阳之下,那佝偻背影孑然一身,自秋风里更显举步维艰。 “是了,先前你问我,为何要同你们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后来我独自想了一夜,如今……总算已多少理出些头绪来了。” 秦松篁足下一顿,微微挺直腰板,背对着二人又开了口。楚夕若心下暗惊,可还不等她再问,秦松篁便又迈开腿脚,随“喀”的一声轻响进屋,只把二人就此留在院内。 “姓顾的!你……” 楚夕若如梦惊醒,三步两步抢到少卿身畔。原想扶他到跟前石凳上坐定,孰料指尖才一触到其人肌肤,登觉阵阵热浪滚烫如炭,不由惊呼着赶紧缩回手来。 她妙目圆睁,这才惊觉此刻少卿正面颊紫青,色如玄铁,无论左看右看,都是一副性命垂危,行将濒死之状。 楚夕若眼眸一酸,不由簌簌落下泪来。不过对于少卿本人,当前情形却又比之大相径庭。 经过半晌梳理,适才那一股灼热暖流竟似已在自己体内融汇贯通。至于唯一不尽人意之处,便是这雄浑内力势属纯阳,又委实太过霸道绝伦,同少卿原本青城内息可谓泾渭分明,彼此颇有些格格不入。 这两股不同内力蔓附纠结,此消彼长,这才有了楚夕若如今眼中种种险象环生,俨然命悬一线之象。 不消片刻工夫,少卿忽然猛地睁开双眼,额上青筋饱绽。摇摆了身子朝前走动,却又晃荡荡足底踩空,顺势仰天跌倒。 他想也未想,便伸手去扶一旁石桌。渠料”喀”的一声脆响过后,那通体磐石造就的桌子竟被他生生掰断一角,更使周遭纷飞扬尘,直呛得少卿口内生津。 俄顷尘埃落定,二人彼此面面相觑,又将目光齐刷刷看向那石桌,觉当今天下能有如此内力者,恐怕也只有楚人澈及璇烛等寥寥几人而已。 “不好!” 霎时间,他俩几乎异口同声,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不祥。又念及适才秦松篁种种有悖寻常之举,不由得更加心惊肉跳。 须臾,终是少卿率先惊醒,三两步便匆匆往那屋中赶去,眉宇一副急切焦灼。 楚夕若紧随其后,一般的来到门前。可等见他只是直勾勾站在屋外,却唯独不敢将房门推开,暗地里也同样捏起一把冷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楚夕若秀眉浅蹙,又在心中思虑再三,遂先伸出左手,在少卿五指间轻轻拂过,而后又把右手搭在门上,轻唤一声秦前辈后,将房门缓缓推开条缝隙。 楚夕若又告声罪,这才徐徐迈入屋中,可没等走出几步,却又一阵失声惊呼。少卿关心之下,只道是她遭遇不测,赶紧飞扑一纵,便直接挡在少女身前。 本来,眼见楚夕若好端端并无危难,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可随他将目光放向长远,竟又登时瞠目结舌,险些当场晕厥。 “您是……秦前辈!” 放眼屋中,一位须发俱白,垂垂老矣之人,此刻正在座上倚靠斜坐。他蓬头历齿,一副失魂落魄,两只老眼黯淡无光,譬若烛泪已尽,灯芯将残。只剩下十根形如枯槁似的手指,将装有秦夫人骨灰的坛瓮小心翼翼捧在怀中。 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想到便是这行将就木,奄奄一息之人,不过转眼前尚有一身惊天昭地的卓绝武功,一派睥睨天下的无上手段 第六十九章 帝王都 “你们来了。” 秦松篁哂然一笑,似对闯进门来二人并不觉如何意外。 少卿额上汗如雨下,唇齿讷讷如有话说,可等到了口边,偏偏觉如鲠在喉,只发出几声苦涩呜咽。 楚夕若寸心如绞,先前颊间泪痕尚未干透,便又重新湿了眼眸。 “您究竟为他传了多少……” “不多不多,只不过是不到五十年的内力罢了。” 秦松篁说的轻描淡写,将一切付之一笑。两只干枯手掌在那坛瓮上面缓缓摩挲,情至深处,便将目光流连其间,俨然如视珍宝。 “这天下人人,全都难逃一死,早死晚死……终归并无分别。” 他口内呢喃,总算恋恋不舍,把那坛瓮放在桌上。目中两道柔光穿堂过户,仿佛历尽广阔宇内,万里关山,终又翩跹归转,零落院中一缕淡淡槐香。 “这本是我在心中冀盼已久之事,你们不必哀伤。” 说完,他又深吸口气,朝旁边榻上遥遥一指。 少卿会意,连忙收敛悲色,急匆匆发足赶去。几经摸索过后,果然在枕头下面找到一方软匣,随后快步回来,将其双手呈上近前。 而今秦松篁早已无力动弹,见状微一努嘴,示意少卿自行把它打开。 “这是……” 少卿茫茫然低头一望,只见匣内乃是一册书卷,大概因流传至今,时日已久,纸张大多隐隐泛黄发旧。 “我广漱剑法玄妙卓绝,方才我虽已亲身教过一遍,但至多不过囫囵吞枣,终归难竟全功。” 秦松篁说起话来中气全无,两眼却如爝火熊熊,兀自流散精光,“这是本派天枢三机剑的心法总章,日后你可照此法研习,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楚姑娘……” 听到楚夕若兀自低声啜泣,秦松篁又将话锋一转,黯然说道:“我蒙人澄大哥恩情深重,先前却对你颇有冒犯。外面的那口锵天……还请务必收下,只当做我来向你赔罪之用。” “你们总要好生活将下去,替我和阿渚行遍天下,看尽我二人不曾看过的万般风景。” 楚夕若本想推辞,可秦松篁随后一席话语,却如钢锥利刃直刺胸膛,令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至于秦松篁本人,倒依旧殊为平静,吞下口气,缓缓继续道:“我夫妻二人在此隐居三十年,算起来我也只独自离开过两次而已。” “头一遭……是到越州府寻来了外面的那槐花树。再有一回……还没走出十几里去,便教你们给唤了回来。唉!可惜!可惜!” 他涩然一笑,微微挺直了些胸膛,低声嘱咐道:“待我死后尚要烦劳两位,把我和阿渚一同葬在那槐花树下。她身子羸弱,总要由我……时时从旁照料。” 少卿眼眶盈泪,颤抖着声音道:“请您放心……少卿已好生记下来。” 秦松篁听罢,仿佛终于了无牵挂。颊间肌肉徐徐松弛下来,不无感激般朝二人频频颔首。 “如此,便有劳了……” 晚风轻拂,摇曳繁星。待二人抬起头来再看,方见秦松篁正微笑着端坐椅上,早已在懵然不知间断气多时。 “无怪秦前辈曾跟我说,愿以自身性命保你周全无恙,原来早在那时……” 楚夕若喉咙若堵,这才恍然大悟。而几乎与此同时,在她耳畔忽然传来异响,正是少卿郑而重之,直接跪倒在秦松篁遗体面前。 “前辈再造之恩,顾少卿此生定不敢忘!但愿您在地下能与秦夫人团聚,从今往后……再无分别之期。”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可又分明斩钉截铁。言讫下意识的紧攥双掌,反倒把那软匣摔在地上,立时碎作四分五裂。 楚夕若神色稍异,不忍见其蒙尘,遂俯下身前来收拾。孰料竟从那书卷中滑出一封纸笺,上面隐隐有暗香氤氲。 她既惊且奇,等到展开一看,发现纸间所写,却是几行小诗。 “满袖芳菲满目彩,几时烟雨几时哀。 半生浮落乘风去,一点香魂入梦来。 搏却经年寒鬓冷,粉肌洗尽箧奁衰。 忽闻细巷鸾铃远,何处萧郎自徘徊。” 字迹隽永,墨色如新。楚夕若怅然若有所失,俄顷忽觉触手一物,低头所见,正是少卿一只汗水涔涔的温热手掌。 少女两片脸颊微微泛红,便同他这般默立良久。耳中只剩彼此呼吸涨落起伏,撩动各自细腻本心。 皓首青丝,峥嵘华发。芳菲化雪,愿付此生…… 既将秦松篁夫妇安葬,二人也再没了理由多待。只是在临动身前,楚夕若却颇执拗,非要将院中内外全都打扫停当。如此又迁延半日,二人这才动身启程,便一路前往望日楼而去。 他俩晓行夜宿,途中难免因秦氏伉俪之死心绪低落,又经数日颠沛过后,总算在下月初三抵达汴梁地界。 甫一入城,少卿便登时被眼前繁华景象惊得瞠目结舌。但见沿街两侧,商户鳞次栉比,喧嚣鼎沸,行人往来众多,衣着各异。摩肩接踵间,阵阵牛马嘶鸣夹杂货郎高呼叫卖,同酒肆旗亭中浓烈醇香直上青天,搅动汴河之上阵阵涟漪轻泛。 桥上彩灯如织,流苏低垂。信步置身其间,目之所及直抵朱雀门后百十余座巍峨殿宇。檐牙飞转,虹陛接天,层甍返宇,华彩靡绝。若在正午曦日最盛之时,眼前更似鎏金作殿,碎玉成阁,直令人心生肃穆,暗自啧啧慨叹。 “汴梁乃是天子帝都,世间精华所在,自然同某些荒山野岭大不相同。” 见少卿一副少见多怪,楚夕若不由嘴角轻撇,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少卿微微一怔,随后却大摇其头,煞有介事般道:“这是自然,不过要我说这城里面的风景固然美极,可其中最是好看的……那也非这些来来回回之人莫属。” “你说什么” 楚夕若不明所以,循着他目光望去,所见却是桥上三两偕行少女。青衣翠襦,素手纤腰,一颦一笑如蕴万种风情,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姿色。 “到底是天子帝都,便连生出的人儿,也要教寻常地方美出许多。” 少卿眉飞色舞,更是将天子帝都与寻常地方几字刻意抬高许多。果然,楚夕若听后脸色登时一沉,却又碍于大庭广众不便发作,便只恶狠狠朝他瞪看。 “你看左边那位绿衣姑娘,她笑起来便比你好看许多,还有旁边那个……” 少卿暗自忍俊不禁,却偏偏意犹未尽,反倒继续评头论足。楚夕若忍无可忍,将他一把推开,忿忿然大声叫道:“既然如此,你怎的还不前去巴结讨好免得等待会儿找不到了,再来同我追悔莫及!” “你还别说!像你现下这般气恼模样,总是要比她们有趣许多啦!” 眼看她抬腿便走,少卿一边笑着发足追赶,一边伸直手臂,便往少女手腕抓去。楚夕若方在气头,见状自然全没好气,运起内息一拂衣袂,便要将他挣脱。 可少卿既有秦松篁毕生内力傍身,同先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二人肌肤相触,楚夕若顿时周身大震,但觉他手间似有一块无形磁石,将自己牢牢吸附粘贴。 “顾少卿!你快放开了我!” 少卿笑道:“教我放开可以,只是你也得答应我,再不能自个儿乱跑一气。” 二人兀自纠缠不清,那桥上却又忽然传来阵阵骚动。往来行人当中不乏好事之徒,一时纷纷趋之若鹜,蜂拥转向那桥面而去。 眼看着彼处之人越聚越多,少卿不禁好奇心起。遂总算将手撒开,讪讪说道:“不然……咱们也一齐过去瞧瞧” “你爱去便去,我才懒得同你啰嗦!” 楚夕若气犹未尽,猛对他白了一眼。孰料少卿竟浑不在意,听罢只大咧咧道了声好,便兴冲冲往人群聚处直奔。楚夕若气得浑身发抖,低啐一口拔腿想走,又怕少卿独自冒冒失失,反倒莫名惹来祸端,无奈只得强抑怒火,气鼓鼓和他一同往桥上走去。 “官爷!请……请您自重身份!” 少卿挤过人群,堪堪凑到近前,耳边便响起一记少女娇叱。听声音慌慌张张,好似已被吓得浑然六神无主。 同她对面站着的,则是个官军模样之人,眼下正扯开嗓门大叫:“少废话!你踩坏了军爷的靴子,难道想拍拍屁股就走人不成!” 少女急道:“我……我刚才明明都已经说过了,情愿合作原价赔偿!你们……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赔” 旁边又一官军嗓音尖锐,瞪大了眼睛替同袍帮腔:“小丫头看仔细了,我这兄弟脚上穿的,那可是朝廷派发的官靴!” “你说作价赔偿我来问你,你究竟想要到哪去买莫非……是在这里面安着造反的心思不成” “我……我没有……” 那少女小小年纪,自然经不起这二人轮番恫吓,不由得玉容失色,百口莫辩。 “我还道怎的,原来不过是两个兵痞在无事生非罢了。” 少卿蔑然一笑,知是两名军士小题大做,在对这少女存心刁难。再看他俩岁数相仿,皆已不算年轻。当中一人生得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嗡嗡山响,此刻正裸着脚板,怒气冲冲向那少女瞪看,手里一只官靴之上,隐约似有半枚浅浅足印。 在他身边另外一人,则长着一副虬须连鬓。嘴里危言耸听之余,一双细眼里腾起狡黠精光。 “小声些!没瞧见他们带着的刀枪么” “留神他们生气起来,在你身上捅出个透明窟窿!” 听到少卿出言不逊,跟前路人登吓得噤若寒蝉。有人伸手一指桥面上两杆长枪,竟连大气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少卿心觉可笑,暗道朝廷官军原该保境安民,护佑一方,渠料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持械滋事。世人都说官匪同,贼配军,现在看来也当真半点不假。 他连连摇头,一边对路人明哲保身之举不以为然,一边潜运内息,想要上前为那少女解围。可转而念及汴梁城内人多眼杂,又是望日楼多年盘踞所在,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易暴露形迹。思来想去也只好暂抑无明,姑且藏在人群里作壁上观。 “其实嘛……这事也并非一定要闹的如此之大。这样吧!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指一条明路出来给你。” 那虬须汉子摇头晃脑,言讫嘿嘿数声淫笑。又伸出手来,隔空一指自己那袍泽弟兄,“我这兄弟今年四十有二,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可惜至今却还不曾讨得一房媳妇。我看你二人郎才女貌,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如当着我这做哥哥的面,把终身大事定将下来!” “要真能如此,别说这区区一只靴子,就是一百只一千只,那也全都好像放屁,又算得了什么事情” “这如何使得!我……我……” 那少女粉脸煞白,没等耳畔腌臜秽语散去,又看见那裸脚兵士一口森森黄牙,竟险些吓得昏厥。一手攀着桥栏,总算勉强站稳身形。 “小妮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虬须汉子不胜其烦,倏地变换面容,便在人前声色俱厉道:“我告诉你!你今天犯下的罪过要是往大了去说,那便叫做目无官府,藐视朝廷!可是抄家杀头的罪过!” “人都说宋军在战阵之上从来不堪一击,唯独对滋扰地方颇有心得。今日亲眼得见,看来也果真名不虚传。” 这声音固然极低,却还是被少卿听在耳中。循着此话来处一望,但见一人年龄或在四十出头,非但身高体长,衣着华贵,更有两道寒眉斜飞入鬓,双眼鹰顾狼视之下,似存一番气吞山河胸怀。 那人微一侧头,不经意间正同少卿四目相对,不由得意味深长淡然一笑。少卿脸上微红,竟被他看的心中惴惴难安,赶紧假装望向别处。 “啰里啰嗦纠缠不清!我说……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这兄弟高攀了你吧!” 因少女迟迟不肯就范,虬须军士终于恼羞成怒,全然不顾周遭众目睽睽,探出一只铁爪似的手来就往她肩头去抓。 “莫说是我这兄弟看得起你,这才教你有了如此天大的福分!便是军爷们平日里出生入死,保你们日子平安,难道你们这些个刁民们就不该知恩图报了么” “你……你快放手……” 那少女满口哭腔,虽惧于士卒淫威,不敢大声呼救,可一双水眸却湛湛蕴光,不迭望向桥上众多看客。 只可惜在场众人大多胆小怕事,才一看见二人刀枪之上瑟瑟寒光,便已纷纷吓得胆战心惊,又哪敢再越雷池一步个中偶有血气方刚的青壮,刚想上前讨个公道,却无不立刻便遭身旁亲朋极力拉住。人人心照不宣,默然为两军士让开通路,就连眉宇间也都凉薄冷漠,倒像是在暗中庆幸,此事并未落到自己身上一般。 风声骤紧,寒光大奢。众人目光飞眩,等再回过神来,已有一人仗剑站定在那两军士面前。 她靥如桃花,眉拟新月,虽是怒目嗔颜,反倒更显明艳无双。 “这人倒也着实有趣!” 少卿扑哧一乐,一眼便将楚夕若认出。想到以她一身武功而论,要教训区区两个兵痞总归绰绰有余,当下便继续在人群当不动声色,且看这出好戏又要如何去演。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坏了爷爷的好事!” 二兵痞横行市坊,素来肆无忌惮,见今日竟有人活得不耐烦了,跑出来公然作对,顿时双双勃然大怒。那裸脚军士一脸须发戟张,将手中一杆长枪振得哗哗作响,又被头顶曦日在枪尖镀上一层细密幽光。 第七十章 故人逢 “痴子,这便是你大大的不懂啦!” 那虬须军士语气玩味,却与自己这袍泽兄弟截然不同。又将楚夕若上下数度打量,嘴里嘿嘿淫笑不绝。 “这小娘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眼看要大喜的时候跑了出来。依我看,她必是对你一见钟情,这才喝了飞醋,想要在这里面横插一脚!” 他眉开眼笑,沾沾自喜于刚刚这番真知灼见。言讫双眉一轩,又对楚夕若长相样貌来了一阵品头论足。 “不过要教我说,这小丫头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脸蛋好像能捏出水似的,你不如将她一并也给收了。到时候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啧啧啧!连我这做哥哥的都要对你嫉妒的紧啦!” “不错!不错!要不是大哥你来提醒,我自己可是万万也想不到的!” 那裸脚军士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向楚夕若看去,竟半晌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马上放人,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楚夕若秀眉紧蹙,强忍反胃开口,却只招来两人阵阵轻蔑大笑。眼见先前那少女因恐惧交加,不知何时早已背过气去,那虬须军士索性五指一松,将她推倒在地。摇晃着手上长枪,眯起眼来不无戏谑。 “我看你小小年纪,胡吹大气的本事倒好生了得!我兄弟俩在刀尖上摸爬滚打了小半辈子,你以为是教人给吓大的么” “我只同你再说一遍,若是想活命的,那便即刻从我眼前滚开!” 楚夕若声色俱厉,一只素手下意识按在锵天剑柄。此举却又引得虬须军士冷嘲热讽,哈哈大笑不绝。 “生得还没两把剑高,倒学起旁人舞刀弄枪来了!” 他猛地一拍胸膛,扯开喉咙放声大叫:“来来来!拿稳了你手里的家伙儿往这砍,若是能伤了你爷爷半根毫毛,就算我这四十几年的岁数全都白活!” “冥顽不灵,死有余辜!” 楚夕若本就盛怒,如今又被公然挑衅,登时忍无可忍。右手拔剑出鞘,锵天之威势连霄汉,漫天剑气搅动长空,眨眼便将那虬须军士裹挟在一片凛冽朔气之间。 “小娘们找死!爷爷便来送你一程!” 那虬须军士大惊,实未料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竟有如此能耐!等发觉一把黑剑离肌肤已然半尺不到,连忙振起臂膀,以手中长枪向前格挡。 双方尚未相触,就听空中“喀”的一声脆响,那长枪竟被锵天剑气生生削作两截,不偏不倚从最中间处断开。 楚夕若脸色微变,同样在暗中惊于锵天如此神威。手间却无片刻迟疑,剑势连纵一气呵成,直逼那恶贼眉心便刺。 那虬须军士经年累月耽于酒色,欺行霸市或许尚可,可一旦在楚家精妙武功面前,那也实在不值一提。一条偌大身躯自纷飞罡芒里左支右绌,眨眼间胸腹手臂便被割出十余道伤口,鲜血沥沥洒满一地。 “小崽子!我们兄弟吃的可是朝廷官粮!你敢同朝廷作对,莫非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不堪再战,忙高声亮明身份,想要借官府之名教对方知难而退。渠料却被楚夕若嗤之以鼻,愤然道了句:“便是有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祸乱百姓,才教朝廷愈发堕落不堪!”旋即陡然催动内息,锵天剑上墨色暴涨,更加汹汹势不可挡。 那虬须军士脚下撤步,不知不觉已来到拱桥边缘。眼看楚夕若剑势如虹直逼面门,只好硬起头皮继续退却。他身子极力向后倾斜,却一时不慎足底腾空,囫囵个的从桥上坠落。随水击砰鸣,轰然作响,便重重砸在汴河里面,兀自上下扑腾挣扎。 “小畜生竟敢伤了我大哥,爷爷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楚夕若一招建功,本来正从桥上冷眼观望,忽觉颈后阴风惨惨,正是那裸脚兵痞愤然擎枪来攻。 不过在他向前猛刺之时,目中余光却始终瞄向水中同袍,似乎对其安危颇为牵挂。 “此人固然可恨,但也还算义气。” 楚夕若心头一懔,心境不由较适才有了一丝变化。谁能想到其人看似无意之举,到头来竟反而阴差阳错,成了保全自己不死的救命稻草。 “小畜生!你便把性命给我留在这里吧!” 那裸脚兵痞面目狰狞,额上青筋条条绽开。眼看着楚夕若裙裾飘飘,居然不躲不闪,一时更恶狠狠提枪攒刺,只恨不能将其当场碎尸万段。 那枪尖破空呼啸,划破阴风惨惨。楚夕若冷冷数声蔑笑,倏地移步销形,竟紧贴那枪尖刃口欺身而过,连一片衣角也不曾被其伤及。 裸脚兵痞大骇,脸膛霎时转作白纸一般。一招落空,本想扭头再刺,背心却先遭人猛然一叩,足足二百余斤的身子就如同风中飘絮,被少女打横掷出老远。 “好俊功夫!” 这一手锋芒初露,桥上登时传来一阵高声喝彩。少卿微一怔神,发现正是先前那气度不凡的中年汉子,此刻便在人群中对楚夕若赞叹有加。 “小畜生!我非……” 裸脚兵痞暴跳如雷,刚想起身再打,却给楚夕若瞬步赶到,左右开弓一连十数记耳光,直将他两片脸颊打的滚烫火热。 “你给我好生记得了!若今后有谁再敢欺男霸女,怙恶不悛,下场便如同此物一样!” 她妙目喷薄精光,话音未落,手中登时乌光大奢。在其身边数根桥栏竟被锵天摧枯拉朽,直接斩作两段,迸出火星四溅,纷纷晃如雨坠。 那裸脚兵痞倒颇为硬朗,虽被打肿了脸颊,仍旧挺直脖颈,厉声叫骂不绝。 “我大哥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非教你偿命不可!” 少卿神色稍异,转而看向脚下宽广汴河。见那虬须军士已在河中挣扎半晌,想是不谙水性,如今只剩下两条手臂尚且裸露在外,其余身子全都沉在水下,就连嘴里叫喊声也越发显得力不从心。 念及二人此前来汴梁,乃是为探查望日楼底细动向,总不好刚一进城,便闹出这等人命官司。少卿稍加思索,当即脚下较力,青城身法冠绝江湖,一经施展可谓不同凡响。 他身形洒脱,似在河水净澄之上闲庭信步。眨眼掠至水涡近畔,猿臂长伸,口中高呼一声“走吧!”,竟蓦地把人从水下拖拽而出,又如履平地般飞身回到原处。 “喏!我可是把你这好大哥全手全脚的给还回来了,这下你还有何话说” 少卿面露揶揄,言讫运起内劲,发掌在那虬须军士背心一拍。那虬须军士吃力之下,登时猛地一阵咳嗽,随后大口大口不迭吐出水来。 裸脚兵痞大惊,不由分说便要上前,却被楚夕若玉腕轻翻,将一把锵天疾掷,便插在离他脚尖不足寸许远处。 “放心!不过是呛进些水,总归是死不了人的。军爷要实在不信,也可自己下河去走上一趟,正好尝尝这做落水狗的滋味。” 少卿一番戏谑,惹来周遭路人纷纷哄堂大笑,唯独楚夕若对此不以为然,眉头紧皱,要他别再哗众取宠,赶紧去看看先前那姑娘境况如何。 “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莫非是不知这天下还有王法二字!” 质问骤起,气势逼人。不等这话音落定,自西边街角忽然迎面而来数十精甲武士。人人虎背熊腰,挺拔高大,手中长枪大戟寒芒霍霍,饶是各自身披重铠,脚下依旧健步如飞。 在场众人正错愕难当,其中一个好似军头之人一声令下,众甲士顿时“哗”的四散开来,将左右团团围住。动作之快,配合之精,足见平日里不失严加操练。 “杜军头,是这俩小崽子想要逞凶伤人,您可千万得救救标下呐!” 那虬须军士如获大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分开人群,连滚带爬来到那军头跟前。却被那军头一声冷哼,面色铁青全没好气道:“那你便先同我说说,究竟是谁……” “咦!少卿你怎会在此地” 军头此话一出,莫说那虬须军士,就连少卿也都吃惊不浅。举目向前一望,但见来人仪表堂堂,目若朗星,身上甲胄鲜明,同腰畔长刀遥相映衬,端的更显英气勃勃。 此人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许久未见的杜衡无疑。 “大哥!想不到咱们竟还能此相见!” 故人重逢,难免分外亲切,少卿急忙忙便往前奔,却被不明所以的众甲士拦住去路。杜衡眉头微皱,开口呵退部下,自己则发足快行,转眼一把抓过兄弟双手,难掩心中喜悦激动。 “杜军头您……您同这小子早便相识” 那虬须军士战战兢兢,在一旁小心发问。但却被杜衡充耳不闻,又对着少卿仔细一番端详。 “不错不错!这数月不见,你似乎比从前更加壮实了许多!” “怎样最近可有什么别事发生” “托大哥的福,少卿一切安好!”少卿眉开眼笑,双手抱拳行礼,“倒是大哥变化颇多,若不是亲眼所见,小弟都差点再认不出你来了。” 杜衡哈哈大笑,中气之足,比之江湖众多武功高手亦丝毫不遑多让,“莫说是你,便连我自己也万不曾料到会有今日这般景象!” 说完,他似又忆起何事,足下一顿,拉过少卿便朝外面走去,“许久未见,今天咱兄弟二人总要一醉方休!好生痛快痛快!” “杜军头,您看此事……” 眼见杜衡要携少卿离去,他身边一名武士遂凑上前来询问。杜衡微一怔神,便停住脚步,对兄弟和颜悦色道:“少卿你先同我说说,刚才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 少卿颔首称是,便将适才发生种种如实道来。而见他俩似乎早就熟识,众看客里总算有人仗起了胆子,在一旁高声附和。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多时,在场众人便化作一派群情激荡,义愤填膺,纷纷扬言要将这二兵痞杀之后快。 杜衡愈听脸色愈是阴沉,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双手骨节格格如同爆豆。 “朝廷声望岂容尔等鼠辈随意挥霍!将此二贼即刻拿下,送回营中,交由军法发落!” 言讫,他又抱起拳来,冲着桥上百姓正色凛然道:“请诸位父老放心,天子圣明,朝廷公正,断不会教宵小之徒横行霸道,今日之事便是最好证明!” 闻言,人群当中不由传出阵阵喝彩,更有甚者面朝皇宫正襟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叩谢皇恩浩荡。 那两兵痞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只说是有人使了银子,要自己今日前来此地闹事,但却早已无人理会。自有众武士一拥而上,如拖拽死狗般将其缉拿归案。 此事既已了结,杜衡便又不住催促少卿动身。少卿执拗不过,还不等与楚夕若招呼一声,便被兄长拉扯着手臂,进了街角一处酒肆当中。 二人甫一坐定,杜衡便大声招呼小二要酒要菜,而少卿则兴致勃勃,将目光落在了他一身甲胄之上。 “小弟当初就曾说过,以大哥的英雄气概,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如今果然被我言中,实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杜衡大笑不绝,分别为自己与少卿斟上一碗白酒,一饮而尽后道:“先前我与庭兰一同来到京城,随后便前去宗帅帐下投靠。他老人家念在往日家父效命旧情,又看我多少确有几分微末身手,就命我做了这汴梁城中的巡城校尉。” “如此固然是他老人家莫大恩情,可我……唉!” “大哥这是怎么了” 少卿大惑不解,也跟着饮下一碗。杜衡连连叹息,须臾沉默之后,总算将满腹心事一吐为快。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投效沙场,忠君报国。到时纵不能扬名立万,光耀门楣,总也该马革裹尸,不失一世英雄。” “可你再看我如今这副模样,单是在这汴梁城中空耗光阴,整天里只和这许多鼠辈纠缠不清,也不知何日方是尽头!” “小弟冒昧,觉大哥你此言着实差矣。” 少卿陪笑几声,对此却有不同见解:“将军效命疆场,不过是为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种种,其实同大哥眼下所做之事有何分别” “再者说来,依少卿浅见而看,唯有如大哥这等慷慨壮士马放南山之时,方是天下四海承平之日。” “唯有待我等马放南山之时,方是天下四海承平之日……” 杜衡茫然将这话重复一遍,眉宇之间若有所思。少卿也不急于教义兄即刻转变心思,一边斟酒,一边又问道:“是了,不知二哥他现在何处他最是个好酒贪杯之人,咱们不如去把他也给请过来,到时岂不更加热闹” “你说庭兰他今天只怕是万万来不了啦!” 杜衡大摇其头,更好似颇多感慨:“当初咱们在南阳耽搁太久,我二人才一到京城,隔天庭兰便独自赴考去了。” “打从礼部考完出来,他便一直留在客栈里面等着皇榜张贴。谁料一连等了一个多月,却传来说会试时有人串通考官,暗中舞弊。陛下听后龙颜大怒,干脆便将先前的答卷统统作废,改在上个月初八重开新科,所有考生答完题目后也不准随意走动,全都留在国子监暂住,庭兰自也不能例外。” 杜衡口中一顿,而后继续道:“不过如今庭兰行动虽颇有不便,好在日常起居都有专人照料,日子应当还算过得滋润。” “想不到连开科取士这等关乎朝廷根本之事,如今都有人胆敢徇私舞弊!” 少卿感慨万千,一时可谓唏嘘不已。但杜衡却似浑不在意,大手一挥,高声说道:“少卿你大可放心!庭兰的学识旁人便不知道,咱俩总归清清楚楚。” “再加上这次又是陛下亲自照会此事,量也无人再敢混淆视听。庭兰想要胜过那些个不学无术之人,还不是件易如反掌之事” “二哥的学问固然极好,可我……” 少卿眉头微皱,却不免还是有些担忧,“就算是那皇帝老儿亲自过问,谁又能担保他一定会公允行事” 杜衡嘴角一抖,像是有话不吐不快。可最后又忍耐下来,一脸肃穆道:“少卿你有所不知,当今的赵官家……其实乃是个极为仁义的圣明天子。” 而见少卿好似兀自不信,他便将身子前探,口中讳莫如深道:“你可能想也想不到,约莫两三月前……我曾亲眼见过他老人家一面。” “哦还有此事” 少卿心头一懔,倒着实甚感惊讶。教兄长继续快说,同样想听听这位天下万民之主,又究竟会是一个怎样之人。 第七十一章 远来客 “便在两三月前,我刚刚来到宗帅帐下效力,正巧赶上他老人家六十大寿。” “大帅戎马一生,以军为家。朝廷除却寻常封赏之外,竟连陛下也都亲自前来营中道贺。” 杜衡眉飞色舞,回忆起彼时情形,眼中更微微蕴光,俨然极为兴奋。 “见圣驾亲临,军中的众多同袍弟兄全都前去参拜。唉!怪只怪我那天事先多灌了几杯黄汤下肚,迷迷糊糊里非但没能恭迎,反倒在御前出言不逊!现在想起,真是把这颗脑袋砍下来十回八回也不为过!” “那后来又是怎样” 少卿下意识开口追问,见杜衡话音甫歇,便将右手并指如刀,直往自个儿颈间一横,一时亦不禁替他暗暗担起心来。 “放心吧!” 杜衡开怀大笑,在其肩膀用力一推,高声调侃道:“我若当真教人给砍去了脑袋,莫非如今同你说话的乃是鬼魂不成” “是了!是了!” 少卿脸上一红,同样暗道自己着实好没道理。杜衡见状,又是阵朗声大笑。隔窗望向皇宫方向,感慨万千道:“其实当初我也同你一般,只道这回自己必死无疑。干脆趁着酒劲,把从前在家中时的见闻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谁料陛下非但没大发雷霆,反倒问我出身何籍,说当地百姓民不聊生,那又是否乃是亲眼所见。后来更金口玉言,下旨派遣朝中大员前往赈灾。” 他将手中酒碗撂下,口中既是崇敬,又是感激,“少卿你说!似这样个宽宏大量,体恤下民之人,就算称不上是雄才伟略的一代明主,又怎会是旁人嘴里的什么无道昏君” “大哥……伯父近来身子是否安好” 少卿神情古怪,忽然说出这样句没头没尾话来。杜衡也未多想,遂据实相告,说在柏柔关照之下,父亲如今吃穿不愁,凡事皆有人妥帖照料,着实是为自己免去了一桩天大的后顾之忧。” 少卿静静听了,继续又道:“既然如此,想必大哥与伯父也该一直便有书信往来。” 杜衡不明所以,闻言连连点头称是,“不错,正巧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曾托人捎来家书,特意叮嘱我切莫忘了柏前辈一片拳拳厚意。日后如有机缘,定要同她当面谢过。” “那么这信中可否提到,当前南阳灾情已较昔日有所改观” 少卿声音虽不甚高,眼中却分明含蕴异光。回忆二人这次前来汴梁,沿途随处可见饥馑灾民衣不蔽体,赤地千里间尽是百姓流离失所。诸如此类,便在汴梁城郊尚不乏其事,而天子脚下犹且如此,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南阳城中,只怕情形也更要比之惨烈许多。 果然,杜衡神色一黯,片刻后仰天长叹,心事重重道:“家父信中提到,如今在南阳地界上面,灾情反倒要比早前更加严重。就算是以往富庶殷实之家,眼下日子也都颇不好过。” “更有甚者……似乎竟出了易子而食之事。” 他口中一顿,终究强忍悲戚,振作精神道:“可陛下本是天下万人的君父,这世上又岂有不爱惜自己儿女的爹娘他必然是给蔡京和童贯那些奸臣蒙在了鼓里,倘若有朝一日知晓内情,那也定会出来为天下黎民百姓主持公道!” 听他这一番慷慨陈词,少卿只在嘴里涩然陪笑。二人默然喝酒吃菜,可是送到口中往往食不知味,更教四下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也不知过得多久,杜衡忽然双眉一轩,奇声说道:“少卿,我看那边有一位姑娘,打咱们进来时便一直悄悄看着你呐!” “大哥你说什么” 少卿心下大奇,循他目光望去,只见店内一隅角落桌前,一抹倩影白衣胜雪,却不是正楚夕若是谁 少卿哂然一笑,遂只教杜衡在此稍安勿躁,自己则飘然信步,来到楚夕若跟前,又在她耳边一阵好说歹说。 楚夕若秀眉紧蹙,终耐不住少卿软磨硬泡,便和他一同归来,与兄弟二人同桌坐定。 “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手下功夫竟这般了得!佩服!佩服!” 等他俩重新回转,杜衡先是惊于楚夕若一副国色天香,又回想起其人刚刚英姿飒踏之举,更不禁啧啧赞叹称奇。 “奇怪。” 转眼间,杜衡又神情微变,朝着少女仔细端详半晌,俨然不无惊奇般道:“咱们这明明乃是头一遭相见,可为何我竟会觉得姑娘十分眼熟” “大哥此话,却只单单说对了一半。” 少卿似笑非笑,两道目光不住在二人身上来回变换,“其实你二人早在南阳之时,便曾有过一面之缘。” “南阳” 杜衡一脸诧异,茫茫然思忖半晌,霎时间终于如梦惊醒,抚掌而呼道:“是了!你是当初与少卿同行,那位专好打人耳光的朋友!” “我……” 楚夕若粉脸泛红,不免有些尴尬。而另一边厢,少卿见状却不由得忍俊不禁,哭丧起一张面孔,对兄长连连诉苦道:“大哥眼光如炬,果然一猜就中。唉!只是苦了小弟这一路之上受尽折磨,凡事只要稍微不遂了她的心意,便免不得要挨上一顿打骂。” “你别含血喷人!我……我何曾打你骂你” 楚夕若更加起急,一对杏眼湛湛圆睁。少卿反倒满不在意,只顾着举筷夹菜,口中振振有词。 “我怎是血口喷人” “就说咱们在青城山时,你便时常对我恶语相加,又曾几次三番同我放对。怎么莫非这些全都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不成” “你!” 楚夕若心下盛怒,险些便要发作,可碍于当前人多眼杂,总归强咽下一口恶气。恶狠狠朝少卿瞪过一眼,好似恨不能在他身上刺得几剑才算痛快。 “唉!你俩间的事情我才懒得多管!不过咱们既然有缘再见,杜某便先来敬楚姑娘一杯,多谢你在少卿身边时时帮衬。” 此刻杜衡也已看出二人关系着实非比寻常,当下朗声大笑,转而提起一杯酒来。楚夕若被人说破心事,一张俏脸霎时转作通红,俄顷回过神来,连忙双手举杯,与他正色还礼。 “你们若再像这般说来说去的,这满桌子的酒菜可就全都由我一人当仁不让了。” 少卿对二人这番客套不以为然,继续提着筷箸,作势要将眼前菜肴一并风卷残云。杜衡笑骂了句:“你这小子!”便也对楚夕若示意,两人双双重新坐定。 “不好!” “我……我的锵天不见了!” 楚夕若甫一坐在凳上,却又猛地站起身来。只因刚才在心中想着要拿剑来刺少卿,她五根皓玉似的手指便下意识往腰间摸索,孰料一抓之下竟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锵天的半分影子 回想此剑本是秦松篁临终遗赠,渠料不过才区区半月,居然便遭自己粗心丢弃!她心中又惊又急,一时急火攻心,终于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楚姑娘先不必慌乱,不如静下心来想想,看这物什究竟是给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杜衡此话总算奏效,楚夕若渐渐沉下心思,哽咽着回忆道:“我明明一路都把它带在身边,从不敢存了半点疏忽。这几日下来,除却同刚刚那两个恶贼……” “是了!我想起来了!” 她脑中灵光乍现,俨然蒙获大赦。想到方才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正是把锵天直插在那兵痞脚下,后来又因杜衡忽然率众军赶来,这才阴差阳错,便将它遗落在了桥上。 所幸,这酒楼离那拱桥本就不远,再加至今也才堪堪过了不到片刻光景。楚夕若擦干泪痕,不由分说便抬起腿来,要直奔那桥上找寻。 “姑娘先前所遗失的,可否正是此物” 少女脚下走不数步,却被迎面一人声若洪钟,率先开口发问。愕然抬起头来,只见他岁方壮年,气度超群。自己虽自幼在父亲身边,见惯江湖上各方能人异士,却无一个能似此人一般,直教人不由得对其肃然起敬。 “是你” 少卿循声一望,这才发现来者便是先前在人群中间,那位气宇轩昂之人。 见少卿已然认出自己,中年人只是微微一笑,转而向着自己身后,一名穿着打扮好似随从之人使个眼色。 那随从会意,遂双手将一件长约三尺,宽则数寸的漆黑物什捧上近前,眉宇间恭顺肃穆。 楚夕若颊间发烧,自其手中接过锵天。待仔细看过一阵,忙向二人行礼答谢。中年人面色哂然,当下拱手还礼,悠悠续道:“我见姑娘适才走的匆忙,便冒昧起意,僭越将它暂收囊中。如今既可完璧归赵,那便乃是万幸之幸。” 眼看楚夕若粉脸泛红,分明又要道谢,中年人先是摆了摆手,而后话锋一转,望向少卿道:“不过如几位这等少年英雄,在下素来仰慕敬佩。不知能否有幸,容我同诸位共饮一杯” “区区小事,有何不可” 少卿竦然动容,便斟满一盅清冽花雕,亲自送到其人面前,“阁下谈吐不凡,行事又尽是慷慨之风,冒昧请问高姓大名,不知能否不吝赐教。” “四爷……” 那随从眉头略皱,刚想提醒主人谨慎行事,却遭中年人抬手打断,只得低声应诺,足下徐徐退开数步。 “下人不知好歹,三位切勿见怪。” 中年人双眉一轩,接过酒来仰头饮下,“在下姓宗,在家中兄弟间行四,诸位只管唤我宗四便是。” “我听阁下言语……似乎同汴梁本地口音颇有不同。请问阁下是何方人士,又为何会来到汴梁” 杜衡神情微妙,却比少卿额外多出许多警惕提防。宗四爷口中陪笑,倒也不以为忤,“不错,宗某确非中原人士,而是生在北国。此次前来,也正为家中生意奔波。” “噢” 杜衡目光如炬,继续冷冷问道:“听闻北国最近战事虽息,但沿途道路仍旧颇不太平。宗四爷竟敢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当真是有胆有识,教人好生钦佩。” “小将军说笑了。宗某一常商贾,不过是因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宗四爷不动声色,每每说出话来,更教人觉其深不可测,“何况临行之初,在下也曾花重金请人押镖护送。一路之上如履薄冰,直等到入了宋境过后,才教他们原路自行折返。” “好啦好啦!定是大哥你平日里歹人看得多了,这才把旁人全都瞧得这般用心险恶。” 见四下里气氛微妙,少卿便大笑着打个圆场。杜衡听罢,虽犹是将信将疑,但看在他颜面之上,也只好勉强悻悻作罢。 宗四爷微微一笑,将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对少卿赞叹连连道:“宗某惭愧,自己虽是寻常百姓,平日里却专好结交些江湖上的朋友。不过这些人固然皆是万里挑一的英雄好汉,可像小兄弟这般武功卓绝的,倒也并不十分多见。” “是了,不知小兄弟究竟师承何派,授业恩师又是谁人” 少卿神色微变,难免因他此话回想起恩师璇烛,也不知他如今境况如何,又是否对自己负气出走之举业已释怀。 他望向宗四爷,心下里暗自寻思道:“如今我正遭各派通缉追杀,又须潜入望日楼寻觅证据,总是不便节外生枝。这姓宗的绝非常人,要说事事坦诚以待,那也终归大可不必。” 主意既定,少卿索性信口胡诌,只说自己不过是曾学过些不入流的家传功夫,倘若放眼江湖之上,则实在恁地不值一提。 宗四爷听后,脸上似笑非笑,对那随从微微颔首,淡然继续道:“宗某平生,素来醉心武学。奈何不幸生在商贾之家,到头来终是有缘无分。” “不过在下身边这位家人,早年间却曾投拜师门,手下倒也略有几分粗浅功夫。方才他见小兄弟武功超群,心中着实有些技痒难耐,不知小兄弟能否亲自指点一二,也好教他终身受益无穷。” “这……” 少卿心中有些为难,遂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少卿武功微末,如何敢言指点二字何况这里地处闹市,倘若待会一招不慎牵连无辜……且不说在下一颗良心难安,便是我这位大哥,想必也断然饶咱们二人不过。” “小人孙二虎,给诸位行礼了。” 那随从看似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却端的中气十足,迈步走上前来,对少卿恭恭敬敬道:“少侠武功卓绝,又何必如此过谦何况咱们比试手段,便只是点到为止,断不会轻易伤及旁人。” 少卿笑道:“我们一行明明乃是三人,尊驾却为何偏偏只盯着我不放怎么,莫非是觉在下本事不济,想要存心折辱不成” “少侠此话未免有些说笑了。” 孙二虎面色沉着,言辞间不卑不亢,“少侠的手段,方才咱们全都有目共睹,如何谈得上微末二字再者,您说诸位一行原本乃是三人,为何小人却只紧盯着您一个不放……请恕小人冒昧,这位小将军既是官府中人,小人实在不敢轻易动粗。” “至于旁边那位姑娘……这却是小人的一点私心了。” 他将目光移向楚夕若,竦然又是一礼。 “姑娘的武功自属了得,方才四爷也曾开口称赞。只是常言道好男不同女斗,假使待会儿动起手后乃是姑娘赢了,小人自然无地自容。即便是小人侥幸胜得一招半式……那也毕竟无甚光彩。如此思来想去,便只有少侠春秋鼎盛,正当其时,这才不揣冒昧,亟盼少侠亲自指点一二。” 眼见无论如何推脱不过,少卿只得嘴角一咧,朝身边二人扮个鬼脸,连连长吁短叹道:“说来说去,原来只有我一人无所倚仗。唉!看来今日免不得是要给旁人好生教训上一番了。” “小兄弟性情率真,当真是个有趣之人。” 宗四爷微微一笑,旋即扭过头来,对仆人淡然道:“人家既肯答允,那便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怎样可曾想好待会儿究竟要比试些什么了么” 孙二虎低眉顺眼,在主人面前可谓谦卑至极。 “诸位面前,小人岂敢擅专还是请四爷出下题目,二虎只管依言照做便是。” 宗四爷稍加思索沉吟,到头来却只把手中杯盏徐徐斟满花雕,随后将其放置在当前桌面中央。 “既然此间不宜剧斗,你二人不妨便以这杯盏做个计较。” “少时你们可各自坐在此桌两边,若有谁能身躯不动,而率先满饮此杯,那就算作技高一筹。至于落败之人……不妨罚酒三杯略表薄惩,也好教他知晓这世上从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七十二章 身份迷 “姓顾的……” 见少卿似有答允之意,楚夕若忙在暗中扯了扯他衣袖,显然不愿教其趟进这没由头的浑水里面。 可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少卿正值意气年岁,若要他就此推脱认输,那也终归万万不能。遂只佯作不觉,在座位上朝孙二虎拱手致意。 “孙先生,请你对面坐下吧!” “列位在上,请恕二虎无礼了。 ”孙二虎将声音压得极低,又对在场众人躬身作揖,这才依言同少卿相对坐定。 其实自他与宗四爷进门至今,少卿便一直在暗中观察。见其人虎背蜂腰,呼吸匀顺,内外功法俱属上乘,倒也着实未可小觑。 “少侠在上,二虎得罪了!” 还不等少卿出手,孙二虎却已率先发难,一只右手陡然疾探,登时不偏不倚抓在那杯盏下沿。 少卿心头一懔,只觉口内气息微窒,再看对方五根手指之上朔气紧逼,更似铁钩般将那杯盏牢牢钳在掌心。其人一身武功内力,看来竟要比自己先前所料更加高明。 只是他固然手段了得,少卿既已得了秦松篁毕生心血倾囊相赠,如今内力就算比之江湖各派耋宿方家,也同样丝毫不遑多让。想要胜过区区一个孙二虎,终归并非何等难事。 他成竹在胸,面前虽有孙二虎先发制人,气势咄咄,脸上始终是一副从容不迫。俄顷慢吞吞伸出一条手臂,不慌不忙同样往那杯上探去。 杜衡眉头紧皱,不免为少卿此举捏一把汗。更在暗暗下定决心,倘若待会儿义弟果真落败,自己定要亲自上阵,断不可教这姓宗的嘲笑中原无人,连区区一介奴仆也都应对不得。 至于楚夕若因对少卿武功颇具信心,因此对二人胜负倒也并不如何牵挂。相反,等她目光无意间又从宗四爷身上扫过,竟顿觉有一股无形威严压迫形骸,令人不敢在其面前稍加造次。 孙二虎怒目圆睁,只道少卿如此悠哉悠哉之举,乃是对自己存心轻视,遂猿臂猛缩,将那杯盏死死攥在掌心。抬眼瞥见对方五指尚同自己相隔尺许,顿时两眼放光,以为此番业已胜券在握。 “小心了!” 他心中正暗暗解气,耳畔却忽响起少卿纵声疾呼,旋即便是一阵劲风骤起,汹汹席卷扑面。 孙二虎大惊失色,慌乱中急欲拆解,手腕处竟又传来剧痛钻心,直不由得嘶嘶倒吸进数口寒气。低头一看,正是被少卿指力触及,虽说并未伤及肌肤,袖口却已给生生割开一条长有数寸的裂痕,眼下兀自在风中凌乱飞扬。 孙二虎面如死灰,但又不肯使主人在众目睽睽下失了颜面。望向手中波光潋滟,一时竟在心中蓦地横下念来,即便今天豁出这只右手不要,也非得拼尽全力取胜不可。 主意既定,他遂吐气开声,振臂高举,迎着前方无俦朔气,将那杯盏奋力送向自己唇边。 少卿微微动容,对孙二虎此举实有些始料未及。所幸他反应奇疾,当即并指如刀顺势斜斫,摧枯拉朽间恍若崩浪千寻,浑洪赑怒,在场余人只觉颊间如遭针砭,良久依旧隐隐作痛。 “咱们便来个鱼死网破,谁也休想如愿!” 孙二虎额上青筋暴起,眼看无论如何难以取胜,便也再顾不得什么许多。随“喀”的一声脆响,竟在手掌中将那杯盏碾得粉碎,沥沥血水连同酒浆爆裂飞溅,恍若珠帘般零落在天。 “究竟如何,那也尚未可知!” 少卿目光如炬,虽在椅上岿然不动,右臂却应声而抬,在桌面另一杯盏上轻轻拂过。 那杯盏受力之下,登时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道难以置信的弧线。孙二虎大骇,奋起双掌极力抵挡,奈何那杯盏竟似冥冥之中更受神明驱使,顷刻间又鬼使神差般变换倏忽,重新落在其原本所在之处。 “少侠这又是……” 孙二虎故作镇定,可一席话语尚未言讫,登觉脊背寒意如潮,手心额上无不涔涔汗如雨下。 只见那杯盏之内,半盅血酒融汇交织,化作一抹迷离绯色,给本来醇厚清冽的酒香当中莫名缀上些许淡淡腥甜。 直到此时,孙二虎这才如梦初醒。原来刚才少卿之所以将这酒杯运劲掷出,实则正是要凭借此物,重新将空中四散酒浆一一收归其内。 酒水溅射,难免各有先后。那杯盏所到之处虽尚未做到涓滴不漏,但收敛其中十之七八,终究可说绰绰有余。而单是如此一手卓绝手段,那便足以纵横当世,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少卿面露得色,望向宗四爷主仆,又朝他们举杯致意。 “少卿唐突,只可惜了这好好一杯美酒,恐怕是再也喝不得了。” “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少侠年纪轻轻,却已能有如此能为,佩服!佩服!” 宗四爷脸上似笑非笑,一番赞叹后倏地转变话锋,扭头寒声道:“孙二虎,你可知罪” “二虎知罪。” 孙二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绷着脸膛,叩头长谢道:“小人学艺不精,辜负了四爷殷切之期,还请四爷重重责罚。” “荒唐!” 渠料宗四爷竟大发雷霆,愤然声色俱厉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区区一败那又何足道哉” “我恨的是你好勇斗狠,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明明输了,却仍想着鱼死网破!哼!当真是愚蠢透顶,食古不化!” “二虎知罪,二虎知罪。” 孙二虎诚惶诚恐,磕头如捣蒜一般。而见他确已心悦诚服,宗四爷便也未再纠结,又对三人微笑说道:“宗某因生意之故,如今仍要在汴梁盘亘数日。我见三位气度见识俱属非凡,倘不冒昧……不知能否教在下时常前来请教” “非是我等不识抬举,而是琐事缠身,实在无暇他顾,恐怕不日便要离开此地,还请四爷千万见谅。” 没等少卿说话,反倒是楚夕若率先一步开口回绝。言讫,又朝他连连暗使眼色。 “无妨,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也并不急于这须臾片刻。” 宗四爷虽未能如愿,倒也甚是坦然。向孙二虎微微颔首,自己则施施然从椅上起身。孙二虎心照不宣,右手探进怀中,从里面取出数片黄澄澄的金叶子放在桌上。 “今日我二人无意搅了诸位雅兴,宗某实在颇觉过意不去。区区小礼,姑且聊表心中敬意。” 说完,他便抬动双腿,在孙二虎小心陪伴下昂首挺胸,一路缓缓出得门去。 “你这人可也真是!旁人方才明明是在问我,你却非要横插一脚出来阻拦!” 宗氏主仆既去,少卿终于忍不住在嘴里生出几句奚落。不过相较之下,宗四爷临行时两道别有深意目光,倒更加令他难以忘怀。 楚夕若粉脸凝嗔,被他如此一番火上浇油,愤愤然全没好气道:“你可莫要忘了咱们的正事!哼!要是处处都像你这般意气冲动,那……” “你这话便实在教人好生难懂了!” 少卿不怒反笑,嘴角一撇道:“方才在外面时,不是你先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这才惹出后面这许多的劳什子来” “那是因为……” 楚夕若自觉理亏,一张俏脸似欲滴血。可若教她眼睁睁看那少女受人欺凌,却只在一旁袖手旁观,那可真比把她杀了还难。无言以对之下,只得气鼓鼓坐在凳上,狠狠朝少卿翻个白眼。 “我看这姓宗的来历不明,行事说话间又处处透着古怪邪门,恐怕也绝非是什么善类。” 杜衡眉头紧皱,回想起宗四爷方才种种举止动作,脸上不禁愈发疑云浓重。 少卿哈哈大笑,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不过是个北国商人罢了,大哥何必这般多心来来来!咱们只管照常喝酒,其余的事情全都等之后再说不迟!” “不过是个北国商人哼!北国自然不假,可要说这商人二字……那也绝同他沾不上半点干系!” 杜衡双眉一轩,沉着嗓音再度发问:“那个孙二虎,你觉他武功如何” 少卿微微一怔,茫茫然同兄长对视一眼,口中不无惊讶道:“此人武功总是有的,可要说如何高明……其实倒也并不见得。” “此人武功固然稀松平常,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沙场上陷阵厮杀的战将。” 杜衡一语道破玄机,许是见二人兀自难以置信,遂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方才你二人交手之时,我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人双掌掌心生满老茧,分明是平日里常常两手执拿兵刃,经年累月之下,这才有了现今这副模样。” 少卿道:“大哥说的固然都对,只是江湖上善使双手兵刃的门派其实并不少见。要说单凭这条便认定那姓孙的乃是军中士卒……这恐怕也并非妥当。” “你别急,且先听我把话说完。” 杜衡一脸阴沉,挥挥手示意少卿不必着急,“我不知你之前是否曾注意到他的双腿,此人小腿粗壮,在膝盖处微微朝外打弯,即便将整条身子站的笔直,中间却依旧有极大的一条缝隙。少卿你是个聪明人,莫非竟真想不通这里面的缘由” “依照杜将军之见……那孙二虎是因经久坐在马上,故才有了这异于常人之处” 楚夕若如有所思,仔细回想孙二虎身形轮廓,觉他确与杜衡所说不差分毫。杜衡点点头,右手指节在桌上轻叩,蔑然补充道。 “商人本性逐利,凡有骡马从来都是用来驮运货物,最不济也要拉车载人,如何轮得到他一个仆从来独占一匹北国向多蛮夷,寻常百姓对圣人礼法从来不屑一顾。可你们再想想刚刚那姓孙的,同主子处事言语间可曾有过半点失礼之处倘若他们真如自己所说,不过只是前来贩货行脚的商人……哼!那才真教是桩天大的怪事!” 他继续又道:“近来北国骚动频繁,军中的弟兄们皆说,边关各处都抓到了许多暗中潜入渗透的眼线细作。我左看右看,总觉这二人也必定同他们乃是一丘之貉!” “既然如此,大哥怎不即刻把这二人给追回来,莫非还要留他们在汴梁城里肆无忌惮不成” 少卿闻言大急,念及宗氏主仆此刻便在城中畅行无阻,登时豁地站起身来,就要往街上前去追寻。 孰料杜衡脸色却忽为之一黯,不俟少卿迈开腿脚,便一把抓在他手臂之上。 “就算咱们即刻把他俩扭送官府……到头来也是全无用处。” “这是为何” 少卿大惊,驻足之余愕然望向义兄,只觉如坠云里雾中。杜衡苦笑不迭,示意他暂且安坐,嘴里又是慨然一声长叹。 “我既投身行伍,如遇敌军细作包藏祸心,那自应当除恶务尽。只是我和营中的众多袍泽兄弟固然有心报效杀敌,奈何圣听遭蒙,使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而忠臣良将们反倒偏偏不得重用!” “这些人个个胆小如鼠,生恐惹得旁人兴师问罪,反倒丢了自己花天酒地的逍遥日子!因此即便当真抓住了前来刺探的北国奸细,非但从来都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等到放还之时还要馈赠金银,大言不惭说是以资往来路费之用!” “少卿!你便来说说!这汴梁究竟是我大宋的都城,还是他鞑子的巢穴”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自以为单凭些蝇头小惠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人心似海,欲壑难填,终有一天……定会白白自食恶果。” 楚夕若感慨万千,虽唏嘘于杜衡所说之事,却又着实对此无能为力。唯有愈发紧蹙着眉头,默默然独自饮下酒去。 “算了!还是不提这些个恼人的劳什子了!” 俄顷,杜衡率先打破沉默,以手骚头,奇声问道:“刚刚我听楚姑娘话里话外,你们这次来汴梁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少卿,你该不会还有事情在瞒着我吧” “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二人情同手足,便如同骨肉亲兄弟一般,少卿又岂会刻意有所隐瞒” 少卿呵呵干笑数声,知自己这位兄长急公好义,一旦得知真相,也势必将搅进这趟浑水当中。当即苦起面孔,垂头丧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你看这位楚姑娘虽说哪里都好,唯独是一副脾气秉性,未免太过差了一些。” 言讫,他便对兄长大吐苦水,只说楚夕若平日里如何小题大做,整治得自己身心俱疲。一派天花乱坠之言,直教杜衡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明所以。 “依我看人家楚姑娘行事周全妥当,绝非什么无理取闹之人。倒是你处处油腔滑调,说的话多半做准不得。” 杜衡摆一摆手,这番总结倒也颇为到位。不过少卿既不肯说,自己终归不便多问。只得再三叮嘱二人日后如有难处,则务必前来向自己求助。 少卿听罢,自然满口答应,便如这般稀里糊涂,将此事给遮掩过去。遂又连连招呼兄长举杯同酌,今日非得不醉不归。 第七十三章 明夕誓 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彼此间真有说不完的话。打从晌午一直喝到天色将暮,身边无数酒坛空空,不知不觉早已堆积如山。 杜衡满脸通红,眼前金星直冒。但好在未曾忘却自己身份,嘴里含混不清,向二人嘟囔说自己有军法在身,务必在夜半之前返回营中。 少卿虽意犹未尽,对此也无可奈何。站起身来欲待相送,却因喝的酩酊大醉,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好在他轻功着实了得,电光火石间一振身躯,竟果然岔着腿一下站定,便倚在桌边摇晃打摆。 杜衡哈哈大笑不绝,一条手臂用劲抵在他左肩,口中高呼声:“走吧!”,二人遂跌跌撞撞,一同踏上街去。 楚夕若唯恐这两醉汉酒后无状,只得拧紧眉关跟在其后。等到目送杜衡在街上蹒跚渐远,才连拉带扯,扶着少卿一路回到店中。 她来到柜前,向店家开得两间上房,自有伙计助其一道将少卿搀扶上楼。等来到门前,楚夕若却忽驻足止步,脸上稍微流露难色,又佯作漫不经心,命身旁伙计稍后送上醒酒汤来。 那伙计得了吩咐,独自一人退下楼去。楚夕若粉脸泛红,目中余光再三确认四下无人,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又帮少卿站好,自己踮起足尖,在那房门上面轻轻一碰,使那房门就此应声而开。 她携着少卿,匆匆便往里走,慌乱关头左肩不慎撞在门框之上,一时非但痛意难耐,更使一颗少女芳心砰砰狂跳痉挛。 她 少女合上房门,举目见屋内陈设倒也颇显雅致。遂深一脚浅一脚将少卿送到榻上躺定,回头端过热水,又从袖中取出随身手帕,微微沾湿后在其颊间一番仔细擦拭。 少卿满脸通红,兀自醉的不省人事,唯有口中时而嘿嘿怪笑,眉宇之间喜气洋洋。 “自己明明不胜酒力,还非要学着旁人充什么英雄好汉!哼!这回可算是原形毕露了吧!” 楚夕若两靥凝嗔,起初还只是自怨自艾般小声抱怨,到最后竟越想越气,干脆将手帕胡乱扔在一旁,赌气似的径自背过身去。 俄顷她心中愠恼渐消,才气鼓鼓又将那手帕抓在掌心。可等再一看向少卿,却不由先是一怔,随之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原来少卿虽尚未转醒,不知怎的却自行翻了个身。两腿盘亘纠缠错结,双臂长伸宛若振翅。一张原本颇为俊朗的脸膛,如今便在酒气作用下绯色氤氲。口中鼾声起伏,嘴角挂着丝丝涎液,不多时已将枕头微微濡作湿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全都是你咎由自取,实在怨不得旁人!” 楚夕若强忍笑意,看似口不饶人,实则却已不再动气着恼。眼见少卿一条胳膊伸出榻侧,兀自晃荡荡悬在半空,便抬手想要将其妥帖放好。 渠料几在同时,少卿竟蓦地睁开双眼,右手如电生风,全无征兆向她腕间飞探。楚夕若大惊失色,只来得及一声惊呼,便被其一把抓在肌肤,但觉周身上下连遭电击,一双妙目愕然扑簌。 “顾少卿!你……你要做什么” 小星残月,烟波寂寥。缕缕微风拂面,摇曳烛焰间一抹绰约剪影。二人四目相对,少女一张绝美面庞被彤彤火光映得红云密布,一时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她紧咬朱唇,极力想要镇定,却依旧能听到自己一颗心脏正砰砰直跳,险些便要冲出喉咙。 这世上酒后失德之事,往往常而有之。自己二人情投意合固然不假,只是当前毕竟无名无份,倘若这小子心智蒙昧之下执意用强,自己也势必抵死不从。 她手心沁汗,转念间又想起少卿既得了秦松篁毕生内力传授,武功造诣可谓今非昔比,又岂是自己所能抗衡恐怕到头来不但插翅亦难逃脱,更不过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我……我认得你!你姓楚!乃是那江夏楚家……楚人澈的掌上千金!” 便在少女满心惴惴,正觉欲哭无泪之际,少卿却忽长长喷出一口酒气。两眼直勾勾向前紧盯,如呢喃低语般自顾自道:“这天下的人总有千千万万,你说……为什么只有你肯对我如此之好” “多半是我教猪油给蒙了心,这才瞎了自己的眼睛。” 楚夕若白眼一翻,试探着想要抽出手来。奈何少卿却颇为执拗,无论如何也不愿轻易撒开五指。 “便是你当真瞎了……那也全没干系。大不了……我来给你做一辈子的拐杖,保管教你不会摔得半个跟头。” “呸!哪有好端端的,反倒盼着旁人瞎眼的道理” 楚夕若口中嗔骂,暗地里实则芳心窃喜。一双明眸凝视少卿,恍惚只觉他这番酒后丑态百出之貌,着实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不同趣味。 “我实在想不通透,咱俩……明明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性子,那又……那又怎会莫名其妙的到了今天” 对于少卿此番困惑,楚夕若又何尝不曾在暗中扪心自问可任凭其如何挖空心思,却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如今既被少卿忽然提起,自己心中倒另有一桩疑问油然而生。当下微微抚平思绪,同他循循善诱道:“那么在你看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 未曾想少卿闻言,竟咧嘴一阵哈哈大笑,“你自然是木讷迂腐的可以,就像……是了!就像旁人嘴里面的道学先生!不过嘛……却也同他们多多少少有些不同。” “噢” 楚夕若脸色倏变,强抑怒火沉声又问:“倒要请教顾少侠,我同他们究竟有哪些不同” 少卿醉意正浓,自看不出她颊间变化。眉飞色舞直喘酒气,大咧咧调侃揶揄道:“不同之处便在于,旁人虽也是浑身酸气冲天,但好歹还算精通些个经史子集……圣贤高论。可咱们楚小姐却是不学无术,遇事……便从来只知同人打打杀杀。” “原来如此!既然我为人这般不堪,长此以往岂不要白白拖累了顾少侠大好前程不如趁早一拍两散,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楚夕若怒不可遏,甩手便将挣开少卿,气忿忿朝门外发足。可还没走几步,一阵无由冷风便嗖嗖直吹脊梁,更有一条人影后来赶上,将她身形牢牢裹挟。 少女花容失色,正想提指应对,奈何却被来人抢先一步,在其腰间运劲一提。整条身子恰似风中浮絮,晃悠悠往回飘去。 “顾少卿!你……你发的是什么疯” 楚夕若颊间滚烫,这才惊觉自己已在鬼使神差间被少卿一把拉到榻上,即便如何挣扎,一条身子竟端的全然不听使唤。 此刻二人肌肤相贴,更能感到对方口中丝丝清气吹拂。楚夕若两片面颊紧绷,一抹纤唇扑簌,就连大气也不敢轻易喘上半口。可她愈是像这般疑神疑鬼,心下便愈发感觉忐忑难安。指尖冰凉,仿佛坠入冰窟,到头来索性紧闭了双眼,只剩睫毛尚且微微轻颤。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 “我顾少卿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定然非你不娶,如有所违……那便枉为丈夫。” 两人对视须臾,少卿忽莫名深吸口气。而后缓缓伸出手来,将眼前人数缕凌乱发丝理顺。嘴角一咧,露出一副痴痴笑容。 “等咱们把这许多事情全都查清,我……我就直接到你们楚家提亲,请你爹和你娘答允咱们的事情。” “你想得美!是哪一个……同你有什么事情” 凡此种种虽只是少卿酒后之言,但在楚夕若听来却委实如聆仙音,除却耳畔阵阵酥痒难耐,一颗芳心更在暗自悸动不已。 只是她终不愿教人看做轻薄,心念电转间,便将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向少卿。 “要是你真胆大包天,敢同爹爹提起此事,他也非一怒之下直接赏给你个好的!” “非也非也!” 少卿听后,却只大摇其头,扯开喉咙道:“过去我武功同他天差地远,动起手来自然毫无胜算。” “不过如今风水轮流转,我就不信……” “不信什么”楚夕若两靥含愠,在他肩头用力一推,“你要真敢伤了爹爹半根汗毛,我……我非……” 见她两腮微微气鼓,少卿遂嘿嘿赔笑不迭。双手比划动作,更兼着酒后说话,本就处处透着滑稽可笑,不多时果然逗的楚夕若转嗔为喜,暂将胸中气恼悉数抛诸脑后。 月影轻调,明河如瀑,几处思量曼舞随风,撩拨何人似水心弦。少卿春秋鼎盛,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如今佳人在侧,馥郁氤氲,一时如何还能把持不知不觉,已然半推半就将身边人揽入怀中。 二人之间,虽尚隔着一层薄如蝉翼似的轻纱软绮,却已足能感到少女身躯滚烫,触手有如火炭一般。 楚夕若面颊潮红,不敢乱动分毫。先前种种思量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觉脑内一片空白。 潜移默化间,又有数许涓涓细流在胸膛弥散,转眼化作涛山,一发不可收拾。她半咬纤唇,十根皓如凝脂般的手指微微握作拳状,只将一双妙目微微阖闭。 “姑娘!您要的醒酒汤来啦!” 屋内芙蓉帐暖,外面伙计一声呼唤总算如当头棒喝,教楚夕若蓦地惊醒过来。赶紧一把推开少卿,爬起身来匆匆理顺衣衫。又慌张张吩咐那伙计只管将东西放在门口,而后自行离开便是。 那伙计虽觉奇怪,毕竟颇为识趣。口中应承一声,全都依言照做。少女满脸通红,好似丑事遭人察觉,蹑手蹑脚潜出数步,将右边脸颊贴在门上倾听半晌,只等认定外面无人,才总算推开门扉,火急火燎将那汤药端回屋中。 “你先把它喝了,其余的事……” 她小心翼翼,端着那汤药回转。可待来到榻前,却见少卿两眼紧闭,口中鼾声起伏,已在懵然不知间沉沉睡去。 轩窗半透,遣送汴梁万家灯火。楚夕若心下五味杂陈,复而回忆适才旖旎缱绻,一时虽兀自颇感难以为情,但在内心深处,却终归甘之如饴。 她放下药碗,静静坐在椅上。便将双手叠放在膝上,眼底尽是柔光。 翌日清晨,少卿从宿醉中转醒,难免阵阵头痛难耐。等忍耐浑身不适出门,却发现楚夕若手执锵天,一袭白衣胜雪,已在外面凭栏等候多时。 察觉身后传来脚步,少女遂扭过头来,一见少卿,颊间不禁微一泛红。少卿却因酒醉,早将昨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以手骚头走上前来,一脸疑惑道:“明明好端端的……你这又究竟是怎么了” “自己做的好事,莫非现在却不敢来承认了么” 楚夕若声音急促,最后干脆足下一顿,闭起眼来叫道:“姓顾的,昨晚的事情你若敢逢人说出去半句,我……我非把你的舌头给割了去不可!” 少卿如坠云里雾中,自个儿冥思苦想半晌,反落得头昏脑胀,身子一阵发晃,险些失足摔跌。 “之前的那些……你当真连半点也记不得了” 楚夕若在旁一扶,银牙轻咬,同他小声试探。待从少卿口中得到肯定答复,这才总算如释重负。可转念想起他对自己许下诺言也同样作数不得,胸中又难免颇为郁郁。 她挥一挥手,对此姑且作罢,移步拾级,独自下到中堂。少卿只觉莫名其妙,一边在后面紧跟,一边喋喋不休,一直连声发问。 只是他百般话语一俟传到楚夕若耳中,却全都成了虫鸟呕哑,牛嘶犬吠。须臾终于不胜其扰,倏地转过身来,愤然声色俱厉道:“我懒得同你废话!要么走开要么闭嘴,省得教人见了……” 她话未说完,神情竟忽骤变,愕然望向大堂角落里一张方桌,更把一双妙目瞪作老大。 “咦!这不是那个楚端么他怎会忽然到了汴梁城来” 循着她目光向那角落一看,少卿同样大吃一惊。但见那桌旁一人脸膛四方,浑身穿着打扮虽已极尽低调之能事,但只消看到他那只残缺左耳,便能分明认出其正是楚端无疑。 楚夕若满心疑窦,犹记得彼时楚端因暗算偷袭,深受各派唾弃,更兼其与山贼强盗暗通款曲,而遭父亲逐出师门。江湖本就弱肉强食,似他这等无所倚仗之人,原该藏身遁形苟且偷安,如何竟敢堂而皇之来到这喧嚣闹市,更旁若无人般在此自斟自饮开来 莫非……莫非是他因自身遭遇而心存愤懑,这才想要阴谋设计,伺机对楚家不利 她脊背嗖嗖发凉,不由暗暗打个冷战。唯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亲一时不察,竟当真被他有机可乘。 而与此同时,楚端已唤来店家结清账目。一双冷眼扫视周遭,旋即径自站起身来,抬腿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真想跟着,现下也还不算太晚。” 少卿察言观色,在少女跟前幽幽提醒。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再无迟疑,便远远跟随楚端脚步,一路走在汴梁宏大市肆之间。 如此约莫一个时辰,楚端终于在一处街角站定,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倒像是在暗中寻觅何物。 楚夕若满心急切,见状便要上前与他对质。却被少卿从旁拉住,暗道切不可打草惊蛇,不妨等他自露马脚,到时再做计较不迟。 果然,楚端在彼处驻足俄顷,遂趁四下里无人注目,闪身钻进一条极不起眼的小巷。二人随他在这巷子里来回穿梭,这一走竟又是足足半个时辰。 两人自清晨出得客栈,如今早已过了正午。少卿因宿醉方醒,脚下不由步履渐沉,嘴里忍不住对楚端生出几句抱怨。楚夕若眉头大皱,呵斥他噤声住口,自己则始终目不转睛,唯恐失了前人踪影。 “我明白啦!” 见她这般心无旁骛,少卿忽然戏谑心起。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在少女耳畔压低声道:“这楚端的年纪似乎也同你大不上几岁,再加上一直长在楚家,那才真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依我看,你定是在暗地里动了什么心思,想着要同人家再续前缘呐!” “你要再敢胡言乱语说些有的没的,我非……” 楚夕若气从中来,面色铁青正要发作,余光却见楚端足底倏忽,只一个晃身,便就此窜进近前一户人家当中。 第七十四章 慕贤馆 “要再磨蹭上些工夫,恐怕你这位好朋友便要走的远啦。” 少卿言语不辍,更把这好朋友三字咬的格外意味深长。漫步来到楚端刚刚站处,足间微微较力,一道数仞高墙竟被他如履平地,轻轻巧巧逾越而过。 “这是……” 楚夕若秀眉微蹙,随他一同翻过墙去,可随后眼前景象竟教其瞠目结舌,直是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但见此刻目之所及,水榭檐牙错落交覆,廊径蜿蜒恍若蛇行。四下里繁纹画栋,富丽堂皇,诸般奢华靡费,就算比之先前楚家亦丝毫不遑多让。 他俩正诧异间,从远处忽然走过一行数人。这些人腰间俱挎兵刃,彼此穿着打扮各异,一眼便知绝非华夏衣冠礼法。 只是如此一群身份来历扑朔迷离之人,为何竟会不约而同齐聚在汴梁城中,那也着实是一桩咄咄怪事了。 “姓顾的!你快看那边!” 少卿一脸错愕,兀自震惊于眼前所见,陡然又被楚夕若暗中一拉衣角。循她所指方向望去,一个布衣小帽,好似仆役之人正缓缓走来,转眼来到二人跟前站定。 这人看似其貌不扬,实则呼吸之间匀称浑厚,殊无半分浮躁飘忽。眼底精光闪烁,熊熊亮若爝火。单凭如此两条,那便绝可胜过大多江湖中人,一身武功之高,着实令人未可小觑。 少卿不动声色,已下定决心先下手为强,干脆将这仆役击昏。孰料他却微微一笑,便朝二人稽首叩拜。 “两位佳客也与那边其它朋友一般,乃是前来参加主人群雄盛会的吧。” 少卿先是一怔,而后心念电转,板着脸颔首说道:“不错,我河间双侠正是受了此间主人之邀前来赴会,只是初来乍到,不慎失了方向,不如请尊驾头前引路,免得无谓耽误大事。” “河间双侠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亲眼得见,想不到竟然如此年轻!失敬!失敬!” 那仆役一番假意客套,等站起身后却神色稍异,轻声询问道:“二位既是受了主人之邀,不知能否将请帖拿出来给小人预看” “这……” 少卿正绞尽脑汁,想要把此事搪塞过去,一旁楚夕若忽然将脸孔一沉,声色俱厉道。 “你既知我二人名号,又怎敢如此无礼速速头前引路!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她身为楚人澈膝下独女,家世可谓显赫。即便生性并非胡乱颐指气使之人,说起话时也同样颇有几分迥异常人的凛然气势。 果然,那仆役悚然动容,忙躬身告罪。至于先前所谓请帖之事,则更是连提也不敢再提半句。 他小心翼翼,闪身让开道路。又对二人拱手,毕恭毕敬道:“庄中屋舍繁多,请二位务必跟紧了小人,以免不慎走失了方向。”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随那仆役千回百转。不多时,一座恢宏殿堂拔地而现,恢弘广阔,朱梁绮丽,足见个中主人品味非凡。 那仆役拾级而上,顺势将两扇殿门打开半寸,里面阵阵嘈杂喧嚣登时直冲耳畔,直令二人不由得双双紧皱眉头。 “主人有令,送客只可及至慕贤馆前。还请二位自行入内,小人就此告退。” 那仆役说完,遂转身自行离去。少卿神情微妙,又意味深长朝着里面一望。虽觉此行必定颇多凶险,可开弓便无回头箭,干脆深深吸进口气,轻轻牵过身边少女手来。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千难万难,也下定决心非要前去闯上一闯。 “人呐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要再没人出来,爷爷非把你这鸟房子一把火全给点了!” 二人并肩携手,双双迈进殿内,这才看清原来里面竟早已聚集了不下百人之多。这些人个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不消说自然绝非善类。好在他们似乎正在为何事吵得不可开交,从头到尾竟无一人察觉身边忽然多出了两副陌生面孔。 他俩一路小心前行,须臾总算寻到东侧一隅角落站定。少卿眉头微皱,继续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安的是怎样一番心思。 “我说兀那蠢汉,你这话讲来当真好没道理!” 适才那怒喝声还未消散,人群中又传来咯咯数阵娇笑。一苗疆少女眉目轻佻,款款走行而来。举手抬足花枝乱颤,更教身上琳琅银饰,一时哗哗摇曳作响。 “在座这许多大哥大嫂人人口中喘气,怎的到了你的嘴里却个个成了死人一般” “莫非……你是想把我们全都杀了,好到时独占了这天大的好处” “放你娘的狗屁!” 那壮汉声若洪钟,却又拙于言辞,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盛怒之下猛一抬手,将跟前一张桌子拍作四分五裂。 “小娘们不知死活,竟敢说笑起你爷爷来了!来来来!咱们这便出了门去比个高下,看你到底能抵得住我几拳几脚!” “呦!大伙儿都来听听!小妹一个弱女子初来乍到,只怕是要教旁人给欺侮死啦!” 那苗女笑意盎然,话一说完竟倏地沉下脸来,嘴角微翘,阴恻恻道:“你要想杀我,那也得先问过我身上的这些个小宝儿究竟答不答应。” “什么大宝小宝!爷爷今天非……” 那壮汉怒气冲冲,再也按捺不住心头业火。双臂拨开身前众人,所到之处如摧枯拉朽,风卷残云,竟无一人可得阻挡。 他大步流星往前直冲,渠料陡然之间,整条身子竟如石塑铜就般死死钉在地上。一席话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只剩额上涔涔汗水,以及嘴里阵阵粗气愈发沉重。 少卿心下大奇,放眼往那那苗女身上瞥看,竟不由同样倒吸进一口凉气。 在她衣领之上,一条色彩斑斓,长逾数尺的千足蜈蚣正爬行蔓附,不多时已在其雪白脖颈间萦绕数圈。 而在那毒物头上,两根獠牙高耸,分明清晰可见,只消何人被轻轻咬上一口,恐怕也非得当场留下命来。 “兀那蠢汉!你不是要来教训我么唉!我这里还有许多好朋友,想要同你好生亲热亲热呐!” 苗女言笑晏晏,踮起脚尖,将身子翩然旋转一周。在她衣衫之下,隐隐似有何物正暗中蠕动,显然还另外藏着其它可怖毒物。 “好啦好啦!你们年轻人闹也该闹得够啦!” 便在壮汉汗如雨下,一时进退维谷之际,人群中又蹒跚走出个鸡皮鹤发的垂暮老者。双眉紧皱略带不悦,将手里一根拐杖敲得咚咚作响。 “咱们在场这许多朋友,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汴梁城,一来是为给自己谋个远大前程,二来亦是敬重雪棠先生平素为人,想要亲眼一睹他老人家的尊容。” “可这世上岂有身为客人,却在主人家里行凶逞强的道理我劝你们两个小娃娃最好适可而止,否则一旦惹了先生不快,只怕任谁也都担待不起。” 老者一席话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已暗自运起内力,使在场之人个个听得清楚无疑。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附和,指责刚才二人行事不周,实在不成体统。 眼见犯了众怒,那苗女也不敢太过放肆。虽在嘴上扬言,大不了放出毒物来与大伙儿同归于尽,私下里却暗暗驱使那蜈蚣缩回怀中,脚下有意无意往后面挪退。 “雪棠先生我倒从未听说过江湖之上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经少卿这话提醒,楚夕若也同样一脸茫然,喃喃回应道:“不错,先前我在爹爹身边时,也从未听他提起过此人的名号。” “这便奇了!” 如此一来,少卿心中更加疑窦丛生。暗道青城楚家数十年来分庭抗礼,各自半壁中原武林。如何有人能在江湖之上笼络如此大的一方势力,而使两家皆对此毫不知情 看来这位雪棠先生的身份,也势必绝不简单。 少卿眉关紧锁,环顾周遭这百十余人,觉与其说当前所开的是群雄盛会,倒不如说是群魔乱舞来得更为贴切。遂将楚夕若一只素手愈发轻攥,暗暗压低声道:“先莫惊慌,且看他们究竟……” 忽然,自堂奥深处又传来阵阵骚动,十数个身着皂衣的精壮汉子从里面鱼贯走出。人人劲装节束,满面精悍,才一现身,便将在场所有人目光全都吸引而来。 这些人一言不发,转眼四散开来,分别扼守在殿中各处要冲。众江湖客满心惴惴,更有里面性情急躁之人,不由分说便往前闯,想要直接冲出门去。却被那一众壮汉早有防范,将其数次阻拦下来。 “诸位英雄稍安勿躁,请听小人一言。” 随殿内局势愈发紧张,从那群壮汉来处又施施然走出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其貌不扬,作管家打扮,唯有左右两边太阳穴处高高鼓起,足见一身内力非同小可。 眼见有人出来主持局面,众江湖客情绪总算渐趋平复,转而各自暗叩兵刃,齐刷刷往中年人身上瞅去。 中年人看在眼里,却无丝毫怯意。举目环顾四周,不卑不亢开了口道:“小人骆忠,是这慕贤馆的主事。此番特奉雪棠先生之命前来,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我们同你说不着!那个鸟雪棠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把我们大老远的叫来,却只派个碎催接待!他妈的!我看他分明是在瞧大伙儿不起!” 适才那壮汉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气,闻言登时破口大骂。人群中不乏好事之徒,一时附和之声不绝于耳,使殿内再度乱作一团。 骆忠却面如止水,静静站在原地。直俟众人不再吵闹,这才徐徐又道:“诸位容禀,非是我家主人自衿身份,不愿前来相见。而是先生终日万事缠身,实在抽身不得,无奈只好命小人先来招待贵客。” “不过还请放心,但须诸位依我所言行事,少时想要见到先生,那也自然易如反掌。” “说来说去,还不是他想要故意刁难咱们爷爷便把话说的明白,今天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那壮汉暴跳如雷,如何再听得进旁人言语须发戟张环眼怒目,恨不能立刻冲上前来,将骆忠一条身子撕作十片八片。 骆忠斜起眼来,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旋即侧身让开条狭窄通路,云淡风轻道:“先生便在内堂,阁下若实在等得急了,大可先行前往拜晤。” “要早像这样,何必教你爷爷说这许多废话!” 那壮汉不疑有他,只道是骆忠欺软怕硬,被自己这番无俦气势吓破了胆量。遂紧绷着一脸横肉,大摇大摆便往前走。 寒芒暴起,云举纵横!在场众人虽皆武功不俗,却无不因这突如其来变故悚然变了脸色。还不等回过神来,骆忠已似鬼魅般身形纵掠,右手在那壮汉脸上轻轻一拂,便使他直挺挺的仰天栽倒,一副愕然表情僵在脸上,口鼻间哪里还有半缕气在 “小人冒昧,在诸位面前献丑僭越。惭愧!惭愧!” 骆忠面色平静,一边整理衣襟行礼,一边向身旁两人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将尸体收敛。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壮汉绝非泛泛之辈,而骆忠竟可在一招之内取其性命,武功之高,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慨叹之余不禁暗自思忖,倘若自己与那壮汉易地而处,又究竟能在其手下支撑几式。 俄顷,先前那老者嘿嘿数声干笑,颤巍巍来到骆忠面前。 “尊驾武功高强,小老儿自愧不如。只是我等既诚心而来,似如此扬刀立威之举实则大可不必。” “还是尊驾以为能凭自身武功,将在场这许多朋友一一赶尽杀绝哼!这未免也有些太过可笑了吧!” 骆忠神色微妙,深行一礼,恭恭敬敬道:“想不到是云里飞鹰祝老爷子,失敬!失敬!” “想当年您单人独剑出入大内,在众多侍卫高手环伺之下来去自如,至今犹教我等后生晚辈好生赞叹钦佩。小人一介奴仆,今日得能亲聆教诲已属三生有幸,又岂敢再来妄动刀兵” 骆忠既道出这老者身份,人群中立时有数个江湖客高声惊呼,向祝老者遥遥抱拳为礼。 “原来是祝东阳祝老前辈!您的鼎鼎大名咱们早有所闻,当真是如雷贯耳,举世无双!” “我知道这个祝东阳!” 少卿还未说话,却听身边楚夕若暗暗一声冷哼,不无鄙夷道:“他原是个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数十年来遭其毒手之人足有上千。后来更色胆包天,竟然跑到了当朝皇后的寝宫里图谋不轨!只可惜此人轻功实在了得,多少江湖同道想将他杀之后快,无奈却都被其侥幸逃脱。” “后来爹爹曾悬赏一万两黄金取他项上人头,可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般,从此再不见了半分形迹。想不到……他今天竟然会在这里现身露面!” 少卿神情古怪,反倒对这祝东阳的胆识手段颇有几分赞叹。但在楚夕若面前毕竟不便表露,当下默不作声,依旧在旁冷眼观望。 祝东阳神情微妙,道:“这些都已是二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啦,事到如今可也不必再提。” “只是雪棠先生如此遮遮掩掩,一副拒人千里之外……难道便不怕寒了我在场同道们的一片赤诚之心么” 他话音未落,四下里便又是一阵群情激愤。 “不错!士可杀不可辱!这姓骆的竟敢如此无礼,祝老爷子!咱们是打是留,那就全凭您老人家一句话吧!” “诸位稍安勿躁!临来时分,主人曾有一言教我转告众位英雄。” 察觉人群骚乱,骆忠语气总算略有和缓。先是向众人告罪,这才继续道:“先生言讲,此番远道而来者,俱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只因从前遭受奸人排挤陷害,故而始终壮志难酬。” “先生为诸位前途计,今日在此唯贤是举。定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凡事公允持正,绝无半分虚伪作假。” 第七十五章 敌巢内 “好一个唯贤是举!只是不知你家先生所说之贤究竟是何种之贤,而这物尽其用,又究竟是怎样之用” 祝东阳目光灼灼,背后既有众人倚仗,索性开门见山,一语切中要害。 “请诸位英雄先行落座,容小人稍后仔细道来。” 骆忠微微一笑,朝身后挥一挥手,自有十数仆役奉上茶果糕点,分别摆在桌上。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别无他法。须臾,总算有大胆之徒,开始稀稀疏疏落座下来。这些人皆非善类,彼此间摩肩接踵,难免互生龃龉,使周遭一片怒骂不绝。好在有骆忠从旁坐镇,倒也不曾掀起太大波澜。 等到所有人全都坐定下来,大殿中央遂腾出一处数丈见方的空当白地。转眼之间,又有人扯开嗓门,放声大叫道:“咱们都已遂了你的心愿,现下可该把雪棠先生的规矩同大伙儿讲个明明白白了吧!” “这是自然!” 骆忠足踏方步,缓缓来到正中。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周,朗声说道:“诸位虽无不是江湖之上久负盛名的英雄好汉,但这世上物分良莠,人存尊卑,骇浪之际往往泥沙俱下,非得千锤百炼,方能始得真金。是以我家先生今日特在此设下擂台,广邀众位英雄前来一较高下。” “先生有言在先,凡有能在此擂台之上胜过一场者,即刻便由小人接引请往内堂相叙。至于武功稍逊半筹之人……蔽处亦有黄金百两双手奉上,聊资鞍马劳顿之苦。先生为人恳切挚诚,倘若在场哪位朋友心存顾虑,实在不愿出手见教,也可将自己师门秘籍随意交出一册半册,只要少时验明无误,那便同样乃是我慕贤馆的座上贵宾。” 听骆忠在口中提及秘籍二字,少卿心下不觉为之一懔。又将其与日前各派武功秘籍遭窃之事两相结合,自不难猜测在这二者之间,势必另有千丝万缕牵连。 在此之前,他便曾认定了偷盗各派秘籍之人非崔沐阳莫属。再加望日楼地处汴梁,而这所谓群雄盛会也同样便开在了汴梁城内。放眼天下,又岂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是了!莫非这所谓慕贤馆,其实便是望日楼的一处隐秘堂口。至于那神秘莫测,至今犹未示人面目的雪棠先生,实则就正是当今望日楼的一派之主崔沐阳无疑 少卿脑内闪念,一计随之涌上心头。趁四下无人注意,遂附在楚夕若耳边轻声低语。 “待会儿轮到你上去时,切记万万不可使出半招你们楚家的本门武功。” 见楚夕若秀眉紧蹙,一张俏脸满是古怪。少卿又朝对面角落处微一努嘴,长话短说道:“那楚端可就在一旁看着呐!” “是了,到时你还得把此物遮在脸上,如此才算万无一失。” “不用楚家本门武功,你是想要我去同人家送死不成” 楚夕若白眼一翻,看着少卿塞到自己掌心的一方手帕,说起话难免全没好气。少卿却故作神秘,将身子微微向她凑近,眨动双眼道:“天枢三机剑的心法总章,不是一直由你随身带着呢么” “那剑法精妙绝伦,是一等一的高明武功。待会你只须小露锋芒,还怕胜不过这些个乌合之众” 楚夕若嘴角一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那是秦前辈留给你的东西,我从没看过一眼,如何会使里面的剑招” 孰料少卿听罢,竟险些笑出声来,更把楚夕若看得心里发慌,朱唇轻启颤声问道:“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卿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觉你扯谎时的模样不但有趣,而且实在不算如何高明。” “咱俩这一路来到汴梁,单是我看见你自个儿偷偷琢磨那剑法的时候,便有不下四五次了。再加上我没看见的……到如今你纵学不完里面的七成八成,可练到三成四成,那总归是绰绰有余的吧!” “你敢暗中监视我!” 楚夕若遭人戳破丑事,不由臊的粉脸通红。本想对此矢口否认,可面对少卿一副洋洋自得,终于还是蓦地泄下气来。 凡属江湖中人,毕生所求无非自身武功出超入微。而从前广漱绝学天枢三机剑,则不啻于一座金山银山,倘若自此经行却空手而归,岂不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彼时二人连日奔波赶赴汴梁,沿途风尘仆仆自不必提,一日夜半投宿之际,那秘籍不慎掉落在地,偏巧散开数页。楚夕若俯身去取时,目光在上面无意一瞥,未曾想竟似打开了一方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从此便再也难以释手。 之后每趁四下无人,她便总要独自关起门来,如饥似渴钻研许久,却全然不知凡此种种,其实早已被少卿暗中看在眼里。 少卿忍俊不禁,念及少女脾气秉性,遂又是好生一阵宽慰。须臾总算教她转嗔为喜,小声咒骂道:“哼!教我前去同人比试,那你自己又要跑去做些什么” “此事嘛……我自然另有打算。” 少卿狡黠而笑,故作高深道:“这地方到处透着古怪邪门,我想趁着无人主意,先到四下里走上一趟,看能不能探查出些端倪。” “可是……” 闻言,楚夕若反倒为他安危暗暗担起心来。回想这慕贤馆中人人身手不俗,少卿武功虽高,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掌,一旦不慎遭人察觉,也势必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雪棠先生既已出下题目,我等也只好遵命照做。既然如此,便由祝某先来领教哪位朋友的高招!” 她正百感纠结,对面座上忽传来一声低喝,祝东阳已拄杖起身,蹒跚着脚步来到中间空地,“只是祝某垂垂老矣,倒要请诸位朋友手下容情,一切点到为止。” “老狐狸诡计多端,当真死有余辜!” 楚夕若对祝东阳满心鄙夷,只恨不能手起剑落,为天下除一祸害。言讫微微侧身,却发觉自己跟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少卿的半分踪迹 “刚才你们人人都说这老头儿如何厉害,小妹却偏偏不肯信邪!这第一场比试嘛……便由我来向各位大哥大嫂献丑啦!” 媚语如丝,骨醉神迷。在坐众人多是男子,此刻方闻其声,心下便已各自想入非非。痴痴抬头望去,但见其人眼角含情,面若桃花,一袭婀娜裙束五彩斑斓,反倒教人暗自悚然心惊。 见那苗女忽然上前,祝东阳不由神情微变,猜她许是恼恨彼时自己多管闲事,这才想要前来报这一箭之仇。 不过这小妮子手段虽说毒辣,长的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姿色。祝东阳数十载风流快活,如今纵已年老体迈,暗地里却仍旧色心不死,顿教一双老眼慑慑异光闪烁。 这苗女当众遭遇轻薄,于情于理本该勃然大怒,孰料她非但不恼,反倒咯咯娇笑,一抹红唇似血,莺莺燕燕柔声细语道。 “像您这样老当益壮的盖世英雄,小妹素来钦敬佩服。若是待会儿比试时您老真能胜得了一招半式……奴家也自然心甘情愿,一切全都听您处置。”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祝东阳一时心花怒放,口中纵声长啸,飞身便朝那苗女纵掠。在场众人只觉阴风惨惨,寒气逼人,不由纷纷倒吸进一口凉气。 眨眼工夫间,他五根干枯手指已离那苗女只剩尺许,动作之快,纵较春秋壮年之人亦丝毫不遑多让。看来昔日里所谓云里飞鹰四字,那也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当初爹爹费尽心思却还是捉他不到!单凭这样一手高明至极的轻身功夫,便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楚夕若心头一懔,一边咋舌于祝东阳武功之高,一边紧盯着那苗女,恐她重压之下难以为继,竟果真败在这老淫贼的手里。 不过那苗女随后举动,无异于证明楚夕若不过是在杞人忧天,实则大可不必。 只见她两靥笑意盎然,虽有祝东阳转瞬将至,却似成竹在胸般以手掩唇,微微打个哈欠。直到罡风漫卷,将耳畔青丝搅作凌乱纷飞,这才不紧不慢轻踮脚步,避开祝东阳五根裂石劈山似的森森铁指。 她红唇翕张,在嘴里发出一阵古怪声响。在坐众人听后兀自狐疑,却看从她衣衫之下倏倏爬出无数毒虫,个个色彩鲜艳,昂头吐出信来,与其身上斑斓裙束遥向映衬,一时更显触目惊心。 “刚才算那痴子运交华盖,才没被我这些个小宝儿咬上一口,单不知老丈您的运气又是如何!” 话音未落,苗女又是数声怪叫。众毒虫被她豢养日久,彼此间心意相通,霎时齐齐发动,朝祝东阳极速飞扑而去。 被这毒物所发腥臭扑鼻而来,祝东阳一张老脸阴沉铁青,早已失了初时冲冲兴致。一边暗骂这苗女狡诈毒辣,一边双腿奋力,蹬空踏起数丈。整条身子竟比迎面众多毒物足足高出丈许,妙到巅毫与其两相避过。 “您老人家老当益壮,可真教咱们这些后生晚辈好生佩服呐!” 苗女巧笑嫣然,手上却未曾有半刻停歇。不等祝东阳身形落定,当即不慌不忙平推双掌,又在身前腾起数道朔朔罡风。 祝东阳久历江湖,知其此招之内必定暗藏变数,专等自己少时落入彀中。一双老眼灼灼喷火,心念电转间又悄然萌生一计。索性装作对此不觉,右掌并指如刀,自上方横斫直落,俨然一派来势汹汹。 那苗女武功固然了得,比之祝东阳则终归失于城府。见状只道对头业已中计,一时反倒喜形于色。不假思索间倏地矮下身形,一只玉掌烟气缭绕,拍出一团五色毒瘴。 祝东阳大喜过望,即刻催动周身内息,将手中拐杖疾探抵出,直奔苗女掌心发力。 这拐杖长有五尺,通体皆由生铁造就。此刻被祝东阳无上内力驱使,竟如激浪摧山,箭透鲁缟。所到之处,汤汤靡有不克。 在这等高明武功面前,那苗女可谓相形见绌。一旦当真遭其打实,只怕非但一只手掌势必难保,就连自身性命也注定岌岌可危。 祝东阳踌躇满志,自诩胜券在握。一根铁杖裹挟罡气,七八招便将那苗女逼得败退连连。苗女方寸大乱,两靥间失魂落魄,几度想要扭转颓势,但却始终不得其法。反倒是自身被漫天朔风明里暗里割出大小十余伤痕,在肌肤间汩汩渗出血来。 “小贱婢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便给我留在这里了吧!” 祝东阳两眼通红,“呼呼”两杖劈头盖脸。此刻那苗女被死死困在台上方寸一隅,虽眼睁睁见那铁杖破空劈落,却是全然束手无策。便在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分之际,忽听祝东阳一阵高声叫骂,竟然莫名其妙朝后退出丈许。 而在他背心不远,一团鬼影正铺天盖地而来,正是众多毒物护主心切,如黑云压城般调头回转。 祝东阳未敢托大,只得恨恨引杖回护。那苗女如获大赦,连忙暗自喘匀气息,双掌一错并应相生,借机使攻守之势陡异。 这二人你来我往,堪堪百十余招斗过。祝东阳毕竟年事已高,至今早已喘气如牛,浑身上下几近脱力。而那苗女则颊间笑容粲然,十指纤纤飘忽不定,化作一派眼花缭乱。 祝东阳力挥动铁杖,脚下且战且退。可天下事从来百密一疏,想他机关算尽,却还是被跟前众多毒物趁虚而入,仓促关头顿觉左肩处痛如针砭,正是已被一条毒蝎蛰破肌肤,伤口处黑血直冒,顷刻便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祝东阳大惊失色,赶紧往一旁闪躲。奈何忙中出错,转眼竟又被其余毒物落在身上,纷纷啃食撕咬。 他口中大叫,奋力甩去周身异物。念及这些蛊虫毒性之烈,更不禁猛地打个寒战。事到如今哪还顾的上什么矜持廉耻,唯有保全小命才是紧要。右手一松,将那铁杖胡乱丢弃,旋即双膝一软径直跪倒,朝那苗女磕头有如捣蒜。 “是我瞎了狗眼竟敢冒犯姑娘,求您大人大量,饶了小老儿一条性命!” “你想要解药看在雪棠先生的面上,其实倒也并无不可。”那苗女眨动双眼,忍不住咯咯娇笑,“不过在此之前……你总该先答允我一桩事情。” “答应!答应!莫说是一件,便是一百件一千件,只要您肯开口,小老儿一定全都照做!” 祝东阳两眼发黑,恍惚只觉眼前金星闪烁。若不是他终究内力了得,想必此刻早已剧毒发作,成了地上一具冷冰冰的尸骸。 “听说你从前原是个风流成性的采花大盗,既然如此……那就先把你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给脱下来吧!” “你……你说什么” 祝东阳面膛紫青,一时难以置信。那苗女巧笑嫣然,又好似饶有兴致,将其仔细端详俄顷,“我听人说……这采花大盗乃是普天之下大大的无耻之徒。既然如此,不妨教咱们大伙儿都来瞧瞧,且看您老人家里里外外究竟生得有多么无耻。” “是了是了!之后还要再学上三声狗叫!若是你叫的动听悦耳,让我欢喜,区区解药还不全是小事一桩” “士可杀不可辱!小贱婢,你别欺人太甚!” 祝东阳气得浑身发抖,话音未落便蓦地站起身形,戟指着那苗女破口大骂。 “您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又何必同小女子这样的后生晚辈斤斤计较要是您老人家实在不肯,大不了一死了之也就是啦!” 那苗女笑靥如花,言讫又假装忧虑,在口中自言自语道:“放心,我这些个小宝儿其实全都乖巧的紧,便教有人一不小心让它们给咬伤了,那也非要等上三五个时辰后毒性发作,才会七窍流血而死呐!” “你!” 被她如此一番危言耸听,祝东阳更觉此刻四肢百骸无不奇痒难耐,如有万千蛆虫正在体内蠕动爬行。即便极力强作镇定,到头来却仍旧满面惊惶,教在场所有人全都看在眼里。 第七十六章 万卷书 “想不到我姓祝的纵横一世,老了老了竟在此处栽了跟头!” 如此不知僵持多久,祝东阳忽的惨然而笑,蓦地又似凭空变了个人,昂首挺胸,扯开喉咙大叫:“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几声狗叫罢了,那又有何不可!” 说完,他竟果真在众人面前动起手来。只三下两下,便把自己扒得一丝不挂,将大片褶皱蜡黄的肌肤裸露在外。随后匍匐在地,如那苗女所说般大声吠叫起来。 楚夕若见状,颊间顿时红云如血。慌张张赶紧往一旁侧头,可四下里阵阵哄堂大笑依旧不绝于耳,更免不得有诸多污言秽语。 “我已依言照办,还不快拿解药来!” 祝东阳既肯豁出一张脸皮,便也懒得再理会旁人冷嘲热讽,当下奋力爬起身来,伸手向那苗女索要解药。 那苗女忍俊不禁,好似看到了天下最是可笑之事。不过也果然并未食言,就此在怀中摸出个碧绿瓷瓶,抬手将其远远一抛。 祝东阳大喜过望,顺势一把抓在掌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那瓶口对准嘴巴猛灌。半晌终于如释重负,双目圆睁,纵声大笑,无疑正为自己死里逃生倍觉欣喜若狂。 “祝前辈,有些话咱们总要事先说在头里。” 那苗女神情微妙,直俟祝东阳笑声渐落,才悠悠然继续说道:“我这解药固然能保您性命无恙,不过死罪虽免,活罪却依旧难逃。” “不出三五日后,你这条手臂便会发痒溃烂,到时若不及早把它给砍了下去……那也还是难逃死路一条。” 祝东阳闻言,只气得险些昏厥倒地,两只老眼血丝纵横,俨然似要将那苗女生吞活剥。 “你这贱婢没安好心,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周身骨节格格形同爆豆,话音甫歇便飞身跃起。十指连纵如剑攒刺,直搅得四下里风声漫涌,涛涛朔气纵横。 倘若单论武功,那苗女本就较祝东阳略逊一筹。再加如今猝不及防,不由顿时花容失色。眼看一条人影转瞬将至,无奈已再来不及向一旁闪躲。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却听祝东阳蓦地一声惨叫,不知为何反倒连连后退,就连双手虎口也全都裂开,此刻正汩汩淌出血来。 “姓骆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祝东阳老眼喷火,忍痛朝骆忠怒视。众人如梦初醒,才知出手逼退其人的正是这位慕贤馆的管家无疑。彼时他仅凭一招,便教那壮汉命丧黄泉,如今又在不动声色间制服祝东阳,一身武功之高,端的可谓深不可测。 如今,他便眯着双眼,好似对祝东阳这番质问毫不在意。遥遥拱手为礼,不卑不亢道:“胜负既分,这位姑娘便已是蔽处座上贵宾,小人于情于理,自然皆应保其周全。” “这么说你是非要同我作对不可” 祝东阳浑身打颤,分明业已气到极处。骆忠却始终有条不紊,蔑然冷哼道:“技不如人输便输了,区区一条臂膀那又何足道哉!您是江湖之上有头有脸的前辈高人,莫非定要同人死缠烂打,这才好将自己一张老脸给丢的干干净净” “好好好!我祝东阳活了快七十岁,今日倒要被你这狗奴才给教训起来了!” 祝东阳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技不如人,偏偏全无对策。满腔愤懑积郁堆叠,到头来竟全都发泄在自己头上。只一个纵身,便飞扑来到最近一位江湖客身边。 那人武功远不及他,霎时只觉劲风大作,正是被祝东阳出手如风,鬼使神差般夺走了随身兵刃。 “小子!你说的对极!不过只是条胳膊罢了,姓祝的便送给你们又能怎样” 起初众人见状,只道是祝东阳凶性大发,欲待同人鱼死网破。渠料他竟手起刀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整条右臂齐根斩落。一时鲜血横飙,沥沥雾散,俨然厉鬼凶煞一般。 他嘴唇煞白,一张老脸汗水涔涔。又双眼如钩,紧盯在那苗女脸上。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小贱婢!你又叫做什么名字敢不敢当众说来听听!” “怎么前辈想要日后再来找我寻仇” 那苗女惊魂既定,再加一旁有骆忠等人足可倚仗,当下有恃无恐,一副笑意嫣然,上前学着中原礼法万福致意。 “巫神殿辛丽华,见过诸位英雄豪杰!” 辛丽华此话一出,登时引来周遭无数窃窃私语。南疆巫神殿,在江湖之上从来声名煊赫,门下众多弟子,皆为运使毒物的绝顶高手,凡有胆敢与之作对之人,无不落得惨死非命。是以江湖曾有十字箴言广为流传,宁杀官府人,不叩巫毒门。平素淫威所积,或可由此略见一斑。 楚夕若眉关紧锁,只记得这巫神殿僻处西南,往日一向绝少插手中原事务。何此次竟会不远万里来到汴梁看来个中蹊跷异样,也着实令人不得不防。 “好好好!你以为搬出了巫神殿的名号,我便再不敢奈何了你” 祝东阳嘿嘿冷笑,更将一口黄牙咬的咯咯作响,“小贱婢,今日你我间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天,我定要教你加倍偿还这一臂之仇!” “想不到这姓崔的竟也富可敌国!除却自家望日楼不算,在汴梁城里还有这样一处奢华所在。” 慕贤馆内兀自剑拔弩张,少卿却已趁无人主意,在外面兜兜转转穿梭半晌。 他独自走行其间,恍惚但觉当前宅院之大,纵比楚家也半点不遑多让。如此又是一阵左右乱闯,少卿果然毫不意外,懵懵然就此迷失了方向。举目四下玉宇层甍,虹陛凌洲,却唯独再也找不回最初来时道路。 他正慌乱关头,影影绰绰却听远方似有二人脚步渐近。少卿不敢怠慢,发觉稍远处正有一座暖阁可供容身,当下也顾不得里面是否还有旁人,双手推开房门,一跃来到屋中暂避。 “殿下!奴婢也不知同您说过多少次啦!” “先生……先生的确不在里面!” 须臾,外面忽的传来一名少女气喘吁吁。而不等她话音落定,随之而来便又是一阵男子嗤笑。 “你家先生平日里足不出户,唯独只在我来时便不见了踪影。” “我问你,这些话可是你家先生授意你说与我听的” 少卿心头一懔,反倒觉这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可又不知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他既惊且疑,小心翼翼将房门打开一条小小罅隙,却因那少女正站在阶上,便将这男人面容样貌遮挡的严严实实。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少女方寸大乱,急忙矢口否认,“先生同殿下挚诚相交,怎会胡乱有所欺瞒的确是今日一早,她便独自一人出了门去。” “再后来的事情,我……我就再也不知道啦!” 男人负手而站,经久未再说话。那少女满腹狐疑,茫茫然正要发问,却又遭其抢先半步,缓缓开了口道。 “既然先生不肯见我,我自不便强求。只是有几句话,你可代为转告。” “先生绝不是不肯见您,而是……” 少女犹待辩解,反被那男子挥手打断,淡淡继续道:“早前先生向我提到之人,昨日我已自行前去看过。” “此人武功高则高矣,只是生性轻狂张扬,再加处处自诩精明,多半难成大器。” 言讫,那男子也不啰嗦,遂转头离去。少女不敢失礼,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相送,不多时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目送这二人来而复去,少卿端的如坠云里雾中。所幸既然有惊无险,总归乃是好事一桩。 他嘴里长吁口气,胸中一块巨石至此堪堪落定。转而望向屋内陈设,目之所及乃是一派清新素雅,处处可堪闲情。 在稍远处,一方紫檀书桌上面茶气氤氲,缭绕成雾。甫一靠近,登觉馥郁如许,直叩鼻翼,又同屋中袅袅熏香相融,浑是种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少卿大奇,迈步来到桌畔。信手将那半盏香茶托在手中,看见在那杯沿之上,好似兀自留有些胭脂残红。 他满心鄙夷,心道无怪崔沐阳迟迟不肯同适才那男人相见,原来是正独自在芙蓉帐下风流快活!既然如此,自己却偏要不请自来,搅了他的温柔好梦。 “咦!这是……” 少卿放下杯盏,脚下才刚走不数步,目光却又被桌案上一页展开宣纸吸引,遂饶有兴致,迈步来到近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予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他口内低诵,读罢不由失声而笑。这阙摊破浣溪沙,原是南唐中主李璟所着,辞风旖旎,缱绻似水,字里行间满满尽是柔情。早前璇烛也曾教自己读过,只是师徒二人皆对这位国主平生颇为不屑,彼时也不过匆匆一带而过。孰料时隔多年,如今竟又在此处看见,倒着实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姓崔的老不正经,明明一大把的年纪了,却还来寻思着这些有的没的!” 少卿嘴角一撇,心下难免对崔沐阳为人愈觉轻贱。这暖阁原不甚大,一眼望去只有西首边兀自开有一扇便门,尚不知究竟通往何处。少卿毫不迟疑,干脆直接动手推门,下定决心就算里面是火海刀山,龙潭虎穴,自己也定要亲自闯上一闯。 “这……这……” 可等他迈过门来,却登时瞪大双眼,被里面景象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随其目光可及,但见此地长宽广阔,高逾十丈,俨然被数条环绕回廊分做上下四层。而最为令人啧啧称奇之处,则是四下墙壁间无数柞木书架,上面经史子集浩如烟海,更有各类百工策卷罗列堆叠,森罗万象含覆宇宙,林林总总恐怕足有万卷之多。 少卿错愕万分,懵懵然环顾左右,只觉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前人所着书籍无不咸集在斯。他伸出手来,怔怔从最近书架上抽出一册,一看之下竟又如遭电击,“啪”的将其丢掷在地。 而在那书卷扉页露出的,赫然乃是凌霄诀三个清晰墨字。 所谓凌霄决,原是天门派镇派绝学。纵然在其派内,可得一窥孔径者也不过赵秉中等寥寥数人而已。眼下如何竟会堂而皇之,被人莫名陈列在此那也实在是一桩咄咄怪事。 少卿神情微妙,朝脚下之物紧盯。暗道一切果然同自己料想分毫不差,各派秘籍所以不翼而飞,正是崔沐阳从中阴谋作梗。而先前楚人明曾经提到望日楼首当其冲,同样身为此事苦主,想来无疑是这姓崔的监守自盗,为图撇清自身嫌疑,而在人前故意设下疑阵。 奈何天下事往往百密一疏,崔沐阳机关算尽,妄图将这窃取各派机密的罪名落实旁人,却唯独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千里迢迢来到汴梁,又在阴差阳错下暗入此地,真可谓天理轮回,从来报应不爽。 念及到此,少卿遂再无迟疑,俯身把那秘籍收入怀中,以备来日两相对峙之用。旋即拾级而上,沿壁间回廊一路行走。可随他愈是向前迈步,便不由得愈发瞠目结舌,心中倍感错愕难当。 倘若说适才一部凌霄决已是非同小可,如今少卿一眼望去,便已只剩下悚然心惊肉跳。书架之上,摆放着先前各派失窃秘籍自不必提,而这其中最令人难以置信的,竟是楚家百余年来赖以成名的临江指心法总章,也一并被束之高阁。此刻就随意放在一堆书卷当中,并不见屋主人对其有如何珍视。 少卿眉头大皱,实未料到势力广大如楚家之流,竟同样难逃灾厄。而即便直至今日,江湖之上却还偏偏尚无一人对此有所察觉。 不过转念又一细想,一切便也随之释然。 楚人澈性素骄傲,岂会在人前轻易示弱即便自家武功果然被盗,多半只必会秘而不宣,而在暗中派遣心腹找寻。 可如此一来,便还有另外一事悬而未决。那就是眼前这一部临江指的心法总章,又到底是经何人之手,又从何处而来 崔沐阳武功了得固然不假,望日楼也同样算得上当今江湖实力一流的名门大派,可一旦同楚家相较,则难免依旧天差地远。 莫非…… 是了!莫非这姓崔的十几年来韬光养晦,为的便是掩藏实力,实则当今的望日楼早已今非昔比,威势隐隐更要压过楚家一筹 少卿脊背发凉,但觉在这书阁之内,就正藏有无数绝顶高手,只等时机成熟,便会一同从四下里杀出。陡然间,他忽听见头顶廊道之上传来窸窸窣窣异样声响,一时间直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掌心阵阵潮湿。 “什么人!” 好在那声音过后,四下便再度归于死寂。少卿如履薄冰,脚下继续前行,可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不敢有丝毫大意。 等到他小心翼翼,一路踏到上层,这才发觉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放眼只有一地散落书籍。可还不等他喘上口气,那书堆竟又无风自动,好似下面另有异物作祟。 少卿神经紧绷,已在暗中运起内息。便在此时,那书堆又是猝然一阵耸动,力道之大,直教顶端数册经卷“哗啦啦”滚落坠地。 少卿脸颊痉挛,一颗心脏险些跳出嗓子。奈何事已至此,只得横下一念上前,开始动起手搬起那一地书卷。 “你……你是何人” 等少卿双手并用,一连折腾半晌,终于将眼前凌乱清理完毕。一望之下竟又大吃一惊,发觉在那书堆下面所压着的,分明竟是个活生生的绝美妇人。 此人眉蕴闲情,肤若凝脂,妙瞬凝生不失参差夺魄。如今虽已不复年华,但却仿佛驻颜有术,依旧足可称得上是位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身上书卷既被挪开,那美妇遂含混不清,发出轻轻一阵呻吟。甫一见到少卿,倒也并未如何惊惶,反而以手拄地欲要起身,数次尝试未果之后,更将嘴角一撇,忍不住开口抱怨。 “我老人家年老体衰,行动不便。你这小娃娃见了也不知在旁搭一把手,实在该打该打!” 少卿一怔,只觉啼笑皆非。心道此人年纪虽是有的,但同她自己所说年老体衰,实在尚且天差地远。 未曾想那美妇心性颇急,见他良久还未动作,索性将一条手臂高高滞在半空,不迭催促道:“喂!你究竟在想什么呐还不赶快搀我起来” 少卿满脸复杂,原本不想多管。可耐不住她不断软磨硬泡,只得不情不愿伸出手来。二人肌肤相接,少卿又是一惊,匪夷所思般望向面前之人,两眼一时瞪作老大。 那美妇如坠云里雾中,将五指在少卿面前晃了几晃,又奇声问道:“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连一句话也不肯说啦” 少卿身形一晃,总算蓦地惊醒。便抓着她手腕不肯撒开,分明兀自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没有内力” 第七十七章 旧时恨 “我不但没有内力,就连武功也不曾学过半点。” 那美妇倒也坦诚,言讫白眼一翻,又自顾自般道:“武功盖世又有何用就如你们这些个所谓江湖少侠,除却彼此好勇搏狠,耽于私斗,说到底也不过是群游手好闲之徒罢了。” “可我这个游手好闲之徒,想必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几卷书本砸昏了头。” 少卿一声嗤笑,登时反唇相讥。那美妇亦不动怒,活动活动四肢,慵懒懒倚在一旁木栏杆之上。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我只不过是一不小心从梯子上给摔了下来,又一不小心昏了过去,如何等到了你的嘴里,却全然成了另外一番说辞” 她愈说愈觉有趣,兴之所至,索性伸出指头来在少卿额上一戳,不紧不慢道:“你这小娃娃倒算牙尖嘴利,可这世上从来淹死会水的。唉!总有一天你也非得折在这上面不可。” 少卿眉头微皱,稍向一旁闪身。又不无警惕,环顾四周道:“我方才进来时,明明只看见一座暖阁,里面如何竟会有这般大的一处所在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还有柜上的那些各派秘籍,又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你且慢慢的说,我老人家年事已高,实在是跟不上你这小娃娃的心思啦!” 话虽如此,那美妇始终面色哂然,眼角流波同少卿仔细端详,而后微笑说道:“这还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如今你们这些个做梁上君子的,就连自己偷到了什么地方也要旁人来告诉了么” “你说什么” 少卿脸上泛红,好在他当真应变奇疾,遂倏地板起一张面孔,森然催促道:“你要想活命,就赶紧告诉我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别别别!我告诉你也就是啦!” 那美妇双手连摇,心中虽对少卿佯装之举洞若观火,但却偏偏并不说破。意兴阑珊似的轻叹口气,眨动双眼徐徐开口。 “你说刚才来时只看见一座暖阁,那么我来问你,在那暖阁后面的……又究竟乃是么” “那后面不过是座山丘,如何……” 少卿不加思索,登时脱口而出。可一席话还未说完,脸上竟又蓦地变了颜色,愕然环视周遭,失声惊呼道:“你说咱们现下便是在那山丘之内” 那美妇一笑莞尔,“不错不错!果然孺子可教!此地通体凿山造就,你在外面自然难以分辨。” “不过嘛……” 陡然间,她又忽面作正色,半阖着眼摊开两手,一袭衣袂飘飘拂动。 “纵只区区斗室,却已足览人间。” “着!” 慕贤馆内,一记暴喝如雷。旋即,便是个身高马大的彪形壮汉被人一掌崩落擂台,就倒在地上放声哀嚎。而另一边厢,令他落得如此狼狈不堪之人,却是个样貌奇丑无比的矮小侏儒。 这侏儒身长不过三尺,下手竟端的狠辣绝伦。眼看那大汉已然无力抵挡,却依旧无意善罢甘休。纵身一跃跳下擂台,拿着手中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便又往对头颈间劈落。 他目露凶光,恶狠狠朝那汉子大叫。陡然间却被一阵劲风扑面,涛涛朔气所至,直刮得颊间肌肤隐隐作痛。等到放眼望去,正是骆忠业已从旁出手。 骆忠掌风连绵,一时纵横激荡。那侏儒武功虽高,毕竟不敢小觑。脑中两相权衡,终于腾挪脚步退开数丈,把那钢刀横在胸前,朝着他似笑非笑。 “倘若小人不曾猜错,足下便是东极山的寥一刀寥大侠了吧!” 骆忠一招建功,便未再行缠斗。而是一般的向后跃开数步,双手抱拳躬身致意。 “廖大侠武功震古烁今,手下四十八路劈空刀法出神入化,对此骆忠与在场诸位英雄无不仰慕已久。今日既能亲眼得见,那也着实三生有幸。” “不过如今大侠既已取胜,倘若您能看在我家先生的情面上,就此高抬贵手,小人也定不胜感激之至。” “骆管家哪里话!” 寥一刀嘿嘿怪笑,露出满口森森黄牙,“姓廖的生来是个赌鬼,误打误撞活到如今,也只悟出个赢者通吃的道理。” “这大个儿既不是我的对手,一条性命便该任我处置。相反,要是有朝一日我姓廖的同样折在了旁人手上,也自然绝无半句怨言!” 言讫,他又口中一顿,脸上泛起一丝意味深长,“可话又说回来,这规矩终是死的,只有人才是活的。要是看在雪棠先生与骆管家的情面上……留这大个儿一条性命又能怎的” “不过骆管家,待会儿你可要在先生面前替我多说上几句好话,否则姓廖的岂不蚀本实在吃亏不浅!吃亏不浅!” 其实适才骆忠仅凭三招两式,便迫得寥一刀闪身退让,二人武功强弱可谓高下立判。可这寥一刀却偏对此绝口不提,反倒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乃是骆忠欠下了他一桩莫大人情。 骆忠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不屑多做纠缠。当下一番场面客套,又往一旁使个眼色,自有人来将那壮汉抬出门去。 至于寥一刀本人则满面红光,昂首挺胸回到座上。一连牛饮下数盏浓茶,而后瞥着眼四望众人,俨然格外不可一世。 “今日已有众多英雄好汉前来登台指教,不知还有哪位朋友愿意上场小人便在此躬身以候。” 骆忠话音刚落,一道曼妙倩影遂一跃上了擂台。其人以绣帕覆面,白衣胜雪翩翩若仙,手中一口墨色利刃幽光湛湛,却不正是楚夕若是谁 她这番之所以率先上到台前,心中亦有诸多深思熟虑。回想二人初到这慕贤馆时,天色犹然正值晌午,眼下在座半数之人都已先后下场放对,外面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转暗,而少卿却依旧一去不返,至今迟迟未见音讯。 那位神秘莫测的雪棠先生有言在先,只有在擂台上得胜,方能进到内堂叙话。既然横竖都是一刀,还是早早赢下一场,免得到头来竟只落得白忙。 可如今她虽上场,心中反倒愈发不安。念及当前楚端便在堂中,自己为防身份泄露,必不可能再使楚家本门武功。而那天枢三机剑固然精妙无比,自己却只是初学乍练,要说拿来同人放对,真不知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遍观四下,在场这许多邪魔外道,恐怕无一不是鲜血满手的狠辣角色,假若待会儿当真落败不敌……那祝东阳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犹在眼前,只怕便是少时最好榜样。 “如今你同他受各派千夫所指,早已成了众矢之的。今日若不能查明真相,即便出了这扇门去,那又还能有几天好活” “楚夕若呀楚夕若!莫非你真想终此一生藏身遁形,再也见不得爹娘一面” 念及家中父母双亲,少女身子顿时猛地一颤。父亲虽重金悬赏自己项上人头,只是常言道在其位,谋其政。他既身为楚家家主,自应处处皆以楚家声名为重,否则岂不授人以柄,反倒给了各派口实借题发挥 至于母亲…… 其实在其心中,最为挂念的也正是母亲方梦岚无疑。二人良久未见,也不知她现下身子如何,可曾因自己一番荒唐之举,以至时常憔悴垂泪为人子女,不能时时侍奉膝下已属不孝,至于自己如今这副模样,那也着实万死难赎。 她满心痛如刀绞,却又因性素坚韧,转眼间振作精神。下定决心唯有尽早洗尽二人身上不白之冤,才能重新回到方梦岚身边。 见有人上台,骆忠反倒微微一怔,同样忍不住朝少女身上略微多看了几眼。旋即四下抱拳为礼,朗声发问道:“这位姑娘既肯前来指教,不知在座还有哪位英雄愿意一展神功,好教我等人人大开眼界。” 骆忠一席朗声话语,总算教众人纷纷如梦初醒。百余道目光齐刷刷望向台上,一时无不为楚夕若绝美之姿暗暗倾倒不已。 “这小妮子生得好似一把就能掐出水来,若是能讨了回去做老婆,老子还来参加个什么狗屁群雄盛会,不如趁早回家生娃才是正事!” “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就冲你这副病怏怏的的样子,只怕等不到洞房花烛便已死上十回八回啦!不如把这美事让给了在下,到时我也自然不会忘了阁下今日成人之美。” “色字头上一把刀!莫非你们全都没瞧见人家手里面的那把黑剑么寒光萦绕,朔气逼人。莫说当真给它一剑刺中,恐怕就是上面的一缕罡风……便足以要了你们这些人的小命!” 骆忠等待良久,看始终无人应战,只得再度开了口道:“若是再无旁人应战,那小人也只好将这位姑娘算作不战而胜,教她自行前去……” “我来同她领教几招!” 孰料他还未把话说完,猝然便听西首边娇叱骤起,一条旖旎人影翩若惊鸿,轻轻巧巧同楚夕若彼此对面站定。 “你……怎会是你!” 起初,楚夕若尚且未太在意,可等抬眼认清来人相貌,却顿觉十指冰凉,好似直坠万丈冰窟。 面前之人眼波微横,眉峰初聚。纤唇红面细描浅黛,玉骨冰肌雪缀梨花。一袭藕荷色罗衫随风曼舞,悄然凌乱耳畔青丝如瀑。赫然正是自青城一别之后,便同二人许久未曾谋面的文鸢! 楚夕若心乱如麻,不由在霎时慌了手脚。回想彼时自己与少卿临下青城山前,文鸢明明好端端留在恩师仇以宁身边,如何竟会莫名其妙来到汴梁,又在今日鬼使神差般现身在这群雄盛会之上 “难道她便是旁人安插在青城山中的细作,此次正是特意前来通传消息” 陡然间,楚夕若心中一念闪过,懵懵然忆及璇烛曾言道青城山中必有内奸,遂不由在下意识间将这二者两相糅作一谈。 不过文鸢昔日里只在江陵城外与其父结庐隐居,若不是后来阴差阳错同少卿相遇,恐怕终此一生也不会与江湖上万千血雨腥风扯上半点干系。何况她拜入青城教门不过刚刚数月光景,即便当真别有用心,又究竟能打探出几桩机密要事 想通此节,楚夕若反倒长吁口气,心下里端的如释重负。一双妙目遥望文鸢,恍惚觉她似较从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眉宇间依稀多了几分冷峻坚毅,仿佛凭空成熟不少。 “呦!今天咱爷们还真是大赚!这一个尚且不算,如今居然又跑出来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好好好!老子倒要看看你俩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若是有谁武功不济,我也自然愿在私下里亲自教她几招。” 台下又是阵不小骚乱,所议论的无外乎场上二人各自绝美容颜。骆忠在旁听了,一时不禁皱起眉头,遂暗暗运起内力,冷冷提醒众人噤声。转过头来与她俩示意之后,便自行往下面退去。 “二位,请吧!” 楚夕若心头一懔,神志竟依稀有些恍惚。掌心涔涔沁汗,只觉手中一把锵天,忽然间变得足有万钧之重。 而另一边厢,文鸢则显得从容不迫。三尺青锋刃寒如雪,点点直慑幽光。见楚夕若迟迟并未动作,反是莫名一阵冷笑,紧咬着牙关恨恨说道。 “便教你们这些恶人有朝一日化作了飞灰,我也依旧一眼就能认得!” “我……” 楚夕若颜色大变,正想开口辩解,文鸢却已催动兵刃率先发难。剑上寒芒霍霍譬若云举,腾起漫天朔气纷飞。而如此一来,更教楚夕若心中大骇难当,何曾料到只这区区数月光景,眼前人一身武功竟已如此了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本来,楚夕若自幼时起便得父亲耳提面命,想要胜过文鸢初学乍练,终归并非难事。奈何碍于眼下形势,她所能行使的武功偏偏仅有天枢三机剑一门而已,再加心中难免对文鸢暗存着良多愧疚,如今二人甫一交手,竟反倒被其迫得险象环生,一时方寸大乱。 她手执锵天,足下不迭后退。文鸢却始终不依不饶,一剑递至有如石破天惊。青城剑法刚猛不足,唯独胜在细密绵长,滴水不漏。同样之法璇烛虽也曾向少卿教过,只因他生性浮躁,往往在细致入微处失于缜密周详,到头来终归难以领悟个中真意。 而凡此种种放在文鸢身上,却端的百无禁忌。但见她剑势流转,纵横如有神助,若不是忌惮锵天威不可当,只怕二人间也早已分出胜负。饶是如此,楚夕若依旧只能左支右绌,苦苦招架,想要转危为安,反败为胜,那也不啻天方夜谭一般。 “我知你心里有怨有恨,可我同他此行确有要事在身,还请……” 楚夕若粉脸泛红,舞动锵天护住自身要害,有心再劝文鸢暂且搁置前怨。可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文鸢眼圈微红,好似便要落下泪来,不等楚夕若言讫,便又仗剑使罡气暴涨,三尺青锋中宫直递,划破四下阴风刺骨。 “杀人偿命,难道还分什么早晚” 文鸢话带哭腔,手中一剑快过一剑。楚夕若不敢大意,忙飞身掠开丈许,总算有惊无险贴身避过。可转而思索今日之事究竟该如何收场,却又教她在暗中大呼头痛。 “嘶!” 比武关头,从来最忌心有旁骛。楚夕若既分了神,手上招式难免见辍。文鸢妙目湛湛,怎会错过这千载难逢之机三尺利刃如虹贯日,不由分说朝她当胸直刺。 楚夕若气息大窒,赶紧慌张张回避,可终归为时太晚。一记撕裂锦帛之声传遍四下,正是文鸢已挥剑切下她一片衣袖,露出下面一条皓如凝脂似的玉臂。 第七十八章 双姝斗 “顾少卿!要不是你说走就走,我又怎会落到眼下这副田地” 楚夕若满腹委屈无从排解,自然而然便将这许多事情全都怪在了少卿头上。可等心中气恼渐消,终于还是得靠自己度过难关。 “自沦耳目,闭塞聪明。亘居灵府,精守元一。” “肇始天道,冯冯冀冀。冲气纳浊,纮殥自清。” 她将剑势流转,口中所念念有词的,正是天枢三机剑开篇心法总章。只是愈到此时,在其心中反倒愈发疑窦丛生,恍若身坠一片云里雾中。 凡属同人比武放对,自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立时严阵以待,断不容有丝毫闪失大意。如此浅显之理,恐怕就连三岁孩童也都了然于胸,如何等到了这曾身为广漱宫无上至宝的天枢三机剑中,却全然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而所谓闭目塞听,莫非是要人先自行做了瞎子聋子,只管前来乱打一气 至于它后面一句,相较之下反倒还算不难理解。天蕴五行,五行激荡以生冲气,冲气散氛涤沥万物,褪尽浊流自然纮殥俱净。可冲气二字,在武学当中所指究竟乃是何物而被其冲刷洗尽的八极,又到底该向何处更为寻觅 诸如此类玄之又玄话语,纵观整部秘籍着实不胜枚举。晦涩艰深拗口难懂,饶是楚夕若早已读过不止数遍,如今回想起来却依旧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理解。 她正苦思冥想,文鸢已再度引剑杀到。先前一招虽未竟全功,却不免令其精神大振,在心底腾起一丝复仇希望。腕间灵动,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涛涛朔气此消彼长,纷纷攻向楚夕若各处要冲。 楚夕若秀眉浅蹙,只得举剑相迎。私下里又恐锵天之利不慎伤及文鸢,是以出手之时往往暗中留有分寸。渠料却被文鸢报仇心切,刃寒如雪长驱直入,汹汹剑指其人眉心而来。 “我说妹子,你看这两个小妞斗来斗去,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分出个胜负高低” 台上二人剧斗正酣,一旁正作壁上观的辛丽华忽听身畔有人说话。悠然侧头一看,发觉是寥一刀已在不知何时凑到跟前,此刻正笑呵呵朝着自己发问。 南疆不似中原般礼教森严,这辛丽华见状亦无半分扭捏,咯咯一阵娇笑,满口揶揄道:“寥英雄从来顶天立地,想不到竟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怎么莫非是见这两位小妹妹打的好生辛苦,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么” 辛丽华话中带刺,刻意将所谓顶天立地四字说的格外用力。孰料寥一刀听罢却不以为忤,反倒哈哈大笑道:“怜香惜玉不瞒妹子你说,姓廖的生来好赌,从来最忌讳的便是一个输字。所以有两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万万碰不得的。” “这第一件,便是天下千千万的书本和读书人。所以即便老子活了三十多年,却还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于那些个只会穷掉书袋的酸秀才嘛……也自然是见一个杀一个,否则若一不小心教他们给沾上了霉运,岂不反倒是桩大大的麻烦” 辛丽华听他说的有趣,一时不由自行起了兴致,眯起一双眼睛与之对视,两片朱唇莺莺燕燕道。 “噢那这第二件东西,又究竟乃是什么” 寥一刀踌躇满志,将一旁桌面拍得啪啪作响。一俟她话音落定,便又立时大叫道:“这第二桩自然便是女人啦!唉!这些娘们便是天生的晦气!只要教她们给撞见了,你便休想再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就说上次……” “寥英雄!” 寥一刀话未说完,便被辛丽华在他肩膀轻轻一搡,似笑非笑道:“您怎的偏偏忘了,小妹我也正巧是个女子。你们中原人有句古语叫做言多必失,寥英雄说起话来这般肆无忌惮,便不怕到头来自讨苦吃么” “诶!妹子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要是待会儿我说完后,你心里面依旧觉气不过,大不了把姓廖的一颗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我也绝没半句二话!” 寥一刀大咧咧笑不绝口,兴致到处索性一跃站在椅上,眉飞色舞高声续道:“刚才你同那祝东阳放对厮杀,我姓廖的可全都在一旁看在眼里。” “那祝东阳本事不错,放眼天下也是少有的狠辣角色。你既能胜得过他,这可比十个八个男人加在一起还要厉害多啦!妹子你自己说!我要再敢轻易小瞧了你,那岂不是教猪油给蒙了心,好似个睁眼的瞎子不成” “想不到咱们寥英雄这张小嘴便跟抹了蜜似的,听了实在教人心里面甜滋滋,痒酥酥的。” 辛丽华笑吟吟眨动双眼,无疑是对寥一刀这番恭维颇感受用。小舌间一声呼哨,先前业已蠢蠢欲动的一众毒物登时重新归于蛰伏。 随后,她又伸出根纤细修长的食指,在寥一刀嘴角处轻轻一抿,与其一同朝台上两人望去。 “现下这两个小妹妹的武功高低,依我看总是不必多说。不过那个没蒙着面的嘛……” “唉!单是这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辣劲,就连小妹看了都觉心里面毛骨悚然。即便到头来当真给她胜了……倒也算不得如何稀奇。” “着呀!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不错!英雄所见略同!姓廖的同妹子你想的着实半点不差!” 寥一刀抚掌而呼,只等辛丽华一语甫歇,登时随声附和道:“不过妹子你看!这凶狠小妞手里面使的,似乎乃是青城山的武功!我的乖乖!看来这雪棠先生还当真是有天大的本事,竟连青城山的墙角也能挖动!不错不错!这回姓廖的可算彻彻底底的服啦!” 辛丽华点点头,又笑道:“先生手眼通天,要说在这普天之下,竟还依旧有什么事情是连他老人家也办不到的,那这世上便绝没有第二个人再敢轻言办到。咱们日后只消死心塌地的跟在先生手下效力,区区荣华富贵……” “砰!” 陡然间,从台上传来一声沉重闷响。正是楚夕若不慎失了方寸,蓦地遭文鸢一掌打在左肩。 “好狠心的女人!姓廖的今天可真算是长见识啦!” 寥一刀瞪大了双眼,又是一番大喊大叫。却被辛丽华面露鄙夷,负手斜睨道:“我便知这丫头必不简单,怎样现如今可全都被我说中了吧!” 此刻擂台之上,文鸢催动剑锋步步紧逼,更使霍霍寒光暴涨激荡。楚夕若粉脸煞白,只剩勉强招架,等到时候渐久,终于再也难以为继。 文鸢报仇心切,既见时机成熟,当即剑尖斜拟,凌空攒刺虚点。左手则变招奇疾,并指如刀欺身直进,朔朔长风搅动裙摆嘶鸣作响,眨眼间已同楚夕若相距不过堪堪尺许。 楚夕若大惊失色,生死关头不及躲闪,无奈只得凝神聚气,寄希望于凭自身内力生生扛下稍后飞来横祸。可文鸢对楚家恨入骨髓,手下岂有容情之理一时间愈发加紧掌风,两片嘴唇更不住颤抖痉挛,仿佛唯有将楚夕若立毙当场,方能一解自己心头之恨。 二人身躯相接,登时引来台下众人一阵亢奋惊呼。但见文鸢一掌不偏不倚正打在楚夕若膻中气海,反倒被她一身内力反震,足尖轻转退开丈许。 而另一边厢,楚夕若则显得更加狼狈。随文鸢掌风拍落,她顿觉浑身各处骨痛欲裂,险些就此背过气去。还不等这痛意散去,口中已是一抹腥甜微嗅,不由在唇角处暗暗渗出血来。 “莫非我今天当真是要死了” 楚夕若思绪飞转,往日种种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闪过。回忆自己此生经历,临终时虽落得个受尽天下唾弃,不过扪心自问,毕竟可说无怨无愧。 至于心中唯一所遗憾之事…… 也不知少卿现在何处,此行一去能否全身而退。而待日后知晓自己业已身死……又究竟另会作何打算。 “依着他的性子,多半不出几月便会将我忘的干干净净,可若真是如此……倒也可说好极。” 她黯然一笑,实则心下业已释怀。更反倒觉如释重负,从此了然无所牵挂。 “咦这是……” 她双目轻阖,本已但待一死。孰料却忽觉脚下虚浮,譬若身登扶摇,直抵太虚之境。就连手中锵天也较适才变得愈发轻巧许多,浑是种难以言说的受用无穷。 初时,她只道这是人之将死,故而所生幻象,可这异样感觉非但许久不见消散,更恍若细雨微风迎面轻拂,自潜移默化中悄然润物无声。 电光火石之间,在其脑内一念如昙花朝露,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自己两眼紧闭,耳鼓嗡嗡,唯有万千思绪飞驰如电,不也正与那心法总章中所言闭目塞听,专精灵府分毫不差!而如今这飘然辗转,身若浮萍之象,更同冲气纳浊,纮殥自清八字不谋而合。二者间彼此严丝合缝,暗为呼应,恰似漫漫长夜中一炬熊熊爝火,撕裂天地间万丈暝色。 “莫非这广漱武功精髓所在便是后发制人,置之死地方才后生” 她心念电转,隐约只觉这里面另有诸多疑问,直俟懵懵然忆起曾经在青城山中所见,先代广漱宫主昭阳一身精绝武功,刹那间才使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原来广漱宫之所以能在三十年前异军突起,统率天下正道,所倚仗的也绝非只是后发制人四字。而是神与心化,无我无他。不因物趋而己趋,不为人变而自变。抱元守一,敛气凝神,则目中所见可及宇宙,耳畔所闻直抵寒渊。 无物不察,无声不辨,八极九州,一任纵横。 “大辩若讷,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所以闭目塞听,其实却为历远弥极,终得大道泱泱。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如梦初醒,再度回想当初秦松篁同少卿提及种种,一时更似醍醐灌顶,顿觉心下一片澄明。 她武功本就不弱,如今既参透广漱上乘武功,霎时间可谓如虎添翼。而天下各派武学看似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实则却如百川东流尽归大海,到头来无不殊途同归。一通百通之下,就连往日里诸多经久困扰于心之处,亦随之涣然冰释,更使自身武学造诣今非昔比。 文鸢天赋虽高,但剑法招式或可一蹴而就,内力一脉论却非得日积月累,方可略微有所小成。因此她适才虽已一掌正中楚夕若胸膛,但也只是堪堪将其重伤。等到再挺长剑奋力疾刺,却反倒觉不过转瞬之间,眼前仇家已较先前有了一番微妙变化。 她心头一懔,已然暗暗察觉不妙。可又不甘如此轻易收手,教楚夕若再度全身而退。当下咬破舌尖强提精神,剑上点点幽光倒映在她惨白脸颊,一时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某生漫漫,务在自省,何以由之,惟手中卷。” 书阁之内,那美妇言笑晏晏,一语甫歇又随手拾起旁边一卷帛书,自掌心内轻轻掂了几掂。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自然已矣,唯将眼前这许多卷帙浩繁遗留于世。今我居陋巷,坐书斋,前追古人涛涛千载之遗风,后书今世滚滚黎庶之喟叹。谈吐万维,包罗际象,横四时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如此纵有一日某身既殁……却依旧足与天地齐寿,共日月同辉。” “再者说,我见你这小娃娃生得倒也还算机灵,许是不会不知如此一个浅显至极的道理。” 那美妇侃侃而谈,余光瞥见少卿眉头紧皱半晌无言,当下话锋一转,故作神秘道:“若是有人终能将这世上一切文字所录尽收掌握,则离此人君临天下之日……便已诚然为时未远。” “这是为何” 少卿一脸古怪,同那美妇对视良久。而那美妇则察言观色,一笑莞尔道:“天下虽大,却多是愚昧不堪之徒。终其一生只知蝇营狗苟,惟待数十年后复归尘土耳。在这其中,或有一二之人心志抱负俱超寻常,立志此生须得乘长风破万里浪。可若要得偿所愿,又究竟该当如何是好” “人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然是十年寒窗入室登科,博得日后出将入相,这才……” “你!你是说……” 少卿话未说完,脑内便猝然如遭电击。一桩念头随之愈演愈烈,竟半晌再也难以成言。 那美妇微微颔首,两靥笑意仍在。趁少卿兀自惊骇交加,遂将自己手中帛书意味深长塞入其手中,而后不紧不慢道:“天下凡夫庸人,皆唯万千士君子马首是瞻。而遭彼士君子奉为圭臬者,无非便是你我眼前这浩如烟海之圣贤论述。” “设使有朝一日我能尽取天下之书,独存一家之言,则我一人之念既是天下众人之念,我一人之说既为世间千年万载之说。上下同心,一呼百诺。口含天宪,论决一尊。等到那时,自会有人将这区区天下拱手奉上,而我但须借此统御世人,不但称王称帝未足为道,纵教这万里江山绵延万代……想必也尽在情理之中。” “你……你想做武则天” 少卿背心阵阵恶寒,竟不由得连连退开数步。而那美妇却似不以为意,轻轻摆了摆手,悠然漫不经心道:“我如今一把年纪,膝下又无儿女,皇帝虽是九五至尊,可若要我自己来做……唉!那还是算了吧!” 她又一顿,瞥着少卿继续道:“不过你年纪轻轻,倒还大有可为。不如便由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管教你不消十年八年,即可全取当今赵宋江山。” “我纵然当真做了这皇帝,只怕也仍旧是你手中的一件玩物罢了。” 少卿全没好气,朝着地上狠啐一口。旋即又忽抬起头来,阴沉着脸将那美妇上下打量半晌。 “说来说去,你又究竟乃是何人” 寒锋飒飒,砭刺肌肤。文鸢擎执利刃中宫直进,只消再轻轻较力,便可教楚夕若就此死于非命。孰料生死悬发之际,楚夕若竟将手中剑势倏易,俨然一扫颓唐,所使俱是大开大阖的刚猛路数。 文鸢妙目圆睁,对她这番脱胎换骨兀自难以置信。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奈唯有紧咬朱唇,决心就算拼却自己这条性命不要,也非将此事在今日里做个了断。 “甚淖而滒,甚纤而微。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 与此同时,楚夕若心中却正酣畅淋漓,恰似在面前打开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偌大天地,放眼所及俱是万千崭新气象。“刷刷刷”进手三剑攒刺探出,乌光凛凛,宛若以手使指。若不是先前已遭文鸢一掌重创,想必攻势则更要比当下胜过许多。 “乖乖!好厉害的剑法!这小妞明明刚才还只顾躲躲闪闪,怎的才刚受了旁人一掌,就反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寥一刀大为咋舌,饶是其久历江湖,却同样惊于天枢三机剑中所蕴无上神威。辛丽华神情古怪,扪心自问,倘若将场上之人换作自己,只怕也并不会比文鸢好过太多。听到得一旁寥一刀连声赞叹,总算堪堪回过神来,假意漫不经心道。 “这小妹妹武功倒也不错,寥英雄常在中原,不知能否看得出她究竟身属何门何派,也好教小妹日后多加留个心眼。” “这……难说!难说!” 寥一刀匝起嘴角,琢磨了半晌也只频频摇头。对此,辛丽华自然颇为不满,秀眉轻佻,又是一番莺莺燕燕。 “原来这世上也有咱们寥英雄不知道的事情呐!唉!看来是人家武功太过高强,有些人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这才故意想要避之则吉呐!” “放屁!是谁说我怕了!” 寥一刀面膛通红,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喀”的抽出刀来一掷,便将其明晃晃插在地上打摆。 “这小妞的剑法固然厉害,可一年半载里也还胜不过我姓廖的!妹子你要实在不信,我这便上去一刀取了她的脑袋!看看究竟哪一个才是缩头乌龟!” “还是算了吧!今日你若真把她给杀了,要是将来人家的师父长辈前来寻仇,宰了你一个尚且不算痛快,到头来反倒把我也给算了进去,那才真教大大不妙呐!” 辛丽华本就乃是玩笑,遂话锋一转,又冲着远处骆忠处微一努嘴,“何况咱们如今既都是雪棠先生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也总该彼此和和气气才好。” 第七十九章 琅玕意 “你就是雪棠先生” 繁帙浩牍间,少卿失声而呼。随即又蔑然嗤笑,朝那美妇不屑一顾道:“你若真是雪棠先生,那我便是太上老君转世下凡!哼!不过是胡吹大气罢了!且看咱们究竟是谁更加高明!” “诶!你这小娃娃!” 那美妇面凝薄嗔,抬起手来作势欲打,等被少卿轻轻巧巧闪身躲开,遂如赌气般愤然说道:“你爱信不信!我都已是年纪一把黄土半埋的人了,好端端的来骗你做什么” “雪棠先生武功高强,而你偏偏不会半点武功,那又怎会同他扯上干系” “是哪一个告诉你雪棠先生武功高强的” 那美妇气极反笑,却被少卿全都当做假装,冷冷开口道:“今日在慕贤馆里的群雄盛会……想必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雪棠先生既能将这许多武功了得之人齐聚在此,自己的手段又岂会太差” “我只最后再说一遍,我便是雪棠先生。至于你信则信,不信……那就全都拉倒!” 那美妇不胜其烦,实在不屑再行置辩。倏地变换形容,好似意兴阑珊般道:“罢了罢了!我老人家大人大量,便不同你这乳臭未干的两岁孩童一般见识啦!” “喏!只要你不杀我,这屋子里的东西你大可随意前去捡上一样。待选好之后,我还会额外为你指明一条出路,保管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这里面逃将出去。” “我既能独自进来,自然便有法子原样出去。” 少卿报以数声蔑笑,不过想到这美妇既将自己认作飞贼,那也正好将计就计,借此图谋脱身。 想通此事,他遂眉头微皱,寒声发问道:“你刚才说的……可是全都当真” “这是自然!” 那美妇面庞微扬,借着周遭彤彤烛火氤氲散氛,端的更显容光焕发,“你若实在心存顾虑,咱们大可在此击掌盟誓,凡违此言,人神共戮其身。” “好!正是如此!” 见她一语言讫,竟果真将一只手掌高高滞在空中,少卿也干脆做戏做足,同样伸出右手,板起一张面孔来假意恫吓道:“你还须得发誓,断不可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半句。否则我便立刻点了你的哑穴,再把你十根手指头全都割了,从此永绝后患。” “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心肠倒是狠毒的紧。” 未曾想那美妇竟无丝毫惧色,而是面露揶揄,一副浑不在意。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斗也斗你不过,那便只好一切全都悉听尊便啦!不过你放心,本来我也并没打算把咱们二人间的事情向旁人说起,你不必如这般提心吊胆。” “你……你说谁在提心吊胆” 少卿俊脸一红,反倒被她三言两语说的暗生局促。等到同那美妇掌心轻轻一碰,才教心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下来。 那美妇一脸洞若观火,见状只颔首微笑,摊开双掌,示意四下道:“好啦!现在你便大可在此随意挑挑拣拣,看究竟有哪件物什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少卿默不作声,目光却已在书阁间上下徘徊开来。起初,他原想将各派遗失秘籍悉数收入囊中,可转念又觉从古至今,梁上君子只为钱财奔波,则此举岂不白白引人生疑何况如今自己既已有了一部凌霄决在手,即便当真等到日后两相对峙关头,料也不会落得口说无凭。 他心念电转,又是一番苦苦寻觅。俄顷,终于将双目重新投在那美妇身上。 “你……你想要怎样” 见少卿只是直勾勾向自己紧盯,那美妇终于稍显慌乱。脚下连连后退,不多时已将一条背心紧紧贴在书架之上。 “我要你头上的那枚簪子。” “你说什么” 那美妇大吃一惊,转眼回过神来,将头顶一枚翡翠玉簪盈盈抽入掌中,一帘缦丽青丝登时如瀑倾泻,低垂直至腰际。 “小娃娃,这却是你自己有眼无珠,实在怨怪不得我了。” 那美妇笑意嫣然,忍不住对少卿奚落嘲讽,“这簪子再是好看,充其量不过只值几百两银子,至于这屋里面其它的物什……” “咱们不提别的,单说你手里的那卷帛书。这可是当年汉伏生亲手誊抄的尚书,若是当真卖到世面上去,纵说不上价值连城,总也是字字千金。只是……唉!可惜呀!可惜!” 少卿嘴唇发干,余光往手间那帛书上面一扫,暗暗咋舌于这看似其貌不扬的小小物什,竟然还有如此莫大来历。那美妇察言观色,一时忍俊不禁。口中轻轻咳嗽几声,煞有介事般感慨不迭。 “按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既已击掌为誓,那便绝无反悔之理。不过嘛……这簪子乃是早年间一位朋友特意相赠于我,如今数十年岁月弹指一挥间,也不知他眼下日子过的究竟如何。” “也罢也罢!今日我老人家就做上一回蚀本的买卖!小娃娃,那卷尚书便由着你拿了去换银子花吧!只是单有一条,这簪子却要另外给我留下。” “我只要那根簪子,其余的什么也不想要。” 少卿血气方刚,毕竟正是争强好胜之年,听那美妇话里话外颇多嘲弄,登时间反倒气往上涌,就此脱口而出道。 那美妇先是一怔,极为不可思议般将其端详半晌。须臾又忽一声叹息,耸耸肩自言自语道:“算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却又何必非要假于外物这簪子……我今天给你便是!” 少卿脸颊发烫,看得出这簪子对她的确极为重要,如今却被自己横刀夺爱。虽说有心反悔,可如此一来岂不成了翻云覆雨的无常小人,实在令人为之不齿。无奈硬起头皮,自那美妇掌中接过簪花,又小心翼翼将那帛书放回书架。而后话锋一转,向她逼问起刚刚约定好的脱身之法。 “爹爹,您若当真泉下有知,还望保佑女儿手刃仇家,报此血海深仇。” 文鸢眼眸盈泪,不知不觉早已泫然泣下。 此刻她一条纤弱身子便在霍霍剑光里风雨飘摇,更有数度险遭锵天罡气割破。究其根本,皆因楚夕若兀自醉心于广漱宫无上绝学,剑势更迭变换之间,早已忽忽失了最初分寸。 果然,如此又过片刻,楚夕若手中锵天蓦地罡风大奢,涛涛剑气纵横激荡,恰似隐隐织就出一张无形巨网,牢笼天地八荒。 文鸢气息大窒,颊间肌肤如遭针砭。一边横剑当胸,一边下意识的连连向后退却,可等发觉无论如何也难以脱身,索性银牙轻咬,纵剑向前直刺。俨然只须能教仇家血债血偿,即便自己身死也同样在所不惜。 金铁交鸣,声若鸾响。两人手中兵刃相触,锵天三尺剑身只为之微微压弯半寸,旋即便又重新崩作笔直,自四下划破凄风漫卷。 而文鸢所持兵刃固然亦非凡品,但在锵天面前毕竟逊色不少,顷刻间竟被如摧枯拉朽般从中断作两截。其中一者打横向外激射,“咔”的一声钉在旁边廊柱之上,竟有一半业已深深没入其中。 文鸢脑内一片空白,右手虎口血如泉涌。眼见锵天几近及身,一时竟似失魂落魄般不躲不闪,只木怔怔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楚夕若也终于如梦惊醒。急忙忙想要收剑撤势,怎奈这天枢三机剑毕竟初学乍练,远还做不到得心应手,收发自如。眼睁睁见锵天剑尖同文鸢眉心愈来愈近,自己却已再也束手无措。 寒芒骤起,黯绝三光。 待楚夕若再行回过神来,擂台上竟忽凭空多出一人。此人青衣寒面,眼若爝火,眉宇之间冷峻阴森,赫然正是身为青城耋宿之一的仇以宁无疑。 她掌中一口利刃幽光璀璨,正咄咄寒气逼人。甫一出手,便将场上二人分别隔开。只是仇以宁身为鲜于承天亲传弟子,青城数位掌权者之一,如何竟会千里迢迢,现身于这所谓群雄盛会之上,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仇以宁目光清冷,待认定徒儿并无大碍,才又眼望楚夕若,口中意味深长道:“姑娘既已胜了,不妨就此点到为止。何必手下无情,定要将旁人至之死地” “我……” 楚夕若颊间滚烫发烧,又见文鸢瑟瑟瘫坐在地,眼中一汪清泪兀自打转,一时更觉背心汗出如浆。好在尚有一方绣帕遮挡面庞,当下朝仇以宁师徒抱拳为礼,压低声音道句承让,便逃也似的匆匆下得台去。 仇以宁看在眼里,不由蔑然一声冷哼,随后回过头来,在文鸢耳畔轻轻安慰数句。而文鸢则眼眸一酸,便在恩师怀里痛哭失声。 “好了好了,咱们先到下面去吧。” 仇以宁眼含柔光,右手徐徐自她背上轻抚。文鸢心绪稍平,听罢总算止住抽泣,只是起身之际却又双腿一软,顺势向后摔跌。 所幸仇以宁反应奇疾,登时在其腰际顺势一扶,一股沛然暖流遂从二人肌肤相贴处,源源不断汇入少女周身。 “两位且慢!” 仇以宁搀扶徒儿走不数步,身后却忽传来人声。她眉头微皱,徐徐侧头朝骆忠一望,虽面如止水,波澜不惊,举手抬足却端的足见一派不怒自威。 “如若小人并没猜错,尊驾便是青城山的仇以宁仇前辈吧!” 骆忠此话既出,在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仇以宁,想要仔细一睹这位青城耋宿的庐山真容。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仇以宁冷眼环顾,仿佛视座上众人如同草芥。骆忠则满脸赔笑,恭恭敬敬道:“仇前辈千里迢迢大驾光临,实在教蔽馆上下蓬荜生辉。只是小人心中却还另有一事,若是放肆僭越说了出来……万望前辈暂抑虎威,千万莫要动怒。” “仇某远来为客,自不会轻易怠慢主家。你既有话大可直说,不必如这般遮遮掩掩。” “不愧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说起话来干脆利落。佩服!佩服!” 骆忠面朝众人,平摊双手,不卑不亢道:“只是我家主人也曾有言在先,凡上此擂台者,皆须与人战过一场,在此之前断不可随意退却。如今前辈既已上前,那便只好请您于列位英雄面前亲自指点一二,待稍后再行下去歇息。” “哦我若执意不允,阁下又待怎样” 仇以宁面色冷峻,说起话来亦针尖麦芒。骆忠却不着恼,只是嘿嘿干笑数声,两片瘦削脸颊之上颇多玩味。 “仇前辈是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小人顶礼膜拜尚且不及,又怎敢对您稍有唐突” “只是如今在场各位,皆是普天之下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倘若小人今日专只为您开了先例……。” 仇以宁双眉一轩,如何听不出他言外之意面色微妙,冷冷回应道:“这既是此间主人设立的规矩,仇某自无不从之理。” “师父” 文鸢记挂恩师安危,听到其亦要同人放对比试,一时不禁忧从中来。仇以宁面不改色,只微一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两眼始终望向骆忠,里面似有森然杀气腾腾。 骆忠胆识不凡,见状哂然而笑,拱手又告罪道:“小人绝无刻意轻慢之心,实在是为前辈声名计,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倘若今日您无论如何亦不肯见教,又被好事之徒四下传扬出去。到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怕对前辈一世清明大为不利。” “仇某一生光明磊落,何须他人置喙多言!” 仇以宁对此深感不屑,使个眼色教文鸢下去等候,自己则手擎利刃,腰畔两条衣带微微腾起,分明已将内力运至绝高境界。 “今日仇某便在此处,等着哪位英雄豪杰前来赐……” “妖妇不必猖狂!便由我来会一会你!” 仇以宁话未言讫,台下竟传来一声暴喝。正是始终在角落里蛰伏伺机的楚端纵身一跃,忽然仗剑上得前来。 仇以宁斜睨一望,看见他脸上一副切齿恨意,依稀更有几分状若癫狂。又因其先前曾被柏柔一剑割去左耳,不由显得愈发有别常人。 “青城妖妇!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还不等她作声,楚端却已愤愤然怒骂开口,腕间剑花一挽,遥遥戟指仇以宁眉心。 “你是何人为何竟会如此恨我” 仇以宁冷冷一声嗤笑,右手五指微松,顺势将三尺青锋掷下台去,“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你若真有所图,仇某随时奉陪到底。” “妖妇!你竟敢这般小觑了我!” 楚端周身骨节格格,念及自己遭少卿当众戳破与山匪暗中勾结,以至后来被楚人澈逐出师门,心下里早便恨透了青城一脉门人。再加他数月颠沛流离,神志似已颇不清醒,一时竟血红了双眼,挥剑便朝仇以宁疾刺。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本来楚端身为同辈当中翘楚,手下功夫自非易与。可一旦将其与仇以宁这等当世方家相提并论,却依旧难免差之千里。 眼见他气势汹汹向自己发难,仇以宁始终面色从容。蓦地倏忽瞬步,浑不费力便与那剑尖擦肩而过。 而见一招落空,楚端又调转身形,狠命催剑复上。只可惜这些被他视作神来之笔的凌厉剑招,在仇以宁看来却不过好似顽童嬉闹,丝毫不足为虑。一番冷若御风,闲庭信步,周遭罡气虽奢,却连她一片衣角也都难以触及。 楚端又惊又怒,总算因当前形势而略微回过几分神识。只是事既至此,毕竟多说无益,无奈唯有强打精神,更将手中长剑愈发紧攥数分。 第八十章 庐山貌 “你是楚家的门下” 两人彼此又过数招,仇以宁认出当前楚端所使,分明正是楚家临江指中诸多手段。不过许是未曾料到楚家竟会同样牵涉其中,终于使她脸色较之前稍稍有所变化。 既已知其身份,仇以宁心中便自然而然,再度想起才遭楚人明暗算而亡的恩师鲜于承天。当下足尖点地拔空丈许,双掌大开大阖,猛向楚端两边太阳穴处挟风贯下。 楚端大惊失色,只得匆匆挥舞长剑,疾崩其人腕间脉门。而见他纵剑来刺,仇以宁登时变招奇疾,左臂猿伸,变掌为指,挟威掣电破空而下。右手则趁机迎头直上,游走来回,鬼使神差般伸出两根指头,只在那剑身上面轻轻一弹。 楚端被她指上巨力侵体,霎时面色大变。先是猛然呕出数口污血,那长剑则更加拿捏不住,顺势激射脱手。所到之处喀喇喇又将许多桌椅劈的木屑纷飞,惹来在场众人阵阵失声惊叹。 他兀自生不如死,仇以宁却并未打算善罢甘休。掌心较力,重将那利剑吸入手中,三下两下把其揉作一团骇人废铁。旋即动作双手,从里面折取出一截残刃,连看也不看,便朝楚端疾掷打去。 此刻楚端纵然有心躲闪,四肢却早已全都不听使唤。眼前数许寒芒闪烁,手腕脚腕间顿觉一缕冰凉微触。还未待这丝丝寒意全然退去,阵阵钻心剧痛又从伤处传遍周身,恰似遭人抽去脊梁般当场摔跌不起。 “仇前辈于江湖之上威名赫赫,这一场可谓赢的干净利落,着实教小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慕贤馆内鸦雀无声,仿佛天地肇创初开。良久,仍旧是骆忠拍手打破沉默,由衷赞叹于仇以宁这番神乎其技的绝世武功。 而另一边厢,辛丽华也同样对此赞不绝口,“这位青城前辈的身手,可当真霸道的紧呐!” “寻常人一箭双雕便已难能可贵,再高明些的也许三雕,想不到她竟能轻轻松松一击中四!厉害!厉害!” “这又算得了什么” 孰料寥一刀听后却忿忿难平,嘴角一撇,扯开了喉咙大声叫道:“这老婆子不过是比我早生了几年,又糊里糊涂碰巧认了个厉害师父罢了!要是把这好运气给了姓廖的,那我闯出来的名堂也定然比她强上十倍八倍!” “呦呦呦!咱们寥大英雄还真是好不害臊呐!” 辛丽华媚语如丝,满脸笑意中分明带着微妙,“方才你不屑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如今还断然不是你的对手。眼下又说这位老婆婆单单是因为比你年长几岁,这才能有如此一身高强武功。这里外的好话全都教你一人说尽……啧啧,还真教小妹不知该当说些什么好啦!” “那就先什么也不必说!” 寥一刀却不着恼,反倒哈哈大笑,昂起头抚掌而呼道:“妹子你且看着!等从今晚后咱在雪棠先生手下做出一番惊天昭地的大事,管教这些人全都上赶着跑来讨好巴结!” “骆先生!请……请您救我性命!” 辛廖二人交谈甚欢,可台上的楚端却远没有此般闲情逸致。强忍剧痛朝骆忠爬行,只在所经过地上留下一条骇人血迹。 “你如今手筋脚筋俱遭斩断,已然形同废人一般,我又何必非要救你” 骆忠语气阴冷,铁青着一张面膛发问。楚端唇边肌肉一阵痉挛,扬起两片满是血污的脸颊,犹对眼前之人抱存良多幻想。 “我……我愿为雪棠先生献上楚家临江指的心法秘籍!只求您……只求您能救我一命!” 听到临江指三字从楚端嘴里吐出,楚夕若心头登时为之一懔。暗地里粉拳微攥,只恨不能将这出卖师门的叛徒即刻杀之后快。 陡然间,她耳畔却又传来数声蔑笑,但见骆忠足下腾蹈,倏地纵身一跃,就此轻轻巧巧来到楚端身旁。 