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唐神谋》 第1章 被捅刀子了 这是寒冬的深夜,下着雪子,落在雨棚上,发出清脆细密的声响。 这夜,冷到弹簧刀扎进金藏肚子的时候,一点都不疼。 但是,整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瘫软了下来。 后脑勺磕在地上的时候,他还听得到地面的薄冰碎裂的声音,或者,那声音,来自他自己的头骨。 耳边,传来些奇怪的声音。 有人在铿锵有力地说话,带着某种口音,义正言辞得如同一个黑了灯的舞台上悲壮的自白。 “杀人何用?这外面,煌煌民意,你阻拦得了吗?看到这御史台外的雪了吗?纯白无瑕,这就是我所知的皇嗣。”那声音诘问着。 是问我么?金藏想着,紧接着,听到一个冷酷的声音,仿佛听惯了这样的控诉,无动于衷地回答着: “我要的是证据。” “证据?有罪的,才需要证据。皇嗣是清白的。你若不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了!” 金藏听到了利刃穿过血肉,与骨骼摩擦的声音,那声音那么近,仿佛来自自己的身体。 然后呢?没有然后。 一切,又重新归于了寂静。 …… 大雪纷纷扬扬,从午夜一直下到了清晨。 天光渐亮,琉璃瓦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只露出一些奢华的碧色,在灰白的天光下隐约可见。 朱色的直棂窗外,飞絮般的大雪,无声地落入宫墙之内,墙角假山边的绿竹上忽然哗啦啦落下一大片雪来,成了这寂静的清晨唯一的响动。 这声音,让金藏醒了过来。 没有天花板,一根巨大的木梁横亘在屋顶上。 肚子疼得厉害,火烧火燎的,可怕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潮水般涌来——就在他家楼下,那个男人从角落里窜出来,用尖刀对着他,让他把手机和钱包叫出来。 如果平时,他肯定先保命再说。但是,那天他喝了酒,似乎对那个劫匪骂了几句脏话。 最后的记忆,他只记得,冬天的夜里,冰冷的尖刀刺入了他的腹部,又快速地被抽了出来。 他倒在了地上,一侧的额头磕在了地上……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他确信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但是,这个没有天花板的屋顶,已经让他觉得很奇怪了——这看起来更像座庙,不是医院。 随着意识的渐渐清晰,嗅觉也回来了,这味道,太奇怪了。 不是医院常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有些烟火的味道,像很小的时候,冬天里太奶奶的房间,她吃斋念佛,常在佛龛前点着香,还有那个从她哄手的铜炭炉。 对,是碳火的味道…… 奇怪,难道真的被人抬到一个庙里了? 完蛋,老子可是被抢劫刺中了肚子啊,得叫20啊,是哪个神经病把我带到这里的! 他一激动,肚子一抽,难以形容的疼痛像电击一样,席卷他的全身。 “啊!”他忍不住一呻吟,结果又一波更加剧烈的疼痛汹涌而来。 忽然他的双肩被人按住了。 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背着光,看不清楚脸,只有一个轮廓,但是看得到戴了顶奇怪的帽子。 嗯?难道我错了,是一家道馆吗?这是什么鬼地方? 不管了,有人就好! 金藏忍着剧痛向那个人求救着:“我被人袭击了,快打电话叫20……” 那个人看到金藏醒了,比他金藏本人还要激动,但是他一开口说话,金藏就懵了。 那是不知道哪里的方言,那男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金藏愣是一个字没听懂。 紧接着,另一个人端着一盏油灯凑了过来。 在油灯的照应下,一张俊秀斯文的男人的脸出现在金藏的视线里。 但是,那男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纱冠,穿着一件青色的丝绸衣服,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他的身后还有好几个差不多的人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穿戴模样,就好像是刚刚从片场收工的龙套演员似的。 嘴巴里说的,依然是他听不大懂的话。 不对呀,我是在北京呀,又不是横店…… 金藏从一个南方县城的小公务员,凭着自己的努力,通过百里挑一的遴选考试,到北京成了一名年轻的处级干部,工作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不算少。按理说,没有什么是他听不出来哪个地方的方言。 但是这些人,说的绝对不是普通话,但是有几句听起来像粤语,有几句听起来像苏北话,腔调又有点河北的感觉,简直是大混杂,连是南方口音还是北方口音都听不出。 金藏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已经没有心思计较这个奇怪的地方和这些奇怪人。 “我一定要去医院,求求你们!”金藏虚弱地呼救着。 听到他说话的这群怪人,又开始议论起来。就听见他们说什么“夫人、夫人”。 “什么夫人啊,快把我送到医院去啊,谁有手机,打个20啊!” 正当金藏觉得要莫名其妙死在这些“神经病”面前的时候,忽然耳边听到了让他激动得快要流出眼泪来的声音,那个拿着油灯照他脸的小伙儿终于用他听得懂的话说话了:“壮士,你大难不死,需要静养,不要说话。”这话听着带了些河南口音,不过对于金藏来说已经很知足了,好歹他听懂了! “啊,你听得懂我的话!你们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我要去医院啊!”金藏硬撑着和这个男的解释,“你们是谁,这里是剧组?还是传销窝点?” 金藏急得要死,那男的却说得慢条斯理:“壮士恐怕是深受重伤胡言乱语了,我等也未曾听过壮士这般口音,可是壮士家乡的话,倒是和神都百姓的方言有些相似,好在下官略会讲些。壮士有所不知,你这一醒可救了我们太医署上下数十条性命了。” 太医?晕死,这神经病还挺入戏的!金藏心中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苗又被浇灭了。 如果不是因为肚子上的伤口一阵一阵地用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一定坚信自己是在做噩梦,这些都是幻觉。 “神经病啊……”金藏无望地说着,在这最绝望的时候,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从前是不是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太高了。虽然一个堂堂大男人干了十来年妇女主任的活儿,但好歹是个公务员啊,今年,两百选一的遴选考试,自己考上了妇联一个初级的岗位,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自己竟然还喝酒抱怨工作琐事,女同胞难伺候,金藏啊金藏,你太不知足了。 金藏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就算遇到劫匪,以他的机智程度,也不至于说被刺成重伤,现在就不会在这么个鬼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壮士,神经病是何种病?下官行医以来,从未听过这种病症?” 金藏看着眼前一脸懵懂的男子,无语地想着:靠,不光是个神经病,还是个“傻白甜”。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又洪亮却又男女莫辨的传报声:“皇上驾到!” 还有皇上?!做戏还真他妈做全套啊…… 又虚弱又绝望的金藏,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了。 而刚还和他聊着天的“傻白甜”一听到“皇上驾到”四个字,慌慌张张,立刻“噗通”一下,朝着门的方向跪了下来。 金藏听着那声音,感觉膝盖都要碎了。 而其他那些原本簇拥在他床前的人,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安金藏如何了!” 这话一出,安金藏都能感受到那些朝外跪拜着的人的呼吸都陡然急促了,仿佛被吓得不轻。 只听有人在跪着回禀:“臣等已将暴露在外的肠子放回腹中,以桑白皮为线缝合伤口,敷之以药,经历一宿,方才,安壮士已经醒了。” 如果不是听人这么回答,金藏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被治疗的,简直要晕死了。 没有抗生素消炎,再不去医院,估计自己要分分钟并发症发作死掉了。 “醒了?让朕瞧瞧。”那人继续说着。 “不对,这是女人的声音啊……”金藏没办法坐起来,他对面的墙上,映照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发髻高竖,仿佛影子都有着令人生畏的气场。 女人,皇上…… 金藏脑袋“哄”地一下,再看到周围过于真实的一切,他开始意识到这些人不是什么“神经病”,自己,这是穿越了啊。 而他很快就要见到一代女皇武则天了吗? (本章完) 第2章 女皇大人 金藏几乎忘记了疼痛,脑海中浮现了各种的猜想,这个给后世留下了无数话题,却给自己立下无字碑的传奇女皇到底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似乎是太阳出来了,照在积雪上,映照得房间内陡然亮堂了起来。 女皇大踏步走了进来。 武则天,曾经被唐太宗赐名媚娘。 金藏看过无数电视剧里,美艳的女演员演绎的不同版本的武则天。 但是,依然比不上此刻他见到本人时候的感受。 是的,在他见到武则天的时候,他确信这些人不是什么影视城里的龙套演员在给他闹恶作剧了。 因为他确信,找不到这样气质的女人扮演出这种感觉。 首先,他看到的女皇,一点都不“媚”。 这点,他刚才已经有心里准备了。 刚才通传里喊的是“皇上驾到”。 说明这时候媚娘已经不是媚娘,已经登基称帝了。 而她登基的时候,已经六十九岁,年近七十了。 但是,在金藏眼前的武则天,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头发依旧是乌黑的,一丝不苟梳成高高的发髻,插着金龙鎏金钗,一袭镶着金锦边的紫色龙袍。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依然身姿挺拔,即便是在现代,金藏也找不出保养得这么好的老太太了。从他快要全部还给老师的历史知识里,好不容易捞出来一句“龙睛凤颈”这么个词,是传说武则天在襁褓里的时候,被袁天罡看相说她有帝王之相时候的形容。 作为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金藏当时认为是后人杜撰的。 因为每个皇帝的出身都要诹些天赋异禀的神话出来。 但是,这会儿,他竟然觉得这个词来形容眼前这位老太太特别合适。 而其实他也知道,在武则天活着的时候,没人会叫她武则天,则天是她死后的封号。 没记错的话,这时候,她给自己选了个单名“曌”字。 是武曌。 不过,对于金藏来说,眼前的这个威仪万千的女皇,到底叫武媚娘、武曌还是武则天,一点都不重要。 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在封建社会,不论哪个朝代,直接叫皇帝的名讳,绝对是死罪。 他要做的很简单,只要和其他人一样,叫她“皇上”就可以了。 不过,又一个问题来了。 既然是穿越了,他到底穿越成了谁了? 为什么值得女皇亲自来探视呢? 在刚才武则天的问话里,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名字,安金藏。 可是,安金藏这家伙到底是谁啊?他特需要一个手机,让他搜索下安金藏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难道穿越是凭着和谁名字接近就穿谁的么?早知道那时候给自己改个名字叫狄仁杰了。 不过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 女皇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前了。 金藏好歹是资深公务员了,在领导面前该怎么做他还是有数的。 尽管肚子上的伤口疼得他想死,但是,态度上怎么说都得到位,他咬咬牙,做了个试着要起身行礼的动作,真是每一分毫的动作,都重新被捅一刀的感觉。 果然,看到他这么做,女皇立马开口说:“不必行礼。” 长期在妇女系统工作的金藏,总结了若干生存法则。 第一条,女领导,比男领导更加在意你的态度,而非结果。在和女领导斗智斗勇的这些年里,金藏发现,几乎所有挨训的原因,都是因为女领导觉得“你敷衍我!”,而不是他真的做不好。 面对武则天这个古今第一的“女领导”,金藏知道,要活下来,首先得表现出百分百的诚恳。 安金藏乖乖躺了回去,第一场戏顺利过关了。 虽然,电视剧里,对着皇帝的,都得俯首贴地等着皇上说抬起头来这种话,才敢抬头。 不过,他现在这个仰躺的姿势,想要不看到武则天也难啊。 虽然她一脸威严,看不出喜怒。 但是从刚才问话和现在这么客气的程度,金藏心里多少放心了点——看样子,自己和武则天是一头的。想起那些死在武则天手里的人,金藏真心后怕自己穿成了她的对头,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不过,紧接着武则天的话,让他立刻后脊发凉了。 “你竟然为了证明皇嗣的清白,甘愿剖心,是谁教你这么做的?”武则天的话,他能听懂。尽管还是有点口音,带着陕西人的爽利。 剖心?我不是被捅在肚子上了么? 额,可能古代医学知识不普及,安金藏这家伙以为心脏长在肚子上? 这伤竟然是自残的结果,对自己下手可够狠的。 等等!金藏猛然惊觉,皇嗣?武则天说的是哪个皇嗣? 皇嗣,不就是她自己的儿子。 但是,金藏的记忆里,武则天的儿子们,可没一个不是倒霉蛋的,不是被她逼死了,就是流放贬黜了。 安金藏竟然是为了帮皇嗣证明清白,把自己给捅了。 凭着自己在机关里工作的这么多年,这句话,金藏可是分析得清清楚楚了。 为了给皇嗣证明清白,也就是说,这个皇嗣,是犯了错了。 要他安金藏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来证明他的清白,那肯定是犯了大错了! 完蛋!刚才还以为和武则天是头儿的沾沾自喜。 现在,原来是跟她儿子是一头的。 这结果,完全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不管跟着她哪个儿子混,都斗不过他老妈的呀。 金藏脑瓜子里兜了一大个圈,嘴巴微张着还没有回答武则天。 也亏得是因为受了重伤,身体虚弱说话迟缓也是情有可原。 不然,这吞吞吐吐的样子,说不定早就触怒了女皇,死了八百回了。 “是谁教你的?” 金藏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这问话,绝对是个坑。 都说了是自己扎自己了。如果是有人教他的,那不就变成一个欺君罔上的阴谋了?! 该怎么回答?金藏看到武皇锐利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令他不安的狐疑…… 只要说错一个字,他,甚至还有很多他来不及认识人,都得没命了。 (本章完) 第3章 站队成功 金藏,在小县城里当了七八年的妇女主任了,一开始恃才傲物的他,这些年默默无闻地工作下来,再多的棱角也都被磨平了,即便是竞争考上了百里挑一的处级岗位,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这点低调,在这生死关头,反倒成了救命的要诀。 武则天是什么人? 在她面前随便耍心机,那不是找死么? 所以,再纠结也没有用。 金藏决定实话实说:“皇上,自剖是因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金藏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 那次处级干部遴选考试面试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紧张。 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这么老老实实地回答,武则天会是什么反应,万一勃然大怒呢? 武则天看着他,没有马上说话。 这停顿很短,但是,对于金藏来说,太磨人了。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没听错吧?武则天竟然叹气了。 虽然很轻,但是,已经足够金藏惊讶了。这可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 “朕的儿子有冤,自己却不能辩白,反而让你这个太常寺的乐工为他洗脱罪名,朕的儿子,还不如你忠心。” 太常寺乐工?金藏听了,好歹知道了自己穿越后的身份。 这情况大约算是摸清楚了。 “安金藏,你们要好好医治,如果有什么闪失,朕唯太医署是问!” 武则天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安金藏总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是拜托啊武则天,你好歹说一下是你哪个儿子啊?你生了那么多,又杀了那么多,我怎么知道自己帮的是谁? 这会儿,武则天已经是皇上了,也就是说那些耳熟能详的太子李弘、李贤都早已经死了。 后面的,金藏还真记不清,总之印象中都很窝囊啊,废了立,立了又废的。 反正都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主子。 他想起他死去的老爹说过的一句老话,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也不要给傻子扛大旗。 这个他的宿主安金藏是多想不开,跟着个傀儡皇嗣混,还差点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 金藏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的伤还能不能好。 “壮士,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让下官给你把个脉……”那个小白脸在他边上说着,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冰冰凉的,也不知道是天寒地冻的缘故,还是刚才被武则天吓唬的。 “小伙子,不要叫我壮士了,直接叫我名字得了。” 小太医却微微一笑:“壮士年纪也不比下官大,如何就唤我竖子?” “我都三十好几了,你最多二十岁吧?怎么就年纪差不多?” “你真是病糊涂了,壮士不过二十岁而已……” 二十?竟然多给了自己十几年的青春。这算是他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小太医身后,一个侍者模样的人端了一个盘子过来。 “医直,药捣好了。”侍者说着。 小太医听了,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金藏身上的被子,说:“忍着点。” 接着开始给他换伤口上的药了。 小太医手法也挺仔细,竟然不怎么疼,而且,刚敷上去的药,是从外面端进来的,是冰的,起到了很好的镇痛效果。 伤口没那么疼了,金腾的心情也跟着稍微好了点。 刚才那么多人,现在就剩下这个小太医,还有端端正正站在两边和木头人一样的侍从了。 “说起来,你照顾我这么一会儿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太医署医直钟离英倩。” “看不出来,年纪轻轻,还是个官儿呢?” “嗯,不过是个九品的小医直。” “说起来,我刚醒过来,听你们说的话,是哪里的方言,怎么就听不懂呢?” “金藏……”这么称呼的时候,这个斯文的小太医还不习惯,说得吞吞吐吐,“壮士……”末了后缀还是加了这俩字。 金藏有些哭笑不得。 只听小太医继续说着:“等你刀伤好了,容下官好好给你瞧瞧,似乎是你的神志受了损伤。你方才所说的,可是官话。按理,你在太常寺,少不得听到几句,现在竟完全听不懂了?” 官话?那不就是唐朝的“普通话”,竟然和现在的普通话差距那么大…… 不过也是,据说就算在清朝的时候,大家的口音也都千奇百怪的…… 金藏想着,忧虑起来:“那我岂不是连交流都成了问题了……哎,不对啊,刚才皇上说的不就不是这官话么?” 钟离英倩听了,就笑了:“官话是咱们这里文官们用的,处理政事方便。皇家的人反倒都不怎么说呢。” “那就是老百姓也不说?” “嗯,不怎么说。” 那还差不多,听一口洛阳方言、陕西方言,也比听那晦涩的官话强。金藏暗自庆幸。 金藏看着有问必答的钟离英倩,心里想着,大概也就只能从这个小伙子身上才能套点话出来。 不过该怎么开口呢? 就算是病糊涂了,自己拼了性命救的皇嗣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但是,这个问题不弄明白,实在太危险了。 正当金藏还在纠结该怎么和小太医套话的时候,外面传来的另外的声音。 “三郎,别去……”伴随着一个女人温柔而焦急的轻唤, 一个男孩忽然冲进了安金藏的房间。 包括钟离英倩在内的所有人,一见到男孩进来,立刻又都跪了下来。 这些人动不动就下跪,安金藏看着都觉得累,还好他受重伤只能躺着。 只见进来的男孩,看上去有八九岁,穿着一身淡青瑞锦纹的圆领窄袖长袍,领口和袖口露出一截狐裘来,还没有束发,头上两个总角。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金藏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立马想到了面如满月、目若朗星这两个词,加上白皙的肤色,已然可以看出将来必定是个美男子了。 男孩一进到屋里,略微扫视了下房间,直接就朝着金藏床前来了。 金藏无奈了,果然是病人的待遇,这穿越回来,净受人慰问了。 不过,貌似这些慰问一点儿都不轻松。 好在,这回是个小孩,总不需要他再忍着痛假起身装诚恳了。 紧跟着小孩进来的,是刚才喊话的那个女人,和武则天的干练风格不同,这位女子上身穿着蓝色绣花的罗襦,下身绛红色石榴裙,看起来三十不到的年纪,一进来就拉住了男孩,蹲下来柔声细语地对他说:“三郎,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可不得了……” “窦姨,安金藏救了我们,我来道谢都不可以么?” 安金藏很意外,这么个小男孩,说话的口气倒是挺老练的。 “三郎,你有这份心固然好,但是,你忘了之前你们见过的人都什么下场吗?就算是为了保护安金藏,我们也得赶紧走。” 听到窦姨提起之前见过他们的人,男孩的脸上终于犹豫了。 窦姨看他这样子,牵起他的手,两个人徐徐出去了。 临出门,男孩还不忘回头看了安金藏一眼。 和男孩对视那一刻,金藏浑身打了个激灵,说不清的感觉,仿佛他和这个男孩间有着宿命般的牵绊。 “这个人是谁?”等到窦姨和那男孩离开之后,金藏问着钟离英倩。 听了金藏这话的钟离英倩,却陡然凑近了看着金藏:“你莫非真的因为失血过多,出现失忆之症啊……” 金藏听了,知道自己问错话了,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额,只是觉得眼熟,真记不起来……他说我救了他们?” “刚刚是皇嗣的三子……” “我知道是来头不小,你们刚才都跪下来了,名字咧?” “啊,直呼王子的名讳……”钟离英倩为难地说着。 “刚皇上可是说了,要你们好好照顾我,我如果思虑过度,回头影响休息了,你们可就惨了……” 钟离英倩只好凑到了金藏的耳边,极小声地说:“那孩子,是临淄郡王,名讳李隆基……” 金藏一听这个名字,刚刚还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了。 李隆基,不就是后来开创一代盛世的唐玄宗、唐明皇嘛?! 这么说,自己拼死救下的皇嗣,就是李隆基的父亲、后来的唐睿宗李旦喽。 哈哈,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来自己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李隆基!这比跟着垂垂暮年的武则天岂不是更有前途! (本章完) 第4章 狠角色要来了 金藏担心的伤口感染完全没有发生。 痊愈的速度,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不知道是不是太医的水平高,还是因为真正的安金藏在当时已经死了,所以金藏占用他的躯壳命不该绝。 反倒是这几天吃的汤药,成了对金藏最大的折磨。 要知道,金藏之前基本就没有看过中医,也没生过什么大毛病,感冒咳嗽的,吃两颗胶囊就好了。 要不是看在那个叫钟离英倩的小太医,兢兢业业定时定点地亲手给他送药的份上,真想全部倒在花盆里浇花。 之前刚刚到北京上任的时候,天天忙。 没错,天天忙。 说起来是个处级干部,但是按照北京人的话说,在北京,天上掉下块砖,都能砸死个处级干部。 何况他是从小县城自己考上来的小干部。 没背景没资历的,怎么能不被领导玩命使唤。 一个月出差个三四回是家常便饭,忙得跟陀螺似的,和在县城时候的清闲生活完全两样。 要不是因为心里郁闷,也不至于大晚上喝醉了酒被抢劫了。 这下好了,一下子穿越到了唐朝了。 在床上傻愣愣躺了三四天了,没手机没电视的。 金藏发现,原来就这么躺着,竟然也能躺得浑身酸痛。 这身体,不是号称才二十岁左右么? 小心翼翼地,他用手戳了戳伤口附近,不是太疼,看样子已经恢复得不错了。 嘿嘿,权当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经历了一次剖腹产了,人家剖腹产的不也就三四天就能下地了么? 虽然金藏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不过好歹天天和妇女打交道,不知不觉攒了很多其他男人不在意的女性知识。 就这么类比着,金藏决定下地走走。 看着他病情稳定,这两天,日夜值守的侍从们都已经从屋子里撤走了。 只有门口还会有人轮值,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金藏下床的时候,也没人注意了。 床边,放着一双麻布鞋子,上面还有零星的血迹,看样子是安金藏自己的。 某种意义上,安金藏本人,确实已经为了皇嗣李旦牺牲了。 如果没有他,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唐玄宗,也就没有后来的大唐盛世了。金藏看着这带血的布鞋,不由得暗自唏嘘。 伤口只是隐隐作痛,不算太疼。 金藏穿上鞋子,没想到,这一千多年前的鞋子,穿起来竟然挺舒服的。 低头的工夫,他首先留意到的是脚下的地砖。 他原本以为,古代的地砖都是灰不溜丢的,没想到竟然是非常精美的鸟兽纹的方砖,如果有朝一日穿越回去了,就算什么都不带,能挖一块这地砖回去,估计也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了。 穿了鞋,站直了身子,金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配了一副新的眼镜,看什么都有点微微的晕眩。 不过,很快,他发现原因了。 这个安金藏的个子比他高不少。 金藏本来个子不高,一个男的,穿了鞋子也就个一米七出头,不过,这个安金藏,感觉已经是快要接近一米八的个子了。 之前躺床上的时候,可还真是完全没有意识到。 哈哈,不仅年纪小了十几岁,个子还增高了。 金藏忽然觉得这穿越的质量,还算可以么。 “哎,你怎么爬起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金藏忘了,又到了吃药的点了,钟离英倩已经端了药碗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你们不是没有手表么?你怎么这么准时呢?”金藏看着钟离英倩小托盘里满满的一碗棕色的药,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钟离英倩却不解地问:“手表是何物?” “我说小帅哥,我觉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再喝这个药了吧……” “这是皇上的旨意,要太医署……” “好好照顾我,对吧?我跟你说,我觉得吃药虽然重要,但是也需要做做复健治疗对不,不动一动,怎么好得快呢?” “复健治疗?又是何种治疗?” 金藏看了一脸懵的钟离英倩,笑了笑,扶着柱子,往前挪了两步。 感觉还不错。 接下来该怎么办?既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金藏想着,不如等伤养得差不多了,赶紧找机会溜走算了。 伴君如伴虎,自己一穿越就卷到女皇和皇嗣之间的斗争中,虽说自己算是“站队”成功,帮了李旦,也就是李隆基的爹大忙了。 但是,这未来的明君,巨大的潜力股李隆基,现在还是个小朋友啊。 金藏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登基的,但怎么说也得二十多岁了吧。 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工夫呢,有没有命等到那一天都还不一定。 不过,既然穿越过来了,而且穿越到大唐的皇宫里来了,先来开开眼界吧,传说中的大唐皇宫到底是长什么样? “外面天已经晴了哦?”金藏张望着说,忽然心生期待,朝着门外挪去。 身后,钟离英倩忙不迭跟了上来,给他单薄的衣衫外披上了一件皮袄子。 回廊不算曲折,唐朝开化,宫禁并不如后世森严。 这是个相对比较自由的时代。 金藏终于看到了这一千多年前的天空,并不知道,另一个“狠角色”正朝他走来…… (本章完) 第5章 来者不善 金藏站在屋檐下,自己这两天躺着的“病房”外面,原来是个不大的院子,四四方方,但是假山修竹,做得还挺精致。 前两天下下来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屋里有炭盆,走到外面,才真切感到正月的寒冷。 更何况雪后初晴,这寒冷更加肆无忌惮,侵入骨髓。 幸好有钟离英倩给的皮袄子,还不至于太冷。 金藏摸着服帖柔软的羊皮袄子,说:“这不错,比羽绒服都强。” 钟离英倩却说:“咦,你这忘性,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认得了么?” “这皮衣还是我自己的?我不是个太常的乐工吗?哪儿来的钱?” “乐工的月俸虽然不多,皮袄子也不算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如何就买不起了?在长安,若不真是穷得叮当作响了,哪家没件御寒的羊皮袄子呢?” “我靠,唐朝人果然都是土豪……”金藏嘀咕着,“这皮袄少说也得好几千块人民币……” 他刚说完,钟离英倩立刻紧张地捂住了他的嘴:“你刚从御使台死里逃生,这么快又想回去了么?” 金藏还没反应过来,被钟离英倩捂住的嘴还“顽强”地发出着声音:“我说了什么了?” “现在是大周朝!” 金藏一听,才反应过来,虽然在历史课本里,不把武则天这个大周朝单独算个朝代,并在唐朝里,但是在这会儿,说这话,绝对是犯了最大的****了。 钟离英倩还在小声说着,“虽然皇上饶了你们,但是这里到处都是来俊臣的耳目,只要被他们发现,告密了去,下次可不见得这么运气了!” 来俊臣?!就算金藏再不熟悉唐朝的历史,这个人的名字也不可能不知道,这可是武则天时期有名的酷吏。 落在他手里,比直接落在武则天手里更惨。 原来自己穿越过来这会儿,这家伙还活着。 而且听钟离英倩刚说话的口气,说“再落在他手里。” 看起来,自己之前就是被他逼得自残的。 这么一想,不由得后脊一阵发凉,原来,自己在这儿,还有这么个难对付的敌人。 看着不再说话的金藏,钟离英倩把手放了下来, “另外,你刚说的土豪又是何意?难道是你们胡人对我们中原人的一种称呼么?”钟离英倩不解地说。 “胡人?你说我是个胡人?”金藏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信息,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自己刚醒过来,那群太医署的人说什么“夫人、夫人”的,这些天,还奇怪没见有什么夫人出现,敢情是他们“官话”,其实说的是“胡人”? 金藏脑子转得快,想到很多年后的安史之乱,那个罪魁祸首安禄山就是个胡人,自己现在叫安金藏,所以是个胡人,也在情理之中。 从醒来到现在,他还没看到过自己的长相,“胡人……”他喃喃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似乎五官的确深邃了不少。 “这儿有镜子吗?”按金藏问钟离英倩。 “太医署不用镜子,你们乐坊倒是有不少,你个大男人这会儿要镜子做什么?”钟离英倩说话柔声细语的。 听到这句话的金藏已经有点奇怪了:“什么叫我个大男人?难道你不是么?” 金藏说出这句话,凭着长年做妇女工作的敏锐,仔细看了下眼前这个斯文的小太医,细皮嫩肉的不说,这小身板儿还真不像个男人。 金藏觉得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想到那种女扮男装进宫的各种故事,压低了声音说:“难道你是个姑娘儿?” 本来以为钟离英倩会矢口否认,没想到她反而理所当然地说:“你才看出来么?” “啊?你穿成这样,又是个太医,我当然以为你是男的。” “都是什么世代了,你这个胡人竟然比我们汉人更加迂腐,现在女官又不是我一个,穿这样的,在宫中也比比皆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都说在唐朝妇女地位比较高,看来还真是……” “你又来了!”钟离英倩紧张地提醒着。 “哦哦,对对,是大周……”金藏忙不迭改口。 正说着,站在金藏边上的钟离英倩忽然拉了拉金藏的衣袖。 “嗯?怎么了?” ”那人过来了……”钟离英倩看着院子的对面。金藏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这种紧张,和之前见到武则天时候是不同的,这里面,除了害怕,还有厌恶。 迎面走来的这个人,头上裹着黑色轐头,穿着红色袍子。 这人看起来四十出头,颧骨很高,两颊凹陷,和他这两天看到的普遍比较丰腴的长相大相径庭。 俗话说;面无二两肉,相交不到头。 一看就来者不善。 再加上钟离英倩的态度,金藏已经基本猜出来这个人是谁了。 “听说安壮士已经能下床走动了,特来慰问下。”他走到安金藏的面前,用鬣狗般的双眼打量着他。 这种眼神,仿佛在他看所有人之前都有一种预设,那就是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 这种眼神看得安金藏很不舒服,即便在机关待了近十年了,他依然不喜欢被人用评判的眼光审视。 对于现在对着他的这个人,即便现在的金藏毫无印象可言,但是仿佛他的这副身体都还记得他。 金藏觉得,自己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这个人。 一种生理上的排斥。 “消息听灵通的么,我这才从屋里出来五分钟,你就知道了?”金藏没好气地说。 “五分钟?何意?”面对金藏的傲慢态度,来俊臣竟然没生气。 金藏看着他,心想,也是,他每天估计会被人多人骂吧,如果他在乎别人对他的态度,就不会成为“遗臭万年”的酷吏了。 但是,金藏知道,越是这种人,越是要小心,他们从不正面和你发生冲突,但是,等你一转身,就会在背上插上致命的一刀,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还得留着命回到207年的北京继续当他的公务员呢。 想到这里,金藏忍着脾气,克制地问:“大人屈尊来见我这个小小的乐工有什么事?” 他对面的来俊臣,一听,笑了…… (本章完) 第6章 忍耐度 “老弟谦虚了,谁都知道,从今往后,你可不会是个小小的乐工了。” 来俊臣过分套近乎的口气,安金藏并不陌生。 就在不久前,在他考上处级岗位之后,县政府里那些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小金”来,“小金”去的老家伙们,同样是一夜之间对他这般称兄道弟。 势利眼,倒是千年不变都存活在任何一个时代里。 只是,脸皮厚得和来俊臣一样的,倒是不多见。 就好像安金藏的伤,和他完全没有关系。 也是,像来俊臣这样的人,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过人的才学,如果不是靠着无赖和凶狠,甘做武则天的鹰犬,又怎么能爬得到这个位子呢?刚才出来的时候,好不容易大雪之后露出来的太阳,被一朵浮云遮住了。 来俊臣的脸毫不逊色于阴沉下来的天色,等待着安金藏的表态。 安金藏开始推翻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 来俊臣的突然造访,不是他起初认为的见风使舵的巴结。 这是一次试探。 安金藏没有想到,自己的伤还没有痊愈,竟然这么快,就要面临“站队”的难题了。 周围的一切太过于真实了,真实得让他这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开始怀疑,这个时空,究竟是否如他所学习的历史那样存在着。 又或者,一切,是不是还是朝着他所知道的方向在发展?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个小乐工,他的目标是赶紧养好伤,逃离这个危机四伏的皇宫,找个山青水绿的地方,一边生活一边寻找回到207的办法。 尽管他对于207年有着很多的抱怨,不过对于这个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地方,他还不至于说想在这里终老。 再说了,回去好歹不大不小是个干部了,再忙,到了地方上,大家都对自个儿客客气气的,下了班好歹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里,现在就是个奴才啊,要翻身谈何容易? 人就是这样,安金藏想到了自己几次出去挂职的经历,长的一年短的几个月,但是,自己都做得比在原来的岗位更积极,遇到难搞的人和事,忍耐度也更高,因为觉得这事儿是有个期限的,再怎么累怎么烦,一年或者两个月之后,就可以拜拜了。 安金藏觉得此刻自己就是这种类似的心态,反正自己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久留,其实这个来俊臣是好是坏,和自己有半毛钱关系? 这么想着,一开始那种本能的对于来俊臣的厌恶感,被压制了下去。 对,没有必要得罪他,给自己逃离增加障碍。 安金藏这么想着,对来俊臣自然就和蔼了很多:“大人言过了,金藏是个粗人,想什么就说什么,皇上亲自来探视,已经是金藏莫大的荣光了,不敢再有多想。” 来俊臣笑眯眯地看着他:“老弟果然是性情中人,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说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漆盒,“这是西域进贡过来的灵膏,上次皇上赏赐给为兄的,就送给老弟了,可得多保重身体啊。” 钟离英倩扯了扯安金藏的衣服,暗示他不要收下来。 不过,安金藏的手还是伸出去了,接过了这示好的漆盒。 “老弟,不是我夸你,我见过酸迂的家伙太多了,像你这样有气节又识时务的,正当凤毛麟角,乐坊这种地方,太委屈你了。”说完,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来俊臣一离开院子,钟离英倩就用力地拍了一下安金藏的后背。 安金藏没防备,身子震了一下,肚子上的伤口一绷,疼得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只听到钟离英倩没好气地说:“我还说你是个好人呢?没想到竟然收了来俊臣的礼物,白费我那天晚上不眠不休地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给我用桑白皮缝伤口的人是你?”安金藏转过身,看着白净娇小的钟离英倩,问着。 钟离英倩憋了一肚子话:“那是自然,你从御史台被抬出来的时候,肠子都从肚子里漏出来了。太医署的人都束手无策了。若不是我在边关做过几日的随军医值,把肠子放回腹中缝合了皮肉,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儿么? 也不想想,当时,是谁把你逼得自剖其腹的,竟然和他称兄道弟的,你是病糊涂了还是怎的?” 安金藏笑着看着说了一大堆话的钟离英倩,凭着他多年的妇女工作,他知道,女人一旦生气起来,话就多了起来。 这会儿的钟离英倩,是真生气了,然后听着她的话,安金藏知道,他现在这条命,是钟离英倩给救回来的,想着,语气就格外的温柔,耐心解释着: “我不喜欢来俊臣,但是,今天这盒灵膏,我必须得收下来。我用剖心那么激烈的方式来洗清皇嗣和我的清白,本来就是兵行险招,幸亏这次对了皇上的胃口,但是试想一下,当时如果她认为我是畏罪自杀呢?那现在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了。我是个乐工,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但是,我曾经抵死维护过皇嗣,如果我做错什么,那皇嗣能不受到牵连吗? 你看,这次事情之后,皇上有责怪过来俊臣吗?” 钟离英倩摇了摇头。 “无论来俊臣有多可恶,他也是在皇上的允许之下做的这些事。皇上不会责怪来俊臣,因为责怪他,等于承认自己错了。同样的,我收下了来俊臣的灵膏,意味着的,不是我和来俊臣的和解。是皇上和皇嗣的和解。 这事儿才能算真正的翻篇儿,明白吗?” 钟离英倩听了,若有所思:“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收下来俊臣的礼物,还是为了保护皇嗣?” 安金藏点了点头,他编排的这通理论,现在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尽管一开始,明明不过是为了敷衍来俊臣,找机会开溜而已。 钟离英倩带着崇敬的目光看着安金藏:“是我错怪你了。” 大概是失血过多,刚才又站了好那么一会儿了,安金藏看着眼前的钟离英倩,视线渐渐有些模糊,最后眼前一黑,翻到了下来…… (本章完) 第7章 办公室与深宫的夜 画面有些混乱,安金藏发现自己在领导的办公室里,他在北京领导,一个女主任,一头短发永远都吹得高高地竖在脑袋上,过于紧绷的脸上,浮着一层粉底,金藏总是按捺着想建议她换一号深色粉底的冲动。口红的颜色倒是得体,仿佛是和其他女干部互相学习交流过的结果。 她“啪”地一下把考勤记录摔在了办公桌上:“你什么情况?!这两天都不来上班?” 是的,“凶巴巴”是金藏对于这些年大多数女领导的印象,在依然是男人主战场的官场中,现在的女领导,仿佛不约而同地觉得必须用这样的面貌才能镇住手底下的干部似的。 金藏已经习惯了这样张扬的女领导了,面前的这位,也不是第一个这样的,所以他淡定地站在她面前,不卑不亢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训斥,就和昨天的钟离英倩一样,在她有情绪的时候,你首先必须要让她把话说完,任何中间的插嘴,都会是火上浇油。何况他现在很开心,因为他回来了,回到了公元207,再多的事务,都可以在工作中解决,不需要考虑和来俊臣的周旋,不需要应对武则天的喜怒。 任何的解释,在一个愤怒的女领导面前,都是等于“找借口”的。 其实,很多时候,金藏都觉得,一个愤怒的女领导,和一个愤怒的女友,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我不要听你的解释!”这句话几乎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女领导全部的表情和语气里,甚至漂浮在办公室的空气里。 “领导,对不起。”金藏娴熟而诚恳地说出了这句话。对,一定要诚恳,然后不解释,直接认错。这是降低损伤的最好办法。尽管,一旦等女领导发怒的时候,损伤已经注定不可避免了。 果然,对面的“疾风骤雨”停了下来。 女领导瞪着他,目不转睛的。她大约在管理工作中不断磨练,才能做到“用眼神杀死你”的“境界”。 “本来,公务员擅自离岗,是要记过处分的!回头给我写个检讨书上来!下不为例!” 金藏暗暗窃喜:这一招又奏效了,到最后,她都不关心他翘班的原因,果然还是需要一个诚恳的道歉来抚慰她觉得被忽视的自尊。 女人的自尊心,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领导,那我先出去了。”金藏小心翼翼地说着。 领导发话,用沉默表达着她的余怒未消,仿佛如果因为金藏的表态而立刻恢复冷静,有失一名领导的尊严似的。 金藏当做这是默认,后退着准备离开领导的办公室,这207年,或许并没有他在唐朝时候怀念的那么美好。 然而,当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跨出的那一刻,整个人忽然跌落了下去。 外面不是他熟悉的过道,而是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啊!”他大喊着,浑身一抖,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条横亘在屋顶上的巨大屋梁,刷着朱红色的漆。 “你醒啦,早知道不让你在外面站那么久了。”钟离英倩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那张白净的脸出现在安金藏的视线里。 原来自己还是没有离开唐朝,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当看到钟离英倩的时候,安金藏的心情有些复杂,在确信自己依然困在唐朝的时候,心情说不上难过,或者高兴。 那一场被领导训斥的梦,仿佛是潜意识里,在说服他自己向往的207年,也没有他所记忆的那么完美。 他曾经彷徨过,三十出头的他,在机关系统里,已经快要从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的范围里被剔除出去了。而一个依然处于跑腿级别的中央处级,尽管在老家人眼中风光无限,但是,要从这个级别再往上走,对于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的他来说,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还有拥有多么好的运气才可以做到? 况且,在这近十年的职业生涯里,他总觉得自己的活儿干得不得劲,一开始,他并不明白这种不得劲的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这两年,他渐渐悟出其中的原因,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中,他只能为了工作而工作。 理想,这种东西,已经开始变得过于虚幻了。 而他仿佛记得,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是有过济世安民的理想的。 然而,现在,他成了一个可以圆滑地应对难搞的领导的小干部。 “安大哥?”看着盯着横梁发呆的安金藏,钟离英倩再次呼唤着他的名字,“能听到我说话么?” 安金藏回过神来,看着她,笑了笑:“听得到,我没事。” “等过两天伤口再好点,我给你配些补血养气的药来,刚刚怕是血气不足,所以晕倒了。”钟离英倩认真地说着。 安金藏看着一脸关心的钟离英倩,若有所思:“你这么尽心地照顾我,好像也不全是迫于皇上的压力吧?” 钟离英倩一听,白净的脸上忽然一阵绯红:“那晚你被送过来,看到你的伤势,我下决心一定要把你救活。现在酷吏当道,密告成风,这朝廷内外,无不是明哲保身或者靠出卖朋友求得自保。只有你拼死守护皇嗣的清白。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个大英雄。” 金藏听了,心里很惭愧,那些事,不是他做的,他只依稀记得在穿越时,听到的曾经的安金藏说的那番大义凛然的话:“杀人何用?这外面,煌煌民意,你阻拦得了吗?” 钟离英倩虽然穿着男子的官服,但是安金藏看多几次,还是能看到身为女子的她的柔媚,少女才有的莲花初绽的柔媚。 金藏在207年,算是个大龄剩男了。 尽管公务员的身份在他们的小县城是非常吃香的,但是,一来他家境贫寒,二来,长年的妇女工作让他对女人太了解了。 水至清则无鱼,所以,所有的相亲以失败告终也在情理之中了。 此刻,面对着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他倾慕之情的钟离英倩,安金藏的心,难以抑制地突突地跳了起来。 金藏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靠,不至于自己对一个一千多年的女人动心了吧? 金藏觉得这太危险了,那一个被女领导批评的梦,仿佛是一段咒语,竟然让他对这个他不属于的时代产生了留恋。 而深宫的某处,不为人知的咒语绕过宫门,在夜空里飘荡开来…… (本章完) 第8章 王妃的鬼魂 屋子里,立在不远处灯架上的三彩立人的油灯,小人儿头顶上燃着亮眼的火苗,照亮了边上的帷幔。 钟离英倩守在他边上,一手撑着脑袋,但是挡不住困意来袭,一会儿眯着,一会儿醒着。 金藏看着,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猫,打盹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就把小猫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左手抚摸着它的脑袋,右手继续写着作业。 不行,不能这么想。金藏提醒着自己,这算是心猿意马么? 自己干了那么多年妇女工作,工作的对象、身边的同事,大多都是女性,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浮想联翩过。 为了逃避这种令他难以控制的联想,他把目光从钟离英倩的身上移开了,投向了窗外。 入夜的房间里灯光幽暗,还抵不过从直棂窗漏进来的月光。 想来这皇宫里一定住了很多人,但这会儿,却万籁俱静,除了偶尔风吹过时院子里那一丛竹子发出的沙沙摇曳声,什么都没有。 不知不觉,金藏已经开始习惯了这屋子里因为油灯和炭炉,一直存在着的烟火燎烧的气味。 当然,他开始习惯的,还远不止这些。 这种快速的适应,让他不安着。 正出神着,他望着窗外的视线里,忽然略过一个影子,飞快地,搅动着如水的月光,在这夜里,泛起涟漪。 “有人?”金藏脱口而出,在一旁打着瞌睡的钟离英倩被惊醒了,一下子直起身左右张望着问:“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外面有个人影闪过,很快,这不正常……”金藏低声说着,金藏是个善于总结规律的人,一如他可以总结出应对女领导的若干法则,在这里的几天,他发现所有侍从的步调都是差不多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宫中规矩。 但是,刚才那个,特别快,而且,看起来不像是跑过去,更像是飞过去的。 钟离英倩转头看了看窗外,纳闷地说:“安大哥,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论面上的年纪,现在的安金藏和钟离英倩不相上下,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钟离英倩自然而然地,把对安金藏的称呼,从“壮士”改口成了“安大哥”。 “是的,我也什么都没有听到……”安金藏说着,“外面这么安静,如果是有人经过,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 被安金藏这么一说,钟离英倩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安金藏的手:“啊,你不要吓我……” 安金藏没有料到钟离英倩会这么害怕,她的掌心绵软略带着凉意,紧握着他的手,让他刚刚平复的心又猛烈跳动起来。 但是,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没有把手抽走,安慰着:“额,可能是我眼花了也未必,你不用这么紧张……” 但是,钟离英倩还是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掉,时不时地往窗外偷看着。 这种过度的敏感,引起了安金藏的好奇:“嗯?我说了是我眼花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安呢?” 钟离英倩看着镇定的安金藏,反而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安大哥,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有了所谓重伤损伤神志这么个万能的借口,安金藏现在对于钟离英倩的质疑,已经可以淡定应对了:“我最近不记得很多事,只是这个也和我有关系么?” “并非和你有关系,好吧,既然你不记得,那容我和你细说。在你出事之前,皇嗣的刘妃和窦德妃,因为巫蛊之事,应召入宫,之后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妃?窦德妃?” “哎,你连这个都记不得了?刘妃是皇嗣的正室,窦德妃就是你之前见到的临淄王的生母啊。” 金藏听了,想起那个跟着李隆基进来的女人:“那个和临淄王一起进来的女人,临淄王管她叫窦姨?是……” “自从窦德妃失踪之后,窦德妃的妹妹就入宫照料着临淄王了。就是那日你见到的那位。说起来,临淄王真是可怜。母亲失踪了,被自己祖母召进宫软禁了不说,还被牵连降了郡王。之前可是封了楚王的……” 金藏听了,感慨着:“女领导不高兴,大家都跟着遭殃……” “女领导是何物?难道又是……” “我们胡人的说法。”金藏顺水推舟地说着。 “从来不知道你们胡人有这么多奇怪的说法……”钟离英倩嘀咕着。 “那个刘妃和窦德妃,真的就完全找不到吗?”金藏问着,“怎么说也是王妃,一下子两个王妃失踪了,这么大的事,就没有好好找找吗?皇嗣呢?就没有去找皇上吗?好歹是自己的老婆。” “老婆?” “哦,就是夫人的意思,我们胡人的说法嘿嘿。”金藏尴尬地笑着。 钟离英倩倒是没有笑,完全感受不到金藏的笑点,她只是叹了口气:“皇嗣就更可怜了。谁都知道皇嗣畏惧皇上。刘妃和窦德妃失踪了之后,他也只是偷偷躲起来哭,见到了皇上,还是强忍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生怕皇上起疑心。就算是这样,这次还不是因为来俊臣告密说他私自接见大臣,被抓到御史台治罪么?” “这个皇嗣可当的真够窝囊的了……” 屋子里,油灯的火苗晃动着,忽明忽暗的,惹得人心里发慌。 钟离英倩惴惴地说:“安大哥,你说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影子,会不会是……” “王妃的鬼魂?” 钟离英倩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安金藏笑了:“傻瓜,不是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吗?再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种超自然的东西……” “唯物什么?” “哈哈,就是说,我相信这世上没有鬼。”说着安金藏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鬼呀,都在人心里。” 安金藏虽然脸上镇定地和钟离英倩这么说着,但是眼光却不自觉地朝着刚才看到影子的窗外望去,这不是他的幻觉,他很确定,而且,没有脚步声,他同样很确定…… (本章完) 第9章 钟摆 屋子里,帷幔的另一边有一张小床,方便有人值夜照料安金藏。 不过,前几天这张床都是空着的。 因为安金藏实在不习惯有个“古人”和自己睡在一个房间里。 毕竟,他心里有个坎儿过不去——这些他见到的人,在他的时代,早已经死翘翘了。和他们睡一个屋子,就好像和死人待在墓穴里似的。 但是今天,钟离英倩要留在这里,安金藏却没有拒绝。 很显然,那个黑影的事情,完全吓到了钟离英倩。 对于留宿这件事,钟离英倩倒是没怎么扭捏,安顿好了安金藏就大大方方往小床上睡去了。 男女授受不亲这种后来被后世的程朱理学“发扬光大”的所谓礼教还没有出现。 反倒是安金藏骨子里多少有些介意了。 钟离英倩在睡下前吹熄了屋子里最后一盏油灯。 黑夜无声地裹挟着这大明宫不起眼的角落。 但是,安金藏却睡不着。 他养病的这个屋子,似乎是太医署为了照料重病的人特意准备的。 各个设施都有那么点唐朝的iu的意思。 安金藏想,自己肯定不是这里第一个患者。 隐约记得,把武则天惹不高兴丢到酷吏那里受折磨,后来又被捞出来需要治疗的人有好些。 落在来俊臣这样的人手里,情况肯定不比自己好多少。 他的目光始终不能从刚才黑影飞过的那个窗户移开,仿佛直觉让他在等待着什么。 在这个听不到钟摆,看不了手机时间的地方。 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确定。 时间仿佛不再是均匀的似的,忽长忽短。 不时,还能听到幔帐的另一边钟离英倩翻身的声音,轻微的,却莫名地撩拨他的心。 在这里,没有了机关繁琐的事务,没有了网络上分散注意力的与己无关的新闻传闻。反而让他对身边的一切,敏感起来。 没道理啊,金藏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身体变成了二十岁,心智也跟着回去了么?竟然对一个小丫头有心动的感觉。 但是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没有什么魔障可以欺骗他。 正在胡思乱想着,那一成不变的窗外光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是那个黑影! 金藏一瞬间集中了自己全部的精神,用最大的可能看清那影子的轮廓。 钟摆! 很奇怪,这是金藏的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词语,那影子的发髻和衣裙,确定是个女的没错。 金藏很希望自己手边有一本唐史,看看李隆基的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就算他有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等等,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因为在史书里,关于刘妃和窦德妃的记录,都在女皇召见她们入宫那一条之后,戛然而止。 从她们入宫那一刻起,她们的身体、她们的名字、她们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彻底不存在了。只留下了“瘗于宫中,莫知所在”这几个字。 一切,在那个黑影第二次消失在金藏的眼前之后,成了待解的问号。 金藏一夜未眠,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有些亮起,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醒来的时候,钟离英倩已经不见了。 金藏的目光落在了被钟离英倩随意放在床榻边的那一盒灵膏上。 “灵膏……”他喃喃着,这是来俊臣给他的。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随意赠送的礼物。 