他俯下身来,便同楚端彼此平视,眉宇间腾腾煞气缭绕,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临江指虽精妙绝伦,我家主人却并不稀罕。不如请阁下再来好好想想,看可还有什么其余之物足能打动人心,好教骆某先行前去问过先生。” 楚端双瞳暴张,却又一厢情愿,只道骆忠的确有意助自己死里得生。忙颤抖着身躯,如疯也似的连连点头不辍。 可等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半晌,却依旧难以想出这世上究竟还有何物,是比临江指的心法秘籍更为珍贵。一时唇齿嗫嚅,吞吞吐吐,就连目光也变得躲躲闪闪起来。 “看阁下的意思,许是有些言不由衷了吧!” 骆忠语气玩味,但又好似并不意外。楚端遭人当众说破心事,却还犹不死心,拼尽全身之力,将头颅磕的咚咚作响。 “骆管家放心!只要您肯救我,今后小人定然为您当牛做马,绝无半句怨言!” “当牛做马……其实大可不必。” 骆忠意味深长,自顾自般将他这话重复一遍。旋即话锋忽转,缓缓续道:“不过看在咱们皆身在江湖,闯荡漂泊的份上,我倒的确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多谢!” 楚端两眼放光,虽已痛的几欲昏厥,却还是因骆忠此话,而在心中燃起一丝微弱希望。 “好说,好说。” 骆忠看在眼里,微微颔首相应。言讫又伸出手来,如多年老友般自其背心上轻轻一拂。 楚端如获大赦,满拟终于蒙获新生。可他刚想大笑,后颈上却猝然泛起阵诡异寒凉。愕然低头一望,半截惨淡刀刃分明自喉咙处透体而出,鲜血沥沥下坠,顷刻将胸前衣襟染作暗红。 “你……” 楚端双目充血,张着嘴好像有话要说。却因喉咙已被刺穿,只发出一阵呜咽似的怪声。骆忠微微一笑,手起刀落,将那利刃从他体内拔出。楚端受力之下,登时倒在一地血泊之中,口鼻间再也没了半分气息。 这变故突如其来,直惊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而若说当前最为猝然心惊之人,那也自然非楚夕若莫属。 她一张俏脸花容失色,十指冰凉如坠万丈冰窟。万幸此刻周遭百余道目光正无不聚焦台上,这才未被旁人察觉出了异样。 “诶你这是怎么啦!” 清风如许,撩拨耳畔。楚夕若微微一怔,扭头见少卿已在悄无声息间归来,眼下便笑晏晏看向自己一条裸露在外的手臂。 “这也不知究竟要拜何人所赐!” 她颊间泛红,将衣衫向下扯了几扯,这才压低了声音,全没好气道:“哼!一声不响便躲的无影无踪,只等这会儿才又跑回来坐享其成!” “冤枉!冤枉!” 少卿抚掌佯装委屈,心下却着实觉好生有趣。一阵长吁短叹后,又不迭凑上前来道:“这宅子极为广大,四下杀机重重,也总得有人亲身涉险一探究竟。之所以由我前去,那便叫做能者多劳,只把这最凶险的活计留给自己,好教楚大小姐在这悠哉游哉。” “可没想到呀没想到……” “我懒得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楚夕若脸现嗔颜,险些被少卿气得七窍生烟。转念间又冷冷发笑,斜起睨来忿忿然道:“无论何人要想进去见那个雪棠先生,便非得亲自上去赢过一场不可。” “至于你……哼!你虽躲得过初一,但也决计躲不过十五。” “听楚小姐的意思,应当是已然胜了一场。唉!连你都能赢过的对手,那又能有什么真刀真枪的高明本事” 少卿摇头晃脑,本意继续同她玩笑。可等目中余光无意间自台上扫过,发现上面正站着的赫然乃是师叔仇以宁后,终不由得勃然变了脸色,更把双眼蓦地瞪作老大。 骆忠漫不经心,轻轻擦拭净手中短刀上面鲜血,又转过头来,对仇以宁恭恭敬敬。 “仇前辈神功盖世,当真教我等晚辈心中仰慕之至。如今您既已胜了,还请先到下面好生歇息,待稍后由小人引路前去会见我家主人。” 言讫,他遂将那短刀随手交与其余仆从,至于楚端一具惨烈尸骸,也自有另外之人前来处置料理。 仇以宁面如止水,见状微微颔首,便在周遭众人瞩目间身形一晃,四平八稳落定台下。 文鸢满心关切,恩师双脚甫一沾地,忙匆匆赶上前来。师徒二人双双退回座上,也正被少卿分明看在眼里。 回想当初文鸢历经磨难,因父丧而来到青城。本来正是孤苦伶仃,需人时时安慰陪伴之际,奈何后来阴差阳错,千头万绪纷至沓来,自己竟再也不曾同她说过哪怕一句语话。 先前每念及此,少卿心中总会格外自责。可转而又觉今生今世既已无缘再会,便也不再自寻烦恼。孰料今日文鸢竟好端端站在自己身前,真可谓造化无常,令人好生唏嘘不已。 “诸位。” 眼看仇以宁师徒二人业已坐定,骆忠便面作正色,抱拳朗声道:“方才诸位英雄大多已上台见教,委实令小人大开眼界。如今天色已晚,看来也只好暂且到此为止。” “刚刚胜过一场的朋友,还请随我同往内堂稍候。至于其余诸位……也大可就近在此歇息数日,等到养足精神,鄙馆尚有一份薄礼相送。” 他的声音虽不算高,实则却已在暗里附着内力,传入众人耳中,端的格外清楚真切。而适才他举手抬足连杀两人,武功之高明,手段之狠辣,在场众人无不有目共睹。一时间竟将这些刀头舔血,平日自诩不凡的江湖客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轻易喘上半口。 “你们这些个大男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可一旦真等到了事情跟前……哼!都躲开些!要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挡路,我就让他当场七窍流血而死!” 又过须臾,众人里总算传来阵媚语娇叱。正是辛丽华站起身来,当仁不让向前便走。 众人间一阵骚乱,不多时寥一刀也一跃而起,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脚下健步如飞,紧跟着辛丽华奔向内堂。 “人家都火急火燎,想着要去见那雪棠先生,你又怎的还在这里磨磨蹭蹭” 慕贤馆内纷乱嘈杂,先前赢得比试之人纷纷争先恐后,转眼大都已聚在骆忠身边。而少卿见楚夕若迟迟未曾动弹,不由低声出言调侃。 楚夕若白眼一翻,正要反唇相讥,却先被一婢女徐徐来到身边,朝着二人敛衽为礼。 她莺莺叨叨道:“骆管家见姑娘的衣裳破了,特命婢子领您前去更衣,待稍后再与主人相会。” “多……多谢。” 楚夕若面色稍异,才刚半欠起身,又好似蓦地忆起何事,不由扭头朝少卿一望。少卿哂然而笑,对她担忧心知肚明,随口宽慰几句,只说一切自己其实早有安排。 言讫,他便迈动脚步,旁若无人般直奔骆忠而去。 骆忠干练老成,见少卿先前未曾上台取胜,而今却又不请自来,当下沉着脸上前阻拦。渠料少卿却不躲不闪,只等和他对面而站,忽然在其耳畔窃窃低语数句。随后又神秘兮兮,径自从怀里取出一物。 骆忠目光在那物什上面瞥过,身形居然为之一晃。难以置信般将少卿仔细打量半晌,转眼间竟主动抱起拳来,恭恭敬敬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楚夕若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错愕自不必提。饶是如何绞尽脑汁,却依旧不知少卿所使的到底是何种手段。而另一边厢,那婢女又不迭请她动身,无奈只好点点头,与其一同迈开腿脚。 临出门前,她远远往少卿处一望,却发觉他正同自己四目相对。满面红光之余更频频眨动双眼,无疑是在教自己不必太过担心。 众人经由指引,依次步入内堂。放眼见里面熏香缭绕,烟气袅袅,自低调深沉之中,又较外面平添出几分古朴典雅。 骆忠站定脚跟,四下打个拱手,身后则是一方主座兀自空空如也。 “诸位请坐,我家主人随后便到。” “等等等!老子他妈的从白天等到晚上,到头来却连个鬼影子都还没见着!” 他话音甫歇,寥一刀登时拍案而起,又当场质问骆忠,这雪棠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怎的一直把大伙儿当做猴耍。 余下众人虽缄默不言,但却无不神情微妙,将数十道异样目光齐刷刷投向骆忠。而少卿则总算趁此机会,得以同仇以宁彼此直视。 此刻仇以宁也已在人群中认出少卿,眉宇间匆匆闪过一丝欣慰。不过许是暗地里另有顾虑,俄顷反将目光移向别处,只当二人乃是素昧平生,从来不曾相识。 “诸位稍安勿躁,我家……” 琴声漫漫,铮然作响。骆忠话未说完,一曲天籁忽的自堂中辗转低回。呜咽含愁,渺如泣诉,乍闻之际似蕴万千苦涩,凛冽如凝霜雪。 倏地,这仙音又拨弦易章,转作一曲酣歌。恍若抚琴人弹指间自有迢迢关山万里,杳杳纮殥八荒。 崩浪千尺,悬流万丈。且听宫商扶摇漫卷,汤汤浩渺如从天来! 此刻堂中之人,大多皆为江湖武夫,对风雅之事素来一窍不通。可等这绝妙琴音四散纷扬,一时间竟无不听的如痴如醉,以至懵然不知骆忠是在何时来到左首边一隅角落,双臂微微较力,使面前两扇厚重朱门应声而开。 “雪棠先生到!” 第八十一章 樽俎间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懔。无不翘首望向彼处,想要先行一睹这位神秘莫测的雪棠先生,究竟会是生得怎样一副风采。 骆忠神情肃穆,垂首让向一旁。自那门中旋即走出数位黄衣侍女,人人面容姣好,堪称明艳非凡。等到众侍女步踏莲花,分在四下里站定,才使在场众人自惊讶错愕中纷纷回过神来。 便在此时,门内忽又传来异响。其音清脆悦耳,宛若玉佩交鸣,在偌大堂奥之内交织回荡,一时泠泠不绝如缕。 “教众位久等,雪棠不胜惶恐之至。” 虽只是寻常话语,一俟传入众人耳中却着实受用无穷。未等余音散去,一席婀娜身影终于款款信步而来。 但见,云鬓金钗,半斜如瀑。玉面蛾眉,似敛春风。缓带华裳留系楚佩,碧痕欲滴润与人同。纵然几经岁月,年华不复,但却依旧足堪国色,直教人神魂颠倒,不由刹那为之倾心。 “是你!” 少卿瞠目结舌,至此才发觉这雪棠先生倒也并非旁人,竟果然正是当初在书阁中所遇到的那名美妇! “诸位英雄远道而来,蔽馆凡事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原宥则个。” 雪棠双眉一轩,哂然环顾周遭。遂在众目睽睽下往主位坐定,将一只右手半托香腮。 “你就是雪棠先生” 寥一刀眉头大皱,似因心中气得急了,索性整个人腾的窜到椅上,愤然破口大骂道:“好呀!老子大老远跑来汴梁,又在这鬼地方足足等了半天,想不到等来的竟然是个娘们!” “去你奶奶的!你们这些人爱待便待,姓廖的可没工夫再来同她鬼扯!” 他怒气冲冲,说完毫不迟疑,抬腿就往外走。骆忠脸色微变,几乎便要出手,却遭雪棠一记目光打断,忙躬身退到一旁,脸上一副唯唯诺诺。 “寥英雄请先留步,在下心中却还另有几桩疑问,如今正要向尊驾讨教。” 雪棠脸现莞尔,直接开口将寥一刀叫住。更有如成竹在胸,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政和七年,扬州漕运衙门遭窃,足足丢失官银十三万两。宣和四年,洛阳永通钱庄,竟在一夜之间为人洗劫一空。是了,我还听说便在大概三月之前,似乎有人公然视皇城司于无物,暗中潜入了当今户部银库之中。” “这户部向为天下银钱枢纽所在,料想如此一趟走将下来……也必定应是收获颇丰了吧!”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寥一刀足下一顿,虽已极力掩盖慌乱,却只不过是在欲盖弥彰。雪棠面色平静,口中说的看似乃是寻常家长里短,可等传到寥一刀耳里,却又端的字字诛心。 “都是些从前的无头公案罢了,寥英雄何必如此惊惶不过话说回来,这三家的来历身份皆非同一般,若是有朝一日忽然有人前去相告,说是知道当初做下这等惊天昭地之举的究竟乃是哪位英雄豪杰……我倒真想看看他们到时又当怎样。” “臭婆娘!你敢威胁我!” 寥一刀眼中喷火,周身骨节格格如同爆豆。若不是忌惮一旁骆忠武功了得,想必也早已将眼前之人杀了灭口。 可即便如此,雪棠却依旧殊无畏惧,又向一名黄衣婢女微微颔首,一碰双唇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寥英雄不吝笑纳。” 随她言语不辍,那婢女也已缓缓来到寥一刀身边,待行过一礼,便取出一片薄薄纸张双手奉上跟前。 寥一刀眉关紧拧,可等看清其所馈赠之物,分明竟是张足有二十万两的银票过后,脸上本来怒容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转而化作笑呵呵乐不可支。 “我怎记得刚才明明有人大言不惭,说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怎的只这一忽儿的工夫,就突然能认得这上面的字啦” 辛丽华与他贴近而坐,对其这番前后变化自然一览无遗。嘴角轻撇,免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非也!非也!” 寥一刀兀自喜不自胜,听罢登时大摇其头。随后更一反常态,喜孜孜的咬文嚼字起来。 “姓廖的虽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可对这银写票上面的弯弯绕绕那可是再也清楚不过!” “妹子你有所不知,在咱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子给的够多,慢说是什么刀山火海,便是自个儿的亲爹亲妈,我也一样照宰不误!” 他一张脸皮灿若桃花,犹不忘向雪棠先生讨好恭维道:“先生放心!今后但须您一声吩咐,姓廖的定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绝没有半句二话推辞!” “正是如此!不过看来在下总要预先多准备得几张银票,好教寥英雄到时同样心中欢喜。” 雪棠小小一番揶揄,不由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哄堂大笑。等到四下笑声渐歇,又转而将目光投向辛丽华,悠然开口了道。 “姑娘姓辛,倘若在下未曾记错,贵派巫神殿的无殇圣女似乎也是此姓。怎么莫非姑娘其实与之大有渊源” 辛丽华表情微妙,同她对视一眼。旋即双眉轻挑,直截了当道:“不错,那无殇圣女正是我二姐,不知雪棠先生还有何事想要盘问” “姑娘玩笑啦!在下不过随口闲话,哪里说得上盘问二字” 雪棠右手微晃,看似漫不经心。随后一席话语又端的不无深意,教人听罢浮想联翩。 “在下久居北国,消息传达难免迟滞闭塞。可日前曾有传言,说是巫神殿里突发内乱,有人从中大打出手,一时杀伤无数。” “而若究其缘由……似乎也只是为了一个男人罢了。” “先生远在万里之外,却连我们巫神殿内发生何事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佩服!佩服!” 辛丽华昂起头来,对此丝毫不加遮掩,“这些并非传言,而是全都确有其事,至于那个在巫神殿中杀人夺命的,那便正是我了!” “巫神殿十大训诫,首条便是身为无殇圣女之人须得摒除七情六欲,除却教务之外,断不可再有丝毫余念。我那二姐从二十岁起,便在这位子上做了足有十八年。如今她自己当的倦了,便想要教我前来接任。只是我同阿南情投意合,怎会愿意去做这劳什子的玩意他们见我死活不从,便转过头去找阿南,说是只要他肯同我分开,一切条件大可随意开口。” “哼!要不怎么说这些个男人只会负心薄幸,从来便没安了好意!想不到他竟然当真答允了下来,还与二姐一同前来找我对峙!如这等猪狗不如之人,又何必教他活在人世我一怒之下干脆将他杀了,又打死打伤了许多同门,之后一路千里迢迢北上,这才有了今日站在此地。” 她脸上神采奕奕,仿佛炫耀般将往事娓娓道来。说完咯咯数声轻笑,秀睐流转,俨然一副千娇百媚。 “先生神机妙算,能知天下万事。如今我把这些全都公之于众,不知您又要用何种手段来要挟于我” 雪棠何等精明样人慢吞吞伸出两根手指,自众人面前缓缓摇晃数下,“辛姑娘放心,你在这慕贤馆中大可来去自如,绝不会受了半分阻挠。” “不过设使姑娘心怨未消,有意在将来向仇家讨还冤债……雪棠不才,或许犹能助你一臂之力。” 辛丽华目蕴异光,直接反问道:“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想教我回去杀了二姐,再把巫神殿的名号在江湖上抹的干干净净” 雪棠连连摇头,又是一番循循善诱:“以辛姑娘的能为,想要杀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倘若能有一桩两全其美之法,既可使姑娘不伤往日骨肉亲情,又能在悄无声息间将巫神殿合派悉数纳入囊中……不知辛姑娘对此可有兴趣” 辛丽华又道:“这次我来到中原,一路上也算多多少少长了些见识。有句话叫做人生不如意者十之七八,先生之才经天纬地,莫非竟唯独想不通这样浅显之理” 雪棠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但须小心规划,步步为营,要想最终得偿所愿,其实也并非绝无可能。” 她口内稍辍,倏地站起身来。放眼所及,直教在座人人无不动容。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知各位英雄远道而来,定然皆有所图,故在下便在此摆明两条道路。” “一者,留在这慕贤馆中为我所用,等到日后大事既成,自然不失封妻荫子之功。又或者,即刻重返师门蛰伏待发,以便将来同我等里应外合,共襄壮举,一齐创下一番不世之功。” “而在此之前,我也自会于暗中助力,使你们人人皆可在各自派内身登高位,以便事到临头之际,不至处处束手束脚。” “着呀!” 寥一刀放声疾呼,更将两只巴掌拍得啪啪作响,“先生的这番话,那可真教说到姓廖的心坎里面去啦!” 旋即,他又挺起胸膛,言语间中气十足,“别人我管不着!反正姓廖的刚才便已说了,从今往后,哪怕是先生闲来逗趣放出的一个屁,到了我这也全都是金口玉言,绝不敢有半句推辞!” 骆忠眉头大皱,无疑是觉寥一刀所言未免太过粗鄙。不过另一边厢,雪棠却丝毫不以为忤,三言两语对其稍加奉承,顿教寥一刀心头狂喜,不由高声大呼痛快。 “既然先生已将事情说的如此明白清楚,看来我也并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与此同时,辛丽华也朝雪棠敛衽,口中笑吟吟道:“巫神殿辛丽华,愿在先生手下效犬马之劳。” “承蒙辛姑娘信赖,实教在下不胜惶恐之至。” 雪棠还礼为应,又款款走下主位,对众人趁热打铁道:“在下开诚布公,已是殊无半分保留。如今见列位龙精虎猛,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当真是无敌不摧,无攻不克!故在此特为百拜,再邀众位英雄与我同谋大事!” “愿为先生座前驱使,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一时间,台下众人也纷纷起身。便同雪棠对面站成一片,更教轰然作答之声不绝于耳。 雪棠心情大好,请大伙儿重新落座。可转眼间又将笑容收敛,皱着眉不知在想何事。 骆忠察言观色,循着主人目光一望,而后上前同她小声耳语数句。 雪棠听罢微一怔神,似乎有些意外。俄顷收敛心迹,颔首示意骆忠退下,自己则半侧着头,眉宇间一副意味深长。 “想不到如在下这等寡德鲜能之人,今日竟能亲眼一睹仇堂主英雄气概,当真何幸如之。” 仇以宁岿然端坐,就连刚才众人起身之际,也只在一旁冷眼旁观。听闻雪棠此话,她不由冷冷数声清笑,抿下一口茶去,徐徐寒声道:“区区微名不值一提,仇某此次所以前来,也正同他们其余之人一样,乃是……” “仇堂主不必言明,且让在下先来猜上一猜。” 仇以宁话未说完,雪棠却忽眨动双眼,连声将其打断。仇以宁虽暗觉不满,但也确想知道眼前这位雪棠先生究竟能有几分本事,当下便不再多言,且听她又会说出怎样话来。 雪棠大喜,只稍加沉吟,便脱口而出道:“早前楚家联合天下诸派围攻青城,致使贵派损失惨重,就连令师鲜于前辈也都不幸仙逝。” “如今数月已过,贵派却迟迟未见对此有所回应。此次仇堂主不请自来莅临鄙馆,料想便应当是同此事大有相干的吧!” “雪棠先生料事如神,真教仇某佩服之至。” 听到恩师之名,仇以宁脸上终于稍稍变了颜色。将那杯盏随手放下,喟然感叹道:“本教蒙创,家师身死。璇烛身为教主,本应率属下报仇雪恨,讨伐奸徒。可他却胆小如鼠,非但自己不肯下山,更明令我等不可擅自行动。” “家师厚恩,仇某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既然留在青城山上报仇无期,倒不如就此出来自立门户,也算对得起恩师昔日养育栽培。” “原来想要为鲜于太师父报仇的并非只我一人!此事若真能有仇师叔相助,那也定然事半功倍!” 少卿藏身人群,听罢不由心潮澎湃,只道向楚人明讨还血债之期业已指日可待。可等稍后略微平复思绪,却又顿觉个中实则大有蹊跷。 一者,仇以宁性素沉着,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意气冲动之人。何况即便她当真急于报恩师之仇,又为何会特意将文鸢带在身边看来这其中诸多隐情,恐怕也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雪棠惶恐,早年也曾幸与鲜于前辈有过数面之缘。” “老前辈武功盖世,挥斥八极,当真是天下无双的英雄豪杰!” 雪棠慨然长叹,同样因鲜于承天之死颇为唏嘘不已。转而神色一敛,看似漫不经心道:“仇堂主当世高人,方才在下冒昧调弹一曲,不知对此以为如何” “这……” 仇以宁似乎略觉意外,微微思忖片刻,沉着声音道:“仇某一介江湖武人,对这等风雅之学从来一窍不通,只怕先生这次却是所问非人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在下太过唐突了。” 雪棠脸现玩味,换了另一只手支在腮边。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说来此曲也同贵教中人颇有渊源,只是……” “唉!物是人非,其又何言” 仇以宁眉头大皱,心道纵观青城山上固多能人异士,可若说有谁精通音律,那便只有…… 清风徐来,轻响暗叩。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忽见两扇殿门被人轻轻推开,从那缝隙之间倏地闪进一条曼妙身影,正是楚夕若终于姗姗来迟。 此刻她已将先前遮在脸颊上的面纱除去,露出一副可堪天人似的绝美容貌,一袭水色罗衫笼络周身,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眼见众人纷纷将目光移向自己,楚夕若不觉格外难以为情。一俟认明少卿所在,忙逃也似的快步赶去,坐下后又把一颗脑袋埋作极低。 “好俊俏的小姑娘!来来来!你先站起身来,教我好生看一看你。” 雪棠见状一怔,随后笑意盎然,频频招手示意她上前几步说话。楚夕若初来乍到,一时自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满脸局促望向少卿,又在他手臂上暗暗一捏。 “我明白啦!二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料想也定然是交情甚笃了吧!” 雪棠老于世故,一望便将二人关系了然于胸。一语甫歇,遂又紧跟揶揄道:“不过小姑娘你生得这般标致,若是对这小子青眼有加,那可真是他前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啦!” 雪棠说完,周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少卿丈夫胸襟倒也罢了,楚夕若却免不得愈发扭捏,脸颊通红似欲滴血,仿佛遭人点中穴道般一动也不敢动。 “我看这位小妹妹脸皮实在忒薄,先生还是莫要再拿她来说笑啦!” 辛丽华坐在近前,见状忍不住扑哧一乐,笑吟吟开口打个圆场。 雪棠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又对众人道:“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远来辛苦。眼下天色已晚,在下已特命家人略备薄宴,还请大家开怀畅饮,今晚大可不醉不归!” 江湖中人大多嗜酒如命,闻言喜不自胜之余,无不起身轰然称谢。雪棠面不改色,对此全都坦然受之,又向骆忠遥遥使个眼色。 骆忠会意,肃然应诺。右手轻轻一挥,顿教堂中纡瑟乱耳,和弦并奏。丝竹交鸣间,自有一众婢女奉上美酒佳肴,各类菜品奢靡繁费之巨,饶是楚夕若见后亦觉目不暇接,于暗地里啧啧称奇。 觥筹交错间,不迭有人起身敬酒。无外乎是来奉承雪棠先生纵横捭阖,教人好生佩服不已。 雪棠手托芳樽,一一举杯为应。如是几度推杯换盏,她原本白皙如雪的脸颊早已略微泛起些淡淡红晕。青丝拂面半敛玉容,便慵慵然斜靠在椅背之上。只是这番酒醉微醺之态既在眼前,于人看来反倒愈添风姿绰约,别是一番缦丽无双。 第八十二章 莲花池 “你刚刚进门时的模样,就像是从不知哪里偷跑来的小贼,又笨手笨脚遭了人家主人的察觉,实在要多有趣便有多有趣!” 少卿坐在一旁,看在场众人正狂呼痛饮,又忆起方才楚夕若现身时种种窘迫尴尬,一时忍不住暗自笑出声来。 楚夕若满面含绯,却又无从反驳,只得狠狠瞪过少卿一眼。转念之间,另一桩疑问忽从少女心中涌起,遂微微蹙起眉头,一脸复杂同他对视。 “先前你和那姓骆的到底说了什么,他听后竟会心甘情愿的放你进来” “我还道是怎的!这还不是手到擒来” 少卿微一怔神,旋即恍然大悟。几乎不假思索,便随口应答道:“我把广漱宫的内功心法交给了他。” “你说什么!” 楚夕若如遭晴天霹雳,杏眼圆睁仿佛难以置信,愕然失声道:“那是秦前辈临终前特意相送与你,你怎能……” “诶!你先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呐!” 见楚夕若愈发起急,好似眼看便要落下泪来,少卿忙不迭安抚,又好生劝慰道:“我这也是事起从权,实在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若是此行无功而返,等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你大可教我自行进来,只在外面好生等着便是!又何必非要把那劳什子白白送给了旁人” 楚夕若足下一顿,妙目紧盯少卿,只恨不能当场打上他两记耳光才算痛快。不过少卿却似成竹在胸,趁着四下里无人注目,将声音压低来道:“你有所不知,其实我刚刚一趟走将下来,倒也当真打探出许多不得了的事情。” 他言语稍辍,便把早前自己遭遇之事合盘托出。至于那书阁之内所藏各派经卷秘籍,自然更是其话里重中之重。 听到就连自家门派也已暗中遭人渗透,实教楚夕若一时大为震惊。可若说此事乃是子虚乌有,再度回想彼时骆忠在众人面前,竟对临江指这等当世绝学丝毫不屑一顾,那也着实铁证如山,由不得自己不肯相信。 她心乱如麻,目中余光无意往主座雪棠先生处一瞥,竟不由觉脊背一阵嗖嗖发凉,忍不住暗暗直打冷战。 “这虎穴狼窝里面,我总归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少卿看似玩笑,实则却是将心声如实吐露。果然,楚夕若闻言俏脸微红,口中虽嗔怪少卿油嘴滑舌,只知花言巧语,可心下里却委实受用无穷。 她一颗芳心窃喜,须臾碍于颜面,假意蹙眉道:“你既知这些人绝非善类,那又怎的助纣为虐,非要把如此紧要的物什拿出来送人” “此事嘛……我自然早有计较。” 少卿狡黠一笑,话音甫歇,当下朝她愈发凑近。右手则神秘兮兮,从怀中取出两三页泛黄纸来,上面满满尽是蝇头小楷。 “这是……” “小声些!莫教旁人给听了去!” 少卿神色稍异,忙伸手将她口鼻掩住,“我把东西交出去前,特意从里面胡乱撕了几页下来。如今他们拿到的,那也不过只是一本残卷……” 少卿话未说完,不知为何却又戛然而止。楚夕若心下大奇,循着他目光一望,只见骆忠正迈步朝此而来,不多时在二人面前站定,恭恭敬敬拱手一揖。 “先生命小人前来,请二位同到外面叙话。” 他俩微微一怔,抬头果然见这位胸蕴宇宙的雪棠先生,已在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彼此间四目相对,不由俱从各自眼中看出良多错愕惊讶。 少卿思来想去,觉骆忠态度坚决,恐怕也由不得二人不去,便只好将计就计,到时一切见招拆招就是。 主意既定,他便微微一笑,道:“便烦请骆管家头前引路,好教我二人前去向先生请教。” “理当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骆忠躬身再拜,就此先行出得门去。楚夕若满心忐忑,只觉此行势必凶多吉少,可眼看少卿业已动身,那也只好紧跟相陪。一时间更下定决心,无论待会儿遇到何事,自己皆会与他一同应对。 二人来到院中,见月华如练,游弋满池莲芡残红。一道青石回廊延伸至水中央,正有一抹倩影身着华服,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骆忠足下稍辍,言道自己须得止步于此,只请二人自行前去便是。 “二位来的好快,我原以为总要再等上些工夫。” 耳听身后脚步渐近,雪棠忽然转过身来,便朝二人微微一笑。见少卿一脸微妙,半晌默不作声,又抬手一指旁边石凳,轻声曼语道:“咱们还是先坐下来说话吧。” 二人面面相觑,兀自将信将疑。雪棠见状,也不多做坚持,微微收敛笑容,对少卿不无奚落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小娃娃,你可曾想到过,咱们竟会再见的如此之快” “你当真是雪棠先生” 少卿脸上一红,掌心微微沁出汗来。雪棠则从容不迫,不紧不慢道:“我从来处事以诚,但却总有些人,偏偏要以自己一颗小人之心……度了旁人的君子之腹。” 少卿神情古怪,忽然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将其双手递至雪棠面前。 “先前是我一时意气,夺人所爱,现愿将此原样奉还。” “你这小娃娃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雪棠脸现莞尔,直接将这里面缘由说破,“你想着只要我肯收下此物,便势必不好再为难了你们。只可惜物归原主本是天经地义,那也算不得什么莫大人情。” 言讫,她便素手微拂,自少卿处将那玉簪取回,插在自己一头云鬓之间。至于本来所戴那件价值不菲的描金凤钗,则被其随手掷入一旁莲花池内。 她目光流转,终于又在楚夕若腰际落定。 “小姑娘,你的这把黑剑可着实好看的紧呐!” “能否把它给摘下来,好教我仔细看个究竟” “你说什么” 楚夕若失声惊呼,反倒在下意识里将锵天愈发紧握。可等转眼看见她情真意切,似乎并非作伪,几经犹豫后还是朱唇轻咬,将这利器亲自递到雪棠手中。 “多谢!多谢!” 雪棠眼里蕴光,自少女处接过剑来。许是因为晚风料峭,寒意袭人,她十指甫一触及剑柄,竟不由得微微一阵痉挛。须臾深吸口气,提起一只皓如凝脂般的手掌,缓缓在那两枚镂空秦篆之间摩挲抚过。 “锵天……锵天……” 她口内呢喃,其声细若蚊蝇,但在少卿听来却端的清楚真切。一时间只道是她惊于此剑无上锐利,便也不曾太过放在心上。 雪棠一边把玩锵天,一边徐徐向楚夕若发问:“小姑娘,你是自何处得来的此物” 楚夕若秀眉微蹙,稍加思索后刻意模棱两可,只说乃是在日前遇到一位前辈,又在之后得了他的馈赠。 雪棠听罢抬起头来,一条倩影被头顶月光一照,更显格外颀长。 “你说的这位前辈,她现下身子如何可还依旧硬朗着么” 楚夕若神情一黯,难免因她此话忆起秦氏伉俪。遥望暮色茫茫,仿佛于漫天星斗间隐隐可见二人在天之灵。 “二位前辈如今俱已仙去,当初正是我俩亲手将他们合葬一处。” “你说的是……二位前辈” 这一次,却是轮到雪棠勃然变了脸色,两眼扑簌圆睁,好似兀自万难相信。等到俄顷渐趋平静,本来神采奕奕的两片面颊竟忽变得失魂落魄,浑与适才判若两人。 “是了,我早该想到。” 她幽幽吐出几个字来,又怔怔转身,背对着二人望向水面,“如此,倒是我三十年来自作多情,实在太也可笑了些。” 想是自觉失言,雪棠只是黯然一笑,又将锵天小心交还至楚夕若手中。而后收敛心迹,变回素来人前高深莫测模样。 “二位风尘仆仆,一路来到我慕贤馆中,不知究竟所谋何事” “我们……” 楚夕若正要开口,却被少卿暗中扯动衣袖,抢先一步上前来道。 “我二人原是久仰先生大名,故在此番特意前来拜会。至于心中所图……自然是想扬名立万,在先生手下开创一番不世之功。” 少卿佯作谦敬,本想借这席奉承恭维打消雪棠心中戒备。却被雪棠一眼识破,嘴角轻撇,悠悠然道:“既是诚心投奔,又为何要做起梁上君子的勾当我若猜的不错,恐怕这宅院里大大小小每一处角落……你这小娃娃也都已在暗中走过一趟了吧!” “再者说,提到扬名立万四字,这普天之下如何还有比青城楚家二者……更加煊赫无比之辈” “你!” 若说雪棠最初不过是咄咄逼人,不留情面,这最后三言两语却不啻当头棒喝,教二人如遭晴天霹雳。少卿汗往上涌,目光旁窥周遭,已在心下里做起最坏打算。 “我劝少侠还是不必白费力气。” 对此,雪棠却似殊无意外,朝稍远处微一努嘴,淡淡开口道:“但凡这里生出一点风吹草动……不知少侠有多大把握能逃得生天” “我大可将你挟为人质,看他们谁敢轻举妄动!” 少卿面色铁青,见骆忠便在回廊另一头侍立观望,自己一旦贸然行事非但难逃其眼,更会引来殿内众多慕贤馆人群起而攻,想要全身而退,真比登天更要难上千倍万倍。 “我如今日薄西山,纵然人不杀我,那又还能有几天好活倒是你们两个小娃娃,春秋鼎盛犹在当年,若同我这一副老骨头以命换命,那也实在忒的不值。” “你究竟想要怎样!” 少卿心烦意乱,忍不住愤然一声怒喝。如此骚动自然招来骆忠注目,脚下迈步正要上前,却遭雪棠徐徐抬手阻止。 “我想要怎样,其实顾少侠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雪棠所言,句句诛心,“你二人一属青城,一归楚家,地位身份又较常人大有不同。倘若当真能为我所用,势必于将来大有裨益。” “这大有裨益只怕从来便是阁下的大有裨益,同我二人又有何干系” 少卿此话,却只招来雪棠一阵嗤笑。飘飘然上得前来,虽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妇人,冥冥之中却似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无形气势。 她每每走上一步,余下二人便不由向后挪出少许,不多时竟已退无可退,教一道青石玉栏紧紧贴在腰际。 “青城山上之事我虽未曾亲见,但也姑且略知一二。你们千里迢迢赶到汴梁,后又来到此间,多半也正与此颇有相干。” 雪棠目蕴异光在他俩面前从容坐定,云淡风轻道:“我是觉二位皆是聪明之人,这才肯力排他议,前来与你们推心置腹。” “如若二位答允,不论是日后回转师门,又或是去过闲散五湖的逍遥日子,我都可从中助力,管教你们最终如愿以偿。” 而还不等少卿说话,楚夕若却先银牙轻咬,笃定决绝道:“阁下今日将这些旁门左道齐聚在此,所谋必非正途。既如此,那便早该料到我二人绝不会同流合污!” “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古往今来皆是一理。” 雪棠先生面如止水,倒也直言不讳,“我从未说往后要做的乃是何等光明正大之事,那也自然须为此寻觅些不择手段之徒。” “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若事事食古不化,岂不反倒落了下乘” “我……” 楚夕若满脸通红,因觉说她不过,只得颓然默不作声。雪棠似笑非笑,俨然对少女这番单纯稚嫩颇有几分欣赏。转而一声轻叹,随手掸落袖上一层露华。 “令师璇烛教主,不知近来境况如何” 少卿心头一懔,本打算先在心中拟订一桩妥帖说辞,再同她一并答话,却被雪棠察言观色,已将心思一眼洞穿。摆了摆手,只说自己虽在北疆,对璇烛武功为人却素来仰慕,今日既见其徒,自然忍不住对此多问几句。 “不劳阁下挂怀,先生如今一切都好。本教在他老人家表率之下,更是愈发蒸蒸日上。” 少卿板着脸孔,极力克制心中忐忑。雪棠听罢颔首,呢喃着只说如此便好,仿佛一桩多年夙愿终于得以尘埃落定。 少卿见状,森然冷笑不绝,“阁下算无遗算,原来在这世上竟也有不知之事。” “在这普天之下,最是洞慑人心之物唯两者以论。其一当属文字,这其中之二嘛……自然便是消息。” 雪棠笑意不减,反倒不厌其烦,将个中道理娓娓道来,“生民莽莽,往来奔波。遇苍则苍,遇黄则黄。终日为周遭千资万讯牢笼包裹,殊不知在这当中……却其实大为有利可图。” “倘若有心之人抽丝剥茧,则自会发觉世人每每所行不过皆受因势利导,潜移默化中至令万事水到渠成。其所谓势也水也,便是他们终日在耳中所听之言,自眼内所见之物。” “天下愚夫愚妇,往往对此深信不疑,以为事事皆出自几愿。而我所要做,便是先于他们而见而闻,再将里面种种加以善用。则不费吹灰之力,便足能将天下万物尽在掌握。若非如此……你觉我不过区区寻常之身,为何竟能驱使这许多穷凶极恶之徒” 少卿不以为然,道:“纵然有人混淆视听,可天下万事莫不有水落石出之日。” “等到那天,便是你大难里头之时!” 可他此话在雪棠听来,却着实浅薄至极。漫不经心遥望骆忠,话里话外信心满满。 “世人从来都只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之事,我不过是在一旁投其所好。即便将来真有少侠方才所说之日,他们也只好埋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如何却会怪罪到我的头上” 第八十三章 秉烛谈 “你……” 少卿额上冷汗涔涔,非但对此哑口无言,更只觉自己就好似赤条条站在雪棠面前,无论如何也绝难逃出其人彀中。 他脑内昏昏,立足未稳险些摔跌。虽勉强稳住身形,却还是难逃雪棠之眼,见状慢条斯理,仿佛已将一切算无遗策。 “兹事体大,我原不指望二位即刻答复。只请顾少侠与楚姑娘今夜回去后好生思量,无论何时,雪棠自当虚席以待。” 她话一说完,便径自起身而去。只是方行未远,足下又忽一顿,回眸莞尔笑道:“我倒险些忘了,晚上天冷风大,二位最好将门窗关的紧些。” “否则若不慎染了风寒,那可就着实大大不妙了。” 二人面面相觑,等到木然伫立良久,终于是楚夕若先行转醒过来。举目环顾周遭,这才发觉雪棠早已在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身子发颤,但闻四下里风声萧瑟,丝丝撩拨耳鬓。双手微攥,暗暗扯紧衣衫,直俟心绪稍平,才在少卿身畔轻轻道了声:“走吧。” 少卿微一怔神,便跟着少女一同动身。可一路之上,他却始终心乱如麻,雪棠适才所言便如附骨之蛆,经久在其脑内挥之不去。 俄顷二人回到慕贤馆外,想是先前筵席已散,正有三三两两之人从里面各自走出。人人脸色通红,一副酒气熏天,就连走起路来也都微微发晃打摆。 自这众人当中,有一少女身姿曼妙,蹙眉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间满是急切焦灼,好似正在苦苦寻觅何人何物。 少卿心头一懔,一眼便将文鸢认出。二人阔别多日,心中自有无限话语,他当下大步流星快行数步,双眸放光连声发问。 “文鸢!你……你可还好么” “平安” 文鸢花容失色,蓦地一声惊呼。本来见到少卿自是大喜,可转而发现楚夕若随后而来,却登时神情骤变,紧咬着嘴唇极力克制忍耐。 少卿看在眼中,只得轻轻数声干咳,再度急声问道:“此地凶险至极,你和仇师叔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那是因为……” 文鸢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一阵脚步打断,循声见仇以宁已从慕贤馆内走出,此刻正朝三人而来。 文鸢神色稍异,发足来到恩师跟前。仇以宁微微颔首,又扭过头来,冷冷望向少卿。 “数月不见,顾师侄倒是比先前壮实不少。” “仇师叔!我……” 少卿嘴唇发干,实未料到久别重逢,仇以宁竟会如此距自己于千里之外。 仇以宁却面若冰霜,蔑然之情溢于言表。 “我依稀记得,顾师侄曾在离阳殿内赌咒发愿,要为你鲜于太师父报仇雪恨。如今数月已过,想不到咱们却在此处相遇!” “仇师叔容禀!非是少卿不愿去向楚人明报仇,而是……而是……” 少卿有心争辩,却又自觉理亏,终究颓然泄下气来。念及鲜于承天对自己往日之好,更觉满心羞愧难当。 仇以宁一阵嗤笑,至于对楚夕若,则更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 “师父的血海深仇,总该由做徒弟的亲自报偿!至于顾师侄你……哼!还是同这位楚姑娘好生珍重,莫要辜负了眼前一片良辰美景!” “鸢儿!我们走!” 言讫,仇以宁遂一拂衣袖,招呼文鸢离去。文鸢如今亲人俱丧,又曾与少卿同历生死,早已将其视作家人一般。怎奈师命难违,只得依依不舍与他看过几眼,就此动身跟在恩师背后。 “呦!这不是刚刚使剑的小妞儿和她的那个好朋友么我说刚才怎的忽然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少卿脑内正怅然若失,一旁忽传来寥一刀大咧咧高声叫嚷。 辛丽华笑靥如花,与他并肩走出慕贤馆来。又翩跹凑到近前,对楚夕若气如兰。 “小妹妹,今后咱们可就能算作是半个同门啦!将来要是有了你飞黄腾达之日,可千万莫要忘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呐!” 楚夕若目光涣散,只是木然点头答允。辛丽华微微一愣,以为是自己突如其来,搅了二人莫大好事。遂似笑非笑,又在少女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转而朝寥一刀微一努嘴,双双走了远去。 不多时,慕贤馆前众豪客纷纷渐散,只剩秋意愈浓,咄咄料峭生寒。 顾楚二人一路默然,相携回转客舍歇息。等到独自踏入房中,少卿只觉如释重负,便将脊背倚在门上,嘴里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他以手抚心,蓦地忆起适才情景,一时不由悔不当初。暗道倘若早知在那书阁里所遇真是雪棠先生,自己就该一劳永逸,率先将其斩草除根。 可惜这世上从来便无后悔药卖,如今一切木已成舟,与其在此长吁短叹,倒不如仔细思量今后又当如何行事。 “仇师叔……” 少卿神色一黯,不由得再度想起仇以宁来,以及在她口中,兀自迟迟不肯去为鲜于承天讨还血债的璇烛。 “先生……莫非你真已下定决心,要任楚人明这奸贼在世上逍遥自在” “咚咚咚!” 他身子一颤,总算被这叩门声将思绪拉回眼前。茫茫然直起胸膛,将两扇房门轻轻打开。 “是你” 见来人丽色如水,竟是楚夕若,少卿脸上反倒略显失落。径自回转桌边坐下,只顾一杯一杯将滚烫热茶送入肚中。 楚夕若眉头微皱,同样进了屋来。与少卿对面坐定,须臾犹豫着道:“我……我实在睡不着,才想过来同你说一说话。” 少卿默不作声,只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楚夕若幽幽一声叹息,也不因此嗔恼,便在跟前柔声说道。 “之前你说崔叔叔便是雪棠先生,如今真相大白,咱们又当如何” “我……我不知道。” 少卿脸色惨白,几将嘴唇咬出血来,“即便崔沐阳果真不是雪棠先生,那……那也并不能说明他与此事绝无相干!” 许是少卿亦觉自己此话太过荒唐,惨然苦笑之余,便从怀中摸索出一物,“啪”的随手掷在桌上。 “这……这是我先前特意拿着,以供日后同人对质之用的。只是眼下看来……恐怕是再也用不到了。” 一俟看见书封上凌霄决三字,楚夕若登不由得大惊失色。等拿在手上草草翻看几眼,更是愈发确定无疑。 “不行!” 少女又惊又急,霍地站起身来,大声直呼道:“咱们这就回去将此事告知爹爹,以他老人家的手段本领,想必一定能……” 她话未说完,却见少卿在一旁连连摇头,脸上更似极为痛苦。 “即便咱们现在站到你爹跟前,将此事当面说出,我猜他非但不会相信,反倒还会碍于颜面,说咱们包藏祸心,乃是刻意编排出了这等子虚乌有之事。” 楚夕若心下本就焦急,听罢更加忧上加忧,一时间难以自持,竟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须臾,她终收敛心境,玉容惨淡压低声道:“自古邪难胜正,任凭他们如何势力熏天,那也必定绝难得逞!” “绝难得逞” 少卿口内喃喃,又直勾勾向少女望去。等到犹豫再三,才颤抖着嘴唇涩然开口:“若将此事放在从前,我自不会把这区区一条性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我不单自己怕的要死,更怕你……” “不……不如咱们这便一走了之!也如秦前辈他们般隐居起来,从此便教这天底下有再多的劳什子,那也全同咱们毫不相干!”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急不可耐的半欠起身,猛然将楚夕若两只素手攥住。口内呼吸声也逐渐转作加快,无疑盼着少女尽快应允,二人就此一同远走高飞。 “你……” 楚夕若两靥泛红,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来,可一看见少卿满脸惴惴不安,又不禁在心头为之一懔。 回想二人相识至今,除却当初因误服冰玉红莲,致使秦夫人性命岌岌可危外,眼前人又何曾有过如现下这般失魂落魄 究其根本,无疑是因雪棠先生明察秋毫,凡事算无遗算。而少卿往日里自诩的一副小小聪明,相较之下便如顽童嬉闹般不值一提,故才使他倍感绝望不已。而自己力所能及,便是在旁助其解开心结,令他重新振作精神。 她朱唇一碰,沉声说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人在此阴谋不轨,咱们若不曾知晓倒也罢了,如今既已察觉,那又怎能轻易袖手旁观” “何况即便那雪棠先生心思再深,只要你我二人齐心协力,事情也定会有所转机。” “你……你难道当真不懂” 孰料这番语重心长,却只换来少卿一脸惨淡苦笑。微微抖动眼皮,就连掌心力道也都隐隐有所增加。 “本来,咱们来到这慕贤馆里只是无意凑巧。可那雪棠非但毫不意外,更能将你我的来历身份脱口而出,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说不得……说不得咱们当真便是在人家算计之下,一步一步自投罗网,只是事到如今却还半点不曾发觉罢了!” “这人的本事通天彻地,鬼神难测。咱俩不是对手,倒不如听了人家良言相劝,就算最是不济,也总归使日后……” “啪!” 陡然间,少卿只觉眼前劲风扑面。仓促关头不及躲闪,楚夕若一只白皙玉掌已不偏不倚,登时落在他左边脸颊之上。 少女粉脸凝嗔,五根打人手指滞在半空发颤。见少卿满面愕然,这才银牙轻咬,声色俱厉道:“就算你想要同青城山一刀两断,我却还有父母亲人尚在人世!如今既有人虎视眈眈,想要对他二老图谋不轨,我又怎能在一旁坐视不理” “顾少卿,你给我听好了!” “我明日便要赶回江夏,去向爹爹说明此事,即便他到时依旧要打要杀那也全没所谓!你……你若真敢去和那些十恶不赦之徒同流合污,不须旁人出手,我便头一个……” “我……” 少卿脸颊滚烫热辣,上面一枚殷红掌印清晰可见。好在被楚夕若一番当头棒喝之后,如今也总算回过几分心神。 他抬起头来,便同少女四目相对,又默默然斟满一盏浓茶,小心翼翼递至楚夕若跟前。 楚夕若微一怔神,眼望桌上水汽缭绕,茶香氤氲,不由隐约觉出些口干舌燥。举杯在手,轻轻啜饮几口,转而又对刚刚意气冲动之举颇为后悔不已。点点烛火婆娑摇曳,在她颊间镀上一层彤彤霞光,委实绝美恍若天人。 二人对坐无言,却又彼此心意相通。俄顷终于相视一笑,只觉前方纵有万岭千山,火海重重,但消有对方相携陪伴,那就全然甘之如饴。 这缱绻浓情关头,窗外忽然风声骤紧,似有一团人影匆匆一闪而过。 这神秘人武功极高,步履交替间浑无丝毫动静,飘然无声宛若御风而行。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拉着楚夕若起身,更已在暗中运起内力。 “少卿,你可在里面么” 此话既出,少卿反倒眉头大皱,听来听去竟觉这声音实隐约与师叔仇以宁大有几分相似。 念及师叔此来必定非同小可,更不知在其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少卿忙向楚夕若连使眼色,示意她先躲匿起来,自己则顺势将凌霄决藏在桌下,而后独自飞身前去开门。 “仇师叔,果然是您!” 见到仇以宁其人,少卿心中仍是不胜欢喜。探出头朝四下一阵张望之后,忙将师叔延请进屋,又将两扇房门重新关定。 “仇师叔,您来找少卿究竟是为何事” 二人进屋,少卿请她落座,自己则站在一旁。仇以宁点点头,而刚刚在慕贤馆前的一副冷言冷语,如今看来无疑尽是假装。微笑着正要开口,却又忽的面露诧异,在一旁桌上注目良久。 她扭头一望少卿,不无深意道:“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这里竟还有旁人” “仇师叔料事如神,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少卿脸膛一红,不由暗暗懊恼自己竟然恁地大意,唯独忘了将桌上茶盏收拾妥当。如今事情既已败露,那也只好再无隐瞒。当下来到屏风后面,转眼拉着楚夕若一同走了出来。 仇以宁神情微妙,冷冷向着楚夕若打量,一来二去反教少女心生局促,不敢同她稍稍直视。 她嘴角一撇,冷冷说道:“彼时青城山上一别,至今睽违数月,想不到楚姑娘武功剑法竟有如此精进。” “不过倘若我未曾看错,你白天所使招式与其说是楚家本门武功……倒不如说它更像另外一门在江湖上许久未见的剑法。” 楚夕若面颊发烧,知在这等江湖耋宿面前,自己殊无半分狡辩余地。遂忐忑着执礼,低声将所学广漱武功一事向其如实道来。 “我果然没有猜错!” 仇以宁听罢,口中森然一阵冷笑,又将目光落定在她腰畔一把锵天之上。 “哼!当初死在天枢三机剑下的本教教友何其之多,便连我几位师兄也同样未能幸免!想不到三十年后,竟然能在你手中再度得见!” “今日夕若不慎失手伤及了文鸢姑娘,可这绝非出自本意!求前辈之后帮我向文姑娘多多赔罪,将来晚辈也定会……” 楚夕若诚惶诚恐,蓦然忆及早前同文鸢在擂台上交手之事,忙不迭又朝仇以宁赔罪。但却被仇以宁不屑一顾,铁青着脸膛道。 “自古比武放对,伤亡从来在所难免。鸢儿如今学艺日浅,败在你的手里亦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孩子根骨悟性俱属非凡,假以时日成就必不可量。不妨请楚姑娘拭目以待,且看到时你身上的这把锵天……究竟还能否救你性命。” 第八十四章 炎龙夜 “仇师叔,原来您也认得这把锵天呐!” 见楚夕若粉脸煞白,四下气氛一触即发,少卿忙在一旁打个圆场。而此举果然奏效,仇以宁口内稍辍,遂将话锋一转道。 “我自然认得。当年这把锵天的主人同你家先生交情甚笃,后又因故一行数人前来投奔。” 不过我记得彼时此人初到青城便即身死,至于锵天也从此不知所踪。何以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到了你二人的手中” “此事便着实说来话长了。” 少卿不敢怠慢,忙将二人此前所遇经历向其大致说明。仇以宁面色古怪,听后若有所思,俄顷忽然冷冷一声嗤笑,蔑然之情溢于言表。 “当初教主待他二人一片挚诚,想不到他们却将这信任弃如敝屣,暗中使得如此一手金蝉脱壳的如意妙计!无耻!无耻!” “仇前辈!” 仇以宁正义愤填膺,身边竟蓦地传来人声。循声望去,只见楚夕若眼睫扑朔,正与自己相对而视。 她满心惊悸未散,两道肩头兀自微微縠觫,可眉宇间又端的不失笃定决绝,俨然不肯轻言退缩。 “二位前辈皆有大恩于夕若,绝非您口中所谓无耻之徒!如今他们都已仙去,可若一世清誉受人诋毁,夕若武功虽说微末,却也定要同她一较高下!” “天枢三机剑虽精妙绝伦,但以你现下手段,也还远远不值一提!” 仇以宁面露鄙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在暗中潜运内力,顿教一股凛冽寒气充斥屋中。顾楚二人与她对面而站,竟双双觉口内气息大窒,其人身为青城耋宿,武功震铄江湖,那也果真名不虚传。 “依少卿之见,其实先生也未必真对此事一无所知。” 须臾,少卿先从当前万钧威压下回过几分余力,不由将此话脱口而出。仇以宁神色稍异,目光凝望少卿,显然在等他把话说个清楚。 少卿亦不迟疑,便信心满满,将青城北麓那块无字石碑,以及墓冢之事娓娓道来。 言讫,他更一口断定,必是璇烛早已知晓秦氏伉俪心存归隐之念,故才君子成人之美,反倒助其设下疑阵。如此,方使二人逍遥物外,如愿以偿做了三十年的神仙眷侣。 仇以宁将信将疑,可想到璇烛平素为人,此举倒也并不奇怪。遂不再一味纠结,面色稍稍和缓,沉声又道。 “少卿,这次你在外面闹也闹得够了,如今总该随我回去了吧。” 她将语气略敛,便在少卿愕然注视下继续说道:“其实在你同教主赌气之前,他便曾交下钧命,要我等各自下山,打探江湖各派动向。等到回来后再一并收拢归纳,以供日后行动谋划之用。” “后来你离开青城,从此不知所踪,我等此行目的便又随之多了一样,那便是把你安然无恙带回教中。” “惭愧!原来先生从未把我忘了!” 少卿俊脸一红,终于如梦惊醒。回想当初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大闹离阳殿,更觉好生无地自容。 见他半晌默不作声,仇以宁便补充道:“柏师妹伤势未愈,故且留在山上歇息。慧能和尚和邢先生分往东南和西北,白师哥则前去西南,眼下早已各自动身启程。听说是要下山寻你回来,鸢儿便始终央求着教我把她一同带上,我实在拗她不过,又觉此行多半并无危险之处,到头来也就姑且由她的性子去了。” “旬日之前,我二人正在官道上行走,无意中听人说起所谓群雄盛会,觉个中必有蹊跷,故而特意赶来汴梁。不曾想竟然无巧不成书,反倒在此处遇见了你们。” 她言语不辍,少卿则在一旁静静谛听,中途得知文鸢对自己多有牵挂,又使胸中一阵暖意融融。 不过等到群雄盛会四字传入耳中,他心下又顿时为之一懔。想到雪棠纵横捭阖,凡事明察微末,忙忍不住向仇以宁发问。 “仇师叔,您是江湖上的前辈高人,不知先前是否对这位雪棠先生的来历身份有所知晓” 仇以宁眉头微皱,竟也连连摇头,慨然叹息道:“雪棠先生其名,我从未听人提起。不过今日一见,却觉她似乎颇有几分面熟,只是偏偏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少卿心头愈发不安,又俯身下去,将桌下那部凌霄决交给仇以宁,随之把此间来龙去脉对她和盘托出。 仇以宁胸中暗流汹涌,可又得在晚辈面前有所矜持,当下紧皱眉头道:“看来此事干系实巨,已绝非何人所能独断。” “少卿,你这便随我和鸢儿赶回青城,一切等见过教主后再作定夺。” “仇师叔请先留步!” “怎么,你还有何事” 仇以宁刚要起身,却被少卿唤住,满心惊讶之余,语气也愈发冷峻严厉。 少卿满脸纠结,更似不敢同她直视,良久才下定莫大决心,将声音压低来道:“仇师叔见谅,只是少卿现下还不能同您回去。” “这又是为何” 仇以宁脸色一沉,眼看便要发作。可等转眼冷静下来,总算重新在桌边坐定。 “难不成你当真想同青城恩断义绝想同你家先生一刀两断” “少卿绝无此意!” 少卿双手连摇,忙矢口否认,“不是少卿不识抬举,有意轻慢仇师叔与先生的好意。只是当初少卿出走青城时曾立下誓言,定要亲自为鲜于太师父报仇雪恨!如今此事悬而未决,少卿实无面目回去再见先生。” “请仇师叔容我将此事处置妥当,之后再回转青城,当面向先生与诸位师叔伯负荆请罪。” “如此大事岂是你小小年纪所能左右立刻随我回去!不管有什么事情的,咱们到时再议不迟!” 仇以宁愈发起急,几乎便要用强,转眼间又恍然大悟,眼望着少卿一副执拗模样,口中意味深长道。 “你不肯随我回去,恐怕不单单只是为了给恩师报仇雪恨吧!” “我……” 少卿俊脸一红,可等最初局促散去,索性便也不再隐瞒。径直牵过楚夕若一只素手,眉宇间毅然决然。 “仇师叔有所不知,我已答允夕若,与她先行赶往江夏。再设法将个中原委向楚家主分说清楚,请他对此早作准备。” “姓顾的……” 楚夕若朱唇嗫嚅,到头来却又把话生生咽回肚中。而仇以宁则对此嗤之以鼻,满口不无鄙夷道:“本教与楚家形同水火,且不说人家是否愿意听信你这番空穴来风之言,便是能不能容你二人全手全脚走出门去,恐怕也还尚未可知!” “仇师叔!” 少卿将这三字说的掷地有声,更昂首挺胸,与仇以宁四目相对。 “我与夕若一路同行至今,已是情投意合,彼此两情相悦。当初在青城山时,她因我与家人分道扬镳,如今此事迫在眉睫,我又怎能袖手旁观,眼看她独自一人自投罗网” “无论如何,少卿决心已下,便教前面有火海深渊,万丈悬崖,我也定要与她一同前去闯上一闯!” “姓……姓顾的!当着你仇师叔的面,你这说的又都是些什么鬼话” 楚夕若花容失色,实被他这番肺腑之言惊得错愕万分。可潜移默化间,却又另有无限欣喜在脑内悄然四散,浑是种前所未历的甘甜滋味。 她胸中小鹿乱撞,一颗芳心怦然悸动不已。可又因内里少女心性,直教面颊通红似欲滴血,低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仇以宁又问:“你如此行事,莫非就不怕本教也同样遭人暗算,至令你家先生深陷重重险境”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念及同璇烛十余年来师徒情深,少卿亦不由得嘴角轻颤,暗暗为之担忧不已。只是转而再见楚夕若一张玉树堆雪似的绝美面庞,终于笃定心念,朝师叔抱拳拱手。 “先生武功震古烁今,又有仇师叔等众位师叔伯们从旁帮衬,料想旁人未必便有下手之机。不过楚家却与此大不相同。” 他心思缜密,继续分析道:“楚三爷体弱多病,世人皆知,楚人明又是个不堪大用的阴险小人。楚人澈固然功夫了得,可到底独木难支,稍有不慎便会遭人趁虚而入。” “一旦楚家式微,其余各派也断然难以幸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等到各派纷纷倒伏,唯雪棠先生马首是瞻,本教又如何还能于江湖之上独善其身” 听罢此话,仇以宁又沉吟半晌,态度总算略有松动。可若说真教少卿如此草率便赶往楚家,却还依旧难以放下心来。 “无论怎的,咱们还是先回去与教主汇合。就算退一万步,到时也大可在江湖上另寻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请他将此事代为转告楚人澈。” 少卿大急,连声反驳道:“汴梁离青城相去千里,一趟往返便不知要白耗多少工夫。若再等到咱们同先生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如今雪棠先生势力熏天,不日便动手……仇师叔!即便你能等得我能等得,莫非慕贤馆中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也同样能等” 他口中愈说愈快,最后竟斩钉截铁,挺起胸膛道:“少卿心意已决,明天一早便和夕若动身。料想最快六七日内,便可赶到江……” “什么声音” 少卿微一愣神,循着仇以宁此话侧耳谛听,果然觉屋外似有阵阵异响纷至沓来。 他满心疑窦丛生,忙舍了跟前二人,急匆匆前去推开房门。可陡然间竟又如遭电击,木怔怔惊在原地。 “姓顾的,你这是怎么了” 楚夕若大奇,遂跟着他来到门前。渠料一看之下竟不由大惊失色,只觉脑内一阵阵天旋地转。 但见远处慕贤馆前一片明火执仗,目之所及似有千百人兔起鹘落,正彼此斗在一处。倘若仔细倾听,更不难察觉里面隐隐传来刀剑相碰之声,端的令人闻之色变。 石破天惊,撕裂青冥! 便在此时,西首边突然一声巨响传来,一团冲天烈焰旋即自平地之间暴涨,转眼已将周遭数十屋舍悉数引燃,自劲风中宛如阎罗地狱一般。 “仇师叔!这莫非是先生想要先发制人,已率咱们教中兄弟前来” 少卿被这滚滚热浪惊醒,不由下意识失声问道。可得来却是仇以宁毫不迟疑,说璇烛尚且远在千里之外,绝无可能突然现身在这汴梁城中。 眼看着彼处火势愈盛,少卿遂紧咬了牙关,大声说道:“仇师叔,请您与夕若留在此处,待少卿前去查明虚实后再做打算。” 楚夕若急形于色,不假思索便道:“我要与你同去!” 少卿原想回绝,可抬头撞见她一张笃定面庞,便也未再坚持,顺势更将少女一只素手轻轻攥在掌心。 另一边厢,仇以宁望向远畔烟炎张天,也同样开了口道:“鸢儿还独自一人留在屋里,我先前去寻她过来。” 言讫,她又嘱咐少卿,无论此行是否有所收获,一个时辰之内务必折返。等到四人碰面之后,再来一同商量之后该何去何从。 得知文鸢此刻正孤身一人,少卿不禁替她暗暗担起心来。不过转念又觉既有仇以宁亲自出马,凡事定然万无一失,便也未再太过多想。 一切交待完毕,仇以宁总算稍稍放下心来。抬手在少卿肩头轻轻一拍,口中道声珍重,随后倏地一跃而去,自周遭莽莽夜色中再也不见踪影。 “待会儿咱们只管在暗处多听多看,一切务必低调行事。” 二人一路足底生风,转眼已离着那火光起处愈来愈近。少卿恐待会儿局势混乱,遂边走边开口嘱咐,孰料还未及等来楚夕若回应,忽见身畔鬼影幢幢,似有一人匆匆闪掠而过。 “什么人!” 少卿心头一懔,察觉这人武功着实不低。一条身躯矫健无伦,几个连纵便足足掠出七八丈去。 此刻那神秘人也已发现少卿,口中一声惊呼,不由得愈发加快脚步。奈何青城身法精妙绝伦,再加少卿平素对此颇多浸淫,一时反倒使双方渐渐靠近,眨眼间已只隔着堪堪数尺之遥。 眼见逃脱不掉,那人索性横下一条心来,双掌飘飘干脆利落,扭过头来向后疾拍。罡气自劲风裹挟之下缭绕发散,倒也确是一派未可小觑的汹汹气势。 第八十五章 望日楼 少卿冷冷一笑,足下愈发疾行,只待面前掌风将至,忽然往下错步矮身。先是将这杀招化解无形,旋即猿臂长伸,右手五指直插其人肩头。 那人不敢大意,脚尖点地向后飞跃,却被少卿紧跟不辍,每每如影随形。恼羞成怒下再度发难,并指如刀割裂长风,斜向里便朝少卿胸膛猛劈。 “咦” 少卿微微一怔,觉这神秘人自己好似认得,又因四下昏黑无光,以至一时难以仔细看清样貌。当下愈发催动内力,通体骨节格格轻响,同他彼此又拆数招。 那人大惊失色,实未料到自己倾尽全力,却连少卿一片衣角也都难以触及。陡然更觉头顶阵阵朔风寒号,丝丝罡气有如钢锥利刃,直刺得肌肤隐隐作痛。 他置身漆黑,两眼分明慑慑猩红。霎时间吐气开声,抽出腰际一把青锋利刃,激起霍霍寒光盈曜。 “小心!” 楚夕若姗姗赶到,看那神秘人正与少卿厮杀,想也未想便拔出锵天,扬起一剑顺势加入战团。 那神秘人本就不是少卿对手,如今又被楚夕若左右夹击,不由得愈发力不从心。脚下被迫连连后撤,一身漆黑衣衫也被周遭充盈剑气绞做褴褛,自下面汩汩渗出血来。 他刚躲开少卿掌风,又被锵天蓦然刺到,避无可避下只得横剑招架。两者甫一相触,但听金铁交鸣,轰然大作,其人手中长剑登时被从中斩断,只剩半截犹在掌心。 神秘人大惊,一时看着那断剑出神。少卿眼里放光,怎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奋起神威中宫猛进,催动内息向其直攻。那神秘人虽欲闪躲,终归业已不及,随口内气息大窒,腕间一阵剧痛传来,正是已被少卿牢牢制住脉门,再也动弹不得。 “怎会是你!” 借着头顶一抹月光,少卿终于看清此人五官瘦削,更天生着一张极长脸膛,赫然正是望日楼门下的周昶无疑。 他心中错愕,脸上却始终未动声色。指端微微较劲,内力过际顿将周昶五脏六腑搅得七荤八素,直痛的咿咿呀呀乱叫不迭。 “把嘴闭上!否则就立刻送你归西!”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忆起彼时在那石洞之中遭遇,楚夕若当即掣动锵天,将刃口直接架在他脖颈之上。一双妙目湛湛圆睁,只恨不能将其当场诛杀。 “原来是楚小姐和顾少侠!” 周昶嘴角一咧,此刻也已认出二人。眨眼间换作一副谄媚模样,口中嘿嘿赔笑不迭。 “楚小姐!咱们两家多年修好,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还请您千万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呐!” “少废话!当初你毒杀同门的时候,怎没想过放旁人一条生路!” 楚夕若紧攥锵天,声色俱厉犹想怒斥,却被少卿抢先一步,森然冷笑着道:“你们两派多年修好,可却同我全没干系!你要真想活命,待会儿我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的答什么。里面但凡敢有半句假话,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周昶点头如捣蒜,更赌咒发愿,说自己一定实话实说。少卿故作冷峻,呵斥他不必废话。等又稍作停顿,才再度开了口道。 “慕贤馆那边究竟发生何事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怎么,顾少侠也知道慕贤馆” 周昶听后先是一怔,旋即竟忍不住在口中反问。少卿察言观色,思绪电转间遂讳莫如深,脸上假装杀气腾腾。 他森然道:“我二人乃是受密邀前来,如今既已被你察觉,那也只好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二位先听我说!先听我说!” 周昶唯恐失了性命,连忙大声讨饶。而此举也正中少卿下怀,便将他一条手臂抓在半空,里面胁迫意味着实不言而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倒要听听你究竟还有何话说!” “小人冒昧,在此之前还另有一事另要请教少侠。” 周昶不敢怠慢,赶紧压低声道:“我想请问少侠,邀你们前来共商大事之人……是否便是雪棠先生” “我早该料到!原来你……” 听到雪棠之名,楚夕若顿时恍然大悟,方知原来这姓周的早已吃里扒外,做了雪棠的爪牙鹰犬。而其先前辣手无情,杀害同门一事,料也必定同此难逃相干。 江湖之上,从来最重师门情分。往往同门兄弟之间,反倒要比骨肉至亲更为亲近许多。楚夕若锵天一挑,刚想将这武林败类杀之后快,却被少卿暗暗扯动衣袖,又朝自己不迭挤眉弄眼。 “听阁下的意思,莫非是也同先生交情匪浅” 少卿目光如炬,说到雪棠先生四字,更有意将声音拉作极长。而周昶也果然中计,频频点头之余,尚不忘对二人好生恭维。 “当初咱们在南阳初见,我便一眼看出二位乃是人中龙凤,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先生爱才如命,出手又极阔绰,只要您二位用心效命,将来成了她老人家座下红人,这天下万物还不都是应有尽有” “要真等到了那时,还要请二位对小人多多提携呐!” “若当真如此,这等小事自不消阁下多言。” 少卿假意被他说动,又索性反客为主,斜睨质问道:“不过这世道人心险恶,你说自己也同样是为先生效命……不知究竟有何为证” “这……” 周昶一时始料未及,转眼回过神来,咧嘴大声道:“咱们旁的不提,就说这次崔沐阳带着他那些个徒子徒孙前来火烧慕贤馆,小人不也正是因不愿失手伤了咱们一门兄弟,这才独自趁乱跑了出来” “你说前面同人争斗的乃是崔叔叔” 楚夕若心头一懔,转头望向远畔火光冲天,一张俏脸不由转作惨白。所幸她这番变化并未被周昶察觉,听罢轻蔑一笑,兀自不失洋洋自得。 “那姓崔的不知死活,竟敢跑到咱们慕贤馆来耀武扬威!殊不知莫说他区区一个望日楼,便是普天下那些个所谓正派群起来攻,先生也只不过照单全收,全不费半分吹灰之力!” “如此说来,阁下也并非乃是不愿伤及同道,而是为自己安危,这才只身一人躲藏在此!” 少卿虽同样吃惊,可到底较楚夕若镇定许多,脑内稍加思索,便将真相一语道破。 而见事情败露,周昶只得嘿嘿干笑数声,一副大言不惭道:“顾少侠此话倒也不错,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人此举,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呐!” “姓顾的!咱们……” 楚夕若心急如焚,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到崔沐阳身边相助。可再一看向少卿,却发觉其始终眉关紧锁,脸上好似阴晴不定。 她惊怒交加,以为是少卿兀自对崔沐阳耿耿于怀,故才想要袖手旁观。愠恼关头正要发作,却见少卿指探如电,几度落在周昶浑身,使他软绵绵就此瘫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楚夕若满腹狐疑,眼看着少卿双手并用,将业已不省人事的周昶藏到一旁角落当中,一时更觉好生莫名其妙。 少卿加紧忙活,直俟认定万无一失,这才重新回到少女身边,瞪大双眼道:“怎么莫非你还想当真把他给杀了不成” “似这等阴险小人,便教死上千次万次也断不足惜,那又如何杀他不得” 楚夕若两靥含嗔怒,立时开口反唇相讥。少卿却不着恼,反倒故作高深,不紧不慢道:“我且来问你,你到底想不想有朝一日重回楚家” “我……我自然是想的!” 楚夕若粉脸微红,不知这话中含意。少卿面露得色,可碍于当前形势迫在眉睫,也只好姑且同她长话短说。 “你仔细想想,若是你我真想洗刷净身上的不白之冤,这奸贼又岂不正是个绝好人证” “这……” 闻听此话,楚夕若先是大喜,继而却又忧形于色,朝少卿全没好气道:“这慕贤馆内外守备森严,你有天大的本事……能把这样大个活人运出城去。” “此事倒也不难,单看你究竟想不想做。” 少卿口内一顿,便看着月影火光间少女一张清丽面庞,眼里依稀流露微妙,“咱们大可趁着崔沐阳同雪棠他们纠缠时悄悄出城,再一路马不停蹄,将他带到你爹面前对质。” “又或者,便是先去慕贤馆那边一探究竟。倘若那崔大掌门当真落败不敌,也好从旁伺机搭救。不过依我看这实在愚蠢透顶,且不说咱们到底能不能救他出来,便是再给饶上两条性命,那也……” 楚夕若心头大急,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先去救崔叔叔他们!这又有什么好说” 许是不曾料到她会回答的如此之快,少卿神情古怪,但也并未多言。又往藏匿周昶的角落间望了几望,旋即蓦地较力飞掠,踏着一路崇楼雕梁,继续朝慕贤馆方向发足疾行。 “本派世受皇恩,今日正是公忠体国,谋思报效之时!凡我望日楼门下务当奋勇向前,将这群虫豸宵小斩尽杀绝!” 二人片刻来到慕贤馆前,还未等站定脚步,却听一声如雷暴喝直逼双耳,其人内力之高,端的非同小可。 楚夕若听声识人,一下便将崔沐阳认出。又觉他语气焦灼,以及四下里刀剑相碰之声此起彼落,看来此刻慕贤馆前一番酣战,也势必极为白热激烈。 少女一颗心脏紧绷,虽知崔沐阳身为世间耋宿,武功手段绝非易与。可慕贤馆内也同样堪称高手如云,单只是寥一刀与辛丽华等人便足以同其抗衡,更不必说尚有个骆忠兀自窥伺左右。到时崔沐阳独木难支,纵然浑身是铁,又究竟能碾几根钉 她正怅然若失,少卿却已双足蹬空,先行掠到近处一座朱楼之上。又伏低身躯以手攀檐,就此举目望向前方一片喧嚣骚乱。 但见此刻慕贤馆前无数人头攒动,人人浑身浴血,掌中擎执利刃,眨眼间便有为数不少之人在厮杀缠斗中殒命。其中一方衣着各异,所使兵刃同样千奇百怪,不消说自是今日才被雪棠齐聚而来的一众慕贤馆人。 而在另一边,众多望日楼门下弟子则个个劲装节束,攻防转换无不行动有素,端的不失江湖名门大派之风。 想来因望日楼对当前这番突袭谋划已久,再加慕贤馆众人武功虽高,可往往胜在单打独斗,合在一起反倒成了群乌合之众。故在少卿一眼望去,当前居然是望日楼正大处上风,不多时已将场内慕贤馆人隐隐分隔开来,俨然如同数座海中孤岛。 “崔叔叔!” 楚夕若后来赶到,一眼看见崔沐阳正执锐鏖战。每每剑刃过际,登时搅动四下鲜血狂飙,眨眼将其身上衣衫尽皆染作殷红。 这崔沐阳武功高则高矣,却因心中太过急于求成,行事关头难免失于冒进。不知不觉已在厮杀中深陷重围,周遭敌手愈发渐多。如此又过须臾,就连嘴里也开始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手中长剑明显趋于放缓。 楚夕若关心则乱,锵天在手乌光朔朔,不由分说便要下场助拳。渠料却被少卿死死拽住手腕,任凭如何也摆脱不得。 “姓顾的!你又想怎样” 楚夕若杏眼含嗔,一时声色俱厉。少卿则面色凝重,先朝面前微一努嘴,才沉声开了口道:“你看这慕贤馆三面院墙环筑,最高处足有两三丈还不止,只在咱们这边留下了唯一一条通路。” “这就好似座翁城一般,倘若有人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猛攻,就算咱们生得有三头六臂,也绝难从中活下命来。” 见她默不作声,少卿遂继续说道:“你看,如今在这下面为雪棠效力的鹰犬虽多,可大多是些武功泛泛之辈,真正有本事的却连一个也还不曾露面。” “只要他们还未现身,咱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不单救不了旁人性命,只怕就连自己也非得折在里面不可!”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更被少卿说的脊背发凉,恍惚觉周遭阴影当中正有千百双阴森鬼眼蛰伏伺机,专为在自己意想不到之际倾巢杀出。 可即便如此,若教她眼睁睁见崔沐阳等人死于非命,平心而论也着实万万不能。好在少卿察言观色,又在一旁安慰说这姓崔的武功不低,一时半刻间还不至有性命之虞,这才使少女堪堪抑住焦虑,继续躲在梁上观望。 “大丈夫志当马革裹尸,纵教我望日楼合派尽灭,也绝不可教这些幺魔小丑逃脱半个!” 崔沐阳二目通红,几经血战后早已状若凶煞。挥剑将近前一人砍得身首异处,又无片刻停歇,猛地抵出左掌,激起一片漫卷扬尘。 他身边对头虽众,竟无一人胆敢靠近半步。如此英雄气概跃然在前,就连少卿这等昔日与其颇多嫌隙之人,见后亦不禁竦然动容,暗地里好生赞叹不已。 只是崔沐阳虽气魄了得,但还不足以锁定胜局。而另一边厢,慕贤馆人也纷纷稳住阵脚,更有悍不畏死之徒横刀猛进,认准崔沐阳手中招式变化之际陡然发难。 如此一来,场上局势顿时剧变。崔沐阳身边群狼环伺,一招不慎被迎面刺来钢刀划破左肩,顺势割开一道极长伤口。 那慕贤馆人大叫:“老东西被我砍中一刀,如今命不久矣!咱们大伙儿合力同心,便拿他这颗项上人头,好为雪棠先生立下首功!” 第八十六章 脱狮吻 此话一出,众慕贤馆人无不精神大振,一时各持兵刃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向崔沐阳如潮水般攻至。 崔沐阳紧咬钢牙,目中似欲喷火。反倒吐气开声搅动昏昏,三尺青锋裹挟雷霆万钧之势。众人未料他重伤之下却还能有如此手段,只转眼间,便被其挥剑接连刺倒七八个拦路之人。 不过崔沐阳虽看似万夫不挡,更在场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实则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他肩上兀自血流不止,一身内息源源不断经此流失,一旦时候渐久,也注定难逃吐气散功之祸。 对此,崔沐阳本人自是心知肚明。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目中余光往左右一扫,又在心底猛然横下念来。剑尖上半寸青芒摇曳耀眼,所到之处一扫积郁阴霾,荡平世间藏污纳垢。 “老东西厉害!大伙儿须得小心!” 见崔沐阳擎持利剑,反较适才愈发咄咄逼人,四下里登时有人大叫一声。旋即便是条清瘦身躯拔地而起,兔起鹘落同旁人拉开甚远距离。 此人伸手入怀,在里面摸索出一枚小小火箭,又将其骤然射向半空。但听一声嘶鸣呼啸,漆黑夜幕间霎时绽开一团绚烂烟火,直将偌大慕贤馆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望日楼众人正如坠云里雾中,慕贤馆前三道长墙之上竟忽寒意涌起,数十身披玄色大氅的蒙面之人分从四下齐头杀到。席卷之威宛若惊涛拍岸,汹汹势不可挡。 这些蒙面人武功之高,远超慕贤馆前本来众人。何况又是突然来袭,事先毫无征兆,甫一相接便如狼入羊群,在一干望日楼弟子间大开杀戒。 眼见强援已到,众慕贤馆人也纷纷一转攻势,刀光剑影里一派杀气凛凛。二者内外呼应,彼此夹攻,顿将处在中间的望日楼弟子冲击得摇摇欲坠,眼看便要被其全歼。 楚夕若粉脸煞白,认出那为首的蒙面人正是骆忠无疑。但见他双掌左右开弓,出招连杀数人。不多时竟在望日楼众弟子间撕开一条偌大缺口,一马当先直奔崔沐阳而去。 崔沐阳同人剧斗正酣,陡觉背后杀意暴涨,不由下意识挥剑招架。孰料却被骆忠报以一阵轻蔑冷笑,双掌翻飞肆虐尘氛,裹挟罡气与他对面抢攻。 崔沐阳大惊,当下长剑连纵,加紧护住周身。脚下则隐隐朝着人群深处渐退,不想如此一来,却端的正中了骆忠下怀! 眼见崔沐阳已入彀中,他登时凶相毕露。足尖点地一跃,如鬼魅般向前欺近数丈。随“嗤嗤”轻响不绝于耳,正是已然化掌为指,劈头盖脸往崔沐阳面门攻至。 崔沐阳骑虎难下,深陷进退维谷。电光火石间吐气开声,先是剑刃流转,逼退近前刀光霍霍,眨眼又身形一矮,妙到巅毫般同骆忠指力擦身而过,最终虽被那凛冽罡气划破衣衫,但也终究不曾伤及要害。 既已化险为夷,崔沐阳可谓大喜过望。可还不等高兴片刻,耳畔却又传来骆忠森然冷笑。他不敢怠慢,察觉手中长剑业已不及回转,索性将其随手一丢。双拳直抵气势如虹,扬起漫天鲜血横飙。 轰鸣大作,譬若山摧。二人肌肤相接,顿时高下立判,崔沐阳眼下重伤在身,更不必说苦战半晌,早已几近脱力。反观另一边厢,骆忠则是以逸待劳,一朝猝起发难,举手抬足不失石破天惊。 崔沐阳脏腑如绞,嘴里“哇”的呕出一斗血来。而随他身子向后疾飞,骆忠却兀自不肯善罢甘休,周身内息澎湃充盈,所着衣衫宛若面风帆般飞舞大展。更将右手化作爪状,眼看便要将这位望日楼之主心脉洞穿。 破空之声大作! 崔沐阳本已闭目待死,不想局势却又峰回路转。等再度睁开双眼,竟发觉骆忠已莫名其妙退到数丈开外。此刻便捂着一只鲜血淋漓右手,眉宇间一副忿忿难平。 “是谁!” 骆忠怒从中来,只恨不能找出这暗算之人,将其亲手千刀万剐。可他话音未落,双目竟又为之大眩。一团灰影自人群中疾若驰鹜,随四下惨号之声不绝于耳,已有许多慕贤馆人被其击倒在地。 骆忠被这突如其来之变气得五内俱焚,当下猛地奋发余威,迅捷绝伦转朝其人一掌拍落。 他武功极高,丝毫不逊各派耋宿方家。孰料这灰影却似胸有成竹,一条身躯矫若游龙,在周遭猎猎罡风里闲庭信步。 二人数招交手,骆忠早已勃然变了脸色。双腿较力如坠千斤,一身精绝内力至处,竟将脚下青石白地踏出两枚深深足印。 “咦” 未曾想那灰影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在二人又要相贴之际忽的侧转身形,不偏不倚在他头顶尺许高处纵掠而过。 骆忠见状一怔,恍然方知他是为崔沐阳而来,愤恨之余紧随其后,又以双手十指连探,划破万点阴风惨惨。 那灰影衣袂倏忽,轻轻巧巧避开身边指力,又向崔沐阳紧逼。崔沐阳大惊,却因重伤之下无力闪躲,被那灰影直抵近前。 他右手一伸,稳稳抓在崔沐阳腰际。口中道一声“走!”,旋即双腿蓦地较力,三两纵跃便径直出了战团,又将骆忠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灰影携着崔沐阳一路狂奔,等到离慕贤馆已有颇远一段距离,这才堪堪停下脚步。待长长舒出一口气后,才把崔沐阳妥帖放了下来。 “你到底是何人!” 崔沐阳满心疑窦,又对门下弟子多有惦念,如今脚一沾地,遂再也忍不住大声发问。灰影眉头微皱,似对他态度颇为不忿,可还不等开口,从一旁阴影里却又走出一条婀娜人影。 那人影愈走愈近,须臾终于来到近前。崔沐阳瞪大双眼一望,竟发觉这少女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楚夕若无疑。 他脸上先是大骇,后又转作盛怒。只道是二人狼狈为奸,已同样做了雪棠手下的爪牙鹰犬。是以就连楚夕若想要上前来为自己察看伤势,也都被其一把推开,嘴里一声冷哼之后,索性扭头闭紧了双眼。 “早知你这般不识好歹,我便该任你死在那姓骆的掌下!看你如何还能猖狂!” 少卿怒形于色,更替楚夕若恁地不值。将用来遮挡面目的一块方巾随手扯下,朝他忿忿然声色俱厉。 “呸!崔沐阳堂堂七尺男儿,何须你这小畜生出手来救!” 得知救命恩人竟是少卿,崔沐阳端的怒不可遏。虎目里恨意如焚,咬牙切齿大声叫道:“你这小畜生罪孽滔天,自然与那些金狗乃是一丘之貉!” “可我唯独却未想到……夕若!你就当真想要一意孤行,去同这小畜生专做数典忘祖的无耻勾当” “不是的!我……我……” 楚夕若花容失色,面对崔沐阳一番咄咄逼问,一时间不由慌了手脚。崔沐阳见状,却以为是她兀自执迷不悟,失望透顶下转过头来,对少卿昂首挺胸道。 “小畜生,刚才我见你在人群里来去自如,当真是好俊功夫!哼!今天崔沐阳虽死在你的手上,可总有一日,你的下场也必比这惨过千倍万倍!” “难怪这十几年来,望日楼声势每况愈下。既有你这样个糊里糊涂的蠢才掌门,便是祖上留下座金山银山,那也非得教你给败得一干二净不可!” 少卿气极反笑,忍不住对他嘲讽奚落。崔沐阳则寒眉戟竖,愤然骂不绝口。 “少啰嗦!崔沐阳一条性命便在此处!你们两个要杀便杀,若是只会折磨人的,那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楚夕若急形于色,正想开口辩解,却被少卿忽然抓着手腕,一同倏地闪到阴影之中。 “姓顾的!” 少女粉脸通红,心下里愈发起急。余光瞥见崔沐阳独自一人倚在廊下,鲜血已将浑身浸透,当即便要发足回转。 少卿见状,赶紧将她拦住,又在口中反问:“你到底想要怎样” “自然是向崔叔叔把事情分说清楚!再尽快护送他逃去外面!” 楚夕若不假思索,登时脱口而出。少卿反倒大摇其头,朝着崔沐阳微一努嘴道:“你看这位崔掌门眼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如何还能听得咱们说话多半只会把你我恨得咬牙切齿,再白白赔上一顿痛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又该怎样!” 楚夕若玉容含嗔,气鼓鼓同他直视。反观少卿却似笑非笑,静静听其把话说完,才气定神闲般悠悠开口。 “若说办法嘛……其实也并非没有,只是你也得先答应我一桩条件。” “什么条件你快说!” 楚夕若救人心切,当即一口答允下来。少卿眉开眼笑,难掩心中得意。遂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点。 “我要你过来亲我一下。” “你……你发的是什么疯” 楚夕若失声惊呼,更臊的耳根滚烫发热。可这模样一俟被少卿看在眼里,却端的更添明艳不可方物。 他双眉一轩,煞有介事道:“罢啦罢啦!反正你这位崔叔叔内力深厚,一时半刻总归还死不了。你也可过去同他多说说话,只怕到时还不等他身上的伤势发作,便能直接被你给气得驾鹤西游去啦!” “你!” 楚夕若两睫扑朔,几度转身欲走,可双腿却如铅铸铜就一般。回想望日楼与楚家多年交好,平日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自己虽遭父亲不容,可无论如何也绝无置身事外之理。 只是少卿所言,也大大出乎其人预料。虽说当初在秦氏伉俪家中之时,二人也曾有过类似亲昵之举,可那也不过是因一切发生太过突然,等到自己有所清醒,凡事终归为时已晚。 自己与少卿情投意合固然不假,但眼下毕竟无名无份,倘若真如这般主动投怀送抱,则岂不难免教人认作轻浮 “唉!你若实在不肯,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咱们这便出了慕贤馆去,还是一般的赶往江夏也就是了。” 少卿这番欲擒故纵果然奏效,楚夕若忧从中来,唯恐他当真撇下崔沐阳不管不顾。无奈只得轻咬银牙,横下一条心来将其叫住。 “你……你过来!” 二人对面而站,楚夕若终于因担忧崔沐阳安危,便通红着两片脸颊,先行喃喃张了嘴唇。 孰料少卿听后却未动弹,而是嘴角一撇,一板一眼道:“如今是你来求我,那又岂有教我过去的道理” “自然是你自己过来,我只管在这里等着便是。” “顾少卿!你别欺人太甚!” 楚夕若身形微晃,说起话来也都略带哭腔。可等发觉少卿仍旧无动于衷,那也终归别无他法。十根净葱似的手指紧紧嵌入掌心,总算颤巍巍朝前迈开脚步。 她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偷偷望向少卿。竟发觉他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眉宇间笑意哂然。 少女芳心悸动,只觉脑内懵然一片空白。虽恨不能在少卿身上刺上十剑八剑泄恨,可潜移默化间,又似对稍后之事隐隐暗藏冀盼。一双秀眉紧蹙,两片纤唇半抿,俄顷来到少卿跟前,彼此相隔不足数尺。 楚夕若俏脸微扬,数许飕飕冷风撩拨发梢,依稀送来眼前人身上阵阵男子气息。 “原来他生的倒也还算俊朗,不过怎的我先前却从来便未发觉” 恍惚间,一缕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好似正在其心中悄然滋生。譬若清风细缕,曼抚吹拂,凡融融所触,端的教人意乱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第八十七章 疑云散 “楚夕若呀楚夕若!想不到你心中竟是个如此轻薄之人!” 少女指端微颤,颊间两团红晕愈发清晰可见,“今日……那也只是为救崔叔叔性命,还有……便是教先前之事真相大白,至于其余些个劳什子……” “哼!顾少卿!你趁人之危,等到了日后,我也定要教你着实有个好的!” 她这念头虽是自欺欺人,但也终归颇为有效。须臾,楚夕若脸上总算不再如最初般羞赭扭捏,微微踮起脚尖,只将一张清秀面庞缓缓向前迎去。 “你!” 少女胸怀惴惴,两道蛾眉簌簌发抖,渠料却被少卿动作奇疾,反倒抢先一步凑上前来,便在她凝脂似的脸颊间轻轻一吻。 楚夕若满面通红,伸手作势欲打,却被少卿闪转腾挪,轻巧避过。又一副眉飞色舞,分明好不得意。 “好啦好啦!天底下谁人不知,咱们楚小姐从来脸皮薄的可以!像这等事情,那还是等到将来再说吧!” 少卿言笑晏晏,自行回忆适才温柔际会,只觉格外无穷受用。直俟不远处又传来崔沐阳阵阵剧烈干咳,他才又眨动双眼,便在楚夕若耳边神秘兮兮。 “待会儿,你只管把这位崔大掌门带回到客房里屋,再将房门关好,之后在那好生等我就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不明所以,听罢如坠云里雾中。少卿则信心满满,只是不迭催促其赶快照作。终于,楚夕若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到头来也只得将信将疑,红着脸又往崔沐阳处走去。 “怎么终于商量好要如何杀崔某了么” 耳听脚步渐近,崔沐阳不由忿忿冷哼,斜睨望向眼前二人。而还未及楚夕若说话,少卿却已如电出手,一连七八记指力将他经脉统统闭住。 崔沐阳大惊,虽有心闪躲,奈何重伤之下难以动弹,一时间只剩骂不绝口,恨不能将少卿当场生吞活剥。 “崔掌门,还请你稍安勿躁,待会儿更有一出好戏等您亲自观看。” 少卿神情微妙,丝毫不以为忤,又扭过头来,向楚夕若微微颔首。楚夕若会意,遂上前想要扶崔沐阳起身。可崔沐阳方在气头,对她怎会有半分好脸一边在口中高呼:“走开!”,一边挥动臂膀,愤愤然将其推至一旁。 他脸皮紧绷,双手拄地,不多时果然凭借自身之力站起身来,便傲然立在二人面前。 少卿看在眼里,知多说也属无用。便又对楚夕若叮嘱数句,教她一切小心行事,而后潜运内息飞身纵跃,转眼在莽莽夜色中再也不见踪影。 “崔叔叔,刚刚是夕若无礼冒犯,可其中原委绝非如您想象一般!还请你千万恕罪!” 许是因为慕贤馆前剧斗正酣,楚夕若携崔沐阳一路辗转,其间莫说遭遇阻拦,最后就连半个人影也都未曾撞见。等二人一同进了客舍,她终于再难压抑满心焦灼,急不可耐便向崔沐阳开口分辩。 可崔沐阳早已在心中认定少卿乃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楚夕若既自甘堕落,情愿与之为伍,那也同样绝非善类。当下只轻蔑一笑,脸上如凝严霜。 “崔某顶天立地,岂会被旁人三言两语轻易蒙骗你若心中当真还有一丝良心未泯,那便即刻把我杀了,省得教我心中有气!” “崔叔叔明鉴!夕若断然不会对您用强,还请您便在此处稍候,等……” 楚夕若玉容惨淡,面对崔沐阳咄咄逼人,心下里不由愈发起急。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又遭旁人愤然打断,须发戟张,声色俱厉道:“等什么难不成是等那小畜生回来,好教你们再将我羞辱一番么” “巧言令色,原是毫无用处!” 崔沐阳怒发冲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自己行事滴水不漏,以为旁人都是瞎子聋子。只可惜崔某纵横一世,眼里却从来揉不得半点沙子!” “方才你同那小畜生卿卿我我,我可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哼!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你出身世家,行事却这般恬不知耻!” “我问你!此事若是被你爹给知道了,你觉他又会怎的!” “崔叔叔!” 起初,楚夕若尚可低垂着头极力忍耐,只是等听他提及父亲,终于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崔沐阳冷眼见了,先在口中蔑笑不绝,不过许是觉楚夕若为人犹可挽救,俄顷话锋一转,铁青着脸膛道。 “夕若,你可知今日来到这慕贤馆中的,那又究竟都是些何等样人”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而见她一副怅然若失,崔沐阳脸色这才稍有和缓,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恨恨道来。 “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北国金狗!此番专为令我中原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而来!” “您说什么” 楚夕若周身如遭电击,直是半晌难以回过神来。崔沐阳一声长叹,右手骨节格格轻响,心中分明业已怒到极处。 “这些金狗原不过是群偏居苦寒的蛮夷之辈,后来阴差阳错,取从前辽祚而代之。眼下竟又虎视眈眈,欲将我大宋鲸吞殆尽!” “哼!崔家与望日楼世受皇恩浩荡,如今正是忠君为国,誓死报效之时!便教我崔沐阳还有一口气在,也断不容这些宵小之徒在汴梁城中肆意横行!” 崔沐阳目眦欲裂,满腔愤恨无从发泄,便提起掌来猛地拍在桌上,顿使四下里尘齑纷扬,扑簌簌恍如雪落一般。 楚夕若手脚冰凉,依稀记得父亲曾与自己提起,崔家先祖原是本朝太祖皇帝御前战将,后被杯酒释兵权后,这才赋闲致仕,转而手创出望日楼一派峥嵘气象。 也正因于此,望日楼自开宗立派之初,便从来对当今朝廷忠心耿耿。而所谓金人兴兵来犯之事既从崔沐阳口内说出,想必也定然确凿无疑。 “你为这小畜生忤逆不孝,背弃双亲,却是从未想到他竟会数典忘祖,堕落到同这些金狗沆瀣一气的吧!” 崔沐阳察言观色,见少女脸上忽红忽白,只道是她始终皆被少卿蒙在鼓里,当下紧皱眉头道。 “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行事难免冲动。可只要你迷途知返,早日认清这小畜生的险恶用心,那便还算亡羊补牢,一切为时未晚。” 他又道:“你放心,等你重新回到楚家,向楚家主他们好生请罪,我自会在旁作保,只说你是一时不察,这才误中旁人奸计。” “你便借此机会将功折罪,日后亲手将那小畜生一剑穿心,又何愁不能将自身清名洗刷干净” 楚夕若目光迷离,只觉神情微微一阵恍惚。影影绰绰间,面前更依稀浮现出父母两张熟悉面庞。 回想自与母亲一别,至今早已数月。也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可曾因自己这番忤逆不孝暗自憔悴垂泪 凡为人子女,不能侍奉膝下已属格外不孝,假如再教其时时为自己担惊受怕,那也着实万死难赎。 只是…… 只是少卿本非各派众人口中所谓十恶不赦之徒。更兼至今一路走来,二人间早已死生契阔,自己又岂能单为慰籍胸中一颗孝心,而故意将黑白颠倒,反教他独自一人蒙受这等不白之冤 “师兄快请进!快请进!” 她正满心纠结,忽听房门轻响,似有两人先后踏入屋内。当中一个落脚无声,显然轻功极高,另一人内力虽比之远有不及,但也同样未可小觑。 崔楚二人对视一眼,皆听出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少卿。崔沐阳气血上涌,怒目金刚正要发作,可随后开口的另外一人却教他大为意外,陡然间如坠云里雾中。 “顾少侠折煞小人啦!您和楚姑娘乃是何等样身份,这师兄二字,那也万万不必再提。” 楚夕若微一怔神,这才恍然大悟,知与少卿同来的赫然竟是周昶。而少卿之所以煞费苦心,将这奸贼带到此处,料也无疑是欲借他之口,将事情原委向崔沐阳一一诉说清楚。 少女目光暗瞥,偷偷往崔沐阳处一望,亲眼见他脸上神色由愤恨转作惊讶,显然也已同样认出周昶身份。不过许是对门下弟子为人颇为自信,转眼面露轻蔑,又要破口大骂,却被楚夕若眼疾手快,一指点向膻中气海。 临江指原属楚家不世秘法,精妙绝伦自不必言。而崔沐阳甫经剧斗,眼下本就受伤极重,在其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先是一条身躯骤然软倒,旋即则喉咙若堵,再难出声,最后只剩一双电目喷薄怒火,恶狠狠朝楚夕若瞪看。 “师兄此话便大大的错啦!” 另一边厢,少卿口中陪笑,一边延请周昶落座,又好生斟了半盏香茶,双手递到其人跟前。 “如今咱们同是在先生手下效命,您又较兄弟入门为早,这一声师兄于情于理,还不全都实至名归!” “顾少侠太客气啦!太客气啦!” 周昶双手连摇,心里却对少卿这番恭维极为受用。一时满脸堆笑,喜形于色道:“要说起来,你我兄弟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后少侠若真有飞黄腾达之日,可千万莫要忘了对周某多多提携才是呀!” “好说!好说!” 少卿神情微妙,毕恭毕敬之余却又一声长叹,俨然懊恼至极般道:“唉!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刚刚兄弟之所以出手点倒师兄,那也是怕此中另有不测,这才只好先下手为强。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师兄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顾少侠这是哪里话!” 周昶将那香茶一饮而尽,也仿佛对此感同身受:“如今这世道莫说旁人,便是自己的亲爹亲娘也万万不能轻信!少侠这般行事,自然本就全在情理之中!全在情理之中!” “其实莫说少侠,就连你周大哥我刚刚也曾在想,顾少侠怎会忽然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唯先生马首是瞻” 他这话看似出于挚诚,实则端的暗藏玄机。少卿心念电转,当下佯作心事重重,喟然感慨道:“良禽择木,贤臣择主。青城山固然于我有恩,可那璇烛行事懦弱不决,便连教旁人欺侮到头上,也只知一味忍让。” “唉!我总该为预先为自己谋个前程,否则便如这般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实在愧对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不错!大丈夫生来原该顶天立地,那又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周昶抚掌而呼,连连赞叹少卿所言极是。得意忘形下更现身说法,一拍胸脯,满面红光道:“便如你周大哥我!谁教当初那姓崔的迟迟不肯将上乘武功传授与我!我一怒之下,这才转而投奔在了咱们先生门下。你再看看如今,他崔沐阳正在外面同人厮杀,一条老命难保,咱兄弟二人却在这里好不快活!” “待会儿先生见大伙儿拼死用命,已把这些不知死活的废物们斩尽杀绝,我猜定会重重有赏!哼!等到了那时,他崔沐阳区区些三脚猫的功夫又算得了什么如何能同你我兄弟手里面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相提并论” “周师哥深谋远虑,小弟佩服!佩服!” 少卿两眼放光,几番恭维过后,眉宇间又忽闪过一丝不安,“周大哥如此挚诚待我,小弟却曾失手伤了大哥两位兄弟的性命。如今再想起来,也实在好生惭愧。” “我道乃是怎的,原来顾少侠竟还记得此事!” 孰料周昶反倒哈哈大笑,而后满脸洋洋自得,压低声音道:“顾老弟有所不知,其实在南阳城中的那两个人……根本便同我乃是非亲非故!” “周大哥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少卿心头一懔,对此着实大为意外,“我记得曾亲耳听到,周大哥同那两人彼此兄弟相称,这又怎会是非亲非故” “想必顾老弟一直觉咱们当初在南阳相遇,那也只不过是偶然一场,当中并无何等异样之处吧!” 周昶眉飞色舞,心中不由愈发得意。未等少卿开口,便又讳莫如深道:“顾老弟心觉,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关注你与楚小姐的” “你……你是说……” 少卿如遭电击,浑身冒汗之余,已在隐约间觉出些异样端倪。另一边厢,周昶则频频点头,将个中原委和盘托出道。 “先生有意将中原武林这趟水搅得越浑越好,这才暗中派遣好手,前往各派盗取秘籍。原想着各派定会因此互生猜疑,离心离德,不料这楚人澈倒也确有些过人之处,竟能单靠一己威名,将其余各派齐聚到楚家共商对策。” “先生正担忧此事功亏一篑,可事情偏偏峰回路转。有消息来报,说顾老弟你和那位楚小姐……正一齐动身赶往江夏。” 周昶意犹未尽,口中微微一顿,又将身子前倾,略朝少卿凑近少许,“偏巧当时我正奉了那姓崔的之命路过南阳,先生便暗中传令,教我借此机会挑动青城山与望日楼两派争端。则等到日后你们在楚家相遇,也必会因此大打出手,而后再由她老人家推波助澜,偷偷盗去了那太一派的九歌剑法。” “至于后来的事情嘛……那也都是老弟从头到尾亲身经历,又何必再由我来多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卿心中盛怒,念及自身所遇困境,以及后来无数因此身死之人,不由得只觉气血上涌,欲将眼前这宵小之徒碎尸万段。 可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那二人身份依旧悬而未决,少卿也只得强忍怒火,便朝着周昶继续催问。 “顾老弟莫要着急,我话不是还没说完呢嘛” 周昶正好生得意,自未看出少卿这番前后心境。挥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而后双眉一轩道:“顾老弟有所不知,这姓崔的一向胆小如鼠,平日里做缩头乌龟做得惯了,寻常之事自然不会教他心甘情愿同你们青城山撕破脸皮。而当初随我一道出了望日楼的那个两人,一个名叫翟正礼,一个名叫黄冠达。” “这二人看似是本派门下的寻常弟子,暗地里却另有隐情。那翟正礼名为崔沐阳的师弟,实则却是上代掌门背着老婆,不知同哪个贱货生下来的野种,也就是他崔沐阳同父异母的兄弟。至于那姓黄的嘛……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其实便是他翟正礼的儿子。” 见少卿一直默不作声,周昶继续又道:“这爷俩武功不高,却因崔沐阳对什么手足亲情极为看重,所以在本派中混得颇开。这次教我同他二人前去南阳,那也正是为护送他们归乡祭祖。” “得了先生之命过后,你周大哥我一便计之下,用两杯毒酒将他们送上了西天,又另寻二人威逼利诱,这才有了当初顾老弟你看到的那桩好戏!” 第八十八章 戮奸邪 周昶在望日楼中憋闷日久,如今在少卿面前,那也真可谓一吐为快。少卿在旁静静听了,直俟他笑声渐歇,这才冷冷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原来周大哥竟是这般的好心计!” 周昶也不以为忤,反倒神采奕奕,口中嗤笑不绝:“无毒不丈夫!只是可惜,那另外寻来的二人原本便都是痴子,我明明磨破嘴皮,和他们说了不下千次万次,可那肥猪才一开口,竟然还是错认了辈分!” “好在顾老弟你不明就里,这才马马虎虎蒙混过关。否则若是耽搁了先生大事,便教他们再有十条性命,那也依旧不够好死!” 周昶说的轻描淡写,可一俟传入楚夕若耳中,却端的一阵阵心惊肉跳。更又回想起那石洞之中,众人尸骸枕籍,七窍淌血的种种惨象,一时间不由花容失色,只觉掌心汗水涔涔。 她心中正难以平静,身边忽又传来阵阵窸窣异响。转过头来一看,只见崔沐阳脸上两行老泪纵横,似因兀自难以接受这等晴天霹雳,颊间肌肉也都隐隐颤栗难休。 他身为一派掌门,成名日久,就算刚刚深陷慕贤馆人重围之下,也不曾有半分畏惧。如今这副悲痛欲绝之貌既在眼前,那也实不由得教少女感慨万千,暗自唏嘘不已。 堂中半晌鸦雀无声,楚夕若神色稍异,正欲竖起耳朵细听,却又听一串脚步渐近。等到少卿推开房门,便与里面二人对面而站。 “顾老弟,你这又是……” 周昶言笑晏晏,一路跟在少卿后面。初见楚夕若时尚不以为意,可待看见崔沐阳竟同样也在屋中,非但口中话语戛然而止,就连本来一副春风得意之容亦烟消云散,转而化作胆战心惊。 他慌张张扭头欲走,奈何魂不守舍下立足未稳,便直接一个趔趄,仰天摔跌在地。 “周大哥英雄盖世,这又是要做什么” 少卿目光清冷,一把抓在他背心,将其生生拖入屋内。周昶浑身抖似筛糠,嘴里大呼饶命,但只被少卿充耳不闻,出手如风解开崔沐阳身上穴道,随后闪到一旁冷眼旁观。 “周昶!周昶!” 崔沐阳眼中恨意熊熊,以手拄桌站立起身,可两肩终不免隐隐有些发晃。楚夕若本意上前搀扶,却被少卿阻住,只得满心担忧,站在原地未动。 另一边厢,崔沐阳口中大喘粗气,蓦地伸出手来,少女腰上锵天遂被他直接吸过。霎那间乌光慑慑,连天暴涨,譬若羲和映世,灼灼普照天地。 “顾……顾老弟救我!顾老弟救我!” 周昶面色惨白,手脚并用不迭朝后躲爬。无意中同少卿目光相对,又赶紧抓住其人小腿,“咚咚咚”磕头有如捣蒜。 “小弟何德何能,怎好插手贵派家事” 少卿一脸冷漠,自身内息过处,登将他打横甩出丈许。周昶见状犹不死心,又连滚带爬起身,认准门外拔腿就跑。 少卿目眦欲裂,念及自己蒙受当前不白之冤,以及后来鲜于承天之死,无不是因此人阴谋暗算,同雪棠为虎作伥,今日又怎会容他逃出生天青城身法冠绝当世,刹那间后发而至,便抢先拦在周昶面前。 周昶岂甘坐以待毙口中大叫:“滚开!”,十指则箕张戟竖,分向少卿面门左右划落。 “原来周大哥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真教小弟大开眼界!” 少卿轻蔑一笑,却无半分慌乱。内息奔涌状若涛山,浑洪赑怒间已在身前布下一道无形气墙。周昶来势虽汹,打在上面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半分用处。 不俟他再度出招,少卿已打破藩篱,探出一掌中宫直进。周昶无力抵挡,只觉劲风扑面,凛如刀割,转眼便遭少卿抖手扯住衣襟,猛然向回反掷,不偏不倚正落在崔沐阳脚下。 “掌门容禀!掌门容禀!” 眼见逃脱不成,周昶只得伏在地上,苦苦求饶不迭。崔沐阳紧攥锵天,如何听得进他半句废话寒锋闪烁向前疾指,搅动屋内朔朔长风。 他大怒道:“我望日楼世代忠良!如何竟在我的手上,出了如你这等吃里扒外的叛徒!” “弟子知错!弟子知错!” “求掌门高抬贵手!就……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如何” 周昶涕泗横流,惶惶然望向顾楚二人。又抬起双手,左右开弓十余记耳光下来,直打得自己两片脸颊高高肿起。 “二位!先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们……求你们放我一条活路!” 而见周昶在人前如此卑躬屈膝,崔沐阳又是一阵厉声大笑。 “大丈夫生来敢作敢当!你既是罪有应得,那又何必求人饶恕!” 说完,他口中微微一顿,神色惨然仰望窗外,又高举锵天,一副痛心疾首。 “望日楼历代前辈在上,崔家历代先祖在上!不肖子孙崔沐阳识人不察,竟然亲手教出此等恶徒!” “今日,沐阳便亲手诛杀此獠,以昭本派百余年来公忠体国之志!” “姓崔的!” 自知难逃一死,周昶终于凶相毕露。“腾”的一跃站立起身,戟指三人厉声叫骂不绝。 “你别以为单凭区区一个望日楼,便能搅起多大波澜!等到先生将来横扫江湖,管教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几在同时,崔沐阳身形骤动,锵天如惊雷电闪般递出,随一声铁器入肉闷响,登将周昶一剑刺作对穿。 见周昶二目圆睁,嘴里发出呜咽似的悲鸣,崔沐阳手下却无片刻迟疑。五指再度较劲,顺势猛拔锵天,霎时使满屋鲜血横飙,沥沥若雾,阵阵浓烈腥气兀自直扑鼻翼。 “孽徒今已伏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至此可以瞑目!” 崔沐阳跪倒遥拜,语气也颇激动。楚夕若恐其身子有失,忙从一旁过来相扶。等到助他重新回到椅上坐定,便又抿着嘴唇,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 “顾少侠,先前是崔某知人不明,对你和夕若多有得罪之处……便在此向你们赔个不是。” 四下里气氛微妙,又过不知多久,终于是崔沐阳率先打破死寂,深深吸进口气,朝着少卿抱拳赔罪。 “我……” 可此情此景既在眼前,却令少卿只觉心中一阵阵怅然若失。 他喉咙发干,虽知这一切皆因雪棠阴谋算计,可一想到当初逼死鲜于承天之人里,这姓崔的也同样有份,所谓原宥二字,当真何其难以开口。 “你……” 崔沐阳堂堂江湖耋宿,眼下不惜自降身份,如此低声下气,那也实属难能可贵。可等看见少卿居然毫不领情,一时不禁大为着恼。 好在楚夕若察言观色,连忙开口打个圆场。只说既已找出个中始作俑者,这桩桩件件也都合该算在她的头上。而崔沐阳也不过是受人蒙骗,其实则同此全不相干。 闻言,崔沐阳脸色这才略有和缓,稍加思索,又朝楚夕若问道:“夕若,你对今后究竟是何打算” “我想尽快赶回江夏,请爹爹对此提早准备!” 楚夕若心中急切,可话一出口又觉殊为不妥,忙脸颊泛红,补充说道:“也要赶快为崔叔叔疗伤,好教您……” “不必!” 渠料崔沐阳却一挥手,直言将其打断:“我望日楼数代基业,上下无数弟子门人,眼下全都外面流血苦战。我身为掌门,岂可自行临战脱逃,反将他们独自置于此等万劫不复之地” “今日我就是爬!也定要爬到慕贤馆前与他们死在一处!” 崔沐阳去意坚决,言讫遂奋起仅存气力,右手中锵天剑尖锥地,竟果然蹒跚着来到门口。 少卿见状,终于再难袖手旁观,倏忽挡在前路,皱眉沉声道:“你如今连站也站不稳当,何必非要过去白饶上一条性命” “小子!” 孰料崔沐阳却端的不屑一顾,双眉一轩,蔑然冷哼道:“苟且偷生,自是人人都会!可崔某堂堂七尺之躯,却还做不出躲在门下弟子身后,只教他们抛头洒血的勾当!” “我且问你,倘若将在外面奋战之人换作是你青城门人,则你自己又当怎的!” “我……” 这问话字字诛心,教少卿一时哑口无言。俟目光自崔沐阳脸上匆匆扫过,更不由隐隐对其肃然起敬,暗自心生钦佩。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有人叩响房门。少卿心头一懔,忙朝楚夕若暗使眼色,示意她先带崔沐阳往里屋暂避。等到一切都已妥当,这才独自前去开门。 他将那门打开到狭小缝隙,才看见外面站着的乃是师叔仇以宁。而自她身边未远,一人身姿俏丽,旖旎绰约,无疑便是文鸢。 “仇师叔,你们一路上可曾遭遇不测” 既见二人,少卿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忙趁左右无人,将她俩延请进屋,满心关切更分明溢于言表。 “雪棠的爪牙们正忙着在慕贤馆前同人争斗,余下各处防备也难免失于薄弱。” 仇以宁说的轻描淡写,可从她脸上种种憔悴,以及衣衫下摆几星暗红血迹,想必此行也并非一帆风顺。只是还不及少卿多问,仇以宁已看见地上周昶尸身,遂面色凝重,皱眉问起究竟发生何事。 “仇师叔不必担心,一切尽在掌握当中。” 少卿闻言,便将适才发生之事同她概述,言讫向身后轻轻一声招呼,授意崔楚二人一道出来相见。 “你……” 等看见崔沐阳浑身浴血,在楚夕若搀扶下出现,饶是仇以宁定力非凡,也仍不禁悚然为之侧目。可转眼间,她又倏地铁青下一张面膛,便望着眼前二人一言不发。 “姓仇的!” 崔沐阳蔑然一笑,对她心思一清二楚。抖动臂膀,将楚夕若双手挣开,独自傲然昂首阔立。 “你若真想为鲜于承天报仇,大可在此一剑将我杀了!崔某一生顶天立地,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他满脸神色睥睨,话音未落竟“铛”的一声,将锵天掷在仇以宁脚下。 仇以宁目光清冷,只由着他大叫,却被一旁楚夕若看在眼中,唯恐二人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遂动身挡在他俩中间,仗起胆子来道:“如今大敌当前,仇前辈!请您……” “姓楚的!我师父面前岂有你随意放肆的道理!” 只是她话未说完,便遭文鸢愤然打断。再看其满眼含悲,两睫扑簌,好似马上便要落下泪来。 楚夕若俏脸一红,诸多愧疚又上心头。可若教她因此便对崔沐阳不管不顾,无论如何终归万万不能。到头来非但并未后退半步,一双妙目更灼灼蕴光,俨然殊无丝毫畏惧。 “鸢儿,你且先退下。” 仇以宁语气平缓,一边吩咐徒儿,一边冷冷望向楚夕若。等到时候一久,反令其觉脊背发凉,浑身处处颇不自在。 “楚小姐。” 仇以宁面若凝霜,口中意味深长:“我若真想动手,你自觉又究竟能撑过几招” 楚夕若手心湿腻,眼下早已沁透汗水。可饶是如此,却依旧笃定决心,正色凛然道。 “仇前辈武功盖世,夕若自然远有不及。” “不过今日纵是螳臂挡车,夕若也绝不容前辈再行上前一步!” 崔沐阳闻言,一时哈哈大笑不绝。吐净嘴里鲜血,朗声赞叹道:“好!果然自古虎父无犬女!如此英雄气概,纵然是较人澈兄本人,那也丝毫不遑多让!” “多谢崔叔叔抬爱,夕若实不敢当。” 楚夕若颊间泛红,还不及平复心境,崔沐阳又将话锋一转,殊为平静道:“只是你年纪轻轻,将来还有大好前程犹待施展,实不该在此白白送了性命。快些让开!就由我亲自来领教仇堂主手下高招!” 说完,他口中又忽一顿,眼望仇以宁道:“仇堂主往日声名在外,想必气量也不会小到同一个后生晚辈大动干戈吧!” 第八十九章 帝苗裔 “仇师叔,崔掌门!少卿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眼看双方彼此剑拔弩张,少卿连忙上前打个圆场。而见二人皆未说话,遂又当仁不让,继续大声道。 “如今慕贤馆势大,咱们要想从此间逃出,那也须得通力合作,先将往日成见暂且抛下。” 仇以宁脸色阴沉,静静听他把话说完。半晌终于冷哼一声,将目光从崔沐阳身上移开。 “崔掌门。” 她声音虽依旧清冷,好在已不似最初般杀气腾腾。 “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但仇某也同样敬佩你今日这番忠义之举。眼下我自可将往日恩怨放在一边,不过倘若日后再行相见,那也依旧惟刀剑而已!” “好!正是如此!” 崔沐阳纵声高呼,昂然朝前迈步,端的不失一代宗师之风,“如此,便看崔沐阳今后是否还能有幸领教仇堂主的高明手段!” “少卿,你觉咱们现下又当怎样” 仇以宁亦不啰嗦,扭过头来,又同少卿商量对策。少卿脸上一怔,沉声应答道:“刚刚仇师叔您也提到,如今雪棠的鹰犬正忙于与人缠斗,别处的守备自然多有松懈。咱们只需小心低调,一路专走小道,多半便能逃到外面。” “只是崔掌门……你当真不肯同我们一齐离开” 经过适才种种,此刻少卿也早已对崔沐阳颇为服膺。故虽明知他心意坚决,但还是忍不住再度开口发问。 而事情也果然同他所料无差,崔沐阳听后只放声大笑,一身内力盈然充沛,直震得在场旁人耳鼓嗡嗡作响。 “小子,崔某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既率弟子门人拼杀至此,便从没想过再能独善其身。” “废话少说!你们快些走吧!我自会为你们……” “主人未至,诸位做客人的便要走么” 清音骤响,遍传纮殥!门外此话一经传来,顿教屋内众人无不神情剧变。透过一道厚实房门,隐约可见庭院之中火光摇曳,更与夤夜里凛冽寒气裹挟际会,反倒教人脊背嗖嗖发凉。 “师父,我去把这些恶人引来,你们好趁机逃走!” 文鸢两靥煞白,一席话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仇以宁声色俱厉,愤然申斥道:“以你武功而论,不过是去白白送上一条性命!于眼下情形又有何益” “哼!就凭外面几个幺魔小丑,也还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她目光熊熊,睥睨不可一世。一语甫歇,又在徒儿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而后衣袖一拂,斩钉截铁道:“如今多说无益,唯有死中求活,凭手中刀剑拼出一条生路!” “不错,咱们且先一同出去,之后一切见机行事。” 少卿被她一番慷慨之言说得热血沸腾,又与在场其余四人对视,遂各自执了兵刃,一同昂然出了门去。 “崔掌门不请自来,怎又将合派徒众悉数丢在了我慕贤馆前,只独自一人逃到此处消灾避祸” 客舍外人头攒动,百余束爝火划破夜色,将四下里照得亮如白昼。雪棠轻衫广袖,玉带横腰,与其一副绝美面庞相得益彰,飘飘然不似人间之属。 而自她左右,辛丽华寥一刀等人正陪伴而站,人人磨刀霍霍,脸上分明不怀好意。 “妖妇不必巧舌如簧!” 崔沐阳怒发冲冠,一眼认出当中数个满脸血污之人,便曾在刚刚现身于慕贤馆外。如今他们既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想必彼处局势也已不言而喻。 “今日崔某便是为你性命而来,只要你还未死,我便绝不会离开此地半步!” 种种新仇旧恨纷至沓来,直教崔沐阳五内俱焚,骨节噼啪有如爆豆。不由分说便要再战,奈何人力终有尽处,甫一动作,顿觉周身气血翻腾,随喉咙深处阵阵烦恶骤起,就此猛地呕出数口血来。 “人都说望日楼的崔沐阳武功了得,乃是天底下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不过今日一见过后,除了这胡吹大气的功夫还算勉勉强强,至于其余的本事嘛……那也不过稀松平常罢啦!” 辛丽华脸现莞尔,咯咯数阵娇笑,便惹得在场众人哄堂大乐。崔沐阳气得浑身发抖,偏又无可奈何,一张老脸愤然憋作紫青,怒目直视向阶下一众慕贤馆人。 与众人嬉笑叫骂不同,雪棠则始终面色悠然,好整以暇转望少卿,缓缓吐气如兰道。 “顾少侠,我早便曾好意提醒过你。” “今夜天冷风大,总归是要将门窗关的严些。否则若是伤了身子……可就着实大大不妙啦!” “原来你一直便对此心知肚明!” 少卿脸颊痉挛,霎时间终于如梦初醒。更被她这番算无遗算,惊的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雪棠似笑非笑,倒也不置可否,徐徐分开众人,俨然成竹在胸:“当初在下有言在先,邀二位与我等共谋大事。如今虽形势大异,可你我之约却还仍旧作数。” “怎样顾少侠何不审时度势,勿再做无谓困兽之斗!” “承蒙阁下如此抬爱,着实教顾某受宠若惊。” 少卿双手攥拳,深深吸进口气,更在暗中潜运内息:“只是少卿虽说不肖,心中却还知公义二字。若教我与你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那也从来绝无可能!” “小子说的不错!” 他内力卓绝,话音过际直教众慕贤馆人无不气息凝窒,纷纷暗自运功相抗。而等这话音落定,立时又引来崔沐阳一记高声喝彩,旋即昂然骂不绝口。 “尔等蛮夷,从来多行不义!早晚必会必被我万千江湖同道犁庭扫穴,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犁庭扫穴” “阁下如此言之凿凿,那也未免有些太过一厢情愿了吧!” 这声音冰冷如铁,暗地里却又另有一番毋庸置疑,教人听后不由得恭顺从命。少卿既惊且骇,隐约竟觉这说话之人自己好生熟悉,可一旦仔细深究,却又偏偏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正疑窦丛生,只见在场慕贤馆人神情纷纷转作肃穆,向着阴影之下,一道颀长身影连片拜倒。个中礼数周至,竟较对雪棠先生本人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阁下遮遮掩掩,迟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便不怕日后独受天下英雄耻笑么” 仇以宁铁面严峻,满口透着鄙夷。却被那神秘人淡淡付之一笑,毫不放在心上。 他足踏方步,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不多时终于来到人前,一双电目喷薄精光,傲然环视四方。 “怎会是你” 直至此时,少卿才终于认清来人一副本来面目。但见他体长八尺,厚背宽肩,寒眉冷目捭阖众生,大氅玄襟临风危立。虽未开口,却不失气象万千。不动声色,已分明凛然难犯。 凡此种种一并而论,赫然竟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宗四爷无疑! “殿下万金之体,实不宜到此亲身犯险。还请暂且回去安歇,只等明日一早,一切自当尘埃落定。” 雪棠神情庄重,来到宗四爷面前执礼,言讫又向一旁手下使个眼色。宗四爷微微颔首,转头却摒退扈从,同她目光相接,口中不乏意味深长。 “先生一介女流,又无武功傍身,对此尚且浑然不避。宗某戎马倥偬,经历半生,区区小事而已,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先生一番敦敦善意,宗某着实感激不尽。” “殿下言重了,您此身安危自是我等首要之务,纵然如何小心亦殊不为过。” 雪棠面色从容,反而退回到众人之间。宗四爷神情微妙,但也未再多言,话锋一转,缓缓说道。 “你我二人可谓熟络,似这等不值一提的繁文缛节……今后大可不必拘泥。” 言讫,他又微微侧过头颈,眉宇间一副耐人寻味,“顾少侠,先前酒肆一别匆匆,想不到而今再见,却已是如此一番景象。” “你究竟是何人” 少卿手脚冰凉,仿佛坠入万丈冰窟,心中更有一股暗念陡生,不迭驱使自己尽快自其眼前逃离。 宗四爷双眉一轩,目光在五人身上逐一扫过。脸上则始终气定神闲,仿佛泰山崩于眼前犹能面不改色。 “在下名字中确有一个宗字,只是倒也并非姓氏而已。” 他口内悠悠,终于将真实身份当众直言不讳,“我复姓完颜,名宗弼。乃是当今大金国皇帝第四子,都督天下兵马事。” “你……你……” 听闻此话,饶是少卿平素自诩能言善辩,一时竟也不由得瞠目结舌。猛然忆起先前杜衡一番剖析预测,如今居然全都应验不假。 是了!还有当初自己误打误撞,躲进那书阁中时,外面那侍女口口声声所尊称的,不也分明正是这殿下二字无误!看来彼时那被遮挡了面目之人,其实便是眼前这位身份显赫的北国贵胄。 “阁下堂堂宗亲,却偏爱巧舌如簧,蒙骗于人!如此卑鄙龌龊的小人行径,实在令人好生不齿!” 等到俄顷少卿平息错愕,自宗弼无形威压下喘匀气息,终于想起来反唇相讥。宗弼遥遥听了,却只当他说的乃是顽童笑事,尚且不值一驳。 良久,见少卿犹然朝自己怒目直视,他这才不紧不慢道。 “古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今我专为将此鹿购入囊中而来,说是客商,倒也不算言不由衷。” 他面色如常,继续说道:“当前宋帝昏聩,兆亿生民离心离德,可谓苦之久矣。” “反观我大金国祚初肇,披甲百万,悍将如云,上下同心君臣一体,万象更始势同开辟。如不顺天时以承民心,奋武威而彰鸿烈,则岂不愧对天地人心,岂不愧对庙堂君父” “无耻!无耻!” 少卿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辩驳。无奈只得咬牙切齿,自唇角生生挤出几个字来,姑且一解心头之恨。 而另一边厢,崔沐阳素诩赵宋忠良,自然对宗弼等人深恶痛绝。再加望日楼合派上下不过刚刚葬送其手,真可说得上新仇旧恨兼而有之。只待宗弼甫一言讫,登时两眼通红,戟指其人厉声痛骂。 “尔等夷狄,开化才只几日如今竟然沐猴而冠,想要窃夺我中原神器!似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狂徒,古往今来一向不乏有之,可到最后却无一人能称心如愿!” “哼!依你见识而论,恐怕是不知为何竟会如此的吧!今日我便来教你一教!只因这世上从来夷夏有别,凡人之间一向尊卑存序!” 崔沐阳口中每说一句,宗弼脸色便愈发阴沉几分,待最后竟端的冷如寒铁,教人见后只觉阵阵不寒而栗。 雪棠察言观色,遂径自行走上前来,遥对顾楚二人道:“我知二位侠义心肠,向对如今百姓境遇多有同情。又不似其余皓首匹夫般食古不化,何不为世人与自身将来计,从善如流,自此于明主座前得尽其才,手创一番崭新气象。” “识时务者为俊杰,二位大可扪心自问,试看将来之九州,究竟乃是何人之天下。” 少卿身子猛然一颤,只觉雪棠此话字字诛心。宋军积弱,世所周知,平素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或可有余,至于临阵御敌则向为不足。往日同辽夏之间尚且鲜有胜迹,更不必提当今金帝麾下数十万久历沙场的虎狼之师。一旦两相遭遇,也势必触之即溃,毫无半分还手之力。 “阁下既自诩英雄,定不难知我中原黎民足有万万,原非北国之地所能比拟。但须人人抱定决心,拼死一战,便绝不会容旁人随意欺侮胁迫!” 清音忽起,泠然悦耳。少卿愕然回头,见楚夕若皓齿纤唇,眼眸湛湛,一席话语斩钉截铁,可谓掷地有声。不知何时,更已将锵天紧紧攥在掌心,料峭冷风将她几缕青丝吹作凌乱,端的愈显英姿飒飒。 “不错,中原汉人的确数不胜数,更是远超我大金子民十倍百倍。” “只是你不妨这便看看如今站在我身边之人,里面到底是金人居众……抑或其实竟是汉人为多” 宗弼面如止水,只三言两语,便将少女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又望向少卿,见他虽未开口,眉宇间却极坚定,无疑是与楚夕若心意相通,一时间竟也毫不意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跟前雪棠道。 “这二人抱残守缺,如此冥顽不灵。小筠,这一次却是你识人不察,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雪棠口内缄默,周遭火光明灭晃动,反倒将她一张绝美面庞映衬的更为明艳妩媚。良久终于轻启朱唇,仿佛感慨万千道:“是在下失于缜密,险使大计耽搁,还请殿下责罚。” “无妨。” 宗弼背负双手,傲然环顾周遭,那目光犀利绝伦,隐约竟较刀剑更加凛冽数分。 “如此天罗地网,量他们插翅也难逃脱!” “少卿” 双方正僵持不下,仇以宁忽暗动脚步,便在悄无声息间将少卿半边身子挡在背后。 “待会儿你只管带着鸢儿一同离开,我自会为你们尽力搏出一条通路。” “仇师叔!” 少卿心头大骇,错愕溢于言表。恍惚之际,曾经柏柔为救自己逃出生天,只身独斗各派耋宿之景再度回荡脑内。如今相同之事竟又重演,自己岂能仍旧置身事外 “你心中若还有我这个做师叔的,那便须得依言照办!否则便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 见少卿久未做声,仇以宁心下难免暗恼。可等一番申斥过后却又话锋立转,低声同他叮咛:“鸢儿根骨奇佳,实为我平生仅见。倘若今日便即身死,那也实在太过可惜。” “如今能救她出去的唯你而已!少卿!你二人本是旧日相识,又好歹同门一场,难道你便忍心见她死在旁人手中,而只顾自己求仁得仁” “我……” 仇以宁为人素来庄重,而此刻口中所言,端的情真意切,字字直戳少卿痛处。他手心涔涔沁汗,待回过头来,又将文鸢一张惨淡苍白,兀自强作镇定的倾世玉容看在眼中,更教心下里痛如刀割一般。 第九十章 路迢迢 “仇师叔!请你带文师妹先走,少卿愿留在此处殿后!” 听闻少卿此话,仇以宁只淡淡一笑。紧盯前方众多慕贤馆人,口中压低声道:“我自幼随恩师皈依道统,终此一生并无子嗣。你们在我眼里,那便如同亲生儿女一般。而放眼世上,又岂有抛下儿女独自活命的爹娘” “不必多说!三日之内,我会在城南二十里外的广通客栈与你们相会,到时咱们再将一切从长计议不迟!” 这一个迟字余音刚落,一道残影遂猝然暴涨,譬若羲和普照青冥,直教在场人人无不目眩。她身为青城耋宿,至今成名日久,雪棠手下爪牙虽大多勇悍无比,却无一人可堪匹敌。所到之处端的锐不可当,更使脚下倒伏枕籍者大片。 “保护殿下!” 雪棠眉头大皱,口中一声令下,在其身边一众慕贤馆人纷纷如飞蛾扑火,朝宗弼簇拥而来。其中更不乏悍不畏死之徒满脸狰狞,便执着刀剑与仇以宁抢攻。 “我们走!” 眼看当前战事愈酣,少卿终于从牙缝中生生挤出三个字来。言讫伸手去抓文鸢肩膀,却被她一下躲开,眼里潸然落下泪来。 “我……我不走!” “你若再这般磨磨蹭蹭,待会儿便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少卿心急如焚,只想教她听话,可文鸢自父丧过后,身边便已举目无亲。后来拜入青城门下,蒙仇以宁敦敦挚诚,将其视若己出,如今要她抛下恩师独活,又何异于将往日之事再度重来一遍故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更带着哭腔,说定要与仇以宁死在一处。 少卿听在耳中,端的心痛如绞。却又不敢负了仇以宁之托,只得狠下一副心肠,干脆出手用强。文鸢武功远不及他为高,遭其正中膻中气海,身子软绵绵向后倾倒。好在又被少卿反应奇疾,双手稳稳托在腰际。 “快走!” 少卿紧咬牙关,一边刻意不去同文鸢对看,一边大声招呼楚夕若动身。楚夕若心头一懔,余光不自觉间瞥向崔沐阳,只发现他面色苍白,正纵声大笑,一条重伤之躯半倚在廊柱外侧,更在熊熊火光下显得格外高大。 “顾少侠!” 趁仇以宁同人鏖战之际,少卿三人便认准一处慕贤馆防御最薄弱处,蓦地飞身向外突围。可才闯出不过十几丈去,背后便又传来宗弼雄浑之声,一席话如刀刃般直锥心窝。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他神色睥睨,言讫登时转身,与雪棠一同信步离去。少卿既惊且怒,可低头一见怀中少女,始知肩上责任至重。当下收敛心绪,便和楚夕若脚下飞掠,双双一跃逾墙而过。 “好好好!” 眼看三人远去,崔沐阳总算放下心来。两眼通红,朝兀自浴血奋战的仇以宁大叫:“姓仇的!你我晚辈之中能有如此后起之秀,那又何愁日后胡虏不破,天下百姓难安!” 仇以宁擎执利剑,心无旁骛下虽难以开口,但仍旧因崔沐阳此话大振精神。吐气开声气势如虹,劈落一掌拍中身边之人,又顺势将其打横疾掷,慕贤馆人数目虽众,一时竟皆难近其身。 “贼人休走!” 少卿身形连纵,更被慕贤馆前震天喊杀声搅得心乱如麻。陡然间!劲风迎面,砭刺肌肤。他大惊失色,登时双腿腾挪,往一旁疾避。不过来人却似蓄谋已久,一记凌厉杀招紧随其后,不由分说便朝少卿眉心发掌。 少卿脸色剧变,知此人武功着实非同小可。当下清影连纵,倏倏冷若御风,总算险之又险同其擦身而过。 饶是如此,随一记撕裂锦帛之声不绝于耳,正是已被对头干净利落,割落下右臂偌大一片衣角。 “姓骆的!果然是你!” 值此情形,少卿只好站定脚步,在其面前约莫数丈远外,赫然是骆忠面色阴沉,手提钢刀站在路中。 转眼间,从一旁阴影下又走出一人。虎背蜂腰,身若铁塔,正是彼时伴在宗弼左右的孙二虎无疑。 他抱拳拱手,竦然说道:“顾少侠,咱们又见面了。” 少卿一声蔑笑,对这番虚情假意不屑一顾。将文鸢暂且交由楚夕若照料,冷言冷语寒声说道:“滚开!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顾少侠少年英雄,在下当初输的心服口服。” 孙二虎面色如常,丝毫未以为忤,“只是我奉殿下之命守在此地,便教二虎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只好请顾少侠再度赐教了。” “孙将军固是沙场宿将,只是似这等同人放对之事,却难免失于不足。” 骆忠双眉一轩,脸色却颇微妙。旋即亦不待孙二虎答话,就此意味深长道:“江湖事江湖了,还是由骆某代劳,便同顾少侠比个高低胜负。” 少卿强抑怒火,愤然直视骆忠,“刚刚慕贤馆前的那些望日楼弟子,如今已全都被你给杀的干干净净了吧!” “不错。” 骆忠颔首,倒也不曾避讳,阴戾着脸颊道:“只可惜那崔沐阳被少侠所救,又教他多活过了几个时辰。” 少卿目眦欲裂,声色俱厉道:“废话少说!今日想活命的,那便趁早让开道路!” 孰料此话既出,却只招来骆忠好一阵冷嘲热讽,说他不但武功了得,就连胡吹大气的本事也都同样炉火纯青。 言讫,他又转头向孙二虎一瞥,阴阳怪气道:“还请孙将军作壁上观,待骆某稍后完事,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要打便打!何必啰哩啰嗦!” 少卿目中喷火,恨他如此小觑自己。再加今日一战避无可避,遂还未等口中话音落定,登时蓦地掠动身形。双掌劈空,恰似石破天惊,猎猎罡风之奢,纵较各派耋宿方家也丝毫不见逊色。 “小畜生!你竟敢……” 骆忠大惊,一时对此始料未及。三招两式间被少卿迫得左支右绌,只剩疲于应付。转眼小臂吃痛,正是被一道罡气所伤,创口处汩汩冒血,直将半边衣衫染作暗红。 可他身为慕贤馆总管,雪棠手下头号爪牙,武功岂是易与忍痛振奋精神,总算渐渐稳住阵脚。一口钢刀上下翻飞,严守门户之余更不乏伺机反攻,招式轮换端的精妙绝伦,分明一派咄咄逼人。 少卿心头一懔,可后悔也已无益。咬破舌尖,双掌自左右齐发,一朝骆忠头颈发难,一手则又去夺他掌中刀刃。 “着!” 骆忠面目狰狞,躲开少卿攻势,俄顷认准时机,挥刀向前猛砍。少卿不敢硬接,见状嗤嗤连点数指,自己则顺势矮下身形,总算堪堪化险为夷。 眼见一击不成,骆忠殊无半刻迁延。陡又变招异势,钢刀半掩刺破长风,在半空划出一道慑慑寒光。左手变掌作拳,力逾万钧,大步流星紧随其后,攻势一招更比一招凌厉。 这二人武功虽在伯仲之间,可心境却实大不相同。此地深处慕贤馆内,骆忠有无数之人撑腰,凡事自然有恃无恐。而少卿急于脱身,知每多拖延片刻,便是十二万分凶险至极,浑浑噩噩间难免流于浮躁,更有数度使自身门户洞开,俨然凶险至极。 另一边厢,楚夕若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急在心头。她紧攥锵天,按捺不住想要与少卿共御强敌,可转头又见孙二虎兀自在旁虎视眈眈,以及怀中文鸢犹且需人照料,一时间竟不敢稍稍越过雷池半步。唯有忧形于色,目不转睛望着少卿同人剧斗,暗暗祈祷他能反败为胜。 两人又斗良久,始终难分胜负。再加远处客舍外杀声渐停,少卿终于横下一条心来,骤然提掌发难,漫卷罡风譬若长津顷澜,疾向骆忠当胸拍落。 起初,他本以为即便难以凭借此招取胜,但想要一扫当前颓势,总归还算绰绰有余。孰料骆忠见状,脸上竟未露出丝毫胆怯,反倒似笑非笑,眉宇间意味深长。 “不好!” 少卿心头一懔,至此方知中计。慌张张赶紧收敛招式,可惜终究为时已晚。骆忠手起刀落,如开似辟,一抹幽光搅碎凛冽秋风,虽尚未及身,已使人通体上下嗖嗖发凉。 “小子,你便安心给我留在这里了吧!” 骆忠纵声疾呼,钢刀破开少卿迎面掌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少卿无可奈何,只得一边掠动脚步,一边猿臂长伸,试图去拿骆忠肩胛,可到头来都被骆忠避过,刀尖一低,在地上划出大片火星飞溅,又猛地向上急挑,眼看便要使少卿身首异处。 金铁交鸣,声若鸾响! 少卿万念俱灰,本已闭目待死,孰料随这清音骤起,四下竟如天地初开般归于寂静,先前万般凛冽杀气亦倏地烟消云散,一切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他满心错愕,茫茫然睁开双眼,却见骆忠反倒自行退出老远,就连那钢刀也莫名从中折断,只剩光秃秃的刀柄犹在掌心。 而在其人脚下不远,一柄剑鞘漆黑如墨,一半深深插入地下,只剩约莫尺许兀自裸露在外。 “小贱婢!你自己找死!” 骆忠两眼充血,直勾勾朝楚夕若紧盯。而在心中也同样惊叹于锵天无上神威,就连区区一具剑鞘也都堪称无坚不摧。 楚夕若玉容惨白,更将文鸢好生护在臂弯。另一只手则紧攥锵天,一道修长血槽被头顶月光辉映,渗出盈盈惨淡微光。倘若凝神谛听,则不难发觉自那剑身上正传来泠然轻响,端的令人耳畔生寒。 “你带文鸢先走!我随后再同你们汇合!” 少卿惊魂甫定,却已无暇自顾。高声催促二人离去,自己则重整旗鼓,又与骆忠战在一处。 骆忠盛怒之下,索性将那断刀丢弃不用。双掌齐发气截云霓,彼此二三十招再度斗过,兀自难以分出伯仲。 楚夕若纤唇半咬,如何忍心舍他先走一连半晌过去,脚下却未动作半步。陡然更有一念自脑海闪现,只觉今日纵然难逃一死,那也势必要同少卿死在一处。 “你还在这磨磨蹭蹭,莫非便再不想同楚夫人相见了么” 少卿此话如当头棒喝,总算教楚夕若蓦然转醒。又将她思绪辗转带回江夏,恍惚自眼前浮现出方梦岚一袭模糊身影。 一边是生身父母,骨肉亲情,一边却又是心头挚爱,此生唯一。剪不断,理还乱,究竟该如何取舍,端的令她心乱如麻,只觉格外头痛欲裂。 第九十一章 心中事 “你……你放心!我定能胜过此人,再去与你们相会。” 少卿声音嘶哑,颊间隐泛苍白。楚夕若神情骤变,又侧头一望文鸢,终于蓦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定要带她逃出生天,并回到江夏,将今日所见一一秉明父亲。 她本非瞻前顾后,凡事犹犹豫豫之人,此刻主意既定,当下朱唇紧咬,遥向少卿道声小心。旋即暗运内息,一条身躯绰约婀娜,调头便朝晦暗中纵掠而去。 “姓孙的!你还愣着做什么” “今天若教他们走脱了一人,你我全都难辞其咎!” 骆忠眼中血丝密布,早已失了本来从容。见少女越行越远,本想飞扑前去阻拦,却被少卿缠住手脚,半晌脱身不得。无奈只得舍下一张脸面,远远朝着孙二虎高声大叫。 孙二虎静静听了,眉宇间却颇微妙。冷冷注视二人剧斗,不知究竟在想何事。骆忠大怒,足下平平向后飞掠,竟直接舍了同少卿相斗,朝他破口大骂。 “孙二虎!你敢不遵殿下与先生号令,莫非是想要谋反不成” 此话果然奏效,孙二虎神色稍异,脸上肌肉分明一阵痉挛。等到片刻终于一言不发,只身往二人走处追赶。骆忠见状,总算心满意足,大叫一声,飞身又与少卿战在一处。 步履匆匆,疾若驰鹜。楚夕若一路提心吊胆,念及骆忠武功卓绝,少卿未必便能取胜,更不由得眼眸发酸,险些潸然落下泪来。又携着文鸢跑出足有一柱香的工夫,却还是听到身后脚步声起,眨眼已到近前。 她心脏紧缩,听出来者绝非少卿,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心底万念俱灰。 可她性素刚强,即便明知多半难逃劫数,却还是强抑悲绪,拭净眼角泪水。锵天一挥乌光凛凛,剑尖直指莽莽夜色。 “楚姑娘,你好。” 夜色正浓,孙二虎身形魁梧,在月光下拉开一条极长人影。楚夕若微微一怔,俄顷将锵天愈发紧攥,以防他忽然出手发难。 “孙某来时,顾少侠还并未落败,姑娘不必为此担心。” 这孙二虎虽是武夫,心思倒着实细腻。只一眼便将少女担忧洞穿,说起话来平静至极。 楚夕若俏脸微红,难免自心中大喜过望。先扶文鸢在一旁坐下,又抬起头来,银牙轻咬道:“你要打便打,不必废话!” 孙二虎面色古怪,喉咙微微耸动,似在斟酌究竟该如何开口。 须臾,他终于双唇一碰,缓缓说道:“你大可同这位姑娘离开,我自不会出手阻拦。” “你……你说什么” 此话既出,真教楚夕若大吃一惊。一时间反倒圆睁了妙目,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先前我随殿下在城中游历,初见二位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便对此深为钦敬。后又有幸领教了顾少侠一身高明武功,更在心中好生佩服不已。” “如今顾少侠深陷重围,吉凶难料。在下不愿教姑娘白白饶上一条性命,趁着四下无人,你们最好尽快离去,否则等到待会儿援兵一至,那便一切悔之晚矣。” 楚夕若粉拳微攥,至此犹是不信,“你今天若果真将我们放了……日后又该如何在你家主子面前交代” 孙二虎微微一笑,为防少女疑心,干脆向后退出一步,昂首挺胸道:“在下行伍出身,向来都觉两国交锋,只应在战阵之上比拼胜负。至于如雪棠这等阴谋算计,专会挑拨人心的卑鄙之徒,从来便合该为天下人所不耻。” “如今殿下受她谗言蛊惑蒙骗,一意孤行专用这些下作手段。我身为属下虽本无抗命之理,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似今日之事,那便正是如此。” “你自诩光明磊落,可临起事来却这般阳奉阴违!哼!莫非自己便不觉好生可笑么” 楚夕若嘴上虽冷言冷语,心中实则已暗暗对其所说渐生信任。玉腕轻转,锵天剑上寒芒微敛,始终将文鸢好生护在身后。 孙二虎看在眼中,丝毫未见动怒。又向其抱拳为礼,沉声续道:“在下行事自有分寸,便不劳楚姑娘多来费心。” “是了,二位还是及早动身,免得……” “我要怎的,也同样轮不到你来啰嗦!” 凡事先入为主,楚夕若秀眉紧蹙,即便明知孙二虎应当并无恶意,可只因他为宗弼效力,那也自然不会有半分好脸。故不等其把话说完,登时声色俱厉道。 她口中一顿,冷冷继续道:“今天你虽放我离开,可一旦异日再见,我也断不会因此手下容情。” “你若觉后悔,那便现在提剑与我斗上一场,只在兵刃上面见个高低!” “楚姑娘说笑了。” 孰料孙二虎竟一阵大笑,两眼目不斜视,将一席话掷地有声:“在下虽为北人,又是个只知战阵厮杀的武夫,可却也曾听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又岂有随意反悔的道理” 言讫,他遂抬起手来,遥遥一指远处长墙,用意不言而喻。楚夕若粉脸泛白,虽依旧难以置信,至今却已无暇细思。小臂微蜷,又将文鸢好生扶起,便在孙二虎注视之下一跃丈许,自夜色里倏地不见踪影。 冰轮朔望,玉河星悬。一夕骤逢寒阁风满,始知山雨已近汹汹…… “小子!你便一点也不怕死么!” 骆忠暴喝如雷,一副面目狰狞可怖,端的不啻厉鬼凶煞一般。如今他兵刃遭毁,手上攻势难免见辍,被少卿认准时机,辅以青城身法精妙绝伦,总算堪堪挽回数分颓势。 他心中暗自咒骂不迭,只恨不能将这小子碎尸万段,再赶去找楚夕若算账。一只右掌并指如刀,裹挟罡风来势汹汹,不由分说疾向少卿头颈横斫。 少卿屏气凝神,同他彼此拆解。但好在如今二女皆已离去,总算教自己一桩莫大心事尘埃落定。转而招式轮换,譬若以手使指,行云流水间不见丝毫阻滞艰难。 “仇师叔,今日少卿若真能与您老人家死在一处,那也总归算得上了无遗憾了。” 少卿掌风斜拟,反劈骆忠左胁,心中思绪却早已逾走高飞,再度惦念起仇以宁当前安危。 想她只身一人,独与雪棠手下众多爪牙周旋,即便武功再高,又如何抵得过旁人群起而攻不过转而念及一旦仇以宁当真落败,则自己也多半难逃一死,一时间反倒心生释然。觉与其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倒不如酣畅淋漓斗上一场。即便到时仍旧力有不逮,但也毕竟输的光彩壮烈,不失男儿堂堂七尺之躯。 少卿这番心境变化,自然而然在招式间有所流露。骆忠见他忽然转守为攻,一时如蒙奇耻大辱。猛然提振双拳,朔气煌煌砭刺肌肤。少卿不慌不忙,遂以小臂相格,二人俱是当今江湖绝顶高手,一触关头堪称风雷际会,石破天惊。攻者大开大阖,如土崩瓦解,守势密不透风,似滴水难漏,端的令人叹为观止,不由啧啧暗生赞叹。 “蹬!” 楚夕若足间触地,总算有惊无险逃至慕贤馆外,回想先前种种遭遇,那也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她心乱如麻,脚下却未停下半步。恍惚间,忽听阵阵小声啜泣轻飘入耳,教人忍不住同样眼眸发酸。 少女心下微惊,循着那声音来处一望,见文鸢虽因穴道受阻,兀自动弹不得,两行清泪却已泫然泣下,转眼将两片精致脸颊沾作湿润。 楚夕若心如刀割,如何不知她内里痛苦煎熬朱唇轻启,原想开口相劝,可话到嘴边又好似重愈千钧,只剩下目光惶惶游移闪躲。 平心而论,倘若教自己与其身份互异,那又究竟该当如何自处 文鸢满心悲愤,紧紧闭了双眸,不愿再向楚夕若多看一眼。楚夕若无奈,素手轻轻较力,便要携着她尽快出城,可等五指在文鸢脉门间无意一拂,心中竟又蓦地腾起一桩念头。 她举目四顾左右,发现在前方未远处,正有一条晦暗无人的逼仄小巷。当下发足朝彼处疾行,一晃钻进里面深处。 “文……文鸢妹妹……” 楚夕若脸颊微红,好似暗中鼓足勇气,这才喃喃开了口道:“先前文伯父之事,确是我楚家对你不起,我便再来向你赔个不是。” “可现如今他还生死难料,我……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有一桩事情还想要托付给你去办。” 少女眼睫扑簌,言讫手起指落,内力至处似春风化雨,焕然冰之将释。文鸢身子微微一震,虽说仍旧难以动弹,却觉一股融融暖流正在体内游走发散,可谓受用无穷。 “刚才我已将你身上经脉全都解开,不消半个时辰便可恢复自如。” 楚夕若语气焦灼,再三确认周遭无人窥探,遂小心翼翼扶文鸢坐在巷子尽头,一处大体干净的角落当中。 “待你恢复过后,还请务必将今夜听闻之事传给各派知晓!无论是青城山也好,楚家也罢,总要教他们早作打算,千万不可再误中了雪棠奸计!” “我……你……” 文鸢杏眼圆睁,如今虽已能从口内含混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来,但却教人听后端的毫无头绪。 楚夕若玉容惨淡,只道她仍旧对自己心存芥蒂,当下正色凛然,毫不迟疑道:“请你放心,今日救他出去后我若真能侥幸不死,那也定会亲自前来负荆请罪。” “即便到时你仍要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夜阑未央,烟波悄阒,二人四目相对,一时俱从彼此眼中看出良多异样滋味。 楚夕若一席肺腑之言,自然绝非存心作伪。文鸢每每望见她一张清丽面庞,虽不由得恨从心生,可一想到眼前人所以重投狮吻,实则正是为助少卿一臂之力,又反倒在暗中盼其顺遂归来,凡事化险为夷。 “平安……师父……” 她本不愿在仇人面前流露怯懦,奈何情至深处,到头来还是嘴角一瘪,教两行清泪盈挂粉腮。而见她哭的如此悲伤,楚夕若心中亦同样颇不好过,可与其在此黯然神伤,终究还是银牙轻咬,重新笃定精神。 “倘若一切顺利,我自会在半个时辰内回来,可若是……” “文姑娘,那余下之事,也只好全都拜托给你了!” 少女面色决绝,临行关头犹不忘找来两扇破旧门板,将巷口处特意封的严严实实。文鸢独坐暗巷,目睹她身形匆匆,眨眼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满心郁结终于一并迸发,忍不住“哇”的失声痛哭。 “喀!” 罡气交织,横飙激荡!骆忠两眼血红,才将少卿杀招逼退,便又双掌破空,斜插其人头颈。个中一派浑洪赑怒之威,裹挟呜呜风鸣大作,端的令人悚然侧目不已。 少卿脸色剧变,毕竟不敢大意。双手指力连探,破空疾点骆忠虎口之余,足下则倏倏躲避不迭。青城身法一经施展,便一门心思带着其在左右绕圈,好给楚夕若二人尽量争取时间。 骆忠面目扭曲,只恨不能将少卿生吞活剥。挥掌拍散迎面嗤嗤指力,一连十余招愈打愈急,直搅得少卿身上衣衫哗哗作响,更有几处被罡气割破,隐隐露出下面沁血肌肤。 少卿面色惨白,俄顷被他逼到一处回廊尽头,已是再也退无可退。无奈吐气开声,一拳落在身旁廊柱之上,那廊柱受力之下,登时被从中震作两截,而二人头顶连片枋木也随之土崩瓦解,宛若摧枯拉朽般顺势坍塌崩落。 第九十二章 合璧战 “小畜生既活的不耐烦了,我便亲自成全了你!” 骆忠满心杀意,二目熊熊喷火。整条身子化作一团锐利灰影,自周遭木石纷飞,烟尘漫天里穿梭游走,每所到处反令尘齑辟易,端的片毫难沾其身。 少卿大骇,等再行回过神来,但见骆忠似笑非笑,早已将二人间崩坏枋木或接或闪,一一化解无形。而其本人则正疾若驰鹜,猛朝自己胸膛发难。无奈只得暗自咒骂一声,凝尽内力平推双掌,同骆忠彼此短兵相接。 他这一掌看似稀松平常,无甚稀奇,实则却已在不自觉间参照秦松篁谆谆教导,暗蕴万般变数。正所谓大辩若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凡事万物返璞归真,自敛锋芒,方得出超入微,超然神与道同。 广漱武功失传至今,已有足足三十余年光景,骆忠虽久涉江湖,对此也同样一无所知。见状,只道是少卿绝望关头方寸大乱,大喜之余忙不迭催促掌风,个中杀意之盛,更要比先前愈发凌厉逼人。 层峦叠风雨,万壑覆惊雷! 二人双掌相接,骆忠登时勃然色变。愕然向前瞪看,发觉少卿左拳横拟当胸,先将自身护住,右臂则猿伸而动,恰似渊薮腾蛟,湮灭六空,汹汹势不可挡。 骆忠面色铁青,只得暂将恨意深埋,匆匆向后退避。少卿眼前一亮,怎会容他轻易全身而退周身内息汹涌,足下蹬空飞掠不辍,俨然欲在今日将一切做个了断。 只是凡事往往得意忘形,少卿满心欢喜,更已在暗中憧憬起稍后逃出生天,同楚夕若相见时诸般温存光景,手下却难免稍稍失于缜密。骆忠瞅准时机,腾蹈步伐中宫直进,无数罡气暴涨狂飙,顷刻化作一面密不透风的无形气墙,又似一张包裹天地的弥天巨网,挟万钧威压之势,分明要将少卿碾作粉身碎骨。 “着!” 骆忠口内清啸,直震得周遭草木簌簌作响。少卿身子猛地一颤,虽如梦初醒,奈何业已太迟。眼睁睁见骆忠飞身而来,两根干枯蜡黄的手指森森疾探,却已再也避无可避。 “顾少卿呀顾少卿!枉你自诩高明,到头来竟还是难逃死在这阴毒小人之手!” 少卿面如死灰,几度拳掌交叠,试图扭转颓势,最终也都只是徒劳。黯然阖了双目,闭目待死之余,倏忽忆起楚夕若已携着文鸢逃出生天,总算教心中稍稍略感宽慰。 “但愿你们能不负使命,我却要往黄泉路上先走一步了。” 墨色雷鸣,挡者俱靡!少卿本已但求速死,孰料一旁阴影中竟忽的寒气大奢,一口三尺青锋幽光湛湛,顷刻将自己与骆忠隔开两处。 如此一来莫说少卿,就连骆忠也同样大吃一惊,忙回转招式护住自身。不过那利剑似乎无意抢攻,一俟助少卿脱困,便随之收敛锋芒,轻轻巧巧在其身畔站定。 “你!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少卿满面错愕,一眼认出那乌光分明便是锵天。而来人玉容苍白,美不胜收,却不正是楚夕若是谁 楚夕若银牙轻咬,虽暗感嗔恼,却也知他乃是关心则乱。手中锵天一挽,舞出道眩人双目的剑花,遥遥直指骆忠。 “文鸢……文鸢现在又在哪里” 少卿意乱神烦,转眼又急声追问。楚夕若心无旁骛,暗暗流转内息,闻言只双唇一碰,说自己已将她妥帖安置,旁人必定伤及不得。 “好极……好极……” 少卿如释重负,转而又表情复杂,埋怨起这去而复返的绝美少女:“咱们各有使命,你本该……” “少废话!” 楚夕若秀眉一轩,左手于背后划个剑诀,冷冷申斥道:“你若真有工夫啰嗦,倒不如尽早除去此人,好随我一同离开!” “我……” 乍闻此话,少卿先是哑然,可随后又如醍醐灌顶,脑内一片澄明。只觉平生得一知己如此,那也着实了无遗憾。至于今日究竟是生是死,二人皆当一同面对。 “二位如此情深义重,当真令人好生动容!” 骆忠好事未竟,心下正怒火熊熊,斜睨冷视二人,口中阴恻恻的冷嘲热讽。 楚夕若眉宇冷峻,反倒愈添英气勃勃。剑尖雪亮寒气缭绕,罡芒隐现慑慑逼人。 “要打便打!何必聒噪!” 话音未落,她手中锵天已是朔气暴涨,涛涛激荡不绝。三尺利刃更胜秋水浮萍,裹挟煞气朝骆忠面门直逼。 既知锵天无上淫威,骆忠毕竟未敢托大。屏气凝神向后飞踏,轻轻巧巧化险为夷。楚夕若一招落空,遂将剑锋流转,顺势反崩骆忠左胁。骆忠愤然咒骂一声,狰狞着面目一掌抵出,双腿为轴疾转腾蹈,到头来竟反倒快过楚夕若一步,率先攻向她头顶百会穴处。 少女失声惊呼,实对此始料不及。好在锵天之利,世所仅见,这才总算教骆忠投鼠忌器,不敢太过肆意横行。 她横拟青锋,置在眉心,左手间动作奇疾,发出嗤嗤数声轻响,所使正是本门家传临江指力。 这二者齐头并进,彼此相得益彰。骆忠心头一懔,只好转而凝神拆解。楚夕若见状大喜,干脆再无保留,玉腕连纵,“刷刷刷”三剑攒刺而出,便又使起天枢三机剑中最为精妙法门。 “小贱婢!竟敢这般小觑了我!” 骆忠大怒,吐气开声一记清啸,其人内力之高,只怕纵教楚人澈之流亦丝毫不遑多让。 楚夕若俏脸泛白,只觉头脑昏昏,险些难以为继。暗中咬破舌尖,紧攥锵天极力招架,只是她武功毕竟较骆忠逊色良多,锵天虽可保其一时不败,时候渐久也自难免渐落下风,更有数度险象环生。 “小心!” 少女苦苦支撑,眼看便要不敌。身边却又传来一人高呼,旋即便是一团清影化作惊鸿,又与骆忠彼此剧斗。 “好好好!骆某倒要看看,你们二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骆忠被这罡气搅得气息大窒,知来者除少卿外再无旁人,一时间气往上涌,眼中血丝勾连。振袖将面前朔风化解,拳掌交错气势如虹。 只是双拳难敌四掌,随少卿攻势甫歇,楚夕若一口锵天便又紧随而来,二者此消彼长,浑无片刻停歇。骆忠武功虽高,终于渐渐落了下风,不多时身上衣衫已被接连划破,便在空中褴褛嘶鸣。 见此情形,顾楚二人不由精神大振,彼此遥遥对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出良多喜悦。登时一鼓作气,各自穷尽自身所能,剑刃拳脚如狂风雨骤,直教骆忠愈发焦头烂额。 “想不到两个小畜生竟如此厉害!这次倒实在是我太过失算了!” 骆忠心下后悔不迭,怎奈如今势成骑虎,无奈只得继续苦苦支撑。更将目光朝远处眺望,盼着其余慕贤馆人得以尽快赶来,助自己将眼前二人碎尸万段。 “孙二虎!你阳奉阴违,害我沦落至此!今日骆忠若还能侥幸活下命来,也非得同你好好算上笔账不可!” 他越想越气,一边在暗中大骂孙二虎有意放水,一边双掌连发,护得自身要害密不通风。顾楚二人虽步步紧逼,须臾竟也对他束手无策,全然取胜不得。 等到骆忠渐渐稳住阵脚,遂不由得开始思量起当前脱身之法。一番审时度势,终于将心思锁定在少女身上。当下催动掌风,格开迎面一道罡气,暗地里则屏气凝神,只待稍后时机成熟。 如此又过小半柱香工夫,骆忠终于认准时机,趁少卿掌风方歇,楚夕若锵天却未攻到之际,口中发出一声雷鸣似的炸响,直震得两人无不耳鼓嗡嗡。 楚夕若大惊,见骆忠身如鬼魅,劈掌疾拍少卿胸口,想也未想便将锵天递出,孰料却是正中骆忠下怀!只见他陡然调转矛头,双臂在半空划出道诡异至极的弧线,反倒挟着惨惨阴风往少女颈侧发难。 “杀不了两个,那就独独先只留下一人!” 骆忠纵声疾呼,面目扭曲更与厉鬼无异。楚夕若玉容惨淡,至此方知他险恶用心。只是天下事往往便如这般耐人寻味,倘教事情重新来过,自己也仍会毫不犹豫,出手去为少卿挡下适才一击。 另一边厢,少卿见她有失,心中顿时一懔。本来离骆忠只差半步之遥的双掌,此刻也只得疾往少女身边挥转。骆忠看在眼里,心道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赶忙双腿较劲,生生直钉入地,用力过猛下竟赫然踩出两枚极深脚印,教人见后触目惊心。 他满心焦灼,不及驻足片刻,旋即猛然疾掠瞬步,顷刻间退抵十余丈外,只剩一抹血腥气息犹在四下弥漫充斥。 “老狐狸!原来你早就全都想好了!” 少卿紧攥双拳,终于将一切恍然大悟。奈何如今为时已晚,想要再伤骆忠分毫,端的难如登天一般。 “顾少侠,楚姑娘!” 骆忠脸颊虽犹在痉挛,但终归已变回人前气定神闲模样,“二位武功了得,着实令人钦佩。今天是骆某技不如人,特在此甘拜乡风。” “只是青山绿水,盖有来日。将来再度相见,鹿死谁手也还尚未可知!” “你不必惺惺作态!” 少卿双眉一轩,不肯在其面前失了声势。前踏一步昂首阔立,暗运内力朗声高呼:“回去后告诉你家主子,就说我中原英雄如云,豪杰辈出,她若真敢图谋不轨,一旦异日身首异处,到时必定悔之晚矣!” “好一个悔之晚矣!” 骆忠厉声狂笑,将这四字恨恨重复一遍。随后扭过头来,朝着惊魂甫定的楚夕若冷冷一望,“姑娘有胆有识,教在下此番吃了大亏。” “只是……唉!可惜!可惜!”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身子一晃,脊背不由得嗖嗖发凉。只是任凭她如何追问,骆忠却再也不肯多言半句。抛下几声耐人寻味的阴森冷笑,脚下倏忽一纵,便在夜色里再也没了踪影。 少卿二目熊熊,直俟朝他离开反方向紧盯良久,才终于堪堪放下心来。暗中较力,将锵天剑鞘吸入掌心,又递到少女一只柔若无骨似的素手之中。 “多谢你肯回来救我。” 少卿口中气息犹乱,虽说已然物归原主,可却迟迟没有松手之意,相反倒是愈抓愈紧,教二人肌肤彼此贴在一处。 楚夕若腕间吃痛,但也总算如梦初醒。红着脸抽出手来,满口局促道:“少……少啰嗦!若是有朝一日咱们身份互异,你总归是要记得……” “这是自然!楚小姐救命之恩,便教在下来世结草衔环,那也断然难报万一。” 少卿眉开眼笑,煞有介事般作势为礼,言讫更以手指天,好一通赌咒发愿。而此举自然只招来楚夕若白眼相向,直骂他没羞没臊。 “是了,你说已将文鸢安置妥当,那她现在又究竟身在何处” 等到揶揄既毕,少卿不由再度忆起文鸢安危,想也未想便连声问道。楚夕若见他两眼放光,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好在晦暗当中难辨样貌,俄顷收敛形容,轻声开口道。 “我把她暂且留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之中,旁人决计无从找寻。” 少卿神情微妙,还是从她话里话外听出些不同寻常。可一时间却并不说破,反而饶有兴致般向其端详,须臾,终于忍不住扑哧乐出声来。 第九十三章 笃此意 “你!你笑什么” 楚夕若心事既遭洞穿,登时羞得两靥红云密布。足下一顿,只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容身。 “难得!难得!” 少卿见状更觉有趣,一番摇头晃脑,啧啧感慨道:“在下何德何能,想不到竟还有教咱们楚大小姐平白喝起飞醋的一天!” “呸!你少来自作多情!” “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劳什子,我……我连半点也听不明白!” 楚夕若心下大急,虽急忙辩解,奈何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最后已同蚊蝇振翅无异。 少卿往左右放眼,发觉四下悄阒寂静,并无旁人追来,又见少女兀自满脸局促,不由得愈发戏谑心起。干脆慨叹连连,假意一本正经。 “唉!其实我这总归乃是为了你好。你不如仔细想想,若是今后只有咱俩彼此相依作伴,时候一久也难免觉得憋闷。” “如此便不如教我把你们二人全都娶过门来,到时咱们仨一齐过活,日子岂不比从前更加热闹” “你不妨趁早将我杀了,好给你那位文鸢妹妹报仇雪恨!” 既听他将此事说的有板有眼,楚夕若端的又羞又气。信以为真下一把将少卿推搡老远,情至深处,更不由觉眼眸微微发酸。 “诶!我不过同你玩笑罢了,你怎的还偏偏给当得真了” 少卿心头一懔,忙匆匆上前好言劝慰。却被少女性气鼓鼓背过身去,看也不肯朝他多看一眼 “终此一生,定不相负。” 耳鬓消磨,如聆仙音。少卿口内呢喃所言,赫然正是当初从秦松篁手中逃出生天过后,二人彼此间一番衷肠倾诉。如今虽已过去多时,但在少女心中,却依旧宛如只在昨日。 楚夕若两睫扑簌,一双妙目湛湛同他凝视。须臾又如梦初醒,忙匆匆别过头去。不过便是这番慌张羞赭,于少卿见来却又端的愈添清丽,直是怔怔瞧得痴了。 等到微风拂面,料峭袭人,少卿这才身形微晃,勉强悠悠回过神来。回头转望远处慕贤馆外火光熊熊,烟炎张天,沉声开了口道。 “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出城,免得横生枝节。” 楚夕若点点头,掐指暗算先前自己与文鸢约定的半个时辰之期,至今也还绰绰有余,当下便在头前引路,领着少卿原道出至外面。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二人一路匆匆,转眼将那黑黢黢的小巷收入眼底。可等楚夕若脚底生风,先行来到近前,心中却不由蓦地腾起一丝不祥。 只见此刻巷口外面,那两扇门板早已倒塌倾颓,化作一地狼藉。上面不知怎的,更忽然多出许多凌乱脚印,虽大多破碎不堪,却不难看出来者应当足有十几二十余人之多。 “文鸢姑娘!文鸢姑娘!” 楚夕若手脚冰凉,情急之际全然不顾里面是否尚有埋伏,登时飞身便往前头直闯。少卿脸色同样难看至极,见状忙在后紧跟,又将周身内息澎湃充盈,严防少时一场恶战突如其来。 “我明明是把她留在了这里,我明明……我……” 这巷子本不算深,等少卿匆忙赶上,见楚夕若正失魂落魄,直勾勾紧盯着一隅角落。那里空空如也,全无一物,又哪里有文鸢的半分踪影 “我明明教你只管带着文鸢先走!可你却偏自作聪明,连半句也不肯听!” “现在人呐你告诉我!她人又究竟是到哪里去啦” 少卿头痛欲裂,忆起临别前师叔一番殷切嘱托,更觉好生无地自容。抬起头正与楚夕若四目相对,顿教一腔气血上涌,愤然破口大骂。 楚夕若粉脸煞白,下意识朝后退出半步。纤唇紧咬似欲辩解,奈何却又自觉理亏,到头来只紧攥双拳,将十根纤细手指死死嵌入掌心肉中。 “是了!我明白了!” 少卿目光灼灼,好似恍然大悟。恶狠狠瞪着眼前少女,咬牙切齿大声叫道:“你定是害怕文鸢日后找到你们楚家寻仇,这才想要借刀杀人,正好教雪棠……” “顾少卿!” 少卿话未说完,一阵劲风霎时汹汹直扑面门。再看楚夕若杏眼噙泪,一只右手滞在半空簌簌发抖,却始终并未当真落下来。 “是我害了文鸢姑娘,你纵要打要骂都好!只是唯独不可含血喷人!说我是什么借刀杀人!” 她身子微微痉挛,声音里更带着哭腔。而少卿方才话一出口,心中也同样颇感后悔,只可惜覆水难收,一切已成定局。嗫嚅了嘴唇正要说话,却被楚夕若先行迈开腿脚,含泪朝着巷口奔去。 “你要做什么” 少卿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拉,却遭少女愤然闪身避过。锵天云举乌光大奢,朝他胸膛挥剑便刺。 二人身形相接,少卿五指便在楚夕若肩头一拂,顺势一路及抵腕间。等到轻轻巧巧,将她掌中利刃夺过,又把另一只手紧紧揽在其人腰际。 “我去把她找回来!我……我去把她给你找回来!” 楚夕若两眼通红,终忍不住伏在少卿肩头痛哭失声。少卿心痛如绞,又何尝不想再度杀回慕贤馆去,即便拼却自身这条性命不要,也非得将仇以宁师徒一并救出生天 可一俟少时冷静下来,他也知此举断不可行。眼下当务之急只有尽快出城,将所知原委告与各派知晓,才能使无数鲜血不至白流。 “文鸢,顾少卿今生对你亏欠实多,倘若将来犹能再会,我……” 少卿眼眸湿润,险些当场落下泪来。只是看见怀中少女正哭的梨花带雨,自己也只好强忍悲痛,微微抬动手指,在她背上轻轻摩挲抚过。 而经这一夜翻天剧变,楚夕若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倚靠在他胸膛,也总算渐渐卸下心防。不多时止住抽泣,就此沉沉入了梦中。 小星残夜,万壑生烟,几处衷肠纷纷如诉,都付匆匆一晌梦中。 翌日清晨,楚夕若再度转醒,抬头见少卿两眼通红,显然正是一夜未眠。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出了巷去。街道之上,往来行人摩肩接踵,似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可一旦仔细观察,则不难发觉道上似乎更为多出了些身怀武功之人,此刻便沿着街面行走,混迹在一众百姓之间。 “姓顾的……” 楚夕若微攥着少卿手掌,也已察觉事有蹊跷。回想昨夜慕贤馆中既闹出如此莫大动静,宗弼与雪棠又岂会对此无动于衷眼下恐怕早已在城中设下天罗地网,只待二人现身露面。 “无妨,待会儿咱们只管小心低调,其余之事,等将来与仇师叔见面后再说不迟。” 少卿强颜欢笑,心中却同样惴惴难安。楚夕若听在耳中,总算稍觉宽慰。二人遂一同动身,一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避开沿途众多形迹可疑之人。 所幸汴梁天子帝都,城中人口无数,正好可做绝佳掩护。如此盘桓足足两个时辰,二人终于有惊无险,在约莫晌午时分来到城门脚下。 眼见逃脱有望,他俩自不由得精神大振。脚下发足快行,盼着尽快出得城去。 奈何天下事往往难遂人愿,少卿走不数步,陡然却见城门下方,数个熟悉身影正静候以待。其中为首一人身材五短,形同侏儒,更似有恃无恐,便于在场十余官军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把钢刀舞得哗哗作响。 “寥一刀!” 楚夕若口内惊呼,一眼认出其人身份。少卿眉头大皱,同样惊于慕贤馆权势熏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再见寥一刀脸上神采奕奕,俨然跋扈不可一世,他身边几个同来之人,也无不趾高气扬,丝毫未把旁边一众官军放在眼里。 “是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便在少卿心念电转,苦思脱身之法关头,只听城门处一记暴喝如雷,显然说话之人已对寥一刀等忍无可忍。一语甫歇,更“哗”的提振兵刃,咬牙切齿厉声大叫。 “你们若再执迷不悟,我便即刻将你们扭送至京兆尹衙门,领教领教朝廷的法度森严!” “咦大哥!” 直至此时,少卿才终于遥遥看清那说话之人英姿魁梧,容貌甚伟。一身铁甲明铠披覆周身,可谓凛然难以轻犯,不正是同自己八拜结交的大哥杜衡是谁 不过对于杜衡这番怒发冲冠,寥一刀却是毫不在意。大笑之余眯起一双眼睛,满口讽刺挖苦道:“小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生得是什么一副鸟样!” “实话告诉你!昨晚我们员外家中害了蟊贼,如今正紧着在城里抓人!这事你说的那个狗屁京兆府尹早就知道。嘿!他一早便收了我们员外十几万两的银票,估计这会儿也正忙着和老婆数银子呐!哪有工夫理会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事”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杜衡虽依旧怒不可遏,但却不难听出,其话里话外已不似先前般底气十足。至于他身边其余众军,则更加垂头丧气,人人缄口不语。 寥一刀看在眼里,遂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不绝,“这天底下人人爱财,哪有谁会放着好端端送到手边的银子不要莫要说区区一个京兆府尹,就是你们的那个宗老头儿……你以为他就当真干净的紧么” “你放屁!” 宗泽清名长远,又对杜氏父子素有厚恩,如今听寥一刀言语中刻意辱及其人,杜衡登时勃然大怒。“喀”的拔出刀来,便要上前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杜衡固然本领了得,但却终归敌不过寥一刀这等当世高手。几度交锋下来非但为未能触及其半片衣角,反倒处处遭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凡此种种,免不得又引来旁边一众慕贤馆人哄堂大笑,纷纷满口奚落,嘲笑杜衡乃是好生不自量力。 “杜军头!杜军头!” 见杜衡颓势愈发明显,其在城门下的众多袍泽也都赶紧相劝。当中一个年纪轻轻,约只在少年光景的军士似与杜衡交情匪浅,竟不顾四下刀剑无眼,挥舞长枪便将二人彼此分隔两处。 杜衡怒发冲冠,即便明知不敌,却还欲待再战。却被那军士提早一步揽住肩膀,半拖半就着强行拉回到一众同袍当中。寥一刀远远见了,一时嘿嘿冷笑不绝,随后这才白眼一翻,将钢刀随手抛给身边其余之人。 “杜大哥,你可要好生想想清楚!” 发觉寥一刀并未穷追不舍,那军士总算如释重负,又朝杜衡不迭暗使眼色,“我看这伙人来者不善,恐怕刚才也不单是在胡说八道而已。待会儿要真惹出了什么乱子,那些上官又怎会顾及咱们弟兄的死活” “杜大哥,我知你嫉恶如仇,眼里向揉不得半点沙子。可要只是为了这几个泼皮无赖便白白葬送了自己将来大好前程……那也实在是大大的不值呐!” 他说这话时,虽已刻意压低声音,却因少卿内力已臻化境,依旧能原原本本将其听得一清二楚。再见杜衡脸上忽红忽白,良久终是喟然一声长叹,右臂猛然一摔,气忿忿将手中兵刃给丢在了地上。 “这就是了!小子倒也还算知趣!” 寥一刀满脸得意洋洋,朝着地上狠啐一口,转头又同其余人揶揄打起趣来:“大伙儿可要千万记得了,今天是这位军爷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了咱们一马。往后咱兄弟总归是要把招子放的亮些,免得再不明不白惹了旁人来气!” “廖大哥说的对极!你的教训咱们全都牢记在心!” 他开口之时,刻意将里面军爷二字咬的格外深重,分明正是欲借此羞辱杜衡。慕贤馆众人纷纷会意,一时附和之音不绝于耳,教无数腌臜秽语充斥四下。 众军士听罢,虽全都义愤填膺,心中好生来气,但却皆不敢越过雷池半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又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杜衡。 “你们最好都给我老实些!” 杜衡面颊通红,又何尝不想同寥一刀拼个你死我活可即便自己能将今后前途置之度外,但却仍得为身边一众袍泽兄弟安危着想,一时间唯有强压怒火,警告寥一刀等人若敢在城中作奸犯科,自己也非将他们依律严办不可。 第九十四章 微妙策 “军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这些人全都胆小的紧,从来便是些老实巴交的良民!” 寥一刀口中阴阳怪气,可时候一久也觉百无聊赖,张嘴连打几个哈欠,将条身子慵懒懒倚在城墙根下。其余慕贤馆人则面目狰狞,每每有人欲待出城,皆要上前粗暴盘问半晌,俨然倒如同他们才是守城的官军一般。 “看来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少卿心头暗恨,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将这番恼怒暂且搁置。万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城门下守备官军既是由杜衡率领,看来二人想要出城,那也并非绝无可能。 “你便在这里稍候,我先去那边看看动静!” 少卿几无迟疑,言讫撒开楚夕若一只纤纤素手,径自向着城门方向发足而去。楚夕若大急,正要发足前去追赶,却被街上穿梭络绎行人所阻,眨眼已不见了少卿踪影。 城门下双方争端既解,彼此倒也泾渭分明。趁着慕贤馆人盘查过往行人的当口,众军便又纷纷凑到杜衡跟前。 “杜大哥。” 先前那少年军士离着杜衡最近,遂好生劝慰说道:“咱弟兄都知你胸中憋闷,不如等待会儿下了差后一齐回去喝酒,何必非要同那些混账东西置气” 其余众人听罢,也都连连随声附和,教杜衡不必为这区区小事大动肝火。可他们越是规劝,杜衡心中便越觉好生来气,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一张面孔同样阴的怕人。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陡然间,杜衡忽觉小臂刺痛,正是遭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记飞石打中。大怒之下刚要发作,抬头却见少卿藏在街上行人之中,兀自朝自己暗暗挤眉弄眼。 杜衡心下大奇,虽不明白少卿为何不肯过来相见,但也知其中必有缘由。遂不动声色吩咐众军,教他们只管留在原地,自己则独自发足,朝着街面信步走去。 “少卿,你这又是怎么了” 兄弟二人复得相见,杜衡索性开门见山,直接向他发问。少卿也言简意赅,只把近日发生之事长话短说,大致向其讲述一遍。 杜衡大惊失色,愕然直视义弟,良久才抬手一指寥一刀等人,失声惊呼道:“你说他们要找的便是你和楚姑娘” “不错,正是如此。” 少卿满脸苦笑,又连声问道:“大哥,你可有什么法子将我们送出城去” “这有何难” 杜衡义愤填膺,紧紧攥了双拳,“他们既都是金狗的探子细作,我这便教人回营里禀告大帅,再领着其余弟兄,和他们就此拼个你死我活!” “万万不可!” 少卿神色骤变,不假思索便又反驳道,“大哥你虽膂力过人,拳脚功夫也同样十分了得。可雪棠手下的鹰犬无不武功极高,一旦贸然交锋,恐怕绝非胜算。” “何况当今朝廷奸佞当道,忠良蒙冤,即便咱们果真将此事告与宗帅知晓,可手上一无人证,二无实据。如这般空口无凭便请他老人家擅自出兵,这岂不是白白授人以柄,反倒陷他老人家于两难境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又该如何” 凡此种种,可谓字字诛心,直搅得杜衡一时意乱神烦。少卿自不会以此为忤,随心念电转,忽的一计涌上心头。 不过许是因这计策端的太过匪夷所思,到头来反倒教他自己先忍俊不禁,便在大庭广众下扑哧乐出声来。 杜衡见状,如坠云里雾中。只是还未等他出言询问,少卿却已悄然附耳过来,神秘兮兮将这妙计娓娓道来。杜衡先是微微一愣,转而瞪大双眼,眉宇间震惊实多。 “好吧!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虽觉这法子未免太过玩笑,可如今也再无比这更好手段。杜衡点点头,总算勉强答允下来,低声嘱托少卿且在此处好生等待,旋即动手扶了扶身上甲胄,若无其事般重新回转到众军士间。 “小季你过来,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他甫一站定脚跟,便开口朝适才那少年军士一声招呼。那季军士听了,想也未想便来到他身边,问道:“杜大哥你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小季,你去那边的饭铺里面买四五坛好酒来,再把它们全都给搬到这里。” 杜衡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向他交代。季军士大喜,原以为是杜衡要请众人把酒言欢,正要兴冲冲照办,又遭他一把抓住左臂,趁无人注意小声嘱咐数句。 季军士听后大惊,一时瞠目结舌。杜衡脸色微变,恐他露出马脚,忙催促其只管照做,其余之事都有自己从中安排妥当。 话已至此,季军士只好讷讷称是,将信将疑去往街上。不多时重新回转,手上果然多了几坛陈年佳酿,缕缕浓郁香气散出红封,教人未饮便不由生出几分醺醺醉意。 “我刚才同你说的,可已全都办妥了么” 杜衡快步迎上,压低声音发问,等得到肯定答复,遂接过那酒坛,往远处一众慕贤馆人徐徐走去。 “军爷,您这打的又是什么算盘呐” 寥一刀坐在墙下,见他越走越近,反倒不免来了兴致。杜衡拧紧眉头,似欲发作,到头来终究堪堪忍耐下来。将那酒坛放在地上,沉声开了口道。 “方才……是在下一时冲动,言语当中多有冒犯,还请诸位万勿放在心上。” “区区心意不成为敬,便算是在下向诸位英雄赔罪了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得知杜衡竟是来向自己服输请罪,寥一刀顿时眉开眼笑,拍拍尘土站起身来,眯起眼朝他上下打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军爷要早能像现在这样,又何必非得要当着这许多人自讨个没趣” “你瞪什么瞪老子说的这些,难道你心中不服” 寥一刀正说的兴起,见杜衡脸上似有一丝鄙夷闪现,盛怒下遂扯开喉咙厉声大叫。杜衡脸色忽红忽白,何曾受过这等憋气可转而念及要助少卿出城,也只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极力忍耐克制。 “阁下武功高强,在下自愧不如。不过是忽然想起咱们先前动手之事,现在也还好生后怕的紧。” “这还差不多!” 寥一刀双眉一轩,无疑是对杜衡此话极为受用。低头一看地上数坛佳酿,不由得暗暗咽下一口唾沫。 他抬手一抿嘴角,板起脸来道:“罢啦罢啦!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我就不同你一般见识啦!” “弟兄们!当差的军爷来请咱们吃酒啦!” 慕贤馆下众多江湖豪客,往日里大多刀头舔血,专好及时行乐。如今被寥一刀一声招呼,那也自然求之不得,一时之间纷纷趋之若鹜,“哗”的从城门下围了过来。 甫一动手揭开红封,登教阵阵醇厚酱香盈溢四散。众人大多嗜酒如命,赶紧争先恐后,伸手去抓那上面坛耳。不多时,足足数坛美酒便被风卷残云般饮去大半,却还有不少之人只觉意犹未尽。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便不知道给老子留一点么” 寥一刀见状,也不禁原形毕露。骂骂咧咧怒斥众人,三下两下抢过剩下一坛美酒,“咚咚咚”便往嘴里猛灌。 许因这酒果然极好,饶是寥一刀内力不俗,此刻整坛下肚,不知不觉也早已飘飘欲仙,连双腿都微微打起晃来。可他这人从来嗜酒如命,明明业已醉了,竟又从旁人手中夺过酒来,直喝的脸膛通红,五迷三道,只一呼吸,便连连从口中喷出浓重酒气。 “小子别说,你送来的这酒还当真不赖!竟然连老子我都快要喝的醉了!” “只不过……只不过……” 寥一刀醉意熏天,神志不清下竟伸直臂膀,作势欲同杜衡勾肩搭背。孰料甫一动作,却觉阵阵异样蓦地自腹内传来,顷刻一发不可收拾。 他如梦初醒,方知杜衡此来哪里是向自己赔罪,分明便是包藏祸心。大怒下探指如电,恨不能将这小子碎尸万段。怎奈何人有三急,一旦果真事到临头,便教你平日里有通天彻底之能,如今也只剩下两股战战,绵绵腹痛如绞。 “小畜生!你……你定是在这酒里面动了手脚!” 寥一刀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回过头来一看身后其余慕贤馆人,发觉他们也并不比自己好过太多。遂奋起仅存气力,颤巍巍戟指着杜衡怒骂。 杜衡听在耳中,只冷起一张面孔,而后干脆理也不理,便直接扭头回了一众袍泽之间。 寥一刀眉头紧拧,嘴里嘶嘶倒吸凉气。转眼阵阵剧痛又从腹内发作,到头来就连站立也变得极为勉强。其余慕贤馆人内力本不及他,眼下更险些一泻千里,纷纷哭丧起脸膛,抬腿便往茅厕奔去。 “小畜生!今天便算是你厉害!姓廖的认栽!” “不过有朝一日,你要真犯到了老子手里,我也非把你剥皮拆筋不可!” 等寥一刀夹紧双腿,哆哆嗦嗦说完这一番话,终于再也忍无可忍,以手捂腹蜷缩躯体,风风火火一路跑的远了。 “这……” 楚夕若匿身人群,远远见一众慕贤馆人皆争先恐后奔向别处,心下里正不明所以,却被少卿忽忽拉住手腕,便朝自己面露得色。 他眉飞色舞,遂将这番妙计原原本本,说与少女一并知晓。楚夕若杏眼圆睁,听罢只觉匪夷所思,可又见众慕贤馆人正狼奔豕突,却也由不得她对此不肯相信。 “机不可失,咱们总该尽快出城,免得教人有所察觉。” 少卿心念电转,亦不敢多做耽搁,便拉着少女手腕,与其匆匆赶到城下。 “少卿!楚姑娘!” 杜衡快步迎上,一副喜形于色。少卿哈哈大笑,双唇一碰,对身边二人不无夸耀道:“怎样只消这几两巴豆下肚,任凭是你铁打的身子,也非得扒下一层皮来不可!” 杜衡狠啐一口,气忿忿道:“区区几两实在便宜了他们,要我说干脆放他个一斤半斤,教这些贼子恶徒全都命丧黄泉!” “这些下三滥的法子……你又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楚夕若秀眉紧蹙,因其自幼长于世家宗门,自然对这等下作之举颇难接受。少卿素知她为人秉性,倒也不以为忤,气定神闲,悠悠作答道:“我小时同爹娘混迹江湖,这些事即便见得没有百八十次,可四五十回总是有的。如今换作自己来使,那也自然轻车熟路。” “呸!不愧是蛇鼠一窝,个个寡廉鲜耻!” 楚夕若两靥凝嗔,嘴角微微一撇。不过又回想起寥一刀等人种种丑态,暗地里也着实觉好生解气,心道这世上当真是恶人自得恶人磨。 少卿察言观色,当下咧嘴刻意扮个鬼脸,才算教楚夕若转嗔为喜,仿佛将心中困顿悉数摒诸脑后。 “杜大哥!那些混账东西都已散的差不多了,咱们……咦这两位是……” 他仨正自一旁叙话,季军士忽从远处赶来,见到二人,心中难免甚是惊诧。杜衡微一怔神,赶忙将他们彼此引荐。 得知兄弟俩乃是八拜之交,季军士登时大喜,更言道曾多次听杜衡提起少卿其人,如今既得亲眼相见,那也果然非同凡响。 “好了好了!小季你先去教大伙儿把城门守紧,我这两位朋友即刻便要出城。” 杜衡唯恐慕贤馆人转眼又回,当下长话短说,就此嘱咐下去。季军士一声应承,便又去招呼其余同袍。而见不过堪堪数月之间,杜衡已在军中有如此人望,少卿也同样替他好生高兴不已。兄弟二人遂执手相牵,一路来到城门之外。 第九十五章 古今谈 “庭兰放榜便在今日,我原想等他高中过后,咱兄弟三人再一齐喝他个一醉方休。” “只是……唉!想不到你们竟会走的如此之快。” 三人脚下且行,眼见分别在即,杜衡还是忍不住慨叹连连。拉住少卿双手,久久也不愿撒开。 少卿神色一黯,同样对自己这位二哥颇多想念,只是凡事素有轻重缓急,而今自己使命在身,只好轻描淡写,强颜欢笑道:“那便等到了日后,大哥和二哥都已功成名就之时,小弟再来向你们讨上一杯酒喝。” “哈哈哈!这有何难莫说是一杯,便是千杯万杯,你大哥我也一定奉陪到底!” 如此三言两语,杜衡总算开怀大乐。又命部下牵来两匹上好快马,将其交到顾楚二人手上。 “你们此行山高路远,免不得舟车劳顿。便将这畜生收下,也好乘着它们,尽快走的越远越好。” “比起我们,倒是杜将军你自己须得处处小心在意。” 楚夕若心头一懔,不由愈发对杜衡肃然起敬,可转而又忧形于色,不无担心道:“金人厉兵秣马,恐怕不日便要南下。战阵之上刀剑无眼,将军总要善加珍重,勿令家中亲人为之挂怀。” 杜衡闻言,神色稍异。其实自适才从少卿口中得知此事,他便一直在心中暗自思量。当今朝廷武备松弛,各营上下军纪颓坏。虽说宗泽治下甚严,麾下士卒皆操练有素,可一旦放在大局而论,终归乃是杯水车薪。 不过凡此种种,毕竟不是自己所能左右更改。大丈夫此身既投于行伍,那便须忠君为国,一心报效。便教日后当真马革裹尸,也依旧不失男儿平生夙愿。 心念既定,杜衡眼中遂为之一亮。又朗声大笑,向楚夕若抱拳为礼:“姑娘放不必担心,我大宋治下英雄辈出,如何会敌不过个只知茹毛饮血的蕞尔小邦任凭他现下如何嚣张跋扈,将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卿,楚姑娘,我尚有军务在身,今日便不再远送了。” 他一脸豁达,言讫,更不迭催促二人尽快动身。二人知拗其不过,当下便也不再赘言。又与杜衡执礼作别,便各自上马扬鞭,往官道之上绝尘而去。 “杜大哥杜大哥” 杜衡站在原地,忽被季军士轻轻一声呼唤,已是来到他跟前茫然发问:“他们像这般风风火火,莫非是身上有什么要紧之事么” 杜衡默不作声,又朝二人远去处凝望半晌。转眼神色稍异,嘱咐他将来更要勤加操练,一场大变恐怕不日便在眼前。 灯芯摇曳,烛火熊熊。等文鸢略微回过几分神识,只觉骨痛欲裂,浑身难以动弹。 她脑内昏昏,勉强睁开双眼,见此刻自己正置身一座偌大监牢。铁栅内外空空荡荡,放眼幽暗阴森之间,唯有头顶一方小窗兀自灌满秋风,便在耳畔萧瑟嘶鸣。 陡然间,似有一行脚步渐近,随一路铁门洞开之声缓缓传抵而来。文鸢心中毛骨悚然,下意识向后挪动身形,却因手脚皆被铁索牢牢缚住,除却坐在椅上满头大汗,到头来只落得一番徒劳。 最后一扇牢门徐徐打开,自外面缓步走进数个人来。为首者魁梧挺拔,气度轩昂,赫然正是宗弼。在他身畔,雪棠领着孙二虎与骆忠依次而站,人人脸上恭敬肃穆。 “咱们手下弟兄在一处小巷中寻到此人,只是与她同行的另外两人却已不知所踪。” “殿下……” 须臾,见宗弼久久并未出声,雪棠不由得神色稍异。只是话刚说到一半,便又遭他抬起手来打断。 “我知你能听得见。” 宗弼冷冷开口,话里如有万钧威压,“我所以来见你,便是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文鸢心如死灰,一排银牙紧咬朱唇。干脆阖上双目,颇为执拗的别过头去。 骆忠怒不可遏,愤然抬手欲打。却与宗弼一对冷峻目光不期而遇,霎时吓得噤若寒蝉,自恐惧中讪讪缩回原处。 “你姓文,乃是……江陵人氏” 宗弼眼多玩味,将面前少女仔细打量半晌。转而看向雪棠,似乎是在对此向其求证。 “听说你父原本仕于赵宋,后来因不愿与同僚合污,这才携同妻小,一道弃官回乡。只是未料急流勇退舍于庙堂,却又在江湖之中失了性命。” “哼!江湖有趣……有趣……” 宗弼口内微辍,喃喃意味深长,“楚家滥杀无辜,至你家破人亡,贻羞受辱……我不信,难道你就当真不想以眼还眼,教他们血债血偿” “我恨不能教他们个个都死!” 文鸢心中呐喊,又何尝将杀父之仇忘却分毫每日夙兴夜寐之事,无一不是如何向楚家讨还血债。可宗弼何等样人,又怎会无缘无故为自己抱打不平自己纵然报仇心切,却如何能为虎作伥,反倒委身事贼 她两眼含悲,极力忍耐克制。十指紧攥,根根直嵌入肉,不消片刻竟在双手掌心分别抓出数道极深凹痕,几欲从中渗出血来。 “即便你不肯替死人操心,莫非便连自己恩师的性命……也都全然不管不顾了么” “你!你说什么” 宗弼言辞冷漠,可一俟传入文鸢耳中,却不啻五雷轰顶一般。猛然忆起恩师仇以宁安危,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将身上铁索摇得哗哗作响。 “令师现下性命无碍,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许是对文鸢当前悲恸心生恻隐,雪棠遂在一旁开口,轻声道出实情。文鸢听罢,虽勉强稍敛愁肠,心绪却依旧颇为激动。一张绝美面庞泪痕犹在,愤然声嘶力竭道:“你们最好趁早将我杀了!要我与你们狼狈为奸,那是想也休想!” “杀人……其实再是容易不过。” “我只须碰一碰嘴唇,这世上便有无数人争抢着前去为我动手。如你这样区区一条性命……我倒也还从未放在心上。” 说来奇怪,宗弼此话看似乃是讲给文鸢,可目光却又始终遥遥望向雪棠。而见她默不作声,才淡淡付之一笑,转对少女面无表情道:“至于你究竟要死要活……不妨先自己好生想想清楚。” “文姑娘,当初令师之所以甘愿以身涉险,独自同我慕贤馆中众人作对,心心念念所图之事,无外乎是想要竭力为你抢得一线生机。” “倘若你只如现下这般但求一死,则岂不白白辜负了她的一片良苦用心” 雪棠施施然走上前来,两靥诚恳,一番循循善诱过后,直教文鸢心乱如麻,恍惚但觉头痛似裂。 少女浑身猛地一颤,阵阵恶寒游走四肢百骸。她泪眼涟涟望向雪棠,个中除却愤恨之外,赫然竟是恐惧更为居多。随唇角肌肉縠觫痉挛,终于沙哑了嗓音,苦苦哀求道:“你们想要对我怎样都好,只是……求求你,教我再同师父见上一面!”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过现在看来……哼!” 宗弼面露鄙夷,倏地一拂衣袖,口中冷冰冰道:“以你现下处境而论,还是少提条件为好。” “我……” 文鸢一时语塞,被他无俦气势吓得噤若寒蝉。雪棠在旁见了,神色却颇微妙,俄顷向宗弼敛衽,神情肃穆道:“此人年纪尚小,说起话来难免不懂规矩。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在下愿以性命担保,不出数日之内,定可使她心甘情愿为您所用。” “你我相识已有二十年不止,先前你总是教我稍安勿躁,我也大多皆遂了你的心意,只是后来换得的又是什么” 宗弼脸色复杂,虽不免颇有微词,最后还是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既如此,此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置。” “只是单有一桩,一旦她图谋不轨,胆敢伤你半分……我必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殿下请先留步!” 宗弼言讫正欲离去,孰料骆忠竟猛一抬头,旋即忿忿然朝其跪倒。 “哦你说,何事” 宗弼脸色一沉,眉宇间不怒自威。而见他果然停下脚步,骆忠心中着实大喜,恶狠狠朝孙二虎瞪过一眼,恨恨咬牙切齿道:“此人阳奉阴违,私通外敌!还请殿下明察秋毫!” 见宗弼良久缄默未语,骆忠登时添油加醋,将彼时之事当众道来。说楚夕若明明已被逼至绝境,却因孙二虎吃里扒外,反倒与少卿逃之夭夭。言及最后,更不由得义愤填膺,声声恳请宗弼主持公道。 反观另一边厢,孙二虎则始终面色如常,一张略显黝黑脸膛之上,不见丝毫变化。 “孙二虎。” 俄顷,宗弼总算微碰双唇,冷冰冰抛出三个字来。孙二虎未敢怠慢,屈膝拜倒叩头,肃然沉声应诺。 宗弼脸如凝霜,目光缓缓自二人之间来回变换,“刚才他所说之事,是否当真属实” “件件属实。” “对此你可有话说” “二虎无话可说。” 牢房内外鸦雀无声,宛如死一般寂静。倏地,宗弼冷冷发笑,往骆忠身上一瞥,徐徐道:“你且再走近些,我有话要对你说。” “殿下……” 雪棠眉头微皱,刚想开口说话,骆忠便已乐不可支般起身上前,脸上分明得意洋洋。 “你是唤作……骆忠” “回禀殿下,小人正是!” 得知宗弼竟然听过自己姓名,骆忠着实受宠若惊,颊间谄媚有加,一副摇尾献媚模样。只是还不及他自这春秋大梦中转醒,陡然竟觉劲风大作,已被宗弼一记耳光直接打在脸上。 宗弼虽非江湖中人,但马上征战多年,所历大小厮杀无数。是以单凭膂力而论,自然远超常人甚多。骆忠一时始料未及,再加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饶是其一身武功卓绝,到头来竟连躲也不敢去躲。 他眼前金星直冒,脑内七荤八素。惶恐关头忙又跪倒,满嘴鲜血淋漓之中,更似另有些坚硬异物,赫然竟是两枚牙齿无疑。 “办事不力本就该杀!竟还敢在此恬不知耻!” “孙二虎鞍前马后,在我身边追随多年,岂是你一介奴仆所能妄议诋毁” 宗弼蔑然冷笑,声音虽不甚高,却如钢锥利刃般直刺人心。骆忠面如土色,顾不得脸上剧痛,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连只说自己死罪。 而另一边厢,孙二虎跪倒在宗弼脚下,胸中也正同样思绪万千。 本来,他在纵容楚夕若离去时便已下定决心,为此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而今竟被主子似这般信任有加,一时间反不由得倍感惭怍羞愧。 他身为沙场战将,原非长于口舌之人,如今对宗弼一番感激之情虽无以复加,却是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遂只把一具虎躯岿然不动,俨然石塑铜铸一般。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骆忠魂飞胆丧,磕头磕的鲜血直冒。宗弼不胜其烦,又觉毕竟是在雪棠面前,当下忿忿一声冷哼,眉宇冷如寒铁。 “念你初犯,往日又曾为你家先生颇有苦劳,这次就先暂且记下。” “可倘若再有下回……” “小人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骆忠浑身被汗水湿透,如获大赦之余,“咚咚咚”又是数个响头叩下。直俟宗弼与孙二虎两人扬长而去,这才觉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面如死灰般站起身来。 雪棠看在眼里,只面色平静,吩咐他且下去歇息。几在同时,文鸢也早已精疲力竭,不啻油尽灯枯,不多时眼前一黑,就此昏昏不省人事。 斗转星移,等她重新转醒,这才惊觉自己已离开先前那冰冷牢笼,转而来到一座暖阁之内。周遭熏香袅袅,处处富丽堂皇。 她满心错愕,颤巍巍想要爬起来一看究竟,却因浑身脱力,甫一动作便重重摔在榻上。一张粉脸冷汗涔涔,不由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 “你醒啦” 似因听到这边动静,雪棠遂自屋中另一头款款走来。一副容颜之美,竟教文鸢也忍不住向她暗暗多看两眼。 她来到榻侧,转头放下手中兀自热气腾腾的羹碗,便要为文鸢轻轻牵好被角。少女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向后退缩,却被雪棠洞穿心思,莞尔一笑,徐徐缩回双手。 “放心,我绝不会伤你半分。” “我……我要见我师父……” 文鸢泪眼涟涟,口中之声细若蚊蝇,更与苦苦哀求无异。雪棠微微动容,转眼狠下心肠,说宗弼已有言在先,除非她肯真心归降,否则也休想再与仇以宁相见。 “我早便说过,绝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去做那些卑鄙无耻勾当。” 文鸢眼神黯淡,可这一席话却端的笃定至极,更几乎将嘴唇隐隐咬出血来。 “无耻勾当” 雪棠听罢,半点不以为忤。反而意味深长,不紧不慢道:“我倒想知道,在你看来究竟什么……才可称作乃是无耻勾当” 她也不待文鸢答话,便悠然继续道:“从古至今,不论法尧禅舜,抑或商代夏祚,天下朝代更迭之事从来不胜枚举。人君无道,自当由有德之人取而代之。何以到了本朝之际,便忽然与此不同” “况群氓无知,素来蒙昧。何曾在意过这天下究竟乃是姓赵,还是转作姓了完颜说到底,只不过换个主子顶礼膜拜罢了,其实并无分毫迥异。” 她口中一顿,借机观察文鸢颊间细微变化,随后嫣然而笑,继续循循善诱道:“我知你所以拜入青城门下,无非是为报和楚家的血海深仇。只是当今青城山主满心汲汲,便是欲同各派握手言和。” “如此,你若再想报仇……恐怕也势必将因此遥遥无期了。” 第九十六章 故地游 “可倘若你良禽择木,则我书阁中所藏各派武功秘籍皆可任你研读。以你资质根骨而论,料想不出经年,便定能颇有小成。” “何况如今殿下发兵在即,大军至处,江山易手尚且只在翻覆,区区楚家……岂不更是弹指可破。” “我……” 雪棠所言,句句直戳文鸢心窝。只是若教她当真答允,则岂不是为报私仇,认贼作父到时又如何对得起恩师拼却自身性命安危,才为自己得来的这一线生机 “此事干系长远,我本不奢求你即刻回心转意。” 雪棠心思老道,见少女双唇紧抿,久未作声,反倒话锋一转,柔声续道:“你还是先把药喝了,再好生歇息几日。等到恢复些气力之后,咱们再坐下来慢谈不迟。” 她本已转身离去,脚下却又一顿,回过头来意味深长。 “放心,我是不会在这药里面下毒的。” 恍惚间,文鸢只觉脑内意识渐趋模糊。遥与其人四目相望,竟似另有一股异样自胸中萌发,撩拨心弦之余,端的如坠云里雾中。 雪棠既去,此刻屋中便仅余下文鸢一人。她环顾四周,发觉除却那碗兀自热气腾腾的汤药,远处桌上还放着一件新衣,一把青锋。那剑刃虽未出鞘,却依旧可知绝非寻常凡品。 文鸢冷冷一笑,也懒得理会雪棠安的究竟乃是什么心思。又觉左右难逃一死,干脆身形轻晃,拼尽全力来到桌旁,仰头便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说来倒也蹊跷,那汤药入口虽苦涩辛辣,直呛得少女两眼发昏。可未过俄顷,阵阵沛然暖流竟从她小腹处游走发散,所到之处便如枯木逢春,堪称受用无穷。 文鸢大喜,心道果真是良药苦口。当下不顾周身酸痛无力,强打起精神来盘膝而坐,开始独自一人呼吸吐纳。 又过小半时辰,她头顶处已是弥弥水汽蒸腾,耳畔青丝亦被香汗沁作湿润,便略显凌乱的彼此粘在肌肤。 少女缓缓睁开两眼,甫一运功,发觉身子果然已较适才轻健许多,俨然不啻脱胎换骨一般。大喜过望之余,遂又匆匆来到桌边,对那丝衣看也不看,只等将一旁长剑紧紧攥在掌中,才算略微安下几分心来。 她心念电转,始终对仇以宁安危多有牵挂,当下蹑手蹑脚,悄声潜行。又将左耳轻轻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外面是否尚有守备。 文鸢左听又听,果然发觉在外面萧瑟秋风之中,更暗藏着一人呼吸之声。不过说来着实奇怪,这声音紊乱虚浮,可谓殊无章法,倒似并非乃是江湖中人。 她既惊且奇,只是转头又想起恩师,不由蓦地横下一条心念:纵然这门外更有千难万难,火海刀山,那也定要亲自前去闯上一闯。 “姑娘,您有何事吩咐” 文鸢小心翼翼,将长剑在那门上轻叩数下。孰料外面传来的却是一阵少女关切询问,听声音似乎要比自己还略小几岁。 而见屋中久无回应,那少女不由满心惴惴。轻轻推开房门,放眼见榻上空空如也,文鸢早已不知所踪,大惊下刚想跑去禀报。陡然却觉身后劲风骤起,叫也未来得及叫上一声,便被人直接一掌格在颈间。 看着眼前这昏迷少女,文鸢终于还是难以狠下心肠。放下长剑,转而扯碎纱帐将她手脚缚住。又是忙活片刻,才如履薄冰般独自出了屋去。 慕贤馆恢弘广阔,内外楼台无数。文鸢执剑而行,置身周遭连廊飞甍,不多时果然迷了方向。再加秋意萧瑟,暗涌恶寒,一时更觉欲哭无泪,脚下步履愈发沉重。 “什么人” 阴风惨惨,搅动尘氛。文鸢大惊失色,下意识间拔剑出鞘,反手向前疾刺。 那偷袭之人见状,却似浑然不以为意,倏忽数个闪转腾挪,就此同其避开。旋即两指较力,嗤嗤作响,一物金光闪烁,登自手中激射而出。 文鸢背上冒汗,不敢大意分毫。剑刃一抖转作横拟,足尖触地,向后平平掠出丈许。 只是她剑法虽精,那金光却似冥冥之中另有鬼神驱使,一时游刃有余,端的教人好生琢磨不透。文鸢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唯有奋挥青锋,誓要同这飞来横祸就此一较高下。 “咦” 文鸢神情骤异,眼看那金光离自己只剩数尺,它却蓦地转作退缩,在空中划出道诡异至极的凄厉弧线,最终又回到那神秘人身边。 “小妹妹,咱们这便算是又见面啦!” 媚语如丝,声声直抵耳畔。少女手擎利剑,见从阴影之下,好整以暇走来一席婀娜身姿。而在其左边肩头,赫然正盘踞着一条尺许金蛇。 “之前先生同我说你必会来时我还不信,不过现在嘛……我对她老人家可真是越来越佩服的紧啦!” 辛丽华咯咯巧笑不绝,伸出手来轻轻一拍,自其背后登又走出二十余个精壮汉子。人人虎背蜂腰,面色阴戾无比。 “你想怎样” 文鸢心跳突突,极力装作镇定。辛丽华笑靥如花,听罢反将俏脸一扬,不无戏谑道:“自然是奉了先生之命,请小妹妹暂且回去好生养病。” “喏!你看究竟是你自己来走,还是要我和这些个朋友们一齐送你回去” “我若非走不可,你又待如何” “小妹妹,我看你年纪不大,可这胡吹大气的本事可着实高明的紧呐!” 文鸢所言,却只招来辛丽华哂然一番奚落。双手平摊,又朝肩上那小小金蛇微一努嘴。 “依照你如今的本事,便连想要胜过我这小宝儿也着实不易。说什么非走不可……有趣!有趣!” 文鸢眼前发黑,将那长剑愈发紧攥。无意中往远方楼台高处一望,却见一袭华服临风曼立,赫然乃是雪棠正居高临下,将一切尽在掌控。 辛丽华目光玩味,此刻也已看见雪棠。抿起嘴来似笑非笑,口中悠悠然道:“小妹妹你如此大的面子,竟然教先生亲自过来相见。单是这份天大的福分,那便当真是要羡煞我们这些其余之人啦!” “这福气你爱要便要,我却实在愧不敢当。” 事已至此,文鸢知今日已绝无逃脱可能。与其白白拼个鱼死网破,莫不如暂且留下一条有用之身,等到日后再去另寻恩师下落。 她心乱如麻,再加毕竟重伤初愈,陡然间但觉眼前天旋地转,一片乾坤颠倒。下意识以手中利剑拄地,这才半跪着勉强稳住身形。 “你们先都出去,没有吩咐不可进来。” 等文鸢被众人送回,雪棠却并未急于离开,而是摒退手下部众,将自己与少女独留房中。 “你教他们全都走开,便不怕我直接杀了你么” 二人对视须臾,终归还是文鸢率先耐不住性子,冷起一张脸来森然发问。雪棠波澜不惊,只说设使自己身死,于仇以宁安危只会百害无益。况文鸢若真想杀人,大可自行动手便是,又何必如此啰嗦,独站在这说个不停 “是了,我倒忘了告诉你。” 她口中一顿,又继续道:“刚刚屋里的那把剑,还有被你打昏过去的婢子,全都是我事先刻意安排。而你所做之事嘛……也和我预先所料半点不差。” “你算无遗策,手上沾满人血!那又怎不把我一同杀了,反要如此大费周章!” 少女杏眼圆睁,等与雪棠对视的时候渐久,心中竟不由涌起一股恐惧仓皇。仿佛眼前人便如洪水猛兽,只想赶紧避之则吉。 “我……” 此事亦属蹊跷,乍闻文鸢此话,雪棠反倒神色稍异,片刻才恢复如初,转而云淡风轻道。 “我之所以在殿下面前力保下你性命,是觉你我二人之间,其实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我的运气终归要比你好些,未等经历许多,便先遇到了几个弥足珍贵之人。他们处处挚诚待我,我也同样报之真心,纵然后来阴差阳错,可彼时亦是我这一生最为快乐……” 许是自觉失言,雪棠话未说完,便又再度付之一笑。文鸢在一旁见了,却颇有些五味杂陈,方知这机关算尽,诡计多端之人,原来也有其不足轻易示人的另外一面。 “你所谓弥足珍贵之人,该不会便是那鞑子王爷了吧” 少女若有所思,可转而忆起正事,终于还是蔑然冷笑道:“想要我数典忘祖,做你们这些夷狄的爪牙鹰犬,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这话我听来倒觉有趣。” 雪棠目蕴异光,又是一番诛心之论:“你口口声声,说绝不肯为殿下效力。怎么莫非做赵宋皇帝治下的顺民,竟当真要比做金国皇帝治下的顺民来的更加光彩骄傲些么” “你……你说什么” 文鸢一时语塞,脸上阵阵忽红忽白。雪棠目光澄澈,又往桌上那件丝衣处一瞥,飘然离去之余,留下一席轻声叮咛。 “你身子犹弱,今晚总该多加歇息。明日一早等我再来,到时自会领你前去外面转转。” 文鸢微一怔神,等再转醒时分,屋中已只剩下自己一人。她身心俱疲,终于再难支撑,“呼”的一声颓然坐倒,忆起适才诸般情形,一时端的欲哭无泪。 雪棠巧言令色,诡辩有术。从前往往世人皆知之理,一旦到了其人口中,便自会倏地转作另外一番说辞。个中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实不禁教人语拙词穷,可谓百口莫辩。 抑或许……其实她所言本就不错,只因群氓无知,这才至今未得其解 此刻外面风大天凉,不过一夕之间,俨然已是一副隆冬气象。文鸢肌肤冰凉,不由得暗暗扯紧身上衣衫,双目微阖,蜷缩在榻上一隅角落,心中却又浮现起恩师音容样貌,忍不住独自潸然泪下。 翌日清晨,曦光微放。雪棠轻轻推开房门,甫一见到少女当前模样,两靥难免微微为之变色。 她嘴唇嗫嚅,好似有话要说,可最后只来到椅上坐定,便静静在旁等待。 其实文鸢早已察觉雪棠到来,却因心中兀自赌气,故意装作充耳不闻。雪棠何等精明微扬素手,自顾自斟满两盏清茶,托起其一轻抿半口。一抹朱红残唇浅印杯上,着实活色生香,意趣无穷。 “你说何时动身,咱们便何时动身。”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少女两眼微红,声音略显沙哑。刚与雪棠四目相接,便又黯然垂下头去。 雪棠哂然一笑,悠然自得道:“咱们还是公平起见,既然何时已然归你掌握,那么这何地嘛……就理所应当该由我来定夺。” 文鸢面色惨淡,也知以眼下情形而论,自己终归无从拒绝。默默然站起身来,将一条娇躯倚在墙边,好一阵后才勉强站稳脚跟。 帝都汴梁,繁奢靡极,堪称世间最为精华所在。市肆坊间人头攒动,好一派热闹景象。 文鸢随雪棠沿街面行走,隐约竟不由得生出股恍如隔世之感。想起早年文歆年在朝为官,自己也曾同父母于此居留生活。 只是彼时年纪尚幼,许多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如今得以故地重游,可从前身边之人,究竟又该再到何处前去找寻 其实依照当前街上嘈杂喧嚷,文鸢大可趁机匿入周遭人海,就此一走了之。雪棠虽有经天纬地之才,料也绝难前来找寻。可如今仇以宁尚在人手,若教她舍却恩师不顾,独自一人求活,无论如何亦是绝无半分可能。 而另一边厢,雪棠眼角含笑,无疑也同样对此心知肚明。二人便这般各怀心事,只在汴梁城闹市之间来回走动穿梭。 雪棠此行似乎兴致颇高,拉着文鸢左逛右逛,每每见到有趣事物,更从来不吝赞美,便与身边众多百姓一同喝彩欢呼。如此直至晌午,许是终于渐觉乏累,遂飘然走进道旁一家酒肆之内,又仿佛轻车熟路,坐在临窗一张桌前。 第九十七章 杯中酒 “王掌柜!王掌柜” 雪棠才行落座,开口便不迭数声招呼。不多时,自柜上快步跑过一个中年人来,更似同其颇为熟悉,甫一见面便双手抱拳,俨然喜上眉梢。 “原来是大嫂您来啦!这可当真好极!好极!”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嘴实在忒甜,教人听了好生发腻。” 雪棠言笑晏晏,对他这番恭维亦不推辞。环顾店中熙熙攘攘,客流络绎,忍不住又揶揄道:“我是怕你的生意仍旧还没起色,这才特别再过来关照关照。” “要说还是大嫂您!知道心疼我们这些个做小本生意的!小人在这儿多多谢过啦!” 那王掌柜眉开眼笑,脸上一副说不尽的乐不可支。转头又将目光落在一旁文鸢身上,忍不住啧啧赞叹道:“我看这小姑娘生得这般俊俏!大嫂,这多半便是您的闺女了吧!” “我不……” “要不怎么旁人都说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个个全都练得一副识人相面的好本事呐!” 文鸢两靥泛红,唇齿讷讷正要辩解,却遭雪棠从中打断,右手轻撩发梢,仿佛意兴阑珊般道:“只是这丫头如今正同我置气,我的话便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想着与她一齐出来转转。” “唉!可惜如今看来,也多半管不得什么用处。” “你……” 文鸢杏眼圆睁,实未料到她竟能把这番谎话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不过转而念及其从来诡计多端,如今有此过人之处,倒也合在情理之中。一时面露鄙夷,忍不住暗暗翻个白眼。 “其实自打您二位刚一进门,我便一眼瞧出这里面定有蹊跷。” 王掌柜素对雪棠深信不疑,待察言观色,发觉文鸢脸上细微变化,自然更加笃定不已。陡然间竟似感同身受,连连摇头叹息。 “我也不怕大嫂您笑话!咱便说我家里的那个混账小王八蛋!就天天让小人操碎了颗心!我说东,他偏要往西,我要抓狗,他偏要去撵鸡,好像天生下来就是要和你作对似的!” “大嫂您便来评一评理!你说在这天底下,可有哪一个是愿故意坑害儿女的爹娘还不是想教他们少走些弯路,别等到撞了南墙之后再知道后悔” 如今他话头既开,便索性再无顾忌。又扭过头来,向文鸢苦口婆心道:“我说小姑娘,你也别嫌我这老东西讨人嫌。依我看此事千错万错,却终归还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像我们这些打开门来做生意的,每日里打交道的人没有成千总有几百,可像你娘这样不但聪明绝顶,更加菩萨心肠之人,我这辈子也仅见过这一个而已。” “你说什么” 文鸢满脸古怪,心道雪棠素来深谋远虑,聪明绝顶自不必提,只是这所谓菩萨心肠四字,却又如何能与之扯上半分干系可眼前此人分明言之凿凿,眉宇间情真意切,这倒着实是一桩咄咄怪事了。 “你还别不信,咱们远的不提,就单说我这铺子!” 王掌柜站在一旁,将她疑惑看在眼里,当下一挺胸膛,直接现身说法。 “我这铺子中最好卖的物什,便是由自家精酿的米酒。因在里面特别加了当年新长的嫩竹尖芽,这才较旁人家多了几分清新爽口。” “是了,这可是我祖传的手艺,从来不曾说与了旁人,今日……” 雪棠嘴角轻撇,佯作责备道:“怎么,你还怕我盗走了你的秘方,再从街对面开一间买卖与你抢生意么” 王掌柜满脸赔笑,连连直遥双手,“天地良心!小人可绝没有什么旁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咱姑娘,我家这酒着实顶好!” “就说昨天皇榜大放,本场进士头名状元的仪仗经行到了门前,就曾特意下马过来饮上一杯。之后还连连称赞不已,真教小人这脸上大大……” “是了是了,你这档子稀罕事,还是等到日后再去同旁人说吧。” 雪棠轻声抱怨,总算教王掌柜如梦初醒,以手抚额,直说自己好生糊涂,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说来奇怪,小人店里这酒固然绝好,可先前不知究竟怎的,每日里上门的客人却从来不过十几二十来个。有时一连两三天,竟连半滴酒也卖不出去。” “小姑娘,你可知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 文鸢脸现怅惘,倒也觉此事着实稀奇。循着王掌柜所言仔细思量,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她才茫然开了口道:“许是酒香也怕巷子深,旁人不知你这店里之好,故而不曾上门来买。” 王掌柜大摇其头,“不对不对!姑娘你再仔细看看,满着这汴梁城四下找寻,可还有哪处是比这条街更加热闹的地方说句吹大气的话,若是连我这店都算偏僻,那其余别家的买卖干脆也就全都不必做了。” “这真正的关节所在,其实是小店的名字触了霉头。” 言及至此,王掌柜口中忽的一顿,又朝文鸢暗暗凑近几步,满脸讳莫如深,“方才姑娘同大嫂进来时,可曾留意过小店匾额之上写的究竟乃是什么” 文鸢脑内微奇,隐约记得曾在门口处见得翠玉轩三字。而这名字倒也贴切,正好可将店内特色涵盖其中。 只是若说此名竟会在无意中犯了何等忌讳,倒着实是教人好生费解了。 见少女久未吭声,王掌柜不免颇为得意,当下两眼放光,将个中原委娓娓道来:“其实小店之名,原本是唤作翠王轩的。翠字的意思是说酒里所加嫩竹,至于后面的王字嘛……” “一来小人自己本就姓王,二来也是想说我店里的乃是酒中之王,天下只此一家。按讲这两个字各自分开来说倒也不坏,可一旦将它们合在一起……事情便着实大大的不妙啦!” 文鸢秀眉微蹙,问道:“这是为何” 王掌柜笑道:“姑娘想呀,这翠字本意为绿,再与后面连读,便成了绿王轩。如此不但我自己成了乌龟王八,更是把上门来的客人挨个给骂了一遍,在人人头上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你说这样一来,可还有谁愿意上门买酒要再一不走运,给撞见个脾气急躁的,只怕也非把小店给砸的个一干二净不可!” “什么乌龟王八你说什么……” 文鸢先是一怔,转眼恍然大悟。一张俏脸却不禁倏地转作通红,就连耳根处亦仿佛要隐隐滴出血来。 雪棠静坐在旁,见她这副模样着实忍俊不禁,遂哂然打趣道:“王掌柜,我这丫头至今可还未出阁,你嘴里的那些个俏皮话,还是暂且先都省省去吧!” “咱姑娘生得这样标致的相貌,又有大嫂您从中坐镇,想要寻个婆家还不是手到擒来嘿!依我看便是他哪家达官贵人的公子哥,也要先可着咱们挑上一挑呐!” 王掌柜眉飞色舞,好一会儿才又将话头转回原处,“像这里面的关节,便教我这猪脑子再想上十年八年,多半也依旧想不通透。要不怎说还是咱大嫂,那日刚一来了小店,便一眼瞧出了原委。后来又亲自提笔,在那王字上面多加了一点。如此不但事情圆满,便连意境也不知比从前平白高出了几分!” “如今再看我这店中人来人往,时不时竟还能见些君子文人前来走动,可不正都是托了大嫂的福分莫说区区一声菩萨心肠,就是把她老人家叫作再生父母,那也连半点都不为过!” “咱俩年纪相仿,这再生父母什么的,要我说还是先算了吧。” 雪棠两靥微笑,言讫,又似颇有些疲倦般活动双臂。数许曦光翩跹透窗,在其白壁无暇的肌肤间洒满一层跃动清辉。 “不过你家的酒菜倒实在教人难忘。我也自不同你客套,我们娘俩在街上逛了半天,你先只管下去安排,待用过饭后我们再动身去到别处。” 王掌柜连道:“这哪还消您来开口可是单单只有一条,这次无论如何可得教小人尽上份心意,要是再让您破费上半个铜板,那我可就实在没法子做人啦!” 雪棠微微一笑,对此未置可否。目送着王掌柜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转而喜孜孜的去了。文鸢面色阴沉,等到四下再无旁人,终于忍不住寒声发问。 “你拉着我看了这样出戏,莫非是想说自己为人究竟有多良善不成” “诶这便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雪棠口中意味深长,信手拈起两根瓷箸,彼此轻轻相叩。一时如鸣佩环,余音婉转,虽与寻常丝竹之声颇为迥异,却也别有一番泠泠妙趣,尤为胜在新意盎然。 “我可当真是觉身子有些倦了,再加顺便推己及人,这才好心好意想要请你随意用上一饭。” “至于刚刚那店家所说,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可从不曾对此有过半分授意。” 文鸢面露冷笑,心中不屑为之纠缠。不多时自有小二奉来吃食,每样菜品无不精雕细琢,色香俱全。当中一壶花雕更是丝丝醇香醉人,便在四下氲开淡淡微醺气息。 雪棠喜气洋洋,忍不住食指大动,自顾自的频频提筷举杯。吃了一会儿,又抬眼看向文鸢。 “怎么你便果真一点也不饿么” 文鸢微一怔神,蓦地想起自落入敌手至今,自己竟还连半点水米都未曾进得。 她固然不愿蒙受雪棠这等小恩小惠,奈何如今饥肠辘辘,就连眼前也已隐隐金星微冒。等在心底纠结良久,无奈还是拧紧眉头,扭捏至极的缓缓动作开来。 只是而今她脑内痛苦纠结,即便眼前更有一桌珍馐佳肴,龙肝凤髓,到头来也仍旧食不甘味。二人虽是对面而坐,相距不过数尺,可又分明好似在其中横亘着一片崇山天堑,彼此泾渭分明。 “是了,我却是忘了告诉你。” 雪棠又饮一杯,少时放下手中碗筷,温言吐气如兰道:“顾少侠和他的那位小朋友,如今已然自城中逃脱出去了。” “昨夜寥一刀等前来回报,说是白天在城门处遭了守城官军的算计,想要隔日一早再去同人家争个高下。哼!想这汴梁城内大小官府衙门,有哪一个没教我差人上上下下打点通透又怎会无缘无故再来找我慕贤馆的麻烦” “再者说,往酒里面投放泻药……似这等有趣手段,恐怕也只有有趣如顾少侠之人,使来方能如此得心应手。” “你以为单凭自己三言两语,便能挑唆我对平安怀恨在心” 得知少卿无恙,文鸢心中总算略觉宽慰。朝雪棠狠狠瞪过一眼,却被她云淡风轻,只一笑等闲视之。 “倘若我与顾少侠身份互异,料也定会先行出城。至于其余之事……只好姑且等到来日方长。” 文鸢面色微妙,实未料到她会对自己如此坦诚。等到须臾被店外鼎沸人声吵醒,心中却更加五味杂陈。 “要是这街上之人,知晓你阴谋将汴梁加于兵祸,教他们从此家破人亡……多半也非得先把你挫骨扬灰,才好一泄心头之恨。” 面对文鸢咄咄逼人,雪棠却依旧成竹在胸,“世事如棋局,能者竞图之。而在这偌大棋盘之上更有棋子千万,其所不同之处,只在于有些棋子用处大些,有些棋子作用小些。有些棋子贵在自知,有些棋子却偏偏目空一切。” “用处大的,或可易手局势。用处小的,但好随波逐流。有自知之明者左右逢源,而唯我独尊者却只管肆无忌惮,殊不知一朝翻覆倾倒,则一切尽皆灰飞烟灭。” “至此,方知从前狂妄跋扈自诩棋手,其实终归大可不必。” 雪棠口内稍辍,长舒出一口气来,旋即又忽目放精光,喃喃补充道。 “天下芸芸,概莫如是。” 文鸢身形发晃,循其所言细思,竟觉浑身上下不寒而栗。与此同时,却见雪棠微微半欠起身,不知究竟是何用意。文鸢心存畏惧,下意识间朝后躲闪,孰料反倒不慎失了方寸,教小腿狠狠撞在桌角之上。 芳樽乍破,酒浆崩溅。桌上玉壶吃力之下,刹那在地上跌作粉碎。点点酒水淋漓飞洒,亦将二人衣衫下摆微微沾得湿润。 文鸢花容失色,只觉肌肤冰凉。还未及平复心境,雪棠却已先行动作,将她右手轻轻牵至面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别动!” 见少女秀眉浅蹙,似有扞拒之意,雪棠忽然一声呵斥。不过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怜惜更为居多。 文鸢心神稍觉恍惚,循着她目光一望,这才发觉自己食指已遭那玉壶碎片割破,此刻兀自汩汩流着鲜血。 起初,她未对此察觉时倒也罢了,如今却不由得隐隐暗生痛楚,一张清丽面庞微微泛起苍白。 雪棠小心翼翼,捧着她一只玉手端详片刻。旋即竟张开嘴唇,将那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吮吸。她的眼角闪烁流光,内里一番舐犊情深,不也端的如母如女,教人见后好生动容。 “下次总要小心一些,若是……” 雪棠柔声细语,才欲放开少女手腕,却又忽从那袖口深处,影影绰绰看见她臂上数道旧时伤痕。惊讶之余,连口内话语也随之见辍。 文鸢俏脸一红,忙不迭自雪棠处抽出手来,将其慌张张缩至桌下。只是恍惚间,阵阵暖流似在其心底深处悠然萌发,所到之处浸润悄生,浑是种难以言尽的异样滋味。 “其实……昔日我也曾与你一般命途多舛。后来几经波折,方始得以成才成人。” 四下里气氛微妙,仍是雪棠率先打破沉默,又从袖里取出一方锦帕,替少女好生擦拭仔细,“等到及笄之年游涉中原名山大川,期间固然颇多奇遇,亦曾相识三四知己。只可惜世事难料,兜兜转转直至今日,到头来竟还是茕茕孑立,落得如此只影孤身。” “有时我亦曾想,倘若当初我也只如常人一般相夫教子,度此今生。又或是阅尽千帆,归来仍不失一知冷知热之人时时陪伴左右……真不知要比现下强过百倍千倍。” “我见那鞑子王爷似乎对你颇有情义,你又怎的不……” 文鸢神情复杂,却遭雪棠摆手打断,缓缓饮下杯中残酒,“殿下的心思我并非不知,只可惜我二人相识非期,注定彼此有缘无分。我之所以至今还肯留在他身边效力,一来是不愿终日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二来……” “斯人已逝,其又何言” 文鸢听在耳中,一时只觉云山雾罩。便在此时,店中小二也已闻声赶来,待将地上残片收拾妥帖,转又重新奉来一壶新酒。 雪棠似笑非笑,又信手斟满两盏花雕,把其中之一轻轻推至少女手边,“你不妨试着抛开心中积郁,饮下此杯,看看这里面的滋味究竟如何。” “毕竟何以解忧,终归……唯有杜康。” 文鸢杏眼空蒙,心中千念萦绕。良久,终于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暗中驱使,颤巍巍的抬起手来。 她目光迷离,隐蕴余味。又同那酒盅里面,一汪飘渺倒影对视须臾,这才下定决心,猛地仰头一饮而尽。 许因王掌柜所言诚然不假,抑或是自身心境使然。此刻既饮美酒,文鸢竟果然觉其入口清冽,回味绵柔。一旦细细回味,则愈发醇香萦绕,经久难弥。融融暖流微沁一缕淡淡竹涩,悄于周身游走发散,锦上添花之余,浑然竟是种从未有过的受用舒畅。 凡此种种,雪棠皆分明看在眼中。面色哂然,同样且饮一杯,更在两靥流露一丝淡淡欣慰。 “你大可不必这般煞费苦心,不如还是将我送回到地牢里去,好教咱们彼此都能落个清净。” 文鸢一脸复杂,始终所抱定心念却未更改。前后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头将颈微侧,暗暗避开雪棠眼中两道玩味目光。 雪棠也不着恼,一边照常吃酒吃菜,一边不紧不慢道:“你我难得出来一趟,这么急着回去,岂不着实大煞风景” “再者……莫非你当真忘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我……” 文鸢一时哑然,只觉莫名所以。雪棠察言观色,只是这次却似当真有些意外,轻轻一声薄叹,再度娓娓说道。 “今日不光乃是八月十五,更加是你十八岁的生辰。怎么,难道……” 文鸢如梦惊醒,心中却又苦涩涌起,最终反倒对她后半句话充耳不闻。回忆自那客栈中初遇少卿至今,不过短短数月光景,竟端的恍如隔世一般,更加再也难以回到从前。 “想不到你平时日理万机,竟也会对我这般了解!” 初时温情渐消,文鸢遂又沉下面孔,冷冷看向这似乎能知天下万事之人。 对她此问,雪棠只随口叉开话头,放眼街上生民络绎。脸上处处笑意莞尔。 “天色渐晚,咱们也该当动身了。” 她双眉轻分,言讫取出块沉甸甸的银子,将其随手掷在桌上。还未等文鸢回过神来,已是觉腕间肌肤微微一紧,便被其轻轻巧巧,一同牵着出了门去。 二人歇息良久,眼下文鸢精神可谓渐好。即便身上伤势依旧未愈,可若要将雪棠挟为人质,再借以向慕贤馆众人赎回恩师,料也并非绝无成功可能。 怎奈何区区人心二字,端的最是令人难以琢磨。今早临行之初,自己明明尚对眼前这位雪棠先生恨之入骨,孰料前后不过堪堪数个时辰,内里心境却已颇不相同。 这心思剪不断,理还乱。如此纠缠萦绕,盘亘错节,更不由使少女头痛似裂,几欲为之昏厥。 第九十八章 华灯里 汴河徜徉,华灯微放。拂风且浓,如坠繁星。 天子脚下,锦绣辉煌自不必提,何况洽值十五佳期,一派旖旎风光,更较平日十倍尤甚。四处玉阙雕梁,披檐覆宇,金宫万仞,云矗及天。河中彩船穿梭交游,摇曳满城醉意轻醺,遣送微风及至堤岸,化作行人颊间彤彤荡漾红光。 文鸢随雪棠置身人潮,眼望左右行人脸上喜气洋洋,恍惚竟有一刻莫名失神。只觉这城中虽极热闹,自己却与其倍显格格不入。 “咦你这又是怎么啦” 雪棠奇声开口,却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之嫌,所幸文鸢心思正乱,这才姑且未能察觉。 少女抬起头,却见身边人不知自何处寻来两盏小小花灯。锦宣作衬,竹篾为骨,层层叠叠勾连蔓附,更将那正中灯芯映衬的格外喜人。 “这里左右并无旁人,不如咱俩也如他们一般去放灯好啦!” 雪棠面覆流光,一时闪烁洋溢。言讫似是怕文鸢兀自不肯,忙又连连补充说道:“听说只消将心愿写在上面,不多时便能梦想成真呐!” “只消将心愿写在上面,不多时便能梦想成真。” 本来,似这等说与三岁孩童的无稽之谈,文鸢自不会稍稍轻信分毫。可平心而论,她又何尝不愿此话其实诚然不假但教区区数笔下去,眼下诸般困顿便可自此烟消云散,而父母亦能重新回到身边,从此再不理会如这许多困顿纠结。 奈何前路实艰,自己却须独力向前。纵教沿途伤痕累累,满头青丝成霜,亦早已全无退却余地。独不知在其尽头,究竟更有何物犹在等待,而自己又是否真能侥幸至极,活着见到彼时那天。 双瞳剪水,静起微澜。 文鸢兀自深陷悄怆,一旁雪棠却已难抑期待。翩然行至河岸,自人头攒动里大费周章,勉强寻得一处堪堪可供落脚所在。旋即转过头来频频催促,盼着少女能与自己共襄此中之乐。 文鸢隐隐动容,又在心底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小心翼翼,朝着其人缓缓走去。 雪棠喜上眉梢,转将两盏花灯轻轻护在胸前,另一只手则遥遥伸向少女,俨然唯恐她同自己不慎失散一般。 “多谢你肯与我过来!” 二人肌肤互触,雪棠遂喜孜孜将其拉至近前。又向身畔众多男男女女微一努嘴,顺势把一盏花灯塞入其人掌心。 “来来来!你不妨先写上个心愿,待会儿再随大伙儿一齐把它放到水里。” “你说什么……” 文鸢胸中本就怅然,听罢更觉心头一懔。与此同时,雪棠已不知自何处寻得一支笔来,半托粉腮若有所思,懵然不觉笔尖摇曳,滴下几点墨迹淋漓。 “若是教我来写,想必有些话你也一定不好言明。” “算啦算啦!还是由你自己来动手吧!” 雪棠口内喃喃,不多时眼前一亮,索性将笔也一同塞入少女手中。文鸢微微一怔,低头看向二物,反倒觉双手无处安放,只好一动不动任其僵在胸前。 “咱们把灯放到河里,可要是它一不小心被什么物什给打灭了,那……那咱们的心愿是不是就全都……” 她正心乱如麻,忽听身畔有人细语绵绵。抬头所见,乃是一对少男少女执手相牵,倒也确是双难得可贵的绝好璧人。 “你看现下风平水静,它好端端的又怎会灭咱们的心愿也定能随它一同去到天边,好教天上的神仙们个个知晓。” 听见情郎如是一番温言排解,那少女脸上却依旧一副患得患失。一条娇躯依偎在其怀中,两眼却始终未在那小灯上移开分毫。 “可……可若是它待会儿漂走时不及旁人为快,神仙们会不会一不小心便忘了咱俩的心愿,只管去顾别家的事情了” “这怎可能” 那少年忍俊不禁,眸中满满尽是柔情,“神仙们个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又怎会独独拈不清你我这点儿区区小事” “你道咱俩便只是区区小事么” 那少女嘴角轻撇,无疑是对情郎此话颇为不满。不过转过头来,又免不得忧形于色。 “可万一要是……” “好好好!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待会儿我就自个儿下水推着咱的花灯向前,管教它走的比所有人都稳都快!” 见那少女总算转嗔为喜,转将小臂环扣在情郎腰际,文鸢却只是神情微妙。又环顾周遭,与这双少男少女一般之人何其之多,唯独自己孑然一身,跟前只有个不怀好意的雪棠相伴。 她心绪如麻,反不由把手中物什愈发轻攥,俄顷自微寒里悠悠转醒,遂再度将目光落在那小小花灯之上。 少女五指轻颤,胸中虽有万语千言,可待提起笔来,最终只剩寥寥七八个字。旋即,又将其双手护在当胸,嘴里念念有词。 “这便写好了快教我来看看!” 雪棠眉蕴欣喜,见状连连向前数步,反被文鸢闪身避开,明眸深处暗含五味。 雪棠微微一怔,既知她不愿教自己勘破心事,便也哂然而笑,不紧不慢道:“你纵不肯说,我也自能猜到。” “放心吧!我并未安排手下一兵一卒前去追赶。你想教顾少侠他们安然无恙的这桩心愿嘛……这便算是已然成真啦!” 文鸢神情古怪,看着她半晌无言。须臾,反倒蓦地将手中之笔递来,压低声音道:“我既写完……便该轮到你了。” “我” 雪棠闻言一愣,竟破天荒般对此始料未及。忙连摇双手,不迭拒绝道:“这都是你们小娃娃的游戏,我如今一大把的年纪,还是算了吧!算了吧!” “刚才你明明是说一齐,又特意拿过两盏灯来,又怎的说不做就不做了” 未曾想文鸢却颇为执拗,一条手臂直挺挺冲着雪棠:“你若不肯,那我便也绝不来放!” “唉!好吧好吧!就全都依你的意思!” 雪棠无奈,只得不情不愿的接过笔来。自个儿思忖良久,方才在上面郑而重之写下八字。 “如此,你总该是能满意了吧!” “念兹来世,复与君逢。” 借着身畔灯火通明,雪棠一番心事终在文鸢眼前一览无余。可如今一见过后,却又教人如坠云里雾中,端的好生琢磨不透。 “戌时已到,可放福灯!” 月华如洗,溶溶璧沉。岸上一人纵声高呼,河堤两侧,无数黄钟大吕并奏谐鸣,低回婉转,一时余韵悠悠。 这钟声绵长未散,渡口处已有众人放手中明灯入水。千人千灯,千灯千念,教汴河上下熹光徜徉,纷纷宛如仙乡一般。 文鸢两靥泛红,静静伫在原地。眼中所见,耳畔所闻,恰似绕指柔丝勾连心弦,恍惚竟是怔怔瞧得痴了。 她兀自出神,直俟雪棠满心欢喜,将其牵至水边,这才渐渐趋于转醒。二人各捧花灯,寻来火褶点亮,两点清辉遂在彼此颊间翩翩起舞,缀上些许淡淡薄晕。 雪棠当仁不让,先将小灯放入水中,见它随波流转,渐行渐去,仿佛心底一桩莫大牵绊,终于自此化归平静。 然外物易蒙,本心难欺,个中滋味甘苦,岂可为外人一诉 “好啦好啦!这回便该轮到你了!” 雪棠自敛思绪,摊开双手空空如也。文鸢默不作声,径自俯下身去,待指尖肌肤与汴河清冽水流相触,竟觉恁地冰冷刺骨,不由得通体遍生恶寒。 而便是这区区一刻失神,那浮灯早已顺承水势,缓缓飘摇而去。此刻正与雪棠所放一前一后,渐渐融入河中偌大灯阵,浩浩汤汤济至中流。 那河中漱广云浮,霭霭素气间更有灯火闪烁辉煌。此生多舛,命途维艰。羁心远旷,归期何期 汴河夹岸人影婆娑,络绎纷纷各赴归途。此刻四下行人渐散,雪棠却兀自意犹未尽,一时眉飞色舞,脚下步履轻健。 “我还真是好大的面子,竟教你今日如此煞费苦心!” 雪棠神情剧变,回过头来一望,却见文鸢殊无畏惧,正昂首挺胸与自己直视。先前话音未落,又近乎咬牙切齿道:“就算你把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和你同流合污!” “你先别急!” 雪棠面色苍白,情急之下忙欲分说,孰料竟觉双目大眩,阵阵剧痛直抵四肢百骸。正是已遭文鸢一把钳住手腕,将其身子直接逼抵在一隅街角。 “你何不直接先杀了我,那么这一切之事便可即刻烟消云散。” 初时惶恐既消,雪棠遂重回冷静,二目似放寒光,登时反唇相讥道。 面对她这番明知故问,少女只忿忿冷笑不绝。随指端愈发较力,顷刻便教雪棠额上冷汗涔涔,险些痛至晕厥。 “别以为天下只有你自己聪明绝顶,旁人却都痴傻愚钝,从来猜不透你暗地里安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文鸢杏眼圆睁,语气却分明有些发颤,“不管你还有什么算计,大可一并使将出来,看我究竟会不会屈服!” “我断断不会杀你,也同样不会再教旁人伤你哪怕半根毫毛。” 雪棠强忍痛意,嘶嘶倒吸凉气之余,语气竟也颇为恳切:“咱们且先回去,其余之事……全都等到之后再谈不迟。” “萧郎!萧郎!” 急音骤起,直灌耳廓。文鸢尚且未及答话,便被这突如其来之变霎时打断思绪。而那叫喊声更似乎甚急,俨然性命正危如累卵。 说来倒也奇怪,眼下路上行人虽多,可对这呼救之声竟全都装作充耳不闻。当中偶有神情稍异之人,则又无不行色匆匆,唯恐避之不及。 文鸢朱唇半咬,终于还是难以袖手旁观。足下一顿,反倒舍了雪棠,循着那声音来处一路发足。雪棠腕间痛意未散,却恐她独自有失,遂也无所迟疑,便紧紧跟在其人身后。 二人几经辗转,耳闻那呼救之声渐趋加剧,一时更不敢有片刻拖沓。直俟又七拐八拐,方在一条甚是逼仄的巷子深处,隐隐见得十余个人影晃动倏忽。 少女既惊且疑,闪身躲进一处阴影之下,借头顶萧瑟月光,看清这十数人大多身着青衣,作奴仆打扮。当中簇拥着一男子浑身珠光宝气,料想应是主人。 而在众人对面,另有一双男女相拥站在角落。细看二人相貌轮廓,赫然正是适才在渡口处你侬我侬的那对恋人无疑。 “诸位!” 文鸢犹在云里雾中,那萧少年却已蓦然惊醒,面对众多素不相识之人,只将恋人紧紧护在背后。 “今日我俩与诸位相见,那便算是有缘。这……这样如何在下身上倒还有些散碎银两,恳请诸位这便拿去换杯薄酒,就当是小弟……” “就凭你带的这几个烂钱,莫说是我家公子爷连半点也瞧不上眼,就连想要收买爷爷我,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呐!” 孰料还不及萧少年往怀中摸索钱财,为首一奴仆便放声大笑,更又引来其余人随声附和,纷纷在旁冷嘲热讽。 “不要钱财,你……你们究竟又想怎样” 萧少年手心冒汗,已然猜出众人来意。一条身子明显正在发颤,却兀自不肯轻易就范。 “我说小子!你紧着这汴梁城到处打听,又有哪个不知我家公子爷的大名” 方才那恶仆声色俱厉,倚仗主家威势,便朝萧少年戟指怒骂。旋即又倏地改换形容,凑到那贵公子跟前趋炎讨好。 “公子爷,我看他便是在这里明知故问,其实根本就不曾把您老人家放在眼里!” 萧少年唇角发干,知眼下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当下连忙开口,说自己二人确实并不认得他们,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那贵公子神色微妙,相较于萧少年一番啰哩啰嗦,分明是对那少女更感兴趣。三看两看下直教其花容失色,不由攥紧情郎衣袖,极力朝他身后躲缩。 “二位勿惊,童某此来,其实并无恶意。” 少顷,那贵公子总算不紧不慢,悠然开了口道。而后,又旁若无人般向前数步,只惊得二人急忙后退不迭。 “只不过是刚刚在街上偶遇二位,心中着实觉好生亲近,这才想请二位不辞辛劳,前往我府上聊以一叙。” “我……我们不去!” 萧少年尚未开口,他背后那少女却忍不住尖声大叫。众恶仆听罢,无不好似义愤填膺,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将他俩撕作粉碎。 “我劝你俩可要好生想想清楚,在这汴梁城中,可还从没有哪一个是敢与我们童府作对的!” 见二人已被吓得噤若寒蝉,又一恶仆遂从旁危言耸听,挺直腰板大声叫道:“我家老爷如今执掌枢密,乃是我大宋朝股肱的之臣!便连当今圣上,也指望着由他老人家前来料理国事!” “如今我家公子爷好心好意,请你们前去府上做客,那是你俩祖上八百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你们胆敢折了我家公子的面子,那就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有命走出这汴梁城去!” “原来是童贯那老贼的义子,专门跑到城中来欺男霸女!” 文鸢心头一懔,至此方才知晓众人身份。早年文歆年在朝入仕,自然不免对官场之事颇有了解,后来悬印辞官,远遁山林,平日父女闲谈之中,也曾对往昔种种偶尔有所提及。 童贯官拜太师,位极人臣,实则却是当今元凶首恶,其罪罄竹难书。而眼前这贵公子必是见少女颇有几分姿色,这才意欲图谋不轨。 “你……你这又是何意” 第九十九章 诛心论 文鸢目露寒光,正欲动手为民除害,却忽觉肌肤一紧,已被人死死抓住小臂。 她愕然回望,见雪棠正朝自己连连摇头,盛怒下将其一把挣开,不由分说便又要上前。 “你若非要多管闲事,我就不再担保仇堂主今后还能安然无恙!” 眼见阻拦不成,雪棠索性言简意赅,直戳少女心中软肋。而此话果然奏效,文鸢脸色剧变,双腿直挺挺僵在原地。一双目光愤然如刀,只恨不能将雪棠碎尸万段。 “什么人!” 二人彼此争执不下,自难免教那一众恶仆有所察觉。好在雪棠反应奇疾,佯装数声猫叫,这才总算姑且搪塞过去。 那恶仆嘴里骂骂咧咧,却也未太在意。又双眉一耸,朝旁边众人使个眼色,一同向前面角落步步紧逼。 “你们有谁敢上前一步,就休怪我再不客气!” 发觉事无挽回,萧少年竟一改适才之态,暴凸着额上青筋左看右看,顺势抄起地上一柄柴刀,便如疯癫般在空中乱劈乱砍。 众恶仆大多欺软怕硬,既见其这般性命相搏,不由彼此面面相觑。萧少年大喜,以为终于脱身有望,渠料猝然竟觉口内气息大窒,一团人影闪烁连纵,眨眼挟风来到近前。 他大惊失色,手中柴刀挥的愈急,却因不得其法,还未来得及转动臂膀,便被来人先行发难,飞起一脚正中胸膛。 贵公子武功不高,使的实则也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但对付寻常百姓,终归已然绰绰有余。萧少年身上吃痛,那柴刀再也拿捏不住,霎时打横斜飞,在地上激起“铛”的一声巨响。 少女大急,见情郎直挺挺向后跌倒,正欲抢上前来搀扶。众恶仆为讨主人欢心,遂从左右一拥而上,顷刻间将她身子死死钳住,其余之人则把萧少年团团围在垓心,一时拳脚交加,疾如雨落,分明不闹出人命来不肯罢休。 少女泪眼婆娑,声嘶力竭高呼住手,却未得来哪怕一人理会。不多时,萧少年已被打的口鼻淌血,只在趴地上气若游丝。 “要他们住手,只消我一句吩咐。” 众人又打片刻,那贵公子总算好整以暇,缓缓踱到少女跟前。又俯下身来,把一席话说的极为轻描淡写。 “只是……我也在等姑娘的一句话。” 少女毛骨悚然,脸上涟涟垂挂泪珠。又听到一旁众恶仆喧嚣怒骂之声,整个人早已全然慌了手脚。 “这些奸贼!” 文鸢十指紧攥,怒从中来,遂再度起了拔刀相助之心。雪棠冷眼见了,当下又将仇以宁三字森然重复一遍,顿时教她神色一黯,眼中莹莹闪烁异光。 “你究竟想要怎样!” “文姑娘!我劝你最好自重身份!” 面对文鸢厉声诘问,雪棠竟毫不示弱。眉宇间冷酷无情,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说不许,你便休想上前一步!” “好!我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 另一边厢,少女泪雨如霏,终于就此崩溃。便疯也似的挣开左右恶仆,跪倒在那贵公子身前。 那贵公子看在眼里,似乎颇为乐在其中。抬手阻退一众恶仆上前,俨然一切尽在掌握。 “姑娘既肯答允,那自然再好不过。” 他气定神闲,可随后数声冷笑,端的教少女心惊胆战,仿佛直坠万丈冰窟。 “不过我如今却忽改了主意。你看今夜如此良宵佳节,你我二人若不能及时行乐,又岂不白白错过眼下大好时光” “你……你说什么” 少女声音发颤,下意识朝后缩避。可她愈是如这般惶惶不安,那贵公子便愈倍感血脉贲张。当下眯起一双眼来,将目光落在跟前一座晦暗阴森的屋舍上面。 “不如你我这便秉烛夜谈,岂不也是世上一段美满佳话” “不成……不成!” 少女欲哭无泪,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岂是她区区一人所能扞拒只消那贵公子双眉轻挑,暗暗使个眼色,立时便有三四恶仆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其拖拽进了屋内。 “公子,您只管好生在里面快活,小的们便都等在外头伺候。” 那贵公子似笑非笑,目光往刚才说话的那恶仆脸上一扫,又顺手撒出把金叶子来。 “今日做的很好,你们人人皆有大功,将来定要更加用命做事。” 他趾高气扬,看着众人争先恐后,全都匍匐在自己脚下疯抢。俄顷飘飘然也进了房中,只剩下倒在血泊中的萧少年,此刻已然出气多过进气。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耳听那少女在屋中哭的愈发哀伤,雪棠也不禁隐隐变了脸色。扭头偷偷一望文鸢,却见她早已眼圈通红,两行泪珠暗洒涟涟。 “烂贱货!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许是因少女迟迟不肯就范,那贵公子终于恼羞成怒。但听“啪”的一声传出屋外,无疑已是动手用起强来。 这一记耳光固然乃是打在少女脸上,却也同样真真切切,分明打在文鸢心里。每每闭上双眼,昔日之事便会自行在脑内浮现迭生,仿佛永堕渊薮轮回。 而如今一切重现眼前,若要她只管袖手旁观,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师父……请您恕弟子不孝了!” “你们听这小浪蹄子!明明刚才还装的像个贞洁烈女,现在却叫的这样厉害!” “诶!这你便是大大的不懂啦!有句话叫做欲擒故纵,只有好不容易得到手的,这才知道好生珍惜。我看这娘们多半是认准了这条,否则又怎会……” 寒芒云举,朔气纵横! 众恶仆正因屋中动静开怀大笑,只是还未等这笑声堪堪落定,晦暗中一团清影登时疾若驰鹜,风卷残云,教在场人人无不气息大窒。 随周遭杀气凛冽,那原本斜插在地的柴刀竟又飞到半空,蓦地绽开一道惨淡幽光。鲜血横飙,激射四溅,转眼已有数人遭其割喉丧命,砰砰接连倒地气绝。 众恶仆大惊失色,一时狼奔豕突,唯恐脚底稍慢,反倒步了身边死人后尘。最终却被那人影逐一追上,几度血影刀光,顿教一条逼仄巷道化作无间地狱一般。 雪棠站在暗处,亲眼见这十数条性命在转瞬间灰飞烟灭,脸上神情可谓微妙。双目灼灼蕴光,便遥遥看向彼处文鸢。 此刻少女浑身染血,独自站在尸体之间。她的肩头正微微痉挛,唇角肌肉好似一阵抽搐,紧随浓烈血腥直扑鼻翼,这才再度缓缓迈开脚步。 “外面又怎么了” 被屋外动静搅了好事,那贵公子自然满心不悦。恨恨大叫一声,遂“砰”的踹开房门,独自走了出来。 “小贱婢!你是什么……” 等他看到满地尸骸狼藉,一时不由悚然变了脸色。转而再见一少女面孔铁青,正朝自己徐徐而来,不必多想此事也定然与之有着莫大干系。 他心念电转,不由得拔腿欲跑,却被无穷朔气凄号扑面,裹挟恶寒暴涨狂涌。 “似你们这等奸恶之人,便该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电光火石间,文鸢已吐气催力,将一柄柴刀运劲掷出。那贵公子大惊,正要躲闪,顷刻忽觉一阵冰凉骤起,似有些许粘稠自脸颊间徐徐淌过。正是已被那柴刀深深插进头颅,只余刀柄犹在空中晃荡。 文鸢明眸蕴光,眨眼欺至贵公子身前。手起势落,将那柴刀蓦地拔出,个中白花花脑浆掺杂淋漓鲜血,顷刻将其胸前衣襟染作一片狼藉。 那贵公子身形发晃,嘴巴半张。还未等说出话来,便被文鸢一掌格落颈间,直挺挺死在当场。 与此同时,雪棠也已缓缓走上前来,绕过地上枕籍尸体,来到只剩半条性命的萧少年跟前。 她俯身下身来,伸手在其腕间一探,转而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药丸,小心翼翼送入其人口中。 想是此物果真效用非凡,须臾,萧少年终于抖动嘴唇,渐渐有了几分动静。雪棠动作双臂,正要扶他到墙边倚靠,却见文鸢搀着先前那少女,已就此从屋中走出。 少女衣衫不整,兀自惊魂未定。如今又看见外面无数死尸狼藉,不由得更加花容失色,险些直接昏死过去。 “你……你们是什么人” 她被文鸢扶住肩头,总算勉强站稳脚跟。先是惶惶然朝二人发问,又将目光投向情郎,遂不顾一切般抢上前去,将其紧紧抱在怀中。 “姑娘放心,他……” “你……你别过来!” 少女两睫扑簌,声嘶力竭将雪棠直接打断。又俯下面颊,同萧少年肌肤相贴,眨眼哭作泪人一般。 “如这些事……也都早就尽在你预料之中吧!” 雪棠与文鸢并肩而站,目送着少女背负情郎,跌跌撞撞直奔向巷口处一点明灭微光,终于是文鸢先行打破沉寂,声音里却分明带着颤音。 “不错。” 眼见事情败露无遗,雪棠索性双眉一轩,就此直言不讳。 “我对此事的确知情。” 朔风迭涌,杀意潮生!她话音甫歇,文鸢早已忍无可忍,汹汹一掌破空直落。可到头来竟又停在离雪棠肌肤寸许远处,仿佛前方更有一道绝壁天堑,使其再也难以逾越分毫。 “我便该将你一齐杀了!好为天下人永绝后患!” 文鸢满腔恨意如焚,眼眸愤然喷火。雪棠见识超群,虽性命堪忧,脸上神情却依旧泰然自若。 “我不但知情,方才街上那些走动者里,也同样不乏我慕贤馆中人。” “你!” 文鸢只觉眼前发黑,险些当场昏厥。等到好不容易抚平心绪,又被面前人两道目光盯得发慌,不由下意识低头躲避。 “此事我虽参与其中,但却从未亲自动手戕害一人。” 雪棠面色如常,眉宇间不失淡定从容,“我差手下人提醒这姓童的,只说今夜逢蒙佳节,城中必然热闹非凡。他听罢过后,这才欣然出门。至于后来强抢民女,欺压良善,则都是出自他自己心意使然,与我又有丝毫干系” 文鸢大叫:“若不是你阴谋算计,似这等事压根儿就不会发生!” 雪棠也毫不留情,抬高声音道:“此事今日不曾发生,明日不曾发生,却总有一日必会发生!只因居高位者目中无人,视民有如草芥!凡有所求,从来盘剥殆尽,而良善之人倘若稍加不从,则立时勃然大怒,施以甲戈刀剑。” “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凡此八字,方为当今至乱根源。” 她口中一顿,亲眼见少女脸色由盛怒转至震惊,更好似要落下泪来。遂双唇轻碰,又是一番振聋发聩。 “况古往今来,甘愿为虎作伥者如过江之鲫,岂会独因我一人而徒作增减我一直心觉你是个聪明之人,难道你竟如此抱残守缺,连这等浅显至极之理也想不通透” 第一百章 约三章 文鸢一时哑然,其实于心底深处,又何尝不知雪棠所言端的分毫不假。 权势熏天者自恃足可倚仗,从来只道处处高人一等,何时曾将天下兆万生民分毫放在眼中便如适才二人,于那贵公子而论不过区区蝼蚁一般,不过掌心玩物而已。 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生死安危,岂值一提而便是如此不可一世之人,充其量却只不过是当朝奸佞手下一员爪牙鹰犬。放眼天下同此相类,抑或比之更为嚣张跋扈者,那又何止数以万计 凡此众人,于平日之中为所欲为,行凶作歹,而遭其戕害遗毒的万千无辜百姓,又是否能如今日这对情侣般运交华盖诸如此类萦绕在心,直搅得少女脑内昏昏,只觉头痛欲裂。 “你是想说,但消这江山改朝换代,姓了完颜……从此世上便再不会有如类似之事发生” “不,但却足可保今后数十年岁月承平。” 文鸢一席颤声问话,可待轮到雪棠开口时分,所答却着实大大出乎其人预料。 她一语言讫,更毫不隐晦,直接又是一番诛心之论。 “当今金帝治下民风,固然远较中原质朴淳良,可欲念似海,人性实恶,即便如今最是刚直不阿之人,但须假以时日为这花花世界迷乱双眼,便自会徐徐蜕变本心。直俟有朝一日,另得旁人振臂一呼,再将这偌大天下掀翻打碎,自此循环往复,永世无穷无终。” “此事古往今来皆是一理,从来便无半次得以免之。可饶是如此,凡属每每江山易手之际,世人却仍旧大可一扫前朝积弊,暂得一时万象更始。至于似这等破而后立,晓喻新生之法究竟是否值得……那便要看人人心中到底作何以观了。” “破而后立,晓喻新生……” 文鸢指端微颤,喃喃将这几字重复一遍。不知不觉,掌心早已被一层细密汗珠微微濡作湿润。 影影绰绰间,她心中一方思绪飘扬辗转,恍惚回至从前。回至当初父亲惨死,自己亦遭楚人明视若玩物,随手赏赐于人之日。 她先是怔怔发笑,后又转作呜咽,从最初小声啜泣,片刻终于放声痛哭。两行清泪潸然而落,同其颊间血污融为一处,反倒愈显绝美不可方物。 “好了好了,那些……都已是从前之事啦……” 雪棠见状,几乎不假思索,便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从今往后,我……我便好好的陪在你身边。”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文鸢泣不成声,一颗头颅在其胸前越埋越深。雪棠心绪如麻,眼见怀中人儿哭的这般伤心,遂展平右手,自她背心不迭抚过。 “今后只要有我在你身边……旁人便休想再来欺侮了你。” 亦不知过得多久,文鸢终于渐渐止住抽泣。月光氤氲,映在她颊间两道未干泪痕之上,好似隐隐闪烁流光。 雪棠忍俊不禁,下意识抬起手来,为她仔细擦拭干净。却反倒教文鸢两靥微一泛红,只觉肌肤阵阵滚烫发热。 “待会儿你若依旧要走,我自不会再命人再来阻拦。” “不过若是你已回心转意,那么明日一早……我倒还想教你随我去见另外一人。” “我……” 文鸢满面错愕,抬头见雪棠一脸信誓旦旦,一时竟不知到底是否该信任于她。 “今日天色已晚,咱们还是暂且回去歇息。无论你走与不走,也都等到明天再做决定不迟。” 雪棠察言观色,遂先行开口,旋即缓缓松开双臂,自行朝巷外走去。而既失了支撑,少女身子不觉一阵发晃,一双妙目遥望其人背影,却早已再不见了最初时的切齿恨意。 造化钟灵毓锦绣,最是微妙世人心。 翌日清晨,雪棠特意早早前往客舍,举目却见文鸢等在门外,身上装束穿着,亦由从前旧时衣物,换作此前被她视若敝屣般的那件绮绣轻衫。 此刻文鸢也已察觉雪棠到来,有意无意间似欲迎上,转眼又满面涨红,终究未能迈出半步。雪棠心思过人,反而言笑晏晏,上前喜孜孜道:“不错不错!果然是人靠衣装,便如你现下这般样子,可就又要比昨日更加美上不止数倍啦!” 文鸢朱唇紧抿,低着头不发一言。又被雪棠牵过双手,乐不可支道:“多谢你肯留下!既然如此,那便随我走吧。” 少女口内呢喃,已无心多问要去何处。一路目之所及,虽有亭榭池沼可慰嘉心,在其眼中却无不黯然尽失颜色。 又过少顷,雪棠足下忽然停步,就此站定在一座楼阁正前。回眸顾盼,两靥如被春风沐浴吹拂。 “好了!咱们这便算是到啦!” 她以手抚心,长吁出一口气来。文鸢紧皱眉头,一时兀自不明所以。不过转念雪棠一向谋虑深远,此来必有深意,当下只涩然一笑,低垂着头缄口不语。 “先生。” 发觉有人前来,门口守卫遂迎面赶来。待认出来者乃是雪棠,忙又恭恭敬敬朝二人行礼。 雪棠微微颔首,问道:“里面之人,如今状况如何” “回禀先生,那人现下一切安好。” 雪棠秀眉轻分,正欲亲自进屋去看,未曾想却被那守卫拦在前路,满脸惴惴纠结。 “你这是何意” 她面色倏沉,饶是殊无半分武功,却依旧不失凛冽肃杀。 那守卫不敢怠慢,忙道:“非是属下有意阻拦,而是……而是先前殿下早已交下严命,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半步,否则……否则……” “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雪棠双目如炬,索性将他想说却不敢说的后半句话脱口而出。那守卫诚惶诚恐,更在其无形威压下不迭后退,连大气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我且问你,你可是我慕贤馆门下中人” “回禀先生,小人正是。” “好极,那这慕贤馆上下又当听谁号令” “自然该唯先生马首是瞻。” “既如此,那么我现下有命教你让开,你又何敢独独忤逆不从” “我……” 那守卫顿时语塞,一张脸膛忽红忽白。好在雪棠并未咄咄逼人,而是舒展眉头,循循善诱道:“人无信不立,当初你们走投无路,拜入我慕贤馆中时,人人都曾许下重誓以死效命。” “倘若如今自食其言……我单是怕你从此在这世上再无半寸立锥之地呐!” “先生!” 那守卫汗如雨下,一副诚惶诚恐。雪棠平生最善洞察人心,见状一鼓作气,微笑着继续说道:“放心,今日之事只消你不同旁人说起,那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于殿下嘛……即便他日后真要怪罪,自然首当其冲该来寻我,与你却无半点干系。” “如此……多……多谢先生!” 那守卫如获大赦,忙千恩万谢着闪到一旁。雪棠心愿既遂,心情自然大好,便朝文鸢微一努嘴,飘飘然先行迈动腿脚。 二人拾级而上,转眼来到门前。文鸢秀眉紧蹙,不由得愈发起疑,站定脚步,沉声问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你何妨自己进去一看究竟” 雪棠微微一笑,俯在她耳根细语如丝。说完,又徐徐探出两指,自少女鼻尖处轻轻一刮。 文鸢神情复杂,难免因她这番亲昵之举暗感颇不自在。不过转而又觉自己性命尚在人手,如此疑神疑鬼,终归大可不必。干脆木然抬起小臂,将面前两扇房门缓缓推了开来。 随那房门应声而开,里面情形终于自少女眼前一览无余。但见合室柔纱软绮笼罩之间,仇以宁正静卧榻上,一旁另有三四婢女焚香侍立,袅袅轻烟萦绕左右,仿佛身坠云海仙乡。 “师……师父!” 文鸢语带哭腔,忙拨开纱帐,匆匆赶至仇以宁跟前。可无论她如何苦苦呼唤,仇以宁却始终好似充耳不闻,只在榻上一动未动。 “你们到底把我师父怎么了” 少女目中噙泪,本想去将恩师唤醒,可转头又生恐稍有不慎,反倒使她再受伤害,遂终究不敢轻越雷池半步。恍惚又见雪棠渐行渐近,便也自然而然,将满心积郁一并向她倾泻。 雪棠神情微变,转眼与她并排站在榻前,“你不必担忧,仇堂主一切安好,只是犹还未曾转醒罢了。” 她口中一顿,又见少女脸色略有缓和,才慨然续道:“是夜令师以一己之力纵横驰骋,独斗我无数慕贤馆人,当真是何等样的英雄气概。” “只是这世上从来独木难支,仇堂主虽武功了得,但也终归双拳难敌四手,到头来自己同样身中七刀十六剑,自此深陷昏迷。” “那……” 文鸢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虽想再问,甫一开口竟觉喉咙如堵,端的燎灼火烧一般。 雪棠不忍她如此模样,素手曼扬,自其肩头轻轻拂过,“当初骆忠他们将仇堂主自死人堆里拖将出来,殿下恼恨她冥顽不灵,原想干脆将其枭首,好使天下世人知此螳臂挡车下场。” “后经我多番劝告,他这才勉强答允,暂且留下你师父一条性命。只是之后到底该当如何处置……殿下至今也还未确切言明。” 雪棠所言,文鸢早已再难听进半句。眼望恩师苍白面容,竟觉其好似凭空衰老了十岁不止。念及仇以宁乃是为令自己三人逃出生天,这才只身犯险,便不由得教泪水在眶中扑簌打转。 “眼下仇堂主伤势极重,我只得在她头顶百会,上星以及神庭三穴之上种下金针,暂保其性命无虞。” “只是要说她究竟何时方能苏醒……那便唯有听天由命了。” 雪棠素诩算无遗算,可如今竟也有力所难及之事,除却颊间神色一黯,只好涩然数声苦笑。 只是这笑声一俟传入文鸢耳中,竟又着实恁地刺耳。蓦地回过头来,红着眼厉声大叫:“这些还不都是拜你所赐!难道你还想要我来感激你么” 她越说越觉委屈,最后竟泣不成声,只恨不能同恩师异境而处。雪棠站在一旁,便静静一言不发,等着她自行收拾心境。 “这几日你带我东奔西走,里面的缘由咱们全都心知肚明。” 须臾,文鸢将目光从恩师身上移开,又将一排银牙紧咬朱唇,“想要我俯首听命……你也须得先答应我三件事情。” “好,你只管开口!” 雪棠双眉一轩,不假思索便答允下来。而对她竟会如此爽快,文鸢着实颇有些意外不已。身子微微一阵打晃,极力拭净颊间泪痕。 “第一桩事情,便是要好生护我恩师周全,绝不可教她再有半分闪失!” “这是自然!仇堂主威名传于四海,我对如此英雄素来心向往之,又岂有反为加害之理” 雪棠脸色竦然,口中可谓笃定无疑,“只要有我一日尚在,你便大可对此事高枕无忧。还有什么不妨一并说将出来!” “第二件……赵宋朝廷昏庸无道,纵容奸佞欺压良善。若只单单同它为敌……我自可甘心情愿由你驱使。” “但却绝不可牵连无辜伤及百姓!否则你纵将我杀了,那也休想教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这……” 孰料雪棠闻言,却反倒面露难色。待思虑再三,还是直言不讳道:“两国交战,不比江湖之中门派厮杀。但教边塞烽烟一起,便是兵燮连年,血流漂杵,人命不过贱如草芥。今日我若不辨清红皂白,只管向你一口答允,则非但乃是自欺,同样亦是欺人。” “不过,我自会向殿下进言,请他严加管束帐下军士,断不可轻易失于民心。” “第三件……一旦事成之后,我即带着师父同你们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半点瓜葛!” 文鸢眸中血丝密布,直勾勾紧盯其人。饶是雪棠腹蕴乾坤,更有经天纬地之能,一时间竟也不禁心头一懔,只觉背心嗖嗖发凉。 “倘若前面这三件事中,你有一件自食其言,无论到时你躲到天涯海角,身边又有多少爪牙护卫,我也定会亲手取你性命!为师父,还有天下众多枉死你手之人报仇雪恨!” “好!你我便在此击掌为誓!” 雪棠玉容半敛,遂将一只手掌高高滞在半空,眉宇间早已复归坦然。 文鸢两靥煞白,回想短短数月,一切皆地覆天翻。而今自己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眼前似有刀山火海,脚下则临万仞深渊,只消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从此化作灰飞烟灭。 “啪!” 两只手掌彼此相触,所怀心事却各不相同。正无言间,周遭一众婢女却纷纷退往屋外,直至一声冷笑响起,才将二人思绪辗转拉回近前。 “好一个约法三章,好一个报仇雪恨!” 这声音冷峻森严,俨然不怒自威。雪棠神情微变,果见宗弼自屋外徐徐而至,当下庄重行礼,肃然道声殿下。 乍见宗弼,文鸢心中难免局促慌乱,下意识挪动身子,想要拦在其与恩师中间。可等到与这北国番王目光相接,竟又被吓得噤若寒蝉,一张俏脸倏地转作惨白。 宗弼嘴角微动,发出一声冷哼。又将这暖阁内外环顾一周,独对雪棠意味深长道:“人都说打狗须看主人,你所以执意来见这姓仇的……莫非是因之前我当众拂了你的面子,才想要在今日里找补回来” “在下不敢。” 雪棠面色如常,说起话来不卑不亢,“非是在下欲行悖逆,而是心病犹须心来治。文姑娘心心念念者,无外恩师安危而已。依在下拙见,便不如让她自己前来一看究竟。一则,可使她心中解于忧愁,二则亦是教其知晓殿下仁义无双,便连这等不识时务之人,也未尝轻言怠慢分毫。” “心悦诚服此人不是刚刚还要将你追杀至天涯海角呢么” 宗弼面露鄙夷,对于文鸢师徒,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此次挥师南下,逐鹿中原,靠的是皇帝鸿裁伟略,将士奋勇当先。凡此二者缺一不可,又岂是些江湖草寇所能并言比……” “殿下莫要忘了!在下也是这所谓江湖草寇之中,最为寻常不过一人。” 第一百零一章 铁石心 宗弼陡遭抢白,眼中不觉闪过一丝杀气,转眼却又忍耐下来,低垂着眼睑,神情复杂道:“你与他们……总归截然不同。” 雪棠微微动容,遂话锋一转,盈盈开口道:“恭贺殿下再度得一俊才,从此事半功倍,大业指日可期。” 宗弼一声冷笑,终于肯侧动头颈,斜睨往文鸢身上瞥去。 “记得上次你提起那位顾少侠时,也曾是将他称作为俊才的吧。” 乍闻少卿之名,文鸢心头不觉为之一懔。即便自己落于敌手,却仍忍不住暗暗为其担起心来。 另一边厢,雪棠则无片刻迟疑,当即昂首抬头,俨然成竹在胸:“那姓顾的年纪轻轻,却能在各派追杀间游刃有余,单单是这一条,便已绝非常人可及。“ “何况,他授业恩师乃是当今青城山主。此人腹蕴宇宙,眼界学识远胜我十倍不止,殿下也同样不可不防。” “青城山主哼!我倒真想亲眼看看,此人究竟能有多大能为!” 宗弼对雪棠素来尊重,可甫一听见璇烛名号,不知为何竟极嗤之以鼻。若非他自衿身份,不愿与这等江湖草莽之人争于长短,恐怕还不知更要说出怎样话来。 雪棠将目光重新望向文鸢,轻声续道:“至于这位文姑娘……却又与此大不相同。” “此人天赋异禀,习武虽不过堪堪数月,却已足可跻身同辈翘楚之流。还请殿下放心,但须稍稍假以时日,使她将我往日所得来各派武功熟稔于心,则其将来前途势必不可限量。” “江湖事江湖了,殿下万金之体,自不可躬亲下场,则此人便是绝好助力。一旦将来时机成熟,便可由她率我一众慕贤馆人代为接掌中原各派,而殿下正好从中坐收渔利,替新朝澄清玉宇。” 言及至此,她口中忽的一顿,脸上转作讳莫如深。 “况当今皇帝膝下子嗣众多,一旦日后时局生变,则如此一枚暗处棋子,终归于殿下百益无害。” “你所说时局生变……那又是指何事” 宗弼目光清冷,隐隐似放寒芒,见雪棠偏不肯直面作答,便也姑且付之一笑。 他独自到椅上坐下,正与文鸢彼此相对:“刚才你所言之事,我自可统统答允。不过如将来你要杀人,只管来寻宗某便是。” “可若是胆敢伤了先生半根毫毛,我定会要你生不如死,受尽这世上万般折磨。” “我……我知道了。” 少女两靥煞白,几无半丝血色,但脚下却未再退让分毫,便始终挡在恩师榻前。 宗弼倏将面色一沉,又站起身来,脚下每每向前一步,便教文鸢一颗心脏跳的愈发剧烈。 “凡此种种,我已全都教你如愿以偿。” 眨眼间,他离文鸢已只剩丈许之遥。遂冷着脸俯视少女,说道:“到了如今,你也须先为我去做一事。” “殿……殿下请讲。” 文鸢满心忐忑,目光也变得徘徊躲闪。宗弼看在眼中,不由对其愈发轻视,旋即出手如风,一道清光暴涨斗室,散开一股寒气逼人。 “喀!” 摧枯拉朽,如穿鲁缟。文鸢放眼一望,只见一柄精钢匕首锋刃夺目,被宗弼运劲一掷,此刻便插在自己脚下不远处的地上打晃。 宗弼言简意赅,全无半分拖泥带水,“我要你用它,为我取来一条性命。” 雪棠神色稍异,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房门轻响,乃是个汉子步入屋中,对宗弼拜倒行礼。 “回禀殿下,我等已奉命将事情办妥。” 雪棠秀眉紧蹙,只觉此人恁地陌生。下意识往文鸢身边凑近,实则却也于事无补。 “带上来。” 宗弼一脸冷漠,冷冷吩咐下去,等那汉子走后,才对文鸢意味深长道:“我知你们初到汴梁之时,曾把一物留在落脚客栈之内。” “如今我命人将它给取了过来,好教你们特在此处重逢。” 他话刚说完,先前那汉子已和另外几人去而复返,在其中一人手上,正牵着一条漆黑铁链。而在那铁索尽处,赫然竟锁着一只小小猿猴,随那人死命一拽,便在口中发出啼叫悲鸣。 “小平安!” 许是因那铁索束缚极紧,那猿猴明显有些喘不过气来,两只小手在上面极力撕扯,到头来却只是徒劳而已。 文鸢玉容失色,每每听见其发出惨号,便如同有利剑同样刺在自己身上。她想抢上前去,无奈被两名大汉死死挡住前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兽愈发痛苦。 “我要你把地上的刀捡起来,再亲手杀了这畜生。” 宗弼口中,一个杀字才刚传入少女耳中,陡然竟使其如遭电击,险些为之晕厥。 她泪眼婆娑,惶惶然望向雪棠,只盼其能从旁开口,劝宗弼回心转意。 “你不必多言!” 孰料还未等雪棠求情,宗弼却猛地一拂袍袖,斩钉截铁道:“眼下她连杀个畜生都如此推三阻四,我又怎能放心对其委以重任” 雪棠神色一黯,心知话既说到如此地步,自己也已无可奈何。只得默默然退向旁边,刻意避开少女一双近乎祈求目光。 文鸢万念俱灰,浑身瑟瑟发抖。更在心中蓦地腾起一念,只觉与其如此活着,倒不如干脆一死了之,总也胜过似现下这般饱受煎熬之苦。 只是宗弼何等样人一旦自己以死抗命,他也势必将怒火转而发泄至仇以宁头上。自己身为弟子,倘若因此更使恩师深陷险境,则又与禽兽有何相异 “我日理万机,无暇同你聒噪不清。” 果然,见少女迟迟未曾动作,宗弼不免渐渐失了耐心,“你如不肯动手,便是不愿为我所用!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白白留你二人性命” 那持铁索人察言观色,一俟他话音落定,当即将右手五指微微松开。紧随“喀喇喇”一阵刺耳声响,那猿猴登时纵跳疾驰,三下两下便轻轻跃入文鸢怀中。 文鸢又哭又笑,颤巍巍伸出手来,自其额上摩挲曼抚。那猿猴似通人性,蜷缩在她臂弯之内,两只眼珠扑簌打转。俄顷,更抬起毛茸茸一对前爪,小心翼翼为其拭去颊间泪痕。 “殿下!此人既归附于我慕贤馆门下,那便合该归我调遣。”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雪棠神情剧变,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只是耳闻她这番情真意切,宗弼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 “先生世间大才,倘若有朝一日不慎死在这等宵小之手,岂不着实教人大大可惜我这是未雨绸缪,为你剪除日后大害。” “杀!” 他这一个杀字并非单单说与文鸢,亦同样乃是说与身后一干扈从人等。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当下便有两名彪形壮汉闪身而出,低按兵刃步步向前。 “我……我绝不敢再生异心!求求你放它一条生路!求求你……” 文鸢泪如泉涌,再顾不得自身尊严得失,双膝一软,跪倒在宗弼面前。奈何既无主人发话,那两名大汉自无止步之理。不多时渐行渐近,手中刀刃阴森,晃动一片寒光闪烁。 少女瘫倒在地,恍惚觉触手阵阵冰凉。等到低头一望,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竟已如鬼使神差般将那匕首握在掌内,一点刀锋分明直指那小兽眉心。 她失声惊叫,下意识将那匕首扔开。可面对两名大汉目光阴戾,步步紧逼,以及榻上恩师兀自人事未醒,到头来只得狠下一副心肠,颤巍巍伸出手来,重新往那刀刃上面摸索。 她此刻心神激荡,动作难免浑浑噩噩。一不小心,被那刀刃在手心里割开长长一道伤口。可相比心底无尽折磨,这区区小伤又何足为道,实在半点不值一提。 片刻,她终于哆哆嗦嗦,双手将那利刃紧紧攥住,又潸然泪如雨下。 “小平安,对不起……对不起……” 山野精怪,素通性灵,这小兽似也看出少女心中痛苦,竟一反常态,只在其怀里安然静卧。转而又探出一只小舌,为她仔细舔舐掌心伤处。 “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赤色横飙,沥沥雾散。两大汉刚欲挥刀,猝然却听耳畔一声悲鸣骤响,慑慑直透人心。 再见文鸢十指痉挛,一张绝美面庞已被鲜血染红半边。适才还在她怀里活蹦乱跳之物,此刻早已静静闭了双眼。 “方才你说过的话,最好全都牢牢记在心里。” “否则,这畜生便是你将来最好榜样。” 认定那猿猴确已气绝,宗弼脸色才微微略见和缓。沉默片刻,又对雪棠道:“明日,我便要动身北上统御三军。你是与我一道启程,还是继续留在此地运筹谋划” “殿下这次怎会走的如此匆忙” 雪棠微微一怔,显然对此颇感意外,“莫非是军中更有何等紧要之事亟待解决” “你们先都下去,没有吩咐不可进来。” 宗弼使个眼色,将众人遣散出屋。等到四下里只余下自己与雪棠,还有兀自泣不成声的文鸢,这才略微卸下心防,自嘴里长吁出一口气来。 “大军集结,兹事体大,单只每日粮草用度,便是足足数以万计。” “本朝肇创不久,一切百废伊始,唯有兵贵神速,方为个中制胜之道。” 雪棠面色凝重,知其所言非虚。倘若单论战阵厮杀,宗弼麾下数十万虎狼劲旅百经沙场,自然远胜当今赵宋朝廷手中积蔽积弱之兵,只是一旦兼以两国人口多寡,彼此贫富相差,事情便又与之前大大有所不同。 至于等到不日战端一开,这名唤天下之鹿究竟将会落入何人之手,想必也还犹然尚未可知。 “殿下勿虑,在下在中都城外尚有田亩千顷,牲群百余,俱是多年留下祖产。您此次回去过后,尽可悉数收归囊中,以资大军将来日常所需之用。” 雪棠心念电转,遂拟出一桩可行之策,却被宗弼抽丝剥茧,自其话里话外听出数许弦外之音。 “这么说来,你是并不打算随我一同回去了” 对此,雪棠亦不隐瞒,微微颔首,道:“眼下那二人既已逃出城去,料恐怕用不多时,中原各派便会闻风而动,纷纷作蝇趋蚁附之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倘若大军一路之上皆为刺客宵小之徒所扰,于战势必颇多不利。而我若留在这汴梁城中,便可将各派目光大多吸引前来,好使殿下高枕无忧。” “罢了!你若实在不愿回去,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只是总归须得小心在意,凡事务以自身安危为重。” “至于中都城外的田产……自我随皇帝起兵以来,便蒙你散尽家财,相助良多。这一回,还是暂且先免了吧!” 宗弼对她脾气秉性素来了解,便也未再一味纠结。雪棠肃然敛衽,二人虽皆看似再为平常不过,不过自举止神态之间,却还是难免教人察觉出丝丝非比寻常之处。 一切安排停当,宗弼扭头便走。只是在临到门口之时,又忽然停下脚步,沉声提醒道。 “是了,我劝你最好对此人多留上些心思。免得日后反遭其祸,到时悔之晚矣。” 雪棠神情微妙,对此不置可否。直俟目送其率人离去,这才在脸上换了颜色,来到地上那绝美少女身边。 “怎样可还觉得痛么” 她俯下身来,半握住文鸢一只受伤右手。文鸢粉脸煞白,几度欲待躲缩,却都被其颇为执拗,牢牢攥在腕间。而后,又干脆扯碎自己臂上衣衫,为她好生包扎妥当。 少女颊间泪痕犹在,只木然任凭雪棠摆布。在她怀里,那小小猿猴余温犹在,却已再难如往日般活泼窜跳。 陡然间,文鸢身子又是一颤,竟反过头来一把抓住雪棠手腕,泪眼里灼灼喷薄异光。 “我要杀了他!我要……” 雪棠神情剧变,忙伸手将她口鼻掩住。可在动作关头,指尖从那猿猴颈间拂过,霎时居然微微一愣,心念电转间却又不露形迹,反而将眼前少女抱得愈发紧了。 板荡平生素坎坷,争知何日是青山…… 第一百零二章 旧相识 自从是日,少卿二人逃出生天,便一直依照先前约定,在城外苦苦等候仇以宁师徒。 只是他俩一连盘亘数天,莫说连仇以宁的影子亦不曾看见,反倒是发现道上愈发多了些看似来者不善之人,不知是否皆为慕贤馆门下的爪牙鹰犬。 楚夕若对文鸢愧疚良多,本意重返汴梁,再去找寻二人下落。却被少卿阻住,说当前之势急于星火,只好先行顾全大局。 少女无奈,只得与他稍加打算,遂马不停蹄奔赴东南,经由旬日直抵江夏境内。这日待从北门入城,天色已然近于薄暮。 时隔数月重返故土,楚夕若心中端的五味杂陈,目之所及诸般鳞次栉比,亦着实恍如隔世一般。 少卿陪在她身旁,转眼自然察觉异样。当下猿臂轻伸,一把牵在其人腕间,顺势把她拉入跟前一条小巷之内。 “你做什么” 楚夕若面露不悦,抖手将他挣开。少卿满心警惕,等认定四下确无旁人,才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想要不管不顾,就这么直接回家去吧” “这是自然!” 楚夕若白眼一翻,只道他是明知故问,“不然我们又何必千里迢迢的回来” “我且来问你,待会儿你若当真见到了你爹,你又想如何对他说起此事”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被父亲所不容。而还未及她自怅然中转醒,少卿便又眉宇凝重,继续追问道。 “若是你爹连见也不肯见你,到时咱们又该怎的”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说又该如何是好!” 楚夕若又急又羞,只因事情牵涉父母至亲,便不由得自行乱了方寸。 少卿嘴角一撇,心道那明明是你自己的爹娘,我怎知该当如何是好只是抬头一见少女绝美面庞,满腹牢骚遂又烟消云散,双目轻阖,若有所思道:“这样吧!今夜晚些时候,我先与你一同潜进楚家一趟,等到把凡事摸摸清楚,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可是……” 楚夕若并非不识大体之人,虽知少卿此举可谓缜密,可一想到临到家门却不能与亲人相见,心中便难免好生失落。一时便涨红了脸颊,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少卿神情微妙,也无心再为此揶揄。在少女手背上轻轻一拍,趁着无人注目,就此闪身又到了街上。 楚家于江夏经营多年,羽翼堪称遍布全城。楚夕若身为家主之女,往日里从来万众瞩目,可却因此阴差阳错,使当前二人行起事来举步维艰,往往走不甚远,便要四下里东躲西藏,以防遭旁人当街认破身份。 眼看头顶天色已暗,楚夕若只得引着少卿,暂行到城南城隍庙中落脚。二人推开庙门,反被里面蒙蒙香灰直扑鼻翼,不由得双双咳嗽不止。 等少时喘匀气息,少卿又放眼四望,而后寻得一蓬茅草自行躺下。楚夕若自一旁秀眉浅蹙,俄顷手执锵天,姑且也在香案前轻轻倚坐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你如今想破了脑袋,那也终归全无用处。” 少卿背对其人,却好似对她心思了如指掌,翻身之余,在嘴里吐出一句话来。 楚夕若大怒,“腾”的站起身来,愤然娇叱道:“你少在一旁说些个风凉话!不是你的父母,你自然犯不上来担惊受怕!” “若是有朝一日咱们身份互异,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还能不能像现在般大言不惭!” 少卿沉默片刻,道:“我的父母我只盼他们如今还好好的活在世上,至于相见……却是从来连想也不敢想的。” 楚夕若神色稍异,始知刚刚未免失言。纤唇嗫嚅似欲辩解,可话到口边又觉重愈千钧,再也难以说出半个字来。 须臾,终还是少卿率先打破沉默,话锋一转,无不调侃道:“你们楚家家大业大,何不出上个把香火,将这城隍庙里里外外修葺一新,也算为城中百姓图谋一桩善事功德。” 楚夕若一怔,这才发觉这城隍庙的确破败不堪。只消略一抬头,便可见皎皎月色刺透屋脊,在地上筛落一层溶溶夜光。秋风摇曳,料峭丛生。遣送异香曼拂鼻翼,浑是种难以言状似的受用无穷。 “爹爹曾与我说过,似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从来便是专为蒙骗世上万千愚夫愚妇。所以终他一生,也绝不会为此花上哪怕半两银子。” 她十指轻颤,下意识扯紧身上衣衫。言语提及父亲楚人澈时,更有满心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我虽不喜欢你爹这人,可他此话倒也着实不假。” 少卿听罢若有所思,又自言自语道:“天下万事,总是既在外因,同样更在人为。” “既在外因,更在人为……” 楚夕若面露茫然,将这八字在口内喃喃重复数遍。却又被周遭阵阵疏香撩拨轻叩,反倒使神志渐趋恍惚。 她两片蛾眉轻分,感慨城中百姓虔诚之心,竟以如此上好香火供奉神明,以至到了晚上,气味竟还仍旧未散。不多时亦渐觉身子乏累,舒出口气来,欲将锵天撂下。渠料手上才一动作,周身竟猛地大震,不啻连遭电击! 回想这锵天被自己带在身边,至今数月有余,但却从未似今日一般沉重无比。她额上沁汗,急忙提振气息再试,可这一试之下,竟发觉自己经脉之间好似空空如也,一身内力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少卿顾少卿!” 楚夕若方寸大乱,始知那异香中另有古怪,忙不迭转头去看少卿。一眼望去竟见他眉宇间似有团团黑气缭绕,若非口鼻间依稀尚有一丝气息,便与死人半点无异。 “我二人刚刚入城,一路又处处小心谨慎,怎会如此快便遭了旁人算计” 少女浑浑噩噩,但觉神志愈发混乱。又因其性素坚韧,一时银牙轻咬,兀自想要相抗。可惜她千算万算,却还是太过小觑了这异香里药效之强,五指甫一较力,竟反倒使锵天打横脱手,整条身子顺势一软,懵懵然就此昏倒在地。 “这次事情办的好极!将来等咱大哥回来,我必让他给你记上一回大功!” 待楚夕若再度转醒,发觉自己已置身一座幽暗无光的柴房之中。除却脑内阵阵天旋地转,恍惚只听门外窸窸窣窣,似有何人正在说话。 她既惊且奇,下意识往那话音来处挪蹭,奈何手脚皆被牢牢紧缚,反倒身形一歪,又猛地摔了一跤。 少女强忍吃痛,心中暗自叫苦。而当前唯一能令她稍觉宽慰的,则是一旁不远处更有一人呼吸之声微微涨落,想来应当便是少卿。 “当初一见这两个小崽子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我心里便实在不痛快的紧了!今天既然又犯在了咱弟兄的手里,那也非要教他们有个好的!” 借着屋外跃然曦光,楚夕若隐隐可见窗棂之上有两条人影摇曳晃动。当中一人高大魁梧,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而与他对面而站的另外一人,虽不似寥一刀般,乃是个天生来的侏儒,但也实较寻常之人矮出数尺不止。 这矮汉连连称是,又似义愤填膺,狠啐一口道:“刚才我听那小子嘴里气息均匀,内力倒像是比先前高出不少!好在咱这三十年前用来看家的本事倒还不赖,一柱迷魂香下去,便教一头牛也只管给蒙的五迷三道。” 怎料那高汉竟似忧心忡忡,等到好一番犹豫斟酌,这才如履薄冰道:“三哥,今天你领着咱们把这两个小崽子绑来,咱大伙儿自然绝没二话。” “只是有些事……做兄弟的还是想劝你在心里面想想清楚。”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要说之前咱们跑到楚家门口叫骂,讲到底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可这次要是真把这姓楚的女娃给杀了,那咱们广阳派和楚家的梁子可就算彻底结上了,再加上旁边还有个青城山上的小崽子……” “三哥!做兄弟们的不是不愿为你舍了这条性命,可咱大哥明明都已死了三十年了,再为这样个死人同青城山还有楚家作对,依我看也实在……” “原来他们是广阳派的人!” 听罢这番来言去语,楚夕若总算如梦初醒,又望向窗棂上那条矮小身影,可不正是伍老三无疑 既知对头身份,楚夕若心中反倒如释重负。而还未及她多想,伍老三便又怒不可遏,宛若炸雷般大叫。 “你放屁!是哪一个说咱大哥早已死了三十年的” 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情至极处,竟一把扯过对面人胸前衣襟,“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要是再有谁敢瞎说我大哥死了,我伍老三非亲手撕烂了他的狗嘴不可!” “三哥!你……你先放我下来,咱们有什么话……都可好好的说!” 那高汉武功远不及伍老三,霎时只觉气息大窒,周身骨痛欲碎。伍老三心中执念虽深,可数十年来兄弟情义也同样分毫不假,一俟满腔业火渐弥,终究还是郁郁撒开手来。 他沉默半晌,终于恨恨开了口道:“这事你不必担心,我伍老三便再混蛋,也绝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来玩笑!先前青绮丫头曾跟我讲过,说他楚人澈已经当着天下各派的面,同自己的女儿恩断义绝,如今更亲自悬赏着几万两黄金,只为要她脖子上长的一颗脑袋。” “再说那小崽子,我也早就全都想好了。” “这里离着青城山足足有几千里远,就是真把他给一刀宰了,旁人也一定找不到咱弟兄的头上!到时只要把尸首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胡乱一埋,天底下又有谁能知道他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 再度听到父亲对自己颁下悬赏一事,少女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左肩一晃,无意中碰到一旁杂物,竟引得“乒乒乓乓”一阵阵喧哗大响,在此时分显得格外清楚真切。 “怎么回事” 屋外伍老三等人大惊,须臾,柴房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条细缝,炜炜曦光蓦然涌入斗室,只教楚夕若双目飞眩,下意识闭了双眼。 随一串匆匆脚步来到跟前,楚夕若只觉臂间吃痛,似是被人抬腿踢了几踢。她嘴里微微数声呻吟,却使来人颇为意外,赶紧又拔腿跑了出去。 “三哥!是这姓楚的自个儿醒过来啦!” “醒了正好!把那丫头给我带出来,我要当面和她问个清楚!” 伍老三怒气冲冲,当即厉声一句吩咐。那高汉大叫称是,又匆匆回到屋中,一手抓着少女肩头,将其生拉硬拽拖至门外。 “伍前辈!你们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夕若心跳突突,等到渐渐能在周遭强光下睁开双眼,忙对伍老三急声发问。 伍老三老眼一眯,又朝那高汉微一努嘴,道:“看在青绮丫头的面子上,鲁平,去搬把凳子来给楚小姐坐。” 高汉口中称是,便照伍老三吩咐松开五指,将少女用力一下推搡。俄顷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张长长木凳,上面附着厚厚一层积灰。 楚夕若不甘任人宰割,肩膀一耸,狠狠撞在其人右手虎口之上。鲁平吃痛,将那板凳丢在地上,大骂着又上前来,却被少女踮着脚尖左躲右躲,始终近身不得。 寒光骤涌,眩目夺人。鲁平脸涨通红,额上青筋暴凸,愤恨关头竟从怀中抽出一柄尖刀,刃口处点点寒光闪烁。 楚夕若武功虽甚了得,却因自身行动不便,对付鲁平一双赤手空拳或尚有余,可一旦加诸刀刃,霎时只惊得粉脸煞白,满心惴惴难安。 第一百零三章 因果缘 “你他娘的别动!老子是要帮你把绳子割开!” 鲁平老脸滚烫,挥舞着匕首骂骂咧咧。楚夕若微微一怔,却被他趁机弯下腰去,手起刀落缚将脚腕上的绳索挑开。 如今脚下桎梏既脱,那也真如鱼入大海,鸟脱樊笼。少女妙目圆睁,兀自难以置信,虽因药效未尽,神志犹显飘忽,但还是挣扎着稳住身子,等又愕然看了看鲁平之后,便晃荡荡在那凳上坐定。 “想不到你和这小子兜兜转转,竟还能全手全脚的回来江夏!” 伍老三斜起睨来,心中鄙夷溢于言表。楚夕若惊魂略定,须臾将气息喘匀,遂不顾自身一副灰头土脸,大声质问道:“你们几次三番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那又到底想要怎样” “我们都只是些粗人,自然不像楚小姐一般知书达礼。” 伍老三脸皮紧绷,更加显得沟壑嶙峋,“可就算如此,我伍老三也还知道大丈夫红口白牙,吐出口唾沫都还是个钉的道理!哼!难道像楚小姐这样的名门正派竟反倒只会装聋作哑,全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是么” “你有话大可直说!是哪一个只会装聋作哑,又是谁全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楚夕若心头一懔,委实如坠云里雾中。孰料她不说这话倒也罢了,伍老三听罢,竟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一边戟指面前少女,一边对鲁平怒不可遏道:“我……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两个小崽子根本就没把咱们的事情放在心上,就是到了现在也还……也还……” “三哥!你没事吧!” 伍老三心神激荡,更兼岁月蹉跎,早已不复壮年。气极关头一阵猛咳,竟像是要就此背过气去。 鲁平大惊,忙在他背心上不迭抚过,一连折腾半晌,这才勉强使其转危为安,便跌跌撞撞倚在墙根,痛苦至极的紧闭双眼。 须臾,伍老三总算喘匀气息。右手作拳,将身边墙壁敲得咚咚山响,纷飞房梁上一层扑簌尘埃。 “告……告诉她!你给我告诉她!” 鲁平闻言,气哼哼道一声是。又走上前来,在楚夕若面前义愤填膺,“当初你和那姓顾的明明亲口答应我们兄弟,说是要去找寻我人澄大哥的下落。到了如今眼看就要过了半年,人呐我大哥究竟被你们找到哪里去啦” “原来他们说的是这桩事情!” 听完鲁平这番咆哮,楚夕若终于恍然大悟,可随后又不禁为之语塞,一张俏脸忽红忽白。 回忆当初,少卿一口将此事答允下来,可随即便是种种变故陡生,端的应接不暇。等到后来,自己与他共同赶赴青城,一切则更加愈演愈烈,二人性命尚且朝不保夕,至于找寻自己这位大伯父的下落,便自然而然再也无从顾及。 “顾少卿!都怪你当时胡吹大气,如今却只要我一个人料理这许多劳什子!” 她半咬绛唇,难免将满腹牢骚发泄在屋内少卿身上。不过心念电转间,又忽然想起彼时曾在秦松篁口中得知,楚人澄确是因三十年前舍身相助其人,这才不幸命丧昭阳之手。 对于此事,二人虽有食言而肥之嫌,可念及只要将此事说与伍老三知晓,一切便也算是有了交代,楚夕若遂无迟疑,便直接脱口而出道。 “二位有所不知,我伯父早在三十年前,赶赴广漱宫秦松篁前辈大婚之时就已身死,如今……” “放你娘的狗屁!” 孰料她口中一个死字才刚传出,伍老三登时厉声大叫,满头灰白须发纷纷戟竖,好似恨不能即刻将少女千刀万剐一般。 “我大哥武功高强,又是楚含章那老东西的儿子,天下又有谁人胆敢动他一根毫毛” “我……我看你八成是压根没去找过,这才想要胡乱编出个名头来哄骗于我!” 伍老三气急败坏,怒不可遏下竟劈手夺过角落中一柄钢刀,将刀尖寒芒直指楚夕若眉心,“你要再敢说我大哥死了,我就先把你给剁成肉泥!” “我知你同我大伯情义深重,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 楚夕若切中要害,字字直戳伍老三心窝,使他听罢更加暴怒。老脸扭曲状若癫狂,浑与幽冥厉鬼无异。 他右手中钢刀剧烈抖动,隐隐竟似化作一团耀眼白光。旋即又忽仰天发笑,声音之大,举止之怪,饶是似鲁平这等与其相处日久之人,亦不禁在心底深处暗暗直打冷战。 “我大哥绝不会死!他说好了教我领着大伙儿等他回来……我大哥绝不会死!绝不会死!” 伍老三唇角縠觫,低声喋喋不休。刹那间反从眼中射出一道凛冽精光,譬若霜冬腊雪,猎猎砭刺肌肤。 “我非杀了你不可……我非杀了你不可……” “三哥!” 鲁平脸色剧变,也已察觉不妙。他固然有心教训少卿二人,可却绝未想过要闹出人命,遂下意识上前阻拦。不成想却被伍老三心智尽失之下,左臂猿伸云举,一下将其打横甩至丈许开外。 罡气纵横,硕浪崩注! 就在伍老三笔挺钢刀,便朝少女颈间猛劈之际,那凳上陡然寒光暴涨,直刮得他脸上肌肤隐隐作痛。 伍老三混迹江湖多年,竟也不由得因此暗打冷战。等到再行惊醒,眼前已是一袭绰约身影翩若惊鸿,正执一把精钢匕首往自己手间直刺。 “是谁把刀递给这小畜生的” 伍老三暴跳如雷,却因武功远不如楚夕若为高,被倏倏几点冷芒划破尘氛,一时只剩苦苦招架之功。 “来人!来人!给我砍了这小崽子!” 随伍老三一声暴喝,外屋房门登时四敞洞开。旋即,从院子里呼啦啦涌进足有二三十人,放眼皆在手中持着兵刃。 眼见伍老三在少女凌厉攻势下险象环生,后来众人无不大惊失色。等到少顷如梦初醒,这才总算有人想起上前助拳。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效之于后,顿教周遭刀光剑影充斥大作,从四面八方直奔楚夕若周身要冲而来。 楚夕若秀眉紧蹙,毕竟双拳难敌四掌。再加是在这狭小屋内,一时难以施展。无奈只得边打边退,暂且护住自身性命不坠。 她额上香汗微沁,“嗤嗤”数指凌空疾点,俱是楚家临江指中向不外传的精妙法门。众人里几个武功稍弱之人躲闪不及,立时被其正中肌肤,接连惨号着应声倒地,所幸楚夕若不愿伤及人命,出招时刻意避开人身躯干,才使这些人勉强得以活下命来。 “小崽子厉害!咱们先只把她拖住,待会儿就是累也累死了她!” 伍老三一记怒喝,又掣动钢刀一马当先,飞身朝楚夕若横斫。只是这次他手中招式却似较先前有了些细微变化,朔朔刀光往往点到辄止,只消逼得楚夕若不得不回护自身即可,无疑是想倚仗己方人多势众,只管将少女耗到油尽灯枯。 广阳众人心领神会,纷纷像其一般变换苗头。如此一来,却不免教楚夕若暗自叫苦不迭,但觉眼前众人招式之间虚中带实,实中带虚,端的令自己疲于奔命,全然无从应对。 “只可惜这匕首太短,实在难用的紧!” 她粉拳微攥,掌心汗水涔涔。身形一矮避过左胁刺来一剑,又认准时机活络玉腕,顺势将来人所持三尺青锋劈手夺过。 那广阳门人脸上色变,只道自己一条性命势必不保。孰料楚夕若长剑虽已在手,却反而倒提青锋,一记剑柄叩在他胸前膻中气海之上,顿使其身子一震,软趴趴仰天瘫倒。 借着这千载难逢之机,她总算认准众人间一处罅隙破绽。躲过身边无数递来兵刃,如鬼魅般一跃来到院中。 “追!今天绝不能教她跑了!” 伍老三气急败坏,亲率众人出了门去,誓要将少女斩作肉泥。楚夕若心思一沉,横剑抵住刀刃,左手化指作掌,又从彼侧猝然发难。伍老三不敢托大,钢刀骤舞,挽出片烂银网似的熠熠辉光,里面森森充斥寒气。 楚夕若低低一声惊呼,手下却不慌忙,刷刷数剑便将伍老三再度逼退原处。随左手暗在背后划个剑诀,更将青锋云举譬若电闪,端的英姿飒飒,绝美不可方物。 眼下楚夕若长剑在手,虽看似所向无前,靡有不克,可倘若仔细再看,却又明显能从其举手抬足,觅得许多异样端倪。 想她自脱困至今,不过堪堪须臾光景,手脚间酸麻无力自不必提。何况体内药力未尽,支撑片刻或许未尝不可,可若要长此以往以,那也不啻痴人说梦一般。 果不其然,如此只过小半柱香的工夫,她耳畔青丝便已被涔涔汗水濡作湿漉。一点绛唇喘息连连,眼前亦化作一片天旋地转。 伍老三眼眶欲裂,但却不曾失了见地。一道余光扫过,发觉其脚下步履虚浮,就连握剑的一只右手也正微微发颤,狂喜下直接吐气开声,分明已在暗中抱了必杀之心。 楚夕若银牙轻咬,面对广阳众人群起来攻,如今只剩下苦苦支撑。可她性素坚韧,虽明知事不可为,竟反倒笃定心神,将手中长剑挥的愈发凌厉。身边对头虽多,一时全都难近其身。 “大伙儿再加把劲!小崽子就快支撑不住啦!” 又过少顷,少女手间招式已然愈发滞塞,脚下立足未稳,险些倒在周遭一片刀光剑影之间。 她足尖触地,平平掠出战团,却被伍老三面目狰狞,愤而一扬掌心钢刀,招呼众人紧随在后。 “咦这是……” 楚夕若秀眉紧蹙,频频举剑招架。电光火石关头,忽觉伍老三举止动作反倒愈发古怪,好似颇有一番非比寻常。 但见他须发戟张,虽在口中叫骂不绝,可眼角间却总有一道余光游移徘徊,暗暗往稍远处一隅角落瞥去。 少女满心疑窦,觉其中定然大有文章可作。可转念又恐这不过乃是伍老三在故布疑阵,实则专为请君入瓮,引自己就此落入彀中。 “如今做是一死,不做也同样是一死。左右两边没差,倒不如尽人事听天命,索性搏它个了无遗憾!” 剑起沧澜,如虹摄日。一俟笃定心念,楚夕若登时再无迟疑,趁身子在空中犹未落定,遂掣动青锋纵掠驱驰,反手一剑便向伍老三面门刺去。 伍老三大惊,错愕关头虽有心闪躲,却毕竟不是少女对手。点点罡芒过际,非但搅动院中萧萧落叶飘零,更使人人脸颊生疼,不由纷纷以手掩面。 “小崽子,我非宰了你不可!” 面对少女凌厉攻势,伍老三一边扯开喉咙声嘶力竭,一边将钢刀直进,刃口之上迸射幽芒,化作片片残影纷飞。 其余众人见他如此勇悍,也自然精神大振,全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只顾各持兵刃或刺或砍,将少女死死围在垓心。 “着!” 楚夕若腕间灵动,嗤嗤数记指力探出。另一边厢,却已暗暗变化剑招,使起天枢三机剑中诸多精妙法门。广阳众人大多出身草莽,手段本领本就平常,凡一相触之下,立时遭其摧枯拉朽,四下长驱直入。 “都给我闪开!” 事既至此,伍老三早已忍无可忍,两条粗大青筋于额间高凸饱胀,好似欲要从中喷出血来。脚底一沉,自地上踏出个深深足印,竭尽余力将手中利刃飞掷,划破半空阴风惨惨。 “爹,娘,但愿夕若真能侥幸不死,等到来日再与你们二老相会。” 她脑内浮想联翩,知已到了最终关头。右手一翻,顺势中宫抵进,只等对面而来的钢刀眼见便要及身,这才倏地向左一闪,同那刀刃彼此擦肩而过。 眼看这钢刀掷出后竟未奏效,而自己双手间又已空空如也,伍老三真可谓黔驴技穷。无奈紧咬牙关,将两条手臂蓦一奋举,便直接横在胸膛前面。 见他如此执拗,楚夕若心中不免有些着恼。又想起先前广阳众人隔三差五便会前来自家门前生事,终于横下一条心来,要将凡事在今日一并做个了断。 第一百零四章 家中念 伍老三满腔怒火熊熊,眼睁睁见少女仗剑将至,反倒全然不躲不闪。嘶吼着大叫向前,双拳破风,恍若两根铁杵般从左右两边猛攻。 楚夕若玉容泛白,自觉想要避开当前拳劲其实并不算难,可如此一来却难免使手下失于分寸,到时伍老三究竟是否还能活下命来,恐怕也着实尚未可知。 想此人虽阴谋算计,单靠暗地投毒将自己与少卿绑来此处,可归根结底却全因对大伯父楚人澄一片忠心赤诚。似这般情深义重,英雄气概,倘若自己当真伤他性命,内里一颗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宁 念及至此,她遂蛾眉微蹙,暗中屏气聚神。身形连纵数丈,总算有惊无险在伍老三两道拳劲之间穿梭而过,手上则蓦地调转矛头,驱使指力险之又险,打在院内一株偌大柳树之上。 楚家武功精妙绝伦,自号一指横江,而适才由楚夕若所使,又为临江指中最为精妙法门。那柳树无从承受,顷刻间但闻“喀喇喇”连番巨响,竟然被活生生从中折断,一蓬树冠晃动零落,摇曳枝条砸在白地,“轰”的搅动满院飞灰激扬。 楚夕若被尘土扑面,直呛得咳嗽连连。只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那柳树所在,实则正是刚刚伍老三刻意偷瞄之处。 如今自其阴影之下,忽然另有一物映入少女眼帘。此物长足三尺,通体漆黑,上面镌刻两个秦篆小字,在漫天尘埃间显得格外清晰。 电光火石间,少女足间较力,几度纵跃翩跹。不消数个兔起鹘落,便从伍老三跟前贴身掠过,在那柳树之下稳稳站定脚跟。伍老三目里喷火,早已无力阻拦,等扭过头来,眼前已是一片乌光暴涨大奢。凡所到处,几令草木为之郁华,天地因其黯色。 “锵天!是锵天!” 院内广阳众人之中,不知是谁一声惊呼,登将在场数十双目光齐刷刷引向楚夕若处。再看其手中一口玄刃好似夜染,上下不落纤丝尘埃。剑尖之上,半寸清光跃然盈动,恍若灵蛇吐信,直指脚下白地之间。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都跟我上!把这小崽子给我千刀万剐!” 见身边众人皆因锵天之故停下攻势,伍老三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嘴里唾沫横飞,便伸手从地上拾起一把刀来,要再同楚夕若斗上个不死不休。 只是他刚走出数步,骤然竟发觉左右一片鸦雀无声。回头看其余众人,遥遥只见他们垂首缄默,眉宇间大多五味杂陈。当中更有甚者,此刻早已口内呜咽,忍不住暗自落下泪来。 “怎么!你们全都聋啦” 伍老三须发戟张,一口明晃晃的钢刀被他摇作哗哗大响,“好哇!看来是我岁数大了,再也支使不动你们啦!我……我……” “三哥!三哥!” 他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只是还未把话说完,鲁平便风风火火奔到他跟前。伍老三看在眼里,只道他是特意前来相助,大喜之下正要开口,却被其抢先一步,讲出一番晴天霹雳似的诛心之论。 “三哥!咱大哥的确早已经死了三十年啦!” “你……你放屁!” 伍老三身子发抖,虽兀自色厉辞严,可下意识间却在不断向后退缩脚步。 “咱大哥绝还没死!这小崽子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了一把烂剑,你们就全都信以为真!蠢才!蠢才!” 鲁平十指微攥,颊间汗水涔涔。心中虽有不忍,但还是紧咬牙关,苦苦哀劝道:“三哥,做兄弟的不是不知你和大哥情义深重,其实咱大伙儿又有哪一个不和你是一般的心思,都希望大哥还好端端的活在人世可这把锵天……三哥!难不成你当真一点也认不得了么” “一开始我见你把它偷偷摸摸给埋在了树下,心里面就已犯起了嘀咕。再加上在屋里时,这姓楚的同咱俩说过的那些个话……” “三哥,你就是再不肯信,可咱大哥也决计不会活转过来了呀!” 楚夕若妙目湛湛,实未料到事情会至如此地步。一边暗中伍老三脸上偷瞄,一边将手中锵天愈发紧攥。 鲁平意味深长,朝她看过一眼。又把话音一沉,对伍老三低声说道:“刚刚那把匕首,是我趁着三哥你不注意时,悄悄递给这丫头的。为的就是不想你错杀无辜,坏了当初咱和大哥一齐立下的重誓。” “三哥你若要怪,做兄弟的就把这条脖子伸过来给你砍上一刀。可要是再把事情重新来上一次,我也依旧绝不会有半点后悔!” 伍老三嘴唇惨白,只是沙哑着喉咙,不迭说出大哥二字。一想到三十年来栉风沐雨,在江夏城中苦苦等候,最后竟只换来如此结果,掌心钢刀终于再也拿捏不住,登时“铛”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嘴角微微一阵痉挛,旋即,竟毫无征兆的抬起手来,鼓足气力左右开弓,一连十余记耳光打的自己满口是血,两片脸颊高高肿起。 “三哥!三哥!”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七手八脚赶去阻拦。这其中鲁平离他最近,忙迈开大步上前,想要奋力钳住其人双手。但因二人武功悬殊,一时间反倒被他所伤,双手划破许多皮肉。好在后来又有其余广阳门人赶到,才算将伍老三堪堪制服下来。 “你们信我……咱大哥绝还没死……咱大哥绝还没死……” 伍老三目光涣散,虽兀自讷讷不肯承认,却早已不再如先前般中气十足。众人见状,无不为之动容。彼此间面面相觑,又皆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 又过俄顷,自人群里终于传来一阵沉沉低语,教在场人人全都听得确凿真切。 “松篁侠士侠是天底下大大的英雄好汉,三哥,咱大哥既然是为他而死……那也算上死的光彩壮烈。” “光彩壮烈” 伍老三眼窝深陷,仿佛骤然间遭人抽去了三魂七魄。将这四字喃喃重复数遍,脸上浮现出一丝惨淡至极的怪异笑容。 旋即,他竟突然坐倒,嘴里放声大哭,两行老泪便在颊间纵横流淌。 “三哥!三哥!” 众人大骇,忙又纷纷围了过来。楚夕若身在一旁,只遥遥看见人头攒动,对里面情形则全都不得而知。 须臾,伍老三总算渐渐止住哭声,广阳众人也分散开来,只余下鲁平等几个亲信之人依旧陪伴左右。 “你们说的老子都懂。” 伍老三双腿大张,独自坐在地上。一双老眼昏黄发亮,怔怔看着脚边出神,“可大哥从来一言九鼎,他既要我领着咱大伙儿在这等他,又怎会自己说话不算,单单为旁人送了性命” “三哥,你可还记得这广阳派三个字,究竟乃是什么意思么” “我……” 伍老三神色一黯,将嘴里一口鲜血咽回肚中,才总算抬起双眼看向鲁平,“广阳派三个字……是当初松篁侠士和那位紫姑娘替咱们一齐取的。那位紫姑娘说,咱们既然地处彭蠡之滨,便合该如李太白所言:落景转疏雨,晴云散远空。乃是一副云开雨霁,曦日当空之象,故而将此化作一个阳字。” “至于另外一个广字,则是盼着咱们今后行侠仗义,四海为家,广交天下间的英雄豪杰。好教咱们个个声名远扬,为世上众人口口传颂。” “对极!对极!” 鲁平两眼泛光,频频点头不辍,“当初咱们在彭泽落草,却被松篁侠士教会了走正道。大哥是为报答往日里的恩情,这才心甘情愿舍了自己一条性命。” “咱们能认下这样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做大哥,那是从前几辈子的福分!如今他虽死了,可咱们却还得像他从前吩咐的那般好好活着,否则等将来到了阴曹地府,你我做兄弟的又哪还有脸面再去见他” 伍老三身形发晃,眼光开始变得游移躲闪。铁青着脸膛缄默半晌,良久才如失魂落魄般问道:“那依你……咱们又该怎样” “我……” 鲁平一时语塞,好似对此颇觉棘手。抬头环顾周遭广阳众人,以及站在一旁的楚夕若,终于狠狠吞下一口唾沫。 “咱们这些年同楚家争来争去,说到底也只为大哥临走时一句交代。现在既然连大哥都已走了,咱们又何必再同他们纠缠不清” “三哥!要我说咱们不如换个地方另起炉灶,就由你领着大伙儿去别处闯出一番天地!只要咱弟兄们同心协力,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又有什么事情是断然办不到的” “不错!咱们都愿跟着三哥!” 鲁平一席肺腑之言,登教在场众人群情激荡,纷纷表明心迹,愿随伍老三重新来过。 凡此种种既在眼前,饶是楚夕若一介外人,一时间亦觉心头一懔,不由暗自肃然起敬。伍老三置身其中,此刻更加老泪纵横。一把抓过鲁平双手,口中颤巍巍道。 “好!好!全都依你。” “三哥!那这小妮子咱们又该怎的才好” 人群中不知是谁一声高呼,顿使楚夕若再度成为众矢之的。刹那间,众人目光遂齐聚在她身上,端的教少女只觉浑身极不自在。 “这小崽子……” 伍老三先是好一阵咬牙切齿,可待当真看向楚夕若时,又不禁骤然泄下气来。 他三把两把抹去脸上污渍,而后以手拄地,哼哧哼哧站起身来。 “把这小崽子给放了。是了,还有里面那个姓顾的,让他们滚的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教我瞧见。” “是!是!” 鲁平大喜过望,忙发足奔向屋内。只是还不及他一只脚踏进房门,陡然却从里面传来几声森然冷笑,随之便是阵凛冽劲风逼迫面门。 朔朔寒意之中,一人形同鬼魅,疾若驰鹜般穿堂过户。等到纷纷残影落定,才终于在楚夕若身边站稳脚步。 “小崽子!你……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伍老三神情剧变,回忆少卿适才在众人间纵掠穿插,宛若闲庭信步,一身武功之高,竟实为自己平生仅见。 “区区一柱迷魂香,也还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 少卿脸上似笑非笑,余光隐隐看向楚夕若。待认定其安然无恙,当即不紧不慢摊开右手,露出掌心里本来用来绑缚其人的一节麻绳。 他气定神闲,两根手指轻轻一撮,竟登将那绳索碾作飞灰,在秋风里晃荡零落。如此神功锋芒初露,在场一众广阳门人无不大惊,纷纷噤若寒蝉,直教庭院内外鸦雀无声。 “原来你打一开始就不过是在假装,其实早就自己醒了过来!” 片刻,伍老三如梦惊醒,挺直腰板,声色俱厉道:“你武功厉害,大可把我们全都杀了!可若要教爷爷们向你这小崽子求饶活命,那是决计想也休想!” 少卿不置可否,反倒同他四目直视,徐徐开口为应:“伍前辈还请放心,您既已答允教我二人离开,少卿向您道谢尚且不及,又怎会再来无礼冒犯” 言及至此,他又倏地将面孔一沉,冷冷继续道:“可若是你刚刚一意孤行,非要伤了这位楚姑娘的性命才算罢休,则我也自有法子教你们血债血偿,人人悔不当初。” “顾少卿!” 楚夕若秀眉微蹙,两靥不禁微微泛红。而少卿此话本就乃是恫吓,如今便也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当下侧过头来,对其扮上一张鬼脸,揶揄戏谑分明溢于言表。 “姓顾的!你少在这里胡吹大气!” 念及少卿当前一身卓绝内功,伍老三只觉脊背发凉。心知自己与身边众多兄弟,实则已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遭。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气忿忿直起了脖颈,对二人冷嘲热讽道:“就算你们现能走的出这个门去,但却未必还能活到明天!” “姓楚的你可别忘了,你爹正花着几万两的黄金买你这颗脑袋!我要换了是你,就必会趁早躲得远远的,教他们谁也找寻不到!” 这一番话语便如钢锥利刃,着实见血封喉。楚夕若神情一黯,满腔苦涩再度涌上心头。 伍老三眼光如炬,看出她脸上变化,当下二目斜横,森然冷笑道:“当初我就看你和这小子勾勾搭搭,里面必有蹊跷。哼!现在看来也当真半点不假!如今你成了过街老鼠,我倒要看看……” “小……小姐” 只是他唾沫横飞犹未说完,却被门外一阵清脆悦耳之声打断。众人一怔,纷纷转过头朝彼处眺望,远远但见一少女身姿曼妙,正愕然站在院门外面。 发觉来者竟是青绮,楚夕若着实大喜不已。这二人名为主仆,实则却情同姐妹,如今数月未见,心中也真有千言万语想要同她诉说。 “小姐!您可算是回来啦!” 青绮大叫一声,脚下急匆匆朝主人赶来,转眼已哭作泪人一般。楚夕若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刚想开口劝慰,却又觉眸中一酸,不由与她一同落下泪来。 青绮抽抽搭搭,半晌才哽咽道:“自打小姐您走后,夫人便愈发变得憔悴。如今不单人比先前整整瘦了几圈,就连头上也已生出许多白发来了。” “我……” 楚夕若同样泪眼婆娑,得知母亲竟因自己衣带渐宽,那也真可说得上羞愧至极。等到半晌稳住心绪,才总算颤声问道:“那爹爹呢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好么” “您说家主么” 青绮先是一怔,随后却又转作犹豫,嗫嚅着小声答道:“当初他老人家领着人从青城山上归来,自己虽同样受了些伤势,但万幸在家中将养几日,也就自然没了大碍。” “只是……” 楚夕若大急,忙问:“只是什么” 青绮瞪大双眼,仰起头,脸上面两行泪痕犹在,“只是我记得,那日家主从打时一回来时便大发雷霆,骂小姐您是吃里扒外,自甘堕落。还说总有一日,定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后来夫人因为这事,没少同他老人家起过争执,可家主却偏偏无论如何不肯改口。小……小姐!您在城中可千万要多加小心,要是当真给家主撞见了去,我怕……” 第一百零五章 栖身所 “终究是我做事荒唐,这才惹恼了爹爹。” 楚夕若面露苦涩,一则因得知父亲无恙而倍觉欣慰,而另一边厢,却又不免为自身境遇颇为揪心不已。 她擦干泪痕,姑且不去想这些个烦心之事,转而与青绮彼此对视,幽幽苦笑道:“倒是你这丫头,怎会有工夫自己一个人出门来” “您说我” 青绮妙目蕴光,始终抓着主人的手不肯撒开,“小姐您走以后,我便再也没了旁的活计。又加上我在身边时,夫人便总会想起您来,到时免不得自个儿伤心流泪,一来二来也就不愿意再教我过去。我自己闲得无事,就索性出来陪陪我爹还有各位叔叔。” “咦小姐,您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此事……” 楚夕若一时哑然,心中琢磨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青绮冰雪聪明,见到当前满院狼藉,以及地上丢弃刀剑,当下嗖的从楚夕若怀里抽出身来,气鼓鼓来到伍老三跟前。 “爹爹!这一定又是您做的好事!” “这……这……” 伍老三固然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可对女儿却端的束手无策,眼下只落得个面红耳赤,咂着嘴说不出话。青绮见状,犹是不依不饶,又是一番红口白牙,将父亲说的无地自容,只恨不能寻个地缝快钻进去。 “青绮!” 楚夕若心生恻隐,遂接过话头,顺势从旁打个圆场:“刚刚一切都只是误会,方才我已同伍前辈将里面原委讲清,你还是别再说了。” “哼!今天要不是小姐说情,我也绝跟您没完!” 如此一来,青绮总算渐渐收敛怒容。转而来到父亲身边,将他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握在掌心。 “青绮姑娘!” “请问楚人明现下境况如何” 青绮神色一变,下意识循声眺望,却与少卿两道森然目光不期而遇,顿觉浑身上下阵阵恶寒涌起。 等到良久胸中忐忑稍减,她才怯生生般躲到伍老三身后。 “四爷如今就好端端的待在家里,顾少侠!你……” “好极!好极!” 少卿二目通红,里面血丝密布。听闻楚人明现下依旧于人世间逍遥自在,只恨不能将其亲手碎尸万段。 青绮低低一声惊呼,眼睁睁见他一张脸孔转作阴戾狰狞,不由得更觉心惊肉跳,就连大气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姓顾的!你发的是什么疯” 楚夕若眉头大皱,忍不住开口呵斥。少卿听在耳中,却只报以数声冷笑,回忆彼时鲜于承天之死,遂把双拳握的愈发紧了。 “小姐,夫人对您朝思暮想,实在盼的厉害。您……您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去,好同她老人家见上一面” 须臾,青绮总算自父亲背后探出半条身子,又如逃也似的奔向楚夕若身边。伍老三大惊,刚想开口教她回来,却因剧斗过后精疲力竭,嘴里反倒一口气息走岔,又弯下腰来猛咳不止。 楚夕若半咬绛唇,何尝不愿插翅回母亲身畔只是以二人当前处境而论,在这江夏城中不被发现都已极难,若再想与至亲相见,那也不啻如同登天一般。 她满心苦闷,却不忍教青绮牵肠挂肚,终究还是强颜欢笑,佯作轻松道:“青绮你放心,我对此事已有算计。等到再过些天,我自会赶回家中,从此再不离开爹爹和娘半步。” 青绮素对主人深信不疑,听罢顿在心中生出无限欢喜。口内频频称是,不迭追问道:“是了是了!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我这就一并先去办妥!” “我……” 楚夕若先是沉默,等过了良久,才木然自怀中摸索出来一物,将其小心翼翼塞入青绮掌心。 “等你回去之后,便小心寻个当口去见我娘,再将此物交付与她。就说……就说夕若不孝,害她空自担惊受怕,如今我一切皆好,请她不必分心记挂。” “小姐” 青绮闻言,既惊且奇。低下头来一望,却见自己手里面的是枚碧绿玉牌,当中一抹玲珑水色盈盈欲滴,隐约勾勒出个似有还无的若字。 青绮在楚夕若身边日久,自然知晓此物来历。只是主人一向将其视若珍宝,如今竟毫不迟疑的交到自己手中。又抬起眼,看见楚夕若眸中一泓扑簌泪光,终于向她重重点了点头。 见青绮小心翼翼将那玉牌收好,楚夕若胸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长舒出一口气来,却又想起二人本想趁夜色潜入家中一探究竟,而今反被伍老三等人耽搁,以至天光大亮,如此免不得又要耽搁许多工夫。 青绮俏脸一扬,却不似她般心事重重。转而踮起脚尖,在主人跟前喜不自胜。 “小姐小姐,你们刚刚回来,也还需要个落脚的去处吧!爹爹他们在这城里面过活了三十年,街头巷尾便没有不熟悉的地方!您便把心放到肚里,待会儿我就教他们……” “咦爹爹爹爹!” 她一副眉飞色舞,可等喜孜孜望向伍老三,却见他早已拉长了老脸,忿忿然只管置身事外。 青绮粉脸微红,憋足一口气劲跑到父亲跟前,忿忿然大叫道:“爹爹,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伍老三白眼一翻,气哼哼仰起头来,“他二人是死是活,与我们弟兄又有什么干系” 他又讥笑道:“哼!我倒真想看看他楚人澈到底能有多狠的心肠,竟要杀了自己的闺女。还是只会胡吹大气,说些……” “不成!” 青绮大急,直言将父亲打断,一道胸膛兀自起伏不定,“您今天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是您非要袖手旁观,我……我……” 女儿一双泪眼汪汪,便足以胜过万语千言。伍老三方寸大乱,只张大了嘴巴心急如焚,无奈终于猛地一拍大腿,连声哀求道:“好好好!你说什么爹都依你,只是你千万别哭。唉!算爹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哭!” “当……当真” 青绮眨动明眸,说起话来依旧带着哽咽,“那您说……究竟该怎样才好” “唉!那就教他们沿着巷子,一路去到黄鹄矶上。在官府后面盖着一间茅草棚子,平时连条鬼影子也没有。他们大可在那里落脚,管教天王老子也找寻不到!” 伍老三催头丧气,言讫更苦起一张老脸,俨然可怜巴巴道:“我说的可全都是千真万确!好丫头,这回你总该能满意了吧!” “我便知道,爹爹一向是最疼我的人啦!” 青绮喜不自胜,张开双臂环攀在伍老三肩头。一番莺莺燕燕,又使伍老三耳根发烧,心中飘飘然极为受用。 须臾,他才红着脸拨开女儿,傲然来到顾楚二人面前,朗声大叫道:“看在青绮丫头的面子上,该说的我都已同你们说了。趁早给我滚蛋!省得老子一看你们便觉心烦!” “多谢伍前辈指点之恩。” 楚夕若心头一懔,遂拱手向其行礼。伍老三黑着脸一言不发,只频频挥手催促二人尽快动身,自己则干脆背过身去,连看也不愿再朝他俩多看一眼。 少卿心无牵挂,当即踏步流星出门而去。相较之下,反倒是此刻楚夕若胸中五味杂陈,又与青绮依依惜别,才又拿了锵天,在广阳众人注目之下发足渐远。 自二人出了门后,便一同往伍老三所说黄鹄矶上而去。只是沿途少卿却越走越觉不对,眼看楚夕若眉眼含嗔,气冲冲只管向前,不多时竟将自己远远撇在身后。 如此又走俄顷,少卿终于难抑奇疑,快行几步赶上前去,想要向她一问究竟。 楚夕若冷冷见了,脚下却依旧只管向前,更俨然在两靥间腾起一道严霜刺骨,将少卿拒于千里之外。 “姓楚的,你有话大可直说!” 几次三番笑脸相迎,却都被少女横眉冷对后,少卿终于忍无可忍。青城身法一经施展,端的惊世骇俗,有如天人一般。 楚夕若只觉眼前人影闪烁,待再行回过神来,少卿已直接拦在自己面前。再看他两片脸颊忽红忽白,分明心中正自愤恨。 “你自己做的好事,倒也大言不惭跑来问我” 眼看避无可避,楚夕若干脆站定脚步,毫不示弱道:“咱们此行,是为了将雪棠的阴谋诡计告诉爹爹,其余的事情则全都无关紧要。” “既然如此,你刚刚为什么要向青绮打听四叔的消息难道你就如此恨他,非要把他即刻碎尸万段么” “不错!我就是恨他!” 少卿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一旦念及楚人明三字,心下里便不由得怒不可遏。 楚夕若气极反笑,如今话已说开,便也再无诸多顾忌。 “四叔为人的确多有不堪,可他毕竟是我的亲人,你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无论如何定要置他于死地。 “我问你!你又教我该当如何自处” 少卿言辞咄咄,丝毫不留情面,“楚人明卑鄙无耻,本就罪该万死!难道只因他是你四叔便能网开一面,只管活在世上逍遥自在么” “他又道:我只恨自己无能,没有早些将他一剑杀了!否则……否则鲜于太师父又怎会死在如此宵小之手” 鲜于承天平日待人虽向严苛,实则却是面冷心热,对晚辈从来善待有加。少卿平日里蒙其恩情深重,暗地里其实早已将他看做同恩师璇烛一般无异。而今蓦地忆起从前过往,一时竟当场红了眼眶,险些难以自持。 楚夕若同他四目相对,对此自然无不看在眼里。至于鲜于承天同四叔二者,君子小人,那也着实不言而喻。 她原非不明事理之人,只因血浓于水,这才难免关心则乱。如今静下心来,少女脸色不禁微微见黯,又暗暗半咬了纤唇,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我再来问你,要是将身份互换,乃是先生出手伤了你爹的性命,你自己又能否袖手旁观,只将事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少卿所言,掷地有声,更字字直戳楚夕若心窝。她目光游移,青丝半掩玉容,又踟蹰良久,才秀眉紧蹙,压低声道:“无论如何,事情总归都该有个轻重缓急。咱们……咱们还是先把当务之急去向爹爹分说清楚,至于四叔……” “我……我想请你暂且先将此事放下,等到将来……再来细究不迟。”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看少女这番近乎央求之状,少卿心中愤懑也不由随之消弭大半。不过心念电转间,反倒又在心中暗生戏谑,遂嘴角微扬,假意眉头大皱。 “你这话虽不无道理,可楚人明这奸诈小人,我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要想教我暂且留他性命,除非……” “除非怎样” 楚夕若眼眸放光,不假思索便立刻催问。却是未曾察觉在其人眉宇间,一缕不同寻常的莫名狡黠。 少卿哂然而笑,却不急于开口,而是一言不发,仿佛心中更有诸多犹豫纠结。楚夕若不知是计,难免愈发起急,一时银牙轻咬,直接脱口而出道。 “只要你肯说,我便全都肯做!” “好!正是如此!” 少卿大喜,得意洋洋之余,便伸出两根指头指向自己脸颊肌肤,喜形于色道:“那我就要你过来亲我一下,其余的事情咱们之后都好再谈。” “你说什么” 楚夕若满眼错愕,得知自己竟被愚弄,心中端的怒不可遏。羞愤关头拔腿就走,却被少卿运使青城身法,始终在身边形影不离。 须臾,发现脱身无望,少女终于再度站定身形。抬眼又与少卿四目相对,但觉两靥发烧,心中砰砰小鹿乱撞。 “明明是你自己说什么都肯去做,我这才勉为其难姑且答允下来。唉!看来你这位楚大小姐也同样乃是个言而无信之人,说起话来实在道貌岸然的紧呐!” 少卿板起一张脸孔,却因自己亦觉好生有趣,说完不由面露莞尔,一时忍俊不禁。可他愈是如此,楚夕若心中便愈觉来气不已,当下抬手便打,又无不遭少卿轻轻巧巧闪身避过。 “顾少卿!你别得寸进尺!” 楚夕若又羞又急,不知不觉手下早已失了分寸。内力过际,嗤嗤轻响不绝如缕,所使竟是楚家临江指中最为凌厉绝伦的精妙法门。 少卿武功虽高,又何曾料到她会陡施重手面对眼前如此突如其来变故,仓促间不及躲闪,竟被数记无俦指力接连打实,纷纷落在胸腹要冲之上。 楚夕若大惊失色,有如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总算蓦地惊醒过来。只是如今木已成舟,纵再后悔也属无用。眼见少卿直挺挺向后仰倒,立时闪过身来相扶。 可还未及她十指指尖触及少卿身躯,陡然竟觉一阵猎猎劲风气势雄浑,席卷而至。不消眨眼便将自己周身裹挟牢笼,直是全然摆脱不得。 她既惊且惧,正欲回腕掣动锵天,却被对方抢先,胸有成竹般运劲轻拂,使自己整条右臂一阵骨醉酥麻,软绵绵再也难以用力。 而还未等她回过神来,腰际已遭人顺势环抱轻叩。一条曼妙身躯微微向后倾倒,满腔气血随之汹汹直冲脑内。 “姓顾的!你……你快撒手!” 第一百零六章 松心契 楚夕若两靥红云密布,一边厢暗恨自己恁地大意,竟然几次三番误中少卿算计。而另一边厢,胸中却又如同小鹿乱撞,直教一颗芳心愈发砰砰跳的快了。 少卿神情微妙,而今佳人在怀,馥郁环抱,兰熏麝越间自是阵阵馨逸散氛。不知不觉,已在右手五指加力,将眼前这副旖旎娇躯渐托渐近,直至二者堪堪相隔数寸,彼此间四目相对。 他笑道:“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一次你总归再也躲不掉了。” 楚夕若低低一阵惊呼,顿觉周身如遭电击,两片朱唇微微轻颤。 她脑内思绪纷纷,肌肤虽与少卿尚隔着一层薄如蝉翼似的轻纱,但仍可感到其指端也正如自己般滚烫发热。 “这光天化日……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你……你少来胡闹!” “这便奇了。” 少卿似笑非笑,又对其好生端详良久,反倒愈发难以自持,“这里明明没一个旁人,又哪里来的什么大庭广众我不管!谁教你偏偏无理取闹在先,那也合该长个教训。” “你!那你刚才明明早已脱困,却非要我独自去同人家放对,难道……” 少女却未死心,又蓦地忆起先前之事,遂涨红了脸颊急声反驳。只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少卿已再无迟疑,深深吸口气,只一俯身,便在她脸颊间轻轻施下一吻。 “这是上回救崔沐阳时欠下的,还有这次!” 他口内喃喃,眼望少女黛眉新聚,眼底秋水盈沁,一时竟飘飘然颇有些忘乎所以。说完,又别过头来,在她另一边面庞故技重施,这才心满意足,就此退开数步。 “无耻!无耻!” 楚夕若耳根通红,毕竟女儿心性,低声咒骂之外,目中余光朝少卿暗瞥。可等二人目光不期而遇,却又不禁方寸大乱,红着脸便往远处跑去。 “小心!” 少卿恐她独自有失,便在后面发足追赶。只是他愈是追的急了,楚夕若心中便愈觉惴惴不安,眼看前面已临近巷口,更是一门心思只管加紧快行。 只是她此刻心乱如麻,却未察觉自外面街道之上,正有一人慢吞吞朝自己迎面而来。等到总算得以认清之际,终究再也不及躲闪,登时与其硬生生撞个满怀。 如此一撞,力道不可谓不大。楚夕若武功了得,又有内力傍身,一时倒也无妨。身形轻晃,堪堪三五步间便自行稳住脚跟。 可反观另一边厢,那无辜路人却远没有她这般好过。受力之下立足未稳,一个踉跄顿时仰天摔跌。口中尚不及哼上一声,后脑便重重触及白地,眼前化作一派五光十色。 “得罪!得罪!” 少卿大惊,忙抢在楚夕若头前,伸手去扶那路人。可一俟当真来到其人身畔,细看他眉眼样貌,竟又不由得满脸错愕,失声惊呼道。 “二哥!怎……怎回是你” 那人伏在地上,嘴里数声痛苦呢喃。闻言抬头来看少卿,刹那间竟同样大喜过望,颤巍巍将他手腕抓住,两眼分明放着异光。 原来这素衣布袍的青年倒也并非旁人,赫然正是当初在南阳之际,同少卿以及杜衡八拜结交的贺庭兰无疑。 彼时少卿汴梁一行,兄弟二人却始终未得相见。想不到如今竟在千里之外的江夏不期而遇,那也真可说得上造化机缘,凡事无巧向不成书。 “少卿!你……你还好么” 贺庭兰喜形于色,声音竟依稀有些哽咽。少卿同样高兴不已,可念及当前二人处境,与这一个好字,也实在差着十万八千里。 贺庭兰察言观色,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少卿涩然一笑,先行问道:“二哥,你不是前几日还在汴梁赶考,如今又怎会忽然来了江夏” “早前新科既放,我也自然再无留在京城必要。后来,刚巧便在这江夏城内谋了份稻米之谋,便就此动身赶来。只是想不到,你我兄弟竟会在此相遇!好极!好极!” 贺庭兰边说边要起身,却因刚刚一撞受伤匪轻,接连几个趔趄踉跄,反教自己脑内一阵阵天旋地转。 少卿见状,只伸手轻轻一拉,顿使贺庭兰觉一股融融暖流在手臂间徐徐游走发散,凡所到之处,先前种种困顿皆在顷刻间一扫而空,仿佛晃荡荡飘然欲仙。受用无穷之下,顺势倏地站起身来。 “二哥,现下你可感觉好些了么” 贺庭兰先是一怔,旋即如梦初醒。瞠目结舌般望向自己这结义兄弟,饶是其向对武学一窍不通,却也不禁为此好生赞叹不已。 少卿笑道:“二哥学识过人,如今既已放了新科,想必一定榜上有名。何不赶快说出听听,好教做兄弟的同样也来高兴高兴!”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孰料贺庭兰却面露苦笑,好似心中感慨良多。 