来俊臣的意图,他猜不透,乐观地想,真的和来俊臣自己说的一样,是因为女皇看重自己而来巴结的。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金藏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盒灵膏,乌黑的膏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膏药,他不能用。 金藏盯着灵膏,默默地思量着。 但是,来俊臣,肯定会再来。 熄灭的油灯边,搁着一根用来挑灯芯的灯剔。金藏随手拿了起来,从盒子里,挑了一块膏药下来,戳进了边上的花盆里。 就是那个好几次,他想要偷偷把钟离英倩递给他的药倒进去的那个花盆。 他仔细戳了几下,直到确认没人看得出来他把膏药混进去了为止。 他才弄完,有个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不是钟离英倩。 金藏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勤。 那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帷幔后面——来俊臣又来了。 “老弟,今日恢复得怎么样啊?”人没出现,话已经说了。 带着让人产生错觉的和善。 不过接下来的动作,立刻打破了金藏这种短暂的错觉。来俊臣看似随意地走到了金藏的床边,拿起了那一盒昨天他自己送给金藏的灵膏,自然地打开了看了下:“老弟,灵膏的效果如何?” “昨晚就试过了,好用得很,多谢来大人了。”安金藏回答着,看着来俊臣又把灵膏盖好了放了回去。 “哎,叫大人多见外,若是老弟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相称如何?”来俊臣一脸期待地看着安金藏。 但是,安金藏却脑袋“嗡”地一下,这是要拜把子的意思?顿时心里千万个吐槽:你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但是我知道你遗臭万年啊,现在还让我和你称兄道弟,这是要拉着我一起“臭”的意思? 怎么办?身后名固然是虚的,但是看看这家伙的年纪,距离倒台也不远了,自己这会儿莫名成了同党,岂不是找死? 不答应呢,很可能明天就死了。 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钟离英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不失时机地打断了这尴尬的场面:“喝药了。” 也不给来俊臣请安,钟离英倩直接把药端到了安金藏的面前。 金藏看着碗里还冒着白汽的深棕色汤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候那么想要喝它。 二话不说,他端起了碗,慢条斯理地喝着。 顺便岔开了话题,像模像样地问着钟离英倩:“你看我恢复得不错,什么时候可以回乐坊去了?” 在现在这种时刻,回去做个小乐工,是最好的选择了。 不过,还没等钟离英倩回答,来俊臣笑着插话了…… (本章完) 第10章 张伯是谁 钟离英倩走进来的时候,关门的声音比平时重了很多。 “他还真是来了劲儿了,天天往你这里跑!”一进门,钟离英倩就没好气地说着。 “阿欠!”安金藏又打了个喷嚏。 钟离英倩见了,立刻上来关切地问:“安大哥,莫不是这两天着了凉?” 安金藏摆了摆手:“没有,可能是对来俊臣那个灵膏过敏吧。” “过敏?”钟离英倩显然没有听懂这是什么意思,想着又是什么胡人的话,没有多问,她还在关心着来俊臣的事,“他要和你说什么?” 安金藏瘪了瘪嘴:“没听懂……” “哼,你如果和他没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吗?” “是真没听懂。我骗你干什么?他就说了三个字,走了……” “说什么了?” “一张伯?我认识什么姓张的人吗?”安金藏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钟离英倩。 钟离英倩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懵:“虽然你我同在太常寺,但你是乐工,我是医直,之前并无交集,我怎么会知道你认识的人里有姓张还是姓李的呢?” “他也可能就是来诓我的,说不定是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八竿子打不着?要打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八竿子?” 安金藏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俗语,惹来了钟离英倩一串问题,想想这话可能是舶来词,唐朝不这么说,但又觉得钟离英倩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钟离英倩倒是被他笑懵了:“安大哥,何事发笑?” “阿欠!”安金藏刚笑完,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 “不行,你如今体虚,现在天寒,大意不得。”钟离英倩说着急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帮安金藏脱下了鞋子:“寒从脚起,用热水暖一暖。” 在207年,安金藏虽然也去足浴店,但是被钟离英倩脱了鞋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立马把脚缩了回去忙不迭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钟离英倩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我道我已是脸皮子最薄的人了,安大哥竟是比我还扭捏。” “你脸皮子薄?我怎么不觉得?”不过看着身材单薄的钟离英倩,金藏想到那些壁画里丰腴的唐朝美女,恍然大悟,这个略显乖巧的女孩,固然符合他这个现代人的审美,但是在唐朝,估计算不得一个美女。而武周有权势的女人,动不动就包养男宠,作风pen得不是一点点。这么想着,这个钟离英倩说自己脸皮子薄还真不是妄自菲薄了。 而捧着安金藏双脚的钟离英倩,双手忽然空了,尴尬地转而拿起了安金藏刚脱下来的那双麻布鞋说:“安大哥你这双鞋子上还有血渍呢,我帮你去刷一刷吧……” 安金藏听了却笑了:“这洗脚勉强可以算是为了照顾我的伤病,洗鞋子就算了吧……”说着用手去拿钟离英倩手里的鞋子。 “哎呀,举手之劳而已……”钟离英倩还在那客气着。 金藏忘了自己这是破麻布鞋,可不是平常的皮鞋、运动鞋。 他这么用力一拉,只听到响亮的“刺啦”一声,布鞋的鞋面被扯成了两半。 不过安金藏在意的,不是这破鞋面。 而是被撕坏的鞋子里,露出了一截布头,隐约看得到血迹。 自己是穿着鞋受伤的,血不可能落在鞋垫儿里。 安金藏的脑子转得很快。 正想着,那“鞋垫儿”滑落下来,眼见着要落在洗脚水里。 说时迟那时快,在它碰到水之前及时抓住了。 拿东西很软,完全不是鞋垫应该有的质感。 “这是什么?”安金藏看着手里的东西。 “这是一张帛。”钟离英倩脱口而出。 “一张帛?”安金藏听到这话,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来俊臣说的不是什么老伯,是指的这种丝帛,只是因为自己没听惯这种古人文绉绉的说法,加上对之前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压根没有往这东西上想。 安金藏颤抖着手展开了原本折叠着的丝帛,原本看到的血迹,竟然是一封血书! 金藏怎么说也是能从百里挑一的处级选拔考试上脱颖而出的人,文字功底还是有的。 这封血书虽然是文言文的,但是大意他还是看得懂,是在有理有据地说明自己没有谋反的喊冤信啊,但是,内容不是重点。 最重的落款。 “狄……”他脱口而出,还没说完,一下子被钟离英倩按住了嘴巴。 金藏只能用眼神向她示意,让她看帛书上的字,落款的地方分明写着“臣狄仁杰叩首”。 而钟离英倩显然知道得比他的时候,就都明白了。 “安大哥,看样子你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钟离英倩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看着窗外,“你先答应我不要声张,我就把手放下来。” 安金藏点了点头。 钟离英倩的手一放开,安金藏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震惊,用手指指手里的血书,小声问:“你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 “狄大人谋反,现在落在来俊臣手里。据说已经认罪了。”说完,钟离英倩故意放大了声音说着:“啊,安大哥,是洗脚的水太烫了吗?” 安金藏明白她的意思,立刻配合地大声回应着:“额,第,第一遍的水有点烫,刚加了凉水好多了。”说完立刻放低了音量继续问着,“认罪?不可能啊,谁都知道狄仁杰对皇上最忠心了啊?哦,是有那么一次……”安金藏说着隐约想起来了,还是因为在电影里还不知道是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狄仁杰确实有一次被诬陷谋反了,然后他为了防止被严刑逼供,第一时间把谋反的罪名先认下来拖延时间。 安金藏心里咯噔一下,刚从皇嗣谋反的事情里撇清出来,一下子怎么又卷入到狄仁杰“谋反”的漩涡里了。 没想到自己穿越回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狄仁杰最惨的时候。 本来还想着见一下这个偶像,找机会抱个大腿…… (本章完) 第11章 后怕 手里拿着那份落款是狄仁杰的血书,金藏人生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后怕”是什么样的感觉。 无知者无畏这句话真是真理,刚才来俊臣来问他的时候,他可是坦荡荡一点都不慌张,现在,不仅手有些抖,连嘴唇都感觉是麻的。 如果这玩意儿早几个小时被他发现,那刚刚和来俊臣的对话完全不一样了。 他可没那么自信,能在这个臭名昭著的酷吏这里扯谎成功。 毫无疑问,信上的口气,是狄仁杰写给武则天的。 但是这东西怎么会在自己的鞋子里呢? 脑海中莫名响起了武则天探视他的时候,寓意满满的问话——“你竟然为了证明皇嗣的清白,甘愿剖心,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是谁教你这么做的……”安金藏重复着这句话,难道是狄仁杰? 他之前暗自嘲笑原来那个安金藏,明明说着要剖心,结果一刀扎在自己的肚子上。难道不是因为他无知,是故意的? 他看着眼前的钟离英倩,自己当时的“主治医生”紧张地问着:“你说当时是你救的我,和我说说我的伤势,是不是大家都认为活不了了?” 钟离英倩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不过还是认真地回答:“你能这么快痊愈,自然是神灵庇佑了。不过尽管当时情残忍恐怖非常,平心而论,我能救活你的把握还是有七八成的。虽然刀子剖开了你的右腹,但所幸竟未伤到五脏六腑。若是五脏受损,我就算华佗再世,也难救你了。” 钟离英倩的话让安金藏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小子不是没常识,是故意这么干的。 而且据说他这个“壮举”让朝野震动。 暗无天日的御史台的事情,怎么会那么快传到朝廷上去? 除非是有人刻意安排,利用舆论的压力把他从御史台救出去了。 这一招一石二鸟,一来解了李旦的罪名,二来偷带出了狄仁杰的申冤状。如果不是因为他穿越了不知道之前的事情,那次武则天来探视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把帛书送到了武则天的手里。 狄仁杰猜到了一切,甚至女皇的心意,但是唯独没有料到的是他安金藏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安金藏了。 事情他大约理清楚了,捏着手里的狄仁杰写的血书,他却纠结了。 本来,今天起来觉得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着摸清这皇宫的地形找机会溜出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现在,他却成了狄仁杰的救命稻草。 狄仁杰明面上已经认罪了,如果武则天再不回心转意,他就死定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自己溜走了,万一狄仁杰就死了,自己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安大哥,我们必须把这帛书呈给皇上!”钟离英倩蹲在他边上,声音很小却无比坚定地说。 “你是太医,你是不是有机会见到皇上?” 钟离英倩摇了摇头:“我只是九品医直,见不到皇上……” “那你的领导呢?” “领导?” “哦,就是你们太医署的负责人?” “你是说太医署令?” “你们现在的太医署令是谁?靠得住吗?” 钟离英倩听了,犹豫着说:“太医署令有两个,一位是德高望重的张御医张文伯张老,另一位,是沈御医沈南璆。 只是张老年事已高,加之如今皇上虽年近古稀但身体康健,已经许久未召见张老了。” “那不是还有个沈御医么?” “哎,说起他……”一提到沈南璆钟离英倩完全没有刚刚说起张文仲时候的崇敬之情,反倒是让安金藏听出了一些鄙夷和无奈的口吻,“他是靠不住的……” “他和来俊臣是一伙儿的?” “那倒也没有,不过这人胆子小,来俊臣咳嗽一声估计都能把他吓半死,他是不会帮我们的。” “这么怂?那是怎么当上太医署令的?” “额,这个嘛……”钟离英倩欲言又止的样子。 金藏一看钟离英倩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会忍不住和他说的。 女人的嘴,总是很容易撬动的。 于是笑着说:“你看到了这个帛书,现在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难道还有什么消息是不能分享的吗?” 果然,三言两语的,钟离英倩就松口了:“这个沈御医其实医术也不过尔尔,就是胜在为人体贴、样貌清秀,皇上特别喜欢他……” “哈哈……”一不小心,金藏笑出了声,惹得刚说完“八卦”的钟离英倩一阵紧张。 “安大哥,我这样和你背后说这事儿,若被人知道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安金藏却很淡定:“这有什么好神秘兮兮的,张易之什么的,你们难道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听到“张易之”这个名字的钟离英倩,却完全没有反应:“张易之又是何人?” “嗯?他还没入宫吗?”安金藏立刻说。 “安大哥,你有时候的想法,我真是不懂什么意思。”钟离英倩困惑地说。 “好了好了,飘过……当我没说……”金藏一面说着,一面 想着,原来这时候张易之俩兄弟还没有入宫呢,看来他对于男宠的事儿想错了,虽然私下大家都知道,但是,这事儿还没有被搬到台面上来说。 想来,这个张御医是在张家俩兄弟之前的男宠了。 “怎么特别喜欢姓张的么?”安金藏嘀咕着,转而把思绪拉回到了正题,“这么说来找你领导帮忙这条路子看来是走不通了……我对你们的情况一点儿不了解,狄仁杰又等不了那么久……” 人在集中注意力想策略的时候,往往会调动自己全部的经验, 而对于安金藏来说,他最大的经验就是他在机关的工作经历。 忽然,一个人的名字在飞速转动的大脑中,从众多的一掠而过的想法中脱颖而出。 安金藏急切地问着钟离英倩:“上官婉儿,有这么个人吧?” “啊,上官才人?怎么能不知。” “有办法和她搭上线吗?” “搭上线?” “额,就是找到她,接触到她,怎么讲,就是面见她……懂了不?妹子,你知道吗?在我们那儿,如果你想把文件尽快递给大领导,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他的秘书……上官婉儿不就是皇上的秘书吗?” (本章完) 第12章 寒心 “秘书?”钟离英倩若有所思,“哦!我明白了,你是说皇上最器重的人是吗?” “额,也可以这么理解吧。”安金藏这话对,但似乎又不对,总之,以他的仅有的历史知识来说,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更加合适的人选了,“上官婉儿,我们有办法见到吗?” “上官才人的话……”钟离英倩点了点头,“或许我们是有机会的。从去年开始,每月十五,上官才人会来弘文馆讲学。” “讲学?这么厉害,难怪都说上官婉儿是个才女。”安金藏说着,“不过为什么是才人么?我怎么记着她没嫁给过李治啊?” “啊呀安大哥,你怎么又犯忌讳直呼先皇名讳啊,被外人听见可是要杀头的啊。” “哎呦,忘记了。我错了,我这不是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么……她为什么是个才人呢?才人不是皇上的妃子么?” “啊,这个,英倩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皇上还是天后的时候给册封的。大概是因为上官才人之前是戴罪之身,封了才人的名位,就不必为奴为婢了吧。” “哦,等于是给了个编制是吧……” “编制?” “没事,胡人的说法。”安金藏摆了摆手,继续说,“我弱弱地问你一句,你刚才说你的领导,那个张御医靠不住,那上官婉儿呢?你觉得她为人怎么样?”安金藏心里有隐忧,依稀记得,上官婉儿和武三思闹过绯闻,武三思可不是什么好鸟,虽然现代有很多作品给上官婉儿“拨乱反正”,美化得不行。但是,真实的她到底怎样,他可全然不知道。 “她是个大才女,为人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只是个小医直。”钟离英倩说着,“不过找她的话,倒是有个好处,来弘文馆讲学的,都是皇上钦点的有学之士,之前御史台那些家伙向皇上告密,说在弘文馆讲学的有些学士隐射诋毁皇上,不料却被皇上呵斥,让他们不许碰弘文馆的人,所以那里反而没有来俊臣的耳目呢。安大哥,你真是太有智谋了,竟然想到了上官才人这么合适的人选。” 看着钟离英倩一脸钦佩的表情,金藏却有些惭愧:“不过是瞎猫遇到死耗子罢了。” “安大哥说话真风趣!” 金藏哭笑不得,看样子“瞎猫遇到死耗子”这句俗语,她又没有听说过。 “现在是几号了?” “几号?” “哦,是初几了?” “十三,后天就是十五了。” “很好,不然,我怕狄仁杰等不了那么久。”金藏说着,目光又落在了手上的帛书上,来俊臣走之前说什么被子上缺了一块,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现在都能对上了,看来,是来俊臣发现了狄仁杰的被子上缺了一块帛布,起了疑心,怀疑到安金藏的头上了。 只是没想到,他被问到的时候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一脸懵地糊弄过去了。 …… 这些年,御史台的监狱已经越来越人满为患了。 如果贞观末年那个启奏唐太宗李世民要求在御史台设立监狱的御史大夫李乾右还活着的话,他大概会觉得这一切始料未及。 毕竟在他做御史的时候,御史台还只是个远不及御史台重要的“边缘”部门。 而他要求在御史台设立监狱的初衷,也仅仅是因为,即便是那些被他们审讯的官员,也并不把他们当回事,常常在被运送往大理寺的途中泄露案情,找人帮忙。 毕竟,在武周之前,大唐是个刑律仁慈的朝代。 是的,一开始在长安,只有大理寺才有监狱,御史台的案子少,需要临时关押的犯人都会借大理寺的地方关着。 但是,如今,御史台的地位,在朝中,已经无人能及了。 即便是已经升任宰相的狄仁杰,也难以逃脱被羁押在御史台的命运。 在这里,普通的犯人都关押在御史台后院。 那些牢房简陋得就和加了栅栏的马厩没有区别。 天寒地冻,很多受了刑的犯人,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很快,那排破屋边的大土坑又要有新的尸体了。 而狄仁杰被关押的地牢,反倒显得暖和了不少。 只不过浑浊的空气常常让原本就压抑的氛围更加令人难受。 来俊臣提了一壶酒,捏了俩酒瓶,席地坐在了狄仁杰的牢门外。 “在俊臣小的时候,家里的屋子永远都是漏风的,这样的季节,在俊臣的记忆中,除了刺骨的寒冷,还是刺骨的寒冷。狄公,公可尝过刺骨的滋味儿,那些寒风如同钢针般扎着我的每一根骨头,疼得要昏厥过去。那时候俊臣就发誓,无论多难,都要出人头地,要住在一个不会漏风的房子里。”来俊臣说着,斟了一杯酒送过牢门。 火把的光下,狄仁杰挺直着腰板儿,正襟危坐在简陋的床铺上。 是的,给他的牢房里,准备了床铺,也算是对于一个宰相的礼遇了。 尽管被囚禁了一段时间了,狄仁杰依然保持着衣衫整洁,即便是花白的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每一根都整齐地梳成了髻子。 如果不是因为手里没有书,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是他自己的书房。 来俊臣递过来的酒,他没有去接:“去岁和你喝酒的周兴,喝完酒成了瓮里的熟肉。” “狄公妄自菲薄了,他怎么能和公相提并论呢?”说着,来俊臣也不尴尬,自己喝了一盏,来俊臣这个人,手段狠辣,但对人的态度,却始终很“谦恭”,狄仁杰已经下狱,他依旧称呼他“狄公”,当然这听起来,更有些讽刺的意味。 皇嗣李旦的案子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了。 现在,狄仁杰成了御史台最重要的犯人。 对于来俊臣来说,他能成功给狄仁杰定罪的意义,非同小可。 甚至比确认皇嗣谋反更加重要。 毕竟,皇室里的斗争,从立朝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并不新鲜。 但是,如果狄仁杰死在了他的手里。 这个德高望重,连皇上都敬重地称为“国老”的狄仁杰,也不是他的对手的话。 那么,自己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了。 这种手握着别人生死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公与同党的谢死表,已经呈给皇上了。狄公这次是真寒了皇上的心呐……”来俊臣难以掩饰得意的心情。 (本章完) 第13章 弘文馆 安金藏所期待的十五日终于到了。 自从问过“一张帛”的事情之后,来俊臣就再没有来过安金藏这里了。安金藏把这视为对他放松警惕的表现。 潇洒的唐代,连宫禁都不是特别森严。 安金藏只是说伤愈之后需要多走动加快恢复,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那个唐代的“iu”病房。 自从来到唐朝之后,安金藏一直都待在他的“iu”病房里,虽然他很确信自己真的穿越了,但是一切都像是个场景单一的舞台剧,只见一隅。 现在,随着他的步伐,辉煌的大明宫终于如一幅长卷一般在他的眼前展开。 唐代的宫殿没有高而阴森的宫墙,一座座宫殿自信地矗立在高台之上,利落而大气。 与之相比,偶尔穿行期间的人显得格外渺小。 彼此见到的人,无论男女,迎面而来,都会微微欠身彼此行礼之后再各自朝前。 对于安金藏来说,竟然不觉得这是繁文缛节,反而有种庄重的仪式感。 安金藏觉得已经在行走了很久,但是依然没有抵达弘文馆的意思。 如果不是头顶的朝阳在东方的天空渐渐高悬,他肯定已经迷失在了这偌大的宫殿群里。 “你不是说弘文馆不远么?怎么走了这么许久还没有到呢?”安金藏有些气喘吁吁,心想着这二十岁的身体,体力未免差了一些。 钟离英倩却习以为常地说:“与其它地方相比,弘文馆的确不远啊。前面就是了。” 顺着钟离英倩指的方向,安金藏看到了一处壮观的宫殿,他之前看到的那些蔚为壮观的建筑,在这座宫殿面前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宫殿建在比其他宫殿都要高的殿基之上,仿佛凌空的巨鹰,含元殿的墙面是白色的,殿顶的覆瓦是黑色的,屋脊是绿色的,柱子是红色的,斗拱是赭黄色的,带着浓墨重彩的颜色和厚重的气息。 安金藏难以置信地说:“不会吧,这是弘文馆?” 钟离英倩听了,却笑出了声:“安大哥,你现在真是糊涂得很,你完全不认得这是宫中的主殿含元殿了吗?小小的弘文馆怎么可能有这般的气势?我说的弘文馆是在那里!宣政殿边上的那个偏殿。” 安金藏这才看清楚钟离英倩的真正所指,在含元殿的正后面,隔着一个广场,有一座比含元殿规模略小宫殿,是钟离英倩口中的宣政殿了。 而在宣政殿两边,有不少偏殿,那些穿着各色官服的人进进出出,忙碌非常的样子。 “一路过来,仿佛这里人最多了?”安金藏一面和钟离英倩朝着宣政殿右侧走去,一面说着。 “那是自然,你看这西廊之外是中书省,殿中省,东廊之外是门下省,可算都是日理万机的地方了。” 安金藏听了,不由得对这个地方肃然起敬,这里是这个帝国运行的核心所在了。 东廊之外,门下省的东边是史馆,而弘文馆则是在史馆的再东侧了。 在这里,房玄龄、杜如晦曾经奉唐太宗李世民的圣旨,重修典籍。 自唐初建立以来,都是选取当世最有才学之士进入弘文馆,修撰典籍,向皇家子弟教授治国之经略。 上官婉儿时年不过二十五六,已经能在这样的地方开堂讲学了。 安金藏到了弘文馆的门口,有些犹豫:“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没事吗?” 钟离英倩却说:“没事,从前这里只准皇子们听学的。但是,皇上还是天后时,就已经下了懿旨,宫中无论等级,只要有心好学,都可以前来听的,人满为止。” “这么好?” “皇上爱才,是人尽皆知的。上官才人就是在这里因为才学出众,被皇上看中留在身边的。本来,她那时候还不过是个罪婢,才没机会进入弘文馆呢。” 安金藏听了,默默点头,没记错的话,科举制好像也是武则天时期出现的。 不问出身,任用贤能,在这样的封建社会,迈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魄力真的很难想象。 这个女人的胸襟,太令人佩服了。 安金藏一面这么想着,不过转而又想,副作用也是有,比如来俊臣这种的,也是贫苦出身,“才干”倒也过人,就是把大家折磨得太惨了。 钟离英倩好不避讳地抓起安金藏的手:“走吧,上官才人的课,可是很多人都抢着听的,进去晚了恐怕是没位子了。” 可是刚踏进弘文馆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争吵声。 “谁都知道你父王是个孬种,自己老婆没了,也不敢吱声,外面都这么说,难道还不许我说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 安金藏一看,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有着贵族惯有的白皙肤色,五官倒是端正,只是,刚长了没两年的恒牙门牙有些大,露了一些在唇外,就和他说话的语气一样,带着这年纪不该有的傲慢。 “这嚣张的小子是谁?”安金藏立刻小声问着身边的钟离英倩。 钟离英倩没好气地回答着:“能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还能是谁?梁王的儿子。” “梁王?是谁?” “武三思。” 安金藏终于明白这孩子的跋扈劲儿从哪儿来的了。这时候,正是武三思风头正劲的时候,说不定这孩子还做着将来成为太子的美梦呢。 而听到刚才这孩子说的话,安金藏已经猜到他说得人是谁了,除了皇嗣李旦还能是谁?而对面的这男孩,安金藏见过,那天下着大雪,冲进他的病房要来致谢的器宇不凡的临淄王李隆基。 “武崇训,你大胆!这是我皇家家事,哪里容得了你一个外人评头论足!” 安金藏很讶异李隆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吵架,一来一去,那个男孩说他父王是孬种,这是人身攻击啊,换成别人,肯定被气得人身攻击回去了。 但是,李隆基却说,这是他皇家的家事。 这话无可反驳,虽然现在武家子弟气焰嚣张,但是,武则天从来没有说过要传位给武家的人。 从小在政治斗争中浸淫长大的两个孩子,尽管都还年幼,但是已经有了寻常家孩子所不具备的政治敏感。 这时候的武崇训,就算心里有万般不服气,也只能住嘴了。 然而孩子不动嘴吵,就有更糟糕的后果——动手。 (本章完) 第14章 贱奴与君 “姓李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武崇训大喊着,一个拳头已经挥向了李隆基。 然而拳头中途被人抓住了。 是安金藏。 而这里,除了安金藏,没有人敢阻止这场看起来寻常的孩子闹架,因为这俩孩子一个姓李,一个姓武。 “哪来的贱奴,放手!”在身高一米八几的安金藏面前,十岁的武崇训还不到他一半高。 尽管刚才安金藏还在抱怨这个二十岁的身体过于虚弱,但是此刻对付这个小孩还是绰绰有余。 “安金藏?”李隆基立刻认出了他,那眼神,似乎是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当初在病房的一面之缘那么简单。 而听到这个名字的武崇训,脸色立刻变了:“你,你就是安金藏?” 之前说过,安金藏剖心的事迹已经震动朝野,加上女皇的探视,已经是“全国道德楷模”了。 安金藏抓着武崇训拳头的手纹丝不动,嘴角露出威胁的笑意——这神情,他是向来俊臣学的。 金藏是个很善于学习的人。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这个‘贱奴’不怕死,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武崇训立马就怂了,而且怂得很彻底——他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贱奴竟然敢直呼‘你我’,真是反了!” “金藏君。”身后,李隆基忽然说。 安金藏乍一听这称呼,感觉被叫得自己和日本人似的。不过,其实是日本多延续唐制,君,在唐代是对人的敬称了。 李隆基虽然年幼,但此时也是个郡王了,对安金藏这个乐工称呼为“君”,是极大的敬重了。 自然也和武崇训口中的“贱奴”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听李隆基继续说着:“武家小儿,不值得君脏了这擅长奏乐的手。” 学堂门口的钟被敲响了三声。 闹哄哄的围观的人听了都立刻坐回了位置。 这是要上课的信号了。 在忽然安静下来的人群里,一个清亮的女人声音传来。 “两位公子,皇上向来重视两家和睦,若是被皇上知道两位公子在这里争吵,恐怕就不是责罚两位公子的事了。” 安金藏一转头,只见在他身后,上官婉儿已经站在了那里。 在挽起的华丽发髻之下那张脸,是金藏之前三十年的人生从未见过的美丽的脸。 这种美,和现代那种大眼尖下巴的“蛇精”式的艳丽不同。 上官婉儿的面容丰腴,健康丰满的双颊,一双丹凤眼,睫毛卷翘,鼻子和嘴都小小的,整张脸精致得如同金藏在博物馆见到过的唐三彩的瓷娃娃。 虽然此时的上官婉儿已是二十六岁了,在古代,算是地道的“大龄女青年”了。但是,因为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不过和安金藏差不多,二十左右而已。 尽管这个时候的上官婉儿只是才人的身份,但是李隆基和武崇训见到她,却都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此时,上官婉儿的目光落在了安金藏身上。 安金藏的心脏突突地猛烈跳动着——这可是写得出“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这样诗句的唐朝一等一的才女,关键长得还很漂亮。 “金藏君,请坐。”她笑容可掬地对他说着,在这冬天里,这笑容妩媚动人,仿佛让安金藏置身在春暖花开的三月。 传说中的上官婉儿有玉簪花神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 而看着目不转睛盯着上官婉儿的脸发呆的安金藏,钟离英倩没好气地在他身后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小声说:“好了,才人让你坐下,你就坐下。” 安金藏这才回过神来。 上官婉儿笑着指了指离他最近的空位,让他落座。 唐时还没有椅子,所谓的座位,也不过是一张坐垫罢了。 他习惯性地就盘腿坐在了坐垫上,很久没有运动,在宫里走了这么长的路,脚不知不觉还真有点酸。 正觉得坐在软乎乎的垫子上觉得舒服,忽然觉得周围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钟离英倩在他耳边小声说着:“安大哥,听学须用跽坐。”安金藏一听,环顾四周,其他的人都是正襟危坐着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垮垮地坐在坐垫上。 安金藏看了下其他人的坐姿——双膝跪下,屁股压住自己小腿肚和脚踝。看着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这么听课,一堂课下来膝盖不会废掉吗? 不情愿地,安金藏开始调整坐姿。 但是,这时候已经坐在上面的上官婉儿忽然发话:“金藏君有伤在身,不必拘礼,随意些便是。” “哦,那谢谢了。”安金藏说着,就继续自己垮垮地坐着了。 上官婉儿坐在案几前,并不像教书先生般打开一本四书五经,而是从案几上一个花瓶里拿了一支梅花出来,说道:“自古咏梅之诗颇多,梁时何文仲曾咏道,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诸位以为何如?” “韵律工整,用字精妙,乃是佳句。”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说道。 上官婉儿听了,微微一笑,又念道:“草秀故春色,梅艳昔年妆。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这几句又如何?” 学生略一沉吟:“若论对仗之工整,刻画景色之细致,似不如何文仲之诗……” 安金藏算是个文学爱好者,听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立刻被坐在上面的上官婉儿看在了眼里,点名问着:“金藏君可是有不同见解?” 安金藏听了,轻咳了一声,拿出读书时候做阅读理解的架势说:“这个,写文章嘛,什么遣词造句还有语法正确这种,我觉得是基本的,但是,前面那首是就事论事,写得再好也只是写梅花而已,第二首就不一样了,明显比第一首有情怀多了。” 上官婉儿听了,频频点头:“金藏君所言极是,今日要讲的,就是诗之意境。”说着,她又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诸位可知,这第二首是何人所作?” 这时,李隆基说话了…… (本章完) 第15章 小任务达成 “此太宗文皇帝之作。”李隆基说着。 安金藏听到了“太宗”两个字,又看看李隆基一脸崇敬又自豪的样子,心想原来是李世民写的。 他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那个傻乎乎抢着回答的家伙显然不知道这是李世民的诗句。 但是其他人呢?不可能一个都不知道。 但是,在这个弘文馆里,只有李隆基敢大声地说出来。 安金藏不知道,在他穿越之前的两年,曾经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次祭祀大典的时候,河内郡王武懿宗训斥侍从,当时才七岁的李隆基竟然对他呵斥:“此吾家朝堂,干汝何事?” 但是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竟然很高兴,抱起了李隆基赞许有加。 其实大家都知道,对于这种赞赏解读是可以多种的。 可能是女皇觉得这孩子童言无忌,说出这种小大人的话很可爱,仅此而已。 但是,对于听到的人来说,尽管这种肤浅的解读很可能就是女皇真正的心意,也不敢就此轻松地放过这个小事,大家更愿意把这理解为女皇对于继承人这件事情的不经意的表态,就算不是完全要传位给李家的人,也至少是偏向李家的。 当然,前不久皇嗣谋反的事情,让那些自以为揣摩到了女皇心意的人又一次自我怀疑了起来。 所以,上官婉儿这一个看起来像是文学探讨的题目,却让这弘文馆里的人不敢随意回答。 安金藏看到那些为难又欲言又止的人的表情,大约知道了他们的心思——很多人知道这诗是李世民的,但是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去评价。 搞不好,分分钟就得去御史台转一圈了。 但是,他看着手拈梅花的上官婉儿从容不迫的神情,知道,至少在武则天对待李世民的立场上,上官婉儿知道。 很明显,这次上官婉儿把李世民的诗拿出来,是作为“优秀作品”来讲解的。 所以,安金藏在心里留了个底——武则天是肯定,甚至爱戴着李世民——这个她的前夫兼公公的伟大帝王的。 果然,接下来,上官婉儿好好夸了一通李世民的这两句诗,不过,这些在安金藏听来,除了佩服她的才学之外,并不重要,毕竟他不是真的来听课的。 每个人前面的案几上都放着文房四宝。 拿起毛笔,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铜钟被敲了三下,讲学结束了。 上官婉儿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机会稍纵即逝。 安金藏折起自己刚刚写过的纸,走到了上官婉儿跟前:“才人,听你讲学受益匪浅,这是我的一些感想,你帮我看看?” 上官婉儿看着他,在等级分明的这个宫里,他竟然对着自己直呼你、我,却可以令她一点都不觉得被冒犯了。 她顺手就要把纸展开来看,却被安金藏按住了。 他甚至就这么摸了她的手。 当然安金藏是心里急着,无心的:“我字丑,怕丢人,才人能不能回去慢慢看?” 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安金藏直觉她已经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了。 “金藏君如此好学,婉儿定当好好拜读。”上官婉儿笃定地说着。 而从她见他第一面起,始终都是以平辈相称的。 上官婉儿说完,收下了安金藏给的纸,风姿绰约地从他面前走过了。 弘文馆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 安金藏望着上官婉儿离去的方向,长吁了一口气。 短暂的安心之下是更大的不安。 就好像是一个hard模式的游戏,好不容易完成了一个小任务,但是通关的希望却那么渺茫。 “安大哥,你说她会看吗?她看了会不会……”刚才坐在安金藏旁边的钟离英倩早就看到安金藏把轻软的帛书折进了刚才的纸卷中。 “她当然会看!”回答她的不是安金藏,竟然是一个小孩的声音。 安金藏和钟离英倩不约而同一低头,看到李隆基就站在他们一边,竟然还没有走。 “晕死,你怎么还没走?!”安金藏脱口而出,觉得稍稍放下去一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而钟离英倩见了慌忙又要行礼,被李隆基阻止了:“好了,不用拘礼了。” 而安金藏觉得自己来了这里,真是有操不完的心:李隆基再怎么聪慧,也是个孩子,这一说出去,让来俊臣知道,万一丧心病狂地对狄仁杰来个先下手为强呢? 安金藏抱着侥幸,心想李隆基说的可能就只是自己交给上官婉儿的“作业”而已,于是试探着问:“临淄王,你怎么知道她会看?” 没想到,李隆基听他管自己叫临淄王,不由得眉头皱了一下,继而对着钟离英倩说:“你们太医署的人说金藏君重伤之后,神志受损了,我还不信,这么看来是真的。” 听到李隆基突然这么说,安金藏有些发懵:“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李隆基笑着说:“在乐署,咱们一同排了一出曹操的《度关山》,你说我唱得好,如同阿瞒在世,从那以后,你都叫我‘阿瞒’的。” “对哦,阿瞒是曹操小名……”安金藏喃喃着,原来他俩一起排过戏? 不过想来也是,李隆基被称为梨园师祖,看来从小就搞创作搞表演了。 自己竟然和李隆基是票友么? 安金藏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五音不全担忧,赶紧蹲下来,看着李隆基:“那好吧,阿瞒,既然咱俩算是朋友,我就直话直说,我给上官婉儿交作业的事情,不管你都看到了什么,和谁都不要说。” “在乐署的时候,你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今日忽然来听讲学,我就知道肯定有古怪。只是你救了我一家性命,我怎会戳穿你?”李隆基背手站着,一本正经地说着。 安金藏看着早熟的李隆基,想起那天夜里钟离英倩说的关于他的生母窦德妃失踪的事情,忽然起了恻隐之心,不顾身份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等我办完事回乐署找你玩儿。” 但是李隆基却嘴角一扬:“只恐怕,今天你把东西给了才人,你就回不了乐坊了……” (本章完) 第16章 又见女皇 “为什么?”安金藏没想到自己会向一个九岁的小孩讨教。 李隆基一抿嘴:“上官是祖母选人用人之耳目,今日的事,是好是坏,过几日便知了。”接着话题一转,“窦姨说为了你好,这些日子我不应该和你往来,我先走了。” 说完这孩子就转身走了,弘文馆的门口,李隆基口中的窦姨早已经等在那里,安金藏看着,觉得就好像是接孩子下课的家长似的。 …… 那天晚上,安金藏得到传召让他去往宣政殿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高兴于他的方法成功了,上官婉儿真的把他藏在纸卷里的帛书递到了武则天那里。 一路步行前往那个在白天已经让他感觉走得腿都要断掉的宣政殿。 尽管宫灯高悬,路上依然黑漆漆的看不清地面。 对于一个习惯了橘黄色路灯光的现代人来说,他感觉自己和半个瞎子差不多。 不过,比视线上的“瞎”更让他觉得“瞎”的是,李隆基白天对他说的话,感觉就烙在他的脑子里一样,这一路走过去,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着,让他分心。 本来,他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应对武则天这位空前绝后难搞的女上司的。 宣政殿漆黑雄伟的轮廓出现在玉盘般的圆月之下。 哦,今天是十五,安金藏有些混乱的大脑中,莫名开始哼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是京剧贵妃醉酒。 安金藏自己对自己哭笑不得:都什么节骨眼儿了,竟然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会儿杨玉环还没投胎呢…… 时候不早了,宣政殿里的宫灯依旧亮堂着,仿佛要亮一整个晚上似的。 武则天就站在大殿的中央。 按照道理,以安金藏现在这个身高,站在武则天的对面,至少得高出一个头。 但是,安金藏有个错觉,觉得武则天很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气场吧。 安金藏看了一下周围,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武则天和他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了。 刚才领路过来的太监已经退到外面候着了。 而且……上官婉儿也不在。 这让他不安起来。 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有些晕乎的大脑终于意识到,是不是应该跪下来。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跪过活人…… 尽管他知道前面是帝王,可是心里想着,自己如果在现代,就算遇到主席,也只要握手就可以了。 唉,这该死的封建社会。 他心里犯着嘀咕,动作不免就犹豫起来。 “罢了,婉儿说你伤还未大好,免了吧。”武则天依旧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 安金藏很想躲闪她的眼神,尽管自己也没什么可心虚的。 毕竟从目前他能想到的事情来说他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这位女皇的事情。 不过,追光灯一样的锐利目光,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这位年近古稀的女皇大人仿佛对于自己的“厉害”完全不遮不掩。 “婉儿说,帛书是你给她的?”她终于切入正题了。 人的思维很奇怪,对着一件事情冥思苦想半天没什么头绪。有时候放任大脑胡思乱想一会儿,反而事到临头,看什么都很清楚了。 安金藏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武则天的这句问话,就好像是唤醒他潜意识里反复演练的这个场景。 刚才还不知所措的安金藏忽然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地从容镇定了起来:“是,皇上可看过了?” 安金藏从前很得意于自己对人的情绪的敏感,自己说了话,对方到底是不是认同,他基本能察觉到。 但是,武则天,让安金藏觉得很难判断。 她很特别,一方面,她仿佛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立场,就和刚才说的一样,对于自己的“厉害”毫不遮掩,但是,另一方面,在这样鲜明的个性之下,竟然让人猜不透她真正的喜恶。 “你知道,狄仁杰已经写了谢死表了吗?” 哎呀,那是来俊臣伪造的嘛……安金藏心里大喊着。 但是他知道不能说出来。武则天直呼狄仁杰的名字,而他记得,她可是一直都敬重他,尊称国老的。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激怒女领导的红线了——解释等于掩饰,不管解释的理由多么可信,那也是理由。 老老实实顺着女皇的问话,和她解释谢死表和帛书之间的真伪,无疑是找死,如果说得特别有道理,就是在显示自己比女皇聪明——一个乐工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女皇竟然看不出来。如果说得不够有道理,那就是让多疑的女皇心里信赖的天平朝着来俊臣的那方倒去了。 总而言之,不能和领导去拼逻辑、讲道理。金藏知道,有更好的方法,他的原则是,永远只给建议,不作评论。 建议,无非采纳或者不采纳。 采纳了,最好。 不采纳,显得女皇高明,何乐而不为。 而安金藏的建议,他早就想好了:“皇上何不找狄公过来,当面问个明白?” 安金藏说完,忍不住抬眼偷瞄了一眼武则天,令他心惊的是,她依然还正看着他呢,仿佛在说,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在这匆匆一瞥中,他看到武则天冷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着笑意不代表她对他的回答满意,但是安金藏也说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他心里没有把握,就不由得暗暗焦急起来,想听到女皇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说的任何话,都将决定他和狄仁杰的生死。 但是,武则天没有再说话,只听到殿外的太监那尖细的嗓子喊着:“皇上,狄仁杰带到。” “请他进来吧。”武则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安金藏在之前从未从她话语里听到的柔软,就好像是不小心掉在苦涩的美式咖啡里的一小滴奶油,安金藏想着这个比喻,知道自己的思绪又不合时宜地飞了。 他开始怀疑这是穿越一千多年的后遗症。 当然,他不能容许自己在这会儿fadeut,因为他能听到,身后,一个人迈着沉稳的脚步,跨进殿门而来…… (本章完) 第17章 武皇的笑 知道狄仁杰已经被武则天传召的时候,安金藏才明白刚才他匆匆一瞥看到的武皇嘴角的那一丝笑意是什么意思,那是蔑视,仿佛是在告诉他,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你说么? 当然,安金藏虽然在一个二十岁的身体里,但是,他三十岁的灵魂早已经在之前的人生的碰壁中学会了收起自己那无用的自尊心,何况,这鄙视他的人是武则天。 甚至在心底,他有那么一丝高兴,因为毕竟自己给的建议,是摸到了武则天的心意的——这是个好的开始。 狄仁杰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安金藏的心突突突地跳动起来,这可是他的偶像。而且不是因为看了那些关于狄仁杰的天马行空的影视剧才把他看做偶像的。而是因为他自己在妇女系统工作,常遇到那些难搞的女领导,然后很好奇,狄仁杰是怎么赢得女皇的心,并且成为她的政治伙伴的,那肯定需要十分的机敏和相当高明的应对能力了。 尽管遭遇了牢狱之灾,但是,狄仁杰看起来毅然精神矍铄。 当然,狄仁杰并不是个帅哥。 这时候的狄仁杰和武则天一样,已经是晚年了。 和武则天张扬的气场相反,狄仁杰看起来是个很随和的人,让安金藏想起了自己在工作很很喜欢的那类人——业务好,做人低调。 但是,安金藏侧头看狄仁杰,狄仁杰却并没有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狄仁杰太了解女皇了,她很难相信别人,而且很能从细节中做出自己的判断。 当初她的侄女魏国夫人去世的时候,魏国夫人的哥哥贺兰敏之只不过在高宗李治哭着问他,上朝之前她还好好的,为什么回来的时候就突然死了的时候,没有回答,只是大声哭泣。武则天知道之后,只说了一句话:“此子疑我。”没有意外的,贺兰敏之很快就死了。 是的,贺兰敏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大哭着没有回答,然后命就没了。 狄仁杰不能看安金藏,在这件事情没有说明白之前,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能节外生枝——他和安金藏之间的关系,必须是出于公心,而非私人关系。 “狄公的信,朕已经看过了。公既然没有谋反,来俊臣问时为何要承认呢?”武则天问着,声音在偌大的宣政殿回响。 “臣如果不承认,早已死在酷刑之下,恐此时见不到皇上了。” “谢死表又是怎么回事?” “臣从未写过。” 武则天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叠事先放在那里的谢死表,丢在了狄仁杰的面前:“这是你们几个人写的,难道不是吗?” 狄仁杰拾起了那几封谢死表,一一看着。 看完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臣曾任过大理寺丞,犯人之中,串供否认罪名的倒是很多,但串供认罪的,从未见过。” 说完这句话,就把收好的谢死表恭敬地呈还给了女皇。 安金藏听明白了这句话,谢死表是来俊臣伪造的,所以所有人的措辞,肯定大同小异。 但是安金藏看到女皇脸上凝固的表情,知道,尽管真相确凿,形势却不容乐观。 她不喜欢被证明自己错了。 和安金藏那个关于女领导的噩梦一样,无论事实如何,只要她已经发难了,那么伤害将是必不可免的。 狄仁杰显然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要做的,是救下自己和其余被牵扯其中的大臣的性命,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要活命,就要证明他们没有谋反,要证明他们没有谋反,就必须证明武则天错了。 而证明武则天错了,就是一步已经接近“找死”的险棋了。 安金藏觉得自己的指尖都是冰凉的,刚才狄仁杰的话,无疑是在“打”武则天的脸啊。 但是,武则天的反应,再一次让安金藏意外了。 安金藏正担心她勃然大怒叫人把他俩都拖出去关起来的时候,却传来了她的笑声。 笑得安金藏心里不停地犯嘀咕,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想着他转头看了一下狄仁杰,他的面色铁青着,看来,狄仁杰知道情况不妙了。 果然,武则天笑完之后,转身往通往宝座的台阶走了两步,站定后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狄仁杰和安金藏。 “狄仁杰。”她又一次直呼了他的全名,“你从一开始就料到了朕会见你。朕喜欢聪明人,但是,朕不喜欢聪明在朕前面的人,下去吧!” 狄仁杰躬身退了出去。 安金藏正想要跟着退出去,却听到了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声音:“安金藏,你留下。” 是武则天。 “啊?”安金藏心里想着,这一part竟然还没有过去吗? “听说你的伤已经好了?” 这句日常的问候,却让安金藏有些惶恐——武则天竟然还关心着自己的情况。 “谢皇上关心,好得差不多了。” “年轻就是好呵,你既然带了狄仁杰的帛书出来,那日朕来看你,你为何不拿出来给我?” 完了,开始切入正题了,安金藏心里想着,女皇能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吗? 他当然不能告诉她,那会儿他刚刚穿越过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么扯的话,除了会被女皇理解为戏弄之外,不可能有第二种后果了。 “金藏恐当时人多眼杂,将帛书的事传了出去。”安金藏小心翼翼地说着。 “嗯?怕误了狄仁杰的性命?” “不是,怕悠悠众口绑架了圣意。” “绑架圣意?这话有意思。只不过,朕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皇上自然不屑于别人的看法,但皇上定然要维系政局的稳固。就算是金藏这么一个小小的乐工的生死,皇上都如此在意,想来不是金藏的命真的重要,而是皇上想让外面知道,皇上在意的是天道正义,而非姓氏。”金藏一股脑儿说着,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但是,说完就心里无比的忐忑,面对武则天,说得越多,被找到错处的概率就越高。 听完他说话的武则天,竟然又笑了…… (本章完) 第18章 见鬼的小宫女 刚才还心存着一分现代人的傲气的安金藏,这会儿已经在这不见刀光的应对中,觉得双膝酸软了。但是,他知道,像女皇这样的人,虽然希望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意,但却并不会真的喜欢卑躬屈膝的人。 是的,领导的口味,真的很难伺候。 要做到不卑不亢又不忤逆她的意思,真的是一门技术活儿。 所以,安金藏反复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淡定,不能表现得特别畏惧。 “安金藏,你很有意思。”武则天终于笑完了,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慢慢地靠近着站在原地的安金藏,“既然你知道朕为什么放过你,那么你说说,这次,朕会放过狄仁杰么?” 这个问题,就好像一颗定时炸弹忽然投到了安金藏怀里。 被皇帝认为自己知道她的用意,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金藏不知。金藏只知,狄公的忠心远胜于金藏。”他拿自己做了个比较。 不过他这话一说,武则天就戳穿了他:“哼哼,你的忠心,朕亲口褒奖过,你说狄仁杰的忠心远胜于你,我连你都没杀,就更不能杀他了,不是吗?” 安金藏咬咬牙,虽然被戳穿了,但是已经决定要保狄仁杰,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金藏只是就事论事。当初来俊臣审问金藏的时候,金藏只想着让他知道自己的清白,以死相拼。但是,狄公并不在乎来俊臣是否认为他是清白,他千辛万苦让金藏带了这份帛书出来,是想向皇上表明他的清白。因为他相信皇上,这份帛书,不仅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也是把自己的生死交在了皇上手中。” “既然之前你说朕在意朝局稳定,此番朕放过狄仁杰,岂非昭告天下朕错了。朕是不能错的。” 这时候,安金藏差点想说,错在来俊臣,不是皇上。 但是,他的官场生存法则告诉他,在领导面前甩锅给别人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尤其是在武则天这种极端拎得清的领导面前,这种影响团结稳定的做法,不仅不能帮狄仁杰减轻责罚,说不定还适得其反。 不做评论,只给建议。这条准则适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不要评论武则天、狄仁杰、来俊臣这三个人之间的对错。 “狄公虽然不是真的谋反,相信皇上现在比金藏清楚这件事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这一会儿说自己谋反一会儿又说没有,虽然是为了保命,情有可原,但是总归是不够严肃,有玩弄司法的嫌疑,金藏觉得,惩罚还是要有,这样朝廷上的那些大臣才会服气。” 武则天一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不如贬他去彭泽做个县令吧?” 金藏听了,心里捏了一把冷汗,这连狄仁杰的去处都这么具体了,女皇是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了,果然已经比他想在前面了。 安金藏终于“扑通”一下跪在了武则天面前,五体投地:“皇上英明!” 从宣政殿出来的时候,之前那高悬的圆月早已经西沉不见了。 没有了月光的夜晚显得特别的黑暗。 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让安金藏的内心有种莫名的不自信。 尽管今天他算是全身而退了,但是他依然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惴惴不安。所有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在记忆力如此之好的武则天那里。 不要问安金藏为什么知道武则天的记性好,他知道任何一个能爬到高位的人,必须要有过于常人的记忆力。这种记忆力不是指学习上的,而是对于所经历的人事必须过目不忘,尤其是遇到过的人。 而他很不幸,已经成了给武则天留下印象的人之一,而且,恐怕还是深刻的印象。 带路的太监手中那一盏小小的宫灯,照亮了道路前面那一隅地方。 四周安静得只听得到他和那太监的脚步声。 安金藏忽然很想回到自己的那个“病房”,那里有软和的床榻、温暖的炭盆,还有……温柔体贴的钟离英倩。 尽管,他更怀念的,是单位给他安排在北京的单身宿舍——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间,算是单位帮他租的,可以免费住三年,在这个季节,北京的暖气,真是令人怀念——他的思绪又开始胡乱地飞了。 就这么边走边乱想着,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叫声打断了他的乱想。 紧接着,一个女人从他们经过的配殿中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差点撞落了太监手里的宫灯。 接着宫灯的光亮,那女人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大冬天只穿了件窄袖的衫子外面罩了件赭红色的半袖,加上那比起安金藏之前见的窦姨、上官婉儿,这女孩的发髻十分简单,看来是个小宫女了。 “呦呦呦,这大晚上的,乱跑什么呢?”太监拿宫灯照着小宫女的脸。 