少卿满心诧异,原想继续追问,只是转头看见贺庭兰眼下身上衣着,以及随身携带行囊包裹。虽还算得上整洁干净,但皆因经年日久,如今已被浣洗的略显泛白,无论左看右看,也同飞黄腾达四字绝扯不上半点干系。 少卿脸上一红,自责于自己竟然恁地冒失。好在贺庭兰倒似殊不在意,径自掸落满身尘土,轻声问道:“我如今初来乍到,对城内各处还都知之甚少。少卿,你可知这江夏城的署衙究竟是在何处” “二哥你说什么” 少卿心下大奇,转眼只道是贺庭兰经人引荐,在衙门之中得了份刀笔差事,便也不曾太过放在心上。 “正好少卿也要前去官府一带,二哥何不与我们同行” 他思绪电转,忽又好像忆起何事,当下喜孜孜回过头来,将楚夕若拉到跟前,满口戏谑道:“何况楚小姐既一时不慎,如今总该将功补过,将二哥你好生护送一路,否则岂不大大有违了往日里光明磊落的名声” “我的名声自打与某人走在一处之后,那便从来没见好过,现如今倒要你来提起!” 楚夕若白眼一翻,立时反唇相讥。但随心头愠恼渐消,还是走上前来,对贺庭兰抱拳拱手。 贺庭兰连忙还礼,只是待仔细端详少女一副清丽容颜,反倒眼露迷懵,影影绰绰觉对其颇有几分熟识印象。 少卿见状,一时恍然大悟。回想当初在南阳城时,楚夕若所穿本是男子装束,如今既然衣着变换,也难怪贺庭兰并未认出。当即引荐二人相识,又从旁三言两语,将其中因果大致道来。 “适才是夕若无状,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楚夕若俏脸微红,再度告罪赔礼。贺庭兰双手连摇,直说不必,陡然间一怔神,旋即抚掌而呼道:“是了!我记得前几日曾听大哥提起,说少卿你如今正与一位姑娘同行,想不到原来竟是如此!” “二哥,你也已然见过大哥了” 少卿两眼一亮,念及杜衡其人,心下里端的颇不平静。 贺庭兰微微颔首,话里话外却不免略带惋惜,“我自汴梁来前,曾与大哥彼此见过一面。可惜才刚来得及说上只言片语,他便遭人匆匆唤回营中。” “据说……似乎是塞外边事将起,大军不日便要启程开拔。” 少卿心头一懔,与楚夕若对视一眼,知此事同宗弼等人势必难逃干系。而金人既已挥军南下,雪棠又岂会作壁上观只怕一场血雨腥风,便已分明迫在眉睫。 “大哥固然勇武,可本朝数十载承平日久,军中处处武备松弛。想必大哥此行……也势必绝难顺遂。” 贺庭兰忧形于色,转眼又黯然摇头,自嘲般喃喃低语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叹贺庭兰身为丈夫,确实从来手无缚鸡之力。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如少卿你或大哥一般,平白生出身高强武功,那也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二哥” 听到少卿在旁呼唤,贺庭兰始知未免失态。幽幽一阵苦笑,将话头重新引回正题。 “少卿,夕若姑娘,便请你们二位先为引路,我于后面随行便是。” 三人遂一路同行,沿途虽尚要避人耳目,但好在楚夕若原为江夏本地人氏,对城中道路向来熟悉。兄弟俩便在她带领下辗转奔波,沿途只走僻静小巷,一路上也未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事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黄鹄矶最高处,一座恢宏府衙已在三人眼前浮现。等又向前走近,门楹上一方偌大鎏金匾额高书江夏府三字,在烈日照映下熠熠生辉,俨然与周遭百姓屋舍泾渭分明。 贺庭兰抬头仰观,许是因旅途颠沛奔波,如今难免疲惫,唇角处忽轻轻吐出一声叹息。旋即神情微妙,自行迈开双腿,便朝那两扇朱红大门徐徐走去。 “咦” 说来奇怪,此刻正值晌午,可偌大一座江夏府衙竟大门紧闭,阶下亦无半个公人值守。贺庭兰暗觉吃惊,又接连叩响门环,可除却生铁撞击大门所发咚咚闷响,以及街上偶有秋风萧瑟,衙内竟始终无人应答,四下里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二哥” 本来,少卿是想将二哥送到江夏府衙,便再与楚夕若去往别处。只是如今察觉事有蹊跷,无论如何终究对他放心不下。放眼这江夏府衙院垛虽高,可自忖倚仗轻功,想要逾墙而过倒也并非难事。渠料他刚要动作,蓦地里忽闻吱哑之声不绝于耳,赫然是贺庭兰双膀奋力,自两扇门间辟开一条足可通人罅隙,而后独自踏了进去。 少卿又惊又急,忙发足紧跟不辍。而见二人皆已入内,楚夕若也只得低按锵天,与之一道走进门来。 三人一路信步,绕过头前影壁,俄顷来到后方公堂。甫一站定,少卿却反倒觉越发惊讶,一番审视环顾下来,非但不曾在四下里发现半条人影,就连堂内摆设亦端的杂乱无章,各类器物只胡堆乱放,散落一地狼藉。 在正中央处,一张公案之上积灰甚厚,缕缕微风过际,直呛得三人咳嗽不迭。 “这倒真是奇了!” 少卿武功已臻化境,心中自较其余二人多出几分从容不迫。两根手指在那公案上面轻轻一拂,不无调侃道:“知道的咱们这是到了江夏公堂,若是换了个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里乃是阴曹地府,竟连半个活人也都没有!” 楚夕若玉容凝嗔,忍不住向他斜睨瞪过一眼。可事到如今,只好左手暗在背后划个剑诀,将掌心锵天愈发紧攥数分。 “咱们且再朝里面走一走,说不定到时便能有所发现。” 贺庭兰稍作沉吟,言讫便欲向堂奥深处探行。楚夕若秀眉微蹙,对此实觉不妥,忙动身将他拦住,将胸中隐忧和盘托出。 “延古至今,官府一向皆为朝廷尊严所在。咱们此次擅闯公门,本就已属大大不妥,倘再变本加厉前往内堂……先生是读书人,我是怕……” 第一百零七章 公堂内 少卿点点头,也觉她所说有理,“我看这里面处处透着古怪邪门,二哥,咱们不妨暂且先退去外面,等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只是面对二人苦口婆心,贺庭兰竟全然无动于衷。微笑之余连连摇头,又往左右放眼四顾。 便在三人兀自纠结关头,数缕清风忽从外面而来,自发梢间悄然撩拨料峭。 “不好!有人回来了!” 少卿神色骤变,话音方落,更教余下两人皆心中一惊。楚夕若秀眉紧蹙,可左听又听,也并未察觉出当前较适才有何种异样之处。 而少卿既得秦松篁倾囊相赠,一身内力端的已臻化境,即便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也断然难逃其耳。眼下他只听见极远处街上,有两人橐橐脚步声愈发渐近,每每抬腿落足,皆发出阵阵铿锵轻响。 少卿心思迅捷,觉这声音与当初杜衡穿着官靴踏击地面时别无二致,想必来者也定是这衙内的公差无疑。 随那脚步愈近,眨眼来到门外,楚夕若也终于听出端倪,又同少卿对视一眼,便拉着贺庭兰一同躲往暗处,且待稍后静观其变。 “蓝丫头!蓝丫头!唉!你多多少少……多多少少也等一等我呐!” 不多时,署衙两扇大门又开,就此从外面走进两个人来。似因此行来的匆忙,其中一人早已喘息如牛,俨然上气不接下气。 至于他身边另外一人,倒要比之好过不少,口中呼吸匀实,只是话里话外却显得焦躁异常。 “之前不是早就接到公文,说新任知州大人不日便将前来赴任。可算上今天,咱们都已经等了足足有七八日的光景了,却怎的还依旧不见大人的踪影” “咦” 少卿闻言,心头大奇。虽一时尚未认清来人相貌,却足可听出说话的乃是个正值青春的妙龄少女。 “天地良心!” 他胸中奇疑未消,先前那公差便又叹息不迭,更将条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你叔我都已是一把的年纪,如何还会来骗你不成那公文上面明明白纸黑字,说大人三五日内就定能赶到江夏。是了!蓝丫头,这不是当初咱俩一同看过的么” 蓝少女一时哑然,久久缄默不语。须臾,只听“喀”的一声,应是那公差将跨刀随手撂下,又慨然苦劝道:“蓝丫头,大伙儿都知你新做了班头,想把大人风风光光接近城来,好教他从此刮目相看。可这天底下有许多事从来便心急不得,这知州大人昨日不到,今日不到,说不得明天一早,便会自个儿跑进城来了呐!” “他既做了这江夏城的父母官,那今后同咱们打交道的日子就还长着呐!只要你将来能把大大小小的差事全都处置周全,又何愁不能让大人心中欢喜。” “柴叔……” 未成想蓝少女竟忽唇齿嗫嚅,转而将声音压至极低,“我……我是怕实在做不来这差事,只会惹得上官好生不悦。到时非但自己贻羞受辱,还要连累柴叔你们……” “我还道是怎的!这你大可不必担心!” 那柴公差哈哈大笑,脱口而出道:“咱们这差事说难便难,可要说容易,其实倒也着实容易的紧。依我看只要再过上个把月份,你就能把这里面的门道琢磨的一清二楚啦!” 他又道:“再者,咱大伙儿中有不少人同你爹都已是几十年的老弟兄啦,即便到时真遇见了什么麻烦棘手之事,又有哪个会不理不睬,只在旁边看你的笑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蓝少女总算转忧为喜,好生感激道:“柴叔,多谢您的一番开解!现下我这心里面可总算是要好受多啦!” 可柴公差却忽皱起眉头,俨然心事重重道:“蓝丫头,你可莫嫌你柴叔唠叨!如咱们这等当差之人,平日里的威严毕竟是该有上几分。倘若逢人从来只管客客气气,又有哪一个会再来怕你” “那依柴叔的意思是……” 少女满心迷茫,如坠云里雾中。所幸这柴公差倒当真不厌其烦,又平心静气,向她传授起了当差之道。 “你只有逢人凶上几分,狠上几分,再严上几分,才好教城里那些个刁民服服帖帖,不敢轻易造次。” “这人说话实在好没道理,怎的寻常百姓到他的嘴里,就忽然全都成了什么刁民?” 少卿暗自冷笑,听罢可谓不屑一顾。又觉凡属官府中人,无论地位尊卑,官职大小,多半皆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实在教人不齿至极。 不过对他种种心思,外面两人自然无从知晓。蓝少女半晌缄默,反倒使那柴公差心生焦急,索性现身说法,语重心长道:“蓝丫头你初来乍练,有些状况搞不清楚也属正常。” “这样吧!今天柴叔便和你来个身份互异,好教你也知道知道,你爹当初究竟是怎样来做这个班头的。” “好极!好极!多谢柴叔!” 蓝少女大喜,不迭千恩万谢。那柴公差则先是呵呵发笑,顷刻间又忽脱胎换骨,仿佛乃是成了另外一人。 他深吸口气,抬高嗓门大叫道:“蓝丫头” “柴……柴叔” 少女心头一懔,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未料甫一开口,便横遭其人打断,随之便是劈头盖脸,一阵声色俱厉道:“哪一个是你柴叔倘若今后见了上官,那便只可尊呼大人!” “须知尊卑有别,纲常存序,你既身为公人,那就更加应当合了规矩!” “是!是!” 少女噤若寒蝉,却正中了柴公差下怀。遂干咳着清一清喉咙,话锋一转,不紧不慢道:“好,那我再来问你,先前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如今可已然办得妥当了么” “不……不知您说的是……” 少女不明所以,但又不敢反驳,纠结再三,这才小心翼翼发问。 柴公差勃然大怒,厉声叫骂道:“我就知你从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哼!当初我是怎么告诉你的自打上任薛知州走后,咱这公堂便许久未用。如今新大人眼看便要走马上任,你们不知把这四下里好生收拾收拾,莫非是想等着教大人到后,自己前来动手的么” “你只看看自己脚边的青旗,身后的黄伞!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是了!还有咱大人今后每日都要用到的这条公案!你看这上面的浮土,这上面的……” 柴公差原本振振有词,可陡然间竟忽戛然而止,教人好生莫名其妙。少卿眉头大皱,疑神疑鬼下正想侧耳再听,外面柴公差反又开怀大笑,声音之大,直震得堂中积灰簌簌飘落。 “蓝丫头,柴叔刚才的意思,这下你总算是能明白了吧!” “不错!我心里面全都清清楚楚!” 金铁崩鸣,响彻龙渊!少卿才刚放下戒心,大堂中竟登时罡风暴涨,猎猎砭刺肌肤。紧随那少女话音传来,两口刀刃遂将三人藏身帷幕骤然撕得粉碎,化作漫天辗转飘零。 “小心!” 少卿神情剧变,身形挪移形同鬼魅,双掌破风横斫并举。迎面两柄钢刀虽不乏凌厉,却唯有眼睁睁见他自白刃交织间穿梭自如,到头来竟连一片衣角也难以伤及。 “大胆贼徒竟敢擅闯公堂,莫不是从未将朝廷法度放在眼中!” 少女一声娇叱,顿将众人目光齐刷刷吸引而来。至此,少卿这才终于得以认清此人真实面目。 她纤唇流朱,似玉润彤凝,善睐含光,蕴水波湛湛。两靥冰雪雕琢犹胜海棠吹雨,纤腰婀娜旖旎堪称亭亭玉立。再加身上一袭公服笼络勾勒,懵懂初生之余,赫然难掩自身英气勃勃。 少女紧攥刚刀,运使挥洒间不失虎虎生风。少卿只一怔神,已被其汹汹欺抵身前,当下蓦地凌空跃起,左右脚分别自下方抵来两条刀身之上轻轻一触,顺势从二人轮番绞杀中脱身而出。 “我来拖住这几个贼子!柴叔你去把城外的弟兄们全都给唤回来!” 少女目光如炬,言讫一抖手中兵刃,举刀又向少卿猛攻。柴公差大急,毕竟对她多有惦念,朝地上狠啐一口,也提刀来砍少卿左肩。 他身在公门日久,倒着实颇有见识。如今已断定少卿武功之高,自己二人远远不是对手。而在稍远处,贺庭兰则面色惨白,分明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看来今日想要反败为胜,也只有想方设法,从他身上下手才是。 许是唯恐夜长梦多,柴公差心念一横,立时调转矛头,刀光霍霍逆风猛进,便舍了少卿直奔贺庭兰而来。 乌光升腾,朔朔无俦。电光火石间,楚夕若已拔出锵天,霎时在大堂里布下一道烂银网似的铜墙铁壁。柴公差大惊失色,虽想收手,终归为时太晚,只听一记叮叮轻响,正是他所持钢刀被锵天一击折断,只剩半截犹在手中。 “柴叔!” 少女急从中来,眼看柴公差右手虎口崩裂,此刻正汩汩流着鲜血,更怕楚夕若趁势逞凶,教他横死当场。当下紧攥兵刃,招招式式转作性命相搏。 少卿心中啧啧称奇,觉这少女手下倒确有几分高明功夫。一时间技痒难耐,不由刻意放慢自身动作,起了同她持久周旋之心。 “奸贼!竟敢这般小觑了我!” 少女气愤填膺,如蒙奇耻大辱。掣动钢刀,连番劈刺不辍,无奈力不从心,更因一味求胜心切,反而使少卿频频有机可乘。 少卿神色稍异,足下闲庭信步,又在手间嗖嗖激射出数枚棋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迫得左支右绌,匆匆横刀招架。只是少女似乎心志极坚,即便明知难以取胜,却依旧重整旗鼓,一口钢刀朔气纷飞,划破风声渺如泣诉。 “好俊功夫!” 少卿高声赞叹,手下却无半刻停滞,双腿蹬空,一条身形不退反进。再见他眉宇间似笑非笑,紧随二人彼此接近,登时数指凌空疾点,全都嗤嗤打在那钢刀之上。 少女玉容惨淡,只觉口内气息大窒,慌张张向后闪退不迭。少卿看在眼里,遂猿臂长伸,如揽星月,顿使那少女目光飞眩,等再行回过神来,已是右手脉门一紧,被对头牢牢置在掌握。 “大人,承让了。” 少女脸色忽红忽白,听出少卿话语里满是嘲讽,一时更觉怒不可遏。当下昂首挺胸,厉声大叫道:“你要杀便杀,哪里有这许多废话!” “姓顾的!” 楚夕若眉关紧蹙,只怕他意气用事,当真伤及少女性命。少卿微微一笑,顺势撒开五指,不紧不慢道:“放心,只要这二位大人担保,之后再不会来动刀动枪,我自然……” “巧舌如簧,原是毫无用处!” 少女目欲喷火,直接将其打断。如今她重获自由,竟丝毫不顾双方武功相去悬殊,颤抖着从地上捡起刀来,便又要上前拼个不死不休。 少卿自恃手段,倒也不觉如何慌张。气定神闲伫在原地,脸上一副好整以暇。 “且慢!” 眼看双方又要动手,楚夕若只觉心头一懔,便要上前将二人隔开。孰料刚一抬腿,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急唤,教在场众人无不始料未及。 少女紧攥钢刀,愤然对贺庭兰发问:“你是何人!” 贺庭兰脸孔煞白,俄顷定下心来,遂迈步从楚夕若身后闪出。又暗中咽下一口唾沫,作势拱手道:“在下贺庭兰,此番乃是特意前来江夏。” “贺庭兰……贺庭兰” 少女朱唇紧咬,兀自盛怒不已。可等下意识将这三字重复数遍,猝然间竟神情剧变,忍不住失声惊呼道。 “你就是新要上任的知州大人” 众人大惊,纷纷将目光投向贺庭兰,却见他一脸恬淡,再度一礼过后,温言作答道:“姑娘所言不错,本地此任知州,确实正是在下。” 第一百零八章 生民泪 “你说自己是知州大人,那又有何证据” 少女满脸警惕,一时犹是不信。又与柴公差对视一眼,再度厉声发问。 贺庭兰如梦初醒,忙小心翼翼,从怀中摸索出一封薄薄信笺,双手递到少女面前。 “这是在下此来任书以及过往官碟,可请二位先行过目。” 少女既惊且疑,将钢刀换至左手,右手则从贺庭兰处接过信来。待逐字逐句看过之后,竟顿时倒头便拜,一副诚惶诚恐道:“卑职蓝天凝,叩见贺大人!” “大人!卑职……卑职不知是您驾临前来,刚刚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 蓝天凝两靥涨红,与柴公差一同伏在地上告罪。贺庭兰忙分别去扶,可待搀到少女之时,又分明显得颇有几分扭捏羞赭。 等到二人都已起身,他遂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不知者不怪,何况二位原是恪尽职守,那又何谈罪责二字” 两公差如释重负,口中千恩万自不必提,便在一旁垂首侍立,只等上官发话示下。 “二哥!原来你刚说的差事竟然便是这个!当真好极!好极!” 少卿瞪大双眼,着实为贺庭兰倍感高兴不已。又话锋一转,以手骚头道:“不过二哥你既明明早就知晓内情,刚刚我们动手时何不干脆直接言明,也好省了如这许多全没由头的劳什子” “我何尝不想直说” 贺庭兰连连摇头,苦笑着道:“只是适才一切实在太过突如其来,实在容不得我插进话去。好在如今干戈载戢,你们全都安然无恙,总也算是此间万幸之幸了。” 蓝天凝满脸窘迫,在一旁连声告罪。贺庭兰虽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不过又似忽然忆起何事,便请顾楚二人暂且稍后,自己则对两公差轻声问道:“请问二位,如今江夏府衙之中官籍在册者,究竟并有几人” “回禀大人,本府官籍在册者共四十二人,如今正在城北十里外恭候大人前来。” 蓝天凝不敢怠慢,忙将所知如实相告。贺庭兰听后微微颔首,约莫片刻沉吟,这才若有所思道:“自上任薛知州返京述职,至今已有数月。不知近来日常州务乃是在由何人处理至今又是否有所积压” “这……” 蓝天凝目光躲闪,小声回禀道:“大人有所不知,本府籍下人数固不算少,可里面大多乃是捕快。寻常缉盗治安自然不在话下,可若说升堂断案处置州务……却实在并无一人足能胜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庭兰脸色微妙,但却并未流露丝毫不悦。而是温言教二人先把城外同僚唤回,再将先前未决公文送来此处,好让自己一并方便批阅。 二公差忙抱拳应诺,就此领命动身,朝着堂外而去。而在将出门时,贺庭兰尚不忘叮嘱柴公差尽早处置自己手上伤势,直教其好生受宠若惊。 少顷,蓝天凝独自折返而归,双手捧着放眼积压如山,约莫足有半人多高的一摞往日卷宗。 “少卿,夕若姑娘。” 贺庭兰见状,连忙发足上前,助蓝天凝将其统统放在公案之上,转而又对少卿二人道:“今日恐已太晚,二位不妨便且在此小住,等到明天一早咱们再聊不迟。” 二人本就在城中缺个容身之处,对贺庭兰此邀自然求之不得。少卿抚掌而乐,连连点头称是,更不忘揶揄打趣,随手一指身边烛台,说倘若二哥今夜寂寞,自己也可前来秉烛夜谈,即便最是不济,总可在旁为他掌灯研磨。 “你这小子!” 贺庭兰面色哂然,信步将二人送往内堂,少时回过头来,又吩咐蓝天凝先行退下即可。待偌大公堂之内仅剩其独自一人,他才吐出一声黯然苦笑,坐下来开始翻阅面前卷宗。 “二哥!你怎会来的如此之早!” 翌日清晨,少卿才刚转醒,便听外面有脚步声近。打开房门,见来者正是贺庭兰无疑。 贺庭兰闻言,足下先是微微一辍,转而来到少卿跟前,微微一笑道:“刚刚我自前堂出来,想着你该当已然转醒,就顺道赶去厨房熬得些粥食,咱们不如一同前去用些。” “二哥,莫非你昨晚……” 少卿神情古怪,心思却全都在他此刻一双发黑眼窝,以及眸中道道勾连血丝,显然乃是整整一夜未经睡眠。 贺庭兰有些难以为情,伸手抹抹眼睛,只道是自己昨夜翻看案卷,未成想却莫名失了时候,待到悉数处置妥当,这才发觉原来天光竟已大亮。言讫也不俟少卿再说什么,索性拉了他一同动身而去。 “大人,顾少侠。” 这兄弟俩并肩同行,用不多时来到后堂大厅,发现蓝天凝与楚夕若已先到一步,而等见了二人之后,当即一齐起身相迎。 贺庭兰面带笑容,一边还礼,一边请三人分别落座。少卿与楚夕若倒也无妨,反而是蓝天凝举止颇为怪异,便退开几步站到一旁,脸上分明挂着约束拘谨。 “咦蓝姑娘这是何意何不过来坐下,与我们一同用些” 贺庭兰眨动双眼,一时不明所以。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向少女发问,“莫非……莫非是觉在下所做之物粗砺的紧,着实难以下咽” 蓝天凝俏脸微红,忙抱拳执礼,朗声作答道:“大人容禀,方才卑职临出家门时已然先行吃过,如今……” 她话未言讫,渠料却忽从腹内传来阵阵异响,声音虽不算大,却足以使在场众人听得真真切切。 少女顿时大窘,两片脸颊红云密布,更恨不能赶紧寻个地缝容身,总胜过如现下这般尴尬。 “这既是庭兰先生的一番好意,蓝姐姐又何必再推三阻四,也同样白白委屈了自己” 楚夕若微微动容,便欲上前将其拉至桌畔。只是蓝天凝却俨然另有难言之隐,竟蓦地向后缩回手去,眉宇间愈发显得慌乱。 “这……” 贺庭兰如坠云里雾中,可又觉君子不好强人所难,一双目光遂变得愈发茫然,好似反倒没了主意。 “天凝非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只是……” 而见他如此模样,须臾,蓝天凝终于满脸通红,将满腹心事合盘托出道:“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地位何等尊崇,顾少侠与夕若妹妹既身为客人,同在此桌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可皂吏之流,向为世人所鄙。天凝身份如此,即便获蒙大人不弃,又岂敢冒昧僭越,有失尊卑职序” 贺庭兰沉默片刻,忽道:“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籍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蓝天凝身形发晃,将他所说喃喃重复一遍。前后所不同者,却是双瞳里正隐隐泛蕴微光。 贺庭兰哂然而笑,当下又循循善诱,继续说道:“草木含精,尚无贵贱。人惟灵长,何谈尊卑四境之内生民兆亿,却无一人自父母肇创之初,便比旁人高贵分毫。蓝姑娘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执着于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贺庭兰所言,于蓝天凝而论固然闻所未闻,但却仿佛自眼前辟开一方崭新天地,凡放眼所及,俱是一片豁然开朗。 趁她兀自默不作声,楚夕若遂徐徐起身,来到其跟前柔声道:“庭兰先生一片挚诚,又是饱学明经之士,如今既都已这样说了,蓝姐姐若也就不必再来固执啦!” “再者,夕若刚刚尚有好多话语未同蓝姐姐诉说,如今也正好坐下来一吐为快。” “夕若妹妹……” 蓝天嘴唇嗫嚅,尚未下定决心,右手掌心又被楚夕若轻轻捏了几捏,就此在其牵引之下,懵懵然来到桌前坐定。 “这倒实在有趣!” 少卿兴致盎,一俟二女重新坐定,便俊不禁,奇声问道:“想不到只这片刻工夫,你二人就已这般熟络” 楚夕若嘴角一撇,忍不住向他白过一眼。少卿也不着恼,暗朝身旁兄长吐了吐舌头,又顺势扮个鬼脸。 贺庭兰面色哂然,又问道:“临来之前,庭兰也曾去向上一任的薛知州讨教。不过据他所言,这江夏城中的公人首领似乎应是一位老伯。蓝姑娘,不知此中是否另有隐情” “大人容禀,卑职正要同您说起此事。” 蓝天凝面色稍异,似乎有些慌乱。后又起身执礼,凛然答道:“薛大人同您提起之人,其实便正是家父。” “哦那如今这又是……” 贺庭兰心下惊奇,却也不忘教她先行坐下。蓝天凝低声称是,暗里纠结半晌,方才幽幽开了口道:“本朝法度,似卑职等出身皂吏之家,官籍之中从来皆有在册。凡此中人若想告老归乡,便须得子承父业,以为代代相传。” “家父自早年间入得公门,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如今年老体迈,只想在家中安度晚年。可惜他老人家膝下并无子嗣,除却卑职之外……便已再无其余可供替代之人。” 众人恍然大悟,又依稀追忆昨日其与柴公差在公堂里来言去语,那也分明足可彼此印证。 一旁顾楚二人还未说话,贺庭兰却忽然站起身来,肃然起敬道:“蓝姑娘一片至孝之心,当真令人钦佩至极,请……请受庭兰一拜。” “大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蓝天凝大惊失色,腾地自椅上跃起,一般的还礼作答。直俟贺庭兰直起腰身,这才满脸惴惴不安,与之一同重新坐定。又以目中余光偷偷瞄向上官,种种窘迫局促模样,反倒愈添明艳娇美。 “蓝姑娘年纪虽轻,手下却着实好俊功夫!昨日你我一番各自交手,至今犹较在下心中好生赞叹不已。” 见四下气氛微妙,少卿便顺势接过话头。而他此话虽难免略带恭维之嫌,但蓝天凝一身武功所系,倒也诚然要较寻常官府中人强出甚多。单单是能将一口钢刀使得如此得心应手,浑若天成,纵然放眼江湖之中,亦是丝毫不落下乘。 蓝天凝先行谢过少卿抬爱,只说皆因父亲膝下无子,自己才自幼便在其教导之下,学过一些粗浅的皮毛功夫。 她涩然一笑,道:“只是若同顾少侠相比,那也实在不值一提。”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楚夕若坐在一旁,听蓝天凝提及家中老父,心下里也难免颇觉不是滋味。 也不知青绮回到家后,是否已将那玉牌交至母亲手中而待她见过此物,心中又会作何感想诸如此类郁结于胸,剪不断,理还乱,萦绕如麻,参差蔓附,纠缠错结之间,真教人好生痛苦煎熬。 “甚矣!庭兰之愚甚矣!” 便在此时,贺庭兰却忽以手拍额,仿佛如梦初。 “我倒险些忘了,咱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的!” 经他一言点醒,其余三人也同样悠悠回过神来。而等桌上袅袅粥香,借着腾腾热气暗叩鼻翼,顷刻间竟全都食指大动,一时满心期待不已。 贺庭兰面色平和,当下半欠起身,动手盛得微满四碗,分别将其轻轻递至三人面前。 “二哥,我原以为这天下做官之人即便不能锦衣玉食,总归也该当养尊处优。只是如今你这份君禄食的……倒着实与他们有着大大的不同了。” 贺庭兰微一怔神,循着少卿目光遥遥看向自己袖口,便也随之恍然大悟。 原来只因适才自己伸直手臂,为众人送递粥食,遂自然而然,露出内衣上几处旧时所纫缝补。 对此,贺庭兰却无半分存心遮掩之意,神色如常放下手中羹匙,转而抛出一句意味深长话来。 “诸位可知,当今世下寻常庄户人家,每每朝乾夕惕,辛劳忙碌一岁,待到年终之际究竟得能收入几何” “这……” 他如此突兀一问,顿教顾楚二人面面相觑。楚夕若出身世家豪门,回忆早前之时,便曾因不谙世事疾苦,而倍遭少卿与柏柔连番冷嘲热讽。如今一路走来,固然早已经历颇多,可诸如这等具体之事,却还依旧全然一无所知。 至于少卿从前虽与父母一齐游荡江湖,只因后来始终长在青城众人羽翼庇护之下,所谓寻常庄户生活,竟同样连半日也未能亲身经历。如今除却面色凝重,紧拧眉头,也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又过半晌,楚夕若才面露迟疑,小心翼翼道:“我想……若是一年风调雨顺,四季得时,岁末之际想要盈余下三五十两银钱……总归应是绰绰有余的吧。” 只是她所说种种,却只得来贺庭兰阵阵怅然苦笑,唇齿翕张,喃喃自语道:“若是本朝百姓皆能如夕若姑娘口中一般,想必他们人人便连做梦时分……也都足能自行笑醒。” “少卿,你对此事以为如何” “我……” 少卿一时语塞,眼见躲避不过,只得静下心来思忖片刻,随即言之凿凿道:“十两。假使一年到头竟连十两银子都尚难得来,则寻常生计定然无法保全。” “至于盈余二字……恐怕也实在极难做到。” 贺庭兰凝望少卿,嘴角肌肉好似微微一阵痉挛。转而看向蓝天凝,向她轻声问道。 “蓝姑娘,对此你又是否有所知晓” “卑职从前在家,曾听父亲提起往年赋税收纳之事。大人所问……或可由此处略见一二端倪。” 蓝天稍作迟疑。目中余光看似无意,自在场三人身上逐一扫视而过。 “本朝税法,十抽其二。倘在寻常年景,凡每庄户合缴之数当在约莫五六斗间。设使遭遇旱涝,则或可酌情减少,但也从无低于四斗以下之先例。若是将其余所得悉数折合银钱……则总计断然不会超过五两之数。” 听闻蓝天凝口中吐出五两二字,顾楚二人皆竦然变了脸色。一时双双似有话说,却又不敢再往下面多想。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贺庭兰轻叹口气,潜移默化间,又默然望向手边一碗寡淡清粥。 “少卿你刚刚说,倘若一户岁入低于十两,则日常生计便无从得以保障。可如今天下万千之人却独独只靠这区区五两银钱挣扎求活,终日饱偿饥馑交加之苦。而如此,尚只是些许自有其田者,一旦身为佃户,得到手中之物更要较此少之又少。” “路有饿殍,室若悬磬。民生凋敝困苦至斯……恐怕这也是二位先前所从未能想到的吧。” 第一百零九章 复相逢 未等二人胸中惊悸消散,贺庭兰便又淡然问道:“不知二位昨日来时,可曾看清府衙影壁之上,所书那两行题字了么” 少卿心头一懔,只依稀记得在那上面确曾刻有些文字,可惜彼时只顾匆匆而过,却也并未太过留意。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贺庭兰口中声音虽不甚高,却是字字如锥,足堪洞穿人心,“凡此一十六字,原是本朝太祖皇帝所留,引以为天下为官者戒。只是此话固然乃是出自一片真心,庭兰却觉仍旧略有些许不妥之处。” “所谓民者,邦本之所在,当以为贵。彼上苍者,冥冥之臆谈,何足尊高下民上苍,爱毛反裘,实在倒置本末,诚为可叹事也。” 少卿悚然动容,因受兄长言语所感,往日璇烛一席谆谆教诲遂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先生从前也曾言道,天下之昌非在帝胄,非在君子,更同样非在庙堂。而在生民身上一布一麻,万姓口中一饮一啄,黎庶手内一文一厘。” “不错!不错!” 贺庭兰眼前一亮,频频点头之余,俨然竟颇有些难以自持,“令师真知高论,足见心中怀系苍生。如此殷殷挚诚,实在教人好生钦佩不已!” “大人爱民如子,这自然是我江夏全城百姓之福,只是……” 兄弟二人正来言去语,不料身边却忽传来蓝天凝茫然之声。待发觉众人皆正看向自己,霎时间又绯红了脸颊,嗫嚅着开了口道:“古往今来,官府向为朝廷威严所系。倘若一味迁就于民,又是否会使别有用心之徒横行无忌,对朝廷法度不再心存敬畏,以至为所欲为,反成日后祸乱之源” “似这些话……想必也都是柴先生他们向同姑娘反复说起的吧。” 贺庭兰面露莞尔,却不急于回答,而是转口反问蓝天凝,直教其人愈发惴惴慌乱。 “方才姑娘谈及法度,与所谓别有用心之徒,那也着实好极。庭兰便暂由此引申,姑且为诸位抛砖引玉。” “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法度二字,世人皆以为其肇创初衷,必然是为秉公理,正人心。养天下浩然之气,存万世一定之规。令彼宵小者忌惮于此雷霆手段,不敢轻易有所造次。不过蓝姑娘是否曾扪心自问,究竟乃是何样之人,方可称之为虫豸宵小,方可称之为包藏叵测,方可称之为别有用心” “这……” 蓝天凝口内讷讷,登时为之哑然。其实不仅单单是她一人而已,旁边顾楚二人听闻此问,心中亦不免茫然若失,仿佛如坠云里雾中。 而见众人尽皆缄默,贺庭兰当下便无保留。一席肺腑发自于心,出乎于口,余音绕梁不啻黄钟大吕,经久犹未稍稍弥散。 “凡人善恶之辩,古来由之久矣,至今而无盖棺定论。既则如此,我辈又何以但凭一几臆测揣度,而将天下其余之人尽皆认作穷凶极恶,急欲诛之以为后快” “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又或言之,并三代以来贤能所立法度者,实则非在震慑,而应当在保全。是为保全天下兆亿生民衣食暖饱,保全百姓黎庶乐业安居。保全其不受流离失所之苦,免遭岌岌可危之祸。便如瀚海之于游鱼,长林之于飞鸟。诸位,不知你们是否曾见过视牛马如仇雠的牧人而凡此二者之间,却又何尝有过纤丝差异之处” “二哥此话极是!” 少卿抚掌而呼,细细回味这番振聋发聩之余,更愈发对眼前这位兄长生出良多心悦诚服。 “大人微言大义,天凝……天凝受教。” 蓝天凝无地自容,慌张张起身抱拳执礼。贺庭兰摆一摆手,温言请她坐下。而后拿起手边粥碗,自行啜饮半下,恍惚只觉入口滚烫,阵阵燎灼喉咙。 “庭兰幼时贫寒,往往如此一粥尚不可得。后来几度险难成人,幸蒙家慈家严戮力维系,始能于今日同诸位对坐洽谈。” 他神色一黯,又喃喃道:“不事农桑,所得却远超寻常百倍。合算休沐之期,旬日之中已可足足占有三四。如此不劳而食已属问心有愧,只是……” 言及至此,贺庭兰口中忽的戛然而止。少卿与蓝天凝兀自不明所以,反倒是楚夕若双瞳湛湛,幽幽吐气如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贺庭兰眼中大亮,就连声音也变得略微发颤,“夕若姑娘冰雪聪明,举世可堪无双!庭兰当以此话为勉,但愿胸中一泓沧浪之水,终生犹可澄澈如初。” “二哥你刚刚这话,依少卿看却是大错而特错啦!” 面对这番突如其来,贺庭兰不觉微微一怔。少卿则面露得色,双眉一轩,将目光往楚夕若脸上悠悠瞥去。 “你刚才说咱们楚小姐冰雪聪明,可她其实从来痴的可以!是了!若要我看,昨日里也多半是她不慎露出了什么马脚,这才教蓝姑娘识破了咱们的藏身之处。” 楚夕若杏眼含嗔,几欲发作,却又不愿在人前失了自衿,一时只得强忍怒火,又在暗中一踢少卿小腿,教他忍不住张嘴大叫一声。 不过经少卿此问,她心中也同样渐生疑惑,旋即收敛愠色,同蓝天凝奇声问道:“蓝姐姐,昨日你又究竟是如何发现我们三人的” “我……” 蓝天凝玉容流绯,忍不住往贺庭兰处瞥过一眼,“此事其实无甚奥妙,不过是当初我和柴叔见那公案之上忽然多出一枚手印,这才借此推想,公堂里应是遭人闯了进来。” “至于为何认定三位便藏身在那帷幕后面……也只因除此之外,四下里便已再无其余可供容人之处。” 如今真相大白,三人终于恍然大悟。遥遥追忆彼时情景,不也正是少卿曾随手在那公案上面轻轻一拂看来蓝柴二人之后见到之物,便多半是在当时所留下无疑。 少卿老脸一红,未成想竟会弄巧成拙。好在他应变奇疾,当下话锋一转,哈哈大笑道。 “这便叫做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若非如此,只怕昨日里蓝姑娘的那许多朋友还不知要在城外等到多晚,才能接到我二哥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呐。” “大人!大人!” 楚夕若嘴角一撇,刚想骂他无耻,却忽被外面一阵阵高呼打断。转眼间,昨日那位柴公差便急匆匆踏进门来,口中喘着粗气,对贺庭兰连声禀告道:“城中楚家的家主楚人澈,已前来拜会大人!” “你说什么” 楚夕若两肩发晃,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蓦地站起身来,旋即又跌坐回凳上,两片绛唇兀自縠觫打颤。 少卿大急,忙凑到跟前,将她一只素手攥在掌心,又在其耳边好一阵劝慰安抚。 “少卿,夕若姑娘,你们这是……” 贺不知内情,与旁边蓝天凝对视一眼,一时如坠云里雾中。 楚夕若眸中盈泪,只道二人踪迹已遭父亲察觉,此番便是特意前来兴师问罪。好在少卿还算镇定,先是三言两语,向兄长说明境况,沉吟片刻之后,又同少女柔声轻语道:“你先莫急,一切也还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 楚夕若十指冰凉,几于死人无异。如今听闻少卿此话,心中这才重燃起一丝微弱希望,明眸里闪烁泪光,遂将他一只右手愈发握的紧了。 “本城新任父母到任,你爹身为楚家家主,前来拜会倒也合在情理之中。” 少卿面色凝重,将目下形势抽丝剥茧,言讫又一扭头,向站在门口的柴公差问道:“刚刚楚人澈来时,可还曾说过什么其余的话” “这……” 柴公差紧皱着眉头,苦苦追忆半晌,只说楚人澈并未多讲其余,脸上神色也不曾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最后,又抱拳请问贺庭兰,自己究竟该去如何答复。 “咱们先回房去,等待会儿你爹走后……” 少卿扶着楚夕若肩膀,本意是欲避之则吉。奈何这天下最是难以琢磨之物,便是区区人心二字。楚夕若虽对父亲畏惧不已,可时隔数月未见,却难免对其颇为牵挂,一时竟纹丝未动,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二哥,你这里是否还有哪处,是可供我二人暂且躲藏的”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眼见少女泪眼涟涟,少卿也只得退求其次,急忙向兄长相询。只是贺庭兰也与二人一般乃是初来乍到,对此如何能有法子所幸蓝天凝久在府中,登时抬手一指远处屏风,脱口而出道:“二位不如就先藏在这后面,一切只管见机行事。” 少卿点点头,口中道声多谢,又与楚夕若耳语数句,总算半拉半劝,与她一同闪身躲到彼处。 众人遂各自忙罗,贺庭兰由柴公差头前指引前往外堂,独留蓝天凝自行收拾桌上碗筷,等到将屋中恢复原样,便昂首跨刀,独自立在门前等候。 少卿置身屏风彼侧,借一条细长罅隙朝外观望,却兀自难以放下心来,头颈微侧,低声嘱托道:“千万记得,咱们只可在这里远远的看,无论待会儿发生何事,也绝不能有半分轻举妄动。” 说完,他又嘴角一咧,笑道:“你放心,我便在这好好地陪你,绝不离开半步。” “贺大人一任父母,却对楚某这等布衣降阶以迎,如此礼贤下士,当真足堪一时佳话。” 约莫半刻光景,忽从外面传来人声,个中端的中气十足。转眼间,两扇房门遂被蓝天凝打开,自外面并排走进两个人来。前者身形单薄,自然乃是贺庭兰无疑,而另外一人则生得高大魁伟,凛然不怒自威,却不正是当今楚家家主楚人澈是谁 楚夕若纤唇半咬,还是从父亲一副神采奕奕之下,察觉出一抹憔悴倦容。看来彼时青城山上同昭阳一战,终究还是对其身子颇有损伤。 “庭兰犹在京城之时,便曾自薛知州处得知过楚先生的鼎鼎大名,并对此久怀慕蔺。如今终于逢蒙相见,当真何幸如之。” 贺庭兰面色哂然,拱手一揖为礼,旋即与楚人澈分宾主落座。蓝天凝前来奉上茶饮,又回转至门口处侍立等候。 楚人澈微微一笑,说道:“楚某些许薄名,实在不值一提。反倒是贺大人新科高中榜首,片石韩陵便教朝堂之上举座皆惊,就连当今天子也都好生赞叹不已。” “原来二哥竟然是状元及第!厉害!厉害!” 少卿心下啧啧,又好生吃了一惊。不过还未及他多想,便听屏风对面,楚人澈继续说道:“不过楚某倒有一事不解,想要向贺大人当面请教。” 蓝天凝神情骤变,只道是少卿二人藏身屋内之事业已遭其识破,因恐贺庭兰有失,便将右手低按在刀柄之上。 另一边厢,贺庭兰又何尝不正如坐针毡当下强抑忐忑,故作镇定道:“楚先生请讲,只恐庭兰稚嫩无知,反令先生好生失望。” 楚人澈微微颔首,不动声色间,缓缓呷进一口清茶入喉,“本朝惯例,似大人这等进士出身,又是当年榜首者,本该直接迁入翰林,从此上达天听,时常陪伴圣驾左右。” “如此,非但是我朝野之幸,于大人仕途也同样大有裨益。可大人为何却要舍近求远,反倒千里迢迢,特意前来江夏” “庙堂固高,常怀闭塞。江湖虽远,却多可为。” 贺庭兰五指微松,总算得以放下心来。目中余光朝远处蓝天凝一瞥,发觉她也正同样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官运亨通自是世人夙愿,只是庭兰出身寒门,幼时尝受饥馑流离之苦。后值弱冠,遂于众人面前许下誓言,终此一生,但求三不四为,除此之外……便再也别无所愿。” 楚人澈又问:“哦不知这三不四为所言为何?” “所谓三不者,指在不图宦达,不慕财货,不矜浮名。” 贺庭兰目光如水,蔚蔚然仿佛杳霭流玉,“四为,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贺庭兰寥寥数语,其音虽不甚高,却端的掷地有声,使门口处蓝天凝暗暗变了脸色。 她口内喃喃,将这番话自口内悄声重复一遍,又再度悄悄望向贺庭兰,眼神里却又较先前略微有所不同。 “大人一腔赤诚,实为我江夏合城百姓之福。相较之下,反倒是楚某久在桑梓,却不曾为乡亲父老略建寸尺之功,实在惭愧至极。” 楚人澈老于世故,一眼看出这的确是他胸中肺腑之言。回想当今世上人心凉薄,心中也同样暗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贺大人,还有一事……楚某倒想同您私下里再做详谈。” 过得少顷,楚人澈忽再度开口,言讫又望向门口蓝天凝,不知究竟在安怎样心思。 君子坦荡荡,依照贺庭兰本意,其实原不想教蓝天凝当真回避。只是少女却不愿因自己而教上官犯难,遂抢先执礼退下,只将二人独自留在屋内。 随两扇房门合闭,贺庭兰便茫然道:“楚先生,不知您想同庭兰谈起的究竟乃是何事” 楚人澈微微一笑,道:“是了,我见大人眉宇间犹然风尘仆仆,想是刚刚抵至城中不久,不知日常起居是否已全都安顿妥当” 说完,他也不待贺庭兰答话,便自行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手边桌上。 “区区寸心不成敬意,权当是为大人此番安家之用,还望大人笑纳便是。” 第一百一十章 兵戈起 贺庭兰微微一怔,目光往桌上望去,这才看清原来他所拿出的是张薄薄银票,数目分明竟有三万之巨。 楚家商通四海,大行陶朱之道,如今家主甫一出手便如此阔绰,当真令人好生咋舌不已。 片刻,贺庭兰才回过神来,又拱手道:“承蒙楚先生盛意,只是如今庭兰孤身一人,倒也实在无家可安。” “况庭兰既已说过,此生断然不慕财货。倘若反而收下此物,岂不乃是食言而肥,自陷不义之境” “贺大人此言差矣。” 楚人澈双眉一轩,对此不以为然,“大人初到江夏,楚某本乡本土,理应代合城父老为您接风洗尘。倘若大人执意回绝,莫非是嫌楚某来的迟了,因而执意定要怪罪” “楚先生容禀,庭兰绝无……” 贺庭兰大急,听罢犹待争辩,却被楚人澈摆一摆手,将那银票压在一旁杯盏下面。 “此事便是如此,贺大人若再推辞,则不免是要教楚某好生难做了。” 他执掌楚家多年,平素岂容人多说半个不字今日能耐下性子,与贺庭兰坐谈如此之久,端的已属难能可贵。眼见此人年纪轻轻,却偏偏油盐不进,一时不由得微觉着恼,说起话来也都隐隐带着几分愠气。 贺庭兰一介书生,此刻但感阵阵凛冽寒气无由骤起,猎猎砭刺肌肤。下意识间脸色微变,眼中分明透着惧意。 “既然楚先生执意如此,庭兰也只好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二人又僵持半晌,终究是贺庭兰率先泄下气来。神情黯淡涩然颔首,说完又忽转而问道:“既然楚先生已将此物赠与庭兰,那么究竟如何用度……是否便该由庭兰一人做主” “这是自然,何消大人特意再问” 楚人澈如愿以偿,心情可谓大好,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渠料竟恰恰正中贺庭兰下怀。当下半欠身形,自椅上站起,直向门外高声唤道:“蓝姑娘,请你这便进来!” 转眼间,蓝天凝从外面来到二人跟前,抱拳拱手,道:“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贺庭兰喉咙稍稍耸动,右手五指微蜷,又一指那桌上银票。 “楚先生心怀合城父老,故在适才慷慨解囊,特命我将此赀财充作公帑,以为百姓福祉之用。”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蓝姑娘,请你暂将此物收下,并自明日起在署衙外立一公示,上写明我刚刚所说缘由。凡今后所花费者,注清款项后俱当在其上公告示之,断不可有一厘一文之差。” 蓝天凝神情古怪至极,抬起头来,看见座上楚人澈也同样阴沉着一张老脸,一时自不难将个中因果猜得十之七八。当下朗声唱诺,转而去将那银票收入怀中,犹不忘向楚人澈抱拳称谢。 “如此原为楚某本分所在,那也全然不值一提。” 楚人澈干笑几声,实未料到今日竟会被这黄口小儿摆下一道。只是他毕竟城府极深,又不愿在人前大发雷霆,遂不动声色,只是在口中意味深长,说贺庭兰心系生民,当真是合城上下百姓之福。 贺庭兰微微一笑,早已不见了适才局促慌张,“庭兰不揣冒昧,在此突发奇想,倘有不当之处,还望先生多多海涵原宥。” 对此,楚人澈虽觉有气,但也终归无计可施。唯有将满心不悦暂抑心中,转而耐下性子,继续与眼前人彼此坐谈。 约莫又过一柱香的工夫,楚人澈忽然双手抱拳,道:“贺大人初抵城中,料想总归公务繁忙。楚某冒昧前来实属叨扰,万望大人多多见谅。” 听其话里话外好似萌生去意,贺庭兰也自然求之不得,当下起身相送。二人遂并肩而行,一路往外面而去。 等来到门前,楚人澈反倒脚下一顿。他生来魁伟挺拔,更兼执掌楚家多年,举手抬足端的不怒自威。如今站在贺庭兰面前,直教其心头一懔,隐隐觉得有些畏惧。 楚人澈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道:“楚某德薄,终日为俗事所扰。日后如不能时常前来讨教,则自会教舍弟多多到访拜会。” “是了,他曾在昔日与薛知州交情甚笃,料想用不数月,也定会与贺大人彼此交同管鲍。” 未料贺庭兰听罢竟是一怔,转而奇道:“敢问楚先生,不知令弟的名讳……可是唤作人明二字” 楚人澈微觉吃惊,须臾收敛诧异,微微颔首道:“不错,舍弟确是唤作楚人明,敢问贺大人又是自何处知晓” “罪甚!罪甚!庭兰一时疏忽,竟险些有负他人之托!” 既从楚人澈处确认无误,贺庭兰不由频频摇头慨叹。转眼吩咐蓝天凝,去将自己昨日携带的行囊取来。 蓝天凝受命而去,不多时便又折返,手中则多了一方紫檀造就的小小锦匣,上面精雕细琢,无疑出自当世能工巧匠之手。 “楚先生不必奇疑,且容庭兰慢慢道来。” 贺庭兰面色哂然,将楚人澈再度延入屋中落座,便将事情和盘托出道:“早前薛知州将一事托付庭兰,言道于他卸任前夕,令弟曾请他在汴梁城内多方留意,寻觅一件世上珍宝,再将此物转赠家中长嫂。如今既已购得,而庭兰正恰好将要赶赴江夏,便也顺道一同捎来。” “受人之托,理当忠人之事。庭兰却如此大意!方才若非楚先生忽然提及,也尚不知要到何时方能想起。” “你说乃是人明要将此物赠与梦岚” 楚人澈双眉一轩,对此着实有些意外。自贺庭兰手中接过锦匣,又徐徐将其打了开来。 刹那间,一派珠光宝气顿从其中散射盈溢,沛然织绘万点流光。放眼一望,里面分明是颗足有鹅蛋大小的夜明珠,即便光天白日之下,依旧难掩灼灼其华。 贺庭兰道:“犹记彼时,庭兰同薛知州谈及此事,似乎是因令弟觉从前行事多有无状,惹得尊夫人心中不悦,这才想借此物赔罪,更为表自身幡然悔悟之心。” “哼!想不到老四竟会如此糊涂!” 楚人澈冷笑一声,因对妻子与四弟之间矛盾向来知晓,心中倒也并不觉如何惊讶。相较之下,反而是对楚人明这等不顾声名,假手外人之举甚为恼火不已。 等到须臾,楚人澈渐渐消下气来,其口中随后一席话语,却又教在场众人皆大吃一惊。 “多谢贺大人与薛知州为此劳心操力,只是如眼下的拙荆……只怕是再也无需此物了。” 贺庭兰瞠目结舌,愕然失声道:“这是为何” 楚人澈神情复杂,先是沉默片刻,才喟然长叹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只是贺大人既将在我江夏日久,有些事即便楚某不提,今后大人也必能自旁人处知晓。与其教愚夫愚妇添油加醋,倒不如便由楚某自行将此事说个清楚。” 贺庭兰心头一懔,脸上竦然动容,“楚先生请讲,庭兰洗耳恭听。” 楚人澈点点头,便也无所隐瞒,口中隐含着愠怒,将昔日青城山上之事向他大致道来。 “此事说来亦是楚某德薄,这才无由生下如此孽障!” 他脸色铁青,言及女儿之时,更分明微微攥了双拳,“楚某遭天下人奚落事小,楚家合派颜面事大。如今便为这无父无家的小畜生,已有人说我楚家表率正道是假,暗地里同邪魔外道沆瀣一气方才是真!” “哼!似这等悖逆人伦,怙恶不悛之徒,异日楚某若再与她相见,也非亲手为世人除此败类!” 少卿表情微妙,眼睁睁见每从外面传来一句话语,跟前少女脸上便会愈发难看几分,等到最后竟两靥煞白,浑然不见半分血色。 他忙屈伸手臂,将其轻轻揽入怀中。楚夕若既惊且惧,只将一颗头颅自少卿胸膛愈发深埋,却依旧只觉如坠万丈寒窟。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或许令爱所以如此行事,实则全因内里另有苦衷。” 贺庭兰一席规劝,对楚人澈终归毫无用处。蔑然一笑,又往那夜明珠上冷冷瞥过一眼。 “自那孽障离经叛道,一意背反家门,拙荆便始终牵肠挂肚不已。后又思念成疾,自此卧病在床,时至今日……” “您说什么!” 朔风暴起,充斥斗室!还不及楚夕若惊呼之声落定,楚人澈已如电出手,罡气骤涨间使广袖飘扬,嗤嗤数指应声落在那屏风之上。 随喀喇喇一阵大响,正是那屏风难以承受这等无俦巨力,刹那间化作狼藉,露出后面藏身二人。 “无怪我刚才一进门时便觉古怪,想不到竟是躲着你们两个小畜生!” 眼看见女儿与少卿,楚人澈登时一阵纵声长啸。当即飞身直进,势若离弦之箭,俨然已将骨肉亲情悉数屏住脑后,只欲教二人速死当场。 少卿一低头,见怀中少女正哭的如同泪人一般,却已无暇再来安慰。危急关头吐气开声,双足一抵拔地飞起,竟同样屏足内力,与楚人澈迎面直撞。 楚人澈神色稍异,不免因他这番滂沱气势暗觉惊讶。转眼又剑眉戟竖,恍若怒目金刚,大开大阖之间,不失凛然杀气腾腾。 二人双掌相抵,彼此身形皆猛地一震。少卿面色泛红,只觉一股滔天巨力自小臂激荡周身,仿佛遭车马生生碾过胸膛。 至于楚人澈一边,也同样并不好过太多。电光火石间晃动双膀,总算勉强卸去上面千钧之力。可饶是如此,他足下仍不由得接连向后退出四五步去,这才堪堪站定脚跟。 “好小子!我说你为何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是不知自何处得来了这样一身强悍内力!” 楚人澈目放精光,傲然冷视二人。楚夕若一双水眸扑簌,又因满腔惧意使然,故不敢哭出半点声响。遂只如惊弓之鸟般急急后退,颤抖着躲在少卿身后。 “人都说虎毒尚不食子!楚人澈!她毕竟乃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怎忍心如此辣手无情,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少卿声色俱厉,胸中怒气骤往上涌。若不是看在背后少女情面之上,也非要即刻同他斗个不死不休。 楚人澈目光灼灼,似乎懒得同他多说废话。旋即,又将目光投向女儿,双唇一碰,寒声质问道:“你弃父弃家,自甘堕落。楚某替天行道,又何曾冤枉了你分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色浓 少卿气极反笑,更殊无示弱,将十指攥得咔咔作响,“她虽离家数月,却从未将你忘却分毫!否则我二人又何必千里迢迢,专门跑来江夏同你见上一面” 楚人澈冷冷见了,却毫不留情,口中森然道:“既是邪魔外道,又能存有什么好心怎么,莫非是二位想要来取楚某这颗项上人头,好到时献给青城山的璇烛老贼么” “爹爹!夕若绝无此意!” 楚夕若泪眼朦胧,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楚人澈则面不改色,斜睨看向二人,眼里分明杀气凛冽。 少卿忍无可忍,回想当初二人前来江夏本意,不由更为少女倍觉不值。义愤填膺之下,登时厉声大叫。 “可笑你自诩当世豪杰,却偏偏教人蒙在鼓里!说不得哪天不消我二人前来取你性命,便已有人捷足先登,教你和楚家上下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楚人澈听罢,又是一记竦然清啸,直震得在场人人脑内昏昏,耳鼓嗡嗡作响。 “这倒真是稀奇!楚某的身家性命,不知何时竟要偏劳顾少侠和楚姑娘来操心了” 听闻父亲口口声声,竟将自己唤作楚姑娘。楚夕若不由足下发晃,如被万千钢刀利刃攒刺心尖。 她俏脸惨白,十指蜷缩成拳,仿佛欲要攥出血来。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苦苦哀求道:“爹爹,夕若求求您……求您让我回去再见一见娘,让我看看……”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亲眼见女儿哭的这般伤心欲绝,饶是楚人澈心如铁石,脑中也不禁闪过一丝轸恤恻隐。剑眉轻分,不过刚刚有所动容,可低头一见少女腰际所佩锵天,竟又顿时变得怒不可遏。 他纵横天下日久,自然知晓此物来历。回想当初青城山上与昭阳一战,一时间反倒恨从心生,脸色愈发冷酷逼人。 “楚先生,此事依庭兰看来……” 贺庭兰一脸愁容惨淡,本想出来居中劝解,却被楚人澈蓦一摆手,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相对。 “贺大人虽为一任父母,可若要前来对楚某家事指手画脚,只怕也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吧!” “再者,楚某心中倒还尚有一事不解,要烦请贺大人不吝赐教。” 楚人澈横眉冷面,声音虽不算高,却端的气势十足,“此二人罪孽滔天,所做所行罄竹难书。不知为何竟会现身在这江夏府衙之内” “怎么,莫非是有人与之沆瀣一气,彼此狼狈为奸” “来人!保护大人!” 刀光骤涨,秋水盈动。眼见形势不妙,蓝天凝登时纵声疾呼。钢刀出鞘,霍霍寒芒暴涨,就此闪身拦在贺庭兰面前。 霎时间,外面柴公差等一众公人听到呼唤,也都匆匆涌进门来。人人摩拳擦掌,手执钢刀利刃,顿使厅堂里显得格外拥挤逼仄。 “楚某不过就事论事,姑娘何必草木皆兵,如此兴师动众” 以楚人澈武功之高,自不会把众人螳臂当车之举放在眼里。一时站在刀剑之间,却也未再有其余过激之举。蓝天凝不敢掉以轻心,朝身边同僚暗使眼色,众人见状会意,纷纷蜂拥将贺庭兰护在垓心,人人一副如临大敌。 “方才我听楚姑娘的意思,似乎是想要重新回转楚家。” 楚人澈声若寒铁,再度冷冷开了口道:“既如此,楚某自会在家中恭候大驾,等着二位前来取我性命!” 说完,他遂傲然迈动步伐,朝门外缓缓走去。每每其所经行之处,众人竟不约而同,全都让开道路,就连蓝天凝也如芒在背,但感浑身上下皆颇不自在。 而等发觉楚人澈忽然停步在自己身旁,蓝天凝心脏顿时一紧,忍不住失声叫道。 “你……你待怎样?” “姑娘小小年纪,却能有如此胆量,难得!难得!” 楚人澈身材高大,此刻与少女站在一处,遂将她显得愈发柔弱单薄。电光火石间,蓝天凝只觉眼前寒光大奢,旋即手腕一阵吃痛,掌心钢刀竟被他直接夺过,又运劲一掷,直插在脚下青石方砖之上。 蓝天凝面如死灰,知已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遭。可值此关头,又端的再无退缩余地,只得紧咬牙关,挺直胸膛,目送着其人大踏步的出门而去。 “少卿少卿” 须臾,贺庭兰如梦惊醒,一边连声呼唤义弟,一边举目四顾,却又哪里还有楚人澈的踪迹可循 少卿额上沁汗,兀自心有余悸,忽听见身后似有人正小声啜泣,急匆匆回头去望,所见正是楚夕若一副泪雨如霏。 “放心,你爹他他已然……” 少卿心头一懔,向她伸出手来,却被少女惊呼一声,匆匆闪身躲过,仿佛自己乃是洪水猛兽,须得远远避之则吉。 见此情形,少卿心中实是说不出的苦涩怜惜。足下飘忽,几步又上前来,便将少女牢牢抱在怀里。 他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便随你前去楚家,无论到时有千难万难,咱们也定能一齐闯过。” “我……” 楚夕若微扬玉颈,总算渐渐止息抽泣。一排银牙半咬纤唇,可还不等把话说完,便觉脑内阵阵天旋地转,眼前也突然一黑,就此不省人事。 凉月初涨,半映窗棂。待少女再行转醒,已是浓浓夜色正酣。她幽幽一声呻吟,抬眼环顾周遭,发觉自己正平躺在榻上,帘帐外面,更有三条人影不迭晃动来回。 此刻那三人也已听到里面响动,遂迫不及待前来察看。少卿心急如焚,头一个抢到近前,将她一只右手紧紧握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撒开。 “夕若姑娘乃是急忧攻心,这才猝然昏厥。方才既已服过汤药,一切应当并无大碍。” 贺庭兰医理之精,少卿素有所知。如今听他这样说了,心中一块巨石总算堪堪落定。又将目光移向榻上少女,心中只觉既是愤怒,又是怜惜。 “蓝姑娘,不知外面这是……” 与此同时,跟前贺庭兰一席问话,又蓦地将他拉回现实。扭头向外一望,果见庭院里阵阵火光明灭,似正聚着为数不少之人。 蓝天凝双手抱拳,凛然作答道:“启禀大人,是府中大伙儿怕那楚人澈负气不过,去而复返,特才全都守在外面。” 听到父亲之名,楚夕若只觉嘴唇发干,身子分明微微一颤。却又不愿教三人担心,只好满腹心事抑在胸中,不敢稍稍有所流露。 贺庭兰沉吟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诸位的一番好意,庭兰在此感激不尽。不过楚先生为人虽甚倨傲,但却绝非意气冲动之人,如这等强闯公门之举……料想还多半不至发生。” “蓝姑娘,还是请你和众位兄弟各自回去歇息,这里只留我和少卿两人便已足够。” 蓝天凝秀眉微蹙,一则不敢忤逆上官之命,可另一边厢,又实不免为三人安危暗暗牵肠挂肚不已,思来想去只得退求其次,沉声又道:“还请大人教天凝留下,以备今夜不时之需。” “这……” 贺庭兰有些犯难,但一见她满脸毅然决然,也只好颔首答允下来。蓝天凝拱手称谢,随即便出门去,将院中余人各自遣散。等到少时折返归来,恰听见贺庭兰正对少卿劝慰说道。 “依夕若姑娘目下情形,终归还是静养为宜。咱们不如且先退下,只教她独自一人好生歇息。” 少卿心如刀割,一时犹是不肯,“二哥,要走你和蓝姑娘先走,我想……” 可他话未说完,楚夕若却忽变得甚为激动,潸然泪下之余,只哽咽着教他赶紧出去。 少卿无奈,只好依言照做。未曾想才一起身,便觉脚下虚浮发晃,险些失足摔跌。 贺蓝二人见状,赶紧想要上前去扶,却被少卿口说不必,只好跟他一同退出门去。贺庭兰又嘱咐少女,说白天时承蒙她拔刀相救,教她尽早回屋歇息。 三人遂各自分别,夜色之中,只见青灯半盏,点点勾勒空蒙。 “什么人” 月色高涨,寒意纷纷。江夏府衙之内,一抹清影纵掠倏忽,正兔起鹘落逾越长墙。 此人武功似乎颇为了得,几度翩跹腾蹈,眨眼来到前院公堂。孰料足下刚一落定,赫然却见远方影壁之下,影影绰绰竟有一条人形,俨然业已等候多时。 “夕若姑娘!你……你果然来了!” 见她步履匆匆,那人忙单刀直入,从阴影下快步走出。直俟看清少女已将锵天出鞘,剑尖直指自己胸膛,这才猛地站定脚跟。 而借头顶溶溶月光,楚夕若这才看清此人相貌清秀,分明乃是贺庭兰无疑。 “你怎会在此处” 楚夕若声色俱厉,只是手中三尺青锋,却分明正在縠觫发颤。 许是刚刚跑得急了,贺庭兰口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转而又一脸焦灼,直言不讳道:“我料姑娘与楚夫人母女情深,今夜定会独自一人赶回家中探望。庭……庭兰不揣冒昧,这才专门在此先行静候。” “贺先生,夕若今日不想伤你半根毫毛。” 遭人当面说破心事,少女不禁俏脸一红,又因对母亲多有惦念,遂横下一条心来,森然恫吓道:“可倘若谁人偏要前来阻拦,那也只好请恕夕若多有无礼了!” “夕若姑娘!” 贺庭兰忧心如焚,又匆匆上前数步,只恨不能教眼前人即刻回心转意,“你可知道,一旦出了这江夏府衙,外面便是说不出的千难万险!是了!就如眼下令尊,多半便正在家中请君入瓮,专等你前去自投罗网!” 楚夕若背脊发凉,何尝不知他所言多半不假只是养育之恩深重似海,自己为人子女,自当尽快回到母亲床前聊尽孝道,否则又与禽兽何异 “家母于夕若恩情至深,如今她老人家重病垂危,我又怎能在此听之任之” 她话带哭腔,黑夜之中,只剩半张右脸在月光下微微闪烁流光。 “人惟灵长,在忠在孝。贺先生既是饱读诗书之士,不知可曾读过哪怕一本圣贤之书,言道可将父母至亲全然弃之不顾” 贺庭兰犹不死心,心念电转之间,又连声叫道:“庭兰虽与姑娘相交日浅,却也足能看出你同少卿情投意合,彼此情义甚笃。倘若今日姑娘执意前往,不知又要教他将来如何自处” 楚夕若玉容惨淡,平心而论,又怎会对他所说无动于衷回忆当初青城山上初遇少卿,一路至今实已经历良多,彼此用情之深,何须再行赘言 可凡事素有轻重缓急,到了眼下,唯有将这一切全都摒诸脑后,深吸一口凉气入喉,更不由蓦地打个冷战。 “我心意已决,即便到时粉身碎骨……也依旧绝无怨悔!” 她掌心沁汗,又恐一旦任凭贺庭兰继续多说,自己竟果真会因此回心转意。只得狠下一副心肠,玉腕翻腾中宫直捣,一剑朝他眉心直刺。 四野萧条,万籁俱寂。依楚夕若心中本意,原是想教贺庭兰就此知难而退。孰料虽见锵天破风,眨眼即至,眼前人竟全然不躲不闪,只将双目紧闭,如磐石般纹丝未动。 楚夕若大惊失色,电光火石间猛一收手,这才总算化险为夷,将锵天剑尖滞在离他肌肤堪堪寸许远处。 她急问道:“你!你为何不躲” 贺庭兰面泛土色,颤巍巍再度睁开双眼,只觉两片脸颊痛如刀割。 “精……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娘素明事理,但须有人晓以利害,料想定能改弦更张,不再急于眼下一时之间。” 楚夕若闻言,气极反笑。一面对他这番木讷酸腐气恼不已,可另一边厢,却又不禁愈发因此生出满满一腔敬意。俄顷素手一翻,将锵天收入鞘中,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夕若姑娘肯从善如流,当真乃是莫大……” 贺庭兰大喜过望,只道刚刚一番苦口婆心总算奏效。孰料刹那间竟见一条倩影疾若驰鹜,转眼欺抵近前,在自己双腿伏兔穴上猛然一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罗织网 “贺先生,我劝你还是不必再白费力气。” 见贺庭兰急形于色,却又如同足下生根,再难挪动半步,少女也不禁面露惭愧。只是念及母亲境况,只好狠下心来,沉声低语道:“一个时辰过后,先生身上穴道便会自行解开,只是在此之前……” 她口中一顿,思虑再三,还是向面前人推心置腹道:“夕若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只是自古恩情大者无过养育,不知若教贺先生同夕若易地而处,又将对此事如何处置” 贺庭兰急得满头大汗,怎奈在楚家临江指力之下,也只剩下苦苦规劝,奢求少女自行回心转意。 楚夕若十指微攥,等他说完,遂毅然决然道:“夕若决心已下,定要即刻赶回家中。倘若此行真能侥幸不死……则必会前来向先生负荆请罪,以赎今日多有冒犯之处。” 话一说完,她又朝贺庭兰抱拳一礼。旋即潜运内息,足下腾空一跃,翻过一旁长墙,自黑夜里倏地不见踪影。 楚夕若满心惦念,一路望影星奔,眨眼来到自家门前。只是临近到此,却又不免觉近乡情怯,眼望门楹之上,两个遒劲峭拔的鎏金大字,只觉恍如隔世一般。 她在门口驻足,须臾终被夜里寒意惊醒,不由暗暗打个冷战。遂认准一处不起眼的高墙拐角,只一晃身,便就此到了里面。 等到双脚落地,少女又放眼环顾左右,发现远处回廊间正有十余把爝火跃然徘徊,宛若流萤飞舞。家中守备之人,明显要较从前足足多出数倍。 见此情形,她心中反倒如释重负。暗觉雪棠虽机关算尽,好在父亲也不算全无防备,反倒使阴谋算计之徒有机可乘。 不过相较之下,当前自己还有更为紧要之事须做。少女深吸口气,凭着对家中各处熟稔,便借头顶漆黑夜幕,轻车熟路躲过沿途众多守卫,约莫一柱香的工夫,终于来到母亲方梦岚平日卧房之外。 她站在门口,只见此刻屋内灯火通明,似有数条曼妙人影正各执器物,分别侍立站定。 “夫人犹须静养,你……你们先都出去便是。” 便在此时,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少女柔声。楚夕若心头一懔,听出说话的正是青绮,而在她语气之中,隐隐更糅杂着几分胆怯惶恐。 屋中旁人闻言,纷纷清声唱诺,就此动身去往屋外。楚夕若脸色微变,赶紧蹑手蹑脚藏到暗处,总算未曾与她们彼此打个照面。 等这些人全都远去,她早已再难压抑急切。一颗心脏砰砰直跳,颤巍巍伸出手来,自窗棂上点破一处狭小孔洞。 她放眼一望,最先看见的果然乃是青绮。此刻其正身着薄衫,双手将一小扇捧在胸前,虽就站在两座烛台旁边,脸色却依旧白的怕人。 再向远看,一帘座帐帏随之浮现在楚夕若眼前。自那柔纱软绮里面,分明可见一条单薄人影,虽兀自难以看清样貌,不消说也自然便是母亲无疑。 假使当前少卿尚在身边,也必会劝她审时度势,先将一切谋而后动。只是凡事关心则乱,到了如今母亲近在咫尺,楚夕若又如何还能等待登时将两扇房门蓦地推开,两眼泛着泪光,便朝那床上人影急匆匆跑去。 “小姐!” 青绮被吓得一声尖叫,待认清来人竟是主人之后,则更加花容失色,抢先过来将她拦住。 楚夕若大急,情急下手中不由失了分寸。忿忿道了声“走开!”,而后掌风一拂,顿教青绮打个趔趄,猛然摔在地上。 她如愿以偿,眨眼来到床前,一双明眸湛湛蕴光,以为终于能与母亲相见。可等一把掀开纱帐,里面情形竟顿教其大惊失色,陡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 “这……这是……” 少女紧盯榻上,背心涔涔汗如雨下。先前自己远远所见,那酷似母亲之物,原来竟只是何人预先放置的一床稻草,唯独不知方梦岚本人,又到底去了何处。 “青绮!你说!你说!我娘她究竟是在哪里” 楚夕若两眼发红,只觉欲哭无泪。俄顷又忽的身形一颤,失魂落魄般抓在青绮肩头,不迭大声向她追问。 “小姐!您不该回来的!是谁教您回来的” 孰料青绮竟泫然泣下,眨眼哭的形同泪人。楚夕若心急如焚,可刹那间,随身后一阵刺骨冰冷袭来,才令她终于如梦惊醒。 在那涛涛寒意之中,三尺青锋平平递到,剑尖上半寸清辉熠熠灿灿,倏地将一道烛火刮作熄灭。 楚夕若粉脸煞白,下意识拔出锵天。乌光暴涨之下,又使出天枢三机剑中精妙法门,挥剑便往来人脉门直刺。 来人一声惊呼,毕竟不敢直面锵天之利,立时倏倏退开数步。手中长剑在二人间劈开数道朔风,总算堪堪化险为夷。 “何师兄,原来是你!” 二人各执兵刃,彼此遥遥站下。楚夕若这才看清此人背宽体长,面膛四方,一身劲装节束尽显老成干练,却不正是何之遥是谁 何之遥眉头微皱,发现楚夕若无意上前发难,便也同样剑尖指地,半晌岿然不动。 良久,他才面色从容,淡淡开了口道:“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师兄想要怎样我娘她究竟现在何处” 楚夕若声色俱厉,急于去和母亲相见。可话一出口,又想起从前青城山上,眼前人暗中相助之恩。一时颊间微微发烫,语气也随之放缓不少,“夕若不想同任何人争斗,只请师兄在此指点一条明路,好教我前去母亲膝下侍候。” “何某冒昧,确有一条明路可为小姐指出。但却不知……小姐对此是否愿意接受。” 何之遥倒提长剑,正色凛然道:“我奉家主之命,今夜特在此处等候小姐。请您迷途知返,与青城山一刀两断。则他老人家顾念父女之情,必会对您网开一面。” “何师兄在我楚家多年,夕若从来敬重佩服。只是……” 少女面目惨然,更将锵天愈发紧攥,仰起脸来,幽幽反问道:“何师兄是觉,依照爹爹的性子……竟当真能容得下我再回楚家” 对此,何之遥只是默不作声,身子于烛火照耀之下,在地上投出道如铁塔似的铮铮人影。 陡然间,那人影再度发难,右手中一口青锋罡芒再起,猎猎长风充斥发散。饶是楚夕若武功不俗,隐约亦觉口内气息微窒,不由连连向后躲避。 “既然如此,只好请小姐恕何某今日无礼了!” 气截云霓,横贯斗室!何之遥话音犹在,手中便顺势一剑,蓦地刺向少女胸膛。楚夕若猝不及防,眼见他身形似鹤,纵横驰骋宛若石破天惊,本意先以锵天招架,而后再往左侧闪避。只是余光瞥见身后兀自跌坐在地的青绮,心知一旦自己闪开,则她便势必将丧命在何之遥朔朔剑气之下。 这二人名为主仆,实则却与姊妹无异。楚夕若心念一横,只得暗自稳住脚跟,挥动锵天向前疾崩,迎着何之遥来势奋力反攻。 何之遥武功颇高,当下在左手间暗暗拟个剑诀,刷刷刷三剑一气呵成,教屋中罡芒暴涨,将主动牢牢握在手中。 楚夕若朱唇紧咬,掌心微微沁汗。锵天云举竖在当胸,那锋刃上面闪烁清光,譬若莽莽暝色里万点摇曳繁星,教何之遥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何之遥久在江湖涤荡,发觉锵天之利,自己实难力敌,当下剑走偏锋,只以手中青锋旁敲侧击,转作轻灵飘忽一路打法。不过如此一来,暖室之内竟反倒呈现出一副怪异绝伦的微妙景象。 但见楚夕若身形旖旎纤弱,所使却尽是大开大阖,风狂雨骤似的刚猛路数。至于另一边厢,原本魁伟壮硕的何之遥其人,举手抬足反而灵动如水,步履挪移但求自保,却始终不肯与锵天正面相抗。 念及拖延越久,事情便自然越发棘手,而何之遥也在锵天凌厉攻势之下,渐渐开始落于下风。楚夕若终于暗下决心,吐气开声又是一剑,简洁明练直往对手左胁骤探。 只是她这一剑还在中途,转眼竟觉阵阵阴风无由骤起,随之便是嗤嗤数声轻响灌及双耳,前后动作之快,端的好生猝不及防。 楚夕若神情剧变,恍然方知原来何之遥一直在手下留有余地,实则专为将自己引入彀中。如今时机成熟,当即转守为攻,连发数指凌空疾点,朔朔罡气交织纵横,竟在半空织就出一张铺天盖地似的无形巨网。 “卑鄙!卑鄙!” 少女一边苦苦支撑,一边愤然骂不绝口。所幸对于本门临江指力,她自幼素来熟悉,遂见招拆招,虽始终难以摆脱颓势,但好在尚不至有性命之危。 “快!赶紧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我围了!” 二人剧斗正酣,外面院中却忽传来一记高呼。顷刻间,无数嘈杂脚步愈来愈近,粗略推断竟然足足有不下三四十人之多。 楚夕若又惊又急,心道只一个何之遥自己便已应对不暇,倘若少时援兵再至,一切也注定再无挽回余地。 她正胡思乱想,那两扇房门已再度遭人打开,呼啦啦数十人一齐涌入屋中。观其衣着打扮尽是本门弟子,人人手上各携兵刃。 万众簇拥之下,更有一人衣着华贵,满脸趾高气扬,风风火火赶进门来。一见楚夕若正与何之遥缠斗厮杀,登时目放精光,大呼小叫道:“这小孽障前来自投罗网,你们可千万别教她在眼皮子底下给跑脱了!” 楚夕若斜舞锵天,逼得何之遥连退数步,百忙中向人群处远远一望,这才认清来的并非旁人,正是自己的四叔楚人明无疑。 众弟子闻言,刚想拔剑下场助拳,却又被楚人明怒不可遏,扬言要拨出一半人手保护自己,看来对于自己这个侄女,心中也着实颇有几分顾忌。 “小姐如今身陷重围,已是插翅难逃!何之遥劝您束手就擒,免得白白再添一桩同门阋墙之罪。” 何之遥内力不低,一席话语铿锵有力,譬若黄钟大吕一般。楚夕若眉头紧拧,却只当他是牛鸣犬吠,剑起腾落上下翻飞,又将屋中一帘纱帐搅作四散破碎。 见自己谆谆规劝无果,何之遥遂沉下面孔,愈发加紧抢攻。楚夕若虽有锵天在手,却依旧觉压力陡增,几教自己难以喘上气来。 “何之遥!你畏畏缩缩不肯动手,那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眼看何之遥迟迟未能取胜,楚人明面目扭曲,劈手夺过身旁一人刀来,便要亲自前来直取少女性命。 只是他平日里耽于声色犬马,武学造诣则着实稀松平常。脚下不过踏出数步,随一道罡气迎面而至,竟险些教其当场闭过气去。 见他脸色剧变,众弟子忙从左右赶上,纷纷拔出兵刃,将其里里外外护得密不透风。楚人明恼羞成怒,一边大骂众人无能,一边奋力推搡离自己最近之人,教他们赶紧去把少女碎尸万段。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锋黯 如此一来,众弟子中总算有数人横刀执剑,飞身加入战团。朔朔罡气于四下纵横激荡,刮在人身端的格外痛不可当。 楚夕若本就不是何之遥对手,如今身边又增强敌,霎时变得岌岌可危,眼见便要落败不敌。 可她性素坚韧,即便明知毫无胜算,却还是心思一沉,暗暗咬破舌尖。锵天奋起连纵,剑刃之上墨色暴涨,直崩近前一人腕间脉门。 那弟子不谙锵天之利,遂只寻常举剑应对。二者才一相触,但见他所持长剑先是微微向下弯曲,终于再难承受这等赫赫奇威,“喀”的一声就此断作两节。 反观锵天却兀自呼啸直进,点点寒光譬若渊薮腾蛟,不由分说又向其胸腹攒刺。 那弟子大惊失色,下意识更欲招架,怎奈手上空空如也,到头来只剩在原地闭目待死。 众人见状,固然有心从旁相助,却又纷纷被锵天神威逼退,最终仅剩何之遥面色沉着,不假思索递出兵刃,斜向里一剑横亘而来。 少女却不慌张,登时调转矛头。锵天剑尖上挑,随之奋起罡芒,不消眨眼已是接连数剑快如电闪,辅以天枢三机剑凌厉绝伦,端的一派锐不可当。 何之遥先是一怔,猛然间如梦初醒。暗道若以楚夕若秉性而论,又怎会轻易伤及同门性命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教自己前来相救,这才伺机扭转颓势。 如此计策,着实不可谓不高。看来数月江湖锤炼,一路颠沛流离,也果然令她变化颇多,再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 何之遥心境微妙,一边暗暗替她好生欣慰不已,可另一边厢,也同样被逼得闪转腾挪,自锵天淫威之下险象环生。 他身形一矮,勉强与横祸擦肩而过。饶是如此,背心衣衫也已被割开一道极长划痕,冷风便自此涛涛灌进背心。 顾不得肌肤间阵阵吃痛,何之遥忙倏地向后飞掠,长剑横拟护住当胸,心知这已是楚夕若在暗中手下容情,否则自己也非得给饶进半条命去不可。 不过福兮祸所依,何之遥心念电转,遂就此拟下一桩主意。面对少女一剑刺空,团团剑花飞眩,当下屏气凝神,只在暗中积蓄内力。 楚人明站在门前,不由越看越觉来气,将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怒斥众弟子平日里饱食终日,一旦事到临头,竟连区区一个少女都难以取胜。更扬言今日若不能将侄女拿下,便要将这一众人等全都逐出门墙,与楚家从此再无瓜葛。 许是他此话果然奏效,众弟子面面相觑,顷刻间,又有七八人飞身下场,再加上本来众人,竟已有足足二十余号楚家弟子,将少女死死围在垓心。 楚夕若气喘吁吁,青丝自耳畔凌乱纷飞,转眼更被利刃割破衣衫,露出下面淌血肌肤。 她不甘就此服输,只将锵天舞得愈发凌厉。可明眼之人却不难看出其只是困兽之斗,实则断然不可长久。 “何之遥独自一人足矣!其余人等速速退开!” 随少女手中锵天渐沉,终于渐趋不支,何之遥这才纵声疾呼,譬若和丘鸾响,汤汤回荡室中。他在楚家后辈当中威望甚高,呼声至处,其余众弟子纷纷闪身避让,为其腾出偌大一条通路。 楚夕若不明所以,可众人既皆退去,一时间肩上压力也自然随之骤减。当下十指微攥,将锵天直进中宫,俨然舍却其余浮华奢靡,化作一派返璞归真。 何之遥面色沉着,虽对这一剑颇为赞叹,但也同样不曾忘了正事。不慌不忙,稳稳控剑在手,旋即脚底腾空,蓦地一跃丈许,竟是生生迎着面前朔风,往楚夕若剑尖所指迎头直撞。 “何之遥!你……你疯啦” 楚人明大骇,口中几近破音。至于另一边厢,楚夕若也同样对此瞠目结舌,唇角微微抽搐,只觉在锵天上面忽然平添了万钧重荷。 她不愿恩将仇报,落得个无耻骂名。眼看锵天剑锋寒芒吞吐,同何之遥胸膛愈发接近,无奈只得心念一横,猝然收敛招式。更唯恐业已不及,又将自身内力悉数凝在腿间,一个急停,宛如长钉死死楔入地下。个中所使力道之大,竟在石砖之上踏出一方浅浅足印。 电光火石,骤若昙花。 何之遥两眼放光,暗呼大事已成。顿时猿臂伸直,掣动青锋承势而上,举手抬足之间,俨然竟教各派方家亦不遑多让。 楚夕若玉容惨淡,方知业已中计。刹那间先是腕间吃痛,锵天就此脱手,旋即一道寒光眩目高涨,待到再行转醒,已是颈间阵阵寒意冰凉,被何之遥执剑抵在肌肤。 “何之遥!” 少女浑身打颤,只恨自己当初一念之仁。远处,楚人明喜出望外,一把推开身边护卫,四平八稳昂然上前,又将侄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 “夕若,当初你执意叛出家门,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此刻叔侄相见,楚夕若却只觉阵阵恶心作呕。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时间索性朱唇紧闭,更将脖颈转而扭向别侧。 楚人明正值春风得意,孰料竟遭侄女在众人面前如此轻视,心下里端的怒火熊熊。须臾,只听他忽然嘿嘿数声冷笑,将一张脸孔阴的怕人。 “这小孽障弃父弃家,人人得而诛之!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立刻将她杀了!” 渠料何之遥竟眉头大皱,只以两道目光扫视,便教在场众弟子如履薄冰,无一人胆敢上前。 他来到楚人明面前,沉声说道:“先前家主曾有明令,要将小姐押往松涛堂,由他亲自前来审问。四爷却要弟子等在此杀人……只怕实在并非妥当。” “反啦!全都反啦!既然你们全都是些无胆鼠辈,好好好!那就由我亲自动手!” 片刻之间,居然几次三番遭遇折辱,楚人明终于忍无可忍。边破口大骂,边提着钢刀往前迈步。 只是走不数丈,抬头瞥见屋内数十道目光正齐刷刷投向自己,他又自行站定下来,将嘴里两排钢牙咬得咯咯作响。 “何之遥!你最好莫要忘了,你吃的是我楚家的饭,穿的是我楚家的衣!究竟该怎样做,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不成” 何之遥面不改色,二目炯炯,竦然作答道:“正因弟子从未忘却师门厚恩,这才不敢违背家主之命。” “倘若有朝一日,由四爷做了这楚家的家主,弟子也定会为您赴汤蹈火,绝无半句推辞。” “你!” 楚人明一时气结,却也终究无可奈何。他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无意中瞥见一旁瘫坐在地,兀自放声抽泣的青绮,盛怒下更觉意乱心烦。朝脚下狠啐一口,气忿忿呵斥道:“哭哭哭!就他妈知道哭!我楚家就算当真死了人,也还轮不到你来哭丧!” 想是心中犹未解气,楚人明话音刚落,便又踏步流星走上前来,将青绮身子从地上猛然拽起,不由分说就是十余记耳光劈手打过。 青绮小小年纪,身上更无半分武功,如何承受的住他如此熊熊业火待到楚人明渐觉疲乏,自行收手之时,早已是人事不省,深深陷入晕厥。两片原本吹弹可破似的面颊亦高高肿起,上面无数指印赫然重叠,嘴角隐隐泛着紫黑。 “你说话归说话!又来打她做什么” 楚夕若心痛不已,数度想要挣开束缚,却始终被何之遥牢牢钳住。唯有眼睁睁站在一旁,恨不能把这些耳光全都还回到四叔脸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自打她一进我楚家的门,便会时不时的跑去同那个姓伍的臭叫花子见面!” 楚人明蔑然一笑,斜睨自这主仆二人身上徘徊,总算是长长舒出一口恶气。 “何况这小贱婢从来与你形影不离,那又会是什么好人嘿!说不得早便与旁人串通一气,想要阴谋暗算对我楚家不利!” 他一脸道貌岸然,又朝身边弟子微一努嘴,趾高气扬道:“先将这小贱婢押到地牢里面关着,没有我的吩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过!” 众弟子闻声唱诺,便有两人走上来前,分从两旁将青绮架起,直接拖往屋外。楚夕若满心惦念,极力向彼处张望,却又顿觉颈间肌肤冰凉,只得恨恨向何之遥瞪过一眼。 何之遥神情微妙,只装作视而不见,转对楚人明低头一礼,竦然沉声道:“小姐业已成擒,弟子愿护送四爷,前往松涛堂面见家主。” “难得!难得!看来在你的眼里面,多少竟还是有我这个四爷的!” 楚人明面露鄙夷,免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而后留下嘿嘿数声冷笑,旁若无人般踏步出了门去。 何之遥并不动怒,原地目送其人离去。又将目光落到少女身上。随后收剑入鞘,自其面前徐徐让开一条道路。 楚夕若双拳紧攥,微微吸进口气,忍住满心怒火中烧。素手微扬,自行理顺耳畔凌乱青丝,而后面色昂扬,就此迈开脚步。 她独自走行,更在从何之遥身边经过之际,眼底腾起一丝锐利杀气。何之遥在旁见了,依旧面不改色,又向身边众弟子递个眼神,便紧随其后,携众人往松涛堂方向而去。 “二哥!我把这小畜生给你抓回来啦!” 松涛堂内,一片灯火通明。楚人明兴致冲冲,蓦地推门进来,抬头便见兄长楚人澈巍巍然高居主位。一旁次席之上,陪坐着个脸色苍白之人,正是三哥楚人清无疑。 “老四办事,从来便是如此!” 楚人澈眉头大皱,又发觉他身后更有浩浩荡荡一众门人弟子跟随,整张面孔登显得愈发阴沉铁青。 “哼!难道我楚人澈生养出这样个小畜生来,竟还是什么光彩喜人之事。非要大张旗鼓,好教人人皆知么” “二哥……” 楚人清嘴唇紫青,一件裘衣虽已将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但却依旧难挡深秋夜里浓浓料峭,“夕若本性纯良,之所以能做出如此事来,料想必有自己的一番苦衷。待会儿你见了她后,凡事只管好好的说,千万……千万莫要不分青红皂白,便直接动手打杀。” “子不教父之过,她既有如今之日,我也同样难辞其咎。” 楚人澈言辞淡漠,却并未正面回答。冷冰冰将话锋一转,遥向四弟下令:“教他们都在外面等候,如无后命,不准任何人进来!” “遵命!遵命!” 楚人明得意洋洋,忙又调头出门。不多时重新折返,回到二哥面前唾沫横飞。 “二哥当真料事如神!一早儿便算出这小孽障今夜定会前来!小弟率着人在二嫂房外刚刚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果然自投罗网来了!” 他滔滔不绝,遂寻个位子大咧咧坐定,接连吞下数口茶后,这才喟然感慨道:“不过二哥,这小孽障不孝归不孝,可这几个月间手上的功夫却着实突飞猛进。刚刚要不是做兄弟的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只怕还真险些教她给跑了!” “她如今是否就在外面” 楚人澈目光灼灼,对于自己这位四弟往日武功为人,心中总归了如指掌。便直接了当,冷冷向他发问。 楚人明双掌一抚,连连点头称是。扭头高叫一声:“带上来!”,不多时自有两名弟子押解着少女前来,待向三位尊长行礼后又退往外面,只将这一家四人留在堂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兄弟 “夕若!你……你怎会伤成这副模样” 见侄女浑身血迹斑斑,楚人清只觉心痛不已。说话间举目望向四弟,无疑对他颇有微词。 不过楚人明倚仗兄长淫威,倒也有恃无恐。当即摆出一副倨傲面孔,大声反唇相讥道:“刀剑无眼,能给这小孽障留下条性命来已属千难万难。三哥若非要拿这事来怪罪我这做兄弟的,嘿!那可实在是教人好生寒心呐!” “我并非要来怪你,而是……而是……” 楚人清身子本就孱弱,又遭他阴阳怪气一番抢白,脸色登时变得愈发难看。嘴里一口气息走岔,不由猛地一阵咳嗽。 “三叔!我娘她……我娘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楚夕若放眼四顾,依旧不母亲踪影,遂忍不住向三叔急声发问。可此举却使父亲更加怒火中烧,义愤填膺道:“你三叔为你牵肠挂肚,你怎不知关心他究竟安危如何!” “跪下!” 父亲一声怒斥,直教少女心中胆寒,不由自主跪倒在三人面前。更因对三叔满怀歉疚,一时竟不敢与他直视。 “夕若惦念二嫂境况……终归乃是一片孝心可嘉。二哥你……不必怪她……不必怪她……” 楚人清面如金纸,却不忍见侄女遭受苛责。先朝兄长惨然挥了挥手,转而又对少女温言说道:“放心吧,你娘便是思念成疾,如今你既已回转,对她而言便胜过一切灵丹妙药。” “她虽已回来,难不成往日里的罪孽便全都能一笔勾销了么” 本来经三叔一席安抚,楚夕若两靥间已不再如最初般惨白,只是父亲此刻所言,竟又不啻当头棒喝,将她蓦地打回到万丈深渊。 “二哥,这小孽障便是千错万错,可毕竟是你和二嫂的唯一骨肉。” “做兄弟的意思……” 堂中一片死寂,楚人明却忽语出惊人,反倒为侄女开口求起情来。见二哥始终并未作声,又“啪”的一掌拍在大腿之上,一副毅然决然道:“二哥,你要是担忧其余各派不服,便由小弟我亲自前去游说!哼!依着咱们楚家的势力,莫非还怕他们胡搅蛮缠不成!” “老四!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 楚人清闻言大急,心知自己这位二哥素来珍惜羽毛,眼下四弟看似仗义回护之举,实则却是在火上浇油,势必要教兄长在家门与女儿之间做出抉择。 果然,楚人澈听罢脸色愈沉,更似有万千无形利刃自眼底喷薄,令人脊背嗖嗖发凉。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她所以能有今日,全在自己咎由自取。” 楚人澈冷言冷语,话音甫歇,又自行起身,森然开口道:“此间原委,从来清楚确凿,又何须再行理顺清楚我既身为家主,便断不可耽于一己私情,而至我楚家百年清望于不顾!” “明日,我当派遣弟子通传各派掌门,请他们提携门下弟子齐聚楚家。秉正道于当世,还公理于人心,便在我江湖万千同道见证之下,亲手诛杀此獠。” “爹爹……” 父亲每说一句,都如尖刀一般直插楚夕若胸膛,待最后竟面如死灰,只剩两行泪眼婆娑。 便在此时,屋外却陡然传来吵闹。 “她便是犯了天大的王法,却也依旧是我的女儿!你们横阻竖阻不肯让我进去,那又究竟是何道理” “何人在外面喧哗莫不是眼中连半点规矩也都没有了么” 楚人澈眉头大皱,寒声向外发问。俄顷一名弟子叩门而入,向三人下拜执礼:“回禀家主,是夫人得知了小姐已经回来,如今已在松涛堂外。” “弟子等不敢教她进来,只是……只是……” “原来娘的心里终归是惦念我的!” 楚夕若两肩发晃,扭头便往门外望眼欲穿。更恨不能直扑到母亲怀里,从此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我早便说,该教她先到城外的那个沉香庵里住上几日。这下可好!如今人家跑过来兴师问罪,我看这回到底又该怎么收场!” 楚人明白眼一翻,可等到与二哥目光不期而遇,又只得悻悻闭了嘴巴。楚人清坐在旁边连连摇头,惨白着一张面孔,对兄长苦苦劝谏道:“二哥,二嫂此来也属人之常情。无论怎的,咱们也总该教她娘俩彼此见上一面。” “何况咱们若不答允……我是怕事情越闹越大,将来传到外人耳中……岂不白白看了我楚家的笑话” 楚人澈身为家主,自然对本门声誉极为看重。如此沉默片刻,终于向那弟子点了点头,漠然吩咐道:“夫人若非要进来,你们也不必阻拦。” 那弟子领命退去,转眼外面嘈杂声止,随之便是一绝美妇人推开房门,昂然朝三兄弟走来。 “娘!您……您可还好么!” 母女二人再度相见,楚夕若顿时喜极而泣。下意识朝方梦岚跪爬数步,却又怕自己当前这副模样使母亲伤心,只得紧咬了嘴唇,将满腹委屈生生抑在胸中。 “二嫂……唉!你这又是何苦” 眼看方梦岚右手掌心,一把青锋利刃兀自闪烁寒光,楚人清不由得面露苦涩,暗里长长一声叹息。 方梦岚脸色微白,分明可见大病未愈,可眉宇间却又另有一派气质天成,教人见后心生肃穆。 她先是俯下身来,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直俟少女渐渐止住抽泣,才又徐徐抬起头来,红着双眼道:“三爷,如今既有人要来杀我的女儿,难道我这做娘的便不该前来看一看么” “我说二嫂,咱们话可不能这么说。” 楚人明眉飞色舞,道:“要不是她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同青城山上的妖人狼狈为奸,咱们做长辈的疼惜她尚还不及,又怎会酿成今日这般田地” “唉!您与二哥毕竟已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凡事总该多多体谅他的苦衷,如此才好……” “楚人明!” 方梦岚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怒目嗔颜,愤然直呼其名:“将她伤成如此模样之人,多半便正是你了吧!你们……你们好歹全都姓楚,如今却偏要骨肉相残,做出这等禽兽之举!老家主在天有灵,见后岂不寒心” “老爷子早已死了好几年了!你少再拿他来压我!” 楚人澈坐在一旁,终于忍无可忍,“老四是按了我的意思前去办事,你在这指桑骂槐,那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恨恨一拂衣袖,咬牙切齿道:“你我夫妻多年,我本不愿多说。可今日既然提到这里,咱们也不妨把话给挑明了!” “这小孽障之所以弃父弃家,落得死有余辜,就同你从前对她的一味迁就难逃相干!” 烛泪熔融,万籁俱寂。楚人澈与妻子结发至今,在外人眼中从来琴瑟和谐,彼此恩爱有加。刚刚此话甫一出口,他便已在心中暗觉后悔,只是两位胞弟面前,若要其拉下脸来自认过错,那也着实绝无可能。 他一言不发,“呼”的重新坐倒,右手五指紧攥,提运内力猛地砸在桌上。那桌子受力之下,顿时“喀喇喇”崩坏瓦解,化作地上一片狼藉。 少女身形縠觫,肌肤紧紧与母亲贴在一处,口中泣不成声。 “娘,是夕若不孝,害您和爹爹如此生气……” 方梦岚强颜欢笑,又将她抱紧数分,“你当初写下的那张字条,还有托青绮带回来的物什,娘全都收到了。” “只是你又何苦回来你……你又何苦非要回来” 楚人澈寒眉冷面,又森然道:“你同这小孽障见也见了,如今到底还想怎的” 闻言,方梦岚反倒显得极为冷静。在女儿背上轻拍几拍,旋即徐徐起身,两眼异光灼灼。 “你说了这么许多,无非是为给天下各派一个交待。” “不过今天我也有言在先,若是有谁不论是非曲直,胆敢再伤夕若半根毫毛,我便先将此人一剑杀了,之后再以此物自裁,原样还给他一条性命便是!” 话音未落,方梦岚遂手腕一扬,教“铛”的一声大响回荡堂内,而后大踏步的转身出了门去。 楚人澈表情微妙,看着地上一把明晃晃的青锋剑刃,心中熊熊怒火灼烧。 “二哥,方才二嫂的话……倒也其实不无道理。” 四人沉默半晌,终是楚人清干咳数声,率先开了口道:“夕若所以甘冒如此之大不违,千辛万苦归转江夏,想必个中也定然有她不得不回的道理。咱们总该先把事情问个明白清楚,等到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三哥,我看你多半是在家里面待得久了,如今竟连脑子也比旁人蠢的可以!” 楚人明一阵冷笑,又朝侄女身上瞥过一眼,这才朗声大叫道:“白天时二哥不是早已说了,咱们的好夕若是同青城山上的那个小畜生一齐回来的!” “哼!那小畜生从来诡计多端,凡事若与他扯上干系,那还又能有什么好的说不得便是奉了那璇烛老贼的指使,专门前来阴谋暗算!” “爹爹!夕若绝不敢对您不利!而是另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当面向您老人家说个清楚!” 楚夕若大急,胡乱擦去脸上泪水,赶忙开口辩解。但却只招来楚人明嘴角一撇,阵阵奚落嘲笑。 “夕若,当着你爹,还有我和你四叔的面,你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道来。倘若当真乃是十万火急,也好教我楚家尽早有备无患。” 楚人清面色发苦,已因秋夜寒凉渐觉不支。但却还是不遗余力,想要保全下侄女的一条性命。 少女唇角发干,知这已是自己唯一机会。当下便事无巨细,将二人是如何阴差阳错误入慕贤馆中,就此得知其意图染指各派之事和盘托出,最后更前额触地,接连叩头不止。 “雪棠暗中窃夺各派秘籍,又煞费苦心,将一切罪名全都引到那姓顾的身上,其实正是盼着咱们楚家同青城山大动干戈,他们好借此大收渔翁之利!爹爹!请您赶快通传其余各派,教他们尽快打算,定要找出自己门下奸细内应,否则将来大祸临头,一切便太迟了!” 松涛堂内又是一阵死寂,须臾,楚人澈才略作沉吟,向两位胞弟沉声发问。 “她刚才说的这个雪棠……老三老四,你们之前可曾有所耳闻” 楚人清眉关紧锁,最终也只是缓缓摇头,说自己确不曾听过如此一桩名号。 而楚人明则更为干脆,忿忿然一声冷哼,道了句:“什么雪棠雨棠,从来便没听过!”,旋即便又蔑然发起笑来。 “够了。” 听罢两位兄弟回话,楚人澈已在心中有了打算。抬眼一瞥女儿,寒声怒斥道:“我原以为你虽作恶多端,但毕竟尚有一丝天良未泯。可想不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直至今日依旧在我面前巧言令色,妄图凭借机蒙混过关!” 楚夕若大急,几乎脱口而出道:“爹爹!这一切皆是我二人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是……是了!当初那姓顾的还曾暗中潜入到雪棠藏匿各派武功秘籍之处,就连咱们楚家的……” 电光火石之间,少女眼前一阵劲风大奢,险些当场背过气去。只见父亲一条魁伟身形转瞬欺至,两根铁指登时牢牢钳在自己喉咙。 第一百一十五章 舐犊情 “二哥!” 楚人清脸色剧变,见侄女两靥煞白,几欲窒息,忙想上前劝说。只是他本就体弱,甫一迈步竟觉眼前金星直冒,险些就此失足摔跌。 一旁楚人明见状,遂赶紧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帮他重新坐好,俨然处处无微不至。 “我楚家固若金汤,门下弟子无不忠义持身,岂容你随意污蔑!” 楚人澈目眦欲裂,余光认定三弟无恙,又将一腔愤恨悉数发泄在女儿身上。随指端连番加力,俄顷竟在其雪白肌肤上捏出偌大一片淤青。 楚夕若冷汗直冒,当真可说生不如死,万般无奈只得为求自保,暂且忍痛微微点头。 楚人澈蔑然一声冷哼,这才终于腕间撤势,将她蓦地掷倒在地。 少女玉容惨淡,不由大口大口直喘粗气。而这番狼狈模样被父亲看在眼里,一时间反倒愈觉来气,周身骨节格格作响,咬牙切齿,恨恨说道:“这几日你便先在地牢之中忏悔思过,等到各派人等尽皆到……” “走水啦!走水啦!” 他话未说完,堂外竟又一片喧嚣,顷刻间好似业已乱作一团。 兄弟三人皆是一惊,无疑对此始料未及。不过楚人澈身为家主,胆识气魄自属非凡,遂先命楚人明妥帖照料三弟,自己则踏步流星,直接往前走去。 他转眼来到门前,隐隐只见屋外炙焰彤彤,似有无数弟子门人正自奔波来回。当下双膀一抬,猛地将门推开,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 再见远处屋榭檐牙,一片浓烟漫卷。熊熊火光将半边夜空映作血红,恰如同白日一般。 “楚某还真是三生有幸!非但请回了家门叛徒,还引得青城山上的少年英雄大驾光临!” 楚夕若心头一懔,一边为少卿此来芳心窃喜,可另一边厢,又唯恐须臾其与父亲相见,彼此间便又要大动干戈。 她脑中正乱如团麻,却听父亲沉声又道:“老四,你且送你三哥回房歇息,中途倘有半点闪失,我便唯你一人试问。” 楚人明一拍胸脯,赌咒发愿道:“二哥放心,便教做兄弟的自己死了,也绝不会教旁人三哥伤了哪怕半根毫毛。” 楚人澈微微颔首,似乎放下心来。转而又从外面唤来十余可靠弟子,命他们押解女儿自后堂离开,途中凡有前来阻拦之人,一律对其格杀勿论。 楚夕若颈间痛意未散,微仰起头,望向父亲一道挺拔背影,心下里只剩下万念俱灰。片刻在旁边弟子催促下动身,却已如同行尸走肉,仿佛遭人抽走了体内魂魄。 她足下踉跄,在经过三叔身边之时,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二人四目相对,俱从各自眼中看出良多滋味。须臾,终是楚人清一声叹息,起身在少女肩头一抚,才随四弟徐徐走了出去。 众人拥着少女出得堂来,沿途专捡僻静之地行走,不多时果将一片冲天火势抛诸脑后,而始终并未遇到阻拦。 许是心觉此行业已高枕无忧,众人中一少年弟子趁无人注目,便向身边一名年纪稍长者发问。 “卢师哥,你说家主果真会舍得当着各派掌门的面……将小姐给杀了么” “家主英明神武,行事自有一定之规!咱们做弟子的只管遵命照办,岂可置喙多言!” 那人眉头大皱,忍不住开口呵斥。只是有意无意间也同样在往楚夕若身上瞥看,无疑对此颇为存疑。 楚夕若将二人来言去语听在耳中,借着溶溶月光向彼处一望,发现那年轻弟子自己并不认得,反而是那年纪稍长之人,名字应当是叫卢剑尧,非但武功不低,更素来颇受父亲倚重信任。 “什么人!” 人影森森,纵横夤夜。卢剑尧蓦地一声大喝,放眼长廊之间几抹幽光闪烁,似有一人倏忽瞬步,自寒风中疾若驰鹜。 这人武功似乎极高,不消眨眼来到近前。众弟子大骇,纷纷抽出兵刃抵挡,却因本事不济,非但未能伤及来者分毫,反倒被其几度得手,一连点倒己方四五个人不止。 只是说来奇怪,细观此人举手抬足所使招式,竟看不出半点青城武功痕迹,反倒是影影绰绰,似同楚家本门武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们护住小姐!不可轻举妄动!” 卢剑尧吐气开声,顺势拔剑飞身,与那人彼此缠斗一处。他武功不低,纵在江湖也属一流高手,未曾想对方手段竟要比之更高,自周遭剑光霍霍间游刃有余,更好整以暇,连发指力,教嗤嗤轻响不绝如缕。 “何方贼人竟敢擅闯楚家!怎不即刻报上名来!” 卢剑尧催逼内力,手中剑刃舞出道凄厉银弧。那黑衣人却不答话,翩跹起落譬若惊鸿,又将身边二人点倒,这才调转矛头,再度直奔卢剑尧而来。 卢剑尧惊怒交加,无奈技不如人,只得屏气凝神,勉强严守自身门户。可到头来却还是被那人咄咄指力所伤,在胸前衣襟上面戳出数个冒血小洞。 朔风暴涨,如虹摄日。二人身形一错,那黑衣人忽然改弦更张,十指箕张凌空发难。卢剑尧面目扭曲,暴喝一声迎头直上,同样将长剑舞作一片森森残影。 “你……你究竟是何人” 二人见招拆招,不觉已是二三十个回合彼此斗过。卢剑尧眉头大皱,也已自对方武功路数中察觉一二端倪。足尖点地,蓦地退开甚远,一口青锋斜护当胸。 那人听在耳里,却好似不愿多说。十指如剑,参差连动,又是不迭出招,往卢剑尧身上要冲猛攻。 卢剑尧气息凝窒,不敢稍有怠慢。身形翻腾,就此拔地而起,总算紧贴着腰畔衣衫,同漫天嘶鸣指力擦身而过。 而今困厄虽脱,他胸中疑窦却随之愈演愈烈,以至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着对方将师门临江指力使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桩计较遂倏倏涌上心头。 “此人武功甚高,即便遍观本门上下,能有如此手段者也屈指可数,况大多位高权重,身为派中耋宿日久。今日其所以甘冒身败名裂之险,特地前来营救,莫非是因为……” 他一边仗剑严守门户,一边在暗中心念电转。又将来人仔仔细细打量数遍,不由得更加犯起嘀咕。 “家主嫉恶如仇固然不假,可他膝下也只有小姐这一条血脉而已。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此人又是否便是他暗中设下的金蝉脱壳之计,专为教小姐死里得活” 对此,卢剑尧越想越觉有理。只道设使楚夕若遭人劫持,其余各派自然无可奈何,又或反过头来,将一腔怒火倾泻在青城山的身上。而等将来风波渐平,世人对此事不再关心过问,那时即便神不知鬼不觉,再教少女悄悄回转家门,倒也并非绝无可能。 他斟酌利害,觉倘若失了小姐,家主楚人澈多半只会怪自己办事不利,严加责备一番权且罢了。可一旦当真误了此中大计……杀女之仇不共戴天,在那之后,偌大一个楚家又岂还能有自己的半寸立锥之地 况归根结底,这总归是他们姓楚的自家之事,又同别个外姓之人有什么相干这二者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自己不妨便开了这道方便之门,没的莫名触了无由头的麻烦。” 只是凡事做戏做足,眼看刚刚与自己说话的那少年弟子还在一旁翘首以盼,他当下剑势陡异,特意晃个虚招。看似是舍却自身安危,欲同来人性命相搏,实则却在脚下趋步,微微侧倾避让,刻意在胸前露出一丝细微破绽之处。 这破绽极为隐蔽,武功稀松如那少年弟子之流,自然无从察觉分辨。不过那神秘人真知灼见,一眼便将其洞若观火。就此出手如风,指力变换宛若驱雷掣电,又似石破天惊泰山崩摧。顷刻已把身形连晃,欺到离卢剑尧约莫只剩丈许开外。 二人皆是聪明之人,在暝瞑夜色里眼神相交,彼此竟都心照不宣。旋即但见那神秘人并指如刀,不由分说朝其颈间横斫。 卢剑尧先是假意躲闪,但却俨然力有不逮,最终遭其不偏不倚,一掌拍在胸前膻中气海之上。陡然间,他整条身子向后飞出甚远,却因那神秘人已在暗中留有分寸,实则并未被稍稍伤及分毫。 “卢……卢师兄!” 他俩配合默契,一场好戏演将下来可谓滴水不漏,但却着实吓坏了犹在一旁观战的那个少年弟子。 本来,他只道依照卢剑尧武功之高,想要撑到稍后援兵赶来总归易如反掌。孰料如今竟被旁人摧枯拉朽,便委顿在地上昏迷不醒。 少年汗流浃背,放眼己方还能活动自如之人,事到如今已只剩下自己一个。每每见那神秘人靠近一步,他脚下便不由连连退缩数尺,俄顷忽的身子一顿,终于再也退无可退。 他强忍恐惧,愈发紧攥长剑,颤抖着声嘶力竭道:“你……你要怎样!” 那神秘人却不答话,电光火石间在他大小经脉逐一点过,而后掌心猛地一推,顿教其仰天摔跌,就此不省人事。 待将一切处置完毕,神秘人遂双目蕴光,站在离楚夕若约莫丈许开外。而还不等少女开口,又鬼使神差般上前,口中叫一声“走!”,在她左臂之间运劲一提。 楚夕若随其在半空疾驰,起初难免心生惴惴,一时兀自不明所以。可等时候渐久,却俨然对此人生出良多亲切之感。下意识间,将自己一颗头颅深埋在其臂弯,杏眼微阖,悠悠如坠华胥。 须臾,少女忽觉身子一沉,脚下随之稳稳落定。抬起头来茫然四顾,猛然惊觉自己已来家中外墙之下。远畔松涛堂前熊熊烈焰冲天,依稀勾勒出眼前人一条绰约身姿。 她秀眉微蹙,不无警惕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神秘人先是沉默,如恋恋不舍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端看半晌。随后终于除下面纱,露出下面一张精致无暇的绝美面庞。 “娘怎……怎会是你” 楚夕若大惊失色,转眼却觉眼眸一酸,不由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方梦岚额上沁汗,一件黑衣拢身,虽与平日人前模样大相径庭,却又别是一番飒飒英武。 她牵过女儿手来,直接了当道:“由这面墙出去,向北五里便是城门。娘已经买通了守城军士,等你到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夕若!你……你要千万记得!一旦出了这江夏城去,从此天大地大,却是断断不可再行回来!若是咱娘俩今生缘分未尽,将来……也自会有团聚重逢之期。” 楚夕若妙目圆睁,扭头又看向远处烟炎张天,心下里终于恍然大悟。 “娘!莫非刚刚松涛堂外的大火,其实也都是您……” 方梦岚神色微黯,点点头承认下来。转而满眼怜惜,轻轻替女儿拭净颊间泪痕。 “你爹爹的性子……我实在是觉劝他不动,只好无奈出此下策。你……你还是赶快动身,若是待会儿被他察觉,一切便再也来不及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精绝阵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却始终紧攥着母亲双手不肯撒开。 她呢喃半晌,终于涩然道:“我若就这么一走了之……那您的身子又该……” “只要能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便是比其余什么都管用的灵丹妙药。” 方梦岚脸色微白,忍不住去摸女儿脸颊,又在她耳边轻声道:“至于你爹爹……我和他已是数十年的夫妻,他心中便再是恼我,总也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少女喉咙如堵,只剩下一双明眸湛湛蕴光。方梦岚见状,以为是她兀自不舍离别,可还未及开口,反倒先被女儿语出惊人。 “娘,夕若暂时还不并能逃出城去。” “你这孩子!究竟是想要把我气死才肯罢休么” 乍闻此话,饶是方梦岚涵养再高,却也不由得大为光火。只是再见少女一副玉容惨淡,便教胸中更有天大的怒气,也顿时随之消弭大半。 “你左右不肯出城,莫非是还想着前去同你爹爹分说理论” 她忧形于色,苦苦规劝道:“可他如今正在气头,又哪里还能听得进你的只言片语说不得更要把你碎尸万段,去成全他楚家的百年清名!” “娘……” 渠料听罢母亲一席肺腑之言,楚夕若竟变得愈发扭捏羞赭。本来惨白如纸的两靥之间,如今更有一丝淡淡红晕若隐若现。 自此又过少顷,她才稍稍压低声道:“我……我想要先回江夏府衙一趟。” “你每在这城里多待一刻,便是愈发多出十万分的凶险!难道……” 起初,方梦岚不免甚为激动,可等察言观色,发现女儿脸上诸般异样,遂终于将个中原委猜得十之七八。 而与此同时,楚夕若则愈发满心惴惴,终于再顾不得什么自衿,蓦地脱口而出道:“女儿如今心有所属,非得与他同生共死不可!” 方梦岚大急,怒道:“那姓顾的究竟又有什么好竟将你迷的如此神魂颠倒” 楚夕若银牙半咬,虽因惹恼母亲而觉惭愧,但还是目光笃定,毅然决然道:“爹爹早便知晓我二人就藏身在府衙之内,倘若我就这么一走了之,难保他老人家不会迁怒旁人。” “他……先前他事事皆待我挚诚,我又岂能独独有负于他女儿知此举着实荒唐,可即便到头来果真送了性命……至少却是问心无愧,远胜一人苟活。” “你……”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听罢女儿口中情义绵绵,方梦岚知再劝也已无用。无奈只好退求其次,再度将她双手牵过,道:“好,但你也须得答应我,一旦回去找到顾少侠后,你二人务必即刻离开!” “之后无论是去青城山上也好,又或另寻别处也罢,总之……再不可教你爹爹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娘!” 楚夕若眼眸一酸,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俄顷退开几步,再向母亲倒头拜了三拜,转而念及青绮犹然身陷囹圄,更不忘请方梦岚能对其多多关照。 方梦岚强忍愁肠,口中自然无有不允。母女二人临别在即,但已不容闲话诉说,遂只将万语千言化作彼此间目光匆匆一瞥,旋即便是四下里风声骤紧,夜色里再也不见了少女踪影。 楚夕若一路边哭边跑,不多时终于看见江夏府衙门上一方鎏金牌匾。她身形连纵,眨眼在门前落定,不想眼前两扇朱红大门却忽然从里面洞开,一条清影骤从门内闪现。 这清影来的甚急,顿时与楚夕若两相撞个满怀。少女只觉阵阵七荤八素,可等抬眼朝对面望去,这才发觉来者赫然正是少卿。 “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少卿声色俱厉,实则却是关心则乱。再加一眼见到楚夕若浑身血渍淋漓,心中顿觉愈发抽痛不已。遂先将她一把拉到身边,又不由分说,“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大门。 “夕若姑娘!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二人才一进门,便见贺庭兰步履匆匆,正与蓝天凝一同赶来。等到看见少女身上伤痕累累,更对早前自己不曾将她拦住而懊恼不已。 楚夕若俏脸一红,赶紧向他赔罪:“贺先生,先前夕若无奈向你动粗,那也实属迫不得已。还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贺庭兰双手急摇,连称不必,转头又对跟前蓝天凝使个眼色。蓝天凝会意,当即发足前行几步,两只素手轻轻扶在少女肩头。 楚夕若娇躯微晃,便将刚才之事向三人简述,又语带哽咽,同少卿问道:“姓顾的,咱们在这之后……究竟又该如何” 少卿眉关紧锁,局势逼着他不得不早做决断。转眼面色冷峻,沉声说道:“楚夫人说的不错,既然你爹无论如何都不肯信你,咱们只好走为上策,先保住自身性命才是要紧。” “少卿,你们当真要走” 贺庭兰在旁听了,心中虽觉不舍,但也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赶紧转过头来,让蓝天凝去寻两匹快马,好教二人尽快逃出樊笼。 蓝天凝受命而去,须臾再度回转,已从不知何处牵得两匹马来。贺庭兰神情复杂,一时紧握三弟双手,直是久久不愿撒开。 “少卿。” 他目光柔和,快声说道:“你我兄弟此番聚首,本该从此多加亲近,不期事情竟会至于如此地步!” “唉!只盼二位此行多多珍重,倘若今后有缘,自当再度……” “你们都把招子放得亮些!就是一只蚊子也绝不能从这里面走脱!” 还不等贺庭兰把话说完,府衙外面陡然嘈杂骤涌。紧随一记厉声催促,又是阵轰然应诺之声响彻夤夜。 门里四人面面相觑,皆对这变故始料未及。少卿眉头紧拧,知必是事情已然遭人察觉。可追兵竟会来的如此之快,看来楚家在江夏城中根基之深,也远远超乎自己先前所能预料。 “外面何人大声喧哗岂不知府衙重地,须得始终肃静森严” 间不容发之际,反倒是蓝天凝率先惊醒,下意识将手按在佩刀之上,蓦地朝外质问。 门外沉寂片刻,旋即,乃是一人趾高气扬,大叫回道:“差官容禀,我等皆是城中楚家门下。听闻今夜匪患猖獗,因唯恐惊了诸位差官好梦,故特前来保驾锄乱!还请阁下速速将门打开,好教我等入内一叙!” “少卿,夕若姑娘!我且先在此处将他们拖住,你二人这便随蓝姑娘前往后门!” 贺庭兰满面焦急,不迭催劝三人动身。少卿却恐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待会儿旁人用起强来反生祸端,故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又一人厉声大叫道:“啰哩啰嗦!何必同他们聒噪” “来人!将这大门撞开,把那两个小畜生直接从里面给我揪出来!” 而这话音一俟传入少卿双耳,竟顿教他怒不可遏,额上两条青筋炸裂,几欲将满口钢牙咬碎。 “楚人明!我……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外面有人说道:“四爷,都说民不与官斗。旁人毕竟是官,弟子是怕倘若直接把门撞开,会不会有些太过……” 楚人明怒道:“少废话!天塌下来有我楚人明一人顶着!就算到时要诛灭九族,那也是我楚家自家之事,同你又有什么相干我让你撞就撞,要胆敢再说半个不字,我就先一剑要了你的贱命!” 面对他连声催逼,刚才那与他说话之人终于下定决心,转而招呼其余同门,正是欲待就此破门而入。 另一边厢,少卿两眼血红慑人,忆起鲜于承天惨死之日,一时更加目眦欲裂。如今仇家不寻自来,彼此只剩一门之隔,又教他一腔业火如何再得压抑 他紧攥双拳,连月来无尽悲愤化作口中纵声长啸。转眼大门洞开,腾起门楣之上飞灰漫卷,直呛得余下三人气息一窒,纷纷咳嗽不止。 “鲜于太师父,但愿您老人家泉下有知,助少卿今日亲手报仇雪恨!” 外面众人大惊,又被他以青城身法纵横疾驰,顷刻间乱作一团。 “小畜生!原来是你!” 楚人明大惊,在众人簇拥下向后退却,不过等到认出来人身份,又不禁抚掌而呼。心道少卿孤身一人,如何能是己方百余弟子的对手遂高声放出话来,如有谁能取了眼前少年项上人头,自己便立刻赏赐给他黄金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闻言,总算渐趋稳住阵脚,当中更不乏勇敢之徒跃跃欲试,就此从四面八方朝少卿发难。 楚人明此行所率众人,武功虽不可与各派耋宿之流相提并论,但也尽皆绝非泛泛。如今群起而攻,顿教罡芒无俦,充斥暴涨,剑指交加纷至沓来,汹汹一派势不可挡。 倘在从前,少卿自然不是众人对手。只是如今他既得了秦松篁毕生内力相赠,形势则又为之一变。 但见其纵身鹘落,堪比云君。脚下御风,游刃有余。众人虽奋力用命,到头来竟连他半片衣角也难以触及,反倒被少卿举手信步连发数掌,正中其中三四个武功稍弱之人,使之纷纷惨号着向外打横飞去。 “你……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别让他过来!别让他再朝我过来!” 楚人明一边大叫,一边连连向后躲退,就连说起话来也都分明带着颤音。众弟子不敢怠慢,愈发将手下攻势加剧,却在少卿复仇心切之下,不过只是徒劳而已。 他骨节格格,恨不能即刻手刃仇家。眼前虽有刀光剑影横加阻拦,但随足尖较力一跃而起,便又一路踏着众人肩头望影星奔,直向楚人明飞扑而来。 “众人听真!布乾坤四时阵!” 人群中不知是谁一声高呼,却使楚夕若神色剧变,不由蓦地打个冷战。 “乾……乾坤四时阵” “不好!” 她下意识挣开蓝天凝,晃身来到门外,一双妙目扑簌含泪,将阶下一切尽收眼底。 所谓乾坤四时阵,原是由楚家先代家主楚含章一手所创。楚含章天纵之才,自身武功早臻化境,只因是时正值广漱宫于江湖之上风头无两,掌门昭阳手段之高,更是百余年来无人能及,这才只得韬光养晦,暂以积蓄实力为先。 而这乾坤四时阵,便正因此应运而生。其意旨在乾坤轮转无穷,四时变化无废,演绎萦回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包罗巨象。 这阵法精妙绝伦,威力无穷,只因须得精诚用心,连年苦修,以及合数人之力方能运转行使,这才至今名不见经传。以至天下众人只知楚家有一门精妙无双的临江指法,而从来未便听说过这所谓乾坤四时阵的无上淫威。 楚夕若兀自忧形于色,另一边厢,一干楚家弟子却已纷纷动作开来。顷刻间,在场每每六人化为一体,当中二名武功最高者手执长剑,作阵主阵次,各居乾坤二象,珠联璧合端守阵心,刃分左右连番攒刺。 自其稍远外围,则是另外四人环伺围攻。人人各擎长刀,运使轮转,此消彼长,倒也正同所谓四时交替之法如出一辙。 这六人各显其能,彼此配合默契。仿佛漫天星斗铺洒青冥,合在一处却又如手使指,不见半分滞塞艰难。 此阵果然立竿见影,少卿本来凌厉绝伦的攻势竟被其生生迟滞。任凭使尽浑身解数,亦难以稍稍占得半分上风。 如此一来二去,少卿终于额上沁汗,渐渐趋于不支。反观众人依旧严守门户,进退举止殊无纤丝破绽。 只是往日深仇岂能不报眼见楚人明便堂而皇之站在面前,少卿也同样横下一条心来,即便脚下更有千难万险,火海刀山,自己也非踏着滚滚尸山,将这卑鄙小人送赴黄泉! 他步踏飞星,骤然自战团里拔起一人多高,旋即衣带疾扬,便在半空往阵外猛扑。 楚家素诩正道名门,派中武功大多取之庄严,尤以沉稳中正见长,至于轻功一门则向来稍显不足。反观青城武学则向来讲究灵动飘逸,凡值与人放对,非但招式从来美轮美奂,身法则更加宛若惊鸿,翩翩信步俨然踏足云端,惚兮恍兮不逊仙神之属。 少卿年纪虽轻,但对身法向来精通,如今此举,无疑正是为扬长避短。而一旦其自阵法中脱困,从此天地广大,却已再无一人可妨碍他向楚人明讨还血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卑鄙者 少卿迅捷绝伦,一连向前十几二十余丈,可他刚刚摆脱眼前六人,一旁便有新一轮阵法就此补上。十余组阵势轮转无歇,便将其人围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下。 贺庭兰虽对武学一窍不通,面对当前眼花缭乱,也同样只觉心惊肉跳。刚想回头去问楚夕若,看她对此可有什么应对良策,可等四下放眼去看,一时竟哪还有少女的半分踪影 他大惊失色,转而又望向蓝天凝,发觉她也正同样目瞪口呆。与此同时,但听头顶一声巨响猝然炸裂,竟是一口青锋譬若箭矢,不偏不倚刚好射在二人头顶匾额之上,此刻兀自发出嗡嗡轻鸣。 “这小魔头已然式微,我等再接再厉,他今日便必败无疑!” 人群中不知是谁一声高呼,登教一众楚家弟子精神大振,刀剑纵横披靡,竟是生生织就出一张无形巨网。少卿面膛发黑,虽有心将楚人明挫骨扬灰,无奈却被乾坤四时阵缚住手脚,连自保都已岌岌可危。 约莫又是小半柱香工夫,少卿但觉两条手臂愈沉,身上衣衫亦在不知不觉间被漫卷罡风割破,露出下面道道鲜明血痕。 蓝天凝站在阶上,亲眼见少卿明明绝难取胜,但仍旧是一副不死不休,一时间不禁竦然变了脸色。不知不觉,右手五根指头已轻轻握在刀柄之上,只是转而念及贺庭兰犹须自己保护,也只得姑且按兵不动。 楚人明在人群里急不可耐,遂摇唇鼓舌,大嚷大叫道:“你们是都聋了么!我刚才明明说的清楚!不论是哪一个能取了这小畜生的性命,我都即刻赏给他黄金万两!” “杀!把他们全都给我杀了!” 许是自觉大局已定,欲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他竟陡然劈手,自身边随从处夺过一口利刃,旋即不由分说,认准贺庭兰所在方向便刺。 楚人明终日耽于声色犬马,花花世界,一身武功本来稀松平常,可饶是如此,却也绝非贺庭兰所能招架。发觉其人来势汹汹,贺庭兰早已吓得脸孔煞白,双腿如灌铅般难以动弹。 “二哥!” 少卿心头一懔,闪身避过攻来刀刃,转而欲往二哥身边相护。只是如今他深陷重围,自顾尚且不暇,再加凡事往往欲速则不达,顷刻间反倒使自身险象环生,几度几乎丧命。 金铁交鸣,响彻云霄。便在楚人明志得意满,以为大功告成之际,侧畔里竟骤然斫来一柄钢刀。随点点幽光摇曳闪烁,迫得他不得不收招敛势,先行回护自身。 楚人明功败垂成,愤愤然怒目望去,见是蓝天凝执刀挺身,一袭公服朔朔灌满长风。 他又惊又怒,觉果真是世道大变,如今竟连这样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丫头也敢同自己大打出手。一时间目放凶光,心道你既自寻死路,自己便来个成人之美,教你在黄泉路上与这兄弟俩相伴同行! 念及至此,楚人明脸上顿涌起一团阴森杀气,手腕一抖晃动兵刃,转朝蓝天凝颈间攒刺。蓝天凝面容冷峻,不敢心存怠慢,急忙对身后贺庭兰大叫小心,自己则擎刀上前,与楚人明迎头撞在一处。 二人刀剑再度相接,一时俱觉虎口生疼。各自见招拆招,教火星四下迸射,竟是一连数十回合难分伯仲。 楚人明面容扭曲,嘴里骂不绝口。怎奈口舌之利终究无济于事,只得连连狂挥兵刃,恨不能一剑将少女劈作两半。 蓝天凝心无旁骛,只当他是口中乃是驴鸣犬吠。小臂微弯,疾探刀刃,在面前舞出一团烂银网似的清光。 楚人明一声惊呼,当即频频错步。只是他武功实在不算高明,电光火石间但闻一记锦帛破碎之声,旋即便是阵热辣辣的剧痛传抵四肢百骸,正是已被蓝天凝抬手一刀,分明刺中左肩。 他老脸惨白,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低头一见伤处鲜血淋漓,更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蓝天凝则大喜不已,顺势一鼓作气,便要上前擒贼擒王。 发觉少女挥刀又至,楚人明也再顾不得臂上吃痛,心惊肉跳下拔腿便跑,又在嘴里大呼小叫,要众人赶紧前来救驾。 想他身为当今家主胞弟,楚家众人自不会对其安危坐视不理。当下便有十余人自战团之中跃出,转而蜂拥聚在楚人明身畔。 身边忽然少了十数人围攻,少卿肩上压力自然随之骤减。双掌飘飘,势若激浪,趁众人正混乱当口,一连将跟前数个楚家门人拍倒在地。 众人大惊,却也只得咬紧牙关支撑。只盼另一边厢,那十余同门能尽快将蓝天凝制服,随后再回过头来一同对付少卿。 与此同时,蓝天凝处境却着实岌岌可危。面对楚家众多高手围攻,虽已身似流萤,极力躲避腾挪,但却还是力有不逮,眼看便要败下阵来。 “今日谁敢拦我,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少卿纵声长啸,譬若晨钟暮鼓,一时并奏大作。而不得这轰然巨响散去,他又倏地化掌作拳,凡所到之处,汤汤靡有不克。 跟前一名楚家弟子躲闪不及,霎时被其朔气扫中,成了激浪中一叶晃荡扁舟。直俟撞在远畔一面矮墙之上,方才“砰”的坠落于地。转眼间,那墙体也同样土崩瓦解,“喀喇喇”化作一地狼藉。 众人胜也难胜,退又不敢,彼此间面面相觑,只得极力稳住阵脚。一来二去总算与少卿重新转为僵持,双方皆难以有所建树。 “小魔头!你若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我便一剑一个,将这两人统统送上西天!” 少卿两眼通红,场中厮杀半晌,至今早已几近疯癫。拳掌变换如腾天起势,纵掠驱驰似大道飞扬,孰料猛地却听身后一记大叫传来,待到循声一望,竟登觉浑身上下连遭电击! 原来蓝天凝苦苦支撑许久,终是再也难以为继,于众人合力绞杀之下钢刀脱手,遭左右两把利剑牢牢架在颈间。至于贺庭兰也同样并不好过太多,在他跟前正有两名楚家弟子手执兵刃,兀自森然虎视眈眈。 “卑鄙!卑鄙!” 少卿嘴角痉挛,扭头便往二人冲来。青城身法独步江湖,此刻一经施展,顿教众人双目大眩,隐约只见一片残影瞬息销形。 “小魔头不肯顾全朋友性命,那便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起初,众楚家弟子尚对蓝贺二人公门身份有所顾忌,可如今面对少卿势如破竹,无奈只得狠下心来。先前那人又大声高呼,言讫挥动手上青锋,便往蓝天凝胸膛正中扎去。 此人武功不低,纵在眼前众多同门当中亦属佼佼。少卿身法虽快,却碍于重重阻隔,难以及时赶到。念及贺蓝二人一片挚诚,如今阴差阳错搅入这趟浑水,他终于大叫一声,蓦地紧咬牙关,汹汹内力至处使双足宛若灌铅,又如同两根钢钉般死死楔入地下。 “少卿!” “顾少侠!” 贺庭兰与蓝天凝脸色苍白,几是异口同声。而见少卿止步,那楚家弟子毕竟不愿闹出人命,遂也及时收手,剑尖离蓝天凝胸前肌肤,已然只剩下不到半寸光景。 少卿浑身浴血,呼哧呼哧喘气如牛。虽说业已形同困兽一般,可两眼目光过际依旧咄咄逼人,教在场无一人胆敢踏过雷池半步。 楚人明双眉轻挑,朝已沦为人质的贺蓝二人处蔑然一瞥。等到自觉万无一失,才终于从人群里闪出,嘲弄之情溢于言表。 “小畜生!你刚刚不是还嚣张的紧么怎的现在却忽然成了这副模样” 少卿十指打颤,头顶几束溶溶月光把他整条人影拉作极长。 “楚人明!你这无耻小人!” 他下意识吸进口气,却只嗅得四下里阵阵浓烈血腥气息。恨恨往仇家脸上紧盯,又抬起手来愤然戟指。 “你若还要自己这张脸皮,那便亲自过来,与我真刀真枪的斗上一场!” 这怒斥之声中气十足,如同雷鸣千钧,传响万壑。饶是在场一众楚家弟子与少卿势同水火,一时间竟亦不禁竦然动容,对其暗暗刮目相看。 “有趣!有趣!” 楚人明远远听了,却不由得纵声狂笑。咧开嘴角,啧啧慨叹不迭。又眯起双眼,朝他满是血污的眉宇间仔细端详。 “小畜生!你别以为自己不知是从何处得来了这样一身高强内力,从此往后便能在江湖之上横行无忌!今天你楚爷便费费心告诉你,你离着这天下无敌的火候,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呐!” “废话少说!赶快给我束手就擒!否则我手上的这两个小崽子还有多久工夫好活……可就着实难说的紧啦!” “四爷……” 见楚人明亲执利刃,俨然跃跃欲试,先前那弟子反倒暗暗皱起眉来。自个儿琢磨片刻,还是附在主子耳根小声嘀咕数句。 等到楚人明听罢,先是意味深长同他望过一眼,旋即悠悠说道:“这要杀要放全都出自你一人之口,倒着实显得有些反复的紧呐!” “这前后境况有别,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那弟子嘿嘿只管赔笑,赶紧辩解道:“当初四爷您命悬一线,弟子等这才只好事起从权。不过事到如今,既然一切皆已在您掌握之内……依弟子拙见,人家毕竟乃是官字当头,咱们又何必非要闹的撕破脸皮不可” “不错!尔等暴民最好全都睁开眼认清楚些!这位便是刚刚来到本州的新任父母,若有谁胆敢教大人生出半点闪失,莫非是从未将国法放在眼里!” 蓝天凝虽受制于人,闻听此话不啻如梦初醒。赶紧放声高呼,欲借贺庭兰朝廷命官身份,教眼前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孰料她不曾开口倒也罢了,如今此话一出,反惹得楚人明蔑然发笑,阴阳怪气道:“朝廷哼!只怕朝廷如今就连自顾还都尚且不暇,又哪里来的工夫理会这等劳什子” 他一副趾高气扬,缓缓踱起步来。须臾,终于在贺庭兰面前悠悠站定,而后双眉一轩,满口意味深长。 “是了,倘若草民猜的不错想必阁下便是老二嘴里面的那位贺知州贺大人了吧!” 言讫,他又一抬手中青锋,自贺庭兰眼前晃了几晃,个中诸般胁迫之意,端的分明不言而喻。 贺庭兰脸色苍白,面对左右刀剑林立,俄顷终于鼓足勇气,深吸口气道:“阁下于此大庭广众,堂而皇之草菅人命。庭兰为官本境,岂……岂有在旁坐视不顾之理” “所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既然一切尚可挽回,但须阁下幡然悔悟,则今日之事皆可一笔勾销,只当……乃是从未发生即可。” 眼下楚人明正志得意满,如何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回心转意嘿嘿怪笑之余,只是连连大摇其头。 “堂而皇之,草菅人命” 他双唇一碰,将这八个字自行重复一遍。话音落定,却又猛地提起嗓门,蔑然质问道:“我说贺小大人,这世上被人所杀,每日枉死者千千万万!我怎没看你去管过,单单是轮到了草民的时候,这才忽然跳出来横指竖指” “哦!我明白了!” 他瞪大双眼,又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看来咱们这位新到任的青天父母,说到底也是个混账东西,同先前那些个狗官全都如出一辙!” “既然如此,那么楚某今日若真将你杀了……又岂不乃是替天行道,正合了我楚家数百年来昭昭侠义之名”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决绝心 “楚人明!你若敢伤了我二哥半根毫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眼见楚人明提携青锋,朝贺庭兰步步紧逼,又教少卿心中如何不急额上两条青筋绽开,好似欲要爆出血来。 楚人明自恃人多势众,对他这番威胁可谓不屑一顾。 “小畜生,你早便想把老子碎尸万段!哼!死一次是死,死两次也是死,那这彼此间又有什么分别” 他嘴角上翘,难掩胸中得意。站在阶上居高临下,俨然神明般俯瞰一众余人。 “不过嘛……我与这两人无冤无仇,要说饶了他俩的性命,倒也并非不可。” 说完,他遂掌心运力,顺势一抛,“铛”的将所执长剑掷在少卿脚下。 “我要你心甘情愿,即刻在我面前自裁!否则……哼!你就等着给他俩收尸去吧!” “楚人明,你这卑鄙小人!” 少卿怒发冲冠,与他恨恨目光相对,只觉脑内一阵阵天旋地转。楚人明眼大喜过望,当即趁热打铁,继续连声催逼。 “小畜生,我可没工夫在此同你白耗!” “待会儿我只数三个数,只消这三个数一过,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两人的性命我都照取不误!直接一人一剑,送他们一并黄泉上路!” “一!” 还未及少卿答话,楚人明已是双唇一碰,朗声吐出最初一个字来。又一努嘴,摒退身边数名弟子,亲自与贺庭兰并肩站在一处。 寒风吹落,凛凛砭刺肌肤。少卿面如土色,扭头环顾周遭一众楚家门人,恍惚只觉万念俱灰。更后悔与楚夕若双双赶来江夏,倘若二人实则是先前往青城,面见恩师璇烛,料想事情必不会至于如此境地。 “二!” 楚人明二度呼声又起,猛然将少卿思绪拉回现实。 他脸上怒愁参半,目光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落在脚下那三尺青锋之上。 陡然间!少卿右手五指微松,一股无俦气劲顿自掌心喷薄。那利剑受力之下,便如冥冥当中更受神灵驱使,“嗖”的被其一把攥在手中。 “少卿!你自身性命为重!我与蓝姑娘……” 眼见少卿竟有依言照作之意,贺庭兰不由得急形于色。只是他才刚说出半句话来,一旁楚人明便已忍无可忍,盛怒之下回手一记耳光,直接落在他左边脸颊之上。 贺庭兰一介书生,体格弱不禁风,如何经得起这一掌之力霎时觉眼前发黑,险些被打的背过气去。随一阵热辣辣的灼痛,唇角处也同样汩汩淌出血来。 “三!” “好小子!这既是你自己磨磨蹭蹭,那便不可再来怨我!” 楚人明对少卿恨之入骨,实则无论他允与不允,都必会将贺蓝二人送上西天。一席话犹在耳畔,当下扬起剑来,不由分说便朝贺庭兰胸膛直刺。 本来,少卿已下定决心杀身成仁,将手中青锋横在自己颈间,更因心神激荡,直割的肌肤间鲜血淋漓。如今见状登时大急,手腕一翻,又把那剑刃飞掷,嘶鸣着直奔楚人明面门而来。 以少卿当前武功内力而论,楚人明自然绝非对手。只是一旦再加上周遭众多楚家一流高手,局势则又变得大不相同。 少卿甫一出手,众人遂各执兵刃,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长剑在半空疾飞,起初虽势如破竹,最终还是在楚家门人围攻下沦为强弩之末,就此直挺挺落在阶前。 金铁铮然,盈动三光!便在楚人明志在必得,眼看便要取贺庭兰性命之际,一道清影竟忽从门内闪现,来去之快,端的令在场众人皆大吃一惊。 那清影一路疾驰,先是教嗤嗤之声划破寒夜,连发指力正中楚人明右手腕间。不等他口内惨号声灭,遂当胸又是一脚,将其打横踢入身后府衙之内。 眼前楚家弟子人数虽多,但却全都心无旁骛,只将万般注意死死盯在少卿身上,何曾料到竟会另有旁人自别处突然发难转眼再度回过神来,却见楚人明已被一点剑锋指在眉心,性命沦为岌岌可危。 “夕……夕若!你!” 楚人明嘴里一声声惊恐嚎叫,又抖似筛糠,往突然现身的侄女脸上看去。 而楚夕若则右手擎剑,刃寒如水直逼四叔,眼里正分明闪烁流光。 适才少卿独自飞身下场,同眼前众人彼此剧斗,直至后来诸般变故陡生,楚夕若实则全都看在眼里。 一边是心中所属,此生挚爱,一边却又是一众往日同门,这二者形同水火,俨然不死不休。只将少女夹在中间,真比区区一死更要煎熬千倍万倍。 她不愿看到有人死于非命,虽是自欺欺人,却还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般退回衙内。又颤栗着躲入门后面一处小小罅隙之中,抬手紧紧捂住双耳。 可饶是如此,彼时一片震天厮杀之声却依旧一浪高过一浪,教少女心如刀绞,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她暗下决心,今日两不相帮。待一切尘埃落定,再以一死偿赎罪孽。可随后所发生之事,却是大大出乎其人意料之外。骤然得知四叔竟要挟手上人质,逼迫少卿挥剑自裁,又教她心中如何不惊不急 听见楚人明口中催命符咒似的叫喊,少女终于再难置身事外。又值夤夜中一阵劲风涌起,将那插在匾额上的长剑晃动,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脚下。电光火石之间,楚夕若一条小臂顺势轻探,将那利刃纳入掌心,这才有了当前剑气如虹,教双方之势大异。 “我看谁敢再上前来一步!” 楚夕若玉容凝嗔,衣袂飘飘逆风而立,更被月光照耀得有如云中仙子一般。而见主子性命堪忧,众人虽想前来相救,却又无不投鼠忌器,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夕……夕若!我……我可是你四叔!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楚人明老脸煞白,颤巍巍不迭求饶。可他愈是这般摇尾乞怜,楚夕若便愈觉愈恶心作呕,若非二人血浓于水,也只恨不能在他身上狠狠刺上几剑。 她面向周遭众人,愤然命令道:“赶紧将贺先生他们放了!再教那姓顾的远走高飞!否则就休怪我不顾从前情义!” 若说放了贺蓝二人或尚无妨,可一俟听闻竟要教少卿一并离开,一众楚家门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又将目光投向楚人明处,无疑皆在等他开口拿个主意。 楚夕若越发焦急,下意识紧攥长剑,又是一阵催促。 “你……你们还等什么莫非以为我当真杀他不得!” 楚人明虽说卑鄙,但却绝非蠢笨。偷偷瞥见侄女眉宇间惴惴不安,总算渐渐抚平心下恐惧。又暗中琢磨,觉少女顾念往日旧情,多半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当下一反常态,蓦地昂起头来。 “我奉二哥之命前来,即便当真身死,那也毕光彩壮烈!要我苟且偷生,反倒放你们离开,哼!那是想也休想!” 果不其然,听罢四叔这番大义凛然的慷慨豪言,着实令少女颇有些手足无措。一时十指发晃,就连那剑尖也都微微颤抖起来。 楚人明在旁见了,则更加一鼓作气。两眼精光放射,与她彼此直视。 “你不妨快些动手,倘若果真能死在夕若你的手上,也算不枉了咱爷俩这辈子叔侄一场!” “你……你到底想要怎样” 楚夕若手脚冰凉,面对他如此咄咄逼人,如今只剩下欲哭无泪。 楚人明暗呼痛快,表面却仍旧装作道貌岸然。目光玩味,假意沉吟道:“刚才我明明都已说的清楚,只要你和那小畜生乖乖束手就擒,随我一同前往面见你爹,那这其余二人的性命我自然可以放过。” “可若是今日我竟连一个人也都带不回去……” “我愿随你回去!” 他摇头晃脑犹未说完,楚夕若早已听的如芒在背。情急之下登时冲口而出,顿教四下众人皆勃然变了脸色。 而若说眼下最为震惊之人,不消说自非少卿莫属。 他两眼圆睁,极力想要来到少女身边。怎料才一迈开腿脚,猝然便觉喉咙处阵阵腥甜微嗅,忍不住“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少卿双唇縠觫,暗道这乾坤四时阵果然厉害,自己固然得以全身而退,但也同样因此受伤匪轻。如今眼睁睁见少女在那阴损小人诡计暗算下愈陷愈深,却已再无余力前去阻拦。 “这……” 楚人明佯作难色,板起一张面孔,怫然不悦道:“我要的是你和那小畜生两个,如今若只有你一人随我回去,那这又算是哪门子的事情” 少女急道:“四叔!夕若既答应同你去见爹爹,便是已将自身生死至于度外!我……我只求你三思后行,别再执意逼人太甚!” 楚人明心头一懔,也怕当真惹恼了侄女,教她下定决心鱼死网破。念及自身性命安危,只得不情不愿似的徐徐颔首,慨然叹息不迭。 “也罢也罢!好歹算是十几年的家人,四叔又怎忍心太过为难于你放心吧,待咱们回去过后,我必会在你爹爹面前替你多多美言几句,或许到时他心情大好,便果真能饶了你一条性命也说不得呐!” 楚夕若神色稍异,眸中分明泛着泪花。 “四叔你此话……可是当真” “这是自然!” 楚人明一拍胸脯,一番赌咒发愿之后,又满脸赔笑道:“唉!咱们彼此骨肉之间,何必偏要舞刀弄枪” “好夕若,你还是先把手里的剑给放下。等在那之后,咱们立时便回楚家。” 蓝天凝在旁心急如焚,连声大叫道:“似这等卑鄙小人之言岂可轻信!夕若妹妹!你定要仔细想想清楚,绝不可中了旁人的阴损算计!” 楚人明身为家主胞弟,在门内地位素来尊崇。如今却被个少女出言不逊,一时间不由得气往上涌。老脸一沉正要发作,可转而忆起当前形势,也只得小不忍则乱大谋。恨恨朝蓝天凝瞪过一眼,心道待自己把这些劳什子一一处置完毕,再来与她一道算个总账。 “夕若。” 他嘿嘿干笑数声,语重心长道:“我知咱们叔侄之间误会颇深,那也并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便能说的清楚。唉!许是四叔从前有些个事情做的确有不妥,这才给人抓住把柄大肆宣扬,寒了你的一片真心。” “可一笔从来写不出两个楚字,咱们毕竟还是血浓于水的家人,乃是你爷爷一脉传承下来的至亲。难道你竟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你四叔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偏要去信旁个外人口中,那些编造出来的别有用心之谈么” 楚人明察言观色,见少女秀眉浅蹙,俨然已对自己所说暗暗信了五六分去。赶紧又高高举起右手,继续添油加醋道:“你若仍旧不肯相信,四叔大可在此同你击掌为盟,倘有何人背信弃义,愿遭人神共殁其身!” 少女嘴唇惨白,脸如金纸一般。须臾,终于喉咙耸动,颤抖着吐出一个字来。 “……好……” “妙极!妙极!” 楚人明喜不自胜,又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去挪架在自己颈间的那把利剑。 二人肌肤相碰,楚人明只觉侄女手间冰凉,形同死人一般。而发觉其并未抗拒,他遂越发大胆,一点点活动指头,终于将那青锋纳入自己掌握之下。 “四叔……” 楚夕若泪眼空蒙,胸中万千苦涩翻腾。如今她已束手就擒,只盼四叔果能言出必践,遵照先前承诺般就此高抬贵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诉心迹 楚人明眉飞色舞,如今三尺白刃在手,自不可再与刚刚相提并论。先是意味深长,将其在掌心内掂了几掂,旋即,又对一旁众人暗暗使个眼色。 众弟子会意,立时便有五六个人一拥而上,取出怀里所备铁索,在少女身上缚了个结结实实。 “唉!按说之前四叔既已开口答允了你,那便合言而有信,放他们三人一条活路。” “只不过嘛……” 言及至此,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微妙变化,白眼一翻,啧啧叹息道:“你之前踢在四叔胸口上的那一脚……可着实是好生用力的紧呐!” “我……” 少女两靥苍白,心中犹有一丝侥幸,以为只消自己好生向其赔罪,则一切便还尚有转机。 只是还不及她开口,叔父便又语气阴森,蓦地将声音抬高数倍。 “来人!” 他眼望众多随行弟子,朗声大叫道:“方才我虽已答允饶恕这几人的性命,可你们既身为楚家门人,眼下竟有人胆敢对派中尊长出言不逊……” “啧啧啧!莫非你们便能对此听之任之,而全然不思为师长分忧解难么” 众人脸色倏变,如何听不出他弦外之音可又毕竟碍于贺蓝二人朝廷公门身份,以至一连过了良久,却始终无人开口答话。 “怎么莫非你们人人全都狼心狗肺,竟连区区这点孝心都没有么” 楚人明大怒,干脆将手中长剑掷到蓝天凝脚下,愤然怒斥道:“谁若能动手杀了这小贱婢,我……我便……” “阁下怙恶不悛,如此执迷不悟,岂不怕日后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岂不怕日后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楚人明本就恨的咬牙切齿,而今忽被贺庭兰打断说话,一时只气得七窍生烟。又见他适才遭自己劈手数个耳光打过,此刻两边腮帮犹然高高肿起,当下刻意瓮声瓮气,将其所言当众重复一遍,而后纵声狂笑不止,阴恻恻的冷嘲热讽。 “看来贺小大人还真是职责所在!死到临头还都不忘敦敦教化黎民!” “唉!只可惜旁人就是骂我千句万句,你们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卑鄙!卑鄙!” 楚夕若两行热泪潸然,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轻信了四叔彼时鬼话。如今她周身上下皆被铁索牢牢紧缚,纵再如何追悔莫及,那也全都为时晚矣。 “人都说无毒不丈夫。何况对付这些个邪魔外道,倘再不用些非常手段……夕若,四叔这也是怕误了你爹爹和咱们楚家的将来大计呐!” 楚人明摇头晃脑,说起话来着实大言不惭。言讫又手拍胸脯,对侄女语重心长道:“不过夕若管放心,该在二哥面前替你讲的美言,四叔也绝不会少了半句!” “唉!毕竟说来说去,咱们仍旧还是骨肉相连的亲人,我又如何忍心教你平白遭了哪怕半点委屈” 说完,他也不顾侄女正朝自己怒视,转而扭过头来,往蓝天凝脸上遥遥一瞥。 “我若并没记错,刚刚便是你说什么卑鄙小人岂能轻信嘿!当真是个好生聪明的丫头!” 他正说的兴起,恍惚间,头顶半轮月色溶溶,隐约自蓝天凝两片精致面颊上缀落一层微光,再加其人此刻一副嗔颜怒容,乍一望去端的活色生香,更显明艳娇美。 “咦” 渠料楚人明却忽皱起眉来,又将她细细打量半晌,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倒奇了,我怎的会越看你的相貌便越觉面熟难道咱们之前早便见过” “四爷,这是原先城里面蓝捕头家的丫头。您若看她面熟,多半是把他们父女俩给认作同一个人了吧!” 楚家众弟子之中,有人对官府颇为熟络,当下凑到跟前小声提醒。楚人明听罢眼前一亮,总算恍然大悟,又抚掌而呼道:“你若不提我倒险些忘了!不错不错!从前的确是有这么个姓蓝的老东西!” “说起这姓蓝的,早前他在薛老弟面前卑躬屈膝,如同狗一般的模样,我到如今也还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楚人明杀人诛心,为使蓝天凝颜面扫地,以报适才一箭之仇,当下便将往日之事大声道来,“我记得那老东西一门心思只想着要归家养老,可任凭在薛老弟面前磕头磕的血流满地,到头来却只换得人家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直教我这个做外人的从旁看后都觉好生不忍呐!” “唉!说来总归是头发花白,一把年纪的人啦!不但自己没半点本事,如今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自己的女儿也都难以保全。我若换作是那老匹夫,倒不如干脆一剑把自己给杀了,如这样窝窝囊囊的活在世上,岂不要教旁人给笑掉大牙”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凡为人子女者,又有谁能忍受旁人在大庭广众下公然折辱生父蓝天凝满脸通红,两肩奋起气力,只恨不能同眼前之人拼个你死我活。 可任凭她口中如何怒斥,却始终被旁边一众楚家弟子牢牢制住,更不必说此刻脖颈之上,两柄冰冷刺骨的三尺锋刃。 楚人明哈哈大笑不止,待到这粲粲笑声渐落,又倏地将面孔一沉,浑然不啻幽冥厉鬼。 “今日还真是稀奇,竟有这样多的人想要取我楚人明的性命!” 他脚下踏步流星,转而来到蓝天凝面前,“小丫头!怪只怪你时运不济,偏偏撞到了我的手上!” “你若实在心觉有气,大可等到了阴曹地府之后,再去找阎王好生理论清楚!” 话音未落,楚人明已是陡然扬起臂膀,又夺过身边一人剑来,不由分说往蓝天凝当胸便刺。 “剑下留人!” 便在此时,夜色中忽的传来一记高呼,乃是以内力遥遥递出,足令在场人人听的清楚无疑。只是楚人明自觉有恃无恐,岂会如此善罢甘休遂反倒加紧催动利刃,定要教蓝天凝当场死于非命。 电光火石,劲风大奢!先前那呼声犹在耳畔,暝瞑晦暗里一物竟猝然激射,又似一束耀眼飞星当空划逝,直奔楚人明手中青锋而来。 楚人明武功稀松,还未及稍稍有所反应,那异物便已着实打在三尺剑身之上。随虎口撕裂,一阵剧痛传来,更使他脸色为之骤变,真比一死了之更要难耐千倍万倍。 他整条身子酸麻难当,长剑亦就此脱手,打横向一旁飞出甚远。一时强忍吃痛,朝夜色深处破口大骂。 “谁赶紧给我出来!” “四爷,事起从权,弟子只好先行得罪了!” 远处话音又起,莽莽漆黑里,但见一条人影纵掠飞身,终在众人面前稳稳站定脚跟。 此人身长八尺,容貌甚伟。身上一袍玄色大氅猎猎临风,端的更添气宇轩昂,却不是正是何之遥是谁 “何之遥!” 楚人明咬牙切齿,厉声质问道:“你身为晚辈,竟敢当众打伤了我!怎么难不成是想要造反了么” “弟子亦是情非得已,还请四爷恕罪。” 何之遥神情微妙,拱手朝他遥遥一礼,不卑不亢道:“弟子所以前来,乃是尊奉家主口谕,特有要事专为秉明四爷。” “说!何事” 楚人明声色俱厉,分明业已气到极处,“今日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非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楚人明气势汹汹,何之遥却依旧是一副泰然自若,抱拳拱手,朗声续道:“家主有命,此番但取元凶首恶,其余人等一并不论。” “此二位既为官府中人,过往行事虽与我楚家颇有相悖,但仍须得待之以礼,不可稍有轻慢之处。” 言讫,何之遥口中忽微微一顿,旋即意味深长,同楚人明四目相对。 “万幸弟子未曾来迟,否则待到四爷一怒之下铸成大错,真不知又该如何在家主面前解释。” “你!” 见何之遥竟敢借二哥之名对自己冷嘲热讽,楚人明顿觉怒不可遏。渠料一时不慎反而牵动手上伤处,又痛的额上冷汗直冒。 “好好好!今天算你们两个走运!” 念及家中兄长积威,楚人明也只得强忍业火,不再理会一旁贺蓝二人。忿忿然怒视少卿,口中厉声叫嚷道:“来人!先将这小畜生的人头给割下来,为刚刚惨死的一众同门报仇雪恨!” “且慢!” 众人闻言,正欲动手,竟又遭何之遥沉声呵止。如此几次三番从中作梗,楚人明终于忍无可忍,大叫着跳上前来,只恨不能将他一剑刺个对穿。 “之前你明明都已说了,此番但取元凶首恶!那我问你!这小畜生明明恶贯满盈,罪孽滔天,莫非竟还当不得如此四字” “还请四爷稍安勿躁,容弟子慢慢道来。” 何之遥面如止水,丝毫未曾失了礼数。徐徐移步来到少卿身畔,不无深意般道:“家主有言,此次我楚家倚多为胜,对你群起而攻,即便果真能胜过顾少侠一招半式,料想你心中也必定不服。” “故自明日起,他当亲自于家中静候大驾。无论阁下究竟所为何事,大可等到将来彼此光明正大斗过一场,之后再行详谈不迟。” 少卿脸色苍白,因胸中气息紊乱,故虽有心答话,但却再难说出半个字来。何之遥冷冷见了,倒也未以为忤,而是回到楚人明跟前,凛然回禀道:“弟子使命完迄,究竟如何行事,便请四爷自行斟酌。” “何之遥!” 楚人明一副咬牙切齿,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忿忿然一拂衣袖,对众人厉声大叫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跟我回去。” “四爷,那小姐……” 眼见着主子勃然大怒,众人不由得噤若寒蝉。须臾,阶下终于传来一人低声询问,却又正好触及楚人明胸中逆鳞,顿时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杀不得,那个杀不得,如今你竟还想着要把小姐也给放了!” “好呀!依我看你们大可好人做到底,不如干脆动手将我绑了,再直接送到青城山上去如何” 此话既出,众人再也不敢怠慢。遂依言舍了贺蓝二人,就此蜂拥围向叔侄俩的身边。 如今楚人明一副趾高气扬,自不必多提。楚夕若与他相隔丈许而站,满腔繁芜思绪,却非三言两语所能轻言诉说。 她既欣慰于何之遥此行,总算带来父亲口谕,使余下三人性命得以无恙。可待回到家后自己所必将面对之事,那又何须再行赘言 况人为灵长,在性在情。莽莽红尘之中,自有万般情愫绝难割舍。魂牵梦萦,关山几度,月华如水,鉴我寸心。 “求求你……求求你……” “别……别走!” 她目光呆滞,怔怔下了台阶,走到半道,身子忽然猛地一阵。这寥寥几字,出少卿之口,入自己之耳,其声虽细如蚊蝇,却又仿佛夙兴夜寐,将其深深烙在心底。 “姓顾的!” 少女玉容惨淡,芳心猝然一阵紧缩。借当空一轮明月,以及众人手中熊熊爝火,总算看清少卿浑身衣衫早被染作暗红,面颊上兀自汗水涔涔。 少卿嘴含鲜血,两只臂膀兀自縠觫打颤。刚才为开口说话,已是穷尽自身所余全力,中间更使一口气息走岔,不由咳的撕心裂肺。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轻音辗转,呢喃如诉。少卿双目圆睁,愕然望向楚夕若一张精致面庞。虽恨不能振臂一举,将跟前众多楚家弟子尽数扫灭殆尽,只可惜伤重关头,就连站立也都极为勉强。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相较之下,反倒是少女面色从容。两靥间虽泪水涟涟,却又俨然再无牵挂,自苦涩中流露几多如释重负。绛唇纤纤,兰气如芷,每当小声说出一个字来,脸上激动便随之微微涨得几分,待到最终言讫,竟好似业已转忧为喜,正朝少卿嫣然而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凡此八字,字字诛心。少卿手脚冰凉,只觉眼前微微发黑。他想在这夤夜里放声痛哭一场,可除却二目猩红,血丝密布,到头来竟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俄顷心中剧痛渐弭,楚夕若也早已随一众同门动身,放眼再不见半分人影。 风起云岚,瑟瑟萧萧。周遭暝色悄阒,只剩半缕异香辗转,袅袅不知归落何处。 第一百二十章 风波起 “少卿!你……你可还好么” 须臾,见楚家众人皆已退去,贺蓝二人总算蓦然惊醒。贺庭兰与少卿情比手足,忙踉跄了步伐匆匆上前,眉宇之间忧形于色。 少卿嘴唇惨白,几与死人无异。待兄长五根手指甫一搭在肩膀,身子竟不由一阵发晃,而后直挺挺仰天摔跌。 “小心!” 蓝天凝反应不俗,紧随贺庭兰抢到跟前,两条手臂猿伸,总算轻轻巧巧托在少卿腰际。 少卿气若游丝,心中却只剩一念愈演愈烈。抬起一只汗涔涔,血淋淋的手掌,死死抓在兄长腕间不肯撒开。 “我……我得前去救她!我怎能见她独自……” 他声音发颤,又回想起楚人澈秉性为人,只恨不能即刻插翅赶往楚家。怎奈自身受伤极重,纵然果真去了,于事情又岂能有丝毫补益 贺庭兰大急,极力忍耐腕间吃痛,连连又劝慰道:“少卿你先稍安勿躁,一切还是等你先把自身伤势养好,之后再另做打算不迟。” “不……不行!” 孰料此话却是适得其反,少卿剧晃双手,语气也变得格外激动。猛地一振身形,顿教一旁相扶的蓝天凝顺势打个趔趄。 便在此时,远方巷口处忽又传来一阵嘈杂脚步。贺庭兰大惊,只道是楚人明心存不忿,这才率众去而复返。抬起头与蓝天凝对视,不由俱从对方眼中觅得良多惴惴不安。 “贺大人!蓝丫头!” 等又过须臾,一阵急切呼唤自那脚步声处传来。被贺庭兰听在耳中,更觉这声音自己好似颇为熟悉。 蓝天凝眼前一亮,却是一下便已听出来人身份。果然,不多时夜色里一片人影晃动,一眼望去人人身着公服,正急如星火般朝此间快步赶来。 “柴叔!你们总算是来啦!” 眼见援兵既到,蓝天凝终于如释重负。嘴角一瘪,就此喜极而泣。 “蓝丫头!你……你们这是……” 柴公差撇下身后一众衙役,急惶惶赶至阶下,一俟看清此刻三人狼狈模样,不禁陡然大惊失色。俄顷自错愕中回过神来,又教身后众人赶紧过来相帮。 “诸位不必担忧,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贺庭兰面露苦笑,连连摇头之余,又向他茫然问道:“柴先生,我不是已请诸位各自回家歇息,你们又怎会忽然……” 柴公差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闻言便据实相告。说是大伙儿虽奉了命回家,但却实在放心不下,便预先在远处巷子里留了几个弟兄以防不测,一旦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赶紧前去通传消息。 说完,他又扭头朝身后一人努了努嘴,满脸追悔莫及道:“刚刚咱们这小兄弟见那姓楚的气势汹汹,带着一票人马前来兴风作浪,便马不停蹄赶来招呼卑职。可没想到卑职等紧赶慢赶,到头来竟还是晚了一步!” “诸位深情厚谊,庭兰永世必不敢忘,日后结草衔……” 贺庭兰悚然动容,拱起手正欲称谢,可随目光下望,看向众衙役之间,心中竟又登时为之一懔。 “敢问柴先生,不知此人是……” 柴公差先是一怔,循着他目光一同望去,看见的却是众衙役间一人身披战铠,兀自人事未醒。 “此人的身份来历……其实卑职也实在说不大清楚。” 他以手骚头,只将自己所知之事翔实道来。 “刚刚咱弟兄们一齐赶来,路过北门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外叩门。卑职等着急前来护驾,便只告诉他城门已闭,有什么事情的只管明日再来。可此人却是个一门心思的死脑筋,非但不肯离开,还在外面把城门敲得山响。卑职实在听的聒噪,便想着先开了门,再留几个弟兄赏给他一顿拳脚,也好教他牢牢长个教训。” “谁料大门一开,看到却是这么个货色!他见我们总算开门,只把这物什交到了卑职手上,还没等说出半个字来,便忽然自己昏死了过去。这深更半夜,四下无人,卑职实在没旁的法子,只好先带着他一同前来,如今但凭大人处置发落!” 柴公差一大串话语说完,那也端的口干舌燥。又伸手在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物,将其恭恭敬敬奉到贺庭兰面前。 贺庭兰愈发费解,伸手接过此物。又借头顶一轮惨淡月光,方才认清这竟是一封薄薄信笺,信封早已被汗水打作湿润。 柴公差又道:“这若当真是朝廷发来的公文塘报,卑职等也实在不敢擅看,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贺庭兰眉头微皱,发足来到那军士身边,两根指头半搭在其手腕之上。待认定他似乎并无大碍,这才堪堪放下心来。 他手攥信笺,微微又作沉吟,遂命众人将这兵士与少卿一道扶入衙内,再将一切仔细谋划。 众衙役领命,当即一同穿过衙堂,除却有人将那兵士送往歇息,其余人便留在院中等候。 蓝天凝与柴公差分从两边搀扶少卿,与贺庭兰一道进了内堂。只是还不等他俩喘一口气,少卿便又急不可耐,非要即刻前去楚家救人。好在他重伤之下几近不支,这才在蓝柴二人合力之下,被重新按回椅上坐定。 “大人!” 蓝天凝玉容惨淡,回想适才楚人明一副趾高气扬,嚣张跋扈,遂来到贺庭兰面前正襟下拜,义愤填膺道:“只消您传下令来,卑职愿率外面众兄弟去将楚家抄没干净!再亲手把楚人明带到我江夏公堂之上!” “万万不可!” 孰料还不及贺庭兰开口答话,反倒是一旁柴公差脸色剧变,连连直遥双手。 “大人您初来江夏,或许对城中的情形尚且有所不知。” “至于蓝丫头你……唉!莫非你爹平日里便从没对你说起过这里面的关节紧要么” 柴公差长吁短叹,提及此事,也同样颇觉无可奈何,“楚家树大根深,已在这城中经营足足百年。倘若咱们不管不顾的当真去了,只怕就连想要见上那姓楚的一面,也都着实比登天还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难道就要这么畏敌如虎,只缩在府衙里面什么都不做么!” 蓝天凝玉容凝嗔,又数声冷笑,愤然大叫道:“何况咱们既是官府,背后便始终有朝廷撑腰!那姓楚的就算本事通天,莫非竟还敢与朝廷作对不成” 柴公差与蓝父交情素深,从来便只将蓝天凝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便是其如今的捕头身份,也皆是由他一力促成。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教少女远离危险,凡事不必亲自上阵。 眼下他虽老脸通红,但却未有丝毫着恼。胡乱抹净额上汗水,继续苦口婆心道:“咱们自然不能什么也不做,但也决不能去自寻死路。到时非但教训不了那姓楚的,反还倒将自己一条大好的性命给白饶进去!” 他目光灼灼,转向贺庭兰拱手,急声继续道:“大人,刚才蓝丫头虽太冲动,可里面有一句话说的却是千真万确。” “这楚家的一只手……只怕果然是在暗中通着天呐!” “柴先生这是何意” 贺庭兰心头一懔,却因惦念少卿安危,忍不住向他暗暗瞥去。 柴公差眉头紧拧,道:“人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官场如此,商场又何尝不是一般楚家既能做得了全天底下首屈一指的豪绅巨贾,在朝廷里又怎会少的了足能倚仗的靠山” “旁的不提,单说每到年关岁尾,他楚人澈差人整车整车运出城去的金银财宝,用不几日便会全都送到了京城各个皇亲国戚的府上。” 言及至此,他忽扭头往外面瞅看,又将声音压低,讳莫如深道:“大人,请您容卑职说句大胆犯上的话。您大可紧着当今朝廷里面,那些官秩在三品以上的大员们挨个论数,只怕十个人中倒有八个曾收过楚家的好处!唉!也正因如此,就连您前一任的薛知州,又何尝不是处处对他楚家敬着三分,让着三分,也同样惧着三分呐!” “三分三分又三分!干脆不如教这江夏城全都改姓了楚,任凭他楚家随意横行霸道!” 蓝天凝杏眼圆睁,恍惚只觉空负一身正气,却又偏偏半点无从施展,满腔盛怒直往上涌,不由得厉声大叫。 可等少时心绪渐平,她这才觉此举委实失态。一张俏脸滚烫发热,涨红了耳根复向贺庭兰执礼告罪。 贺庭兰微微摇头,教她不必介怀。又请两公差分别坐下,自己则眉头紧皱,想要琢磨出个妥帖之法。 “凡事讲究捉人捉脏,倘若是楚人明还未走脱时,咱们或许还能定他个擅闯公门,图谋不轨之罪。只是如今人家早已一走了之,若想凭一副空口白牙便下令前去拿人,大人……” 言及至此,柴公差口内忽的戛然而止。而见少卿正坐在椅上急形于色,也同样令贺庭兰心中好生为难不已。不知不觉,这偌大一桩重担竟全都压在了他两肩之上。 “少卿,二位。” 半晌,贺庭兰才开口打破沉默。许是深秋夜里料峭逼人,他只觉浑身微微发凉,一旁数许烛火跃然,总算在其脸颊之上缀落一抹彤彤红光。 “柴先生所言对极,依照楚家当今势力,咱们若不能拿出些铁证如山的真凭实据……那也绝难逼迫旁人如此轻易就范。” “少卿!