小宫女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显然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听了太监的问话,人往后退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百褶裙,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安金藏看着年纪小小的宫女,想着在现代这年纪才上着学呢,怪可怜的,于是好心地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刚才那叫声是你发出来的?出什么事儿了?” 小宫女哆哆嗦嗦地用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安金藏的胳膊:“鬼,我看到女鬼了!” “胡说!”太监连忙打断了她,“这话可不能乱说!” “女鬼?”如果从前,安金藏听到这两个字,肯定会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从这个小宫女口中说出来,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时候,从他的窗前飘荡来去的那个黑影,霎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好好安抚了一番小宫女,安金藏和领路的太监继续往太医署走去了。 “最近宫中常常闹鬼么?”安金藏突然问带路的太监,刚才太监赶忙打断宫女的话的样子,仿佛知道些什么。 “唉,自从……”太监欲言又止。 “自从两位王妃失踪之后?”安金藏替他说着。 太监听了,手里的宫灯抖了一下…… (本章完) 第19章 只是抄了段歌词而已 “咱们,咱们到了。”太监顾左右而言他,指着前面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太医署,加快了脚步。 安金藏看着噤若寒蝉的领路太监,知道关于王妃鬼魂的传言在宫中已经悄然散播了。 钟摆。 他的脑海中,莫名地再次浮现出这个词,毫无征兆的。 “杂家就送郎君到这儿了。”被安金藏问了关于女鬼的事情之后,这个领路的太监就显得有些仓皇,没到太医署的门口,就转身回去了。 安金藏倒是并不计较,毕竟他比较喜欢随意,无论是伺候人还是被伺候,都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太医署的房间,灯光还亮着,从窗户中透出来。 安金藏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不知道这一夜自己还会不会失眠。 刚走了没几步,面前忽然闪出一个黑影来。 刚刚听小宫女说撞见了女鬼的事,这个黑影闪出来,一下子把安金藏吓得差点跌在地上。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金藏君。” 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安金藏看到了那张丰腴秀美的脸庞,再加上那令人过耳不忘的动人嗓音,他立刻辨认出了这个挡住他去路的人:“上官才人?你大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专为等你。” “等我?为什么?” “想知道金藏君在皇上面前,可是替狄仁杰求了情?”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上官婉儿问这问题的时候眼光流动,看起来她很紧张这个问题。 “没有,只是建议皇上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听到安金藏这个回答的上官婉儿轻轻舒了一口气,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安金藏闻到了一股微甜如蔷薇的香味,仿佛一点胭脂晕染着他空白的脑海。 看着上官婉儿如释重负的样子,安金藏立刻明白了什么:“如果今晚我力保狄仁杰,是不是这会儿已经没命出来了?” 上官婉儿左右看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了墙角一个完全黑暗的角落,用极小的声音说着:“皇上看过帛书之后,即命婉儿草拟了几封诏书,一则是封赏君的,一则是要……” “要杀我的对不对?”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不是杀君,乃是君的悼文……” 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得到上官婉儿的当面确认依然让安金藏在这大冷天有种被泼了冰水的感觉,刚才竟然是命悬一线的时刻。 即便是如今不可一世的武则天,也无法从被道德的绑架中脱离出来。他现在是“精神典范”,所以武则天不能明面上杀他,但是可以让他重伤不治,再好好追悼他这个“英雄”永垂不朽! “难怪在宣政殿我见不到你,是怕你的什么表情给我暗示吗?她连你都信不过?” “正是。”上官婉儿点头着。 “那你还来见我?你不怕?” “婉儿更担心金藏君今晚遭逢大难,刚才若是金藏君说力保了狄公,婉儿已准备了出宫的令牌,此刻已送君出宫了。” “你……为什么要冒险救我?” 上官婉儿听了,从袖中取出了一沓纸来:“因为这个……那日金藏君写给婉儿的诗,婉儿明白。” 那天写给上官婉儿的诗?!安金藏脑袋“嗡”地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那天在弘文馆,他急着要把狄仁杰的帛书递到上官婉儿的手里,假装写了份“作业”。因为那次讨论的是梅花,他没多想,就写了段“一剪梅”的歌词,就是那个费玉清唱的“真情像草原广阔,冷冷冰雪不能阻隔……” 此时的安金藏,心里有无数只***奔腾而过——他写这个,纯粹只是情急之下为了搞笑而已…… 想不到上官婉儿竟然当真了?! “啊,就我那个水平……让你见笑了……”安金藏不无惭愧地说,心想着这就是个通俗歌曲啊,怎么能和唐朝鼎盛的诗歌相比呢? “不,比起那些矫揉造作的格律诗,婉儿更喜欢金藏君这样直抒胸臆的……”和钟离英倩一样,这大唐的女子还真是不扭捏,喜欢就这么说出来了。 听到上官婉儿这么说,安金藏才仔细回想起那自己不经大脑写下的歌词,现在想来每一句都肉麻得可以,什么“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还有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如果上官婉儿认为,这是他专门给她创作的,这事儿还真是打死都说不清楚了! 何况……他竟然不能拒绝她。此刻黑暗中和自己相对的这个大美人儿,可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她是手握着大唐权柄的巾帼宰相。 谁知道拒绝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正在安金藏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巡逻的侍卫从不远处走过,适时地打断了这令安金藏尴尬无比的对话。 “我该走了。”上官婉儿说着,向黑暗的更深处隐匿而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蔷薇的香味。 看着上官婉儿消失得方向,安金藏忽然有些懊悔,如果早知道上官婉儿有救自己的意思,刚才就应该告诉她,自己惹恼了武则天,这会儿,已经可以跟着上官婉儿逃出宫去了。 …… 第二天,宫中传出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将狄仁杰贬为彭泽县令,另一道是提任安金藏为弘文馆校书,赏赐金银、绢帛不一而足。 太医署了,那些平时也不见得怎么出来的人,听说有皇上的赏赐,都过来瞧热闹来了。 安金藏却有些五味杂陈,自己这个在现代怎么都“混不开”的书呆子,在这里,倒是官运不错,这才过来几天,就给提拔了。但这提拔,实在是让他高兴不起来。原本,自己就是个乐工,跑丢了就跑丢了。现在,成了个从九品的弘文馆校书,官不大,但怎么说也是系统里的人了,这个擅自离岗绝对是不行的了。 但是,在这围观的人群中,安金藏怎么也找不到钟离英倩的身影。 之前,总是跟着他寸步不离的钟离英倩,这会儿忽然不见了,这让安金藏心里涌起了巨大的不安。 他抓着一个太医署的人问:“钟离英倩今天怎么不在么?” “钟离医直从昨夜起就未曾来过太医署了……”那人回答着,“我们正奇怪着呢,医直向来勤勉,从未如此……” 第20章 洗澡 安金藏想起昨夜的“女鬼”,各种可怕的设想开始涌现在他的脑海里。 “钟离英倩呢?”“钟离英倩呢?!”他开始没头苍蝇似的到处问着太医署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越是没有人知道,他越是慌张。 看热闹的人一一散去了。 他的病房里,如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想起了刘王妃和窦德妃失踪的事,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钟离英倩难道……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外传来了令他再熟悉不过的轻巧的脚步声。 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养病期间,每次听到这样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钟离英倩要来了。 在渐渐升高的日头下,钟离英倩略显瘦弱的身影出现在了阳光明媚的院落中。 经过了生死一线的可怕夜晚,安金藏见到这个身影的时候,竟然觉得眼眶湿润了,他冲过去双手紧紧抓住了钟离英倩的双肩:“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仿佛一个“怨妇”似的。 钟离英倩却呆了:“我,我只是昨夜给你熬了补身子的膏方,今早不小心睡过了……”说着拿起手里的一个漆盒,盒子里微微散发着好闻的中药味道。 “你熬了个通宵就是为了这个?”安金藏心里莫名感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心想着,我连“一剪梅”的歌词都没有抄给你过,何德何能? 钟离英倩抿嘴一笑:“你是我救回来的,我自然要管着你的生死。” 这会儿,安金藏刚才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妹子,和你说件事儿,刚刚皇上下了圣旨了,我恐怕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儿?”钟离英倩的神情有些落寞。 “给了我个弘文馆校书的职位,我要去弘文馆了。” “哦,那很好。” “没事,反正你不是觉得这俩地方离得不远嘛?”安金藏笑着安慰她。 正说着话,安金藏忽然“哎呦”了一下。 钟离英倩立刻紧张了起来:“安大哥,你怎么了?” 安金藏“嘻嘻”笑着:“没事,这不一直都没洗澡吗?背上痒得很,话说你们这儿有澡堂吗?” “澡堂?安大哥说的可是浴堂?” “浴堂澡堂,一个意思,就是有热水,可以洗澡的地方。”安金藏听钟离英倩说知道有浴堂,心想着,这大唐还不错,至少冬天能洗个热水澡了。 但是钟离英倩听了,又笑了:“安大哥你又犯糊涂了,这浴堂怎么可能是咱们能去的地方,只有皇家的人才能用的。” “那你们冬天要洗澡可怎么办?” “冬天咱们不洗澡啊。” “啊……” 钟离英倩看着一脸沮丧的安金藏,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是在太医署,要洗浴就不难。” “嗯?在太医署和洗澡有什么关系?” “浴身,乃是治疗瘙痒脱皮之症的,只需我开个方子即可。” 安金藏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冬天不洗澡,身上能不痒吗?竟然被你们当成病来治了。” “正好安大哥元气大伤不久,英倩再给你的浴汤里加几味调理的药……” 就这么着,一个大木桶被搬进了安金藏的病房,热水哗哗地倒进了桶里,伴着蒸汽,房间里弥漫着草药的香气。 一切都好了,安金藏看看左右那两个人和钟离英倩,就看着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们不走,我怎么脱衣服洗澡?”安金藏笑着说。 钟离英倩却一本正经地说:“安大哥你重伤初愈,我得照顾你,留你一人洗浴,我不放心。” “哎呀,我没事儿,这多不好意思!”安金藏还要客气。 那俩小侍童就上来开始扒拉他的衣服了。 “哎哎哎,别呀,我自己来!”安金藏躲闪着。 “那些公主王爷,若是沐浴,也是这般有人伺候的,安大哥不必害羞。”钟离英倩说着也上来帮忙。 三个人追着一个安金藏在屋子里绕圈圈。 看来这被人伺候也是有代价了,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停!”安金藏双手挡在身前,“好吧,我同意,你们俩留下。”他指了指两个小侍童,然后看着钟离英倩,“妹子,你还是先回避下。我知道我大周朝的姑娘热情奔放,但是我脸皮子薄,接受不了……” 不知怎么的,钟离英倩大概觉得安金藏这样子很好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那行,英倩出去了。” 说着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在浴盆中,安金藏拨开药渣,借着水面终于大约看清了自己的长相——高鼻深目,两片薄唇,还真是个帅哥的长相。 也是,如果不是因为长得帅,再加上“道德楷模”的光环效应,就凭着几句歌词,怎么能入得了上官婉儿的法眼?安金藏苦笑了一下。 …… 在长安城的最南边,高耸的明德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靠在路边。 头发花白的狄仁杰从马车上下来,拱手对送行的人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君就送到这里吧。” 曾经的一朝宰相,如今被贬彭县,前来送行的寥寥。 彼此道别之后,马车在凛冽的北风中缓缓南行而去,目送的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去了。 和长安城的繁华不同,城外野郊,四野无人,只有路边齐人高的枯草中,偶尔惊起越冬的麻雀。 马车行进了大约一里,停了下来。 枯草丛边,有个人正在等候着狄仁杰的马车。 这个人大冬天穿着破布衣衫,一顶蕃帽随意戴在头上,是看守御史台那个弃尸坑的“老头儿”,只是,脸上的污泥擦干净了,白发也不见了,看样子,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恩师。”那人对着马车鞠了一躬,“此去彭泽县,吉凶未卜,让学生陪您去吧。” 狄仁杰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这次委屈你了,守着那尸坑这么多时日。” “这是学生应该做的,只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帮上忙。幸好恩师没有看错人。”.. “此去彭泽县,为师心中有数,你不必同往。如今,长安城更需要你。”说完,放下了帘子,马车一路继续向南而去了。 第21章 澡豆儿和羊肉 安金藏坐在浴桶里,感慨着自己的伤口奇迹般地就这么痊愈了,比现代动手术都好得快,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穿越命硬还是古代人都比较皮实。 热水的蒸汽一上来,浑身暖和,头顶冒汗,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光是背上痒,头皮也痒得很,用手一挠,手指都差点缠在头发里。 后知后觉,忘了自己现在是长头发,而且来了这么多天,别说是洗头发了,梳头都没有。 想想自己从御史台被拖出来,臭烘烘的顶着一头乱发就去见了武则天。 武则天竟然也没说什么,也是蛮神奇的一件事情了。 “额,你们有洗发水么?”安金藏一边挠着越挠越痒的头皮,一边好奇着,“你们这么长的头发,平时怎么洗干净?” 侍童立刻从边上端上一个托盘,上面黑乎乎几颗像羊屎一样的东西。 “这个?”安金藏怀疑地拿起了一颗,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钻到了鼻腔了,“你确定这是洗头发的?” “此乃澡豆,郎君随意取用。”侍童点点头。 “什么东西做的?” “蓬灰与皂荚揉搓而成。”侍童脸上略有些纳闷的神色,仿佛在说这人不会是傻子吧,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 “皂荚我倒是知道,蓬灰?是利用了碳的吸附作用么?”安金藏暗暗想着,看来古人还是挺有智慧的。 这算是安金藏来到唐朝之后最舒坦的一天了。 洗完热水澡,钟离英倩就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进来了。 一股扑鼻的肉香传来,安金藏才知道自己有多饿——自从能进食之后,吃的都是粥,难怪那天走到弘文馆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一张矮桌放在床榻上,安金藏迫不及待地接过了筷子,看着一满碗的肉汤:“这是羊肉?” “自然是羊肉,黄芪羊肉汤,可温补食疗。” “这么客气,竟然请我吃羊肉?!”作为一个南方人,羊肉少说也得几十块钱一斤。 但是钟离英倩却诧异地看着一脸稀奇的安金藏:“安大哥,我们日常所食的不都是羊肉么?何来客气一说?” “啥?你们不光冬天都有羊皮袄子穿,平时还可以可劲儿吃羊肉?” “安大哥你好生奇怪,如何连如此家常的事都忘了。我们自然是吃羊肉的,不然是吃什么肉?” “猪肉啊,牛肉啊,你们都不吃的吗?” “哎呀,猪肉倒是偶尔可以吃到,可牛肉是万万不能吃的,屠杀耕牛可是很重的罪。” “敢情在咱们这里,羊肉是主要肉类?”安金藏听了可乐坏了,羊肉可是他最爱吃的,就是平时觉得太贵,舍不得吃。 说着,二话不说,拿起汤勺舀了一口羊肉汤,鲜香可口,立刻又呼噜呼噜喝了好几口:“妹子你这汤熬得真不错,比前些天问我吃的那些粥强多了!”他由衷赞叹着,索性上手捞了一块羊肉出来,这“绿色有机”喂养的羊肉,果然味道相当不错。 “安大哥,你若喜欢吃,我可以常去你家给你做。”钟离英倩抿着嘴唇说。 “我家?哦,你是说单位宿舍是吗?也不知道我那宿舍有没有厨房的。” “单位宿舍?” “就是在弘文馆里上班的,是不是有个地方可以大家一起住的?” 钟离英倩听了,笑了:“安大哥可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乐奴么?那是仆人住的。你现在升任校书,官从九品,怎么能再住那样的地方了呢?校书都是有赁宅的。” “赁宅是什么?” “是朝廷专为五品以下的官员安排的住所,虽然地方不大,但也算有个自己落脚的地方,租金还比外面的便宜。” “租金?这房子还要我自己租么?” “赁宅,顾名思义,自然是要租赁的。” 安金藏暗暗纳罕:原来这古代做官,还要自己掏钱租房子的,那还是原来自己考上的那岗位不错,好歹有三年单位补贴的免费房子住呢! “安大哥放心,你那俸禄,租个赁宅是不在话下。”钟离英倩笑着,略带着羡慕。 “我记得你说你这个医直,也是九品的,怎么,咱俩的俸禄还不一样么?” “看来安大哥还不知道,这弘文馆校书虽说是区区九品,可大家私下把这官位成为‘京中最美职’,不仅俸禄比寻常九品的高许多,而且,乃是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入仕捷径。” “嗯?为什么这么说,不就是去弘文馆修古籍么?我还担心我水平不够干不好这活儿呢!” “那只是面上的,你回头去了就知道了。”钟离英倩话里有话笑盈盈的。 …… 穿上浅青色的官服,再次踏入弘文馆的大门的时候,安金藏的心境和上次来的时候大相径庭了。 但是,在人人羡慕的目光中,安金藏满脑子想着的,却是怎么逃走。 按照安金藏的理解,这算是他来弘文馆上班报到了。 只是不知道,他现在的领导是谁,不管是谁,千万别又是个女的。 他心里默默祈祷着。 带路的,把他领到了学堂东侧的一处书房。 书架前,一个身材高挑气质儒雅的男人出现在了安金藏面前,只见他头戴着进贤冠,身穿绯色官服,须髯轻飘,年约四十出头,仪表堂堂的样子。 看着穿官服的架势,安金藏知道,这大约就是他在弘文馆的领导了,是个男的。 “这位就是如今执掌弘文馆的宋学士。”带路的太监细声细气地提醒着安金藏。 “宋……”安金藏脑子里搜索着,不知道是哪个宋学士,心想着,既然是管着这么重要的地方的人物,史书上应该留下过他的名字才对。 “宋之问!”太监没好气地在他耳边小声说着,显然关于安金藏言行古怪的传言,在底下的人之间已经流传开来了。 宋之问?安金藏只知道小时候读唐诗三百首的时候知道过这名字。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安金藏脱口而出,看着眼前红光满面的宋之问,恍惚想起来这名句是他写的。 不过,他眼前的宋之问却不明白似的…… (本章完) 第22章 竟然可以出宫了 书房的气氛有点尴尬,安金藏自我怀疑着,本来想套个近乎,难道这两句诗不是这家伙写的吗?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两句,“不错,就是意境未免凄凉,你初登仕途,说这个不太吉利吧?” “安校书,宋学士可是深受皇上青睐的大才子啊,你可得跟着宋学士好好学呢。”领路的太监说着。 听到这奉承话的宋之问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种得意的笑容,打破了安金藏刚才第一眼看到他的良好印象,这种笑容很腻,不像个诗人有的气质。 “你是个胡人是吧,这校书的位子给个胡人还是第一次。”宋之问言语间,对“胡人”一次词多有些鄙视的意思,“既然皇上看中你,你就好好学。这宫中皇上钦点的人不止你一个,这其中,也不乏外放离宫的。” 安金藏听宋之问的口气,外放离宫应该算是表现不佳,被淘汰了。他这话,按照现在领导的说辞就是:年轻人就算你现在有点成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还得跟着我好好干,不然给不给提拔还不一定呢。 如果安金藏在现代的时候多留心点历史八卦,他就可以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宋之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而此时在安金藏面前志得意满摆着架子的宋之问也不会想到,很多年以后,在凄风苦雨的汉江边上,他会再度想起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见他时候吟诵的这两句诗,才会猛然惊觉,这诗是如此贴切地能表达他那时的感受。 安金藏的优势,是在他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外表之下,已然是那个懂得收敛锋芒的三十岁男人了,听着宋之问那样令人不舒服的开场白,虽然心里嘀咕着,这摆架子的新领导看起来不咋地,但是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地应承了下来。 安金藏天生对人的特质很敏感,仿佛有本分类名单放在心里似的。 而只是这么个照面,他已经把宋之问的名字,放在那无关紧要的一栏里了。 按照他的总结,这类喜欢对着年轻人摆谱的老男人,一般外强中干,不足为患。 而宋之问的表现,每一条都符合安金藏对他“外强中干”的判断——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而在他的面前刻意表现得很忙,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在书房的书架前忙着翻着翻那,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根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学生就先出去了?”安金藏看着已经不打算继续和他谈心的宋之问,说。 “好好好,先安顿了再说。”宋之问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安金藏从弘文馆出来,那个带路的太监还在。 安金藏发现自从那天夜里去宣政殿见武则天起,给他带路的,一直都是这个太监。 虽然有时候说话腔调怪怪的——这也难怪他,是个太监么。 不过,已经好几次,都提点过安金藏了。 比如刚才告诉他,对面的人是宋之问,还帮忙说了几句吹捧的好话。.. “公公怎么称呼?这两天辛苦你帮忙带路了。”安金藏对着正埋头带路的太监说。 “小的高延福,叫我阿福就可以了。” “阿福,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呢?” “已经拜见过宋学士了,现在杂家带校书去您的赁宅看看。” 安金藏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着他们是在朝着南面走着。 一路两人无话,默默徐行。 但是,这长长的宫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样,安金藏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觉得日头越来越高了,才能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好在安金藏这会儿换上了一双官靴,鞋底比他之前那双破麻布鞋子厚多了,走起来省力了不少。 “我说阿福,咱们还得走多久呢?”安金藏忍不住问着高延福。 高延福转头看着他,笑眯眯的:“已经在建福门那儿备了马车了,您的赁宅在常乐里,长安城的东南边儿,是个好地方。” “长安城?”安金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福,你是说长安城的东南边,不是大明宫的东南边?” 高延福对于安金藏突然这么激动感到很奇怪:“是了,赁宅都是在宫外的,校书难道不记得了?” “啊哈哈!这么说我可以出宫了?!”安金藏大笑着,“幸福来得太突然!”说着一把抱住了高延福。 “哎哎哎……校书这是何意……”高延福被安金藏突然热情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安金藏放开了高延福:“没事,可以出去透透气挺好的!” “原来是校书养病闷着了。”高延福哭笑不得,“咱们还是继续走吧,从建福门到常乐里还有段路呢,杂家还得赶回来吃午饭呢。” 听说可以出宫,安金藏的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就这么些时日,这个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已经给安金藏造成了足够的心理阴影了。 终于,一座青砖堆砌而成的高耸的宫门出现在了安金藏的眼前。 高延福说的建福门终于到了。 安金藏看着那辆马车,心里想着:“连逃跑的工具都备好了,真是天赐良机。” 建福门拱形的通道,几十米的距离,就好像时光隧道似的,这门的外面,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着安金藏。 和空旷、静谧的大明宫不同,出了建福门,人声鼎沸,仿佛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似的。 安金藏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莫名地激动起来:“停车,阿福,咱们能在街上走走吗?” 阿福不明白安金藏这一脸稀罕的表情从何而来:“自然是可以的。”说着摘下了自己带着的黑纱的高山冠,扎了个随意的 幞头,说着就要下去了。 “你们……也是可以这样随意出宫的?”安金藏纳闷地看着高延福。 “有令牌即可。” 说完就下了车了。 安金藏听了,迫不及待地跟着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在他的面前,长安城,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都市”终于如画卷般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第23章 神都光景 安金藏没有料到,一千五百年前,中国的城市建设水平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在帝国意志之下,偌大的都城被整齐规划,安金藏现在能理解白居易笔下“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意思了。 安金藏觉得唐朝真是个很有意思的时代。 和宫廷中的暗潮汹涌的压抑氛围不同,在这宫门之外,走在大街上的百姓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气息。往来行人服装各异,真是万国衣冠,充满了异域风情。 “这里,才是你们说的神都吧……”安金藏不无喟叹。 “安校书西域而来,莫不是还没去过长安?那长安城,哎呦呦,才是真的气象万千,繁华无比呢!”高延福的语气里充满了怀念。 安金藏这才意识到,他们一直说的神都,不是一般认为的长安,而应该是洛阳,传言武则天因为害怕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所以迁都洛阳了,把洛阳改名成了“神都”。 “难怪钟离英倩那小丫头说话一口河南音,原来是洛阳人的缘故。”安金藏嘀咕着。 不过,安金藏相信,女皇的迁都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她有开创帝国的雄心,毕竟长安城李唐的根基太深,而在神都,她可以更加放手地经营属于她的王朝。 想到女皇的宏图伟业,安金藏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宫门,即便是高高的宫墙也这挡不住恢弘的万象神宫高高伫立在洛阳城中,一如武则天的化身,俯瞰着她一手缔造的崭新都城。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酒香和小麦的香味,在这里,沿街酒肆多的程度超乎了安金藏的想象。 时不时还会遇到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地前行着。 “我靠,这一大早就喝酒喝成这样?”安金藏不敢相信地看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醉汉说着。 而高延福看着一脸稀奇的安金藏笑了:“看来校书在太乐署真是很繁忙呢,未曾好好逛过神都吧?这算得什么,等入了夜,这儿才热闹呢。”高延福话里有话的样子,“安校书,我看咱们还是坐马车吧,这神都可不小,要是就这么走着去您的赁宅,那估计得走到天黑了。” 安金藏听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虽然神都的道路都已经是修得很好了。 但是安金藏觉得颠簸得不行,感觉早饭都要吐出来了:“我以后去弘文馆上班就靠这个马车了?这也太晃了。” “容杂家说句实话,这马车,若不是校书如今重伤初愈用以代步,这今后嘛,确实是不宜常坐的。” “为什么?” “车轿乃妇女出行所用,男子宜骑马。” 高延福的话倒是提醒安金藏了,自己要真的想逃跑,必须得学会骑马,在唐朝会骑马和在现代会开车一样重要吧。 正说着,外面喧嚣的人声不知不觉远去了。 安金藏从马车里向外望去,外面竟然已经别有一番景象。 三五个“壮硕”的中年女人正围着一口水井一边谈天一边洗着衣服,完全不怕冷的样子。 是的,安金藏只能用“壮硕”来形容,原来,这唐朝除了他在宫里见过的如上官婉儿这样的大美人,还是有长得丑的。 同样是胖,上官婉儿那是有种丰腴之美,而这些市井上的女人们,只能用“壮硕”来形容了,除了服饰宽松了点儿,发髻复杂了点,言行举止,和现在的很多大妈也差不了多少。 看来,古往今来的大妈,都是一样的。 间或,还能看到一些孩子在路边玩耍,欢声笑语的念着安金藏听不太懂的儿歌。 “这里生活气息很浓嘛。”他说着。 “呦,咱们这是到了永泰坊了。过了这儿很快就到尊贤坊了。”高延福说着。 安金藏早就忘了历史课上提到过,唐代的城市实行的是坊市制度,刚才他看到的热闹地方,是神都的南市,买卖交易外来商贩都聚集在那里。而这里的永泰坊、尊贤坊,就是“住宅区”了。 和刚才漂亮的门面各色酒肆茶楼,旌旗招展的繁荣景象不同,这里的屋子,明显就破很多,土墙木房,虽然不能说很差,但是和安金藏穿越回来以后一路见闻的“豪华顶配”的各色建筑相比,可以说是相当的寒碜了。 安金藏有些感慨,泱泱大国终究还是独裁者的光荣,而对于百姓来说,能享受到的福泽到底是有限的。 “阿福,他们有羊皮袄子穿吗?”安金藏想着,指着在玩耍的几个孩子突然对着高延福问了这么个问题。 “在神都,过冬穿羊皮袄子是寻常的,都穿在里边儿呢,外面罩个袄子。” “那就好……”安金藏喃喃着。 不过,很快他知道自己还没资格同情别人,“传说中”的赁宅终于到了。 安金藏站在自己的赁宅前,感觉此时应该有人在旁边拉个二胡应应景儿。 他的赁宅,比刚才在永泰坊看到的普通百姓的房子还要破,随时要掉渣的土墙,屋顶上一片瓦都没有,就是个茅草屋子。 “就这破房子,还值得我用是三分之一的俸禄来租啊?”安金藏无语地说。 “五品以上就可以有自己的官宅了,以校书的能力,想必这赁宅也无须住很久。”高延福还真是会挑好听的说。 “好吧,多谢阿福吉言了。”安金藏心想着,自己也不在乎,反正回头就闪人了,想到这个,他得和高延福打听打听,“说起来,这出宫还挺方便,那么我要出城玩儿呢?”他故作轻松地问着,想来也不会有人起疑心,毕竟在外人眼里,他现在正是飞黄腾达的时候,怎么会有人想到他心里正谋划着逃跑呢。 “若是寻常官员,去近郊游玩自然可以,不过校书么,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 “校书可知,为何您这个位子虽然区区九品,却有‘京中最美职’之称吗?” 安金藏摇了摇头,之前钟离英倩只是讳莫如深地提过一点点…… (本章完) 第24章 有刺客 高延福说着:“凡弘文馆、崇文馆二馆内的学士、校书等,虽是修撰典籍为主业,但另有一个重要的职责,是陪同皇上品读诗文、下棋游园等等。” “哦,就是在皇上空的时候,陪她消遣消遣?”安金藏说着。 高延福摆了摆手:“安校书,这消遣可了不得,你看那寻常的文武百官,除了上朝议政,能有几个轮得到受皇上单独召见的?更别说下棋散步了,虽听起来是风雅之事,总也免不了讨论国策……” “明白了,如果表现得好,得到皇上的赏识,说提拔就提拔了。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个位子是升官的捷径。” “是了,此处虽是陋室,但多少人羡慕校书能住上这赁宅呢!” 对于安金藏来说,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官宅,而是一匹马。 “你说大小官员平时用的都是马,去哪里买马呢?” “马无须买,校书只需前往太仆寺领一匹就是了。” 安金藏听了,笑了,心想:“原来是有‘公车’的。” “嘿嘿,阿福,那咱们这就去太仆寺弄匹马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安金藏拍了一下高延福的肩膀说。 高延福似乎很意外安金藏这样过于自来熟的举动,但是看得出来并不讨厌,随即笑着说:“校书还真是急性子。不过,登记官私马的乘黄,过午就不在太仆寺了,最迟校书也得等到明早了。” “这唐朝的公务员中午就下班了?这也太爽了吧。”安金藏忍不住羡慕地说。 “若是皇上不召见,校书亦可过午之后,回家歇息。只不过不能出城罢了。” 安金藏苦笑了一下,这么多的职位,偏偏女皇赏了自己一个要24小时待命的活儿,还真是令人郁闷。 安顿完毕了之后,高延福就回去了。 安金藏看着高延福坐着的马车离开的方向,觉得对这个带路的太监有种莫名的好感。 竟然对一个太监印象不错,这倒是让安金藏自己感到意外。 刻板印象里,太监好像都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形象。 安金藏看着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里面还稀疏种了两三株掉光了叶子的小树苗,不知道是哪一任校书种着的。 不过,经过在宫里这几天的“历练”,安金藏的警戒心已经彻底被激活了。 他看着种下去的小树苗,忽然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大多裸露在外的泥土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已经枯萎的青苔和地衣——这个院子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但是,若干的地方的泥土却很新——这土没有被翻动过,只是被抹平了——有人想掩盖自己的脚印。 如果说这个破院子有人来,倒是也没什么,但是,如果有人来了又想抹掉自己的脚印,这个问题就大了。 安金藏刚才还很开心终于一个人了,但是这会儿心中却有了莫大的恐慌——这时候,他孤身一人。 虽然这赁宅在奉贤坊,但是却在坊间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不敢随意四处张望,莫名地开始哼起了那首“一剪梅”,一边朝着院子外走去——他得走到一个人多的地方,比如他们刚才经过的南市。 但是,很快他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茅草屋后,传来了簌簌的几声,若不是看到了那异样的泥土痕迹,这时候的安金藏或许只是会以为是猫狗经过。 但是,这时候的安金藏浑身的细胞都充满了警觉。 一听到那个声音,拔腿就跑了起来。 他一奋力跑起来,才体会到这副年轻的身体素质有多好,多亏了钟离英倩的羊肉汤,他估计自己这跑步的速度,少说也有百米十秒的水平了。 正当他在为自己逃跑的速度沾沾自喜的时候,身后的空气忽然化成了冰坨一般压向他的头顶。 他一低头躲闪,一道寒光从他右侧急闪而过。 他这才知道,刚才那种泰山压顶的感觉,就是所谓的杀气。 一声劈裂空气的可怕哨吟击打他的耳膜——那是凌厉的杀气再次袭来。 黑衣人手里的刀再一次朝他的面门劈过来,这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招式。 这时候,安金藏的脑子再好使也无济于事了,只能本能地挣命了。 几乎是一瞬间,他一个回旋绕出了刺客的攻击圈,从土墙下扣下一块松散的黄土一把掷向了刺客的双眼,刺客一下子视线受阻,方向一偏,锋利的刺刀扎进了土墙。他气急败坏地用力一挑,把刺刀从土墙里拔了出来,松软的土墙立刻垮塌了一大段。 还没等安金藏缓过劲儿来,又一轮袭击过来了。 安金藏手无寸铁,只能全力的躲闪,每次竟然都能在毫厘之间躲过刺客的攻击,动作精准的程度,让安金藏自己都感到意外极了。 这是来自原来的那个安金藏的身体记忆。 金藏这才发现,原来的安金藏竟然是个身手了得的武林高手。 但是,毕竟现在他只能靠本能来抵抗刺客的攻击,侥幸逃过了几个回合,一不留神,人退让到了另一处土墙边上,已经无路可退了。 “我靠不是吧,上次是自己扎了自己,这回难道又要挨刀了?” “救命啊!”在最后关头,安金藏还是很没志气地大声喊了出来。 他一闭眼,已经能感到那冰冷锋利的刀尖要碰到自己的鼻尖了。 忽然一声轻微的呻吟,紧接着“哐当”一声刺刀落地的声音。 那种可怕的杀气,瞬间消散了。 安金藏睁开了眼,刚才那个黑衣人,已经彻底瘫倒在了他的面前。 在他的面前,一个带着破藩帽的邋遢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用身上的破衣服擦了擦小刀上的血渍,仿佛刚刚只是猎杀了一只羔羊。 惊魂未定的安金藏这会儿才感到刚才因为剧烈运动和紧张,整个嗓子眼儿到胃里,都如同被冰碴子蹭过一样,又疼又干,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看着扶着土墙弯腰咳嗽的安金藏,那男人哑然失笑了:“你这样子,我可不信你在御史台会舍生取义,夺刀自戕。” 安金藏总算缓过了劲儿了,忙不迭地对着面前的这个人说:“谢谢你救我了,不过,你是谁?” (本章完) 第25章 杀了人了 “我?”那人收起了已经擦干净的匕首,玩世不恭地笑着,”我是差点替你收尸的那个人。” “替我收尸?”安金藏听这人的口气,知道他说的应该不是刚才的事情,“你是御史台的人?”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那人轻蔑地笑了一下,“我若是御史台的野狗,你这会儿就不会站着跟我说话了。” 安金藏自从穿越到这里之后,每个人说话都文绉绉的,就眼前的这个人,说话粗鄙,反而让他觉得很自在。 “这家伙是是谁?”安金藏战战兢兢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刺客,血还在汩汩地从他背后的伤口涌出来。 “他在流血?!他还活着!”安金藏心有余悸,但是说这话只是脱口而出,没想到他刚说完,对面那男人就立刻掏出了刚刚收起来的匕首,还没等安金藏反应过来,抓起刺客的头发,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割了一刀。 安金藏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被这样残忍地杀害了。 刚才被袭击的时候他全神贯注地躲避,并没有来得及害怕。 但是,此刻他的心头被难以言表的恐怖感所侵袭,刚刚消停的肠胃,此时因为精神的紧张一股寒气从胃部直蹿到了他的咽喉,紧接着,很丢脸的事情发生了——他吐了。 那些还没有消化的黄芪羊汤伴着微酸,从他口中涌了出来,这糟糕的感觉,足以让安金藏终身难忘。 最要紧的是,实在太丢脸了。 对面的“救命恩人”毫不顾忌地嘲笑着他:“哈哈哈,你在御史台还没见过大场面吗?就这能把你吓成这样?!” 安金藏一时半会儿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从来没见过死人……” “那就稀奇了,人活了二十年竟然没见过死人?” “怎么?这不正常吗?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 “都说你受伤之后就神志不大正常,这么看来,不是虚传。别说是边关战场了,就是这神都之内,问斩弃市的,每年不都有那么几个,如何会见不到?” 安金藏听了,深深觉得还是现代比较好,至少杀人的事儿都在新闻里知道下就算了,这亲眼见到,实在是够他做好几年的噩梦了。 “吐完了?吐完了就把这家伙收拾下吧。”那带着破藩帽的男人毫无同情心地对安金藏说着。 “蛤?收拾?怎么收拾?” “大摇大摆放在这儿,还不被大理寺的人烦个够?自然是要处理的。” “可,可是怎么处理?” 那人把手往安金藏的赁宅一指:“你不是有个院子么?挖个坑埋了就好了。” “什么?!埋我的院子里?!那我还能住里面吗?” “我说,狄公到底是怎么说服你这么个怂货用苦肉计的?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怎么连个死尸都不敢埋呢?” 安金藏竟然没法回答他,那个勇敢的家伙已经死了,现在的安金藏,可是拿了一辈子笔杆子的小公务员,还是个妇女主任,这杀人埋尸这种事情,可是打出生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那是啊,不是埋你家院子,你说得倒是轻松……” “别废话了,来吧,把他太过去!” 安金藏虽然害怕,但是也受不了被人怀疑自己的男子气概,心一横,就当眼前是刚宰的死猪,抬就抬。 这么想着,咬咬牙,凑上去抓住了那尸体的胳膊,但是手还是抖着的,他总有个错觉,这个尸体还在动。 抬起来的时候,刺客遮住脸的黑布落了下来,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已然没有了生气,看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安金藏心里复杂极了,一方面无法否认地庆幸着自己从这孩子的刀口下活了下来,另一方面,竟然深深地内疚了起来,因为如果不是自己脱口而出,说这人还活着,说不定戴破藩帽的那家伙就不会下毒手割了这孩子的喉咙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干活儿就干活儿吧,叹什么气呢?”那“破藩帽”说着。 “这还只是个孩子,就这么被我们弄死了……” “刚才如果不是我救你,你被他弄死的时候,你猜他会不会这么惋惜你呢?” 安金藏被“破藩帽”问得答不上来了,以往自己厌恶的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在这里,竟然是血淋淋的你死我活。 一边抬走的时候,血还在啪嗒啪嗒地滴在路上。 “这血迹怎么办?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死人抬我家去了?” “破藩帽”不耐烦地看了安金藏一眼,随即用脚在地上涂了两下,血就被黄沙掩埋了。 安金藏这才想起来,这里的路不是水泥也不是柏油,就是铺了黄沙,别说用脚抹了,这北风一吹,血估计就瞧不见了。 回赁宅的距离也不过百来米,但是,安金藏觉得走了很久。 虽然人不是自己杀的,但是终归是因为他死的。.. 而他现在还得毁尸灭迹。 “破藩帽”熟练地从赁宅的墙角找来了两把锄头,丢了一把给安金藏:“赶紧挖吧,省得被人瞧见了多惹麻烦。” 说完他自己拿着锄头狠狠挖下了一块泥巴,然后看了看那几株刚才安金藏看过的树苗,竟然微微一笑,一改刚才的粗暴劲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的根连土掏了出来:“这牡丹不错,有了这么好的花肥,来年肯定开得漂亮。” 安金藏这才知道,这几棵树苗是牡丹。 不过,他很无语:“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有空关心花花草草?!” 话虽这么说,但是手里还是自觉地用锄头和那“破藩帽”一起挖起了土坑。 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不一会儿就挖了一个很深的土坑出来。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惊人,这一会儿,面对那具尸体,安金藏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了。 尸体一丢,浮土一埋。 “破藩帽”又把刚才小心掘出的牡丹种了回去,洒脱地拍掉了手里的泥:“行了,就这么着吧。” 但是,在安金藏心里,这事远远没有结束:“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他直起身,郑重地看着面前的“破藩帽儿”。 第26章 多了个室友 “第一,你是什么人?第二……”说着安金藏指了指脚下的土,“他是什么人?” 安金藏觉得,要在这个大唐的官场上活下去,太需要知道各方的来路了,就比如刚刚,差一点,他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这个嘛,我只能回答你一半,既然狄公认可你,在下也就不隐瞒身份了,我叫刘幽求,幸会!”说着也不作揖,只是点头冲着安金藏示意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了。 安金藏瞧着,这洒脱的作风倒是挺像现代人的。 “你是狄仁杰的人?那么也是个官儿么?” “嘿嘿,之前呢是考了个进士,谋了个县尉的小官,怎奈那刺史小瞧了我,老子索性就不干了,辞了那小破官儿。” 安金藏一听,倒是有了共鸣:“是了,有时反倒那些不大不小的领导没眼力界,还动不动就瞧不起人。”他心里有一串名单冒出来,最近又新增了一个宋之问。 “多亏了狄公赏识,收了我做门生,不然我早就回了冀州老家种地去了。”刘幽求不无感激地说着。 “你刚才说问题只能回答我一半,意思是你也不知道这个刺客是哪里来的?难道不是来俊臣派来的?”安金藏关心着眼下的问题。 刘幽求用力踩实了脚下埋尸的土,说道:“是,也可能不是。你在皇上面前,救下了狄公,来俊臣自然是恨你的。不过,以我个人之见,他固然狠毒狭隘,却不见得会对你动手。” “为什么?” “因为他是皇上的爪牙,既然皇上赏识你,谅他不敢轻易动你。” “可除了狄公这桩事情,我没有得罪任何人啊,还有谁会要我的性命?” “哼哼,你这话就说得未免轻巧了。如今的世道,怎可用私人恩怨去考量。你以性命维护皇嗣,满朝皆知,如今又被皇上赏了个校书的位子,这位子的重要,想必你也知道了,身在君侧,自然能影响皇上的心意。” “嗯?所以呢?” “我问你,皇上如今最难定夺的事情是什么?” 安金藏在心中尽可能搜罗了一堆关于这个时期的各种电影、电视剧、网络小说,又想起那天在弘文馆里,李隆基和武崇训争吵的画面,随即回答着:“皇上在犹豫继承人的事情?” “你这怂货总算还有点头脑。如今皇上春秋已高,这江山将来姓李还是姓武,只在她一念之间。而你,一个力保皇嗣的安金藏,若是留在皇上身边,有些人自然就紧张了起来,必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被刘幽求一说,安金藏终于恍然大悟:“所以你是预料到事儿,特地赶来救我的?”他不无感激地说。 刘幽求却说:“我才懒得管你,是恩师让我留意你身边的动向。” “你说狄公?” “那是自然,我本意是追随他往彭泽去的,他让我留在神都,还不是怕你被人害了。” “狄公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安金藏由衷地感叹着,对自己的偶像又多钦佩了一分。 “这刺客的事儿呢,你也别往外说了,多说无益,就算报到大理寺,也会不了了之。”刘幽求说着,就往安金藏的赁宅里探头探脑地看着,“你这屋子又好几间房,这么着吧,今后我就和你一道住了,省得他们再来害你。” “蛤?和我一块住?”安金藏听了,很郁闷,心想着有个人碍手碍脚的,自己还怎么张罗逃跑的事儿呢? “怎么的?不乐意啊?” 安金藏想起他刚才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忙不迭地说:“没,没有。就是我这屋子这么破,怕委屈了你……” “你看我是讲究这些的人么?”说着刘幽求毫不客气地走到了赁宅里,“呦,他们倒是贴心,被褥行李全帮你安置好了。这床不错,我就睡这间了。”说着也不管自己身上衣服脏,躺在了铺了新褥子的床上面。 刚才那么心惊胆战的一通拼杀,安金藏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这出租房。 跟着刘幽求进了屋子,发现虽然是个茅草屋子,里面倒是“一室两厅”,外面一间客厅兼厨房,一个简易的炉子可以生活做饭,西边儿两间不大的卧室,只不过,整个卧室都铺了草席,东西搁在地上:“咦?这儿没床的吗?” 刘幽求惬意躺在卧室靠墙的褥子上:“床?你是在宫中舒坦惯了吧?寻常人家哪儿那么讲究,席地睡了就好。” “原来是打地铺的。可是……”安金藏听着穿过窗缝的风声,“晚上不会冻死么?” 刘幽求拿奇怪的眼神看着安金藏:“你这人倒是有趣了,一个小乐工,搞得跟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似的。跟我来。”说着一个敏捷的翻身,从地上起来了,朝着赁宅外面去了。 安金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乖乖跟着他绕到了屋后。 只见屋子后面竟然还有个灶,上面架了一口大铁锅。 刘幽求二话不说,拿下码在边上的个木桩,操起倚在灶边的一把生锈的斧子,用力一劈,木桩就四分五裂,成了柴火了。、刘幽求一边收拾着柴火,一边看着站在他边上的安金藏:“傻愣着干嘛?还不去那边打水过来。”说着指了指土墙外的一口水井。 安金藏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水,听他这么说,只好乖乖去了。 二十岁小伙儿身体的优势,安金藏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了体力上的优势,一大桶水从井里打上来,豪不费力气。 那一边,刘幽求拿出自己的匕首,在灶台边的燧石上用力刮碰了两下,火星四溅,落在木屑上,很快就生起了火了。 安金藏看着动作干净利落的刘幽求,觉得这动作挺帅气,简直就是唐朝的贝爷了。 铁锅上倒满了水,灶台下的柴火很快被烧得旺旺的。 刘幽求起身爬上了灶台,一推,原来这正对着的墙竟然还是扇不起眼的门,里面就是刚才的卧室了。 他冲着叹为观止的安金藏一招手:“进来吧,现在就不冷了。”感觉他反而是这赁宅的主人了…… (本章完) 第27章 绿酒 安金藏也跟着刘幽求爬到了屋子里,起初没什么感觉,但不一会儿地上就暖和起来了,尤其是靠近户外灶台的地方,简直是烫屁股。 “我靠,这就是地暖啊。”金藏惬意地躺在席子上,觉得舒服极了。 其实,这就是火炕,不过安金藏作为一个南方人,还没有机会享受过这种供暖方式,他在北京的宿舍是公寓楼,只有暖气。 在这干冷的冬天里,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安金藏几乎要忘记了埋在屋外院子里的那具冰冷的尸体,整个人困意来袭。 年轻的身体,果然能干活但也特别容易犯困。 仿佛很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 恍惚中,他闻到了一股带着甜味的酒香。 睁开眼,房间里已经点起了油灯,看着窗外,日薄西山,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刘幽求把客厅那个小炉子搬到了卧室里,炉子上烫着一壶酒。 边上放了些饼子,而且还有肉! 安金藏揉了揉眼睛:“额,我睡了多久了?” “不多,也就几个时辰。”刘幽求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个破陶碗儿,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了安金藏。 安金藏一看碗里的酒,竟然是绿色的。这让他想起了白居易那句“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忽然发现自己看到这神都的普通生活,想起来的竟然都是白居易的诗,这家伙还真是派流水账的大师。 可惜白居易他估计是见不到了,就算他回不去现代,白居易也得在百来年之后才会出生呢。 但是这酒真的是奶绿色的,他以前读古诗,都以为的写诗的人为了修饰才说是绿的。 这让安金藏重新理解了“灯红酒绿”这个词的意义,原来,这酒真的是绿的。 安金藏试着抿了一口,这酒虽然颜色古怪,但是口味竟然还不错,不过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口味你略重的甜酒酿,难怪古人动不动就千杯不醉,这玩意儿,只要肚子不涨,喝上个十几杯能有啥问题。 “怎么呢?不放心我给你的酒么?”刘幽求看着还对着那酒又看又细细品尝的安金藏,笑着说。 “嘿,没有,挺好。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喝了些酒,加上火炕越来越暖,安金藏觉得身上快要捂出汗来了,忍不住脱去了身上的羊皮袄子。 不过,刘幽求见了,却说:“脱了衣服干什么?吃完这些咱们就得出去了。” “嗯?出去?”安金藏看了看现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大晚上的出去干什么?” “入宫。”刘幽求吃了一块肉,仰头喝了一大碗酒。 “晚上入宫?为什么?”安金藏纳闷地说,“况且,晚上应该进不去吧?” 虽然安金藏不知道出入宫的具体规矩,但是他凭着感觉也能猜到晚上入宫肯定没那么容易。 “但是,你现在是校书啊。”刘幽求说着指了指安金藏腰间的一个配饰,“有这个东西,就可以进去了。” 安金藏本来以为这个挂在腰带上的小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装饰物而已,根本没有仔细看。 现在被刘幽求一说,才拿起来好好看了看,是一只铜的乌龟。 “这个乌龟?”安金藏嘀咕着。 “你是不是在宫里的?连这个都不晓得么?这个是龟符,有了它,你进出宫门可通行无阻了。” “但是我们大晚上的去宫里干什么?” “你莫非还不知道那事儿?”刘幽求神秘兮兮地说着。 “哪事儿?” “近日宫中传得人心惶惶,闹鬼的事儿,你难道会不知道?” 被刘幽求突然提起,安金藏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岂止是听说了,而且还亲眼见到了那传说中的“女鬼”。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就是点了点头:“听是听过,你要入宫是为了这事儿?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查它干什么?”他故意装作费解的样子。 刘幽求这时候放下了手里的酒碗,严肃地对着安金藏说:“你可知道,现如今御史台又新进去了几个了不得的人物?” “嗯?不晓得……是谁进去了?你说这闹鬼的事儿也和御史台有关系么?” “进去的,是窦氏一门……”刘幽求郑重其事地说着。 “窦氏……难道是窦德妃一家?” “正是!” “都传言那鬼魂是刘王妃和窦德妃的冤魂,这死人闹鬼,皇上还要怪罪活人不成?” “你这怂货这会儿又犯糊涂了。”刘幽求毫不客气地嘲笑着安金藏。 安金藏被他这么说,竟然也不生气。 因为他直觉刘幽求是个极端聪明的人,而他喜欢聪明人,更何况刘幽求是和狄仁杰一拨儿的,狄仁杰可是他偶像。 “但求赐教!”安金藏很谦虚地说。 “这鬼呢,多半也是没有的。但是,有人想要让那些记挂着刘王妃和窦德妃生死的人不安心。如今,那装神弄鬼的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怎么说呢?” “窦德妃的生母庞氏听说了这闹鬼的传闻,请了法师想给窦德妃招魂。结果,被来俊臣高密称她行厌胜之术,皇上听了大怒,把整个窦家都抓起来了。” “窦德妃的生母?那不就是临淄王的外祖母?” “嗯,是啊,所以定罪下来,窦氏一家就都完了。窦德妃乃陈国公窦抗的孙女,如今其父兄都是朝中要职,如果此次,因为压胜之罪连坐……” “啊,那等于临淄王母家的势力全部完了!”安金藏立刻说着。 不过,对于安金藏的反应,刘幽求觉得奇怪:“我是想说,皇嗣姻家将深受打击。这临淄王不过皇嗣其中一个儿子,你怎么这么在意,张口闭口临淄王的呢?” 安金藏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现在的临淄王李隆基都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郡王,父亲是没有前途的皇嗣李旦,而就算李旦能登基,他也不过是第三个皇子,这皇帝的位子看起来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难怪刘幽求会奇怪他这么在意李隆基了。 想到这里,安金藏只好打着马虎眼…… (本章完) 第28章 入宫捉鬼 “哎没什么,只是觉得临淄王虽然年纪小,但是感觉很聪明啊,有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成熟和稳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安金藏说了一部分的实话。 “原来如此,皇嗣的几位王子虽说生在皇家,却是比寻常家的孩子更可怜,这临淄王先前本封了楚王了,但是皇上一道圣旨,又降成了郡王。如今软禁在宫中,做人行事,如履薄冰,自然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了。”刘幽求不无同情地说着。 “行,我带你入宫,无论如何得查出来刘王妃和窦德妃到底发生了什么!”安金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去年自己全力备考这这次全国的遴选考试,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在老家孤身一人的母亲电话里语气的异样——她为了不影响自己考试,隐瞒了病情。 结果,在他进入笔试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住院了,匆匆回老家见了最后一面,母亲就这样走了。 和李隆基比起来,自己竟然还算幸运,安金藏想着,至少还有机会和自己的母亲道别,而他,连公然的祭奠都不敢。 哦不,他不应该想得这么不吉利,万一,刘王妃和窦德妃还在深宫的某个地方活着呢? 安金藏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吃饱了咱们就走吧!”一边,刘幽求私下了一大块饼,塞进了嘴里,含糊地说着。 门外,在不远的一棵柿子树下,刘幽求已经备好了两匹马。 安金藏看到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破蕃帽”来找他的时候,已经计划好晚上要拉上他入宫了。 他总觉得狄仁杰这一卦的人,要比他高明许多,但是,不知道高明在哪里。 不过,大晚上的,安金藏看着眼前又肥又壮的马,犯了愁了——他这辈子就没有骑过马。 正在解缰绳的刘幽求看着傻愣愣站在马前面,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安金藏,催促着:“你干嘛呢?你一个胡人,不会连骑马都不行吧?” 刘幽求的话提醒了安金藏,对,他现在是个二十岁的胡人。 他想起刚才自己躲避此刻袭击时候敏捷的身手,从前那个安金藏的身体记忆还在。 这么想着,他毅然走了上去,抓起了刘幽求递过来的缰绳,手触碰到缰绳的那一刻,浑身的运动细胞仿佛被激活了一般,一手抓牢马鞍,一脚踩住马镫,一个飞身就上了马了。 刘幽求也已经骑上了马,一扬鞭:“走!” 驰骋在夜晚的神都,各坊居民已经都安歇了,只有从各家窗户中漏出来的微弱油灯光亮,隐约照亮着外面的道路,偶然传来的狗吠,让这里越加显得寂静。 如果是一个人,安金藏定然不敢一个人跑出来的。 不过,行了一段路,前面却出现了如同着火了一样的光亮,那熟悉的鼎沸人声再次传来。 他们又要经过那南市了。 每一处临街的酒肆都高悬着火红的灯笼,浓妆艳抹的女人梳着夸张的发髻,在大冬天袒露着胸脯站在街边招徕着过往的行人。 寻欢作乐的人,纵情玩着,笑着。 脂粉与美酒的香味,弥漫在空中。 安金藏这才明白,白天高延福说的,这里到了晚上会更加热闹是什么意思。 敢情这儿是红灯区啊。 这里人多,不能快马加鞭往前赶路,只能被迫遛马慢行。 刘幽求坐在马背上,坏笑着对安金藏说:“等咱们办完了事儿,来这里好好乐一乐。” 安金藏忙不迭摆了摆手:“那不太好吧。”心想着,自己怎么说现在也是个公务员,跑这种地方来,不是犯了作风问题吗? 结果刘幽求却鄙视地说:“你跟谁学的这迂腐劲儿,此乃风雅之事,如何就不好了?” 安金藏挠了挠头:“这在你们眼里,算是风雅的事儿?” 刘幽求一笑:“好了,出了南市了。”说着策马继续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但是刘幽求并没有直接骑马到宫门前,而是把马停在了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 安金藏跟着他下了马,随即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有龟符,但你没有啊?你打算怎么进去呢?” 安金藏却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令牌,在安金藏面前晃了晃。 安金藏讶异地说:“你不是说辞官了吗?怎么还会有这东西呢?” “呵呵,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捡了来的,你信吗?” “捡的?怎么可能?” “我替御史台看了好几个月的填尸坑,自然有人死得仓促,身上还带着这玩意儿来不及被收走就死了的,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安金藏听了,默然无语。听到死得仓促这句话,心想着,身在帝国,生杀大权在别人手里,真当可怜了。 “不过,我这令牌可没有你的龟符那么好用,没有名目,就算拿着令牌进去,也得被盘问的。” “所以你才需要我?” “你只需说入宫值夜,他们就不会拦你。” “这么简单?” “你是校书,想要彻夜修书,如此勤勉,怎么会有人质疑你?” 安金藏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自己说自愿加班的意思。 他们这个弘文馆修书的活儿工作量没有上限,想要熬通宵,那些卫兵也能理解。 就这么着两个人算是有了“通行证”的人了,卫兵看了,再加上龟符的主人,是如今满朝皆知的“英雄人物”安金藏,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宫门,又回到了让安金藏心惊胆颤的紫薇宫中。 黑夜之下,月已经没有前几日圆亮了。 巍峨的万象神宫,就伫立在夜幕中,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俯视着他们两个人。 “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安金藏问着刘幽求,偌大的宫殿让他无所适从。 “我已经打听过了,所谓的闹鬼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有,一般在太常寺附近。” “嗯?太常寺?那岂不是我之前待的地方?”安金藏听了,心里想着,难怪自己先前那么巧看到过那所谓的“鬼魂”。 刘幽求看了下天上的月亮,低语了一声:“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从不远处的宫苑里,传来了女人的惊呼…… (本章完) 第29章 去往寝宫的黑影 安金藏一听,立刻拉住刘幽求:“又闹鬼了吗?” 刘幽求亦拽住他,朝前狂奔着。 冷风拂面而过,但是之前吃的那几两新酒,加上身上的皮袄子,安金藏只觉得胸口后背呼呼地冒汗了。 他起初以为刘幽求是朝着惊呼出现的地方跑去的。 但是很快发现不是,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没有拐到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是继续朝前奔去。 “咱们这是奔哪儿去啊?”安金藏一边狂奔着,一边问。 但是脚程已经快要赶上刘幽求了。 毕竟,从身体的年纪来说,刘幽求此时三十出头,而安金藏才二十岁。 刘幽求一改之前不修边幅的作风,此时无比专注着,完全没有要回答安金藏问话的意思,只管朝前奔跑着。 两人跑得快,加上冬天夜里风疾,耳边呼呼地掠过那呼啸声。 在这声音之外,安金藏灵敏的耳朵又听到了另外的声音,类似风声又不是风声,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老家山区的那所小学里,被迫和一众女生一起玩的跳大绳的游戏。作为一个男孩,他总是被安排成甩绳的那个,沉甸甸的粗麻绳,在用力的甩动下,冲破空气的阻力,发出“呼呼”的啸声,安金藏的神游又开始了。 而拽着他跑的刘幽求,忽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一个石狮后面。 安金藏跑得快,惯性太大,一下子整个人撞在了刘幽求的身上。 刘幽求冲他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然后警惕地从石狮子后面看去。 安金藏个子比刘幽求高,加上刘幽求猫着腰,安金藏踮起脚正好双眼可以越过他的头顶。 又是一声那奇诡的“呼呼”声,一个黑影在距离他们几十米的地方,从一个屋顶,飞到了另一个屋顶。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比那天夜里,在太医署的病房里,隔着窗户看得真切多了。 两个人都全神贯注,似乎连呼吸都憋住了,只见那身影轻巧地站定在屋顶上,用手一甩,一根绳索飞向了另一处檐角,紧接着,如同长臂猿一般,拽着绳索,飞跃而下,就这么荡了过去。 安金藏终于知道一直以来莫名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那个词“钟摆”的意思了。这个所谓的“鬼魂”是如同钟摆一般,把自己挂在屋顶,飘荡来去,不明真相的宫里的人见了,就以为是见到鬼了。 也就十几秒的功夫,那“鬼魂”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果然。”刘幽求低语着,仿佛印证了什么长久以来的推测,直起身,“咱们回去吧。” “就这样了?”安金藏心有不甘地说,“这是有人捣鬼啊,得抓到他才行!” “人当然要抓,但他去的地方,咱们进不去。” “嗯?我们这里一路过来也没人拦我们啊?”安金藏这些天最大的感触,就是这大唐的皇宫,真的氛围很宽松,完全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有人喊抓刺客的地方,难怪有人装神弄鬼那么久没有被抓到。 还是后世的统治者比较知道保护自己,搞得禁宫里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亏你还是宫里的人,你不知道过了这明堂,再往北穿过第二横街,就是这大内的寝宫了吗?刚才我们还算在朝区,自然可以随意走动,寝宫之内,我们两个大男人如何去得?”刘幽求说着。 “那怎么办,那人去了寝宫了?是不是应该报告给警卫处什么的?你们管这个叫啥来着?” “你这胡人说话着实有趣,你是说告知北衙禁军么?” “啊,对对对,叫禁军。” “他们那群窝囊废如果有用,还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此事只能暗查。” 安金藏思量着刘幽求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莫非,此人就是这寝宫中的?” 刘幽求咧嘴一笑:“怂货算你还有点脑子。走吧,此人意在宫外,不会对这宫里的人做什么,我们今日总算是捞到了点东西。” 身在朝区,又有令符傍身,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着回去了。 对安金藏来说也是real神奇的一件事情了。 “你怎么对宫里的情况这么熟悉?如果你常进来,今晚何必让我帮忙呢?” 刘幽求听了,只是神秘兮兮地笑笑:“我从未进过这皇宫,万象神宫果然名不虚传。” 安金藏知道他算是不打算告诉自己为什么知道,但是他心中还是有疑问,必须问:“刚才,我们听到有人受到惊吓,你为什么没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就好像你知道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会往寝宫去一样?” 刘幽求挑了一下眉毛,看着安金藏:“狄公是怎么受得了你这样啰嗦的?这地方说话不便,还不如回你那暖烘烘的茅草屋子好好聊,你说是不是?”说着手搭着安金藏的肩膀,笑呵呵的。 安金藏一听,也笑了。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像刘幽求这样和他勾肩搭背地了。 很有意思,同样的路程,出宫回程比入宫时候要快了许多。 马蹄哒哒,飞驰过了那汉白玉栏杆的桥。 刘幽求如数家珍地在马上对他说着:“过了这天津桥,咱们可算又从天上到了人间了。” “这桥原来叫天津桥?天津不是个城市么?” “呀,怂货又糊涂了,天津,乃天之津渡,这前面的大道,名曰天街,昔年皇上为天后,与天皇大帝二圣临朝,咱们身后这地方可不就是天庭了么?” “原来是这样,门道还真多。” “我见的胡人也不在少,大多虽样貌有异,但其余已和我们汉人无甚区别。你倒是说话举止全像个异乡人。”刘幽求说着。 安金藏心里暗笑着:我反而是胡人的外表下一个十足的汉人,只不过比你们晚出生了一千多年。从时间上来说,确实是个十足的外乡人了。 刘幽求这么想他也好,这样,他就可以尽情地向他提问了。 奉贤坊里,他的赁宅,昏黄的灯光从窗户中漏出来。 刘幽求忽然勒住了马:“我记得出门的时候,已经吹灭了油灯!” (本章完) 第30章 不是外人 但是这会儿的安金藏,脑子忽然比刘幽求清楚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他忽然说。 “嗯?为什么这么说?”刘幽求已经栓好马,拿出了自己白天刚刚杀过人的匕首,眼睛盯着赁宅中透出来的灯光。 “如果说要来害我的,把灯点起来做什么?” 虽然口中这么说着,但是,心里也觉得很奇怪,自己无亲无故的,为什么会有人到自己的赁宅里来呢?看来着神都夜不闭户的习俗也不好,分分钟就有陌生人进到自己家,一点都不安全。.. 不过想着有个身手好,脑子更好的刘幽求这么个室友在身边,他觉得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之前说过,地上铺着黄沙,不是水泥路,随便走两步就发出簌簌的声音,很难不被人听到。 而安金藏很佩服地发现刘幽求就可以做到走路基本没有声音。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他总是脚跟先着地再脚掌轻轻踩上去,走路的姿势略微有些怪,但是又很眼熟。 然后终于想起来,很像唱戏的走的那种台步。 安金藏感慨着,原来传统的东西,都是有很深的根源的。 他对于文化,还是有些体悟的,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没有因为经济压力,走上学术的道路,搞不好现在也是个文化人。 对,虽然他读了大学,但是,很多年前他就已经不把自己当文化人了。 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不是那种可以有闲情逸致附庸风雅的命,又或者,身在南方,却并没有投胎到富庶的商贾之家那种相对贫穷,在他心里不深不浅留下了一些烙印。 他没有意识到,这种精神上的“不完美”才让他在武则天面前活了下来。 优秀的政治家骨子里都是极端务实的,而他可以做到“迎合”这种务实的取向。 他们走进了赁宅那个勉强可以称为院子的土墙围起来的一小块地方。 安金藏心突突跳着看了一眼他们埋尸体的地方。 在幽暗的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光亮下,土堆上的几丛枯牡丹,如同那孩子从土中伸出来的枯骨腐朽的手掌。 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么个地方安心睡觉。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以为是的敏感而已。他已经忘了,黄昏之前,他还不是在暖烘烘的火炕上睡得安稳。 梦境中,无非寂寥的北京城,没有一丝冤魂作祟。 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安金藏在不知不觉适应着残酷的杀戮,而且在飞速地适应着。 这是从前那个安金藏的骨血里,留给他的。 灯是亮在刚才他们休息的卧室里的,不大的客厅里,还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刘幽求蹑手蹑脚地一脚跨进了客厅。 但是安金藏一不小心,碰到了破旧的木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刺耳的“吱呀”一声。 “安大哥,你回来啦!”一个熟悉的清脆的声音传来,一下子把安金藏心里的疑云打散了。 他立刻进了门,不过眼前的钟离英倩让他着实意外了。 因为底下有火炕,卧室的门只有大半个人高。钟离英倩换掉了女官的装饰,穿着合身的窄袖上衣,外面罩着一件朱红缂丝的半袖,干净利落的两个髻子并在脑后,插了一朵淡粉色的绢牡丹在发髻左边,乖巧又不失乖巧。 刘幽求见了,用力拍了安金藏的肩膀,笑说:“想不到你这怂货艳福不浅么,大半夜的竟然还有人给你暖床来了。” 被刘幽求这么一说,钟离英倩的脸一下子红了。 安金藏也尴尬无比:“你个破藩帽,不要瞎说,她是我在太医署养病时候的医直。” “呦,太医署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医直?” 听刘幽求夸钟离英倩漂亮,安金藏竟然莫名介意了:“哪里漂亮了,你们不都喜欢胖女人么?” 他说得着急,无意间让钟离英倩脸上露出了难看的颜色。 应对上级的时候,安金藏有一百个机灵,反倒是对着钟离英倩,竟然显得缺根筋了。 还是刘幽求眼头活络:“我就喜欢魏晋时候那清淡风格,怎的,这是吃醋了?” 果然,听到刘幽求点破安金藏“吃醋”之后,钟离英倩微愠的脸上才露出了娇羞暗喜的微妙神色。 看着这幅情景,安金藏真不知道应该怪刘幽求让他尴尬还是得谢谢他的神助攻。 “妹子,你晚上不呆在太医署,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天冷,我担心你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带了褥子和日常用的东西。白天得在太医署值守,不方便出来,只能这会儿过来……”她慌不迭地解释着,那眼睛瞟了刘幽求一眼,仿佛是针对刚才他口不择言说“暖床”那事儿,“给你安顿好了我就回去了。”紧接着,又好奇地问,“这位是?” 安金藏看着刘幽求,那眼神征询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地告诉钟离英倩。 刘幽求倒是很洒脱,脱下了自己的破藩帽:“在下刘幽求,无处安身,借了金藏老弟一间卧房住一住,姑娘你不介意吧?” 安金藏一皱眉,这个刘幽求太会使坏了,别人怎么尴尬,他偏要怎么问。 什么叫姑娘不介意? 说得好像钟离英倩就是和他同居的女朋友似的。 果然,钟离英倩被他说得脸更加红了。 安金藏想起早先她说过她是这时代的女子里,脸皮子薄的,立马解围着拿胳膊肘子戳了一下流里流气的刘幽求:“英倩是本分姑娘,你别再戏弄她了。” “呦,这就帮着说话了?”刘幽求说着又转头对着钟离英倩说,“姑娘,你这么跪在房门口,咱俩可怎么进去呢?” 安金藏这才想起来回来是要讨论今晚见到的“大事”来着:“妹子,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去弘文馆上班的时候,去太医署找你玩儿。” 钟离英倩悻悻地让开了坐在一角。对于这类女生,安金藏觉得自己说话大声点都过意不去,看着她不肯走的样子,立马心软了,对刘幽求说:“英倩不是外人,不然留着一起商议吧?” 第31章 空中飞人 刘幽求充满怀疑地看着钟离英倩:“我说小姑娘,我和你的爱郎可是有正经事要谈,你最好还是回去,不然的话……” “谁是我爱郎,你,你不要胡说!”钟离英倩忙着撇清。 安金藏看了看窗外,不知不觉已经是后半夜了。 之前他们出发去宫中时候,坊间那些人家窗户里亮出来的微弱灯光,如今也都已经没有了。 他又看了看单薄的钟离英倩,劝着刘幽求:“算了,这大晚上的,你让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路上走,也不是个事儿啊。我的命是她救的,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她的人格!” 刘幽求不置可否,脱去了披在身上的破袄子,随口似的说:“小姑娘,去烫壶酒。” 钟离英倩听了,知道他是同意了。 只是要伺候这个口不择言的家伙,心里多少不乐意。 安金藏知道刘幽求的本事,冲着钟离英倩偷偷使了个眼色,凑上去低声说:“听他的吧,他是好人。” …… 那股熟悉的甜酒香在不大的屋子里荡漾开来。 在寒冷的冬夜里,有暖炕,有热酒,身边还有个乖巧的妹子和一个有趣的朋友,安金藏此刻,忽然觉得这唐代也不差。 当然,这种惬意的感觉只是暖酒入喉的时候一刹那的感觉。 因为,接下来,他们要谈的,是让人神经紧绷的事情。 刘幽求出去关上了客厅的门,又将卧室的帘子也放下了。 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轴。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安金藏看着徐徐展开来的卷轴,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是?!” 钟离英倩也看清楚了:“啊,这是紫薇宫的地图!” “嘘……”刘幽求对着两个人警告着,“不想死的话,说话小声点。”他低声说着。 安金藏看着这幅地图,唐朝的发展水平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是一副完整的平面图,同比例缩小,有尺寸有方向,各处都标注得很详细。 他现在能理解神都被建设得这么齐整了,看来,这时候已经有了很完整的规划流程了。 “这个你从哪儿搞到的?”安金藏立刻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我让你看的是这个!”刘幽求撇开了安金藏的问题,指着黑墨绘就的图纸上,朱砂标注的地方。 安金藏仔细一看,这些都是具体的宫中的位置,而有一处格外吸引他的注意,那是太医署那个他熟悉的院子,而上面写了一个日期,他不由得联想到:“这日子,是我看到……!”他忽然住口了,想到自己之前并不信任刘幽求,没有告诉他,自己看到过那个“鬼魂”的影子。 而此刻,一不小心,漏了馅儿了。 他心虚地看着灯光下的刘幽求,忽闪的有灯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晦,眼神深不可测的。 安金藏只觉得嗓子发干,嘴唇发麻,脑袋嗡嗡作响——他意识到,不是自己这会儿露馅儿了,而是从一开始,刘幽求就知道他安金藏在瞒着他,但是全程没有戳破,而且,安金藏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不过,此刻的刘幽求依然什么都没有说,而是逐一指着那些朱砂的标记,说道:“这些,都是宫中出现‘鬼魂’的地方,最早出现的,是在两位王妃失踪后的第三天,此后,几乎每天都会出现闹鬼的事了。如今我们知道这是有人捣鬼,这所谓的闹鬼的地点,其实就是那人的行踪。现在瞧出些什么了吗?” 安金藏仔细看着那些朱砂的标记:“这些地点,都在寝宫与前朝之间啊,难怪你说他会在太常寺附近。”.. “此其一,其二,你们看这些地点,如弓弦微张,朝着寝宫。鸟兽行迹皆以巢穴为向,向外猎食,人亦然,今日我们所见,亦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想。”刘幽求手轻扣了两下卷轴说道。 “看那个人的身手,很厉害啊,不是一般人,隐藏在寝宫里,又想诬陷皇嗣的家属,这下事情闹大了。”安金藏心情沉重起来,那该死的责任心又在作祟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准备找机会开溜的人了。 这时候,在一旁听着的钟离英倩终于听出了什么个所以然来,惊讶地说:“啊,你们今晚不在,原来是入宫去了,可是瞧见了那鬼?” 安金藏低声说:“是的,我们看到了,根本不是什么鬼,有人拿绳子在殿宇之间荡来荡去,假装是鬼飘过,吓唬你们呢!” “安大哥你刚才可是说,那人想诬陷皇嗣?” “不是皇嗣,是扰乱那些关心王妃们生死的人的心,让他们做错事!”安金藏向钟离英倩解释着,“破藩帽儿说窦德妃的母亲庞氏已经因为这事儿,给女儿招魂,被按上了个行厌胜之术的罪名,现在要满门治罪呢!” “啊呀,这下糟糕了,皇上最恨的就是这个,当年的……”说到这里,钟离英倩不再说下去了。 安金藏却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段被演绎了无数版本的历史,他怎么会想不到:“你想说以前的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事情?” 钟离英倩和刘幽求都没有搭腔,看来,这是在武周时期不能提的事情。 “怂货你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干嘛?”刘幽求以他自己的方式提醒着。 “好吧……”安金藏接受了刘幽求的批评,转而把注意力拉回到了这件事情上,“有件事情我特别不明白,我没理解错的话,寝宫里,不都是宫女和太监吗?照理说都很弱的啊,谁有这个本事,可以玩儿空中飞人?” 他无意间说了句“空中飞人”,却被钟离英倩听了进去。 “安大哥,你是怀疑你们太乐署里的人吗?!” 被钟离英倩这么一问,反倒是安金藏一头雾水了:“我没有这么说呀。” “你说空中飞人,这宫中,不就是太乐署里那些散戏班子的人会的绝技吗?” “散戏是个什么?”安金藏这个现代人再次出现了沟通障碍了。 反倒是刘幽求听懂了钟离英倩的话…… 第32章 会杂技的不一定在杂技团 “怂货,你家的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么?你们太乐署中,那些会幻术、会杂耍,统称为了散戏班子。”刘幽求不耐烦地对着安金藏说。 “哦,原来是杂技。”安金藏听明白了,原来宫里还有杂技班子的人,“这么说很有可能是散戏班子里的人,他们还是住在宫里的!” “可是……”钟离英倩说,“话虽如此,但那些散戏班子的人,都是住在太常寺的佣舍的,并不住在寝宫啊,刚才他说这人应该是在寝宫的才对!” “也是,会杂技的,不一定人就在杂技团呐……”安金藏嘀咕着,犯了愁了,“好不容易的头绪,看来,也并不对。” “人在寝宫,我们连进都进去不,别说是找人了……”钟离英倩皱眉说着。 安金藏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对寝宫里的情况,肯定特别了解。 刘幽求看出了安金藏有心事:“你有什么话想说?” “如果我说我去找上官婉儿,你觉得怎么样?”不知不觉,安金藏已经把刘幽求当成可以交心的朋友了,他不轻易信赖人,但仅仅这么一天,他相信了这个“破藩帽儿”。 刘幽求看着他,瞳孔中映照出油灯的火光,“你想找上官婉儿帮忙?” “嗯,我找过她一次,她帮我了。” “上官婉儿此人,不足信。”刘幽求竟然说。 “为什么?” “此女有才,但……”刘幽求不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安金藏格外关心,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个暗香浮动的夜晚,两人在黑暗角落中说的话,他希望上官婉儿,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没什么,我劝你,没事不要找她。”刘幽求微眯了一下眼睛,并没有说理由。 “如果没有她帮忙递狄公的帛书,我也救不了你的恩师,冲着这点,她也算靠得住吧。” “哼,不过是她知道皇上对恩师尚存信任,甘愿当个台阶罢了。” “那怎么办,咱们都没有办法知道寝宫里的情况啊。” “我问你,我们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刘幽求忽然抛了个问题给安金藏。 “为了……保护皇嗣。” “对。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上官婉儿不关心皇嗣的安危,她只在乎皇上的心意。” 安金藏听了,若有所思:“也是,这么说来,她倒是有点那么斯特哥尔摩综合症的意思……皇上杀了她祖父,她竟然还这么卖力地帮着皇上……” “什么症?安大哥,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了。”钟离英倩说着。 不过刘幽求却说:“皇上杀的人多了,用的人也多了。她的祖父被杀,她继续辅佐皇上,倒并不算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然而,能全心侍奉,从罪婢到如今的‘内舍人’,其心性非你我能揣摩。” “哎呀,你是做不惯了,连官儿都可以不要的人,当然不能理解她的心境。但是,女人的韧劲本来就比男人强些,能忍耐,也能理解,你何必对她有看法呢?”安金藏不以为然地说着。 刘幽求却只是冷笑了一下,这让安金藏觉得,在他心里,自己肯定“很傻很天真”。 不过他不能告诉他关于那个“一剪梅”的乌龙事件,那天夜里的情形历历在目,上官婉儿对他肯定是有误会的,然后,他现在要很不厚道地利用这个误会去救李隆基他外婆一家子了。 心里有了主意,忽然倦意就上来了。 对于从前工作节奏并不算太快的安金藏来说,无疑这一天过得未免太“充实”了一点。 但是,他喜欢上了这种刺激的感觉。 他打了个阿欠,看着依然在昏黄的灯光下目光炯炯的刘幽求和钟离英倩,诧异地问:“我说你们都不困的吗?据说我明天还得起床去上班,让我先打个盹儿,不然真没法集中精神干活儿。”说着缩到了屋子的一角,把钟离英倩带过来的软被子一抱,只觉得浑身舒服,便呼呼地睡着了。 最后隐约听到的是来自刘幽求的鄙视:“你这怂货,年纪轻轻精力这么差。” …… 安金藏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天了,什么梦都没有做,只是听到了外面响亮的鸡鸣,就自然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古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窗子糊了纸,可没有遮光的窗帘。 这原来的这个安金藏的身体的生物钟,让他想睡个懒觉都不能。 谷物的香味从小门飘进来。 他伸了个懒腰,发现竟然精神头儿不错,完全没有因为昨天的奔忙惊恐浑身酸痛。 听到动静的钟离英倩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黄澄澄的粥。 这是安金藏已经熟悉不过的粟米粥了。 虽然喝了好久,不过在这冬天的早晨喝上一口,真是不错。 安金藏接过热气腾腾的粟米粥,那感动劲儿又上来了:“妹子,你对我这么好,哪天我回了家乡,要不和我一起走吧?” 钟离英倩听了,睁大了眼睛:“安大哥,你是要回西域吗?” “嗯,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安金藏坚定地说,不过,现在对他来说,回现代这件事情,只能算是远景了,得先把手上这棘手的事儿解决了。 他左顾右盼地看了下空荡荡的卧室,问:“哎?那破藩帽儿呢?” 钟离英倩没好气地说:“他?天没亮就走了。这人好生奇怪的。” “你别小瞧他,他可不是一般的人。行,那咱们就去上班了。” 那刘幽求昨天备着的马还在,看样子算是送给他了。 他看着这膘肥体壮的好马,心想着都不需要去那太仆寺领了。 不过,这马就剩一匹了,他看着钟离英倩,问:“说起来,昨天大半夜的,你怎么过来的?”.. “有出宫的马车捎了我一程。” “好吧,那你坐马,我牵着走。”安金藏打算“绅士”一回。 “那……”钟离英倩忽然低头说,“恐怕太费时间,回了宫里,沈太医知道了得教训我了。” 安金藏一听,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一起骑马过去的意思? 第33章 朝堂上出事儿了 这会儿,安金藏在朝阳里,骑着高头大马,前面怀里坐着娇小可人的钟离英倩,思绪又一次飞远了——那老旧的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黎明骑着自行车,载着胶原蛋白满满的张曼玉…… 作为一个“母胎单身”的大龄青年,对于爱情的启蒙,也就只能来自这些画面了,而将现实关联到这样的遐想,还是第一次。 经过南市的时候,各个酒肆终于消停安静了。倒是不少的饼子店已经陆续开张了,那股子诱人的烤面粉的香味,充满着清晨热闹过后的南市街头。 这真是个都市感很强的古代城市。 安金藏不得不再一次心里默默感慨。 而对于回到紫微宫,他有种礼拜一要去单位楼里一样的抵触感——那地方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而到了天津桥,他看到了之前未曾看到的景象——一众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带着高高的进贤帽,下马徐行,纷纷涌入应天门而去。 “出什么大事儿了?”安金藏一面找着拴马石,一面问着。 这拴马石就和单位楼下的“停车位”似的,去的晚了,要找起来,还真是不方便。 “这是上早朝啊,安大哥你又犯糊涂了。”钟离英倩已经习惯了安金藏是不是冒出来的“小白”问题,“昔年天皇初登大宝的时候,曾经每日临朝,不过我朝昌盛,天下太平,每日上朝亦无事,所以呢,到了永徽年间,又改为五日一朝了,所以这景象,你也不是每日能看到的。” 原来他是看到了传说中的早朝了,也是,电视剧里,动不动就是一大堆大臣齐刷刷站在殿内和高高在上坐在龙椅里的皇帝商量事情,这么有仪式感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看来,这唐代的“公务员”待遇真的不错,不仅只要上半天班,例会也就是五天开一次,比现代上班轻松多了。 安金藏看看自己身上的淡青色官服,他连忙问:“啊呀,那咱们得去吗?” 钟离英倩一听,笑了:“我们这些哪能算得上是官儿呢,去不了……” “哦,也是……咱们是九品芝麻官儿。”安金藏心里记挂着自己今天入宫的首要任务,随即问,“那上官婉儿是肯定会在吧。” “嗯,论老理儿她也不能去的。但现在是万象更新的大周朝,皇上喜欢她,去哪儿都带着她,这朝会她自然会在,好多诏书可都是才人拟的,所以昨天那个姓刘的家伙管她叫‘内舍人’。” “真不容易,在我的家乡,这二十五六年纪的姑娘,正忙着找对象呢,上官婉儿已经是大周朝的笔杆子了。” “找对象是何意?据我所知,大象产自天竺,并不在西域……”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找对象的意思么……”安金藏看着乖巧的钟离英倩,忽然有心使坏,“就是你老来找我,就叫找对象。” “原来,对象是郎君的代称么……”钟离英倩抿嘴一笑,倒也不是很羞怯。 “妹子,这朝会什么时候结束呢?” “近午时分。” “成,那我先去弘文馆露个脸,然后去万象神宫那儿等上官婉儿。” “额,去万象神宫恐怕很难遇到她,下了朝,她肯定就跟着皇上回寝宫去了,如何还会再出万象神宫的大门。” “哎,也是,如果不是时间紧急,现在我在弘文馆,到了下个月十五就可以很方便接触到她了。” “是啊,才人身居要职,上次能请到她帮忙,已经是万幸了,这次,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钟离英倩也跟着犯难了。 安金藏知道,乖巧的钟离英倩帮不了他。 “没事儿,你赶紧回太医署吧,不然沈太医就得说你了。”安金藏轻拍了一下钟离英倩的肩膀,温柔说着。 站在宫门前,看着鱼贯而入的满朝文武,那高大上的应天门,他还没有资格走,只能去了边上的偏门。 进了紫微宫,他才发现自己有点懵,因为,之前在里面走,总有人陪着,不是钟离英倩,就是高延福,要么就是凭着平面图就能把里面转得很溜的刘幽求。 面对紫微宫,安金藏觉得北京的故宫都弱爆了,这种宫殿的恢弘程度给人带来的震撼,是现代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所不能比拟的。 好在他昨晚也看过了紫微宫的平面图了,幸亏那图纸精准得很,他的记忆力又不错,加上皇宫的设计,都严格按照对称着来。要找到弘文馆,倒是也不难。 就是觉得入宫都不能骑马,真是考验脚程。 一想到弘文馆里,还有个怪里怪气的宋之问,安金藏越发觉得脚步沉重了。 不过,还好这是个领导们都需要去开会的早晨,原本就比较安静的弘文馆里,此刻更加是静悄悄的了。 安金藏刚走了进去,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喊着:“金藏君?” 安金藏一看,李隆基正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后,好像是专为了等他而在那里的。 “临淄王?你在这里做什么?” “想找你玩儿。”李隆基背着手站立着,是个小大人的模样。 安金藏蹲下来,微笑着对李隆基说:“最近手里有事儿,暂时没办法陪你玩儿了,过两天好不?”心想着,自己正忙着追查你妈..的死因呢。 李隆基撇了一下嘴:“新任的校书,如果祖母不叫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安金藏左顾右盼,看着:“说起来,你窦姨呢?” “窦姨病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病了?” “嗯,外祖母家出事了,窦姨忧心,病倒了。” “哦……这事儿我知道……” “哥哥们很着急,但是不能随意在宫中走动,只有我年纪小,可以出来……” “所以你不是找我来玩儿的吧?”安金藏笑了。 正说着,弘文馆外远处传来吵嚷的声音,似乎是从万象神宫的方向传来的,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不会吧?朝堂上出事儿了?”安金藏说着奔出了弘文馆…… 第34章 徐无杖 “金藏君,我和你一起去!”李隆基说着,已经跟上了安金藏的步伐。 两个人跑得飞快,一个人被拖出了万象神宫的殿堂,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什么。 两个人跑近了才听出来,那人在说什么,权不可大于法度啊皇上!能为护法而死,死何足惜!但是窦氏一家罪不至死,请皇上开恩! “竟然是替我外祖家求情的!”李隆基听到之后,脱口而出。 安金藏听了那人的喊话,心里暗暗感到纳罕——这个人的想法好超前,竟然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有了法治的意识了? 也许是看得李隆基跑过了,本就宫禁相对宽松的唐宫里,竟然没有卫兵阻拦他们靠近万象神宫。 两个人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拖了出去,广场很大,要拖到应天门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是那个人声嘶力竭的喊声由近至远,到最后感到几乎声带都要撕裂了。 而大殿之内,也没有消停,隐约听到了女皇愤怒的呵斥声,还有群臣此起彼伏的求情之声。 安金藏的心陡然沉了下来,这事儿闹大了,要圆满解决就更难了。 “阿瞒……”他开口叫了对李隆基的昵称,“你认识刚才被拖走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这样的人,不能轻易死了。”李隆基斩钉截铁地说着。 这时候,在一堆匆忙应对的侍从当中,安金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声影,立刻跑上前去,拉住了那个人:“阿福,出什么事儿了?刚才被拉出去的人是谁?”.. 原来他看到的人是高延福。 “啊安校书,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侍御史徐有功犯言直谏,称庞氏无罪,说皇上滥杀无辜呐,这下可把皇上惹到了,说要连他一起杀了!” “这徐有功跟窦家和庞氏很熟吗?冒着陪葬的风险向皇上求情?!” “安校书你不知道吗?这徐有功有个外号叫‘徐无杖’,因为判罚谨慎,不轻易笞杖刑,之前就曾经因为强行要皇上从轻发落犯人,被罢了一次官儿了,这才刚被召回来不久,今天又闹出这么个事儿来了,哎!” 安金藏听了,心里却很佩服徐有功,耳边,从大殿之内,听到了来自女皇震怒的声音:“颜余庆的事情朕已经放过他一马了,真是死不悔改!薛季昶!” “在!” “你是御史中丞,徐有功替谋逆者申辩,该当何罪?” “启禀皇上,应定为‘党援恶逆’之罪。” 大殿空荡回音响亮,安金藏在殿外听得真切,心里暗骂:这个姓薛的中丞还真他妈会落井下石。 而武则天的声音再次传来:“好!把徐有功交给司刑寺立刻治罪!” 底下那些大臣还要再试图劝解着,但是心情已经明显糟透了的武则天大喝了一声:“好了,今天都散了!谁敢再替徐有功说话,一并治罪!” 短暂的安静之后,殿内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看来女皇已经怒而下朝,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陆续开始离开大殿。 安金藏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在宋之问看到他之前,他最好回到弘文馆。 想着,一溜小跑到了李隆基跟前:“阿瞒,你赶紧先回去吧,这种时候,被人看到你在这里出现,恐怕对你父王也不好。你外祖家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金藏君,你愿意帮我们?” “咱俩不是朋友吗?帮朋友应该的。”安金藏摸了一下李隆基的脑袋,这一刻忘记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反倒是像他的弟弟,想到堂堂皇嗣一家,竟然沦落到无人帮助的境地,也是着实可怜得很。不过他看着眼前小小的李隆基,莫名的有些恍惚,这种亲昵的感觉很熟悉,一种超过了朋友的弟弟的感觉。但是在家里,他明明就是个独生儿子啊。别说是亲弟弟了,就连堂兄弟、表兄弟,自己因为一直在外面读书,也不是怎么走动的。 李隆基瞥了一眼从大殿中涌出来的大臣人潮,冲着安金藏略微点头示意,小小的身影奔向了广场的另一头,消失在了高台的阴影里。 安金藏也转身往弘文馆跑去,但是,一路跑着,却并没有头绪,虽然他答应李隆基,要帮他,但是,在这个孤立无援的的地方,怎么帮?他唯一寄予希望的上官婉儿,正和他隔着这高高的宫墙,在寝宫之内,没法通消息。 哎,如果有微信,那会儿夜里互相加个好友,这会儿就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安金藏默默抱怨着,这通讯不发达真是害死人了。 他前脚刚踏进弘文馆的门,宋之问后脚就进来了。 在他身后干咳了两声:“咳咳!” 安金藏背对着他,瘪嘴皱眉的心想着真应该再跑得快两步。 果然那令人不舒服的摆着老资格的声音出现了:“安校书,这太阳都老高了,你才来弘文馆吗?” 安金藏立刻转身,尴尬地笑着说:“啊,真不好意思,我来了好一会儿了,这不是尿急,刚出去上了个厕所不是……” “尿急?馆内就有东廝,跑外面去干什么?”宋之问打量着安金藏。 对于安金藏来说,见到宋之问的第二面,加深了他不愉快的印象,这个乍一看气质儒雅的中年人,细瞧之下,竟然有些猥琐的样子——他眼角的笑纹比同龄人要深多了,但是,自从安金藏见到他,他可从来没好好笑过。 人以群分,这是安金藏这些年职场下来,太知道像宋之问这样的人了,那笑纹,自然是对着领导笑出来的——这个所谓的诗人,是个媚上欺下的主儿。 但是,这会儿他没工夫,也没有必要和他闹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成为宋之问的眼中钉,多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想到这里,安金藏立刻赔笑着说:“嘿嘿,宋学士提醒得是,初来乍到的,我都找不到尿尿的地儿。” 宋之问似笑非笑地走过安金藏身边,虚伪地说着:“哎呀安校书,你已经不是乐工了,这弘文馆是饱学之士待的地方,需讲究文雅,那下三路的话就不要说了。” 正在这时候,和安金藏分开没多一会儿的高延福出现了…… 第35章 人间仙境 安金藏一看到高延福进来,心里一紧张,这不是踩着点儿来戳破自己的谎话么? 不过,高延福是个眼头活络的太监,他看到安金藏,什么都没有说,没事儿人似的,走到了宋之问的跟前:“宋学士,皇上今日下朝早,想下会儿棋呢。” 听到这话的宋之问,脸色都变了,立刻紧张地问道:“皇上是否点名让之问去啊?” 高延福听了,心领神会地笑着:“并未说让学士去,只说是让弘文馆去个人就是。” 宋之问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那眼神瞥向了安金藏。 对于宋之问的心思,安金藏一清二楚:刚才女皇怒而罢朝,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哪真的有心情下棋呢?现在谁去谁就是出气筒了。这个老滑头肯定不愿意当这个出气筒。而眼前,自己就是那个最好的冤大头了。 不过,对于安金藏来说正巧了,对于他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用拐外抹角地想办法接触寝宫里的人,直接就见了女皇了。 他怕吗?怕。但是刚才那个喊破喉咙要为不相干的庞氏求情的徐有功鼓舞了他——他是从法治社会穿越来的,有责任代表现代文明去阻止女皇干这么草菅人命的事情,还有把那个想法很超前的徐有功的命保下来。 和宋之问的眼神交汇只在一瞬间,安金藏立刻做出了反应,在宋之问开口之前,主动说:“宋学士一早上朝,相比劳累得很,既然皇上没有说必须要学士去,那不如让学生去一趟如何?” 他面前的宋之问,第一次对他绽放出了笑容:“那就有劳安校书了,安校书青年才俊,风度翩翩,皇上定然喜欢。” 安金藏脸上谦虚笑着,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这个宋之问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不是嘲笑自己乐工的出身,说什么不要总说这种下三路的事情,这儿替他顶雷去了,倒裂开就成了青年才俊了。 “那安校书,随杂家走吧。”高延福听了,笑着对安金藏说着。 领路的高延福,继续给安金藏领路了。 这一路向北边儿走去,就要去那个对他来说有点神秘的寝宫了。 过了万象神宫,安金藏看到了一座还在建造的宫殿,看这基座的样子,仿佛规模比万象神宫还要大,问着高延福:“阿福,这个在建的是什么宫殿啊?” “这是天堂啊。”高延福小声说着,“大家都知道那是薛大将军给皇上建的礼佛堂,校书莫不是连这都想不起来?” “薛大将军?”安金藏对号入座地搜索着,“你是说薛怀义那个玉面和尚啊?” 高延福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总算想起来了。” “好吧,原来薛怀义已经出现了。”安金藏嘀咕着,这不是女皇的第一个面首么,口碑可不咋滴。 过了天堂的工地,穿过一道朱门,安金藏的脚踏进了武则天的寝宫。 女主天下的寝宫,果然比前朝还要安静,传说中的三千粉黛,在这里,都没有了。 冷风嗖嗖的宫殿,偶尔有低眉顺眼的宫女和宦官经过。 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些和前朝不同的清甜气息,类似于他那天从上官婉儿身上闻到的蔷薇香味。 他跟着高延福,能够感觉到他们在往西北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道门,和朝区庄严肃穆,风格雄浑的宫门不同,这一道宫门,雕琢着彩云如意,描金绘银,巧夺天工。 走近一看,上面写着“迎仙门”三个字,入了迎仙门,一个偌大的花园出现在了安金藏的面前,花园里流水潺潺,云雾缭绕,绿意盎然。 “好暖和!”安金藏由衷感叹着。 高延福笑说:“那是自然,这里的溪水,可是从温泉那儿引过来的。” 安金藏环顾四周,发现花圃中梅花怒放着如红云落在人间,他这才发现之前那闻到的清甜味儿原来是梅花的花香。 云山雾绕中,一座雅致的殿堂静静地落在那里,安金藏知道,这大概就是女王大人休息的地方了。 他抬起头,匾额上写着集仙殿三个字,想到之前高延福提起了薛怀义的事情,忍不住不厚道地想着这里大概发生了不少香艳的事情。就这么胡乱遐想了一下,他立刻暗骂了自己一声,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三俗的事情的时候! 进到了集仙殿,各种色彩的纱帘悬挂满了整个大殿,就仿佛进入了彩虹之中一样。 安金藏想着,女皇虽然年近古稀,但是在审美上,还真是有着一颗“少女心”。只不过,现在自己的性命就捏在这个活得多姿多彩的女皇的手里。 而纱帘之外,上官婉儿就站在那里,看到安金藏出现在她眼前,她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朝内略一张望,就轻步上前,走到安金藏面前,低声说:“怎么是你来了?宋之问呢?” “额,因为他听说没有点名叫他,只是让弘文馆出人而已,所以就自己没来。”安金藏如实说着,并不打算给宋之问打掩护。 “这个老滑头!”上官婉儿低声说着。 “皇上还在气头上吗?”安金藏趁机打探着。 上官婉儿一双丹凤眼盯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叮嘱了一句:“小心点。” 说着,自己先进去禀报了:“皇上,弘文馆的安校书到了。” “进来。”女皇只说了两个字,在外面的安金藏全神贯注地听着,但这两个字真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纱幔被侍女撩开了,安金藏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因为进入到武则天的视线,任何一个微妙的反应,都可能决定着他和他想要挽救的那几个人的生死了。 武则天的脸色并不好看,坐在龙榻之上,一张矮桌上已经放了棋盘。 而武则天对于安金藏的到来,并没有上官婉儿反应那么大。 安金藏知道,尽管,那天夜里,因为狄仁杰的事情,自己或许给女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一个日理万机的武则天,不可能只是在意他一个人。 摸清自己在领导心中并不是那么重要,对于减少不必要的情绪波动很有用。 而此时的安金藏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因为,眼前有件最麻烦的事情等着他。他盯着棋盘侧一黑一白两盒棋子,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会下围棋。 第36章 生死棋局 “过来,坐吧。你我对弈,乃是对手,非君臣。”武则天没有抬眼看他,手已经抓了一把黑子,马上准备要下棋的样子。 安金藏看着隔着棋桌,对着武则天的空位子,咽了一口紧张的口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坐在那个位子上,坐上去了,不就是和女皇平起平坐了么? 但是他的犹豫立刻惹来了武则天犀利的眼神,不巧,安金藏正偷偷观察着女皇的神色,她这一突然的抬眼,两个人眼神瞬间对视了。 在这个大白天,比起那天夜里,武皇脸上的细节更加分明。 而安金藏在意的是,她的眼睛,清晰得完全不像个老人。 她的眼白白得发青,乌黑的瞳仁四周边界清晰,仿佛时时在向世人宣告,她的心里对什么都一清二楚。 而这种清澈,给了安金藏鼓舞,他决定再冒险一次,他不会下棋,但是,他打算用自己的命,和女皇做一次对弈。 在女皇不耐烦之前,他坐在了如同针毡般的榻上。 女皇执黑子,黑先白后,一贯的先发制人的风格。 安金藏一落座,女皇已经拈了一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子下去。 此时,完全不懂围棋的安金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乱来了,这个四四方方的棋盘和这个黑白两色的棋子儿,对于他来说,唯一可以用它们来下的棋,只有五子棋了…… 所以,看到女皇落子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紧贴着黑子放了一枚白子。 女皇眉头一皱,仿佛在说,这家伙不按套路出子儿么? 但是也没说什么,继而又手执黑子落下。 而安金藏只是挨着自己的白子儿又放了一颗。 “朕说过,此时你我是对手,你须全力以赴,若让朕知道你曲意逢迎,定不饶你。”女皇的声音已经阴沉了起来。 而安金藏淡定回答着:“臣知道,定全力以赴。”说着,“啪啪啪”三下,一鼓作气又放了三颗白子,连成了五颗一排,继而“欢天喜地”地收了起来,笑嘻嘻地对着女皇说:“皇上,臣胜了。” 女皇手里还拈着一颗黑子,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脸上露出了那种对于安金藏来说最危险的表情,她打量了一下安金藏故作轻松的脸,原本就阴沉的脸上,加重了一层阴云,仿佛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安金藏心知肚明,他现在这种嬉皮笑脸的态度,在女皇面前,是忌讳中的大忌,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这种没有眼力界的厚脸皮的行为。 但是,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他要激怒女皇。 “安校书,这是何意?”女皇的语气格外慢,甚至带着一丝不和气氛的慵懒——这是她给安金藏最后的解释机会。 “皇上,这是按照臣所喜爱的方式定的规则。” “这下棋,还可以自己定规则?你是在消遣朕么?”武则天的声音很沉,沉得可以让人忘记她是个女人,那些布置在集仙殿里缤纷的颜色,也已经无法给她程度出一丝柔和了。 “臣没有,臣是按照皇上的圣意这么做的。”安金藏继续说着,而他的眼角,已经能看到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煞白的脸色,她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替他说话,安金藏垂在一侧的左手悄悄摆了一下,示意上官婉儿不要轻举妄动。 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能听到从集仙殿外的花园里传来的潺潺溪水声。 当然,安金藏知道,这种安静只会是更加剧烈的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偌大的寝宫中,传来了响亮的“砰”的一声,继而哗啦啦一阵骚乱的掉落和跳动声,一如这宫中,包括上官婉儿在内的侍从们惊悸的神经。 从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的女皇,把一整个棋盘推到了地上。 “安金藏,我给你这个位子,不是让你不知进退来我这儿找死的!”她已经不再自称“朕”了,这是又一个危险的信号。 安金藏已经“扑通”跪在了武则天的面前,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第二次见面,他依旧不可避免地下跪了,但是,无论这暴风雨的多么剧烈,他都必须顶住。 和武则天的音量毫不想让的,安金藏双手伏地,大声争辩着:“皇上刚才说,下棋的时候,臣与皇上的平等的,既然平等,臣自然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下棋!”.. “混账!我说让你全力和我对弈,没有说让你连规则都不顾胡来!”女皇指着安金藏,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像徐有功一样拖出去了。 但是安金藏却知道,在这场“对弈”中,自己已经胜了一子,女皇说出了他所期待的话:“皇上教训得是,下围棋需要一个标准的规则,臣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只会是现在这样的下场,棋毁人亡。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棋盘,您治天下都是按照你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想什么时候吃掉棋子儿,就什么时候吃,吃子儿的时候心情是很爽的,但是,就不担心棋盘崩掉吗?” 他的这番话,是赌那一刹那看到的,武则天依旧黑白分明的双眼。他老爹的话,再次如信条般出现在他脑海中: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也不给傻子扛大旗。他必须坚信,武则天是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最后一颗蹦跶的棋子儿也最后消停了,安耽地待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匍匐在地的安金藏看不到武则天的表情,只能在地板模糊的倒映中,看到她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 隐约的,他仿佛听到一个轻微的来自上官婉儿的声音:“皇……”她还是打算替他求情了。 但是,那只是从她嗓子底发出来的,只有安金藏听得到的声音,因为她还没有正式开口说话,武则天的笑声已经回荡在了集仙殿中,那声音穿透随风飘动的彩色纱幔,惊动着殿外园中如绯云般的梅花林,亦搅乱着安金藏如履薄冰的心。 那温泉,似乎流经集仙殿的地下,大冬天里,匍匐在地的安静藏,脑门上的汗涔涔而下…… 第37章 空穴来风 “安金藏,你是真的不怕死吗?竟然敢刺探前朝?”武则天收起了笑声,朝着他走了过去,竟然就蹲在了跪趴在地上的安金藏的面前,“行了,别趴着了,朕知道就算你跪着,心里也不服呢?下棋?你是借着下棋给徐有功求情呢?有你的,全程没有说关于徐有功的半个字。” 安金藏直起了身,对着蹲在他面前的女皇面前。 这时候的景象有些搞笑,一个女皇,万金之躯,丝毫没有女人样地蹲在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面前。而安金藏直着上身对面跪在武则天这里。 “臣没有给徐有功求情,臣只是在说皇上一直都知道的事。徐有功喊着为了护法而死,从宫里一直拖到了应天门外,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了。当初,臣不过是为了证明皇嗣的清白而已,说到底,不过皇上家事,已经给了皇上这么大的压力。而徐有功维护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国法……” “国法?难道朕不是国法吗?” 安金藏心里嘀咕着,屁咧,如果统治者就是法律,那就是暴君啊。但是他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反而一口赞同:“皇上说得对!所以徐有功是在维护您啊!维护了国法,才能社会稳定,稳定是一切的前提,不是吗?” 武则天听了,一愣,没料到自己被这个黄毛小子给绕进去了。 “皇上,之前司刑寺呈报,徐有功过午就要问斩了。”上官婉儿不失时机地禀报着。 从武则天蹲到自己面前开始,安金藏知道,徐有功的命,至少是保住了。 果然,女皇大袖一挥:“罢了,免了他的死罪。” “是,婉儿这就告知司刑寺。”上官婉儿退出了内宫,在出去的一瞬间,望了安金藏一眼,带着钦佩和庆幸。 但是,安金藏知道,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 女皇站了起来,但是并没有让安金藏站起来。 只是让他这么直直地跪着。 这可是硬邦邦的地砖,虽然不算冷,但是时间长了,膝盖骨也受不了。 安金藏之前看过逸闻,说古代的官员有时候会偷偷在膝盖上绑个垫子,为了方便跪拜,现在想来,还真是很有必要! 不过,眼前,他有比膝盖疼更加重要的事情,徐有功的命,是捎带着救的。 他最重要的目标,是帮李隆基把他外婆给救回来,不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要救那个庞氏,几乎是虎口拔牙的难度了。 因为,这一路过来,他似乎参透了一件事情,此刻,面对着难以揣摩的武则天,他在纠结,要不要戳破这件事情…… “你在揣摩朕的心思。”已经起身的武则天,绕着跪在地上的安金藏,慢慢地走着。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这不是废话么,不揣摩你的心思,瞎弄弄的,会死得很快啊。安金藏心里犯着嘀咕。 但是面上,他还是乖乖地跪在原地:“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很敢!”武则天的音量陡然提高了,“你比朝堂上那些老家伙更可恶!”