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见少卿听罢,已是勃然变了脸色,贺庭兰忙又出言安抚,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心中皆五味杂陈。 “我虽与楚家主只有今日白天时的一面之缘,但也或多或少,已对他秉性为人略有些许了解。” 贺庭兰声音沙哑,先前那两记耳光的痛意未散,口中每每说出几个字来,便要稍微停顿片刻,唇角嘶嘶倒吸凉气,“此人刚愎自用,凡事只将自身清誉看做极重。可正因如此,我想他多半不会直接对夕若姑娘痛下杀手,否则刚刚又何必大费周章,再遣旁人前来阻拦” “依我看……他多半是要专门另选别日,等到你们江湖之上万千同道齐聚楚家,方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义灭亲,好借机令自己声望威势愈发深入人心。” “那依二哥意思,咱们又到底该……” 凡事关心则乱,但好在经贺庭兰抽丝剥茧,一番循循开导,少卿也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胸中惦念却依旧愈演愈烈,便将背心虚飘飘靠在椅背之上,以手拄头,兀自强撑精神。 “柴先生,蓝姑娘。” 贺庭兰微微动容,遂话锋一转,向其余二人问道:“二位久居城中,不知是否有些人脉关系,能在暗中探查出些楚家内里境况” “此事只怕……” 楚家统率江湖正道多年,派中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当真可谓铁板一块。蓝天凝面露难色,刚想直言相告,却被一旁柴公差抢先一步,先是对其人暗使眼色,又踏上前来,毫不迟疑道。 “此事便由卑职前去料理,请大人和顾少侠先在府中稍候几日,一旦自那边得了消息,卑职定会即刻前来禀报。” “如此,便多多有劳柴先生了。” 贺庭兰长舒口气,才刚放下心来,却忽听外面传来阵阵骚动,似乎是一众公差正与何人纠缠。 “外面什么人大声喧哗便不怕扰了大人的驾么” 那争吵之声极大,屋中四人无不听得真切。柴公差满脸不悦,动身前去开门,却被一衙役直接踏进堂来,二者都脚下甚急,险些彼此撞个满怀。 “我要见你们知州大人!即刻带我去见你们知州大人!” “大人正在里面同人谈事,等得了空后自然会来见你。” 随房门打开,院中争吵声遂愈发清晰,听其前言后语,好像是有人急于同贺庭兰相见。 蓝天凝秀眉微蹙,也来到那衙役面前,沉声发问道:“外面究竟发生何事为何竟会这般吵闹” “柴大爷!蓝捕头!” 那衙役满口惊悸,一张面孔涨作通红。嘴里咕咕噜噜乱讲一通,却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柴公差听得起急,干脆在他肩上猛一下推搡,忿忿然大声叫道:“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边事急 柴公差一席振聋发聩,总算教那衙役如梦初醒。身形縠觫,颤声答道:“就……就是咱弟兄们带回来的那个当兵的。他刚刚突然醒了,非吵着要来见过大人!” “我们拦在门外不许他进来,谁成想……谁成想他便直接动起手来,现如今已打伤了咱们七八个的弟兄!” “你们明明几十号人,非但拦不住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废人,竟还反倒被伤了七八个去” 问明个中原委,柴公差几乎被气得背过气去。“刷”的抖手抽出刀来,铁青着脸膛便往外面疾行。 “军情紧急如同星火!若再磨蹭下去……只怕汴梁城里百余万黎民便要人人性命不保!” 那军士所言,端的不啻晴天霹雳,顷刻间教在场人人无不大惊!贺庭兰神情剧变,连忙阻住柴公差,又命他出去后教双方罢手,再将那军士带到堂中与自己相见。 柴公差不敢怠慢,就此只身出得门去。不多时再度回转,身后便跟着那大闹府衙的军士。 “您便是城中的知州大人” 那军士颊间汗水横流,难掩一派风尘仆仆。一俟望见主位上的贺庭兰后,登时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叩头。 “朝廷危殆!求大人火速发勤王之兵,即刻北上前往靖难!” 得知此讯满座哗然,众人彼此面面相觑,良久犹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贺庭兰瞠目结舌,下意识站起身形,愕然发问道:“汴梁身居中原腹地,周遭向来戒备森严,又怎会无缘无故,突然下诏地方勤王” 他急形于色道:“你……你且把话说清楚!此番来的究竟乃是何方之敌,现而今朝廷上下又到底是怎样一副境况” 那军士浑身发抖,口中语气甚急,“回大人的话,是北方金人挥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标下前来报信之时,其兵锋便已直指京城北郊,同城门相距不过百里之遥!” 言讫,他又仰起头来望向贺庭兰,本来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眼看着便要潸然落下泪来。 “眼下朝廷内外皆已乱作一团,不知究竟该当是战是和。倘若长此以往……长此以往……” “原来竟是他们!” 乍闻那军士说来者乃是北方金人,少卿心中顿时一懔。虽明知宗弼与雪棠等人早已为此阴谋算计多年,却还是未能料到他们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是了!” 贺庭兰脊背嗖嗖发凉,又猛地如梦惊醒,“我犹记得在此之前,朝廷曾遣下五路大军齐头北上,以拒边塞来犯之敌。单是中路由宗帅亲领,便少说有步骑不下十万之众!” “足足四五十万人马……又怎会败得如此之快这……绝不可能!” “如此大事,标下岂敢戏言” 见贺庭兰兀自不肯相信,那军士顿时急从中来。朝前跪爬数尺,端的声泪俱下,“金狗狡诈多端,故意使我各路大军相互离散分隔,后以重兵分别击破。再加营中大事小情,全都归由监军定夺,可这些人个个皆是文官,于兵家战法从来一窍不通!”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可怜那五十几万弟兄深入险境依旧浑不自知,等到终于有所察觉,却早已彼此首尾难顾,做了旁人案板上的鱼肉!不消半月工夫下来,除却宗帅领着些残存部曲且战且退,其余各路却是全军覆没,十人中往往不见一人幸免!” “不好!” 那军士话音方落,兄弟二人几是异口同声。扭头与对方眼神相接,不由得皆忆起大哥杜衡,此刻不就正在宗泽帐前效力!而今宋军遭逢惨败,也不知他现下安危如何,又是否业已逃离生天,依旧好端端的活在人世 少卿难抑焦急,连忙向那军士发问:“你说宗帅正携残部且战且退,那他们现下又在何处” 那军士微微一怔,先朝贺庭兰看过一眼,才终于开了口道:“现下宗帅正把军帐扎在汴梁城北五十里外,好为朝廷与各路勤王之师尽力拖延时日。” “可……可在他老人家手中,至多只剩区区五六万人马,又如何抵得过金狗三四十万大军的轮番攻打” “将……将军放心!庭兰这便去整备军兵,明日一早便率人北上!” 贺庭兰眼前发黑,良久总算略敛慌张,急忙忙大声说道。那军士闻言大喜,不迭伏在地上叩头,只是另一边厢,柴公差却始终眉头紧皱,直俟纠结半晌,才又踏步走上前来。 “大人,您这几日不过刚刚到任,或对本境情况还未太过掌握。” “就比如这明日前往汴梁驰援之事……依卑职看来,便着实大大不妥。” 贺庭兰心头一懔,明白眼前之人在江夏城内历练一生,所知自要比自己胜过良多,故赶紧请他将心头顾虑如实道来。 柴公差也不推辞,抱拳一礼,脱口而出道:“咱们江夏虽也算是府路重地,可放眼当今全境上下,可供调派之兵至多不过两三千人而已。何况……何况这还仅是名簿上面登籍在册之数,一旦除去当中空饷黑户之类,恐怕到底能否凑足一千,也都实在难说的紧。” “这……怎会有如此之事!” 贺庭兰脸色煞白,一时难以置信。柴公差惨然发笑,随后所言更如钢锥利刃,着实字字诛心。 “即便是这千百号的人马,想要在一夜之间集结起来也绝算不得容易。再加上这些个兵痞平日里只知斗殴生事,滋扰街市虽说一流,可若论起战阵厮杀的本事……” “大人,我是怕即便咱们当真启程去了汴梁,那也不过乃是以卵击石,实则全没有半点用处!” 贺庭兰面前,那军士眉头大皱,不免因柴公差对宋军这番微词甚觉不忿。只因尚且有求于人,这才姑且隐忍下来,继续伏在地上频频叩头。 “其实这里面还有另一桩顾虑……卑职实在不知该讲不该讲。” 孰料他尚未等来知州大人的回话,反倒是柴公差再度开口,忧心忡忡道:“今日那姓楚的率人前来闹事,更险些伤了大人千金贵体!要不是您吉人自有天相,真不知还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可偏偏好巧不巧,此人就在刚刚忽然现身在城门之外!至于这里面是不是还存着什么关节……大人!您总要凡事三思后行呐!” 其实柴公差心中这番顾虑,倒也诚然合乎情理。且不说区区半月之内,教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即便时局当真已到无可挽回境地,竟至须得急发天下各路勤王之兵,旁人又何不前往一众兵马钱粮皆足充沛的城池重镇,而独独反要前来江夏 难道事情竟果然与他所想不差,实则乃是楚人明暗中设下之计,专为教众人方寸大乱,再也无暇顾及当前楚家之事 “老猪狗!爷爷在军前同人拼死厮杀,豁出性命才搏出一条血路!你却含血喷人,在此妖言惑众!” “我……我非宰了你不可!” 那军士本就记挂前线袍泽安危,一听这话登时忍无可忍。大叫着拔地而起,一记老拳劈头盖脸,便往柴公差面门骤然挥去。 “小心!” 少卿失声而呼,却因自身伤势极重,已无力再来阻拦。而柴公差也未料到他竟会陡然暴起伤人,一时面如土色,除却以两条手臂护在面门,却已来不及再做其余防备。 堂中朔风暴涨,一条旖旎清影纵掠无方,发掌与那军士撞在一处。四下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二人双双难以为继,分别向后退出四五步去。 蓝天凝杏眼含嗔,双掌分错横在胸前,便将柴公差牢牢护在身后。 “大人面前岂容放肆!你既然食的是朝廷粮饷,行事时便合该有些规矩!” 那军士脸颊通红,一时同样后悔不迭。遂赶紧再度拜倒,惶惶然朝贺庭兰磕头赔罪。 “将军亦是救人心切,我等自然尽可理解。” 贺庭兰暗暗拭去额上汗水,从中打个圆场,旋即缓缓沉吟道:“不过方才柴先生诸般顾虑,倒也绝非空穴来风。还望将军据实相告,也好使我等心中疑虑烟消云散。” “大人!标下所说句句属实!倘若竟有半处虚言,那便教我遭万箭穿身,死于非命!在阴曹地府里永世不得轮回!” 见贺庭兰也同样心中存疑,那军士不由甚为激动。先是以手指天,大声赌咒发愿,又带着哭腔,向众人痛陈原委。 “眼下北方沦丧,中原早已再无半人半卒。川蜀虽有兵马,却犹须防范吐蕃各部趁乱进犯。事到如今尚可供调拨之兵,便已只剩下东南长江一带!” 他嘴里越说越急,最后终于声泪俱下,眨眼濡湿胸前衣襟,“昔日标下在军中之时,素与一位弟兄彼此交好。这次临行前他曾向我提到,说自己有一位结义兄弟如今便在江夏城内任职,一旦得知此事定会即刻前来驰援。标下这才特意先行赶来此地,为的便是找寻到此人,好请他尽快出手相救!” 贺庭兰闻言,霍地站起身来,竟不顾斯文扫地,急忙向他追问。 “你刚才所说之人……他又是否姓杜” “不错,此人正是姓杜,只是大人又怎会知晓他……” 那军士起初大惊,恍然大悟后又难掩欣喜,抬头仰视其人道:“莫……莫非您便是杜兄弟的那位义弟” 他浑身发抖,蓦地伸手朝柴公差一指,“先前我曾将一封书信交给此人,便是当初杜兄弟亲笔所写!大人如若不信,大可亲自拿来验看,到时便知小人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贺庭兰听罢,忙将那信笺从怀中取出,三下两下揭去上面火漆,把那书信直接展将开来。 “不错!这正是大哥的笔迹!” 所有文字看完之后,贺庭兰心中可谓激动不已。又见少卿也因手足情深,正蹒跚着向自己走来,当下迎上前去将他扶好,把那信递到其人面前。 少卿面色泛红,颤巍巍接过信来,还不等读到最后,已是眼眸微微发酸,险些在人前难以自持。 “我大哥如今……可还一切都好么” 起初那军士不明所以,可等明白少卿所指便是杜衡,遂大声应答道:“二位放心!杜兄弟在阵前勇猛无敌,手下杀伤金狗不计其数。后来更得了宗帅赏识,眼下便在他老人家左右效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贺庭兰以手抚心,胸中一块巨石总算落定。抹净掌内汗水,口内又劝言道:“将军冒死杀出重围,一路风尘仆仆,便请先在本州歇息。庭兰定会竭尽所能赶募人马,不日即当起兵北上勤王。” “少时我亦会修书数封,命人持此分别前往附近襄阳等地,告知他们同样早作准备。” 他眉宇凝重,不俟那军士再说什么,便将个中事宜先行谋划周全。那军士喜不自胜,只道汴梁城外一众袍泽终于有救,又是好生一阵千恩万谢,旋即才在贺庭兰安慰声中,随一名衙役前往别院歇息落脚。 “少卿。” 俄顷堂中仅剩四人,贺庭兰面露惭怍,却还是笃定决心道:“为人谋固当尽忠,何况你我兄弟情深,我本想不遗余力,助你救出夕若姑娘。” “只是如今国难当头,生民有倒悬之急。再加之……再加之大哥亦深陷合围,生死难料……” 少卿神色惨淡,但也深谙个中利害。当下只说国事为重,倘若使之有所耽搁,那才真教自己万死难赎。 他连连摇头,慨然叹息道:“只恨少卿无能,不能随二哥一齐北上前往救援大哥。异日你们在汴梁城外相见,还望二哥代我多多拜上大哥,请他恕小弟此番袖手旁观之罪。” “唉!咱们兄弟三人之间,少卿你说此话岂不见外” 贺庭兰本意同他劝解,可实则心中也正波澜万千。半晌沉默无言,终究还是在少卿肩头拍了几拍,而后牵着兄弟手腕,与其一齐缓缓进了内堂。 “柴叔柴叔” 柴公差身子猛地一颤,总算自蓝天凝轻唤声中惊醒。他的唇角抽搐,脸颊也正哆嗦,就连身上所着公服,也早已被汗水从里到外打湿沾透。 蓝天凝神色稍异,忙助他去到椅上坐定。随后斟得半盏清茶,双手递到其人跟前。 许是心中兀自惴惴难安,柴公差接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却仍旧觉嘴唇发干,直至四五杯茶连饮下去,方才“呼”的一声,颓然靠在椅上。 他面如死灰,仿佛心有余悸般道:“蓝丫头,刚刚柴叔的这条性命,可算是被你给救回来啦!” 蓝天凝两靥流朱,反倒颇有些难以为情。银牙轻咬,将一副精致面庞朝一旁扭去,却又机缘巧合,正被跟前摇曳烛影映在肌肤。 这二者重叠交织,彼此合在一处。风起清寒,料峭初生,彤彤暖芒跃然涨落,俨然竟在其脸上铺缀一层清辉,更显清丽不可方物。 “柴叔,方才这里人多,有些话我实在不好问你,只是现下……” 须臾,蓝天凝忽然秀眉浅蹙,忧形于色道:“之前你对大人拍胸脯作保,说是一定能查清楚家内里境况,好助顾少侠日后从中搭救出夕若妹妹。” “我是想问……”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外情 “噤声!” 不曾想蓝天凝还未言讫,便遭柴公差径直打断。又连连朝四下张望,直到认定无人听见,才猛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慨然道:“蓝丫头,你如今年纪尚轻,有些事总归还都不得要领。” “楚家戒备森严,想要刺探这里面的虚实,自然是比登天还难。可我之所以仍要把这劳什子揽下,其实单单是为了教他俩安心,好不再头脑发热去干蠢事,到头来反倒把咱们给拖累进去。” 蓝天凝大急,道:“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若是将来他们一旦察觉……柴叔!那咱们又该怎么办” 柴公差面膛发苦,其实也对此束手无策。 “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是真等到了那天……唉!那也只好之后再一并说了。” 蓝天凝闻言,一时忧形于色。红着脸坐在其人身边,便将两片衣角紧紧攥在指间。 “还有一桩事情,柴叔……” “之前你和大伙儿未曾来时,那楚人明曾在大人面前提起过我爹,我是怕……” “你是怕他识破了咱们的打算” 柴公差神色一懔,不由同样紧皱起眉头。默默然思忖片刻,喃喃沉声道:“当初你爹一门心思不愿再干,可那姓薛的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允,还说什么咱们身为公差,人人都合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哼!真是放他娘的狗屁!” “好在他后来正巧离任,你爹才总算借这当口遂了心愿。可归根结底,这毕竟是咱们擅自做主,趁着州府里面无人掌管,糊里糊涂便将事情给办了下来。” 柴公差若有所思,又眯起双眼,极力回忆起适才贺庭兰种种言行举止。 “不过刚刚我看,好像那姓贺的并没对此事提起半句。” 俄顷,他终于心下一横,对少女仔细叮咛道:“这事你不必担心,待会儿我便去把咱弟兄们全都招呼过来,先聚在一起串通好了说辞。就算将来他果真问起,咱们也可回答的滴水不漏。” 蓝天凝脸上忽红忽白,又道:“可贺大人待人一片挚诚,乃是个难得的好官。柴叔,咱们就这么合起伙来诓骗于他……这又会不会实在太过小人了些” 柴公差蔑然一笑,紧绷着脸皮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既是做了官的,又哪有几个乃是善类即便他如今还能算个好人,可依我看用不多久,便会成了同原来那姓薛的一般没差,只知骑在旁人头顶上作威作福!” “可我却觉……” 蓝天凝耳根滚烫,犹想替贺庭兰争辩,却被柴公差摆一摆手,又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爹既把你交到了我的手上,便教有朝一日非得柴叔豁出这条命不要,也定会好生保你平安周全。” “这些你先都不必再想,只管自个儿回去歇息。待明日一早,咱们这位贺大人必会开始张罗起兵之事,等到一忙二忙,也就再顾不得其余的什么劳什子了。” 话已至此,蓝天凝再说也已无益。只得将心事生生咽回肚中,便跟在柴公差身后,与他一道出了堂去。 爝火熊熊,噼啪作响。楚夕被众人簇拥围绕,一路来到自家大门阶下。又抬起头,远眺里面玉阙琼楼,以及门前众人擎刀执剑,端的只觉一阵阵的恍如隔世。 “恭喜四爷大胜归来!” 见是楚人明回转,门口众人遂纷纷上前,对其交口奉承不迭。楚人明听在耳中,受用之余却反倒板起一张面孔,学着二哥往日人前模样,对众弟子冷冰冰道。 “将此人送往地牢等候发落,断不可再生出半分闪失。” 此话既出,自有人大声唱诺,上前围在楚夕若身边。楚人明正值春风得意,心满意足般微微一笑,旋即踱步来到侄女面前,对她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若按常理,就凭你几次三番出逃,我就该废了你的内力,再打穿了你的琵琶骨方才万无一失。” “不过咱们毕竟血浓于水,四叔又如何忍心教你受这等折磨羞辱?今日便姑且网开一面,先免了这许多有的没的去吧!” 少女心如死灰,一时朱唇紧咬,口中一字一顿。 “如此,夕若倒该多多谢过四叔了。” 可她愈是如此,楚人明便愈觉好生痛快,双手连摇,咂咂嘴角,大言不惭道:“唉!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肯乖乖听话,那么在你爹召各派人等到来之前,四叔总归还有的是法子,能保你将日子过得体贴滋润些的。” 说完,他又把脖颈一拧,俨然换了个人般大喊大叫。 “何之遥何之遥!” 人群里面脚步声起,何之遥昂然踏上前来。抱拳拱手,不卑不亢道:“弟子在此,敢问四爷有何吩咐” 他这番话看似无甚稀奇,实则却是以内力遥遥递出。楚人明平日耽于声色犬马,武功本就不高,被他如此一震,只觉头昏脑胀,险些不支晕厥。俄顷面膛发紫,正要大怒发作,却又碍于四下众目睽睽,只得强自忍耐克制,发誓总有一日,定要教其为此十倍百倍奉还。 “没什么。” 楚人明深吸口气,顺势又将手中长剑收归鞘内,“师侄武功高强,这押送人犯的重任,自然便该能者多劳。” “只不过单有一条,要是在这之后再闹出什么叉子来,到时我也只好公事公办,拿你一人全权是问!” 何之遥躬身执礼,毫不在乎他话里胁迫之意。便又率了其余七八弟子,拥着少女一路行向别处。 众人沿途默然,好在并未再遇波折。少顷来到一处地窖似的所在,守卫弟子见是何之遥来,忙动手将门打开,闪到一旁向其拱手。 何之遥点点头,示意旁人等在外面,而后退至一旁,请少女独自走在头前。 楚夕若两靥苍白,半缕青丝低垂拂面,见状也不迟疑,便踏着脚步,一路缓缓拾级而下。 二人蜿蜒向下,片刻及抵个中最为深处。少女抬起头来,仰观来时方向,只可见得头顶一星微弱亮光迷离扑朔,宛若风中摇曳残烛。 眼看她迈步进了牢房,何之遥终于站定脚跟。又一脸微妙,沉声开了口道。 “此间向来简陋,今后何之遥每逢早晚前来探望,倘若小姐另有所需,还请您到时务必直言。” 楚夕若嘴唇嗫嚅,只是还未及开口,眼前便一道寒光暴涨。随肌肤间蓦地一松,正是何之遥手起剑落,将自己身上铁索一并斩落。 “若无别事,何之遥这便先行告退。” 他倒提手中长剑,说完便欲离去。可刚刚走不数步,便又被少女蓦地开口唤住。 “何师兄,方才之事……我总归是要多谢你了。” 这声音细若蚊蝇,却又分明字字真切。何之遥亦不回头,先是缄默片刻,方才波澜不惊道:“何之遥受命代传家主口谕,从始至终不过公事公办。小姐若要言谢,便该对家主本人心存感激,其余……” “先前师兄出手阻拦四叔,又说爹爹不肯倚多为胜,这才执意要在今日放那姓顾的一条生路。” “可这些话……莫非竟当真乃是出自他老人家之口” 楚夕若惨然而笑,一语道破玄机。发现何之遥久久未置可否,心下里则更加笃定无疑,“爹爹固然惜名如金,却对那姓顾的恨之入骨,而今好不容易大功将尽,又岂有网开一面,专门放过之理” “何师兄!你如此自作主张,在人前信口开河,便不怕日后四叔同爹爹说起此事,反倒教你自己白白蒙受连累” 她的声音愈发焦急,可何之遥随后答话,却又顿教其哑口无言,不啻连遭电击。 “莫非依照小姐之意,是想要眼睁睁见顾少侠死于四爷之手,而只在一旁无动于衷” “我……” 楚夕若神情剧变,不敢再行多想。俄顷回过几分心神,当下收敛心绪,沙哑了嗓音道:“我虽不愿见他身死,却也同样不愿见旁人为其所累,因此身陷险境。” “却也同样不愿见旁人为其所累,因此身陷险境……”何之遥背对少女,口中好似意味深长,“不知小姐口中所说旁人……是否其实便是在下” 如此一问,顿时教楚夕若脑内奇疑更甚。双唇一碰,刚想答话,却被何之遥抢先一步,仿佛终于卸下心防,将内里思绪一并迸发出口。 “今日能得小姐此话……真教何之遥死也心甘。” “你……你说什么” 楚夕若大惊失色,脚下发晃,触及地上锁链残骸,激起阵阵悦耳轻鸣。又回忆起彼时在青城山上,自己也曾蒙他所救,莫非自那时起,这位何师兄便已对自己另眼相看,别有一番暗中心意使然 何之遥为人沉稳持重,素被父亲所喜,不论武功见识,于一众平辈弟子当中同样无人能出其右。假使自己昔日里不曾独上青城,而是安守本分,只管居于家中,则面对他今日这番衷肠吐露,也不知究竟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可天下事往往便如这般机缘凑巧,如今自己心有所属,又如何还能再容下另外一人少女满脸通红,到头来也只银牙轻咬,经久不发一言。 “小……小姐” 黑暗里此话既出,登教各怀心事的二人皆是一惊。何之遥蓦地转身,“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尖处顺势吐出半寸熠熠清辉。 “何人藏在暗处鬼鬼祟祟还不立刻出来!” 见半晌无人应答,何之遥遂愈发如临大敌。眼神示意楚夕若退后,自己则暗朝彼处挪动脚步。 陡然间,那黑暗中先是传来一阵窸窣,旋即在隔壁铁栅之上,竟忽然摸索着多出一双纤纤素手,一少女泪眼婆娑,终于出现在二人面前。 “青绮” 借何之遥手中森然剑芒,楚夕若这才认清眼前少女身份。这二人名为主仆,实则却与姊妹无异,如今再度相见,那也真有万语千言欲向对方吐露倾诉。 她跌跌撞撞,三两步凑到青绮面前,彼此间虽尚有一道铁栅相隔,却依旧将双手紧紧攥在一处。 何之遥看在眼里,总算放下心来。右手一扬,就此收剑入鞘,却使那剑上光亮骤然消失。青绮始料不及,一时失声惊呼,连连又向后面缩退。 楚夕若不忍见她如此,便附在青绮耳畔,又是好一阵柔声劝抚,总算令其渐渐弥平恐惧。 “何师兄。” 楚夕若银牙轻咬,抬起头来,对何之遥低声说道:“能否请你去掌一盏灯来,好把这里稍稍照得亮些” 何之遥凛然称是,于怀里取出火石,又弯腰拾过脚边一蓬干草。待一记清脆撞击之声过后,一团彤彤火焰终于跃然而起,给这黑牢之中略始添得半缕渺茫希冀。 “小姐……” 青绮满心羞愧,哽咽着道:“白天家主回来后便大发雷霆,说要把您和顾少侠全都碎尸万段。我……我本来想要出门前去寻您,可四爷他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还……还不等我跑到大门,便被他的人给堵了回来。” “后来……他又教我随旁人一同演戏骗您。我若不答允,他便要去派人把爹爹他们赶尽杀绝!我……我心里实在害怕,只好听话照办,可却唯独对不起小姐您!” “我……我……” 起初,她说起话时还可勉强自持,可等言及过半,却早已哭的梨花带雨,形同泪人一般。楚夕若眼眸发酸,同样险些落泪,可最终还是强颜欢笑,轻声只管教她不必多想。 俄顷,青绮终于止住抽泣,扑簌着一双泪眼,怯生生朝何之遥望去。 “何……何师兄,我有两桩事情……不知能不能求你帮忙”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绝凶境 何之遥微微颔首,手中一束火光跃然,将他身子照映的格外高大。 “第……第一件事情……” 青绮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小姐从到现在,一向没受过这般的苦楚,我……我想到她那边的牢里面去,好能方便伺候照顾。” 何之遥眉头紧锁,知此举毕竟与规矩不合,可一看见青绮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终于还是软下心肠。抬手一记指力,便使隔壁牢门应声而开。 青绮大喜,匆匆自彼侧一路来到主人身边。而看见她被四叔一连十余记耳光打过之后,此刻兀自高高肿起的两片面颊,楚夕若也着实好生心疼不已,将其轻轻揽入怀中,忍不住暗暗垂下泪来。 何之遥站在门外,片刻又开口道:“还有第二件事,但请姑娘一并相告。” 青绮肩头微颤,好在已来到主人身边,心中总算多了几分安然。 “是了,这第二桩……却只是青绮的一点小小私心了……” 她收敛哭腔,拭净泪痕。小心翼翼挣开楚夕若两条玉臂,又勉强起身,向何之遥颤巍巍行个敛衽。 “我……我想请何师兄前往城南的城隍庙里,去见过我爹和众位叔叔伯伯。请他们赶紧离开江夏,逃的越远越好!最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 因恐何之遥顾忌师门身份,不愿反助外人,楚夕若也忙在一旁帮腔,急形于色道:“伍前辈他们虽向来与我楚家不睦,但却全都是些一诺千金的英雄好汉。还请师兄念在本门百年清名,务必把话带到,勿使忠良之人反倒蒙害!” 何之遥点点头,对此也一并答允。见状,青绮心中激动自不必言,就连楚夕若亦是一般的欣喜不已。两人依偎相拥,仿佛全然忘了此刻兀自深陷囹圄,更不知何之遥已在何时悄然离去,但余青灯一盏,有暖流氤氲徜徉。 曦月斗转,晦朔星移。自当夜楚人明志得意满率众离去,一连数天倒也果然未再前来寻衅。反观如今府衙之内,因北方战事陡生,催逼甚急,以至连日里将贺庭兰一众人等忙的焦头烂额,一门心思皆扑在筹措钱粮兵马之上。 如此一来,这偌大府衙当中便只余下少卿一个闲散之人。除却每日早晚有人送来饭食,其余时候则始终房门紧闭,不知里面到底是何情形。其间贺庭兰曾有数度在此经过,虽为屋中兄弟境况担忧,但也已无暇再来他顾。 好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武学一脉,从来最为讲究气聚神凝,心无旁骛。便如眼下这般境况,其实却是对少卿疗伤大有裨益,远胜有人在旁聒噪搅扰。 彼时贺庭兰言道,依楚人澈秉性为人而论,楚夕若当前应无性命之虞。可少卿却始终难以放下心来,又念及其叔楚人明种种卑鄙小人行径,一时间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动身前往楚家。 他坐在榻上,吐纳运功之余,又独自寻思道:“待此事了结,若是我同她也能如秦前辈夫妻一般,把这千百般的劳什子一并抛到九霄云外,只管寻一处僻静所在住下……那也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可刹那之间,另外一念忽从他心底油然而生。遂俊脸一红,连连暗呼惭愧。 “从前先生谆谆教诲,我辈习武初衷,自当胸存兆民,览于万物。身藏利器,独因天下之人而用。虚怀若谷,足堪纮殥宇宙之膺。” “顾少卿堂堂七尺男儿,若非如此,又如何算得上大丈夫顶天立地,又岂不愧对他老人家心中一片殷切期盼” 想到恩师璇烛,他不由又将思绪放归长远。遥忆其行事素来缜密周全,彼时所以严令众人按兵不动,料想内里必定另有安排。恨只恨自己一时冲动,负气下山,又扬言同青城众人恩断义绝,如今想来,那也着实太过不该。 他脑内万方思绪,一时蔓附错节,却又一个不慎,因此忽忽分了心神。陡然间,一股烦恶气息竟如涛山席卷,自胸膛里蓦地炸裂开来。眨眼自体内充斥激荡,遍及四肢百骸,凡所到之处,端的如乱刀劈刺,只觉格外痛不可当。 他背心冷汗丛生,直将身上衣衫湿透,赶紧极力镇定吐纳,欲将经脉之中气息理顺。怎奈此举却适得其反,随屋内一声闷响,正是少卿身子蓦地一倒,重重摔在面前白地之上。 “顾少卿,看来……这便是你合该的报应来了!” 他口内嘶嘶倒吸冷气,喉咙深处一抹腥甜微嗅,就此自唇角呕出血来。又双眉紧拧,强忍剧痛侵髓,将整具躯干自委顿中渐渐舒展。 如此过得半晌,等到身上痛意稍有缓解,他脸上才微微回过一丝血色。又笃定精神,暗中寻思道:“如今我既还有命在,那便是上苍垂怜,不曾绝我。我又岂能自怨自艾,在此无所作为?” 一念至此,少卿顿觉精神大振。蓦地咬破舌尖,忍痛活络四肢,总算一番连挪带蹭,将身子斜倚在榻边半坐。 “不……不好!” 他在地上又坐须臾,自觉业已缓过气来,遂挣扎着爬回榻上。沉淀心神盘膝而坐,想要再度调理内息。渠料便是这看似稀松平常之举,竟险些教其当场送去性命! 随少卿头顶水息蒸腾,渐将自身内息徐徐运转开来,一丝迥然微妙同样悄然萌生开来。初时尚且若隐若现,刹那间竟又愈演愈烈,大有一副浑洪赑怒,化作土崩瓦解之势。 猛然间,他一身内力竟似莫名一分为二。一者如烈风纵横,摧枯拉朽。另一者却又如流水潺潺,无物不浸。两股内力纠缠错节,彼此激荡交锋,俨然竟在少卿体内针尖麦芒,端的互不相让。 他脸色忽红忽白,自然绝无好过。时而,是那炙热气息占得上风,则通体上下处处滚烫异常,不啻置身熊熊火海。时而,则又由那阴寒凉意抢去鳌头,教其如堕万丈寒窟,只觉冰凉直刺骨髓。几度循环折腾下来,便教少卿天生得一副钢筋铁骨,到头来也只堪堪剩下半条命在。 少卿气若游丝,整个人几被这一刚一柔两股巨力生生扯作两半。暗地里一番心念电转,终于将这一切缘由大致猜得十之七八。 “定是刚刚那口气息走岔,竟然阴差阳错将当初秦前辈的深厚内力,与我先前自己所习得的青城法门,两者忽的莫名剥离了开来!” 秦松篁当世方家,更身为从前昭阳座下首徒,一身广漱至纯内力可谓炉火纯青。按说依照少卿本来自身修为,那也断不可与其相提并论。 可天下事往往便如这般机缘凑巧,彼时秦松篁虽曾亲自向少卿传授广漱心法,却因后来执意随妻子赴死,最终只将此事中道而废,未能善始善终。 而当初在汴梁城时,为探明雪棠其人身份,少卿便已将写有广漱内功法门的秘籍奉给骆忠。从此之后就算再想研习,终归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他为人素来机敏,虽对陡然得来的这份无俦内力只是囫囵吞枣,不得要领,但却还是另辟蹊径,为此自行琢磨出了一桩绝妙之法。 而此法其实并不算难,那便是以自己本来一身青城内息为引,再将体内广漱内力因势利导,姑且加以运用。如此一来,虽不能将其威力发挥至于极处,但也依旧未可小觑,不失其中霸道绝伦。 话虽如此,可青城广漱势同水火,至今由来已久。双方两种截然不同内力,又怎能轻易混为一谈即便一时或尚无妨,随时日渐久,终究愈加祸根深重。如今一朝骤发,其势则如长津顷澜,汤汤浩荡,再也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惚兮恍兮,不可为象。恍兮惚兮,其用不穷。幽兮冥兮,映以无形。遂兮洞兮,为不虚动。” 少卿哆嗦嘴唇,所念正是青城一脉内功心法口诀。意在稳住自身根本,暗中找寻平衡。 此刻,他体内正如遭炙烤,由那阳气占尽上风。只是这炙热之息固然滂沱无俦,但却往往刚猛有余,而独独失于细微之处。如此,总算令少卿有机可乘,往往趁虚而入,引那另一股内力悄无声息,自大小经脉间游走发散。二者便如潮水一般,前后连番交替更迭。 他如履薄冰,知此举无异火中取栗,一旦稍有不慎,则前功尽弃尚且是小,到头来更形同火上浇油,反将令自身性命愈发岌岌可危。可事到如今,少卿也早已再顾不得许多,只得在暗中祈求神灵,教自己果能渡过当前难关。 蓦地!一股空前巨力又自其膻中气海之内喷薄暴起,恰如石破天惊,泰岳崩摧,更使他身下软榻剧烈打起晃来。 如此莫名剧变,顿教少卿大惊失色,慌乱关头流转内力,想要与之殊死相抗。怎奈在那灼灼炙息面前,此举不啻蚍蜉撼树,实在太过不自量力。 他额上冷汗直冒,转眼又被脸上热气蒸发殆尽,化作丝丝水汽升腾。而随清音大作,纮殥尽响,少卿蓦地吐气开声,顿教屋中诸般陈设摧枯拉朽,“喀喇喇”四散化为狼藉。 他身下软榻首当其冲,被这无俦冲力一击之下,轰然间激起漫天木屑纷飞。而少卿亦身形栽歪,再度摔跌倾倒,又被地上尖锐木刺割破衣衫,自手肘腕臂之间划开大大小小十数道沁血伤痕。 “看来今日……终究乃是我合该命丧在此的了。” 少卿口鼻渗血,至此再也动弹不得。目之所及,唯有一旁轩窗之外,黑黢黢几重晦暗天帷。 是夜无月,阴云牢笼。许是料峭正盛,寒意逼迫,一连良久竟连半声鸟鸣亦不曾从外面传来。他唇角鲜血直呕,十指冰凉似铁,回想起一路至今诸多经历,心觉恍如隔世之余,更不由生出股慨然如释重负之感。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功成 “也罢也罢!左右我早便该死,大不了只管把眼睛一闭,便教十八年后,又是一条铮铮好汉!” 他面色惨然,在心中喃喃默念。可人为灵长,但在性情,如这般轻言放下,却又着实谈何容易 转念之间,他忽忆起楚夕若来,不由又暗暗琢磨道:“你甘愿为我去死,我却终究无以为报!唉!看来咱俩之间欠下的债,也只好等到来世再来偿还了。” 微风徐来,撩拨发梢,虽值深秋之际,恍惚却有春意盎然,徜徉窗外夤夜。少卿眼神迷离,有一刻怔怔失神,等到再度转醒,但感鼻翼间似有一抹芳菲微嗅。 他略微一愣,只觉这馨香袅袅辗转,又连同清风,自眼前铺开一片偌大花海。这花海必定极盛,个中疏烟空蒙,仿佛霭霭雾气流存,萼蕊鲜明间复而点缀幽光,正是点点露华浓郁剔透。 拂风几度,碧色黛连。疏疏斜斜,如泣如诉。 “顾少卿,你已死到临头,又何必再来做这劳什子的无病呻吟不如就同这秋风般干脆利落,直接给自己来个痛快便是!” “咦” “干脆利落……干脆利落” “是了!是了!我……我全都想明白啦!” 刹那间,少卿眸中竟忽大亮!就连本来苍白如纸脸颊之上,也随之回过几分淡淡血色。 “窗开风满……暗香拂动……窗开风满暗香拂动!” 他将这八字越念越快,心中喜悦激动也同样至于极处。遍观世间万物,其直者莫过风卷云岚,吹落滋生。下抵峻极地谷,上陵嵯峨万仞,不避林鄣邃险,复出山岫叠深,以其无往不至,故能无孔不入,终得无坚不摧。 而天下最为柔弱轻盈者,除当前自己鼻扉所嗅,却又端的舍我其谁这满堂馥郁花香,无形无相,无重无量,却足以借由天下万物之至直至坚,游走纮殥宇内,驰骋八极诸天。 袅袅辗转,扶摇直上,天邃地广,拂落万方。 少卿周身发颤,只觉眼下自己体内那一刚一柔两股内力,不也正同这香风之理触类旁通,全然不差分毫广漱武功贯取简直,恰似秦松篁谆谆教诲,所谓已雕已琢,还返于璞,方可大彻大悟,得与道术相通。 相较之下,青城法门却从来更加看重阴柔。凡属招式内功,无不力求美轮美奂。仿佛纵只流光一瞥,初临骤现,但却依旧足以震慑惊艳世人。 而凡此种种,便在彼时青城北麓之上,恩师璇烛与昭阳放对之际显得最为昭然若揭。 回忆当初昭阳手执其锐,招式间大开大阖,尽显煌煌开辟神威。而璇烛却从来滴水不漏,举手抬足如闲庭信步,委实教人眼花缭乱,端的应接不暇。 孰为其直,孰为其柔,众目昭彰,何须赘言 这二者一个身为当今青城山主,一个曾是广漱一派掌门,武功之高,天下再也无人能出其右。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将这双方法门融会贯通,则岂不更加所向披靡? 他双拳半握,反倒在暗中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当下咬破舌尖强振精神,又在嘴里深深吸进一口气去。 “皇天在上,顾少卿今日死则死矣,却绝不肯在此坐以待毙!” 此念既定,他遂屏气凝神,再无旁骛。总算又从经脉间找出一缕残存柔劲,就此心如止水,引着它在体内暗暗流转。 只是那磅礴巨力风头正盛,岂会轻易坐以待毙?一俟察觉异样,登时势如破竹,有如摧枯拉朽,俨然不取少卿性命便绝不肯罢休。 “但愿我今日真能侥幸不死,终究不算辜负了堂堂男儿大好之躯!” 他目光如炬,极力咬牙坚持。而随硕浪拍空,悬流万丈,那涛山巨力终于浩浩汤汤,奔腾及抵而至。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这两股力道甫一相接,少卿眼中霎时精光大作。先将那柔劲化作一支无形利箭,猛地穿凿直前,总算生生自对方表面扯开一条罅隙裂口。 旋即,其又倏地为之一变,惚兮恍兮,潺潺如水。袅袅娉婷,游走飞烟。 少卿大喜,心中只道大功将成。可那巨力却不肯善罢甘休,又扬起全部之威,其势浩荡如霾天晦日,誓要重新扭转局面。 少卿暗暗加紧,使气息萦舒化散。那巨力强则强矣,却在其绵绵裹挟之下无从受力。仿佛一位孔武有力的彪形壮汉,鼓足气力挥出一拳,反倒软绵绵打在一团棉絮之上。 这二者彼此斗法,对少卿而言自然颇不好过。时而血脉贲张,有如置烈火焚身,时而奇痒难耐,似万蚁噬体,一张脸孔忽红忽白,但却都被他笃定心念,硬生生不曾发出半点声来。 俄顷,少卿忽觉身上不适似在顷刻间一扫而空,转而则是一股沛然暖流,融融自小腹中来,复往四肢百骸徐徐发散。仿佛脱胎换骨,端的格外畅意自如。 他既惊且骇,一时如坠云里雾中。小心翼翼活动四肢,欲要重新站起身来。未曾想不过微一较劲,恍然竟觉轻飘飘如在云端,更似有源源不断之力,正从脚下汹汹喷薄。 “好极!好极!” 少卿抚掌而呼,知一切大功告成。可又想起适才在鬼门关前堪堪一遭经过,也实不由得依旧心有余悸。 他抬手拭去颊间汗水,见此刻房中,放眼皆毁成狼藉,忍不住自行吐吐舌头。才刚迈动步伐,脚下又传来一记清脆声响,竟是一块石砖被自己踏作四分五裂,好似团花绽放灼灼。 少卿瞪大双眼,兀自难以置信。随手拔下一根扎在小臂上的木刺,观其上面纹案式样,多半应出自先前那软榻之上。 “莫非我的内力……” 他望着手中木刺,先是怔怔出神片刻,转眼间竟又难掩激动。伴着一颗心脏狂跳痉挛,两根手指顺势加力,便将此物轻轻一碾。 热浪滚滚,直冲梁宇。随少卿手间动作,那木刺化为漫天齑粉纷飞,零落恍如雪坠一般。 而尚不等这飞雪当真落定,半空中竟又倏倏闪烁红光,譬若萤虫曼舞,翩跹飞散,更似流星陨灭,划破夜空,见之端的蔚为壮观。 少卿置身这星星火光之中,竟是怔怔瞧得痴了。直俟点点火星落在肌肤,这才被灼烧烫痛蓦然惊醒。狂喜之余潜运内息,更发觉原本彼此势同水火的两方角力,此刻早已悄然化为一体。 动则雷霆万钧,静则似水潺潺。六衢散发,九幽并通,相得益彰,阴阳暗合! “少卿少卿” 门外数记轻声呼唤,总算将少卿就此拉回现实。快步前去开门,见阶下站着的分明正是二哥,眉宇间兀自忧心忡忡。 “少卿!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发现少卿衣衫上面不乏血迹,贺庭兰不由得急形于色。赶紧拉过其人手来,连连向他发问。 “此事一言难尽,二哥,你……你先随我进来!” 少卿难掩激动,遂把兄长拉进屋中。贺庭兰满心疑窦丛生,又见卧房之内一地狼藉,一时更瞠目结舌,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还不等他开口,少卿便笑盈盈奇声道:“二哥,你这次来寻少卿,不知到底是为何事” “我……我倒也并无别事。” 贺庭兰一脸迷惑,茫茫然同他对视,“不过是方才正在前堂伏案,忽然听到自你这里传来一声巨响,故这才特意过来看看。” “少卿,你这究竟是……” 少卿心情大好,本来有意同他玩笑,只是又一见贺庭兰满脸焦急,遂还是收敛得色,同他据实相告。言讫唯恐他不肯相信,便又伸手抓在他腕间,将潮水似的内力源源不断送往其人体内。 “这……” 随那内息涛涛传抵而来,贺庭兰顿时竦然变了脸色。他虽对武学一窍不通,却足能感受到一股沛然气息正从自身大小经脉之间经行,有如春风化雨,焕然冰释,浑是种说不出的受用无穷。 “二哥!” 少卿红光满面,忍不住同他炫耀道:“如今我内力今非昔比,就算楚人澈那老儿亲自出马……哼!恐怕也未必便是对手!” “是了,我倒正要同你说起此事。” 贺庭兰点点头,虽为他高兴,却还是眉头微皱,在旁说道:“今早柴先生来报,说这几天楚家门口忽然多出了许多陌生面孔。前后来来往往,着实大异寻常。”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少卿,你我既然兄弟相称,有些话我总归是想向你再多讲上几句。还望你三思后行,凡事仔细斟酌。” 少卿方在兴头,却未察觉兄长脸上微妙,直接脱口而出道:“二哥何必这般生分有什么事情的,大可在此直说便是!” 可他越是如此,贺庭兰心中便越觉忐忑难安。喉咙耸动,同他苦口婆心道:“那位楚先生为人固然桀骜,但却绝非穷凶极恶,荒唐不明是非。倘若善加陈明利害,也未尝便不能使其回心转意。” “何况归根结底,他毕竟乃是夕若姑娘生身之父,倘若你一味意气冲动,到时又究竟要把她从中置于何地” 少卿微微动容,也对此深以为然,忙连声问道:“那依二哥之见,我到底又该如何” 贺庭兰道:“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无论如何,你还应折冲樽俎,凡事能谈则谈。即便到头来仍旧不得不战,至少也该小心留有余地,不至将事情酿至无可挽回。” “二哥放心,少卿自有分寸。” 少卿痛快答允,不过转眼又忽换了一副面孔,忿忿然怒形于色。 “我虽能容得下夕若她爹爹,可那奸贼楚人明……我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碎尸万段!好为九泉下的鲜于太师父报仇雪恨!” “你……” 贺庭兰长叹一声,有心劝他放下仇恨,一切皆以大局为重,可话到嘴边偏偏难以启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设使二人身份互异,难道自己便真能麻木不仁,只将这一切轻巧放下? “总之……凡事还应小心为上。” 贺庭兰连连摇头,终于将满心惦念化作一句叮咛。少卿眉开眼笑,又牵起二哥手来,只说待自己从楚家回转过后,定要再来与他一醉方休。 渠料贺庭兰却莫名露出难色,慨然开口道:“此事……还是等到日后再来说吧。” 少卿大奇,连忙向他追问缘由。而见推脱不过,贺庭兰也只得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将一切再无隐瞒。 “少卿,恐怕一俟明日破晓,你我兄弟便要自此先行告别了。” 他双眉轻分,遥视向北,两眼深邃仿佛一池幽深寒潭,“最近府中人人用命,已将勤王之兵大致安排妥当。加之早前得了附近襄阳官府传讯,邀我江夏两日之后于汉水之东共聚,到时兵合一处,共同前往汴梁驰援战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重相聚 少卿陡然一惊,知个中干系实巨,只是想起贺庭兰素来弱不禁风,心中又不禁为之暗生牵挂。 他目不转睛,久久凝视兄长,又慨然唏嘘道:“战阵之上流矢纵横,往往刀剑无眼。二哥你原为读书之人,似这等陷阵厮杀之事大可教前方将士去做,自己则千万须得时刻多加小心。” 渠料贺庭兰却微微一笑,淡淡吟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二哥!” 少卿脸色骤变,只因从前璇烛向对屈子推崇备至,自己在其身边日久,也难免对此耳濡目染。知刚刚兄长所言,分明正是出自楚辞里国殇一章,其意旨在身死国事,而心中去意无悔。 虽说鬼神冥冥之事,本来只是世间愚夫愚妇徒然所扰。不过临敌在即,贺庭兰却忽说出这等话来,又怎能不令人心头一懔,平添忧心忡忡 “庭兰不肖,既然食的乃是生民膏血,那便合该为此用命。眼下正值国难岁凶,又怎能置身事外,但看他人于阵前抛头洒血” 相较之下,贺庭兰则始终甚为豁达,面色哂然,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卿肩头之上。 “只可惜我不似少卿你与大哥一般,有这样一身足能纵横天下的高明武功。倘若实难做到诚既勇兮又以武,那便只好图个子魂魄兮为鬼雄了。” 少卿胸蕴五味,可既见兄长心意已决,到头来终究多说无益。又再三教他多加保重,说一旦等自己手头事了,必会即刻动身北上追赶,到时无论敌兵如何势大,只要兄弟三人齐心协力,便定能将他们杀的丢盔卸甲。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贺庭兰面带喜色,一道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更隐隐焕放精光,“如此一来,咱们兄弟之间便又多了一层同袍之义,彼此也自然更加亲近!” 受兄长意绪所感,少卿满腔担忧也同样化作热忱。微微涨红了脸膛,一拍胸脯道:“到时倘若战事得闲,我和大哥还可向二哥你传授上些粗浅功夫。虽说难以借此扬名立万,但想要只身杀上一二金狗,那也必定绰绰有余!” 贺庭兰连连称好,又笑着自嘲道:“但只怕我这徒弟实在愚钝的紧,彼时倒要教你们二位师父大大的伤透一番脑筋了。” 月上梢头,风藏廊下。兄弟二人伴坐而乐,忽闻窗外数声子规啼夜,扶摇低回,杳杳不知归处。 “好啦!小姐,这回您可以把眼睛给睁开来啦!” 火光摇曳,明灭作响。牢房里少女咯咯一阵娇笑,仿佛将周遭料峭驱散,洋溢一片暖意融融。 楚夕若两睫扑簌,闻言反倒颇有些惴惴不安。俄顷终于笃定决心,小心翼翼睁开双眼,朝向前面抬头一望。 但见青绮手执描笔,正与自己言笑晏晏。而后又拿过一面精致考究的小小铜鉴,将其双手立在主人面前。 “怎样小姐,我这点的小小手艺,可还算没有全都荒废了吧!” 铜镜之中,桃花萦面,绛唇玲珑。一副冰肌玉骨如吹弹可破,分明正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什么呀!简直难看死了!” 楚夕若一阵羞赭,忍不住伸手拨开铜镜,更将脸庞微微别向暗处。青绮嘴角一撇,连连直吐舌头,又因顽童心性使然,反倒嬉笑着执拿小镜,追逐着频频照向她两靥之上。 楚夕若急从中来,东躲西闪下使额间浅沁香汗,爝火映处,有如洒缀点点零落微光。 “好啦好啦!既然小姐不愿多看,青绮一个做奴婢的又能有什么法子” 又过少顷,许是青绮终于渐觉乏累,这才总算随手把那铜镜抛到一旁。转而却又将两条纤细手臂环搭在主人肩头,同她揶揄打起趣来。 “不过话说回来,青绮这描眉画鬓的本事固然不算太坏,可归根结底,却还是小姐自个儿本来便生的标致极了。” “如若不然,又怎会把那何师兄迷的茶饭不思这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便险些要把原来您屋里的物什原封不动,全都给一并搬到这牢里面来啦!” “你……你说什么” 此话一出,顿教楚夕若羞得面红耳赤。青绮面露狡黠,眨动一双杏眼,又凑到主人耳边讳莫如深道:“前几天您刚刚来时,同何师兄俩说起的那些话语……我可是在一边把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呐!” “青绮!” 楚夕若面颊滚烫,只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钻进容身。右手急抬作势欲打,却被青绮倏一闪身,顺势轻易避过。 “诶小姐您可千万别哭!是青绮错啦!是青绮错啦!” 而见楚夕若脸欲滴血,眼看便要急得落泪,青绮这才赶紧收敛得色,将两根手指冲天,大声赌咒发起愿来。 “唉!不如这样吧!若是我今后再向您提起此事,那便……那便教我变成一条小狗,从此只管跟在您的后面!” 如此一来二去,楚夕若总算堪堪破涕为笑。信手自其脸上轻轻一捏,银牙轻咬,佯作愠恼道:“呸!哪一个要你来跟若是成天价里多出来这样一条尾巴,只怕是烦也都给人烦的死啦!” “只要小姐您心里面能觉欢喜,便教青绮做什么也都心甘情愿。” 青绮笑靥如花,以手抚心,长长吁出口气。转眼又满脸娇俏,狡黠调侃道:“小姐的心思就算旁人不知,却是唯独瞒不过青绮!只因您心中早已预先有了新姑爷,所以何师兄什么的,也只好全都再也顾不上啦!” “你若再敢瞎说八道,我可当真是要动手教训你了!” 楚夕若面露窘迫,在她手背上面一拍,姑且算作薄惩。只是转念间又想起少卿,也不知他身上伤势是否业已痊愈,如今又究竟过得怎样。 她心乱如麻,虽想同少卿相见,却又怕其前来飞蛾扑火,不过白白饶上一条性命。看来这世上人心二字本就自相矛盾,凡事岂有十全十美,处处皆能称心如愿 “其实莫说梳妆打扮,先前爹爹他们还曾教给过我易容换相的手段。若将来还有机会,我便照着您的模样也给自己化上一副,到时管教您自己都看不出一星半点不同!” 青绮冰雪聪明,发现主人忽变得愁容满面,一言不发,原想顺势叉开话头。只是刚一说完,骤然却听头顶廊道尽处,两扇厚重大门沉闷作响,好似被人从外面推开,旋即便是阵橐橐脚步声起,有一人缓缓拾级而下。 青绮脸色剧变,莫名只觉心脏砰砰狂跳。便一脸惨白,紧紧攥着主人双手,仿佛唯恐何人将其蓦地夺走一般。 而楚夕若则身形微晃,等到看清何之遥一张黝黑面膛,忽忽竟有一股如梦似幻之感。 “何师兄,是你来了。” 二人对面而站,皆彼此沉默。俄顷,终是少女惨然而笑,率先开了口道。 “可是夕若大限之期已到,今日师兄便是专为取我性命而来” 何之遥神色微妙,又是半晌无言。良久才下定决心,点头沉声道:“今各派人等皆已应邀抵达,何之遥奉家主之命前来……请小姐随我前往松涛堂答话。” “不……不成!” 青绮失声大叫,慌乱中又似突然想起何事,赶紧挡在主人面前,苦苦央求道:“何师兄!何师兄!你……你也不想眼看着教小姐去死对么!青绮求求你!求你放小姐一条生路,让她自己逃命去吧!” “楚家待何之遥恩情深重,我若教小姐就此离开,岂不与禽兽一般无异” 阴影之中,何之遥半张面孔冷如寒铁,一席话几乎毫不迟疑。 “何之遥!你这胆小如鼠的懦夫!” 青绮又急又怒,右手愤然戟指,只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亏你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对小姐一往情深,到了如今却只会推三阻四!小姐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就算做鬼……” 她泪流满面,激动关头一口气息走岔,险些咳的背过气去。好在楚夕若在旁眼疾手快,这才将她一把扶稳站好。 “好青绮,这几日里……我可真是要多谢你啦!” 楚夕若口内呢喃,望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心下也同样颇不好过。转而收拾心境,正色说道:“何师兄,等到今日之事一了,还请你替我前去向爹爹求情。就说青绮本就无罪,请他老人家慈悲为怀,放她自行离开楚家。” “小姐!” 青绮悲从中来,伏在主人身上嚎啕大哭,直到何之遥默默然打开牢门,才被其轻轻推开半步。 楚夕若两靥哂然,骨子里素较常人多出数许自衿。当下秀眉一轩,径自理顺衣角发梢,便在二人注目下昂首挺胸,一路踩着石阶缓缓上行。 是夜暮色散尽,东方曦日初生。贺庭兰等一众军兵启程北上,少卿则急不可耐,就此只身奔赴楚家。 他足下生风,途中如踏星火。转眼来到楚家门前,果见其恰如柴公差所说般车马络绎,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各派之人。 少卿几无犹豫,趁着四下无人主意,便一闪身越过高墙,时隔数月,终于再度回到楚家。 他一路匆匆,径直来到松涛堂外,双脚不过刚刚落地,陡然便听里面传来赵秉中忿忿牢骚。 “我说,既是楚家主大老远的把我等找来到此,可为何迟迟还不见他出来迎客” “楚三爷!赵某生来愚钝,这里面的关节始末,还望你当面锣对面鼓的同大伙儿好生说个清楚!” 而还不等楚人清答话,另一边厢,陆惟舟也同样高声大叫:“不错!说什么要还天下各派一个公道,以膺我江湖正气人心。既然如此,他又何不肯即刻出来同我们相见”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少卿心中狐疑正盛,可随后堂内传来之声,登时令其目眦欲裂,只觉浑身气往上涌。 “我二哥既然请大伙儿远道而来,那便定然是有极为紧要之事。” 松涛堂内,楚人明煞有介事,于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只是我二哥身为家主,平日难免事务缠身。不过诸位大可放心!我楚人明愿以性命作保,绝不会教诸位此番白白跑上一趟!” 少卿强压怒火,又听得身后影影绰绰似有脚步传来。遂倏地双足蹬空,闪身踏到屋脊之上。而后小心翼翼,顺手拨开一块青色屋瓦。 他低头一望,只见下面人头攒动,陆惟舟与赵秉中等诸派耋宿分别在坐,身后则是一众本门弟子肃然侍立。 反观中央主座之上,当前却仍旧空空如也,只有在其左右两边,陪坐着楚家余下兄弟二人。 楚人清体素多病,又值如此人多嘈杂之际,脸上惨淡憔悴自不必言。两片嘴唇赫然发紫,好似一阵微风吹过,便足以教其当场闭气而亡。 另一边厢,楚人明始终满脸陪笑,又举目四望,等看到无尘之时,终于大喜不已。忙起身上前,双手行个佛礼,大声奉承道:“到底还是大师禅意高深,心静如水。实在令人好生佩服!好生佩服!” “阿弥陀佛。” 无尘口颂佛号,听罢楚人明口中恭维,脸上分毫不动声色,“青城山上贫僧臂膀既失,至今业已形同废人。况出家人清净戒躁原为本分,实在难当居士如此谬赞。” 少卿闻言一怔,方才忆及这老和尚已在当初被昭阳生生卸下一条手臂,如今只剩下一只袖管犹在空中晃荡。 回想此人从前对恩师还算敬重有加,自己害他落得如此残废终身,一时心中反还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转念之间,他又想起彼时各派合力攻上青城,普陀一门也同样参与其中。而鲜于承天所流之血,莫非便不曾在此人的手上淌过 “诸位……” 眼看众人渐渐失去耐心,楚人清只得强撑身子,有气无力道:“凡我天下各派,素有同气连枝之谊。昔日青城一战,我等门下皆有损伤,就连无尘大师也因此断送一臂。如今我兄弟三人所以请诸位远道而来,正是欲……” “楚某姗姗来迟,万望诸位恕罪!” 他话未说完,一阵黄钟大吕似的高呼遂从外面传来。饶是此刻堂内人人内功精湛,听罢竟无不觉耳鼓嗡嗡作响,脸上竦然为之变色。 转眼,松涛堂两扇大门徐徐打开,十余楚家弟子自头前鱼贯而入,人人眼中喷薄精光。 待这些人分别在堂中站定,家主楚人澈才头顶峨冠,身着寒衫,一路踏步流星,自万众瞩目下傲然迈进门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千夫指 “楚家主,你这锵天又究竟是自何处得来” 陆惟舟眉头大皱,却是将目光落在他手中所执,一口通体墨色玄黑的剑刃之上。 “怎么陆掌门竟也认得此物” 楚人澈来到主位坐下,一时神色稍异。右手拇指轻轻动作,抚过剑鞘上面以金丝勾连成的锵天二字。 “哼!这是从前广漱宫昭阳真人的随身佩剑,我自然一眼便能认得!” 陆惟舟口中大叫,两眼朝那剑上紧盯,“早年真人便是凭借此剑扫荡江湖,至令一众幺魔小丑纷纷辟易遁形,不敢胡乱妄加造次!” “后来他老人家将它转赐给自己座下首徒,可没想到此人却是个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无耻败类!竟然只为了个来历身份不明不白的妖女,害得师门上下玉石俱焚!” 陆惟舟自诩坦荡,向对昭阳钦敬至极,即便当初曾险些命丧其人之手,但却依旧毫无怨恨。一时间更义愤填膺,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那桌子吃力不住,登时应声而裂,喀喇喇碎作一地狼藉。 少卿躲在房上,却对此不以为然。忍不住白眼一翻,暗暗寻思道:“秦前辈他们光明磊落,才不是什么天地不容的无耻败类!” “不错!陆掌门此言极是!” 与此同时,堂中又传来楚人澈雷鸣般的声音。只见他不紧不慢,动手将锵天半拔,露出剑身上面一点乌光。陡然间又“刷”的藏锋入鞘,一双电目冷冷扫视众人。 “昔日锵天纵横天下,诛奸邪宵小无数。今天楚某便正好借由此物,还在场诸位朋友心中一个公道!” “二哥!” 见兄长一副杀气腾腾,楚人清脸色顿时大变。强拖病体站立起身,却因用力过猛,觉眼前一片片金星直冒。 “老四,照顾好你三哥!” 楚人澈眉头大皱,只朝另一旁四弟使个眼色。楚人明不敢怠慢,应诺之余发足赶到三哥身畔,一边好说歹说,一边扶他稳稳重新坐定。 “来人,将那小孽障带上来!” 一切尘埃落定,楚人澈又一声令下,松涛堂两扇大门再度打开。五六弟子簇拥一人慢慢走入,直俟来到众人跟前,方才一同落定脚步。 自众人窃窃私语声中,为首何之遥向家主肃然执礼,朗声回禀道:“弟子等业已将小姐带到,特请钧命示下。” “看来楚家主今日……是想当着咱们大伙儿面前演上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呐!” 言讫,赵秉中又双眉一挑,忍不住在口中啧啧感慨。 “唉!只可惜楚姑娘正当这等大好青春,却要白白就此香消玉殒!我说人澈老兄,难道你自己便果真没有半分于心不忍么” 楚人澈目光清冷,只对此作充耳不闻。微微颔首,示意何之遥等暂且退至一旁,而后倏地沉下面孔,冷冷下令道。 “跪下!” 楚夕若身势微晃,只觉心脏蓦地一阵紧缩。俄顷终于难敌父亲慑慑气势逼人,双膝一软,顺势跪倒在地。 楚人澈冷冷见了,遂将目光森然俯视,“当着在场众位前辈的面,我问你,你可知罪” 少女半晌默不作声,却教父亲满腔怒火更盛,只因自衿身份,这才堪堪忍耐下来。 约莫俄顷,他终于深吸口气,又发问道:“怎么你死活不肯说话,莫非是觉我做的错了” “夕若不敢……” 楚夕若唇齿呢喃,额上淡淡沁汗。虽将头颅垂的极低,却只觉周遭正有无数目光如刀似剑,几乎要将自己碎尸万段。 她两片脸颊惨白如纸,胸膛同样起伏不定。面对父亲咄咄逼问,还是暗自鼓足勇气,与他遥遥彼此直视。 “可女儿所行皆为坦荡,终究自觉……问心无愧!” 电光火石,玄芒暴起!她口内一个愧字余音尚在,陡然竟觉双目大眩,似有一物破空而来。猎猎朔风割在颊间,端的隐隐作痛不已。 少女大惊,还不等回过神来,阵阵刺骨寒凉忽的及抵下颌,正是已被锵天牢牢贴在肌肤。 “我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楚人澈身形魁伟,以剑刃直逼自己膝下唯一骨肉。而见此情形,且不说楚人清便在座上焦头烂额,就连一旁缄口侍立的何之遥,也同样暗暗变了脸色。 “夕若无罪。” 少女凝望父亲,终于笃定决心,喃喃说出四个字来。更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剩眸中点点泪光扑簌。 “冥顽不灵,死有余辜!”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本来楚人澈心中尚在犹豫,倘若女儿在众人面前幡然忏悔,则自己又是否该手下容情可乍闻此话,一时间顿觉气血上涌,经脉几欲炸裂。猛地暴挥锵天,不由分说便往少女颈间磔去。 清音忽起,泠然作响!数缕金光跳跃如织,如细雨绵柔,泽润万物。旋即,又是阵嗤嗤指力之声传及四下,二者分为先后,直奔楚人澈周身各处要冲而来。 楚人澈神情微妙,身子于刹那间急转半周,遂将手中锵天一横,就此牢牢护住当胸。 双方甫一相接,但听叮叮数响纷至沓来,那无数金针大多簌簌直落坠地。另有为数不多几枚纵横疾飞,转瞬打在一旁梁柱之间,在上面留下点点浅白斫痕。 一切尘埃落定,堂中复归平静。众人扭头一望,才看清刚才出手发难的并非旁人,赫然正是楚家主母,同楚人澈结发多年的方梦岚无疑。 此刻她一身轻装及体,眉宇虽含带愠气,却依旧不失往日人前凛然华贵。自她身后所跟,则是约莫十几个秀色少女,人人腰际悬佩长铗。 陆惟舟大怒,蓦地起身问道:“楚夫人!你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掌门平常何等精明样人,怎的到了此事上面却偏偏糊涂了起来” 赵秉中半侧着身子,便向门口斜睨,满口明嘲暗讽。 “这明明便是楚家主和楚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桩妙计!他们当中一个先在大伙儿面前,大义凛然的唱上一出红脸,而后另一个便又粉墨登场,跑来唱起白脸。至于为的究竟是什么嘛……哼!那也不过只是咱们楚姑娘的一条卿卿性命罢了!” “楚家主!这姓赵的此话可是当真” 陆惟舟本就满心疑窦,如今又被赵秉中添油加醋,一席含沙射影,到头来竟果就此信了七八分去。顿时勃然大怒,便朝楚人澈直接质问。 楚人澈眉头大皱,愤然对四弟道:“我不是教你把她看住,断不可轻易出门半步!” 面对兄长如此盛怒,楚人明端的噤若寒蝉,以手骚头,讪讪辩解道:“这……二哥,说到底咱们毕竟还都是一家人。二嫂若当真下定了决心要来,我这个做叔叔的总不好将她锁在房里,横竖不许她出来走动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楚人澈蔑然一阵冷哼,但也知他所言诚然不假。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两处心境却实大不相同。 须臾,楚人澈颊间微微一丝异样闪过,冷言冷语,寒声问道:“你此番来,究竟想要怎样” “我想怎样,你心里面其实再是清楚不过!” 面对丈夫,方梦岚脸色决绝,毫无畏惧退缩。英姿飒踏径直上前,将女儿牢牢护在身后。 “今日诸位若要兴师问罪,大可先从我的尸首上面踏过去,否则便教谁也休想伤了夕若半分!” 方梦岚话音未落,松涛堂内霎时一片刀光剑影,与她同来的众少女毫不迟疑,皆抖手抽出剑来。 各派众人一时大哗,陆惟舟怒火中烧,愤然戟指楚夕若,声色俱厉道:“此人怙恶不悛,甘与青城妖人同流合污,难道便不该严惩么” 赵秉中嗤笑不绝,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唉!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人家生来便有一对权势熏天的爹娘,这才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咱大伙儿全都玩弄在股掌之间!” “只可惜公道自在人心,便教何人势力再大,武功再高,却也断然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陆赵二位掌门!” 方梦岚冷冷听后,反倒出奇的平静至极。目光灼灼,朗声反问道:“刚才你们言之凿凿,说我方梦岚的女儿十恶不赦!不过我倒想请教二位,还有在场其余同道!她的手上可曾沾有你们各派哪怕涓滴之血,须得你们非要在此报仇雪恨” 此话既出,堂内众人皆面面相觑。回忆自当初各派合力攻上青城山时算起,直到如今倒也的确未有一人可算是死在少女手中。 可纵然如此,倘若这般轻易就将其归为无罪,则众人今日齐聚楚家之举岂不成了无事生非,到头来又要将各派颜面就此置于何地 陆惟舟老脸忽红忽白,愤而大叫道:“就算她并未动手伤人,但却偏要一意孤行,去救了那小畜生一条性命!而此人盗取我各派秘籍之事早已证据确凿,无从更改!楚夫人,莫非在你看来,这还算不得是助纣为虐,这还算不得是为虎作伥么” 方梦岚气极反笑,立时反唇相讥:“证据确凿难道但凭不知是谁人胡乱搜查出来的一卷秘籍,便能如此草率至极,将这天大的事情轻易妄下定论” “二哥!当初那物什可是我亲自从小畜生的屋里面给搜出来的!我……” 见方梦岚明里暗里另有所指,楚人明顿时大急。却被兄长一拂衣袖,又是一记凌厉目光扫过,无奈悻悻闭了嘴巴,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凡此种种,楚夕若无不看在眼里。念及往日父母素来琴瑟和谐,恩爱有加,如今却因自己刀兵相见,一时但觉满心悲戚,忍不住扑簌簌的垂下泪来。 “善哉,善哉。楚夫人如此舐犊情深,实在令人好生动容。” 便在此时,无尘忽从口中一声慨然叹息,又将目光徐徐落在方梦岚母女二人身上。 “对当今之势……老衲心中倒亦有些许浅见。” 他语气平静,行礼后继续说道:“适才陆居士与赵居士所说固然绝非空穴来风,但却终归只是一家之言。” “古来圣人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我等身为天下正道,于情于理皆该争仿效之,何不在此教楚姑娘将这其中原委经过一一说明,等到听过之后,再来另下结论不迟。” 无尘于各派向来威望甚高,即便后被昭阳废去一条手臂,武功业已大不如前,说出话来依旧颇具份量。此话甫一出口,立时便引来为数不少之人高声附和。其余人虽碍于师门身份,不便公然支持,但却尽皆缄默不语,不愿跳出来反做恶人。 赵秉中呵呵干笑数声,道:“既然是无尘大师这样说了,秉中自然并无异议!只不过嘛……” “唉!我倒当真想听上一听,待会儿咱们楚小姐又到底能说出怎样话来!” 言讫,他又连连摇头,将双眼微微半眯,饶有兴致般望向楚家父女二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刀兵见 “赵掌门凡事高风亮节,当真堪称我天下各派表率!” 以楚人澈城府之深,又怎会看不出这姓赵的一番司马昭之心面色铁青,蔑然数声冷笑,胸中虽兀自对女儿气愤填膺,但却同样对这等小人行径颇感不屑一顾。 至于赵秉中倒也毫不示弱,便与楚人澈彼此对视,俨然一副有恃无恐。 “大师此话对极!便是这普天之下最十恶不赦之人,咱们也总该先容她解释分辩一通,才好教其之后死的心服口服!” 与此同时,陆惟舟也在一旁开口。只是她之所以愿意答允,一则是卖给无尘一个面子,二则亦不过是在人前故作姿态,以表自己绝非何等嗜杀成性之徒。 方梦岚面色憔悴,却不忘端庄仪态,对无尘敛衽以示感激。而后,又略带颤声道:“多谢大师替我娘俩主持公道,梦岚今生无以偿报,愿得来世结草衔环,效自身犬马之劳。” “阿弥陀佛,如此原是我辈本分使然,楚夫人大可不必心生执念。” 无尘云淡风轻,还礼后遂将话锋一转,对楚夕若温言抚慰道:“楚姑娘便请你将内里情形一五一十详加道来,倘到最后确是我等一时不察,以至错诬良善,则老衲定当痛改前非,便在眼下众多同道英雄面前向你赔罪。” “我……” 楚夕若脸上两行泪痕犹在,心中总算又扬起一丝生的希望。粉腮微鼓正欲开口,渠料眼角余光无意自父亲脸上匆匆一瞥,霎时竟又如鲠在喉,只觉灼灼似遭火燎。 方梦岚强颜欢笑,先是以身子遮挡住丈夫一张森然面孔,转过头来,又将女儿两只素手轻轻攥在掌心。 “好孩子,你只须把亲眼见到的事情同诸位前辈再来说上一遍,到时他们定会为你做主。” 而她此举果然奏效,见母亲满眼怜惜,站在自己面前,楚夕若终于渐渐卸下心防。遂一抹眼泪,自隐隐啜泣声中,将一切向众人和盘托出。 “诸位前辈在上!当初咱们未加详查,皆以为偷盗秘籍之人非那顾少卿莫属,可……可实际这当中的罪魁祸首却是另有其人!而她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正是欲要挑起各派与青城山间争斗厮杀,以便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少女两睫扑簌,先是把从汴梁城一路至今,诸般见闻遭遇毫无保留,又唯恐听者兀自不信,便将右手五指并拢,高高举过头顶。 “夕若所说句句是实,如若里面竟有半句虚言,便教我即刻死在诸位前辈刀剑之下,永世不得为人!” 松涛堂内鸦雀无声,端的古怪微妙。如是又过俄顷,忽听赵秉中阴恻恻数许怪笑,一张老脸不无深意。 他冷眼轻挑,第次环顾周遭。不紧不慢吐出口气,徐徐开口道:“依照楚姑娘的意思,先前种种事情其实全都与那姓顾的小畜生毫无半点相干,而是……而是什么雪棠先生处心积虑,精心炮制出的阴谋算计!” “至于我们这些人,则无不是孝子哭错了祖坟,处处被人家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了!还有望日楼的崔沐阳,那也不过是因早在前几日里,便在汴梁城中被人夺走了性命,这才没能赶来同咱们大伙儿相会” “不错!正是如此!” 楚夕若大喜过望,却唯独并未察觉其人脸上,一丝若隐若现的森然煞气。 “前辈明鉴!如今雪棠箭在弦上,咱们每再多拖延一日,便是平添十二万分的凶险!夕若只求诸位前辈能早做打算!勿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奸计得逞,否则到时……到时……” 她满腔意绪纠结,转而念及当初在慕贤馆中所见,一时只觉胸闷如堵,就连脸色亦随之隐隐转作发白。 “楚小姐刚刚所说,倒着实教赵某大吃一惊。” 相较之下,赵秉中却依旧好整以暇,听罢她这番说辞,遂眉头微皱,慢吞吞故作沉吟道:“只是之前无尘大师早曾说过,所谓一家之言未足取信。似这等干系我江湖各派生死危亡的天大之事……那也总该慎之又慎,才好万无一失。” 他眼目露异光,说完又将话锋一转,对少女装作和颜悦色道:“但消楚小姐能拿出些真凭实据,赵某自会当着如今大伙儿的面,向你和楚家主磕头赔罪。只当是我姓赵的狼心狗肺,险些白白辜负了楚小姐如此一片良苦用心!” “不过在这之前,却要看楚小姐手中究竟另有何物佐证,能坐实这桩祸及我天下各派的莫大灾殃。” “这……” 楚夕若满脸忽红忽白,回想雪棠行事向来缜密,怎会轻易给人落下口实如今她面对赵秉中这番看似合情合理之言,一时竟只讷讷语塞,半晌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直到眼下,她才不由得不感慨于少卿从前一番先见之明。倘若此刻周昶那卑鄙小人尚在人世,则自己只须将他带到这松涛堂内,事情真相自会水落石出,任谁人也对此抵赖不得。 怎奈这世上从来便无后悔药卖。彼时周昶已被崔沐阳一怒之下诛杀,而今就连尸首都已无处找寻。想要在此自证清白,当真是比登天更为难上千倍万倍。 “怎么莫非在楚小姐手中……竟然连半点证据也全拿不出么” 赵秉中察言观色,心中暗爽之余,却刻意佯装痛心疾首,啧啧感慨道:“若说赵某本人,自然是对此话深信不疑的。只是公道从来自在人心,倘若有谁定要偏听偏信……” “唉!只怕任凭他权势再大,武功再高,那也实在难以服众!”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未落,一旁陆惟舟也同样站起身来,纵声高呼道:“不错!便教天子犯法也还与庶民同罪!管你是谁家的金枝玉叶,既然当初胆大包天,做下了这罪不容诛的勾当,便休想倚仗几句花言巧语蒙混过关!” 这二人身为江湖耋宿,说起话来自然颇具分量。如今既先后异口同声,饶是无尘再怎样有意斡旋,却也终究力不从心。无奈只得付之一叹,默默然摇头退回原处。 “枉你们个个自诩一代方家,德高望重!如今竟然合起伙来欺侮这样一个后生晚辈!” 方梦岚脸色憔悴,见再也无人出来为女儿说话,心下里只觉万念俱灰。一时紧咬牙关,恨恨朝四下戟指。 “既然事情非要如此,我……” “够了!” 雷鸣骤起,如开似辟。她话还未说完,一记怒喝顿在众人耳边蓦地炸响开来。 这声音着实极大,如秋风劲扫,骇浪拍空,直震得四下陈设器具哗哗响连一片。在场众人武功虽大多不俗,却还是只觉耳鼓嗡嗡,几欲为之晕厥。 赵秉中脸色剧变,实未料到楚人澈内力竟有如此之高。念及刚刚自己一番煽风点火之举,心中暗觉后怕之余,终于在座上悻悻闭了嘴巴。 “你自己生养的女儿,非但做下如此悖逆之事,而今竟还恬不知耻,想要借这满口胡诌蒙骗过关!” 楚人澈声色俱厉,便朝妻子大发雷霆。倘不是心中尚且顾及往日夫妻情义,只怕还不知会做出怎样事来。 “好好好!姓楚的,这既是你无情在先,那便休怪我不念旧情!” 方梦岚嘴唇微颤,懵然只觉悲从中来。她两眼泛红,依稀布满血丝,一个好字余音未散,手中顿时寒芒暴涨,亮逾三光。自身则化作一条清影疾若驰鹜,不由分说便向丈夫出手发难。 “保护夫人!” 方梦岚仗剑方起,与之随行众少女几乎毫不迟疑,各自抖手抽出兵刃,与其一同飞身掠进战团。 霎时间,十余把秋水似的青锋利刃自四面八方攒刺纷纷,竟在楚人澈面前织就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烂银大网,罡风纵横,滴水不漏,俨然插翅也难难逃。 不过众少女攻势虽奢,却在楚人澈面前全然不值一提。既见四下一片剑光霍霍,他非但并不慌张,反倒自嘴角发出一阵蔑笑。随右手掌心发劲,内力喷薄,骤将锵天飞掷而出,“喀”的一声深深插进地里。 方梦岚面露愠色,恼于丈夫竟然如此小觑自己。潜运内息,一剑向前直刺,左手则连发指力,嗤嗤激荡不绝,无论当中任何一招打实,都足以教丈夫当场命丧黄泉。 楚人澈又惊又怒,两片脸颊阴的怕人。只等妻子离的近了,方才脚底腾空,猛地飞跃暴起。他原本一条铁塔似的身躯,好似骤而化作云中惊鸿一抹,来去御风,步踏凡尘,竟在众人利剑交织间游刃有余,不曾被伤及哪怕半片衣角。 “天下人都说楚家主与楚夫人恩爱有加,素来伉俪情深。今日切身一见……果然是教人倍觉大开眼界!” 赵秉中口内啧啧,见这夫妻双方此刻正打的不可开交,那也着实难掩心中幸灾乐祸。嘴角一咧,便又是一番指指点点,在一旁大声挖苦奚落。 方梦岚秀眉紧蹙,只恨不能将这小人碎尸万段。只是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想到女儿性命尚岌岌可危,也只好暂抑业火,先行胜过丈夫才是正事。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她心存旁骛,手下招式自然随之见辍。楚人澈看在眼里,岂会对此轻易放过当即吐气开声,飒飒清啸譬若和丘鸾响,直震得方梦岚头皮发麻,隐隐几欲晕眩。 还不及她再度转醒,丈夫却已出手如风,十指间如同剑芒激射。虽说所使同样乃是本门临江指力,然个中浑洪赑怒似的磅礴气势,却又是方梦岚所决计难以比拟。 许是绝未料到丈夫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方梦岚面容失色,反倒不躲不闪,失魂落魄般蓦然怔在原处。众少女见状大惊,彼此间对视一眼,遂纷纷调转矛头,十余柄青锋利刃寒霜凛冽,疾向主母身前回护而来。 楚人澈指力纷飞,但闻松涛堂内悦耳脆响四起,赫然竟是不下七八口精钢长剑被其以罡气正中剑身,“喀”的就此断作两截。 众少女大骇,只是楚人澈来势未免太过迅捷。霎时间但见面前清影连纵,随即便是阵阵酸麻从自身膻中气海处来,蓦地发散充斥,端的格外难以抵挡。 这七八人脚下虚浮,身形摇晃,顺势瘫倒在地。好在如此一来总算稍稍拖延住楚人澈片刻工夫,方梦岚如梦初醒,赶紧足尖虚点,拔地飞跃数丈。又挥动利刃,挽出一簇绚丽夺目的剑花,这才堪堪摆脱适才颓势。 “楚夫人!” 堂内剧斗正酣,夫妻俩彼此战作一团。陆惟舟老脸铁青,再也忍无可忍,“刷”的拔出剑来,拍案大叫道:“这小孽障其罪当诛,你如今在此横拦竖拦,莫非是想同她沆瀣一气,公然与天下各派为敌么” 方梦岚紧攥长剑,只对她此话充耳不闻。身形腾蹈,倏倏避退向后,又咬破舌尖,蓦地振奋精神。楚人澈武功虽高,一时却也尚难取胜。 “沐阳老弟不过偶染小恙,故才未曾前来。刚刚这小畜生竟口口声声,说什么望日楼上下已被合派尽灭,当真可笑至极!” 楚人澈心头盛怒,再也忍无可忍。五指合拢如刀如剑,破风横斫猛进,霎时便又将跟前三五少女劈掌放倒。 方梦岚口内气息大窒,放眼环顾左右,这才惊觉自己身边已然只剩四五个人。而便是这区区四五个人,也不过是在苦苦支撑,多半再抵不住楚人澈稍后三招两式。 夫妻二人彼此拆招,端的令旁人眼花缭乱,只觉分外目不暇接。楚人清如坐针毡,每每望见兄长用起杀招,一颗心脏便不由随之猛地紧缩。如此一来二去,就连嘴唇也已微微转作紫黑。 楚人明站在一旁,对他模样变化自然一览无余,当下手拍胸膛,朗声高呼道:“三哥放心!二哥的本事向来天下无敌,今日也定能稳操胜券!” “你……唉!” 楚人清面容惨淡,又抬起头来,一腔肺腑之言仿佛呼之欲出。但最终也只是连连摇头,硬生生将其重新咽回肚中。 他双手掌心冒汗,将目光再度投向兄嫂,发现只这前后片刻之间,最后那几个少女也被楚人澈指力扫中,纷纷摔跌在地,就此无力再战。 方梦岚十指縠觫,一连三四十招拆解下来,至今早已力不从心。右臂连探,朔气嘶鸣,一剑直刺丈夫眉心,足下则望影星奔,一道身姿旖旎轻盈,眨眼便又向前掠出七八丈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踏松涛 见父母双亲正大打出手,彼此反目成仇,楚夕若在旁只觉心如刀绞。几度目睹母亲险象环生,近乎落败,下意识更欲上前相帮,却又慑于父亲淫威,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她跪在地上,眸中热泪扑簌。觉即便今日能从这松涛堂里逃出生天,但却要使母亲身败名裂,受天下千夫所指,则反倒不如一死来得干脆。 “小姐” 便在她满心浑浑噩噩,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忽听耳畔传来一人轻轻低唤。茫茫然循声回看,反倒正与何之遥两道目光不期而遇。 只见他面色古怪,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边。又用眼角余光四下暗撇,趁左右无人注意,口中压低声道。 “请小姐尽快动身,否则悔之晚矣!” “何师兄!” 楚夕若周身大震,仿佛连遭电击。另一边厢,何之遥却无暇陪她迁延,两眼紧盯堂中局势,又脱口而出道:“事不宜迟!这也是夫人的意思,万望小姐切莫耽搁!” “你是说……” 至此,楚夕若这才如梦初醒,知母亲所以在这松涛堂内动刀动枪,为的便是把局势搅得越乱越好。而她则早已同何之遥谋划妥当,好趁机助自己逃出樊笼。 想通此节,她心中反倒悲戚更甚。凡为人子女,连累双亲夙夜忧叹已属不孝,倘若更要连累她老人家有所闪失,则又与禽兽有何二致 “啰哩啰嗦纠缠不清!既然楚家主迟迟不肯动手,便由姓陆的助你一臂之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见楚人澈同妻子僵持半晌,明明曾有数度足可一槌定音,但却始终手下容情,分明乃是存心包庇。陆惟舟胸中着实怒不可遏,猛然拔剑奋起,不由分说一跃加入战团。 方梦岚眉头大皱,知自己本就不是丈夫对手,如今再加上陆惟舟一同发难,霎时间只觉肩上压力陡增。不消三五回合交手下来,就连掌心长剑亦几乎再也拿捏不住。 “嘶!” 她耳边锦帛撕裂之声骤响,等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臂衣衫已遭陆惟舟剑气割破,又自肌肤间汩汩冒出血来。 方梦岚伤处热辣辣的吃痛,心知倘若陆惟舟此剑再稍稍刺得实些,自己这条小臂也非得遭她生生削去半截。后怕之余只得强振精神,继续独斗面前二人。 而眼看一剑既已建功,陆惟舟自然大喜过望。青锋云举,如虹贯日,竟在天上凭空虚点出无数料峭清影。合在一处好似团花怒放,分而四散又作万点飞星。太一剑法精妙绝伦,冠称江湖,那也果真分毫不假! 方梦岚面色惨然,余光瞥见何之遥还未按照先前约定,将女儿带出松涛堂去,心中不由得愈发起急。连发数指拦住丈夫,又将长铗斜横护在当胸,借此防备陆惟舟剑上杀气腾腾。 只是如是之举,对付江湖寻常武夫或尚有余,一旦将对手换作陆楚二人,那也不啻螳臂当车而已。一俟那指力同楚人澈掌风相触,登时便如摧枯拉朽,被其尽数扫灭殆尽。 至于另外一边,陆惟舟平生浸淫剑术,天下能出其右者寥寥。如今也正二目熊熊似欲喷火,腕间流转急掣青锋,三尺长剑被她运使自如,破空又崩向方梦岚腕间。 方梦岚大惊,无奈只得举剑相迎。待金铁交鸣之声轰然大作,刹那只觉整条手臂酸麻,右手虎口鲜血长流。掌心长剑亦顺势激飞,就此不偏不倚,正钉在远处大门之上。 陆惟舟两眼放光,电光火石间又是数剑攒刺急探。霍霍剑光摇曳大作,转眼将方梦岚迫得再也退无可退。 “小心!” 楚夕若粉脸煞白,蓦地失声惊呼。不假思索便飞身而起,无疑乃是下定决心,欲以身躯替母亲挡下迎面一剑。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顿教何之遥勃然变了脸色。而便是这区区一错愕间,楚夕若却已疾若驰鹜,在他面前一跃掠出数丈。 陆惟舟大叫一声,心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既执意前来送死,我便正好亲手送你归西!遂吐气开声,直接将掌心长剑向前飞掷,凄厉阴风嘶鸣惨惨,恍若鹤唳猿啼,汹汹泰岳压顶。 楚夕若银牙轻咬,嘴里淡淡腥甜微嗅。不过如今既已抱定必死之念,也就反倒随之释怀。觉自己固然一生籍籍,多有无状,但却能在临死前复与母亲相见,更助她化险为夷,总算聊以报了从前养育之恩。 尘氛轻卷,涟漪乍现。少女两靥泛白,虽已闭目待死,但却迟迟未感到身上有异样传来。 她又惊又奇,茫茫然睁开双眼,可随后面前所见之景,却顿时令其大惊失色,一时瞠目结舌。 只见那先前一刻尚在狂飙猛进,势如破竹似的三尺青锋,莫名竟已直坠在地。就连本来裹挟在剑身上的寸许熠熠剑芒,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凭空化为乌有。 陆惟舟身为一派掌门,武功岂是易与如此杀招却被轻易化解,暗中出手之人手段之高,那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是谁躲在暗处,如个缩头乌龟一般!当真卑鄙无耻!卑鄙无耻!” 陆惟舟气得浑身发抖,扭曲着老脸破口大骂。而赵秉中置身事外,遂只将眉头微皱,紧盯着在那长剑边上,一小片青色残瓦。 他放眼四下,觉身负如此手段者仅楚人澈一人而已。便以为是他兀自心存怜悯,故才在人前玩弄手段。当下嘴角一撇,森然冷笑不绝。 “楚家主武功盖世,赵某自然佩服之至。不过这天下万事,从来便难逃得脱一个理字。如有谁人想要凭一己之力横行霸道……哼!我劝他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思!” 楚人澈远远听了,将面孔遂愈发阴沉。半仰起头,看向众人头顶上方,一束炜炜曦光正从梁上明晃晃投射而落,照在其脚下约莫丈许之遥,宛若玉英灼灼其华。 “顾少侠既已然来了,又为何迟迟不肯现身说话” “您说什么” 楚夕若大惊,眼前一阵发晃,险些摔跌在地。而还不及她抚平思绪,猝然间松涛堂内竟又劲风飒飒,如石破天惊,山雨将至,处处一派狂澜漫卷。 在场众人只觉一股无形威压凶猛激荡,直冲口鼻。不禁纷纷抬手掩面,借此略作阻挡。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只见松涛堂两扇大门四敞洞开,外面一人面如冠玉,目蕴飞星。融融日光下射,直将他一条人影照映的格外高大颀长,却不正是少卿是谁 “小畜生!你竟还敢来么” 楚人明如梦惊醒,一时咬牙切齿,便躲在兄长背后跳脚痛骂。 少卿双拳紧攥,胸膛上下起伏。每每将这跳梁小丑看在眼中,心中便有无限业火灼烧。只是念及自己此行,终归并非是为报仇而来,遂又将一口气深深吸进嘴里,强忍着并未当场发作。 他面色铁青,冷冷在众人间逐一打量。旋即昂首挺胸,如入无人境般踱步向前。周遭各派人等数目虽众,到头来竟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纷纷如畏洪水猛兽般辟易闪躲,唯恐不慎引火烧身。 少卿所到之处,全然畅通无阻。一路目不斜视,只管望向前方,惟有在从方梦岚身边经过之时,向其恭恭敬敬行礼为意。 方梦岚微微一怔,面对眼前人此举,反倒忽忽失了应对。好在少卿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继续向前,直俟同楚夕若彼此并肩站立,这才终于稳稳站定脚步。 “当初江夏府衙一别,想不到楚某今日竟然还能在此幸与少侠相见。” 楚人澈面色如常,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早前他曾听四弟吹嘘,少卿自本门乾坤四时阵围攻之下身遭重创,已然几近丧命。不过如今此人便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眉宇间非但不见丝毫憔悴病容,隐约倒像是精神焕发,又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少卿见状,还以一阵鄙夷蔑笑。又因恼他铁石心肠,独为一己颜面得失而要将女儿至于死地,故反在内里下定决心,今日偏偏要教其在大庭广众之下老脸丢尽,从此沦为江湖上众人谈资笑柄。 他眼放精光,当即伸直手臂,只倏地一晃,便轻车熟路般揽在楚夕若一束纤细腰肢之上。 二人身形紧贴,可谓甚为亲密。而这般尚且并不算完,少卿又抬起头来,俨然专为挑衅,与楚人澈彼此四目相接。此期间虽未再说出一个字来,但在这位不可一世的楚家家主看来,那也真比杀了他更要狠辣足足千倍万倍。 “你……你快放手!” 楚夕若满面大窘,几度奋力想要挣脱,怎奈少卿整条手臂便如一副铁箍,同自己身子紧紧贴在一处。无奈只得娇羞着一张俏脸,极力将头深埋在一瀑青丝之下。 可饶是如此,她却仍觉此刻正有刀山剑林自父亲眼中攒刺激射,分明欲将自己寸寸磔断,碾作荡然尸骨无存。 “小畜生!你偷盗各派秘籍的账还没算清,现在竟还胆敢在我们面前这般肆无忌惮!” 陆惟舟生性耿直,还未等楚人澈开口,便先一步破口大骂。少卿站在原处向她斜睨,可也只是不紧不慢道了句:“凭你太一派的微末手段,也还断然伤不了我。”,随后,便不再对其多做理会。 陆惟舟怒发冲冠,如蒙受奇耻大辱。登即飞身连纵,提起一掌拍落,无疑是要借个中摧枯拉朽之威,将少卿当场送赴黄泉。 太一派立派至今,虽向来皆已剑法见长于世,不过似这等拳脚工夫也同样未可小觑。便如当前陆惟舟怒里所使,便正是门内一招唤作阳和启蛰的精妙法门,其意旨在顺天合德,更始万象。浩浩汤汤,断然无从违逆。 她身形翼展,处处大开大阖。一双肉掌之下刚猛无俦,气势滂沱,端的令人好生侧目不已。 本来她信心满满,只道经此一招过后,少卿必败无疑。怎料随自己手中掌风愈奢,少卿却仍旧不躲不闪,只如石塑铜就般直直伫在原地。 陆惟舟心头一懔,不免暗觉古怪。不过转瞬间又不再理会,心道无论这小魔头究竟作何打算,自己这一掌下去,也非得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小畜生!你便老老实实,给我留在这里吧!” 陆惟舟两眼血红,奋起双风贯耳,恶鬼凶灵般朝少卿左右太阳穴处猝然疾拍。 堂中众人不目转睛,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在人人皆以为高下已判,陆惟舟必获全胜之际,反倒见她身子猝在半空停滞,仿佛无形中自面前升起一面万仞绝壁,将其与少卿分明隔开两处。 “小畜生!你……你这使的又究竟是什么妖法” 直至现下,陆惟舟依旧如坠云里雾中。几次三番想要强行突破,但却终究无功而返。往往是自身内力刚刚出自掌心,顷刻间便如泥牛入海,再也难觅去向踪迹。 相较之下,少卿则始终好整以暇,一条身子稳如磐石,就连脚步亦不曾稍稍挪移半寸。 陆惟舟身为掌门,自觉如今肩上所系,乃是太一派合派上下荣辱存失,若要她知难而退,就此自认不敌,那也着实断无可能。当下劲势陡转,提掌回掠。还不及足下落定,又吐气开声,猛地一记暴喝,譬若雷霆万钧,徜徉空谷激荡,又似和丘鸾响,汤汤传抵纮殥。 “掌门接剑!” 霎时间,太一派众弟子几是心照不宣,全都出手奇疾,飞掷随身兵刃。随周遭寒意大奢,数十口长剑竟从陆惟舟身后呼啸纵横,每每剑尖之上华光璀璨,绚丽夺目,连同凛凛杀气充斥发散,俨然天下无物不摧。 “小畜生!今日姓陆的倒要看看,我祖师流传至今的无上剑法,到底能不能取你这一条狗命!” 陆惟舟声嘶力竭,老脸憋作发紫。头也不回,就此翻飞衣袂,遥向身边左右连发掌力。 那半空之中,众多利剑难以承受这等雄浑巨力,竟被她恍若以手使指,纷纷改变来势。数十柄青锋划开簇簇剑花绽放,险教曦日为之黯色。 少卿脸色稍异,紧盯这剑阵如风狂雨骤,遥向自己迎面发难。而陆惟舟本人便置身剑林中央,恰似身登物我合一之境,一时也总算起了几分稍加重视之心。 可即便如此,他一条环绕在楚夕若腰间的手臂却依旧纹丝不动。只将右腕轻转,倏地化掌如刀,认准陆惟舟来势方向,就此平平挥了一下。 “好好好!你既一心求死,我便成全了你又待如何!” 陆惟舟当前所使,原是本门九歌剑法中之最为霸道刚猛的一式穆颂东皇。因其一经发动,便如日光普照,细大无遗,故在此剑下之人往往无处遁形,只剩引颈受戮,老实认罪伏诛。 如此天威煌煌之法,向为历代太一派门人奉为圭臬。只因其行使起来实在太过深奥艰难,非但须得平素剑法业已出超入微,对于自身内力亦同样要求甚高,这才不见有人轻易发动。而陆惟舟今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独以此招对付少卿,那也足可说明在心中早已将其视作莫大劲敌。 巨力相交,轰然作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斗双雄 倘在不明就里之人眼里,此刻陆惟舟置身剑林,狂飙驱驰恍若万夫难当。反观少卿则如履薄冰,独自蜷缩一隅,二者强弱之分,着实可谓立判无疑。 不过楚人澈何等样人一双冷眼如钩似电,终究还是在细微中察觉出一丝异样端倪。 陆惟舟剑势之奢自不必言,不过少卿倒也绝非如表象一般,全无半分还手之力。但见他双腿开阖有度,衣带逆风斜飞,眉宇间气定神闲,无论左看右看,俨然都是一副成竹在胸模样。 “不好!” 楚人澈思绪电转,陡然如梦惊醒。忙从旁向陆惟舟高声提醒,但却终归为时已晚。 那剑阵浩浩荡荡,同少卿掌力彼此撞在一处。只区区一刹那间,原本自空中激荡呼啸的数十把精钢长剑,竟被少卿生生搅作崩溃四散,有如津流硕浪中数叶孤舟,随波逐流,起落浮沉,各朝四下疾飞激射。 陆惟舟大惊失色,一来难以相信少卿武功竟已如此之高,二来亦是满心惶恐,担忧这无数利刃在松涛堂中四下纵横,反倒不慎伤了其余各派无辜人命。 不过又过少顷,她便再也无暇去替别人牵肠挂怀。少卿汹汹掌风势如破竹,待将这浩大剑阵扫荡涤净过后,又一鼓作气,恍然鲲鹏万里,扶摇直上,顿时将陆惟舟牢笼包裹,围作一派水泄不通。 “楚家松涛堂内,也还容不得何人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清啸骤起,雄音大作。见陆惟舟面色惨白,落败便在当下,楚人澈终于不再袖手旁观。双足较力,顺势鹰扬翼展,就此倏地跃入战团。 楚家统率江湖正道多年,门内武功自有其独到之处。而楚人澈身为家主,又是个中集大成者。只见他双手十指箕张,连发数十记至纯指力,疾向周遭四散激射。最终后发先至,打在漫天利刃之间。随阵阵清脆之声泠然悦耳,那数十口青锋剑刃竟无一遗漏,全都就此直坠在地。 少卿神色稍异,不敢掉以轻心。总算自行松开揽在少女腰间手臂,蓦地凌空虚跃,如流星般向前疾驰。 他一路破风,眨眼来到对头近前,又探手直拿其人肩头,一旦果真打实,便可教楚人澈再也无力反抗。 不过楚人澈成名日久,平生历大小战事无数。见状身形一晃,稍避锋芒,手下亦无片刻停歇,反倒掣动铁掌,另取少卿脉门而去。 少卿心头一懔,慌乱之中赶紧侧步腾挪。虽总算有惊无险并未受伤,可整条背心却早已汗出如浆,直将衣衫紧紧粘在身上。 二人一招交手,不由俱从心中感叹对方武功之高,委实堪称震古烁今。不过既然眼下胜负未分,那也自然绝无善罢甘休之理。 顷刻间,两条人形再度战在一处。少卿内力雄浑,拳脚往往大开大阖,滂沱如骤雨倾盆。另一边厢,楚人澈则胜在阅历极深,辅以自身同样精绝武功,彼此间真可谓针尖麦芒。前后四五十招连番斗过,到头来竟仍旧难分伯仲,兀自拆的难解难分。 “怎的才不过几月工夫,小畜生的武功竟已变得这般厉害” 场上二人臂膀相格,内力相逼下各自向后退开数步。赵秉中在旁作壁上观,一时只看的心惊肉跳,觉倘若自己与楚人澈身份互异,只怕不消用上二三十招,便非得败下阵来不可。 无尘脸色微妙,遂单手在胸前颂个佛礼,感慨万千道:“这位顾少侠的武功……倒似是同早前昭阳真人的手段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心事遭人戳破,赵秉中自然甚为不悦。嘴角一撇,忍不住开口明嘲暗讽。 “大师数十年来纵横英名,却被那老疯子毁于一旦!此人既是与其相类,您何不振奋精神,亲手将其杀之后快,也好报了从前一箭之仇” 无尘听罢,却是丝毫未以为忤。眉宇间风轻云淡,不紧不慢道:“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区区一条手臂,原也不必时时挂在心上。” 言及至此,他又将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自青城山归来至今,老衲也曾扪心自省。虽说各派秘籍遭窃确为属实,然个中情由尚且未明,我等便妄动嗔念,以至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便连鲜于前辈这等世间高人亦殒命黄泉。如此行止举措,那又是否未足为训,难免流于草率臆断” “我佛曰:我昔所造诸恶业,皆因无限贪嗔痴。世人争名夺利,趋之若鹜,殊不知因果轮回,从来报应不爽。” “老东西,你竟敢……” 赵秉中脸孔一黑,如何听不出无尘话里含沙射影气哼哼正要发作,可一俟瞥见无尘身后人多势众,终于暗暗改了主意。心道自己堂堂一派掌门,何必要与个残废之人斤斤计较当下忿忿然一声冷哼,只当做充耳不闻便是。 “夕若行事光明磊落,怎的独会有你这样个是非不分,食古不化的爹爹” 场上剧斗正酣,双方又是百十余招拆解,却依旧难以分出胜负。少卿血气方刚,更恨其人冷血无情,竟然独独为了一己清名,而非要将亲生女儿置于死地。是以出手之际毫无保留,若非楚人澈武功同样远胜一流,恐怕也早已落败不敌。 二人掌力齐飞,朔气罡风连天暴涨。一路从堂中打到外院,俄顷又自院里重新回到人前,来来回回纵横辗转,竟将松涛堂原本两扇厚重大门震作四分五裂,漫天尘埃齑粉纷扬,直呛得众人口内生津,不由连连咳嗽。 少卿心念电转,知今日之事断断不可拖延。当下双掌平推,云举连纵,龙兴鸾集背后,实则却在暗中收纳半空扑簌尘氛。待到左右两只手心里分别攥满木屑,登时再无迟疑,就此吐气开声,便向楚人澈劈头盖脸提掌拍落。 楚人澈不明所以,怒火中烧下竟不躲不闪,臂膀大振迎头直进。激起飒飒罡风萦绕发散,同样堪称势不可挡。 渠料少卿见状反倒大喜,一身精绝内力自掌心澎湃奔涌,便如投石入水,霎时激起滔天硕浪。 与此同时,他手中无数木屑遂迸发激射,又被少卿以巨力凶猛催逼,化作漫天星火绵延,眨眼竟成汹汹燎原之势。 楚人澈脸色剧变,对此着实闻所未闻。好在他应变不俗,赶紧强振精神,呼呼急发掌力,欲在当前火光团簇里辟开一条通路。 少卿看在眼里,立刻倏忽双臂,连番使半空尘齑飞散。往往那流火幕布甫一被人从中撕裂开去,立时便有后者纷至沓来。源源不断,愈涨愈烈,仿佛层层永无止境。 陡然间,阵阵灼烧刺痛忽从楚人澈右手手背传来,正是其一时躲闪不及,以至连遭数点火星扫中肌肤,顿在皮肉间留下一片火燎焦痕。 楚人澈惜名如金,如今当众失了一招,心下里端的怒不可遏。倏地双掌化指,凌空疾探,教罡气交织狂飙,所使无不是本门临江指中最为凌厉法门。 “小畜生!今日若不能取了你这条性命,就算姓陆的从前几十年全都白活!” 陆惟舟遭门下众弟子护卫,本已退出战团,此刻正在椅上直喘粗气。可抬眼一见场上二人辗转腾挪,楚人澈非但久久难以取胜,反倒是少卿愈战愈勇,渐渐步入佳境,一旦教他果然取胜,则又要将各派颜面就此置于何地 陆惟舟老脸铁青,越想越觉咽不下这口恶气。愤而一声暴喝,腾地自椅上跳起,又张开右手凌空虚抓,看也不看便将地上锵天吸入掌心。一时乌光凛凛,暴涨万仞,教在场人人无不为之目眩。 “当初在青城山上,你们就是如此围攻鲜于太师父一人!” 少卿两眼血红,不由得悲从中来。“呼呼”数掌暂将楚人澈逼退,又调转矛头,反而攻向另一边的陆惟舟处。 青城身法,天下各派无人能出其右。再加少卿昔日里对此素多浸淫,以及当今武功大成,运使关头更不可与先前同日而语。 陆惟舟剑法虽高,对这鬼魅似的残影却毫无办法。眼看少卿电光火石般欺到近前,只得奋力狂舞锵天,竭尽全力招架。 不过那玄色剑刃在其手中,有如黑云压城,墨浪席卷,倒也诚然不失耋宿方家的无俦威势。 而见锵天攒刺崩到,少卿竟对其视若无睹。暗遣一股暖流游走四肢百骸,直俟堪堪一圈发散完毕,而锵天剑尖亦离着肌肤仅剩寸许,这才体势微晃,骤然以右腿为轴,轻飘飘朝一旁让开少许。锵天虽是世间利器,却终归慢于一步,同少卿彼此擦肩而过。 察觉一招落空,陆惟舟满拟回转锵天再斗。孰料甫一动作,额上竟又冷汗涌起,仿佛直坠万丈寒窟。 但见少卿才刚避开一剑,居然偏偏反其道而行,此刻正同自己如影随形,二者身躯几乎紧紧贴在一处。 还不及她自错愕中转醒,少卿一条右臂便已顺势激探,滂沱巨力如气吞万里,划破四下阴风惨惨。 陆惟舟耳边发丝凌乱,至此早已失了本来从容不迫。反手一剑招架在前,脚下则急忙闪退不迭。少卿冷冷发笑,遂将右腕微微下坠,观其五指动作来势,俨然正是直奔锵天剑身拿取而来。 “小畜生!你竟敢……” 陆惟舟先是大惊,后又转作大怒。顿把手中锵天愈发紧攥,心道你既如此胆大包天,肆无忌惮,今日我便教你求仁得仁,化作锵天剑下又一亡魂。 “此剑乃是秦前辈亲手相赠,岂是你这样之人想拿便拿,想用便用” 少卿紧盯锵天剑尖,口内则暴喝如雷,譬若无数黄钟大吕齐相并奏,直震得堂内众人耳鼓嗡嗡山响。 陆惟舟首当其冲,只觉头脑昏昏。正欲提振内息相抗,竟见少卿五指宛如铁条,赫然只以一只肉掌,将锵天剑身紧紧攥在手心。 此举一出,满座皆惊!锵天之利,切金断玉向来无所不能。区区数根手指握在其上,那也原该吹毛立断,顷刻化作一滩残肢肉泥。 只是如今少卿目眦欲裂,除却几束鲜血正从指缝间汩汩渗出,淋漓一地殷红绯色,之外竟再也别无异样发生。其人一身内力之高,委实已至匪夷所思境界。 陆惟舟满脸狰狞,好似见到了这普天之下最为难以置信之事。而随少卿咬牙切齿,一条臂膀愈发加力,那雄浑内息便如津流硕浪,渀澎万里,以锵天剑身为媒,向她体内汤汤横扫而至。 她脸色剧变,懵懵然只觉五脏六腑好似翻江倒海,一时七荤八素。手中锵天再也拿捏不住,自森森崩鸣声中,整条身子轰然向后骤跌。 少卿出招奇疾,霎时将锵天剑尖倒转,复在空中挽出一簇绚烂剑花。一俟认明方向,当即又向陆惟舟当胸追刺。 “陆掌门小心!” 楚人澈心头一懔,大喝一声在旁飞扑。临江指至上神威自其手间毫无保留,发出嗤嗤轻响,恰如爆豆般噼啪不绝。 只是少卿锵天在手,区区数记指力,那又终究何足道哉利刃所指,断气截风,纵然武功超群如楚人澈者,在其面前竟也只能勉强自保,而无半分还手之力。 万壑传鸣,雷霆大作!便在陆惟舟心如死灰,业已但求速死之际,但见斜向里一条青芒如电闪乍现,猝然拦在少卿面前。还不等少卿认清面目,又双掌飘飘,掩映交错,分别去夺他手上锵天。 此人武功高则高矣,可这番突如其来骤然抢攻,实则亦是从中抱定了必死决心。 果然,因攻势被阻,少卿索性腕间一翻,转将锵天略微压低数寸,便在来人面前虚晃一剑。而趁他出招回护之际,又急抬左掌,连同朔朔罡风漫卷,顿时不偏不倚,正中在其左边肩头之上。 第一百三十章 立威言 楚人澈怒目圆睁,身躯受力之下打横向外疾飞,“喀喇喇”接连撞碎堂中无数陈设器具,终于重重摔在地上。随口中一阵剧烈咳嗽过后,便从嘴角汩汩淌出血来。 “你们人人恨我入骨,今日顾少卿便好端端站在这里,若还有哪一个不怕死的,大可亲自上来领教!” 少卿擎持利器,锵天一点冰冷剑尖,此刻正高高悬在楚人澈鼻峰之上。 他右手微微打颤,鲜血与汗水自掌心糅杂,一时愈发粘腻。双眼却如一泓清泉,灼灼似火,湛湛蕴光,自个中闪烁而出者,浑然是种难以言说的异样滋味。 他的唇角一阵痉挛,深深吸进口气,又将其猛然呼出。酣畅淋漓之余仿佛豁然身登云霓,平生快意之至,何能胜过于斯。 楚人澈武功之高,天下鲜有人及,如今竟连他也落败于少卿之手!虽说倘若仔细深究,这其中固然有为保陆惟舟性命周旋之故,可二人间胜负既分,那便断然无从更改。 众人噤若寒蝉,彼此面面相觑。楚人清更是自满心急切驱使之下,霍地从椅上起身。数许微风在其脸上拂过,使他不由连打数个冷战。 “爹爹!” “家主!” 与此同时,另外两人纵身奇疾,不等四下罡风散尽,便齐刷刷抢到楚人澈跟前。 楚人澈脸上忽红忽白,因刚刚受了少卿全力一掌,暗地里着实伤势匪轻。他微微侧动脖颈,发现来者之一分明乃是女儿,竟又极为执拗的合闭双目,连看也懒得再同她多看一眼。 楚夕若玉容惨淡,一双素手仿佛不知如何安放,只好直挺挺僵在半空。而在心底深处,真想再也不管不顾,就伏在父亲怀中,好好放声痛哭一场。 “姓顾的!你别以为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我天下各派便对你奈何不得!” 须臾,赵秉中总算略微转醒,遂躲在各派人头攒动之中,对少卿声色俱厉。 “当初你偷盗我等门中秘籍,现如今又堂而皇之现身在此!我告诉你,今日便是你的……” 只是他口内话未言讫,但见一物猝自空中暴起疾飞,发出“哗啦啦”嘶鸣不绝。 赵秉中大惊,刚要闪身躲避,此物却已不偏不倚,硬生生砸落在他一张清癯面颊之上。 “这是你天门派的凌霄决!” 少卿咬牙切齿,说起话来如雷鸣万钧,“我把它从慕贤馆中带回,为的便是同你们两相对质之用!如今我把它原样奉还!赵秉中,你便带着此物,和它一同爬进棺材去吧!” “小畜生……” 赵秉中脸上热辣辣似遭火燎,忍痛将来物从地上拾起,果见乃是本派业已丢失许久的至上秘籍。 他铁青着老脸,把其随手丢给身旁随从弟子,自己则目露凶光,遥向少卿反唇相讥。 “你说此物是在什么慕贤馆中得来这话却又有谁会相信哼!依我看,便是你在此贼喊捉贼,想要借着些阴谋诡计洗清嫌疑!待将各派注意转移往别处之后,正好从此逍遥法外!” “正好从此逍遥法外” 少卿听罢,气极反笑。恨恨将他所言大声重复一遍,两束凌厉凶光自眼底深处暴涨,教在场人人无不觉脊背嗖嗖发凉。 他浑身骨节格格,红着眼大叫道:“我若真想同你们各派做个了断,也还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只须将你,你,还有你们个个斩尽杀绝,其余人自会作鸟兽散!如此,岂不更加便当省事!” 每每一个你字自少卿嘴里愤然说出,他左手两根指头便会凌空虚点,森然指向赵秉中等各派耋宿之间。待最后终于将锵天微微一挑,将目光愤然落在楚人澈的身上。 “顾少侠,你今日所以前来楚家,那又到底是为何事” 闻言,少卿忽的微一怔神,双眼望向刚刚同楚夕若一齐抢上前来的何之遥,心中陡然如梦初醒。 他脑内阵阵刺痛,懊恼自己竟为一时义愤,以至险些耽误正事。而等头颈轻移,看清楚夕若恍若天人似的面庞,一副心肠更是为之软下大半。倏地倒提锵天,满眼杀气化作情义绵绵,将手徐徐递到少女面前。 “我们走!今后再不必理会这些人的死活!” “我……” 楚夕若娇躯发晃,又何尝不想同眼前之人十指相扣,一同并肩走出这松涛堂去只是等到举目四顾,又将目下种种一一看在眼中,这区区一走了之四字,却又着实谈何容易 “姓顾的,我……我还暂不能走……” 原本死气沉沉,鸦雀无声的松涛堂中,楚夕若忽然嘴唇嗫嚅。一席喃喃之音虽细若蚊蝇,却又分明荡气回肠,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听得真真切切。 “那又是为什么” 少卿大惊失色,口中惊呼叫道。可任凭他如何催问,少女却只是摇头不语,直俟终于遭其逼迫的急了,这才眼泛泪花,强抑啜泣道:“如今各派之中奸细未除,爹爹又被你出手伤的如此之重,我若当真走了,那……” “他只想拿你一条性命去成全自己的盖世英名!你又何必非要为他牵肠挂肚” 少卿声色俱厉,父女二人前后两样举动相较之下,不由对楚人澈恨的愈发咬牙切齿。 “古来身体发肤,一向受之父母。我的命本就是旁人给的,那么无论他老人家要杀要剐……也都全在情理当中。” 楚夕若惨然一笑,目中余光小心翼翼自父亲脸颊间瞥过,旋即又似唯恐遭其察觉,遂转而幽幽看向别处。 “而我既为人儿女,便有孝道从来须当恪守,否则……那又同禽兽何所相异” “不对!” 孰料她此话一出,却引来少卿勃然大怒。两条青筋自额上暴凸,浑身发抖,厉声大叫道:“你应当先堂堂正正的做了自己,然后才是哪一个的孝顺孩子!” 你应当先堂堂正正的做了自己,然后才是哪一个的孝顺孩子。凡此之言,原是曾经璇烛言传面授,彼时少卿只觉此话玄之又玄,终究难以尽悟个中真谛。如今复而将它脱口而出,这才猝然间恍然大悟,知恩师对自己从来莫大期许。 只是师徒二人许久未见,也不知他老人家现下境况如何又是否犹在为自己牵肠挂肚,以至冉冉鬓生峥嵘。 而另一边厢,楚夕若微微一怔,同样暗觉此话似乎恁地熟悉。却又因时日已久,匆匆蹉跎,终究早已忘了究竟乃是听自何处。 她双眸低敛,凝望脚下。俄顷,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同少卿四目相对,颤声开了口道。 “不管怎样,我如今主意已定。倘若在你心中竟还对我存着些许尊重……那便合该不再多言。” “可……” 少卿一时语塞,对此竟丝毫束手无策。虽说依二人武功高低而论,自己大可执意用强,将少女就此带离出这松涛堂去。可也正如其人所说,一旦自己当真如此,则又要将楚夕若本人心愿至于何地而似这等一意孤行之举,岂不又与其父楚人澈当前所作所为,全无半分不同之处 可即便如此,难不成竟要自己眼睁睁见其步入虎穴狼窝,但却只管从旁袖手不顾 “顾少侠……” 堂中局势兀自胶着,楚人清却忽然支撑起一条羸弱病体,颤巍巍向前蹒跚数步。 他脸如金纸,半晌方才有气无力,煞白着嘴唇道:“少侠和夕若情义甚笃,我等皆看在眼里。可少侠不妨扪心自问,莫非今日你竟真有十足把握,能在天下各派围攻之下全身而退,并将夕若一同救出生天” “你究竟想说什么” 少卿眉头大皱,怒极关头早已失了耐性。一记愤然暴喝,顿将楚人清震得面色剧变,险些仰天背过气去。 “此间事情悬而未决,即便你二人今日果然走得出这松涛堂去,将来却势必仍旧要遭天下各派无尽追杀。” 楚人清身形发晃,好似每每多说一句,皆要强打起自身十二万分的精神,“何况夕若所求,乃是还少侠一条清白无罪之身,使个中真相水落石出。而这一切,也都只有教她暂且留在楚家。” 言及至此,他竟蓦地挺直胸膛,又抬动臂膀,极力将右手两根手指遥遥举过头顶,便在众目睽睽下发起誓来。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但须人清此身不死,那便绝无一人可伤夕若半根毫毛。如有所违,愿遭神人共弃绝之!” “三哥!这两个小畜生明明恶贯满盈!你可绝不能……” “住口!” 孰料楚人明话未言讫,反遭兄长回过头来狠狠一瞪,颤声怒斥道:“你可知倘若待会儿当真动起手来,这堂中头一个要死的究竟会是何人!” “我……” 楚人明心头一懔,又看见少卿正愤然朝自己紧盯,更只觉脊背上下嗖嗖发凉。遂赶紧悻悻退回到人群之中,唯恐当真惹来性命之虞。 不过面对楚人清信誓旦旦,少卿却依旧并不买账。牙关紧咬,一字一顿道:“空口无凭,我为何信你” “天公地道,自在人心。楚某不敢奢求令少侠轻信,可夕若与我毕竟犹是骨肉至亲,我也绝不容许有人对她稍稍不利!” 楚人清临风站定,字字掷地有声。少卿进退维谷,但觉两片嘴唇发干,浑身燥热异常,下意识又将锵天紧攥,只在原地默不作声。 便在此时,无尘也施施然走来数步,与楚人清彼此并肩。 他口颂佛号,悠悠出言道:“老衲亦愿向少侠作保,在此事真相大白之前,那也断无一人可对楚小姐行之无礼。” “好极!实在好极!” 无尘话音未落,赵秉中反倒抚掌而呼,高声阴阳怪气道:“看来是这世道着实变了!一个是咱们楚家主的手足兄弟,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堂堂掌门,如今竟然携手并肩,讨好起这样个罪不容诛的小畜生来!这还当真是给我天下正道中人大大的长了脸面!” “不错!” 赵秉中话音未落,陆惟舟登时随声附和。而后劈手挣开身边一众搀扶人等,戟指少卿大骂道:“你们其余各派怎样我管不着,今天姓陆的但把话撂在这里!从今往后,我太一派誓同这小畜生不死不休!有朝一日非要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夕若……” 周遭嘈杂繁芜当中,一声涩然轻唤忽的传入楚夕若耳中,使其心脏猛地一阵痉挛。 她妙目迷离,惶惶向彼处望去,所见正是母亲方梦岚一张憔悴面庞。前后虽只匆匆片刻,却已再不见了从前从容不迫的主母模样。 “好孩子!听为娘一句,这便随顾少侠走的越远越好,从此……再也不必回来!” 方梦岚泪眼婆娑,虽对女儿离去有万般不忍,但又如何能眼睁睁见她飞蛾扑火,白白葬送一条青春性命伸手将其揽入怀中,更忍不住扑簌簌的垂下泪来。 楚夕若寸心欲碎,何尝不想痛哭一场,一抒连日积郁压抑只是转念又恐母亲牵肠挂肚,终究只得微红着眼圈,安慰方梦岚不必为自己担忧。 “算我求求你,这便随我走吧!” 少卿犹未尚死心,又满脸焦灼,想说服楚夕若回心转意。只是任凭他如何苦口婆心,得来始终只是少女心如磐石,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如此又过半晌,见事情果真无从挽回,少卿也只得退求其次。猩红着一双眼睛,自堂内众人间森然扫过。 “你们人人全都给我听仔细了!” 他双手发颤,指缝间兀自渗着鲜血,散发出一股刺鼻腥气,“夕若虽留下,可你们之中若有谁阴谋不轨,胆敢暗箭伤人,此物便是他将来最好榜样!” 话音未落,松涛堂内骤然乌光腾跃。一时朔气滔滔,连天席卷,充斥暴涨,势截云霓。 众人眼前大眩,随一阵摧枯拉朽似的轰然巨响。正是锵天已将主位之上,一方金灿灿的匾额被拦腰斩作两截,上面所写义气千秋四个大字,也同样应声摔成粉碎。 少卿鼻子一酸,又对少女哽咽道:“我便在楚家门外寸步不离,直到你终于从里面出来。” “如此……多谢。” 区区四字,几不可闻。少卿两肩发晃,满眼尽是柔光,又怕每在这松涛堂里多待一刻,自己便随时可能反悔。遂终于下定决心,手中锵天剑尖指地,教一线血色沥沥下坠,傲然便往外面而去。 “何之遥。” 秋风料峭,直灌进屋。俄顷再不见了少卿踪影,楚人清眉头大皱,一手扶在桌角,极力稳住身形。 他沉声道:“如今事情悬而未决,处处疑点颇多。现命你将小姐送归原处,途中断不可再生半分纰漏。” “弟子遵命。” 何之遥面色竦然,向他躬身执礼。刚想将楚夕若带离当前是非之地,便又听赵秉中在旁含沙射影,指责楚家此举非但乃是胆小如鼠,已然慑于少卿危言恫吓,实则更是刻意心存包庇,想要保全少女一条性命。 “赵掌门!” 楚人清性子虽好,至此再也忍无可忍。昂然与赵秉中对视,就连脸上也随之生出几分淡淡血色。 “你说人清是被顾少侠破了胆量那好!现今此人便好端端的站在我楚家大门之外,赵掌门如有本事,大可亲自前去同他讨教一二!倘若果真竟能大胜而归,也算是为我天下同道中人好生扬眉吐气一回!” “你!” 赵秉中一时气结,知以少卿武功之高,自己绝非对手。到头来虽在心中将楚人清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则却只忿忿然一记冷哼,坐在椅上不再吱声。 凡事处置妥当,楚人清才又开口吩咐下去。一时间,自有楚家弟子引导各派来客前往馆驿歇息,须臾,原本人头攒动,逼仄异常的松涛堂内,已只剩瑟瑟寒风穿户萦梁,吹皱一片暗潮汹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命中薄 “小姐!” 监牢之内,青绮明眸放光,十根柔若无骨似的手指紧紧抓在铁栅之间,探直了身子极力向外张望。 她本以为早前主仆二人匆匆一别,从此便是阴阳两隔。孰料紧随头顶上方道道牢门遭人打开,楚夕若竟如奇迹般去而复返,如今便全手全脚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如今各派中不乏有人欲对小姐不利,在下思来想去,便也只有这里姑且能算最为安全。” 何之遥静静伫在一旁,待目送楚夕若迈进牢笼,才沉声续道:“事出无奈,只好请小姐于此再多委屈数日。” “小姐身边有我照顾,也用不着你来惺惺作态!” 青绮嘴角一撇,耿耿于怀之下,说起话来自然全没好气。楚夕若秀眉微蹙,只说不可对何师兄无礼,又将今日种种向她大致讲明。青绮年纪虽轻,但绝非胡搅蛮缠之人,如今既知个中原委曲直,一时间反倒在心中觉好生过意不去。 她两片面颊泛红,向主人偷偷描过一眼,而后怯生生朝前挪蹭半步,就此向何之遥行个敛衽。 “何师兄,先前是青绮不小心误会了你,如今……便给师兄陪个不是啦!” 对此,何之遥倒也从未放在心上。反倒是犹豫再三,终于问出自己心中所隐忧之事。 “小姐曾说,当前各派之中无不藏有自慕贤馆委派而来的奸细叛徒……在下冒昧,不知此事是否千真万确” “莫非……竟连我楚家也同样未能幸免” “夕若此番回来,便是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必再向师兄有所隐瞒” 楚夕若急从中来,可等这话脱口而出,又不禁自觉失态。遂与何之遥对面而站,半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俄顷,终归是何之遥先行开口,又向少女拱手行过一礼,“如今三爷既已下令,定要亲自查察此事,稍后必会再请小姐前去问话。您不妨先在此养精蓄锐,何之遥……暂且告退。” 眼见他话一说完,调头便走,楚夕若心中端的五味杂陈。不过青绮却着实难掩激动,急忙忙奔向主人跟前,伸手将她轻轻抱住。 楚夕若心乱如麻,勉强挤出一丝惨淡苦笑,道:“好青绮,你……你先放开了我。” 而青绮却不肯撒手,一时破涕为笑,分明喜不自胜。 “小姐小姐!这下便全都好啦!只要等三老爷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您身上的不白之冤就一定能洗刷干净!” “再之后……是了!再之后便是和新姑爷双宿双飞,从此教他们旁人全都羡煞了去!” “你……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呐” 楚夕若玉容含绯,一颗芳心砰砰悸动。抬起手来作势欲打,反被青绮闪身避过。两条倩影旖旎晃动,虽是在这重重监牢之内,隐约却也找回几分昔日无忧无虑光景。 “咦小姐您这又是怎么了” 二人如这般搡闹片刻,楚夕若两靥忽的变了颜色。青绮不明所以,忙上前来轻声询问,可任凭她如何磨破嘴皮,主人却始终缄口不语,唯有两行黛眉轻颤,眸中粼粼闪烁微光。 “爹爹,但愿您老人家安然无恙,否则……便教女儿死亦难赎。” “你们先都出去,我有话要和家主独谈。” 烛火跃然,如织如就。楚人清一声吩咐,左右一众侍从人等纷纷行礼而退。 俄顷,屋中只剩兄弟二人,眼望二哥形容憔悴,浑已失了平日里一副纵横捭阖,兼济天下的英雄气概,楚人清心中亦暗自慨叹良多。 看出兄弟似乎欲言又止,楚人澈遂抖动嘴角,忿忿吐出一声冷哼。 “咱们兄弟之间何须这般遮遮掩掩不论有什么话的,你都大可直说无妨。” 楚人清犹豫半晌,终于喃喃开口问道:“刚刚你命人封住了二嫂一身内力,此事……是否未免有些太过” 不过此话却只招来兄长一阵蔑笑,怫然恨恨道:“是否有些太过哼!今日她当着各派众人的面与我大打出手,致使楚家上下颜面丢尽!若不是念及夫妻间几十年来结发情义,我原该教她当场吐气散功,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他愈说愈觉激动,一道胸膛随呼吸上下起伏,最后竟猛地数声咳嗽。看来先前被少卿所拍中一掌,那也着实酿祸匪轻。 楚人清脸上变色,忙欲起身过来察看。怎奈他自己也同样病体深重,再加今日殚精竭虑,经久未得歇息。甫一动作便觉眼前发晃,脚下轻飘飘如踏棉絮一般。 “老三。” 楚人澈看在眼里,毕竟手足情深。一边示意其赶紧坐下,一边慨然叹息道:“你身子实难禁得起如此折腾,还是尽早回去歇息。等明日我伤势见好,自会亲自前去给各派一个交代。” “二哥!难道……难道你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夕若,非要把她给置于死地才算罢休” 楚人清闻言大急,半条身子猛然前探,却又不得不伸手扶在一旁桌上。 “他本是我的女儿,倘有可能,我自然是想教她一生顺遂,万事皆无忧愁。” 楚人澈沉默片刻,须臾只是将目光冷冷投向别处,“可楚家百年基业,断不能于今日毁在了我的手上。若有谁胆敢对楚家稍存不利,那么不论她究竟乃是何人,我也绝不会有半分手下容情。” 屋中寂寥须臾,楚人清忽将面色一沉,摊开一只手掌遥向兄长,说出一句颇为微妙话来。 “二哥,请你将咱们楚家临江指的秘籍心法拿来,做兄弟的想在心中切实得个究竟。” 楚人澈微微一怔,似是暗中有些发怒。不过面对眼前手足兄弟,终究还是并未大发雷霆,索性自行闭了双眼,佯装充耳不闻。 而另一边厢,楚人清见他如此态度,脑内对侄女清白更加笃定无疑。当下又继续苦口婆心,只盼兄长能回心转意。 “既然夕若所说皆为实情,咱们何不能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各派。彼时众人集思广益另谋良策,又有什么天大的难事,是无论如何也万万过不去的” “够了!” 未曾想如此一席话语,却端的正触楚人澈心中逆鳞。他面膛铁青,霎时勃然大怒,目中咄咄凶光喷薄,饶是楚人清遥遥见了,竟也不由得脸色剧变,暗觉脊背发凉。 “集思广益,另谋良策” 楚人澈气极反笑,将这八字蔑然重复一遍,又咬牙切齿道:“我问你!你可知放眼当今江湖,为何各派人等虽大多心怀鬼胎,但却还依旧肯唯我楚家马首是瞻” 他怒形于色,两道寒眉如剑立戟竖。见三弟久久为之哑然,这才发出一记嗤笑,将个中原委合盘托出。 “他们之所以将我楚家视作天下正道领袖,那便是因从前无论发生何事,我楚家皆可做到坚如磐石,上下铁板一块。再与其余各派平素但为区区一点小事,则立时便会焦头烂额,为之方寸大乱相较,大有一副从中凌驾半筹的超然之态。” “可今日一旦我在人前言道,说其实楚家亦同样已遭人暗中渗透,就连临江指的心法秘籍也早便不知所踪。他们见楚家无力解决此事,自然会同咱们离心离德,从此渐行渐远。而我身为楚家家主,那便须得先以本门上下兴衰为计!倘若专为一己私情,而将事情酿至如此地步,那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今在天之灵” “可……” 楚人清面泛苍白,至此才算恍然大悟,只是若要他放任事情发展,而对侄女安危坐视不管,无论如何亦是绝无可能。 他忧心忡忡,苦苦劝说道:“咱们纵瞒得了一时,但又如何瞒得了一世就算你将一切罪责全都推到夕若头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大义灭亲。只是总有一日其余各派也必会自别处知晓内里真相,等到那时……” “二哥,那时非但我楚家势必将遭天下人所不齿,就连夕若的一条性命……不也同样只是白白付诸东流了么” 对此,楚人澈可谓不屑一顾,“天门与太一两派,如今他们本门武功秘籍业已失而复得,那姓赵的和姓陆的虽口口声声,说要严惩元凶首恶,但其实也不过是想借此扬刀立威,好在门下弟子跟前找回面子罢了。至于这元凶首恶究竟乃是何人,莫非你以为他们当真还会在乎” 楚人明又问:“可如无尘大师,还有……” “无尘大师乃是得道的高人,即便真能从旁勘破,料也必不会如长舌妇般,独在各派之间传些蜚短流长。至于那个崔沐阳……哼!老四不是同他素来要好么到时只须遣他去同人家分说便是!何况,单凭他望日楼区区一派的势力,料也还掀不起什么太大波澜!” 楚人澈眉头大皱,许是业已颇不耐烦,便将声音一沉,盖棺定论道:“她既然乃是姓楚,肩上从来便有一副千钧重担应须承担。何况她身受楚家余荫庇护几二十年,如今正是谋思返还,报效家门之际!她又如何不该舍生取义,以图我楚家将来蒸蒸日上” “二哥!” 楚人清脑内阵阵轰鸣,实未料到如此冷血决绝之语,而今竟会出自眼前这样一位为人父者之口。 他以手抚心,渐行理顺气息。一双眼角之间,已忽忽漾起几点异光。 “可她毕竟是你和二嫂的亲生骨肉,毕竟……也还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 “不必多说!” 兄弟二人言语至此,楚人澈终于忍无可忍。盛怒之下,“啪”的将手边一只杯盏掷作粉碎。 “凡事推己及人,如将此事换作是我,那也必会义无反顾,杀身成仁。怎的一俟轮到了她,却偏偏如此推三阻四,左右横竖不肯” 楚人清眼望兄长,一时只觉说不出的苦涩悲凉。 “做兄弟的实在是未想到,原来二哥你竟会生得如此一副铁石心肠!看来璇烛先生先前无数敦敦善意……终归不过乃是流于一厢情愿。” “你说什么” 渠料他这番黯然神伤话语,在兄长听来实不啻晴天霹雳,更于刹那间怒发冲冠! 他十指剧颤痉挛,周身骨节宛如爆豆。原本惨白至极的两片脸颊,总算因着当前怒不可遏,而在上面依稀泛起一丝诡谲红光。 “无怪我总觉身边必有奸邪同青城山彼此暗通款曲,却又偏偏各处找寻不到!到了今日我才算明白,原来这吃里扒外的卑鄙小人,竟然便是我楚人澈几十年的手足兄弟!” 他一边厉声发笑,一边又道:“想我十余年来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只为将家门发扬光大,如今非但横遭妻女背叛,就连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也都对我暗藏异心!着实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二哥你先听我说!” 楚人清心中大急,转头见兄长脸上一副忽红忽白,又怕他不慎牵动伤势。当下不顾自身病体孱弱,上前竭力辩解道。 “我与璇烛教主虽尚无缘谋面,可彼此前后数度书信往来,却足能从他字里行间看出心中一片挚诚期盼!既然旁人业已表明诚意,咱们楚家又如何不能从善如流,将数十年来干戈化为玉帛,教当今江湖从此再无门派倾轧之争!” “好一个化干戈为玉帛!” 楚人澈气往上涌,又如何还能再听得进旁人只言片语右手袍袖猛然一拂,顿教楚人清口鼻间气息凝窒,整条身子化作怒涛硕浪间一叶扁舟,就此直挺挺向后栽倒。 “我楚家向与青城山不共戴天!只要我楚人澈尚还活在这世上一日,此事便教谁也休想更改!” 他怒不可遏,提及青城山三字之时更目眦欲裂,俨然如视仇雠。待到一通业火堪堪发泄完毕,这才发觉一旁楚人清竟还委顿在地,久久依旧不见动弹。 楚人澈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到头来还是紧皱了眉头,朝兄弟不情不愿的递出手来。 “你先起来,把话全都与我说个清楚!” 屋中一片死寂,楚人澈一番声色俱厉,却未从三弟口中得来哪怕半句回应。他心中暗暗生恨,本来正要发作,可念及几十年来手足之情,便教铁石似的心肠,也终于暗暗生出几分恻隐。 “刚刚是我一时心急,你不必太过挂在心上。” “老三” 四下鸦雀无声,楚人澈心头一懔,察觉事情似有微妙。恍惚间,他滞在半空中的手掌竟微微有些发抖,脸上匆匆一丝慌乱闪过。 “老……老三” 他又是一声讪讪呼唤,旋即颤巍巍伸直臂膀,触手一探兄弟鼻息。渠料霎时竟如遭电击,仿佛坠入万丈寒窟! 此刻楚人清面泛惨白,一条身子僵直如铁,口鼻间浑然气息全无,却又哪里还有命在 楚人澈额上冒汗,眼前阵阵发黑。饶是平素如何喜怒不形,如今手足兄弟就横尸在自己面前,心下里也端的如同天塌地陷一般。 俄顷,他又闭了双眼,匆匆回忆适才情形。知必定是彼时自己一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以至便是那愤然一拂之力,居然就此枉送了三弟一条岌岌可危性命。 “二哥!我听说你和三哥都在,便特地跑过来凑凑热闹!咦这……这是!” 他正于屋内汗颜,两扇房门竟忽的为人打开,乃是四弟楚人明手托芳樽迎面而来。见了当前情形,也同样直挺挺僵在原地。 “二……二哥!” 楚人明两眼圆睁,却是先于兄长一步,自当前错愕间如梦惊醒。慌张张将房门合闭,又把带来一壶花雕放在桌上,这才赶紧转而来扶二哥。 二人肌肤相碰,楚人澈只觉脑内一阵晕眩。兄弟二人相携相扶,片刻得以在桌边坐定。 “二哥,若依兄弟拙见……此事也绝不能教外人知晓。” 又过须臾,楚人明忽的小臂微动,胡乱抹去脸上涔涔汗水。 他余光飘忽,朝僵卧在地的三哥身上一瞥,登时间又似心惊胆战,哆嗦着向后缩回头去。而后颤抖着五指,斟得满满两杯酒浆。将其中之一双手奉给兄长。 “一旦被其余各派得知三哥竟……竟死的如此不明不白。那么非但对二哥你一世英名大大不妥,便连同咱们楚家而论,恐怕也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依你看来……我眼下又当如何” 楚人澈两片嘴唇皲裂发干,只觉喉咙里隐隐似遭火燎。仰起头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无疑还未自兄弟之死中回过神来。 楚人明察言观色,当下投其平素所好,继续动之以理。 “如要我看……咱们便不妨先只对外言道,说三哥今日上下奔波忙碌,以至操劳太过旧疾复发,眼下正亟待闭门好生调养。”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阋于墙 楚人明压低声音,继续又道:“其余各派知道三哥一向体弱多病,听后必不会太过疑心。” “但须待到将来一切尘埃落定,咱们再向各派另行通传。说三哥是因从前用药太久,终于再也无力回天。这样一来,事情定能天衣无缝,就此全都遮掩过去。” 楚人澈浑身燥热难耐,口内阵阵咳嗽之余,忍不住又是接连饮下数杯酒去。 而听罢四弟一番滴水不漏的缜密安排,他心下里着实颇为赞许。双目半阖,斜靠椅背,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不错,你这般考虑着实对极。” 他微微颔首,因兀自对三弟满心愧疚,遂干脆将头扭向一旁,不再向地上多看一眼。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想不到事到如今,竟只有你还肯陪在我的身边,这很好!很好!” “二哥这又是哪里的话” 楚人明面露得色,飘飘然下更抖擞精神,猛地一拍胸脯道:“今后只要二哥一声令下,做兄弟的定然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倘有半句二话虚言,便教我不得好死,今生难得善终!” “好端端的,那又何必来说什么生死” 楚人澈眉头大皱,对他这话难免颇为忌讳。口内话锋一转,沉声问道:“大门外的那个小畜生,如今又究竟是怎么样了” 楚人明先是一怔,后道:“你说那姓顾的小畜生么哼!自打先前出了松涛堂后,他便一直提着锵天站在门口,连一步也不曾动过!” 他素对少卿恨之入骨,说完又怒气冲冲,大声高呼道:“咱们楚家乃是堂堂正道之首,如何能被这样个小畜生给威胁了去二哥放心!做兄弟的这便领着人冲出门去,不把那小畜生亲手斩成肉泥,那便决计不再回来!” “老四!” 见四弟盛怒之下陡然起身,楚人澈脸上不由神色稍异。还不等其当真迈开脚步,便提起一口气来将他呵住。 楚人明足下一顿,也就顺水推舟,就此回到原处坐定。眉宇间则依旧义愤填膺,俨然欲将少卿碎尸万段。 “倘若我眼下未曾受伤,但凭着这小畜生的本事……也还断然不至如此嚣张!” 念及少卿其人,楚人澈又是阵阵咳嗽不止,“只是说来奇怪,明明才不过区区七八日的光景,他的内力怎会如此突飞猛进,到了这等惊人地步” “如今小畜生正肆无忌惮,待明日一早,我便与其余各派掌门见面相商,且看能否从中拟出一条万全之策。” “二哥!” 孰料乍闻兄长此话,楚人明却忽神情微妙,一连纠结半晌,始终在嘴里支支吾吾。 “如今形势岌岌可危,你心中倘若有何良策,大可同我直说无妨。” 楚人澈手臂连晃,仿佛极不耐烦,又是一杯杜康灌入口中。楚人明察言观色,赶紧嘿嘿赔笑数声,点头承认道:“二哥果然料事如神,真教小弟佩服之至!” “不错,兄弟心里确有一条计较,倘若二哥照此而做,且不说足可教那小畜生灰飞烟灭,便是我楚家今后在江湖之上,也必能较先前更上层楼,再也无人能敌!” “喔你且说说来看,这究竟是怎样一桩无双妙计” 楚人澈神色怪异,起初难免有些不信。可听到此举竟然能使楚家发扬光大,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惊诧奇疑,沉声发问道。 对此,楚人明反倒故作神秘,双唇紧闭,一脸讳莫如深。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玉盏中轻轻一蘸,借着肌肤间点点酒水湿漉,自桌上数通笔走龙蛇,最终堪堪写下一个字来。 “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楚人澈面露茫然,对于适才出自胞弟之手,一时兀自未干的一个金字,只觉如坠云里雾中。 楚人明见状,却只微微一笑。当下腾挪身躯,朝兄长愈发靠近。 他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二哥可知,如今北方各地战事正酣,这偌大的一个大宋朝廷……恐怕不日便要化作飞灰四散烟灭啦!” 一语至此,他口中忽的为之一辍。抬头见二哥眉宇间错愕丛生,一时更分外洋洋自得。 “当今金国皇帝手握精兵百万,凡所到处如摧枯拉朽,官军无不倒戈而降。” “人明的意思是……我楚家何不就此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依着二哥在当今江湖中的威望地位,只要起来振臂一呼,则各派之中也势必应者如云!咱们兄弟齐心协力,便在金国皇帝御下手创一番不世之功。到时封妻荫子尚属平常,区区一个青城山的小畜生还不更是手到擒来,眨眼便可碎尸万段” 楚人明一番滔滔不绝,说道兴起处更眉飞色舞,俨然已将彼时诸般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只是凡人得意便往往忘形,他脸上笑容晏晏自不必提,却唯独未曾察觉兄长早已铁青下一张面膛,两眼里森然喷薄凶光。 “你是说……要我楚人澈背国求荣,前去做金狗手下的爪牙鹰犬” “二哥!何必把话说的这般难听” 楚人明微微一怔,难免有些着恼。不过转眼又满脸堆欢,继续苦口婆心道:“人都说良禽择木,贤臣择主。何况咱们楚家又无一人在朝中做官,何曾吃过他赵宋朝廷的哪怕半粒粟米” “如今前往金国皇帝手下效力,那才真教顺天时,合人命,实在名正言顺的紧!二哥放心!我已然同雪棠先生私下谈好,只要你我兄弟点头答允,那么……” “住口!” 楚人明正说的热火朝天,陡然却遭兄长一记暴喝打断,直吓得其人面如土色,一时噤若寒蝉。 楚人澈怒发冲冠,右手恨恨戟指胞弟,“古来尚有圣人耻食周粟而死,何况那金狗乃是蛮夷番邦,如何能与我堂堂华夏相提并论” “我楚家立身处世,向以忠义二字为本!而今你竟要我委身事夷,前去向旁人摇尾献媚!我……我……” 他一张面孔愈发难看,口中连说出几个我字,旋即又似恍然大悟,难以置信般将其上下凝看半晌,终于将一切前因后果彼此串联在了一处。 “我明白了!” 楚人澈声音发颤,眼里咄咄放着杀意,“刚刚你说,已和那个雪棠彼此私下谈妥……看来不论是先前各派秘籍失窃,又或是如今急于要我将夕若置于死地……那也无不是你先前早已谋划好了,为的便是要我与你们同流合污,狼狈作一丘之貉!” 他大怒道:“楚人明!你大可前去告诉那些金狗,我楚人澈生来顶天立地,绝不会专为一人一家之利,同他们做下如此禽兽不如的勾当!” 见胞弟面色阴沉,无疑对此承认不讳,楚人澈终于再也忍无可忍。怒挥铁掌,“啪”的拍在身边桌上,直震得芳樽倾覆,酒浆四溢,在周遭弥散阵阵浓烈醇香。 面对兄长当前盛怒,楚人明反倒出奇平静。双眼半眯,似笑非笑道:“无论如何,这总归是关乎咱们楚家上下生死存亡的大事。做兄弟的一片良苦用心,还请二哥千万三思后行。” “当然,人都说君子不强人所难。若是二哥无论如何执意不肯,那小弟也只好为楚家将来计,忍痛请您和三哥……先到阴曹地府里去彼此作伴了。” “你……你说什么” 楚人澈周身大震,两眼愕然圆睁。楚人明则好整以暇,更有闲情逸致将那酒壶摆稳放正,不紧不慢道:“是了,刚刚忘了同二哥说起,临来之时我曾特意在这酒里面掺了些别物,原想着倘若咱兄弟二人能相谈甚欢,那这解药自然好说。” “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话音未落,遂又将那玉壶盖子徐徐打开。不多时,但听里面窸窸窣窣似有异响传来,赫然竟是一只蜈蚣缓缓爬行而出,此刻正张牙舞爪,晃动百手千足,于彤彤灯火下显得格外瘆人。 “其实话说回来,我总归是要谢谢那姓顾的小畜生的。” 楚人明双眉一轩,杀人之余更不忘开口诛心,“若不是他竟出手将你伤的如此之重,小弟还真怕这小小一物中的毒性实在勉强的紧,终究抵不过二哥这一身高明内功。” “楚人明!我……我非杀了你!为我楚家清理门户!” 楚人澈怒意如焚,眼中似欲喷火。便要催动内力,将面前这禽兽当场毙于掌下。渠料甫一运功,得来却又是一番天塌地陷似的灭顶之灾! 原来适才那蜈蚣毒性虽烈,须臾之间却还未及发作。而楚人澈当前运使内息之举,则无异于投石入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剧毒及抵五脏六腑,又深深潜进四肢百骸。饶是楚人澈武功再高,内力再深,事到如今却已回天乏术。除却周身好似寸寸磔断般剧痛难耐,喉咙深处亦腥甜大起,随一阵剧烈猛咳,顿自嘴里“哇”的呕出数口污血。 “听先生手下之人说,此毒乃是产自南疆巫神殿内。一旦身中……便须终生服食解药。” 适才兄长咳出满口污血,有几滴飞溅在楚人明胸前衣襟之上。他身子微向后倾,眉宇间流露忿忿,眨眼又转作趾高气扬,幸灾乐祸道:“不过咱们毕竟兄弟一场,只要二哥答允,咱们兄弟其利断金,那又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便教我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会做你和那雪棠手下的傀儡棋子!” 楚人澈面如金纸,上面隐隐似有一团黑气缭绕。他身形一歪,顺势自椅间跌落,满口牙齿皆被鲜血染红,端的如同幽冥厉鬼一般。 “你纵将我杀了……自己却也定然难逃牵涉,将来……” “此事便不劳二哥再来劳心伤神啦!” 楚人明纵声狂笑,遥遥一指窗外,气定神闲道:“刚刚我前脚踏进屋来,后脚便有人将外面那些个仆人丫鬟全都杀的干干净净!如今放眼四下,便再没有一人不是对我忠心耿耿。难逃牵涉哼!可笑!可笑!” “不过嘛……像楚家家主无疾暴毙这等天大之事,毕竟仍旧还须另有一人前来承担罪名,依我看……” 他口内沉吟,心中似在纠结。转而微微绷起一张脸皮,不紧不慢道:“二哥放心!待你死后,我必会将你和三哥风风光光一同厚葬。单说你二人是为我天下同道鞠躬尽瘁,这才不慎误中歹人奸计,以至双双送了性命。” “夕……夕若!你要把她怎样” 楚人澈双瞳剧颤,隐隐听出里面话外之音。他竭尽所能,向着胞弟探出手来,却因剧毒业已深入骨髓,到头来只是做着无用之功。 而见他身形蜷缩,口鼻中不断渗出血来,楚人明遂还以数声冷哼。右腕翻腾,寒芒闪烁,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精钢匕首。 “好啦好啦!咱们兄弟二人这辈子缘分已尽。二哥,你也该陪三哥安心上路去啦!” 楚人明面目狰狞,手持利刃步步紧逼。惨惨阴风中倏将刀刃一横,就此架在兄长脖颈之上。 他冷冷道:“二哥不必担忧,今后楚家势必将在小弟手上发扬光大,将来如日中天,一统江湖各派。如此……不也正是你从前所心心念念之事么” “你!” 楚人澈两眼血红,刚想开口怒骂,陡然竟觉眼前幽光大奢,肌肤间阵阵刺骨冰凉。正是楚人明手起刀落,已将他喉咙一下割开。 一时间,满腔热血喷薄而出,如雨落般洒满白地。楚家上下之主,堂堂一代枭雄,到头来竟惨死在如此奸佞宵小之手!当真可谓造化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哼!明明死都死了,却还非要与我寻个麻烦!” 楚人明嘴角一撇,低头见不知何时,自己一片衣角已遭兄长在临终前死死攥住。恼怒关头索性抬起腿来,猛地向后一拽,那锦帛吃力不住,“嘶”的被顺势扯开,只剩几缕残片犹在楚人澈的手中。 他冷冷一笑,在屋里又待须臾,估算着离先前所料定时辰大致无差,遂缓缓移步来到外堂。临行前一脸意味深长,朝里屋两位兄长尸首处蔑然一瞥,而后将那沾血匕首随意一丢,独自大踏步的出了门去。 夜阑未央,几束爝火一路辗转,终在家主卧房之外站定脚跟。为首一名楚家弟子转过头来,对楚夕若抱拳执礼,言语间不失恭敬肃穆。 “家主和三爷便在屋中专候,请小姐即刻前往相见。” “师兄的意思……是要我独自一人进去” 楚夕若面泛惊诧,不觉有些意外。刚刚那弟子见状,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只再度催促道:“弟子等只是奉命前来,其余之事则一概不知。还请小姐尽快动身,以免令家主与三爷等的急躁。” “既然如此,夕若这就自行前往便是。” 楚夕若神情微妙,至今依旧不明所以。不过转而念及值此夤夜,父亲却还命人唤自己前来问话,足见心中仍有一丝亲情未泯。故反而觉胸中暖意融融,实是说不出的喜悦欢欣。 她朝对方肃然还礼,旋即自行理顺形容,便独自一人进了院去。 秋风料峭,吹皱明河。楚夕若暗暗扯紧衣衫,来到门前只身站定。刚把两只素手搭在门上,忽忽却又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 良久,她总算下定莫大决心,小心翼翼开了口道。 “爹爹,三叔。是夕若来了。” 万籁俱灭,悄阒丛生。楚夕若心下微惊,前后这般问了几次,里面却始终无人应答。少女既惊且疑,遂在心底鼓足勇气,直接推门进了屋来。 “这……这是……” 甫一进门,四下里一股浓烈血腥气息霎时直扑鼻翼。楚夕若大惊,又一低头,看见地上一柄匕首赫然沾满鲜血。 “莫非……是有人要对爹爹和三叔不利” 念及二人安危,少女不禁忧从中来。想也未想便将那匕首拾起,更只觉上面鲜血余温犹在,触手阵阵粘腻不已。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秘辛事 楚夕若额头沁汗,瞥见通往里屋的房门正虚开半掩,有嗖嗖冷风从中吹过。当下暗中提振内力,将那利刃愈发紧攥数分,惴惴着又向前迈开脚步。 “三……三叔” “爹爹!” 她急匆匆闯进屋来,孰料当先一眼所见,便是楚人清面孔铁青,独自僵卧在地。待又向稍远处张望,赫然竟看到父亲倒于血泊之中,颈间一道伤口极深,此刻还兀自汩汩流着鲜血。 “这……” 屋中如此惨烈景象,实教少女瞠目结舌。一双妙目颤栗圆睁,霎时浑然没了主意。 亦不知过得多久,她才总算蓦地惊醒,忙扑到二人跟前,眼泪忍不住从眸中滴落。 “把这里给我团团围住,便教一只苍蝇也绝不能给飞脱了出去!” 与此同时,外面竟又呼声大噪,还未等楚夕若反应过来,便从门外呼啦啦蜂拥进数十人来,将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 “四叔!是谁干的!究竟是杀了爹爹和三叔” 少女双目通红,更有涟涟泪光泛漾。见四叔在众人簇拥下而来,登时跌跌撞撞向其迎去。渠料却被一阵劲风扑面,几乎为之闭过气去。 “啪!” “四……四叔” 楚夕若左脸高肿,上面一枚掌印清晰可见。却因兀自难以置信,反倒不觉如何吃痛。 “小畜生!” 另一边厢,楚人明则气愤填膺,一副怒形于色,“我原以为你虽自甘堕落,同那姓顾的狼狈为奸,但至少也应在心中尚有几丝良知未泯!可想不到……你竟做出这等弑父弑叔的丧心病狂之举!当真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四叔!不是我……” 楚夕若周身大震,惶惶然还欲分说,却被楚人明毫不留情,又是一连七八个耳光下来,直打得她两边耳鼓嗡嗡,在唇角渗出血来。 “明明都已铁证如山,你竟还敢巧言令色,在此百般抵赖!” 楚人明声色俱厉,当即劈手将那沾血利刃夺过,愤而大叫道:“你三叔从来对你关怀有加,你爹则更加不必多言!想不到……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生得如此一副蛇蝎的心肠!竟然狼心狗肺,对他二人下这般狠毒的杀手!” “我……” 楚夕若汗往上涌,何曾想到刚刚自己无心之举,如今竟成了弑父弑叔的凿凿铁证一时只觉眼前发黑,端的百口莫辩。 见状,楚人明暗里沾沾自喜之余,表面依旧做戏做足。紧绷着脸皮,对众人发号施令。 “把这死有余辜的小畜生押回地牢!待到明日一早,再拿她的性命来祭奠我二哥三哥在天之灵!” “且……且慢!” 楚夕若脸色剧变,连连向后撤步。俄顷却觉脚下一滞,终于再也退无可退。 “老实点!” 楚家众弟子一拥上前,其中不乏有人急于在楚人明面前表露忠心,当下手起掌落,猛然格向楚夕若后颈。楚夕若一时不察,被其正中,顿时眼前发懵,双腿一软,就此不省人事。 楚人明喜形于色,转念又忽自衿起身份,便极力模仿昔日二哥在人前模样,面色略沉,嘱咐众人今夜须得严加守备。众人闻言,轰然应诺,遂各自动身,携着少女一并出了门去。 “四爷运筹帷幄,推杯换盏间便将偌大一个楚家纳入囊中,当真令人佩服之至。” 寒音骤起,如芒刺背。楚人明只身站在屋内,抬腿正欲离开,忽从外面门廊阴影里飘然闪进一人。青衣短打,麻鞋布辔,虽其貌不扬,却又另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森然气质。 “骆管家说笑啦!” 楚人明肩膀一颤,待转头认清其人身份,才又如释重负般长吁出一口来,“说到底,这总归还是雪棠先生神机妙算,一切全都难逃她老人家的掌握之内!” 烛影摇曳,寒意阑珊。骆忠哂然一笑,而后缓踱脚步,朝其施施然移近而来。 “如今我家主人业已言出必践,助四爷登上这楚家家主的宝座高位。还请四爷同样信守承诺,可千万莫要辜负了她老人家一片殷切之期。”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楚人明满面堆欢,忙不迭陪笑道:“先生再造之恩,便教在下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请骆管家放心!待明日一早,我先教那小畜生当场认罪伏法,之后咱们便可彼此里应外合,将前来松涛堂内的各派人等全都一网打尽!” “待到先教那小畜生当场认罪伏法骆某冒昧,有一句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骆忠意味深长,朝他对面望过一眼,便又气定神闲,慢吞吞道:“倘若明日到了众人面前,楚小姐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认罪,一番左右折腾下来反倒打草惊蛇,不知四爷对此可有打算” 楚人明嘿嘿干笑数声,转眼却大摇其头,哭丧着脸孔道:“骆管家所言极是,我这侄女便与他爹一模一样,性子从来冥顽不灵,食古不化。若想要她开口认罪,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不过骆管家大可不必担忧!明日在松涛堂上,我大不了先命人将她的嘴给堵住,管教她决计不出一句话来!” 骆忠不屑一顾道:“区区一个黄毛丫头,骨头又究竟能有多硬假使我与四爷互换身份,便会每隔半个时辰砍下她一根手指,如此估计不必到得天亮,她便定会乖乖对我俯首听命!” 只是一俟说完,他又话锋一转,姑且卖给楚人明个便宜人情,“不过临来之时我家主人也曾有言在先,此次我等慕贤馆人只是在旁助力帮衬。至于究竟如何行事,终归还是由四爷一人全权定夺。” “多谢先生信任有加,人明一定呕心沥血,务必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 楚人明大喜,几度千恩万谢,随后谄媚一笑,顺势压低声道:“若说起来,在下倒还真有一事想请骆管家相助!” “那姓顾的小畜生……如今可还依旧守在我楚家的大门口呐……” “顾少侠……” 乍闻少卿之名,骆忠顿时勃然变了脸色。屏气凝神积蓄许久,终于自牙缝里生生挤出三个字来。 “此人的手段,骆某早前也曾领教。只是不知这一回于江夏再见……他是否还能有如上次般的好运!” 风起夜阑,席卷肆虐。不知何时,楚人澈颈间伤口处已再无鲜血流出,但四下里浓浓腥味却愈演愈烈,教人几乎难以喘过气来。 “四爷,夫人前来求见。” 翌日清晨,楚人明独在房中,准备少时动身前往松涛堂去。孰料外面当值弟子忽奔来通报,说是方梦岚早早便已赶来,如今正独自一人待在廊下等候。 楚人明眉头大皱,起初本不想见她,可随后又好似回心转意,遂向那弟子颔首,吩咐可出去带其进来。 等那弟子离去,他自己则趾高气扬,转而端坐主位之上。一张面膛难掩喜不自胜,只等那房门待会儿再度打开。 不多时,但听外面脚步橐橐,方梦岚面容憔悴,眼窝微微向下凹陷,仿佛一夜间平白遭人抽走了魂魄。 她踏进门来,见楚人明紫衫华服,章纹繁饰,头顶金冠粲然生辉,背后一袍玄色大氅低垂及至脚下,乍看倒也委实颇具峥嵘,不乏凛然肃穆。 楚人明双眉轻挑,问道:“怎样我如今这副模样,可曾与当年的老爷子大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 方梦岚唇角嗫嚅,恍惚竟有一刻怔怔失神。她在楚家生活多年,自不难认出这身衣着本来属于从前先代家主,楚家几兄弟共同生身之父楚含章。可在其死后,如此之物便从来再也无人动过,而今楚人明忽然挖空心思将它寻来,又煞有介事般沐猴而冠,个中深意也端的不言而喻。 楚人明方在兴头,见方梦岚迟迟不肯答话,胸中难免有些暗生不悦。倏地将面孔一沉,直接开门见山。 “你今日来,是想要向我为夕若求情讨饶的吧!” 方梦岚身形发晃,只觉脚下虚浮,隐隐如踏棉絮。一双水眸清澈,同座上楚人明两相对视半晌,忽的双膝一软,直挺挺的跪倒下来。 “诶二嫂你这又是何意” 楚人明心头暗爽,表面却佯装惊诧,走上前来作势欲扶。待多次无果之后,也只得翻个白眼回转座上,姑且随她去了。 “夕若对她爹爹素来一片至孝,此事乃是咱们人人全都有目共睹。” 方梦岚满脸悲戚,俄顷终于沙哑了嗓音,涩然哽咽道:“昨夜杀害人澈和三爷的势必另有其人,梦岚只想请四爷明察秋毫,最终能还夕若一条清白之……” “此事明明是我本人亲眼所见,那又如何还能有假” 楚人明面露不快,似是对此颇不耐烦,袍袖一拂,冷冷将其打断。旋即又忽喟然感慨,摇头叹息不迭。 “我是夕若的四叔,如何不想她好若非昨天夜里亲眼见她将那凶器拿在手上,脚下便是二哥和三哥两具尸体,便教谁人打死了我,我也决不相信她竟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畜生事来!只是……唉!” “是了,你是夕若的四叔……” 方梦岚目光呆滞,喃喃将他所言低声重复一遍。言讫莫名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微微涨作通红。 “如今你已如愿以偿,坐上了你二哥从前的位子。那又……那又为何不能放夕若一马,只管教她与顾少侠远走高飞,从此再也不来碍你的眼” “你!” 楚人明心头一懔,实未料到她竟会把话说的如此露骨。转眼冷静下来,面色铁青,冷冷反问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怎的越来越有些听不大懂了” “我知你对你二哥心中有恨,可他如今已然死了!已然被你亲手送往了阴曹地府!我……算我求你,凡事又何必赶尽杀绝,非要斩草除根不可” 方梦岚声嘶力竭,只是每多说出一句,话音便会随之缩小数分,最后只剩下两行清泪婆娑,片刻即将胸前衣襟濡湿。 “不错!我便是恨他!” 话既至此,楚人明也已再无作伪必要。又从椅上蓦地站起身来,来到她跟前厉声大叫:“我恨了老二整整二十年,如今教他死在我的手里,那才真教天道轮回,从来报应不爽!” 他口内稍微一顿,忽然将身形一矮,同方梦岚彼此平视。须臾竟又抬起手来,为其轻轻拭去颊间泪痕。 方梦岚失声惊呼,下意识向后躲闪。可又唯恐惹得其人不悦,到头来反对女儿安危更加不利,一时间整条身子便如铅铸铜就,再不敢稍稍动弹分毫。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竟还依旧是这般的美。” 楚人明目光迷离,将她一张精致面庞托在手心,又是仔细半晌端详。口中吐出一声玩味清笑,往事恰如走马灯般自眼前纷芜闪过。 “想当初,老二明明知道咱俩情投意合,却还是抢先一步跑到老爷子跟前,扬言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哼!人都说杀妻之仇,夺子之恨。我与他从此不共戴天,那岂不是天经地义,又有何话再须多讲” 他一副义愤填膺,口中也愈讲愈快,待最后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方梦岚,忿忿然不无鄙夷道:“还有你!明明说什么磐石蒲苇,什么青青子衿,可到了最后呢还不是凭着老爷子三言两语,便乖乖遂了旁人的心愿当真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我本是你们楚家当中最寻常不过一名弟子,你爹……便是我的授业恩师。” 方梦岚虽止住抽泣,脸上泪痕却还未干,端的愈添悱恻绝美。 “彼时他老人家已有明令,我身份如此,又怎能忤逆不遵若是当真要怪……那也只能怪你我二人今生有缘无份,注定难得善终。” “放屁!” 渠料听闻此话,楚人明竟变得极为激动。猛然起身,大声怒斥道:“你天生长下的两条腿脚难道全是摆设,不知随我从楚家一道远走高飞么!” “有时我便曾想,倘若当年你果能下定决心,咱们如今早不知已在何处逍遥快活十几二十年了!岂不远胜在这里遭这份活罪!” 楚人明唇角痉挛,昔日里经久压抑在心底的愤懑纠结,此刻终于一吐为快。干脆直接在方梦岚身边坐下,继续眉飞色舞道:“不过如此也好!老二他们既然这般对我,那就休想教我再为楚家顾虑分毫!” “从那之后,我便酒财色气样样精通,虽说成了人见人恶,连你也再不愿多看一眼的废物,但至少逍遥自在,活的洒脱不羁!”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只是风水轮流,现世有报。现如今你再来看!我不过举手抬足略施小计,不还是将偌大一个楚家收入囊中,成了口含天宪,凡事说一不二的一派之主”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金蝉计 方梦岚眼神怔怔,至今早已欲哭无泪。 “早知有今日这番手足阋墙,骨肉相残……二十年前我便该拔剑自刎,免得害了你们兄弟间彼此血脉情义。” 不过她这话反倒将梦中人点醒,楚人明哈哈大笑不绝,凑到她后颈间深深一嗅,而后讳莫如深道:“小岚,你可知道么先前那些慕贤馆的人前来找上我时,我本来是懒得同他们理会的。可待之后读罢雪棠送来的一封书信,我才终于想通了这里面的一切!” “这天下的万事万物,只有攥到自己手中的权力才最牢固可靠!便如现在!倘若我说明日便要娶你,又有哪一个胆敢再提半个不字” “就算是我从前对你不起,眼下无论你想怎样待我……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方梦岚气息微窒,心中却还有一丝希冀尚未破灭。抬起头来与他直视,十指縠觫,颤巍巍道:“我只求你……求你看在咱俩往日的情义上……放过夕若一条生路吧!” “此事我们先前便已谈过,又何必翻来覆去,一意纠结不清” 楚人明微微一笑,将一只手掌轻轻掩在她两片滚烫绛唇之上,“楚家家主暴毙而亡,这乃是震动江湖的大事。我若不能给其余各派一个妥善交代,又如何才能服众于人” “至于夕若嘛……” “左右老二本就想要杀她,担下一桩罪名是死,担下两桩罪名也同样乃是一死。既然如此,那这二者之间又究竟有什么分别” “可她终归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你就当真忍心将她亲手逼上绝路” “你说什么” 楚人明眉头大皱,无疑对此颇有些始料未及。眨眼又转作一副洞若观火,斜睨冷笑道:“咱们都已是年岁一把的人了,即便你想要救她心切,却也大可不必朝自己身上乱泼脏水,莫名说出这等不着边际的话来。” “我……我并非巧言令色,专要哄骗于你。” 方梦岚面如金纸,一排银牙紧咬下唇,“你是否还曾记得,当初我同人澈刚刚完婚不久,他便受老家主之命前往外出办事。这一走……便是足足约有月余。” “你……你是说……” 经方梦岚一言提醒,楚人明也倏地变了颜色。自记忆深处抽丝剥茧,依稀回想起曾经种种过往经历。 不错,彼时二哥楚人澈出门过后,自己二人间倒也确曾有过一段羡煞神仙的缱绻光景。以至后来方梦岚怀有身孕,随即诞下一女,前后两相估算时日,竟然大致同此并无过多相差。 莫非……莫非楚夕若竟果然同其所说一般,实则乃是出自于己的亲生骨肉 他脑内纷繁错节,一时间竟觉头痛欲裂。只是当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自己有心萌生退意,背后一众慕贤馆人又岂会从旁坐视袖手 思来想去,楚人明终于将牙关一咬,心道既已做了过河卒子,那便只能拼命向前。遂缓缓起身,转朝门外大步而去,眼神亦从先前轻佻,变得愈发毒辣凶狠。 “楚人明。” 方梦岚万念俱灰,跌坐在原地未动,眸中则有一泓水色参差迷离,又怔怔垂下泪来。 “若是你执意不肯放过夕若,便请你连同我也给一剑杀了。如此……也好教我们娘俩在黄泉路上不太孤单。” 此刻寒风正举,点点料峭扑面。楚人明驻足下来,所披大氅也被吹作猎猎嘶鸣。须臾,他又重新迈动双腿,只在离开前对外面弟子下令,要他们好生保护方梦岚周全。 水榭层甍,虹陛寒栋。廊下清风,都付梦中…… “小姐小姐” 自从昨夜遭人击晕,楚夕若已不知在浑浑噩噩中昏迷几多时候。如今耳畔忽然传来呼唤,听其声音更像甚是焦急。 她两片嘴唇皲裂发干,竭力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已回到牢中,跟前一人急形于色,赫然乃是何之遥无疑。 “何……何师兄” 楚夕若如梦初醒,念及父亲与三叔均已死于非命,不由得嘴角一瘪,就此伏在他肩头痛哭。 面对佳人泪雨如霏,便同自己肌肤相贴,何之遥面色发窘,反倒颇有些手足无措。心中踟蹰半晌,总算小心翼翼探出双臂,将少女轻轻抱在怀中。 “何师兄!爹爹还有三叔……他们……他们……” 楚夕若泣不成声,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何之遥虽说动容,可转而想起自己此行来意,只好长话短说,脱口而出道。 “请小姐事不宜迟,即刻随我动身离开!” “你……你说什么” 楚夕若如坠云里雾中,忙问道:“何师兄!你……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咱们先出门去同顾少侠汇合,之后你俩便一路往西奔赴,到青城山和那里的璇烛教主共商对策。” 何之遥言语不辍,手脚却未有丝毫停滞。电光火石间一把推开牢门,不由分说便朝外面发足。 孰料他话音未落,楚夕若取却煞白着一张俏脸,连连向后退缩。 “爹爹和三叔遭人构害,至今尸骨未寒!我若就这么一走了之……” 少女一副失魂落魄,朱唇打颤,哆哆嗦嗦吐出一席话来。 “不!不成!我不走!我……我怎能走” 何之遥无奈,只得苦苦规劝道:“自古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倘若小姐踟蹰不决,执意要白白送却自身性命,又哪里还有机会再来平反昭雪!又哪里还有机会为家主报这不共戴天之恨” “可是……” “四爷急于嫁祸于人,如今他的鹰犬不知几刻便会赶到!若是再多等上片刻,只怕到时就算想走也走不脱了!” 见楚夕若只是涟涟落泪,却始终不肯随自己动身,何之遥终于有些发怒。这番话脱口而出,等到自觉失言,一切则早已覆水难收。 “你……你说什么” 楚夕若如遭电击,一双杏眼圆睁,分明兀自难以置信。 “师兄的意思……如这许多事情其实全都……” 少女粉脸惨白,险些因错愕而当场闭过气去。何之遥无奈,只得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道。 “昨夜事发过后,我曾暗中前往四爷住处。果然在他屋后发现一件带血衣衫,足以证明他同此事难脱干系!” 许是唯恐楚夕若不信,他当即探出右臂,将一只手掌平摊开来。借周遭晃动爝火,少女终于看清,在他手上赫然竟是一缕靛青色衣衫残片。 那上面血污狼藉,喷洒四溅。如今虽已暗红发黑,却依旧教人见后触目惊心。 “是了!我记得……” 楚夕若头痛欲裂,又遥遥向前追忆,果然想起当初在父亲五指之间同样紧攥何物,似乎便与眼前所见极为相似。 “如今楚家已在四爷手中岌岌可危,小姐唯有先行活下命来,方能再图来日方长!” 何之遥满心焦急,言讫又伸出手来,再度抓向少女腕间。而这一次,楚夕若身子虽猛地一颤,但却并未太过扞拒,总算随他一道出了牢门。 “何师兄!青绮!青绮她又究竟是到哪里去了” 二人拾级而上,一路踏过三五道厚重铁门,楚夕若又忽忆起一事,回想自己折归地牢,自始至终竟再未见到青绮半分踪影。 这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更与姊妹无异。即便自身性命危如累卵,少女却还是难抑心中关切,忍不住向何之遥匆匆发问。 “青绮姑娘昨日已被夫人开释,小姐不必为她担忧。” 何之遥闻言,先是略微一阵沉默,俄顷语出平静,脚下则继续前行,“小姐放心,四爷对夫人倒也犹算尊重,如今一切与昔日家主在时并无不同。” 又过少顷,二人距离外面只剩最后一道漆黑牢门。何之遥双足一顿,又向少女轻声叮嘱。 “待会儿请小姐在此暂候,由我先出去将外面料理妥当,之后再一同去和顾少侠相见。” 楚夕若满心惦念,退向一旁之余,犹不忘提醒他万事小心。何之遥点点头,遂将面前铁门推开一道通人罅隙,外面灼热曦光席卷而来,顿时将他身躯整个融化其中。 眨眼间,只听外面“砰砰”数记闷响,而后两扇铁门就此大开。何之遥面色沉着,踏步而返,手中则多了两柄明晃晃的青锋利剑。 “小姐勿虑。” 见楚夕若一脸复杂,正望向地上两个人事不省的楚家弟子,何之遥遂开口解释,说他们只是被封住穴道,实则性命无忧。而后又翻转手腕,将一把长剑递到少女跟前。 “楚家人多眼杂,如今又有其余各派之人四下走动。事起从权,还请小姐预先有所打算。” 楚夕若与他目光相对,恍惚只觉背心阵阵恶寒。可事已至此,多说也属无益,到头来只得颤巍巍接过剑来,双唇一碰,极力克制道:“一切全凭何师兄定夺。” 松涛堂内,一片人头攒动。赵秉中等江湖耋宿落座前排,只是一连数轮茶水饮毕,除却先前便端居主座上的楚人明外,楚家其余两兄弟却是迟迟未见现身。 “楚老四!” 陆惟舟性素急躁,身上虽兀自带伤,但还是头一个从椅上起身,气冲冲厉声质问道:“你们楚家一大清早便来搅扰大伙儿,却又迟迟不肯说事!把你二哥三哥找来!我倒要听听他们到底要对此作何解释!” 面对陆惟舟辞严厉色,楚人明只面色哂然,心道且先容你嚣张片刻,少时图穷匕见,那便第一个教你人头落地。 旋即,他又向身边亲信使个眼色,冷冷发问道。 “那小畜生已然在外面了么” “四爷稍安勿躁,咱们的人已都在路上,想必再过一会儿便能赶到。” 那弟子不敢怠慢,忙在他身边附耳作答。言讫又恐主子等的失了耐心,更不忘摇尾献媚道:“是否由弟子前去催上一催,且看他们……” “不必了!区区一个黄毛丫头,料她还能反了天去不成” 楚人明眉头微皱,脸上神情可谓微妙。那弟子自行讨个无趣,正欲悻悻退开,忽见松涛堂前大门洞开,正是先前派去地牢之人业已回转,来到楚人明面前倒头便拜。 他抱拳执礼,朗声高呼道:“回禀四爷,人犯如今便在门外,还请四爷全权示下!” “……” “好……” 不知怎的,楚人明反倒微微沉默片刻,直到被身边人出言提醒,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双手十指半握,一对阴鸷目光森然环顾。一边冷冷颔首,示意将侄女带上,自己则站起身来,向在场各派耋宿一一致意。 而后,他才蠕动喉咙,大声开口道:“诸位俱是当今江湖之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今日人明所以不揣冒昧,急于将大伙儿唤来,正是有一桩天大之事欲待分说,更想请大家在此一同做个见证。” 赵秉中斜睨数声怪笑,道:“喔我倒想听听,这究竟乃是何等样的大事。楚家主不来,楚三爷不来,却偏偏非得四爷不辞辛劳,特意前来主持。” 楚人明也懒得再同他废话,只云淡风轻,直言了当道:“我二哥和三哥……已在昨日夜里遭人暗算所杀。” “你说什么” 此话既出,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皆难以置信。又过俄顷,才见陆惟舟霍地起身,愕然大叫道:“楚家主武功卓绝,又有谁能轻易取他性命” “莫非……莫非是昨日那小畜生言而无信,反倒在半夜去而复返” 她口中虽未言明,矛头却分明指向少卿。只是还未及楚人明答话,反倒是无尘从旁打个佛礼,若有所思般道:“今早临来之时,老衲曾听门下弟子提起,昨夜一宿顾少侠便独自守在楚家大门之外,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寸步。” “何况……老衲虽技艺微末,不足以贻笑大方,昨晚却并未听见何等风吹草动。二位掌门天纵之才,不知又是否曾对此有所察觉之处” 无尘所言,倒也确属实情。各派耋宿无不内功超群,方圆数里内倘有人彼此大打出手,岂有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之理 而见众人紧蹙,全都一言不发,楚人明遂嘴角稍扬,一振衣袖道:“大师真知灼见,当真令人明万分钦佩。不错!这辣手无情杀害我二哥三哥的……那也的确另有旁人!” “来人!将那小畜生给带进来!” 随楚人明一声令下,松涛堂外登时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转眼间,一行七八个楚家弟子鱼贯而来,在其正中簇拥之下,乃是一条倩影旖旎绰约,走着个恰值妙龄的娉婷少女。 “楚……楚小姐” 在场各派中不乏目光敏锐之人,一眼便将少女身份认出。一时间顿惹得堂内议论纷纷,四下阵阵交头接耳。 “诸位请先听我说!” 楚人明寒眉高耸,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口内微微干咳,又蓦地探手戟指侄女,俨然义愤填膺道:“昨夜我二哥三哥为还真相于天下,故在夤夜召此人问话。” “可未曾想……未曾想这小畜生竟是天生得一副蛇蝎心肠!眼见我二哥重伤在身,而我三哥又全然无力反抗,反倒辣手无情,持械行凶,将他二人一并杀死在了屋中!若不是我之后来得及时,只怕也早已给她跑到青城山上去了!” 众人闻言,皆倒吸进一口凉气。而赵秉中则半眯双眼,报以一阵无由清笑,旋即不紧不慢,公然讽刺挖苦道:“依着四爷的意思,是楚小姐先动手杀了楚家主和楚三爷,随后却又被你擒住!” “啧啧啧!看来四爷平日里韬光养晦,如今甫一出手便技惊四座,当真是要令我等对你行刮目相看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图穷处 “赵掌门未免太过说笑啦!” 楚人明老脸一沉,盛怒之下刚欲发作,却又念及小不忍则乱大谋,也只好暂抑业火,生生挤出一丝微妙笑容。 “人明德薄能鲜,原是我楚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如今本派正值风雨飘摇,人明责任所在,却又如何敢辞其劳只好姑且担当大任,凡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楚四爷节哀顺变,即刻为二爷三爷报仇才是正事!” 陆惟舟霍然起身,早已被楚家兄弟之死冲昏头脑。楚人明心头窃喜,双掌一抚,沉声附和道:“陆掌门所言,正与人明不谋而合!万幸天可怜见,未曾教这小畜生逃脱。今日人明便要在诸位同道面前大义灭亲,为我二哥三哥报仇雪恨!” 言讫,他遂回头向身后冷冷一瞥,旁边弟子心领神会,忙不迭将随身兵刃双手奉上。楚人明青锋在握,胸中杀心骤起,右腕翻腾急转,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挽出簇绚烂夺目的剑花,徐徐朝少女踱步而来。 那长铗锋刃触地,在经行过处留下阵阵尖锐鸣响。不过说来倒甚稀奇,这原本只有七八丈远的光景,此刻在楚人明走来竟好似漫长无比。 又过半晌,他才堪堪站定脚跟,数缕曦光穿棂入户,又投在他半边身子之间,忽忽散开一片玉屑斑驳。 在场百余道目光,而今正齐刷刷投向叔侄二人。楚人明一手提执剑刃,先是略微缄默片刻,旋即方深吸口气,从唇角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夕若,今日这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可也怨不得四叔不顾骨肉亲情。” 另一边厢,少女却只将两片脸颊深埋在青丝之下,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楚人明神色微怔,转眼间,错愕又被恼怒取代,愤然声色俱厉道:“怎么莫非你自己做下的好事,事到如今却反而不敢承认了么” 他胸中业火灼烧,再也忍无可忍。将掌心长剑愈发紧攥,另一只手则疾探而出,不由分说朝侄女颈间抓去。 众人心头一懔,眼见他这一招来势汹汹,五指宛若钢钉划破长风,一旦果真打实下去,也非得教楚夕若当场香消玉殒。 电光火石,纮殥尽黯!便在人人皆以为少女注定无幸之际,一道幽芒竟如曙光破晓,自万重积云中生生撕开偌大一片亮堂。 这变故突如其来,着实令人始料未及。在场各派众人双目大眩自不必提,身在垓心的楚人明则更首当其冲,刹那间登觉一丝冰冷寒意猝生,随之便是阵阵钻心剧痛自左眼传来。 他身子猛地一颤,险些当场背过气去。随口内连番惨号,就连手上长剑亦再也拿捏不住,“铛”的一声直接落在脚下。 “小姐!今日我便来替你报仇!给这奸贼好生长个教训!” 楚人明以手捂目,鲜血不迭自其指缝汩汩流淌。而少女也终于大笑着抬起头来,只是秀发下面所露,分明竟是青绮一张泪如泉涌似的娇美面庞! 再看她手中一物锃亮发光,赫然正是一枚小小金簪。而今那上面鲜血淋漓,刚刚猝然直插进楚人明左眼中的,不消说也正是此物无疑。 楚人明因得意忘形,如今竟在众目睽睽下被这黄毛丫头刺瞎一只左眼,心中却又如何不恨忍痛拾起剑来,只一抬手,便在她胸膛前后猛地捅个对穿。 “杀了她!给我杀了这小贱婢!” 他五官扭曲变形,只恨不能将青绮碎尸万段。一旁众多楚家弟子得了号令,连忙飞身抢上,一时间但闻铁器入肉之声连绵不绝,正是又有七八口长剑插在青绮身上。就连她本来所着一身水色轻衫,此刻也已被鲜血染作暗红发黑。 “楚人明!” 青绮气若游丝,却仍旧发笑不止,露出两排染血银牙,“总有一天你非不得好死!到时青绮便在黄泉路上恭候大驾!领着你去面见家主还有三爷!” “去你奶奶的!” 楚人明被气的七窍生烟,又抖手抽出长剑。其余人纷纷效仿,青绮身子陡失支撑,终于难以为继,两肩微晃,口喷血沫,就此直挺挺跌倒在地。 “易容术!是易容术!” 陆惟舟一个箭步上前,见青绮已然断气身亡,又一把掀开她满头凌乱发丝,随后高声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人明十指发颤,骨节格格作响,急向手下爪牙破口大骂道:“人呐!那小畜生究竟跑到哪里去啦” “回……回禀四爷!” 先前那负责押解之人满面惊悸,慌张张不迭磕头告罪,“许是地牢里面实在太暗,弟……弟子等一时未能瞧得真切,这才……”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找” 楚人明满脸是血,几与幽冥厉鬼别无二致。眼见那弟子惶惶然调头而去,又对其余鹰犬厉声疾呼:“小畜生若已脱身,必会当先去找寻那姓顾的!你们全都跟我赶去大门,绝不能教他二人活着离开半步!” “哼!既然楚家尚有家事未了,我等外人终究不好牵涉其中。还是等四爷何时能把那两个小畜生处置妥当,赵某再会同其余诸位同道前来叨扰不迟!” 赵秉中一番阴阳怪气,言讫站起身来欲走。不过才刚行出三五步去,只听背后楚人明一声暴喝如雷道。 “今日没我点头答允,我看谁敢走出这松涛堂去半步!” “楚老四!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陆惟舟眉头大皱,顿时有些发怒。一语甫歇,遂朝自家弟子使个眼色,高声大叫道:“太一门人听着!随我……” “各派之中慕贤馆人何在” 楚人明胸有成竹,直接将她打断。而这话音未落,松涛堂内霎时寒光暴涨,霍霍拔剑之声此起彼落,原本好似铁板一块的各派行列间,已在不知何时赫然分做两拨。 在这其中,有半数人兀自瞠目结舌,如坠云里雾中。而其余人则目露凶光,手上兵刃清芒慑慑,分明不怀好意。 “阿弥陀佛。原来昨日楚小姐当众所言,竟然句句皆千真万确。” 无尘得道高僧,在众人中定力最深。俄顷头一个转醒,又望向楚人明一张狰狞面容,终于将一切全都恍然大悟。 “姓楚的,你以为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手段,就能将我各派玩弄于股掌之间哼!当真可笑至极!” 与此同时,赵秉中也渐趋冷静下来。他自诩武功了得,故即便置身群敌环伺,说起话来依旧傲气十足。 楚人明遥遥听了,却只纵声大笑不绝。旋即面色一变,倏地转作可怖,仿佛凭仅存一道凌厉目光,便足以将人杀死千遍万遍。 “赵秉中,可笑你死到临头,竟还浑不自知!” 他口中意味深长,寒声挖苦道:“你不妨先试一试,且看自己一旦使动内力,那又究竟会落得怎样下场!” “你!” 赵秉中身形发晃,隐隐觉事有不妙。下意识暗提口气,一股莫大烦恶竟从胸中啸涌席卷,险些使他当场闭过气去。 “楚人明!你这卑鄙小人处心积虑,那又究竟是为何事!” 赵秉中心念电转,恍然方知必是适才所饮茶水之中,早已遭人预先暗下手脚。再看如今松涛堂内,此刻竟有足足大半之人临阵倒戈,其中更加不乏各派里举足轻重人物,一时间不禁汗流浃背,如坠万丈寒窟。 “能得秉中老兄如此抬爱有加,楚某当真何幸如之!” 许是因左眼间剧痛使然,楚人明嘶嘶倒吸数口凉气,后才恨恨高呼道:“人明所图,正是我二哥从前毕生夙愿!将天下各派统而合一,从今往后但唯我楚家令行禁止,凡事马首是瞻!” 他站在众爪牙间,又大声道:“不错!你们所喝茶里确已被我下了剧毒,倘不及时服食解药,那么或许尚有十日光景好活。” “可一旦你们之中有何人胆敢妄动内力……我担保他脚下不消走出三步,便会当场气绝身亡!” “什么统而合一,令行禁止说到底还不是被你楚人明一人呼来喝去!还不是要做鞑子的爪牙鹰犬!” 陆惟舟素来颇有骨气,即便自身性命岌岌可危,但仍旧戟指楚人明,不迭跳脚痛骂。 “姓陆的生来顶天立地,头可断血可流!却是绝不会任凭何人随意摆布,做数典忘祖的无耻勾当!” 只是待她目光一瞥,看见跟前一名仗剑而立的少女,竟又顿时变了脸色。 “余靖仪!” 她浑身剧颤,右手将桌子拍作山响,“你是我座下首徒,想不到竟也同样牵涉其中!早知今日,当初我便合该将你一剑刺死,免得污了我太一派数代清誉声名!” 余靖仪两靥忽红忽白,似乎有些慌乱。须臾,才收拾心境,佯作镇定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弟子这也是为本派将来前途计。还请您顺时应命,勿再做徒劳无谓挣扎。” “圣人言,死生亦大矣。今日到底何去何从,还望诸位同道千万三思后行!” 楚人明看在眼里,对此只觉饶有兴致。摇了摇头,阴恻恻又开口道:“念在各派素有同气连枝之谊,楚某总归是要把丑话说在头里。” “如今诸位所中,乃是南疆巫神殿内奇毒,从今往后直至身死,须得每隔旬日按期服食解药。因此倘若有人欲同楚某虚与委蛇,而在私下里暗藏叵测居心……我也定要他到时生如不死!” 曦光焕放,玉阙鎏金。同松涛堂内剑拔弩张不同,此刻楚家门前却是出奇的安静。除却石阶之上两名例行值守弟子,便仅余少卿手执锵天,独自岿然不动。 他整整一夜未曾合眼,却因内力已臻化境,脸上仍旧不见半分倦色。但心中则正焦急如焚,不知少女在里面处境如何。 遥忆昨日在众人面前,楚人清虽已亲口立下重誓,言道必会竭力保全侄女无恙,可自己却还是难以将心放回肚中。 一时之间,他只恨不能即刻飞身连纵,就此再进到楚家之中一探究竟。 “快点儿!全都给我跟紧些了!” 这边厢少卿犹在胡思乱想,恍惚却听背后脚步渐近,粗略计算来者竟有不下三四十人之多。 不过这一行人等数目虽众,脚下步履却大多虚浮杂乱,武功实算不得如何之高。 少卿大奇,回过头来一望,见果然有数十衣衫褴褛,形同乞丐之人正快步匆匆,直奔自己疾行而来。 在这其中,走在头前一人身材短小精悍,一张老脸宛如刀刻斧斫,尽显多年沧桑变迁。而在他右手之间,赫然正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尖刀。 “伍老三他们又要来做什么” 少卿正思索时,众人已气势汹汹赶到近前。除却伍老三似因颇觉意外,曾与他彼此对视一眼,其余人则全未驻足片刻,眨眼间齐刷刷站在楚家门外。 “鲁平!” 伍老三甫一站定,遂暴喝一声,须发根根戟竖,“当初那姓何的告诉你,说青绮丫头便被他们给关在那黑咕隆咚的地牢里面,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的么” “兄弟愿用性命担保!这事决不会有半点差错!” 一旁鲁平闻言,眉宇间同样义愤填膺。“喀”的抖手抽出刀来,大声高呼道:“他们楚家做事一向蛮不讲理!三哥!如今咱们弟兄都已到齐!你就领着大伙儿冲杀进去,把青绮姑娘给搭救出来!” 至此,少卿才总算如梦初醒。又放眼一看,果见广阳派上上下下,抛开些老弱病残不提,其余人都已随伍老三赶来楚家兴师问罪。 伍老三身为头领,自然要比旁人多出几分沉稳持重。抬起手来,止住身后群情激愤,又恶狠狠朝阶上两名值守弟子紧盯。 他厉声道:“楚人澈呢赶紧教他出来见我!” “哼!他不是从来自诩英雄了得,一向把清誉二字挂在嘴边的么我倒要问一问他!同青绮这样个小丫头横竖过意不去,他这张老脸究竟还要也不要!” 少卿听在耳中,心道伍老三等人大多武功低微,倘若当真同楚家彼此动起手来,恐怕尚不消楚人澈亲自出手,便会遭人打的一败涂地,白白贻羞受辱。 可饶是如此,这番以卵击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气之举,却还是令他心中暗生钦敬,不由对众人愈发刮目相看。 “我说你们这些个臭要饭的!就是自个儿非得找死,那也该寻个妥帖些的时候!” 数十年来,伍老三时常便会率人前来闹事,事到如今早已搅得楚家上下不胜其烦。两名值守弟子之一登时眉头大皱,随之黑下一张脸孔,便欲上前将人群驱散。 伍老三等俱是性情中人,如今被他狗眼看人,霎时全都忍无可忍。但听伍老三大叫一声,两三个箭步冲抵阶上,抡起一刀便朝两人猛砍。其余人见他出手,不消也都纷纷紧随其后,一时刀光剑影,霍霍逼人,眼看便要直接杀进楚家门内。 面对如此来势汹汹,那俩弟子不由方寸大乱。赶紧朝后退缩,想要将两扇大门紧闭。只是伍老三为救女儿心切,只把拿刀手臂伸得笔直,反倒抢先一步砍在那门环下面。 风声骤紧,鹤鸣嘹唳! 眼看伍老三等人便要破门而入,墙头之上忽然数团灰影凭空乍现,电光火石间直奔门前人群而来。 广阳众人大惊,还不及有所反应,耳畔便响起阵阵凄厉惨号,正是已有不下七八人被那些灰影先后扫中身躯,扑通通接连倒在地上。 “快!快随我退回来!” 伍老三掌心冒汗,连忙招呼身边弟兄且向后撤。可便在说话间,本来随他同来的数十人里,如今已有半数惨遭毒手。双方武功悬殊之巨,更教当前形势与屠杀无异。 “奶奶的!爷爷今天和你们拼啦!” 另一边厢,鲁平眼中血丝勾连,既见身边弟兄接连中招,心下里端的悲愤不已。大吼一声挥刀向前,竟与最近一条灰影抢攻,俨然欲要和其同归于尽。 伍老三脸色剧变,扯开喉咙教他退下,怎奈鲁平心智已失,又哪里还能听得进旁人片语只言反倒愈发催动刀刃,自一记又一记呐喊声中纵步如飞,誓要将那灰影一刀斩作粉碎。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四方阵 世人皆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是倘若二者之间实力相差千里,区区人心二字,则又显得何足为恃 便如此刻,鲁平固已穷尽毕生所能,然在对方看来却依旧恍若顽童嬉闹,丝毫不值一哂。 只见那灰影来意奇疾,倏倏残像譬若利箭离弦。待鲁平再度将其看清,猝然但觉阴风惨惨,砭刺面颊,就连呼吸也已变得极为困难。 他脊背发凉,又咬破舌尖,奋起浑身气力,挥左掌与右手钢刀齐头并进。那灰影却不慌不忙,反倒自莫名中传来数声少女娇笑。刹那间,一道金光暴涨无俦,疾若驰鹜,挟杀气腾腾,赫然直奔鲁平眉心正中。 鲁平脸孔煞白,只觉缕缕腥风扑面作呕,几次三番腾挪脚步,却都被那金光如影随形,咄咄紧逼不辍。 黯华云举,洗尽寒渊! 便在鲁平已闭目待死之际,斜向里忽然万丈乌光狂涌,如渊薮潜蛟,惊现六合,几教日月星辰为之郁色。 少卿吐气开声,手中锵天划破空灵,剑刃所至,挡者俱靡。先前灰影武功虽高,同此相较却是远有不及,眼睁睁见那金光被锵天拦腰斩作两截,惊呼之余赶忙频频向后闪退。 少卿眉宇含恨,身形似鹤,连番数剑攒刺疾发。众灰影疏于防范,反倒被他只身独剑迫得大乱,教眼下形势瞬间逆转。 “此人武功了得,大伙儿务必小心!” 蓦地里不知是谁一记高喊,众灰影总算稳住阵脚,当下纷纷纵掠急退,眨眼便在阶上并列站成一排。 这些人面色阴鸷,森然可怖。虽甫经剧斗,一呼一吸依旧匀称平实,不露丝毫虚浮痕迹,无疑皆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绝顶高手。 “你!你赔我小宝儿命来!” 双方既罢斗停手,阶上一人登时向前抢上数步。 她着一身灰袍,腰间则系彩锦,艳抹一副浓妆。口中虽怒气勃勃,却犹然花枝招展,好似媚骨天成,不正是身为慕贤馆人之一的辛丽华是谁 少卿冷眼斜睨,将她脸上愠恼尽览无余。又低头往地上一瞥,只见一条金蛇密覆鳞甲,喷洒丈许鲜血,已被锵天一剑夺去性命。 “小子!他……他们不是楚家的弟子!那这些人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借这喘息之机,剩余广阳众人终于得以全身而退。只是眼看多年弟兄如今死伤狼藉遍地,又教伍老三心中如何不气不急一时喘气如牛,连朝少卿大声质问。 少卿目眦欲裂,将手中锵天愈发紧攥。俄顷强抑怒火,目光灼灼道:“他们是鞑子手下的爪牙鹰犬,此次南下而来,便是专为窃夺我中原江山!” “说!你们可曾对夕若有过半分不利” “人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看来此话用在顾少侠身上,倒也诚然不假!” 寒声又起,料峭袭人。骆忠脸上意味深长,自慕贤馆人群中踱步而出。 他先是拱手,对下面之人抱拳行礼,旋即才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道:“看来在少侠而论,这中原的万里江山,实则毕竟比不过楚小姐一人性命安危。” “少废话!” 少卿气往上涌,念及骆忠等人此来必定不怀好意,又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聒噪不清右臂倏抬,锵天三尺乌光慑慑,直指眼前一众慕贤馆人。 “这楚家的大门我今日非进不可,若有哪一个是不想死的,那便赶紧给我滚开!” “啧啧啧!小子想要英雄救美,那就该当在事先琢磨出个妥帖些的法子!就凭你身后这几头烂蒜……哼!不必旁人出手,姓廖的单打独斗,就足能把他们料理的一个不剩!” 寥一刀嘴里尖声怒斥,回想彼时被少卿以些许巴豆整治的颜面大跌,更不由对准脚下,狠狠啐落一口。又挥舞钢刀,似要来报从前一箭之仇。 “谁说我们是这小子的帮手” 寥一刀此话一出,反而引得鲁平勃然大怒,戟指其人,愤然叫骂道:“我们广阳派人人英雄了得!岂是你们这些北国猪狗所能比的!” “好一个北国猪狗!只可惜你们这些个英雄好汉却是人人寿数已尽,今日要往黄泉路上先走一步去了!” 骆忠话音未落,登时足踏长风,疾向鲁平发难而至。他武功极高,这一掌势若鹰扬,裹挟雷霆万钧之力汤汤拍至,就算只被其擦中半下,也绝非区区常人所能承受。 少卿心头一懔,虽说自己同伍老三等人并无交情可言,却还是难以袖手旁观。吐气开声,引剑疾驰,锵天利刃挥洒行云,伴携呜呜轻鸣激荡纮殥,教在场人人脚下后撤之余,不由纷纷以手掩住双耳。 骆忠久涉江湖,眼界见识自然极高。甫见少卿腕间流转,便知他此举势必非同小可。可待锵天果然凌空刺到,来势之奢却仍旧令其始料未及,不由自唇角倒吸数口凉气。 他不敢托大,遂将两腿腾空,拔地飞起。紧随双臂翼展,竟似身登扶摇,步踏云霓,同迎面乌光彼此错开半寸。 少卿一剑落空,立时变招奇疾。锵天斜横,朔气凛冽,在其无上内力连番催逼之下,竟愈发熠熠生辉。又辅以青城本门精妙身法,任凭骆忠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难以扭转颓势。 “小畜生!你这又是……” 两人各展其能,接连二十余招斗罢,骆忠额上早已涔涔直冒冷汗。心道距离自己前番同少卿交手,至今不过堪堪数月光景,何以此人武功竟会再度突飞猛进,俨然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事到如今,与其在此胡乱揣测,倒不如先想想如何能将自身性命保住才是紧要。他双眼猩红,强自振奋精神,而后右掌并指斜削,使罡气连纵,自己则匆忙一跃,飞抵楚家挺拔外墙之下。 少卿仗持锵天,自其身后紧跟,二人便如这般脚攀墙壁,身悬半空,又是各自大显其能。每每一脚踏在墙间,无不暗蕴万钧巨力,更在上面留下深深凹痕。 骆忠左支右绌,不知不觉已被锵天在身上割开道道淋漓血痕。当下向后飞退数步,双掌翻腾,草草护住门户,扭头朝背后一众慕贤馆人愤然大吼。 “还不赶快随我动手!将这小畜生碎尸万段!” 众人闻言,面色骤变。彼此间一番对视,楚家门外竟再度腾起一片鬼影幢幢,惨惨阴风里暗藏杀意滔天。 “今天便送你上西天,去给我的小宝儿偿命!” 辛丽华媚语如丝,却又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她小臂微晃,动作翩跹,两团毒瘴自袖里喷薄涌出,朝少卿迎面充斥发散。少卿无奈,只得回敛锵天,顺势向一旁躲避退让。 孰料他脚下还未落定,又觉阵阵寒意直逼左胁。扭头一望,分明乃是寥一刀笑意阴森,此刻正挥舞着一柄与他高矮大致相仿的利刃,朝自己下盘连番猛攻。 此刻慕贤馆三人合力,总算堪堪稳住局势。然便在骆忠等人刚想喘口气时,少卿却身子一矮,蓦地急往下探。面对四下涛涛罡气,脚下闲庭信步之余,反倒使寥一刀眼前飞眩,险些躲闪不及,被迎面一团毒瘴正中。 “妹子!打错啦!打错啦!唉!咱们可是一伙儿的呐!” 耳听寥一刀聒噪不休,辛丽华两靥铁青,一时更觉意乱神烦。纤手疾翻,向少卿复发难端。骆忠眼底喷火,当即一道出招抢攻,二人相得益彰,可谓彼此配合无间。 少卿肩上压力陡增,但好在锵天在手,仍旧丝毫不落下风。二目圆睁,又是一记清啸,直震得在场人人无不竦然变了脸色。 “三……三哥!” 楚家门前剧斗正酣,另一边厢,鲁平则从惊悸中转醒,急忙忙提刀赶到伍老三身旁,连声叫道:“趁这姓顾的正把他们拖住,干脆咱们弟兄便直接冲进门去,只管保着青绮丫头逃出楚家!” “那这小子又该怎么办” 伍老三脊背上汗水涔涔,两只老眼却灼灼放光,始终未从少卿身上挪开片刻。 鲁平大急,几乎不假思索,便又脱口而出道:“咱们同这小子非亲非故,又何必在乎他的死活说到底总归是青绮丫头的性命才算紧要!” “放屁!” 孰料他此话既出,却登引得伍老三勃然大怒,手上一柄利刃哗哗作响。 “人家明明才刚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说什么非亲非故,不必去管他的死活!” “我问你!这世上可有哪个英雄好汉会如此卑鄙无耻,专做这等不要脸的下作勾当” 伍老三一席声色俱厉,只将鲁平骂的耳根滚烫,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容身。抬头见少卿掣动锵天,正在一众慕贤馆人围攻下翻飞纵掠,终于猩红了双眼,声嘶力竭道:“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区区一死又算什么” “大不了等过十八年后,便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不错!” 受鲁平意气所感,伍老三精神也不禁为之大振。倒提手上钢刀,扭头对众兄弟道:“今天大伙儿甘愿为救青绮丫头而来,我伍老三实在无以为报!若是待会儿我当真死了,只好来世当牛做马,再来报答兄弟们的大恩大德!” “咱们都愿跟着三哥,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耳闻众兄弟异口同声,皆轰然答话,伍老三虽已年岁一把,却还是险些难以自持。唇角痉挛,连连点头不辍,旋即又将心念一横,自怒喝声中一马当先,飞身往面前战团中去。 “不自量力,当真该死!” 骆忠寒眉紧锁,见伍老三竟又率人来攻,一时可谓不胜其烦。向少卿发掌之余,又朝阶上众人使个眼色。 霎时间,一人自楚家门前拔地跃起,一连飞踏十几二十余丈,登时与伍老三等彼此战在一处。 此人既能跻身慕贤馆中,即便武功不及骆寥之流为高,但也绝非江湖寻常武夫所能望其项背。反观广阳派内人数虽众,但却大抵出身河贼绿林,手下功夫着实稀松平常。 二者才一相碰,伍老三便觉滔滔劲风劈头盖脸,来势汹汹猛砸肌肤。只是开弓便无回头箭,念及青绮犹在楚家生死未卜,以及身后一众性命相随的多年兄弟,只得强忍颊间砭刺难耐,双足蹬地,不迭引刀斫劈。 那慕贤馆人嘴角一咧,似乎对此不值一哂。脚下望影星奔,电光火石间劲破霄汉,一记长拳便往其头顶直落。 伍老三身形矮小,面对这泰山压顶之力,无奈只得举刀向上招架。渠料此举却适得其反,只听那人嘿嘿怪笑阴森,趁手上一招未曾使老,直接异弦更章。一俟身躯挪移,同钢刀擦身而过,遂化拳为爪,破风呼啸,摧枯拉朽般又拿其人肩头。 伍老三心头大骇,虽想向后闪躲,却觉一阵剧痛自膀上而生。低下头来一看,赫然是已被其铁指正中,肌肤间五个极深血洞兀自汩汩冒血,顷刻将半边衣衫染红。 “你奶奶的!我非……” 伍老三硬颈不肯服输,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忍痛楚欲待抽身。只可惜那慕贤馆人却不打算善罢甘休,指端愈发加力,竟硬生生将伍老三抓在半空,嘴里阴恻恻狂笑不绝。 “三哥!” 幽光骤涌,寒意大奢!便在鲁平等心惊肉跳,皆以为伍老三难逃一死时,先是一记刀剑入肉闷响莫名灌进耳内,随之便是伍老三骂骂咧咧,“砰”的一声重重摔跌在地。 再看那慕贤馆人,眉宇间犹僵存着一副笑容,但在其胸膛正中,不知何时竟已多出半截青锋利刃。那上面鲜血滴沥,点点汇引成线,在其脚下积成偌大一片血泊。 那慕贤馆人身子发晃,旋即顺势委顿,当场气绝而亡。与此同时,楚家门内正匆匆奔来二人,头前一少女身姿旖旎,却不是楚夕若是谁 而自其身后不远,则是何之遥仗剑紧跟。两人皆步履甚急,眨眼已先后踏出门来。 “何之遥!我非将你碎尸万段!” 少卿二目充血,遥遥瞥见何之遥手擎利剑,只道是他欲对少女不利。周身内力暴涨无俦,移步销形间直接舍了骆忠等人,气势汹汹便往何之遥处发难。 何之遥气息大窒,下意识仗剑相迎。一记金铁交鸣之声过后,非但手上青锋遭锵天一剑削作两截,足下也蹬蹬连退数步,险些当场死于非命。 所幸楚夕若在旁反应奇疾,忙不迭抢向前来,拦在二人中间大叫。 “何师兄乃是好人!” 少卿虽不明所以,但却对少女信任有加。忙就此收招敛势,只在二人跟前站定脚跟,锵天剑上则寒光凛凛,傲然直指众多慕贤馆人。 “何师兄!你可还好么” 楚夕若扭过头来,满脸忧形于色。只是面对身边人急切询问,何之遥虽有心答话,体内气息却已被少卿适才一击搅得天翻地覆。甫一张开嘴唇,登觉阵阵腥甜自胸膛中起,不由“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少女见状大惊,忙去扶他肩头。而在同时,阵阵鼎沸人声忽从他俩背后传来,粗略估计来者足有约莫不下百余之众。 在这一行当中,更有一个熟悉之声在大呼小叫,此刻正催促众人发足快行。 “快点!若是教那两个小畜生中哪怕走脱了一个,我非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多时,但见楚人明手执利剑,便在楚家众人黑压压裹挟簇拥之下,一脸杀气腾腾而来。 起初发觉他不知为何竟瞎了一只左眼,楚夕若胸中难免颇为诧异。可转而忆起父亲与三叔之死,先前种种惊讶又在顷刻间转作悲愤,两行清泪扑簌,十根玉指也紧紧凝攥成拳。 “姓顾的,楚人明……他杀了爹爹和三叔!” “你……你说什么” 少卿二目圆睁,觉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只是再看眼前人哭的梨花带雨,也不由得自己不肯相信。 他一颗心脏狂跳,眼中似有两团爝火喷薄不熄。回想鲜于承天不共戴天之仇,只恨不能即刻飞扑向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教这卑鄙小人身首异处。 “好呀!原来你果然早已同他们沆瀣一气,做了欺师灭祖的无耻叛徒!” 楚人明趾高气扬,稳稳站在阶上。当下声色俱厉,朝何之遥跳脚骂不绝口。 何之遥嘴唇煞白,便在少女搀扶下强作精神,沉声回敬道:“弟子虽说不肖,却也还断做不出谋杀手足,独来窃居高位的下作勾当!” 第一百三十七章 舍此身 “顾少侠!” 骆忠老脸阴鸷可怖,两道目光森然对准少卿。 “少侠武功大成,骆某甘拜下风。只是如今这天罗地网既已布下,少侠不妨扪心自问,且看你今天到底能有几分胜算!” 少卿脸色铁青,鬓角微微渗淌汗水,面对四下数百严阵以待,如虎狼般的强敌环伺,眉宇间竟无丝毫畏惧之色。 他挺胸阔立,环顾周遭,最终却又兜兜转转,将目光落在少女一张精致面庞之上。 “他说的不错。” 少卿眼蕴微光,语气虽平静至极,却又别有一番笃定决绝。 “你我若走,或许能活。可若留下……他却一定得死!” 此话言讫,他遂向楚人明抬手一指,旋即手上乌光连纵,将锵天平平递至楚夕若面前。 耳听锵天呜呜轻鸣,少女不由失声惊呼。然待抬起头,同少卿彼此四目相对,一股融融暖流竟在心底萌发滋生。一时但觉纵然前方乃是火海刀山,万丈悬崖,只要二人携手同行,自己便殊无半分畏惧。 何之遥察言观色,心中登时暗呼不妙。情急之下扯开喉咙大叫:“小姐!你忘了之前我所说过的话了么” 怎奈楚夕若性素坚决,凡于心中认定之事,岂会轻易再行更改几在何之遥开口同时,一只白皙素手便已缓缓伸向前方。 二人十指相扣,丝丝凉意蔓附微沁。虽不曾有只言片语相付,却又分明心意相通。款款深情自锵天之上汇引如织,恰逢头顶日光炜炜,恍惚将一层清辉缀洒剑上。 “好!” 二人犹未出手,遽闻远处伍老三赞不绝口,扯直脖颈,放声大叫道:“老子平生最是敬佩英雄好汉!你两个小娃娃这般有情有义,伍老三能同你们死在一处,那也算得上光彩壮烈!” 少卿微微一笑,并未开口回话。反倒是楚夕若面泛微红,又忽的忆起何事,忙向他抱拳为礼道:“伍前辈放心!青绮如今正被我娘照顾周全,一切安然无恙。” “好极!好极!既然如此,咱们今日就干脆来杀个痛快!” 伍老三哈哈大笑,一桩心事总算尘埃落定。刹那间又转作怒发冲冠,便朝骆忠等人挥刀猛砍。 广阳众人义气当头,见伍老三业已出手,遂无不在后紧跟。二十余人虽个个衣衫褴褛,但口内杀声震天,手中刀光霍霍,竟如硕浪排空,纵横席卷,汹汹又往楚家阶上冲去。 少卿心头一懔,又与少女对视一眼。电光火石关头,一道寒芒暴涨如流星飞逝,在场固不乏武功出超入微之人,却也只觉双目大眩,眼前一片五光十色。 刹那间,少卿已如鬼魅般欺身掠近。双掌疾崩交相发力,朔气罡风肆虐汤汤。慕贤馆中数人不及躲闪,被其掌力先后扫中,顿时横七竖八,接连躺倒一地。 见少卿独在敌阵厮杀,楚夕若玉容流绯,实难袖手旁观。左手骤动,暗在身后捏个剑诀,锵天云举划破青冥,甫一出招,便是天枢三机剑中最为凌厉绝伦的无上法门。 她两睫扑簌,紧咬纤唇,无疑已下定决心舍却血脉亲情,誓与楚人明彼此不共戴天。 “小畜生朝这边来了!你……你们把她拦住!赶紧把她给我拦住!” 锵天之威,人所共睹。而今楚夕若仗执此物,剑气披靡大开大阖,正气势如虹直奔自己而来,顿将楚人明吓得脸色剧变,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急忙向后闪退。 楚家众弟子得令,遂纷纷拔剑迎上。其中固然不乏悍不畏死之徒,却皆不是少女所执锵天对手。往往二者不过剑势一错,便立刻高下自判。 一时间,鲜血横飙,沥沥雾散,在四下弥漫阵阵浓烈腥气。 “小妹妹,你这把剑可着实厉害的紧呐!可否拿来教我这做姐姐的好生端详端详” 楚夕若正挺剑势如破竹,猝然却听身边媚语绵绵,竟是辛丽华笑靥如花,不知何时已倏倏掠至近前。 她脸色剧变,知辛丽华出身南疆巫神殿内,浑身皆被毒物浸染。无奈只得身形腾挪,锵天斜横剑破长风,意图将其顺势逼退。 辛丽华风姿妖娆,脸上倩笑殷殷。等翩然避开迎面剑气,这才好整以暇,重开玉口道:“诶你不借便不借,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 “像这般凶巴巴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不怕将来再也嫁不出去了么” 楚夕若气往上涌,奋挥锵天连番攒刺,裙裾下摆飘扬曼舞。只是辛丽华武功倒也不俗,此刻虽两手空空,然前后十余招斗罢,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她足下腾蹈,如闲庭信步。似笑非笑间晃动小臂,一把毒瘴纷纷扬扬,如一面墙壁般直逼楚夕若口鼻。 楚夕若未敢托大,平平掠开丈许,踏着身边一人肩头猛然借力,自漫天剧毒中飞身逃离。旋即又一抖手,锵天剑鸣大作,激起回音袅袅,扶摇直上云天。 “好厉害的剑法!可惜你这样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今日却要化作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啦!” 辛丽华啧啧叹息,一副盎然笑意蓦地僵死在脸上。还不等先前那毒瘴消散,但闻嗖嗖数响自其袖里传出,赫然竟是数条金蛇风驰电掣,吐信朝楚夕若周身要冲飞来。 而自那金蛇咄咄逼迫之外,辛丽华本人也同样快如电闪,劈手往楚夕若颈间发难。 楚夕若心念一横,再度较力拔地飞起,锵天之上剑气充盈,又将自身门户牢牢护住。左手间嗤嗤连发指力,正是向那众多金蛇激射,两者针尖麦芒。 辛丽华神情微妙,眼见锵天直奔自己眉心刺来,当下身姿婀娜,旖旎万方,将原本手上攻势全然舍弃不用,转而招招式式但求自保。 而趁楚夕若一剑落空,她又彩袖连翻,挥出阵刺鼻腥风,嘴里咯咯娇笑不迭。 楚夕若花容失色,强忍干呕放眼一望,又见那众多金蛇犹在半空飞驰不辍。为保全自身性命,只好急转右腕,将锵天横在当胸,脚下则连退数步,总算堪堪化险为夷。 “这小畜生眼看就要败啦!你们全给我上!谁若能取下了她的脑袋,我便赏给他十万两黄金!” 见侄女自辛丽华攻势下风雨飘摇,楚人明着实大喜过望。忙又向身边众人许愿封赏,一只仅存老眼凶光毕露,咄咄放出精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闻主子此话,他身边众多爪牙无不精神大振,顷刻间便有二三十人吐气开声,拔剑一跃加入战团。 本来凭借锵天之威,楚夕若或可与辛丽华战至平手,只是如今更添群狼环伺,则难免左支右绌,骤然险象环生。 而尚不俟她稳住局势,背后一记高亢清啸又如雷鸣万壑,蓦地响彻云霄。 “小娘们!你四叔既开口出了十万两黄金,那你脖子上的这颗人头,姓廖的可就实在非要不可啦!” 话音未落,但见寥一刀满脸阴笑,挥刀便往楚夕若下盘斜劈。 他虽自生来时便是个畸形侏儒,手下却着实颇有几分霸道功夫,再加此刻求财心切,一口钢刀竟愈发势不可挡。楚夕若不及躲闪,眨眼只觉肌肤冰凉,正是已被一刀刺中小腿,鲜血登从伤处汩汩直往外涌。 少女腿上吃痛,顾不得许多便朝一旁急让。只是她动作虽不算慢,寥一刀竟犹比之更快一步。每每如影随形,好似附骨之蛆,任凭楚夕若使劲浑身解数,但却始终只是徒劳。 “顾少侠!你又究竟是要到哪里去” 骆忠口吐长啸,声若铜磬悠悠。瞥见少卿因惦念楚夕若安危,脚下似有朝彼处靠近之意,又岂会教他轻易如愿不假思索一掌贯出,虽看似绵绵无甚力道,实则却是暗含变数无穷。 少卿救人心切,无暇同他纠缠。右臂猿伸,同样发掌借以招架。二者气势相碰,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骆忠但觉满腔气血逆行,整张老脸倏地转作发白。足下蹬蹬,一连踉跄退出两三丈去,才算堪堪站定身形。 他心脏狂跳,低下头来一看,竟见脚下青石方砖已被自己生生踏得粉碎。秋风一过,扑簌簌宛若漫天飞雪一般。 另一边厢,少卿虽也同样退出三五步去,但其面色红润发亮,眼中两团爝火熊熊不熄。二者之间内力高低强弱,已无需再行赘言。 少卿一招虽胜,却不敢有片刻迁延,青城身法疾若驰鹜,数缕残影自战群中穿梭奔驰。楚家与一众慕贤馆人声势虽奢,到头来却无一人可堪阻挡,眨眼间反倒又有数人遭其放倒,此刻便委顿在地,高声痛苦哀嚎。 楚夕若本已绝望,却被少卿猝然杀到,举手抬足教面前众人纷纷辟易。而还未及她自喜悦中转醒,左边肩头反而蓦地一紧,正是少卿探手如风,五根手指已在悄无声息间搭在自己肌肤。 他运劲一提,口中喝声:“走!”,就此猛然奋劲,便将少女向着人群之外飞掷。 楚夕若大惊失色,一条娇躯宛若秋水浮萍,在半空疾飞半晌,这才总算平平落定。转而再看垓心,少卿双掌齐发,正朝楚人明飞扑而去。眉宇间更似颇多释怀,仿佛终于了却自身莫大一桩心事。 “姓顾的!” 少女如梦初醒,方知少卿从最开始之初,便有心要教自己逃出生天,只是自己又怎忍心舍了他独活当下咬破舌尖,手上锵天寒芒大奢,重新往战团里面而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云君降 “小娘们又回来了!好极!好极!” 见十万两黄金去而复返,寥一刀着实乐不可支。刀刃翻转,又力劈华山般猛砍楚夕若眉心。 楚夕若未敢轻慢,驱使锵天中宫直进,一剑遥指其人胸膛。 寥一刀哈哈大笑,双脚蹬空欲待避过,未曾想天枢三机剑看似古朴浑然,可一旦运使开来,其中玄微奥妙却端的包罗万象,远非寻常武功所能比拟。 眼见二人身形渐近,楚夕若忽然手腕一转,以锵天划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从上而下直插寥一刀头顶百会。 寥一刀满脸大骇,纵然对那一堆黄澄澄的金子念念不忘,可毕竟总得先有性命来花才是。遂只得骂骂咧咧收敛攻势,徐徐以图将来后计。 发觉楚夕若竟又同人斗在一处,少卿先是心急如焚,转而却又精神大振。觉人生朝露,去日苦多,临死之前得一红颜如此,那也早已远胜常人百世十世。 一念至此,他不由朗声大笑,抬掌将跟前数人拍翻在地,愈发向着楚人明发足不辍。 “快!快布乾坤四时阵!” 众人间不知是谁一记高喊,顿令楚家众人如梦初醒。一时刀光剑影,昂扬万仞,甫一出手,便教在场众人皆惊,不由竦然为之侧目。 少卿神色一变,回忆早前自己便曾在这阵法下吃亏不浅,即便当前自己内力今非昔比,想要破阵也绝非轻易之事。 他心中兀自闪念,楚家众人却已分别站定形位。浩荡百余人布下数十精绝剑阵,彼此间相得益彰,俨然竟比从前愈发凌厉数分。 “慕贤馆人何在” 骆忠振臂一呼,如鸾鸣在野,把除辛丽华与寥一刀外,其余慕贤馆人聚在自己身畔。 他鹰眼环顾,冷冷打量少卿,而后掌心催力,阴风嘶鸣间将地上一柄长剑吸入手中。 “养则千日,用在一时。此番我等须人人用命,为先生手创不世之功!” 众人轰然唱诺,霎时间,楚家门外鬼影纵横,众多顶尖高手倾巢而出,连同乾坤四时阵运转发动。一时刀剑如织,络绎暴涨,将少卿只身一人围得水泄不通。 罡气大奢,靡有不克。少卿抬掌疾劈,而今早已杀红了双眼。 他步踏飞星,厉声高呼道:“顾少卿今日死则死矣!但却非要教你血债血偿,同我一道去见鲜于太师父!” 而见局势渐渐趋于稳定,楚人明总算把心重新咽回肚中,阴恻恻大叫道:“小畜生!今日你死到临头,看你如何还能嚣张!” 少卿周身内息澎湃,刚刚错开面前刀剑,却又横遭不知谁人一掌拍往胁下。当即兔起鹘落,疾行闪掠,一条身形犹在半空,猝然竟觉背心阵阵寒意刺骨,正是骆忠在旁擎剑攻到。 四面八方刃寒如雪,少卿遂屏气凝神,衣带飘飘冷若御风,认准左近一个武功稍弱之人如电出手。 那人脸色剧变,慌张张极力躲闪,怎奈青城身法当世无两,到头来还是被少卿随后赶上,掌势如刀横斫直落,不偏不倚正中在其膻中气海之上。 那人要害受创,连哼也未哼一声便气绝身亡。借他所让开一道小小罅隙,少卿瞬步如飞,满拟借此脱身,未曾想却是甫出虎穴,又投狮吻。 这人刚一倒下,立时便有旁人抢上补替,恰似飞蛾扑火,四下迭出不穷。所谓双拳难敌四掌,少卿武功虽高,但在如此车轮攻势之下,额上也终于渐渐沁出汗来。 “小妹妹!这天下的男人大把,你又何必非要对这小子念念不忘” 辛丽华一席柔声媚语,手下却无半分容情。一边向寥一刀使个眼色,自己则彩袖翩跹,十指纤纤反向楚夕若胸膛骤探。 寥一刀心领神会,当下嘴角一咧,嘿嘿数声怪笑。刃似电闪朔气连片,“刷刷”七八刀劈空猛砍,刀刀来势皆要比前者更加凌厉逼人。 二人上下齐攻,配合相契如人之双手。楚夕若剧斗半晌,本就已成强弩之末,更兼腿上阵阵痛意煎熬,一时强振锵天回护,虽将辛丽华勉强逼退,可待转而欲同寥一刀再行周旋,却是终归业已不及。眼看那刀尖迫近,一旦当真砍实下去,则自己双腿也必将被其顺势削断。 金玉交鸣,仙音激荡。 楚夕若眼睫扑簌,本已在暗中抱定必死决心,渠料半晌竟始终未觉有异样传来。 她愕然睁开双眼,竟见适才还磨牙吮血的辛廖二人,目下早已双双飞退数丈。而在自己脚下丈许远处,赫然是枝湛青色的玉箫斜插在地,兀自发出阵悦耳轻鸣。 “他奶奶的!到底是谁!有本事的便赶紧现身,和你寥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寥一刀功败垂成,心中自然好生有气。吹胡瞪眼骂不绝口,只恨不能将这于暗处出手之人即刻千刀万剐。 骆忠见识超然,目光朝那玉箫上面遥遥一瞥,立时料定来人武功势必非同小可。当下身形一展,平平退回阶前,又朝四下森然环顾。 “我说好师妹,这里有半个小人儿,可正把咱们骂的紧呐!” 少顷,自半空中传来一记气若洪钟之声,更冷嘲热讽,公然奚落寥一刀乃是个矮小畸形的丑陋侏儒。 寥一刀老脸扭曲变形,愤恨之际刚要发作,却又再度听闻阵阵女子嗤笑袅袅而来,似对刚刚那人所言不屑一顾。 “老贼秃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是如这般嘴不留德!小心将来死后业报不爽,把你拉去拔舌地狱偿罪!” “柏姑姑!慧能师叔!” 听闻此话,少卿周身大震,险些便要落下泪来。而他口中话音未落,一阵朗声大笑又在周遭充斥发散。旋即四下里骤然尘氛漫卷,待到扬烟落尽,只见慧能和尚圆头大耳,浑身上下宝气珠光,已在楚夕若跟前稳稳踏定脚跟。 在其右手不足数尺之遥,则又是一人身形绰约,靥蕴微笑,却不是柏柔是谁。 “小猴崽子!” 柏柔面若春风,遥对少卿眨动双眼,赞不绝口道:“想不到只这几月工夫,你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了如此一身举世无双的本事!便连我这做姑姑的看了,也都好生艳羡不已呐!” “不错!” 慧能抚掌而呼,亦在一旁高声附和,“刚才我和师妹都在远处看的一清二楚!这些人的武功虽照大和尚犹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也毕竟不算太低!你能同他们斗得难解难分,嘿!当真厉害至极!厉害至极!” “江湖上都说慧能和尚嘴上本事了得,倒向要比他的武功更加高明许多。今日有幸亲眼一见……哼!看来果真半分不假!” 对他这番大言不惭,骆忠脸孔铁青,便将手中剑刃明晃晃直指二人,“就凭你和这姓柏的些许手段,今日也还逃不出我慕贤馆的天罗地网!” “慕贤馆” 孰料柏柔听罢他口中恫吓,反倒扑哧一下乐出声来。秀眉轻分,不紧不慢道:“是了是了!老兄的武功自然高明的紧。可又有哪个曾告诉过你,说今日赶来江夏的……便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你……你说什么” 微波净澄,涟漪初露。还未及骆忠回过神来,只见一抹惊鸿魅影,已在楚家阶前稳稳站定。 此人眉目超远,面相恬淡,举止谐和化于万物,如云君杳杳降世飘然。 “先生!” 少卿眼眶一红,虽置身重重包围,还是忍不住扭过头来大叫。 眼看着两位青城耋宿朝来人正色执礼,骆忠心中顿时一懔。低头又将目光投向地上玉箫,更只觉脊背嗖嗖发凉。 “你便是璇烛” 青城山主威名煊赫,世上无人不晓。即便骆忠犹能不动声色发问,在他身边旁人等却早已噤若寒蝉,彼此间面面相觑。 “骆……骆管家!” 楚人明心急如焚,急慌慌望向骆忠,唯恐他因旁人平素威名而萌生退意。 “凭他们区区这几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样咱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哪怕一人一剑……也非给他们斩成肉泥不可!” 骆忠眉头紧拧,被他聒噪得不胜其烦。左手在背后捏个剑诀,冷冷开口道:“阁下大名,如雷贯耳。只是这世上从来不乏虚有其表之徒,不知璇烛教主手下又是否确有些真才实学,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 电光火石,霹雳弦惊! 骆忠最后一个副字还未吐出,口内气息竟蓦地为之大窒。只见一片浮光掠影倏起还落,非但美轮美奂,如遗世独立,来去之快更似白云苍狗,匆匆朝露昙花。 另一边厢,少卿同样既惊且骇,转眼间脚下忽轻飘飘如踏云霄,更被一股无形之力遍及四肢百骸,凡所到之处似涣然冰释,端的倍觉受用无穷。 “先……先生!” 少卿神情恍惚,直俟双脚平平落地,始才发觉自己已随璇烛一同退至外围。原本水泄不通,形同铜墙铁壁似的乾坤四时阵,在其面前竟俨然不值一提,来去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姓顾的!你……你可还好么” 楚夕若关心则乱,见少卿浑身浴血,遂赶紧踉跄着上前询问。慧能在旁哈哈大笑,嘴巴一咧,昂头大声道:“这点小伤也还死不了人!你俩便好端端站在这里,且看大和尚把这些人全都打的满地找牙,来给你们出上一口恶气!” “什么满地找牙哼!若不是有教主居中坐镇,只怕便教你十个慧能和尚,那也断然不是旁人的对手!” 柏柔忍俊不禁,对着慧能又是一番打趣。随之又转而看向楚夕若一张精致面庞,口中笑吟吟道:“楚姑娘,咱们许久未见,原来你竟已对我这师侄如此关心惦念啦!” “我……” 少女一颗芳心砰砰直跳,就连耳根亦好像要滴出血来。柏柔看在眼里,遂笑的愈发紧了,微微颔首,又是番啧啧感叹。 “慧能师弟,请你将这些受伤的朋友带下疗伤,此间有我和小柔足矣。” 璇烛面色平静,一席话交代下来。慧能虽正摩拳擦掌,盼着同人大打出手,不过璇烛素来威望卓着,如今钧命既下,他也只好悻悻抱拳称是。又从怀里摸出枚小小火箭来弹向天空,“砰”的绽开一团绮丽烟火。 不多时,自远处巷口中又传来脚步,竟是一众青城弟子人头攒动,齐刷刷来到尊长身后站定。其人数摩肩接踵,挥手成阴,反倒要超过本来楚家门前之人两三倍还不止。 广阳众人武功平平,连番酣战过后如今大抵身上带伤,尚能勉强站立的也不过只剩堪堪五六个人而已。慧能一声令下,自有青城弟子将他们与何之遥一并搀扶退去。 在这当中,只剩下伍老三惦念女儿安危,无论如何皆挺直了脖颈不许旁人靠近。众人见左右执拗不过,便也只好由他去了。 凡此种种,骆忠皆在旁一览无余,怎奈偏偏力不如人,唯有眼睁睁束手无策。等到伤者皆已被人救起,璇烛这才慢悠悠前踏半步,却又使一众慕贤馆人如临大敌,忍不住纷纷向后退却。 骆忠掌心生汗,大声质问道:“璇烛,你究竟想要怎样” 璇烛眉宇超然,双唇一碰,淡然开口道:“璇烛僭越,只想请阁下等就此转返金境,并有一言,烦望敬告雪棠先生。” “中原自古英雄遍地,豪杰倍出。还盼她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勿再生此无谓妄念。” 平心而论,璇烛所提条件可谓宽大至极。话音甫歇,非但引来四下一阵窃窃私语,就连骆忠本人心中亦不免有所动摇。 “先生!”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答话,少卿却又双眼通红,戟指着楚人明面门,如嘶吼般般咬牙切齿道:“楚人明害死了鲜于太师父,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楚人明面如死灰,唯恐众慕贤馆人置身事外,反倒将自己架在火上煎熬,遂急忙大呼小叫。 “青城邪祟素来诡计多端!骆管家!你……你可万万不能被他们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去呐!” 一语言讫,他又似骤然忆起何事。两眼放光,喘气如牛道:“是了!咱们手上不是还有各派之人作为人质!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把他们人人杀个干净!” “他们合伙攻上青城,手里血债累累!你就是把这些人杀上十次八次,你以为我……” 少卿这番怒斥还未说完,却遭璇烛抬手打断。再看他目光澄澈,如一泓寒潭清泉,只静静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何事发生。 “教主。” 清音复起,划破秋风。陡然间,自楚家高墙之内再度飞身掠出二人。前者面容清癯,骨象瘦削,身上着一件破旧道袍,分明乃是身为青城耋宿之一的邢懋言无疑。 而同他如影随形前后落定的,则是个挺拔高大,满面虬须的魁梧壮汉,却不是白大有是谁 邢懋言一副病容怏怏,看似有气无力,却将话语以内力递出,在场远近数百余人,一时无不听的分外清楚真切。 “属下二人已照先前定计,携本堂部署全歼松涛堂内外之敌,特来回禀教主知悉。” 璇烛闻言,颔首为应,后又问道本教弟兄当中是否存有伤亡。待知晓伤者皆已得于救治,这才舒出一口气来,示意二人暂且退到一旁。 “不可能!绝不可能!” 楚人明发服凌乱,至此早已形同疯癫。他右眼如钩似摄,俨然欲在邢懋言身上生生扯下一条肉来,手中剑刃则胡劈乱砍,扯开喉咙,尖声大叫道:“你放屁!松涛堂……松涛堂绝不会有失!松涛堂绝不会有失!” “哈哈哈哈!即便你们救下了各派那些个废物,可他们人人身中剧毒!十日……只消再过十日!便会个个七窍流血而死!” “不错!” 辛丽华嫣然一笑,徐徐走上前来,俏脸昂扬道:“老东西们如今所中,乃是巫神殿内不世奇毒。任凭你武功内力再高,一旦不曾按时服下解药……啧啧啧!那死在昨夜的楚人澈,便是他们到时最好下场!” “世人都说你这位璇烛教主兼资文武,素来智计无双。晚辈今日倒想看看,您对此事又能奈之如何” “姓辛的!你……你还我爹爹命来!” 楚夕若虽已亲眼目睹父亲死于非命,可眼下自辛丽华口中得知真相,却还是难忍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扑簌,便要拔剑与她拼个你死我亡。 所幸身边少卿眼疾手快,忙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又是柔声劝慰不迭,才使少女未再做出意气之举。 “白大有!白大有!” 楚人明浑身发颤,可一俟看见璇烛近前,兀自一言不发的白大有后,霎时竟又来了精神,朝着他厉声疾呼。 “你最好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快!快!赶紧过来!助我逃出这鬼地方去!” 他此话不啻平地惊雷,在众人面前蓦地炸响一记霹雳!刹那间,数百道目光齐刷刷转投而来,全都落在了白大有一人身上。 “我……” 白大有为人木讷,向来不善言辞,此刻一张脸膛难看至极,双腿亦如铅铸铜就,便木然伫在原地一动未动。 而见他缄口不语,楚人明顿时愈发恼怒。干脆一把扯下头顶金冠,面色狰狞,破口大骂道:“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去你奶奶的!当初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放你老婆一条生路的时候,怎的没看你像今天一样变成了个哑巴” “白大有!” 这边厢白大有犹未回话,柏柔却已气冲冲赶到他面前,皓玉似的手指縠觫痉挛,愤然质问道:“你告诉我!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阿柔!你先听我说!我……我……” 白大有面红耳赤,却偏偏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随心中愈发纠结痛苦,一时间竟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结实打在自己面颊之上。 “师父待咱们恩重如山,你却吃里扒外串通奸贼,害他老人家不得善终!” “还有那些惨死的教内兄弟!白大有!莫非你的良心……竟全都被狗给吃了去么” 面对丈夫此举,柏柔双目紧闭,颊间清泪流淌。回想起从前发生之事,又教自己如何还有颜面复对教中同门满心悲绪郁结丛生,到头来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右手并指如刀。 “白大有!今日我若不把你给杀了,柏柔便从此誓不为人!” “小心!” 见她竟忽暴起伤人,邢懋言与慧能几是异口同声,纵身疾向这夫妻二人抢去。可柏柔身为青城耋宿,手下功夫岂是易与故即便二人紧赶慢赶,却还是力有不逮。眼睁睁见她婆娑着一双泪目,抬掌便朝白大有颈间劈落。 “教主!” 破空之声大作!一道锐利青芒凭空骤现,正中柏柔右手腕间。柏柔受伤吃痛,惊叫一声匆匆向旁避开,循着那青芒来处愕然一望,恰同璇烛遥遥四目相对。 璇烛神情微妙,心中虽同样颇为吃惊,但却唯独胜在冷静。 “大敌当前,不宜自乱阵脚。柏师妹,请你暂且退下,此事咱们稍后再议不迟。” 柏柔虽有不甘,只得噙泪低声称是。两道目光却依旧如利刃钢锥,欲将白大有铁塔似的身躯生生剐作零碎。 骆忠老于城府,暗里一番审时度势,亦觉今日已无翻盘余地。与其为楚人明这等宵小之徒枉费人命,倒不如明哲保身,顾全慕贤馆众人无恙方为要务。当下倒提长剑,朝璇烛抱拳拱手。 “青城山主武功盖世,小人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待少时回转中都过后,那也自会将阁下所言代传我家主人知悉。” 楚人明在阶上听的心惊肉跳,还不等骆忠话音落定,忙又捶胸顿足,连声大叫道:“骆管家!你……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呐!” “是了!雪棠先生不是说过,当今江湖须得有人振臂一呼,起而总领大小事务!而我楚家……我楚家便是个中绝佳首选!” “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布乾坤四时阵!把他们全都给我拦住!” 见骆忠冷眼不为所动,楚人明早已忍不住在心中将其祖宗八代骂上千遍万遍。恼羞成怒下又对身边亲信骂不绝口,催促他们提起剑来再战。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未了情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只得照办。无数精绝剑阵再度运转发动,刀光剑影里一派寒光暴涨无俦,倒也的确不失淫威慑慑。 “少卿。” 听闻恩师轻声呼唤,少卿两条臂膀依旧托在楚夕若腰际,双眼则茫茫然转顾而来,一时如坠云里雾中。 “刚刚我携你出来时所用之法,你可曾都一一看的真切” “这……” 少卿脸上一红,不免有些难以为情。璇烛面露哂然,却也未太苛责,说起话来更加教人如沐春风。 “既如此,你便姑且站下,好生再来看过一次。” “是!” 少卿欣喜若狂,眼光亦随之大亮,唯恐稍有不慎,反倒错过个中半点细节。与此同时,璇烛则衣袂飘飘,恍若仙家降世,飞身直接踏进阵中。 阵眼里,身居乾坤二位之人不敢大意,见状忙将长剑递出,分从两侧直刺璇烛腰胁。外围四时同样殊无停滞,四柄长刀罡芒飞迸,更如一张粲然巨网,几将八荒宇内牢笼尽覆。 璇烛目光澄澈,眉宇间始终不曾失了最初从容淡定。见左右长剑先行攻到,遂步踏白地,蹬空而起,还不及对面二人回过神来,双脚已是稳稳站定在那两口清冷利刃之上。 那两人对视一眼,急忙撤剑向后,渠料璇烛内力深不可测,任凭二者如何奋劲较力,手中长剑竟似被其牢牢吸附粘黏,端的寸毫动弹不得。 另一边厢,四面刀光迫近,璇烛反倒身形微晃,内息至处如摧枯拉朽,箭透鲁缟。他脚下二人膀间剧震,剑刃崩飞双双脱手,又自半空“喀喀”断折碎裂。四截残骸分别直指四柄长刀,两相触碰之下,激起轰然巨响连天,更将余下四人皆震得虎口崩裂,面色纷纷转作惨白。 “无计托付身后事,撒尽此血慰英魂。” 璇烛口内呢喃,一路势如破竹,连败十几二十余阵。周遭刀剑如织,纷飞络绎,竟连他一片衣角都未当真触及。 楚人明面无人色,跌跌撞撞欲往门里急退,情急之下反倒立足未稳,蓦地仰天摔跌。眼看一袭素衫飘扬,于面前愈发靠近,却已再也无处躲避。 天肇地创,万物归元。青冥所揽,俱是人间。 楚人明身蜷似虾,不迭佝偻剧颤。只是闭目等待良久,除却阵阴森凉意无由从天上来,竟始终未见璇烛杀招降临。而待他惶惶然睁眼抬望,眼前景象竟令其瞠目结舌,周身如遭电击一般。 “你!怎会是你” 楚人明牙关战战,颤巍巍失声而呼,恰似见到了这天下最是不可思议之事。 在他眼前一人,墨裾霞裳临风萧瑟,冰肌玉骨如雕如琢。黛眉轻敛细若春山,绛唇鲜明流光湛湛。委实咸集造化钟灵之美,风华绝代胜似天人。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乖乖!这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不是当初大和尚相中下的那个女徒弟么那又怎的会……” 慧能以手抚额,口内啧啧称奇。话未说完虽遭邢懋言暗以眼神打断,可饶是如此,适才少女在半空同璇烛掌力相碰,非但丝毫未落下风,更迫得对方收敛招式,自行回退原位,却是在场人人有目共睹。 “文鸢!” 时隔多日,而今再度见到文鸢无恙,少卿心中着实喜不自胜。忍不住两眼放光,蓦地叫出声来。 另一边厢,文鸢也已自人群中认出少卿,两靥间同样微泛欣喜。然等又看到正在他怀中的楚夕若其人,霎时又将脸孔一沉,眸中咄咄放射寒光。 “文师侄,许久不见,想不到你的武功已如此了得。” 璇烛面色平静,细看之下却难免有些发白,“当初你与仇师妹一同下山,不知她现下境况如何,如今又到底身在何处” “我自己的师父,我自会好生用心照料。” 听人言语提及恩师,文鸢不禁略微蹙起眉头。朱唇翕张,深深吸进口气,话锋一转,冷声直言道:“璇烛师伯,今日弟子别无所愿,只想把楚人明独自一人带走,还请师伯务必体谅成全。” “怎么莫非是先生另有打算,这才教小妹妹你前来保下这废物的性命么” 辛丽华咯咯娇笑不绝,又朝楚人明遥遥一瞥,颇有些嫌弃般道:“要我说嘛,似这等人死便死了,又何必与他多耗工夫” “他在江陵杀死爹爹,害我从此家破人亡!我恨不能将楚家之人斩尽杀绝!此人便正是最先一个!” 文鸢水眸湛湛,念及昔日种种情由,更险些因此难以自持。只因不愿在仇家面前示弱,到头来还是极力克制愁绪,抬起头又与璇烛对望。 少卿大惊,失声道:“文鸢!你……你竟投了慕贤馆,做了雪棠的爪牙鹰犬” “平安!你别怪我!” 少女眼角发酸,一滴清泪自颊间轻轻划过,“为将来数十年的太平日子,百姓不再受恶人随意欺侮,如这许多事情……总归非得有人来做。” “你说什么” 少卿眉头大皱,如坠云里雾中。只是他心中却仍旧期盼文鸢迷途知返,当下一脸焦灼,继续苦劝道:“不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只要咱们齐心合力,那便定能转危为安!你……你又何必非要如此” “你不懂!你为何偏偏不懂!” 文鸢玉容惨淡,大声叫道:“小平安死了,师父也还昏迷未醒。我……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 “姐姐!” 少卿心中正错愕间,一声惊呼却骤从身后人群中传来。只见一人青衣小帽,脸颊间犹然稚气未脱,正急忙忙朝阶前奔来。 这变故突如其来,端的教文鸢大吃一惊。妙目圆睁,就此一望,这才发觉这稚子自己倒也认得,正是当初奉了鲜于承天之命,前来为自己馈赠伤药的子昀。 “小心!” 子昀年纪尚小,武功稀松平常。文鸢衫袖挥拂,掣落长风,无俦之势顿将他周身尽数裹挟。子昀面如土色,被一道凌厉朔气正中胸膛,直挺挺向后飞跌。若不是少卿迎头赶至,将他稳稳托住,也不知是否还能留有命在。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见子昀嘴唇煞白,口中频频吐出鲜血,少卿终忍不住勃然发起怒来。文鸢虽亦有些后悔,只是眼下木已成舟,毕竟无从更改。遂刻意避开少卿目光,只对璇烛压低声道:“弟子无意平添伤亡。还望师伯命人让开一条道路,好教我等动身离去。” “夕若!夕若!” “我就算千错万错,可……可终归还是你四叔!你……你可千万不能不管不问,眼睁睁看着这贱婢把我给带进火坑里去呐!” 楚人明满脸惊恐,唯恐自己当真落在文鸢手中。惶惶然抬眼四顾,还是将仅存一丝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侄女身上。 只是楚夕若固然极重亲情,奈何每每忆起父亲与三叔之死,心下便恨不能将此人亲手诛杀,又如何还会为他开口出头故只铁青着脸孔默不作声,眸中隐隐噙泛泪光。 “方才这位姑娘有言提到,眼下各派之人皆已身中剧毒,倘不及时服食解药,则断然活不过旬日之期。” “璇烛冒昧,恳请诸位在走前先行赐药,保全这众多无辜性命。” 此话一出,却又引来一旁辛丽华数声轻笑,口中媚语如丝道:“想不到璇烛教主名满天下,却也还有前来向人求情卖惨的一天!唉!这还着实是教晚辈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是好啦!” 只是还不及她脸上笑意退散,文鸢却神色微异,脱口而出道:“你们只须去这姓楚的屋里翻找,就自然不难寻到解药。” “诶!我说小妹妹,你到底是那一伙儿的怎的这胳膊肘偏偏朝向外拐” 辛丽华面凝薄嗔,一时好生无趣。不由得暗暗翻个白眼,更下定决心,总有一日非教文鸢后悔今日之举。 “如此,璇烛替各派中人多谢姑娘。” 璇烛面色沉着,先向文鸢执礼,后又对左右使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当下挪移脚步,自摩肩接踵间让出一条通路。 文鸢水眸荡漾,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少卿。一俟见他眉宇间义愤填膺,心中也端的痛如刀割。 “平安,你是好人。如今世道大乱,你总要好生的活下去。” “只是不知这次……还会不会有人前来救你性命。” “你……” 少卿心中五味杂陈,本来犹想劝她留下,只是少女一身血海深仇,至今业已深入骨髓。克制悲绪才一说完,登时素手疾扬,直接抓在楚人明一条背心之上。 楚人明满面惊惶,被一把抓在半空。文鸢脚下如飞,一袭妙影翩若惊鸿,眨眼不知所踪。来去动作之快,便在当前众多江湖顶尖高手看来,亦为之好生咋舌不已。 “想不到我慕贤馆会有如此大的面子,竟可请的动璇烛教主亲自率众前来。” 骆忠老脸阴鸷,又嘿嘿吐出数声冷笑,“能教我家主人功亏一篑之人,骆某此番倒也亦属首见。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异日再行相会,一切却不会再如今天这般简单!” 一语言讫,他遂再无迁延,身形顺势连纵,直教见者眼中流光大眩。众慕贤馆人见状,纷纷紧随争效。 霎时间,倏倏清影此消彼长,顿在楚家门前扬起飞灰激荡。待到尘埃落定,只余下一干楚家弟子面面相觑,不知该何去何从。 “把他们统统围起来,不准有一个走脱!” 慧能提起嗓门,命身后众人上前控制局势。楚家众弟子群龙无首,闻言不由惊上加惊。正手足无措之际,青城属下却已各持兵刃,呼啦啦涌上前来,将这一干人等团团困在垓心。 “小姐!” 生死关头,不知是谁忽在人群中一声大叫,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朝少女苦苦哀求。 “之前是弟子们糊涂,教猪油给蒙了心,这才伙同四爷想要对您不利!如今我们全都知错!只求您网开一面,饶了弟子们这一回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人话音刚落,顿在楚家众人当中激起莫大骚乱。一时间,噗通通跪倒之声此起彼落,人人痛哭流涕,一片哀鸿遍野,无不在恳求楚夕若大人大量,就此放过自己一条生路。 “早知今日,你们又何必当初!” 少女眼眸含泪,回想亲人之死固然乃楚人明阴谋暗算,可眼前众人也同样难辞其咎,心中只恨不能要他们血债血偿。可待冷静下来思索,却又觉此举终归殊为不妥。 放眼当前在场众人,其大多皆武功不俗,更不乏于昔日派内柱石之流。一旦只图当前快意,而将他们一并诛杀,则楚家实力势必从此大不如前,江湖地位一落千丈。 遥忆父亲楚人澈昔日呕心沥血,平生夙愿便是要将门派发扬光大,倘若知晓自己竟似今日这般自毁长城,只怕纵在九泉之下也决计难得安宁。 她眼前发黑,但也终究笃定决心,徐徐擦干泪痕,步履蹒跚走到璇烛面前。 “璇烛前辈……” 只是甫一开口,少女便觉喉咙哽咽若堵。直俟良久抚平哀伤,才如嗫嚅般低声道:“这些人虽个个罪责难逃,但却终究是我楚家弟子。还请前辈……网开一面……将他们交由我楚家自行处置。” “教主……” 邢懋言走上几步,脸上难得变换颜色。而见璇烛半晌缄口不言,楚夕若不由愈发起急,惴惴不安间反倒急火攻心,双腿发软,手掌沁汗,身子随风晃了几晃。 “小心!” 少卿看在眼里,只因还得照料子昀,实在对少女分身乏术。好在璇烛面容哂然,双手微拂,就此在其臂上轻轻一提。楚夕若才总算借着个中沛然之力,得以重新站定身形。 “楚姑娘不辞其劳,倒着实是为在下免去一桩颇为棘手之事。” 青城山主此话,真可谓给足楚家上下情面。如此一来,非但令楚夕若大喜过望,便连门前一众提心吊胆的楚家弟子,顷刻间亦无不如释重负,纷纷叩头千恩万谢,人人感激涕零。 一切既已了结,璇烛等青城派内耋宿遂受楚夕若之邀,一并前往松涛堂叙话,至于其余寻常弟子,则亦有人引导去到宾馆歇息。不多时,原本人头攒动的楚家门前已变得门可罗雀,只剩白大有夫妻俩默然站在风中,在阶前投下两道摇晃人影。 “青城楚家,如今在我看来全是一丘之貉!那又还有什么好说” 楚夕若走在头前,带领璇烛等一行人赶到松涛堂外。孰料才一推开大门,便是陆惟舟“啪”的一声,将手边杯盏蓦地打翻在地。 她声色俱厉,愤然大叫道:“不论那璇烛老贼暗地里在打什么算盘,教他大可一并使将出来!姓陆的生为人杰,死亦鬼雄!若是同你们皱一皱眉头,那就算我枉在世上活过!” “老太婆少在这大言不惭!要不是教主命我们对你以礼相待,老子早就把你给……” 堂中一个似是为首青城门人,对她这番义愤填膺可谓嗤之以鼻。忿忿然正欲反唇相讥,可等看见门外众多来人之后,忙又匆匆收敛怒容。 他来到各位尊长面前,恭恭敬敬执了一礼,而后大吐苦水道:“教主!弟子等同这些人好话说尽,可他们非但不来领情,竟反倒还对您出言不逊!要我说,咱们何必再来多管这些劳什子不如让他们全都……” “你们此行多有辛苦,这便下去好生歇息吧。” 璇烛语气柔和,一俟传入耳中,却又端的令人不得不从。那弟子先是一怔,又在一旁慧能挤眉弄眼下泄下气来。只得低声称是,与众同门一道悻悻退了出去。 “青……青绮” 楚夕若粉脸煞白,一眼望见地上那浑身插满长剑,兀自倒在血泊里的少女,顿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泪来。又猛然忆起当初,自己在向何之遥问起此事之际,他口中便曾显得遮遮掩掩。如今一切真相大白,自己虽果真侥幸未死,代价却是青绮反倒因此命丧黄泉。 “青绮丫头!你在哪呢爹来带你回家去啦!” 本来,因对璇烛等人心存忌惮,伍老三便只是远远跟在后面。不过刚刚既听见有人正高声呼唤女儿名字,遂只道是她眼下便在堂内。喜极关头连忙奋力分开人群,迈着大步来到近前。 可等他亲眼见到地上这番触目惊心,饶是从前有如铁打似的汉子,一怔过后竟不由“哇”的放声哭嚎。那哭声凄厉至极,撕心裂肺,直教在场听者无不黯然动容。 “姓楚的!” 伍老三痛哭半晌,又忽的回过神来。自脸上三把两把乱抹,血红了老眼紧盯楚夕若。 “你不是告诉我……说青绮丫头已被你娘好生照顾周全。那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好端端的一个女儿,怎的就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少女玉容惨淡,端的无言以对。而见她始终默不作声,伍老三自然愈发盛怒,十指发颤,“铛”的一声将钢刀脱手,正好落在满地鲜血之间。 “我……我非要你给青绮偿命!” 他牙关紧咬,又被刚刚一声大响惊醒,遂再度抄起钢刀,不由分说便向楚夕若颈间猛劈。而楚夕若自觉无面目苟活,面对这利刃却是不躲不闪,只有眼角两行清泪涟涟。 “刀下留人!” 电光火石间,一道残影骤起还落,伍老三还不及出招抵挡,右手腕间已是阵阵剧痛难耐。那钢刀也二度脱手,旋转着打横斜飞,深深插在众人头顶檩木之上。 少卿强压怒火,挡在两者间大喝道:“冤有头债有主!杀青绮姑娘的是楚人明他们!同旁人又有什么相干” “小子!” 伍老三五官扭曲,戟指二人,沙哑着喉咙怒不可遏道:“你的武功再高,我却并不怕你!大不了便是一死,正好下去同青绮丫头作伴!” “我都已跟你说的明明白白!此事……” “姓顾的……你给我让开。” 少卿心头大骇,回过头来一望,见楚夕若香腮盈泪,两靥间却又分明笃定决绝。她的耳根微微泛红,偶有微风料峭拂面,又将数缕青丝吹作凌乱。 正当少卿痴痴看的出神,她已缓缓迈步上前,旋即膝间一软,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向伍老三跪倒下来。 “你……” 如此之举,伍老三瞠目结舌自不必提,少女则暗下决心,两靥含悲,涩然说道:“青绮既因我而亡,于情于理,夕若皆该以命抵命。只是盼我死之后……前辈能节哀顺变,勿再一味煎熬自苦。” “哼!楚小姐还真是大仁大义,同你四叔那奸贼截然不同!” 赵秉中满脸轻蔑,斜倚在桌边阴阳怪气。楚夕若无心同他纠结,又朝伍老三抱拳拱手,低声继续道:“倘前辈云天高义,竟容夕若苟活。则我愿代青绮为您养老送终,从此……只当您是生身的父亲一般。” “呸!便是十个八个像你这样的小畜生,又如何比得上青绮丫头的半根毫毛” 伍老三浑身发抖,可不知怎的,面对眼前这引颈就戮的绝美少女,却又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去杀手。 他胸膛起伏,俄顷渐渐趋于冷静,反倒抬起手来猛然一掌,正打在自己左边脸颊之上。等到恨恨从嘴里吐出一口污血,遂小心翼翼将青绮遗体托在臂弯,佝偻着脊背往外面蹒跚走去。 “伍前辈!” 伍老三脸上堆满皱纹,仿佛凭空苍老了十岁不止。听见身后楚夕若声声急切呼唤,本已不愿再做理会,可在将要迈出门时,却还是微微辍停脚步,冷冷抛下一句话来。 “你们先是害我死了大哥,如今又教青绮没了性命。我伍老三这辈子就算饿死冻死,也绝不会再同姓楚的扯上半分瓜葛!” “这倒是个颇有骨气之人!” 众人目送伍老三离去,直俟再也难以看清他的背影,慧能才慨然叹出一口气来。少卿神情微妙,毕竟对楚夕若满心惦念,忙过来搀她起身,便站在松涛堂最中央处。 赵秉中阴恻恻怪笑数声,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愤恨,悠悠然含沙射影道:“死人的事情已了,便该来说说活人的事情了吧!” “楚小姐,不知你是想把我们各派中人全都杀了,还是干脆借花献佛,顺手在他璇烛老贼那里卖上个绝好价钱” “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信不信我……” 听他言语之中辱及恩师,少卿顿时怒不可遏。气冲冲正要发作,却被璇烛以目光阻住,只得忿忿然退回原处。 另一边厢,陆惟舟亦被少卿此话所激,愤然一拍桌案,恨恨骂不绝口。 第一百四十章 雪前恨 “诸位。” 璇烛涵养极深,面对二人连番出言不逊,只等他们说的口干舌燥,这才不紧不慢道:“此次之事,皆因雪棠与慕贤馆暗中谋划而起,我青城与江湖各派同样深受其害。”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当今之势,已非何门何派所能独善其身。璇烛不揣唐突僭越,特在此百拜为请,但愿诸位为天下万民计,不再困于从前门户倾轧之苦,捐弃前嫌,彼此共履时艰。” “捐弃前嫌,共履时艰哼!说的倒是好听!” 赵秉中性素多疑,反倒嘴角一撇,冷言冷语道:“遍观我各派之人,又有哪个不曾与你们青城山有血海深仇璇烛老儿,莫非你当真会这般好心,能当先前之事乃是从未发生过么” “不错!” 陆惟舟怒目圆睁,也大叫道:“再者,如今我等人人身中剧毒,合在一处也再没几日好活。姓陆的死便死了,也轮不到教你来这般羞辱!” “找到了!找到了!” 她话音未落,却见自外面急匆匆再度奔来一人,观其衣着应当亦是青城门下弟子。 此人满头大汗,双手捧一软缎锦匣,待将其奉到璇烛面前,才喜不自胜道:“启禀教主!适才弟子们奉命前去楚人明房内搜查,果然从中找到解药,如今业已带来!其余弟兄还在屋里翻寻,看是否还有其余藏在暗处。” “你说什么” 得知或能转危为安,赵秉中眼前大亮,忍不住一下从椅上站起。只是他这话甫一出口,立时便将在场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汇引而来。 碍于自己身份使然,他只得故作矜持,缓缓重新坐定。饶是如此,其人两道目光却已再难从那锦匣上面挪开半刻,右手五指微蜷,只恨不能一把将其夺过。 璇烛微微颔首,那弟子心领神会,当下又一躬身,转头将解药逐个分发至众人之手。 只是面对掌心里如此一粒小小药丸,在场各派人等反倒面面相觑。纵连先前最是猴急的赵秉中,一时间亦对此半信半疑,不敢最先将其服下。 “姓陆的一生堂堂正正!大不了便是一死罢了,那又有什么好怕!” 须臾,陆惟舟老脸铁青,一语道破众人心思。而后索性头颈一仰,将那解药吞进口中。 想是此物的确卓有奇效,待她将其服下后不到片刻,竟果觉小腹之间似有一股隐流暗沦,实与先前滋味大相径庭。 陆惟舟心头一懔,见识倒也了得。惊讶之余忙盘膝而坐,小心翼翼引导这暗流自周身融汇游走,眨眼在头顶凝结一片水息蒸腾,面色亦随之渐趋红润。 各派众人见她这般模样,这才总算不疑有他,忙争先恐后服下药去,纷纷自行调理内息。慧能等人从旁见后,心中仍不免颇有微词,只因碍于璇烛威信极高,无奈只得默默然紧皱眉头。 而在青城行列之中,又以少卿反应最为激烈。眼见如今各派耋宿齐聚松涛堂内,便不由再度忆起当初离阳殿中之事。一时只觉心神激荡,如骇浪汹涌,就连双手也正隐隐縠觫打颤。 陆惟舟服药最早,少顷头一个运功完毕。她站起身来,目光警惕直视璇烛,终于冷冷向他发问。 “璇烛老儿。你究竟想要怎样” 璇烛面不改色,只平心静气,淡然回应道:“方才所言,便是在下一片挚诚,还望各位明实鉴之。” 松涛堂内鸦雀无声,各派人等无不面色微妙。即便人人皆蒙璇烛今日再造之恩,可若说因此便要同青城山冰释前嫌,却是谁也不愿最先开口。 “阿弥陀佛。” 恍惚间,人群中一声佛号飘来,正是无尘徐徐起身,行到璇烛面前打个佛礼,肃然开口道:“璇烛教主,多年未见,老衲这厢有礼了。” 璇烛眉宇恭敬,同样向其还礼为意,“小徒无状,累得大师抱憾终生,实令在下不胜惭愧之至。” “无妨,无妨。” 无尘微微一笑,道:“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老衲为嗔念所蔽,一时不察误中歹人奸计,反令贵教鲜于前辈含恨而终。区区一条手臂,那也皆是咎由自取。” 璇烛道:“今日之事,万望大师弥节持中,在我天下同道面前做一表率。” “是了,老衲倒确有些许微言,便姑且为诸位抛砖引玉。” 对于此事,无尘却并非直言回复,而是话锋一转,遥遥面向各派众人。 “此番我等齐聚而来,原是受楚居士之邀,一同研商当前形势。” “如今楚居士虽已不在,但楚家却仍为地主。我等身为宾客,是否该先听听楚家新任家主之言,等到随后再来定计不迟。” 他此话一出,顿教在场人人如坠云里雾中。眼下楚家三兄弟中已死其二,唯一仅存的四弟楚人明,也已被文鸢当众带走,生死应属可知。楚家群龙无首,上下乱作一团。至于这楚家新任家主,那又究竟乃是何人 见状,无尘遂脸色哂然,向正站在少卿身旁少女微微一笑,悠悠开了口道。 “楚姑娘,便请你来在此,为我天下同道拿定下个主意吧。” 长林接天,高柯负日。稚水飞流,轻响泠泠。距江夏城二十里一处岩涧之内,原是慕贤馆人先前约定落脚所在。只是待到众人皆已齐聚,却唯独久久不见文鸢踪影。 辛丽华愈等愈觉百无聊赖,终于耐不住性子,蓦一顿足,对跟前寥一刀大叫道:“那个姓文的死丫头明明比谁走的都早,却偏要咱们这些人来等她一个!” “好妹子!我劝你还是先少说两句吧!” 寥一刀嘿嘿干笑不迭,脚下又向她越发凑近几步,“有一句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人家在雪棠先生面前正红得发紫,你上赶着的去触这个霉头,要我说也实在忒不划算!” “呸!什么红得发紫我却偏不怕她!” 孰料他此话不说则亦,一经出口,竟又引得辛丽华两靥凝嗔,狠啐一口道:“不就是吸干了二三十人的内力,又在先生的藏书楼里多待上了几天!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哼!总有一天,我非要教我的这些小宝儿在她白嫩嫩的脖子上咬上几口!看她还能不能像现在这么嚣张!” “这二三十人,可绝不是寻常那么简单。” 寥一刀眼神玩味,反倒破天荒般长吁短叹,幽幽压低声道:“不论单从他们里面拎出来哪个,谁又不是曾在江湖上面大有来头” “妹子,你还记得当初,那个被你卸了一条胳膊下去的祝东阳么嘿!就连他也给雪棠先生逮了回来,专门为这小娘们填补内力。” 听闻此事,饶是辛丽华脑内再有天大愤懑,顷刻间亦不由冷汗直冒,觉脊背上下寒意嗖嗖。 那祝东阳为人虽甚不堪,手下却着实颇有几分凌厉功夫。回想昔日自己之所以能胜过于他,也不过是赖随身所携毒物之功。倘若果然真刀真枪,只拼招式内力,恐怕也必不会赢得如此干脆。 见辛丽华半晌默不作声,寥一刀遂又将个中利害向她详加道来。 “要只是那姓祝的一个,老子三刀两刀就能活劈了他!可要是像他一样的二三十人加在一起……” “妹子你自个儿也看的清清楚楚,就连璇烛那老东西不也只差着一点儿,便在那小娘们手里面大大吃了一亏” 辛丽华本就着恼,听罢自然而然便将杏眼一横,全没好气道:“我知道!这就像从前我在巫神殿中养蛊一样。待到最后活下来的,便会把本来在别个身上的毒性全都吸归自己,成了个最是厉害的毒物!这姓文的死丫头……那便和这乃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言及至此,她口内又忽一顿,对寥一刀似笑非笑道:“不过有一桩事情却实在让人好生奇怪。咱们平日里顶天立地的寥大英雄,如今却怎的好像被人吓破了胆,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这个嘛……” 寥一刀满脸堆笑,亦不以此为忤。咂起嘴来正欲开口,忽被远处林中一阵骚乱嘈杂打断。 倘若仔细聆听,则不难发觉眼下朝此处而来的,除却一人脚步沉稳厚重,俨然负有一身卓绝内力,余下便只剩另外一人正遭拖行拽动,口中兀自呼天抢地。 那惨号之声缭绕林壑,骤然惊起漫天飞鸟呕哑。 众人心下皆惊,不约而同遥向彼处望去。不多时,自阴翳叠岫中昂然走出个绝美少女,不消说便是文鸢。而在她右手抓曳之下,但见楚人明披头散发,一张老脸血污狼藉,原本所着华服,亦被地上石砾枯荆割作褴褛,露出下面冒血肌肤。 “姑奶奶!求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 楚人明涕泗横流,苦苦放声哀求,可往往又因身上吃痛,不迭嘶嘶倒吸凉气。 文鸢明眸蕴光,却不曾落下一滴泪来,两靥阴沉,只顾向前行走。待她眨眼来到人前,不知怎的,便是这一干平日里杀人如麻的穷凶极恶之徒,竟似无不慑于她当前一副杀气腾腾,纷纷不约而同,向左右让开道路。 “文姑娘!令尊……令尊不是我杀的!” 楚人明五官扭曲形变,又咽下嘴里一口鲜血,颤巍巍道:“那日我们到后话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忽然一头栽倒,直挺挺的自己断了气!” “是了!还有当初对你无礼的乃是那姓袁的老贼,我……我可连半根指头都没……” 少女一张面孔阴的怕人,尚不俟他把话说完,登自掌心里愈发催力。顷刻间,这无俦巨力一拥注入其人体内,凡所到处非但剧痛难当,更似万蚁噬身般煎熬入骨。 楚人明平日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痛苦折磨霎时间几欲为之闭过气去,呲牙咧嘴哀嚎不迭,待到时候一久,那声音已与兽类悲鸣别无所异。 “是谁在外头大呼小叫莫非眼里便没有半点规矩了么” 寒声惊起,严若冰霜。远处营帐忽的门帘一挑,骆忠自里面迈步走出。 甫一看清眼下情形,他不由眉头大皱,目光清冷紧盯文鸢,里面森然放射寒意。 文鸢见状,脸上却无丝毫畏惧。反倒神情傲然与之对视,自始至终不见落于下风。 “不知文姑娘动身赶来江夏之前,主人是否亦曾对你有所交代。” 骆忠眼神微妙,既然恐吓不成,当下便又搬出雪棠之名,“此人身份特殊,倘若果有可能,我慕贤馆须得尽力保全他性命不坠,将其活着带回府上复命。” “骆管家!咱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可一定得救救我!别让这小贱婢……” 楚人明如蒙大赦,心中再度燃起希望。渠料他这番狂喜还未持续片刻,骤然间又觉手间剧痛钻心,紧随“喀”的一声,已遭文鸢活生生拗断手腕。 “将来先生若要怪罪,大不了便用我这条性命相抵。可此人恶贯满盈,今日却非死不可!” “你!” 骆忠一时气结,眼见着文鸢冷冷把话说完,遂旁若无人般将楚人明拽进帐内。念及自己身为雪棠心腹,鞍前马后多年,如今竟被个黄毛丫头后来居上,隐隐似要取而代之。他心中惊怒交加,整张老脸忽红忽白,若非自衿身份,只怕也早已当场大发雷霆。 楚人明尖叫声愈急,远远听来有如杀猪一般。只是又过俄顷,帐中那凄厉哭喊竟忽戛然而止,四下再度归于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兀自不明所以。却见文鸢再度从帐内走出,而从前趾高气扬的楚家四爷,如今已只剩下在她手上,一颗满是血污的头颅。 想来是因死不瞑目,他两眼兀自愕然圆睁。秋风涌起,凉波暗叩,数许鲜血沥沥滴坠,反将少女裙裾下摆依稀染作微红。 “小妹妹,你如今大仇已报,这又是要到哪里……” 辛丽华朱唇轻启,先是意味深长,朝楚人明头颅一瞥,旋即悠悠踏上上前,似笑非笑间俨然不怀好意。 “走开!” 只是她脚下不过才走数步,迎面忽的传来文鸢一声森然呵斥。还不及稍稍有所反应,一股雄浑巨力便如泰山压顶般汹汹迫近。 辛丽华武功虽说不俗,顷刻关头竟亦不由倏地变了脸色。玉容惨淡,蹬蹬连退数步,纵连随身各式毒物,亦好似察觉凶险来临般纷纷躁动不安。 文鸢两靥冰冷,不顾阵阵血腥气息直冲鼻翼,只是将手中仇家人头愈发紧攥数分。便在周遭数十道异样目光下再次迈动步伐,眨眼在林壑深处消失不见。 辛丽华气犹未尽,登时恨恨走上前来,好似在为骆忠抱打不平。 “骆管家!雪棠先生不在,咱们慕贤馆便向来只听你一人号令!可你刚才也全都看到了。哼!要我说,这死丫头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骆忠朝她一瞥,森森然数声冷笑。又朝适才文鸢远去方向看过几眼,猛将脸孔沉了下来。 “水至清则无鱼。此人落落寡合,自命不凡。总有一日势必作茧自缚,又何须旁人劳心动手” “可……” 辛丽华秀眉微蹙,正要继续煽风点火,却被骆忠一记凌厉目光回看打断,只得悻悻退回人中。 而自觉当前事情皆已了结,骆忠亦无心在此多做逗留。遂冷冷一声吩咐下去,数十慕贤馆人就此动身,一道往北面启程而去。 “娘……” 连山秀举,罗峰竞峙。楚夕若一袭素服白衫,反倒愈添绰约绝美。 她绛唇微微发干,虽已在暗中极力笃定思绪,可待亲眼见到母亲麻鞋缁衣,作比丘尼打扮拾级而下,仍旧不禁水眸生涩,登时涟涟垂下泪来。 方梦岚面色哂然,却并未如从前在家时般前来安慰,而是双手合十站在原地,只向女儿遥遥行个佛礼。 少女泪眼朦胧,急匆匆发足上前,又将母亲两只手掌轻轻攥住。 “爹爹和三叔都已不再,女儿在这世上便已只剩下您一个亲人。夕若求求您,请您随我……” 渠料她口内话未言讫,方梦岚便又再度执礼。靥如静澜,轻语辗转,遣送远畔古刹黄钟,自女儿耳边经久未散。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出家人六根清净,凡事四大皆空。从此这世上已再没有楚家的方梦岚,而只剩下沉香庵的尼众妙缘。还请小施主趁天色未晚,尽快启程回家去罢。” “娘,难道您便果真如此狠心,就如这般将夕若抛下再也不管了么” 楚夕若心中含悲,双眼已哭的微微泛红。只是妙缘听罢,依旧无动于衷,反倒徐徐自她指间抽出手来,又缓缓向后退开几步。 少女失声而呼,可任凭她之后百般哀求,妙缘也只是在口中喃喃自念经文,仿佛业已跳脱三界之外,不再理会凡尘俗世。 “眼下楚家上下千头万绪,全都压在女儿独自一人肩上。女儿想向娘请教,我……我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见母亲如此心意决绝,楚夕若知再劝亦属无用。转而念及从今往后种种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心中又难免倍生忐忑,恍惚但觉手脚冰凉。 “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见女儿自伤心欲绝里更添惴惴惶恐,方梦岚身为人母,又如何能不为之动容一段佛谒堪堪念完,终于嘴唇縠觫,眼角发酸,颤巍巍将少女揽入怀中。母女二人泪洒襟衫,心中俱是万般萦损肝肠。 “你爹爹苦心孤诣经营多年,最终却落得祸起萧墙,死在自己同胞兄弟之手。到了如今,这千钧的重担却惟要你自己一力来扛……” “好孩子,这可真苦了你啦!” 方梦岚伸出右手,自女儿背脊上摩挲轻抚,柔声叮咛道:“今后楚家大事小情,你都可同何之遥彼此商量。他为人老成持重,又对师门忠心耿耿,料想定会竭尽所能,在将来事上助你良多。” “再则……便是那位姓顾的少侠了。” 言及至此,方梦岚口中反倒稍稍一顿,目蕴柔光,往女儿脸上凝望片刻。 楚夕若耳根发烫,一颗芳心砰砰乱跳之余,就连说起话来也变得颇为局促慌乱。 “娘!好端端的,您又忽然说起他来做什么” 方梦岚微微一笑,遂在其手背上轻轻一拍,更将满心怜惜溢于言表,“娘也曾与你一般的年纪,似这点小小心思……却还不至瞒得过我。” “当日在松涛堂里,你同他彼此心意相通,乃是在场人人有目共睹。现如今你爹爹也已瞑目,从此再不会有人在这当中横加阻拦,你总该是要为自己将来善加打算。” 想到将来女儿终生大事之时,自己却多半无缘亲见,方梦岚心中着实黯然神伤不已。吐气如兰,幽幽一叹,可还不及开口再言,身后却又传来三声空灵磬响,扶摇乘风逾走青云,残声悠远潜入林壑。 方梦岚神色稍异,随眉宇间数许涩然苦笑,再度悄然变回尼众妙缘。 她施施然移步向后,待到同女儿彼此隔开数丈,这才安稳站定脚跟,深深躬腰执礼。 “娘!” 楚夕若满脸错愕,慌张张连忙跪倒。只是这次妙缘却似心意已决,待到口中佛号声息,遂转身徐徐而上。直俟那人影蹒跚,走过面前百十余阶梯,终在山门尽处消失不见。 黛影婆娑,摇曳斑驳,复被秋风笼络轻拂,遣送几度参差料峭。 “楚家主!” 楚夕若步踏枯荆,自连片窸窣声中怅然独行,猝然却见一条清影倏忽如电,自道旁草甸后闪身跃出,又轻轻巧巧在自己面前落定脚步。 她心下一惊,不由伸手去抓腰畔锵天。然待看清来人眉峰笔挺,俊逸湍飞,赫然正是少卿,登时又猛地翻个白眼,好似呕气般绕道而行。 少卿先是一怔,忙一脸赔笑,紧跟在她身边道:“怎么莫非是楚家主如今大权在握,便从此对谁都爱搭不理了么唉!依我看这总归大大不好,若是……” “刚刚我和我娘说的话,是不是全都教你给听到了” 许是被他搅得不胜其烦,楚夕若足下一顿,妙目紧盯少卿。 少卿被她看的浑身上下颇不自在,以手抚头,讪讪说道:“我若说连半点也没听见……就是不知你这位楚家主究竟肯不肯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君王事 “你这人狡诈阴险,口中从来便没一句实话!” 楚夕若脸凝薄嗔,知依照少卿现下内力而论,便连方圆数里之内些许风吹草动都难逃其耳,想要知晓方才二人所言,无疑可说得上易如反掌。 不过既然如此,自己便也再无隐瞒必要,遂一副失魂落魄,小声哽咽道:“这回我总算和你一般,成了个在世上举目无亲之人。” “诶你这话可着实大错而又特错啦!” 渠料少卿却将两眼瞪作老大,又连连大摇其头,如数家珍般掐指盘算道:“在我身边的亲人,其实也还算是多的紧呐!” “非但有先生,柏姑姑,还有慧能师叔和懋言师叔,再加上子昀他们……你看!这不是连数也数不过来了么” 他口中每每说出一句,少女脸色便会随之愈发难看数分。等到终于全都言讫,楚夕若早已忍无可忍,气冲冲正要发作,少卿反倒又将话锋一转,在她耳边柔声细语道。 “至于你的亲人嘛……” “你的亲人……那不是还有我一直便在呢么” “你……” 楚夕若两靥通红,被其口内气息吹拂发梢,更觉肌肤滚烫如遭火燎。 少女胸中小鹿乱撞,抬起头来偷偷描过情郎一眼,偏偏与他目光不期而遇。惊惶之下虽欲避过,可冥冥中又如遭一股无形之力暗里牵引,无论如何也难将双眼稍稍挪移半寸。 二人便像这般驻足相望,恰似天地之间不过仅此一瞬。纵有韶光飞驰,横流百世,终究难抵两处炙热心弦。 少卿兀自深陷其中,恍惚却觉触手一物温香软玉,丝丝冰凉撩拨五指。惊讶之余转而一望,正是少女一只柔若无骨似的皓白素手。 楚夕若满脸绯色团飞,一排银牙几将嘴唇咬出血来,“我本以为这次你我谁都难逃一死,只是想不到……” “可惜没能亲手杀了那奸贼,为鲜于太师父,还有你爹爹他们报仇雪恨!” 少卿言语忿忿,虽知楚人明这厮必定难逃一死,心中却仍旧对其恨之入骨。 少女将他这副义愤填膺看在眼里,恍惚反倒心事又起。双瞳泛光,就连脸上神色也隐隐黯淡下来。 “文鸢妹妹……她必是受了雪棠的暗中胁迫,这才逼不得已为其效力。咱们总归是应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也定要将她给救出来。” “若将她救回来,莫非你是想教我把你们两个全都娶了。从此享尽这天底下的齐人之福” 少卿置身温柔乡中,此话本来只为戏谑。可等发觉少女听罢竟久久默不作声,心思不由得霎时清醒大半。抬手在其面前晃了几晃,愕然又发问道。 “你……你该不会当真同意了吧” “我只是想着之前我们楚家欠文鸢妹妹极多,倘若今后真能有人时常在她身边照料,至少也算可以对她略微补偿一二。” 楚夕若愈想愈觉头昏脑胀,更险些因此落下泪来。所幸少卿察言观色,当下吐吐舌头,好似心有余悸般道:“只可惜旁人恨你们楚家入骨,我怕到时人家杀你一个尚且不够,反倒要我也一同饶上性命!” “所以此事嘛……依我看还是暂且不提的好!” “可是……” 楚夕若一颗芳心暗自窃喜,但若要她就此对文鸢不闻不问,无论如何终归万万不能。少卿凝视少女,实则心思也与她同,暗地里斟酌再三,索性便将胸中盘算一并说出。 “再过几日,我想动身去中都一趟。” “你说什么”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端的令楚夕若大吃一惊。少卿则长舒出一口气来,面色凝重,慨然叹息道:“文鸢和他爹爹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如何能眼睁睁见她误入歧途,却只在一旁坐视不理” “还有,你可记得那天她曾提起,说仇师叔眼下还依旧昏迷不醒。这几日我仔细想了又想,估计她老人家多半也已被雪棠暗中送回中都。一来是为防咱们前去救人,二来也正好借此胁迫文鸢,教她不得不俯首听命。” “依你的意思,只要咱们能把你仇师叔从雪棠手里面救出,文鸢妹妹便定能回心转意,不再同那些慕贤馆之人搅在一处” 在楚夕若心里,始终觉对文鸢亏欠极大,而今得知此事,那也自然义无反顾。一只素手将少卿五指愈发捏紧,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好!我便随你同去!” “你” 少卿一脸玩味,却是大摇其头,直言拒绝道:“我这可不是去同人家胡闹,你又大老远的跑到那里做什么” “就算中都乃是虎穴狼窝,既然你能去得,我又为什么偏去不得” 被少卿如此轻视,楚夕若自然好生有气。脸颊凝嗔,就连声音也比先前抬高甚多。 少卿深谙她为人秉性,眼见此举不成,心念电转间遂又改口,一副语重心长道:“若在原来,这事倒也无妨。只是你现如今既做了楚家的家主,凡事便总该先以大局为重,倘若就这么只凭一时意气办事……” “唉!我是怕等到了将来,你反倒会觉好生对你爹爹不起。” 此话果然奏效,楚夕若遭人戳中软肋,不由骤然泄下气来。直俟搜肠刮肚琢磨良久,才总算给自己寻思出一桩非去不可理由。 “我同你去中都,那也正是为楚家将来打算。” “当初各派前辈远道而来,却因楚人明而人人身中剧毒。楚家于情于理,皆该为他们上下奔走。而我既身为家主,对此事也自然责无旁贷。” 楚夕若秀眉一轩,正满心得意。少卿却在一旁哑然失笑,眨动双眼道:“当日在那奸贼房里面搜出来的解药,加在一起足够各派上下之人一并吃上两年三年,又何必急在这个把月份之间” 说完,他又故作神秘,一副笑嘻嘻道:“归根结底,你只是为我好生惦念担心,这才想要寸步不离的跟在旁边罢了。” “你!” 遭人道破心事,少女两靥遂更加涨作通红,妙目紧盯脚下,只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容身。 “好啦好啦!” 少卿虽瞧的好生有趣,到头来还是软下一副心肠,又在她手掌间轻轻一拍,“像这许多劳什子,还是等咱们回去问过先生之后,再来另作打算不迟。” 二人便如这般十指相扣,一路悠悠下得山来。甫一行至官道之上,遥遥却见远处烟尘遮天,几令头顶曦日为之黯淡。 少卿正奇疑间,迎面一哨马队已自道上呼啸而过,观其人人甲胄铮明,俨然皆作官军打扮。 这数十骑一行奔驰,疾往江夏方向而去,不多时却又折返。当先一军士在他俩面前勒住马头,执鞭大声问道。 “阁下等可是当初在汴梁城时,同杜衡杜将军交好的两位朋友” 此话既出,顿教二人心中皆吃惊不已。彼此间相互一望,不知怎会在这千里之外忽然听到杜衡之名。 少卿满腹狐疑,又将这年纪虽轻,眉宇间却不乏征尘倦色的少年军士端详片刻,这才恍然间如梦初醒,抚掌而呼道:“你是那日在城门下,去给寥一刀他们送酒的那位兄弟!” 楚夕若微微一怔,听罢也总算略微回过几分印象。转而忆起先前杜衡曾经唤他小季,当下抱拳拱手,正色为礼道:“原来是季将军!好久不见!” “想不到时隔多日,今日竟会在这里又与二位相遇!” 季军士喜形于色,忙翻身下马,一般的还礼为意,“那日二位走后,杜大哥也还常常将你们挂在嘴边。等到他待会儿再同你们重逢,真不知心中得有多高兴欢喜!” “你说我大哥已到了江夏” 少卿眼前一亮,可谓既惊且乐。季军士点头不辍,朝那尘土纷扬处遥遥一指,也兴高采烈道:“不错!小弟等只是先头,如今杜大哥正率大队人马一并赶来,想必过不多久便能与二位相见!” “好极!好极!” 得知兄长安然脱险,少卿心中一块巨石终于堪堪落定。一时间端的再难压抑心头激动,匆匆话别众军,牵起楚夕若便向彼处发足赶去。 过不多时,果见自官道之上涌出众多军兵。最前一人头顶凤翅兜鏊,身上明光亮铠,雄姿英发,意气勃勃,分明正是杜衡无疑。 而自他身边近处,另有一骑并驾前行。上面之人圆领服朱,下裾横襕,脸色虽略显苍白,终又别是一番温文尔雅,却不是贺庭兰是谁 “大哥二哥!原来你们竟都在此处!” 见两位兄长俱在眼前,少卿着实欣喜若狂。身形连纵疾若驰鹜,转眼在二人马前落定下来。 二人先是微惊,后又纷纷转作大喜。连忙一同下马迎上近前,兄弟三人执手相牵,心中实有说不完的万般衷肠。 “夕若姑娘!原来你也已然脱困,这可真是上苍有眼,天可怜见!” 少时,见楚夕若亦从后方赶来,贺庭兰不由哂然一笑,就此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少卿,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情” 杜衡不明就里,又向三弟茫然望过半晌,忍不住奇声向他发问。 少卿闻言,便也殊无隐瞒,遂将连日来诸般经历对二人娓娓道来。说完更假意哭丧起面庞,朝少女微一努嘴。 “只可怜小弟本就被欺侮到可以,如今旁人偏又做了堂堂楚家一家之主,恐怕今后的日子也非得愈发难过的紧了!” “你……你又有的没的瞎说些个什么” 楚夕若少女心性,虽明知他此话不过只为玩笑,可听过之后却仍旧又羞又气,颇有些无所适从。 少卿心中窃喜,同她似笑非笑,旋即话锋一转,又对两位兄长喜孜孜道:“大哥与二哥既一同归来,必是业已在战阵之上大败敌兵,手创下一番惊天昭地的不世之功!” “若是同此相较,则少卿所遇的这些区区小事,那也实在半点不值一提!” 渠料他话音未落,起初还笑容满面的杜衡竟忽神情剧变,整张脸膛倏地转作铁青。 “少卿……” 见顾楚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如坠云里雾中,贺庭兰也好似感慨万千,摇头叹息不迭。 “此事……那也实在一言难尽。唉!咱们还是先等到了衙中之后,再坐下来慢慢的说不迟。” 事已至此,少卿只得将满心困惑生生咽回肚中。四人就此上马,只是这一路走将下来,未免显得格外沉闷压抑。 “咦” 须臾,江夏城一面恢宏城墙终于缓缓浮现眼前。只是说来奇怪,此刻不知为何,竟有无数百姓正围在城门之下,纷纷仰起头来朝上面观望。 众人心头皆惊,当即执鞭拍马,愈向前行。可待当真看清个中情形,却又不禁全都汗毛倒竖,直是嘶嘶倒吸数口凉气。 凛风疏落,吹动飞拂。但见在那城楼之上,楚人明一颗头颅发鬓凌乱,正被人高高插在旗杆顶端。他的两片脸颊深深向下塌陷,似因死前曾受旁人无尽折磨,目中依旧赫然流露惊悸。 楚夕若两靥泛白,知这必定乃是出自文鸢之手。回想楚人明虽恶事做尽,死有余辜,可毕竟仍为多年亲人,如今见他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心中滋味也着实不甚好过。 少卿察言观色,见她两肩隐隐发晃,当下亦未多言。身形一展,脚下较力飞掠,足蹬砖缝而上。这城墙通体高逾四丈,在其而论却好似如履平地,数步之间踏抵城楼,将仇家人头自那旗杆之上摘落。 念及昔日大仇终得报偿,他脑内好生快意之余,却又另有一丝怅然若失。只觉纵教这奸贼再死上千次万次,但却犹然难以换回鲜于承天一条性命。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身在九泉之下,是否还依旧如生前般英雄盖世。身边又是否同样跟着个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小鬼,时常便会惹他勃然动怒生气。 四人携众军入城,一路直奔江夏署衙。府内蓝天凝等人虽对上官不过月余既返颇为诧异,但也自然急忙好生招待。 不多时,杜衡与贺庭兰皆已换作平时便服,同顾楚二人于后堂桌前团坐。只是经过刚刚途中之事,彼此间本该有良多话语的众人却皆默不作声,教屋中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少卿,夕若姑娘。” 半晌,终是贺庭兰脸色稍异,率先将四下沉默打破。 “二位或尚有所不知,此次我等所以能全身而退,归根结底其实非战之利。而是……而是朝廷业已决意媾和,对金人所提条件悉数答允。” 乍闻此话,少卿二人心中不觉俱是一懔,然还未及开口,贺庭兰已将几盏温茶分别递到跟前,苦笑之余,涩然感叹道:“朝廷遣宗室前往金营和议,许以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郡,连同银帑牛马无数。金军这才答允罢兵北归,两家就此言和。” 贺庭兰话音未落,旁边杜衡再也忍无可忍,“啪”的一掌拍在桌面之上,额上青筋饱胀暴凸。 “自古君辱臣死,如今圣上蒙此奇耻大辱,竟至逊位!我身为人臣,又是行伍之列,上不能解君父之忧,下不能保黎民社稷!弃城失地,丧土辱国。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便教我死在疆场之上!总也胜过如现下般憋闷来气!” 既从二位兄长口内得知详情,少卿心中着实五味杂陈。转而又见杜衡眉宇忿忿,原本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竟眼看着便要落下泪来,遂在兄长手背上拍了几拍,强颜欢笑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中原地大物博,自古英雄辈出。即便受了这些鞑子暂时之辱,但只要一振作间,将来便定能一雪前耻!” 楚夕若神色恳切,亦在一旁劝慰不迭,“不错。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这次虽是败了,可下回却必能扭转局势!到时三军齐发,犁庭扫穴,也正是杜将军这等英雄豪杰报效国家之时。” 杜衡听罢二人所言,心中虽略觉好过,思来想去却仍旧难以咽下胸中一口恶气。两眼充血,愤然大声道:“这次我奉上命率军,前来江夏修整三月。待回京之后定要奏报朝廷,秉明我等死战之心,尽早再同金狗决一死战!” “大哥!” 渠料杜衡此话一出,贺庭兰反倒忧形于色,等到踟蹰良久,才堪堪横下决心道:“依庭兰浅见,此战虽注定非打不可,但也绝不能急于这一时半刻之间。” “哦你说,这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衡面孔一沉,目光更灼灼逼人。贺庭兰指端微颤,到头来还是鼓起勇气,对三人开了口道。 “本朝武备松弛,此乃自太祖肇立创国之初便一直流弊至今。纵然痛定思痛,即刻改弦更张,也非得三年五载,才能稍稍初见其功。而在此之前,那也唯有韬光养晦,韫椟藏珠,断断不可轻言战事,否则……” “住口!” 贺庭兰所言,虽是中肯之谈,可杜衡如今一意求战心切,更念及昔日两军阵前诸多死难袍泽,又如何还能冷静处之不俟兄弟把话说完,登时霍地站起身来,愤然声色俱厉。 “你身为朝廷命官,同样也受皇恩深重。平日里既食的是君父之禄,怎的临起事来竟这般推三阻四” “还说什么三年五载哼!若是当真等上三年五载,难不成便要陛下苟且忍辱,向那些鞑子俯首称臣么” “大哥!你……你先听庭兰把话说完!” 贺庭兰一时大急,脸色亦倏地转作惨白。他伸手去扶兄长,却被杜衡猛然间一把挣开,情至深处,更不由当众洒下数点英雄泪来。 “庭兰我来问你!你可知当日宗帅在军中得知媾和之事,以至心中忧愤交加而亡。临终前所留最后一句话语,那又究竟乃是什么” 见二弟默不作声,杜衡又强忍悲恸,咬牙切齿道:“当时我便在帐中,亲眼看他老人家于弥留之际怒视敌营,口中连连高呼过河二字,终于呕血数斗而亡!你……你们文臣贪生怕死倒也无妨,只是却绝不可再来掣我们的肘!寒了军中将士们的一颗杀敌之心呐!” “大哥!咱们兄弟间无论有什么话都可坐下来说,何必非要动这样大的肝火” 少卿满脸赔笑,连打圆场之余,又朝楚夕若暗暗使个眼色。两人好拉歹拉,这才勉强教杜衡重新在桌前坐定。 杜衡满腔愤恨难弭,索性又仰起头来,将手边浓茶一饮而尽。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贺庭兰两片脸颊微微泛红,面对兄长当前怒不可遏,陡然竟不知是从何处生出股莫大勇气,颤巍巍嗫嚅唇齿,笃定决绝道。 “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当今天子固然乃是天下臣民之主,可正以其为天下臣民之主,便自应对此有所担当。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能行。如若不然……又怎配身居高位,食尽万民膏脂供奉” “你可知单凭刚刚这话,便足以教你的脑袋没上十回八回” 杜衡言辞冰冷,反倒较适才更加吓人。他默默然凝视二弟良久,又把那杯盏再度拿在掌心,而后猛地朝地上一掷,顿教残片崩飞,满地水迹淋漓。 “大哥二哥!咱们兄弟许久未见,今日总该先谈些快意之事,何必为这些劳什子搅了兴致” 少卿一席规劝,杜衡已实难听进半句。念及三人结义之情,虽忍住并未多说,却也觉再无多留必要。当下二度起身,复对众人抱拳行礼,就此头也不回的迈步出了门去。 “少卿,夕若姑娘。这……这绝非我之本意……” 贺庭兰面露苦涩,目送着杜衡走的远了,这才幽幽低语道:“大哥急于报这奇耻大辱,我心中自然好生理解。适才责我贪生怕死……我也决计不会怪他。只是依照当前两国强弱而论,即便当真复开战端,两军交锋所在也势必将在宋境之内。” “等到那时赤地千里,血染山河……百姓生计本就艰难,不知又有谁人会为他们善加打算,自这乱世之中谋取一条活路”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人谋 少卿神色一黯,始知兄长一片赤诚情怀。可杜衡适才所言亦同样震聋发聩,堂堂中原,万里浩土,难不成竟要被个蛮夷番邦作威作福,却唯有忍气吞声,向其卑躬屈膝 贺庭兰看出他心下纠结,但也对此别无解法。只好同二人闷坐桌边,一盏一盏的饮下茶去。 “大人!” 三人正无言间,外面忽的传来轻唤。随房门开启,正是蓝天凝独自踏进屋来。 眼见四下气氛怪异,她难免颇觉惴惴不安,直俟被贺庭兰开口询问来意,这才猛地如梦初醒,抱拳执礼,正色为应道。 “启禀大人,刚刚楚家派人送过信来,说是顾少侠的恩师请他尽快回转。” “这倒好生奇怪,如今明明一切都已完事,他老人家好端端的又来唤我去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既知璇烛有命,少卿自然不敢耽搁。当下起身向兄长话别,又劝他莫将适才之事放在心上,待到今后另有机会,自己亦当前去向杜衡好生解释清楚。 贺庭兰一脸苦笑,姑且向他谢过。旋即动身将二人一路送出大门,这才转而回到公堂,处置月余来积压大小事务。 “教主!我把这畜生给带来了!” 二人自署衙而归,本来少卿只打算单独去见恩师。但少女却颇执拗,非要与他一同前往。他俩刚刚来到松涛堂外,忽听里面传来柏柔悲愤之声,随之便是“噗通”一记闷响,像是何人就此跪倒在了地上。 柏柔言声发颤,话里更带着哭腔,“当着教主的面,你给我把话说个清楚!” “你又为什么要做楚人明的爪牙鹰犬,竟然狠的下心肠……去害自己的师父” 白大有难抑悲恸,“咚咚咚”几个响头磕在地上,沙哑了嗓音,万念俱灰道:“教主!是我教猪油给蒙了心!这才做出了这些不是人的勾当!” “当初,是我在外面灌了几杯黄汤下肚,不慎走漏了昭阳依旧活着的消息,从此便被楚人明的狗腿子们给纠缠了上。起先我本不肯,可后来……他们便拿阿柔的性命威胁,要我说出通往离阳殿的暗道。 “我……教主!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你……你杀了我吧!” 堂内,白大有正痛哭流涕,少卿站在屋外阶前,脸上也已在不知不觉悄然换了颜色。 回想彼时刚刚得知,楚人明在教中安插的内奸竟然便是此人,自己心中可谓恨意滔天。但感白大有身为青城耋宿,竟却背叛教门,委身下流,实在令人鄙夷至极。只是如今听闻他之所以做出如此荒唐事来,归根结底只是为柏柔安然无恙,又端的觉好生唏嘘不已。 凡事推己及人,倘若有朝一日,自己也同他一般面临相似窘境,莫非便真能作壁上观,只对身边至亲至爱之人死活安危全然不管不顾 他脑内五味杂陈,下意识暗朝跟前少女瞥去一眼,反看见楚夕若也正向自己投来目光。两人眼神相接,默默然再度牵起手来,一时俱觉对方掌心暖意融融。 “我这条贱命死便死了!你怎能去欺师灭祖,单单为我害了咱们师父” 柏柔声泪俱下,一则是为鲜于承天之死无地自容,二则亦是对丈夫此举痛心疾首。自觉酿至如今这般地步,自己委实难辞其咎,如此一来二去,竟端的愈想愈觉痛苦煎熬。 霎时间,但闻“喀”的一记异响,正是她拔剑出鞘,欲要大义灭亲。 “我便先杀了你,然后再去自杀!为咱们师父两命抵了一命!” 少卿心头一懔,自无袖手旁观之理。只是尚未及他出手,里面却又传来柏柔一声惶惶惊呼,旋即便听兵刃落地,激起阵空灵轻鸣。 “教……教主” 柏柔又惊又悲,一时手足无措。另一边厢,这位煊赫一时的青城之主,却并未如江湖寻常处置叛徒般痛下杀手,而是半晌缄口不言,教屋中变得寂寂无声。 须臾,里面再度传来璇烛平静话音:“鲜于师叔之死……说来亦同我有莫大干系。” “倘若当初,我能对雪棠此番阴谋预先有所察觉,又或是在各派攻上青城之时及时赶到……或许事情便不会如现下般无可挽回。” “教主!你自有自己的难处!是我姓白的禽兽不如,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师父!你……你就让我死吧!” 见璇烛竟如此自责,白大有更觉万分无地自容。劈手又是数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动静之大,饶是外面顾楚二人听后亦不禁竦然心惊,只觉颊间隐隐作痛。 “白师弟。” 璇烛语气平实,殊无丝毫苛责,“咱们同门居处多年,彼此间可谓熟络。你虽一时不察,铸成大错,可毕竟是为柏师妹性命着想。真正阴谋作乱者,实为楚人明等暗中包藏祸心之人。” “如今首恶既已伏诛,我想鲜于师叔在天有灵,也该是能为此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柏师妹,请你与白师弟这便一同回去,凡事依旧如从前一般。璇烛德薄能鲜,今后教中诸多大小事宜,还赖二位鼎力相助。” “教主!” 门里门外,众人无不大惊。柏柔满心悲愤,自啜泣中无言许久,终于咬牙切齿,恨恨说道:“难道就如这般轻易放过这畜生,不教他血债血偿了么” 璇烛道:“此事我意已决,二位无须再耿耿于怀。稍后我也自会传下钧命,凡我教中人,从此皆不必再提。” “璇烛师兄!您的恩情比天还大!他白大有就是做牛做马……也绝报答不了这里面的万中之一!” 妻子泣诉同时,白大有也痛哭流涕,连番叩头不已。反观璇烛则云淡风轻,口中平心静气,对他夫妻俩宽慰数句,等又过须臾,遂将二人就此送出堂去。 随两扇大门开启,少卿始才再度与两位师叔迎面相见。只是柏柔自感脸上无光,便也未再多做停留。少卿心乱如麻,同样并未开口,反倒是楚夕若不曾失了礼数,遥向这二人拱手为意,目送其匆匆快行离开。 “少卿,还不快请楚姑娘进来说话。” 璇烛面色哂然,在屋内轻轻一声呼唤。待二人并肩来到近前,这才目光柔和,缓缓开了口道:“此处原为贵派议事所在,璇烛如今反客为主,却要请楚姑娘勿怪此番僭越之罪了。” 楚夕若忙竦然道:“此次我楚家上下皆蒙前辈再遭之恩,区区小事,还请您万勿挂怀。” 说完,她又向璇烛行了一礼,却又自然而然,忆起彼时父亲与三叔惨死之状。一时不禁两靥黯淡,眼眸发酸,只觉隐隐悲从中来。 少卿见状,当下暗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捏。而凡此种种,自然难以逃过璇烛之眼。 他示意二人坐下,而后悠悠然道:“少卿,我之所以急着唤你回来,是有些事想要……” “璇烛前辈!” 渠料他话未言讫,反遭跟前一记清音打断。待循声一望,只见少女满脸绯红,胸中似正暗怀忐忑纠结。 “哦不知楚姑娘尚有何事指教” 璇烛微微一笑,倒也未以为忤。楚夕若心跳突突,良久总算鼓足勇气,起身抱拳道:“自那日同文鸢妹妹见过一面之后,晚辈心中便实寝食难安。故思来想去打算不日启程前往中都,无论如何定要助她逃离火窟,不再受雪棠摆布左右。” “诶” 少卿抿起嘴来,一时忍俊不禁,“先生才刚说过反客为主,你倒着实学的极快!这些话分明是我先前同你说的,怎的如今却反而被你给拾了牙慧” “你……你又没在这句话上写了名字。自然是谁先说了便算谁的!” 少女颊间发烧,却又不愿就此服输,竟索性破天荒的拉下脸来,如赌气般暗暗使起性子。 只是她如此这般薄嗔模样,再加本来一副天人似的绝美容貌,到头来竟令少卿神魂颠倒,一时反倒瞧得痴了。 “关于此事,你们俩都是如这一般的心思么” 对此,璇烛似乎并不觉如何意外。待又从二人口中得到肯定回复,当下长舒出一口气来。 “你们能有此意,我心里自然欣慰。文姑娘历经坎坷,至今所受磨难颇多。先前更为救你性命,落得自身家破人亡。何况你仇师叔依旧生死未卜,凡我青城教中同道,也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只是楚姑娘,你眼下既身为楚家一派之主,倘若贸贸然前赴北国敌境之内,又是否略显失于草率,实则却对楚家上下大为不利” 璇烛此番担忧,可谓同少卿早前所言如出一辙。不过历经前后数个时辰仔细忖度,眼下楚夕若也已在胸中自行拟定出一桩说辞。 她遂正襟危容,朗声为应道:“夕若懵懂无知,若非形势所迫,本就绝难执掌家门。这次晚辈去后,派内大事小情便皆交由何之遥何师兄暂行打理。再加上现下各派同道也都还未离去,有如此多的前辈高人从旁相帮,料想楚家必能似从前般蒸蒸日上,更胜夕若如今在时。” “楚姑娘如此拳拳挚诚,实在教人好生钦敬。只是此行北赴实属凶险之至,姑娘总要时时牢记,凡事皆应先以自身安危为重,切勿一味执念强求。” 璇烛温言叮咛,教人听来如沐春风。随后又将话锋一转,对少卿缓缓说道:“我不日便要再度闭关,适才之所以唤你前来,本意是想要你在此期间代为打理教务。” “不过既然你和楚姑娘皆有意赴北,稍后我再去寻你邢师叔也就是了。” “先生您又要闭关了么” 少卿心下大奇,只觉从打当初,自己随璇烛拜入青城门下至今,十余年间鲜少见他似最近这般频频闭关。不过转而念及恩师武功造诣举世无双,便也未再往下太过多想。 三人又在堂中作片刻谈议,最终打定主意,谋划再过四五日后即行动身。而见天色融融渐晚,璇烛遂又催促二人尽早回去歇息。 “教主!” 未料猝然间,忽自远处传来声声急切呼唤。紧随阵虚浮脚步飞驰而来,松涛堂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却是子昀满头大汗,跌跌撞撞跑到三人跟前。 “子昀你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少卿满腹奇疑,见其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忙又伸手去抚他背心,“有话慢慢的说,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情” “赵……赵秉中偷了各派前辈们的解药,领着天门派的人逃跑了!” 此话一出,顾楚二人无不大惊失色,更不禁深深倒吸进一口凉气。他俩不约而同,回头看向璇烛,却见他竟也微微皱起眉头,脸色变得凝重至极。 子昀又急道:“如今慧能师叔……懋言师叔,还有……还有楚家的人,都已经去追赶。只是……只是……” “我这便去把那姓赵的给逮回来!” 少卿怒不可遏,实未料到赵秉中会如此不顾江湖义气,竟然单为自己活命而将,其余之人全都舍弃不顾。愤恨关头抬腿便走,暗下决心非要将其生擒带回楚家。 只是他脚下走不数步,忽觉数许微风自背后而来,正是被恩师如影随形,抢先一步挡在前路。 “你如今盛怒之下,一去难免同人冲突,还是留在这里为妥。” 璇烛心思缜密,须臾已在心中有了盘算,“懋言与慧能二人同去,对天门派当可持有胜算。咱们只须在此静候,一切等他们回来再做商榷。” “你……你快告诉我!这又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楚夕若十指冰凉,此刻堪堪回过神来,猛然间抬手抓在子昀小臂,不由得声色俱厉道。 少女忧心如焚,不知不觉手下早已失了分寸。子昀一条臂膀被她如铁箍般牢牢攥住,不多时竟在肌肤间泛起片偌大淤青,端的格外扎眼不已。 而子昀素对她心存畏惧,此刻当初离阳殿中一幕再度重演,一时间只吓得心惊肉跳,险些为之闭过气去。所幸璇烛反应奇疾,不动声色间微拂袖袍,便使其化作一面高悬风帆,顺势横亘在二人当间。 楚夕若武功虽非易与,但在如此方家面前,却殊无半分还手之力。霎时间被一股无俦巨力裹挟周身,脚下蹬蹬连退数步。 “璇烛前辈!我……” 楚夕若耳根通红,始知业已失态。璇烛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多言。又教子昀姑且坐下,而后平心静气,轻轻说道:“好孩子,你便把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同我们讲上一遍。” 子昀小脸煞白,勉强定下神来。双手于胸前环扣,俨然一副惊弓之鸟。 “当……当初教主您说,要把解药分给各派,他们却都嫌旁人比自己分得的多,死活也不肯答应。后来就只好依旧合在一处,等到每隔十日再来当着所有人的面……” “似你这般啰啰嗦嗦,那又究竟要说到什么时候” 少卿眉头大皱,催促他快讲重点。子昀低低一声惊呼,但好在同少卿素来熟络,右手胡乱抹了抹颊间汗水,继续带着哭腔讲述。 “今天我随师兄们前去送饭,可一到了那里……却看到原本守在门外的人全都被闭住了穴道,横七竖八的倒在大门外面!师兄们过去一看,发现里面唯独不见了天门派的弟子。再去宾馆找寻,竟……竟也早便没了赵秉中他们的人影!” “教主!您快拿个主意,咱们……咱们又究竟该怎么办” 子昀天性纯善,虽曾亲眼见各派人等逼死鲜于承天,可念及如今数百条性命皆悬于一线,却还是心中大恸,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 而见他这般情真意切,屋中三人也纷纷动容,一时俱在暗中生出良多恻隐。 少顷,璇烛和煦之声又起,话里话外冷静沉着。 “子昀,你今日多有辛苦,便先暂且回去歇息。至于其余之事……我自会另行再做打算。” 子昀素对其心悦诚服,再加本身少年懵懂,听罢终究不疑有他。遂将心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抽泣着依言退出屋去。 只是少卿心思过人,却还是抽丝剥茧,在恩师举止言辞间嗅得一丝微妙。 他惊讶之下刚欲发问,反倒先被璇烛抬手打断,而后施施然独自行到椅上静坐。秋意料峭,微寒渐浓,四下里偶有微风拂过,在其两边鬓角撩起数缕星星华发。 面对此景,顾楚二人彼此间对视一眼,虽各自惊骇,却也皆束手无策。无奈只得同璇烛一道枯坐堂中,权待邢懋言等人归来后再做打算。 三人自黄昏待到夤夜,直至外面星光殷殷,其灿如言,才见松涛堂两扇大门再度打开,正是二位青城耋宿终于折返,前来向教主禀告复命。 二人甫一进门,登见慧能脸上横肉乱颤。怒极之下,口中便如炸雷般大嚷大叫。 “赵秉中这奸贼!大和尚恨不能一剑在他前胸后背捅上个透明窟窿!唉!当真气煞人也!” 反观在他跟前,邢懋言则显得甚为平静。脚下慢吞吞行上前来,朝璇烛躬身执礼。 “教主,是属下等无能,不曾将解药追回。” “先生!” 少卿急形于色,掌心猛然催力,顿将地上那柄长剑吸入手中。只是半晌既无恩师首肯,无奈也只得颓然坐回椅上。 邢懋言见状,脸上依旧是一副昏昏欲睡。咳嗽一声,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天门派地处山西,我与大和尚便一路向北追赶。行至城外五十里处,果然遇见他们大队人马,可待上前看后,方知中了赵秉中的声东击西之计。” “他刻意安排门下弟子大张旗鼓,公然往北,自己却率其余亲信之人另走别路,如今一行踪迹业已无从查证。” 脚步又起,平实中正。松涛堂大门一开,却是何之遥走行而来,须臾在少女面前稳稳站定。 “何师兄!” 楚夕若面色焦急,连声问道:“各派之中可有伤亡如今咱们楚家上下又究竟乃是怎样情形” “家主不必担忧。” 何之遥面容肃穆,着实处变不乱,“今日值守各派弟子虽皆受伤,但性命都大抵无碍。适才我已吩咐下去,命人将他们妥善照料。” 闻言,楚夕若才刚如释重负,渠料何之遥却又话锋陡转,面色凝重道:“刚刚属下曾去先前存药之处察看,发觉赵秉中等行事似乎极为匆忙,以至还有些许解药尚未带走,只是……” 楚夕若忙问:“只是什么” 何之遥又一抱拳,道:“只是这余下的解药满打满算……最多也只够各派之人约莫三月之用。” “这姓赵的诡计多端,咱们早该料到他心里必藏着坏心!” 少卿满面通红,盛怒下遂又起了前去追赶之念,“先生!他赵秉中既不想教旁人活,咱们又何必再给他留什么情面干脆,您便带着大伙儿直接杀到山西同他对质,看他到时还有何话说!” “小少卿!” 璇烛尚未开口,反倒是邢懋言终于稍异神色,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道:“赵秉中攻于算计,明知自己手握解药,必成天下各派众矢之的,多半不会轻易回转本门。倘若咱们去后却只无功而返,更为之白白浪费时日,等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咱们便要在这里干等,待到三个月后只管前去收尸不成” 少卿言辞忿忿,一时心乱如麻。另一边厢,慧能却哈哈大笑,伸出只肥厚手掌,便在师侄肩头轻轻一拍。 他大咧咧道:“诶这事可也稀奇。我记得当初是哪一个对旁人恨之入骨,如今却又怎的反倒替他们担起心来” “今天你两家如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此事便决计不能算完!” 众人兀自纠结,一记雷鸣似的暴喝又从外面传来,听声音而断,赫然竟与太一派掌门陆惟舟颇有几分相似。 少卿心头一懔,知她势必来者不善。可事已至此,总得有人前去应对,待又朝恩师看过一眼,终于起身走到门前,霍地将其推将开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冰封境 大门既开,少卿放眼一望,但见此刻阶下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连同闻讯赶来的楚家及青城弟子,举目望去竟有足足不下四五百人之多。 而在这众人最头前面,分明便站着陆惟舟与无尘二人。 在这其中,无尘一代高僧,平素从来定力极深。故即便现下脸色不算好看,但至少也还存有几分克制。 反观陆惟舟虽是女流,脾气秉性却如烈火一般。甫见少卿踏出门来,登时戟指其人,向他声色俱厉。 “小子!教你师父出来!告诉我们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诸位前辈稍安勿躁!请……请先听夕若一言!” 此刻楚夕若也已紧随其后,快步出了门来。她原想劝众人冷静,少时再一同到里面拟定出个妥善之法。只是诸如此类于当前陆惟舟看来,却也不过是在幸灾乐祸而已。 她老脸愈发扭曲,愤愤然大声叫道:“楚姑娘!等什么时候你自己也身中剧毒,再来同我们说这稍安勿躁四字不迟!” 陆惟舟此话既出,顿时引来两派众人高声附和。而她本人也变得愈发激动不已,张开双臂,遥向背后一挥,话语间不失咄咄逼人。 “当初,我太一派是看在无尘大师的情面上,这才肯同你们两家姑且言和。否则就凭你四叔楚人明做下的那些禽兽之事,便足够咱们彼此不死不休!” “如今解药又在你楚家不翼而飞!我问你!那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又要找谁前去保全” “我……” 面对陆惟舟这番诘责质问,少女一时语塞,额上早已在不知不觉沁满香汗。至此,她恍然方觉当初父亲于江湖各派之间折冲樽俎,也端的殊为不易,更不啻是在刀尖上面起舞一般。 可如今斯人已逝,则这副千钧重担,便已须自己独来肩扛。 “都给我住口!” 雷鸣骤响,有如黄钟大吕齐奏合鸣。原本人群中此起彼落的种种叫骂,竟被少卿一记怒喝戛然止息。更有在场内力稍显不足之人,此刻早已头脑昏昏,险些为之晕厥倒地。 少卿满面怒容,一条身躯傲然挡在众人与楚夕若之间,头顶月光幽幽下射,将他整个人影照映的格外颀长。 “给你们下毒的是楚人明,偷走解药的是赵秉中。夕若这些日来殚精竭虑,就是为要你们人人称心如意!” “你们不来感激倒也罢了,如今竟还把罪过全都怪在她的头上!早知如此,当初便该教你们全都死在慕贤馆的手里,总也省得如现在这般多事!” 当日在楚家门外,少卿只身独剑鏖战慕贤馆数十高手,至今犹然历历在目。此刻见他勃然大怒,直不由令当前两派人等皆悚然变了脸色。 四下里鸦雀无声,数百余人面面相觑,心中愤怒抑或惶恐者全都大有人在。最后几是不约而同,将目光齐刷刷望向两位自家掌门。 “阿弥陀佛。” 见在场久久无人发声,无尘终于口颂佛号,徐徐踏上数步。 他脸色平静,先是朝阶上众人颔首致意,而后手执念珠,肃然开口道:“诸位连日殚精竭虑,我等自然全都看在眼里。只是老衲与陆居士身为一派掌门,便理应替师门与自家弟子将来考量谋划。” “死生之事,亦可言大。倘若假以时日,我等之中竟无一人幸免,则天下势必从此再无太一普陀之名。少侠不妨推己及人,假使你与我等身份互异,不知又该做如何应对” 少卿脸色阴沉,口中一言不发。另一边厢,慧能却已迈开大步向前,有样学样般同无尘遥遥行个佛礼。 “我说这位佛友,咱们不是也从没说过,要对大伙儿再也不管不顾了么” “唉!只是凡事那都须得循序渐进,实在心急不得!这样好啦!等到待会儿……” “无尘前辈!” 清音骤起,划破夜色。慧能脸上微怔,扭头却见楚夕若玉容含绯,反而三两步走到自己前头。 她的嘴唇依稀发颤,两片绝美面颊于周遭彤彤火光映衬之下,仿佛镀上点点细密流光。 “酿成如今这番局面,夕若确属难辞其咎。楚家与天下各派素有同气连枝之谊,今日晚辈愿在此立誓,定当竭尽所能,在三月之内为诸位寻回解药!” 少女话音一辍,继续又道:“设使三月之期过后,解药之事依旧悬而未决……夕若亦甘愿同诸位共赴黄泉。来世当效犬马,再偿此生未能赎还之罪。” 少卿大骇,一时显得有些慌乱。余光转而一望,见旁边何之遥也满面错愕,无疑同样始料未及。 “楚小姐还真是千金的贵体!单是用自己区区一条性命,便换了我等数百人的死活!” 陆惟舟脸孔忿忿,可等静下心来思忖,却也别无比之更好之法。再度回头一望门下众多弟子,无奈通红了两眼,当场撂下一句狠话。 “楚姑娘!今日我便再来信你一次!可一旦三个月后你终究难以拿出解药……哼!在我太一派上下倾覆之前,也非要教你们楚家血债血偿!” “我们走!” 陆惟舟一声令下,遂领着门下弟子调头而去。而太一派既已回转,无尘也面容恬静,就此出言告退。须臾,两派之人皆已走得干干净净,庭前只剩朔风凛冽,摇曳墨色正浓。 “家主!” 众人重回松涛堂内,何之遥忧形于色,终于按捺不住开口。 楚夕若黯然挥手,就此将他打断。一张俏脸惨淡煞白,便只是坐在椅上缄口不语。 少卿与她并肩而坐,见此情形,只觉心中痛如刀割。 天下之事,从来最怕得而复失。回想日前自己便曾因一时之疏,而险令身边人死于楚人明那奸贼之手。故而事到如今,只要能保少女安然无恙,即便到时不得不与两派刀兵相见,更使双手沾满鲜血,那也终归在所不惜。 他脑内千念萦绕,下意识欲牵过心上人手来,孰料楚夕若竟霍然起身,两只瞳眸似蕴微光。 “明日我便启程赶去中都,将辛丽华亲手带回楚家!” 此话既出,满座皆惊。解铃还须系铃人,各派人等所中剧毒既是出自巫神殿内,则倘若果真能捉住辛丽华本人,当前一切难处自会迎刃而解。 只是中都距此路途遥远,又是在强敌窠臼之中,想要将这偌大一个活人完完整整带返回来,恐怕也真要比登天更加难上千倍万倍。 邢懋言面色蜡黄,在旁不无忧虑道:“辛丽华手段阴损毒辣,设使只如这般贸然前往……” 少女两肩微晃,胸中难免忐忑。不过转眼又笃定思绪,毅然决然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夕若此行是为各派前辈性命而去,即便到头来终究难竟其功,九泉之下复与爹爹三叔相见,料想他们亦能对此多有理解。” “那些毫不相干之人死便死了!怎值得你为他们这般拼死拼活” 少卿所言虽是气话,但个中真情流露同样不假。楚夕若微微动容,十指纤纤半握成拳,一排银牙轻咬朱唇。 “经历早前一战,今后楚家若仍旧想跻身各派之列,那便须得向天下人证明,本门当中绝非人人皆如四叔一般,乃是十恶不赦的卑鄙无耻之徒。” 少卿闻言,只觉嘴角微微发干。目不转睛凝视其人,满眼柔光之外,更恨不能以身代之,替她担下这等全没由来的无妄之灾。 “此事关乎当今各派危亡存系,确不可轻易等闲视之。” 璇烛端坐主位,俄顷总算轻轻开口。两道目光自众人之间逐一扫过,最终仍又落在了顾楚二人身上。 “懋言师弟,慧能师弟。” 他稍加思索,就此安排道:“就请你们二位偏劳一趟,刻日随少卿与楚姑娘动身北上,切记凡事谋而后定。” “先生!” 两位青城耋宿正要领命,但却反被少卿抢先一步,向恩师抱拳道:“眼下您闭关在即,身边不可无人照应,而本教上下之事亦同样须人打理。” “便请两位师叔留下,只由我与夕若前去便是。” 璇烛神色微妙,见爱徒眉宇间种种笃定无疑,方知历经半年余多江湖涤荡,其早已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念及至此,他遂哂然一笑。师徒间虽未再有只言片语,但却心意相通,无需另行赘述。 “家主,属下愿率人与您一同前往。” 何之遥走上数步,毕竟不放心二人此番远行。楚夕若虽好生感动,却还是轻摇摇头,沉声回绝道:“中都本在敌国,倘所去之人太多,只怕难免暴露形迹。还是只有我和他二人前往,一切只管见机行事。” “何师兄。” 她话锋一转,又嘱托道:“当前两派之人心中怨气极深,恐怕难免会对我楚家怀恨。明日我走之后,还请何师兄忍辱负重,遇事能让则让,尽量不要同他们再起争执。” “不过,却也断断不能委曲求全,将我楚家自身尊严全然抛弃不顾。” 何之遥面色竦然,躬身答道:“家主放心。何之遥定当鞠躬尽瘁,待您日后归来。” 旋即,他又对一旁少卿执礼,二人彼此四目相对。 “顾少侠,一切便都赖你多多关照,何某在此先行谢过。” 翌日清晨,众人将少卿与楚夕若一路送抵门外,心中无不五味杂陈。不多时,蓝天凝亦率众公差从衙署赶到,原来是昨夜为追赶赵秉中等,楚家上下明火执仗,故而难免惊动官府。贺庭兰恐此间有失,特命人来一问究竟。 念及昨日才与两位义兄相见,今天却又要彼此分别,少卿心中着实颇为感怀。只是数百条性命毕竟不容迁延,无奈翻身上马,又请蓝天凝回去多多拜上兄长,言道且待自己此行回转,再来和他与杜衡一道把酒言欢。 江夏同中都相去千里,来回一趟便须耗费漫长时光。念及前者三月之期,二人只得快马加鞭,唯恐稍稍有所延误。 然沿途所见十室九空,白骨于野,却着实令人倍觉触目惊心。回想凡此种种,皆因自金人铁蹄践踏,蹂躏摧残,少卿心中端的愈发悲愤,只恨不能来到身为始作俑者的宗弼与雪棠二人面前,将他们就此杀之后快。 不过似这等惨绝人寰之景,自踏入金境过后便又随之迥异。如今已近隆冬,北国之地,举目可见冰封雪飘,琪花玉树,俨然一派琉璃世界。所经大小镇甸城关,路上之人虽不似中原一般温驯明礼,但却胜在民风淳朴,凡人直爽豪迈。 自此又过得七八日光景,二人总算业已行至距中都三四十里之遥。但须扬鞭催马一驱驰间,便可于晚些时候亲身入城。 楚夕若救人心切,觉每多在外耽搁一刻,身在江夏众人便会平添良多危殆。心急如焚下只顾策马疾行,不过俄顷却忽发觉身边之人反倒莫名没了踪影。错愕之余回头一望,才看见正勒着马头好整以暇,远远落在后面的少卿。 “你磨磨蹭蹭,那又到底想做什么” 少女两靥含嗔,气鼓鼓调头而返。少卿听罢却不着恼,只是笑晏晏同她对视,直俟将其看的心里发慌,这才面泛笑容,戏谑调侃道:“没什么。只是见你生得实在美极,想要慢慢再仔细瞧上几眼罢了。” “你!” 他这一番揶揄笑谈,顿教楚夕若颊间滚烫,直似炭烤般火热发烧。 此刻天地间大雪纷纷,复被层峦冰河点缀空蒙,飘洒氤氲云浮素气。寒酥罗织,沥沥雾散,点点落在少女皓如凝脂似的肌肤之上,方才果真是一派雪沾琼饰,如天人般绝美不可方物。 “你……你看也看得够了。可别忘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楚夕若忙不迭同他目光相避,又赌气般粉脸含绯,小声嘀咕道:“若是找不回解药,以至我当真要给人家偿命,那……” 少卿听她说的有趣,反倒在口中扑哧一乐,悠悠凑在少女耳畔呢喃。 “那我便同你一齐去死,免得你独自一人在下面孤单。” 楚夕若胸膛里一头小鹿乱撞,慌张张娇叱道:“呸!你这人活着时便极讨厌,若是当真死了,我才懒得同你扯上半点干系!” “是了是了!我自然从来便惹人嫌,可我好像记得,不知是哪一个曾对我说过……” “她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少卿眨动双眼,幽幽把话说完。又忽伸出手来,在自己颊间轻轻一指。 “再说,你可还欠着我两个呐!” 他脸上存笑,言讫亦不俟少女有所反应,遂向前半探身形,将她一只温香软玉似的素手轻轻牵在掌心。 二人十指相碰,恍惚皆自周遭寒气缭绕中觅得一丝暖意悠悠。待原本肌肤上残存白雪消融,自指缝间化作水流,却又不由将双手更加攥在一处。 “贼畜牲!老子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非同你们拼了!” 二人正自温存,远处忽传来一声愤然怒斥。少卿微一怔神,转头望去,但看一人手执钢叉,肩挎褡裢,浑身羊皮裤袄作猎户打扮,此刻正只身站在河道正中央处。 而自其左右身边,赫然竟是不下二三十匹恶狼磨牙吮血,将其死死围在垓心。 那猎户手擎钢叉,连番挥舞急刺,只是群狼似乎是觉志在必得,故不曾急于对其进攻,而只是在他身畔约莫七八丈远外踱步环绕,数十双冰冷兽目暗慑清光,便如幽冥厉鬼般跃然掠动。 不多时,群狼忽然尽皆俯首,口中呜咽宛如泣诉。自左首土丘背后,又徐徐而来三匹公狼,最中间者身上皮毛青灰锃亮,俨然更比其余硕大一圈,无疑当是这群狼中的领头狼王。 那猎户久居山林,自然对此心知肚明。眼见狼王现身,遂将钢叉握紧,于口内愈发痛骂不迭。 那狼王面目清冷,鼻孔中喷出一排热气白雾。仰头一声嚎啸,随后扭头退向外围。而刚刚与它同来的另外两匹公狼,则彼此间冷冷对视一眼,分从两侧缓慢欺身压进。 它俩先是皆将一只前爪悬空,几度晃荡。而后,两条后腿竟于骤然间运劲奋起,双双拔地腾空,俨然欲将那猎户当场撕作粉碎。 朔气暴涨,亮若星光。那猎户倒也殊非易与,嘴里猛地暴喝如雷,将手中兵刃一横,两根寒意逼人的铁刺认准左边来势稍快一者,凝尽全力凌空便。 那恶狼虽欲闪躲,奈何半空之中无从受力,顷刻间被那钢叉一下戳作对穿。满腔滚烫热血洒在脚下冰面之上,腾起数阵嘶嘶轻响。 而见一招建功,猎户却无片刻停歇。反手将另一边钝头自肘下抵出,又不偏不倚,刚好撞在右面那恶狼一颗头颅之上。 那恶狼嘴里一声惨号,轰然间直挺挺朝下跌落。猎户眼疾手快,趁机转贯钢叉,复朝脚下运劲疾扎,竟又正落在那恶狼脊背之上。旋即双膀奋起,将其整个挑在空中,不顾这畜生兀自哀鸣惨惨,把它朝那狼王所在方向猛然一掷,待“砰”的一声大响过后,那原本不可一世的恶狼早已口鼻淌血,再也没了半分气息。 许是未曾料到这人竟有如此手段,狼王目露凶光,当即再无保留。口中嘶鸣传及四下,周遭群狼恰如得于号令,刹那间一同向那猎户猛扑而去。 猎户紧咬牙关,虽明知力有不逮,但同样绝不甘心坐以待毙。一时间竟亦如兽类般高声怒吼,一柄钢叉自手中虎虎生风,俨然在身前布下一道铜墙铁壁。群狼数目虽众,须臾竟端的丝毫难近其身。 不过这猎户固然勇悍无比,一旦时候渐久,终不免渐渐难以为继。再加此刻他脚踏冰面,步履行动受限颇多,然狼群爪上却皆生有倒勾,专为割开猎物皮肉之用。如今个个奔驰似飞,行动自如,两相增减之下,自然教彼此强弱之势相异。 又过俄顷,猎户身上衣袄早已被群狼利爪划作褴褛,露出下面渗血肌肤。而此刻外界天寒地冻,凡人失血失温之下究竟还有多久好活,恐也着实不必多言。 见他气力衰竭,已成强弩之末,狼群遂二度蜂拥而上。那猎户虽有心抵挡,奈何再也无力支撑。脚下一软,反倒仰天摔跌,只得口中一声长叹,只剩闭目待死而已。 破空之声大作! 那猎户本以为再难幸免,陡然竟见面前清影飘飘,有一人自斜向里飞身插入,眨眼将周遭半数恶狼尽皆打翻在地。 如此变故突如其来,端的令猎户万分始料未及。不过转过头来又不禁精神大振,大叫一声复挺钢叉,起身重新与群狼战在一处。 少卿内力之高,当世亦属超凡。但见他身形大展,疾若驰鹜,双掌纷飞接连落在群狼躯体之上。那狼王似是大骇,眼睁睁见手下死伤狼藉,遂夹起尾巴拔腿欲跑,却被少卿吐气开声,三五纵跃挡在头前。狼王避无可避,只得呲起满口獠牙,向他扭头便咬,嘴里阵阵腥臭喷薄。 少卿见状,却不惊慌,小臂倏抬护在面前,借着一拂之力将其顺势掀飞。随后五指箕张,疾探连纵,右手自它后颈较劲一提。但闻“喀”的一声脆响,竟是业已将那狼王骨骼捏作寸断,当场化作一具冰冷尸骸。 狼王既死,剩下群狼无不大惊。一时纷纷骤停攻势,各自呜咽着向后退去。 俄顷,忽见其中一公狼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凄鸣长啸,遂引其余同伴蹑足远遁。片刻间,偌大冰面之上只余片片足迹凌乱,以及十余具恶畜死尸狼藉。 “小兄弟救命之恩当真无以为报!请受小人一拜!” 那猎户在鬼门关前堪堪走过一趟,胸中可谓尚存余悸。然待一眼看见此番救命恩人,忙又大踏步发足上前,不由分说倒头便拜。 少卿心头一懔,当下出手搀扶。二人肌肤甫一相碰,那猎户顿觉阵阵暖流沛然,非但将自己先前体内寒意驱散殆尽,更如沐春风,使四肢百骸处处受用无穷。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陷敌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阁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少卿微微一笑,至此始才得以看清这猎户本来面貌。 但见此人身体敦实,四肢健硕,一张黝黑面膛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嘴里兀自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眼下他身上伤处虽多,但却依旧将腰板挺得笔直,一眼望去端的好似铁塔一般,直教人竦然为之动容。 “姓顾的!” 少时,楚夕若也急匆匆拍马赶至,待发觉少卿无恙,胸中一块巨石才总算堪堪落定。 另一边厢,那猎户则将手中钢叉撂在脚边,双手抱拳,向二人肃然行礼。 “小人乌尔海,多谢小兄弟刚刚出手相救!” “乌大哥何必这般见外” 少卿面泛红光,同他拱手还礼,口中啧啧赞叹道:“刚才我见乌大哥身处险境而不慌乱,单凭一招便教这两头畜生有来无回,真可说得上是条大大的英雄好汉!” “小兄弟哪里的话同你这样一身好俊功夫相比,我这点本事那也实在不值一提!” 乌尔海以手骚头,反倒颇有些难以为情。须臾回过神来,遂茫然望向顾楚二人,口中奇声问道:“听两位的口音,似乎不像是咱们本地人。” “不知两位是打什么地界而来,又究竟都高姓大名” 少卿脸色稍异,便一边朝楚夕若凑近几步,一边昂首挺胸,就此笑道:“在下姓顾,乌大哥只管唤我平安便是。” “实不相瞒,我夫妻原是世居中原的汉人,此番为避两国战祸,这才不得已背井离乡。只想在此寻个谋生之处,从今往后一同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二人为夫妻,楚夕若两靥微红,羞赭之余不禁阵阵芳心窃喜。又暗地里压抑忐忑,偷偷向少卿脸上瞥过一眼。所幸他正同乌尔海攀谈,一时倒也未曾有所察觉。 此刻风声萧萧,雪霁初晴,数许暖阳洒在少女精致面庞之上,将她显得愈发绝美无比。 “以平安兄弟的本事,又何愁做不出一番惊天昭地的大事” 乌尔海高声大笑,随后又似忽然忆起何事,便脱口而出道:“我听家中的二嫂子曾经提起,说城外十五里处的府里正在广纳天下豪杰。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是了!便叫做慕贤馆!” “二位既然都身怀武功,何不去前去那里投靠依我看不出个把月份,便定能得了里面那些大人物的赏识看重。” 乌尔海此话既出,顾楚二人心中俱是一懔。不约而同相互对视一眼,更在彼此脸上看出良多惊讶错愕。 少卿眉头微皱,只觉事情委实太过凑巧。何以二人此行乃为慕贤馆而来,但却还未入城,便得这素不相识之人极力引荐回想雪棠往日处事为人,又如何能不觉凡此种种其实皆为她刻意安排,实则乃是在暗中包藏祸心 话虽如此,只是这乌尔海满脸情真意切,倒也诚然不似作伪。念及时日催逼紧迫,少卿只得将心念一横,暗道纵教你有千般诡计,我却独存一定之规。即便这慕贤馆中藏着火海刀山,自己也非得前去走上一趟。 “乌大哥有所不知。非是我二人不愿图个前程,而是……唉!而是实在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 少卿喟然长叹,俨然感慨万千。暗地里却在细心观察,且看这乌尔海是否业已对自己所说深信不疑。 “实不相瞒,小弟手下固然略有几分粗浅功夫,可也正是因着这几分粗浅功夫,便着实曾同旁人结下过不少梁子。否则我二人又何必远走高飞,千里迢迢跑到这中都城来” “如今我夫妻皆已立下重誓,倘非迫不得已,那便绝不再用武功。余生只想图个安稳清净,不再理会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他口中煞有介事,说完更将话锋一转,对乌尔海佯作恳切道:“不过刚刚乌大哥所说,小弟倒着实颇有兴趣。要是这慕贤馆果真神通广大,我俩也正好可借其躲避仇家追杀,再不必像现下般东躲西藏。” “唉!只是可惜了平安兄弟这样一身极为了得的本事!” 乌尔海乃是粗人,本就极为勉强才算听懂他话中含意,加之北人大多率性豪迈,一时遂也不疑有他。扼腕叹息之余,又朝楚夕若腰畔锵天一指,不迭摇头道。 “我看弟妹身上带着的这把剑,那也绝不是什么寻常物什,估计武功一定同样厉害至极。只是……好吧!既然你们都已立过了誓,我再多说也是白饶!” 少卿笑道:“正是如此,不过还要请教乌大哥,刚刚你说的这个府上究竟是在何处也好教我夫妻尽早前去投奔。” “二位这是哪里的话” 孰料乌尔海却是双手连摇,气若洪钟般道:“我那二嫂子原本是在府上的厨房帮佣,你们二位要真想投奔,等过几日她回来后我便去请她帮忙引荐,又怎能教你们就这么两眼摸一黑的自个儿跑去” 少卿心思电转,待乌尔海一语甫歇,遂眉开眼笑,频频只道多谢。乌尔海秉性豪迈,当下又向二人盛情邀请,在此之前便去往自己家中落脚。 而见左右推脱不得,两人也只好就此答应下来。便由他独在头前带路,少卿二人则牵马走在后面,随之一同回家暂住。 三人自层峦雪岭间复行七八里路,举目已可看见远处数缕青烟袅袅。乌尔海手拿钢叉,肩扛适才自群狼身上剥下皮毛,脚下愈发加紧快行,连连只说到了。自此又经一段山路,终于走进跟前一座院落当中。 二人紧随其后,放眼只见里面三间屋舍,虽大抵甚是简陋,但也总算人气充足,处处颇显温馨。听闻外面传来声响,登从屋里跑出三四孩童,其中最大者,也不过堪堪只有七八岁的年纪。 这些孩童甫一上来,便将乌尔海团团围住,嘴里直呼三叔。乌尔海哈哈大笑,俯身放下手中之物,便同他们彼此闹在一处。 楚夕若从旁见了,心下里不免触景生情。回想曾经父亲行事素来严厉,除却母亲之外,家中同自己最亲之人便属三叔无疑。他这一生体弱多病,最后更死于同胞兄弟之手,实在教人好生唏嘘不已。如今既已魂归九泉,但愿他老人家能不再如生前般饱受煎熬折磨,终得永世极乐无边。 只因少卿先前言道,自己同楚夕若乃是夫妻,乌尔海便安排两人自同一屋中暂住。楚夕若少女心性,对此自然颇多羞赭。好在少卿虽嘴上揶揄不断,举止却总算合乎于礼。 自此一连三四日光景,乌尔海皆杀猪宰羊,对二人好生款待。一来二去反令他俩颇觉难以为情,连连请他不必费心。 这天清晨,乌尔海先前所提二嫂终于从慕贤馆处归来,却是个面相圆润敦厚的中年妇人。待听叔叔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忙亦向二人千恩万谢,更对前往府上投奔一事满口答允。说等到隔天晚些时候返回主家,便正好将两人一并带归。 本来少卿以为,依照雪棠心性,自当将窠臼设在城中,以便坐镇运筹帷幄。孰料其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三人距中都城尚有十余里地之遥,便见路边一座恢宏府邸拔地而起。其势檐牙飞转,勾连层甍,种种华丽奢靡,俨然竟要比楚家更为甚过良多。 少卿暗自咋舌,又朝前行近片刻。抬头但见门楣之上,只一个偌大的府字遒劲峭拔,自曦光之下熠熠生辉。 他眉满脸怪异,不免觉莫名其妙。可转而却又冷冷一笑,心道如此之举,倒也正合雪棠一向行事作派。 见有陌生面孔,门前两名守卫遂双双上前盘问。好在他们似是同乌尔海这二嫂子素来熟络,经她三两句解释分辩,只说少卿二人乃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想要前来谋个生计差事,便也未被再行阻拦。 三人就此入府,一路穿廊绕户,终于来到厨房面见分管。这分管是个年过四旬的忠厚汉子,人情味亦颇深重,非但一口答允将二人留下,又见今日天色已晚,便教他俩先回去歇息,权等明天一早再来上工不迟。 是夜月黑风高,星光尽灭。少卿独自出门探查,原以为定可有所斩获,孰料接连一二个时辰下来,偌大府邸之中竟连一个慕贤馆人亦不曾现身露面。至于雪棠本人则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要到何处前去找寻。 眼看天色见亮,少卿只得暂且回转。二人便如这般白天做工,晚上则由少卿前去查察。可整整五六日下来竟依旧殊无所获,恰似众多慕贤馆人全都人间蒸发了一般。 念及家中各派众人正望眼欲穿,只等自己将解药带回,楚夕若端的心急如焚。只恨不能即刻拿了锵天,便与辛丽华真刀真枪的较量一场。可是转而见少卿终日为此事忧形于色,到头来毕竟不忍再行催逼。 不过凡事从来无巧不成书,便在他俩越找越觉无望之际,那分管却忽然传令下来,说教众人多多准备瓜果蔬肉,务必要比平日更添备出百十余份的膳食。 如此不同寻常之举,总算令少卿眼前一亮。便强忍着耐下性子,仍旧如寻常般蛰伏伺机。 果不其然,自隔天过后,慕贤馆内所需饮食忽然大增。少卿再难按捺急切,遂又于当晚出门。楚夕若恐他一人有失,本意一道前往,却被少卿推说人多反倒不便,教她只管先等在屋中。 少卿自出得门,沿途潜行匿迹,不失谨小慎微。不多时来到前庭,发现平素向来鲜少有人走动的正堂之内,此刻竟灯火通明,影影绰绰可见许多人影晃动。当下更无迟疑,脚下三五纵掠,便在廊下稳稳站定。 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挑开一角窗棂向内张望,却不由“嘶”的倒吸进一口凉气。 只见此刻偌大堂内,赫然是雪棠端居次席,眉宇之间可谓微妙。自其下面,骆忠等慕贤馆人无不垂手侍立,其中不乏如寥一刀等良多熟悉面孔。 而在这当中,与骆忠并排站着一名绝美少女。五官精致如天工造化,两靥苍白似雪覆琅玕,却不正是文鸢是谁 与此同时,雪棠忽站起身来,与众慕贤馆人一同拱手,向着堂奥深处肃然望去。而随数许脚步铿锵沉着,宗弼一袍便服及身,雄姿轩昂踏行而出,身后则是孙二虎一身戎装,随行伴在左右。 宗弼甫一到来,便当仁不让坐在主位。目光睥睨环顾周遭,终又缓缓将其落在一旁雪棠身上。 对此,雪棠倒甚为坦然。先是遥遥向其敛衽,等到同样坐定下来,遂悠悠开了口道:“烦劳殿下纡尊亲临,在下心中不胜惶恐之至。” “先生谋国至深,虽未居庙堂,却仍旧不失朝之股肱。” 宗弼面色从容,又同雪棠对视一眼,这才缓缓意味深长道:“如今既得远道归来,则于情于理,孤都应亲自前来探望。” 顾楚二人此行前来,一则是为助文鸢逃出樊笼,不再受雪棠摆布指使。二则更同样是为谋寻解药,以救楚家之内数百条岌岌可危性命。 只是说来实属奇怪,少卿自暗里窥探半晌,却始终不曾自满屋慕贤馆人中发觉辛丽华的踪影。 而在此时,却见雪棠眉头微蹙,轻声续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此次楚家之失,在下身为主谋,可谓责无旁贷。幸得殿下宽宏大量,未曾降雷霆之怒怪罪。如此已属蒙恩深重,又怎敢得陇望蜀,反倒居功自衿”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先生平生算无遗策,区区小挫,可也不必挂在心上。” “只不过……” 一语至此,宗弼忽将话音微敛,整张面孔倏地阴沉下来。 “我听闻此次江夏之行,先生本意是将那楚人明一同带归,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借他出面整饬中原武林。只是未曾想竟然有人自作主张,胆敢公然不尊号令。” “哼!如此行径岂能姑息孙二虎!” 孙二虎心领神会,遂迈步而行,终于在文鸢面前停下脚步。 他口中默不作声,转眼间竟抡圆臂膀,在众目睽睽下左右开弓,接连数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少女脸颊之上。 依照文鸢当前内力,区区皮肉之伤本来无关痛痒。不过孙二虎身为沙场宿将,膂力着实惊人无比。少女连番遭创,只觉两眼蒙蒙发黑,紧随脸上热辣辣如遭针砭,嘴角也不由得汩汩流出血来。 这耳光打在文鸢肌肤,却着实痛在少卿心里。一时双拳紧攥,目眦欲裂,几度险些难抑盛怒,只欲只身冲进堂中,将这一干人等全都斩尽杀绝。 雪棠神情微妙,待见孙二虎调头退回原处,口中遂一阵轻咳,好似漫不经心般道:“殿下素来赏罚分明,你不尊号令自当严惩,可此番力败青城山主,却也着实大涨我慕贤馆上下威风。” “眼下你恩师犹然未醒,倘若你有心往心床前尽孝,待会儿此间散去之后,大可自行前往即是。” “多谢先生。” 文鸢幽幽一笑,木然行个敛衽。雪棠嘴唇嗫嚅,终究欲言又止,转而若有所思,扭头对宗弼道:“此番我慕贤馆虽未竟全功,但却依旧令天下各派元气大伤。加之日前归来之际沿途各处破袭,只恐中原武林当中必会有人因此心存不忿,以至阴谋前来报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依在下之见,是否请殿下自今日起多多加派人手护卫,务使别有用心之徒无机可乘,亦免耽搁国之大计。” 宗弼端居中央,周遭熊熊火光摇曳,直将其脸上鄙夷照映得格外分明。 他唇角微动,就此缄默片刻。俄顷方才不无深意,徐徐发问道:“先生所虑……应当便是青城山主座下的那位高徒了吧!” “此人武功今非昔比,在下预料其必不肯善罢甘休。倘若有朝一日挟恨而来,却也着实不得不防。” 雪棠点点头,也不再隐瞒,将心思合盘托出道:“倘蒙应允,我慕贤馆愿时刻力保殿下周全。一旦此人现身,定教他为之追悔莫及。” “单凭你们这些人的本事,恐怕也还杀不了我!” 少卿将这种种听在耳中,心下自然颇多不忿。不过转而却见宗弼右手微抬,再度发出数声轻蔑冷笑。 “蒙先生挂念至深,宗弼实对此感怀在心。” 他的话音清冷至极,个中却又另有一番毋庸置疑的威压之势。一语至此,先是稍稍一顿,旋即才不紧不慢,继续说道:“然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虫豸宵小阴伺环顾设使这位顾少侠果真要来,孤倒正想与其当面对质,且看他究竟是否确有何等过人之处。” “只是……” “先生放心,宗弼自当另存安排。” 本来雪棠心下里犹觉不妥,可如此一来,终究不便再言。另一边厢,宗弼面目冷峻,言讫缓缓起身。周遭烛火一照,使一道颀长人影自脚下延伸,刚好将文鸢身子整个裹挟其中。 少卿目光随之转移,二度落在少女脸上,可这一看之下却又教他魂不守舍,就连随后宗弼所言话语,亦只是从左耳而进,又自右耳而出,丝毫未能听进半句。 俟到俄顷雪棠一声令下,他才猛然间如梦惊醒。忙飞身一跃掠上屋梁,躲在暗处屏气凝神。 在众多慕贤馆人离开背影里,文鸢一道旖旎身姿委实格外瞩目。少卿脑中千念萦绕,几是不假思索便悄然跟在后面。二人便如这般一前一后,自一路巷道间穿梭来回。 起初,少卿原是打算先走得远些,而后再现身同文鸢相见。只是待又转过前方一处廊角,却是忽忽再不见了其人踪影。 他心下一懔,目光焦灼朝四下遥望,孰料电光火石间却觉左侧寒风骤涌,狂飙猛进势若针砭。情急关头无暇细思,当下反手一掌运劲抵出,双腿则猛向下沉,竟生生在脚底白地之上踏出两枚寸深足印。 少卿内力深不可测,如今挥掌疾拍,朔朔罡气便如龙兴鸾集,眨眼即成纵横披靡。可来人却不躲不闪,而是愈发催劲前趋,俨然与其互成抢攻。等到二人双掌相接,彼此十指碰在一处,竟无不周身大震,紧随“砰”的一声剧响,就此足下蹬蹬,各自向后退出七八步去。 “文鸢!” 一招过后,二人不禁皆感慨对方武功之高,着实堪称叹为观止。少卿胸中内息翻涌,脸色一时忽红忽白,但也终于认清面前这绰约少女,赫然正是文鸢无疑。 再看文鸢一袭墨绿色衣裙随风轻拂,端的更显美艳不可方物。她的右手五指兀自縠觫发抖,想来也同样尚未自刚刚一掌之力中得以平复。 “平安!我……我早该猜到是你。” 此刻文鸢也已认出少卿,她先是极为激动,可转眼却又归于黯然。下意识更将两靥深深埋在青丝之下,仿佛不愿教他看清自己如今这副模样。 可常言道欲盖弥彰,她愈是这般遮遮掩掩,便不由教少卿心里愈发痛如刀割。举目一望,见少女两片脸颊犹然微微红肿,上面孙二虎双手掌痕尚在,眼眶里竟不由微微发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你……你可还觉得痛么” 少卿身形微晃,踟蹰着走近数步,又颤巍巍自她脸颊抚过,却只觉触手冰凉刺骨。 文鸢失声惊呼,起初向后微微退却,最终却又未再扞拒。周身阵阵酥麻之余,终于忍不住扑簌簌的泪如雨下。 “比这更痛更难的,我也都曾独自受过。如今……总归是不觉得苦了。” 她与少卿四目相接,到头来只是凄然一笑,似乎确如自己所说一般,对凡事都已坦然视之。 不过此举或能瞒过旁人,又如何能瞒得过少卿情急之下,一把将她双手攥在掌心,不顾一切般大声叫道:“我来接你回去!从此教谁也不能再欺侮了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迷楼影 “我的家早已没了,回去……那又究竟能回到哪去” 文鸢听罢,脸上却不曾有哪怕一丝欣喜,反倒眼神发怔,幽幽说道:“何况师父的身子……” “那你便告诉我!