.. “臣知道!”安金藏的音量也跟着高了,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豁出去的勇气,“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只会拿仁义道德来压您,但是,仁义道德你打心眼里不在乎,所以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臣告诉皇上的,是皇上心里认为应该这么做,但是不愿意做的事!” “安金藏!你竟然敢说朕不在乎仁义道德?!” “连上官婉儿都不在这里,臣一向仰慕皇上的率性,此时,难道还不愿意臣说实话吗?况且……”安金藏还是忍不住要把比徐有功劲爆一百倍的事情说出来了,“皇上若在乎仁义,就不会杀了无辜的刘王妃和窦德妃了!” 在安金藏的面前,武则天脚下的金箔重台履踩到了一颗散落的白子,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人都说是朕杀的,何须你说?”武则天忽然收起了怒火,不紧不慢地说着,这听起来更让人觉得心里没底,但安金藏已经知道这些反应为何了。 “不,皇上深知,这事的关键在于‘人都说’三个字,臣说过,就算皇上不乐意,但是心底依然知道,治国如下棋,必须有法可依。有些人,可以公然处置,而如此安分守己的皇嗣一家,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是以皇上的心智,自然知道这八个字之外的另一层意思,纵使有‘因’,也不过是空穴之风,过阵子就没了。那些朝堂上的老家伙们,也不敢因为这种没有根据的事情和皇上争理。只不过,两个王妃,说到底是您的儿媳妇,再怎么的,算是您的家事。若是窦德妃的娘家再为这个事治罪的话,深究下去,恐怕……”安金藏话锋一转。 按理说,安金藏的话已经触碰到了武则天不能触碰的禁区了,铁定要死的了。 但是,就连安金藏也奇怪,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的时候,弥漫在这集仙殿内的暴戾的气息,竟然消散了。 女皇坐回刚才下棋时候的位子:“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问话,让安金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这么问,就是默认了他的猜测是对的,刘王妃和窦德妃的死,以及引诱庞氏作厌胜之术,都是她一手操纵的。 而为了救人,他必须成为女皇的同谋:“庞氏请人作法是事实,加上徐有功这么一闹,如今这已经是个万众瞩目的案子了。皇上自然不能轻易给他们免罪。但是,若是皇上英明,亲自找出了那欺瞒皇上,记恨王妃,扰乱禁宫秩序的内鬼,洗清了窦氏一家的清白……而此人乃从臣原所在太乐署散戏班入选寝宫之人,若要查找,想来也不算难……” “你这算是在要挟朕吗?就是说,如果朕不站出来揭发此人,你们也能很容易找到此人是么?” “臣不懂围棋,但也略有耳闻,在下棋中,有弃子救局的做法。” 在安金藏的对面,传来了武则天的冷笑声…… 第38章 琉璃灯 安金藏的视线没有办法从地板上的那些黑白子上移开,尤其是刚才被武则天踩过的那颗白子。 “好一个弃子救局。”冷笑过后的武则天幽幽说着,这话的语气在安金藏听起来,可不像是表扬的话,“子是朕弃的,人是你救的。” “此刻宫中只有皇上与臣,外面只会称颂皇上的英明与宽仁,这事儿里,没有臣什么事……” 武则天没有再和安金藏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自语着:“哼,看来这下棋也不能使人愉悦,罢了!”说完,留下跪在一堆乱棋子中间的安金藏,自己大踏步离开了集仙殿。 安金藏的膝盖都已经快要跪碎了,但是武则天走的时候,却没有叫他起来。 刚才还是一股子不管不顾的气势的他,此时尘埃落定,却又诚惶诚恐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能站起来。 这是武则天心里气不过呢,给他的最后的下马威。 因为,他说得一点没错,他告诉武则天的,是她知道应该这么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还是想留着他的,但是又很讨厌他,所以,只能用这种“幼稚”的办法,让他吃些苦头。 倒是高延福记挂着安金藏,看到女皇气鼓鼓从集仙殿出来去温泉了,而安金藏却没有出来,悄悄溜进来瞧个究竟,却看到安金藏还跪在那儿,立刻猫着身跑了上去:“我说安校书,这是发生了什么,皇上都走了,你怎么还跪在这儿呢?” 安金藏疲惫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没事儿,皇上让跪着,就跪着,现在让我跪多久都成!”他这说的是实话,反正他的目的“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他甚至心底有一丝得意,刘幽求查了这么久的事情,他反其道而行之,让女皇自己交出那个“鬼影”。 高延福对于安金藏这开心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哎呦,人都说你有时候会犯糊涂,看来是真的,把皇上惹不高兴了,你倒是跟没事儿人似的。”口里这么说着,他还是去角落里找来了一个垫子,放在了安金藏的膝盖底下,一边放,还一边叨叨着,“杂家是跪得多的了,知道这直接跪在地上有多难受,也不知道这皇上什么时候能消气儿呢。” 安金藏看着仔细地帮他垫好垫子的高延福,有些感动:“阿福,谢谢你,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杂家知道,安校书是个好人,这地方,好人很少。”高延福圆而微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是一个很亲切的太监。 为了不牵连他,安金藏支走了高延福。 留他自己一个人继续跪着。 没有女皇的旨意,没有人敢来收拾这里的烂摊子。 安金藏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才想起来,自己午饭前来的这里,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 临近黄昏,太阳下山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开,他能肉眼看得到印在地上的花格的影子在默默地移动。 纱幔是不是飘起,送来外面园中梅花的清香。 安金藏觉得自己大约是最享受这罚跪的人了。 天色渐暗,上官婉儿提着一盏琉璃灯,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柔和的灯光下,她站在他的面前,低头朝他笑笑,如同清莲初绽:“好了,皇上说你可以起来了。” 安金藏听了,长吁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很丢脸地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因为膝盖以下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不听使唤了。 上官婉儿放下了琉璃灯,一面笑着,一面扶起了他。 怎么说安金藏现在也算是个西域来的大高个儿,上官婉儿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把一瘸一拐的安金藏扶到了最近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也真是的,这些人都和你有什么关系,总是做这种硬出头的事情。你可知道,白天的情形,你的脑袋离落地有多近吗?搞不好,这会儿你和徐有功的人头都挂在集市上呢!”上官婉儿有些责备。 安金藏只能憨笑了,上官婉儿说得没错,这些人,和自己还真是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却也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定哪个人死了,一千多年后的自己也就消失了。 蝴蝶效应,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诡异地靠谱。 他想起了女皇震怒,千钧一发的时候,上官婉儿想要求情的姿态。 “话说,刚才谢谢你了……我知道你打算冒险替我求情的。你只要一开口,说不定大好的前途就都毁了。”安金藏真心地说着,心想着,她还责怪他为不相干的人求情,可是自己和她也不过是几面之缘,她还不是差一点要淌这浑水了。 “是了,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婉儿此生还从未做过这么任性的事情。”上官婉儿看着他,宫殿外华灯初上,这偌大的集仙殿里,却只有一盏琉璃灯照着他们。 琉璃灯映照中,上官婉儿如秋水般澄澈柔和的目光看着安金藏,让安金藏心底有了一丝愧疚——在和刘幽求商议着追查那个“鬼影”的时候,他还想过要利用她对他的感情打探寝宫的情况。 “那个,既然皇上让我起身了,那我先走了……我一个大男人待在这个后宫里,好像不太好……”安金藏揉了一阵跪麻的膝盖,总算能自己站起来了。 “我送你出去。”上官婉儿提起刚才放在地上的琉璃灯,说着。 但是安金藏却摇了摇头:“不了,有件事,我上次没机会和你说,今天必须告诉你,你看到的那首‘一剪梅’,是在我家乡家喻户晓的歌谣,不是我专门写给你的,那时候我急着想要把狄公的陈情帛书给你,正好你在讲关于梅花的事情,手里拿了那一支梅花,我就想当然地写了那些歌词……”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看着上官婉儿的表情,他说这些话,是真心,但其实又只是借口。 而上官婉儿岂是一般好哄的女孩子,论面上的年纪,这时候的上官婉儿二十五六,比安金藏打了好几岁呢。 果然,上官婉儿抬头看着安金藏…… 第39章 这不科学 面对安金藏这样好不给面的拒绝,任何一个主动表白的女人都应该会觉得面上挂不住吧,但是,上官婉儿还真没有,她沉静地看着安金藏:“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用意。” 安金藏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也知道,虽然皇上这次放过了我,但是已经对我起了杀心了,那你应该知道,和我走太近,不是好事。” 这时候的上官婉儿表现出了大唐女人的气魄:“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婉儿……”安金藏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她,“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们都不可能再找出第二个像皇上这样的人了,所以,我的话你必须记住,在皇上的有生之年,你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对她,不可以因为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事,做背叛她的事情,这样你才可以活下来。” 上官婉儿流转的目光中带着惶惑:“你到底是谁?二十岁的年纪,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这温泉氤氲纱幔飞舞的地方,安金藏几乎要对她说出实话了。 不过,殿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俩的对话。 “才人,皇上找你。”一个侍女掀开纱幔对上官婉儿说着。.. “好,我就来。”上官婉儿说着,把琉璃灯递到了安金藏的手里:“这盏灯,你留着,出宫时候照路用吧。” 说着,自己随着那个侍女离开了集仙殿。 安金藏手里拿着那盏灯,有点怅然若失,喃喃着:“唉,这不科学啊,她最爱的人不应该是武三思么?” 提着琉璃灯,安金藏一个人离开了集仙殿,身后的梅林依然散发着阵阵清香,但是安金藏可不希望再有机会闻到这诱人的花香了。 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自从穿越来了这里,还真是天天有意外,天天有惊喜,按照自己从前抱怨的日复一日琐碎的工作,现在,不应该正是如他所愿了么? 当然,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琉璃灯的光随着他的步伐在狭长的宫道上一晃一晃,夜风乍起,是清寒的时节。双腿从麻木中缓过来,变成了隐隐的钝痛,每走一步,都在提醒着他这是来自女皇的示威。他探到了女皇心底的隐秘,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成为女皇杀他的理由了。 赁宅的烟囱袅袅升着白烟,小小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他的室友“破蕃帽”在外面晃荡了一天,比他先回来了。 小院中花圃微微隆起的土,和埋在土下的那具年轻的尸体,提醒着安金藏,在这神都里,想杀他的人,不止女皇一个人。 在今日之前,女皇应该还没那么无聊来对付他。 “我说怂货,人家入宫的,过午就都回来了,你怎么到这会儿才回来?”刘幽求在屋内,微带着酒气,说着。 他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安金藏回来了。 安金藏没有搭腔,默默走进了屋里。 房里,摆了一碟白肉,小火炉上暖着新酒。 酒肉的香气,倒是唤醒了安金藏麻木的知觉——他想起来,自从早上入宫前喝了一碗钟离英倩煮的粟米粥,还什么都没吃过呢,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刘幽求冲他招招手:“来吧,一起吃,看样子,这一天你过得不怎么样。”他看着安金藏灰头土脸的样子,笑着说。 安金藏坐下来的时候,膝盖剧痛,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刘幽求听了,倒是很关心,挪过来卷起了安金藏的裤腿儿,一看两个膝盖上紫得发黑的淤青,略微皱了一下眉:“发生了什么?” 安金藏先前在集仙殿中的时候还想着见到刘幽求要向他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呢,但是,这会儿,却一点儿没有了说这些空话的兴致,眼前,这家伙,是唯一可以和他商量的人了。 “我见到了皇上,什么都和她说了。”安金藏老老实实地说。 刘幽求一听,原本轻碰着安金藏膝盖的手一紧张用力按了下去,疼得安金藏又是一声“啊呦”。 刘幽求也不理会,而是盯着安金藏的脸问:“你都说了什么了?” “关于王妃的失踪,还有关于宫中闹鬼的事情。” “嗯?这个我们不是还在追查么?” “不用了。就和昨天晚上我们说的一样,如果定势思维,要去寝宫查出那个人,比登天还要难。但是,今天我有机会进入后宫陪皇上下棋,一路过去,悟出了一个道理。后宫和前朝的宫殿不同,安保很严密,而且以皇上这样对人很忌惮的性格,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漏洞让一个人每天晚上进进出出,一点察觉都没有的。而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宫外,一个庞氏在自己家里弄点迷信,她都要这样大动干戈把人抓起来。宫里面,那么多人在说见到鬼的事情,你听说有人因为传这种谣言被抓起来吗?没有?对吧。所以,这不是后宫的失察,而是有人故意视而不见罢了,为的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目的,知道王妃的家人,关心则乱,会因此犯错误。只不过,我们之前怀疑错了方向。以为是和皇嗣争夺王位的人。 但是,如果是宫外的人要指使后宫的人做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谈何容易啊?何况,任何计划,都得讲究个付出和回报,这个费人力冒风险的事情,矛头针对的,是皇嗣老婆和她们的家人,却不是皇嗣本人。我想外戚犯错误,的确能削弱皇嗣的力量。但是,要再严重到威胁皇嗣废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吧?幕后主使有这个能力,何不直接对付已经被软禁在宫里的皇嗣呢?” “啊?!”刘幽求似乎听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洒脱如他,对于这样大胆的想法,竟然也想说而不敢说了。 “所以,一开始这件事情,就不是针对皇嗣,而是针对王妃的!”安金藏说着,越来越确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既是件坏事,也是件好事……” “怎么算好事呢?”刘幽求不理解了。 第40章 飞蛾扑火 “在说原因之前,我得先问问你,包括你在内的,你们现在这些在神都的人,认为李旦这个皇嗣,能顺利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有几成?”安金藏问着一脸好奇和疑惑的刘幽求,说完一口甜酒下肚,刚才从集仙殿里带出来的紧张感觉终于在这入肠的暖意中得到了缓解。 “这个么……”刘幽求苦笑了一下,“咱们是关起来门说话了,如今,皇嗣这个位子,只是个摆设了,若论得皇上心意,还是那武三思了,虽然我们尽心保护着皇嗣,但是我总担心,皇嗣被废是迟早的事。” “因为觉得皇上不喜欢他?”.. “当然不是这种原因,怂货!你想想,我朝至今未有嫡长子继任皇位的,为何?因为自开国起,就是论功不论名分的。太宗文皇帝便是如此。如今,皇嗣的性格,想必你也知道,是个比你还要怂的大怂货,加上如今被幽禁宫中,别说是立功了,不犯错已经是万幸了。而另一边,武家的子孙个个都身居要职,时间一久,不就是当年玄武门的事儿么?就算不闹到那个地步,以皇上的深谋远虑,说不定为了她的江山稳固,选能者居之,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我等乃是凭着一腔效忠李唐的热血在飞蛾扑火,并非参度时局啊。” “好一句飞蛾扑火啊。”安金藏不无在敬佩地说,“破蕃帽儿,我得向你学习啊,我之前的人生,都是在求安稳中度过,怕得罪人,尤其怕得罪领导,但是,你们明明知道跟着皇嗣没有前途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护着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需要何等的信念和情怀的!” 刘幽求听了,反而不耐烦地往安金藏嘴里塞了一块白肉:“好了,有这功夫,不是让你来吹捧我的,快说,你刚才说这是坏事,也是好事,到底什么意思?” 安金藏吃着肥美的白肉,憨笑着:“我刚才可是说的真心话,不是吹捧。好,言归正传,我已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皇上那里试探了我的猜测,你猜怎么着?” “呦,还学会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嘿嘿,她默认了。这事儿,我们没法查,因为查到头,就查到皇上那儿了!” “啊呀,那窦家的人不是死定了!” “徐有功今天死了么?”安金藏忽然想起这件事情,虽然当时武则天当着他的面说要放过徐有功了。 “没有啊,说是党援恶逆,要午后斩了,但是忽然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免了他死罪了,现在正押后再审呢。我还说想知道这家伙怎么犯了死罪呢。” “你的消息还真不是一般灵通。好吧,我告诉你,你知道他这个党援的恶逆是谁么?” “谁?” “窦氏一门……今早朝堂上他冲进去替庞氏喊冤,说她无辜,把皇上彻底惹到了。” “徐有功这人的事,我从前也略有耳闻,是个不怕死的一根筋,这事儿,像他干出来的。”刘幽求吃了一口酒,一抹嘴说,“替庞氏求情的他没死,那么就是说庞氏的事情,已经有转机了?” “是,因为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向皇上戳破了她主导这件事,告诉她要查到那个装鬼吓唬人的家伙不难……是从太乐坊被选入后宫服侍的人,想来不多。结果,被我给蒙对了。” “啊,怂货啊,你胆子也太大了,你这是在诈皇上啊,咱们的追查就那么点谱儿,万一这人不是太乐坊出去的,我这会儿只能给你弄衣冠冢了!”刘幽求用力拍了一下安金藏的后背,差点没让安金藏被咽到一半的白肉给噎到。 “哎,我这不命大么,刀子都捅不死,还能有什么能让我死的。”他故作轻松地说,当时命悬一线的种种,已经不想在提及了,“但是,这一来一去和皇上的博弈,让我从之前那一层悟出了更深层的含义。刘王妃和窦德妃,都不算是女强人,跟着没有前途的李旦,过得可怜巴巴,皇上为什么要杀她们?” “是啊,为什么?你倒是快说?” “因为她想到了自己。”油灯光里,安金藏眼中熠熠,闪烁着死里逃生之后的自信,“她不希望,这世上,出现第二个她。而她,曾经是皇后。” 听到安金藏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幽求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如此!她这是在给皇嗣善后……” “是,杀了他两个老婆,再对王妃母家进行打击,这样,将来李旦当了皇帝,就没有后宫干政之虞了。简单粗暴,但是非常有效。”安金藏说这话的,其实还是有赞叹武则天的长远眼光的,当然,他不能理解这种血腥冷酷的手段。 “所以,你说这是好事儿,因为,如果皇上无心让皇嗣继承皇位,就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了?” 安金藏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长呼了一口气,他这个结论也算是赌上性命从武则天那里试探出来的了。 “怂货……”刘幽求思量了一番,悄声叮嘱,“这消息虽然振奋人心,但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可再和第三个人说出你这想法!” 安金藏笑了:“我又不是傻子,知道其中的利害,现在的皇嗣,越低调越好。”他心想着,自己才不在乎李旦的,但是他的命得保住了,这样李隆基才有机会。 刘幽求听了,忽然神色严肃:“尤其是上官婉儿,你千万不能和她说。你是个聪明人,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这话,安金藏虽然听得不舒服,但是也能理解他的顾虑,所以耐着性子应了下来:“放心,我和她之间没什么的,你倒是很提防着她,怎么,你和她很熟吗?” 刘幽求一咧嘴:“不熟。但我有我打探的地方。怂货,你这脑瓜子好使,我喜欢,不过,这世道,光有个好用的脑瓜子,不抵事。你看那是不是挂着示众的人头,哪一颗不是聪明的?” 第41章 胡饼与古籍 等安金藏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 在这个没有遮光窗帘的房子里,安金藏觉得自己永远都没有办法睡懒觉了。 他裹紧了外衣,走到了隔壁刘幽求的房间,不过,人已经不见了。 这家伙还真是来去无踪。安金藏心里嘀咕着。 外面鸡鸣狗叫的,逐渐有了白天的样子。 “吱呀”一声,土墙间的扉门被推开了。 刘幽求拿着个纸包进来了。 看到安金藏,坏笑着说:“怂货,起得可够晚的。”刘幽求吧手里的纸包往安金藏身后的暖炕一丢,习惯性地鄙视着安金藏。 不过,安金藏也已经习惯了,知道者家伙就是嘴巴坏,人不赖。 果然,刘幽求一边这么鄙视着安金藏,一面指了指被丢在暖炕上的纸包,说:“给你吃的。” 安金藏听了,心里一暖:“原来起大早是给我买饼去了呀。” “你别多想我只是自己想吃胡饼,顺带给你捎了个,怎么说也是你们那儿传过来的。” “胡饼?”听了刘幽求的话,再加上这么个名字安金藏知道大概是故名哎呀,胡人吃的饼了,带着好奇,安金藏打开了纸包,一股诱人的烤面包的香味扑鼻而来,拿出来一瞧,样子和新疆的馕很像,上面还撒了些坚果儿末子,“原来我在南市闻到的麦子香味是这个?” “怎么?连自家的饼子都不认识了么?” “哦哦,受伤之后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你这人很奇怪,原先在太乐署,默默无闻的,胡人最擅长的歌舞玩不转,反倒是这朝堂上的事儿学得很快么?” 安金藏笑着打着马虎眼儿:“朝堂上的事我哪里懂了,是这几次瞎猫遇到死耗子,运气好罢了。” “哼哼,若真是运气,那你这运气好得可以上赌坊豪赌一番了。”刘幽求一副不买账的样子,随既催促着:“还不赶紧吃,得入宫去做你的小校书呢,再说了,那个叫太医署的小丫头不还等着你呢么?” “我说你拿我打趣儿也就算了,英倩妹子脸皮子薄,你就不要嘴上总是占她便宜了。” “我朝的姑娘就没有脸皮子薄的,她这不明摆着看中你了,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可介意的?” 刘幽求的话,莫名戳中了安金藏的心事,他微微谈了口气:“破番帽儿,你不懂,我现在虽然在神都当了官儿了,但是,我早晚是要回我的家乡去的,那地方,我没法把她带走,她适应不了的,估计连个户口都上不了呢。” “不就是西域么?如今多少汉人的僚属去了西域驻守,不都挺好的么?瓜甜果香的,那丫头怎么就不去得了?” 安金藏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去了,再和你解释吧。”然后自顾自绕到后门,舀了些烧炕的锅子里的热水,洗了把脸,回来把咬了两口的饼放回了纸包,揣在怀里,对刘幽求:“谢谢你的胡饼了,下班见喽。” 说完,骑上刘幽求送给他的大宛马,飞奔向皇宫而已去了。 从尊贤坊到皇宫的路,安金藏已经很熟悉了。 而现在,一直想要逃跑的他,也只能将偷跑的计划暂时搁浅了,因为在庞氏这件事没有完全过去之前,他不能走。 弘文馆里,宋之问倒是很勤快地一早已经坐在那里了。 看到安金藏过来,抬了一眼,又恢复了之前拿腔拿调的样子:“安校书可是路上耽搁了,还是又去如厕了?”他不无嘲讽地说着。 其实,安金藏到的时候,太阳才刚升起来了。 安金藏心里吐槽着:昨天利用完了,今天就又变成这副德性了,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还是对他行了个礼:“学士早。” “哼,不早啦。” 安金藏行完礼也不管他,自己走了。 安金藏发现,自己这个活儿,还真是纯粹就是等着女皇召唤陪她消遣的。因为即便今日没有传召,他也无事可做。 传说中的校对古籍的活儿,连派都没有派给他。 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弘文馆的书馆里看书。 他很喜欢书馆,原本在读书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待在图书馆。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参加工作了,不得不和七七八八的各色人等打交道。他觉得自己还蛮孤僻的,可以一个人待在图书馆待一天。 他还记得,那时候学校的图书馆还没有完全建好,在山脚下捡了一个临时用钢板搭的临时房。 要去到那个图书馆,需要走过很长的蜿蜒小路,越走,人越少,直到走进那座临时的图书馆里,所有的人都静默无声,仿佛穿过了那道门,刷了借阅卡,就只有人和书之间的交流,而没有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了。 他现在,站在晨光微熙,满满的古籍的书架,仿佛又回到了读书的时光。 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要被传召,弘文馆的工作,与其说是一个官署,不如说更像是唐朝的大学,而曾经做个大学老师是他的人生理想。 当然,这些,是比回到2017年更加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人过了三十岁,就会知道,很多年轻时候向往的东西,不是遥不可及,而是不可能,不是因为人的能力有限,而是很现实的上天给每个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就那么多。 不过,现在,他的人生倒回了十年,忽然又回到了那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年纪。 他有些奢望地想,如果能够以这副样子穿越回去,就坚决不回去做公务员了,重新再过一遍更加开挂的人生。 他饶有兴致地抽了几本书看看,但是,翻了一下就失去了兴趣,这古籍上的文字,很多看不懂不说,而且,这古文都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只有个别的诗词歌赋,还能凭着自己从前背诵,辨认出来。 正在无聊的时候,安静的书馆外面,忽然传来了议论声。 似乎是书馆的学生,溜到这僻静的地方闲聊来了。 只听到,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说…… 第42章 男宠 “听说昨夜后宫出了一件大事儿!”只听那学生说道。 安金藏一听,来了兴趣,有点自恋地想,莫不是自己顶撞女皇的事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转念一想,不会。女皇绝不会允许有人泄露他们谈话的内容的。如果连这点消息都封锁不了,她就不是武则天了。 但是,如果不是他的事情,还能出什么事? 这么想着,他聚精会神地继续听了下去。 另外一个学生,明显是被拉过来的。而且听起来,也不是很想听“八卦”的样子,略带着抱怨和顾虑:“后宫的事,咱们背地里讨论,似乎不妥吧,这钥匙被人知道人……” “咳!你也说了是背地里讨论了,本来弘文馆,就不允许御史台的人来刺探的。这书馆又僻静得很,能有谁知道?这事儿真的不吐不快,憋死我了。”那人似乎真的捞到了了不得的消息。 “成,那你说吧。”另外一个无奈地说着。 “昨儿早上的事儿,你总知道吧,那个徐有功又把皇上气到了,还差点把他人头给砍了。” “这个宫中人尽皆知……就这事儿?” “自然不是,这是由头。据说皇上气鼓鼓地就回了后宫。那天傍晚,那个太医署沈太医被召进宫去啦!” “啊,皇上可是被那徐有功气得圣体违和了?” “哎呀,哪里啊,咱们皇上那身体好着呐,你不知道那沈太医是什么人么?” “说是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成了太医署的医正了。” “年轻是年轻,但是医术据说很一般,不过因为长得粉头粉面的……”接着,就传来了那学生的窃笑声。 安金藏很无语,专心听了半天,原来是那个太医沈南繆的花边新闻。他还记得之前,钟离英倩和他说过这个大八卦呢。 隔阂一扇紧闭的直棂窗,外面,那两个学生越来越起劲了:“你这意思,他能做这个医正,是因为和皇上她……” “那是当然,这还需要说吗?别说这个沈太医了,就是那个薛大将军,还不是皇上喜欢他样貌俊美,身姿伟岸么,呵呵。据说那个薛怀义可嫉恨沈太医了,据说在皇上那儿说了好几次这太医的坏话了。不过,估计皇上也知道他是想专宠呢,所以,没有理他哈哈。” 安金藏听了,莫名想起了这些年很火的宫斗剧,觉得蛮好笑的,在武则天这儿就成了男宠的斗争了。他那活络的思维又开始了老远空的遐想,自己如果以二十岁的年纪穿越回去,就去写本男宠之间的宫斗小说,说不定能火一把呢。 他胡乱想着,外面还在聊着活生生的事实:“你说了半天,还没说这沈太医昨晚怎么了呢?” “啊,说起这个……”那学生的语气忽然沉重起来,带着恐怖,“这人,估计是活不了了!” 学生刻意放低的声音,带着嘶哑,那对面听的人,明显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安金藏,亦浑身一个激灵,差一点撞到边上的书架。 “死了?不会啊,今早宫中没有消息啊?” “当然没有,我是和那太医署药房的人相熟,说是自从昨夜沈太医入宫去温泉侍奉之后,至今没有消息了。” “嗨!我还以为是真死了呢,这算什么。如果真的和你们说的一样,皇上宠幸这个沈太医,这,嘿嘿,这宿夜不归也没什么嘛…… “啊呀,你不懂,据说皇上虽然宠信他,但是从不留宿他们的。” “还有这事儿?” “对,说是皇上戒心很重,担心自己睡着了之后遭遇不测,所以,不准他们睡在身边的!” 安金藏听了,默默翻了个白眼,想着这个说话的学生真无聊,去打听这种事情。不过,这沈太医好歹是钟离英倩的领导,所以,这事儿他还得偷听下去。 只听到那学生继续起劲儿地讲着:“况且,说是温泉那儿,亮了整晚的灯,总不能是皇上她老当益壮……” “啊,你这话,要是叫第三个人听到,可是死罪了!” “你不是说,我就不会死不是?我若猜得不错,昨日皇上心情不佳,本来想找沈太医解闷儿呢,但是,估计那沈太医没眼力介儿,惹恼了皇上了……” 安金藏听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正想多听一些,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两个学生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起身跑走了。 这时候,书馆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安大哥,你在这里吗?” 安金藏一听,是钟离英倩,立刻从书架间跑出来:“我在这儿呢。”看到钟离英倩,想到刚才听到的“大八卦”,安金藏随即笑着,“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儿要向你打听呢!” 但是,钟离英倩看到他,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 “怎么了?”安金藏看着她两颊上的两片红云,加上额头上的细汗珠,看样子是一路跑过来找他的。 “我多番打听,知道你昨日被召进后宫去了,是担心……” 安金藏一听,大约联想到了,看样子,是同一件事情,随即笑着:“你怎么也和那些无聊的人一样,相信沈太医是那样死了么?” 一听安金藏突然说出来,钟离英倩立刻上前,用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这已经是钟离英倩第二次捂住安金藏的嘴了。 “安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安金藏看到钟离英倩一本正经的,也认真了起来,扒开她的手,警惕地去关上了那书馆的门,把钟离英倩拉到了最隐蔽的角落蹲下来:“怎么。这个不是大家无聊的笑话吗?沈太医真的死了?!” “是的……人刚刚才抬到太医署……”说到这里,钟离英倩眼眶泛红了。 安金藏明白,虽然她不见得喜欢沈太医这个人,可是毕竟是领导和同事,这突然就死了,总归接受不了,不过,随即,他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立刻抓着钟离英倩的胳膊问:“怎么死的?” 第43章 轻如鸿毛 “抬出来的时候,人早已经没了气息了,我们没敢多问,那宫人也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只说是沈太医忤逆皇上,慌乱中跌入了温泉池溺亡的。但,我曾听沈太医吹嘘过自己水性好,如何就溺亡了……”钟离英倩慌里慌张地说着,“之后我便想起隐约知道你昨日早先也奉召入宫了,故而担心起来……” “你就特地跑过来啦?”安金藏温柔地说着,心想着,这妹子还真是实心眼儿,”我哪里值得你对我这样……”他想起早先和刘幽求的对话,觉得分离最终难免,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安大哥,昨天你在皇上那儿,没出什么事儿吧……”钟离英倩依然心有余悸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妹子,安金藏也没有什么可以保留的了,他对着她,小声说着:“如果不是我侥幸,可能今早这个被抬出来的人就是我了……说起来,还有点对不住这个沈太医,总觉得他成了最后的替罪羊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因为庞氏和徐有功的事情,顶撞了皇上,哎,其实也不能算顶撞吧,只是据理力争……皇上到底是个明白人,虽然很生气,但是知道我说的没错……所以,只能放过我了,但是,她估计是没地方撒气呢……所以,那后来被召去温泉的沈太医没伺候好,就遭了秧了。” 钟离英倩听完,默默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沈太医虽然胆小,但也不是什么是十恶不赦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两人说完,彼此静默了一会儿,书馆里寂寂无声,气氛有些沉重。 安金藏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先开口了:“妹子,有件事,我必须先和你说下。我想过了,这个地方实在不是我适合待的。昨天皇上虽然放过了我,但是,我觉得我已经被她列到黑名单了……” “黑名单是什么名单?” “额,这是打个比方。意思是,我应该被她放在了讨厌的那一类人里面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得找机会溜走!” “啊,你想逃走啊,如今你是有官职的,如果要逃走,可是大罪……” “你别急,暂时我也走不了,这沈太医死了,估计皇上的那口气也算是出了,接下来,宫里应该还会有大事发生。等这件事情尘埃落定了,确保临淄王外婆家都没事儿了,我再走。” “安大哥你真是对皇嗣一家有情有义。” 安金藏听了,无奈地笑了下,那怎么办,他还指望着李隆基那个开元盛世呢。 …… 自从安金藏刚来时候的那场大雪之后,天气一直干燥而晴朗。女皇的效率惊人,就在那一天,安金藏对钟离英倩所说的“大事”就发生了。 从后宫中传来消息,女皇一直宠幸的户婢韦团儿,因为爱慕皇嗣李旦,嫉恨王妃,所以设计残害了两位入宫的王妃,之后又唆使窦家的家奴,让他怂恿庞氏设神台给窦德妃招魂。 向皇嗣示爱不成之后,因爱生恨,向女皇诬告皇嗣,被女皇识破,如今已经被处腰斩了。 和安金藏猜测的一样,这个韦团儿,就是从太乐署的散戏班子被女皇相中入宫做了户婢的。而她在散戏班子最擅长的,就是高絙百尺,类似于走钢丝和空中飞人的杂技项目。 韦团儿残害王妃的消息毫无阻碍地很快整个紫微宫,之后几乎是整个神都都知道的事情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皇家这个重大的八卦,添油加醋地放进各种细节,热闹的程度,不亚于如今微博上的头条热搜。 而只有安金藏知道这事情的微妙所在。这天下,看似自信繁盛,却也是在女皇的股掌之间。同样是后宫的大事,他和女皇下棋的事情,无人知晓,沈太医死的真实原因,亦无人知晓。 只有户婢韦团儿残害王妃、挑唆庞氏以及企图诬告皇嗣的事情,如同知音小说般,事无巨细地在各个渠道流传着,每个人都如同当事人一样,有鼻子有眼地讨论着这个事情。 沈太医的死,真的如同太史公所说的“轻如鸿毛”一样,瞬间,被这个更大的“八卦”吹走了。 甚至连太医署的人,也不再计较他究竟为什么死了。 毕竟,他做署令的时候,也不见得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到底,他只是皇上的男宠而已。 在这纷纷乱的“热闹”看客之中,只有安金藏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沈太医,感到了一丝悲哀。 他不愿意看到有人死,但是,鬼使神差的,这件事到了最后,还是有人死了。 沈太医的命,就仿佛是一次献祭一般,这诡谲深远的政治博弈,必须有鲜血的代价,才能得到终结。 而他不知道,如果继续待在这样的地方,还将有多少次这样的“献祭”发生,又或者,哪一次自己会成为这博弈之中的“祭品”。 尽管,庞氏以及她所在窦氏一族,还有徐有功的性命都保住了。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徐有功和庞氏都被判流放了。 安金藏明白,古时候交通不发达,边疆又环境恶劣,说是饶了性命,其实此去九死一生,生死未定。 徐有功这个人,他决定在他离开神都之前见一见。 还好,徐有功是被押在司刑寺,不是在御史台。 毕竟,上次坏了来俊臣的好事之后,安金藏可没那么愿意见到他。 和穿越时候模糊的印象相比,这次去大牢,算是安金藏第一次见识到唐朝的牢房了。 唐朝的基调还是比较人性的。 所以,徐有功所在的牢房,还算干净整洁。 这是一个半户外的地方,距离牢房几米外就是一处大门,有士兵看守着,这门洞没有门板,北风直灌而入,和安金藏赁宅的暖炕天差地别。 因为案子已经判了,徐有功也不再是死囚,安金藏来进来看他,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栅栏之内,安金藏终于正式和这个“徐无杖”打了照面…… 第44章 我所守者公法耳 徐有功看到他的眼神有些陌生,毕竟只有安金藏在那万象神宫外匆匆瞥过他一眼,但是,徐有功并不知道,救下他性命的,是眼前这个高鼻深目,身材伟岸的胡人。 对于徐有功的赦免,外界也只是说是朝堂上的老臣们说情的结果。 而对于这种说法,安金藏也认为是女皇授意放出去的消息。 很奇怪,安金藏看到徐有功的第一眼,心里有些惊讶,因为乍一看,他和来俊臣的长相其实有点接近的——脸很瘦,肤色暗,颧骨略高——是个不亲切的人。 但是,这种相近长相之下,却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是徐有功眉间那一道深深的皱眉留下的印痕,给安金藏了一种刚正不阿的感觉。 从工作性质上来说,徐有功,有点像现代的检察官。而对于安金藏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后人学习的好“检察官”的典范,忠于法律,誓死保卫。 “你是何人?”徐有功果然问着,安金藏来时,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牢房的一角,似乎在地上圈圈画画着什么。 安金藏笑着说:“我们不认识,我是……”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嘴,既然不让他知道是自己救了他,又何必节外生枝,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于是转而说道:“我只是个敬佩你的骨气的人。听说你今日就要走了,特地来拜访一下。” 徐有功听了,忽然笑了:“你这个人说话有意思,你呀我呀的,直来直去。” 安金藏也笑了,他借了这身胡人装束的便利,就不拗口学古人那些繁文缛节,使用敬语了:“虽然你的事迹我已经都听说过了,但是依然很好奇啊,你真的不怕死吗?为什么三番五次去和皇上当面争执?而且专门挑她最忌讳的说……”他从弘文馆里听说,前之前已经有两次,武则天要杀他了,因为他辩护的对象,都是被定义为“谋反”的人。 徐有功呵呵笑了一声,他笑出声的时候,带着粗粝的嗓子底的摩擦声,让安金藏有些恍神地觉得可能他像上次那样声嘶力竭地替别人喊冤的次数多了,把嗓子喊坏了。 当然,这只是安金藏暂时的胡思乱想。 徐有功的声音确实比较糙,对,是糙,不是浑厚,类似于现在某些中年男人的烟酒嗓,加上他并不算精致的外貌,让安金藏想起了那些老厂区里生锈的钢筋架子,坚硬、粗糙又带着不肯折弯的气节。 “小兄弟,原来你是来问这个。有功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亦从未打算向世人昭告衷肠。有功所做,都是由心而发。”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坚定地去维护国法的,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听上级的就好啦,往轻了说容易得罪人,升不了官儿,往重了说很容易丢命的。你看这次幸亏运气好,庞氏的事情弄清楚了。不然,你不就是死了都会被安上个‘党援恶逆’的罪名么?”这些问题,是安金藏由衷而发的,这些年下来,他已经变得很现实了,一度他不太想关心所谓的国家大事,尽管他是一名公职人员,但是他的很大的心思,放在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上,比如不被领导批评,比如不干冤枉的活儿,不然他也不会在应对领导这件事情上,练出这么“炉火纯青”的工夫了。 徐有功皱了一下眉,原本留在眉心上的那一道竖着的皱纹更加深了,看来真的没有特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有功入仕任司法参军至今,历任司刑之职,于有功来说,所做之事,皆不过为臣之本分而已,不明白小兄弟为何会有这些疑问?” “即便是身败名裂也是只是尽本分而已么?” 徐有功又那样从嗓子底笑出了声,一个如此刚正的人,私底下竟然令人意外的谈吐温和甚至不善言辞:“若有功担心这些,此刻便不会身在此处了。” 此时,司刑寺的差役过来,解开了牢房的铁锁,对徐有功客气地说:“徐公,咱们得走了。” 安金藏此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来见徐有功这么顺利。 对于司刑寺的人来说,徐有功是他们的老领导,也是同僚。尽管如今徐有功被流放了。 但司刑寺的人都心里敬他,对他客气有加,没有半点威吓。 看着几个差役客客气气把徐有功带走,安金藏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很愚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像徐有功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身败名裂呢? 被打开的牢房的门在从门洞灌进来的寒风中吹得“吱嘎”作响。安金藏好奇地钻进去,想看看刚才徐有功坐在墙角,用手在地上圈圈画画着什么。 边上一盏清茶,应该是牢里的人送给徐有功喝的。 地上,是徐有功蘸着茶水反复写的几个字,有些干了,有些还能辨认,但都是一个内容“我所守者公法耳。” 安金藏带着感慨离开了司刑寺,刚出了那黑漆的大门,就被一个人用力拽到了一边。 安金藏一转头,就看到那顶破藩帽:“你怎么在这儿?” “啊呀,你倒问我了,我还要问你呢,没事大白天跑这儿来做什么?” “额,我想在徐有功走之前见他一面……” “那个一根筋儿有什么好看的!”刘幽求满不在乎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值得敬佩抵什么用?如今这世道,需要的是能人,不是圣人。”刘幽求摘下自己的破藩帽,掸了掸上面的灰,又重新戴了上去,“你呀,现在多少人盯着你等着挑你的错儿呢,你还来这地方没事惹点子话柄给人家,那天在后宫的机灵劲儿都去哪儿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除了干活儿的人,也得有人去维护社会公义公正不是?这个是有意义的!”安金藏还想和刘幽求讨论着什么,刘幽求已经把他拽离了司刑寺,“好了,咱们不在这儿说这些个没用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45章 玉鸡坊这种地方 离开司刑寺之后,安金藏还以为刘幽求要带他去哪里,结果还是“很没创意”的带他回了赁宅。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么?”安金藏对于刘幽求的忽悠表达了不满。 但是刘幽求却笑嘻嘻的:“是要带你去,不过,得等到天黑之后。” “又是天黑之后?!怎么每次拉我出去,都是天黑了才去,净干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儿。”和刘幽求熟了,安金藏说话也随便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反击着之前他一口一个“怂货”的嘲笑。 但是,刘幽求脸皮子厚,嬉皮笑脸的无所谓:“哎,我就是这么个人了,不然那狗刺史也不会看不惯我了。” 安金藏想起来,他说过辞官的事儿,大约就是这张扬的性格,不被官场所容吧。 刘幽求说着,已经奔到赁宅后面生火烧炕了。 “大中午的,你这是干什么呢?”安金藏看着积极干活的刘幽求,摸不着头脑。 刘幽求一边往灶洞里丢着柴火,一边说:“打个盹儿,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干事儿啊。” “睡午觉?”安金藏纳了闷儿了,从前都是整天不见人影的刘幽求今天怎么这么安分了? 但是,他到底拧不过老江湖的刘幽求,躺在了越来越暖和的火炕上了。 说实在的,安金藏觉得自己都快要爱上这个古法的火炕房了,每次一躺上去,就犯困,睡得还特香,这是他在他的回穿计划里新加的一项内容,回头回来家把村里他老爹留给他的那一小块宅基地整吧整吧,建个农名房,把这种火炕也建进去,这南方的湿冷可比北方难受多了,有了这火炕,冬天里不打暖空调都舒服得很。 胡乱想着,果然就分分钟睡着了。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斜了。 起床之后,刘幽求一路磨磨唧唧带他出门了,完全不像往常着急的作风。 安金藏觉得很反常,就老是问他要去哪里。 但是刘幽求就是不说,只是带着他晃荡着,朝着城北走去。 不知不觉,两个人又到了洛河边上。不过这次,面对着他们的不是天津桥,是一座不那么显赫的规模小得多的桥。 而在河对面,也不是辉煌的皇宫,尽管耸入云霄的万象神宫,此时侧头看去,还能见到在夕阳中巍然伫立。看着方位,他们是到了皇宫的东边儿了。 河的正对岸,初看起来,和洛水的南岸一样,棋盘一般的街坊。 只不过此时日暮,华灯初上,看过去,似乎增加繁华一些。 刘幽求指了指对岸灯火最亮的地方:“看到那儿了嘛?这就是咱们今晚要去的地方。” “嗯?不是入宫去办事儿么?” “办什么事儿?韦团儿不是已经被腰斩了么?恩师交给我的任务我也算完成了,今儿晚上,是带你来耍耍乐子的。”刘幽求不正经的坏笑让安金藏心里犯起了嘀咕,再加上河对岸那红艳艳的灯笼,忽然明白了:“我靠,你带我逛红灯区啊?!” “红灯区?!这提法有意思,比玉鸡坊直接多了。”刘幽求没有否认。 安金藏听了,立马要往回跑:“那怎么行呢!?公务员**,直接是要双开的好吧!” “双开是何意?” “就是要丢官,还要受处罚,而且要蹲看守所的吧!”安金藏激动起来,这他妈可是上纲上线的问题,刘幽求现在是个平头百姓,不被抓没事儿,自己这不巧不巧又当上个小官儿了么,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儿,就算自己没打算长期干下去,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啊。 刘幽求却追过来,一把拽住了安金藏的胳膊:“男子汉大丈夫,寻花问柳有什么可耻的?去玉鸡坊耍的官儿又不是你一个,从没人因为这个丢官的,你见了徐有功,他就没告诉你,我朝没说去了这玉鸡坊就要革职的么?” 安金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唐朝呢,貌似是没听说过唐朝嫖妓是违法的……这逛古代的红灯区,难道是穿越必备的“游览项目”么? 刘幽求看着还踟蹰不前的安金藏,大惊小怪着:“不是吧,你都二十了,难道从来没有去过玉鸡坊么?” 然后,这事儿又尴尬了,他这安分守己了三十年,难道要在唐朝迎来这人生的“第一次”,幸好夜色越来越重,看不清他的脸色,不然真的是通红到丢脸了。 “怂货,你看着玉鸡坊就在皇城边上,就知道去了没事儿,说不定还能遇上熟人呢!”刘幽求坚持不懈地鼓动着他。 “啊呀,你这个破藩帽,前几天不是还号称为国为民的,今天怎么非得拉我去那不正经的地方啊?” “咦?我这可是在帮你哩。”刘幽求大言不惭地说着。 “这算哪门子帮忙?!”安金藏已经尴尬得有些愤慨了,好吧,他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真的保守得连他自己都很不好意思,所以这会儿更加有恼羞成怒的意思。 刘幽求听了,忽然把手附在他耳朵上说着:“你知道徐有功为什么会落到这种下场吗?因为太正经了。贪图享乐的人,别人才会觉得没威胁,对于皇上来说是,对于那个派刺客杀你的人,也是。” 安金藏听得真切,竟然觉得他说得是有道理的。 刘幽求说完,拍了拍安金藏的后背:“怎么样?现在想去了么?” 说着,连拉带拽地,带着安金藏过桥去玉鸡坊了。 到了桥顶上,刘幽求还不忘饶有兴致地和安金藏介绍这临河而建的一排宅子:“这是自运河开凿以来,从江南带回来的风气,说是江南的妓坊常沿河而建,入夜后灯火倒映,河上飞歌,好不热闹呢。” 安金藏叹了口气,心想着,连命都快没了,哪有心情在这里风花雪月的,而且,关键的关键是,他单身到现在,无非也是因为自恃有点品位,那烟柳之地的庸脂俗粉怎么会看得上呢? 不过,这一次,他估计错了…… 第46章 杨九娘家 是的,安金藏在一定程度上误解了唐朝的“红灯区”,走过那座并不起眼的石桥,凛冽的寒风似乎也阻挡不了玉鸡坊里撩人的气氛。 和在皇宫中穿过迎仙门闻到的梅花缥缈云端的清香的味道不同,这里的脂粉香味,更有人间的味道。 还有那时不时从亮堂的妓坊内展露的妆容各异的女子的巧笑嫣兮,美目盼兮,是一幅活色生香的人间场景。 安金藏一路看去,这地方和他在电视看到的场景还是有差距的,原本因为应该都是挂着招牌,比如翠红楼啊,迎春楼之类的,但是没有,如果不是大晚上这些铺子里灯火通明,莺莺燕燕的,没看到什么特别明显的招牌。 看着一脸好奇到处打量的安金藏,刘幽求提醒着:“喂,怂货,不要盯着到处看,仔细让别人瞧出来你头一次来,乘机敲你的竹杠!” “啊,原来宰客这时候就有了?” “对,宰客,这词儿用得妙。你跟着我就成了。”刘幽求笑着,熟门熟路地朝着玉鸡坊的中心地带去了,“别瞧了,这里的都是忽悠生客的……”看着还在走马观花的安金藏,刘幽求催促着。 “哎?这里的人怎么少起来了?”安金藏走着,发现挂在各个妓坊前的红灯笼越来越大了,但是走在路上的男人却少起来了。 “那是,这外围的,不过两三百文就能玩儿的,这里,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 听了刘幽求的话,安金藏默默算了笔账,这白银,搁在现代,得四五块钱一克吧,算四块钱好了,一两等于五十克,这二十两,不就是一千克,那得四千块钱呢!我的乖乖,绝对的奢侈消费啊。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呢?”安金藏担心地说。 刘幽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锭子:“这个可以玩儿上好几天呢!” 安金藏一看拿东西有点眼熟,突然想起来:“这不是皇上之前赏赐给我的么?!” “对呀,我从你那房里找到的,你可是个有钱人呢!” “你怎么能乱翻我的东西!”安金藏愤慨地说。 刘幽求却不以为然,指了指前面一个不起眼的门面,说:“咱们到了!” 安金藏一抬头,门口那两串大红灯笼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杨九娘家”。 再左右看看,其他妓坊的门口挂着的灯笼,也写了类似的字样,无非就是张三娘、李四娘之类的。 “为什么都是‘娘家’?就不是‘婆家’么?”安金藏嘀咕着。 刘幽求没有理他,跨进了门高喊了一声:“九娘!” “哎!”一个女人高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从内里快步奔出来一个老妈子,又白又胖的,脸上涂着不合时宜的铅粉,两个红鸭蛋似的腮红,在夜晚灯笼的照映下,活脱脱一个周星驰电影里的“如花”长相,看样子是个老鸨了。 “哎呦,刘相公,你好久没来了。”大冬天摇着团扇的九娘,咧嘴露出一排黄色的牙齿,谄媚地笑着,随即把目光落在了跟在刘幽求身后青涩无比的安金藏身上,拿那三角眼上下鼓溜溜打量着。 安金藏被她瞧得手足无措,幸亏现在是二十岁的长相,如果还是原来的金藏,一个三十岁的男人,逛窑子这么害羞,估计够刘幽求嘲笑一整年的了。 “这位小相公哪里人?瞧着眼生呢。”九娘问着刘幽求,言语间流露出对刘幽求带了新客人来的满意,“刘相公,这金鸡坊的规矩你可是知道的,初次登门,这缠头可是得双份儿的。” 刘幽求一把挽住了杨九娘的胳膊,凑近了嬉皮笑脸地耍着赖:“九娘,咱俩的交情,你还好意思问我要这双份钱?这是我小兄弟,今儿带他来见见世面的,你得给点面子。” 安金藏看得油腻,心想着这个刘幽求口味真重,这样的老女人都下得了手。 而杨九娘的粗手指不安分地摸着刘幽求的胸口:“既然刘相公都这么说了,那九娘我就破例一回了。” 刘幽求把杨九娘的手往外一推:“你只管收钱,可别打我小兄弟的主意。” 杨九娘色眯眯地瞄了安金藏一眼:“这位小相公如此貌美,可惜九娘老了,不然怎么能便宜了那些小丫头。” 安金藏被杨九娘说得心里一抖,心想着,怎么觉得到了这个地方反而自己吃亏的感觉? 心里开始暗骂这个破藩帽又挖坑使坏。 刘幽求丢出了那金锭,杨九娘一双三角眼陡然都亮了:“两位相公来得巧,今日仙哥儿正巧空着呢,九娘这就带着你们去!”手立马从刘幽求身上放开了,果然,老鸨这种生物,最爱的还是钱。 “呀,能见到今年的花魁了,不错。”刘幽求听了,兴致勃勃地对着安金藏说,“怂货,这么好的机会,我就让给你了,话说这仙哥儿还是个胡姬呢。”说完,对着杨九娘说,“我家喜宝今日可有空啊?” 杨九娘笑说:“喜宝自然是专等着刘相公了。” 说着冲两个男人抛了一个极其令人不舒服的“媚眼”:“两位相公跟我来吧。”就一扭一扭地朝里走去了。 这个杨九娘家门面不大,但是绕过了门口那一排用竹子围起来的天然屏风,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池塘假山,小桥流水,一应俱全。 两边阁楼与厢房,时不时传来歌舞的声音,比起刚进入玉鸡坊时候,安金藏听到的那些轻浮浪笑声,要清幽高雅得多,和他想象中的妓院有很大的差别,安金藏心想着,这原来是个高级会所。 而在池塘最显眼的地方,一座水榭临在池边,亮着灯光。 刘幽求把手搭在安金藏肩膀上,笑着说:“怂货,我来杨九娘家这么多次,还从未见过仙哥儿本人,你小子不仅命硬,还艳福不浅呢!” 说着就要和安金藏分道扬镳,自己找喜宝去了。 安金藏一看他要走,赶忙拉住了他,也不管面子的问题了,红着脸问:“这,我一个人进去,要干嘛啊?” 第47章 仙瑶和少主 刘幽求乜斜着:“你小子,看起来挺纯良的,满脑子在想什么呢?你想干嘛?!” 被刘幽求一反问,安金藏的脸更加烫了:“我靠,你自己带问我来这种地方的,现在问我想干嘛?!” 一旁的杨九娘见惯了世面的样子,随即凑上来对安金藏说:“咱们家仙哥儿可是卖艺不买身的,小相公这锭金子,还差那么点价,若小相公钟意咱家仙哥儿,想一亲芳泽嘛,这个价格,咱们好商量。”杨九娘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一副市侩模样。 “晕倒,我看起来有那么饥渴吗?我就是随口问问……”安金藏立刻辩解着,但是总感觉这事儿和他们说不清楚了,越描越黑,“那个,你们说卖艺不卖身是吧,那我就放心了。” “怂货,你真是在任何地方都怂得让我不失望呢!”刘幽求“任重道远”地拍了拍安金藏的肩膀,哼着小曲儿去找他的喜宝去了。 杨九娘是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鸨,已经很能对付安金藏这样的新客了,从后面推着他往那水榭走去。 水榭四周安了移门,拉起来是个房子,全部打开,就是个亭子,很贴心的设计。 到了还是拉起来的移门的口子,杨九娘的胖手把门推开了一个仅够一个人进去的门缝儿,生怕被别人瞧见了里面的东西似的。 也是,这水榭里藏着的,可是她赚钱的法宝。 安金藏就这么被这个又老又胖的女人粗鲁地用力一推,整个人几乎是跌进了水榭里面了。 房间地上铺着平整的草席,拼接的地方用华丽的紫色绸缎包边着,在烛光映照下隐现着细致的纹理。 在和水面相对的另一侧墙边,有个女人面对着一面硕大的铜镜,背对着他,直着上身跪在铜镜前。 一头栗色的长发,只用一根淡青色的缎带松松地挽在脑后,和这唐代其余女子高耸夸张的发髻全然不同。而大冬天的,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绸衫,烛光之下,清晰可见玲珑精致的身材。其实在这雅致的房间之内,各色物品布置得宜,反倒没什么暧昧的气氛。 安金藏反而有些汗颜,之前对这妓坊有低俗的想象,以为和扫黄打非行动中常看到的那些场景差不多。 听到安金藏进来,仙哥儿没有立刻转身,而是背对着他:“相公请坐吧,待仙瑶略作梳妆再面对相公。”说话的声音莺啼婉转的,一听就是“搞声乐的”。 原来“仙哥儿”只是昵称,她本名叫“仙瑶”。安金藏默默想着,不过,“仙瑶”应该也是个艺名,就是比小翠、小红听起来要好多了,这好几千块钱还是不一样的…… 这边,仙瑶纤纤细手拿起了一支眉笔轻轻描着。 铜镜之中,她的脸看得不是很真切,不过这种若隐若现的模样,倒是还真动人。 看来,大唐文化鼎盛,这审美也不错,选出来的花魁,还是很有品味的。 安金藏终归是男人,看着此情此景,到底是怦然心动了一下。 仙瑶梳妆完毕,转过身来,样貌果然和汉族女子有很大的不同,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顾盼之间,光彩照人,妖冶之外又带着空灵。 她边转身边问着:“相公是想看仙瑶歌舞,还是要仙瑶陪相公下棋吟诗。”她这洛阳话说得比安金藏都标准,如果不是看样貌,光听声音,完全听不出来是胡姬。 烛光之下,仙瑶又密又长的眼睫毛下,一双深棕色的瞳仁望向已经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安金藏那里,目光触及的时候,她刚才还安然闲然的脸上忽然笼罩了一层疑云。 “额,你什么都不用干,我是被人拉过来的,不行咱俩聊聊天?”说出这话的时候,安金藏觉得自己都快成柳下惠了,当然,他纯粹、真的是因为“母胎”单身,再说那个姓杨的老鸨说仙瑶卖艺不卖身的,他可不想一时冲动节外生枝惹出什么麻烦来。 话虽然这么说,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儿,心脏还是难免突突突地跳得厉害起来。 不过,仙瑶看着他的神情,却越来越严肃了。 直到安金藏察觉似乎有什么异样,看着不说话的仙瑶,有些不知所措:“怎,怎么了?” 她一双媚眼,此时紧紧盯着安金藏,却并不说话。 安金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忽然,仙瑶单膝跪地,双手一拱,说了一串安金藏听不懂的话。 这可把安金藏给吓到了,想去扶也不是,不去扶也不是,一个花魁,怎么突然给自己下跪了呢?还是单膝的,又不是求婚…….. 而且,她说了啥完全不明白。他想起刚穿越的时候,那堆文绉绉的太医们叽里咕噜说的唐朝普通话:“你这是在说洛下音么?”对,洛下音,钟离英倩那时候是这么说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了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钟离英倩,自己背着她跑妓院里来了,忽然一阵愧疚。 听到安金藏这个问话的仙瑶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了,紧接着又急促地说了几句安金藏听不懂的,她那张美艳的脸上的表情,安金藏倒是读懂了,仿佛在说,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啊,我说的,你难道听不懂吗? 不过可惜,安金藏除了这各种口音的普通话还有一丢丢的英语,还真听不出来这姑娘说的什么话,而且他尽力辨认了下,似乎也不是之前听过的那种洛下音。 “姑娘,你说的话,我真听不懂,能用刚才的洛阳话说么?那个我好歹能懂个八九不离十……”安金藏我无奈地说。 而仙瑶此时眉头微蹙,一抿嘴:“少主,你怎么了?为何连安息语都听不懂了?” “啊?少主?安息语?”安金藏一头雾水,自己不就是个太乐署的乐工么?什么时候成了少主了?之前那个安金藏到底是谁?这个美人儿和他啥关系啊?他心里顿时冒出来了无数个问号…… 第48章 六狐州族人 “啊,不好意思啊,我前阵子受了重伤,很多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安金藏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搬出“失忆”这么狗血的梗了,幸好唐朝人不看韩剧,不然他这借口分分钟就被揭穿了。 “自从在长安与少主失散以来,仙瑶一路寻找,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少主!只是不知道少主为何不认识仙瑶了?”仙瑶不无激动地说着,水榭外面依然是高歌妙曲,她在这里说这些话,应该也没有人会留意。 “等等,你叫我少主,可是我就是个太乐署的乐工啊,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仙瑶自幼跟随少主,自然不会认错,只是不知道少主为何不记得仙瑶了。” “哎呀,我说过了,我之前受了很严重的伤,醒过来以后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这么着吧……”安金藏说着盘腿坐在了席垫上,用手轻拍了一下边上的地方,“你别跪着了,过来这边一起坐着,你和我好好说说呗,我是谁啊?” 仙瑶却很犹豫:“仙瑶不敢……”.. 安金藏倒是觉得太神奇了,自从穿越到现在,都是自己下跪的份儿,这走大运遇到个绝色的西域美女,竟然一上来就给自己下跪,还特别毕恭毕敬的:“你不用这么拘束的,搞得我很可怕似的,外面太吵了,你老远跪着我也听不清你说话啊!” 仙瑶听了,这才起身飘然走到了安金藏边上坐了下来。 安金藏挠了挠头,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第一次和这么漂亮的姑娘并排坐着:“你为啥叫我少主啊,莫非我爸是什么山庄的主人?”他听到这个称呼,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武侠小说里,什么武林名门之类的,加上回想起之前遇到刺客时候,自己本能反应的那身手,一看就是练过的。 不过,显然他猜错了,因为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的仙瑶眨巴着大眼睛:“山庄?我安国只有城堡,没有山庄。” “安国啊?哦,难怪我姓安。”安金藏想起来自己是“外国人”,也对,这仙瑶是胡姬,大家是老乡的概率还是挺高的,“那我爸是安国的堡主?”安金藏原来以为自己在这儿无依无靠正愁着回头逃出去不知道往哪儿去呢,这么看来自己还有个挺牛的外国爹,这是很快可以出国的节奏? 但是,他又猜错了,因为仙瑶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原来少主你什么都忘了,大首领他……” “蛤?不会吧,那我爸呢?” “大首领他在长安的时候已经去世了。那时候大食国得知大首领去世,混入长安追杀少主,混乱中,仙瑶和夫人、少主失散了,这些年,仙瑶一直在找少主,但是人海茫茫,怎么也找不到……” “我爸死了啊……大食国的人为什么要追杀我?”安金藏很郁闷,这武则天的事儿还没摆平,又莫名多了个大食国的敌人,这要在唐朝活下去还真不容易,“哦,还有,我现在名字叫安金藏,这听起来不像个外国人名哦……”他开始怀疑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了,如果是本名,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仙瑶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宫里呢? 仙瑶听了,才说:“原来是少主隐姓埋名了,难怪仙瑶找不到你。” “啊,果然不是本名,那我原来叫啥?” “少主你原来的名字叫沃尔汀,在我们的语言里,是金子的意思……” “金子……然后我是安国人对吧……”安金藏若有所思,原来这家伙隐姓埋名,但是又忘不了自己的祖国,所以用国家的名字做了姓氏,金藏,是把自己藏起来的意思啊。想起自己老爹给自己取金藏这个名字,不过是取了宝藏的意思,希望将来能有很多钱而已,直截了当多了…… “我们是安国六狐州的族人,你的父亲是安国最厉害的勇士,率领着我们六狐州族人抵御西突厥和大食的入侵,保护着我们的安国。但是,大食人很阴险,他们用阴谋诡计帮助邪恶的伊格尔篡夺了安国的王位,用谋反的罪名,屠杀我六狐州部落,就连你的弟弟也没能幸免……大首领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我们这些幸存的族人逃离了安国,来到了中原……” “原来我有过弟弟!”安金藏脱口而出,他之所以这么惊讶,是因为在皇宫中,他看到九岁的李隆基时,那种莫名冒出来的兄弟亲情忽然得到了解释,这个他寄居的身体,曾经的安金藏,有个弟弟年幼惨死了。 金藏很感慨,是怎样的强烈的感情,才能连他都能感应到这种哥哥的爱,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喃喃着:“抗击了半天外敌,最后还是被自己人出卖了……”不禁想起了后世的岳飞,原来这种令人气愤的事情,哪个国家都有,敢情他这个外国爹就是安国的“岳飞”了。他一面同情着六狐州族人的命运,一面也开始理解了安金藏在御史台能做出那么血性的事情来,毕竟他是安国第一勇士的儿子,多少还是有点遗传基因的吧。 金藏想不到,自己一个“文弱书生”竟然穿越成了一个异族勇士了。 “少主,夫人现在在哪里?和你在一起吗?”仙瑶忽然问着。 这下安金藏才注意到,刚才仙瑶说,当时在长安被追杀的时候,是夫人带着他跑的,也就是说,他还有个妈在这个世上,但是要问他,现在的他怎么能知道呢? “我妈现在在哪里?!”安金藏的心情有些沉重,如果没有猜错,他的“妈”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一来,如果她还健在,安金藏就不会孤身一人入宫做乐工了,二来,自己之前受那么重的伤,如果是亲妈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来照顾呢? 好吧,绕了一大圈,自己在207年是个孤儿,这到了唐朝了,还是个孤儿。 “再说了少主,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入宫做个乐工呢?”仙瑶的话提醒了安金藏,难道他去做乐工是另有目的的? 第49章 赎身 安金藏意识到,得抓紧时间有的放矢地问仙瑶道:“我问你,我是你少主对吧?我爸来了唐朝,是不是有什么使命之类的?我是不是有什么我爸的遗志需要继承?” 仙瑶用力地点点头:“这个是当然的!少主曾经和仙瑶说过,少主您的毕生志愿,就是要回到安国,杀了伊格尔给我们族人,给你的弟弟报仇啊!” “好吧……”安金藏嘀咕着,“自己最爱的弟弟被杀了,要复仇,也是能理解的……”但是他比较不适应的是,自己从一个普通的乐工成了“复仇王子”了,他看着烛光下没不可方物的仙瑶,心里很抱歉:美人儿,我这个人最大的有点就是脾气好,不记仇,你让我替你以前的少主去复仇,这个,对我来说真的太难啦! 当然,他也就心里s一下,这个仙瑶虽然美得不要不要的,不过看这架势,就是战斗民族出身,如果自己说不干了,天晓得她会对他做什么。 “我说仙瑶妹子,那个,主要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知道吧,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消化一下这个事情。”安金藏决定用缓兵之计,这形势越来越复杂了,得赶紧找机会溜了。 他边上的仙瑶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少主,你放心,只要有仙瑶在,一定能让你想起来的!” 安金藏看着她,有些过意不去,心想着: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尽快找到穿越回去的办法,说不定我的灵魂回到了207年,你的少主说不定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想回安国就回安国呗,想杀谁就杀谁。 而他正想着的时候,仙瑶忽然站起来,回到梳妆台边,从里面找出取出了一个珠宝盒子,交到安金藏手中:“这是仙瑶一早备下的,专等着找到少主的时候从这里离开。如今机缘巧合,遇到少主了,请少主替仙瑶赎身,也好让仙瑶跟着少主。” “啊,你要跟着我啊,不用了吧,你先在这里多待两天,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办完了再来找你哈。”安金藏忙不迭地说,心想着,有你跟着还得了,自己还怎么跑路啊? 但是仙瑶一听,却立马跪了下来:“少主这是不要仙瑶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安金藏心虚地说着。 没想到,安金藏正要解释呢,仙瑶已经从草席下面迅捷地拿出一把弯刀,拔刀出鞘,抵在自己的美颈上:“如果少主不要仙瑶了,仙瑶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情绪都没有,就和一个机器人似的,这样更糟,安金藏觉得她是认真的,不是在要挟自己,立刻慌里慌张地摆手对她说:“你别这样!我没有说不要你啊……你长这么漂亮,别说自杀就自杀好吧。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跟着我,会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啊。”他说的别人,指的自然是钟离英倩了。 说着,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去碰那把弯刀,把刀从仙瑶脖子上挪开了。 然后令他自己都惊讶地熟练地把弯刀放进了刀鞘里。 正在这个时候,水榭的移门被拉开了。 安金藏一着急,把刚收起的弯刀藏到了仙瑶的裙摆下,这手还没从裙子底下抽出来呢,就传来了刘幽求大惊小怪的声音:“啊呦怂货,你在我这儿装得挺纯良的,原来……” 安金藏忙不迭跌坐到了一边:“破藩帽儿,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而跟在后面的杨九娘不乐意了:“刘相公,九娘之前就说过了,咱们仙哥儿可是卖艺不卖身的,这位小公子这么轻薄我家仙哥儿,你那么小一个金锭子可不够的!” 九娘正要闹得不可开交呢,仙瑶忽然一个迅疾的移动,已经把刘幽求和九娘拽进了水榭,转身时候用脚一带,随着砰的一声轻扣,移门又关上了。 杨九娘还没反应过来,还在那边叽叽喳喳抱怨着这是干什么之类的,但是会功夫的刘幽求立刻警觉了起来,这个仙哥儿出手之快,连他都没有招架的余地,下意识的,他把自己挡在了安金藏的面前,沉声问着:“你是何人?” 安金藏一看这架势,知道是有误会了,但是又不能和他说自己是什么六狐州的少主之类的,他知道刘幽求这种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内心“又红又专”,搞不好就被他当做是间谍了。 于是赶忙打着圆场:“破藩帽儿,仙瑶不是坏人,我们聊得挺投缘的……” 刘幽求没好气地瞪了安金藏一眼:“手都放人家裙子里了,能不投缘么?” 说起这个,安金藏紧张地扫了一眼刚才仙瑶跪着的地方,草席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原来仙瑶早已经在动手之前,把弯刀踢到席垫下面去了。.. 怎么办呢?安金藏脑子迅速地转着,刘幽求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可没有那么好糊弄。没辙了,他只能顺着他的话讲才不会引起怀疑,“额,那个,我是挺喜欢仙瑶的,所以正打算把她赎回去呢……” 一听这话,刘幽求还没说什么呢,杨九娘已经快要“原地爆炸”了:“什么?!仙哥儿可是我们家这几年好不容易出的花魁,还没开始给咱们赚钱呢!你们要得起吗?!” 杨九娘在那里叫嚣的时候,安金藏就已经很担心了,一直观察着仙瑶的举动,一个说要弄死自己就要弄死自己的女人是非常可怕的,他就怕杨九娘这样说,仙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已经看到仙瑶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了。 对,是古怪的表情,这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自异国的缘故,自以为很深谙女人的安金藏都觉得没有把握预料她行动的走向了。 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乱子,安金藏只好先行动阻止杨九娘了,于是一改刚进妓坊时候的拘束和羞涩,赶忙向杨九娘陪着笑脸:“姐姐……” 第50章 又杀人了 尽管以安金藏现在二十岁的年纪,这个杨九娘,完全就是当他妈的年纪了,不过,老女人嘛,被小鲜肉叫姐姐,就算什么话都不说,都是开心的。安金藏自信地想着,比起武则天来说,像杨九娘这样的老女人,实在太好搞定了,只不过是从前除非职业需要,安金藏还挺不乐意跟这样的大妈打交道的。 现在这会儿,也只好拿出给农村妇女做思想工作的范儿来:“姐姐,你看啊,这事儿是这样的……”他刚开始语重心长地准备讲道理,就听到对面的杨九娘完全不买账:“不行!多少银子妈妈我都不会答应的!除非你杀了我!” 杨九娘的唾沫星子全喷在了安金藏的脸上,安金藏的职业人生首次遇到这么大的挫折,看来着古代的大妈比现代的大妈更加“凶残”。 而杨九娘咄咄逼人地冲着安金藏反复叫嚣着:“你杀了我呀,要仙哥儿没门儿,要命有一条!” 搞得安金藏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真的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正当安金藏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杨九娘两眼一翻,肥胖的身躯,重重的朝前扑到在了地上。 在她的身后,仙瑶的手里举着刚才打算让安金藏用来赎身的珠宝盒子。 方形的铜盒一角清晰可见深红色的血痕,而仙瑶的脸上波澜不惊。 事出突然,还是刘幽求沉着,立刻蹲下身,手指按在杨九娘的脖颈上,抬头皱眉对着安金藏说:“死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安金藏急了,对着仙瑶,语气不免严厉起来。 但是仙瑶竟然一脸无辜:“可是,是妈妈自己说让少……”她冲口而出,但是幸好立马改了口,“让你杀了她的啊,仙瑶只是按照她说的做了而已……” “啊呀,你这个外国人!你不能听字面意思的啊,她说杀了她,这是在说气话呢!” “汉人说话真奇怪,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仙瑶嘀咕着。 “哎呀,完了完了,我现在是不是等于是同谋了……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黄河?天气寒冷,你如果想洗澡,这里有热水……”仙瑶实诚地说着。 安金藏看着她,已经无语了:“我说要跳黄河,是打个比方,不是真的要跳黄河!哎呀,你不能听这个字面意思啊!真是晕死了,头一次遇到因为语言不通出人命的!” “行了,别吵了,先把尸体处理了。还有你!”刘幽求突然站起来,对着还在叨叨的安金藏说,“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死人了,慌什么慌?” “你说我?杀人的是她好吧!” “那也是你招惹的啊。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命犯桃花啊?怎么到哪哪儿都有女人倒贴你呢?” “啊,我怎么知道啊!”安金藏心想着,这“桃花”也不是他招惹的啊,是原来那个安金藏啊,但是他又不能说,只能硬憋着,可难受死了,“而且!”他压低了声音,“上次是刺客啊,没人追究,这是个活生生的平头百姓,死了,官府不会查吗?” 刘幽求低头看了眼脚下这具肥硕的杨九娘的尸体,瘪了瘪嘴:“那怎么办,你现在是个官儿,牵扯到杀人案子,会很麻烦的。不过呢,死在这大娘手里的人,也不少,所以,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也不算太冤枉……” “什么?这胖大妈也杀过人?”安金藏意外地说。 刘幽求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能在玉鸡坊做到数一数二的妓坊的假母,能是什么善类么?” “嗯,仙瑶见过妈妈处置纠缠家中姐妹的无赖,就埋在后花园的假山下面。”仙瑶一五一十地说着。 安金藏叹了口气:“好吧,但,你也不能向她学,说杀人就杀人啊。” “是妈妈自己说要我么杀了她的。”仙瑶说着,这话,又绕回来了。 外面依然是歌舞升平,要彻夜寻欢作乐的势头。 刘幽求瞥了一眼烛台:“你们俩守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说完,从水榭另一侧的移门出去了。 现在屋里,就只剩下安金藏、仙瑶还有杨九娘的尸体了。 安金藏人往墙角的地方挪了挪,远离那具让他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很不舒服的尸体,觉得头疼得厉害,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可以补救,但是,杀人这件事情,做了,就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他不理解这个冷兵器时代,在战乱中过来的人们对于杀人这件事情的冷静和寻常心:“仙瑶,你以前就杀过人吗?” “六狐州的族人从会走路开始就是战士,为了保护大首领和少主,仙瑶必须要杀人。”仙瑶冷静地说着,冷酷的语调和她如仙子般的外表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安金藏意识到,仙瑶,不仅是他忠实的随从,同时也是一名冷血的杀手,更要命的是,这杀手在汉语的理解力上,还有点偏差…… 仙瑶说六狐州的族人从小就是战士,他不敢问安金藏从前是不是杀过人,他不能承认这个年轻人的双手已经沾上了鲜血。 房间里安静极了,对于这种等待,仙瑶显得很自在,一如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应该有的镇定。 而对于安金藏来说,却无比难熬,仿佛一场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 终于,刘幽求回来了,身上背了个大布袋子,甩在了地上。 布袋口子开了,里面露出了一截人的头发。 安金藏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具尸体?!” “你不认识她么?怎么说她也是死在你手里的。”刘幽求扒拉开布口袋,露出一张已经发紫的女人的脸,要看清楚原来的长相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我应该不认识她啊……”安金藏大着胆子看着这人的脸。 “哗”地一下,刘幽求撤掉了整个布口袋,而那尸体的情形让安金藏差一点又吐了——这尸体被拦腰砍成了两段。 “腰斩弃市……”刘幽求眼中莫名露出阴冷的光,“现在你有印象了嘛?” 安金藏瞪大了眼睛:“她,她是韦团儿?!” 第51章 面目全非 “没错,幸好夜深,已经没有人看守了,如果不是我带这儿来,估计也成了夜里晃出来的猫狗的腹中餐了。”刘幽求说得寻常,仿佛身边这具一分为二的残尸无关痛痒。如果知道他在御史台那个弃尸坑守了那么久,就能理解他的这种淡定了。 当然,从文明的现代社会来的安金藏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况且,水榭里比较暖,这具韦团儿的尸体放在席垫上,已经开始隐约散发令人作呕的气味了。 “你把韦团儿的尸体弄过来干什么?”安金藏离得尸体老远,歇斯底里地问着刘幽求。 刘幽求一挑眉毛,看着他:“怂货,躲那么远干什么?快过来一起帮忙!” “帮什么忙?” “把她的衣服扒掉啊。”刘幽求指了指韦团儿的尸体。 “啊你这个变态,在这种时候做这个干什么?”安金藏觉得已经快要被刘幽求逼疯了。 “你冷静点,机灵的脑瓜子现在怎么成了浆糊了?想什么呢?她穿的是宫里的衣物,得单独烧毁喽,不然被人发现残片,找出破绽,咱们的计划就不成功了。” “嗯?什么计划?” 这时候,一旁的仙瑶发话了:“他是要让这个尸体冒充我,然后烧了这座水榭,让别人以为我和杨妈妈都因为水榭失火烧死了。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今晚的事情了。” 刘幽求意味深长地看着仙瑶:“果然是行家。” “不敢。”仙瑶还是一五一十地回应着。 “唉,跟着你,尽干这些毁尸灭迹的事情了……”安金藏无奈地说着,极其不情愿地走上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克服如此巨大的心理障碍的,和刘幽求一起收拾韦团儿的尸体。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尸体的皮肤,冰冷的,带着猪皮般的质感,但是已经失去了鲜活的弹性。 “再也不吃肉了……”安金藏一面收拾一面嘀咕着。 讽刺的是,除了岛国电影,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人的女人的胴体,但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的。他都不知道之前三十年的矜持是为了什么,简直是个大笑话了。 “放心,我早就发现了,你这个怂货,有些事情记性好,有些事情忘性却大得很,我干担保明天你还是会和我喝酒吃肉的。”刘幽求坏笑着。 仙瑶已经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让他们给韦团儿的尸体换上了。 另外,她又用铜勺在房间里的炭盆中舀了一勺还带着火星的炭灰出来。 走到他们边上,不费力气,就把足有一百八十斤的杨九娘单手翻了过来,撬开杨九娘的嘴,把炙热的炭灰倒了进去。 顿时,一股生肉烤焦的刺鼻气味充斥着这个本来就不大的房间,让原本已经腐臭的空气雪上加霜的难闻起来。.. 安金藏对着熟练操作的仙瑶说:“她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糟践她的尸体,就算她之前欺负你,也不应该这样啊。” 仙瑶没有回答他,而是拿着还剩了些炭火的铜勺朝他们走来。 “你,你想干嘛?”看着一脸淡定的仙瑶,安金藏可不淡定了,如果不是这个仙哥儿一上来就对自己表忠心,他现在是打死都不敢和她待一起了。 “如果两具尸体口中没有吸满炭灰,就会被发现是起火之前就已经殒命了,这事儿就没完了。”刘幽求替仙瑶解释着。 说着,仙瑶的铜勺已经对准了韦团儿那张变形的脸上了…… “额,还真是专业……”安金藏带着痛苦的表情看着仙瑶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处理着尸体。 一切准备就绪,仙瑶换了身男装,借了刘幽求的破蕃帽,帽檐一拉,再看不出是倾国倾城的花魁了。 刘幽求把从韦团儿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往尸体旁一丢,推倒了边上的几个烛台,蜡烛落在那团衣服上,蜡烛油浸透,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水榭下垫着的都是草席,极易燃烧,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火舌很快舔舐着杨九娘和韦团儿的尸体,把她们烧得面目全非起来。 “走吧!”刘幽求一拽安金藏,带着他从水榭另一边,抄小路从杨九娘家的后门离开了。 当他们走到巷子上的时候,里面已经传来了人们的惊呼声。 安金藏抬起头,火光已经照亮了神都的夜空。 “别看了!再过会儿看热闹的人就都要围过来了!”刘幽求拉着有些发怔的安金藏,和仙瑶一起直往洛水河的方向跑去。 安金藏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刘幽求回的赁宅了。 直到刘幽求冷不丁亮出匕首刺向了仙瑶,而仙瑶也毫不示弱地拔出弯刀挡住了刘幽求的进攻。 “今年的花魁竟然是西域高手。”刘幽求冷冷地说着,已经迅速地从弯刀下抽走匕首一个飞身刺向仙瑶的命门。 仙瑶轻巧地躲开,黑夜里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一脚蹬在柿子树上,借力回身向刘幽求反击而去。 而这个时候安金藏,只能无力地喊着:“别打了!” 但是两个人怎么可能听他的。 安金藏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出刘幽求不是仙瑶的对手,如果不是仙瑶看在自己面子上没有对刘幽求痛下杀手,刘幽求已经在弯刀下死了好八百回了。 情急之下,安金藏想起来自己是仙瑶的“少主”:“仙瑶,我命令你,立刻住手!” 仙瑶听了,斩向刘幽求的弯刀一转,刀柄击在刘幽求拿着匕首的手腕上。刘幽求只觉得整个手臂一麻,匕首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而仙瑶从空中缓缓落下,站定之后,嗖地一下把弯刀收回了刀鞘。 安金藏紧张地跑上去查看刘幽求的手腕,更担心的是他被一个女人打败会不会心里受不了,急忙解释着:“仙瑶是我老乡,她虽然奇怪,但是不是坏人,破蕃帽儿你可别介意……” 刘幽求警惕地盯着仙瑶,对安金藏说:“哼,你老乡还真不是一般人。” “我拿我的性命担保,她不会做对不起我们,对不起皇嗣的事情,这样总可以了吧?”安金藏没办法,只能发誓了。 而这时,赁宅的门“吱呀”一声响了…… 第52章 通风报信 7:38:25 juaner?207/0/2?7:38:25 仙瑶一听到赁宅里有动静,立刻奔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只听见赁宅里“哎呦呦!”发出一个人的叫声。 安金藏一听那声音不是钟离英倩的,立马松了口气,心想着还好不是钟离英倩,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特别在意钟离英倩的感受了。 不过初步见识过仙瑶的“果断”之后,安金藏这下不敢马虎,听到那人在屋子里呼喊声,立刻猛冲过去,一边?喊着:“仙瑶,你不要乱来!” 一推门,黑乎乎一个人影被仙瑶踩在脚底下,动弹不得,正在呻吟。 紧跟着过来的刘幽求点亮了油灯,微弱的灯光下,那张圆鼓鼓的脸,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阿福?!”安金藏脱口而出从,原来躲在他赁宅里的是高延福,“大晚上的,你跑我家里来做什么?” “安,安校书……”高延福艰难地说着话。 “仙瑶,放开他。”安金藏赶忙说。 仙瑶听了,才把脚从高延福背上挪开,“锃”地一声把已经拔出来的弯刀又收了回去。.. 安金藏赶忙蹲下来扶起了高延福,替他掸着身上的泥土。 高延福却不顾身上的疼痛,焦急地抓住了安金藏的手:“安校书,你赶紧逃吧,出事儿了!” 即便是幽暗的油灯光中,安金藏也能看到高延福无比苍白的脸色。 安金藏此时惊魂未定,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杨九娘的事情,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 他拿求助的眼神看着刘幽求,但是此时的刘幽求也是一脸茫然,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气喘吁吁的阿福,安金藏的脑子冷静了下来——高延福是宫里的人,这玉鸡坊的事情,宫里管不着,也没那么快传进去,于是立刻问:“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皇上要杀你!”高延福的手紧紧抓着安金藏的手腕,安金藏都能感到他在浑身颤抖。 “这么快?!你怎么知道的?”安金藏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是上官才人告诉杂家的,说皇上让她传旨让御史台的人拿你!知道我和你相熟,让我来给你通风报信啦!”高延福焦急地说着,原本就怪异的强调这时候起着高声,在这黑夜里听起来,显得瘆人。 “婉儿让你来通知我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日落时分,杂家不敢叫马车,这一溜跑过来,结果到了你这儿,就没找到你的人,杂家无处可寻,只好在这儿等你了。又怕御史台的人过来,故而天黑了都不敢点灯呐!” 安金藏一听,觉得事情不对:“这么说,从你接到婉儿的消息到现在,少说也过了四五个小时了。” “正是!” “但是期间除了你,没有人来赁宅找过我?!” “才人说过她会尽力拖延,让你今晚就走!”说着,高延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龟符,”这个是才人让杂家转交给你的,说可凭此符趁夜出城!” 刘幽求把油灯凑近了已经被交到安金藏手里的龟符,外形上比安金藏拿到的那个略大,翻过面一看,上面依稀可见刻了两行字:“建福门外左卫中郎将” “这是禁军的龟符!”刘幽求立刻说,“有了它,夜晚就可以顺利出城了!” 但是,安金藏看着这龟符,却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快呀,收拾行李,上官婉儿再大的本事,也只能给你拖延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一早,来俊臣那老狗就要带人来拿你了。”刘幽求催促着。 “我不能走。”安金藏忽然说。 “怂货你傻吗?上次在来俊臣那儿吃的亏还不够?上次你救了恩师,来俊臣正恨得牙根痒专等着这次机会呢!” “但是我走了的话,婉儿就遭殃了。” “你是不了解上官婉儿这个人,这个女人八面玲珑,不会有事的。”刘幽求焦急地说,“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还担心那女的。” 可是安金藏却坐在了卧室的门槛上,皱着眉头说:“这事儿有蹊跷……” “不会呀,杂家是听才人亲口跟我说的,当时看她表情也是万分紧急的样子,不会有错的。”高延福说着。 安金藏没有说话,和女皇的两次交锋,已经让他相信,女皇的任何决定都不简单。 “为什么突然在今天下命令要抓我?”他喃喃着,抬起头望着高延福,“婉儿可说了皇上是因为什么要让御史台的人拿我呢?” “你现在计较这些个有什么用?!”刘幽求还是催促着,“逃了命再慢慢琢磨吧!” “不!这个很重要,因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能抓我的话,那天在集仙殿里,她就可以把我抓起来了。她几次放过我,无非是顾及我的‘光荣事迹’大家都知道,她师出无名地杀了我,说小了会引起公愤,说大了,会激起武家和李家争夺皇位的斗争吧,至少现在这种斗争还是暗落落地,没有摆在明面儿上。” “你现在说这些个有什么用?”刘幽求问。 “皇上看起来遇事风雷毕现,是个急性子,其实她做什么事情,都经过非常非常缜密的考量的,所以,如果没有把柄,她不可能让御史台来拿我,就算真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做掉,也肯定暗中动手,怎么可能让她的贴身秘书上官婉儿这么大摇大摆地去通知御史台?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别人知道吗?”安金藏冷静地说,比起处理尸体这种事情,揣测武则天的心思对他来说反而更加擅长一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听着的三个人当中,也只有刘幽求隐约想到了安金藏想的事情。 “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和你说,那天在集仙殿中,我惹恼了皇上,差一点,婉儿就要开口替我求情了,我怀疑,皇上已经开始怀疑婉儿了……她这么做,不是要杀我……”安金藏的声音越来越沉,“是在测试婉儿的忠心……” 第53章 危险的弃子 安金藏的眼睛盯着手里的那刻着“建福门外左卫中郎将”字样的龟符,皱眉说着:“如果今晚,御史台的人来拿了我,那么婉儿就没事,但是,如果他们人没来,那么……” “那么皇上就会知道,唯一给御史台传旨的上官婉儿出了问题。”刘幽求马上接上来说着。 “自第一次婉儿把狄公的帛书递给皇上的时候起,皇上就已经对她起疑了。”安金藏喃喃着,忽然觉得细思极恐,既然那么早就防着她了,竟然还派她提着琉璃灯回集仙殿来找他,看来这个竟也不是随意指派的。 但是刘幽求还是坚持得逃跑:“怂货,就算皇上不满意她帮着你,好歹这也不是死罪,上官婉儿最多吃些小苦,不会死的。但是你若被来俊臣抓走,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依我之见,这陷阱既然是皇上给上官婉儿下的,咱们就将计就计,逃走了算了!” 高延福一听,不满地瞥了刘幽求一眼:“你倒说得轻巧。” 安金藏无意和刘幽求争论义气和道德的事情,他有更现实的考虑:“破藩帽儿,既然这是皇上下的套,你觉得她会任由上官婉儿把咱们放走么?” 刘幽求一听,倒不说话了,想来也是。 而安金藏没有刘幽求那么乐观,那集仙殿中,被武则天撒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无论是他还是上官婉儿,一旦被她认为是弃子,那么,下场就不会比韦团儿好多少。 何况,韦团儿还只是个乖乖听话干活的杂技演员,而他和上官婉儿都是有脑子的,对于武则天来说,一个不忠于自己的有脑子的下属,不仅是弃子,而且是随时会反击的棋子。黑白之间,她是不会允许有灰色存在的。 外面,传来野犬呜咽似的的吠声,北风席而过,拍打着院子破旧的扉门,发出“吱嘎”的响声,放晴了多日的神都的天气,开始变天了。 安金藏望着门外,这偌大的辉煌的神都,如今于他和上官婉儿来说,成了巨大的牢笼:“以天亮为限,如果天亮之前我们想不出辙子,大家就都完了。” 安金藏的目光投向了高延福:“你还记得,婉儿来找你的时候,边上有人吗?” 高延福回想了下:“杂家正在佣舍收拾呢,边上不曾有人。” “还好窃听器还没有发明,就算有人监视,看到你们见面,未必知道你们说了什么。”安金藏说着,渐渐了有头绪,外面,已经是山雨欲来的形势,“我一直命硬,今天,老天也在帮我。” “怎的怂货,你的脑瓜子又开始好使了嘛?”刘幽求问着。 安金藏站起了身,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豆大的雨珠已经开始拍打着这脆弱的茅草屋,雨水溅起的土腥味伴随着大风从外面灌进来。 安金藏手里紧紧捏着龟符,带着从未有的郑重对他们说:“我所能仰赖的,如今只有你们三个了……” …… 大雨滂沱,终于扑灭了足足烧了两个时辰的杨九娘家的大火。 和玉鸡坊同在洛水北面的来俊臣的官宅,在大雨中传来了扣门声。 没有带伞,高延福浑身湿透地出现在了官宅的门口。 得到通传的来俊臣急急忙忙披了衣裳,撑着油纸伞跑了出来。 自从干了御史这个活儿,他也约等于和弘文馆那些学士和校书一样的作息,习惯了二十四小时待命。 “啊呀,御史大人,杂家大晚上要给你派活儿来了。”高延福打了个喷嚏,“这半道儿下起了雨,可把杂家冻坏了。”说着,他凑近了来俊臣,小声说着,“传皇上口谕,让你现在去尊贤坊拿安金藏的人呢!” 门口的大灯笼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晃动的光亮下,来俊臣因为困顿而拧巴的脸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舒展了开了。 “上官才人特地关照,此事事关重大,为防节外生枝,特让杂家到了这深夜来告诉御史,还望御史速速行动,确保万无一失啊!”高延福郑重其事,叮嘱着来俊臣。 来俊臣冲高延福会意一笑:“还是才人考虑周全,俊臣明白!” 深夜的神都街道,马蹄飞踏起积水,在四溅的水花中直奔着尊贤坊而去。 带队的来俊臣在雨中转头望了一眼还有几缕轻烟在升起的玉鸡坊,并没有在意。毕竟,神都的安危是十六卫的事情,他管不着。 即便是后半夜“加班”,对于来俊臣来说也兴致勃勃,简直可以说是亢奋了。 安金藏和狄仁杰的事情,简直是他所向披靡的职业生涯里巨大的耻辱,这种如同吃了闷棍一般的令人憋屈的感觉,他一直没有办法找到出口纾解。 这样很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一路上,他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他的“著作”《罗织经》的内容中,搜索着各种对付安金藏的办法,这次,务必要把狄仁杰再度拉进去。他知道女皇的风格,像贬黜彭泽这种事情,其实只不过是为了给狄仁杰的教训而已,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的。 而来俊臣如同“亡命之徒”一般的迫害犯人的作风,必然带着必须要将他的受害人置之死地的决心,如果不是这样,他活不到今天。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洛水河上泛起了一层迷离的水雾,让人看不清河对岸的情形。 由于快马加鞭,尽管穿着防雨的棕衣,雨水顺着脸颊灌入棕衣里面,等到他到了安金藏的赁宅的时候,里面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 不过,他全然不在乎这些,火炕的烟还在从破旧的赁宅上冒出来,他已经忍不住喜上心头:“安金藏就在家里!” 赁宅的门被踢开了,但是房间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沾满了松脂的火把被点燃了,照亮了带着空洞的暖意的房间。 “难道听到风声跑了!?”来俊臣干瘦蜡黄的脸在火光下如同索命的恶鬼,“给我搜!”他不能让这样的机会白白错过! 第54章 死证 “砰!”的一声,通往屋后火炕灶台的门被打开了。前后传堂的风雨直灌而入,吹得火把上的火焰发出“呼呼”的响声。 “追!”来俊臣大吼着,他那原本粗粝的声音,在此时几乎要把自己的声带割裂了一般,在风雨中啸叫着。 几个卫兵一脚蹬上后房的火炕,举着火把追逐而去。 屋外,雨夜中,一声马嘶划在雨夜的嘈杂中,仿佛闪电般击中来俊臣亢奋的神经:“不能让他跑了!”他穷凶极恶地大喊着,自己飞奔出屋外。 只见雨幕中,一个身影骑着一匹高大的马上,朝着城北疾驰而去。 御史台这些训练有素的卫兵,如同狼群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迅捷地上马追击而去。 但是,即便是神都纵横有序的街道,那身影依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忽然不见了。 而正在来俊臣焦躁的时候,洛水河边,传来了又一声马的嘶鸣。 大雨中,安金藏就在河边上,洛水河汹涌上涨,面对着滚滚的浪涛,坐骑逡巡不前。 来俊臣的耳边,是卫兵扳动弓弦的声音。 “留活口!”来俊臣勒马止步,一抬手阻止了即将射箭的卫兵。 “大错已经铸成,我已经无颜再面对天下人了!”安金藏大喊着。 “老弟,皇上只是想找你问个明白,何来大错之有?随我回去吧!”来俊臣劝说着,一如既往对人“亲善”的虚伪,全没有人后凶如虎狼的模样。 “你们不会明白的!既然你喊我一声老弟,希望你将来,不要把我的丑事张扬出去,给我留点面子吧!” 来俊臣一听这语气不对,正要命令卫兵上前捉拿,令所有人错愕的一幕发生了。 安金藏忽然大叫了一声,翻身下马,坠入了滚滚洪流的洛水河中。 “不能让他跑了!”来俊臣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奔到了河边,黑夜中,河面上是暴雨下泛起的浓重水雾,耳边是可怕的急流声响。 来俊臣到底是惜命的,?他不敢跳下去,只是拼命冲着身边的人大吼着:“下去抓!就算是淹死了,也得把尸体捞上来!” 但是,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 “大人,这河中水流湍急,若是人跳下去必死无疑……”其中一个卫兵胆怯地说着。 来俊臣看着茫茫河水,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被冷雨浇灌得已经浑身冰凉了,他不是善罢甘休的人:“等雨停了就开始打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卫兵们齐声高喊着。 …… 雨一直下到了凌晨才渐渐停歇,大雨之后,玉鸡坊杨九娘家的妓坊一片狼藉。 从来不插手神都“治安”的来俊臣,这个时候,却出现在了火灾的现场。 两具已经烧成焦炭的尸体,被白布掩盖着,放在一边,地上都是泥水和木炭,一片狼藉。 来俊臣蹲下来掀开白布,尸体狰狞的模样,引得周围办差的人纷纷侧目。 “御史大人,两具尸体已经验过,确认是这妓坊的假母杨九娘和今年新晋的花魁仙瑶……”差吏说着。 “死因呢?”来俊臣一丝不苟地问着。 “两人口鼻中都有烟灰,想来是烧死的……” “这水榭不大,起火了如何就逃不走呢?”来俊臣的这句话听起来,倒更像是个陈述句。 “这个……尚不得而知……但据这妓坊中的人说,是见到杨九娘带了人来,只是此人脸生,不知道是谁。” “谁说的?带过来。”来俊臣阴沉着说。 不一会儿,一个姿色一般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被带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来俊臣打量着这个女人,问着。 “贱妾喜宝。” “你说你看到杨九娘带了人来,可看清是什么人?” “是位新客,只听妈妈喊他小相公,并不知道姓名。” “这妓坊就你一个人见到?”来俊臣脸上闪过一丝怀疑。 “来这里,都是奔着姑娘来的,姑娘们也都尽心服侍着相公们,谁会在意新来的客人是谁?那时候只有喜宝和仙瑶未曾接客。妈妈本来想让喜宝接客,我瞧着这小相公长得俊儿,正动了心了,没成想他却嫌弃喜宝,一定要见仙瑶,喜宝好不伤心,自然记得。” “长得俊儿?到底是什么长相?”来俊臣微眯了一下眼睛,盯着喜宝。 “嗯,高鼻深目,肤色极白,似乎是个胡人,但又比一般胡人好看了许多。” “年纪呢?” “瞧着不过二十。” “可还听到些什么?” “唉,水榭起火之前,隐约听到妈妈的吵嚷声,那时外面歌舞正盛,也就喜宝这种不招人喜欢的,冷清坐在房中,故而听到几句,似乎是小相公要赎了仙瑶,妈妈不肯,说什么要命有一条,要赎仙哥儿门都没有!”喜宝学着杨九娘的口气,有模有样的,在这两具尸体边上,竟有些诡异的滑稽。 来俊臣皱了一下眉,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他看着喜宝离开的背影,问着边上的差吏: “听说,这仙瑶是个胡姬?”他不想放过任何的细节。 “确实是个胡姬,据说有绝色,如今这样的下场,真是可惜了……”差吏说着,带着些不关痛痒的唏嘘。 来俊臣不再说话,离开了这个地方。 …… 乾元殿里,武则天坐在案几之前,如同平常一样,批阅着奏折。 只是上官婉儿侍奉在一旁,比平时更加殷勤一些。 以往,武则天高兴时,便会和上官婉儿多聊上几句,上官婉儿亦会在恰当的时候,略微提几句对奏折上内容的看法。 然而,今天这些都没有。 心照不宣的,两人都没有说话,看起来一切如常又那么不同寻常。 “皇上,御史来俊臣求见。”殿外进来的太监通禀着。 在武则天身边整理着如小山般奏折的上官婉儿,忙碌的手忽然停住了。 而武则天手里拿着朱砂笔还在一如既往地批阅着,只是随口说着:“好,让他进来吧。” 来俊臣躬身进了乾元殿,什么都没说,就先拿眼睛瞟了一眼上官婉儿…… 第55章 鹰犬与猎物 “人呢?”武则天还在低头批阅着奏章,头都没有抬起来。.. “昨夜大雨,坠马落入了洛水河中,还未找到。”来俊臣恭敬地回答着,再一次拿眼睛瞥了上官婉儿。 正好,上官婉儿也望向了他,两个人四目相对,来俊臣少有的在她的眼中读出了恐惧。 此时的武则天,放下了手里的朱砂笔,终于抬眼看了一眼来俊臣:“人没找到,你就敢来复命了?” 来俊臣立刻跪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折纸:“这是从安金藏赁宅中找到的,事关重大,请皇上定夺。” 乾元殿内忽然很安静,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武则天拿眼睛瞟了一眼上官婉儿:“拿上来。” 上官婉儿这才回过神来,原本,按照往常,她早就已经自觉地去取了来俊成手里的东西,递到武则天手里了,这原本就是她这个“内舍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今天她却发呆了。因为她的脑海中充斥着太多的想法和情绪,已经几乎无法承受的担忧。 她命途多舛的身世是她天然有着比常人更加敏感的神经,也凭着这份敏感,她才能够谨小慎微,在武则天身边待下去。 然而,敏感的神经往往是脆弱的,她才二十六岁,此刻,这种敏感,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而犯下的“错误”,正在从体内击垮着她。 听了女皇的催促,上官婉儿慌不迭地走下了台阶,从来俊臣手里取走了那折纸,纸背面隐约透露出来的墨迹,让她的心脏不能抑制地突突跳着,这样的折纸,她曾经接到过,她希望是自己这一个不眠之夜之后的胡思乱想。 武则天不急不慢地展开了这份在来俊臣口中事关重要的折纸,放在自己眼前,不断地拉远了看——女皇老了,眼睛花了。 上官婉儿双手放在身前,默默站着,不敢偷看一眼纸上的内容。 “呵呵……”女皇忽然冷笑了一声,“俊臣,你做御史也不是一两年了,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竟然也相信吗?”说着,随手把纸丢给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接了纸立刻焦急看着,脱口而出:“遗书?” “昨夜安金藏落水后我等搜寻无果,返回他的赁宅之中,在他卧室找到的,他落水之前说过,大错已经铸成,想来是说的这遗书上的内容。” “他说他因为赎身钱杀了玉鸡坊的假母和**,负罪自杀,这么不堪的事情,一个愿意舍身救旦儿和狄公的人,会做得出来?” 但是上官婉儿却已经如同五雷轰顶,今晨她本就无心梳妆,寡淡的妆容越加难以掩饰她苍白的脸色——这字迹她认得,是那个给她写“一剪梅”的人写的,而一心希望安金藏活着的她此时却也希望女皇的怀疑是对的,她没有办法相信这个令她倾心的男人会去玉鸡坊寻欢,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多次示爱无果的男人,竟然会为了赎一个**而杀人。 可惜,来俊臣的话打破了她的希冀:“臣起初也不相信,只是臣去抓捕安金藏之前,确实看到玉鸡坊失火,故而即刻前往那里验证这遗书中所说内容,玉鸡坊的假母杨九娘和今年的花魁仙瑶,确实于昨夜早些时候死于一场大火。而据杨九娘家的**所说,当晚确实来了个二十岁左右样貌俊俏的生客,且听到失火之前,那人和杨九娘因为赎身钱的事情,有过争吵。” “早间?多早?”武则天微眯了下眼,仿佛只有她自己知道问这句话的意义。 “这个,臣亦和差吏商讨过,按照当时妓坊的人给的说法,这人来的时间不完,也就是刚刚日落后不久。” “那么就是说,昨日日落时分,安金藏跑玉鸡坊去了?”武则天说这话的时候,有瞥了一眼上官婉儿。 对于上官婉儿来说,这是非常不利的信号。她了解武则天,她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多看一个人一眼,而自从提到安金藏遗书的事情,她已经瞥了她两眼了。 “朕的口谕,是昨日黄昏给的,这大雨下起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你如何到了后半夜才去抓人?”武则天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质问来俊臣,但是,上官婉儿此时却幡然醒悟,原来醉温之意不在酒,昨日的事情,竟不是让她传口谕这么简单。 关心则乱,若不是事关安金藏的性命,她绝对不会这么不假思索地让高延福通风报信。 但是,就算事发,来俊臣也应该今早才出动,为何…… 她还没有想完,来俊臣已经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昨日臣接到宫中的消息,说是才人吩咐,安金藏最近盛名在外,须等夜深人静之后再动手,以防节外生枝。” 武则天听了,坐着的人侧身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哦?婉儿是你的安排?”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正面和上官婉儿说话。 而此时的上官婉儿如同被老鹰追捕之中的野兔,纵使机敏,也已经没有余地可以逃脱了。 甚至不是有意撒谎,她不假思索地应着:“是婉儿的意思。” “是么?!”武则天脸上忽然收起了几乎已经挂在两颊的笑意,陡然严厉起来,“来俊臣!把上官婉儿扣在你那里!” 来俊臣一听,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正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上官婉儿和他一条阵线,女皇接下来应该嘉奖上官婉儿思虑周全。 但他是女皇的鹰犬,他已经太习惯服从于武则天,和从前一样,绝不问原因的,他诺诺称了一声:“是!” 武则天站起来,面对这已经不知所措颤抖着跪在她面前的上官婉儿,继续对来俊臣沉声说着:“掉河里了?那就捞啊,捞不到,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就算把河水放干,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什么时候找到安金藏,什么时候再把她放了!”她指着上官婉儿,这语气,仿佛这几年的贴身陪伴都是虚无,而上官婉儿早已经如末日临头…… 第56章 黥面 这一天的神都城,在洛水河边时不时有人在桥上驻足围观。 “这些御史台的人,为何不去抓谋逆的人,在这河里捞什么呢?” “不知道,大约是有什么逃犯掉河里了吧?” “听说玉鸡坊的花魁昨天被烧死了,你说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这种事儿?不归御史台的人管吧……” 从那些议论的人身边,一个大胡子的西域客商,牵着骆驼走了过去,朝着城东的“建春门”缓缓走去。 白天的建春门,熙熙攘攘,往来的客商如云,没有人在意这个牵着骆驼的大胡子有什么特别。 毕竟,今日神都城的重点都放在了洛水河上,而京城护卫的事情,还轮不到来俊臣插手。 骆驼行得慢,“大胡子”步履悠闲地朝外走着,顺着人流朝着城外的一处码头走去。 这里是大运河的洛阳码头,北通涿郡南至余杭,是整条运河最热闹的码头了。 一艘商船静悄悄地等在那里,“大胡子”让码头的工人把箱子抬上了货船,自己钻进了船舱里。 收锚起航,船缓缓地离开河岸向南航行而去,船舱里,客商脸上的大胡子被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略带着疲惫,更多是兴奋的青年男人的脸:“我靠,这浆糊太不舒服了,脸都要过敏了。”说完,对着早已经在船舱里等着的一个人说,“尸体搞定了吗?” 对面是依旧带着破蕃帽儿的刘幽求:“从御史台的尸坑找了具和你身形相似的,按你说的,把肚子和脸戳了个稀巴烂,假装被鱼吃了,自从遇到了你,净干了弃尸偷尸的活儿了。不过还真有你的,竟然想出把你那羊皮袄子扎起来做成了个皮囊子,拴在那桥洞下,让你掉下去不至于被水流冲走?” “那是我看民俗纪录片学的……” “纪录片?”刘幽求漫不经心地问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掏了一块饼出来吃。 “你竟然还有工夫去买饼吃?”安金藏嘴里这么说着,手已经探到他的纸包里也揪了一块下来,大口嚼着。 他们身边的货箱传来“咚咚”的响声。 “哈哈,差点把仙哥儿忘了!”刘幽求说着,拿出自己的匕首,割开了绑在箱子外面的麻绳,打开了箱子。 里面仙哥儿立马站了起来,看了看周遭:“我们已经出来了吗?” “是的,一切顺利。”安金藏对她说着,继而看着船舱外的万顷碧波,“希望他们能快点找到‘我’的尸体,这样婉儿才会没事。” “哎呀,我说你怂货你是真喜欢上官婉儿吗?我也想不通,像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怎么会单单对你,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你呢?” 对于刘幽求的这个问题,安金藏是知道答案的,但是他没有说——即便是在感情问题上,恐怕上官婉儿和他也有着共同点:他们都忙着应对工作中的林林总总,在个人感情上,却一片空白。而他,安金藏,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做了错误的事情。 船在运河上继续前行着,神都已经在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安金藏继续专心嚼着已经又冷又硬的胡饼,不再继续想上官婉儿的事情,毕竟从此江湖渺远,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 神都中,“安金藏”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校书的官服和身上的龟符还在,加上身形辨认,并没有引起来俊臣的怀疑,或者,从他的内心深处,他希望安金藏就这么死了,竟然并没有再过多追究。 当来俊臣告诉上官婉儿安金藏已经死了的时候,她怔怔地没有说话。 来俊臣看着她过于平静地反应,问着:“怎么,才人,不心疼么?” 这些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上官婉儿在面对死亡的惊恐中度过了难熬的日夜。 不眠不休地,她反复回想自己如何置身此地。 良久,她幽幽吐了一口气:“他若死了,我便可以活下去了……” 来俊臣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才人果然冰雪聪明,皇上还是念着才人的,免了才人的死罪,只不过么,为防将来还有如安金藏这种居心叵测之徒觊觎才人的美貌,接近才人扰乱你的心智,皇上特命人从才人一份‘大礼’……” 上官婉儿抬起头,看到了来俊臣身后,走来一个带着袖套的差吏,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把小刻刀和一碟浓黑的墨水。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上官婉儿到底还是慌了。 “黥面。”来俊臣微笑着,对于各种的刑罚,他有种近乎变态的兴奋。今天,受刑的是面前这个如花似玉的才女,更加令他兴致勃勃,“容貌毁了,自然就没有男人再接近你了。” …… 船头的灯笼隐约照亮着一隅河水,船舱里,小火炉一架起来,酒一热,安金藏就有些恍惚,仿佛人还在赁宅。 那个他一度很嫌弃的破茅草房子,没想到竟然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钟离英倩铺好的暖和的褥子,还有那一早送到床边的热气腾腾的粟米粥。 一口热酒下肚,他轻叹了一口气:“这么急匆匆走了,都没有和那个小丫头道别,她如果以为我死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你说钟离英倩?呦,你个怂货,还真是个多情种。” “我的命是那小丫头救回来的,我欠她太多了。” “所以,像我们这种人,还是无情无义比较好,像你这样,到处留情的,徒生牵挂罢了。”刘幽求也喝了一口酒,嘬吧了一下嘴。.. 河岸上隐约传来寒鸦的叫声,在这冬夜里凄凉入骨。 “我哪里到处留情了……”安金藏嘀咕着,毕竟他是个在感情方面保守得不能再保守的大龄单身男青年,没想到到了唐朝,竟然这么受欢迎,自己也没料到,“我们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算算时间,快到泗州了,过了泗州行不了多远就是扬州了,嘿嘿,听说那里的姑娘一个个都水灵得很呢!” 正说着,他们的货船剧烈摇晃起来…… 第57章 流寇 在巨大的碰撞声和剧烈的摇晃中,刚刚因为远离神都神经放松下来的安金藏的心又吊到嗓子眼儿了——不会自己的小伎俩被女皇发现,派人追杀过来了吧? 砍瓜切菜的声音加上船老大的惨叫,让他原本只是猜测的想法越加笃定起来——武则天真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不过还没有等他再多想什么,几声“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人已经杀到了船舱里来了。 此时的刘幽求和仙瑶早已经亮出兵器,准备应战了。 摇晃的船上,几个黑瘦的年轻人冲了进来。 而如今已经渐渐习惯这种混乱场面的安金藏,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慌张,而是有心思看清了来人的情况——这些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手里提着的,也不是统一的刀剑,五花八门的,甚至还有锄头,看起来不是官府的人,更像是流寇。 “发勾钱出哩,不然就杀了你哋!”对方一个头子模样的人一说话,安金藏竟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现在有足够的资本放轻松,毕竟发现这些人是散兵游勇,而他见识过仙瑶的能力,再加上一个身手相当不错的刘幽求,要拿下这些人是分分钟的事情。 只不过,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人讲广东话,忽然觉得好喜感——这次他确定那人说的是粤语,毕竟自己曾经是tvb电视剧的忠实粉丝,作为一个不怎么喜欢打电脑游戏的无趣公务男,这种很女性化的爱好倒是和他的妇女主任的职业很契合。 而他也因为这个爱好,会点三脚猫的粤语了。 他的笑声,激怒了那个强盗头子,立刻气冲冲地说:“你笑乜啊?!” “冇事……”安金藏用粤语说着,“我哋身上冇钱,你哋揾错人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流寇面面相觑,头子随即问:“你哋也系岭南嚟嘅?” 而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刘幽求忍不住小声问安金藏:“喂,怂货,这些人看起来不像西域的,你和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鸟语?” “他们是广东人啊,我看港剧学了点粤语,和他们聊两句……”安金藏对刘幽求说着。 “广东?何地?从未听过……”刘幽求皱眉说着。 “哦,你们现在不管那里叫广东的啊,他们刚才问我们是不是也是岭南的。” “岭南?原来是流民!”刘幽求一听,恍然大悟。 “流民?是说被流放的人吗?”安金藏按照字面意思猜测着,恍惚想起来,一直到很久以后,岭南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专门流放罪人的。 “是了,岭南话讲这么溜,看来是流民的后代了。” “奇怪,你不是说我们连扬州都还没有到么?怎么遇到岭南的流民了呢?” “那你得问他们啊。”刘幽求握着手里的匕首,努了努嘴。 那些流寇因为听到安金藏讲粤语,已经有些狐疑,占据着船舱口,没有在迫近过来。 安金藏虽然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但是在胡人之中,却是近似于汉人的模样,有点混血儿的样子,加上岭南地区的人,好多眼窝也比深,只不过个头儿就小了很多。而安金藏被误认为少有的个头比较高大的岭南人,也不是没有道理。 安金藏心里却想着,既然他们认为自己也是岭南人,为什么不将计就计说自己也是流民呢,反正情况确实也差不多,现在自己就是个逃犯,于是用粤语继续和他们说着:“我们也是流民,大家自己人,不要打劫我们了。” 没想到安金藏这么一说,那头子忽然丢下了手里的破刀,上来一把抱住了安金藏,嚎啕大哭起来:“兄弟!我们真是可怜人呐!” 这一下,让包括安金藏在内的三个人都张二头上摸不着头脑了。 但是看他哭得伤心,只好自己也装模作样干哭了几声:“是啊,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这句话倒是真心,只不过逃出来的地方是神都,不是岭南,但是他还是不明白,既然是被流放了,按照道理,应该不能随便离开那个地方吧。 说一个慌,就得费上几十倍的工夫把谎圆回来,现在安金藏刚有些松懈的精神又得支撑起来,对付面前这伙儿流民了,看着对面那些组织松散的流寇也正在默默地流眼泪,安金藏只好顺着眼前的情形,揣测着,既然是已经成了只会说粤语的“流二代”,要下决心从那里逃出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了,于是很含糊地问着:“岭南那儿有消息么?事情怎么样了?” 流寇头子放开他,抹了抹眼泪:“我们这里最晚逃出来的说,已经杀了五百多人了,我们的父母兄弟,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说完眼泪又出来了。 安金藏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杀了五百多人,那是相当于大屠杀了。 “就算岭南荒凉险恶,但是我们随祖辈生根在那里,早已经将那里当做家乡,怎么会还谋反呢!都是那些狗官为了邀功,向皇上谎称我们这些流民谋反,我们不服,就大肆屠杀!”流寇头子越说越气愤。 但是还没说完,站在船舱最外面的一个流寇忽然惨叫了一声,一个跟斗栽进了船舱,背上直直地插了一支箭。 紧接着,伴随着可怕的箭快速划破空气的啸叫声,安金藏能够明显感觉到船中箭了。 嗖嗖的箭声不绝,刘幽求已经迅速地关闭了舱门,只是这架势,比这些流寇要“专业”太多。 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莫非女皇的追兵终究还是赶过来了么? 船老大已经被这些流寇给杀了,现在他们的商船,飘荡在运河之中,束手就擒…… 飞箭的声音渐渐平息,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商船再一次遭受了一记重击。 “不是吧,又来了一拨儿人?!”安金藏听到训练有素的登船脚步声,看到边上的刘幽求也再不是刚才那种无所谓的神情了…… (本章完) 第58章 水中逃生 安金藏和刘幽求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只听到刘幽求低声说着:“是官差。”说着瞥了一眼被安金藏随手丢在一旁的那一把假胡子。 安金藏心领神会,立刻抓起来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快出来!岭南流民,滋扰我泗州运河商船,快出来束手就擒!”外面的官差气急败坏地喊着,看来已经追查了他们一段时间了。 安金藏无奈地看着现在吓得瑟瑟发抖的流民:“唉,就算可怜,也不能干强盗的活儿啊!” “不抢,我们就都饿死了。”其中一个流民说着。 安金藏无心再争论道德和生存的事情,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逃走。 但是船舱狭小,又不是房子,还有后门儿可以溜走,现在他们简直就是笼中之鸟,哦不对,应该叫瓮中之鳖,哪儿都去不了。 而比起这些流民被抓,他如果出现在官差的视线里,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不光是他,和他有关系的一系列人都得死,好不容易才逃到这个地方了,他不能再束手就擒了。 四处打量了一下,他忽然对着这些流民说:“潜水你们会的哦?” “潜水是乜?”那些流寇依然操着一口令安金藏捉急的粤语。 “啊呀,就是水下游泳,水性!你们在岭南待着,应该没问题的吧?”安金藏说着。 “怂货,你在想什么?”刘幽求问着。 舱门传来木梁断裂的声音,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官差们就要撞破舱门杀进来了。 安金藏二话不说,抡起锄头用力砸了下去。 木质的船底,很快被凿了一个大印子:“把船底凿穿,游到岸上去!”安金藏说着。 大家一听,立刻操起了手里的“武器”,朝着刚才安金藏砸出的大印子猛击,这会儿,刚才那些五花八门的野路子兵器派上了大用场,锤子、钝斧这些对于杀人来说那么利索的家伙事儿,在这会儿直接三两下击穿了船底。 冰冷的河水直接涌了上来,逃生的机会只有那么几分钟。 “你们先走,我们三个最后,一个一个来,不然大家谁都逃不掉!”安金藏立刻声明着,防备着这些本来就怕死的流寇挤在洞口,耽误逃生。 果然,听了安金藏的话,流寇们挨个儿钻了进去,这些南方水土养大的青年,在水里,如同鱼一样,快速地潜走了。 水已经到了脖子了,只要舱门一被撞开,内外的压强不同,水会直接涌出舱门。 “公子,我垫后,你先走!”仙瑶目光坚定地说着。 “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快走!”安金藏用力按着仙瑶的肩膀。 仙瑶没有过多争辩,知道安金藏说的是对的,立刻钻进了冰冷的水里。.. 安金藏又看了刘幽求一眼,刘幽求一点头,也立刻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现在只剩下安金藏了。 “哗啦”一声,舱门终于被撞开了。 水流瞬间涨满了船舱,吞灭了原本吊在舱顶的油灯,安金藏眼前漆黑一片,又加上迅速朝舱门涌出的河水,让他找不到刚才凿开的那个洞。 身后,那些没法进船舱的官差,直接投掷着手里的枪矛,如同鱼叉一般从他身边穿过。 只要被任何一根枪矛刺中,他都将会没命。 而急流中,他早已经找不到那个逃生的漏洞到底在哪里了。 “我要死了……”这是他来到唐朝之后,最诚实地对自己说的话,即便是面对武则天的震怒,他都有那么几分把握可以起死回生,但是,在这个充满了冰水的船舱中,他纵使再有主意,也回天乏术了。 正在要放弃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 就好像是幻觉一样,甚至不觉得是手,而是水草,但是那确实是一只人的手,用力地拉住他往下一拽,他能感觉到自己穿过了那个他苦苦摸索的救命的通道,四周的一切都在耳边成了钝响,他知道自己来到了船底下,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因为水深度的变化而给耳朵带来的压力。 他和那个救他的人玩命地游着,在求生的意志之下,连屏气的时间都超过了安金藏从前的极限。 就在快要因为缺氧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摸到了一捧扎手的草根——他们终于到了岸上。 这时候的运河,不是现在,两边会是绵延不断的城镇,在城市密集度不算高的古代,他们这上岸的地方,依然是荒无人烟的一个树林。 过人高的枯草掩护着他们,只剩下河中央因为沉船而仓皇逃回自己的官船的官差。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游泳,没有参照物,他们这十几个人,上岸的地方很分散。 这会儿,安金藏身边,只有那个救他的人。 借着一点点月光,他隐约看清楚了那人的轮廓,比刘幽求要瘦,竟然是流寇里的一员。 “那个谢谢你。”安金藏对着还躺在淤泥乱草混杂的地上的这个人说着。 但是那个人回答他的,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安金藏赶忙爬了过去:“你怎么了?” “疼……”他喘着粗气,手捂着肋下,痛苦地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安金藏心里一沉,想起了刚才那些惊险地从他身边掠过的毛枪,立刻用手碰了一下那人手捂着的地方,他已经冻到麻木的指尖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液体在不断涌出——是血! 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楚这个救他的人的脸。 那人竭力地想要说什么。 “你先别说话,我马上找到他们,带你找大夫!”安金藏一面四处看着,一面安慰着他。 但是那人的嗓子底还在发出微弱的声音。 安金藏意识到,他可能活不了了,刚才那一通玩命的狂游,估计已经让他流了太多的血了。而他凭着最后一点意志,想要告诉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强忍着悲痛,安金藏低下了头,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巴。 “我弟弟,元一,潘州人,在岭南,救他……”断断续续地,那人终于说完了要说的话,之后,安金藏只能听到寒风里,河水拍打着堤岸的声音了…… 第59章 夜宿树林 安金藏无助极了,他多希望,这会儿钟离英倩就在他的身边。 她能把自己救回来,肯定能把这个刚刚救了他性命的可怜人救回来。 浸透了冰水的冬衣裹着他,让他瑟瑟发抖,但是脸颊上却两行发烫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从他来到唐朝以来,这不是第一个在他眼前死掉的人,但是,却让他第一次真正难以释怀。 堤岸上,死里逃生的同伴和流寇陆续聚集到了这里。 “是他游回去救了我,我都还来不及问他的名字。”安金藏让那人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仿佛用自己有限的体温,可以让他重新醒过来。 流寇头子凑近了看:“啊,是阿肇。” 听到流寇头子喊出了名字,其他的流民都默默哭泣了起来,这种悲痛,仿佛并不陌生,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和同伴。 “他临死前最后和我说的是他弟弟元一还在岭南,你们之中有人认识他家人吗?”安金藏问着,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帮阿肇把弟弟救回来。 这时候,人群里发出了叹息。 其中一个流寇说着:“我和阿肇一起逃出来的,但是他的弟弟元一被那个衰人万国俊抓走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万国俊?”听到这个名字,刘幽求忽然开口了,“这个人我知道,和来俊臣一起编撰《罗织经》的就是他,此人阴险狠毒不下来俊臣啊。” 安金藏一听到和来俊臣是一伙儿的,立刻咬着牙着:“就因为这些人,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公子,河边风大,我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把衣服烤干了。”仙瑶说着。 “可是,阿肇怎么办?”安金藏手捧着阿肇的头,完全没有之前对死尸的那种恐惧,他仿佛忽略了他的死亡,觉得他还是活着的。 “怂货,咱们就地把阿肇埋了吧。再怎么样,咱们也不能带着具尸首赶路吧。”刘幽求看着跪在冰冷的淤泥里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的安金藏,催促着。 ”是的,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如果官差再来,我们就走不了了。”仙瑶也同意着刘幽求的建议,不知不觉,一开始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这会儿站到了统一立场。 寒气侵蚀着安金藏的身体和内心,他知道自己必须必须走了,尽管他多想等到天亮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所有的人一起帮忙,拔下周边的枯掉的芦苇,覆盖在阿肇的尸体上,又徒手挖了些淤泥堆了个土丘,就这样弄了个简陋的坟,安金藏站起来,对着阿肇肃穆地鞠了一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行到了树林的腹地,一行人裹着湿漉漉的冬衣,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舌头发硬,说话都带着哆嗦了。 “这,这老子英雄一世,竟然要冻死在这荒山野岭里么?”刘幽求牙齿打颤地说着。 安金藏也很冷,在这种险恶的情况下,他必须被迫调动起全部的智慧,而他的优势是之前的人生里,因为发达的现代媒介,看过了很多古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比如除了tvb电视剧之外他的又一个无聊的消遣——看各种野外求生节目,在安逸生活中看着电视里的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搭帐篷生篝火,本来就是个有助睡眠的小趣味,现在竟然成了要实践的技能了。 “看这样子,我们一时半会儿走不出这个地方的,而且,凌晨两点钟是气温最低的时候,我估计现在少说也就是个零上两三度的样子,咱们这么走着不是个办法。”安金藏说着。 和钟离英倩一样,刘幽求已经不知不觉习惯安金藏嘴里偶尔冒出来的古怪用词,反正大意思听懂了就行:“那怎么办?这鬼地方连个破房子都没有。” 安金藏的目光落在了附近的几棵大柏树上,冬天里,大多数的树已经叶子落尽只剩枝丫了,这些柏树倒是越发郁郁葱葱。 他停下了脚步,按照自己在求生节目中看到的那些技能,尝试着:“这块地方比较平整,不行我们就生堆火,搭几个帐篷吧。” 刘幽求身上的燧石还在,安金藏找了些干枯的树叶和碎木屑,没费多少工夫竟然就生火成功了。 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依样画葫芦的,他带着这些人找来茶杯粗的树枝,扯下了些破衣服上的布条,一一捆扎,竟然真就给他们搭成了两大一小的三个帐篷。 小的那个,是安金藏特地留给这里唯一的女生仙瑶的。 篝火生起来,尽管狼狈不堪,依然难以掩饰仙瑶动人的姿色。 但是所有的人心里都装着太多的事情,没人有心情去想风花雪月的事情。 安金藏留了件贴身的麻衣在身上,坐在篝火边很快烤干了,勉强能抵御这夜晚的寒冷,半透明的麻衣里,他肚子上那条长长的刀疤若隐若现,仿佛在无时不刻提醒着他这无法摆脱的残酷斗争。.. 前一会儿还在船舱里对峙的两拨人,现在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着。 不知不觉,天开始亮了,衣服也终于干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宿,总算是熬过去了。 如果按照以往安金藏的体质,这么折腾下来,肯定重感冒了。 然而神奇的是,这次他竟然没有。 不知道是坚强的求生意志使然,还是这副年轻的身体的底子比较好。 不过,经历了这种种,他越加珍惜自己的性命,不是因为怕死,是觉得自己这条命,欠着太多人,钟离英倩、上官婉儿还有昨晚的阿肇。 他们走出了这片树林,在晚上看起来漫无边界的树林得到天亮了才发现,原来并不算大。 站在树林之外,面前是广袤的农田,远处群山之下,炊烟袅袅,依稀见着散落的房子。 “咱们得去岭南。”安金藏看着从山峦外升起的太阳,坚定地说着。 但是,刘幽求他们没说什么,那些流寇们就已经“炸开了锅”。 “要去你们去,我们不会回去送死!”流寇头子说着…… 第60章 乡野 安金藏看着这些流寇眼中畏惧的神色,想象不出现在的岭南是什么样的情形,让这些人宁愿流窜在外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但是,他必须去:“随便你们,但是我要去救阿肇的弟弟,这是我欠他的。” “怂货,我和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那个万国俊到底造了什么孽。”刘幽求拍着安金藏的肩膀。 仙瑶没有说什么,只是紧挨着安金藏站着。.. 安金藏明白,在她的概念里,可能跟着他去是理所应当的。 这让安金藏很愧疚,他决定还是要给仙瑶一次选择的机会:“仙瑶……”他转过身,对着仙瑶,“我知道你对我很忠心的,但是,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对你和我说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不是你想要追随的那个人了,岭南那个地方,离你的家乡那么远,而且去了那里生死未卜,你开始别去了……” 不过他自以为很“人道主义”地和仙瑶说了这么一大通,没料到适得其反,仙瑶忽然拔出自己的弯刀,又抵在了雪白的脖子上:“公子是不要仙瑶了吗?如果公子不要仙瑶,仙瑶就没有……”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不要你,你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是吧?”安金藏一看这架势,无奈地伸手抓住了仙瑶紧握着弯刀的手,“行行行,你要跟着我就跟着我呗,看你这么厉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可跟你说啊,回头到了那,如果遇到事情不对劲,自己保命要紧,我可不想再有人因为我受到什么伤害了。” 仙瑶这才抿嘴一笑,收起了弯刀。 在一旁的刘幽求看得新奇:“啧啧啧……怂货你到底对人家仙哥儿做了什么?让她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安金藏脸皮也厚了起来:“不管我做了什么,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些从赁宅带出来的金锭子还在,拿出了几个,交给了流寇头子:“你们不愿意回去的心我能理解,但是,打劫的事儿就不要做了。昨晚你们杀了船老大,这种事儿,在我的家乡是要判死刑的。如果为了自己,可以随意杀死无辜的人,你们和你们痛恨的万国俊有什么区别?” 流寇头子粘满污泥的双手接过了安金藏给的金锭子,带着流寇们一齐跪了下来,“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恩公高姓大名,好让我们记得,将来若能安定下来,一定给恩公立个人生祠。” “蛤?立生祠啊,不用那么隆重了,我其实也主要不想让你们祸害别人嘛,哈哈……”安金藏看到这些人这么大的动作,有点被惊到了,随即一一扶起了这群流寇,“找个太平的地方,好好活着吧。”他心想着,这也是他自己的心愿吧,来到这里以后,他对自己生活的要求越来越低了,不知不觉已经降到了活着的底线,仔细想想,还蛮惨的。 “这时候有个gps导航就好了。”安金藏看着四野茫茫,除了逐渐升高的日头,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地方,苦恼地说着。 在这方面,唐朝“本地人”的刘幽求显然懂得门道多了,在那些流寇和他们分别之前,他已经向他们问了大致的线路,烧了段树枝,扯下自己的衣裾,画了个大约摸的地图。 安金藏看着刘幽求画的地图,笑了:“我现在明白你们的衣服为什么都这么宽大了,敢情在野外是多功能的,想扯下来当绳子就当绳子,画地图就画地图。” 刘幽求听了,坏笑了一下,冲仙瑶使了个眼色:“喂,你家公子又胡言乱语了。” “这不是我们胡人的话,不是胡言,乱语,倒是真的。”仙瑶又开始挑字面意思理解了。 刘幽求摇了摇头:“就咱们这三个人,去了岭南,还真是祸福难料呢。” 话虽然这么说,手却又把安金藏手里的地图抢了回来,对照着日头研究着:“按照他们的说法,岭南应该从泗水这里出发,一路往东南走,就能到了。走吧,折腾了一宿,肚子都饿了,先找个地方吃顿像样的。” “你倒是怎么样都忘不了吃好的。”安金藏无奈地笑着。 “哎,跟着你这个怂货,这扬州的姑娘是见不成了,也只有慰劳下饥肠辘辘的肚子,才觉得人生有了乐趣不是?”刘幽求大摇大摆地顺着缓坡向下走去了。 从神都那一晚的大雨开始,安金藏觉得今天的太阳,才算是正儿八经的晴天,他打死都愿意在回到那阴冷漆黑的河里了。 运河两岸,有些松散的村落。 安金藏得庆幸古代没有广播电视和互联网,不然他一个京官儿莫名其妙淹死了,肯定上了新闻了,走到有人的地方就被认出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谨慎地不敢进村,让刘幽求想办法弄吃的去了。 在等待的工夫,他看着一群在村口田边吃草的一群山羊,找了一只黑的,薅了一大把羊毛下来,正巧刘幽求从村里要了些米来。 安金藏来了唐朝这么多日子,还第一次看到大米了:“今天有米饭吃?” 刘幽求看着一脸激动的安金藏,纳闷地说:“你一个胡人,怎么看见白大米这么激动?” “怎么?我们也吃手抓饭的好吧?”多亏了一带一路的宣传片,安金藏还算知道自己这个“胡人”的身份,大约是现在中西亚地区,看看记录片,他们现在吃点烤肉、抓饭什么的,估计从前也差不多。 刘幽求一听,指着面前的羊群:“喏,要不要给你偷只羊焖饭吃?” 安金藏无语地说:“你这样,和那帮岭南的流寇有什么分别?” 刘幽求笑着:“那咱们就只能吃些红薯和米粥了。” 三个人支起了火,在这个乡野之地,迎着朝阳,草草吃了顿饭。 安金藏正蘸着陶罐边上剩下的米粥当浆糊,把黑羊毛粘到脸上当胡子,忽然刘幽求刚才觅食的村子,传来了哭喊声。 第61章 四两拨千斤 刘幽求站起身,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杂草:“哪个地方没点不太平的事么,咱们走吧,去岭南喽。” 让安金藏忍不住驻足逗留着,还没等刘幽求再催促,一个男人一边哭着一边跑了出了村口,后面跟着好几个村民。 “呀,哭的竟然是个男人?”仙瑶稀奇地说。 那男人见到了站在山坡上的三个人,就直奔着他们而来,一面喊着:“救命啊,救命!” “哎,又走不了了。”刘幽求无奈地说着,那男人已经到了他们跟前。 若是按照农民的标准,这男人穿得还算不错,显然是新衣服,眼小肤黑,年纪倒是和安金藏差不多,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那男人一见到他们就“扑通”跪了下来:“好汉救命!” “今天怎么了?老有人跪我……”安金藏无奈着,那男人身后,追着他的村民已经到了,二话不说就要上来拿人。 安金藏挡在了那个男人面前:“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哼!你们是什么人?这事情你们管不着!” “就是!”“就是!”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本来呢,我和他也不认识,但是既然跑到我这儿了,我总得知道他该不该被你们抓回去吧?如果是你们不讲道理,我把他交给你们,岂不是害了人了?”安金藏说着。 这话激起了这些村民的愤怒:“害人?!他才是害人的!把姑娘肚子搞大了,现在还要逃婚!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就是!就是!”村民们依旧附和着。 “啊……原来是上了车不买票……”安金藏转头看着躲在他身后的这个男人,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那男人依然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你,你们不要冤枉人,哪里是我把四娘的肚子搞大了,是她,是她硬要……”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 刘幽求一听,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怂货,我今天算是见到比你更加怂的货色了!原来是遇到了悍妇了……” 安金藏觉得又惊讶又好笑:“这我朝果然了不得,家暴还是女的家暴男的来了?” “对对对!就是家暴!”小伙儿一听到这个新鲜词,立刻有了共鸣,“我若是和四娘成了亲,这不出一年肯定就死了!” “可是……”安金藏看着急吼吼要抓这小伙儿回去的村民,“你们都是那四娘的亲戚么?为何这么齐心要把他抓回去,论道理这不是人家私事么?” 被安金藏这么一问,村民们倒是有些尴尬了,面面相觑,没有人答话。 而安金藏一观察,这些追出来的,也都和这个小伙儿年纪不相上下,就忽然有了个想法:“明白了,你们是觉得,把四娘塞给这个家伙,你们就安全了没有要娶这个悍妇的后患了是吧?” 那些人被安金藏问得心虚,纷纷低下了头。 小伙儿哭诉着:“我本来就是个养蜂的,到处走,偶然经过这儿,遇到了那个四娘,我初瞧着那女子虽然看起来比一般女子强壮些,但是对我甚是热情,常送些茶水给我,谁会想到……”说着竟然又哭出了声,哽咽不能说话。 安金藏摇了摇头:“看来是真吃了不好苦头了……” 正说着呢,那些个追出来的村民忽然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道儿了,一个满脸横肉,看起来足有两百斤的女人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如果竹筛子般的脸,足有仙瑶的脸两倍大。 安金藏和刘幽求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惊呼。 “张五!不想腿被打断,就跟我回去!”那四娘大吼着,脸上由于肉太多,眼睛已经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缝了,这会儿想瞪眼,也只能看到一条变粗了一点的缝而已。 刘幽求拍着安金藏的肩膀:“我说怂货,刚才那几个村民咱们三个随便打发都行,但这个女人,我看咱们还是别管闲事,赶紧走人吧……” 听了刘幽求的话,安金藏还没说话呢,那小伙儿拽紧了安金藏的衣服:“不行,你们走了,我就死定了,要走带我走!” 安金藏看看他,又看看四娘,调解这种矛盾,太是他的专长了,虽然,以前都是妇女找上他,解决家暴的事儿,这没想到到了唐朝,竟然头一遭遇到个大男人被家暴寻求帮助的。 他摆出妇女主任的架势,对着那一众帮着四娘抓男人的青年村民摆了摆手:“你们要是希望能解决张五和四娘的事情,就都先散了,不要在这里看热闹了。” 村民们还是拿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犹豫着不肯走。 “你一个外乡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其中一个说着。 安金藏笑着:“在我的家乡,我干这活儿少说也有七八年了,你说我行不行?” “哼,你这年纪,七八年?难道十岁就能解决人家的家事了?”村民的怀疑越加重了。 安金藏一指刘幽求:“我这兄弟身强体壮,且没有家室,若我留不住张五,就把我这兄弟留给四娘,如果说话不算数,就天打五雷轰可好?” “啊,怂货,你怎么能把我出卖了?!”刘幽求急得跳脚。.. 安金藏冲他一笑,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没听清楚我的话吗?到时候说话不算数,被雷劈的反正是我,不是你,你怕什么?” “那倒也是。”刘幽求坏笑着说,接着指了指那些还在围观的村民,“他们一看就是被这四娘从小欺负到大的,就算你发毒誓都不可能赶走他们的,我倒是有个主意!” 说着,走到仙瑶身边,把之前借给她的破蕃帽儿摘了下来,顿时一头瀑布般的青丝滑落下来,衬托得一张俏脸如仙女下凡,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立刻都垂涎三尺,呆若木鸡了。 刘幽求坏笑着冲仙瑶说:“美人儿,你带他们回村里吧!” 仙瑶听了,自顾自走向那个村子了,果然那些青壮年一个个丢了魂儿似的排队跟着往回走了。 刘幽求不无得意地对安金藏说:“看到没?这才叫四两拨千斤。” 第62章 赚了干粮了 安金藏掸了掸边上的草地,对着气鼓鼓的四娘说:“来,如果想留住你的相公,你就坐下来。” 四娘一听安金藏这话的意思,如同被安抚到的母藏獒一般,踩着大步子坐到了安金藏身边。没错,是大步子,唐代的女子还没有缠足这种没人性的习俗,而那张五,立刻躲到了安金藏的另外一边,不敢靠近四娘半分。 “这事儿是这么着的,四娘,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张五的吗”安金藏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 但是,对于四娘来说,却很重要的样子,一直气势汹汹的她,这时候看起来却忽然娇羞了起来,只是如此一张大脸忽然扭捏作态,看着更加令人消受不起:“这还用问吗?如果不喜欢他,还也不会和他那样。” 安金藏转头看着另一边的张五:“那你呢?” “我是被逼的!”张五依然态度坚决。 不过安金藏却呵呵一笑,忽然站起来,走到刘幽求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刘幽求一听,迅雷不及掩耳的,拿起匕首抵住了四娘的脖子。 四娘虽然体壮,但终究是个没有工夫的村妇而已,刘幽求的另一只手抵住了四娘的命门,纵使她有两百斤的分量,现在也不过是个不能动弹的女胖子而已,只能哇哇叫着。 张五见了,立刻站起来焦急着:“你们这是干什么?” 安金藏对他笑着:“你不是怕极了这个四娘么。实话告诉,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是这运河边上的流寇,杀人不眨眼的,看在你向我求助,我就按我们的法子,帮你解决了这事情呗。” 张五听了,连忙摆手:“使不得,四娘她虽然凶悍,但是人心不坏的,不要杀她啊!” “你刚才说她人心不坏?那好,我想你冷静下,接下来的问题都诚实地回答我,不光是对我诚实,对你自己也要诚实。” 张五已经被吓懵了,机械地点了点头,咽着口水,不知道安金藏要怎样。 安金藏却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说,你那时候和她发生关系,是不是真的和你刚才说的那样,完全是被逼的?” “发生关系是何意?”张五听不懂了。 “啊呀,就是我刚才说的巫山云雨了!”刘幽求在一旁凑热闹搭腔着,手里的匕首倒是一点没有放松。 张五听了,默默低下了头:“如此想来,倒也不是完全被逼的,只是,自己都不信,当初怎么鬼迷了心窍了……” “呵呵,不是鬼迷了心窍了,是你一开始对她的看法,就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我记得你之前向我们控诉的时候,说当初四娘给你送茶的时候,你还觉得她不错的。但是,你问问四娘,这村里的男人,包括我和他两个人,见到她之后,莫说是送茶了,就是给我送黄金,我也会跑的吧?” 张五听了,默然无语,良久,叹了口气:“但是她老打我,真是往死里打,我不能和她成亲。” “我猜……”安金藏听了张五的话,转身看着四娘簸箕大的拳头,“她有时候可能不见得是知道自己这算是在打你吧,四娘,说说吧。” 四娘一听,一个大胖子竟然呜呜哭起来:“我只是力气大,自小,就没少弄坏家里的东西,我心里喜欢他,自然想对他亲昵些,但……” “但是就是下手太重了对吧?” 四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见到四娘哭了,张五也默然无语了。 “你看,这事儿吧,坐下来好好沟通,就不会闹出人命了。”安金藏说着,冲刘幽求使了个眼色,刘幽求就撤了匕首。 安金藏拍了拍张五的后背:“行了,人家都要给你生孩子了,过去安慰一下她。” 张五磨磨唧唧的,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彼此都百感交集,相拥而泣了。 仙瑶也终于摆脱村里那些痴汉们回来了。 安金藏看着情绪渐渐平复的四娘,叮嘱着:“知道自己下手重,就多改改,不然下次男人跑了,可没人帮你。” 四娘抹着眼泪,一个劲儿的点头,然后对着他们说:“你们不嫌弃,就留下来吃咱俩的喜酒吧。” “我们还有事儿呢,心意领了。”安金藏推辞着。.. 四娘一听,随即说:“那你们等一下。” 说着带着张五跑回村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只见张五拿了个大包袱又回来了:“四娘有孕在身就不来回跑了,这是她给你们准备的饼子和糕点,带着路上吃吧。” 刘幽求乐呵呵地接了过来:“这好,动动嘴就赚到了一路的干粮了。” 安金藏也觉得蛮有意思的,感觉好像打游戏玩了个支线任务得了奖励似的。 经历了这一个小插曲,三个人又重新上路了。 从泗水到岭南,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而这一路,他们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第63章 到了岭南 “张五?四娘……”安金藏一面在田埂上走着,一面喃喃着,“这是绰号还是什么,这么随意?” “呵,你一个乐工,倒是跟贵族的架势一样,你道天下人都是和神都那些达官贵人一样,生来就有个饱读诗书的爹,可以取个好听的名字么?这村里的人,大字不识一个,若不叫阿猫阿狗,便按出生大小,排个一二三四五就完了。这张五,必然是第五个孩子,那四娘,自然是她家里第四个姑娘了。”刘幽求说着。 “额,原来普通人取名字这么随意……编个号就算了……”安金藏倒是没有想到,原来没有义务教育的时候,还会影响到给孩子取名字。 越是往南走,安金藏心里越是踏实起来,毕竟就算岭南有个杀人不眨眼的万国俊,也不及对着武则天那种心理压力。 这一趟旅程很奇妙,现在已经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大多数地方只是不大的村落而已。 不知不觉,气温也比北方暖和起来,尤其是艰难地爬过了南岭之后。 岭南,顾名思义,南岭之南。 安金藏终于可以脱掉被水泡过又得不到清洗的硬邦邦的冬衣了。 安金藏没有想到,现在坐着高铁几小时就可以抵达的广东,如果步行,他们竟然花了这么多个日夜。 他们离开神都的时候还是冬季,等到越过了南岭,已经是初春时节了,而他也不用把黑羊毛粘在脸上当假胡子了,因为他真的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 曾经算是个“白面书生”的他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有长络腮胡的时候,看来西亚人种到底是毛发浓密。 四周郁郁葱葱的,越往南,树叶子变得越大,但是人烟却越来越少。 安金藏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广东地界了,那些高楼大厦呢,那些经济开发区呢?他认识的广东,在遥远的一千多年后,还没有出现。 现在他看到的,是时不时出现的野生池塘,长着各色水草的的湿地,走几天也见不到人。 林高蔽日,安金藏有些怀疑地问着刘幽求:“破蕃帽儿,咱们走的方向是对的吗?” 刘幽求胸有成竹:“不会错,我曾去阆中赴任,那里山高林密,比这里要艰险多了。” 正说着,树林渐渐稀疏,在树林之外,一座城池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刘幽求笑着用手一指:“喏,岭南到了。”.. 说是到了,其实要走过去还有好一段路程,只不过他们站在一处山腰,登高远眺,看起来特别清楚罢了。 “说是流放,这城门还挺好了。”安金藏嘀咕着。 “怂货,这你就不懂了,这些年,流放到此的人也不少了,蛮荒之地,总得让他们有点事做,这不许多就充了苦力建这些无用的城墙呢。”刘幽求说着,“岭南道应该是个很大的地界了,这多半是那万国俊屯守的地方而已,咱们去了要小心应付。” 三个人稍事休整,就朝着那城池出发了。 时近中午,太阳底下竟然有些热了。 还没走近,就看到城门口守卫森严,全副武装的样子。 “这架势,看样子要混进城得费些功夫了。”刘幽求说着。 安金藏却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在刘幽求面前晃了晃,刘幽求一看,也笑了:“禁军的龟符,你竟然还留着?” 安金藏说:“在我们家乡那,你走到哪儿每个身份证,肯定被抓起来问的,那电视里要跑路的可都是准备了一套护照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呢。我那个弘文馆校书的,自然是还给皇上了,这个,反正他们不知道,留着在现在这个时候用呗。” 仙瑶一皱眉,像只小白猫似的侧头看着安金藏:“公子,你说的这些,可不是我们家乡的事儿……” 安金藏不以为意:“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就好了,我不是受伤之后一直脑子不好么。” 到了城门口,守卫城门的士兵果然把他们拦了下来。 “何人来此?” 安金藏亮出了那个龟符,镇定地说:“神都禁军,受命来岭南办事。” 士兵一看,有打量了一下狼狈的三个人,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随即拿了安金藏的龟符跑进城去了。 安金藏知道,他肯定是去找领导确认去了。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出来。 等待的时间变长了,安金藏心里开始泛起了嘀咕,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问题,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么? 太阳很晒,觉得头顶心发烫,这么长时间艰苦的野外跋涉,也亏得这副健壮的身体,才撑了下来。 这城里的那位,是和神都那个来俊臣一伙儿的,等这城门再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在他有焦虑又忐忑的等待之后,城门终于发出了沉重厚实的开启声。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一个年约五十的男人骑着马出来了。 “看这官服品阶,这个人应该就是万国俊。”刘幽求沉着声说着。 然而,安金藏看着这个坐在马上的男人,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人白白胖胖的,几缕稀疏的胡子软塌塌地挂在唇边,眼角有些向下,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很喜感的长相。 而安金藏自信看人很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眼前的这个人,都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酷吏。 正在他要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 那个人一出了城门,就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对于一个胖子,这么灵活的下马动作,竟然让安金藏在这个时候莫名被戳中了笑点。 而他用小短腿一溜欢快地跑过来的样子,更是让人忍俊不禁。 安金藏越发怀疑,如果这个人是万国俊,那他把自己掩藏得未免也太深了。 正当他困惑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已经到了跟前,热情地说:“啊呀,神都来的贵客,有失远迎!” 安金藏看着笑呵呵的这个男人,忍不住问:“你是万国俊?!” 那人听了,看了看他们三个:“不是啊,你们不是来找李某的吗?” 安金藏一听,脱口而出:“你姓李?是皇族?” 第64章 皇孙 “如今也算不得皇室了嘿嘿。”这位“李某”依旧笑呵呵的,竟然少有的没有其他李家宗室的苦大仇深,“在下李千里,现在是岭南道讨击使。” “你是已故吴王的长子?”刘幽求听了,惊讶地说。 安金藏只好小声问着刘幽求:“吴王是谁……”他虽然问得小声,还是被对面的李千里听到了,他向前微微躬身,笑嘻嘻地说:“父王是太宗文皇帝三子。” 安金藏一听,冲口而出:“那你不就是太宗的孙子?” “是皇孙,但现在是岭南道讨击使。”李千里依旧满面笑容,不知道是脾气好还是天生的笑脸。 安金藏看着他一脸谦虚的模样,心想着:也是,现在这时候,李家的人算是弱势群体了,真是半点皇族的优越感都没有,只是没想到千辛万苦跑到这儿,竟然摸错了门头,不是万国俊那儿,他还要去救阿肇的弟弟呢。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是想找万御史的。”安金藏挠了挠因为太久没有洗头发而发痒的头皮说着。 李千里听了,立刻拉着安金藏要往城里走:“两位是贵客,这一路过来想必辛苦了,先到鄙舍歇息片刻再去万御史那儿也不迟。” 安金藏心里没有底,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这个李千里如果想对他们做些什么,就真是防不胜防了。 不过,另一方面想想,他现在,对于那个万国俊除了在泗州听流寇说了些只言片语,基本上完全不了解,这个李千里既然也是被派到岭南来的,应该对万国俊有了解,所以到他府上去打探下消息也不差。 这么想着,他带着征询的目光看着刘幽求:“怎么样?要不去坐坐?” 刘幽求当然是乐意得很,立刻问李千里:“这一路来,只吃了干粮和野果子了,府上可有酒肉吃?” 李千里听了,继续着他热情好客的风格:“那当然,今早家奴刚打了只肥嫩的獐子,正好炖了孝敬两位!” 对于李千里的过分热情,安金藏总觉得有些诡异,就算他们真的是神都禁军,那也就是个跑腿儿的级别,估计还不如他考上的北京那个妇联的处级呢,虽说京官儿到地方上是比较吃香,可他这个禁军,最多也就是个普通的武警战士,这个李千里少说也是五品以上的大官儿了,再加上是李世民的孙子呢,怎么是对他们这么巴结的态度? 带着这个疑问,安金藏还是跟着李千里进了城。 和城门外不错的外观相比,这城里面的境况反而糟糕多了,怎么形容呢,看起来像安金藏在新闻中看到过的印度贫民窟的加强升级版。在南方潮湿的气候下,发红的泥路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污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两边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简易的竹架子上盖了些芭蕉叶,这城里的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那眼神,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病态。 安金藏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流放之地,能抵达这里的人,混充还是熬过了艰难遥远的路途活下来的,但是,来到了这里,也是生不如死地活着。 穿过了混乱肮脏的流民地,一座颇具岭南风格的宅邸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显然,这是身为讨击使的李千里住的地方。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迎接着他们。 “此乃拙荆。”李千里介绍着。 “妾慕容真如海见过三位。”慕容氏欠身行了个万福,看起来落落大方。 “这名字可真长,慕容氏啊,那不是燕国的皇族么?”安金藏听了,立刻说着,其实不是他历史知识丰富,他对慕容氏的了解,也仅止于《天龙八部》里的慕容氏而已。 “妾确实是北燕后人。”慕容氏说着,“已经为三位备下了酒菜,请上座说话。” 被慕容氏这么一说,安金藏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这段时间作息不规律加上吃得又太差,肠胃都有点不舒服了。 慕容氏只是微微一笑,往边上让开,是让他们先行的意思。 安金藏看着,心想着这个慕容真如海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又漂亮又大方的北燕公主,没想到这个胖乎乎的李千里还挺有福气的,能娶到这样的老婆。 酒足饭饱之后,李千里又周到地安排了沐浴。 仙瑶被慕容氏带着去了单独的房间,安金藏和刘幽求则去了放着两个大木桶的一个大房间。 刘幽求钻进了热乎乎的澡盆里,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咱们歪打正着,碰上了这个李千里,真舒服。” 这时候,房间里就剩下了安金藏和刘幽求,安金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可是,你不觉得这个李千里都对我们过分热情了么?我们不过是说自己是禁军而已,他也不问我们为什么来岭南,还对我们这么款待,太不合理了!” 刘幽求却很坦然:“那是你这个怂货不知道这个李千里的来历。” “嗯?不就是吴王的儿子么?” “吴王是谁你知道么?” “额,还真不清楚。” “吴王,名讳李恪,是太宗和杨妃所生。” “杨妃?想起来了,传说中太宗有个贵妃是隋炀帝的女儿是吧?” “什么叫传说中,本来就是,杨妃乃是前朝帝女,深受太宗喜爱,当年先皇皇被立为太子之后,因太宗觉得先皇文弱,想改立吴王为太子呢!不过……” “不过什么?” 刘幽求冲安金藏嘿嘿一笑:“这其中就又有另一段故事了。” “别卖关子,快说!”安金藏催促着。 “因为此事,太宗只和长孙无忌说过,而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想让李治当皇帝啊,这个我知道。” “哎呦你这个怂货,竟然直呼先皇名讳,不想活了。不过话是这么个理儿,因为长孙无忌呢始终认为吴王是个隐患,后来就找了个机会,诬陷吴王谋反。吴王就这么被缢死宫中啦……” (本章完) 第65章 明哲保身的主儿 “原来如此……”安金藏一面泡着澡,一面思忖着,“所以他说自己也算不得什么皇族,原来是自己认为是罪臣之子是吧?” “你知道这李千里的名字怎么来的么?”刘幽求对着安金藏说。 “我怎么会知道?” “嘿嘿,这里也有个缘故,当初吴王被陷害谋反,他的几个儿子都被流放到这里啦,李千里那时候,还不叫李千里,他原名叫李仁,被流放到这里的那几年,他想尽办法搜罗岭南的特产辗转托人进现到皇上那里,后来时机巧合,皇上就把他赦免了准他回了神都,据说他感激涕零一路匍匐到皇上跟前,感恩戴德,皇上见他这般,就赐了个‘千里’的名字给他。没记错的话之前他是历任了多地刺史,可能巧了最近岭南不太平让他回来的,给了个讨击使的名头。”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觉得咱们是京城里来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巴结我们,说不定回去能说他几句好话是么?” “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了,对谁都客气,大约是年少时候被流放过,怕了吧。” “敢情他是真心对我们客气,不是有什么猫腻?” “真心不真心不得而知,但也算是他惯有作风了。” 安金藏听了,回想着刘幽求的话,心里盘算着:“这李千里的爸是被长孙无忌害死的,长孙无忌后来又是被武则天给治死的,这么算起来,武则天不就是替李千里报了仇了?” 人是休息好了,接下来就得进入正题了。 正巧,李千里来邀请他们一起喝茶。 慕容氏正拉着洗漱一新的仙瑶来到茶室,不无激动地对着领着安金藏他们过来的李千里说:“这位妹子真是个大美人儿!” 只见仙瑶换了一身颇具岭南风格的衣衫,比起神都的宽袖大裙的样式,温暖又常下雨的岭南,女子穿的是窄袖窄裙,穿在仙瑶身上,越加衬托得她身材玲珑有致。 李千里果然看得眼都直了:“啊悠悠,这神都来的姑娘果然与众不同,出尘脱俗!” 不过,仙瑶脸上却一点没有被夸赞的娇羞或者暗喜。 安金藏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仙瑶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别人的这种赞叹还是在她的认知里外貌并不重要。 慕容氏已经坐在茶台前,准备好了所有的茶具。 安金藏很意外,唐代的茶道已经相当考究了。 唐朝喝茶不是泡的,而是煎的,谓之“煎茶”,虽然和现在不同,不过,对于安金藏来说,还算幸运了,因为此时的煎茶,只在茶里放少许盐花,如果他穿越得再早些,到南北朝的话,茶里还会放葱姜,那味道估计酸爽得很。 慕容氏手势曼妙轻柔,碾茶煎水,小炉微火,看起来还真是种享受。 安金藏接过慕容氏递过来的一盏茶,因为是煎的,颜色比自己平时喝的浓,尝了一口,这加了盐巴的茶竟然口味还不错,甚至回味更加甘甜。 不过,他不是主要来品茶的,放下茶盏,他问着李千里:“既然此处是讨击使你驻守的,那万国俊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哎呀,说起来,还不知道军爷怎么称呼?”李千里还是那么客气的语气。 说起名字,安金藏有点愣住了,他需要个假名字,可是叫什么呢?然后他就想到了自己被叫得最多的一个称呼:“金主任,我叫金主任。” “金主任?”李千里显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奇怪,不过,在唐朝,大民族混杂,什么样的名字都有,他李千里自己的老婆还叫慕容真如海呢,所以也就觉得“金主任”的名字没有那么特别了。 安金藏的玩兴起来了,一鼓作气介绍着:“这位美人儿叫姚秘书,这位……”他正要继续介绍刘幽求。 刘幽求立刻抢着回答:“在下刘幽求。” 李千里一听,一一拱手:“幸会!幸会!这咱们才算是真的认识了。” “好了,人介绍过了,话说回来,这万国俊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安金藏继续问着。 “万御史是在咱们这儿往南数十公里的营地呢,那地方,啧啧啧,可不如咱们这儿舒服,毒瘴弥漫,最近死的人多,搞不好还要闹瘟疫呢!”李千里一脸嫌弃地说。 “不是说岭南这里的流民在造反么?可是我看你这里还好啊。”安金藏闲聊似的问李千里着。 李千里一听,却并不回答,反而自己从慕容氏那里舀了一勺茶水倒在安金藏的空茶盏里:“军爷,你们找万御史究竟何事啊?” “因为皇上听说你们在这里平反有力,派我们来瞧瞧,好嘉奖你们。”安金藏随机应变地说着。 “啊呀,谢谢皇上关心了,那就得好好嘉奖万御史就好了,千里是个庸人,来了这儿多蒙万御史照顾,可以在这太平地方坐享其成呢!” 李千里说得巧妙,安金藏可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万国俊嫌他这个讨击使者碍事,被赶到这么个边缘的地方,不让他插手岭南道的事情呢。 一旁的刘幽求看样子也听懂了,说着:“论理,讨击使乃从三品的位子,御史就是个五品的官儿罢了。” 安金藏一听,心想着,原来是三品,看来这官儿还真不小。 李千里谦虚地摆摆手:“哎哎,千里不懂平反什么的事,又怕杀人的事情,什么三品五品的,但凭本事,能为皇上分忧的才是最大。” 安金藏心里默默叹气:这个李千里,就是个明哲保身的主儿,明明知道那些岭南流民都是被冤枉的,却袖手旁观躲在这里当鸵鸟。想到这里,也就不怎么感激他的热情款待了。 “既然万御史在前线那么辛苦,我看咱们还是尽快过去,看看情况,好及时向皇上复命。”安金藏站起来急着要走了。 “哎哎哎!”李千里一见安金藏要走,立刻急着挽留,“主任君,可否帮千里一个忙……” 第66章 恶魔的巢穴 “欸?主任君?”安金藏觉得这个称呼出乎意料的搞笑,“不不不叫我金主任就可以。” “那多无礼,主任君。”李千里执着地叫着,“若是回了神都,皇上问起,可千万要实事求是,是万御史的功劳,就是万御史的功劳,万不可因为千里这几杯粗茶……” 李千里没有说完,不过安金藏自然是懂了——这家伙知道万国俊乱来,怕哪一天事情败露了牵连自己呢。 他听了,随即笑着:“我一路来可听说自万国俊之后,又来了好几位竞相镇压流民的,正比试着杀人的数目呢,唯独使君高风亮节,一点儿不贪功,真是令人佩服。” 李千里嘿嘿憨笑着:“千里是个庸人,多得皇上垂怜,才有今天的好日子,不敢再多得一分。” 安金藏看着白胖得和多啦a梦似的李千里,感慨着,你好歹也是堂堂李世民的孙子,隋炀帝的曾外孙,怎么能没志气到这种地步呢? 不过再想想神都之中,武则天的多疑和善变,他又觉得,像李千里这种极端无赖的做法,倒也不失为暂时保命的一个途径。 这么想着,刚才心里的厌恶的感觉就少了一些:“使君的意思,金某明白了,回去定当传达。”不过,他知道自己这句话也不过是随口荡荡,打的“白条”罢了,毕竟他怎么可能回神都呢,那地方,他打死都不会再回去了。 李千里好爽地又送了不少新衣服和食物给他们,又赠送了三匹马,着实给了他们不少的帮助,毕竟在这个地方,钱是没有用的。 带着阿肇临终嘱托的使命感,安金藏扬鞭策马继续向南进发了。 天公作美,这个时晴时雨的岭南,在他们赶路的时候,竟然没有下雨。 还未到万国俊的地界,他们已经知道快要接近了。 因为沿途,陆陆续续,开始出现了腐烂程度不一的尸体,有些已经被野兽啃食得只剩下骨架了。 恶臭熏天,蝇虫乱舞,在烈日下,在安金藏眼前展开的,是一组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这惨烈的景象来得猝不及防,曾经的所谓刺客,所谓杨九娘,所谓韦团儿的尸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不知道,万国俊抵达岭南时,想要逼迫流民自尽,千百的流民不肯承认谋反的污名,万国俊便将他们“驱就曲水尽斩之”,当天就杀了三百人,之后的人数,更是数不胜数。 刘幽求下了马,对这些遍地的尸体熟视无睹,径直去了路边的树丛里寻寻觅觅,弄了些安金藏不认识的绿叶子,用手掌搓碎了分了些给安金藏和仙瑶:“将这些草药的汁水涂在身上,可驱蚊虫,免得得了什么怪病。” 安金藏接过草药,惊讶地说:“哇你竟然已经有了传染病的常识了。” “嗯?”刘幽求自顾自涂着草药,对于安金藏“奇怪”的话不以为意,“怂货,你千里迢迢奔过来,看看这情形,说不定那阿肇的弟弟,已经是这里的其中一位了。” 面对刘幽求的泼冷水,安金藏并没有生气,这的确是一种可能,但是,自他下定决心要来这里开始,就已经做了各种打算——无论元一的生死,他必须要来一趟找到个结果:“我知道,就算元一已经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体为止,我说过,这是我欠阿肇的。” “你这个怂货,在这方面,还挺讲义气的么?” “我这个人,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也就是生死之事,不敢怠慢了。” 马蹄越过沿途的尸体,终于抵达了有一座简陋的城池,外墙粗糙的城门在日头下冷酷的耸立着,隐约可以看到飞溅在墙上的鲜血——这些鲜血,不是来自凶恶的外敌,而是手无寸铁的流民而已,安金藏看着这些深浅不一的血痕,仿佛能感受到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边缘之地,在那些酷吏的杀人游戏之下,殉难者的绝望和无助。 他拽紧了缰绳,骑马朝城门而去。 和李千里那里不同,这里的城门,竟然无人看守,这让安金藏很意外。 仙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公子,城门大开,似有蹊跷。” 只有刘幽求不以为意:“既来之则安之,这城门大开,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人已经死光,逃光了呢?” 被刘幽求这么一说,安金藏才意识到四周过分地安静了,除了山中不知名的野兽时不时的呜啼,听不见一点人声。 他们徐徐进城,这地方,已经成了一座鬼城了,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如同错觉般,一直阳光明媚的天空,这时候戏剧化地阴了下来。 安金藏抬起头,一片乌云缓缓地遮住了悬在高空的白日,仿佛这里,是连太阳都想回避的炼狱。他仰头看着,许久,甚至开始怀念李千里那脏乱差的贫民窟了。 不管这家伙怎么的当缩头乌龟,好歹住在他那座城池里的流民,是活着的。 面对此情此景,元一活着的希望又减少了一分。 “那万国俊到底去哪儿了?”安金藏咬着牙说,在这寂静的地方,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这地方,活脱脱像末日电影中的场景,这些或残缺或腐烂的尸体,大多死不瞑目,仿佛随时都会成为丧尸醒过来攻击他们似的。