仇师叔到底被他们藏在何处” 少卿越发焦急,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同她即刻飞回中原,“我先去救出了仇师叔,咱们便立时回转!等将来到了青城山后,你我再来一同孝敬他老人家!” “不……不行!” 少卿虽情真意切,可文鸢仍旧只是摇头不迭。满心悲绪经久未逢宣泄,如今自此一并迸发,登时伏在少卿肩头,呜呜泣不成声。 “师父当初受伤极重,雪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她带回此地。如今……早已再受不得半点颠簸折腾了!” 少卿将她揽在怀里,自己也口中哽咽,只觉喉咙酸涩若堵。俄顷勉强收敛愁肠,耳边却先传来少女黯然低语。 “平安,你……你把我给忘了吧。” “这便是命,任你我谁也更改不了。” 她语气发颤,却已渐渐止住流泪,“你只当我早在江陵时就已死了。被楚人明手下的鹰犬,还有……还有那姓袁的给剁成了肉泥,在这世上尸骨无存。” “不对!不对!” 少卿闻言,却不死心。只得双臂较力,将她愈发抱紧,“先前你和我在那山洞里面,也都以为是老天合要咱们死在一处。可你看现在,你我不是还都好好的活着” “要是当初咱们俩当真死在洞里……倒真不知该有多好呐!” 文鸢又是阵幽幽苦笑,抬起头与他彼此相望,一张精致面庞俨然却要比从前印象里更加明艳动人。 “你放心。雪棠素来待我很好,就如同……就如同爹爹还活着时候一样。我虽为慕贤馆做事,但她也曾亲口答应过我,只去杀那些罪有应得之人。” 少卿急道:“可慕贤馆为虎作伥,为金兵南下保驾护航!你……你怎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白白受天下人的唾弃辱骂” “平安,你告诉我。在这天下之人里面……可否也有你自己一个” 少卿一时语塞,饶是他向来自诩能言善辩,可面对文鸢一双扑朔水眸,却又无论如何绝难狠下心肠。 如是纠结半晌,他才怆然压低声道:“我只想教你一生如意顺遂,不再像如今这般自苦。” 文鸢道:“我所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便是因世上有太多像楚人明这样的卑鄙小人!” “他们权势熏天,嚣张跋扈,从来视别人性命尊严如草芥!所以我亲手杀了他,又把他的人头挂在江夏城楼上面,好教来来往往之人全都将他的下场看个清楚!” 少女两肩縠觫,即便平生之恨业已报偿,可回忆起曾经过往,却依旧不禁悲从中来,“雪棠告诉我说,只要这天下改朝换代,就可保数十年海清河晏,百姓岁月承平。我不愿旁人再受与我一般的苦,如此……便是唯一一条出路。” “平安,我都想好啦。” 言及至此,她口中忽微微一辍,又勉强绽开一抹浅浅笑容,“等到数十年后,我都不知该有多少岁啦!若是我当真能活到那时,就索性将自己一剑杀了。从此这世上便教仍有什么不平之事,却已同我再没相干。” “可在此之前……有些事我却非得去做不可。” “这都是雪棠的花言巧语,专为蒙骗欺瞒于你!” 少卿大急,胸中一股怒气直往上涌,双手愈发紧握在她两臂,“我这便先去杀了雪棠,再去杀了宗弼!让他们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金国皇帝膝下有皇子十余,你杀的了一个,又如何能将他们人人斩尽杀绝” 未曾想听罢此话,文鸢反倒出奇的平静无比。昔日里自雪棠处得来话语几是一字不差,如今转而说与少卿。 “自古朝代更迭,从来屡见不鲜。莫非做赵宋皇帝治下的顺民,竟当真要比做金国皇帝的顺民,能来的更加光彩自豪些么” “我……” 凡此诸般,实令少卿哑口无言,不知不觉额上早已涔涔冷汗如注。文鸢看在眼里,遂借机将他十指轻轻挣开,就此退出约莫丈许光景。 风起天阑,夜色幽幽,二人相对而站,心境却实大不相同。半晌寂静无言,唯有远畔飞鸟寒号,撕裂墨色,朔气凛冽,料峭逼人。 “文鸢,还有一事……我想求你务必帮忙。” 良久,少卿始从怅然中打破沉默。既知劝回其人无望,也只得姑且退求其次,为另一桩来意图谋打算。 “如今各派人等皆身中巫神殿奇毒,解药却被赵秉中独自一人偷走。我……我想请你帮我找到辛丽华,将她带回江夏救人。” “当初在青城山害死你鲜于太师父的,这些各派之人全都有份。你又怎的突然大发慈悲,反倒想要救起他们的性命来了” 文鸢神情微怔,不由对此颇为诧异。不过她素来冰雪聪明,转眼即将个中原委猜得十之七八。霎时间将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寒声质问道:“你是为了她!对不对” 见少卿缄口不言,无疑已是默认,文鸢不禁更觉怒火中烧,颊间微微流泛红晕,颤声大叫道:“你告诉我!那姓楚的是不是也同你来了此地我……我非……” “连累你与文先生的是我,杀人的是楚人明那无耻之徒!夕若和你无冤无仇,你……你又何必非要同她这般不依不饶” 少卿心头滴血,思来想去终是唯恐她做出何等过激之举,只得诓骗说此行只有自己一人前来。 果然,文鸢听罢,心绪总算稍稍得以平复。可饶是如此,她胸膛却依旧起伏痉挛,眼底咄咄喷薄杀机。 “那日来家里杀害爹爹之人,我把他们的每一张脸都记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我非将他们人人碎尸万段,去报他老人家的血海深仇!” 她眼眸噙泪,许是气犹未尽,情至极处右手猛然一拂,飒飒罡气如泰岳崩摧,竟将身边一根廊柱拍得木屑纷飞,“喀喇喇”从中断作两截。 “我绝不想伤你分毫,只是总有一日……我也必当娶夕若为妻。” “倘若真有人图谋对她不利,我……” 俄顷,少卿似总算下定莫大决心。可等瞥见文鸢脸上一副伤心欲绝,这最后一句话语又仿佛重愈千钧,无论如何也再难以启齿。 而对于面前之人,少女心底终归犹是柔情居多。 她幽幽一笑,又将银牙半咬绛唇,“既然如此……但愿今后你能同她躲得远远的,教我再也找寻不到。” 天光大亮,声若雷鸣。二人正各自神伤,忽听远处哨炮三响,数团绚烂焰火自夤夜里陡然绽放。 文鸢大惊失色,只道是少卿此行业已遭雪棠等人察觉,而今正要率众前来围捕。一时竟不顾自身安危存系,双手推搡着教他赶紧离开。 而在心底深处,少卿又何尝不正忧心如焚抬眼望向那焰火腾起方向,分明乃是自己二人连日暂居之所。 莫非是楚夕若身份竟被识破,如今兀自深陷岌岌可危 念及至此,他实再难沉得住气。只好抓过少女双手,要她先多多保重,待自己想出妥帖之法,一定即刻将其与仇以宁一同救出。 文鸢眼中含泪,未再多言。二人就此分别,须臾,夜色里只剩一袭倩影茕茕孑立,又被凛风吹动衣衫。 少卿归心似箭,一连奔行小半柱香的工夫,终于隐约已可见到二人房中一盏摇曳青灯。 他愈发起急,三五步间稳稳站定,不由分说便将房门一把推开。又朝屋里几声呼唤,却又哪里有人回应 少卿心脏砰砰狂跳,双手十指冰凉。念及慕贤馆人行事素来狠辣残忍,竟不敢稍稍再往下面多想。 “不……不对!” 不过待心绪渐平,少卿却还是从屋中目之可及,觅得一丝非比寻常。 楚夕若武功绝非泛泛,纵然身遭慕贤馆人突袭暗算,却绝不至毫无还手之力。而如今屋中陈设井井有条,就连锵天也还好端端的静卧桌上,无论左看右看,也不似曾经发生过剧烈打斗模样。 可既然如此,那这偌大一个活人又究竟去了何处饶是少卿绞尽脑汁,也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自彼时少卿出得门去,楚夕若便愈发如坐针毡。只觉少卿武功虽高,但却终归双拳难敌四掌,一旦形迹暴露,又如何抵得过慕贤馆群狼合力围攻 她从柜里取出锵天,心中越想越觉后悔。只恨当初不曾执意坚持,同少卿一道出门探查。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之声。少女大喜,只道是少卿业已折返,可等当真开了门后,外面站着的却是个寻常婢子,但说是奉了分管之命,特来寻她临时赶去厨房。 楚夕若心乱如麻,又恐惹人生疑,无奈唯有点头答允,请她先在屋外稍后。 那婢子不疑有他,当下自然答允。而在如此仓促关头,楚夕若也只来得及将锵天剑尖遥遥直指厨房方向,冥冥中期盼少卿与自己心有灵犀,果能猜透内里关节。 她与那婢子出门,便先赶到厨房,分管正在里面等候,见二人来后,忙吩咐其与另外三名侍女尽快去送餐食。 楚夕若心有所想,做起事来自然魂不守舍。待与其余四人上前,反倒不慎将一旁煤灰打翻,只沾的双手掌心俱是狼藉。却因那分管督促愈急,终究无暇整理,遂低眉顺眼匿在这五人之中,与她们一齐出了厨房。 这五人一路前行,少时来到后院一座暖阁,里面正有烛火明灭晃动。 楚夕若只管低头走路,又以余光偷瞄,只见在那门前好似兀自站着一人,依体态身姿而断分明是个女子。 “是她!” 等到再走近些,楚夕若竟又周身一震,认出原来站在自己眼前的却也并非旁人,赫然正是二人心心念念想要找寻的辛丽华无疑。 但见她腰系苗绣,着一身彩绸锦衣,独将身子慵懒懒倚在一根廊柱之上。发觉远处一行来人,只微一努嘴,示意她们进屋,随后便又重新闭眼小憩。 遥想各派上下数百条岌岌可危性命,楚夕若眸中不觉暗暗腾起异光。原想趁其不备,直接出手,转念又觉当前形势未明,设使不管不顾贸然行事,恐怕反会打草惊蛇。故犹豫再三,终还是暂且按捺焦急,将一切从长计议。 念及自己同辛丽华曾经有过照面,倘若对面撞见难免会被认出。而如此一来,当前手上许多煤灰便自然得于大用。 她当下趁人不备,将其三把两把涂抹在了脸上,又以一头青丝微微遮掩面庞。前后折腾下来总算教自己容貌大变,估计就算是教少卿站在眼前,也绝非轻易便能认出。 “先把东西放到屋里。” 辛丽华嘴里嘟囔,似有颇多怨怼。抬眼向着暖阁内一望,忿忿然全没好气道:“这算是什么事情!凭什么他们旁个都能跑去杀人,却只教我守着这半死不活的孤老婆子” “哼!莫非这人还能忽然生出翅膀,自个儿飞回到青城山去不成” 乍一听见青城山三字,楚夕若不禁神色稍异。悄然观察周遭,见软榻之上一人面如金纸,若非口中尚有一丝微弱气息留存,便与死尸全然无异,却不是身为青城耋宿之一的仇以宁是谁 那日在汴梁城中,仇以宁为保三人顺利逃脱,独斗慕贤馆众多爪牙鹰犬。到头来却独因自己之失,反教文鸢同样泥足深陷,遭雪棠摆布驱使。如今再见其人,少女心下也端的五味杂陈,只觉好生无地自容。 “那小贱婢从来便极讨厌,你这做师父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辛丽华恨屋及乌,又朝仇以宁翻个白眼。她为人向来睚眦必报,却因得了严命在前,断不可教仇以宁安危稍有闪失。一时间只好将这满腔愤懑转移,仰起头来大叫。 “都给我站住!” 本来众人都已打算离去,听得此话又纷纷止住脚步,彼此间面面相觑,仿佛坠入五里雾中。 反观辛丽华则满面欢欣,抬腿走到这五人跟前,不紧不慢道:“左右闲来无聊,我倒想同你们大伙儿谋上个小小乐子。” “敢问姑娘,不……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众少女中,为首一人战战兢兢,无疑已从她话里话外听出诸多不祥。 辛丽华面露狡黠,咯咯娇笑之余,遂自行坐在门槛。抬起右手两根指头,自半空连连数晃,一副好整以暇道:“此事说来也极简单,我给你们人人两条路,至于到底要走哪条,就看你们自己如何去选。” “这第一条嘛……便是你们先自个儿打上自个儿两个耳光,再伏到地上学三声狗叫。我听后若觉顺耳,自然放她安生走路。” 她两靥灿若桃花,说起话来却又格外令人胆战心惊。言讫口中微微呼哨声起,但见一条寸许金蛇窸窸窣窣,自其领口深处昂然探出头来。 众人正错愕间,辛丽华反倒目光戏谑,从她们脸上逐一扫过。旋即看也不看便向身后凌空一抓,将桌上一壶芳樽吸入掌心。 她仰起头,将里面酒浆一饮而尽。又拈起两根玉指,把那金蛇顺势送入壶中。 “这第二条路,便是你们中有谁敢把我这小宝儿从壶里面给请出来,我便也佩服她的胆量,同样教她离开。” 她口中一顿,又意味深长道:“是了,不过你们可要多加小心。别看这宝贝虽小,可蛇牙上的毒性却着实厉害的紧。” “倘若教它一不小心给轻轻咬上一口……我可还从没见过有人能活着走出三五步去。” 众人面如死灰,身子不迭簌簌轻颤。辛丽华适才虽假意惺惺,道是人人皆可自行抉择。可圣人尚言死生亦大矣,面对如此存亡大计,其实众人又如何还有选择余地 在场其余四名婢子,大多为奴为婢日久,心中对所谓尊严二字倒也素来无甚看重。故待初时满腔惊悸渐消,终于还是有人抚平思绪,率先颤巍巍走上前来。 辛丽华似笑非笑,眼看这人慢慢伸直小臂,心念一横,“啪啪”两记耳光自行打在颊间,而后又依言伏下身躯,趴在地上数声吠叫,一时真可谓心花怒放。恍惚更俨然将其看作文鸢,如今便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那也端的万分乐不可支。 她春风萦面之余,当即微挥玉手。那婢子如获大赦,忙爬起身形,口中千恩万谢。亦不待其余同伴完事,便如避洪水猛兽般踉跄跑向远处。好在辛丽华还算言而有信,倒也并未对她再做为难。 其余众人见状,遂纷纷争先恐后,急于从眼前这魔头手中逃出生天。辛丽华看在眼里,笑吟吟命她们权且慢着,自己则取过方才送来酒食,正好佐以助兴。 一时之间,周遭耳光噼啪,以及狺狺犬吠之声此起彼落,着实好不讽刺可悲。 不多时,除却楚夕若外,其余四人皆已照办,勉强算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然楚夕若出身世家,素来便将自身清望看做极重,如教她亦同旁人般卑躬屈膝,那也真比一死更要难上千倍万倍。 她两只粉拳半握,眼光似蕴爝火,却又唯恐身份反遭识破,无奈只得将头颅愈发低垂。只是辛丽华方在兴头,岂有善罢甘休之理见只剩她一人犹未上前,当下频频开口催促。 楚夕若无奈,唯有硬起头皮,缓缓朝她迈步。可一想起刚才众人为保性命,种种丑态百出,心里便实是说不出的恶心反胃。 “小妹妹,大伙儿都已完事。你又要选哪样才好” 发觉楚夕若许久不言,辛丽华便又媚语如丝,阴恻恻从旁提醒。楚夕若却不抬头,只抬起手来,朝她掌心玉壶遥遥一指。 辛丽华兴致大增,忍不住连连赞叹几声。旋即蓦地站起身来,亲手将那玉壶塞给楚夕若,秀眉一轩,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反正我瞧也瞧得腻了,听也听得倦了,如今总算有个不同寻常之人,那也正好尝个新鲜!” “不过嘛,我劝你总归还是要想想清楚,若是一不小心搭上了自己这条小命……唉!那也实在有些可惜的紧呐!” 楚夕若丝毫不为所动,将那玉壶双手捧在胸前,片刻缓缓打开上面壶盖。 顷刻间,数缕恶臭腥风自黑黢黢的暗处飘散,单只是吸入鼻中,便教人胸闷如堵,险些为之作呕。看来那金蛇也果然如辛丽华所言,乃是世所罕有的至凶毒物。 不过事既至此,想要临阵退缩早已万万不能。少女思念电转,登即暗咬牙关,左手紧攥壶把,右手则遣出两指,向那漆黑深处徐徐送抵而去。 清风疏远,暗送料峭。楚夕若才一动作,陡然却觉那玉壶隐隐摇摆发晃,无疑是那金蛇业已躁动不安,急于寻找活物发泄。 她脊背冒汗,深陷进退维谷。知一旦当真探下手去,自己一条性命安危尚且是小,则家中各派人等性命安危又该如何保全 “路是小妹妹你自己选的,我可从来没去逼你。” 辛丽华从旁看后,只道是她心中胆怯。当下故作感慨,连连摇头不已:“只可惜这世上从来便没后悔药卖。纵教你如今再想反悔,只怕也有些来得太迟啦!” “不错!可我从来便未后悔!” 这一个悔字余音尚在,四下里竟忽朔气暴涨,正是楚夕若再也忍无可忍。涛涛内力自周身游走充斥,掌心催劲,顺势将那玉壶劈头盖脸,朝辛丽华眉心正中疾掷。 辛丽华大惊失色,何曾料到这看似泯然众人的柔弱少女,手下竟会有如此惊人武功好在她一身手段诚然了得,眨眼心思渐沉,遂银牙轻咬,一晃身躯,倏倏向左平掠开来。 察觉辛丽华欲待躲闪,楚夕若又出招不辍,无数罡气连纵,嗤嗤如聆宫商。楚家临江指力之下,那玉壶吃力不住,顿时化作四分五裂,飞溅一地酒浆淋漓。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笼中鸟 自漫天晶莹闪烁当中,那小小金蛇便如夤夜时分一缕粲然曦光,狂飙驱驰于周遭莽莽墨色之间。 辛丽华未敢托大,甫一认清那熠熠金芒转瞬将至,当即足尖轻点,腾跃蹬飞。一条婀娜身姿于半空疾转穿梭,总算险到颠毫,同那金蛇彼此擦身而过。 旋即,她双臂间又衣袂连拂,将体内沛然内力凝于袖上。恰如两面风帆高悬,护住要冲,顺势将空中玉壶碎片一揽归掌握。 “小贱婢!原来是你!” 二人前后十数回合交锋,辛丽华终于恍然认出来人身份。一时二目圆睁,嗔颜遍着,挥手散出两团毒瘴之外,更将适才那玉壶碎片一并射出,直往楚夕若面门如数奉还。 楚夕若心无旁骛,频频发指不辍。当下双腿连向后让,借此与之愈发拉开数丈距离。 楚家为天下名门正派之首,门下武功皆以平实中正见长。是以临阵之际或许略显灵动不足,但却胜在后劲绵长,根基极为扎实。再加楚夕若性素坚韧,更与本门武功主旨不谋而合。 但见她十指如风,愈战愈勇,更兼准头极佳,道道指力接连同半空中碎片撞在一处,使其来势变换陡异。随叮叮之声连绵不绝,那碎片大多打在一旁门楹雕梁之上,只剩三两残余实在鞭长莫及,就此斜飞射入屋内。 辛丽华浑身簌簌发抖,只气得厉声大叫:“好好好!你既千里迢迢赶来找死,那就把命给我留下来吧!” 楚夕若仍旧只管屏气凝神,始终不给她露出半点破绽。转眼间又并指如刀,横斫辛丽华颈侧。虽是大开大阖,力劈华山似的刚猛路数,然在其人使来却端的风姿绰约,翩翩然胜似天人之属。 辛丽华怒形于色,实未料到她会如此大胆。遂将身形一矮,避让开来,小臂绵绵似风拂舞柳,如鬼使神差般顺贴而上,与楚夕若一只左手双双萦绕纠缠。 楚夕若掌心潮腻,虽尚未同她肌肤相接,却已足能感到上面阴风惨惨,朔朔杀意无俦。电光火石间又以数指凌空疾探,总算堪堪稳住局面。 二人各显其能,又是接连七八招拆解互搏。眼见自己明明技高一筹,却始终难以占得上风,辛丽华不觉万分着恼。 她原非何等菩萨心肠之人,目中余光一瞥,看见适才与楚夕若同行而来的三名婢子,此刻早已被吓得呆若木鸡,宛若石塑铜铸般怔怔伫在原地。登即殊无犹豫,飞身纵跃朝其靠近,十指箕张双双奋抓,竟先后将这三人提在半空,又以内力催逼之下,连向楚夕若身前呼啸飞掷。 楚夕若心头一懔,遥遥看见三人脸上无不黑气缭绕,终究不敢伸手硬接。当下咬破舌尖,一跃腾起丈许,腰际衣带哗哗作响,俨然云君步踏星辰。 她脚下发力,最终虽平平落定,但也依旧后怕不已。又觉一旦时候渐久,引来其余慕贤馆人前来驰援,自己势必毫无胜算。焦头烂额下朝周遭瞥望,竟果然被其发现当前暖阁之中,有一把长剑正被斜放桌上。 楚夕若大喜,遂全然舍了眼下攻势,扭头便往门中掠去。 辛丽华微一怔神,同朝彼处一望,也登时恍然大悟。两靥阴森,挤出声冰冷蔑笑,亦向那利剑拔足急奔。二人如影随形,霎时又在门前彼此斗在一处。 辛丽华彩袖翻飞,不迭喷散毒雾,将通往屋中之路死死拦住。只是楚夕若同那长剑近在咫尺,又怎甘心功败垂成素手扬抬,嗤嗤发指不迭,只等找到机会,好一举突入暖阁当中。 “武功从来便是杀人夺命的本事,否则岂不成了绣花枕头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手段” 恍惚间,楚夕若脑内刺痛,猛然忆起昔日里秦夫人诸般教诲,只觉周身上下如遭电击。 而静下心来细思,当前辛丽华所倚仗者不过乃是毒物之利,使旁人为此投鼠忌器。可倘若稍后自己竟能将生死抛开不论,招招式式但求取胜,则一切又当与现在大大不同。 话虽好说,事却难做。江湖之上固然不乏性命相搏的凌厉打法,就连楚夕若自己,昔日也曾数度将生死摒诸脑后,只是这次却又同先前大不相同。 辛丽华平生浸淫毒物,手段可谓阴险毒辣。设使稍有差池,则性命不保尚且是小,恐怕犹不知要受多少煎熬折磨。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比一命呜呼更要难耐千倍万倍。 然当今之势急于星火,面对辛丽华双掌飘飘,催逼愈急,与其白白坐以待毙,倒不如干脆向死而生,搏他个轰轰烈烈! 一念至此,她眼中不由蓦地腾起异光,恰似爝火熊熊,跃然闪烁,自夤夜里照耀一片熠熠清辉。 少女心无旁骛,就此稳住身形。又以两指并应相生,一则中宫直进,逼迫膻中,一则破空嘶鸣,急抵脉门。二者间双双相得益彰,倒也的确不失楚家百年世家之名。 辛丽华起初不明所以,依然只管出招应对。然待见楚夕若竟丝毫不顾周遭毒瘴弥漫,一道娇躯翩若惊鸿,转眼已同自己几近肌肤相贴,这才蓦地惊呼不妙。 好在她应变不俗,慌忙挥拂彩袖,顺势护在当胸。一阵阵腥臭迎面直扑,渠料却丝毫未能阻住对头片刻。但见楚夕若玉指纤纤,教朔气四溢,激荡发散,点点余势打在周遭雕梁之上,顿在上面留下无数浅白斫痕。 辛丽华看在眼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平心而论虽有把握教楚夕若横尸当场,可自己多半亦会被其所伤,不知能否活下命来。 两人又拆几招,终于是辛丽华心中先行怯了数分。咬牙切齿一声呼哨,身形避退之余,唤出周身所豢七八金蛇,如鬼似魅般自空中划开道道诡谲弧线。 面对众多毒物齐逼迫近,楚夕若反倒暗自大喜。立时指锋加急,嗤嗤作响,穷尽自身所能连催内力。只听得四下血肉爆裂之声噼啪不绝,赫然是那众多金蛇纷纷被临江指力正中,自天上绽开连片迷离绯色。 而趁辛丽华怔怔失神当口,楚夕若遂憋住口气,飞身一跃踏抵门内。而后右手五指乘势一抓,就此将那三尺青锋稳稳攥在掌心。 “这……这是!” 楚夕若长剑在手,原拟一鼓作气奠定胜局。然眼角余光自暖阁中匆匆一瞥,竟又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如注。 自那软榻之上,仇以宁本就如白纸般的脸颊间反而又生一团黑气缭绕。而她身上所盖一床被衾,竟不知是遭何物划开一道深深割痕,炽热鲜血犹自下面汩汩渗出,顷刻将被面染作暗红。 少女眼前发黑,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陡然间又如梦初醒,心知必是适才那射入屋中的玉壶残片,竟然阴差阳错打在了仇以宁的身上。 而那物什先前曾被辛丽华以金蛇浸染,上面自然同样沾有剧毒。仇以宁一条性命本就危如累卵,而今又遭这般重创,只怕便教华佗扁鹊重生在世,亦是再也回天乏术。 楚夕若手心冰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另一边厢,辛丽华却已含恨而至,两眼之中喷薄业火。 她嘴角扭曲,纵声一阵狂笑。五指如钩奋而挥动,一眼望去恰似厉鬼恶煞自幽冥来,教人悚然心惊不已。 楚夕若心头一懔,已觉颊间肌肤隐隐生疼,无奈唯有先将仇以宁之事搁置一旁,掣动剑刃反手招架。 自彼时秦松篁将天枢三机剑倾囊相授,至今已有足足数月光景。其间楚夕若始终将那部心法总章带在身上,每逢闲暇,常常自行研习不辍。若说当初在汴梁城与文鸢放对之时只是初露锋芒,眼下却早已今非昔比,较之愈发更进一步。 她手中利刃如虹,搅动屋内纱帐纷飞,宛若无数蝶舞飘摇。“刷刷刷”三剑曳引残影,顿将辛丽华头颈胸腹悉数裹挟在罡芒之下。 辛丽华面如死灰,已在心中暗将其人咒骂千遍万遍。只是既见冷刃刺到,终究还是不得不挪步暂避锋芒。 然天枢三机剑何等奥妙无穷起初这一剑明明乃是直刺而出,未曾想随楚夕若玉腕轻转,顷刻竟又舞似残月,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 辛丽华浑身打颤,身形一纵破窗而出。楚夕若仗剑紧随其后,二人便如两支离弦飞箭,再度从屋内战至庭中。 辛丽华久攻不下,更兼接连失了众多毒物,心中难免意乱神烦,但闻“嘶”的一声闷响传来,正是被楚夕若控剑齐刷刷切去一片衣角,露出下面白花花水嫩肌肤。 “把解药交出来!今日便饶你不死!” 楚夕若杏眼圆睁,手下却无半刻踟蹰,接连数剑迫得其人左支右绌,一时疲于应对。 不过她此话既出,反倒令辛丽华如释重负,暗道这小贱婢既然有求于己,那么多半不会当真痛下杀手。至于先前一番杀气腾腾的无俦气势,如今看来也多半俱是假装。 念及至此,她心中可谓又气又喜,索性扯开喉咙,阴阳怪气道:“解药你想也休想!大不了便一剑把我给杀了,却依旧有几百人来为我陪葬!” 楚夕若气往上涌,手中剑势不由愈发凛冽。辛丽华一声惊呼,心道早知今日,当初在楚家时便该先下手为强,总胜过如这般作茧自缚。 她脚下生风,只带着楚夕若在庭院中来回奔走打转,其间偶有转守为攻,仍旧不失为阴损至极的毒辣打法。楚夕若半咬绛唇,引剑削其左肩,一阵悦耳轻鸣从无至有,譬若和丘鸾响,呜呜徜徉于野。 辛丽华有恃无恐,登将双掌化爪,朝前斜向一探。却被对手反将青锋微横,旋即简洁明练往上一挑,将她来势直接截断。 面对如此奇招,辛丽华只好十指收缩,徐徐以图将来后计。只是她两条臂膀不过刚刚后撤,陡然却觉面前劲风大奢,正是临江指力再度袭来。 辛丽华脸孔煞白,眼见楚夕若指风呼啸,更使一柄利刃剑花夺目,始知今日胜负已分。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就此自行阖了双目。 楚夕若心脏狂跳,玉腕顺势翻扬,反以剑柄击向对手胸膛。渠料便在二人彼此相距业已不足寸许之际,一阵惨惨阴风竟又毫无征兆,陡然自其身后啸涨而至。 还未及她从错愕中惊醒,那雄浑巨力已如泰岳崩摧,蓦地打在背心。紧随喉咙深处数许腥甜微嗅,登使其口中“哇”的呕出鲜血。 少女眼前发黑,举目天旋地转。只在行将昏迷时分,瞥见寥一刀忽然现身,阴恻恻冷笑之余,正将三支火箭嗖嗖射向天空,自夜色中腾起一片绚烂花火。 夜如墨染,悄阒未央。待楚夕若自懵然中重新转醒,只觉周身骨痛欲裂。除却体内大小经脉皆遭人牢牢闭锁,手脚间更被数条镔铁锁链缚住,端的纹丝动弹不得。 她坐困椅上,唇角微微皲裂发干。勉强撑起双眼游望,始才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座萧疏天井之中。周遭楼廊矗立,幽邃阴暗,恰似无数鬼影合围,有如阴司地府一般。 轻响幽幽,逡巡自远方来。少女脑内正错愕间,一阵橐橐脚步忽从背后渐近,其声绵密平实,昭以来人无上内功。 “文鸢姑娘!仇前辈她可还好么” 楚夕若心头一懔,几在瞬间猜出其人身份。念及仇以宁兀自生死未卜,一时身躯用力,急欲回过头来。怎奈那铁索绑缚极为牢固,任凭她使劲浑身解数仍旧毫无用处,反倒不慎将手腕之间肌肤磨破,复在那铁链上面缀染点点殷红。 大门轻启,后又关闭,那脚步亦随之戛然而止。楚夕若心中愈急,却又偏偏无可奈何,耳边只传来阵阵爝火噼啪,好似同样烧在她的心里。 “姓楚的,你……你说,你究竟怎样才肯放过了我” 俄顷,文鸢又迈开脚步,终于缓缓开口。那话里怆然居多,分明带着哽咽。 楚夕若喉咙干涩,只觉万分无地自容。虽有心辩解,话到口边却又重愈千钧,最终只剩悲形于色。 “你们在江陵杀了爹爹,如今又把师父害得生死难料。我……我到底做错何事教你竟然这般恨我” “不是的!我……” 被文鸢来到面前质问,楚夕若不由极力摇头,可等看见她面颊上两行未干泪痕,又顿时神情剧变,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另一边厢,文鸢反而怔怔发起笑来。一道娇躯簌簌发抖,自寒风中更添只影凄凉。 “我明明都已下了决心,只要你我从此不再相见,过去的事便只管教它过去。” “可我万万却料不到……却料不到……” 言及至此,她两眼中又涟涟落下清泪。回想先前少卿言之凿凿,说前来此间的只有自己一人,那也当真哀莫大于心死。 她水眸湛湛,凝望面前之人,陡然竟是一股无名自心头起!形如鬼魅,右手五指紧紧抓在楚夕若颈间,霎时在其肌肤上面攥出一片偌大淤紫。 “若杀了我能教你心中好过,我……” 楚夕若气息大窒,分明能感到文鸢正渐渐加力,又将一股无俦内息自指端倾泻,便在自己脏腑间上下搅动。那滋味之痛苦,真比刀剑攒刺更要难挨千倍万倍。 “怎么这便撑不住了” 见楚夕若粉脸煞白,额上涔涔冷汗如注,文鸢语气不禁愈发加急。咬牙切齿,朝她厉声叫道:“可这与我受过的苦相比,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那又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可眼见楚夕若嘴唇发紫,性命业已垂危,她还是蓦地将手松开,忿忿然退开数步。 楚夕若如蒙大赦,强忍颈间剧痛,直是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与此同时,文鸢却已翻转右腕,“刷”的自腰际抽出剑来。 她青锋在手,却并不急于动作。而是目光清冷,只身伫在原地,倒像是在静静等待何人一般。 又过小半柱香的工夫,四下里忽漫天风卷萧萧。一条人影倏忽闪掠,手中执一把黑剑,果然如她所料般落定下来。 “平安,你总算来了。” 文鸢神色一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神先是在锵天剑上扫过,而后才与少卿四目相接。 “你是来救她的,是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血色浓 少卿神色一黯,起初本不敢与她直视。可终究还是横下心来,半握双拳,沉声说道:“不错,是我不该欺瞒于你。你心中倘若有气……我便好端端站在这里,无论你要打要杀,我也绝不会躲开半步。” “你的命是我和爹爹给救回来的,我若要杀你,那当初又为何偏要救你” 文鸢朱颜惨淡,手上青锋微微发颤,遥遥指向楚夕若眉心,“我只是想不明白,若是有谁先害死了爹爹,又要害死了师父,难道我就该置身事外,只当一切从没发生过么” “仇师叔!她老人家究竟……” 少卿十指冰凉,只觉如遭电击。不过转念间又笃定无疑,急声说道:“夕若本性善良,绝不会刻意存了害人之心!这当中一定另有误会,你先莫要……” “好一个另有误会!” 文鸢惨然而笑,个中悲绪便如钢锥利刃,直刺得少卿浑身浴血,“莫非害了旁人性命,却只管不痛不痒的说上一句另有误会,事情便能轻轻巧巧的过去了么” 她声音一沉,几乎一字一顿道:“平安,今日你若想带她离开,那便只有一条路可选……” “我要你从我的尸首上面踏过去。” “姓顾的……” 楚夕若心头剧颤,只是拼命摇头。更因喉咙处兀自痛不可当,便是这区区三字,说来都端的难如登天。 少卿胸口发闷,下意识间将锵天紧紧握在掌心。只是面对文鸢伤心欲绝,又如何忍心伤她纤丝片毫纠结半晌,方才沙哑了嗓音,黯然说道:“无论你与夕若何人,对我而言都极为重要。我绝不许谁对夕若不利,但也同样……不想与你出手。” “可我却偏要你选!” 文鸢声嘶力竭,泪水自眼中盈盈打转。情至极处登教寒芒大作,搅动四下尘氛料峭。 楚夕若眼前清光大眩,数许微弱刺痛自双手腕间传来,正是业已被其一剑割破肌肤,殷红鲜血便自十指缝隙之间汩汩流淌。 “这决心你既不肯下,我便来替你做个了断!” 文鸢两睫扑簌,剑尖晃动一抹绯色迷离,“要么你便亲手杀了我,要么你便站在这,眼睁睁见这姓楚的把血流干,再带她的尸首回江夏去吧!” “你!” 少卿目眦欲裂,只觉周身气血上涌。可还未及他有所动作,那黛色清影却已纵掠倏忽,随其手上一剑石破天惊,汤汤气势如虹。 少卿大惊失色,慌乱中闪身腾挪,竟还是被周遭萦绕罡气刺中,“嘶”的扯落半边衣袖下来。 “文鸢!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这一剑虽未伤及要害,却端的不失慑慑逼人。少卿惊魂甫定,飞奔之余犹欲再劝,然文鸢心头怒火熊熊,又如何还能听得进旁人话去一招甫歇立时素手疾翻,控剑直削少卿心脉。 少卿手擎锵天,偏偏始终不愿出鞘。身形似飞疾若驰鹜,一连又是避过七八剑去。 “你让我十招,也算已然报过从前救命之恩,为何还磨磨蹭蹭不肯动手!” 话音未落,文鸢一剑再度平平递至,只是这次却又与先前有所不同。 只见她衣袂飘飘,如翩跹曼舞。左臂则随之而动,两指挟风破空嘶鸣,嗤嗤轻响同彼侧长剑互为并应,端的又是一番衔江吞海似的无俦气势。 少卿脸色骤变,一眼看出其如今双手所使,一为太一派镇派绝学九歌剑法,而另一边厢,则更同楚家临江指之势全然如出一辙。回想当初在汴梁城那书阁之内,雪棠将天下各派武功秘籍一揽囊括,如今也总算借此得于大用。 文鸢根骨奇佳,实为江湖之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就连仇以宁本人亦曾在从前对其寄予厚望。眼下她对这些天下各派不传之密虽尚不过初学乍练,可一旦辅以自身无上内功,运使关头竟着实淫威昭彰,纵较当今世上众多成名日久的耋宿方家,亦是丝毫不遑多让。 少卿暗里叫苦不迭,转头望见楚夕若面如白纸,脚下一汪血色越发诡谲深邃。思绪电转间索性身形倏晃,躲过迎面指力罡风,正是欲将文鸢抛诸脑后,径直奔到心上人身边。 “我已同你说的清清楚楚!若想救她,除非先杀了我!” 少卿身法固然极高,然文鸢却比之毫不逊色。当即银牙轻咬,纵身驰骋,一条婀娜倩影如匆匆惊鸿瞥过,反倒后来拦在少卿必经之路。 她剑势纷飞,催动银光暴起。左手则同样并指为掌,似刀锋劈斫,截流朔风,不由分说疾拍少卿胁下。 少卿肌肤隐隐作痛,更觉背上恶寒生涌。如今前进无路,只得左肩倾侧,避开凌空一剑。足下蓄势,待文鸢五指将要探抵,这才陡然伸展猿臂。 他仅存的一片衣袖,自天寒地冻里猎猎作响,竟是单单借着一拂之力同少女分开数丈,教眼前一派无俦攻势就此化作乌有。 文鸢面泛红晕,手下却无半点容情。见一招落空,立时调转矛头。剑尖回挑,在身前挽出道清冷幽弧。 少卿足底生风,几度竭力避让。又咬破舌尖,不迭见招拆招。只是在文鸢凌厉猛攻之下,如此又究竟还能支撑多久,恐怕也只有老天方才知晓。 而眼看她双目通红,手中一剑快过一剑,凡此种种却同彼时江陵初见,那锦心绣口似的烂漫少女如何还有一丝相似之处 这二者一前一后,自天井内纵横靡绝。再加上遭缚在椅间,兀自动弹不得的楚夕若,三人便如困兽般被拘在其中,任凭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难以摆脱樊笼。 文鸢仗剑穿梭,周身内息澎湃充盈,潜移默化间竟与天门派所宗凌霄决颇有几分不谋而合。 而今她身负数十余人,足足百多年内力,举手抬足堪称风云际会,触之端的无物不摧。 随剑气连天,势如破竹,但闻四下里“喀喇喇”一阵轰然巨响,竟教偌大一片连廊化作土崩瓦解。四下里木屑齑粉充斥纷飞,直呛得少卿口内生津,接连咳嗽不止。 他急匆匆将气息捋顺,双足蹬空飞跃,总算化险为夷。与此同时,文鸢则好似业已厌倦了这番无穷无尽的你追我赶,指力连发之余,霍霍剑影绵密愈甚,竟在顷刻间织就出一张裹挟天地似的无形巨网,将少卿牢牢困在方寸一隅之间。 少卿额上沁汗,心中却实如同刀绞一般。事情至于如此地步,想要扭转局势,已然只剩唯一一桩手段。 可扪心自问,莫非自己竟真能狠下心来同文鸢刀剑相向,以报偿这父女二人昔日里一番救命之恩 他兀自百感纠结,文鸢又提刃回转。剑尖之上,半寸青芒如灵蛇吐信,虽尚未及身,却足以令少卿毛骨悚然。 念及每多迁延片刻,于楚夕若安危便愈增千百万分危急,少卿终于两眼大亮。右手拇指猛一较力,百丈乌光如渊薮潜蛟,破越龙潭,一朝惊现人世,自当震慑纮殥。慑慑寒气咸集毕聚,自漆黑剑刃之上奔腾激荡,竟使头顶皓月星辰纷纷黯淡颜色,自一瞬间郁华惨惨。 “好!早该如此!” 文鸢纵声疾呼,面对锵天这等当世利器,一时竟无丝毫畏惧慌乱。反倒催逼兵刃,攒刺愈急,双方兵刃自半空陡然撞在一处,顿时火星迸射,轰鸣如雷,于四下久久回荡不绝。 本来依照锵天之利,自当切金断玉,无所不能。然这二人内力皆已臻化境,眼下双双倾力相拼,不知不觉竟已在各自剑上裹挟一层无上真气。二者嵯峨云举,齐冲斗牛之间,故才有了刚刚这番彼此势均力敌。 少卿虎口隐隐吃痛,就连双耳亦被那绵延巨响搅作昏昏。至于文鸢又何曾比之好过太多她两靥惨淡煞白,一条右臂微微打晃,若非心中尚有一念苦苦维系,只怕也早已长剑脱手,就此落败不敌。 他俩身形一错,二度交手。顿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在这小小天地间扶摇直上万仞。 青城武功,素以轻盈潇洒见长。少卿天赋虽说不俗,但秉性之中难免失于浮躁。而同样招式一旦自文鸢手下使出,则是更加绵密扎实。再加另有各派绝学相辅相成,不消二三十招斗过,竟已将少卿迫得左支右绌,俨然只剩苦苦招架之功。 “顾少卿呀顾少卿!这都是你平日咎由自取,又如何怨怪得了旁人” 少卿小臂斜横,借锵天一格之力挡下文鸢杀招,又背心贴地,倏倏疾向后掠。不过说来倒也奇怪,如今自己虽处颓唐,可心下里却反而颇为欣慰。恍惚但觉少女既已有了如此一身惊天昭地的武功,今后便可有所倚仗,不会再轻易受了世上旁人欺侮。 而见他神情微妙,文鸢口中又是低低一声惊呼。五根握剑的手指依稀松弛,隐隐更有一丝刺痛自脑海划过。 她朱唇嗫嚅,回忆曾经诸多过往,那也当真恍若隔世一般。然似这等小小悸动终不过白驹过隙,一俟被周遭猎猎寒风割在颊间,少女又仗剑崩刺,仿佛业已笃定心念,今日势必不死不休。 这一剑来势汹汹,遥向少卿脉门骤攻。少卿不敢硬接,脚下腾空,高高飞跃数丈,这才重新仗剑下坠。 文鸢倩影翩跹,如在风中曼舞。银牙轻咬,顺势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使内力于体内沛然澎湃,顿教身上衣衫纷纷向上轻飘,仿佛置身水下一般。 涛山砰鸣,泠泠似梦。二人剑锋相碰,却又立时化作两块磁石,彼此紧紧吸附一处。 少卿身在半空,一张俊脸忽红忽白,在熊熊火光照映之下,更分明显得迥异平日。 文鸢则粉拳紧攥,高举长剑巍巍。她脚蹬白地,自行较力,便如针尖麦芒般同其僵持对峙。倘若再行细看,却不难发觉在其眼中,正有点点泪光闪烁晶莹。 如今既已拼起内力,两人皆如同化作石塑铜铸,就此纹丝不动。少卿身兼广漱青城两家内功,彼此珠联璧合,堪称互为补益。反观文鸢内力虽出处庞杂,总归失于章法,但却独独胜在深不可测,以独自一人之躯,兼有众多江湖高手百多年来精修苦练。真可谓难分伯仲,不啻一时瑜亮之谈。 陡然间!一丝不祥之念却从少卿心头匆匆闪现。文鸢求成心切,以至将这众多内力统统来者不拒,任其在自己体内杂芜紊乱,那又何异于在刀剑上面起舞最终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昔日里,辛丽华曾以巫神殿炼蛊之法,比喻文鸢一身精绝内力。可她独独却未提到,凡为蛊虫,从来寿数极短,往往皆只落得死相凄凉,无寸土容身之地。 一念至此,少卿不禁勃然变了脸色。即便当前胜负未决,却反而替文鸢将来大为捏一把汗。 可放对关头最忌心有旁骛,他这边既思绪纷纷,招式间便难免露出破绽。文鸢目光如炬,一下看在眼里。登时吐气开声,猛然催劲,竟是单凭一己之力,将锵天剑身硬生生压弯半寸。 少卿大骇,赶紧奋力相抗,但却终归为时已晚。一股汹汹巨力便如长津顷澜,顿使他身子化作寒风中一片残叶萧萧,孤零零向后飞跌。 文鸢一声娇叱,将霍霍剑光势头稍敛,一只玉掌不偏不倚,正拍在少卿胸膛之上。少卿吃力不住,猛然间接连将七八根廊木撞作折断,这才“砰”的一声,就此重重摔落下来。 少卿脊背剧痛,仿佛寸断磔碎一般。数许腥甜气息直冲喉头,不由自唇角呕出数口鲜血。 此刻天地间寂寥广大,不知不觉竟又再度飘起雪来。他手拄锵天,勉强半跪起身,但感这漫天冰凌萦绕寒气,非但纷纷落在肌肤,更同样落在自己心里。 莫非凡人宿命,其实早已注定。今日自己二人便势必命丧在此,化作这雪国异乡中两缕飘荡亡魂 “夫太上之剑,恬然无思,澹然无虑。天者为盖,地者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 少卿心头一颤,愕然循声望去,所见正是楚夕若一副惊为天人似的绝美容颜。 她嘴唇惨白,虽被融化雪花微微点缀湿润,但却因体内失血过多,依旧不见半分光泽。 “这是……” 少卿惊骇交加,一边为少女如今境况忧心如焚,而另一边厢,却又觉其刚刚这番话端的似曾相识。 猝然间,他这才如梦惊醒。知这看似云山雾罩之言并非其它,赫然正是天枢三机剑的心法口诀无疑。 想文鸢总览天下各派武功精髓,寻常法门注定难以伤其分毫。若要自当前绝境中觅得一线转机,那便唯有另寻一门连她也全然不曾知晓的顶尖武功。 而广漱宫沉寂江湖,至今已有三十载岁月。三十年韶华荏苒,早将众人记忆抹平消尽。如此一来,这世上又如何还有比其更好之法,能正与此不谋而合 “乘云连霄,并造化者俱。纵志舒节,驰骛大区。” 楚夕若喉咙发干,眼前一片懵懵发黑。她心下对文鸢愧疚极多,本来若只自己一人之死,那也定然绝无二话。可眼见少卿性命竟同样岌岌可危,终于再难按捺胸中惊急,就此得以下定决心。 许是因四下天寒地冻,此刻她腕间伤处已不觉如何吃痛,然浑身上下却端的愈发冰凉,只觉昏沉沉行将睡去。好在瞥见少卿眸中正隐隐腾起异光,总算乃是天可怜见,教自己一片良苦用心并未付诸东流。 文鸢眉头大皱,进手数剑刃寒如雪,无不俱是九歌剑法中最为顶尖的凌厉杀招。少卿连番腾挪,也终于下定决心,当下骤然站定脚跟,极力回忆彼时秦松篁所传授种种细节,旋即锵天连纵,舞作一派锐不可当。 第一百四十八章 至柔情 “天盖尽覆,地舆遍载,四时俱使,阴阳齐备。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 楚夕若声音发颤,四肢也已僵硬如铁,若非嘴里尚有一丝微弱气息留存,便与死人再无所异。 少卿锵天横斫,大破萧索。顿将漫天飞雪斩作零落,又咽下口中鲜血,一剑斜削文鸢右边小臂。 文鸢妙目含波,也已看出少卿前后诸般截然不同。遂同样奋挥长剑,一袭墨绿裙裾自雪中旖旎轻转,着实美轮美奂,不似人间之属。 二人剑刃又行相碰,少卿却陡将锵天侧横,自一片火星飞溅里向上猛挑。文鸢不假思索,青锋虚掩守住门户,左手小指微蜷,嗤嗤朔气纷至沓来,临江指无上之威由其运使,竟较昔日一代枭雄楚人澈亦丝毫不遑多让。 少卿心无旁骛,口内气息平实。眼看指力迎面呼啸,竟是莫名做出一番怪异绝伦之举。 但见他右掌松弛,微微张开,原本被其紧攥的锵天自此无从受力,化作凄厉乌光,骤然直往下落。数记宫商之音铮然悦耳,正是无数临江指力打在剑上,随之化作罡气四散。 锵天兀自疾坠,转眼已同白地不足尺许。便在此时,少卿忽同样委身向下,一条身子几是贴地掠行,轻轻巧巧又将这当世利器重新握在掌心。 如此动作出其不意,非但顺势避过文鸢刺来剑刃,更于顷刻间自眼前开辟出一片崭新天地。 他运使内息,将其尽数凝在五指。飒飒风声聒噪双耳,又将锵天自低而高,疾掷而出。那势头猎猎嘶鸣,仿佛靡有不克,更分明直指向文鸢下颌。 文鸢额上沁汗,饶是百般绞尽脑汁,却仍旧看不出少卿所使究竟乃是何派武功。 可锵天既破空而至,她只好趋身闪向一旁。到头来虽总算同那乌光擦身而过,但也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肌肤如遭针砭。 这一剑固然落空,却足以使少卿精神大振,遂脚下奋力,倏倏向前欺身。右手五指再度抓住锵天,这次却是径直斫下,其势大开大阖,如挟开辟神威,就连漫天鹅毛大雪亦纷纷为之辟易,被其生生斩开一方空当。 “命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则为驱策,雷则为车轮。上执于……道要之柄,下……游于无穷之地。” 这声音细如蚊蝇,然在少卿听来却又格外清楚真切。就此压迫锵天愈急,眨眼已同文鸢天灵只剩堪堪数寸之遥。 他一颗心脏砰砰直跳,本来或有机会至其死命,只是待少女一张凄清面庞映入眼帘,终究还是不忍痛下杀手。电光火石间陡将剑刃挪移,只“刷”的一声,切下其人鬓畔数缕青丝,飞舞辗转落在脚下,片刻又被大雪覆盖无踪。 文鸢玉容惨淡,自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只是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二人上下翻飞,又是接连四五十招斗过,文鸢却愈发左支右绌,分明露出败象。 不过另一边厢,少卿则更加忧心忡忡。不知何时,他已再难听见楚夕若呼吸之声,看来如不能尽快定于胜负,那么一切也都将为时太晚。 “任你再高明的剑法,却是决计救不回她的性命!” 字字凝噎,声声泣血。少卿如遭电击,“刷刷刷”进手三剑,如风起于野,雷鸣万壑,个中万夫不挡之威,只迫得文鸢粉脸煞白,拼命腾挪闪躲。 不过依稀关头,却又另有些微妙心思在少卿心底油然而生。但觉昔日昭阳既已有了如此一身惊天昭地的无上手段,到头来竟还是力有不逮,更使广漱宫合派上下夷为平地。一时间除却对恩师璇烛愈发钦佩赞叹之外,看来凡人武功高低强弱,亦从来便并非这世上亘古绝对之理。 文鸢不甘认输,颤抖着连连挥舞兵刃,却只在少卿凌厉剑势之下步步且退。待到俄顷脚步一辍,正是业已避无可避。 她妙目里血丝密布,索性心念一横,将体内所剩内力凝汇一处,手上长剑似白虹贯日,不由分说直向少卿面门疾掷。 这番孤注一掷之举勇则勇矣,可归根结底终不过是困兽之斗。少卿气沉丹田,脚下如鬼魅倏忽,轻轻巧巧将这利刃贴身避过。眼见文鸢胸前门户大开,当下乌光暴涨,如入无人境般。 片刻之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此夜未央,万籁俱寂。文鸢娇躯绵软,顺势跌坐在地。她的两睫扑簌簌落染雪花,而在离其鼻峰半寸高处,正是锵天兀自闪耀寒芒。 少卿唇角痉挛,嘴里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二者之间,便如同隔着一道万仞天堑,彼此皆难以逾越。 “平安!你杀了我吧!我……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 二人四目相接,渠料文鸢竟忽泪雨如霏,颤抖着身子连连向前,伸出手来一把握在锵天剑身之上。 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欲将利刃抽回,又恐不慎伤及其人。见少女凝脂似的肌肤被锵天割破,一抹热血灌满中间血槽,霎时间终于恍然大悟。知她所以同自己大打出手,实则无疑是在一心求死,再不愿受这世上万般痛苦折磨。 “你让我到地底下去寻爹爹!我……我实在是想他老人家想的厉害!” 文鸢颊间,两行热泪潸然。丝毫不顾手上吃痛,极力欲将锵天引向自己颈间。 可少卿又怎会眼睁睁看她自戕遂出手如风,暂且将其经脉阻闭,旋即展开身形疾若驰鹜,锵天锋刃过处,楚夕若手脚上道道铁索应声而断,整个人登时软绵绵向着座下瘫倒。 少卿心头一懔,忙稳稳将她揽过。匆匆探指止住血流,又把她双手放在怀中好一阵揉搓抚摸,直俟上面总算略微回过些温暖热气,这才自眉宇间堪堪露出几分喜色。低头在少女额上轻轻一吻,却又忍不住点点落下泪来。 文鸢在旁看的真真切切,心中只剩无限悄怆凄凉。未曾想自己非但大仇难以报偿,就连区区一死亦是求而不得。举目遥望二人紧紧依偎一处,方知这世上众生从来命数不同,任凭有谁执拗强求,但却终归于事无补。 “咱们这便回去!我这便带你……” 如今楚夕若虽犹未死,但也已只剩下一口气在。少卿寸心如绞,哽咽着正要携她离去,一旁两扇朱门却骤然为之洞开,乃是众多慕贤馆人昂然踏抵而来。 万众簇拥下,一人青丝高绾,眉目闲适。黛色微含似杏山杳杳,桃花萦面如春水悠悠。待施施然站定脚步,复对少卿露出一抹莞尔笑颜,却不正是雪棠是谁 “当真是君子豹变,想不到汴梁城匆匆一别至今,少侠的武功竟又已较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雪棠意味深长,不疾不徐朝身边扈从使个眼色,自有人前来为她披上一件裘毛大氅。 “看来是少侠迷途知返,终于懂得了这良禽择木的道理,这才千里迢迢特意赶来投奔。” 少卿目光如炬,当下将楚夕若愈发抱得紧了,愤而怒斥道:“想教我与你们同流合污,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的好!” “凡事无绝对。说不得少侠虽今天尚且恨我入骨,有朝一日却会与我和衷共济,共谋一番举世无双的丰功伟业。” 雪棠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忤。惟待目光从文鸢身上扫过之时,脸上才依稀似有几分异样划过。 而后,她又对少卿徐徐摊开双手,俨然天下之事,无不尽在弹指挥间。 “不过在下倒也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倘若少侠至今依旧未想清楚,则大可先在蔽馆好生住下,待何时终于肯顺天应命,咱们再来复议不迟。” 少卿大怒,叫道:“你以为单凭手下的这些爪牙鹰犬,便能把我给留住了么” 雪棠则浑不在意,依旧好整以暇,悠悠然道:“能与不能,也总要试过以后才好知道。否则便只是在此空口白牙,倒着实有些……” 清影无俦,狂风大奢!她一席话还未言讫,竟顿觉口内气息大窒,电光火石间已遭少卿五指搭在肩上,吐气开声,喝一句:“走!”,又在众目睽睽下被提在半空,周遭一众慕贤馆人武功虽高,却无一人来得及阻拦。 “姓顾的!你待怎样!” 骆忠拔出剑来,却又怕主子有失,故不敢擅越雷池半步。 少卿两眼喷火,适才一番出手拿人,后又重新回到原处,招式变换如行云流水,端的一气呵成。如今锵天剑尖直抵在雪棠脖颈,但须手腕轻轻向上一挑,立时便可教其血溅当场,化作一具冰冷尸骸。 “你纵将我杀了……今日却也断难全身而退。” 雪棠颈间剧痛,肌肤间也被锵天划开一道鲜明血痕。俄顷总算喘匀气息,倒吸冷气之余,犹不忘开口威胁恫吓。 少卿愈发气极,声色俱厉,昂然大叫道:“便教我粉身碎骨,也非先将你给碎尸万段!” 雪棠高声道:“少侠纵不顾自身性命,莫非竟连楚姑娘的生死也全不放在心上了么” 少卿心头一懔,周身如遭电击。又低下头,朝怀里之人匆匆一瞥,但见先前覆在少女两靥上的一层细密霜雪,如今虽已渐行融化,下面一张精致脸庞却依旧惨淡苍白,丝毫不见半分血色。 “左右你我双方皆有求彼此,那便不妨好生打个商量,且看事情能否得于两全其美。” 雪棠察言观色,见少卿眉宇间深陷纠结,心中便已有了几分把握。抬起手来,将锵天向外轻轻挪开半寸。发觉少卿对此并无回应,遂又哂然一笑,再度变回平日人前模样。 “只要少侠剑下留情,今日我大可以放你和楚姑娘离开。” “待你二人走出这慕贤馆后,我亦绝不会另外遣人追捕。从此天地广阔,你们大可任意前往何处。” 平心而论,雪棠所提条件其实可算宽大。少卿心思电转,终于还是暗自下定决心,锵天剑尖指地,强抑悲愤道:“想要我饶你性命,你还得再另外答允我两件事情!” “好!正是如此!” 未料雪棠倒也爽快至极,登时便点头答允。少卿神色微妙,虽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已至此,纵再多想亦属无益。又深吸口气,目光熊熊,沉声说道:“我要你交出解药,让我一并带回江夏!” “区区小事,又有何难” 雪棠面色从容,言讫竟忽在袖中取出一页纸来,将其平平托在手心。 眼见少卿满脸错愕,她反而忍俊不禁,吐气如兰,缓缓说道:“此毒为巫神殿不传之秘,凡中之者便须服食解药终身。各派之人多不胜数,倘要一次全都交付出来,量你独自也难带回。” “这上面详细写有解药制作之法,待二位归转过后大可依此照做。则岂不更加一劳永逸,免得今后复生龃龉” 少卿将信将疑,虽将那纸自其手中接过,然心中左思右想,却还是觉此事毕竟来的太过易如反掌。 而雪棠将解药配方随身携带之举,那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诶这便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雪棠嘴角一撇,无疑业已猜透其人心思。干脆足下一顿,将一只手掌高高滞在当空。 她信誓旦旦道:“你若怀疑个中有假,咱们大可在此击掌为誓。倘有何人背信弃义,必遭人神共殛其身。” 冥冥之事,少卿虽向来不屑一顾,可如今却已别无更好之法。再加楚夕若目下境况实在不容迁延,无奈只好姑且如此。但闻“啪”的一记脆响,正是二人双掌相碰,就此定结盟誓。 “第二件,你须得还文鸢自由,教她……与我一同回去。” 少卿唇角嗫嚅,却也未曾忘了此番前来初心。只是世事难料,便教这看似稀松平常之言,眼下自其口中说出,竟又忽忽多了许多前所未料的异样滋味。 文鸢兀自瘫坐在地,听罢除却眼前一阵发黑,便只剩怔怔垂泪。相较之下,倒是雪棠蔑然数声冷笑,目光扫过之处,端的令人悚然不寒而栗。 “在下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可行事关头却还未如此下作不堪。” 她面目冷峻,浑与平素大相径庭。说完,只朝文鸢遥遥投去一眼,而后森然继续道:“从始至终,我并未强迫她待在我身边半刻。至于究竟是走是留,那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做主!” “你!” 少卿一时哑然,即便锵天在手,竟也险些不敢与雪棠直视。俄顷又侧头望向文鸢,心中只剩五味杂陈。 须臾,他终于缓缓伸出手来,怆然发问道:“你……你可愿意随我们回去么” 文鸢身形发晃,肩上一层雪花亦随之飘然零落。她的眼神里凄凉居多,倘若仔细端详,则更有数许茫然,正连同点点清泪垂溢闪烁。 “平安……” 少顷,四下忽然响起文鸢略带哽咽之声。她的脸上浅浅含笑,自漫天白茫茫间更显美艳动人。 “你们只管回去吧!我……我要留下来助先生完成大业,杀尽这天下所有罪有应得之人。” 凡此一字一句,皆如钢刀般插在少卿胸膛。他喉咙略微耸动,似有千般话语欲待诉说,奈何及至口边竟端的重愈千钧,不知该当如何启齿。 “既然如此……你便好生保重。” 少卿微微将头扭向一旁,终于压低声音,涩然开口。等了片刻,见文鸢始终并无回应,只好将满心惆怅抛诸脑后,只在暗中冀盼将来与她后会无期,不再如今日般彼此刀兵相见。 “且慢!” 少卿将楚夕若抱在怀中,足下不过行出数步,背后便再度传来雪棠之声。盛怒下转身正要发作,却见她忽然素手微扬,轻拂发梢,一头青丝遂自两肩飞泄,飘飘低垂直至腰际。 “此物,尚要劳你代为转交令师。” 雪棠面色哂然,言讫登将掌心之物远远抛来,“便请顾少侠回去后多多拜上璇烛教主。就说雪棠面南俯仰,祝他福寿绵延,诸事顺遂。异日我随殿下三军齐发,逐鹿中原,但愿他终能珍惜羽翼,和光同尘,莫效螳臂挡车似的无谓之举。” “你说什么!” 少卿出手如风,下意识接过来物,额上却不禁涔涔冒出冷汗。回忆临行前同两位兄长促膝长谈,二人言道两国不过刚刚罢兵言和,何以到了雪棠口中,竟又同此截然大相径庭 不过转念之间,他又恍然大悟,心知宗弼鲸吞之志素不在小,如何能因区区三镇之地便得满足唯有中原万里锦绣江山,方才是其早已垂涎三尺之物。 他低下头,朝自己手间一看,这才发现她抛来的竟是根小小玉簪,虽说质地上乘,做工不俗,但也毕竟算不得什么举世无双的稀罕珍宝。 “此话我自会同你带到。可先生的答复,我大可现在便直接转告与你!” 少卿脸带怒容,一眼便认出这簪子正是彼时在汴梁城中,雪棠曾经视若珍宝之物。如今却如这般轻易交给自己,真不知她心中打的究竟乃是怎样主意。 雪棠从容不迫,只挥一挥手,一众慕贤馆人纷纷会意,当下各自动作开来,就此让出条通往外面道路。少卿怒目圆睁,又狠狠瞪过雪棠一眼,终于携着兀自人事不省的楚夕若,大踏步的出了门去。 “好孩子,你……你可曾受伤了么” 目送二人离开,雪棠遂匆匆数步,独自来到文鸢跟前,又除下身上大氅,为她轻轻披在肩头。四下里大雪纷纷,她俩便彼此偎在一处,左右是无数慕贤馆人垂手默然。 “你先只管将养身子,我也会时常前来探望。” 待摒退一众部下人等,雪棠又亲自将少女送回房中歇息。只是文鸢才刚在她搀扶下躺定,两只明眸便又被泪水萦满充斥。 她将雪棠一片衣袖抓在手中,两靥含悲,泣不成声道:“先生!你告诉我!师父她究竟怎么样了” 雪棠神色一黯,本来欲说仇以宁安然无恙,可一俟同文鸢四目相接,却又如何忍心再欺骗于她犹豫再三,方才涩然压低声道:“仇堂主昔日伤势未愈,眼下又添如此重创。刚刚我临来之时,她尚且还有一丝气息存留。” “但只怕到了如今……” 言及至此,她口中忽微微一辍,暗以余光瞥向文鸢,却见她先是怔怔发笑,后又默默然独自流下泪来。 “从前我曾听说,有些人自生下来便是命定的天煞孤星,只会克死身边的亲人父母。” 俄顷,文鸢忽又呢喃了嘴唇,黯然开口。只是这话语传进雪棠耳中,竟不由教其脸色微变,只觉眸中同样湿润发酸。 “我六岁时便害死了娘,后来又没了爹爹,到了如今……就连师父的性命也都难以保全。” 她悲从中来,终于呜呜哭道:“先生,你又何必把我留在身边倒不如趁早一剑将我杀了,免得将来……” “冥冥之事,从来便是天下愚夫愚妇妄念牵之,却又如何做得了准” 雪棠身形半侧,总算暂将悲绪埋在心底。徐徐在她手背上来回曼抚,气息如兰,强颜欢笑道:“如此折腾一宿,还是早些睡下吧!我再去仇堂主那里一趟,且看还有何事需得料理。” “先生!” 雪棠言讫正欲起身,渠料一条小臂却被文鸢紧紧握住,失声痛哭道。 “可我便是睡不着!每每一闭起眼来,爹爹和娘……还有师父的影子就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等到伸手去抓,却又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虽已同蚊蝇振翅一般无异。 “我实在……实在……”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见她辗转反侧,如此煎熬自苦,雪棠竟也感同身受,只觉怆然悲难自抑。遂又在床头坐定,将少女一颗头颅抱在怀中,情至深处,便与其一同潸然泪下。 “好孩子!” 她和文鸢十指紧扣,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你若愿意,那就开口喊我一声干娘!这世态炎凉,咱娘俩便从此相依为命。” “你……你说什么” 文鸢身子一颤,下意识连连向后躲缩。可待最初惊悸渐消,一泓清泉似的明眸却又隐隐闪烁流光,便如窗外夜空之间,无数殷殷星汉辉煌。 她的脸颊微微发白,两行泪痕婆娑未干,良久终于嗫嚅嘴唇,战战兢兢般吐出两个字来。 “娘……娘……” “好!好!” 雪棠喜极而泣,低头在她额上轻轻数吻。旋即又似忽然忆起何事,遂拢手将少女颊间泪迹擦去,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你如今便是先将伤势养好。待我与殿下此番用兵归来,再领你去见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第一百四十九章 猝然变 “您说什么” 文鸢妙目圆睁,不免颇为诧异。只觉自己身在异乡,如何会有什么老友可见看来这也多半乃是雪棠一句刻意为之的宽慰之语罢了。 相较之下,反倒是其话里另外一桩事情,不由令少女心头一懔。当下将身子半偎在雪棠胸前,两睫倏忽,奇声问道:“您又要随军南下了么” 雪棠微微颔首,亦将她愈发抱紧数分。二人彼此相拥,两颗心脏滚烫炙热,便在这夤夜里砰砰直跳。 “前次挥师伐宋,一则辎重器械难以为继,二则中原各路勤王之兵皆已启程,故才不得不偃旗息鼓,以图今后来日方长。” “所幸赵宋皇帝怯懦昏聩,急惶惶订立城下之盟,方使我军此行大有斩获。今上下将士思战,帐前粮草已足,正是一举入主中原,定鼎天下的大好时机。” 雪棠口中一顿,继续又道:“据我料想,不出数日之内大军必会有所动作,赶在岁尾之前,再度齐发向南。” “我……我随您同去!” 她话音未落,文鸢已极力半欠起身,眉宇间忧形于色。 雪棠看在眼里,本意不愿教她再度前往涉险,可面对其人一双盈盈瞳眸,终究还是回心转意,点点头答允下来。 想是今夜经历良多,文鸢蜷在雪棠臂弯,不多时便昏沉沉渐行睡去。雪棠目蕴柔光,轻轻为她盖好被角,又在一旁默默陪伴许久,这才独自起身挪步。 等来到外面,她却并未急于离去,而是转头于廊下坐定,举目环顾周遭,自连天墨色中缓缓一声轻叹。 而今飞雪初霁,胧月寄于梢头。时得微风穿庭绕户,遣送点点料峭参差。雪棠肩头微颤,不由抬手扯紧身上衣衫,无意触及满头披落青丝,竟发觉其中不知何时,早已生出数许峥嵘白发。 她两靥微妙,慨然付之一笑,始知岁月无情,暗里催人蹉跎。五指收缩,握一把白雪在手,转眼又化作水流,自掌心微微沁润寒意。 “你对此人,倒还真是格外青眼有加。” 脚步沙沙,由远渐近。雪棠脸色一变,登将原本怅然收敛。循着声音来处遥遥望去,所见乃是一条挺拔身躯踏雪而来。一张冷峻面孔只被月光隐约照亮半边,却足可令人竦然不敢直视。 “殿下。” 雪棠面作肃穆,既见来人正是宗弼,当下起身敛衽为礼。又回头朝屋中望过一眼,不卑不亢,拱手说道:“此间非是说话之地,还请殿下随我移步。” 二人同行来到前殿,雪棠命众仆役退下,待屋中除自己和宗弼外再无旁人,当下寻个位子坐定,但却只是一杯一杯独自饮下茶去,偏偏不肯再发一言。 “这次你以身犯险,故意让那位顾少侠擒住,又借此放这二人一条生路,赠予他们解毒之法。宗弼驽钝,不知这其中究竟藏着何等深意” 面对宗弼这番早有预谋,雪棠却无丝毫慌乱。反而同他坦然直视,言辞如剑,端的咄咄逼人。 “提及此事,我倒同样想请教殿下。” “殿下是否是因早便知晓,有人将要潜入我慕贤馆中,故才特地命辛丽华前去护卫仇堂主安危” 见宗弼半晌不置可否,雪棠暗里已然有了答案。心中激动关头,险些竟将桌上杯盏打翻在地。 “殿下明知我曾答允力保仇堂主性命无恙,却偏要处心积虑,陷我于不义之境!此行此径,实在令人好生寒心!” “我原以为你本该是个务实之人,想不到竟也同样囿此等无聊之事。” 宗弼语气清冷,待于口中微微一顿,才又傲然续道:“你因这样一个废人,以至处处束手束脚。如今我命人替你剪除顾虑,教那姓文的从此死心塌地听命于你。这又有何不妥之处” “你!” 雪棠嘴角痉挛,掌心隐隐沁汗。然仇以宁既已身死,纵再多言亦属无益。一时沉下面孔欲待离开,却遭宗弼迈步挡住去路,两眼如炬,森然发问道:“你还未回答我,到底为何要放了他们” 知自己断然难以走脱,雪棠干脆重新坐下。抬起头同他凝视须臾,口中不乏意味深长。 “让他们把解药带回,留下当今天下各派的活口,总归是要比青城山一家独大来得好上甚多。” “喔倒要向先生讨教。” 雪棠秀眉微蹙,虽有周遭爝火熊熊,却依旧只觉阵阵恶寒刺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今天下各派同青城山争斗日久,双方均有人命在彼此手中。即便这次果然蒙获新恩,可若要他们摒弃成见,从此冰释前嫌,那也断然绝无可能。” “而如此一来,纵然青城楚家皆有心笼络江湖世人,以同本朝针锋相对。只要暗中依旧有人掣肘牵制,便定会得于事倍功半,处处踟蹰受阻。” “江湖世人” 宗弼一声嗤笑,面上流露鄙夷。转将目光遥遥投向南面,俨然可见中原万里山川河泽。 “所谓江湖世人,说到底不过尽是些乌合之众。” “我只需遣副将一员,偏师数万,所到之处自可斩草除根,片瓦不留。哼!又何必如同这般煞费苦心” 他此话固是一派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然雪棠却实不以为然,连连摇头,正色说道:“侠以武犯禁,自古历朝历代,从来不乏帝王欲将江湖中人斩尽杀绝。可何以至于今日依旧生生不息” “一言蔽之,皆因朝廷羽翼不足牢笼天下,阴影暗处,自会悄然滋生萌发。便如同野草一般,虽有枯荣交替参差,但只消徐徐春风至处,则立时又是满眼草木葳蕤。” “前人做不到的,我宗弼却未必也同样便做不到!” 宗弼站在一旁,一席话语斩钉截铁。雪棠听罢,除却起初数声冷笑,既觉二人话不投机,索性便也再无多言必要。遂二度起身,拂袖欲走,只在原地抛下一句傲然话语。 “既然您认定此举于事无益,看来反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但愿殿下今后心想事成,手创一番不世功业。” “先生且慢!” 眼见雪棠竟要离去,宗弼即行上前阻拦。无意中,二人双手肌肤相碰,自半空纠缠贴在一处。 雪棠面孔倏沉,猛然将他一把推开。直至二人相隔数丈,才怫然申斥道:“你我之间无名无份,殿下既为皇室贵胄,便应时刻自重身份,断不该行此轻浮孟浪之举!” “你想要名分” 宗弼声色俱厉,终于有些动怒。提起掌来,“啪”的拍在手边桌上。那木桌吃力不住,登时“喀喇喇”化作一地狼藉碎片。 “好!那我明天便昭告天天下,将你风风光光明媒正娶!也算了却我心中十几二十年来一桩如一夙愿!” 雪棠十指半握,自宗弼愤然怒吼声里,反倒将头微微别向一旁。直等他胸中怒火渐弥,才微微行个敛衽,幽幽续道:“在下人老珠黄,实在难膺殿下如此抬爱。” “如今日之事……还请将来不必再提。” 此刻,宗弼也已归于平静,口中一声叹息。虽暗觉刚刚言辞未免失于冲动,可若要他俯首认错,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雪棠察言观色,加之素对他为人多有了解,当下亦不多言,只抬起腿脚,在其身边绕行经过,头也不回便往门外而去。 “小筠。” 二人身形一错,雪棠身后忽又传来宗弼低沉之声。她眼中波光粼粼,虽并未回头,但也因此停下脚步,教四下气氛变得颇为怪异微妙。 “下一次,倘若你依旧要如今日般以身犯险,还望能提前告知与我。” 雪棠黛眉轻敛,恍惚竟有一刻莫名失神。少顷蓦然惊醒,总算微微颔首,转而推门迈入夜色。 寒风漫卷,摇曳烛光,但将宗弼身上衣袍吹作猎猎,如一尊铁塔般岿然矗立殿中。 自从是夜,少卿携少女出得慕贤馆后,雪棠倒也果然言而有信,未曾派一兵一卒前来追赶。 又过几日,楚夕若甫自昏迷中转醒,头一件事就是询问文鸢境况。只是任凭她百般追问,少卿却始终三缄其口,但教她不必多想,只管先好生歇息便是。 万幸她这次失血虽多,更险些危急性命,但经少卿连日运功调理,以及形影不离照料左右,身子也总算一天天趋于见好。 面对他如此无微不至,起初难免教楚夕若甚觉扭捏难以为情。只是待时候渐久,却又不由芳心窃喜,胸中如含饴蜜。 回忆彼时春日初逢,至今岁聿云暮。目下衷肠既许,余生信托,相较之下,区区小伤却又何足言道更有恍惚一瞬,觉倘若今后二人皆能如此这般度过,则即便教自己伤势永远不见好转,那也终究心甘情愿。 不过转而念及父亲既将偌大一个楚家交至自己手中,那便须得时刻尽心竭力,而当前首要之务,便是将解药尽快带回江夏。故到头来还是将种种儿女心思暂抑心头,一路马不停蹄,向南加急奔赴。 又过旬日,二人沿途所见景致终于渐渐趋于熟悉。楚夕若喜形于色,盘算当初定下三月之期,及至今日也才刚刚过去一半。 只是还未及她将这满心欣悦说与少卿,遥遥却见远处似有一众人等正驻足官道。观其衣着打扮,分明大多皆为楚家弟子。 而在这众人之间,倒还另有一个尚未成人的小小少年,此刻便风风火火,在道路两侧踱来踱去。 “咦这不是子昀么他怎的会在这里” 少卿一眼认清那少年身份,心中却反倒愈发惊讶不已。俄顷与少女来到近前,当下翻身下马,喜孜孜问道:“子昀!你又是怎么……” “少公子!您……您可算是回来啦!” 渠料双方才行相见,子昀竟登时“哇”的放声嚎啕,眼看着便要哭的背过气去。 “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楚夕若心头一懔,见一旁本门弟子无不眉头紧锁,知此事定然干系极大。遂快行数步,来向他们急声发问。 众弟子面面相觑,少时终于有人抱拳拱手,沉声答道:“启禀家主,是……是璇烛先生突然罹发恶疾,如今……已只剩下一口气在了。” “你说什么” 少卿闻言,如遭晴天霹雳。猛地抢至那弟子跟前,双手便如铁钳般死死嵌进他臂膀之间。 “明明我们走时先生还好端端的无恙。怎的这才不到两月,竟然……竟然……” “顾少侠……” 他一身内力震古烁今,此刻心神激荡,手中难免失于分寸。那弟子遭其紧紧抓住手臂,陡然但觉骨痛欲裂,纵连嘴唇亦随之倏地转作惨白。 半晌,他才强忍剧痛,哆哆嗦嗦道:“自家主与少侠走后,璇烛先生便开始闭关不出。我等好生侍奉,每日只教专人前往送奉蔬食。” “可数日前弟子等前去之时,却只见前辈业已深陷昏迷,衣襟上尽是口中呕出鲜血。” 先前他未曾开口倒也罢了,如今子昀听得此话,竟更加伤心欲绝,一时满脸是泪,泣不成声道:“少公子!我们已在这里等了你七八天啦!那……那也终于……” 少卿眼前发黑,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回想璇烛对自己恩同再造,眼下尚还未能报答一二,何以事情竟会到了如此境地 “本境的贺庭兰贺知州素对医理极有造诣,你们即刻前去衙署请他前来。其余之人,这便随我赶回楚家。” 楚夕若眉峰紧蹙,就此向众人吩咐下去。又悄然上前,将少卿一只冰凉右手轻轻捏在掌心,在其耳畔柔声道:“不管怎样,咱们还是且先回去。” 少卿头痛欲裂,听罢也总算略微定下几分心神。当下除却几人前往署衙去请贺庭兰外,其余人便一同往城中折返,急匆匆奔回楚家。 “慧能师叔!先生他究竟怎样!” 少卿马不停蹄,先是到了楚家,又抛下身后众人,直奔后堂而去。俄顷才一落定脚步,便见慧能与邢懋言双双自屋中走出,人人一副愁容不展。 “小少卿,你先听我说。” 邢懋言神情微妙,同老友对视一眼,难掩眉梢无限倦色,“此次教主命在旦夕,先前并非毫无征兆,而是早已祸根深重,只在如今方才一发不可收拾。” “你还记得……那在山中北麓的昭阳么” “您说什么” 少卿面色剧变,脊背间涔涔汗如雨下。 慧能见状,口中不由得一记长叹。眉头紧拧,慨然沉声道:“此事……我们也是事后方才知晓。其实当初自北麓归来,教主便已遭了昭阳重创。” “本来我们以为教主内功深厚,只要多加将养,恢复应不算难。只想不到那老贼虽疯,手下功夫却实在厉害的紧!到了现下足足一年将近,教主的身子非但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浑身肺腑,七经八脉皆已行将枯竭,眼下……眼下……唉!” “怎……怎会如此” 慧能所言每一个字,皆如利剑般直剜少卿心脏。回想那日,自己一意孤行擅闯青城北麓,恩师为保二人性命无恙,这才挺身而出,受下昭阳倾力一击。 彼时自己只道他老人家武功卓绝,竟而未曾受伤,直至今日,方才发觉其中原来另有隐情。 而一旦自此推断,则后来璇烛所以命自己代为前往楚家和议,又或在各派大举猛攻教门之时迟迟不见现身,究其根本,原来皆因此事而起。 可笑自己身为始作俑者,竟还曾心怀怨恨,怨怪其人胆小如鼠,枉置教中同门性命于不顾。而今看来,也端的不肖至极,连禽兽亦都不如! 邢懋言又道:“我与你慧能师叔每日为教主运功维系,勉强使其性命不坠。可似如此之举,那也终究绝非长久之计。” “二位前辈的意思是……” 此刻楚夕若也已姗姗赶来,正好将这番话听在耳中。她粉脸煞白,又把已至口边话语生生咽回肚中,一双妙目含忧,转而朝少卿脸上望去。 “我们便在门外等候,少时你二人自可进去探望,这也是……教主他本人的意思。” “咦他们怎的又来了” 邢懋言话语方落,一旁慧能却忽奇声发问。转眼又蔑然冷哼,抖动满脸横肉,忿忿不屑道:“做出了这许多欺师灭祖之事,他们竟还有脸面来见教主么” 楚夕若微微一怔,循着慧能目光看去,见来的竟赫然乃是白氏夫妇。 这二人之中,柏柔独自走在头前,白大有则只跟在后面,脸上分明挂着讪讪。不多时来到近前,发觉众人在此齐聚,一时更好似无地自容,便将一条魁梧身躯藏在妻子背后。 柏柔面孔苍白,亦觉脸上无光。奈何既已来了,总得开口说话才是。故纠结半晌,终将声音压低,向这一释一道拱手执礼。 “二位师兄,我领着这畜生……前来看一看教主。” 只是她这番毕恭毕敬,却未换来慧能半分好脸。撇起嘴角,白眼一翻,干脆在众人面前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位远道而来!” “放心吧!教主有我等好生照料,现如今总还生龙活虎,怕只怕一旦见了有些叛徒,便免不得又要生气动怒!” “慧能师弟!阿柔她……” 白大有大急,本想开口辩说,可刚一张嘴,便被柏柔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啪”的打在左边面颊之上。 “畜生!你嫌丢人丢得还不够么” 柏柔声色俱厉,五根指头兀自于空中颤抖。白大有脸上热辣辣似遭针砭,面对妻子如此气愤填膺,一时间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与她直视。 柏柔面色苍白,深吸口气,又道:“无论如何,还请师兄网开一面,让我和这畜生一同进去,为教主……尽一尽自身绵薄之力。” “二位的一片挚诚,我与大和尚全都看在眼里。只是如今教主身体虚弱,确不宜多人前来探望。” 同慧能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不同,邢懋言一张枯黄脸颊云淡风轻,更是遥向二人作势拱手。 只是一语言讫,他忽将话锋一转,对少卿与楚夕若轻声续道:“教主便在里面专候,你们速速进去说话吧。” “懋言师兄!” 柏柔目中噙泪,只恨不能以死赎罪。最终躬身还礼,如遭人抽离了魂魄般怔怔退往一旁。 楚夕若见状,虽心有不忍,但却被少卿急不可耐,拉着便往屋内闯去。临进门时,她眼角余光又往这夫妻二人身上一瞥,只见柏柔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哪里还有昔日里的半点奕奕风采 “少卿,楚姑娘,是你们来了。” 瑶琴染尘,静卧桌间。二人才刚进来,一记苍老低沉之声便从房中深处杳杳传来。 他屏足气力,想要把话说的清晰一些,“既如此,想必各派所需解药一事……应当也已有所着落了吧。” “先生!” 见恩师虽已病入膏肓,却仍心心念念记挂旁人安危,少卿终忍不住泫然泣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足并用爬至榻前,又是“咚咚咚”数个响头磕下。 “是少卿顽劣不肖,才将您害到如此地步!我……我……” 帷幕微晃,窸窣作响。少卿正自痛哭流涕,自面前纱帐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掌,上面肌肤苍白黯淡,浑然竟已不见丝毫光泽。 少卿连忙上前,将其握在掌心。可一俟二者相碰,方才惊觉这手端的冰冷至极,触之几与死人无异。 “你们安然回来,这便是天大的好事,这很好……很好。” “先生!您武功内力举世无双,那又怎会……怎会……” 少卿声音发颤,至今兀自难以置信。蓦地又两眼放光,急声大叫道:“是了!还有我的这身内力!只要能保您无恙,就算是吐气散功,我也一定在所不惜!” “姓顾的!” 楚夕若玉容变色,心脏不禁骤然一阵紧缩。可凡事推己及人,倘若自己同少卿易地而处,莫非便能作壁上观,眼睁睁见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如此死于非命 第一百五十章 悲喜共 “先……先生!” 少女兀自千念纠结,另一边厢,璇烛之声又如和风细缕,缓缓开了口道:“楚姑娘,请你将帘帐升起,教我再好生看一看你们。” 楚夕若一声惊呼,忙又轻声称是,就此遵照其言,将榻前纱帷拢至左右。 至此,这位昔日里煊赫一时的青城山主,才终于将面貌再度呈现于二人眼前。 只见他周身衣衫整洁,处处纤尘不染。一张面膛依旧如平日般恬淡超远,至于所不同者,则是本来只在鬓间存留的数许星星华发,似在一夜之间汹汹倍生,如今业已有如皑皑白雪一般。 少卿与他形同父子,此情此景既在眼前,心中又如何不哀不悲一时哭声愈烈,只恨不能以自己一条性命相换,得来恩师无恙周全。 “少卿,我听说……” 脚步匆匆,正是贺庭兰从外面走进门来。甫一看清屋中景象,亦不由得悚然为之变色。 而见兄长到来,少卿端的如蒙大赦。觉他从来精通医理,少时定能妙手回春。遂不顾涕泗横流,双手将其拉到榻侧。 “二哥!求你一定帮我!我求你……一定帮一帮我!” 贺庭兰脸上动容,先是轻声安慰数句。待向璇烛深行一礼,遂将两根手指搭在其人腕间。 只是随时候渐久,贺庭兰的神色却变得越发难看。俄顷抬起头,似乎正在思量究竟该如何开口。 “少卿。” 良久,他总算横下决心,开口实情相告:“如今前辈体内肺腑俱已衰竭,只靠自身一缕内息勉强维系。此等凶险脉象……实为我平生仅所得见,恐怕便教扁鹊华佗在世重生……那也终归回天乏术。” 他面露悲戚,刻意避开三人目光,“眼下我所能做,便是尽量使些滋补之药,当可再令前辈如这般延命半月。又或反其道而行,使前辈一日之内恢复如初。” “只是……” “便请有劳足下,照后者行事即可。” 此话既出,在场三人无不大骇,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璇烛。少时,还是贺庭兰率先打破沉默,急形于色道:“可一旦明日之期一过,则您势必油尽灯枯,自此……” “庭兰的意思是……蝼蚁尚存求生之志,您又为何非要……” “多谢足下的一番好意。只是在我看来,一日自由之身固然短暂,却已远胜如现下般垂死苟活半月。” 璇烛云淡风轻,倒似死生之事竟恁地不值一提。言讫微微半欠起身,满头银发披肩垂落,正好拂在少卿从旁递来双手之间。 “金人南下在即,中原武林却依旧各怀心事,彼此貌合神离。” “待到明日……我须力劝各派抛却门户之别,共御将来之侮。这也是为你日后执掌教门……免去一桩最大难处。” “先生!” 少卿周身大震,一则错愕于恩师料事如神,竟将宗弼等人心思了如指掌。二则更对其最后,命自己将来执掌教门一事瞠目结舌。二者糅杂际会,终又化作满腔悲恸欲绝,一边落泪,一边哽咽着道。 “少卿德行浅薄,如何能膺此大任先生您只管安心养伤,待日后……待日后……” 璇烛面色哂然,一如从前般语重心长道:“你为人虽略失浮躁,然秉性却极纯良。况遍观本教上下,早已再无比你武功更为卓绝之人。但须身边蒙于一二得力辅佐,料也定能将本教发扬光大,更胜我在时良多。” 见少卿依旧只是泣不成声,璇烛便将小臂微抬,自他手背上轻轻拍了几拍。 “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人杀鬼杀,并无所殊。你若执意沉溺于此,岂不反倒令先生心中徒添挂念,纵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请先生放心!” 须臾,少卿总算极力抑住悲戚,眸中噙泪,紧咬牙关道:“各派之事,少卿定能一力处置妥当,无须您再来劳神挂怀。” “不知……不知您还有什么未竟心愿就算是刀山火海,万丈悬崖……少卿……也一定为您前去办到!” 璇烛微微颔首,未再一意纠结。不过待听闻其随后所言,终于双眉轻分,似有几许异样划过。 “若再有……便是我自己的一桩小小心愿了。” 他语气温和,反将目光悠悠然自少卿身上移开,辗转又落在了楚夕若两靥,“楚姑娘,不知你同我这徒儿相识至今,对他究竟作何感观。” “我……” 少女一时语塞,始料未及之余,只觉一颗心脏砰砰似要跳出胸膛。 良久,她才嗫嚅朱唇,小声喃喃道:“诚如前辈所言,他为人秉性纯良,确属世间难能可贵。” “楚姑娘冰雪聪明,自当知我此话其实另有所指。” 璇烛数声咳嗽,少卿忙又从旁搀扶。甫一触及其人背心,隐约但觉数许温热尚在,与方才手间冰凉大相径庭。 “这孩子自幼在我身边,至今已有十六七年光景。” 他脸上莞尔,目光却始终留在楚夕若颊间,“我这一生虽无子嗣,却早已将他视若己出一般。故今日只是想请问楚姑娘,你二人是否确为情投意合,愿同彼此托付终生” “我……” 楚夕若肌肤滚烫,纵连耳根也几欲为之滴血。眼角余光偷偷朝少卿瞥看,一席话语明明已在口边,但又无论如何难以发出声来。 如此纠结半晌,她方轻点点头,算对此话业已默认。 “少卿,你可亦同楚姑娘乃是一般的心思么” 见楚夕若此举,璇烛遂又转过头来问向爱徒。少卿虽兀自悲伤不已,最终还是止抑哀恸,毅然决然道。 “弟子与夕若情义至深,愿总有一日能来娶她为妻。” “这很好,很好……” 璇烛半坐榻上,虽早对此并不意外,但心中仍倍觉欣慰不已。 他摆一摆手,教二人向自己再凑的近些,而后说道:“既如此,你二人能否便在明日将婚事定下,也算……是我最后的一点私心使然了吧!” “璇烛前辈!” 二人闻言,无不大惊。少卿固对楚夕若笃爱极深,但却觉如今千头万绪犹待解决,似这等儿女情长,自然便该先抛诸脑后。可转而望见恩师一张和煦面孔,又如何忍心再拂他心意 只是他还未及开口,一旁楚夕若忽眼睫扑簌,小声呢喃道:“自古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夕若身边双亲俱已不在,倘行如此唐突之举……未免实在于礼不合。” 璇烛神色稍黯,却也并未执意勉强。微微颔首,涩然轻叹道:“楚姑娘思虑深远,实在难能可贵。看来……确是我过于自私,以至冒昧僭越……” “夕若愿拜前辈为义父,此等大事……全都听凭义父做主。” 渠料璇烛犹未言讫,少女反倒双膝一软,盈盈在他面前拜倒。半缕青丝依稀掩去满面羞赭,唯有清风悄然掠过,方可略窥下面彤彤玉颜。 “好!好!” 璇烛声音发颤,竟难得颇有些激动不已。少顷趋于平静,当下又补充道:“楚家主新近亡故,确不宜将此事大操大办。明日你二人不妨先只是订婚,待何时楚家主丧期日满,再来另行仪式不迟。” “我们凡事皆听先生安排,只是……” 少卿眼泛泪光,亦在楚夕若身边跪倒,心中却犹还在想适才贺庭兰所说之事。 “能否请您教我二哥只管取些温和之药,保您将来半月……” “不可。” 这声音虽不甚高,但又潜移默化,直教人不得不从。 璇烛面目超远,又娓娓说道:“明日种种,固然首要在你二人。可除此之外,其实也还另有一层用意。” “前次慕贤馆计谋虽被挫败,然雪棠机变百出,未必便能料定各派之中确已再无细作潜伏。” “如此,唯有青城楚家携手并肩,共同结此秦晋之好,方能安定江湖众人之心,令彼包藏祸心者投鼠忌器,不敢轻越雷池。” 少卿心头一懔,始知恩师用心良苦,“咚咚咚”又是接连叩头不止,不多时竟在地上留下一滩鲜明血迹。 璇烛虽心怀恻隐,但已无力起身,只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双唇一碰,继续说道:“虽是小操小办,但也须请各派中人尽皆到场,务使江湖上下尽知两家此次之盟。至于我……我亦当如常现身,好教世人皆以为本教依旧稳如磐石,并无可乘之机。” “我死之后,你们切记秘不发丧,对外只说我业已回青城山闭关。待过上三五月份,凡事尽皆得于掌握之时……再将此事公布于众不迟。” 言讫,他额上早已沁满一层细密汗珠。又对明日之事略作吩咐,而后总算如释重负,就此徐徐合上双目。 少卿两肩縠觫,苦苦哀求今夜留在此间陪伴,到头来却被他三言两语回绝,只说自己觉得倦了,要他们各自回去歇息。 “二哥!难道当真便再没有什么法子……能救回先生的性命来么” 三人甫自屋中出来,少卿却犹未死心,三两步拦在兄长面前,言语分明含带哭腔。 贺庭兰神情黯淡,缄口许久,终究还是狠下心肠来道:“少卿,你我既然兄弟相称,倘若果有可能,我自同样希望前辈转危为安。” “可依照现下情形……” 少卿呆怔怔伫在原地,已再难将兄长话语听进半个字去。直俟又过许久,方才抽搐嘴角,魂不守舍般道:“大哥……他如今可还好么” 贺庭兰微微一愣,未曾想他会忽然提起此事。只是念及杜衡其人,眉宇间又不禁悄然流露良多感慨。 “自咱们当日一别,我也曾与大哥又见过三五次面。只是后来骤得枢密院急令,命他率部启程向北。” “他知你已前往金国,便只送来一封书信,言道日后有缘相见,你我兄弟再来不醉不归。” 少卿听罢,明白杜衡必是犹对当初不快暗自耿耿于怀。可即便如此,自己则早已无心再做理会。 贺庭兰察言观色,遂话锋一转,温言规劝道:“少时我且送药过来,今夜便一同留在楚家。设使前辈另有所需,那也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多谢!” 少卿嘴角一瘪,却无论如何也难笑得出来。贺庭兰知他内里自苦,当下不厌其烦,又是轻声宽慰数句,才独自前往准备药材。 而此刻,邢懋言等皆已离去,门前便只剩顾楚二人并肩而站。左右两盏青灯参差夜色,摇曳婆娑之余,更将两条身影映得格外颀长。 翌日清晨,楚家上下张灯结彩,处处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少卿一早前来探望恩师。所见却是空空如也,榻上亦只触手一片冰凉。 他心中无奈,只好依照昨日拟定,动身去寻楚夕若。一俟踏进屋中,放眼左右早有一众婢女垂首侍立,通往内堂的两扇房门则兀自紧闭。 少卿眉头微皱,沉声问道:“你们小姐现在何处” 左手边,一婢子向他行个敛衽,朱唇轻启,恭声答道:“小姐如今便在里面,还请新姑爷在此稍后。” 听闻其口中新姑爷三字,少卿反倒有一刻怔怔失神。忆起从前青绮也曾说过类似之话,然最终却落得惨死于楚人明之手,实在教人好生扼腕唏嘘。 只是还未及他转醒,那两扇房门忽然为之洞开。阵阵琳琅之声细碎空蒙,由远及近。仿佛云端仙子婀娜信步,袅袅自彼天上来。 俄顷,屋中一人款款走出。步摇垂簪,琅玕珥缀,银篦轻挽,彩钿流光。耳珰悬珠,宝华玉润,流苏璎珞,玳瑁辉煌。即便少卿同楚夕若相处日久,乍见她如此惊为天人之貌,一时竟亦不禁圆睁双目,直是半晌瞧得痴了。 “你们先都出去,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众婢女向主人唱诺,当下鱼贯退往外面。楚夕若神情微妙,一双水眸凝望少卿,而后转从屋内取出件事先备好华服,再度缓缓向他走来。 “先更衣吧。” 少女颊间发烧,依稀更有数团红云萦绕。见少卿眼中血丝密布,知他昨夜一宿,应当并未经历多少睡眠。 少卿略作犹豫,还是依其所言,默默然除去身上外衫,露出下面贴身衣物。楚夕若半咬绛唇,遂绕行至他身后,先将两条衣袖轻轻从他手臂穿过,又把衣带自其腰间仔细束定。 她臂弯环合,两只素手轻挪,指肚在少卿胸膛划过。除却阵阵炽热滚烫之外,更足能察觉下面一颗心脏兀自跳动痉挛。许是受那触感暗中驱使,不多时竟教自己亦觉怦然心悸,脏腑间似有一团火苗正熊熊灼烧。 楚夕若活络玉指,正要为他端正领口,耳畔却幽幽传来数声啜泣。抬起头来一望,竟见不知何时,少卿早已泪流满面,涟涟皆落在胸前衣襟之上。 “顾郎。” 见他悲伤竟至于此,楚夕若不禁两眼发涩,也扑簌簌的垂下泪来。小心翼翼将其两片面颊捧在掌心,又踮起脚尖,在少卿唇上轻轻施下一吻。 “咱们便在这屋里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可待出去之后……却决不能在人前露出哪怕半点难过。” 少卿泪如泉涌,唇齿间数许幽香回味绵长。然每每想起只消今日一过,便注定要与恩师天人永隔,心中便又如同寸寸磔断般痛不可当。遂只将怀中一副温香软玉愈发紧抱,便如骇浪中行将溺毙之人骤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亦不肯稍稍将手松开。 楚夕若将半边身子偎在少卿胸前,缕缕青丝在其颈间撩拨轻拂,口中吐气如兰道:“如今你我肩上皆担负重任,唯有教世人笃信楚家与青城牢不可破,才能使雪棠不敢轻举妄动。” “这……也正是义父他老人家的一片良苦用心。” 少卿虽悲不自胜,片刻也终于渐渐止住抽泣。只是身子却依旧簌簌发颤,无疑是在极力按捺煎熬。 “说来……我倒要多多感谢义父,总算教我遂了心中夙愿。” 此话既出,顿教少卿颇为吃惊不已。实未料到她这样个素来矜持之人,今日竟会几次三番主动表明心迹。尚未及开口答话,少女却再度半仰起头,绛唇火热,又是一吻,而后通红了俏脸,为自己正襟扶冠。 她素手轻拂,分别将二人颊间泪痕擦去,两靥鲜明,嫣然笑道:“无论将来更有何事发生,只要你我犹活在这世上,那便都好一齐应对度过。” “只要你我犹活在这世上,那便都好一齐应对度过。” 少卿周身如遭电击,喃喃将此话重复一遍。两眼痴痴,望向怀中这浑不似世间之属的绰约佳人,喉咙耸动吸进口气,连同缕缕馥郁芳菲一齐纳进肺中。而在心底最深之处,终有一丝喜悦激动,正悄然萌生扩散。 “不错,这世上虽有千辛万险,却必定再也难不倒我们。” “教咱们大伙儿等了许久,这二位正主可总算是到啦!” 二人收拾心境,被那一众婢子仆人左右簇拥,一路行抵松涛堂外。还未及站定脚步,遥遥便听不知是谁一记高呼,更引来在场众人纷纷大笑不已。 少卿心头一懔,放眼可及之处早已人满为患。先前因解药之事未曾离开的各派人等,至今无不咸集毕至,应邀前来落座。 再看各桌之间,珍馐佳酿应有尽有,四下杂役仆婢犹在不迭穿梭忙碌。虽只区区一夜,便能将大小事情安排得如此尽善尽美,楚家人力物力之充盈,那也着实令人好生咋舌不已。 “家主,顾少侠。属下等前来恭贺二位新喜。” 何之遥昂然上前,身后则是一众楚家门人,随他一同抱拳拱手,向二人朗声道贺。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座余人见后,只听霍霍起身之声此起彼伏,遂纷纷向他俩送上祝贺。 楚夕若少女心性,不由得微微绯红了脸颊。遥遥敛衽作答,更使百媚蕴生,宛若出尘仙子一般。 何之遥神情庄重,再度拱起手来,“璇烛前辈便在堂中,早已专候二位多时。” 少卿颔首称谢,目蕴柔光,又朝身边之人望过一眼,就此将她一只凝脂似的玉手轻轻捏在掌心。二人便在众人目光之下并肩偕行,一道缓缓踏进松涛堂内。 甫一进门,里面同样高朋满座。非但青城山一众头面人物无不齐聚,座中更不乏有诸如无尘与陆惟舟等各派方家耋宿。 主位之上,璇烛峨冠博带,眉宇间神采奕奕。便连昨日里满头华发,亦在一夕之间重新返作乌黑。 在他身边近处,贺庭兰着一身素袍陪坐。见是二人前来,也在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 少卿脑内昏沉,只觉阵阵如梦似幻。直俟楚夕若在其手间暗中一握,这才蓦地惊醒过来。 二人迈开腿脚,双双来到璇烛面前,而后膝间弯曲一软,就此拜倒下来。 两人既皆跪定,一旁自有仆人送来茶盏。楚夕若小心翼翼接过,又转而把其递与少卿。 少卿心怀五味,隐隐觉手中清茗滚烫异常,好似眼看便要从杯内洒出。俄顷终于悄吸进口气,双手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诸位。” 璇烛面色哂然,起身环顾周遭,“承蒙诸位应邀而来,璇烛与蔽派上下皆感激不尽。” “昨夜晚些,我已将楚姑娘认作义女,故今日正要在列位同道见证之下,为他二人定下此桩婚约。” 这声音温和舒缓,实则乃是借以内力递出,在场内外人头攒动,却无不听得真真切切。 无尘欠身而起,亦将一盏清茶托在掌心,遥为致意道:“二位天作之合,确是这世间难能可贵的绝佳璧人。我等于情于理,皆应前来道贺。” “出家人不宜饮酒,便权请以此物暂代,与阁下共襄此间之乐。” “如此,更要替他二人多多谢过大师。” 璇烛脸现莞尔,将少卿二人刚刚奉来清茶饮下。又待无尘重新坐定,方才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此次慕贤馆之乱,皆因各派暗怀心事,彼此猜忌不断。” “在下冒昧,愿以此为契,恳请列位捐弃前嫌,同气连枝。使彼宵小者无机可乘,永绝此祸重生。” 第一百五十一章 烛泪融 “璇烛深感力有不逮,故将于明日重归青城,闭关数月精修钻研。”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自此过后,教中事务便都暂交少卿处置,凡我教人等,须时刻谨遵号令。” 此话既出,在场一众青城人等皆朗声称是,合在一处便如洪钟山响,端的震聋发聩。 璇烛轻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向二人,说道:“既只是订婚,便不必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你们这便起来,一同为各位前辈们敬酒去吧。” “是。” 二人俯首再拜,就此依言起身。携手于四下几度觥筹交错,俄顷不由双双红了脸颊,只觉足下轻飘飘如踏棉絮一般。 少卿芳樽在手,目中余光旁窥,遥见恩师以手支腮,正同身边之人相谈甚欢。观其脸上微微泛红,竟也同样已有了几分醺醺醉意。 只是此景此景既在眼前,不知怎的却教自己喉咙若堵,实不忍再多看过半眼。 “顾少侠!楚姑娘!” 少卿正恍惚失神,耳边忽传来陆惟舟低沉之声。再看她眉头紧皱,一张面孔忽红忽白,须臾才算暗自横下决心,将酒杯缓缓端到胸前。 “这次取回解药,便算是我太一派姑且欠你们一次!今日既是你二人大喜之日,姓陆的理应前来道贺。” “可若教我从此便能对你们信任有加……哼!那这也还远远绝不算够!” 少卿本就心烦意乱,闻听此话更觉胸中气往上涌。抽搐嘴角刚要发作,却见楚夕若正朝自己连连暗使眼色。念及恩师用心良苦,当下勉强压抑盛怒,又一仰头,将一杯花雕蓦地灌入口中。 “爹爹犹在世时,便常对陆前辈武功为人赞叹有加。” “今我楚家家门不幸,竟至出了楚人明这等叛徒奸邪。夕若不敢奢求前辈轻易原谅,便先满饮此杯,再行向您赔罪。” 楚夕若玉容潋滟,两团红霞自靥间氤氲。言讫亦盈盈饮下一杯,自始至终恭敬有加。 陆惟舟一声冷哼,倒也略微有所消气。意味深长复同少卿对视一眼,这才大踏步的重新退回座间。 如是推杯换盏,直俟宾主尽兴,杯盘狼藉,松涛堂内只剩青城与楚家些许紧要之人,日头也已沉沉渐趋西暮。大伙儿闷坐其间,虽皆未出声,然人人脸上哀伤却无不清晰若揭。 相较之下,反倒是璇烛本人颇为释然,既觉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皆已完迄,遂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只在心中余下最后一桩惦念。 “少卿,夕若。” 他脸色平静如常,似水一般的目光悠悠洒向二人,“待会儿你们且随我来,我还有些话要向你们另行交代。” 他起身移步,一旁贺庭兰欲待动手搀扶,亦只被其轻轻挣脱开来。顾楚二人默默跟随在后,只是还未堪堪行出数丈,身后却又响起一记沉闷之声,竟是何之遥蓦地拜伏在地,大声高呼道。 “晚辈何之遥,恭送璇烛先生。” 这话甫一传开,众人竟纷纷跪倒,十余目光齐刷刷投向璇烛,更有慧能和尚涕泗横流,直哭得死去活来。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饶是璇烛性素超然,一时间亦不禁动容变色,眼角含光,频频颔首以示感激。 三人同行归转,终又回到昨日房中。此时天色已渐擦黑,缕缕暝色参差渐涌,转眼即在当空占据一席之地。 “你们也随意坐吧。” 璇烛缓缓坐下,见两人始终不肯离开左右,便也姑且付之一笑。指端微拂,“嗤嗤”轻响不绝,屋中数盏烛台应声而亮,教灯火跃然照耀,驱散点点料峭微寒。 他徐徐问道:“这次你二人前往金国,应该已同雪棠彼此照面了吧。” 少卿点点头,又似骤然忆起何事,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将其双手奉付恩师。 “弟子临归来时,曾受雪棠之托将此物转呈先生。” 乍闻此话,璇烛不免略感惊讶,然一俟看见少卿掌心所托,赫然乃是枚小巧玉簪,遂轻轻将其拿在手中。 他目光柔和,凝视当中一泓盈盈水色,不知为何,直是半晌怔怔出神。 “你即将执掌教门,有些事也总要预先知道才好。” 俄顷,璇烛终于自记忆里回过神来,眼望少卿,喃喃若有所思道:“广漱宫三字,料想于你二人总已不算陌生。” “广漱宫……昭阳……” 提及这令自己行将殒命之人,璇烛却殊无半分恨意。反倒是在眉宇间浮现一丝哂然,从前种种便如浮光掠影,自眼前一一闪现而过。 “倘若细究起来,我倒犹该唤上他一声师伯才是。” 此话既出,顿教二人无不大惊,彼此间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出良多不可思议。 对此,璇烛并不意外。又从唇角吐出一声叹息,将诸多往事向二人娓娓道来。 “数十年前,天下犹还尚无广漱抑或青城之分。而是二者合在一处,统而为世人称作司天阁。” “彼时正值司天阁如日中天,羽翼遮蔽之广,绝非当前本教所能望其项背。只是后来在我师祖觉华真人一辈,却忽然生出了一桩浊浮之辩。” 少卿心头一懔,已在此话当中听出些许异样端倪。但还未及开口,耳畔便又响起恩师和声轻语。 “司天阁以道为宗,关于道统之辩,门内一直便有两种不同观念。这两派之中,一者笃定道法朴素,当以厚重扎实为先。一者却觉上善若水,独崇轻灵飘逸之术。两边各怀己见,起初虽尚可勉强共存,可一俟时日渐久,不免皆将对方视作仇雠敌寇,互为倾轧之事往往常而有之。” “后来,两派终于刀兵相向,几教偌大一个门派毁于一旦,然个中争执却依旧悬而未决。两派余下之人遂分别出走,一则来到青城山中创立本教,另外一群则同样筚路蓝缕,不出数年即令广漱之名煊赫江湖。” “而昭阳……昭阳便是其中最为卓绝一个。” 至此,少卿总算恍然大悟。心道无怪自己身负广漱青城内力,却往往只觉这二者针锋相对。原来皆是因双方宗奉截然相反,故才形同水火一般。至于后来将其两相化而为一,则又是因其毕竟殊途同归,其实俱出自司天阁一脉之源。 他脸上忽红忽白,一时兀自错愕。璇烛看在眼里,恍惚却只黯然而笑,复见烛泪融融,倒映幽光,又意味深长,慨然叹道。 “所谓浊浮,皆为是时彼此间轻视污蔑之言。他们人人视本方之理如圭臬,而于对方所言全然不屑一顾。只是这天下生灵兆亿,何必非要强令他人笃信自己之意到头来误人误己,终归只是一厢妄念使然。” 他口中微微一辍,见两人皆面露茫然,当下教他们稍安勿躁,只管继续侧耳倾听。 “我早年游历山川,曾幸结识另外数位挚友,彼此交情可称刎颈。在这其中之一,便是从前昭阳座下首徒,足见双方各自之异,亦非断然难以调和。” “夕若,如今被你带在身边的那把锵天,那也正是他昔日所用之物。” 楚夕若神情稍异,又忆及秦氏伉俪二人,心中哀伤不由愈发加重。纤唇半咬,低声说道:“这二位前辈曾有大恩于我俩,只可惜还未能报偿万一,他们便已双双撒手人寰。”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他们既已做了三十年的神仙眷侣。料想纵在九泉,亦当再无遗憾。” 璇烛微微一笑,似为两位老友甚感欣慰,只是在此之下,又仿佛另有些淡淡失落。片刻恢复如初,遂将双掌向前,平摊开来,示意两人再向自己靠得近些。 二人见状,忙分别将他两手轻轻握住,渠料肌肤甫一相贴,猝然竟觉阵阵巨力汹涌而来,恰似津流硕浪,汤汤万仞拍空。 “先生!” 少卿大惊失色,下意识欲待抽出手来,奈何却被璇烛内力牢牢吸附,直是丝毫难以动弹。 而少卿既尚且如此,楚夕若则更加全无还手之力,二人便如这般僵立半晌,直至头顶水息蒸腾,氤氲弥散,才觉那巨力渐渐趋于消失,不由各自急退数步,口中一时喘气如牛。 “义父!” 楚夕若胸脯起伏痉挛,犹对刚刚之事心有余悸。抬起头望向璇烛,竟又如遭晴天霹雳,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但见只这前后须臾光景,眼前之人竟似凭空苍老了二三十岁。非但满头发丝再度转作雪白,就连额上鬓角亦被皱纹堆砌爬满,宛若刀刻斧斫般深深嵌进肌理。 他的双手干枯蜡黄,软绵绵垂在椅上。整具身躯几是一动不动,唯有嘴里尚存一丝微弱气息,却又时时断续无常。 风乍起,吹灭一二烛炬。璇烛睁开双眼,又对二人微笑,“事已至此,我命可知。唯有这些许馈赠,如今便既作聘礼,又算嫁妆,佐你二人成就日后之事。” “少卿,但愿你莫忘了青城山中那小小鸟儿。虽怀揣利器,犹能杀心自敛。” 少卿悲不自胜,却只将泪水抑在眶中。同楚夕若一同跪倒在他面前,十指紧紧攥握成拳。 “先生敦敦教诲,弟子虽粉身碎骨……亦绝不敢忘却半句!” 璇烛闻言,宛如卸下肩头千钧重负。而如今他既将自身内力一辟为二,分别转赠二人,吐气散功过后,性命也已危在旦夕。 “好……好……” “咦是谁……正在外面哭呐” 恍惚间,屋外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在这夤夜时分端的格外真切。 少卿身形縠觫,晃荡着起身前去察看,不多时又即回转,在恩师面前小声啜泣。 “先生,是子昀前来看您来啦!” “子昀子昀……” 璇烛口内呢喃,好似深陷怅然若失。转眼却在眸中闪烁微光,虚弱着声音教其赶快进来。 少卿心头一懔,忙又调头而去,俄顷将子昀领到屋中。两人才一相见,子昀便哭喊着径直跑到璇烛脚边,一张小脸横流泪水,更令少卿在一旁好生心痛如绞。 “好孩子……好孩子……” 璇烛满目留恋,颤巍巍伸出手来,又恐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反倒使之害怕,终于只将一条小臂微微滞在半空。 不过子昀却无半分迟疑,跪爬上前,将其一把攥住。用一副沙哑嗓音苦苦哀求,请他不要离开自己身边。 影影绰绰,风轻云淡。几缕悄声辗转扶摇,俨然回到青城山前竹斋,几度梦里云台。 “昔我堂前柏,亭亭蔽如盖。” “复植阶篁起,参差染陛来。” “琅玕翳寒宇,彼黛遣新裁。” “争知竟何日,疏紫付筠开。” “争知竟何日,疏紫付筠开……” 风疏萧瑟,烛火尽熄。一代人杰,堂堂青城山主,乃在楚家高墙深院之中阖然而逝,享五十二载悠游韶光。 曦日盈天,炜炜摄放精光。少卿缓缓踏进松涛堂内,慧能与邢懋言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而见其人到来,二人遂双双起身,抱拳拱手为礼,一时反倒令少卿颇有些难以适应。 俄顷,他总算弥平思绪,还礼之余,涩然开口道:“二位师叔乃是长辈,如此岂不着实折煞少卿。” 邢懋言脸色苍白,声音却极笃定无疑:“璇烛师兄既在众人面前有言在先,将大位全权交付教主。我与大和尚身为下属,如此亦是本分所在。” 只是听闻他提及璇烛,三人皆不禁戚戚然面露悲色,在堂中半晌缄默无语。 少卿指端微颤,又放眼四望,回忆从前本门之中能者倍出,更有恩师与鲜于太师父居中坐镇,当真是何等坚如磐石!可如今物是人非,遍观之下竟已只剩眼前三人而已。 他心下几经踟蹰,终于轻声开了口道:“我想请柏姑姑和白师叔一同过来,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白大有那叛徒!他亲手害死了自个儿的师父,大和尚一见他便觉来气,那又……” 乍一听到白大有之名,慧能便不由汹汹恨往上涌。咬牙切齿正要怒骂,却被对面老友一记眼神阻止,只将满腔义愤僵在一张胖脸之上。 另一边厢,邢懋言则肃然唱诺,当下到外面吩咐弟子去请白氏夫妇。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果见二人受命前来,只是眉宇间全都如履薄冰,俨然一副噤若寒蝉。 “诸位都请坐吧。” 少卿胸蕴五味,先是对后来二人遥遥致意,旋即便在主位坐定。可刚一坐下,他却只觉阵阵恶寒刺骨,如芒在背,实是诉不尽的沧桑悲凉。 他低声说道:“先生临终曾有交代,为防慕贤馆趁虚而入,此番须得暂且秘不发丧。” “故我已在昨晚将遗体焚化,又命人连夜送归青城。好使他老人家早日魂归故里,余生眠枕青山。” 松涛堂中又是一阵死寂,慧能和尚嘴角发瘪,眼见着便要放声痛哭。至于白氏夫妇则更不比之好过半分,双双眼眶通红,只将头颅各自低垂。 少时,终是邢懋言率先打破沉默,眉峰松弛,轻轻一叹道:“璇烛师兄天纵之才,这般未雨绸缪,实为用心良苦。我等人人皆受其厚恩,唯有今后戮力同心,方不算辜负了他此刻冥冥在天之灵。” 眼见四下气氛惨淡压抑,少卿目光沉沉,自众人脸上掠过。俄顷忽从袖中取出一封绫纸,将其平平放在手边桌上。 “懋言师叔所言极是,况如今亦值本教生死存亡之秋,少卿百拜为请,万望能得诸位鼎力相助。” 邢懋言面容发黄,口称效劳之余,当下起身取过信来。然甫一展开细看,神情竟登时为之骤变,直俟片刻回过神来,才又将其递给其余同门参详。 “今早,城中蓝捕头前来为我二哥送传塘报,上面言道金兵又已挥师南下,一路连克州县城池。所到之处,官军纷纷不战而降。” “如今,其兵锋业已驰骋中原腹地,汴梁城亦再陷岌岌可危。” 少卿眉关深锁,虽知这一日迟早将至,但也实未料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趁四人分别阅看之际,当下先把个中梗概大致说明一二。 等那信笺传递一圈,最终落在柏柔手中,他遂继续说道:“少卿所以将这塘报特意誊抄,正因尚有一二之事未能下定决心,想听一听诸位师叔对此有何高见。” “少卿小子!你便只管吩咐!倘若是去杀那些个金狗,大和尚自然绝没二话,一千一万个的愿打头阵!” 慧能义愤填膺,本就因璇烛之死记恨慕贤馆深重。如今听闻少卿此话,也只道是他欲要率众北上,同金人彼此一决雌雄。当下霍地从椅上跳起,扯开喉咙大吼大叫。 “慧能师叔稍安勿躁,少卿要说的并非此事。” 少卿微微动容,但还是请他暂且落座,后才将所想向四人和盘托出,“先生在世之时,便常教诲少卿。我辈所以习武,当在保境安民,护佑一方。使强者不能行侮,弱者得于安居。” “今国难当前,大丈夫理应提三尺剑,决死轻生,慷慨报效。可金人势大,以卵击石非但于事无补,更只徒然平添伤亡。故少卿是想,本教是否应先仔细规划,额外另寻助力,等到一切谋而后定,再与金人图谋较量不迟。” “这……唉!想不到要杀金狗竟也还有这许多的麻烦!” 慧能以手骚头,但也觉少卿此话颇有几分道理。一时浓眉紧皱,不假思索道:“那咱们就边打边找!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痛恨金狗的竟只有本教一家!哼!只要咱们能先杀出个名堂来,那……” “教主面前,凡人不可高呼喧哗,胡言乱语!” 邢懋言面色微变,虽与慧能乃是多年老友,却因自己身为教内戒律长老,终究不曾有丝毫留情通融。少时见其人总算悻悻闭紧了嘴巴,这才向少卿意味深长道:“教主既如此说,想是在心中业已有所打算。” “不错,少卿思来想去,摆在本教面前确有两条道路。” 少卿微微颔首,并在众人面前伸出两根手指,“一则,可与本境官府相谈,共商募兵建军之事。” “二则,便是广邀江湖之上众多英雄豪杰,与他们一道,另行组建义师。料想只要天下各派戮力同心,亦未必便不能左右扭转局势。” 慧能脸上横肉紧绷,最先按捺不住急切,骂骂咧咧,朗声大叫道:“官府的那些个狗东西从来便倚靠不住!怕只怕咱们正在前面同人家舍了命的厮杀,他们却早已脚底抹油,一溜烟便跑没了踪影!” “这还算是好的!要是他们贪生怕死,索性直接降了金狗,那咱们岂不腹背受敌,到时竟连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这次慧能虽同样大呼小叫,但邢懋言却并未再行阻止。只待老友口内言讫,这才徐徐拱手,正色说道:“大和尚言语虽多无礼,但所说亦是属下心中担忧顾虑。况官府素以统御万民自居,倘若咱们图谋与之合力,则将来行事关头难免束手束脚,处处掣肘颇多。” “教主,属下想请问一句,您对昨日那位贺庭兰贺知州……又究竟有几分了解” 少卿心头一懔,却也忍不住为兄长出言辩护,“二哥谦恭儒雅,一心为民,乃是这世上难能可贵的君子之流。我想他绝不会做出卑躬屈膝,向敌国献媚投降的龌龊之举。” “纵然此人果如教主认定一般,乃与我等同仇敌忾。可他毕竟身居官位,设使将来朝廷另有何等旨意下达,且不论其结果如何。便单单只是此等两难境地,便足可伤及你二人间一番结义之情。” 言及至此,邢懋言先是微微一顿,暗里观察少卿表情变化。随之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依属下之见,咱们与官府不妨先只是合作。两相互助虽无不可,但行事之权依旧须在自己手中掌握,以防凡事受制于人,先行失了个中主动之机。” “懋言师叔思虑深远,如此确为妥当至极。” 少卿竦然动容,不过转眼又忧形于色,低头喃喃自语道:“可这第二条路……却也同样千难万难。” “咦这话我便实在有些听不大懂啦!” 慧能心下惊奇,瞪大了一双牛眼直望少卿,“这次他们各派全都只差一点,便教雪棠给统统毁了基业。现如今正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时候,倘若换作大和尚我,那便只怕落在了旁人后面,又怎会有什么不愿的道理” “再说!楚家不是从来号称领袖天下正道的么只要那楚姑娘站出来说一句话,他们还敢不乖乖遵命照办” “你这老贼秃活了大把年纪,怎的竟还将凡事看得如此简单” 邢懋言面膛一沉,不免对他颇有微词,“如今各派固然恨雪棠与金人入骨,可对本教态度也绝不会比之好过太多。” “天下正道名为同气连枝,从前楚人澈犹在世时,其实便已貌合神离。如今楚姑娘新近执掌家门,根基本就不稳,能使楚家上下与本教同心协力都算殊为不易,又如何还能前去命令其余各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慧能又气又急,一只手掌将身边桌面拍得啪啪作响,更干脆扯开了喉咙,愤然大叫道:“各派倘要不肯,大不了大和尚就单人独个儿,去会一会这慕贤馆和金狗的高招!” “夕若她同诸位师叔心思相同,早已决心倾合派之力,同本教一道御抗强敌。” 因在言语间提及楚夕若其人,少卿心中总算略觉欣慰。当下将声音略沉,又缓缓说道:“是以楚家方面,我倒并不觉如何担心。” 第一百五十二章 西流水 “至于其余各派……无尘大师胸怀天下,虽是出家人当恪守杀戒。但只须咱们晓之以情,料想总能使他应允。那赵秉中本为小人,不过既是小人,便可向其诱之以利。” 少卿口中一顿,继续又道:“我猜他如今其实并未走远,又或在城内暗中设有眼线。待到得知我等手中已有解药配方,不出数日之内,他便会遣人回来打探。到时咱们正好奇货可居,借此迫其加入我义军之列。” “同这些相较而论,唯有陆惟舟与太一派……才是当前最为棘手一个。” 少卿几度斟酌,终于提及重点。太一派当世名门,数十年底蕴深耕,势力于东南各路州府间皆有莫大笼罩。倘若此番竟置身事外,则无异于未战而先失一招。 只是回想昨日筵席之上,陆惟舟尚对从前之事耿耿于怀,想要教她回心转意,就此答允合作,那也着实要比登天还难。 “教……教主……” 便在众人皆一筹莫展之际,堂中却忽响起柏柔战战兢兢之声,霎时将在场人人目光尽皆吸引而来。 她嘴唇发干,不自觉间,额上早已涔涔冒出汗来。 “我倒有个法子,或许……能让那姓陆的改变主意。” 慧能白眼一翻,正要抢白奚落,却被邢懋言在旁瞪过一眼,遂如赌气般忿忿背过身去。 少卿看在眼里,何曾料到自己这位狡黠风趣的柏姑姑,有朝一日竟会落得这般境地。除却阵阵感慨唏嘘,亦终于点了点头,请她凡事大可直言。 柏柔如蒙大赦,忙起身向众人称谢,随后颤巍巍道:“太一派素来以剑为宗,陆惟舟身为掌门,更对此极为痴迷。” “我……我手中有一把龙泉剑,虽算不得什么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但较寻常兵刃终归强过许多。我是想,倘若能教旁人知晓本教诚意……” “不……不成!” 渠料她话未说完,从进屋后便始终默不作声的白大有竟“腾”的一跃而起,满脸通红,急形于色道:“那龙泉剑……是你小妹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要是就这么给了旁人……” “没你的事!” 柏柔声色俱厉,好似欲将丈夫生吞活剥,但言语间诸多哽咽悲恸,却教人人皆听在耳中。 众人与她同门日久,回忆当初其前来青城拜师之际,一道原是姊妹二人,彼此间更素来情义甚笃。 怎奈世事无常,后来青城广漱彼此刀兵相见,死伤者不计其数。而此人亦在乱战中尸骨无存,最终只留下此剑,在柏柔身边聊作寄托。 “若是果能成就本教大事,我夫妻二人两条性命尚且不足为惜。区区一把破剑……那又何足道哉” 她低垂头颅,口内声音端的笃定决绝。言讫又向少卿一礼,唇齿轻启,颤声说道:“趁陆惟舟还未率人离开,请教主务必允我前去一试。倘若到时仍然不成,再来另想其余办法。” “既如此,一切便全都仰仗柏姑姑费心。” 少卿胸闷如堵,虽格外不忍,最终也只狠下一副心肠答允,而后,又从座上径自起身。 余下四人见状,遂纷纷效之于后,彼此目光相接,一时俱从旁人眼中看出良多毅然决绝。 “诸位皆为本教尊长,乃是眼看少卿成长至今。” 少卿正襟危容,对众人肃然一礼,“今日少卿此举,或许将陷青城上下于水火。更使先生与历代前辈手创基业毁于一旦。可当前国乱岁凶,汉地陵迟。终当有人挺身而出,为天下生民振臂一呼。” “即便最终我等所行,皆不过蚍蜉撼树,螳臂挡车,但只要能使天下哪怕一人免受刀兵之灾,则便无愧堂堂男儿七尺之躯,更亦是先生从前心中夙愿。” 众人轰然称是,声若和丘鸾响,动辄逾走纮殥。 待堂中人等散去,少卿亦自门里走出,放眼见楚夕若一身宝蓝色小袄,旖旎绰约站在阶前。 二人两相凝望,一时俱怀心事。遂共同离开楚家,往西出得城去,一路并骑沿江而行,却又始终默默然未曾开口。 说来亦属唏嘘,江夏与两国边境相去千里,此刻沿途竟也已可看见三三两两流民踟蹰,扶老携幼蹒跚官道。足见金人兵锋之盛,实要较先前所料更为锐不可当。 如是又走片刻,两人心照不宣,同往路旁稍事歇息。彼时江山正好,走马寒阳,丝丝清风迎面吹拂,遣送凉意沁润肌肤。远处第见烟云古树,风帆沙鸟,终又啼鸣嘹唳振开双翅,相伴栖落莽莽长林之中。 二人双双倚在一块偌大青石侧面,目看来来往往络绎众人,不多时皆在远处徐徐不见踪影。山河破碎,世道艰难,却不知自己脚下道路究竟通往何处,而似当前这般闲情岁月,又能延续至于几时。 “你们擅离职守,便还不知罪么!” 二人策马且行,应昨夜贺庭兰之邀,须臾来到江夏当地校场。只是还未及抵达近前,远远便见门口处已被一众人等围得水泄不通。 在最外围处,乃是七八个公差牵起手臂,正死死拦住去路,为首一人则在旁边攥握钢刀,一副焦头烂额,却不正是蓝天凝是谁 校场里面,则是乌泱泱一众青壮。这些人大多作寻常百姓装扮,唯有数名身穿棉甲,可见乃是官军之人,正匿在嘈杂之中作壁上观。 “我们同你说不着!” 眼下众人群情激愤,适才蓝天凝一席恫吓非但无效,到头来更适得其反。人群中不知是谁一声怒斥,而后抄起一块石子,朝少女猛然便掷。 那石子破空呼啸,自天上划开一抹诡谲弧线,竟不偏不倚,正打在蓝天凝右手腕间。少女粉脸变色,肌肤间鲜血长流,就连钢刀亦因剧痛脱手,“铛”的一声就此直落在地。 “教知州大人出来!今日他总要给我们大伙儿一个交代!” 众人怒火一浪高过一浪,眼见公差们所围成防线要遭突破,少卿心头不觉为之一懔。当下双足较力,便在马上一跃蹬空,如鬼魅般乘风欺抵。 在场众人但觉目光飞眩,口内气息无不大窒。待片刻再度回过神来,少卿已平平落定中间,本来兀自剑拔弩张的彼此双方,竟无一人胆敢稍稍靠近其前。 “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跑来多管这里的闲事!” 初时惊悸渐消,一众青壮里总算有人仗起胆子,向少卿厉声大叫。 面对质问,少卿却只作充耳不闻。迈步来到蓝天凝跟前,向其问事情及原委。 蓝天凝左手捂在腕间,鲜血犹从指缝中汩汩渗淌。忍痛向少卿抱拳为礼,才低声对他答道。 “前次大人筹募勤王之兵,还未及赶至汴梁,便得知两国业已言和,遂带着他们重新回转江夏。而因本境军备松弛,大人便想趁此机会整饬驻军,以免再陷当初措手不及之境。” “可这些刁民非但不感大人一番良苦用心,更只想着一哄而散!卑职等实在被逼无奈,这才……这才只好出此下策。” “呸!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又有哪一个是你说的刁民!”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听了少女所说,又不由得勃然大怒。虽因忌惮少卿武功了得,故而未再动起手来,但嘴里面诸多腌臜之声却是愈来愈高,一时难免颇不入耳。 此刻楚夕若也已赶到近前,见状秀眉紧蹙,更为蓝天凝伤势惦念不已。 她声色俱厉,怒斥说道:“你们聚众闹事,打伤公差,形同谋反一般!就是当场格杀亦属合情合理,那又还有什么好说!” 楚家于江夏经营百年,羽翼遮天蔽日。众人大多俱是本境子弟,其中不乏有人先前便已认得楚夕若。而今见她如此模样,终不由得纷纷泄下气来,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楚姑娘!咱们大伙儿从来老实本分,要不是实在迫不得已,又有谁愿意做出这等事来!” 又过须臾,这才有人慨然长叹,将内里苦处大声说出:“自打上次从北边回来,官府便把我们给关在这校场里面,足足有两个多月不教出去!” “可我们人人家里面还都有老婆孩儿,我还有七八十岁的老娘!要是就这么拖将下去,那又有谁能放心得下” 这人所说,倒也合为人之常情。楚夕若似有所思,一双妙目环顾众人,朱唇轻启,沉声问道:“你们在这里时,莫非官府便不曾给你们家中分发过银钱么” “哼!当兵本就是个同人拼命的苦差事,那区区四五两银子如何能够!” 少卿嘴角一撇,心觉这些人想要回家是假,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图财。回忆当初贺庭兰一席肺腑,言道凡现今庄户人家,一年合计收入亦不过在五两之间。如今他们便只是待在营中,对此却还犹嫌不够,那也当真是欲壑难填,好一个人心不足蛇吞象。 “顾少侠,楚姑娘。” 他心中正自鄙夷,蓝天凝却又忧心忡忡,低声说道:“日前我等四下筹措兵器甲戈,府库之中本就别无多少余银。便是这人人五两,都已着实殊为不易。” “而事到如今……恐怕是再也拿不出其余的银子来了。” “你放屁!” 在场有耳聪之人,听得蓝天凝此话,顿时厉声高呼道:“你别以为能把我们大伙儿蒙在鼓里!先前那姓贺的在衙门外立了一块牌子,说是楚家的老家主送来几万两银子,要回报咱们江夏全城百姓。那上面的花销条目一件件全都写得清楚!” “若要我说,你们手上至少还得有一二万两的存余!” 众人怒声鼎沸,得知此事更加两眼放光,俨然恨不能将这些银两即刻瓜分殆尽。 蓝天凝大急,不顾手间痛意,弯腰拾起地上钢刀,口中大叫道:“那是大人预备着留给日后流民来时之用,哪怕一分一厘也决不能擅动!” “流民的死活,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犯得着用咱们花钱,去买他们的性命” 渠料少女此话既出,竟又引来众人反唇相讥。觉交战之地远在天边,金人必不可能前来江夏者有之。流民多是乞丐,只须将他们赶往别处者有之。更有甚者,言道这钱虽是楚家所资,可归根结底却皆为其平日搜刮得来民脂民膏,眼下还之于民,本就乃是天经地义。 凡此种种,蓝天凝皆听在耳中,直气得浑身上下簌簌发抖。若非顾及自身官府身份,那也真想即刻同众人拼个你死我活,教他们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刚才你们里有人说,金人不过是如从前般寻常劫掠一番,待心满意足便会回转,绝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来。” “哼!当真可笑至极!” 少卿十指微攥,何尝不是同蓝天凝一样忿忿难平可面对如此众多之人,若想要他们于将来战时成为助力,终究还应攻心为上。 心思电转间,他遂阴沉着脸膛,寒声说道:“我前日方从中都回来,大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这次金人已下定决心,倘不能把中原之地全都纳入囊中,那便绝无善罢甘休之理!” “刚刚我来时走在官道,已能看见自北方到此逃难之人。他们流离失所,最终便只有冻死饿死。之前有人说不必理会……那我倒要问问!倘若有朝一日你们同这些人身份互异,又是否也希望旁人对你们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众人先前虽群情激荡,可既遭少卿劈头盖脸一番怒斥,至此也变得默然无语。 楚夕若从旁见了,亦适时出面担保,说自今日起所有人家中生计俱由楚家出资照料,以便人人留在此地安心操练。 而眼看一场风波渐趋平息,四下里却又传来数声蔑笑。而后,便是一人阴恻恻冷嘲热讽道。 “朝廷有几十万的大军,都尚且挡不住人家的兵势。咱们区区两三千散兵游勇,又能搅起什么动静” “依我看呐,不如等金人来后直接开城投降,也省的白白死伤人命。” “你说什么!” 蓝天凝眼眸发红,再难按捺满腔盛怒。提起刀来气势汹汹,无论如何定要将此人揪出。 只是她脚下才行数步,便被少卿身形一晃,就此挡住去路。 “阁下是觉,咱们要同金人交战,便毫无半点获胜可能” 少卿神情微妙,见刚刚这说话之人之人约莫中年岁数,着一身轻便甲胄,正是最初藏匿在人群中的数个兵弁之一。在他身边,则是一干同袍左右环绕,人人脸上骄悍昂扬。 “这是连三岁孩子都懂得的道理!怎么莫非阁下独独却不知道” 因觉自己身边人多势众,那士卒倒也有恃无恐。言讫更挺直腰板,傲然同少卿目光相接。 少卿心中含恨,但几度斟酌,终归并未发作。又深深吸进口气,同众人朗声说道:“我想请问,诸位是否也都如这位大哥一般,觉此事乃是万万绝无可能” 众人闻言,皆低头默不作声。蓝天凝从旁见了,心下里但感阵阵悲难自抑。 少卿微微沉下脸色,继续说道:“金人势大,虽看似难以阻挡,但天下事从来便在人为!何况他们人人也并非天生得三头六臂,只要咱们处置得法,戮力同心,那便未必不能以弱胜强。” “诸位大多顾念家中亲人,可倘若就如这般轻易开了城门投降,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非但祖宗之地断然无从保全,就连他们的性命存亡,今后也都须得仰仗他人鼻息!等到那时即便你们再想后悔,却又该找谁人前去哭诉” 少卿愈说愈快,提及家中亲人之时,眼神看似无意一瞥,恰与楚夕若彼此不期而遇。 少女俏脸微红,芳心窃喜之余,心下却觉自己当前武功今非昔比,即便将来临到战阵之上,倒也未必便不能反而保护于他。 “场面话自是人人会说,可到最后还不是要我等弟兄去同旁人送死拼命” 本来经少卿慷慨陈词,众人总算稍稍有所动容。渠料那士卒竟又蔑然发笑,更似挑衅般微一努嘴,手指校场外一条潺潺津流。 “若想要我相信了你的鬼话连篇,除非这河水倒流,反而淌向西边!” “你此话当真” 见少卿表情怪异,几未思索便又反问,士卒胸中难免有些忐忑。可转而见那河流虽只是长江中一条细小分支,但也着实浪潮汹涌,水奋势激。遂又放下心来,双眉一挑,高声大叫道:“不错!怕只怕你还并没这个本……” 他话未言讫,陡然忽觉一阵劲风迎面大作。再见少卿身形翼展,自水面之上踏出数团涟漪弥散,已转瞬飞掠到了中流。 众人大惊,登时呼啦啦一齐涌至岸边。对于少卿如此卓绝手段虽觉错愕,可若说他竟能教这奔腾河水倒转回流,却仍旧断断难以相信。 眼下已值隆冬,这河水固然尚未冰封,但也着实寒凉刺骨。不过少卿身集青城广漱两家内功之大成,端的堪称举世无双。是以待脚下一沉,将自己身躯猛然没入水中,一时非但半点不觉冰冷,反倒更有丝丝暖意游走周身,便教再来待上数个时辰,也都全然百无禁忌。 他双脚稳如磐石,暗将体内气息凝聚交汇。旋即猿臂长伸,分向左右,双手大开骤然奋力,两股澎湃内力登自掌心喷薄急发。 周遭水流受其所激,起初只是在他近畔依稀浮现漩涡,可待那漩涡越发变大,以至竟然相互连成一片,岸上众人终于脸色剧变,纷纷指着那水中瞠目结舌。 这河水宽逾十几二十余丈,最深处足能没过肩头。少卿置身其中,内力亦似北冥瀚海,源源不断直往四下发散。 一众漩涡嘶鸣作响,“哗啦啦”溅流飞清,猝然间仿佛遭一只无形大手从中辟开,便以少卿当前脚下所站为中央,齐朝两岸散出道足有两三尺宽的偌大空当。观其人前后两股湍流虽急,却又委实泾渭分明,二者各自不沾分毫。 “你们看!倒流了!他当真教河水倒流了!” 众人正自惊骇,忽听不知是谁开口一记惊呼。自数千道目光愕然注视之下,少卿吐气开声,竖立双掌,面前湍急河水竟亦被他恍若以手使指,汤汤反向西奔。 那士卒在旁看的心惊肉跳,发觉少卿正目中喷火,直朝自己望来,忙跌跌撞撞向后踉跄。只是还未及跑出丈许,背心便遭运劲一提,整具身躯如飞絮般腾在半空。 自阵阵杀猪似的惨嚎声中,他遂就此被掷入河里,又随“砰”的一声惊天巨响,在水面扬起一注偌大崩浪。 “我已如你心愿般做到,你还有何话好说!” 少卿怒形于色,与那士卒一齐在水中扑腾,眨眼浸泡下来,业已冻的其人嘴唇发紫,足足没了半条性命。如此又过须臾,方在众人连天欢呼声中飞跃回转,手间奋而一掷,将那士卒抛在河边干岸之上。 “你感觉如何” 面对此景,楚夕若移步上前,忍不住小声发问。 少卿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湿漉漉的右掌,在她手背上轻轻拂过。随之回作正色,遥向众人抱起拳来。 “既然这河水尚能倒流,天下便绝无难以做到之事!在下一人势单力薄,只盼在将来战阵之上能与诸位携手杀敌,令夷狄不敢小觑我中原无人!” “不错!小兄弟你英雄了得,咱们大伙儿全都愿跟着你,教那些金狗人人有来无回!” 少卿适才一番技惊四座,真令众人无不心悦诚服。故待他一语言讫,四下里登即应者如云,一时群情振奋,斗志昂扬,浑与最初判若两样。 倘将此事放在从前,面对这般万众拥戴,想必少卿也早已飘飘然忘乎所以。然及至如今,除却倍觉肩上责任至重,便只剩下无尽唏嘘感慨。就此面色凝重,朝众人凛然执礼。 “顾少侠,夕若妹妹。这次若不是二位来得及时,真不知事情还要酿至何等地步!” 不多时众人皆已返回营中,蓝天凝则率众公差来到二人面前。回想适才诸般情形,即便如今也还着实心有余悸。 “大敌当前,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少卿面色哂然,正要问及二哥贺庭兰现在何处,却被旁边楚夕若赶在头里,小心翼翼牵过蓝天凝一只沾血素手,心中关切端的溢于言表。 蓝天凝面泛微红,连连只说皮肉之伤无甚打紧,就此轻轻将手缩回袖中。 众人兀自言谈,忽从远畔而来一行数骑,等到橐橐及至近前,始才看清头前二人正是贺庭兰与柴公差,身后则为其余一众捕快衙役。 贺庭兰翻身下马,正要开口告迟来之罪,一俟看见少卿浑身湿漉,蓝天凝指端鲜血流淌,一时难免大为惊奇。追问之下得知适才自己未曾来时,校场内众人竟然险些哗变,那也着实大吃一惊。 “好哇!这些个刁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造反不成!” 而见少女受伤,柴公差更义愤填膺,登时抽出刀来,要为她前去报仇雪恨。好在蓝天凝极识大体,几番好劝歹劝,总算令其消下气来,姑且将此事作罢。 众人一同走进校场,少卿前往更衣,蓝天凝亦去自行处置伤处,少时便又在主帐之内齐聚。 贺庭兰开门见山,向少卿问起昨夜自己提议,官府与江湖各派携手之事考虑如何。少卿稍加犹豫,还是将临来之前与一干青城耋宿所商量结果,对兄长如实道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鏖战前 “少卿。” 贺庭兰表情微妙,须臾,方才慨然嗟叹道:“你心中有所顾虑,这我自然能够理解。可倘若只因朝廷平日过失,便教双方难以形成合力,以至反为耽搁大计……这总归是谁人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 “二哥不必担心,一旦官军确有所需,我等自绝不会从旁袖手不理。” 见兄长忧形于色,少卿忙开口向他作保。待同楚夕若对视一眼,更言道无论青城楚家,皆可派门中弟子前来,相助官军平日操练。 只是凡此种种,在贺庭兰听来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一连半晌缄默,终于笃定决心,沉声开了口道。 “少卿你若实在不愿受人掣肘,可否便将外面众军直接归你统辖” “大人!” 蓝天凝站在一旁,只听的毛骨悚然。暗地里朝柴公差一望,竟见他亦瞠目结舌,同样对此震惊不已。 贺庭兰又一阵苦笑,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唇齿轻启,缓缓续道:“当前局势急于星火,若再因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来回纠结,便是舍本逐末,反置生民存亡于不顾。何况少卿你心思过人,领起兵来定然远胜于我。” “既然如此,我便先只管为你筹措钱粮辎械,待到日后当真同敌军交手之时,再来做你帐下寻常一卒。” 少卿闻言,不觉大为动容。面对二哥如此大义凛然,心中也只剩百般自惭形愧。 贺庭兰看出他内里心事,遂哂然一笑,又说道:“少卿,有两件事,我想请你务必答允。” 少卿竦然起身,教他但说无妨。贺庭兰大喜,频频点头以示感激,向其推心置腹道:“战阵之间固是两军厮杀,人命贱如草芥。可这营中大多为我本境子弟,因受大义所感,方才前来投军报效。” “他们人人家中皆有至亲翘首,日夜盼望其早日归来。如今我把这几千条性命全都托付与你,倘若果有可能,只盼有朝一日兵戈止息,能教他们中大多数人重返田园家乡,从此免受兵燮之苦。” 贺庭兰一席话语,实教少卿胸中五味杂陈。肃然承诺之余,同样在暗中下定决心,今后亦当以兄长为鉴,务将生民存亡时刻牢记不忘。 “至于第二件……” 不知为何,提起这第二件事来,贺庭兰倒显得颇有些局促不安。可最终还是笃定思绪,沉声说道:“第二件,便是我想请少卿你答允,将来如无朝廷明旨勤王之令,则断不可领兵离开本境。” 少卿面露茫然,不知兄长此话究竟乃是从何说起。可转念又觉贺庭兰必有其苦衷使然,便也一口答允,并未详细追问。 两件事皆已说完,贺庭兰总算如释重负,恍惚更将心头一块巨石堪堪落定。便请少卿再度坐下,一同商量今后整军备战细节。只是来言去语间不免提及杜衡其人,念及其眼下便在北面同人鏖战,也不知安危境况如何,实在令兄弟二人皆好生惦念不已。 最终经众人研议,便还是将校场内数千兵士暂留原处,以供到时一旦局势生变,可与城中之人互为犄角照应。城内相应大小事宜,则皆由蓝天凝及柴公差,提领楚家与青城弟子一并处置打理。 少卿独自一人,在两地之间来回奔走,每日宵衣旰食,可谓不知疲倦。楚夕若看在眼中,虽难免为之好生心疼,但大事当前,毕竟不容迁延,唯有在处置本门事务之余,尽量陪在其人身边,才算教自己心中略微能得好过。 至于其余各派,无尘得知个中原委,当即应允愿率合派弟子共襄助力。而赵秉中也果然同少卿所料不差,其实并未走远。数日后当真遣人回来,打探关于解药配方一事。双方两相交易之下,亦颇有些不情不愿的同意加入义军。 而在此之中,唯独只有陆惟舟依旧不肯松口。柏柔执剑在其门前站了四天四夜,到头来却连面也不曾同其彼此见上一回。 眼看她日渐憔悴,少卿与白大有亦连番前去相劝,只说大可另想其余方法。可柏柔却极为执拗,对于少卿或许尚还存有几分耐心,一旦发觉来的乃是丈夫,则登时便要拔剑喊打喊杀。如此,终于教白大有只好躲在远处暗暗垂泪,再也不敢轻易凑近前去半步。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等到了第七天当口上,客舍两扇大门终于开启,有太一派弟子从里面出来,请她进去商谈事宜。 如是又过个把时辰,柏柔两手空空,就此去而复返。只及怔怔洒下几点泪来,便足下一软,昏厥在急忙赶来的白大有怀中。 自此,各派虽依旧各怀心事,但总算于名义之上同仇敌忾,共对将来强敌。众人也得以借这番联合之名,向天下其余大小门派,以及各路豪杰传檄。言道年岁大凶,四方扰攘。凡国朝志士,多拍案奋起。虽草泽英雄,皆望旆来投。戮力同心,唯民是保。天义昭昭,誓殄敌酋。 此后月余光景,前来投奔者络绎不绝。万千江湖中人云集江夏,一时间端的声势浩大,极为热闹非凡。 与此同时,每日里皆有大批流民自北边而来,大多扶老携幼,风尘仆仆。更有甚者,已然足足数顿水米未沾,眼见便要撒手人寰。 贺庭兰不辞其劳,亲自携众公差分拨钱款,赈设粥棚,间或尚要阅览如雪片般传来各类塘报邸文。其上所言,大多急于星火,往往昨夜还说金人正饮马黄河,而隔日一早便已连陷长安洛阳。城中更有流言蜂起,说就连京城汴梁也已落入敌手,二圣尽皆沦为楚囚。 诸如此类愈演愈烈,直令他焦头烂额。不过等到后来樊城襄阳先后不保,长江以北从此无险可守,终于再也没有一封信笺传来。偌大江夏城便如大海之中一处孤岛,自此须得直面金人铁蹄兵锋。 暝色昏昏,风卷梢头。蓝天凝披星戴月自城外归来,见非但沿途街道之上皆已挤满流民,就连府衙公堂之内,亦有不下二三十人或倚或坐,几令自己无处落脚。 少女小心翼翼,从这众人当中穿梭而过,转而来到后堂。抬眼便见贺庭兰屋中仍旧烛火跃然,将其一条瘦削身影萧萧映在窗棂之上。 她来到廊下,举臂叩响房门,一俟得到回应,这才迈步进屋。先向贺庭兰抱拳行礼,而后肃然开口道:“卑职特来向大人回禀。几处城门外沟渠都已完备,刚刚已引长江之水各自灌进其中,” 贺庭兰坐在案边,闻言撂下笔来,连连直说辛苦。又教她随意坐下,不必有如此多的繁文缛节。 蓝天凝又行一礼,却未遵言照办,而是满脸怪异,一对明眸中似有点点异光闪烁。 见此情形,贺庭兰不禁奇声问道:“怎么蓝姑娘还有别事” 蓝天凝十指微攥,又在心中纠结许久,终于还是深吸口气,将满腹担忧如实说道。 “大人身为本境父母,全城上下数十万百姓安危皆系在您一肩之上。卑职的意思是……还望您善加珍重,万万不可过于操劳。” 贺庭兰哂然一笑,眉宇间似有数许苦涩闪过,“世人皆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庭兰手无缚鸡之力,比起你们在前方流汗,我于此处已属惭愧万分,又何敢再有稍稍懈怠之处” “只是……” 蓝天凝粉脸泛红,本来犹待再劝。然话还未及出口,便被贺庭兰轻轻抬手打断。旋即又将一旁小窗推开,缕缕微风拂面而来,反将桌上一盏烛火吹作摇曳。 “诸位连日前后辛劳,合城百姓无不人人看在眼里。” 贺庭兰一声轻叹,话里话外良多感慨,“若按人之常情,咱们府中本该有所嘉奖。可依当前情形……” “大人不必多言,此事咱们大伙儿人人全都理解。” 蓝天凝双手急摇,忙连声道:“如今大战在即,每一个铜板皆当用在刀刃之上。卑职等皆不过职责所在,那又何敢妄谈居功” 贺庭兰颊间动容,口内频称多谢。旋即又似蓦地忆起何事,话锋一转,温言问道:“是了,今早我教你打开府库,取出里面存粮以供流民之用。此事又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大人!” 渠料蓝天凝闻言,却反而面露难色,目光变得躲闪徘徊。 良久,她方鼓足勇气,压低声道:“私开府库乃是谋逆大罪,卑职是怕……” “糊涂!” 她话未言讫,贺庭兰竟霍地站立起身,更满脸通红,极为难得的发起怒来。 “外面这些人千里迢迢来到江夏,个个都已只剩一口气在!如不即刻开仓放粮,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城中饿殍遍地,百姓死于非命” “既然你不肯开……好!那我自己去开也就是了!” 说完,贺庭兰气冲冲便往外走,可不过才刚迈出数步,蓝天凝竟双膝一软,直接在其面前跪倒下来。 她银牙轻咬,眼中虽有盈盈泪水打转,却并未当真哭出声来。 “大人当初不肯教顾少侠领军离开江夏,是因无故起兵向为朝廷律法不许。可如今既同样乃是触犯律法,何以大人却执意要开仓放粮,甘冒此等天下之大不违” “你……唉!” 蓝天凝面容姣好,如今跪在地上,端的更添楚楚可怜。贺庭兰眼望其人,胸中火气不由渐渐消弭大半。眉关低锁,闭口缄默半晌,方才再度打破沉默。 “我所以不肯教少卿他们离开,是因擅自发兵之事一旦追责,从上到下无一人能得幸免。可这次开仓放粮之事……我大可将后果独自一人承担。即便到时朝廷降罪,同旁人却无丝毫干系瓜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女口内喃喃,至此方才知晓眼前人一片用心良苦。汗颜之余深深叩首,脱口而出道:“既是如此,卑职愿与大人同担此责。” “好!好!蓝姑娘快快请起!” 贺庭兰声音发颤,下意识伸手去扶。然待二人肌肤甫一相碰,却又教他俩无不身形一震,陡然如遭电击。 少女颊间滚烫,急忙忙站起身来。双腿却如铅铸铜就,丝毫难以动弹。 “方才是庭兰无状,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蓝姑娘海涵。” 贺庭兰口内讪讪,只将双手僵在半空。他心中虽觉羞愧万分,然适才彼此间轻轻一触,竟又恁地深铭肺腑,仿佛便教天地至美咸集际会,终究难以略微相较万一。 蓝天凝微微低垂着头,点点寒凉随风微抚,遂耳根通红,小声问道。 “不知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贺庭兰一脸尴尬,本意教她尽快回去歇息。可余光朝案上一瞥,发觉自己才不过刚刚撂笔片刻,砚中残墨竟已干涸。一番纠结踟蹰过后,终于压低声道。 “既如此……便请蓝姑娘来为在下研一研墨吧。” “好……” 二人各自动作,却又皆甚为扭捏。贺庭兰坐在椅上,如今佳人在侧,红袖添香。阵阵墨香夹杂兰芷馨气,一时只觉心神俱驰,可谓说不出的泰然舒畅。 另一边厢,蓝天凝素手徐调,两只纤若柳条似的手臂微微于胸前交错,脑内亦实心猿意马,恍惚千念萦绕。 她眨动双眼,偷偷向贺庭兰窥望,又如同唯恐遭人察觉,急匆匆将头颈别开。不知不觉,反在衣袂之间沾染数点墨迹,恰似粲然满枝,兀自灼灼其华。 “大人!大……” 四下气氛正微妙间,外面忽传来柴公差急声呼唤。待他当真闯进屋中,见到目下情形,不禁颇为诧异不已。 蓝天凝毕竟少女心性,足下一顿,慌忙退开数步,更恨不能寻个地缝好钻将进去。 “柴先生深夜前来,莫非是城中竟出了什么大事” 相较之下,贺庭兰倒显得从容许多。当下收敛思绪,向柴公差询问来意。 柴公差略一怔神,连向其解释城内一切如常,实则是方才少卿遣人前来,请他即刻赶赴楚家议事。 贺庭兰如释重负,但也知个中必定干系极巨。遂披了件外氅准备动身,又将开仓放粮之事向柴公差详加嘱托,言道断断不可使一人流于饥馑。 蓝天凝担心他独自有失,无论如何定要跟随。而见左右推脱不得,贺庭兰也只好勉强答允。两人便借头顶溶溶月光,一路匆匆出了门去。 “二哥!蓝姑娘!” 等二人赶到松涛堂时,这才发觉里面早已人满为患。除却赵秉中因恐遭旁人怒骂,故而只遣门下一名弟子代为前来,其余各派耋宿皆已齐至。 少卿起身,请二人落座。随之对在场众人隔空为礼,面色凝重,朗声说道:“少卿唐突,所以夤夜请诸位前辈赶来,是因一个时辰前得探马来报,于城北七十里外发现大队金兵人马,此刻正直奔我江夏而来。” 此话既出,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须臾,才听有人开口,询问来敌大致人数。 少卿亦不隐瞒,直言不讳道:“据目下估算,此次来敌大致在二三万之间,应当只是一支先锋而已。” 众人喜忧参半,一则是觉这人数倒要较先前所料少出许多,然先锋尚有如此声势,随后赶来大军又该何等雄壮等到彼时兵临城下,却又该当如何应对 “凡事素有轻重缓急,咱们还应率先解决当前要务。” 少卿面容肃穆,声音虽不甚高,实则却已在暗中潜运内力,教在场人人全都听得清楚真切。 “各位皆是江湖上的前辈高人,眼界见识势必极高。不知可有退敌之法,助我等挫败金人锐气。” 他环视周遭,然所到之处,人人皆低头不语。半晌唯有何之遥眉头微皱,先在楚夕若身边耳语数句,旋即才迈步上前,抱拳拱手,正色说道:“顾少侠,何之遥心中确有些许拙见,便姑且为诸位前辈抛砖引玉。” 少卿大喜,忙请他直言无妨,自己则闪身退向一旁。 何之遥恭恭敬敬,向在场众人行得数礼,“之遥不揣冒昧,觉扼守城池,又或两军攻坚,实非我等江湖中人所长。何况战阵之上流矢纵横,倘若因此徒增伤亡,则未免于大事得不偿失。” 见自己话未说完,周遭已是一片窃窃私语。他口中一顿,继续说道:“故在之遥看来,如今各派应扬我之长,舍我之短。尽量于正面交战之前削弱敌军人马士气,使之疲于应对,处处防不胜防。” “何师兄所言极是,如此确为当前最好之法!” 少卿眼光大亮,忍不住抚掌附和。渠料一旁却又传来陆惟舟数声冷笑,寒眉一轩,森然发问道:“话说的好不容易!可陆某倒要请教,究竟该如何削弱金人士气” “若是你想要我们各派去打头阵,好教你们躲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哼!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惟舟此话一出,顿在堂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许多本就依附太一派生存的大小门派,此刻也都纷纷跳脚叫骂,指责此举是在暗中包藏祸心。 少卿一腔怒火上涌,几乎便要发作。可又忆起恩师凭借一己性命,才教各派合力之事终得实现。自己又何尝不该忍辱负重,受常人所不能承受苛责 楚夕若在他身边,见其脸色忽红忽白,当即秀眉一轩,昂然开口道:“我楚家数代世居本境,对城中内外可谓熟悉。此番无须诸位前辈动手,夕若自然责无旁贷。” 如此一来,陆惟舟总算冷哼一声,姑且尚算满意。缓缓将一只手掌滞在半空,身后众多嘈杂亦在顷刻间戛然而止。 少卿心头一懔,与少女四目相对。觉浑身暖意融融之余,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如此,我当随你同去。” “诸位。” 他话锋一转,又将目光投向众人,“金人军势神速,预计最早明晚,最迟两日,便将兵临江夏城下。晚辈当与楚家主各率本派精干弟子出城,日夜前往袭营不断。” “至于城中清远,望泽,平湖,以及武昌,汉阳,竹簰六门,连同黄鹄山最高处,便请各派前辈分别严加守备。” 众人闻言,皆应声称是。少卿见状,又来到贺庭兰身边,沉声说道:“二哥,我想请你命人即刻关闭内外城门,以防金人在流民之中掺杂细作,反对守城大计不利。” 贺庭兰眉关紧锁,平心而论,实不愿将任何一人拒之城外。 然少卿所顾虑之事亦绝非空穴来风,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有细作暗中混入城内,则又要将合城百姓安危置于何地故几经纠结,终究点头答允下来,当下向蓝天凝交代数句,教她先行前往安排。 “小少卿。” 与此同时,邢懋言也开口提醒道:“如今襄阳已失,敌军便可派战船溯流而下,直接威胁江夏本城。我等是否应未雨绸缪,先在沿江两岸布下防备,以免将来措手不及” “懋言师叔深谋远虑,此事的确不可不防。” 少卿大喜,又放眼四望,最终对正缩在一隅角落处的白大有道:“白师叔与所部观山堂,从来便在本教当中最为精于铸造之术。能否请师叔与堂中诸位师兄不辞其劳,连夜赶造铁索横江,使我全城上下再无后顾之忧” “我……” 白大有二目圆睁,许是兀自难以置信。良久蓦地回过神来,忙奋力点头不辍,更赌咒发愿,凡事定在三日之内尽数完迄。 自觉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少卿如卸下万钧重担。又见贺庭兰眉宇间尚怀疑虑,知他是在担忧校场之内,那数千新募官军。当下只说此为众人手中最后底牌,除非万不得已,自己绝不轻易调动。 “诸位前辈在上!” 少卿双手抱拳,再次暗运内力。凡声音至处,直震得四下陈设纷纷作响,在院中萧瑟数度寒风。 “此为我义军首次同敌交锋,万望各派捐弃前嫌,同仇敌忾,务必将来犯之敌聚歼江夏城下。” 此刻堂中群情激愤,霎时间无不轰然称是。更有甚者直接掣动兵刃,点点锋芒自周遭烛火映下,端的亮若星辰一般。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初交锋 松涛堂内众人既散,各派遂分别动作开来。少卿则选门内武功不俗之人,与楚夕若所率另外一众楚家弟子连夜出城。临行前将城中防务交由邢懋言全权定夺,双方约定彼此间烟火为号,待时机成熟,一举对金人形成夹击之势。 墨色无俦,饱蘸云天。楚家青城,合计数百之人,自风烟披薄间一路纵行林岫。 金军久历战阵,众人不过出得城来三十余里,便已接连在路上发现其所放出探马,可见警惕之高,实要教先前所料更加胜过数筹。 好在这一行人皆武功不俗,故到头来非但未被察觉,反倒是借哨兵回转方向一路尾随,于一二时辰之后悄然来到其驻扎营地附近。 少卿命众人暂且留在林中蛰伏,自己则先同楚夕若一道,最终来到一处草甸后面,双双抬眼向外张望。 二人目之可及,只见金人乃是将营地安置在一片浅滩之上。除却东边一条河流水波平静,其余三面俱是光秃秃的白地空当。 辕门之外火光熊熊,数十兵士分做三队,沿途来回警戒巡逻。高塔上射手箭不离弦,但消稍有风吹草动,立时便是嗖嗖飞矢纵横。 “难怪官军丧城失地,连吃败仗。单是如此样的排兵布阵,就足够他们学上十年八年也还不止!” 如今身边既只有楚夕若一人,少卿也自变得随意起来。张嘴吐吐舌头,忍不住对眼前景象啧啧赞叹不已。 楚夕若秀眉微蹙,忍不住朝他白过一眼,可面对眼前戒备森严,亦着实束手无策。 她心中兀自苦恼,肘间却遭人轻轻一碰。等扭过头来去看,赫然是少卿似笑非笑,正向自己眨动双眼。 “我若说能躲过旁人的耳目,独自潜进这营里面去……你究竟信也不信” “你要逞能,那也该先分个时候!” 楚夕若两靥含嗔,不免有些着恼。心道就连一只兔子也绝难从旁人眼皮底下通过,更不必说如他这样偌大一个活人。 少卿却不急着辩解,而是满脸讳莫如深,告诉她一旦见待会儿营中火起,则立时率人赶往河边,只管截杀前来取水的金兵便是。 楚夕若既惊且疑,茫茫然正要再问,渠料少卿竟身形一晃,如鬼魅般跃出藏身之处。旋即双足腾蹈,步踏云霓,眨眼飞掠出十几二十余丈。 他几度兔起鹘落,如鹰扬鹤展,化作一抹残影飘荡。待又朝前奔行片刻,自觉时机已至,当下出手如风,将预先藏于掌心的几枚石子先后射出,噗噗轻响划破夜色,顿在远畔河面之上激起片片涟漪。 “是谁” 察觉异样骤起,辕门外众军遂应声而动。身上铁甲重铠“哗啦啦”响个不停,各持了长枪大戟,一拥前往岸边。 高塔之上,守卫亦无片刻懈怠。张弓支箭,如当空皓月,未及下面袍泽赶到,已是一轮箭雨铺天盖地,纷纷射向先前异响来处。 楚夕若独自伏在远处,见这众人手中兵刃杀气腾腾,自月下闪烁一片耀眼寒光,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只觉此等久历沙场的虎狼之师,实则又与寻常所见江湖中人,二者间更有极大不同之处。 另一边厢,少卿见众军皆已被引至了河边,自己则趁机望影星奔。一条身形矫若游龙,自夜色中无声纵横。 他飞身愈疾,手中发石不断。而那石子被其暗中附着内力,往往在半空时尚浑无声息,一俟触及白地,便又立刻聒噪大起。接连几度下来非但令众军疲于奔命,每每无功而返,更使人人疑神疑鬼,只道是撞见了山中鬼怪幽魂,专门前来戕害人命。 须臾,少卿已趁乱通过营前空地,悄无声息潜至木栅下方。遂转过头来,朝身后摆一摆手,而后翻身一跃进入营中。 凡此种种,楚夕若无不看得一清二楚。又惊又喜之余,却也不禁为他惴惴担起心来。然开弓便无回头箭,思来想去惟将妙目圆睁,手中锵天也愈发攥得紧了。 少卿进到营中,始才发觉里面却要比自己先前所想广阔甚多。放眼望去,大小千百营帐错落林立,沿途更有无数军士哨戒,端的守备森严。 所幸他武功之高,堪称震古烁今,即便身处群敌环伺之下,却依旧游刃有余,不露丝毫马脚踪迹。 如这般匿行穿梭半晌,还未等寻到机会纵火,他竟阴差阳错来到一座牙帐之外,观其气势恢宏,雄浑偌大,实与周遭其余营帐彼此大相径庭。 少卿心中一懔,觉这必是军中帅帐所在。而倘若自己竟能悄然潜入,将里面主帅当场刺死,到时金兵势必群龙无首,阵脚大乱。如此岂不更加一劳永逸,远胜在来日战阵之上平添无谓伤亡 他心跳砰砰,陡在胸中生出一腔英雄意气。再度左右张望,发觉除却外面两名守卫之外,牙帐中竟只有孤零零一条人影,此刻正端坐在帅案前方,终于下定决心,今日便要擒贼擒王。 月色昏昏,半匿积云。牙帐前,两军卒正持槊阔立,耳边忽传来窸窣声响。还不等前去察看,猝然竟被一阵劲风扑面,随颈间遭猛地一击,先后砰砰倒毙在地。 少卿身形落定,趁四下无人主意,遂闪身贴在那牙帐外侧。口中深一吸气,就此一跃窜进其中。 “怎会是你!” 少卿步下生风,原拟进帐之后干净利落,即刻诛杀敌酋。渠料一眼望去竟又大惊失色,忍不住蓦地叫出声来。 此刻帐内之人身长八尺,面相方正,一蓬短髯密布下颌,分明乃是宗弼的贴身护卫孙二虎无疑! 孙二虎身着软甲,正端坐在帅案前。见忽有人进来后先是一惊,一俟同少卿目光相接,也同样将双眼瞪作老大。 不过他在宗弼身边日久,平生大小历战无数。俄顷回过神来,遂蓦地双膀奋力,将面前帅案掀翻,连同上面各式器物,如狂风雨骤般朝少卿砸去。 那帅案挟劲激飞,眨眼落在地上,“喀”的一声摔作粉碎。而趁少卿下意识躲闪关头,孙二虎也腾地站起身来,将旁边一柄战斧牢牢攥握。半轮寒刃自火光下慑慑逼人,便朝少卿当头抡贯。 这战斧又重又长,在孙二虎挥下却如以手使指,不见半分滞塞艰难。少卿未敢托大,几度矮下身来闪避,虽说屡屡化险为夷,但依旧觉脸上肌肤热辣,险些为之闭过气去。 二人又是七八回合交手,少卿终于堪堪稳住阵脚。一时双掌齐发,趁那战斧挥舞斜劈,不及回转之际,往其胸膛奋力拍去。 孙二虎大叫一声,登将双手急坠。那战斧随之一沉,便如天堑般横亘当胸,不偏不倚正挡在少卿攻来方向。 俄顷双方撞在一处,少卿顿觉体内气血翻腾。一边感慨对方膂力之强,实为自己平生仅见,一边脚下匆匆,蹬蹬向后连退数步。 至于另一边厢,孙二虎也并不比他好过太多。非但虎口处痛不可当,就连两条手臂也同样被震得发麻,险些使那战斧顺势脱手。 生死关头,二人皆拼尽全力。未等刚刚一招余势平息,便又重新战作一团。 少卿提掌催劲,朔朔罡风连天暴涨,几将偌大牙帐从中搅得粉碎。然孙二虎既有软甲护体,对周遭激荡朔气反倒毫不躲避,更把战斧使得虎虎生风,不失一派力劈华山似的无俦气势。 少卿暗里叫苦不迭,心道自己本拟速战速决,不意竟会如眼下这般僵持不下。长此以往一旦引来营中众军,则事情自会变得更加千难万难。 “我原以为顾少侠少年英雄,行事必定光明磊落!想不到竟同样做出这等阴谋暗算的卑鄙勾当!” 孙二虎面色铁青,战斧承势斜劈,倘若当真打实,也非将人从中斩成两段不可。 少卿步履腾挪,终究无心同他聒噪。轻轻巧巧间化险为夷,又始终竖起双耳,凝神谛听外面诸般动静。 果然,又过不多时候,牙帐外已是阵阵脚步噪杂。无数叫嚷之声此起彼落。 少卿愈发心急,当下数指连纵,迎头打在跟前烛台之上,登引得火苗嗖嗖,呼啸破风,直朝孙二虎周身要冲射去。 孙二虎怒目圆睁,更被这汹汹火势照作发亮。“呼”的抡圆战斧,将眼前火团分别打落,又使其纷纷往左右激荡,将偌大一座牙帐就此点燃。 少卿大惊,眼看这火势愈来愈大,眨眼就连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遂挪移步伐,几个飞跃,与孙二虎先后从那火窟里纵身而出。 甫一来到外面,局势却较适才更加紧急数倍。此刻众军越聚越多,放眼望去几无尽头,发觉主帅同人剧斗,全都挺起长枪大戟,奔跑前来相助。 少卿额上冒汗,知越是如此关头,越不可自行紊乱阵脚。俄顷认准时机,双足拔地一跃,踏在众军四下刺来长枪之上。又猿臂齐伸,如摧枯拉朽,以一身澎湃内力在面前铸成一面无形气墙。 众军士猝不及防,一俟撞在上面,无不猛然向后仰倒。就连手中兵刃亦再拿捏不住,“铛铛”接连落在地上。 孙二虎神色稍异,一柄大斧却在电光火石下抬起,旋即奋起全身之力斫落。惨惨阴风如鬼哭狼嚎,划破朔气纵横激荡。 少卿眉身法之高,躲过这一斧自然不在话下。可随他足下飞奔,在众军当中藉响川鹜,心下里却不由愈发悲从中来。只觉四下金兵无边无际,任凭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终究难逃出如此天罗地网。 他心有旁骛,手脚动作自然为之渐缓。刚刚自面前七八人肩头踏行而过,陡然竟小腿发沉,正是已被一戟扯住衣衫,随那军士奋一较力,遂直挺挺的仰天摔跌在地。 好在他武功着实惊人,电光火石间双足飞蹬,再度翻身而起,更躲过周遭攒刺枪林,劈手又将跟前数人打飞出去。 众军大乱,但毕竟久经战阵,霎时又重整旗鼓,四面八方分为数拨,连番向少卿加紧逼刺。再加与此同时,孙二虎也已擎执战斧紧随而到,不由得使形势愈发急转直下。 少卿十指箕张,接连迫退众人,又认准时机,夺过身边一人手上剑刃。 他掌心内息喷薄,“刷刷”数剑寒光闪烁,所使正是天枢三机剑中最为凌厉法门。 剑花飞涌,绚烂夺目。须臾之间,只听周遭惨号之声不绝于耳,已有十几二十余人先后遭利刃刺中。那剑尖之上更被少卿附着内力,顿时轻而易举击穿甲胄,“噗噗”扎进下面血肉当中。 孙二虎大怒,挺起兵器猛往前冲,又与少卿当众斗在一处。 二人兵刃相格,发出轰然山响之余,又在当空划出万点火星飞迸。孙二虎壁臂力惊人,手中战斧势如破竹,少卿武功虽高,却只剩频频举剑招教,不乏数度险象环生。 少卿屏气凝神,想在战团中辟开一条血路。奈何面对当前人山人海,终究还是力不从心。如此又过片刻,浑身上下早已沾满鲜血,直将衣衫染作暗红发黑。 少卿紧攥青锋,已分不清身上究竟乃是何人之血。再度横剑,挡下孙二虎一记斧劈,背后却又攻来七八支长枪槊戟。 他紧咬牙关,左手陡然划个圈子。还不等喘上口气,小臂间又觉阵阵剧痛钻心。转过头来一看,正是已被人砍中一刀,伤口处兀自汩汩冒血。 孙二虎看在眼里,遂更加疾挥战斧。随“喀”的一记巨响,少卿终于力有不逮,右手虎口被他震作开裂,三尺青锋也就此应声而飞。 少卿面如死灰,眼看孙二虎如怒目金刚,又是数斧猛然劈落,知今日注定逃脱无望。可叹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实在愧对恩师一片殷殷寄托。不过转念思觉稍后便可与他在九泉之下重逢,心中又不禁喜不自胜,就此得于释怀。 朔气暴涨,郁华三光! 少卿本已闭目待死,渠料四下竟忽寒意刺骨,直教形势为之陡异。等到睁眼一望,但见锵天乌光啸涨,罡气披靡,转瞬已接连刺倒近前十二三人。 “你可还好么!” 楚夕若身形绰约,脸上急形于色。一瞥地上横七竖八无数死伤士卒,遂将锵天云举,护住少卿,一连搅断数柄攻来刀剑,最终又与孙二虎手中战斧彼此格在一处。 那战斧虽沉重锋利,但在锵天面前难免黯然失色。孙二虎双臂紧绷,顿觉手间力道一泄,竟是整个斧刃已被少女挥剑削落,如今只剩光秃秃一截铁棍犹在掌心。 孙二虎脸色剧变,急忙飞身后退。抬头再见营中火光冲天,无数兵士正各自为战,知此来对头也绝非只有区区顾楚二人而已。 他呼哧呼哧喘气如牛,虽想稳定军心,却早已对局势失了掌控。眼看着众军化作乌合之众,狼奔豕突间教周遭愈发混乱不已。 彼时楚夕若独自匿身草甸,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火起。正惴惴不安关头,忽听营中大乱,阵阵喧嚣之声愈演愈烈。又过俄顷,竟连本来值守众军亦飞奔回转,只将空荡荡一座辕门留在原处。 少女既惊且骇,还不及回过神来,刹那间又是一柱炎龙冲天,直将莽莽夜色映得有如白昼一般。 她急忙忙率人赶到岸边,可虽说确有金军前来取水,却不难发觉大队人马其实犹然留在营中。几度踟蹰纠结,她终于下定决心,只将少数之人仍旧留在原地,自己则率其余大队人马拔出兵刃,言道一旦入营过后只管各处纵火,务将声势搅作极大。 众人齐声领命,数百青城楚家一流高手就此杀入金营,再加夜色浓重,伸手不辨五指,这才使金兵措手不及,骤而方寸大乱。 “咱们先一齐突将出去!” 楚夕若掣动锵天,同少卿后背相贴。当下各自一跃丈许,沿途虽不乏金兵前来阻挡,却皆往往难以支撑一招。 他俩且战且退,俄顷与其余众人相聚。又剑刺刀砍,一路杀至辕门,眼见外面河水渀澎,汤汤向东,离逃出生天业已为时未远。 另一边厢,金兵亦在众多校尉督促下稳住阵脚,既觉短兵相接难以取胜,当即就此转变策略。 孙二虎一声令下,自有一众弓手蜂拥而上,前后结成行列。嗖嗖响箭破空大作,在空中织就出一张铺天盖地似的恢恢巨网。 众人见状,纷纷挥动兵刃抵挡。奈何这箭雨层层叠叠,实在太过紧密,不消两三轮下来,已有为数不少之人力有不逮,接连中箭倒伏在地。 楚夕若心痛如绞,不愿将任何一人抛弃不顾。一时挥舞锵天,回头想将他们救出火海。只是还不等她抢至近前,金人又一轮飞箭却已嘶鸣射到,如雨点般再度落在众人身上。 少卿脸色剧变,知每在此多待片刻,便是更加多出十二万分的凶险。情急关头只得强忍吃痛,一只沾血手掌蓦地揽在少女腰际,不由分说急往辕门外面纵掠。 楚夕若脚下轻飘,待再行回过神来,已随他一齐奔至数十余丈开外。放眼离此不远,乃是先前留在岸边人等,当前正引坐骑前来接应。 双方汇在一处,当即顶着背后流矢纵横,就此飞身上马。又风驰电掣,一路向南急奔,眨眼在夜色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众人策马驱驰,直俟认定后面并无追兵尾随,这才寻得一处僻静之地落脚。楚夕若粉脸煞白,嘴里兀自喘息连连。又一抬头,见少卿一张俊脸血污狼藉,阵阵浓烈腥气直扑鼻翼,更不由在心中为之一懔。 “顾少侠!在此之后……我等又当如何行事” 见少卿始终默不作声,众人面面相觑,只道是他对刚刚战果颇不满意。须臾,总算有一楚家弟子鼓足勇气,上前抱拳拱手道。 少卿徐抬起头,两眼血丝密布。等到将这人看得心中微微发慌,这才斩钉截铁,寒声说道:“从明日起,你们夜间依旧随我伺机袭营,白天便分成两队。一队向北,前去各处要道毁路拆桥。另一队则去搜索敌军探马哨骑,务要将其杀的一个不剩。” “我要斩断金人这支先锋的手脚,再教它彻底变成瞎子聋子!” 少卿声音发颤,话一说完,竟径直踏向林涧深处,空留众人在原地愕然。楚夕若神情微妙,目送他渐行渐远,只得先对随行人等好生劝勉,说这一夜波折实多,一切等挨过今晚后再说不迟。 “顾少卿!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女脚下匆匆,直往林中追赶。不多时见他在一片竹树交织间站定下来,两片脸颊阴晴不定,转眼更被露水湿润肌肤。 片刻,少卿忽问道:“这次咱们究竟折损了多少弟兄” 楚夕若微一心悸,觉他虽刻意将声音压低,却仍难掩内里痛苦纠结。 “据我估计……应当在三四十人上下。” 她神色一黯,回忆从前诸多熟悉面孔,经此一役却已阴阳相隔,眼角也微微有些发酸。 另一边厢,少卿未听到此话前,本来还能勉强不动声色,如今既已听了,竟忽涩然发起笑来。 他双手紧攥,骨节格格形同爆豆。又目眦欲裂,愤然说道:“若是我刚刚能再多加些个小心,悄悄潜到那姓孙的身边,他们也必不会因此死于非命!” “他们人人为国为民,乃是死得其所。纵然身在九泉之下,亦是响当当的英雄豪杰。” 楚夕若玉指微蜷,又何尝不正心如刀绞只是既见少卿这般自责,终于银牙轻咬,轻声说道:“何况……领他们冲进营中之人是我。你若要怪……那便只管来怪我就是。” 少卿惨然一笑,与少女目光相接,心中思绪便如涛山汹涌。 回忆彼时,自己从恩师手中接过重任,原以为业已做好万全准备。可直至今日,他才知肩上所担负每一条人命,竟皆可谓重愈千钧!而这三四十人之殁,亦不过刚刚只是开始。从今以后,又有多少人将被自己亲手送入死境,最终只落得荡然尸骨无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战阵间 楚夕若知他内里自苦,玉容含绯,又黯然说道:“两军交战,岂能无人死伤咱们既已下定决心,便自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有朝一日,如此境遇同样轮到了你我身上……那也依旧该从容应对。” “我并不怕死。” 少卿嗓音沙哑,先是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可我不愿眼睁睁教旁人前去送死,更不愿让你受了哪怕半点损伤。” 恍惚间,几许月光斑驳,筛落在二人脚下。随风沙沙晃动摇曳,弥散数点料峭清寒。 少女道:“义父既肯将大事托付与你,原是对你信任有加。你若执意沉沦颓废,岂不辜负了他老人家一片殷殷重托” 此话如当头棒喝,令少卿猛然惊醒。随身子一阵轻颤,往日种种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浮现掠过。如今璇烛已死,自己身为弟子,便唯有秉承遗志,使其在九泉之下能得瞑目。 他心中思绪蔓附,忽觉掌心冰凉微沁,正是楚夕若缓缓上前,轻轻握住自己一只沾血右手。又目光柔和,默默然从怀里寻出创药,开始小心处置那上面伤处。 二人贴近而站,丝丝清气吹撩颈间,反倒令少卿不觉如何吃痛。俄顷,他臂间皆已敷好创药,楚夕若遂又垂下手来,在其耳边道了声:“走吧。”,而后先行迈开脚步。 少卿脸上一怔,遥见那倩影窈窕,眨眼匿于林间,心中亦不由蓦地涌起一念。 但教自己一日犹在人世,便绝不令胡马踏足江夏。 经得一夜歇息,众人大多已恢复体力。当下依照昨晚定计,由顾楚二人带领人马,分别前去阻碍金兵动作。一番奔袭下来,除因金营戒备愈发森严,以至再也无机可乘,其余两桩事情倒皆还算顺遂。 不过孙二虎久经沙场,行事确有其过人之处。既发觉所派出探马频频被杀,索性不再平添伤亡。转而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往往一天下来只向前行进二三十里,以至虽同江夏城池业已近在咫尺,却是直至第四日黄昏时才兵临城下。 而少卿等一路跟随,亦在远畔一处隐秘林中蛰伏暂待,以伺同城中众人彼此里应外合。 自此一连数天,金人并未急于开战,便加紧在营中赶制云梯冲车,以备到时攻城之用。 那日众人前去袭营,折损三十四人虽大多当场殒命,但也尚有数个侥幸未死,反遭金兵生擒活捉。 孙二虎恼恨他们暗算偷袭,故便在两军尚未交锋之前,每日将其中一人捆缚来到城下,命其向墙上守军劝降。 这些人个个身上带伤,又受金兵连日非人折磨,往往临到阵前便已皆只剩下一口气在。当中破口大骂者有之,缄默不言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却无一人遥尾献媚,果真对城中同门开口劝降。 金人恼羞成怒,遂奉了主帅之命,每值日暮之际,便在众目睽睽下割去俘虏首级,并将尸身收敛,只把人头高高悬于辕门之外。 少卿等藏于暗中,每见此景无不怒目欲裂。数次谋划欲要前往救人,可金人却对此早有预料,非但周遭向来守备森严,营中更有马队严阵以待,一旦贸贸然前往动手,那也不啻自投罗网,反而正中旁人下怀。 至于城墙之上,慧能一干人也同样义愤填膺,叫嚷着要出城决一死战。但好在邢懋言素来缜密持重,终于还是劝住众人不可轻举妄动。更在这最后几日里同何之遥等上下奔波,将各处城防愈发加固。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内外两方义军既都无动作,金兵便依旧继续杀戮。直至第六颗人头挂在辕门,所得俘虏再也不剩一个活口,孙二虎才终于下令攻城。更下定决心敲山震虎,待城破之日,便将里面一干冥顽不灵的宵小一个不留。 次日拂晓,东方擦亮。城外义军发觉金兵早早举炊造饭,自有标统尉校提领本部人马,有条不紊排开阵势。不多时,各派耋宿也携门下众弟子登临城墙,双方一触即发,势必将有一场血战鏖斗。 “嗖!” 便在守军严阵以待关头,随一声锐利嘶鸣大作,一团血肉模糊之物竟划破天空,重重落在鼓楼前面空地。 众人勃然变色,纷纷转头来看,却见前几日被金兵所杀一名青城门人尸体,不知被用何种手段远远抛上城来。而还不及众人抚平惊魂,耳边竟又再度传来声声巨响,正是又有四五具尸首先后飞腾而起,分别落在城中各处。 另一边厢,少卿亦同样瞠目结舌,眼睁睁见同门尸身摔作肉泥,只恨不能即刻将金兵斩尽杀绝。 不多时,许是这血肉铸就的弹丸已发射殆尽,漫天又是一片熊熊火光。偌大巨石涂满焦油,熊熊燃烧肆虐,打在城墙霎时四散崩碎,只在上面留下一处深深凹痕。 “你同人留在此地,我先独自过去看看。” 少卿举目四望,忽看见远处一座小丘之上,有一名好似军校之人正自发号施令。适才那众多霹雳巨石,也俱是自同一方向而来。 他脑内闪念,知这山丘背后势必非同小可。楚夕若秀眉微蹙,见远处金兵已在矢石掩护下大举进攻,冲车嘎吱吱行驶到护城河下,里面军兵开始往水中填土。心觉还应兵贵神速,故无论如何亦要率人与他同去。 左右拗其不过,少卿只得姑且答允。一行人遂悄无声息,绕道一圈赶至那土丘背后。而放眼所见,赫然竟是三具庞然大物,正并排矗立巍巍。 这机械上下木铁造就,一条转臂长逾数丈,末端安置弹弓,中间则装有重物适配。最下方踏车之内,数个精壮大汉正卯足气力,将那重物高高绞起。跟前自有其余兵士放置石丸,并在上面点燃烈火。随那重物轰然坠落,石丸顺势激飞,阴风惨惨聒噪双耳,直教人听后瑟瑟不寒而栗。 少卿手心沁汗,见这三架投石机被日光照出参差阴影,频频将巨石射向江夏城墙。那城墙虽说坚固,却绝难抵挡这般猛烈攻势。长此以往,必将在上面生生撕开一道缺口,使守军失去当前屏障。 “咱们得将此物毁去,否则江夏必难以撑过今日!” 楚夕若手执锵天,念及城中数十万百姓存亡,忍不住在心中愈发起急。可才一动作,却又被少卿拉住手臂,示意她先朝两边察看。 她放眼一望,只见这小丘地势颇高,更在那投石机处隐隐形成洼地。故即便当前北风朔朔,周遭却独得以波澜不惊。 不过倘若仔细观察,却不难发觉此刻东西两侧密林无风自动,隐约更有点点寒芒闪烁,无疑乃是暗中藏有埋伏。 少卿目光灼灼,回头一望身后众人,遂在心中暗暗拟订主意。掌心催劲,吸过身边一人佩剑,同少女压低声道:“待会儿我先设法将敌兵引开,你再领其余之人出去,把这些物什一把火统统烧个精光!” 少女轻点点头,匆匆向他道声保重。二人当下各自行动,楚夕若携预先从校场赶来一众官军暂留原地,少卿则率两派之人前进,一路悄无声息,行抵到同那投石机彼此不足百丈,才骤然间吐气开声,直震得四下草木林石簌簌作响。 果不其然,众人自其带领下纵向杀出,直奔那三架投石机而去。而几乎便在同时,左右林中猝然金鼓振天,两哨马队便如钢刀斜插,分从侧面风驰电掣而来。 鲜血横飙,腥气扑鼻。金军以逸待劳,更兼马上作战,来势可谓汹汹。众人虽以寡击众,但却胜在武功不俗,故双方兵锋撞在一处,顷刻皆各有损失。 少卿剑刃狂舞,认准近前一骑手凌空便抓。那人大惊失色,慌乱中忙以长槊刺出,却被少卿愤而夺在手中,随之怒目圆睁,膀间奋力,将其整个掷下马来。 那马匹骤受惊吓,嘶鸣间急抬前蹄,猛地踏在主人胸膛。先前金兵躲闪不及,霎时口吐鲜血,就此直挺挺死于当场。 少卿三两纵跃腾蹈,反倒平平落于马背。左手揽辔,右手挥剑,一声呼哨间径直朝外猛奔。其余众人见状,忙纷纷效之于后,一时百余人各自抢夺马匹,紧随少卿将金兵引向别处。 金兵数目众多,粗略观之当有千余,再加连年征战不断,人人皆极勇悍。故即便伤亡颇多,却依旧杀气腾腾在后紧追。两彪人马相距十几二十余丈,金兵中有人接连左右开弓,嗖嗖羽箭嘶鸣作响,射向前面少卿众人。 众人掣动兵刃,格落背后飞箭。而见对手武功了得,金兵遂又改变策略,转而直射众人所乘马匹。 此法果然奏效,不多时便有为数不少之人纷纷坠马,只得留下来与敌性命相搏。 少卿策马驱驰,回看他们先后死于金人刀剑斧劈,铁蹄践踏之下,但却终归无力相助。只得率其余众人愈发疾驰,好为楚夕若等更多争取时间。 随两方追逐渐久,少卿心中愈觉异样。发现后面追兵虽不依不饶,但却并不急于决战。回想适才城下攻坚,孙二虎身为主帅反而迟迟不见现身,那也实在大为反常。 陡然间,他忽如梦惊醒,知在那密林中必还藏有另外一支人马,专等着楚夕若前来突袭时再行杀出。 一念至此,直教少卿如芒在背,心脏狂跳突突。勒住马头调头折返,又往身后敌兵迎面直冲。 金兵大骇,尚不等回过神来,少卿却已疾若驰鹜,如魅影般蓦地闯进垓心。 他手中长剑呜呜轻鸣,隐约更有一层青芒跃然晃动,霎时便教近前数人命丧黄泉。而见同袍惨死,众金兵顿时大怒,数十条长枪大戟分从四面八方而来,誓要将其当场碎尸万段。 少卿紧咬牙关,将剑刃抵过头顶。“铛”的一声金铁交鸣,竟是生生凭借自身之力,抗下众人如此合攻一击。只是他虽犹可支撑,胯下坐骑却已力有不逮,鼻里喷出一片灼热白气,四条腿猛然向下弯曲。 他猝失凭借,就此从马背上摔落,电光火石间以剑尖拄地,自刀枪林立里一跃腾空。又右臂急转,掌心较劲,三尺青锋往前疾飞,摧枯拉朽般连将数人当胸贯穿,这才猛地插入一块偌大巨石之上。 彼时金军马队现身,追赶少卿等人一路向北。楚夕若忧心如焚,遂匀出当前一半人手,命他们转而前往接应。自己则拔出锵天,振臂一呼,率其余人等径直往那投石机处冲去。 渠料众人不过行抵中途,便见一旁林中麾盖招展。正是孙二虎披坚执锐,提领一干部曲亲兵笔直杀来。 倘粗略估算,此刻楚夕若所携人马可谓要比金军多出不少。但金人数目虽寡,大多皆为沙场百战劲卒,往往得要三四义军合力,才能勉强与其一人匹敌。再加主帅面前无不立功心切,一时竟反而将义军打得只剩招架之功,战线一度几近崩溃。 楚夕若额上沁汗,对此颇有些措手不及。眼见跟前不迭有人倒下,只得掣动锵天,接连杀伤敌众。乌光腾涌间激起鲜血雾散,不多时就连面颊上也都溅落点点殷红。 她于战阵中大张旗鼓,自然引来孙二虎别样注意。当下脸孔一沉,气势汹汹策马而来。 他手执一柄明晃晃的战斧,猛地斜贯疾劈。虽尚未触及肌肤,然上面浓烈血腥却已令少女几欲作呕,只得挥舞锵天,牢牢护在自己胸前。 自那夜一战过后,孙二虎已深深领教锵天之利,端的切金断玉无所不能。故在此次刻意避开其两边刃口,只以战斧猛然砍在剑身上面。 二者彼此撞在一处,发出阵偌大轰鸣。楚夕若手臂发麻,下意识向后急退,俄顷总算借一记虚晃势头站稳,随后进手数剑如行云流水,分别刺向孙二虎周身要冲。 孙二虎倒也沉稳,知以当前义军本事,时候一久必被己方全歼。遂一改最初气截云霓,转而招招式式严守门户。 如此一来,楚夕若却不由愈发心急。再加耳畔连番传来投石机所发凄厉嘶嚎,遂剑尖轻挑,直指孙二虎腕间脉门。 孙二虎不敢怠慢,又是竖执战斧以作招架。可未曾想她此举竟醉翁之意不在酒,眼见身前因对手撤势而现出一条罅隙,立刻倩影一展,翩若惊鸿,转而往那投石机所在纵掠而去。 孙二虎大怒,赶紧催马疾追,终于在战团边缘同她再度交起手来。 他高呼道:“楚姑娘!昔日汴梁一别,再见果然已是刀兵相向!” 这双方一个戎马倥偬,征战半生,一个武功超群,世所罕有,二者各使兵刃,又是接连二十余合斗过。孙二虎战斧呼啸,自空中舞出一轮慑慑残影。楚夕若气息一窒,却无暇同他理会,五指攥握锵天,反手一剑朝其小臂侧削。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为昔日广漱宫中不传之秘。孙二虎不明所以,照旧举斧格挡,可眼见那剑尖业已同自己不足数寸,随楚夕若玉腕轻转,三尺剑身竟忽改变来势,乌光大作间反而向上猛挑,直往自己颈间刺到。 孙二虎脸色剧变,仓促间只来得及将躯体斜倾,总算勉强躲过一桩飞来横祸。只是他本人虽得幸免,所乘坐骑却遭锵天正中,一声悲鸣后直接被其斩落马头,喷出滚烫一腔热血。 楚夕若大喜不已,登将孙二虎弃之不顾,继续往那投石机处急奔。 然孙二虎应变着实不俗,从马上跌落后只一个挺身,便稳稳站定脚跟,又抄起战斧,从后面汹汹杀到。而趁适才二人剧斗之际,更有一众亲兵前来护卫,刀剑交织如一面巨网铺天盖地,霎时反将楚夕若死死困在中央。 众军四下乱刃猛攻,楚夕若只得频以锵天护住自身。饶是如此,不多时却还是觉右肩吃痛,正是已被敌兵持枪刺中,顺势划开一道骇人伤口。 她倒吸一口凉气,左手化指,下意识凌空疾点。那持枪那兵士固然勇悍,毕竟难以招架,霎时兵刃脱手,自己也蓦地向后飞跌。 而见其所到之处,反将众同袍砸倒大片,四下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楚夕若强忍吃痛,也忽在脑中寻思出来一计。当下锵天连纵,曼舞乌光,迫得身边金兵纷纷闪退不迭,自己则借机欺身直进,伸手抓在跟前一人背心。 电光火石之间,她又吐气开声,将其骤然掷出。这足足百十斤重之人竟被少女举重若轻,正砸在那三具投石机中,离此最近一个之上。 但听一声闷响传来,正是那军士脊背折断,口吐鲜血而亡。反观那投石机遭逢重创,一条转臂先是左右剧晃,同中间重物连接处的榫卯吱吱作响,随后终于再也难以为继,轰然间就此土崩瓦解。 在踏车之中,原本一众壮汉赶忙向一旁飞奔躲避,却仍旧有数人被这偌大机械压在下面,眼见已是活不成了。 “冥顽不灵!死有余辜!” 见投石机已被毁去其一,孙二虎两眼血红,一时几将满口钢牙咬碎。大吼大叫命部下闪退一旁,自己则要亲手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 只是还不及他舞动战斧,远畔忽然响起阵阵马蹄嘈杂,俨然似有大队人马正往此间飞驰赶来。 孙二虎大喜,只道是先前所派出骑兵已将少卿等人剿灭,而今正好同自己形成合力。忙高呼鼓舞士气,令众部曲务必坚持不懈。可等扭过头来一望,霎时间竟不啻身堕寒窟,笑容瞬间僵死在了脸上。 但见远处尘土纷扬,一行人等于马上衣袂飘荡。最前头处,一少年眉宇峥嵘,目胜飞星,兀自催马极速向前。 他手中利刃寒光璀璨,沥沥暗红自剑尖横飙飞洒。等到双方业已接近,当即双足蹬空,拔地骤起,自人群中势如破竹。 “姓顾的!” 楚夕若喜极而泣,两行清泪瞬间溢出眼眸。又剑气昂扬,如开似辟,顷刻竟在孙二虎身上刺出大小十余伤口。 孙二虎脸色铁青,虽说所受之伤皆非致命,实则心中早已方寸大乱。眼睁睁见来人纵横奔行,生生将己方战阵分割,唯有疯也似的持斧左劈右砍,到头来却是浑然束手无策。 少卿大叫一声,认准剩余两具投石机奋而发掌。那庞然大物难以承受如此惊人巨力,摧枯拉朽般先后化作满地残铁败木。跟前焦油遇火则燃,眨眼腾起一片烟炎涨天,个中夹杂鬼哭狼嚎,以及人肉烧灼恶臭,端的恍若人间地狱一般。 “都与我撤回山上!” 孙二虎目眦欲裂,率领残兵且战且退。金兵久经沙场,倒也果真堪称精锐。即便在少卿等人如此突袭之下,一俟听闻主帅发令,登时掩护着各自动作开来。不多时纷纷在那山丘之上稳住阵势,又居高临下,朝义军连发箭矢。 此刻少卿已与楚夕若汇合,来不及彼此多说什么,遂命众军分从左右包抄。二人则同其余江湖好手迎头直进,身冒如蝗箭雨冲上山岭。双方再度白刃相接,顿教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断臂残肢不迭从山上滚落坠下。 少卿剑势流转,连杀身边数人。抬眼见远处江夏城下烽烟滚滚,金兵早已踏过护城河堤,正借云梯向上攀登。墙上守军殊死抵抗,不迭将热油滚石向下抛掷,虽说局势依旧危如累卵,但好在投石机既已被毁,城防压力可谓减轻不少。 他心念电转,当下自怀中摸出预先所备火箭,指端较力将其射向当空。 那火箭呼啸嘶鸣,自天上绽开一团绚烂焰火,不多时江夏城门大开,自城中涌出一彪人马,最头前者身披袈裟,体型肥硕,手中两柄戒刀上下翻腾,大破敌众,赫然乃是慧能和尚无疑。 楚夕若倩影连纵,乌光暴涨浴血敌阵,又高声大叫道。 “金人大势去矣!随我为惨死同道报仇雪恨!” 众人心头一懔,念及遭金兵当众枭首六人,以及先前袭营时死难兄弟,顷刻间无不血红双眼。一时刀剑齐出,罡芒大作,搅动朔风凛冽迸飞。 孙二虎面目狰狞,怒极关头犹欲再战。奈何当前两边战线尽皆受挫,重重死境之下恐怕便教兵仙转世重生,实则也已再无回天之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参差夜 “将军!” 见主帅迟迟难以下定决心,一副将忙抢上近前,挥刀迫退数名青城弟子,向其大声催促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将军速速下令退兵!” “可……” 孙二虎浑身发抖,实难咽下这口恶气。可等转头察觉城前兵马已在义军夹击之下流露败象,终于下定决心暂忍一时之辱。就此传下令去撤军,自己则在一众亲兵簇拥里翻身上马,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金营之中号角齐鸣,攻城众军闻听此声,当下如潮水般向后退却。慧能等人正拼的兴起,见状犹想冲杀,却被墙上邢懋言高声言道穷寇莫追,这才堪堪止住脚步。 不多时,江夏城前但余尸山血海,一片狼藉。金人撇下足足数千具尸体,以及满营辎重粮草,最终于众人合力之下铩羽而归,未能稍稍踏进城中半步。 “少卿小子!楚丫头!” 少顷,顾楚二人携众军来到城下,慧能第一个大笑上前,伸手抹去额上血污,灼灼烈日直将他一颗头颅照作锃光发亮。 “好极!好极!要不是你们大显身手,毁了那金狗的机械,只怕大和尚这吃饭的家伙也非得给搬了家不可!” 少卿手握青锋,同样大喜不已。只是再见他背后蓝天凝等人血染衣袍,大多身遭创伤,方知此战本方同样伤亡匪轻。当即留下小部人马清理战场,救助伤员,自己则牵过楚夕若一只兀自发抖玉手,与她一道步入城中。 众人甫一进城,夹道便传来无数百姓赞叹欢呼。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良多喜悦激动,但觉连日厮杀换来此刻一瞬,端的足堪快慰平生。遂将十指愈发紧扣凝攥,一路昂然往楚家而去。 是夜,松涛堂内大排宴筵,各派人士连同贺庭兰等官府之人咸集毕聚,一齐庆贺此番大破敌军。 众人觥筹交错,极尽欢欣之至。待到酒过三巡,更不乏有人言道今日所以取胜,全赖顾楚二人浴血奋战,这才使江夏合城上下转危为安。 “若要我说!咱们白天打败金狗乃是一喜,莫不如今晚再添上一喜,那才真教双喜临门!” 四下喧闹声中,不知是谁蓦地一记高呼,登将众人目光齐齐聚拢,纷纷问他这第二喜究竟乃是从何而来。 那人见状亦不扭捏,索性提起杯酒,对少卿大声说道:“我听说前几日里,顾少侠和楚家主已在各派前辈的见证下订了婚约。” “既然如此,那又何不在今日便正式结下这门亲事,也好教咱们大伙儿一同沾一沾喜气!” 江湖上多为好事之徒,此话引来堂中阵阵哄笑之余,自有为数不少之人随声附和。直说二人天作之合,原就该是一对神仙眷侣。 楚夕若少女心性,听得如此揶揄调侃,霎时间不禁涨红了耳根。更觉颊间肌肤滚烫,一颗芳心砰砰悸动。 她眼帘低垂,又在暗中瞥向少卿。只见其先是一脸微妙,默默然将一盏芳樽托在手中。而后,方在众人热切目光下缓缓站起身形。 “古人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少卿眉宇肃穆,目光环视一周,发觉除却赵秉中依旧未到,其余各派众人皆喜形于色。就连原本对二人心存芥蒂的陆惟舟,经此一事之后,态度也已大为有所缓和。 “如今咱们虽暂且将金人击退,可敌军随时皆有去而复返之虞。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值此关头自当以国事为先。唯有待我中原汉地不再饱受胡虏蹂躏之苦,才可另行再想其余之事。” 楚夕若半抿绛唇,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只是她毕竟极识大体,遂同样提起一杯酒来,向众人清声说道:“今日大破鞑虏,实非何人独自之功。而是凡我江湖同道与官府戮力同心,这才歼敌于江夏城下。” “如今我等在此齐聚,却有无数英雄血洒疆场,命归九泉。夕若此杯,当敬他们。愿使烈士招魂入土,夜枕青山。佑我义军今后连战连捷,攻无不克。” 她手腕轻翻,徐徐将杯中之物洒向脚下。众人尽皆默然,念及此番战殁之人,心中同样感慨万千。随即纷纷效之于后,便将手上酒浆倒往白地。 “此次我军虽有损失,但也并非毫无斩获。” 俄顷,邢懋言忽在一旁悠悠开口,将战后所获详加道来。而待知晓自金人营中搜刮得来粮草,竟然足够城中数月之用,又教众人无不喜出望外。更一扫堂中沉闷压抑,转而又是一派痛饮酣畅。 星汉皎洁,炜炜蕴光。宴饮散后,少卿独自回房歇息,却只在榻上久久辗转反侧。最终草草披了衣衫出门,一路自楚家别馆连廊间漫步穿梭,不知不觉反而莫名来到正门。 他刚刚站定脚步,恍惚却见影壁之下,一袭旖旎身影独自而立。萧疏冷风将其裙裾微微吹拂晃动,浑然不较云间仙子逊色分毫。 “我想你多半也睡不着……便先在这里等了一会儿。” 楚夕若轻轻移步,来到同少卿不足尺许之遥。一双明眸如水波粼粼,倒映漫天婆娑星光。 “姓顾的……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二人并肩踏出门去,行走于城中街巷之间。不知又过多久,终是少卿率先打破沉默,扭头向她低声问道。 “你肩上的伤口,可还觉得痛么” 少女轻摇摇头,反将目光投向街边众多流离乡民。许是因适才饮酒过甚,此刻脸颊间依旧有数团红云氤氲萦绕。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她嘴角嗫嚅,声音虽不甚高,却足能教少卿听的清楚真切,“孙二虎一介武夫,本就不足为虑。真正须小心提防的雪棠与宗弼……他们依旧还未现身。” “顾少卿……” 一语至此,她脚下忽为之一顿。仰起头凝视身边之人,满眼意味深长。 “若是有朝一日江夏终不可守,你……又待怎样” 少卿闻言,亦随她止住脚步,自料峭夜色里缄默片刻,这才沉声说道:“我们一定能守得住。” “我是问如果!” 楚夕若玉容凝嗔,焦急之余匆匆快行几步,“倘若宗弼亲自带了三四十万,又或四五十万的大军前来攻城,那咱们……” “我们依旧能守得住。” 这次,少卿未再有丝毫犹豫,而是不俟她把话说完,便斩钉截铁再度说道。 楚夕若一脸惊诧,不过旋即却又释然,心觉他此话其实恁地不假。只要二人依旧活在这人世之上,便绝不会教城中百姓就此丧于敌手。 他俩手心相握,继续于路上行走。自此又过须臾,忽从道边院落里飘出片片纸蝶纷飞,自寒风中辗转零落,终在二人脚边翩然栖停。 二人皆是一惊,寻那纸蝶纷纷来处望去,却见院中彤彤火光涨落,更似有人正在呜咽哭泣。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几位节哀顺变。我们……我们日后还会再来。” 少卿心头一懔,觉这声音好似颇有几分熟悉。还不及他仔细分辨,面前院门却先行洞开,自里面走出两个人来,竟是贺庭兰与蓝天凝。 “二哥!蓝姑娘你们怎会在此处” 少卿大奇,与楚夕若一同迎上前去。而见来者乃是二人,贺庭兰一副愁眉总算稍稍舒展。但终归忍不住回头,看过一眼此刻跪在院中妇人,以及自她身边数个带孝孩童。直俟蓝天凝缓缓将门扉合闭,才算从怅然中悠悠转醒。 “二哥,是少卿自食其言,未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此情此景既在眼前,少卿登时神色一黯。回想当初对兄长所做承诺,到头来却还是令为数不少之人命丧疆场。 贺庭兰轻摇摇头,喟然感叹道:“战场厮杀本就乃是你死我活,伤亡从来在所难免。先前是我太过自私,莫非本城子弟的命是命,须得好生保全,而天下各派之人的命便不是命,大可肆意挥霍了么” “蓝姑娘,在此之后……我们还有几户人家要走” 蓝天凝抱拳拱手,肃然答道:“回大人,依照咱们先前划分,该卑职与您前往的人家,合计还有一十三户。” “一十三户……” 贺庭兰将这四字喃喃重复一遍,似有千言万语已至嘴边,却又将其生生咽回肚中。 他向着二人深行一礼,涩然轻声道:“长夜漫漫,徒生苦寒。二位连日劳碌,又肩负守城重任,还是尽早回去歇一歇吧。” “二哥!” 贺庭兰言讫正欲离开,身后却又传来少卿呼唤。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始见他眉宇庄重,竦然抱起拳来。 “能否……教我二人与你们同去” “好……好……” 贺庭兰大为动容,四人当即就此同行,一路前往剩余几户人家探望。楚夕若秀眉紧蹙,默然跟随在侧。只觉每每踏入死者家门,心中皆久久难以平静。不过待见凡其亲人固然悲伤,却无不将自家丈夫兄弟,父亲儿子视作烈士英雄,心下里才总算稍得释怀。 如此一连十三家走过,四人皆不免五味杂陈。茫茫然信步街上,阴差阳错间已是来到城中最高黄鹄矶上。近前不远,则为千古名楼黄鹤楼。 此时天色擦亮,晨曦破晓,一抹曙光如青锋下射,刺破漫天墨色积云。骤然落在名楼之上,仿佛重檐披甍,皆鎏金铺就,巍巍坐镇云烟之间。 远处渔火参差,涛涛徜徉江渚。数条极粗铁索横亘中流,随水波摇曳晃动,哗啦啦响声连及一片。 少卿目光徘徊,见舟楫轻舸,袅袅似在华胥境中,胸中只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复而回忆年来过往,个中虽不乏险象环生,但也总算安然无恙。如今使命在身,千钧其重,更不由在暗中冀盼恩师在天有灵,助自己度过当前万难。 “醉里同游天在水,一艄清梦共与眠。” 他心中正自感怀,耳畔却响起贺庭兰呢喃之声。再见兄长面色微妙,身上寒衫遇风则满,飘飘恍若风帆澎湃高悬。 “少卿,倘若咱们果能击退金人进犯之势……到时你又有何打算” 少卿微微一怔,先是说恩师既将青城上下托付到自己手中,那也自当朝乾夕惕,致力光大教门。 不过待目光旁窥,瞥见跟前楚夕若一张精致面庞,遂又话锋一转,开口补充道:“又或者……便留在这江夏城中,总之一切全都听凭夕若心意。” 贺蓝二人面前,楚夕若虽难免颇觉扭捏,但终抵不过芳心阵阵窃喜。悄悄在其手背上捏过一把,内里俱是满满儿女眷恋。 贺庭兰将此看在眼中,心下实为二人格外高兴不已。频频点头,哂然说道:“平心而论,我自然希望你能留在江夏,也好使你我兄弟时常得以相见。” “不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你和夕若姑娘当真要前往青城,咱们彼此间情义却依旧不会减去丝毫,总有一日必能再度相见。” “不错!正是如此!” 贺庭兰一番感慨,又何尝不是少卿心中期盼可转眼间又神色一黯,将目光遥遥投向北方。 “也不知大哥现在何处,又是否一切全都安好。” 闻言,贺庭兰亦不免为兄长安危担起心来。当前金人势大,官军不堪一击,杜衡自身虽极勇武,却终究于大局无补。不过少卿既已满心惦念,自己便不可再沉湎惆怅,故只得勉强一笑,说大哥吉人天相,必能在军中安然无恙。 贺庭兰心思细腻,虽已将心事极力掩盖,只是蓝天凝月余来与他几乎形影不离,却还是从中察觉出些许异样端倪。 她两靥含绯,本意为自家大人分忧解难。可转念又觉二人身份地位差距悬殊,自己如此妄加揣测,终究于礼大为不合。 不知怎的,她心思忽又回到日前夜半青灯,二人共处一室之际。霎时只觉一颗心脏砰砰直跳,纵连口内一呼一吸,也随之变得稍显急促慌乱。 许因一夜未眠,难免暗生疲惫,此刻少卿但觉腹内空空,不由反而对当初贺庭兰所熬白粥念念不忘。当下直言开口,问他待会儿能否再做一次。 贺庭兰微微一笑,自然满口答允。四人遂趁天光大济折返府衙,彼此团坐促膝,不觉又是几度长谈。 自此之后,城中众人忙于修葺城墙,将上次大战中损坏之处逐一加固。转眼又过月余,江夏上下防卫可谓愈发完备,人人皆觉此城固若金汤,便教何人再携大军猛攻十年八年,亦可岿然屹立不倒。 这日少卿等人正在松涛堂内议事,不料骤得平湖门外守军来报,说有一行金兵前来叩城。 众人心头一懔,知决战之期终已迫近。立时一同动身前往,且看金人此来究竟怀有何等鬼胎。 江夏城墙之下,正有十余骑手持节勒马,傲然直望城头。发觉少卿与各派耋宿皆已赶到,为首一人弓如满月,霹雳弦惊,“嗖”的一声破空嘶鸣,便将封书信连同箭矢射上城来。 “奉殿下之命,前来向诸公面呈此物!” 那金兵话音未落,少卿已将飞来利箭稳稳抓在手中。取过上面信笺一看,乃是邀众人一个时辰之后,于城北十里之外面叙相谈。落款处完颜宗弼四字,笔锋遒劲,峭拔逼人,着实无愧一代枭雄风范。 自觉使命完迄,众军就此扬鞭催马,原路调头而返。另一边厢,少卿将那信笺四下传阅,顷刻激起一片众说纷纭。 有人言道,这必是金人阴谋诡计,欲将众人骗出城去,从而顺势一网打尽,故无论如何亦不可前往赴约。而另有为数不少之人则觉倘若不去,便难免会遭人认作胆小怯懦,于军中士气实在大有损害。双方各持己见,彼此争执不休,最终还是将目光纷纷投向少卿,无疑正是待他开口拿定主意。 “宗弼此次邀约,咱们的确不可不去。一来因不可示弱于人,二来也正好借机打探敌军底细动静。” 少卿审时度势,俄顷下定决心,遂对众人嘱托说道:“待少卿走后,请诸位务必严守各处城门,以防敌军突袭进犯。” “我随你同去!” 他话音未落,楚夕若与贺庭兰几是异口同声,皆要与他一同前往敌营。蓝天凝心下大急,正要开口相劝,不想却被一旁柴公差抢先一步,顺势站了出来。 “大人是一境父母,本城百姓几十万条性命皆着落在您的肩上!如何能亲自冒险,去到那虎穴狼窝里面” 柴公差这番苦苦规劝,其中虽的确不乏对贺庭兰安危挂念,可一旦仔细琢磨,却终究还藏着另外一层别样深意。 如今江夏各处防务军备早已全盘交付各派,相应官府势力则日益趋于衰微。倘若此次贺庭兰竟果真去而不返,偌大一座江夏城必将彻底沦为各派手中之物。等到那时双方反客为主,又哪里还会有自己与一众同僚们的容身之地 不过对于他心中算计,贺庭兰自然无从知晓。只说自己既身为本境长官,如今强敌来犯,那便理应前往与之折冲樽俎,岂有藏于人后,迟迟不敢现身之理 而见二哥心意已决,少卿亦知再劝无益。当下退求其次,转而对楚夕若说城中形势不可无人主持,教她留下来统揽全局。 楚夕若无奈,只得再三叮嘱少卿凡事务必小心,又忧心忡忡,将兄弟二人一路送出城去。眼见一行两骑向北渐远,却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二人一路策马,十里路途只在片刻光景。不多时但见一方步辇现于官道左侧,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晃动。 两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无不暗流潜涌。当下愈发催马而行,眨眼双双来到近前。 步辇之中,宗弼早已等候多时。见只有二人前来虽感意外,但却始终在主位岿然未动。相较之下,反倒是雪棠在旁哂然而笑,缓缓向前迎出数步。 “顾少侠,贺先生,你们果然来了。” 她双眉一轩,示意二人落座。少卿心头一懔,实未料到雪棠开口便能说出二哥姓名。不过转念又觉她向来算无遗算,如此倒也合在情理之中。当下不无警惕就此坐定,一双电目复往周遭冷冷环顾。 “顾少侠,久违了!” 孙二虎于宗弼身后持斧侍立,甫见少卿现身,两眼便一直未从他身上移开片刻。如今总算咬牙切齿,愤然开了口道。 少卿冷冷一笑,只当他是驴鸣犬吠,丝毫不去理会。宗弼神色稍异,抬眼朝孙二虎一望,顿令这好似铁塔般的沙场宿将脊背发凉,不由连连低声告罪。 双方分宾主坐下,雪棠先向宗弼敛衽为礼,待得了其人首肯,方才唇齿轻启,悠悠然道:“此次殿下特命我邀二位前来,乃是专为商议你我两家各自罢兵之事。” 贺庭兰闻言大喜,当即起身拱手,眼里隐隐泛漾微光。 “倘若阁下果能幡然醒悟,不再倚仗兵锋扰我汉地黎民。则两国自然仍为兄弟之好,更可使此谊绵延万代,流为日后一段佳话。” 如此拳拳肺腑,却令在场余人皆哑然失笑。少卿眉头微皱,不免同样不以为然。可再行细想,不也正是这一腔看似天真的书生意气,才使其人于这昏昏尘世里更显难能可贵 “看来你所言和平,倒与我先前预想彼此相去甚远。” 宗弼脸如寒铁,见贺庭兰兀自一副错愕模样,遂又森然续道:“所谓和平,便是你们即刻面缚衔璧,开城献降,为我让开南下通路。” “如此,待大军入城自当秋毫无犯,百姓生活照旧如常。你们亦可永享富贵荣华,余生万事无忧。” “这……怎会如此……” 贺庭兰大惊失色,一条身形微微发晃,只觉如芒刺背一般。而另一边厢,少卿目光冷峻,暗地里又将这步辇内外数度审视打量,一桩心念不由随之涌上心头。 放眼当前,自己与宗弼不过堪堪十步之遥。倘若一劳永逸,教其血溅当场,岂不可使江夏之围立解,金兵不战自退 诸如此类便如长津顷澜,自其脑内汹汹不可收拾。下意识间遂遣内力游走周身,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以迅雷之势出手,将这两大元凶首恶即刻毙于掌下。 雪棠察言观色,岂会不知他这番小小算计两只手掌在空中轻轻一拍,就此发出阵悦耳鸣响。 刀光剑影,交织暴涨。闻听此声,无数慕贤馆人自左右帷幕后面齐齐现身,顷刻间非但将宗弼与雪棠护在中央,更把兄弟二人团团围住,便教插翅亦难逃脱。 “文鸢!” 此番慕贤馆倾巢而出,足足百十余人严阵以待。然少卿一眼望去,却还是自人头攒动中发觉一抹熟悉身影。数月惦念,一朝复逢,也不知那日中都一别,她身上伤势是否皆已大好。雪棠等又是否不依不饶,对她另行有所迁怒。 雪棠使个眼色,示意手下暂且收敛兵刃。自己则挡在少女前面,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前少侠言必谈百姓,行必为生民。如今殿下宅心仁厚,已率先答允保合境上下黎民无恙,少侠又是否该顺时应命,就此从善如流” “从善如流” 少卿双拳紧攥,只觉此话自她口中说出,那也实在可笑至极。两眼之中血丝勾连,恨恨回敬道:“你们兴兵来犯,令我中原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如今竟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宅心仁厚” “眼下江湖各派同仇敌忾,齐聚江夏。既能打退你们一次,就必能打退你们次次!你们若不相信,便大可亲自前来试上一试!” “天下万方,惟有能者居之。”宗弼眼神清冷,眉宇峥嵘,端的不失一派王者气概。 “赵宋朝廷上下昏庸,政以贿成,刑赖银免。气数已尽,如人之垂暮。反观本朝疆土四辟,胜兵百万。绥万邦,屡丰年。合该更始万象,携恩远播。纵有宵小之徒……” “不对!”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决战日 鸦雀无声,水滴凝冰! 众人目光如剑,就连雪棠亦不禁微微变换颜色,齐刷刷望向这不知死活之人。 贺庭兰满脸通红,一道胸膛兀自起伏。即便见宗弼业已阴沉下一张面孔,却还是鼓起勇气,蓦地站起身来。 “凡古之大贤,无不内圣外王,吐哺殚精。务在睦促民风,敦行教化。” “今阁下操干戈,执兵燮,动辄血流漂杵,滚滚人头落地。失礼义而登堂奥,不怀德而欲问鼎于中国。虽有茅旌蔽空,甲士如云,却仍为僭越窃居!又何谈所谓万象更始,何谈所谓携恩远播” “你叫……贺庭兰” 宗弼若有所思,随即缓缓抬起头来。口内声音如霜风腊雪,直教贺庭兰不由骤然打个冷战。 “贺先生铮铮铁骨,便果真不怕死么” 少卿心头一懔,愤然紧盯宗弼。更屏气凝神,下定决心倘若少时双方当真大打出手,便教自己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务必使二哥安然回到城中。 “你们手中可用兵者,充其量不过一二万人。今我提四十余万骁勇之师,雷霆万钧,摧枯拉朽,投鞭入水可使长江断流。踏平小小一座城池,不过区区弹指挥间。” 宗弼之声再起,依旧令人不寒而栗。只是说来奇怪,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向两兄弟中任何一个,而是意味深长遥望雪棠,不知究竟在想何事。 “顾少侠。” 雪棠黛眉一轩,终于不免有些起急,“你们单为自己后世之名,而将城中数十万条性命安危置于不顾!此行此径,难道便不觉太过虚伪自私了么” 少卿脸色阴沉,耳边虽不迭传来雪棠声声质问,然心中所念,却只剩下适才宗弼提到四十余万虎狼之师。 他思绪飘荡,遥遥回到是夜,楚夕若问起倘若江夏终不可守,自己又当怎样。如今这抉择便已摆在眼前,胸中初心却犹然未改,绝不肯向敌俯首而降。 “你们兵多将广,我们势单力孤,这我从来便未否认。” 他轻移臂膀,将一只左手缓缓放在案上。 “喀!” 陡然间,那桌案竟被他生生掰断一角,随指端收缩,愈发较力,就此化作漫天齑粉飞灰,扑簌簌自周遭辗转纷扬。 “可即便明夜再是黑暗,我也定要凭一己之力,点燃头顶漫天星火!” 此刻在场众慕贤馆人大多武功卓绝,可眼睁睁见少卿把那桌角碾作粉碎,更使其滚滚发烫,依稀似有燃烧之势,却还是不禁相顾骇然,暗暗自叹弗如。 而在人群之中,唯有文鸢神情怪异,明眸里似含万般纠结。不多时终于颇为痛苦的别过头去,不愿再朝他多看一眼。 “既然如此,看来多说也已无益。” 宗弼虽有些惊讶,但脑中不屑却始终如一。遂冷冷拂袖而走,将一席话语傲然掷地有声。 “还请二位回去厉兵秣马,三日之后,与我会猎长江之滨!” “顾少侠。” 双方既不欢而散,兄弟俩自要即刻回转江夏。雪棠携文鸢前往相送,直至四人走上官道,离那步辇已有百十余步距离,她忽然再度开口,俨然仍未死心。 “此次战端一开,不知将有多少生灵涂炭,百姓受倒悬之苦。你们若实不愿降,也可……” 雪棠一番喋喋不休,少卿却未曾稍稍听进半句。只是默默看向她身边之人,良久才嗫嚅嘴唇,黯然问道:“你……你还好么” 渠料文鸢听后,却下意识的朝雪棠身后缩退。转眼回过神来,总算在两靥间浮现一抹惨淡微笑。 “无所谓好与不好,我们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雪棠先是一怔,见二人如此模样,当下将文鸢一只素手牵过,口中悠悠然道:“少侠不必牵挂,如今我已将鸢儿认作义女,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胆敢欺侮了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多……” 少卿怅然若失,不由有一刻怔怔失神。待再行转醒,这多谢二字竟然已在嘴边,几乎便要脱口而出。 他脸色骤变,暗道双方明明势同水火,自己此举,那也实在恁地不该。满心懊恼之余有意掩饰,然雪棠何等样人早已将他心思洞穿无疑,但为照顾其人颜面,终究还是自行将话锋一转。 “上次那根簪子,不知少侠是否已代为转赠令师” “你说什么” 只是她不提此事则已,甫一言及恩师,却又令少卿心痛如绞,几至肝肠寸断。 他鬓角生汗,只觉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双手十指紧紧嵌入掌心,时候一久,几将肌肤生生攥出血来。 俄顷,他才强抑悲恸,佯作风轻云淡道:“先生见阁下所赠之后很是珍爱,命我务必当面谢过。” “不对!你告诉我究竟……” 只是先前便有城中内应传讯,说自数月之前便已再不见璇烛现身,结合今日少卿这番似是而非,前后异样,终究还是教雪棠察觉出几分异样端倪。 她急形于色,正欲详细再问。耳边却忽响起橐橐马蹄嘈杂,正是有人为两兄弟牵来坐骑。雪棠无奈,只得将疑问生生咽回肚中。眼见二人翻身上马,又再度说道。 “离三天之期为时尚早,还请少侠回去勿忘在下今日挚诚,为合城数十万条性命好生思量斟酌。” 少卿心怀五味,实在无心同她多言。遂扬鞭催马,调头而去,斜阳之下,一行两骑飘忽渐远,终于在远山联袂间隐隐消失不见。 待两兄弟远道归来,天色早已大暗。抬头放眼墙上一片爝火熊熊,无疑乃是众人始终未曾离去。 楚夕若忧心如焚,急忙传命打开城门,待亲自下城确认二人皆安然无恙,才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得以落定。 少卿目蕴柔光,只是当前宗弼已亲率大军迫在眉睫,城中却还有千头万绪亟待解决,故还是暂将儿女情长暂抛脑后,即刻与众人一道回转楚家。 长夜漫漫,斗转星移。一干人等自松涛堂中商议许久,直至转过天来曦日初生,才算将一切大致谋划妥当。 少卿两眼发酸,见在场人人无不面带倦容,正想请他们尽早回去歇息。未曾想门外竟又跌跌撞撞跑进一人,眉宇间惊悸密布,直言请众人前往墙上察看。 少卿大惊,一马当先出了门去,直奔最北平湖门处。楚夕若与各派耋宿紧随在后,不多时同样登上高墙,纷纷自城垛间探出头去,所见情形登时惊得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放眼望去,金人已在一夜之间兵临城下。营中军帐绵延,似无穷尽,一直延伸及至天边。其间更有无数士卒四下行走,观其甲胄铮明,各持枪戟,无疑俱是久经沙场的百战劲旅。 “敌人已在眼皮底下,为何昨夜不见人来通报!” 少卿勃然大怒,朝身边军士劈头盖脸,满心后怕下更觉一条脊背嗖嗖发凉。 那军士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连说夜里实在太黑,周遭亦不曾有过半点声响,这才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跟前。又道除却当前平湖门外,其余清远,望泽两门之下同样布满金兵,偌大一座江夏城除却背后长江依旧可通外界,其余皆已被金人围得水泄不通。 事已至此,纵再责怪也属无益。少卿手心沁汗,实不得不感叹宗弼用兵之神,竟在悄无声息间将如此大军调动自如。眼见众人皆正盼望自己拿定主意,遂猛然深吸口气,目光直望对面中军一面巍巍纛旗,紧咬牙关,一字一顿道。 “即日起人不卸甲,马不下鞍。夜里亦当加派双倍人手,一旦敌兵来犯,所有人即刻赶来驰援。” “顾少侠!” 少卿话音未落,蓝天凝却自人群中上前,抱拳拱手,正色说道:“之前我曾听城中流民提起,距此以东百里之外便驻扎有一支官军。卑职愿前往求援,以解江夏当前之围。” “好!好!” 少卿两眼放光,实对这意外收获喜出望外。可旋即又不禁为蓝天凝此行安危担起心来,忙命人前往准备船只,又问她是否需人同行相助。 “少侠不必麻烦。” 蓝天凝粉脸泛红,抱刀又是一礼,“船只太过显眼,难免惹人生疑。这回便由卑职独自泅水而行,反倒要比人多来得更加便当。” 似因看出众人担忧,她言及至此,忽的口中一顿,眉宇间愈发肃然郑重。 “诸位放心,天凝自幼长在江边,长江也不知曾经游过多少次了。料用不多久,便一定能闯出金人包围,再将援军带回江夏。” 及至眼下,众人也已别无更好之法,只得将希望姑且寄托在其人身上。少卿微微颔首,再三叮嘱她凡事务必小心。蓝天凝躬身为谢,当即又朝柴公差与贺庭兰分别致意,而后急匆匆发足奔下城去。 蓝天凝走后,众人亦顾不得满身疲惫,皆各自动作开来。青城四位耋宿前往西方清远门扼守,各派之人尽皆赶赴东边望泽门,独将少卿与楚夕若留下,携楚家弟子镇守当前最北面处。至于贺庭兰则因不谙武学,故领府衙内众公差备用城中,以防细作同敌里应外合。 自此一连二日,宗弼虽的确依先前所言,并未下令大举攻城,但各类试探佯攻却从来便未间断。就连夜间也命人在城下或擂或鼓,发出偌大噪声,直教守城众军疲于应付,经久不得歇息。 少卿看在眼中,急在心里,见城上无论士卒抑或江湖中人,在敌军轮番袭扰下俱已几近崩溃,到头来却又全然束手无策。及至第二天日暮,就连他自己亦变得疲惫不堪,两眼分明含着血丝。 楚夕若与他形影相伴,见状自然忧心不已。念及明日便是宗弼约定决战之期,总算好劝歹劝,教少卿姑且回楚家歇息一晚。 少卿本不愿答允,却又不忍使她惦念记挂,再加觉宗弼一代枭雄,料想应不至于自食其言,这才命大多守军同样前去养精蓄锐,只留基本防备犹在墙上。 二人一路无言,携手来到楚家。整整两夜未曾合眼,早已教少卿心力交瘁,甫一迈进房门,登时倒在榻上蒙头便睡。 他思绪辗转,恍惚自梦里见到无数熟识身影,其中有似鲜于承天,又或秦松篁等待自己恩重如山者,亦不乏如楚人明般曾经恨之入骨之人。他们人人便与生前一般无异,围绕自己来回晃动,顷刻却又悉数消失不见,最终只剩下唯一一具熟悉背影。 他急匆匆向前跑行,那背影却比之更快一步,倏倏似望影星奔,但在远处留下一抹迷离残烟。师徒二人几经追逐,终于自无俦黑暗中站定脚步。随恩师缓缓转过身来,那久违数月的哂然微笑,也总算再度自眼前清晰浮现。 “轰!” 声逾于野,雷鸣万壑! 少卿身子剧颤,不由蓦地从榻上跃起,余光自枕边一扫而过,却见那上面赫然已被泪水打湿浸透。 他既惊且急,踏步流星便往外走,渠料刚刚打开房门,竟险些与楚夕若迎面撞个满怀。 “赵秉中!是赵秉中!” 她手执锵天,一张绝美面庞满是惶急,“他刚刚带人炸开了城墙,宗弼的人已有许多闯进城了!” “别慌!” 至此,少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赵秉中之所以愿意回来,归根结底乃是早已被雪棠暗中收买,专为今日破城之用。 毕竟,即便自己手中解药再是珍贵,却依旧远不如旁人所许荣华富贵来得更加诱人。 他强抑忐忑,一把将楚夕若左手抓住。电光火石间下定决心,便带其一同往外面闯去。 二人冲出大门,举目只见街上烽火四起,炎龙冲天。滚滚浓烟扶摇直上,几将东方旭日遮蔽无踪。四下百姓哭喊之声大作,蜂拥直往城中黄鹄山上逃命,途中更引来无数踩踏拥挤,死伤之人端的不计其数。 少卿头皮发麻,脚下疾若驰鹜。一边恨自己一念之差,竟然酿成当前局面。另一边厢却又审时度势,发觉金人虽已杀入外墙,但还一时尚未祸及内城。只要己方处置及时,未必便不能将其重新赶出城去。当下愈发向远处奔行,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就此一瞬赶到城下。 须臾,随金铁交鸣之声连番激荡,二人已能看清远处雉堞崩摧,崇墉败坏。本来足有四五丈高的江夏城墙,竟被生生炸塌出一道偌大缺口。而金兵也正从那缺口处汹汹涌入,同城中守军彼此战在一处。 少卿二目圆睁,几欲喷出火来。登时双足较力,飞扑十几二十余丈,汤汤内息如赑怒浑洪,自周遭激起阵阵刺耳轰鸣。前方两金兵见状,连忙举臂挥刀攻来,却被他左右掌分别正中胸膛,顿时口喷鲜血,直挺挺气绝而亡。 几在同时,楚夕若也已后来赶到,衣袂之下锵天云举,转瞬便教周遭七八个人鲜血横飙,就此化作剑下亡魂。 这二人俱为绝顶高手,如今双双加入战团,顿教形势为之一变。守军士气大振,纷纷重整旗鼓,随之一道奋力冲杀,虽尚未能将金兵赶出城去,但好歹已站稳脚跟,彼此渐成僵局。 楚夕若发梢含风,反手一剑递出,竟是单凭锵天一挥之力,便将十余金兵手中长枪削作两截。 众金兵大惊,还未等回过神来,一旁少卿却已杀意凛凛,转瞬欺至。提掣双掌,将最近几人脖颈扭断,又从其中一个手中夺过半截长枪,生生自另外数人胸腹间洞穿而过,将其一并钉在城墙之上。 “绝不可教敌冲入城中!” 少卿口内清啸,声若鸾响在天。而后接连劈手,将另外四五金兵飞掷极远,重重撞在街边旗楼,又被倒塌砖石活生生掩埋压住,死相可谓惨烈至极。 守军刀剑连发,自其带领下愈战愈勇。只是面前金兵却似越来越多,即便放眼四下早已尸横遍野,却依旧有无数援军从那缺口处汹汹杀入。 至于城上也同样岌岌可危,虽有众人连番向下抛石发箭,却依旧被金兵不迭登上墙来,与己方形成短兵相接。 少卿紧咬牙关,知双方兵力多寡委实太过悬殊,倘若城墙失守,被人上下合攻,则今日江夏必定难以保全。唯有尽快填补缺口,才能使全城化险为夷。 危急关头无暇细思,他“蹭蹭”数跃深入敌阵,两条猿臂左右齐伸,罡气披靡间竟果真在身前清出丈许空当,周遭敌军虽多,却无一人胆敢向其靠近。 见少卿遭金兵重重包围,楚夕若心脏不觉一阵紧缩。玉影连纵,如云端仙子从天而降,奋挥锵天,为他挡下身后攻来剑戟。 此刻他俩身上皆被鲜血所染,更在隆冬时节暗暗催生恶寒。二人匆匆一眼对视,虽无只言片语,然两处心意却早已相通。且战且移力克众军,终于在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后一同杀抵墙下。 金兵连年征战,自同样知晓这缺口意义重大。见二人势不可挡,业已迫近,一时反倒愈发猛攻不辍。其中更不乏有悍不畏死之徒,即便明知力有不逮,却还是挺戟持矛奋勇搏杀,不多时竟教二人身边尸体堆积如山,就连落脚都已变得极为勉强。 少卿目眦欲裂,一掌又将来人身上甲胄震碎。踏着尸山血海登临缺处,可四下里一番急望,这才发觉本来从墙上崩落砖土石砾,如今早已被金兵清理殆尽,又哪里有什么可供用来堵塞之物 他足间腾蹈,不迭杀伤敌兵。脑中思绪电转,只得横下一条心来先将金人赶出城外。可放眼一望当前敌军正蜂拥而来,想要夺回缺口,那又着实谈何容易 少卿两眼血红,早已将自身性命抛开不顾。而便在此时,远远忽听得身后喊杀之声大噪,又有一彪人马自城中街角杀出,赶来支援本方守军。 但见这一众人等手上执刀,皆穿公服。为首之人年逾天命,怒目之中业火喷薄,却不是柴公差是谁 如今他年事虽高,手下功夫倒着实了得。奋勇当先连发暴喝,挥舞兵刃杀进战阵。其余同僚向唯他马首是瞻,见状亦大叫着紧跟在后,登为守军平添一记莫大助力。 而在众公差簇拥之下,就连贺庭兰也都持拿钢刀跃跃欲试,意助众人一臂之力。只是他此番勇气固然可嘉,奈何从来手无缚鸡之力,一时间只觉这兵刃沉甸甸重愈万钧,纵连拿在掌心都已殊为不易,又何谈再去杀人夺命 他满脸惊惶,更被四下浓烈血腥搅得几欲作呕。旁边一金兵认定其软弱可欺,手中长槊一挺,向其面门猛然便刺。 贺庭兰脸孔煞白,直被吓得呆若木鸡。到头来虽总算哆哆嗦嗦,将钢刀竖握在自己身前,然还未同对方相碰,阵阵凛冽朔气便已教其肌肤痛如针砭,险些当场闭过气去。 “他奶奶的!是谁教他也来添乱的!” 柴公差怒形于色,却也不得不抽身来救。当下抬起一脚踹开身边敌兵,趁那长槊未到前探出钢刀,顿时火星四射,轰然大响,总算未教这位知州大人当场死于乱军。 那金兵功败垂成,不免大为着恼。便将满腔怒火转而发泄在柴公差身上,长槊破风凌空疾捣,“刷刷”几下便教其左支右绌,数度险象环生。 柴公差极力招架,奈何拳怕少壮,终究难以扭转局面。他一刀向前劈砍,脚下倏倏往左闪退,心道倘若将此事放在二十年前,自己何至被逼到如此窘迫境地!可如今多说无用,只见那金兵矮身躲过刀刃,槊上寒锋大作,转瞬已离自己喉咙不过尺许,到头来只剩阖眼待死,从此万事皆休。 鲜血横飙,沥沥雾散! 柴公差闭目良久,却只觉脸上飞溅点点温热。愕然睁眼一看,竟是那金兵已被人一刀捅进身躯,半寸刀尖自胸膛间穿刺而出,更在嘴里不迭涌出鲜血。 那金兵面目扭曲,仿佛兀自难以置信。颤巍巍连晃几晃,终于蓦地倒毙于地,而自他身后露出,赫然乃是贺庭兰一张惊恐面庞,无疑兀自心惊肉跳。 “快把大人带走!” 柴公差如梦惊醒,高声教人把他送往安全之地,自己则再度提攥钢刀,同城内金兵奋力斗在一处。 “随我将金人赶出城去!” 少卿内力一发,顿教四下人人耳鼓嗡嗡。楚夕若一声娇叱,率先起而呼应。二人珠联璧合,一同横行敌阵,锵天乌光携无俦掌风淫沦天地,几教草木为之萧萧,日月因其黯色。 几度厮杀之间,少卿不知自何处得来一口三尺青锋,遂与楚夕若同使天枢三机剑中绝妙法门。众金兵虽悍勇善战,但在二人合力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不多时果被渐渐逼退,一路朝那缺口外面聚拢。 少卿精神大振,手中剑鸣呜呜作响。自他身边,则是楚夕若与何之遥等一众楚家弟子紧跟不辍。数百人势如破竹,终于经由一番殊死血战,将城中金兵悉数肃清殆尽。 众人趁此胜势,纷纷飞跃出城。独留下其余守军就地取材,拆毁就近房屋填补城墙。只是在此之前,外面这几百之人却非得牢牢扼守在前,不可教任何一名敌兵跨过此间一步。 少卿剑尖指地,鲜血自血槽汩汩坠落。眼望当前敌军无边无际,如惊涛拍岸般冲激而来,自己身后之人却无不伤痕累累,大战过后几近脱力。即便到头来竟能成功,真不知又有几人尚能活下命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江城下 金鼓齐鸣,嘹亮战阵。 恍惚间,金人中军忽然纛旗招展,巍峻云举。自一众亲兵近卫保护之下,宗弼精甲金铠,战冠熠熠,骑一匹纯玄色的高头战马,终于在远处山丘之上傲然现身。 雪棠一袭朱紫大氅,随行伴在其侧,身后更有无数慕贤馆人严阵以待,人人磨牙吮血。 二人相隔虽远,却皆足以认出对方。少卿周身骨节格格,抬起头愤然紧盯宗弼,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反观宗弼却始终稳如泰山,眉宇间岿然不动声色。 雪棠神色微妙,遥向后面微微颔首。众慕贤馆人登时会意,约有半数之人齐齐掠下山丘,就此同下面金兵合为一处。 慕贤馆广纳天下能人异士,可谓个个武功不俗。如今以逸待劳加入厮杀,直教众人肩上压力剧增。少卿怒喝如雷,当先迎头而上,控剑将一金兵头颅斩下,又把身躯奋力掷出,正砸向最近一名慕贤馆人。 那人嘿嘿一阵冷笑,露出满口钢牙。脚下踏风,“嗖”的一声与那尸首贴身而过。方欲扯开架势立下头功,渠料竟觉口内气息大窒,正是少卿业已望影星奔,仗剑及抵近前。 他右手腕间翻腾,随剑身两侧幽光摇曳,那慕贤馆人顿被漫天罡气牢笼,任凭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却依旧形同困兽,端的无所遁形。 自觉避无可避,那慕贤馆人只得硬起头皮,云举兵刃迎头直上。然眼下少卿身负广漱青城两方无上内力,委实堪称空前绝后,加之更有天枢三机剑这等精绝法门相辅相成,个中来势之奢,岂是寻常之人所能抵挡 果然,二者身形一错,就此高下立判。少卿手中剑光披靡,先是同那慕贤馆人递来利刃轻轻一触,旋即较力斜崩,朔朔寒芒非但蓦地将对方剑珥顺势削断,更把下面一只手掌连带斩落,同那利刃一齐直坠在地。 那慕贤馆人腕间一紧,瞬间阵阵钻心剧痛传来,险些当场闭过气去。少卿目中喷火,不俟他稍稍回过神来,遂又劈手一掌正中在其背心。可怜此人遭这无俦一击,五脏六腑无不碎裂崩坏,一时二目圆睁,七窍流血,又哪里还有性命可活 少卿长剑连纵,一时剑花翻飞,眩人双目。抬头再见宗弼昂然立马,同自己不过百丈之遥,霎时遂在心中定计,今日须得擒贼擒王,便在这江夏城前为天下世人除此大患。 “顾少卿!” 见他脚下飞纵,忽在众军之中风驰电掣,楚夕若顿时花容失色。惊急关头忙教何之遥继续领人死守,自己则足间触地,同样朝那山丘愈发迫近。 “数月不见,楚姑娘武功倒着实大有精进!” 寒声骤起,如坚冰刺骨。楚夕若心头一懔,只觉身侧杀意凛冽,下意识横拟锵天,一剑将那万点罡风斩碎。 她扭头一望,见是骆忠面目狰狞,一柄钢刀自曦日下熠熠生辉,刹那业已欺身而至。 骆忠武功卓绝,纵在一众慕贤馆人中亦属翘楚。楚夕若不敢怠慢,手腕一抖,锵天乌光络绎,“刷刷刷”连番数剑如虹贯日,招招俱是从前广漱宫中不传之秘。 骆忠权衡利弊,还是暂将刀锋收敛。双腿劈空向右一闪,反将左手五指尽拢,俨然又是一柄钢刀应运而生。一旦当真打实,也同样足可杀人夺命。 楚夕若喘息如注,手中却无转瞬迟疑。玉腕疾翻,“嗤嗤”连点,缕缕罡气愈发充斥暴涨。 楚家成名百年,自号一指横江,其门下武功威力岂容小觑昔日楚夕若因自身内力尚浅,故而难竟全功。如今既得璇烛半生内力傍身,那也自然今非昔比。 但见其指力凛凛,不啻龙兴鸾集,狂风雨骤。纵是点点余势缭绕发散,便已将周遭无数金兵仰天击倒,伏在地上哀声惨叫。 骆忠久见识超群,应变自是不俗。闪转腾挪间将四下指力悉数避过,更将手中钢刀掠地,“呼啦啦”腾起一片飞沙走石,劈头盖脸骤向少女砸去。 这石砾漫天激飞,发散余劲划过肌肤,端的不啻金针细缕一般。楚夕若口中咳嗽不迭,只觉颊间隐隐作痛。下意识向后闪退步伐,却在匆忙间失于周全,反被身侧一金兵抓住空当,挺起一戟割破左胁。霎时汩汩冒出血来。 她银牙轻咬,嘶嘶倒吸进数口凉气。电光火石间掌势急发,将那金兵连人带戟,一并打飞丈许。旋即强忍伤处剧痛,心无旁骛一剑复至,再度迫得骆忠收招敛势,不敢轻越雷池半步。 锵天凌厉锋芒之下,骆忠终于老脸铁青,渐感难以为继。忿忿然紧盯对面这绝美少女,只恨自己先前功亏一篑,未能尽早将其除去。 二人见招拆招,又是半晌难分伯仲。陡然间,楚夕若脚下竟忽略微发晃,一条纤弱身躯自风中摇摇欲坠,大有一副将要力竭不支之兆。 骆忠二目放光,难掩狂喜过望。当下蓦地提起精神,刀掌齐发并应左右,罡芒猎猎如大厦将倾。 他满心急不可耐,渠料手中刀刃堪堪挥至中途,赫然却见楚夕若正一脸意味深长。而随她玉腕微旋,倏倏翻转锵天,自己眼中竟一片曦光大作,骤而化为十色飞眩。 至此,他恍然方知少女适才种种行径实则尽是假装,为的便是请君入瓮,将自己一步步引入彀中。 察觉骆忠业已中计,楚夕若自是大喜过望,内力催发势不可挡,剑气暴涨横绝万仞。一道乌光裹挟寒气,兀自咄咄慑人魂魄。 “小贱婢!我非……” 骆忠怒不可遏,实难相信似她这等世家子弟出身,竟会想出以剑刃反射阳光,用来晃人双眼的诡异勾当。愕然关头有心闪躲,但却终究为时已晚。直至锵天刺入肉中,自其胸膛洞穿而过,他脸上依旧既惊且恨,更把两眼瞪作老大。 赤色迷离,诡谲郁郁。少女掌心内息喷薄,教锵天如虎添翼,又顺势一拔,滚烫热血遂飞洒挥溅,落在她皓如凝脂似的面庞之上。 骆忠身子摇曳,直俟自行晃得几晃,这才轰然仰天跌倒。在其眼底深处无数血丝纵横,里面却已再也不见了哪怕半分活人生气。 远远见骆忠身死,顿使少卿精神大振。蓦地里纵声长啸,于千军万马间不迭穿梭驰骋。 他瞬息销形,等到自觉离宗弼业已接近,遂凝尽全力,将手中青锋飞掷。呜呜鸣响如龙吟虎啸,裹挟盛怒分辟萧风。 宗弼眉宇冷峻,眼睁睁见那长剑愈发迫近,却依旧浑然面不改色。片刻五指微攥,右手勒紧缰绳,他胯下战马受惊,登在咆哮嘶鸣间将两只前蹄腾起,奋而就此凌空一跃。 那长剑来势虽快,终被其轻轻巧巧贴身避过。“喀”的一声插入白地,兀自左右剧颤不已。 少卿功败垂成,却未有丝毫气馁。转手夺过身边一兵士长枪,又将他打横摔向人群。霎时枪尖凛凛,星芒闪耀,教左右狼藉死伤者大片。 军阵里一名似为偏将之人,手执利刃高声大叫,急命部下稳住局势。少卿恼他聒噪不休,索性调转矛头,手中枪刃疾刺疾扎,命中人体先是微微下弯,后又被他一身无俦内力再度绷直。一时阴风惨惨,如灵蛇吐信,竟使方圆丈许之内无人敢近,端的堪称万夫不挡。 武学一脉,触类旁通。此刻少卿双手紧攥枪身,时而舞动生花,其妙无穷,乃是青城一派行云流水的飘逸路数。时而大开大阖,如崩泰岳,转而又作广漱宫刚猛绝伦的万钧气势。枪随身动,刃化无方,即便当前头顶曦日璀璨,却依旧宛若皓月当空,盈盈散溢料峭。 那偏将大骇,发觉少卿业已杀抵身前,忙举臂去以刀剑相格。然少卿双臂骤弯,枪尖竟在当空划出一道怪异圆弧,反倒自其肩胛猝然插入。 霎时间,那偏将只觉巨力侵体,势无可挡。整个人滞在半空,随少卿一声雷鸣怒喝,竟被生生挑断一臂,就此重重猛摔在地。 “顾少侠!楚姑娘!” 少卿周身内力激荡,正欲朝宗弼继续奔行,忽闻背后墙上传来柴公差大声呼喊,要二人带其余楚家弟子尽快赶回城内。 他回过头来一看,发现经众人奋力补救,那被赵秉中炸开的缺口已然修缮完毕。即便金兵犹然源源不断登上城墙,但好在墙上之人有险可守,形势总算略微有所好转。 “布乾坤四时阵!随我接应家主他们!” 少卿心绪正自飞驰,远处何之遥却先大叫一声,向身边同门发号施令。楚家众人齐声唱诺,纷纷重整旗鼓,数十玄妙阵法同时发动,所到之处刀光剑影此消彼落,凡有不知死活者胆敢阻拦,无不教其身首化为异处。 这数百人乃是楚家门中最为精华所在,武功自皆极了得。沿途虽难免遭受死伤,但也总算如愿以偿,先同楚夕若彼此汇合,再一齐杀至少卿身边。 如今众人合力一处,士气自然随之大振。可也同样因此深陷敌军垓心,遭无数金兵重重四下包围。 少卿目光一瞥,发觉己方后来赶到人中,除却何之遥等少数武功高强者尚有一战之力,其余则大多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就连手中刀剑亦因经久厮杀,此刻早已卷刃。真不知自金人凌厉兵势之下,究竟还能支撑多少时候。 远处山丘之上,雪棠神色微妙,将当前局势一览无余。不过对于适才骆忠之死,她似乎并不觉如何痛心。相较之下,反倒是跟前文鸢满脸纠结,不由使之胸中微微泛起波澜。 此刻少女水眸迷离,好似隐隐噙泪。其中固然有对楚家众人滔天恨意,却又实不免对少卿安危惴惴牵挂不已。凡此二者萦绕郁结,剪不断,理还乱。端的只觉每在此处多待半刻,皆是种莫大痛苦煎熬。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见女儿苦闷至斯,雪棠终还是下定决心,未与身畔宗弼作任何交流,便对背后一慕贤馆人低声吩咐数句。 那人听罢虽甚诧异,可毕竟不敢违背主人之命。遂执礼称是,双脚轻点较力,飞身一跃下了山丘。 与此同时,少卿正与楚夕若率众人马,一路缓慢往江夏城下而去。只是此行着实举步维艰,往往不过前后丈许之遥,便须付出己方数条性命。便在他目眦欲裂,挺枪又将一金兵刺翻之际,耳畔忽传来那慕贤馆人沉声高呼。 “顾少侠听真!” “奉雪棠先生之命,有一言敬告少侠!” 察觉少卿恨恨望向自己,那人难免脊背发凉。俄顷才又回过神来,开口大叫道:“诸位皆陷死境,何益困兽之斗还望少侠以他们人人性命为重,勿再做此无谓顽抗!” “先生这是何意” 宗弼眉头微皱,脸上略生变化。可待转头望见雪棠正将文鸢一只素手攥在掌心,遂又登时恍然大悟。不满之余发出一记冷哼,随后又向孙二虎微微颔首。 少卿心脏猛然一颤,见周遭金兵因适才雪棠一席话语,眼下总算略微暂缓攻势,只将众人团团围住不放。而事到如今,己方犹能拿起兵刃之人,满打满算也不过剩下堪堪数十而已。 倘若就此而降,他们性命或可为之保全。然一旦死战,则今日势必无一人能得幸免。这数百人的生死存亡,竟于霎时再度压在了自己一肩之上。 “便是降了金狗,也必会像先前几位师兄般,遭人当众砍去了脑袋!” “不如同他们拼杀到死!至少还能多拉着几个金狗到阴曹地府!” 陡然间,众人里不知是谁愤然怒骂,声音之大,教在场人人无不听得清楚真切。 而他所言种种,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顿使众人群情激愤,转而忆起当初惨死于孙二虎之手的六名同道,更纷纷言道必和金人殊死相抗到底,绝不愿凌受屈膝被俘之辱。 “诸位!” 少卿两眼放光,更受众人决心所感,思绪可谓渀澎激荡。 “少卿惭愧,虽不知诸位姓名。但今日既与列位同生共死,亦足可以快慰平生。” “眼下咱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愿效田横玉碎,不作孙皓瓦全。不知列位以为如何” “少侠放心!” 何之遥浑身浴血,五根握剑的手指不迭縠觫发颤。却还是一俟少卿言讫,便昂然正色道:“我等皆愿追随你与家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君不见,浅草离离销英骨,壮士碧血洒云间。 “好!好!” 少卿狠狠点头不辍,见众人皆手执兵刃,誓与金人不共戴天,竟不由眼眶发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几度环顾四周,终于又将目光收敛,缓缓落向自己身边之人。 “我实不愿眼睁睁看你去死,可……又确已再没有半点法子。” 楚夕若裙裾滴血,右手紧攥锵天。两靥虽被鲜血尘埃浸染,却依旧难掩自身天生丽质。闻少卿语中哽咽颇多,遂牵过他手来,于自己颊间轻轻抚过,随之绽开一抹嫣然笑容。 “今日你我共赴黄泉,倘若果有来生,自当彼此复逢。” “铁浮屠!是铁浮屠!” 二人十指轻握,正流连这最后一点眷恋时光。旁边一名楚家弟子突然惊声而呼,眼里尽露惶恐。 少卿大惊,循他所指一望,始才看见远处土丘之下,一队铁骑已于不知何时集结完毕。观其人马皆披重铠,只留两眼裸露在外。彼此之间更以钢索连接,曦光照落,便如黑云压城,悚然夺人魂魄。 所谓铁浮屠之名,众人在先前入城的流民口中便早有耳闻。只听说此军乃是金兵当中最为精锐所在。因其甲胄厚重,故在战阵之间刀斧不避,箭矢难伤。如今亲眼所见,那也果真名不虚传。 硝烟四起,血腥扑鼻。少卿气喘吁吁,忽见身边一匹无主战马经过,仰起头来发出阵哀声嘶鸣。 他纵身一跃,平平落在那马背之上,将长枪稳稳端在双手,胯下骤而较劲。那战马吃力,登时奋起四蹄猛向前奔,竟携少卿疾若驰鹜,反倒向金兵战线迎头直进。 斜阳如血,残照纮殥。将这一人一马依稀交织融合,但在背后留下一片参差残影。 如今率领铁浮屠之人,正是刚刚领命而去的孙二虎。眼见少卿竟敢以卵击石,浑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暗中敬佩之余却也下定决心,定要教他求仁得仁。当下命人吹响号角,千余铁骑化作墨浪席卷,又似远山汹汹压迫。绵延不绝遮天蔽日,滚滚兵锋所指,便只有前方少卿单人独骑。 “先生在天有灵,少卿同您相见之期,看来总已为时未远。” “鸢儿,他刚刚所说的……那又究竟乃是什么” 雪棠十指微蜷,面对楚夕若等同样随之发起反攻,却唯独对少卿最后一席呢喃倍感奇疑。身形稍侧来问文鸢,竟见她早已潸然泪下,兀自小声啜泣呜咽。 “他说……要到天上去寻璇烛师伯。” 文鸢内力精绝,故即便同少卿相去甚远,却依旧能将其所言听得清楚无疑。 她娇躯轻颤,颊间几欲滴血。本来因不忍见少卿死于非命,故而极力别过头去,可到头来却又实在难抑心底关切,一双杏眼湛湛扑簌,紧盯下面战阵之间。 扪心自问,倘若早知今日种种,则当初在江陵之时,自己又是否该袖手旁观,任少卿独自死在那长林之中 “到天上去寻……璇烛师伯” 雪棠勃然色变,好似失魂落魄。良久才颤巍巍将这话重复一遍,遍看其人眉宇,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算无遗算的从容不迫 “先生既是累了,不妨便回营中歇息。” 宗弼冷眼旁观,将她这副魂不守舍尽收眼底。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又向旁边随从使个眼色。 雪棠面色惨白,却只连连推说不必。为防他一味坚持,更深深吸进口气,总算略微镇定下来,不再于马上显得摇摇欲坠。 金鼓振天,响彻江畔! 便在少卿已同敌军相隔不盈十丈关头,东边山坡背后忽然传来隆隆异响。众人心头一懔,纷纷转头遥望,只见彼处天际之下,先是一点精光跃然浮动,似锦鳞璀璨,炜炜晃人双目。 旋即,一排挺拔人影骤自坡上现身。旌旗猎猎,临风漫卷,人如猛虎,马似蛟龙。眨眼排满山岗,手中枪刃之上,咄咄杀意徘徊。 自那众军头前,一少年将军银盔白马,昂首提刀,观之恍若天神一般。 他左手援辔,英姿勃勃,蓦地振臂一呼,就此纵身直进。身后一众袍泽见状,同样狂飙策马飞驰而下。顷刻之间,顿教万马奔腾,一片铿锵顿挫。 刀山剑林,钢筋铁骨,挟万钧雷霆席卷飞泻,汤汤势不可挡! “大哥!” 众骑兵居高临下,转瞬及至眼前。少卿目光如炬,即刻认出当先那银甲将军倒也并非旁人,赫然正是自己的结义兄长杜衡。 他嘴唇剧颤,几乎难以自持。大喜关头自那马上飞蹬,如鬼魅般掠进金人军阵。双手将长枪一丢,臂膀振开形同翼展,敌兵连人带甲二三百斤,竟被他接二连三扯落坠马,又被后续之人生生踩踏致死。 铁浮屠虽坚不可摧,但向来专为正面破阵之用。加之马与马间又以铁索连环,调转机动着实大为不便。而今杜衡率轻骑自侧面杀出,一时反倒攻其不备。更兼宋军人人手持钩镰铁枪,专攻马蹄上方甲胄不及防护部位,往往只需将其中一骑拖倒,其余一排之人便会遭此连累,同样随之摔落马下。不消片刻之间,竟教当前局势为之大变。 “殿下。” 雪棠催马上前,已自适才变故中缓缓回过神来。举鞭一指那山岗背后烟尘弥漫,眉头微蹙,沉声规劝道:“敌在暗处恐有埋伏,不如暂且罢兵,以俟将来徐徐图之。” 宗弼面如寒铁,见宋军骑兵在本方阵中穿梭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也已渐渐萌生退意。如今既有雪棠先行开口,自己也正好顺水推舟。当下传令击鼓鸣金,待来日再行决战。 二人调转马头,自一众扈从簇拥下回营。及至刚刚少卿所掷长剑之处,宗弼却忽自行驻足,举臂将其从地上拔出,又拿在手中好生端详片刻。 随身后鼓声四起,中军纛旗后撤,金兵遂有条不紊,一同徐徐退去。杜衡有意继续追杀,怎奈见其阵势实则未乱,一旦贸然轻进,恐怕胜负难料。权衡利弊还是率军前来与少卿等人汇合,兄弟二人再度相见,彼此真可谓有说不尽的欢喜。 “蓝姑娘!这回可真多亏了你!” 不多时,蓝天凝亦随众军赶到近前。见她脸颊苍白虚弱,两片嘴唇亦无半分血色,自不难料此行求援必定颇为坎坷。面对少卿踉跄脚步赶来言谢,她亦只是在马上微微颔首,除此之外并无它言。 杜衡一声令下,自有同行宋军救治伤患,清扫战场。待转眼来到城中,贺庭兰也已率柴公差等奔下墙来,见两位结义兄弟皆安然无恙,不由教热泪蓦地湿了眼眶。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道不同 “二哥!你受伤了!” 少卿眼望贺庭兰,发觉其左手手背之上,一道刀伤赫然可见,汩汩鲜血正从外翻皮肉中流淌出来,心中顿时牵挂不已。 反观贺庭兰却只面露哂然,将那手缩回袖中,连连只说自己无事。 “蓝丫头!你这又是……” 另一边厢,柴公差急忙忙奔到蓝天凝身边,一副焦灼溢于言表。蓝天凝勉强一笑,反倒猛地一阵咳嗽,直俟柴公差伸手一摸她额头,才发觉其肌肤滚烫如炭,正是兀自发着高烧。 “如今宗弼兵锋暂退,蓝姐姐便先与我回楚家歇息,此间只交给他们照料便是。” 楚夕若身上虽同样带伤,见状遂轻轻扶在蓝天凝肩膀,劝其尽早回去将养。蓝天凝左右执拗不过,也只得先对众人深执一礼,而后随她动身离去。 须臾,近前独余下少卿兄弟,三人便又登上城墙。举目眺望城前尸横遍野,烽烟蔽日,任是何人平生英雄气概,却又如何能不心生悄怆,但觉满腔苍凉凄惶? “想不到原来大哥竟与我们离的如此之近!如今既有你来增援,宗弼便更加休想踏进江夏半步!” 少卿甫经恶战,若非他一身内功震古烁今,恐怕也早已力竭不支。眼下干脆直接坐倒在台阶之上,额上血汗涔涔交融。 “大哥。” 同他这番喜不自胜相较,贺庭兰则要沉着镇定许多。请杜衡同样坐下,自己才站在一旁,轻声问道:“不知大哥这次前来,究竟携带了多少人马?” “我只带来了骑兵三千,步卒一万。” 杜衡听罢,倒也直言不讳。说完又将双眉一轩,不失斗志昂扬,“人虽不多,但却无不乃是精锐!再加上你们原本守军,那也未必便战不胜城外这些金狗!” “大哥此话着实对极!区区几条金狗,又如何是咱们兄弟三人的对手?” 少卿为他所感,一时胸中心潮澎湃。念及今日死难之人,更恨不能即刻便下得城去,再与宗弼决一死战。 反观贺庭兰神色微妙,却已在心中暗自惦念起另外一桩事来。抬眼朝北面漫天积云一望,才又忧心忡忡,再度开了口道:“大哥,我和少卿坐困孤城日久,对外面情形可谓闭塞。” “不知现如今天下时势怎样,朝廷又是否已有退敌良策?” 听他提及此事,贺庭兰脸色不由为之一黯。许是满腔愤懑不知从何排解,更将一拳重重砸在城垛之上。 “先前汴梁城破,二圣与宗室遭掳,朝廷上下毁弃殆尽。眼下诸地方大多各自为战,唯独不见何人统筹调度,从中一揽全局。” 言及至此,他口中又忽一顿,眼里微微放出精光,总算向两兄弟说出一件振奋人心之事。 “不过据我听说,当前康王已在海上另立朝廷,践祚登基。想必不日便能中兴本朝,再创一番崭新气象!” 少卿身为江湖中人,又经历年来种种之事,固然早已对朝廷颇为失望。可转念又觉既然有人肯出面收拾残局,总归是要比各地群龙无首来的略好一些。加之见大哥此刻犹在兴头,便也索性将话锋一转,抚掌高声赞叹道。 “说来惭愧,今日若不是大哥赶来支援,恐怕少卿也非得化作旁人刀下亡魂,又如何还能有命活到现下?” “少卿,你的英雄气概,咱们大伙儿自是人人看在眼里。” 杜衡哈哈大笑,兴之所至,又在其肩膀用劲一拍,“自我从军以来,敢只身独骑去同那金狗铁浮屠对冲的,那也还仅仅只有你一人而已!” “庭兰,那位蓝姑娘……似乎乃是你衙中的属下吧。” 贺庭兰微觉诧异,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却独不知大哥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杜衡示意他同在一旁坐下,口中长叹一声,俨然万千感慨系之。 “若要我说,此人也真是位了不起的巾帼英雄!” 他口中一顿,继续又道:“昨晚我正在营中,听闻来报说在江边发现一人,浑身湿漉浮肿,像是已在水中漂浮多时。待将她带回帐内休息,醒来第一件事便直说江夏情势危殆,要我即刻发兵支援。若非如此,我如何会知你们这边已是险象环生,这才星夜率军赶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庭兰闻言,着实大为震惊不已。依照杜衡所说,乃是昨日才得见到蓝天凝,方知她至少已在江中泅游两天一夜。冬季长江,水寒刺骨,寻常之人纵连浸泡片刻亦属不易,真不知她究竟乃是如何做到,竟能果真将援军如此顺遂带回。 “大哥!” 念及至此,贺庭兰满心敬佩之余,不由倏地忧形于色。急忙起身对二人拱手,思绪却早已插上双翅,骤而飞往城内楚家。 “我……我想去看一看她。” 经他一言提醒,其余两兄弟不由亦为蓝天凝暗暗担起心来。遂将当前防务仔细交代妥帖,而后三人一同动身。一路见城中百姓死伤甚重,鲜血染红街道,端的使人心生酸楚,感念此刻肩上责任至重。 冰轮皎皎,风藏廊下。贺庭兰独站阶下,耳中缭绕远处松涛堂阵阵人声鼎沸。 他快行几步,就此来到门前,可不知怎的,又偏偏近乡情怯。一张清秀面庞于月光倒映下愈显苍白,但将双手微微滞在半空。 “吱。” 房门轻启,楚夕若从屋中走出。见到他后先是一怔,旋即轻轻让开道路。贺庭兰耳根微红,不免颇有些局促慌乱。待向其人颔首为应,这才小心翼翼踏进门中,又在前厅独自驻足片刻。 蓝天凝静卧榻上,发觉上官前来,忙欲起身行礼,却被贺庭兰连声劝住。二人便如这般共处屋中,又都不知该当从何开口。 “此次江夏所以不坠,皆赖蓝姑娘力挽狂澜。庭兰代合城百姓……多谢姑娘再造之恩。” “大人何出此言?” 蓝天凝大急,忙请他不必如此。勉强半欠起身,眉宇间一副病容憔悴。 “我军所以大胜,乃是因守城将士殊死浴血,奋战不移。天凝不过职责所在,又何敢窃居他人之功?” “大人。” 她言语稍辍,口中吐气如兰,“今日击退金兵,大人合该前去与民同乐,以励城中军心。实在不该为卑职在此纠结,反倒耽搁守城大计。” 贺庭兰哂然一笑,只说如今少卿便在松涛堂大宴众人,自己唯独喜静,不去倒也无妨。 “蓝姑娘……” 一语至此,他又将话锋一转。犹豫半晌,才终于在暗里下定决心。 “庭兰不才,倒也粗通医理。能否教我为你稍作诊治,也算……聊尽一点微末心意。” 蓝天凝玉容变色,身子有意无意向后退缩。本想说刚刚楚夕若已请过郎中前来,然一俟听到他最后心意二字,却又霎时绯红了两靥。被衾下十根指头缠绕,彼此拢在一处,良久才颤抖着轻点点头,将一只皓如凝脂似的玉手缓缓伸出榻侧。 贺庭兰大喜,目光里五根玉指纤细修长,皎若菱白,恍若世间最为绝美之物,教人不忍对其稍稍心存亵渎。俄顷回过神来,顺势在她身边坐定。右手微动,搭在其人脉门之上。 二人肌肤相触,一时俱觉对方身上滚烫发热,如熊熊炭火一般。独不知心中这番微妙悸动对方知否,又是否与自己同样万般思绪绵绵。 “这……这是……” 贺庭兰杏林春满,医术可谓精湛。如这般过得须臾,渠料竟大惊失色,就连额上亦涔涔流下汗来。 蓝天凝心头一懔,忙请他直言究竟发现何事。可任凭百般追问,贺庭兰却始终三缄其口,唯有眼中隐隐泛漾微光。 “莫非……是卑职病入膏肓,恐已命不久矣?” 蓝天凝涩然而笑,索性自行胡乱猜测。贺庭兰急急摇头,再一见她面庞惨淡,实是说不出的惹人生怜,到头来终不忍再行欺瞒,向其如实说道。 “姑娘此番浸水太久,寒气侵入肺腑骨髓。即便短时之内能以药石调理恢复如初,可却必将因此折损二十年寿数,这……” “大人不必伤心。” 不知为何,自贺庭兰处得知此事,蓝天凝好似殊无半分痛苦伤心。反倒面露莞尔,向他温言宽慰道:“人活一世,长寿者不过百年。只要能以此躯行些有用之事,那便算不曾枉费今生。” “何况比起今日战死众多将士,区区二十年寿数已属幸运至极。天凝怎敢贪得无厌,再行奢求更多?” “蓝姑娘!” 可她愈是如此,便教贺庭兰愈觉心如刀绞。情至深处,竟一改平日温文尔雅,伸手紧攥在其人腕间。 他通红了脸颊,急声大叫道:“待日后击退金兵,我定当辞去官秩游历天下。无论千难万难,也要为你寻到延寿之法!” 拳拳挚诚,发自于心,出乎于口。蓝天凝看在眼里,顿教双眸隐隐发酸。绛唇一碰道声多谢,恍惚只觉清风细缕,徐徐迎面,此生长远遣与谁付,都入匆匆一晌梦中。 “顾少卿!” 翌日清晨,少卿甫从宿醉中醒来,便听外面有人呼唤甚急。草草披了衣衫出门察看,见是楚夕若满脸焦灼,似乎正为何事忧心如焚。 “怎么,莫非是金人又来攻城了么?” 少卿身形一晃,精神亦随之清醒大半。慌忙正欲前往城墙布防,却被楚夕若一把抓住小臂,连连只说不是。 她急声道:“从昨夜至今,城中便不断有人呕吐发热,倒像是中了什么古怪之毒!” 少卿十指冰凉,知这必是敌人所施奸计。事到如今每多迁延一刻,于江夏城防皆是十二万分的岌岌可危。当下毫不迟疑,便与少女一同动身。 他俩匆匆赶赴松涛堂,沿途随处可见各派弟子横七竖八躺倒在地,身边虽有同门竭力救治,但却因不得其法,显然并无补益。 不多时,二人与众位江湖耋宿汇合,竟发觉他们同样病容怏怏,只因自身内力远较常人为高,这才勉强犹可支撑。 少卿直问:“这究竟是怎生一回事情?” “他奶奶的!” 慧能颈间肥肉乱颤,气忿忿破口大骂道:“要是让大和尚知道了是哪一个下的毒,那也非把他给活刮了不可!” “哼!定是那赵秉中!他既能为虎作伥炸开城墙,顺手下毒那又有何不可?” 一旁陆惟舟同样义愤填膺,“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早知如此,当初咱们便该将这奸贼一剑穿身!总胜过教他如今背国求荣!” 这两人来言去语,直将赵秉中骂了个狗血淋头。邢懋言眉头微皱,觉此举终归无用,起身向众人拱手,又对少卿沉声说道:“此毒牵涉虽广,但毒性似乎并不太烈。只是教人四肢无力,浑身时冷时热,无法拿动兵刃。这倒与金人往常行事颇有些不同之处。” “我说邢老道,你究竟是哪一伙儿的?按照你的说法,难不成咱们倒要多谢旁人手下留情,这才有命活到现下?” 慧能嘴角一撇,不免对老友此话颇多微词。邢懋言摇摇头,正欲开口分辩,松涛堂两扇大门却再度被人打开,迎面而来正是杜衡与贺庭兰兄弟二人。 “大哥二哥!你们可曾中了毒么?” 少卿急形于色,待得知两位兄长尽皆无事,这才教胸中一块巨石堪堪落定。回过头来,忙又追问军中是否同样也有毒发之人。 杜衡道:“同外面诸位英雄好汉情况相类的,我营中倒也确有几人。不过他们大多症状较轻,尚不至耽搁守城大计。” 贺庭兰微微颔首,便顺势接过话头,若有所思道:“适才我和大哥在来时路上,也曾仔细探讨此事。发觉眼下行伍里中毒之人,似乎全都乃是昨夜曾来楚家赴过庆功宴的。莫非……” “大人!” 贺庭兰话未说完,柴公差便满头大汗闯进堂中。见到各派耋宿,也只是向上官抱刀行礼,旋即两眼放光,大声叫道:“卑职们奉命在城中探查,这一查之下果然给看出了些个门道!” “依卑职看,那些奸贼定是把毒偷偷下在了水井里面!” 贺庭兰大奇,问道:“水井?” 柴公差三把两把抹了抹脸上汗水,遂无所迟疑,将里面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刚刚我和大伙儿左看右看,见每到一处水井旁边,中毒之人便会比别处多出许多。等到了长江岸边,那里的百姓却都好端端的同往常一样,几乎没有一个受了牵连。” “原来如此!” 少卿恍然大悟,暗恨雪棠等人奸诈阴险之余,急令城中众人今后皆只能前往长江取水。可即便如此,当前业已中毒之人又该如何诊治?一旦他们经久未见好转,则待来日宗弼再行攻城之时,只怕江夏也必将因此落入敌手。 “少卿!” 贺庭兰察言观色,看出他心中忧虑,当即脱口而出道:“这几日我便潜心推敲解毒之法,务当助全城百姓度过难关。” “二哥!那水里恐怕有毒!” 见他一语言讫,竟将桌上一盏茶水仰头喝下,不由得令少卿既惊且骇。反观贺庭兰却只哂然微笑,说古往今来医者当与病患感同身受,唯有如此,方能尽快制成解药。 众人闻言,皆对他这番慷慨情怀肃然起敬。一时纷纷起身为礼,反而令其颇为扭捏,连连躬身以作还意。 夜色暝瞑,疏风揽月。宗弼正与手下部将帅帐议事,忽然帐帘一挑,乃是雪棠只身缓缓而来。 “你们先都出去,没有吩咐不必进来。” 主帅有命,众将自不敢怠慢,当下轰然唱诺而退,更在经行雪棠身边之际,人人抱拳道声先生。 不多时,偌大帐中便已只剩二人。双方四目相交,却又皆在各自眼中看出良多异样微妙。 “我已命全军后撤二十里,以防敌军夜间袭营。怎么?莫非是先生觉如此依旧难策万全?” 俄顷,终是宗弼意味深长,率先开口,而后徐徐在帅案前方坐定。 雪棠沉声道:“方才我于营中,见孙二虎带着本部人马,在周遭附近抓来许多无辜百姓,故特来此请问殿下。” “这究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还是实则另有旁人指使?” 面对这番咄咄逼问,宗弼却只付之一笑。信手自桌上拾起一卷书来,待徐徐翻看数页,这才不紧不慢,重新抬起双眼。 “自作主张怎样?受人指使又怎样?先生忙碌一天,不如尽早回去歇息。” “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雪棠声色俱厉,终于忍无可忍。右手愤然戟指,浑与平日判若两人。 “你之所以命那姓孙的将百姓掳来,无外乎是想在将来攻城之时将他们驱赶在军阵前方,好教城中之人投鼠忌器,不忍再行反抗!” 宗弼面容冷峻,见心思业已遭人戳破,索性便不再隐瞒。轻轻将手中书卷撂下,漫不经心,缓缓说道:“那位顾少侠既自诩为国为民,我倒确想看看,他是否能对这些百姓下得去手。” 言讫,他又冷冷一笑,不无深意道:“在宗弼印象之中,先生素来行事老成,杀伐果断。怎的如今却几次三番大发慈悲心肠?非但要将往城中所投毒药换作不足致死,更忽然跑到这里,为区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 “区区小事?” 雪棠怒极反笑,周遭虽不乏有爝火噼啪,热浪熊熊,却依旧觉浑身上下寒意刺骨,不由蓦地直打冷战。 “昔日我助你所杀之人,或为王侯贵胄,或为江湖枭雄,个个追名逐利,原就死不足惜。” “可外面这些寻常百姓何其无辜?为何要被你绑上战场,最终连尸骨也不得保全?” 见宗弼依旧神情冷漠,雪棠遂怒气冲冲走上前来,两条手臂愤而一扬,将那帅案整个猝然掀翻。各式器物哗啦啦狼藉遍地,同样令宗弼勃然变了脸色。 “人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看来那位青城山主在你心里的分量,倒也果真可说极重!” 他眼中喷薄异光,更似万千无形利刃攒刺激射,端的令人不敢直视。 “我只是好奇,为何你的温情可以使向一个死人,可以使向那姓文的丫头。却独独不可使向与我!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要频频助我,终于走到如今这副光景!” 雪棠面容惨淡,但感眼前懵懵发黑。良久才嗫嚅嘴唇,喃喃说道:“我所以追随殿下,是因殿下龙章凤姿,确为一代人杰。况你完颜家起于山林微末,渔猎草莽。原该更加体察下情,视民如子。独不想……” 她口内一顿,并未把话说完。又过俄顷,雪棠忽神色稍黯,涩然将眼帘低垂,近乎苦苦哀求道。 “我曾答允鸢儿,绝不误伤百姓一人。万望殿下谅此情怀,勿要令我食言而肥。” 宗弼心头一懔,可转而念及胸中大计,还是狠下一副心肠,只教她暂且回去,其余之事则皆不必多管。 “如此……殿下是无论如何亦不肯答允?” 雪棠脸如死灰,仍忍不住做最后努力。待自宗弼处得于肯定答复,这才怔怔一阵发笑,肃然又对其敛衽为礼,沉声开了口道。 “既然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就此各自珍重。雪棠诚惶诚恐,当祝殿下马到成功,一展毕生宏图大略。” “先生要去何处!” 宗弼神色稍异,见雪棠扭头便走,心中难免当真有些起急。下意识欲待起身阻拦,可思来想去终又纹丝未动。 “殿下既不肯收回成命,我自有方法教这些人化险为夷,免受来日刀兵之苦。” 她的声音虽不甚高,但已足以令宗弼将每一字全都听得清楚真切。遂目蕴寒光,危言恫吓道:“在这军营当中,我自可保先生周全无恙。可你一旦走出了这辕门,想要前往江夏……” “外面夜黑风高,先生不妨先扪心自问,看自己能否活着走完这二十里的山路!” 如今宗弼图穷匕见,更教雪棠只觉无比心寒。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眉宇间不失平日睥睨傲然。 “雪棠手无缚鸡之力,殿下若想杀我,何须等到我走后再行动手?” 她嘴角一咧,脸上泛起丝轻蔑冷笑。一语甫歇,当即踏步流星出得门去,只将宗弼独自留在帐中。 寒夜未央,料峭袭人。 帅帐之内,众多慕贤馆人列站左右,见宗弼始终阴沉着脸不发一言,不由皆在心中暗自嘀咕开来。 俄顷,辛丽华从人群里闪身而出,遥对宗弼恭行一礼,口中莺莺燕燕。 “殿下急唤我等前来,不知究竟有何吩咐?” “夤夜传召,自有紧急要务。” 宗弼语气冰冷,跟前摇曳烛炬将他整张脸膛照作发亮,端的更显不怒自威。 “雪棠先生里通敌国,已星夜叛逃前往江夏。我想请诸位即刻动身追赶,将她项上人头带回营中。”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人人无不大惊。彼此间面面相觑,显然全都难以置信。 约莫片刻,寥一刀才讪讪踏上前来,以手骚头,茫然不解道:“我说殿下,咱先生不从来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这好端端的……又怎会突然叛逃去了什么敌国?” “诸位只管用心办事,其余则不必多问!” 宗弼所言,掷地有声。饶是寥一刀数十年来纵横江湖,竟也被他寥寥数语震慑得噤若寒蝉,只觉脊背嗖嗖发凉。 宗弼看在眼里,心下愈添鄙夷。举目扫视环顾,声如寒铁,缓缓续道:“无论何人得其头颅,我自当加以重赏,上表朝廷为他……” “殿下!” 这声音恰如磁石,将周遭无数刀剑似的目光吸引而来,更将自己化作众矢之的。 文鸢嘴唇微微发干,只觉身边众人无不不怀好意,几欲将自己生生撕作粉碎。可转而念及雪棠安危,终于银牙轻咬,盈盈拜倒在宗弼面前。 “请殿下命我独自前去追赶。” “你?” 宗弼脸色微妙,森然朝她望过一眼,又将双手缓缓放在帅案之上。 “在场诸位皆对本朝忠心耿耿。可我唯独却只对你一人存疑。” “又换言之……你该如何教我相信于你?” 第一百六十章 命多舛 鹤唳嘹鸣,林鄣千重。飞泉映月,山溪化雪。 雪棠身负瑶琴,手中执一被布包裹的小小樊笼,足下匆匆快行不辍。 她自金营而出,沿途不敢走行大道,故只在岩壑山涧之间踟蹰穿梭。一路虽大抵平安无事,可难免同样颇不顺遂。 如此跌跌撞撞走得一个时辰,她终于再也难以为继。眼见不远处正有一座人家小屋,当下踉跄了脚步闯入,欲在里面姑且回过些体力,而后再行赶路不迟。 她将琴笼放下,独自摸索着坐定。又从怀中取出火褶,将桌上烛台点亮。举目环顾四下,这才发觉屋中各处皆凌乱不堪,倒似是曾经有过一番剧烈打斗。 雪棠叹一口气,回想今日孙二虎所掳回众多百姓,或许这屋主人便同样身在其中。 不过事已至此,与其为他人担忧,倒不如先顾自己才更加紧要。低头遍看周身,发觉所着衣袍已被枯荆败木撕开不少残破之处,嗖嗖冷风自窗棂灌入,不由蓦地打个寒战。 据她先前估算,如今自己离江夏城应当只剩不到十里之遥。只是追忆曾经发生之事,也不知少时即便到了城下,少卿等人又是否愿打开城门,来同自己当面说话。 她正为此惴惴难安,外面却忽传来阵阵窸窣声响。心头一懔之余,当下暗暗抽出腰间匕首,轻手轻脚潜到门前细听。然先前那异样却又好似不翼而飞,再也无处寻觅踪迹。 雪棠长舒口气,只道是自己疑神疑鬼,故才草木皆兵。渠料刚刚转过身来,竟又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如注,俨然直坠万丈寒窟! 只见自己方才所坐之处,文鸢一袭霞衫默然而站。两靥间似有团团红云氤氲笼络,端的平添缦丽绝美。 “鸢儿,他竟教你来杀我么?” 雪棠面容惨淡,虽早已料到身后必有追兵,却实不曾想来者居然会是文鸢。忆起其人一身惊天昭地的无上武功,当下黯然放下手中匕首,又将双眼轻轻合闭。 “你若要动手,我便好端端站在这里。” “娘……” 文鸢满脸古怪,见雪棠在自己面前闭目待死,须臾竟嘴角一瘪,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我这便将您送到江夏城下,前去同平安他们相见!” “不可!” 雪棠大惊失色,一个闪身避开她向自己递来右手,牵挂之情溢于言表,“你若放跑了我,之后又该如何去向宗弼交代?” “是了!不如你便随我同去江夏!从此再不必受了旁人牵制掣肘!” 可面对雪棠满脸期待,文鸢却只是拼命摇头,说自己必须回去复命不可。 “他到底是以何事要挟于你,莫非……莫非……” 雪棠急从中来,话未说完却又如梦初醒。两眼圆睁,愕然失声道:“莫非你若不肯回去,他……便要杀了营中那些百姓?” “娘……” 少女泪眼婆娑,紧攥着雪棠双手,直是久久不肯撒开,“咱们皆知江夏城必不可守,倘若我不回去,他非但要杀白天抓来之人,更要在城破之日下令屠城!” “我……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只求您能劝平安他们回心转意,不再白白坐困孤城!” “可我这一走……你……你又该如何回去交差?” 人非木石,岂能无情?见文鸢哭的如此伤心欲绝,雪棠也顿时眼眸发酸。不由得将她一把揽在怀中,母女双双泫然而泣。 “待我回去过后……只说不慎在山中迷了方向。始终不曾找到您的踪影,如此……” 文鸢绛唇嗫嚅,又替雪棠拭去颊间泪痕。本意是想教她不必担心,可待堪堪说到最后,就连自己也着实殊无底气。 雪棠何等精明?即便如今心乱如麻,却依旧不难将她思绪一眼洞穿。一时竟忽蹭蹭退开数步,独将文鸢留在原地错愕。 “娘?” 文鸢大惊,还不等自茫然中转醒,雪棠已牙关紧咬,蓦地抬起小臂。 只见她手间刀光一闪,竟将自己左手一根小指活生生切下,霎时鲜血汩汩,直往外冒,将其袖口就此染作殷红。 “娘您这是做什么!” 文鸢大叫一声,急忙上前为她包扎。可手忙脚乱下竟无论如何也难将血止住,不多时反倒令自己双手处处粘腻不已。 “无妨,总归死不了人。” 雪棠脸色苍白,失魂落魄般跌坐在那椅上。嘶嘶倒吸凉气之余,犹在颤声宽慰道:“你带此物回去,料宗弼即便不悦,也不会再大发雷霆。” “如此,也算是我……” 她断指处阵阵剧痛钻心,未等把话说完,额上已是涔涔布满冷汗。俄顷总算将伤口处置完毕,才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来,自少女颊间不迭轻抚。 “好孩子……” “当初……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你性命。不成想竟反倒害了你……独教你如今一人受这无由苦楚。” 文鸢悲不自胜,少时渐渐止住抽泣,对其露出数许苦涩微笑。 她小心翼翼,将那节断指包好收起,又颤巍巍跪倒在雪棠面前,一连深深拜了三拜。 “今后女儿不能时常在您身边,万望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凡事以自身安危为务。” 雪棠以手掩面,除却频频点头,却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母女二人屋中相望,待见她脸上总算稍稍回过些血色,文鸢忙又催促其赶快动身,断不可在城外更多逗留。 “您到了江夏城后,就算平安他们说话再不中听,却一定……” 文鸢言语不辍,因见雪棠手上有伤,遂又转身替她去拿一旁随身之物。只是心乱如麻下难免浑浑噩噩,反而不慎将那两样物什掉落在地,腾起一片尘土纷扬。 “这是……” 那瑶琴摔在地上,倒也并未见有损坏。而另一件本被缎布层层包裹着的木笼,却在这一撞之下滚出老远,更因此露出里面一角,随之传出阵阵兽类啼鸣。 “吱吱!” 文鸢粉脸色变,匆匆上前将那上面布缕扯开,一望之下竟觉心脏骤紧,险些再度哭出声来。 “小平安!你……你没死?” 只见那木笼当中,一只小小猿猴憨态可掬,兀自欢声啼叫不已。观其浑身绒毛细密,唯有胸口一片肌肤兀自光秃秃裸露在外,形状倒与刀刃如出一辙。 “当初我偷偷将它救下,又恐遭宗弼察觉。原打算寻个妥帖时机再来告诉给你,却不想竟然一直拖到现下。” 雪棠目蕴爱怜,忍着痛意打开笼门,将那小兽轻轻抱在怀中。文鸢满脸急切,下意识举臂去接,又恐小平安对自己昔日一刺怀恨在心,一时反而深深陷入两难。 好在山野精怪,向来极通人性。想必是亦知文鸢从前之举实属迫不得已,当下竟从雪棠臂弯里窜出,三两纵跃落在少女肩膀之上。 “小平安,多谢你!多谢你!” 文鸢喜极而泣,在它身上不迭抚过。须臾又带其来到门前,颤抖着嗓音道:“你快快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从此……便教谁也找不到你!” 那猿猴眼睫扑朔,只是在地上又蹦又跳。见文鸢犹然哭的梨花带雨,干脆再次攀到她手臂之上。一只小手在其掌心来回刮蹭,偏偏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求求你……赶快走吧!” 文鸢一腔悲喜交加,无奈只得暗自发狠。汤汤内力过际如硕浪拍空,抖手将其震落在地。 这小兽却未死心,叽叽喳喳犹欲凑近,但在文鸢所铸下一道无形气墙面前,端的堪称寸步难行。 如此纠结半晌,它总算悻悻放弃。手抓足蹬跳上树梢,又朝下面二人大叫数声,这才身形一纵,自莽莽林壑间再也不见踪影。 苍山如墨,风烟披薄。多少柔情氤氲绕指,余意袅袅自在心尖。 “怎么?不忍对她动手,便想回来杀了我么?” 烛火昏昏,眩人双目。宗弼坐在案前,见文鸢归来却连头也不抬,只冷嘲热讽般蔑然发问。 文鸢脸色微变,走到近前行过一礼,不由被他这番无俦气势压迫得几难喘过气来。 “你在我军中日久,也应当多少懂得一些规矩。” 宗弼眼神清冽,言讫傲然吐出一声冷笑,“假使主帅身死,自有副帅接任。为报此仇,当在方圆三百里内不留活口,所到之处化作赤地熊熊。” “倘教这些人因你而亡,倒也确是一桩可悲可叹之事。” “属下不敢……” 文鸢声音发颤,即便自身武功卓绝,然在宗弼这等当世王者面前,却依旧只觉噤若寒蝉,不敢稍加造次。 她十指微攥,压低声道:“我已将雪棠杀死,特来向殿下复命。” “喔?” 闻得此话,宗弼总算多少起了些兴致。意味深长将她上下一番打量,但又偏偏并不急于开口。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道:“你说已将她杀死,那又究竟有何凭证?” 文鸢不敢轻慢,忙从怀里取出事先备好的那节断指,往喉咙深处暗暗咽下一口唾沫。 “此为我从雪棠身上所取,还请殿下过目。” 火光之下,那断指上面点点血痕犹在,自惨白中平添一抹诡谲赤色。宗弼远远一看,不免略微动容。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先是半晌默然不语,少顷铁石心肠般道。 “我要的是雪棠项上人头,你如今只把此物带回,莫非这里面其实另有隐情?” “殿下容禀……” 面对宗弼一双阴森冷眼,直俟过得良久,少女才堪堪抚平心神,“我与先生有母女之义,实不忍见她身首异处,故才……故才如此便宜行事。” 她口中颤巍巍道:“属下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下……明察。” “原来如此。” 宗弼微微颔首,当下话锋一转,负起手道:“你如约归来,我自可以暂且饶过外面这些人的性命。” “可你自行其是,公然抗命不遵……不如教你自己来说说,对此我又该如何处置?” 文鸢掌心沁汗,面对宗弼如此咄咄逼人,真比区区一死更要难过千倍万倍。 “属下知罪……愿领责罚。” “你刚刚说……自己和雪棠有母女之义?” 宗弼若有所思,示意她先站起身来。文鸢不明所以,茫茫然抬动双腿,电光火石间竟觉风声骤紧,右手腕上似被一道铁箍牢牢钳住。随宗弼臂膀较力,整个人登如秋水浮萍,重重摔在不远处那一方帅案之间。 “殿下?” 文鸢毛骨悚然,顾不得腰际吃痛,惊悸着脸庞欲要起身。却被宗弼气势汹汹随后而来,不由分说将其直接压在桌上。 他眼中喷薄寒光,仿佛足以将人生吞活剥,永堕万劫不复之地。 “我苦苦等了你娘近二十年,她却偏偏不知好歹!如今这旧日之债,便由你来替她还吧!” “殿下!” 文鸢又惊又怕,往日种种更似梦魇般挥之不去,仿佛自眼前再度浮现开来。下意识欲以内力将其震开,然宗弼随后所言话语,却端的不啻晴天霹雳,教她猝然如遭电击。 “你若不想她死,最好把心思放老实些!” 少女浑身发麻,更觉这帐中恶寒凛冽。一双妙目看向宗弼,眼神里满满尽是惶恐。 宗弼见状却未停歇,只在文鸢兀自瞠目结舌之际,双膀猛然向下一扯,登将她肩上衣衫扒落,露出下面如凝脂似的冰肌玉骨。 他忿忿然一记冷哼,个中似有诸多不屑,又或经年积恨终得发泄后的酣畅淋漓。十指始终紧攥在文鸢腕间,将其两条手臂分别向左右拉直,许是因使劲过大,转眼便教少女肌肤间生起一片清晰淤紫。 “求求你……求求你……” 文鸢哭声沙哑,几与兽类濒死时所发哀鸣无异。又因心中记挂雪棠安危,故不敢稍稍有所抗拒。到头来只得格外咬紧绛唇,使一抹血腥气息自嘴里愈演愈烈。 风骤起,倏倏撩拨耳鬓。少女骨痛欲裂,好似身死便在即刻。恍惚将思绪放归长远,回忆年来过往经历,却又不由怔怔发起笑来。 起初,她尚是如自怨自艾般喃喃低声,最后却是愈笑愈发放肆。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一吐胸中积郁深重,更教自己忘却眼前煎熬,能像人一般依旧活在世上。 江夏城前,熊熊爝火绵延。跃然光芒奋力撕开墨色,将当前深夜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雪棠蹒跚脚步,直至墙上守军弯弓连射,三四箭矢落在面前不足丈许远处,这才徐徐驻足站定。抬头高声通报名号,教他们即刻让少卿等人前来相见。 得知来者竟是雪棠,城上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忙飞奔回楚家相告。不多时但见墙上人头攒动,正是少卿携各派耋宿咸集毕至,人人眉宇间戒心毕露,俨然一副如临大敌。 雪棠哂然一笑,对此倒并不觉如何意外。甫一开口,便又变回平日里自信满满模样。 “少侠如此大动干戈,只为对付我今一人,实在令在下倍觉受宠若惊。” 少卿眉头大皱,也不去理会她这番冷嘲热讽,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深夜前来,那又到底是为何事?” “雪棠冒昧,特来向诸位投效!” 此话既出,墙上众人无不大惊。俄顷回过神来,登时有人高呼雪棠此举必定不怀好意,里面尚不知藏着何等样的阴谋算计。更有慧能与陆惟舟义愤填膺,言道她手中欠各派血债无数,如今既来自投罗网,不如干脆取其性命。 闻耳边争执之声此起彼落,少卿心中也同样疑虑重重。而见他良久还未答话,雪棠遂又深吸口气,直言清声道。 “我此行专为城外无数无辜百姓而来,还请诸位万勿见疑!” “少卿!” 贺庭兰才刚踟蹰步履,与柴公差等人登上城墙,恰好听到雪棠正在城下高呼。忙急匆匆来到众人之间,更为其口中所谓无数百姓安危担起心来。 “诸位便在此处稍后,容我去去便回。” 见兄长病容憔悴,少卿知他多半也已中毒。心下审时度势,觉虽不可轻易打开城门,但雪棠也断然不可不见。当下简单交代一句,而后独自跃下城墙,随身形翼展几度纵掠,最终在其面前稳稳落定脚跟。 二人目光相接,一时各怀心事。少卿沉默片刻,还是将一条手臂环绕在其腰际。矫若游龙原样折返,四丈高墙被他如履平地,就此再度回到各派众人身边。 “你欠着我们数不清的人命,竟然还敢跑到这里来么?” 江湖中人大多脾气火爆,眼见雪棠气定神闲站在面前,难免勃然怒不可遏。纷纷言道要将其人千刀万剐,用以告慰连日众多死难亡魂。 雪棠不慌不忙,只等众人大呼小叫说完,才悠悠然轻描淡写道:“两军交战,本就是尔虞我诈,各为其主。莫非诸位的双手便从来干干净净,不曾沾染半滴金人之血?” 少卿面色冷峻,发觉一旁慧能老脸通红,眼看便要动手,遂先出言将他劝止。转而审视雪棠,忽看见她左手正被一块碎布包裹,下面兀自汩汩渗出血来。 雪棠察言观色,忙将手掌缩回袖中。而后黛眉轻挑,又是一番催促。 “倘若诸位问也问的够了,能否姑且听我一言,免得来日追悔莫及。” “你若有话大可直说,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楚夕若双拳微攥,阴沉着脸走上前来,却被雪棠傲然回望,反倒骤觉心中一懔。而待听闻宗弼掳来附近百姓,欲将他们驱使至两军阵前,更觉浑身毛骨悚然,脚下微微一阵发晃。 “此人素来奸诈,言辞多半未可轻信。” 邢懋言所言,又何尝不是少卿心头顾虑?只是倘若此事果真属实,于情于理众人皆不该袖手旁观。故到头来仍旧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断不可教宗弼此桩毒计得逞。 可如今主意既定,却又另有一桩难处随之而来。放眼当前城内,中毒之人数不胜数。想要前往金营之中救出百姓,一时之间竟已再无多余人手可派。 “少公子……” 他兀自左右为难,耳边却忽传来一声呼唤。抬头见是白大有一脸忽红忽白,上前急声道:“我愿到金狗的营里,去把百姓救回城来!” “你?” 不过他此话一出,立时引来慧能阵阵嗤笑,忍不住啧啧冷嘲热讽:“只怕你刚一到了旁人营里,便满脑子想着日后的荣华富贵,再也不肯回来同我们送死!” 白大有耳根滚烫,被他说的面子上颇难挂住。却又极力压抑克制,对少卿恭恭敬敬道:“这几日我和本堂弟子为了照料水中铁索,便一直日夜待在江边。如今正好没人中毒,可以去和金狗拼命!” “这……” 少卿思来想去,亦觉并无比这更为妥帖之法。再加柏柔亦在一旁请命,愿与丈夫一同前往。当下微微颔首,沉声说道:“既然如此,少卿当与二位同去,到时凡事随机应变。” “子昀。” 他话锋一转,将子昀唤到自己身边。又抬手一指面前雪棠,向他嘱咐道:“你便一步不离的看着此人,倘若她有半点图谋不轨,立时便可取其性命!” “你的名字……叫做子昀?” 雪棠满面古怪,眼看子昀执剑跑到自己身边,却又一副诚惶诚恐模样,不知为何反倒莫名陷入沉思。俄顷徐徐转醒,冷眼旁观少卿等人各自动作,自己则来到鼓楼之中,撂下瑶琴独自坐定,目光向北遥遥眺望,似有无尽感怀系之。 “刚刚你为何发笑?” 宗弼言辞如铁,站在牙帐中央。不远处文鸢衣裙不整,两道清瘦锁骨犹然若隐若现。 她失魂落魄般倚在帅案之上,颊间两行泪痕未干。闻言只怔怔抬起头来,眼里惶惶流露凄凉。 “我……” 她的声音沙哑至极,仿佛正遭灼灼烈火炙烤。双手紧紧环抱在胸前,情到深处,又黯然垂下泪来。 “我是笑我自己……竟把这条贱命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少女话音未落,面前忽的轻飘飘落下一物,正是宗弼将自己所披锦袍除下,一挥刚好把她身子整个包裹在内。 “不必多说。” 宗弼目蕴寒光,重新在案前坐下。两人相隔不过数尺,几乎能感到彼此口内呼吸正轻轻吹拂肌肤。 “我军务繁忙,岂会同你这样的疯女人纠缠不清。” “今后你当用心效命,看在你娘的情面上,我自会对你格外器重有加。” 文鸢手腕吃痛,只将那锦袍愈发扯紧。片刻颤巍巍想要起身离去,却又被宗弼森然开口叫住,如行尸走肉般呆呆伫在原地。 “你且留在这里,看完接下来一出好戏。” 说话之间,外面忽的人影一闪,乃是孙二虎走进帐中,见里面二人这副模样先是一愣,旋即凑到宗弼身边耳语数句。 文鸢满脑浑浑噩噩,只隐隐听得其中只言片语,似乎是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宗弼不动声色,点点头示意他先退下。转而信手拾起一柄剑来,“嗡”的一声将其飞掷到文鸢脚下。 “待会儿你便持此物,随我一道去见那位顾少侠。” “你说什么?” 文鸢手心冰凉,认出此剑正是先前少卿在乱军之中,专门用来取宗弼性命之物。而等再往下想,恍然方知无论是白天时所掳来百姓,又或刻意纵容雪棠前去通传消息,实则皆为眼前人精心谋划之计。为的便是将少卿等人引诱出城,以便一举围而歼灭。 哨炮轰响,若地裂山崩。文鸢身子猛地一颤,另一边厢,宗弼却已目放精光,踏步流星走出帅帐。外面喊杀之声连天暴涨,端的震耳欲聋,令人听了只觉心惊肉跳。 第一百六十一章 铮铮曲 “这……” 待文鸢踉跄着来到帐外,眼前景象却实教她大吃一惊,险些为之昏厥。 但见放眼可及之处,万千火炬摇曳熊熊,更有无数金兵各执刀枪利刃,已把一众前来救人的青城弟子团团围在中央。周遭数支马队狂飙奔绕,将那用来关押百姓的囚笼紧紧护住,任一只蚂蚁也休想通过。 金人世代渔猎为生,军中向不乏擅射之辈。此刻也已结成行列,人人挽弓搭箭,连发飞矢,自四下金铁交鸣声中平添阵阵凄号。 青城门下,如白氏夫妇等武功高强之人自然无足为虑,可比之稍逊一筹者则终究力有不逮。一连几轮箭雨过后,已有为数不少之人身中乱箭,横七竖八纷纷倒毙在地。 乱战之中,少卿正大展神威,发掌杀伤无数。又自腰间抽出青锋,呜呜剑鸣绵延大作,不消眨眼已教跟前十余敌兵身首异处。 他心急如焚,一眼望见那牢笼所在。遂吐气开声,双腿运劲一蹬,踏着脚下枪戟林立,一路疾行来到那马队前方。 马上众军见他气势汹汹,即刻四下频频发箭,却都被少卿腾挪避过,又与随后而来众多同门合力,自金军天罗地网间生生撕开一条偌大缺口。 “此间危险,得先将百姓与金兵隔开,再将他们救回城去!” 柏柔右手执剑,左掌疾挥,大叫一声杀入敌阵。白大有恐妻子一人有失,忙在她身后紧跟。二人武功俱属超群,一时俨然化作一道铜墙铁壁,将身后潮水似的追兵同少卿等人相互分隔。 少卿余光旁窥,虽为两位师叔安危担忧,但也知事不宜迟。疾若驰鹜般欺至那囚笼跟前,随青锋罡气纵横,那牢门难以承受如此无俦巨力,“喀喇喇”化作败木激飞。里面最大一片自夜色里破空嘶叫,陡然插在一匹战马下腹之间,顿教其发出阵惨烈哀鸣,将背上骑手仰天掀翻在地。 “你们护送百姓出营,即刻赶回江夏城去!” 少卿一边大叫,一边长剑披靡,又将其余数个牢笼破开。左手抓在一柄刺来长槊之上,仅凭自身内力反弹,便将那金军体内脏腑尽数震作粉碎。 “取我金雕弓来!” 宗弼身高八尺,站在帅帐前便如座峥嵘铁塔一般。一番鹰视狼顾,忽的高声传下令来。 跟前亲兵肃然称是,不多时取过一把宝弓,将其双手递到主帅面前。 此弓长逾半人,重则三石。其色如琥珀染血,通体皆由衫木造就。上下两端绘龙虎之形,中间嵌以黄金缥璧。望去非但宝气非凡,更在暗中透出如刃杀意。 宗弼宝弓在握,眼见青城众人频频杀伤手下兵士,眉宇间却仍丝毫不动声色。相较之下,反倒是旁边贴身护卫的孙二虎,此刻手执战斧怒目而视,只恨不能即刻冲入阵中厮杀。 “我曾听你娘提起,说你有百步穿杨之能。” 须臾,宗弼终于缓缓开口。甫一言讫遂将手中宝弓递到文鸢面前,目光睥睨,冷冷说道:“眼见为实,我倒要亲眼看看,你又是否当真名不虚传。” “将这位顾少侠射死,否则我屠城之令便依旧有效。” “我……” 文鸢背上汗如雨下,还未及回过神来,本所执中长剑便已被人从旁除下。迫于宗弼言辞恫吓,又不得不颤抖着双手,将那宝弓攥在掌心。 她嘴角痉挛,上面几乎不见一丝血色。不知怎的,但感此弓俨然足有万钧,拿在手里实是说不出的沉重。 片刻间,阵阵寒意又忽侵体而来。她抬起头,竟见本来一轮皎皎明月,如今已被乌云笼罩无踪,更在这夤夜时分骤然下起雨来。 起初,这雨尚且迷朦细碎,只在偌大天地间氤氲湿气。渠料眨眼又转作倾盆暴泻,顿将营中无数爝火沾湿打灭。 宗弼眉头微皱,冷冷吐出一声笑来。文鸢头脑发胀,心惊胆战般朝他瞥过一眼,却恰好与其目光相接,不由教身子蓦地一阵剧颤。 “我素来言出必践,究竟动不动手,全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主帅话音未落,自有亲兵前来捧上箭壶。文鸢心痛如绞,远看少卿与白氏夫妇各自掣剑厮杀,虽已令金兵足足伤亡数百,却因要掩护其余众人携百姓逃离,故而深深陷入苦战。那也着实恨不能以身替之,干脆便在今日葬身于这乱军之中。 她缓缓拈起一支箭来,颤巍巍搭在弦上。锋镝间一点锐利寒光直指少卿,可若要痛下杀手,那也真比登天还难。 “嗖!” 少卿浑身湿漉,抬掌将一金兵震翻。头顶竟陡然阴风惨惨,正是一箭穿透雨帘,破空呼啸而过。 他背心恶寒骤涌,知这一箭倘若再行射的低些,自己也必被它顺势洞穿头颅。愤然向其来处一望,所见却是那令自己牵肠挂肚之人,此刻正在雨中瑟瑟发抖。 “看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以宗弼城府之深,如何看不出文鸢是在刻意手下留情不过却又偏偏并不说破,森然上前,不由分说将她两臂牢牢钳住,再度张弓支箭对准少卿。 “怎么,不忍对他出手” 宗弼意味深长,在其耳边低声挖苦。文鸢玉容惨白,除却拼命摇头,竟连大气也不敢稍稍喘上一口。 “既然如此,换上一人倒也无妨!” 这一个妨字话音未落,宗弼遂携她身形急转,反朝另一方向开弓便射。文鸢大惊失色,只见那箭上锋镝罡气缭绕,被其一身无上膂力催动,如石破天惊,骇浪千寻,赫然直指白大有眉心而去。 “白师叔小心!” 少卿心头一懔,口内纵声疾呼。情急关头劈手夺过一杆铁戟,朝那飞箭凌空疾掷。只是此物堪堪才至中途,便被四下众多刀枪利刃所阻,转而打横刺向别处。 此刻,白大有正双膀大振,同左右众多敌兵缠斗厮杀。待察觉大祸临头,其实也还尚有机会避开。 不过念及从前自己一念之差,以至害得授业恩师无端惨死,如今既可亡于金人之手,倒也不失为一桩绝好归宿。故反倒虎目圆睁,虬须戟竖,又将一人脖颈折断,只待那利箭穿身而过,才算一切万事皆休。 “快躲开!” 生死悬发,急如星火! 陡然间,他身前忽响起一记惊叫。柏柔身若惊鸿,电光火石间仗剑飞扑,欲为丈夫格落流矢。怎奈当前夜色浓重,更兼风雨聒噪双耳,到头来竟还是不慎失了分寸,被一箭射中右边肩胛。 她失声而呼,身形自雨中微微发晃。忍痛急往旁边闪躲,渠料宗弼第二箭竟快似霹雳。随一阵滂沱巨力传及全身,愕然低头一看,分明已被又一支利箭直直插入胸膛。 寒音刺耳,杀气腾腾。宗弼目光如刃,全然不顾文鸢泪如雨下,又是接连开弓不辍。一连七八支箭矢射中柏柔前胸,滚烫鲜血将她浑身衣衫染作殷红,又即刻被雨水冲刷干净。随天边惊雷炸响,终于就此仰天摔跌,口鼻间再也没了生气。 “阿柔!” 眼见柏柔为救自己而亡,白大有好似天塌地陷,竟如同患了失心疯般,血红着双目向前猛奔。沿途被他打死打伤金兵无数,无论如何也要抢回妻子遗体,教她与自己一同重回江夏。 如今柏柔已死,白大有虽看似势不可挡,实则早已形同强弩之末。少卿目眦欲裂,只是心下审时度势,又实不能见他重蹈覆辙。即便再有千百不忍,也只得狠下一副心肠,登时身似鹰扬,从其背后飞扑赶上。 “白师叔!你我须马上离开!” 他大声疾呼,双手则顺势一抓,白大有一条壮硕之躯竟被其举重若轻,携带着一同掠向营外。白大有涕泗横流,不迭叫唤妻子名字,却又与她渐行渐远。堂堂七尺男儿,一时竟哭的死去活来,几欲当场闭过气去。 “这些人受百姓拖累,必定走不太快!还请殿下事不宜迟,派末将率兵前去追杀!” 须臾,营中喊杀之声渐歇,少卿二人也已遁入外面莽莽长林。孙二虎实难按捺满心急切,竦然跪在主子脚下,扬言定可将众人项上人头带回。 不过对他这番请战心切,宗弼却未点头应允。而是命他将今夜所杀青城门人尸首收敛,言道明日另有用处。随后扭头便往帅帐内走去,独将文鸢留在雨中,两片绛唇发抖,兀自呜呜泣不成声。 “小娃娃,你的名字……又究竟是谁人为你取的呀” 雪棠独坐鼓楼,似笑非笑般看向子昀。子昀满心忐忑,不由将长剑握的愈发紧了,一时紧绷脸皮,大声叫道:“这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你纵不肯说,我却猜也能猜的到!” 见状,雪棠遂轻撇嘴角,悠悠续道:“这定是你们前代教主所取,我说的究竟对……” “谁说他老人家是前代教主!” 子昀牢记本门尊长嘱托,断不可将璇烛之死告与外人。闻言急忙愤然反驳,更将一张小脸涨作通红。 雪棠见后,只觉好生有趣。索性眉宇一板,同他揶揄打起趣来:“我说是先教主,你却偏说不是。不如这样好啦!若是咱们中有谁撒谎,便教他来生做个乌龟王八蛋,你说好也不好” “我……” 若论牙尖嘴利,子昀如何会是她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说的哑口无言,又在暗中忆起从前璇烛诸多之好,不由蓦地红了眼眶。 偏巧便在此时,外面忽然大雨倾盆。贺庭兰与楚夕若双双进来避雨,见二人这般情形,难免皆好生意外惊诧。 “你这次来,暗地里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楚夕若秀眉紧蹙,直至现下也依旧难以对雪棠放下戒心。有意无意将她与子昀隔开,面如严霜,冷冷发问。 雪棠何等样人,怎会被她如此轻易恫吓从始至终面不改色,双唇一碰,徐徐说道:“我已良言道尽,倘若楚姑娘无论如何亦不肯相信,何不立刻将我杀了,也算是亲手为令尊报仇雪恨” “夕若姑娘!此人对咱们守城大计至关重要,断不可草率意气行事!” 见少女脸色剧变,无疑已在暗中动了杀心,贺庭兰忙连声阐明利害。她原非那等不识大体之人,听罢虽兀自恨不能将雪棠碎尸万段,却终究气哼哼把脸别向一旁,不愿再朝她多看哪怕一眼。 “数日不见,贺先生气色似乎要教先前憔悴许多。” 雪棠哂然一笑,亦不以此为忤。反倒将贺庭兰上下几度打量,不无深意般道:“看来是城中公务繁忙,这才使先生终日不得安歇。” “尊驾同宗弼兴兵来犯,庭兰职责所在,敢不时刻尽心尽力。” 贺庭兰一声苦笑,拖着副病体同她答话。不过随即却又眼前一亮,觉雪棠学究天人,又是慕贤馆之主,或许能对众人摆脱当前困境大有助益。当下双手抱拳,将满心忧虑和盘托出。 “如今城内中毒之人数不胜数,致使形势日益危困。庭兰冒昧,不知尊驾是否怀有诊治良方,还请务必不吝赐教。” 雪棠微微一笑,道:“解毒之法我自知晓,不过在此之前,倒想先听听贺先生对此有何见解。” 贺庭兰心急如焚,只得依照近些天来自身感受,向她如实道来:“这几日庭兰遍观城中,发觉此毒症状似与寒热之症颇为相似。故欲取青稞与水同渍,搅作汁后服下,独不知……” “倘照此法医治,则江夏城离家家缟素,十室九空之日,便已为时未远了。” 雪棠一席诛心之论,登惊的贺庭兰浑身冷汗直冒,忙向她请教应对之法。好在雪棠倒也无意隐瞒,遂微微颔首,徐徐开了口道。 “寒热之症,本为表象。实则却在人体经脉紊乱滞塞,以至心火郁结,脾湿不畅。” “你可命人筹措虎杖,丹参,当归,泽兰等物,将其一并研磨细碎,再按我稍后所写药方冲调,当在两日之内使病情大有改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庭兰素对医理颇有造诣,如今听闻雪棠所言,也霎时恍然大悟。忙向其深深行礼,却因当前病体缠身,脚下一软险些摔跌。 楚夕若眼疾手快,忙将他好生扶住,搀到一旁坐定。只是随外面雨势加急加大,她胸中也愈发忐忑丛生,一张粉脸忧形于色。 其实另一边厢,贺庭兰又何尝不正为少卿等人担忧不已回忆众人离开至今,已足足有三四时辰光景,却还迟迟不见归返,莫非是果然中了宗弼算计,以至深陷苦战,兀自难以脱身 “二位稍安勿躁。” 雪棠语气从容,目光自在场三人身上逐一扫过,“以顾少侠之能,想要趁夜色全身而退,料也并非何等难事。” “许是外面暴雨如注,以至道路泥泞难以行走,因此难免回来的迟了。” 贺庭兰眉关紧锁,暗道如此大雨,纵在近数十年间亦属罕见。可转念又恐教楚夕若徒增牵挂,故到头来也只坐在椅上沉默不语。 不多时,柴公差迎风冒雨赶来通报,说是城中低洼处已有不少积水,如今众衙役正领着百姓前往地势高处躲避。 贺庭兰听罢,心中又是惦念又是惭愧,连道众人近来多有辛苦,更将解毒之法告知于他,嘱咐一旦雨停之后,便可尽快前去准备药材,以解当前燃眉之急。 如是又过小半个时辰,却依旧迟迟不见少卿领人回转。楚夕若如坐针毡,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满心急切。拿起锵天便欲出门,却被外边迎面一阵劲风吹得脚下趔趄,瞬间衣衫尽湿。 贺庭兰见状,忙起身将她拦住。又教子昀赶紧关上房门,这才蹙眉沉声道:“多半是如此狂风骤雨,教少卿他们不慎迷失了方向,故而至今未能回来。” “若真如此,咱们总该想个法子!难不成便要一直在这里干等” 凡事关心则乱,念及宗弼素来冷酷残暴,又教楚夕若如何还能袖手静待右臂一拂,将子昀从门前推开,便教当前外面下的是熊熊火雨,刀剑如织,也非要亲自去闯上一趟不可。 “铮!” 宫商轻响,如聆天籁。 三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望向这泠然琴声来处。所见却是雪棠正襟危坐,眉宇恬淡超远。 这袅袅之音涨落起伏,萦回跌宕。一俟传入耳中,在不同之人听来,竟又别是一番滋味回荡心尖。 贺庭兰胸怀合城百姓,故听后只觉曲中如有天下熙熙,红尘滚滚。恰似八方万里尽在眼前,纮殥宇内皆于一握。如此生民兆亿,大好河山,却要横遭兵燮烽烟之苦,岂不令人扼腕叹息,揪然泪洒襟裳 至于楚夕若如今满心牵挂,便唯独只剩少卿一人安危。见雪棠指端轻调,恍惚却是目光迷离,自里面听出无限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之意。 随那乐律如明月松间,清泉石上,二人年来所历种种,亦在眼前飞驰闪现。她一张清秀面庞深陷惆怅,更有缕缕柔情绕指撩拨,纵然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依旧丝毫未可断绝。 “招以楚些……魂兮归来……” 陡然间,雪棠忽的双手悠扬。那琴声亦从原本潺潺似水,低回婉转,转作一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她额上微微沁汗,却又偏偏越弹越快,两眼依稀闪烁流光,全然不顾琴弦染血,断指处阵阵剧痛钻心。好似自己奋力所奏,实则乃是何人辉煌灿烂,空前绝后一生。无数仙音惊涛拍岸,风卷残云。更如外面疾风骤雨里一道长明爝火,燃烧不灭,生生不息。撕裂浓浓夜色深重,专为踟躇行道之人指明脚下坦途归路。 “贺大人!楚姑娘!” 房门大开,从外头跑进一名兵士,言道少卿等人终于已在刚刚归来。二人如释重负,忽然发觉一旁琴声亦几乎同时停止。再看雪棠手抚瑶琴,双目轻阖,两行涟涟泪水正从眼角渗出,俨然心中更有无数衷肠。 “姓顾的!” 不多时,少卿发鬓凌乱,浑身湿漉着走进鼓楼。楚夕若又惊又喜,上前将他双手抓过,可旋即却又花容变色,自其眉宇间隐隐察觉出一丝不祥。 “柏姑姑死了。”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人人无不大骇。楚夕若妙目圆睁,直是半晌难以说出话来。遥想当初自己与少卿初回家中同父亲谈判,柏柔便曾一道陪在左右,凡事更对自己照拂有加。如今竟然死在金人之手,那也着实好生难以接受。 少卿喉咙耸动,怔怔坐在椅上。片刻颤声开口,只说众人才刚刚闯进敌营,便遭万千金兵团团包围,以至临走时足足六七百人,如今竟只回来不到半数。其余则皆死于非命,就连尸首亦不曾寻回半具。 “被宗弼掳来的百姓,少侠是否已将他们全都救出” 少卿心中五味杂陈,朝雪棠一望,须臾才黯然点了点头。雪棠长舒口气,总算如释重负,但也不曾失了往日周密算计,言道须把这些人妥帖安置,断不可容其在城中随意走动。 “那鸢儿呢你们在金营时,可曾寻到过鸢儿的下落” 百姓之事既已交代完毕,雪棠忙火急火燎,转而询问起女儿安危。少卿嘴角发颤,同她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已到口边,却又偏偏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难以发出半点声来。 可他如此之举,却顿令雪棠怒不可遏。霍地一声站起身来,愤愤然声色俱厉。 “枉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护鸢儿周全!到头来竟全是假装!” 少卿一言不发,只任她怒骂,反倒是楚夕若秀眉微蹙,知这里面必有难言之隐。遂来到跟前坐定,又在他手背上轻轻抚过,目光如水,柔声宽慰道:“无论有天大的难事,我和贺先生便一直陪在你身边。” 如今知己从旁,红粉在侧,少卿心底万千愁绪,终于就此一发不可收拾。眼眸一酸,便伏在楚夕若怀里放声痛哭。 长夜将尽,雨势渐歇。几人枯坐鼓楼,不知不觉皆昏沉沉睡去。等到少卿再行转醒,面前便是楚夕若一副恬美睡容。偶有微风潜入,将她两眼睫毛吹拂轻颤,端的愈显清丽不可方物。 少卿面露苦涩,不忍将其吵醒。小心翼翼从她掌心抽出手来,又在一旁静静凝望半晌,这才起身前往外面。 甫一出门,头顶曦光登时直刺双眼,直令少卿不得不抬起手来遮挡。待来到墙边,垂落小臂向北一望,眼前景象竟顿教他周身剧颤,仿佛猝然天塌地陷一般! 只见距此约莫数十丈外,一座由众多青城门人尸首搭造成的偌大京观,已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足足数百人枕籍堆叠,俨然竟要比江夏城墙更为高出半筹。阵阵浓烈血腥招来方圆数里乌鸦秃鹫,在上面鸣叫停栖,不断啄食众人身上血肉。 自那京观顶端,赫然乃是柏柔遗体。远远可见其脸孔煞白,血污狼藉,胸前更有昨夜被射中七八支利箭未曾拔去,创口处皆已隐隐暗红发黑。 少卿两眼发黑,险些当场晕厥。下意识以手扶在城垛之间,却因用力过猛,从上面掰下偌大一块石砾。 他刚刚站稳脚跟,那京观后面又呼啸着奔来一飙人马。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众金兵遂齐声高呼,只说城中众人一日不降,则这些青城弟子便是其将来最好榜样。 此时,鼓楼中其余之人也已陆续醒来,纷纷被外面动静引上城头。一俟看清当前情形,不由皆大惊失色。 “这!” 贺庭兰一介书生,如何曾见过这等骇人景象霎时间但觉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帆正举 众人兀自错愕万分,背后却又传来阵阵撕心裂肺似的痛苦哀嚎。正是白大有不知是从何处得来消息,已同其余各派耋宿一齐赶到墙上。 “阿柔!阿柔!” 他脸上涕泗横流,自人群中踉跄着撞开一条通路。等到亲眼看见妻子遭人曝尸于野,哭声更愈发震耳欲聋,令在场之人听后皆神伤不已。 “完颜宗弼!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少卿两眼充血,几将满口牙关咬碎。不由分说便要冲下城去,再同金兵决一死战。所幸有邢懋言等人急忙抢上,劝其不可意气而行。更指向左右山丘后面尘土纷扬之处,直言彼处必定暗中藏有伏兵。 “少公子!” 便在此时,白大有竟直接双膝跪倒,“咚咚咚”又朝少卿连磕数个响头,捶胸顿足,痛哭哀求道。 “我这条烂命死便死了,求求你!求求你教我出城!去把阿柔给接回来!” “就算我回不来,至少也能和她死在一起!我……我……” 他浑身发抖,额头上鲜血淋漓,任凭旁人如何来劝,终究拼死也不肯起身。 少卿心痛如绞,不忍再朝城下去看,可远处金兵口中嘲讽叫骂,却逼得他不得不早做决断。俄顷横下一条决心,双手暗凝内力,将白大有从地上扶起。 “等到今夜天黑,我便和白师叔同去,将柏姑姑从金狗的手里给抢回来!” “若是等到天黑……小人倒是还有另外一桩主意。” 霎时间,在场无数目光齐刷刷看向柴公差,反而教他脸上颇有些局促不安。片刻走上前来,眉头紧拧,沉声说道:“在咱们江夏大牢里面,还关着一男一女两个飞贼。这次何不教他们去把柏女侠的尸首给偷回来,也省得诸位英雄好汉亲自出城冒险。” “这……” 楚夕若神色稍异,虽不愿教再去少卿亲身涉险。可又恐这二人难当大任,等到一夜过后非但取不回柏柔遗体,反而使事情横生枝节。忙问柴公差此举是否妥帖,在得其言之凿凿,说牢中两人岁数虽大,本事却极了得,就连当初能将他们捕获,也都实属机缘巧合。这才姑且放心,又对少卿温言一番规劝。 “楚姑娘所言不错。” 此刻雪棠也已来到众人之间,当下一针见血,冷冷说道:“倘若你们果真出城,非但丝毫于事无补,也不过是给这上面再多添得几具尸首罢了。” “我若再不把嘴闭上,我便头一个来杀了你!” 杜衡才搀着贺庭兰从旁坐定,闻言登将脸孔一沉,一只右手也有意无意按在腰际佩刀之上。 不过雪棠何等见识?非但不屑于他如此危言耸听,更仿佛对四下百千敌视眼光视而不见。抬手朝城下京观一指,口中字字诛心。 “若杀了我可使这些死人活转,那你们何必还要在此苦等?” “够了!” 少卿一声怒吼,如雷鸣万壑,直震得周遭人人耳鼓山响。 “白师叔,能否请你再等上一晚。倘若这两人明早带不回柏姑姑,少卿再与你同去不迟。”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即便白大有心中尚有千般不舍,无奈也只得点头答允。哆哆嗦嗦又向城下一看,渠料竟觉脑内发懵,一片天旋地转关头,登时蓦地瘫软在地。 众人大惊,忙赶上前来相助,将他送回楚家暂作调养。须臾,城上仅剩下最初时几人,少卿十指紧攥,亦不忍再见同门遗体反遭金人侮辱。当下命守军紧盯下面敌兵举动,凡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自己则前往城内其余各门,且看那边是否也有金军现身。 如此马不停蹄,整整一天奔波。少卿四处查探,心中却从未有半刻放下早晨之事。一俟天色终于转黑,忙急匆匆再度赶回北边平湖门处。等向周遭兵士一问,才知先前柴公差所提二人,如今早已缒城而下,正朝那尸山潜行而去。 正说话间,城下忽的火光大奢。冲天浓烟中夹杂阵阵人肉烧焦气息,直扑墙上众人鼻翼。 少卿心头一懔,放眼只见那偌大京观,此刻竟不知是被何人点燃,无数噼啪之声兀自此起彼落。自莽莽晦暗里,两道人影疾行不辍,当中一人肩上好似正扛着何物,想必应当便是柏柔遗体。 二人一路跑到城下,高呼着赶紧打开城门,进城后便将柏柔托付给其余众人。少卿在上面看的一清二楚,心中虽甚为欣慰,却又无论如何也难以笑得出来。但至少能教这位素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长辈入土为安,只盼她在泉下有知,终可得以瞑目。 此刻楚夕若与柴公差也已随后赶到,遂与少卿一同下城,前去和那两名飞贼相见。 双方甫一照面,少卿才发现这两人年岁似乎都已不小,更因刚刚在外纵火,以至一副灰头土脸,教人一时难以看清样貌。 而见他一直默不作声,柴公差便干咳数声,板着脸向两贼说明二人身份。两贼闻言大惊,连忙双双跪倒在地。 少卿眉头微皱,教他们先行起来。后又抱拳拱手,对二人肃然言谢。 “您几位都是大大的英雄豪杰!唉!这岂不实在折煞了我们两口子?” 两贼中那男人见状,忙不迭作揖打拱。又似感慨力有不逮,长叹一声道:“只恨我俩年纪大了,气短力亏,实在不能把外面那些好汉们的尸首全带回来。只好干脆放一把火,也算教他们不再受了金狗的轻贱。” “多谢!多谢!” 少卿频频点头,着实对这二人由衷感激。转头又对柴公差道:“他二人立下如此大功,能否便不必再送回牢里。将他们留在外面,以做咱们今后守城助力。” “少侠!” 未曾想还不等柴公差开口,那男人反倒先壮起胆子,又向着三人跪倒,小心翼翼道:“我们两口子倒确有一桩心愿,想请少侠成全……” 少卿虽觉诧异,但也并未不允。男人大喜过望,忙牵过妻子手腕,又是接连拜了三拜。 “我和这老婆子走江湖走了三十几年,本就只图个安稳活命,实在没有像诸位英雄这样的豪情壮志。” “不知少侠……能否教我二人离开江夏,从此……从此绝不回来?” “放肆!” 柴公差听罢,只觉满腔怒不可遏。“刷”的自腰间抽出刀来,声色俱厉道:“不把你们送回牢里,这已经是顾少侠宽宏大量。你们却还得寸进尺!想要……咦?少侠这是……” 少卿眉关深锁,却还是抬手将其打断。再看男人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心中总归暗暗萌生恻隐。 “蝼蚁尚有偷生之心。咱们并非绿林强盗,既然人家不肯,又何必偏要强求?” 他足下移步,亲手将二人搀起,口中缓缓道:“待会儿我会教人在江边准备船只,二位若想离开,随时皆可自便。” “少侠的大恩大德,我们两口子就是粉身碎骨,那也绝不敢忘!” 男人又哭又笑,一番千恩万谢,言讫拉起妻子便要离开。未曾想这一牵之下,在他身旁那女人竟然纹丝未动,反倒直勾勾紧盯少卿,一双昏黄老眼自稀疏白发间微微发颤。 如此约莫片刻,就连少卿本人亦被她看的心底发毛,那老妪才嗫嚅嘴角,沙哑着嗓音吐出几个字来。 “你……也姓顾?” 众人纷纷一怔,皆如坠云里雾中。男人又惊又急,唯恐少卿改变心意,再将自己二人扣下。忙连声解释,只说妻子身患重病,平日里便时常神志不清。 “快走!再晚就怕来不及了!” 那男人额上冒汗,对着妻子又拉又拽,好歹教她挪动双腿,与自己往城内江边而去。少卿目送二人离开背影,不知为何心下忽觉怅然若失,仿佛空落落无所依靠。可要说这异样究竟从何而来,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看这人的眉眼……倒像极了咱的平安。” “少说两句!” “人家是什么身份?怎会同咱们扯上干系?唉!你就当那小兔崽子早就死了,还是先保住了咱自己的性命才最要紧。” “不过要是他还活着……恐怕也该有这么大了。” 少卿内力已臻化境,二人这一番窃窃私语,听在耳中端的字字无疑。他胸口发闷,陡然竟感眼前大眩,化作一片五光十色。万幸楚夕若从旁察觉异样,遂将双手轻轻扶在他背心之上。 “你这是怎么了?” “我……” 他如鲠在喉,虽想即刻前去把那二贼追回,可转念又觉当前情形,也未尝不是最好结果。故直到两人步履匆匆,自街角再也不见踪影,少卿始终纹丝未动,唯有情至真处,险些于人前落下泪来。 二人回转楚家,便和各派众人齐聚,将柏柔遗体焚化。白大有站在妻子身边,紧攥着她一只冰冷手掌,念及数十年来夫妻情深,而今却已阴阳两隔,一时不由哭的死去活来。 见此情形,饶是慧能也不由得为之动容,怆然着一张胖脸,与众人齐来劝他节哀顺变。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白师叔善自珍重,勿教柏姑姑在泉下平添担忧。” 听闻妻子之名,白大有身子登时猛地一震。抬头与少卿目光相接,渐渐止住嘴里抽泣,而后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字条,将其小心翼翼展将开来。 “阿柔……” 他目光柔和,仿佛水溢潺潺。又把两人脸颊贴在一处,喃喃轻念道:“从今往后,我一定用心读书识字。你看这句话……我不是也好好的写下来了么?” 少卿心头一懔,借着周遭火光明灭,终于看清那纸上所抄。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回想当初柏柔曾对自己笑谈,这短短一句话在这位白师叔写来,倒有一半乃是错的。如今总算字字隽永,笔锋藏韵,奈何斯人已逝,碧落黄泉。便教一腔柔情似水,究竟又该说与谁听? “顾少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俄顷众人渐散,少卿本欲再回城上察看。却被从旁冷眼观望的雪棠拦住去路,请他前往私下独谈。 少卿面孔铁青,实则不愿与她纠结,只是又觉小不忍则乱大谋,思来想去还是克制怒火,与她来到远处一方无人角落。 “有什么事情的,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雪棠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他当前心境?不过却无丝毫惧意,双唇一碰,直言说道:“先前我为少侠谋划之策,不知你现下可曾考虑清楚?” “你说什么?” 少卿微皱眉头,依稀记得在城外与宗弼初次谈判时,雪棠确曾对自己有过一番规劝。只是彼时自己一门心思皆在为文鸢担忧,至于她究竟说了什么,眼下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而见少卿默不作声,雪棠不免有些着恼,可转而看在事态紧急,也只得耐下性子,同他再又说了一遍。 “你敢再说一次!” 松涛堂内,无数人头攒动。各派耋宿列坐其间,然一俟听罢少卿对于今后谋划,竟不禁全都变了脸色。 在这当中反应最为激烈之人,无疑非楚夕若莫属。只见她霍地从椅上站起,一道胸膛起伏痉挛。愤然质问之余,更将一张俏脸憋作通红。 “祖宗之地岂可让人!弃城而走?你……你若想走,大可自己前去逃命!我却定要与江夏共存亡!” 她两只粉拳微攥,回想从前少卿信誓旦旦,说定要保全城池无恙,如今却反倒食言而肥,霎时只觉眼眸发涩,里面盈盈泛起泪花。 而此话既出,更在顷刻间引来无数人高声附和。大叫即便舍却这条性命不要,也非同城外金兵拼个你死我亡。 “关于此事,少卿预先已然同我说过。在下倒觉……其实不失为一条妥善出路。” 众人中又是一阵骚动,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贺庭兰处,实难相信他竟会对此表示赞同。 “贺大人!” 陆惟舟于座上怒目而视,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你身为合城父母,却独想着临阵脱逃!看来这许多年的圣贤书……哼!也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少卿,你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何不把话同大伙儿说个清楚?” 杜衡身为行伍中人,自然断难容忍不战而逃之举。但也认定两位兄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遂沉下心来代众人发问,欲听二人对此有何解释。 少卿直面堂中各派之人,见其中有人愤怒,有人茫然,更有人痛心疾首,凡此种种一并观之,便与自己乍闻此事之时如出一辙。陡然想起雪棠先前所言,说二人有朝一日或许会为何事和衷共济,如今竟果然一语成谶,实在令人感慨唏嘘。 他深吸口气,朗声道:“当前天下沦丧,长江以北仅剩江夏一座孤城。但须过不多时,金人便会自别处搬来援兵。我义军便再是骁勇,要凭这区区几万人同敌百万之众交战,不知诸位认为究竟胜算几何?” “少卿想再请问诸位,当初我等组建义军,初衷究竟是为保全一城一地得失,又或是为教百姓安然无恙,不受夷狄铁蹄蹂躏践踏?” 此话既出,顿教在场众人无不默然。贺庭兰亦在适时起身,继续补充道:“我与少卿商议,是欲率合城百姓渡过长江。宗弼野心勃勃,见状势必随后追赶,待其于江边半渡未渡之时,再思与其决战不迟。” 一时间,四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俄顷何之遥忽走上前来,面色严肃,凝声问道:“此计虽好,但不知二位可曾想过,凡我江夏上下百姓足足数十万人,再加上近来入城流民,总数当在五十万以上。” “如此众多之人,若要将他们全部送过长江……只怕城中运力实在难以为继。” “此事我楚家可为相助!” 得知少卿并非临阵怯战,而是另有深谋远虑。楚夕若登时转嗔为喜,不顾眼眸兀自微微发红,便脱口而出道:“不足运力,可先将楚家之中楼台屋榭拆毁,用来补充船只之数。” “倘若依旧不够,便用银两向城中百姓赎买,务必保证木料充足。” 少卿轻点点头,二人四目而望,彼此心意可谓相通。如今一桩心事尘埃落定,当下话锋一转,又对贺庭兰道。 “情势紧迫,我打算从明日起,便开始将部分百姓送往江南。只是那边局面不可无人主持,二哥,能否请你先一步渡过江去,坐镇沿岸执掌大局?” “少卿。” 贺庭兰微微一笑,如何看不出他的一番良苦用心?但却还是一口回绝,说自己身为朝廷官员,只要城中尚有一人未曾离开,便须始终恪尽职守。怎可率先离开,独将合城无数百姓留在江北? 他又道:“再者,我向来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在对岸突发状况,恐怕着实难以应对。大哥身经百战,素来勇武至极。还是请他先带部分兵马,一同前往江南照应。” 见贺庭兰言辞坚决,少卿亦知再劝无用。便依其所言,转将此事托付给杜衡处置。而后面色竦然,向众人抱拳为礼。 “此番南渡绝非朝夕数日之功,在百姓尽数撤离之前,义军还应继续严防死守,勿被宗弼抢先一步攻破城墙。” “我知此战势必艰难,可合城数十万口性命皆在我等一肩之上,万望诸位与我一道,共令此事得以成功。” 早前江夏城前一战,少卿只身同金兵奋勇搏杀,乃是无数之人有目共睹,那也自然对其极为服膺。如今闻听此话,顿教轰然称是之声此起彼落,放眼摩拳擦掌,尽是一派群情激愤。 自翌日起,便由贺庭兰统筹全城船舶,不断将人送往对岸。而如此大张旗鼓之举,时候一久难免遭金人察觉发现。虽不迭派遣战船溯流而下,但好在江心有白大有等人预先设置铁索,总算未能造成实际损失。 另一边厢,宗弼复得援军驰援,亦把军寨再度前移,便驻扎在江夏城下。每日不断大举来攻,只因城上守军殊死抵抗,这才迟迟未有进展。饶是如此,义军伤亡也同样惨重至极。一连数天下来竟至损失近半,即便犹能上墙防守之人,也大多遍体鳞伤,满脸疲惫不堪。 少卿心急如焚,实不知若照如此打法,城池究竟还能坚守几日。这晚刚刚暂退金兵一轮攻势,便风风火火前往江夏府衙,想要看贺庭兰这边业已进展到何种地步。 不过甫一踏进门来,他便见兄长正被数十人围在公堂,似在彼此争执不休。 “二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待再走近几步,少卿不由微微发怔,终于看清眼前竟是一干垂垂老矣之人。为首一名年逾耄耋者正颤抖着双手,紧紧抓在贺庭兰腕间。 “诸位的苦衷,庭兰自可理解!” 如今贺庭兰正焦头烂额,早已无暇理会少卿。远远朝他颔首示意,便又继续苦口婆心道。 “只是一旦城破,诸位的性命定然无以保全!庭兰恳求各位,还请……” “贺大人!” 那老者两眼混浊,激动关头一指周遭同来之人,哆哆嗦嗦,连声哀求道:“我等老朽代马依风,纵然果真被金人所杀,也实不愿临终客死他乡,做个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 他话音刚落,便引来跟前众人哭诉纷纷。皆求贺庭兰只管将自己留在城中,独独不愿乘船前往对岸逃生。 少卿恼这些人食古不化,阴沉着脸正要发作。可转而见众老者鸡皮鹤发,皆两鬓苍苍,又只得将口内话语生生咽回肚中。对此贺庭兰亦实属无奈,唯有请他们暂且回家,待稍后再来另行商议。 “二哥!” 不多时,公堂中只剩下兄弟二人。少卿正欲开口,却被贺庭兰连连摆手打断,身心俱疲般瘫坐椅上,慨然苦笑着道:“放心,此事我自有打算。” “是了,当前城上守备状况如何?” 少卿眉关深锁,先为二人各自斟满一盏清茶,遂把近来情形如实道来。 贺庭兰听罢忧形于色,将剩下半盏茶水撂在案上,俄顷稍加思索,终于笃定决心道:“再有一日!等到后天一早,便可令守军全部乘船撤离!只是在此之前,还需少卿你与众位英雄好汉竭力坚持。” “二哥,我打算放弃外墙,转而固守内城。” 少卿心念电转,知在金兵连番猛攻过后,眼下江夏外围城墙皆已摇摇欲坠,想要再行坚守,终归绝无可能。唯有退居内城,或许尚有一线转机。又道可在内外城间布设硫磺硝石,一旦敌军闯入,则趁乱各处点火,至少能延缓宗弼半日攻势。 连日奔波操劳,早已使贺庭兰心力交瘁,眼中条条血丝勾连。 他眉宇间微露哂然,只道凡属军中之事,只要少卿自觉妥当,便大可照直去做,不必刻意向自己知会通传。 “少卿,这可真多谢你了。” 兄弟二人贴近而坐,贺庭兰长叹口气,将少卿一只右手轻轻攥在掌心。外面皎皎月光如水,洒在其人鬓角之间,依稀似在上面平添数许沧桑白发。 “若没有你,我真不知江夏今日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二哥,咱们兄弟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少卿心头一懔,只觉兄长手心潮湿温热,如有无限融融暖意。 “是了,你说的对极。” “少卿,你还记得南阳之事么?” 贺庭兰微微一笑,又将双目轻阖,遥遥回想起兄弟三人初见之际,那也当真恍如隔世一般。 “彼时若不是你与大哥仗义相救,我又如何逃得过旁人存心非难?只怕即便能活下命来,也非得被好生羞辱一番不可。” “如今你与大哥,一个领兵陷阵,驰骋沙场。一个统率江湖,号令万人。独独只有我……却还依旧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扪心自问,实在有愧大丈夫堂堂七尺之躯。” “二哥……” 少卿神情微妙,总觉他话里话外颇多古怪之处。而许因同样暗感失言,贺庭兰不由连连摇头,再加远处已良久不见传来喊杀之声,当下话锋一转,劝少卿不妨先回楚家稍事歇息,好为明日养精蓄锐。 “夕若姑娘这几日一直忙于赶造船只,少卿,你总该前去看看,免得寒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兄弟俩携手出门,一路来到府衙之外。耳闻兄长敦敦善意,少卿自然满口称是。又彼此互道珍重,约定两日后于城中码头相见。 夜色深深,寒意刺骨,几处迷离心境,且寄月下云中。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人间色 “是你?” 少卿独自辗转,须臾回到楚家。却见雪棠正驻足门前,似乎业已等候多时。 “这城中有无数人想要将你碎尸万段,我若是你,就该趁早躲的远些,省得白白送了性命。” 面对少卿这番横眉冷面,雪棠却丝毫不以为忤。反倒露出一抹莞尔笑意,悠悠开了口道。 “既然如此,何不烦请顾少侠偏劳,亲自将我护送回去如何?” 话音甫歇,她便迈开脚步,翩然向楚家里面而去。少卿眉头大皱,不知其暗地里安的究竟是怎样一番心思,只得沉着气跟随在后。两人便似这般信步而游,竟然一走便是小半柱香的工夫。 眼下为图建造船只,除却必要供人居住屋舍,楚家之中本来大小楼台早已拆除大半,独有湖中澄心亭依旧原样未动。 雪棠足下飘飘,倒也并不着急回屋,而是走过那青石拱桥,来到亭中坐下。少卿满心恼火,见状再也无从忍耐,踏步流星来到她身边,铁青着脸膛冷冷发问。 “你到底想要怎样?” 雪棠笑道:“如此锦绣之地,眼下却要将其遗弃。想必少侠心中……毕竟是有许多不舍的吧!” “若不是你和宗弼兴兵来犯,事情又怎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她不说此话倒还罢了,而今此话既出,登教少卿勃然大怒。反观雪棠依旧从容不迫,遥望湖水净澄,自微风下浅漾縠波。身形半侧,斜倚阑干。顾盼之间,余韵自生。 “待渡过长江之后,不知少侠又待怎样?” 少卿眉关紧锁,本不愿据实相告。可转念又觉其人计谋多端,倒也不妨听听她对此事有何见解。故而便将众人先前拟订,趁金军过江,半济未济时决战之策简单概述。 渠料雪棠默默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面色亦变得愈发凝重。 “宗弼戎马半生,素来极通韬略。怎会不知渡江之举甚是危险?多半只会暂遣先锋人马在江南站稳脚跟,随后才亲自率大军过江。你们若当真如此,充其量可将这支先锋击溃,可于大局却无丝毫补益之处。” “莫不如先放金军尽数南来,再从腹地图谋决战。” 少卿神色稍异,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雪棠脸上重现微笑,以手支颐,沉吟片刻,才又徐徐说道:“宗弼过江,是为继续南下。扫平赵宋余势,借以问鼎神器。可若要自此向南攻略,据我所知也只有唯一一条官道可走。” “此道绵延险崿之间,左右逼仄,表里江山。太平光景尚不乏绿林强盗沿途劫掠,如今正适合埋伏兵马,待金军自此通过之时四面杀出。只要使其军势分割,首尾不能相连,则宗弼纵然手握雄兵数十万,也不过刀俎待割之肉,全然不足为虑!” 少卿冷冷一笑,满口鄙夷道:“你刚刚还说宗弼精通兵法,如此险要之地,他又岂会毫无防备?” 对此,倒也早在雪棠意料之中。小臂微抬,两节手指敲在身边木栏上面,就此发出数声笃笃轻响。 “兵者,虚实之道也。只要少侠在两侧山涧中点火,教四下烟尘腾天而起,再于沿途丢弃些铁釜炊具。宗弼见后,必以为此乃少侠故布疑阵,实则早已远遁而去,又怎会不亲自加紧追赶,反而正好自行落入彀中?” 言及至此,她口中忽为之一顿。等又过得片刻,才蹙眉继续道:“当前我唯一所顾虑,便是这几日曾登上城墙,见金军正在大举砍伐树木,并将其制成滚木,不知究竟是为何事。” 如此谋划,可谓缜密。少卿心中大喜,但在雪棠面前却又不便表露。故只是默然将她上下打量半晌,这才森然问道:“你和宗弼狼狈为奸数十年,为何独独这次竟要帮我?” 未曾想闻听这话,雪棠竟忽脸色一黯,仿佛有片刻怔怔失神。垂下眼帘哂然而笑,几多纷芜思绪,盈盈蔓附心尖。 “我所以帮你,既为一老友,也同样为一承诺。” “在少侠看来,你家先生……又究竟是个怎样之人?” 少卿眉头紧拧,朝她恨恨瞪过一眼。可听到恩师之名,终不免有数许酸涩悄然滋生,纵连口内声音,亦变得较适才颇有不同之处。 “先生一生光明磊落,死而后已。岂是某些阴谋诡计之徒所能理解比拟?” “光明磊落,死而后已……” 雪棠唇齿轻启,将这八字喃喃重复一遍。而后又以手抚心,发出一声轻叹。点点微寒携风撩拂,教一层冰凉露华直沁肌肤。 “这世上毕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便如我这个阴谋诡计之徒,不就还依旧好端端的坐在少侠面前么?” “倘若少侠果真能将宗弼击败……试问到时又当作何打算?” 本来少卿听出她言语中似有冷嘲热讽之意,遂气冲冲正要发作。只是面对雪棠紧接而来一席问话,却又骤然深陷怅惘,不知该如何回答。 雪棠察言观色,怎会看不出他心下纠结?脸上笑意盎然,不紧不慢道:“我有一言,奉劝少侠。至于信与不信,听与不听……便全在你自己如何思量。” “当今赵宋朝廷昏聩,未足与之相谋。设使少侠执意共其合作,不啻明珠暗投,黄钟毁弃。更有甚者……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少卿怒道:“怎么,莫非依照你的意思,我倒该去向宗弼开城献降,做他手下的爪牙鹰犬?” “少侠是聪明人,大可自行琢磨,我今所说究竟对错与否。” 雪棠目光微妙,言讫起身便走。施施然来到桥边,又忽轻轻补充说道:“只是如今合城几十万条性命皆仰仗少侠保全,无论如何,你总该为他们谋求一条妥善出路。” “先前在鼓楼之事,我曾听子昀向我提起。” 少卿同样自亭中起身,心知那夜若无眼前之人一曲琴音阻拦,楚夕若势必将冒暴雨出城。设使其人遭遇半点不测,又教自己归来之后如何自处?故即便心存不甘,却还是拱起双手,微微向她低下头来。 “少卿在此……多谢阁下。” 雪棠驻足听罢,始终并未回头。天上溶溶月光倒映水中,同样将她一袭身影拉作颀长。 “宗弼已不足为虑,只盼少侠大胜之后,能派人前去找寻鸢儿下落,勿再使她独受江湖漂泊之苦。” 自与雪棠分别,少卿便转而来寻楚夕若。只是在其门前敲过半晌,里面却始终无人应答。 少卿心下微奇,索性坐在阶上等候。不多时楚夕若果然独自归来,见到他后虽觉诧异,但看四下并无旁人,还是教其与自己一同进屋说话。 二人来到外堂,彼此四目而望,皆从对方眉宇间看出许多疲惫倦色。更有千言万语欲待互相倾诉,可话到口边,竟又着实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在这里稍坐,我先去里屋换过衣裳。” 俄顷,终于是楚夕若率先打破微妙,红着脸从他五指间抽出手来,轻轻移步而去。 这外堂和内室仅有一门之隔,此刻两扇房门虽微微半掩,但也依旧尚存一条小小罅隙。少卿坐在椅上,目光随之投向其中,依稀可见绡帐绫罗间,一抹绰约婀娜若隐若现,丝丝疏香吹拂暗叩,仿佛兰熏麝越,袅袅自成馨逸。 恍惚曾有一瞬,他竟似已全然忘却城外诸多烦恼,唯独将思绪流连于这小小暖室之内。 如此又过片刻,里屋忽然传来阵迷离异响,乃是楚夕若款款走行而出。红衣如火,望若仙霞。鬟香画鬓,嫚嫚轻柔。一副酒容含波潋滟,娇羞不失百媚蕴生。如此绝美玉人近在眼前,竟不由教少卿瞠目结舌,直是半晌瞧得痴了。 “你……真美极了……” 少卿怔怔起身,良久才略微回过神来。楚夕若两靥绯红,耳根亦觉滚烫。颇有些扭捏般来到他身边坐定,绛唇似血,呢喃低声道:“我是怕这件衣裳倘若今晚不穿……便不知还能不能再有机会了。” 少卿眼蕴爱怜,忍不住牵过她一只素手,在上面深深一吻。 “便教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教你受哪怕半点……” “我们皆能好好的活下去!” 楚夕若玉容凝嗔,更不乏忧形于色。不俟眼前人把话说完,便急忙将手掩在少卿嘴上。 少卿见状噗嗤一乐,反倒觉她如此模样,要较平日里来的更加有趣。点点头说正是如此,言讫又刻意板起一张面孔,同她假意玩笑起来。 “楚家主今日毁家纾难,致使历代先人基业化为乌有。你说,咱们究竟该怎样罚她才好?” 楚夕若心脏砰砰直跳,却也同样乐在其中。在他手心暗暗捏了几捏,仰起脸来奇声问道:“独不知你这位青城山的小贼,又到底想要些什么?” “难得楚家主这般痛快!此事嘛……我总要好生想想清楚!” 少卿摇头晃脑,故作高深莫测。一番左顾右盼下来,忽将目光落在墙壁间所悬锵天之上。 “不如……就罚你来舞剑吧!” “你说什么?” 楚夕若眼眸扑簌,湛湛若泛星辰。旋即不由嫣然而笑,道了声:“若只是如此,你可莫要后悔!” 这一个悔字犹在耳边,但闻屋中嗡嗡剑鸣不绝如缕。楚夕若玉腕微翻,内力至处锵天如受其所感,乌光出鞘势若惊鸿,“刷”的被她稳稳握在掌心。 她两靥如雪,更被一旁烛火照映,愈在上面平添数团炙热红霞。随脚下翩跹,衣袂飞拂,手中锵天仿佛龙兴鸾集,朔气缭绕。时而云举连纵,若存汤汤开辟之勇。时而犹抱琵琶,藏匿红袖旖旎之中。纤腰娉婷,胜似旧日汉宫飞燕。臂势徜徉,恍如依依舞柳随风。 “嗖!” 少卿正看的如痴如醉,陡然竟觉一阵劲风扑面。下意识凌空一抓,所得却是锵天一把墨色剑鞘。再看楚夕若妙瞬凝生,正朝自己颔首微笑,顿教一股无由意气自胸中澎湃。足下蹬空疾若驰鹜,便借手中这漆黑剑鞘,飞身与之斗在一处。 这二人武功内力俱属一流,再加少卿身兼青城广漱两派之长,端的堪称前无古人。随金铁交鸣,泠然作响,双方身形俱是微微一震。彼此相视而乐,不由再度挺剑互攻。 楚夕若腕间连纵,挽出簇烂银网似的剑花,又将锵天自其掩映之下平平递出,遥向少卿当胸攒刺。 少卿哈哈大笑,脚下闲庭信步,闪身避开之余反手将剑鞘回探,不偏不倚正与那剑尖严丝合缝。 少女心下微惊,却也不甘如此轻易认输。五指较力又把锵天掣出,刃口破空,嘶鸣大作。自掌心飞旋一周,转崩其人左肩。 “好剑法!” 这一招泮林革音,乃是天枢三机剑中最为凌厉法门之一。如今出自楚夕若之手,可谓行云流水,挥洒天成。少卿未敢托大,口内由衷一声赞叹,遂上身一矮,同那利刃擦身而过。旋即以剑鞘倏忽上行,轻叩其人小臂之间。 楚夕若脸上微泛潮红,左手凝作指状,“嗤嗤”数记临江指力,将那剑鞘来势化解。锵天复在空中划个弧圈,飒飒罡风席卷斗室,顷刻竟将少卿周身上下悉数牢笼包裹。 少卿连番急退,手中剑鞘再是凌厉,却也难以同锵天正面匹敌。万幸青城身法独步天下,总算尚且未被伤及。 只是如此毕竟绝难长久。果然,两人约莫又拆二十余招,只见少卿额上隐隐冒汗,脚下可供腾挪之地亦越来越小。紧随楚夕若娇叱声起,锵天剑上乌光凛凛,竟然脚下蓦地一绊,直挺挺向那利刃尖上栽倒。 “小心!” 楚夕若花容失色,唯恐当真不慎伤到其人。生死悬发间紧缩右腕,极力将那剑势引向别处。 渠料便在此时,耳畔却忽传来少卿一声清笑。还未等略微回过神来,手间已被人轻轻一格,足下腾空而起,晃荡荡仿佛踏行云霓。 “你!” 她大惊失色,方知刚刚一切不过尽是少卿假装而已。而今自己遭他横抱在怀,心下里却实是说不出的安稳踏实。面颊发烧,浑身酥麻,几度纠结踟蹰,还是将双臂轻轻环绕在他颈间。 少卿目光迷离,直至迎面丝丝清气吹拂,方才略微回过几分神识。他目下恰是血气方刚,春秋鼎盛之年,值此佳人在怀,馥郁萦绕,却又如何尚能把持?只将这天人似的少女愈发抱紧数分,右肩较力而动,将那通往卧室房门轻轻撞开。 “我倒从未想过,咱们竟果真能走到今天。” 二人来到芙蓉帐内,少卿又是一笑,左手在她披落秀发中穿梭曼抚,低头吻在眼前一抹鲜艳绛唇。 楚夕若娇躯微颤,将头枕在他膝盖之上,阖起双目,胸中一头小鹿左右乱撞。 “这下好了。” 她牵过少卿手来,与其十指相扣,彼此心意亦随肌肤间火热躁动,霎时两相融为一处,“从今往后,你我便始终皆是今天。” “你还记得秦前辈他们么?” 楚夕若微一怔神,不知他为何莫名提起此事。见她满脸茫然费解,一时反倒教少卿忍俊不禁。徐徐长舒口气,说从前自己只盼今生青史留名,做出一番惊天昭地的大事。可如今回过头来再看,却唯独想着待有朝一日凡事尘埃落定,二人亦能像秦氏伉俪般林下结庐,隐居遁世,再不必理会如此多的焦头烂额。 “不过有一桩事情,咱们总要远远胜过秦前辈他们。” 楚夕若心下大奇,忙问他究竟乃是何事。少卿听罢却只似笑非笑,直到两眼盯得其人微微发毛,才再度俯下腰来,在她耳鬓间呢喃撩拨道:“便是咱们却得多生下几个孩儿,好教身边不会少了热闹。” “呸!明明这样大的人了,却还从来不知些个廉耻!” 少卿一番揶揄戏谑,自然惹得楚夕若脸欲滴血。虽恨不能即刻寻个地缝容身,到头来却还是将其五指愈发紧攥,口中嘤嘤一声叹息。 “只是但愿他们能生在太平岁月,不再像你我般受这无尽刀兵之苦。” 二人执手相看,眼底俱作无限浓情蜜意。又从一旁桌上取过酒来,三杯两盏下肚,双双红了脸膛。红烛随风,香透纱帐。金风玉露相逢时,自是人间千秋色。 翌日清晨,楚夕若先自梦中转醒,见枕边之人犹然睡意正浓,脸上难忍粲然发笑。先是轻轻在他前额一亲,而后自行起身。俄顷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遂披了衣衫前去察看。开门只见何之遥眉宇庄重,正向自己肃然为礼。 “家主。” 他手执长剑,抱拳说道:“今造船之事已近完迄,属下特来请家主示下,是教本门弟子前往城上防御,又或去相助埠头百姓尽快登船?” 楚夕若秀眉微蹙,正要说两边皆同样耽搁不得。少卿却忽从自己身后走出,若有所思般道:“埠头之事自有衙门处置,有劳何师兄率人赶赴外城,在各处屋舍之中涂洒焦油。等我军撤回内城,金兵随后而来,再以火箭将其全部点燃。” “请何师兄先走一步,稍后我二人亦当前往城上查探。” 何之遥领命而去,少卿正欲回房,反见楚夕若一双杏眼圆睁,兀自朝自己怒目而视。惊奇之余伸手去扶,却又被她身形一错,就此闪避开来。 “你……是谁教你出来的?” 少女口内含嗔,实则却是娇羞满面。足下微顿,小声埋怨道:“这下好了!旁人都会以为我是个轻薄之人了。” “我还道是怎的!” 少卿闻言大笑,可发觉她两靥颇多惴惴,遂又渐渐收敛喜色。着一身内衣,将其顺势揽入怀中,煞有介事般道:“军情紧急,岂可贻误?我是怕延误了城中大事,这才一不小心给忘了,咱们这位楚家主的脸皮向来薄的可以。” “再者,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如此……总也算不得于礼不合。” 他话锋忽转,又是一番柔声倾诉。随之躲过楚夕若一只打来素手,几度好劝歹劝,总算教她转嗔为喜。二人便进屋更衣,俄顷一同前往外墙,且看时隔一夜,金兵是否又要前来大举攻城。 “顾少侠!楚姑娘!” 两人登临鼓楼,沿途不断有守军向其行礼致意。见这些人大多身上带伤,精神疲惫不堪,楚夕若心中虽觉酸楚,但却终归无计可施。只得连连颔首,口称感谢,至此方知少卿所说外墙已不可守,那也绝非一句虚言而已。 “二位!” 他俩才刚站定脚步,便有一江湖客向二人走来。抬手一指外面城下,气忿忿大声说道:“这些个金狗又在耍些阴谋诡计!如今大伙儿都已横下一条心来,非要同他们拼个你死我亡不可!” 少卿心头一懔,连忙赶到城垛间往外张望。但见离城墙约莫三百步外,金兵早在标统督促下结成行列,冲车云梯一应俱全。看来对于江夏城池,此番业已存了志在必得之心。 不过眼前此景固然骇人,但也未曾出乎少卿意料。转过头又跑去一望城墙后方,发现何之遥等人布置火源进度尚未完成一半,登时连连暗呼不妙。 江夏虽分内外二城,两道城墙,可若论牢靠程度,内墙自然远不似外墙一般雄伟坚固。若非如此,少卿也不会纠结于在城中纵火,借以阻拦金兵攻势。设使此法果然不成,则城池究竟能否撑过今晚,也着实令人难以预料。 可转而再看当前守军无不精疲力竭,难堪再战。若要强行坚守外墙,则无异于飞蛾扑火,将他们就此送上绝境。 “顾少侠!” 便在少卿几乎打定主意,先将众人撤回内城之际。旁边蓦地传来一人朗声大叫。循其来处看去,乃是个壮硕魁梧汉子,浑身大小战痕累累,就连盔甲也已被鲜血染作暗红发黑。 “是你?” 少卿心念电转,认出他正是当初在城外校场,飞石打伤蓝天凝手腕之人。莫非是大敌当前,他又重新因此萌生惧意? 念及至此,少卿不禁将脸色一沉,暗道倘若此人胆敢扰乱军心,自己也绝不会再有丝毫手下容情。 渠料那人脖颈一挺,竟说道:“我等愿在此处留守,直到何英雄他们把事办完!” “你说什么?” 少卿失声而呼,后又自觉失态,忙匆匆收敛心境。饶是如此,他脸上诸般震惊错愕依旧昭然若揭,直令在场人人无不看在眼里。 那汉子喘气如牛,似因满心激动,身上甲胄兀自嘎吱吱不迭发出声响:“先前是小人们教猪油给蒙了心!竟然想着要投降金狗!” “不过后来见二位为保城中父老,整日亲自带人厮杀,真教咱们好生钦佩赞叹!” “只是诸位……” 楚夕若十指冰凉,本欲劝他回心转意,随众人一同撤回内城。却被那汉子大笑打断,而后左臂倏抬,扬起一只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晃荡。 “如今我已是个废人,就算真能活下命来,也只会成了大伙儿的累赘。倒不如舍了这条性命,给少侠和姑娘再抢出些个工夫!” “二位放心!” 他挺直胸膛,几缕乱发被血汗沾在鬓角,情至极处,以仅剩右手向后指去。 在其身边,已有不下十余人纷纷聚集而来。 “小人和这些街坊,从前乃是在城里面靠做爆竹糊口。只要少侠能给我们留下些火药之类,想要拖住个把时辰,应该算不得什么难事!便教实在不行,也可在城门下面设置陷阱,炸死最头前百十来个金狗,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既如此……少卿代全城百姓多谢诸位!” 少卿竦然动容,更为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倍觉惭愧万分。即便不忍众人死于非命,可待听到城下金军号角声起,亦知每多迁延片刻,所平添便是十二万分凶险至极。故只得狠下一副心肠,向众人肃然为礼,不知不觉更已微微红了眼眶。 “少侠如此岂不折煞我等?” 那汉子又是阵哈哈大笑,“说来本该是我等多谢二位与贺大人。早前刚刚开始过江,贺大人便安排我等家中老小先行。现如今他们都在南岸平安无事,我们自然再无后顾之忧!” 话音甫歇,他遂再无拖沓,大喝一声命众人即行动作,准备在城墙各处布设火药。少卿牙关紧咬,就此领着其余之人撤离,前往相助何之遥等楚家弟子。途中听得身后连番炸鸣之声,却无论如何不敢回头去看。 待总算将一切布置妥当,守军悉数回到内城。外城门处一声惊雷似的巨响蓦地激荡天地,随鼓楼轰然倒塌,腾起漫天烟尘蔽日,金兵亦就此攻入城中,如潮水般涌现在众人面前。 “放箭!” 何之遥一声令下,自有守军搭好火箭,连番嗖嗖射向外城。顷刻火势席卷,热浪无俦。滚滚浓烟扶摇冲天,顿将才入城的众多金兵烧得猝不及防。无数哭嚎之声四起,同噼啪烈火暴鸣糅杂交织,端的形同人间地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