当然,安金藏知道,他们如果真的能醒过来,应该会直接找那个该死的万国俊了。 “万国俊这些人为了升官都成了恶魔了吗?!”在惊恐之后,安金藏愤怒了,他第一次感到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愤怒,他不明白,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为何会达到泯灭人性的地步。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城门外,由远至近,传来了成群的马蹄声,应该是一支军队回来了。 慢慢地,他们听到了那军队中有高声谈笑的声音,带着瘆人的狂热。 安金藏勒马回头,看着有人影出现的城门口,猛然惊觉——这里,不是空城,而是万国俊“游猎”回来的巢穴! 第67章 套近乎 带头的那个人,黑纱的进贤冠下,一张不合时宜的国字脸,说是不合时宜,是因为一般国字脸给人的印象会比较正气,然而这个人的国字脸,太短了,鼻梁很短,人中几乎不见,鼻尖之下就是一张扁得看不见嘴唇的嘴,两道跋扈的浓眉之下,是过于明显的双眼皮,如果不是安金藏知道自己在唐代,一定会怀疑这个人做了失败的双眼皮手术,不用问,这个就是万国俊。 进到城门内的万国俊也看到了安金藏他们。 刚才还谈笑风声的万国俊陡然收起了笑容,一抬手,示意跟随他的士兵们停止前进。 他打量着安金藏,眼神中有种领地被侵犯的戒备,就如同安金藏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凶猛的狒狒,他觉得岭南这个地方已经把万国俊异化了,如果他的内心中被人类文明所封印起来的原始的残忍被释放出来的话,怎么可能如此残暴地在这里进行大屠杀呢? 他祈求着元一还活着,他太讨厌那种欠了别人却没有办法换回去的感觉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良心。 安金藏没有救世主的情节,他从不认为自己救得了苍生大众,他来到这里,面对着眼前这个拿着如秃鹫般眼神打量他的万国俊,只是为了那天又冷有泥泞的河滩上,那个至今他无法知晓长相的救命恩人的嘱托而已。 “三位是朝中来的?”万国俊手抓着缰绳,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如他的外貌那么有杀气,反而透着投机倒把的油滑。 也是,他杀了这么多流民,无非也是政治投机罢了。 多亏了李千里赠送的衣服,让他们一看,就不是本地的流民,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安全了。 因为在万国俊的神情里,安金藏看得出,就在这样的观望之间,他们已经被这个万国俊认为是又一拨来抢功劳的人了。 安金藏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禁军龟符,想着措辞——这个狡诈的万国俊,和来俊臣一样,曾经严刑逼供过太多人,他可没有李千里那么好糊弄。 脑海中,鬼使神差地一闪而过那个他刚刚来到大唐时候养病的太医署的那个小院子,还有在同样这样戏剧化的阴天之下,朝他走来的面容尖刻的来俊臣。 “我和御史来俊臣是拜把子的兄弟,他托我来岭南找你,有要事高知!”安金藏立刻高喊着,他也不算完全说谎,至少在太医署的时候,来俊臣可是和他“为兄”、“老弟”相称的,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先想办法套了近乎再说。 如果这家伙和来俊臣一起编过《罗织经》,关系应该不会太差吧,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和外面那些皇亲国戚文成武将都势同水火,同为御史如果不够团结,会死得很惨。 看到万国俊略微松弛了一些的嘴角,安金藏知道自己这次没有押错。 “在神都的时候,我可没听说俊臣兄有什么把兄弟。”万国俊说完,左脸上的肉跳动了一下,神经质的,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我们交好的时候,万御史已经离开神都,自然不知道。我和俊臣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原本因为一点误会下了御史台,多得皇上关心命太医把我救回来了,俊臣兄多番来探望,还送了我西域疗伤的灵膏,我们投缘,索性就拜了把子了。”安金藏说着,他知道面对这样的人,纯粹胡编乱造肯定过不了关,他这些,本来就是事实,而他赌的,是现在通讯不发达,自己的事儿还没有被宣传到这个不毛之地。 而听到皇上、灵膏这些字眼的时候,万国俊的左脸分别诡异地各自跳动了一下,听完之后,他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哼,在皇上面前,他向来比我会做人。” 听到万国俊这么说,安金藏就放心了,万国俊的意思,他明白,他是在说来俊臣为了讨好武则天所以见风使舵。 于是,他笑着说:“万御史若还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身上的伤疤,说起来,还多亏了那灵膏,恢复得不错呢。” “那东西我知道,稀罕得很,他手里就那么一盒,竟然就给了你了。”万国俊斜眼看着安金藏。 安金藏微微一笑:“若不是他如此深情厚谊,我怎么会认他这个大哥呢!” “他让你从神都过来,找我何事?” 安金藏脸上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此事……可否方便到你府上再说?” 万国俊倒是很熟悉这种套路似的,随即一扬马鞭,飞驰过他身边:“跟我来。” 在这座“鬼城”的中心,有一座和李千里的宅邸类似的宅子,不过,好大喜功的万国俊围了更大的地方,一看就是到了之后,临时新增了许多房间。 岭南的房子,就地取材,吊脚竹楼,想来工期并不需要多长。 三个人下马进了万国俊的宅邸。 仙瑶凑近到安金藏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公子小心,这宅子里藏了许多人。” 刚说完话,走在前面的万国俊忽然回头看他们了。 仙瑶丝毫没有慌张,仿佛自然而然地,说完话对着安金藏露出了一脸甜笑。 要知道,这一路来,仙瑶脸上一直都平淡如水,鲜少有笑容的,这一笑,真是风情万种,倾国倾城。 万国俊随即对安金藏嘿嘿一笑:“老弟好福气,有如此佳人陪伴左右。” 刘幽求哼了一声:“那你是没见过神都那两位。” “呦呵,原来年纪轻轻就三妻四妾了,了不得。”万国俊没有嘴唇的嘴,像河蚌似的咧了开来。 “不要听他胡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小秘。”安金藏立刻撇清着。 他这发自内心的撇清,无意间拉进了他和万国俊的距离,只听万国俊立刻坏笑着:“原来是怕美人儿吃醋呢!你小子还挺惧内的。” 安金藏不由衷地附和笑着,心里想,讨论女人的事情果然是男人之间套近乎的万用手段…… 第68章 谋反的证据 随着他们缓步往里面走去,安金藏开始明白了仙瑶所说的“有很多人”的具体含义了,因为那些一开始就被他看出来是新建的吊脚楼里,不是空的,里面挤满了人,只是,这些人以超越常人的自觉,保持着全然的安静,别说是说话了,连动,似乎都不敢随意动弹一下。安金藏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恐怖可以令这么多人集体静默,只有偶尔从窗户中透出来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拿着怯怯的眼神看着他们。 看来,这地方的人也不是全然死了,还有一部分被万国俊囚禁在这里,安金藏看着在前面大踏步走着的万国俊,想象着他在这里的肆意妄为,不知道这结果,是不是武则天当初不拘一格提拔这些草根时候所预料到的,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究竟有多少人冤死?安金藏一直认为,一个严苛的统治者必然会诱发人性中恶的一面,而这次的岭南之行,以极端的方式,印证了他的观点。 但是,他要怎么找到那孩子,现在他们除了一个名字,什么都没有,除非……让万国俊自己把这个人弄出来。 他们走进了最大的一座吊脚楼,以在这个地方所能达到的最奢华的方式进行了布置。 万国俊霸气地坐在了最上面的位置,如果不是头顶上那顶官帽,看上去和一个山寨大王没什么区别。 “好了,说吧!”他的眼中依然还有怀疑,没有屏退站在两边的那十几个卫兵,吊脚楼外,大约两百号人全副武装地就等在院中,只等着这里稍有差池,就冲进来把安金藏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安金藏打量着周围的情况,他不会傻到带着刘幽求和仙瑶做刺杀万国俊的蠢事,因为他没有忘记,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救出阿肇的弟弟元一。 “前些日子,俊臣兄在神都抓到了几个人……”安金藏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他们称手里有万御史谋反的证据……” 万国俊一听,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了白得过分的后槽牙:“我当什么事,来俊臣那厮千里迢迢派你过来,莫不是来消遣万某来了?国俊忠君爱国,日月可鉴,不惧人言。” 安金藏看着万国俊一副腰板很硬的样子,心里不无鄙视,面上却很替他着想似的说:“万御史自然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不然也不会不辞辛劳来到岭南这种险山恶水的地方替皇上清理反贼了。只是,恕我直言,你和我大哥,可都是数一数二的御史,不会不知道这人心叵测,如果有人存心想要陷害御史你,不可大意,何况,大哥发现,这几个人可都是从岭南道逃出来的流民……” 万国俊一听,立刻横了安金藏一眼:“不可能!流民擅自离开流放之地,已是死罪,再者,这些人没有车马,如何能活着从这里抵达神都?” “他们是先到了余杭,混上了一艘商船,沿着运河到的神都……”安金藏有鼻子有眼地说着。 “哼~!”万国俊依然不买安金藏的帐,“如果俊臣兄这么抬爱万某,何不当时就把这几个人杀了,一了百了,何必舍近求远,派你来我这里?” “万御史说得是,大哥已经将其中大部分人杀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们称手里有关键证据,防着神都里的人杀人灭口,藏在另外隐秘之处,时机一到,便要揭发你了。” “这种虚张声势的话,你们也信?” “如今朝局风云诡谲,难道万御史真的如此放心?” 万国俊没有说话,看着安金藏,仿佛要在他脸上搜寻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不过,安金藏可是在武则天这种顶级的政治家面前锻炼过的,怎么会被万国俊瞧出破绽:“大哥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说实话,在这件事情,可是比万御史你要仔细多了。那些到神都的流民都是亡命之徒,都是下定了决心不要性命地想置御史你于死地的啊……这原因么,御史你应该也心知肚明……”说着,安金藏咧嘴一笑。 万国俊眼睛瞥向了别处:“万某奉旨办事而已。” “不过所幸……”安金藏故意拉长了音调,在这里停顿着,卖着关子。 不知不觉,一脸不屑的万国俊竟然已经开始相信了安金藏的话,听他不说了,终于忍不住追问:“所幸什么?!” “所幸大哥明鉴,在这些人中,瞧出有一人与他们不同。” “如何不同?” “如我刚才所说,其他人都不要性命,打定了主意拿自己的命换万御史的人头,不过,这人有所保留,大哥知道,必然是他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人,在世上若还有牵挂,必然是怕死的。” 万国俊再一次看着安金藏,这次的眼神中,安金藏仿佛都能看出他心里所想——万国俊肯定在想: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安金藏“乘胜追击”继续说着:“大哥给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反复向他保证,只要他告诉我们证据在哪里,我们就帮他完成他的‘梦想’。结果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天三夜之后,他终于动摇了,他说他叫阿肇,逃出来的时候,有个弟弟被万御史抓走了,说只要我们能救出他的弟弟,他就告诉我们证据究竟在哪里!” 万国俊一听,刚才前倾的身子向后一靠,忽然笑了:“原来如此!” 看到万国俊轻松的姿态,安金藏强忍着不敢流露出自己的过分期待——难道元一真的还活着? “万御史莫非知道那阿肇所说何人?”安金藏不敢放松精神,毕竟他连元一的名字都还没有说,这个情况,有点像失物招领钱包,你不可以告诉别人钱包里所有的东西,不然,你就没有办法判断来领钱包的人是不是真的失主,而对于安金藏来说,万国俊的轻松姿态,来得太早了。 果然,万国俊向站在自己一边的参军招招手…… 第69章 打酱油的小弟 万国俊和参军窃窃私语了几句,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有个叫“阿肇”的人逃走了。 在这期间,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刘幽求对着安金藏挑了一下眉毛,仿佛在说,怂货真有你的,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 不一会儿,万国俊和参军的讨论结束了,万国俊刻意大声地对参军说着:“好,你去把人带上来吧!” 参军领命下去了,万国俊冲着安金藏一咧嘴:“你瞧为兄这记性,来了光谈正事儿了,忘了老弟一路辛苦,连口水都没有喝呢!” 说着,又高喝了一声:“来人!奉茶!” 不一会儿,两个白净的侍童端着茶盘上来了。 自从来了岭南,安金藏他们见到的人,除了李千里夫妇,都是灰头土脸的,倒是这一对侍童,宽肩窄腰,面庞丰腴,看起好像年画里的童子似的,很是养眼。 其中一个侍童把茶碗放在了安金藏面前的茶几上,正在这个时候,那参军已经带了人进来:“禀御史,阿肇的弟弟带到。” 原本正在给安金藏倒着茶水的侍童,此时忽然手一微抖,茶水溅到了茶碗外面。 安金藏一看那侍童脸色不对,一面立刻用手掌抹掉了溅出来的茶水,随即顺势双手一抬,笑眯眯地从侍童手里的取下茶壶,捧住了那侍童已经抖得厉害的双手:“呦,这么好看的样貌,莫不是姑娘儿假扮的吧?” 侍童低着头,被安金藏捂在掌心的双手抖得厉害,幸亏安金藏遮住了,万国俊瞧不出来。 但是这个细节,已经被坐在旁边的刘幽求看在眼里,知道事情蹊跷的他开启了自己的“助攻”,煞有介事地难为情地说:“怂货,请自重!别在御史这儿丢脸!”一面说着,眼睛迅速瞥了一眼仙瑶。 仙瑶平时冷淡,但是是个训练有素的六狐洲杀手,此时怎会不知,立刻“进入角色”,“啪”地一下,把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在了茶几上,溅出了整碗的茶水,一脸的不满。 这一出戏,万国俊果然看得饶有兴致,立刻幸灾乐祸地说:“老弟原来还有这嗜好……” 那双被安金藏捧在掌心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了,安金藏最后用力按了一下他的手,才缓缓放了开来,对着正笑得猥琐的万国俊说:“这不是赶个时髦么……”对,他记得“之癖”可是时不时出现在这个时期的野史里的,那些他在出差时候车站里看的粗制滥造的戏说历史的歪书,现在竟然也能派上用场了。 在这样的时刻,也只能用这种在远在神都的那个油腻的宋之问口中的“下三路”的话题,来逃过万国俊的眼睛了。 那双被他捧在掌心的手,他似曾相识,和那天夜里,在冰冷刺骨的黑暗水底,在他几乎已经自己要淹死的绝望时刻,向他伸过来的手,如此相像,手掌不大,手指却比常人要长些,加上他刚才听到“阿肇”时候的反应,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孩子是谁了。 而此时,参军带过来的人,就跪在客堂中央,蓬头垢面,已经是个接近二十的成年人了。 那时候安金藏虽然看不清楚阿肇的长相,但是从其他流寇口中,他知道阿肇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如果眼前这个人是阿肇的弟弟,除非他们是双胞胎,要么就是同父异母才行了。 可是,他瞥了一眼那人的手,骨节大,手指短,从遗传的角度来说都不科学。 而此时的安金藏,必须不差毫厘的把握其中的尺度了。 他不能表现得过于在意这个人是不是真的阿肇的弟弟,因为,从他编的故事里看,最应该在意谁是阿肇弟弟的人,理论上应该是万国俊,而不是他安金藏,毕竟,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受影响最大的是万国俊,其次是来俊臣,和他,这个半路冒出来打酱油的小兄弟,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所以,他必须继续自己打酱油的角色定位,但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敷衍——他可以替来俊臣不远万里地跑到岭南给万国俊通风报信,那么就得继续表现出足够的义气和责任感。 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怀疑万国俊提供的人,因为,他没有怀疑他的理由。 这个人的真伪和他实际上关系不大。 几乎没有多看几眼,安金藏就立刻吹捧着万国俊:“御史果然厉害,这么快就能找到阿肇的弟弟。” 万国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着说:“那,这个人,就麻烦老弟带回去给俊臣兄了?” 万国俊这么主动的态度,越发让安金藏相信,这是对他的试探了。 如果这时候他满口答应带人回去,就是救人,否者,就是真的来帮他的。 安金藏一笑:“小弟有个更好的主意,不知道万御史想不想听?” “哦?”万国俊左脸的肉又抽了一下,“洗耳恭听。” “万御史在岭南功勋卓著,本来皇上就已经准备要嘉奖你了,为防节外生枝,不如近日御史亲自带着这个人前往神都,一来可以亲自解决那诬陷你的事情,确保斩草除根,不至于假手于人……”说到“假手于人”的时候,他那眼睛瞥了一眼万国俊,万国俊也看了他一眼,两个人正好四目相对了。 安金藏是特意说这句话的,因为他已经发现,他和来俊臣之间,虽然客观上必须互相依存,但是他心里对来俊臣多有看法,并不完全信任他,这种对来俊臣的不信任,也使得他对他们来岭南的意图多有怀疑,但是,安金藏又利用了这种怀疑,让万国俊听从自己的意见。 和在武则天那里一样,他不在乎自己的对手是不是信得过自己或者是讨厌还是喜欢自己,他只需要这个人按照他安金藏的意志,朝着他引导的方向思考就可以了。 而这种说服的过程,不必一定以讨好对方为前提,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对方心中的厌恶…… 第70章 奇怪的癖好 两个人对视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万国俊忽然大笑了起来,安金藏也跟着小心翼翼地笑起来。 万国俊从上面走了下来,用力拍着安金藏的后背说:“你这个小老弟,倒是挺机灵的!” 安金藏觉得被万国俊手掌拍过的地方一阵发凉,这是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 万国俊抓起他的手朝外走去:“小老弟,今晚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吃一顿,不醉不归!” 安金藏借机假装很好色的样子:“那个小帅哥,晚上会来吗?” “帅哥?何意?” “哼,你敢叫刚才那个侍童过来,有你好看!”仙瑶恰到好处地“赌气”说着。 万国俊一听,对着安金藏说着:“小老弟,不是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让女人爬到头上来的道理。” 他毫无忌讳地在仙瑶面前说着。 安金藏一听,连连摆手:“万御史,在我的家乡,你这么说,可是会被女人打的!” “呵,还有这种事情!”说着看了仙瑶一眼,仙瑶翻了个白眼。 若是换成别人,这翻白眼的表情肯定难看极了,偏偏做这个表情的是仙瑶,即便是翻白眼,依然妩媚动人。 “不过,若天下女子都是如你家小秘这般天姿国色,那为兄说不定也乐意甘为其牛马了!”万国俊色眯眯地说着,随即冲着仙瑶说,“弟妹,算是给为兄个面子,今晚,就放他一马,如了他的心意如何?” 仙瑶一怒嘴:“下不为例。” 安金藏见万国俊同意让那侍童过来,心情大好,朝着刘幽求打趣地说:“我看给你倒茶那个姿色也算不错,要不今晚伺候你如何?” 刘幽求这个大直男嗤之以鼻:“我可没你这个怂货有如此怪癖!” 万国俊见了有心使坏:“哎!又不是真要做什么,只是陪着吃酒,我看无妨!”说着,立刻对跟随的参军说,“叫那两小奴今晚都过来,让咱们的贵客好好乐一乐!” 时近傍晚,太阳落山之前,万国俊的宅子内外就点起了无数的火盆,熊熊烈火照得整座宅子如同白昼。 餐桌上的食物,让安金藏有些意外,只见一个个漆盘里,整齐码放着半透明的各色鱼肉——晚餐竟然是生鱼片! 没错,他竟然在唐朝吃到了生鱼片。 “额,这又是火盆,又是生鱼片的,太客气了!”安金藏对万国俊说着。 “小老弟误会了,这火,是每晚必须点上的。你初次过来,有所不知,咱们驻扎的这个地方,地势低洼,四周多有沼泽密林,太阳一下山,这瘴气就会笼罩四周,若不赶在日落之前火盆点起,若是吸入了这瘴气,必然被瘴毒所伤。” “真是辛苦了万大哥了。”安金藏趁机吹捧着,为了救元一,也顾不得什么节操了。 “这鱼脍乃是家常的菜,小老弟在神都难道不曾吃过?” “他是个胡人,没见识罢了。”刘幽求说着。 安金藏这才想到,一直以为是日本料理的刺身,原来也是“出口转内销”,本来从中国传播过去的,这么想想,唐朝的伙食对于他来说,还真是奢侈了——主要的肉类是羊肉,而昂贵的日本刺身,在这里竟然是家常菜? 当然,他现在可没有品尝美食的心情。 因为不远处,白天的那个侍童已经怯生生地走过来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阿肇的弟弟,元一。 而在吃完茶之后的短暂下午,安金藏已经梳理了吃茶期间的种种细节,得出结论,万国俊应该并不知道他选出来的美貌侍童就是他安金藏要找的人,因为如果他有心要找个假的人质出来,怎么会多此一举,把本人作为侍童带上来? 何况在安金藏假装对这个侍童有兴趣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怀疑的神色,反而一脸的看热闹的猥琐。 也是,他不在乎手底下死去的流民是否无辜,又怎么记住每一个人的姓名? 正想着,侍童已经到了他的身边。 刚才,万国俊告诉他的关于这晚上毒瘴的事情,对安金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意味着,他没有办法按照之前自己计划的那样,三更半夜带着元一从这里逃走了。因为离开了这个被火盆包围的宅子,他们就得中毒瘴而死。 那么,他只能进行pb了——想办法让万国俊把元一“送”给自己。 几口酒下肚,安金藏忽然搂过了侍童,开始大哭了起来。 安金藏自己都很诧异,在救人的意志之下,自己竟然发挥出了职业演员才有的水平——真的哭出了眼泪来了。 在到处都是万国俊的人的这个大宅子里,安金藏当然没有告诉刘幽求和仙瑶自己的意图,所以,在场的所有人,不仅是万国俊,包括刘幽求和仙瑶,都带着诧异的目光看着忽然大哭起来的安金藏。 “老弟,这是何意啊?”万国俊问着。 “实不瞒万大哥,这孩子长得,长得太像我的初恋情人了……”安金藏假装哭着,继续洒狗血地说着这种老梗,当然,这在万国俊他们这里,还算个比较新奇的说法。 刘幽求隐约猜到这是安金藏这就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这段时间过来的“革命友谊”也不是白瞎的,立刻难为情似的地说:“喂金主任你醉了,少说两句。”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的安金藏哭得更大声了,当然,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那种,类似于干嚎,场面可以说非常尴尬了。 万国俊见他这么不像样子,倒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小老弟,那你的意中人如今在何处啊?” “她,她……哇……”安金藏这是嚎上瘾了,“年纪轻轻,得了白血病死了!” “白血病是何种病,从未听过……”万国俊说道。 “我们家乡的说法啊,就是绝症啊,啊我的心肝儿就这么没了,你!”安金藏说着又紧紧抓住了侍童的手,盯着他,“看你的年纪,肯定是她投胎来找我了!”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万国俊乐了…… 第71章 逃离鬼城 “我说小老弟,你真的醉了,这孩子都十岁了,若是他投胎来的,莫不是你那意中人是你十岁时候恋上的?”万国俊讪笑着,一脸看笑话的样子。 对于安金藏来说,这种鄙视来得恰是时候,他越是把他当成笑话,他就越安全:“啊,我不管啊,大哥,求你了,你把这孩子给我吧,有了他,我谁都不要了!” 仙瑶听了,“嚯”地站起来,转身就离开了筵席了。 在万国俊的眼中,仙瑶只不过是个美人儿而已。他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认知误区,总觉得这般美丽的女人,往往是没有用的,按照现代人的偏见,叫做“胸大无脑”。所以,这么个“花瓶”中途离席,对他来说,并不在意。 何况,他的注意力,还在醉酒撒泼的活宝安金藏的身上呢。 “说实话,小老弟,这一对童子,我是一眼相中了留在身边的。若是换了别人来要,我肯定是不给的,既然小老弟喜欢,那这样吧,就索性两个都给了你了,你看如何?”万国俊出奇地大方。 其实,说是出奇的大方,也不“出奇”,像这种靠着投机爬到这个高位的人,自然知道政治投资的意义,之前喝茶时候的一番谈话,他怎么能不知道安金藏是个聪明人,而且一看就是能在官场上混得很好的那种聪明劲儿,更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能有这种应对,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而对于安金藏来说如获至宝的这个童子,在万国俊眼里,不过是稍微长得好看的奴隶罢了,如今,他手里,有的是奴隶,不在乎多一个,也不在乎少一个。 安金藏一听,不无夸张地离开自己的位子,奔向万国俊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大哥,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说!” “看你替俊臣兄甘愿跑这趟腿,万某就知道你是个重义气的人,如今见你对已故的意中人如此念念不忘,看来是重情重义,你这样的朋友,我交定了!”万国俊还是用他的手掌用力拍着安金藏的后背。 安金藏想告诉他,他特别讨厌他这个动作,但是他把元一送给了他,所以,他可以忍,让他再多拍两下。 接下来,火光跳跃,气氛浓烈,推杯换盏之间,听着万国俊吹着牛,天不知不觉就亮了。 万国俊也终于喝醉了。 安金藏则用了以前交际应酬中学来的各种招数把酒或吐或倒,根本没有喝上多少,当然同样鸡贼的还有那个和他越来越契合的刘幽求了。 安金藏看着从芭蕉叶的缝隙里透出来的熹微晨光,知道希望就在眼前,只要太阳出来,瘴气散了,他们就可以走了。 当然,这不能看起来像是逃走。 他上前架起迷迷糊糊的万国俊,故意高声说着:“万大哥,神都那儿还等着我的消息呢!为了大哥你,小弟今天就启程回去复命了!大哥你可要保重啊!” 万国俊糊里糊涂地应了几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他的话。 安金藏也不在乎,他这醉的样子,少说也得睡到下午了,他只要这些万国俊身边的人听到这些就够了。 离开筵席,他们迎面碰上了失踪了半宿的仙瑶,来不及问她干什么了,安金藏在离开前只是要确认一件事情,而且必须要确认这件事情,他看起来昵狎地又抓起了那童子的手,在他掌心划了“元一”两字,然后紧张地盯着他的脸。 那童子眼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安金藏长吐了一口气,低声对刘幽求和仙瑶说:“咱们出发!” 因为成了万国俊的“把兄弟”,安金藏轻松从参军那里,要到了两批马给了这两个童子。 要离开宅子,他们就得经过那些关押着可怜的流民的吊脚楼。 安金藏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多管闲事再去救这些人,说不定自己也会逃不出去。 但是,在他的马蹄跨出万国俊的宅子的那一刻,他再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往前了。 还是清早,兵卒们都还没有醒来。 他们又回到了初来此地如同鬼城般的地方了。 四下无人,安金藏忽然勒住了马,忍着害怕,在死人身上扒了些碎布头下来,忽然蹲在路边,手指沾着污泥在那些碎布头上写着什么。 然后又来到仙瑶边上,问她:“昨夜你走了之后是不是去摸清那宅子的情况了?”他想,按照一个职业杀手的素质,这应该是必备操作吧。 果然,仙瑶点了点头。 “很好!我得问你件事,我看他们晚上要点那么多火盆,肯定需要大量的干柴火,这地方那么容易下雨,他们应该专门有个地方屯着柴火,你有发现吗?” “是的公子,就在西北方的一处吊脚楼之中。” “好,我要你去做件事,但是首先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公子尽管说。” “你现在回去,第一,放着柴火的吊脚楼的屋顶戳几个大洞,我看这出升的日头这么辣,云又厚,今天多半是要大雨的,让雨淋湿那些柴烧不起来。其次,你到吊脚楼底下,再每个囚房下面也戳几个打洞,我看拿吊脚楼都是假把式,只不过被关在里面的人知道一旦逃出来就会被外面的士兵砍杀才不敢轻举妄动……你可以么?” “戳洞而已,可以。”一向汉语理解障碍的仙瑶这会儿倒是找对了重点。 “最后,把这个给他们。”安金藏把碎布头交到了仙瑶的手里。 只见每一块碎布头上,都写着同样的字:“日落再走。” 仙瑶收好了布头,掉头回去了。 而安金藏他们先行出了城了。 “怂货,你还是良心上过不去,想要救那些人?但是如果日落的时候没有干柴,那些火点不起来,岂不是所有的人都得中那瘴毒?” “哎,我猜这玩意儿,应该就是类似疟疾之类的东西,是有死亡率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死,但是他们关在那儿,一个都活不了……”安金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鬼城”…… 第72章 净身 他们行了五六公里的路程,仙瑶已经追赶上来了。 “都按公子说的办妥了,请公子放心吧。”仙瑶说着,两颊上微泛红晕,有些兴奋,仿佛是因为安金藏终于拿她当下属看了,她很高兴。 “怂货,你这么一来,最迟过了今晚,万国俊就会想明白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确定咱们能在今晚之前逃出岭南么?” 但是自从安金藏打定了主意要救那些关押在万国俊的魔窟里的流民之后,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不,我们不离开岭南,万国俊肯定以为我们会回神都去,沿途就这么几条线路,要找我们不难。” “那你留在岭南不是更找死?” “除非我们去了另一个地方。”安金藏朝北望去,“在下大雨之前,赶到李千里的城里!” “找那个缩头乌龟的胖子?” “是,因为是缩头乌龟,你觉得,万国俊会相信他会和他作对,收留咱们么?” 刘幽求一听,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我说你这个怂货,似乎和我刚认识你那时候不同了。” “嗯?哪里不同了?” “那会儿你还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主儿,虽然屡次涉险过关了,但好不狼狈,现在竟然懂得未雨绸缪的道理了!” “哈,那还不是跟你的老师学的。”安金藏笑着,一扬鞭,策马疾驰而去。自从那晚见过狄仁杰匆匆一面之后,他心里总有个疑问——那个狄仁杰自救的事件,他总觉得做得很高明,但是,一直想不出来高明在什么地方。 随着经历各种生死难关,在实践和各种理智和情感的碰撞里,安金藏逐渐领悟出来——这是一种长远的眼光,不仅能预判对手的反应,而且能把握事情的脉络走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在这个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暗潮汹涌处处险滩的时代,要生存下来,就要把自己全部的智慧激发出来。 从李千里那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打算把这里作为庇护所之一了,如果他们必须仓促逃走,只凭借个人的力量要把元一安顿在安全的地方,难度系数太高了,他必须借助外来的力量。 而现在,这个“有求于他们”的李千里,是最佳的选择。 老天爷帮忙,他们刚刚抵达李千里的城池,倾盆大雨下了下来。 岭南的雨和神都不同,风大雨疾,就好像天漏了一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两三米之外的情况都看不清楚。 李千里知道“金主任”一行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冒着大雨出来迎接,拉着他的手就回了自己的宅邸。 “主任君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是要回神都复命的意思?”李千里稀疏的胡子被雨水打湿了,粘在脸上,显得脸更加圆了。 “是的,一切顺利,正巧路过你这儿又下大雨了,只好再打扰你了!” “哪里话!这是缘分,主任君二度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你们稍事休息,我让拙荆给你们准备准备!” “那就有劳嫂子了!” 一听安金藏称呼慕容真如海为嫂子,李千里两个眼睛眯成可一条线,看来,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有潜力的政治伙伴的套近乎。 一套李千里招牌的招待流程,沐浴更衣,喝茶谈天。 在这大雨滂沱的时候,躲在吊脚楼里,看着外面雨如同瀑布般从屋檐倾斜而下,听着耳边轰轰作响的大雨声,反而显得四周格外安静。 此时,屋里,终于只剩下这逃命的五个人了。安金藏和元一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铺了竹席的地上。 “恩公,是我哥哥让我来救你的吗?”这孩子竟然忍了一路,一直等到这样的时机,才问了这个他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而这是安金藏知道他肯定会问,又如此害怕他会问起的问题。 “是……”他回答着。 “啊,哥哥现在人在哪里!”元一的双手撑在竹席上,难以抑制内心的思念。 而他这样的神情,让安金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正当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时候,边上,刘幽求快刀斩乱麻似的说着:“你哥哥阿肇在泗水的时候,被追捕的官差用长矛刺死了。” 元一原本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这让安金藏手足无措了,来自于之前那个安金藏灵魂深处那种对于弟弟的强烈情感霎时间涌了上来。 他看到元一浑身颤抖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几乎在他张口哭喊的一瞬间,安金藏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不要哭出声,要活下去就不要哭出声!” 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臂上一阵剧痛——元一为了不哭出声,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胳膊。 但是安金藏硬忍着没有躲闪,这是他欠阿肇的,他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抱住了他,尽管如此,元一小小的身体还在剧烈地抖动着,如同抽搐一般。 此情此景,即便是一向看什么都带着冷眼的刘幽求,竟然也动容了:“但是你还活着啊,你们家的香火可以继续延续下去的!” 但是,听到刘幽求着说的元一,抽泣地更加厉害了。 一旁的另一个童子听了,也忍不抹起了眼泪。 刘幽求看着他俩的神情,感到奇怪:“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么?” 元一没有说,只有那另一个童子,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个恶人,把我们两个……净身了……” 那童子说出那话的时候,安金藏能感到被咬住的手臂周围忽然渗透了一大片滚烫的泪水。 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暴雨渐渐停歇了下来。 元一应该是哭累了,躺在安金藏的怀里睡着了。 安金藏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知道,在万国俊的魔窟里,他们应该已经发现所有的柴火都被大雨淋湿了,这意味着,万国俊很快就会联想到他安金藏这里。 他看着身边睡着的元一,白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他知道,他没法从何万国俊的较量中抽离了,他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第73章 送给女皇的礼物 安金藏一直守着元一直到他醒了过来。 吊脚楼外,黑夜已经彻底降临了,在这个夜里,他们是安全的,万国俊那里,已经被瘴气包围着,不到天亮,他们没法出来。 而且,安金藏希望,那些流民能成功逃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良心使然,也希望这件事情,能极大地分散万国俊的心思,拖延他出来追击的时间。 元一终于醒了过来,油灯之下,安金藏疲惫而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元一:“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元一坐了起来,摇了摇头,忽然直起上身给安金藏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干什么?”安金藏忙不迭扶起了元一。 “恩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元一只能来生再报了!” 安金藏听元一这话说得太重,立刻郑重问着:“你这话什么意思?” 才十岁的元一脸上带着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深沉:“元一已是废人一个,恩公救了我,或许是上天的意思,让我替我冯家报仇血恨!” “原来你姓冯……”安金藏看着元一,深吸了一口气,“不瞒你说,你的歌哥哥阿肇,本来已经逃出来了,如果他不是回来过救我,也不会死在泗水了,我救你,是欠你哥哥的,不过,你刚才的话,我得纠正你两点。第一,你不是废人,你不能因为万国俊对你做的事情,认为自己是废人,该被废掉的,是他。第二,你报仇的心我能理解,但是,你觉得凭你自己的力量,能行么?” 元一默然了,但是并没有再哭泣。 安金藏抓住了元一的双手:“在岭南的所见,已经足以激起我要铲除万国俊的决心了,这世上的恶人我除不尽,但是,诚如你所说,这或许是上天的意思,让我来到这个时间,这个的地方,你要报仇,我帮你!但是,有个要求,从今天起,你要完全信任我,无论我让你做什么!” 元一听了,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在元一睡着的时候,安金藏已经想好了完全之策,正好元一还有求生的意志,这是他最后需要确认的事情,一番交代之后,他趁夜去找李千里去了。 “咦?主任君,这么晚了,找千里何事啊?”李千里胖乎乎的脸上,没说一句话,双下巴都会抖一抖。 安金藏看了看在李千里身边的慕容氏,知道与李千里相比,他老婆更加拎得清楚,于是说着:“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和你与嫂子谈一谈!”说完又加了一句,“此事关乎招讨使能否安全地留在神都。” 他说出了李千里最在乎的事情,他这辈子费尽心思忍气吞声做的全部事情,就是能活着留在神都,不再来岭南这个给他留下了足够悲惨记忆的地方。 一听到安金藏说这话,李千里二话不说,一把把他拉进了房间,慕容氏更是迅速关闭了所有的门窗。 “主任君现在但说无妨,若真能如此,千里甘为主任君做牛做马!”李千里拉着安金藏坐下,难以掩饰地激动着。 “首先,我得问招讨使一个问题,你觉得你这些年送了皇上那么多土特产,效果如何?”安金藏看着李千里,问着。 李千里和慕容真如海彼此对视了一眼,继而叹了口气:“不瞒主任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问我效果如何?差强人意,勉强能保我千里家周全吧。” 安金藏点了点头:“的确如此,金某替招讨使分析过,皇上缺你进贡的那些土特产么?现在我朝国力鼎盛,物资丰饶,她不缺你那些东西。唯一的用处,无非是她觉得你态度感人,所以放你一马罢了。但是,这种仁慈,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化的。毕竟,日复一日,这进贡也就成了惯例,事情一旦成了惯例,就变成理所应当的了。什么叫理所应当,就是你送了,是应该的,不会再觉得你多好,相反,你不送,却成了你的怠慢了。所以,如果再不想办法,招讨使的日子么……恕我直言,会越来越难过!” 安金藏的这番话是很有说服力的,没有什么比点破对方心中隐隐担心却从未细想的危机更让听的那人信服。 果然李千里和慕容真如海频频点头。 一向话不算多的慕容真如海更是抢在夫君前面说道:“主任君所言极是!只是我夫妇二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安金藏往前挪了挪,凑近他们两人:“金某从神都来,不瞒二位,在宫中也待了段时间了,皇上如今的喜好,最爱的是哪一个二位可知道?” “这个么……”李千里皱着眉头,“咱们关起门来说,皇上的心思深不可测,千里如履薄冰但实在不知道她最爱什么。” “皇上再天纵英明,但终归是年事已高。人呐,年纪越大,就越怕寂寞。你们可曾听过些传闻,关于皇上和男宠的……” 一听安金藏提到这个话题,李千里的小眼睛尽他可能睁到了最大:“啊呀,主任君,这种话,如何说得!” “不不,金某今日来,就是要说这话,金某在宫中,敢担保此事非虚,那沈南蓼、薛怀义,你们难道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么?” 李千里脸上略微露出了不悦神色:“主任君半夜到访,难道只是为了和我们夫妇二人聊皇上的私隐么?” “皇上就是皇上,没有什么私隐可言!她的任何偏爱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招讨使送再多珍宝,不如送个皇上心头爱入宫,这礼物不仅可以讨她欢心,还能随时替招讨使说许多好话,一劳永逸!” 李千里的反应慢了半拍,慕容真如海已经听明白了:“啊,主任君是要我们送……送男人给皇上?!” 安金藏微微一笑:“嫂子,说送男人就用意太明显了,你看,我这手里,有两个年画儿似的童子,不若说是送天上的一对童子给皇上,寓意好,又特别,怎么样?” 第74章 又回神都了 没错,在知道元一被万国俊净身之后,安金藏想了很多。 这就是安金藏的计划,他要借李千里,把元一送进宫。只有到了宫里,才有机会直接接触武则天,才能釜底抽薪地解决掉那个万国俊。 此时,他面前的李千里,已经动心了,只是客套地谦让着:“那怎么好意思,这对童子,想必是万御史送给主任君,伺候你的呀。” 安金藏嘿嘿一笑:“不瞒二位,这两个孩子,是被净了身的,正好儿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宫做小太监了,都不需要什么幌子。而且,我从万御史那里探出了口风,他可是准备了好些个这样的,专等着班师回朝的时候进现给皇上呢!这种事儿,谁抢先做了,接下来做的人,就不那么稀奇了。对于万御史来说,他有平反的功劳,这种事儿不过是在皇上面前锦上添花的东西。但是对于招讨使你来说,这两个孩子,或许就是你在岭南唯一的功绩了!再说,招讨使也说了咱俩有缘,我这屡次被你热情款待,也没什么可以回报的,这俩孩子算是对你款待的答谢了!” 李千里和慕容真如海一听,不无感激。 “听君一席话,真是如醍醐灌顶!千里先在这里谢过了!要不主任君把那两位童子带过来,让千里再好好瞧瞧?” 不一会儿,元一和另外一个童子被带到了这里。 李千里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这对童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不错,不错。主任君果然有眼光,这一对童子,果真是天上才有。不如,我给你们起两个好听的名字如何?” 安金藏巴不得元一改名换姓,立刻附和着:“那是最好不过!” 李千里走到那个不知姓名的童子面前,说道:“你呢,叫金刚。”接着又走到了元一的面前,对他说,“你呢,就叫力士吧,金刚、力士,可不是天神下凡么!” 安金藏听了,心里默默吐槽:什么土得掉渣的名字,我还金刚葫芦娃呢! 但是,他看着改了名字叫“力士”的元一,心里有些怪怪的,净了身的孩子,又叫力士……嗯?他记得那个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大宦官的名字好像也是这个? 不过,转而一想,又不可能,元一明明是姓冯,冯力士,可能事有凑巧罢了。 当然,这会儿他没有多少空余的脑子想这些个有的没的,当务之急,他得带着元一尽快离开岭南: “只不过,我看万御史的架势,不日就好返回神都了,招讨使如果觉得金某的主意可行,事贵神速,最好尽快动身赶在万御史之前抵达神都才好!”安金藏催促着,他当然希望越快走越好,明天天一亮,他们就不安全了。 幸好,已经被他说得激动不已的李千里也忽然来了干劲儿:“主任君说得极是!与其在这个破地方混日子,不如赶紧回去。我看咱们天一亮就出发,我这就吩咐下人们收拾行李!” 安金藏一听,笑了:“招讨使英明!” …… 也许是李千里的车马相对先进,又或许是安金藏的心情使然,总之他们很快就翻越了之前对于安金藏来说相当险峻的南岭,算是正式离开了岭南地界。 按照安金藏的建议,为了能快点抵达神都,到了余杭之后,他们选择了沿着运河乘船一路北上。 不知不觉已经是春天的时节,东南风一吹,船扬帆前行,夹岸杨柳依依,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初绽,是最美的时节了。 一路过来,不曾听到万国俊的消息,这对安金藏来说很好,没有消息,等于最好的消息。 他站在甲板上,春风送暖,吹拂着他日渐变密的须髯,刘幽求来到他的身边,手沉沉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怂货,你一心要帮着那孩子复仇,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回神都,会有很多麻烦?” 安金藏深吸了一口运河上湿润的空气:“破藩帽儿,在岭南看到的惨况,是谁都没有办法袖手旁观吧。” “怂货,那是因为你见到的惨况还不够多。不是我提醒你,像你这样的心性,很容易让自己送命的。” “可是你还不是跟着我跑了这一趟?” “哼,我不过是受恩师所托罢了。” “嗯?是狄公让你保护我的?” 刘幽求看了他一眼:“这只是其一,主要还是看你这个怂货不知轻重,老做些玩命的事,可不得盯紧着你点儿。” 安金藏笑笑,知道刘幽求嘴硬心软,其实是担心自己闯祸,特地留在身边保护自己。另外,也暗暗纳罕,自己和狄公这短暂的缘分,竟然让他特地派人保护自己,不由得心生感激。 神都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原本以为远走高飞的他竟然兜兜转转,还是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些他牵挂的人不知道都还安否? 安金藏心里默默想着,手上那被元一咬伤的地方,已经痊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齿痕,就仿佛他和元一之间无声地约定。 安金藏知道,一旦回了神都,很多他在岭南瞎掰给李千里的话,就很容易被戳穿了。 所以,船一靠岸,安金藏就以要赶去复命为由,先带着刘幽求和仙瑶入城去了。 幸亏李千里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没有多想就客客气气和安金藏道别了。 好在码头上客商云集什么都有,安金藏索性弄了套胡服,完全是胡人的打扮,加上一脸的络腮胡子,走在路上,竟然完全不像原来的那个他了。 至于同样已经“死去”的仙瑶,索性就按着原本安国的风俗,用面纱将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神都的建春门依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甚至比他们离开的时候更加热闹了。 到了城门口,安金藏停下了脚步,看着高高的城墙,有些出神。 身旁,刘幽求小声在他耳边说着:“怂货,你可想清楚了,今天,咱们再走进这神都里,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第75章 明堂不见了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三个人最终还是踏入了神都城。 “咱们就这么丢下元一,不知道他自己行不行。”刘幽求看着眼前红男绿女人来人往的,嘀咕着。 “我看人一向很准,元一这孩子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你看他从万国俊那儿逃出来,一直忍到我们在李千里那里落了脚才问我们阿肇的情况,还有更早前在茶座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他可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懂得我是去救他的,硬生生地配合我们骗过了万国俊,你不觉得很难得吗?” “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刘幽求摸了摸下巴,“哎,可惜是残疾了,不然也是个可造之材。” “那不能这么说,太史公也是个太监不是?”安金藏说着,“咱们不能有这个偏见。我来神都之前,对于这个群体也有很多刻板印象,但是我觉得高延福就很好……”安金藏说着拉回了正题,“在船上的时候,我已经和元一约好了,进入神都之后,每晚三更我会让仙瑶把他带出来,商量之后的步骤。 李千里急着邀功,肯定不日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如果没有猜错,万国俊应该不日也会回来了,毕竟,岭南的人已经被他杀得差不多了,而过来抢功劳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不可能这么傻还待在那么远的地方吃亏的。” 路上人声鼎沸,他们谈着这些机密的事情,却完全没有人在意。 刘幽求听了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不过现在万国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该怎么才能扳倒他呢?” 安金藏深呼吸了一下:“没想好,避其锋芒,再找破绽吧。”虽然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气场这种东西,他还是多少信一点的,就和打篮球一样,在对方频频得分的时候,不能硬碰硬,要忍耐,等到他第一个失误出现之后,再死死抓住机会扭转局势,他要等万国俊的失误。 正说着的时候,一支西域的散戏班子从他们身边经过,穿着缤纷艳丽的戏服,带着驯化的猴子、马驹,惹来了路上所有人注视的目光。 “听说这是特地从西域请来给皇上表演的散戏班子,今日总算到了。”旁边,一个内官模样的人和身边的人说着。 这句话,激起了安金藏内心的波澜。 人和一座城市的关系,有时候真的很莫名其妙。 安金藏拼了命地想要逃出去的这座神都,现在回来了,他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发现自己有太多的牵挂在这里。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上官婉儿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他的离开的时候最惴惴不安的地方,也是在岭南最牵肠挂肚的地方。 就和之前说的一样,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感觉,他欠着上官婉儿,而他希望,她还活着,不能像阿肇那样死了,人死了,他就真的连弥补的办法都没有了。 还有,他不辞而别的钟离英倩,那丫头,不知道现在在太医署可还安好。 这么想着,安金藏觉得事不宜迟,他抬头看了看高悬在中天的白日,又地下头对刘幽求说:“我想到宫里去一趟。” “怂货,你疯了吗?要自投罗?” “我必须得知道那些帮过我的人现在是否都安好。” “帮过你的人?你不直接说你想去见上官婉儿就得了?” “那也无可厚非,我和你说过多次了,我和她没什么的,但是你也知道,她为了救我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我们拍拍屁股走了,我可不确定我那个方法是奏效还是不奏效!”安金藏有些激动。 “哼,你说得容易,就咱们三个现在这副打扮,到了建福门就被拿下了。”刘幽求嗤之以鼻。 安金藏对刘幽求使了个眼色,看着在他们前面走着的散戏班子:“你再加快几下脚步,就能混进去了。” “西域的散戏班子?” 安金藏指了指仙瑶,又指了指自己:“咱们现在可不就像是散戏班子里的人么?我们就自然地走在最后面,让散戏班子的人以为我们是路人,让卫兵以为我们是散戏班子,不就好了?” 就这样,大摇大摆的,他们跟在了散戏班子后面,在街市的时候还若即若离的,临近宫门的那一刻,忽然凑近了些。 毕竟这些“外国人”并不如自己人那么在意皇宫的安保问题,散戏班子里的人没有多问什么,卫兵们竟然也自然地放他们进去了。 安金藏这是以己度人,毕竟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外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他猜这些汉族的守卫也和他一样,对异族人会脸盲吧。 这狭长的宫道,这些恢弘的建筑,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但是,他放眼望去,总觉得眼前有种说不出的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的皇宫有什么地方对不上似的。 这天春光正好,蓝天白云在皇宫的上空,迎接着北归的大雁,好不壮阔,好不高远。 然后,安金藏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座通天大楼万象神宫不见了!还有在它的后面,当时正在建造的据说会更加壮观的天堂,也不见了! 走近的时候,他依稀还能看到乾元殿的檐角还有烟火熏烧的痕迹,万象神宫的所在,已经是一地锦灰,虽已明显清理过,终究难以掩饰惨烈的火灾痕迹——这两座象征着女皇至高无上权力的建筑竟然在他离开的时候被烧毁了。 在震惊之后,他想起来了史书中关于薛怀义火烧明堂的事情,,明堂,不就是那座万象神宫了?是的,在那一年的上元灯节,薛怀义费尽心思装扮天堂讨好武则天,结果只得到了女皇淡淡一笑,被女皇宠溺得骄纵狂傲的薛怀义一把火烧毁了天堂,大火蔓延,连明堂也不能幸免,而薛怀义的性命也在那场持续了半个多月的大火之后,毫无悬念地终结了。 而此时,身边的刘幽求也发现了这件事情,小声在他耳边说:“咦?这好好的一个大殿怎么就烧得一干二净了?” “薛怀义干的。”安金藏随口回答着。 “你才回来,怎么知道?”刘幽求问。 第76章 昆仑奴是黑人呀 “哈,瞎猜的。”安金藏立刻打着马虎眼,一不留神就“剧透”了。 而刘幽求还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没道理啊。谁都知道,这可是那厮挥霍了我朝无数钱粮来讨好皇上的,怎么可能是他自己烧了呢?那岂不是死罪么?” 安金藏笑了笑,他其实挺想见到薛怀义本人的,这朵大奇葩,到底为什么要干出这么任性的事情来,以前他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还略微思考过:“万千宠爱于一身,在被包养这方面,原来到了最后,男人和女人的表现是差不多的,我猜,薛怀义说不定真的爱皇上呢。” “你怎么知道?” 安金藏冲着刘幽求讳莫如深地一笑:“一个拥有天底下至高无上权力,单独对自己有求必应宠溺有加,如果这样,都不足以产生爱慕和依恋,有那种的定力,也就不会成为男宠了。” “你这家伙,在你之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人看事,总不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儿。” 西域的散戏班子到了太乐署就进去了。 想来天色还早,先到这里来做做准备工作的。 安金藏这才想起来,之前那个装神弄鬼的韦团儿就是从太乐署的散戏班子出来的。 果然,太乐署里负责散戏的乐正已经在乐署的门口久等了,这架势,大概类似于国家杂技团接待外国杂技代表团的意思,大家可以互相交流经验,切磋技艺。 不过,对于这里,安金藏的“老单位”,安金藏可以一点感觉都没有,毕竟他醒过来第一个待着的地方,是同在太常寺的太医署里。 人已经成功混进宫了,就不能继续留在这个“国际杂技代表团”里了,不然就真引起这个杂技班子的怀疑了。 不过,就算自己养了大胡子,穿着胡服大摇大摆地在皇宫里走动,不引起注意都很难。 正在想着怎么办的时候,从他身边忽然走过几个黑乎乎的身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几个黑人,帮这个”国际杂技团”搬着用骆驼驮进来的杂技道具,艰难地朝太乐署里面走着。 “咦?咱们这儿竟然还有黑人?”安金藏见了,忍不住嘀咕着。 “哈,你是说那几个昆仑奴么?”刘幽求听了,笑着说。 “昆仑奴是黑人?!”安金藏有些诧异,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什么昆仑奴这种的,可都是些帅哥,不过他现在看着那些昆仑奴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一把抓住刘幽求的胳膊,”走,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 三个人躲开巡逻的卫兵,一路跑着,到了被烧毁的明堂的废墟。 “怂货,咱们跑这儿来做什么?”刘幽求看着眼前还没清理完的火灾现场问着。 安金藏咧嘴一笑:“咱们当一回昆仑奴如何?”说着,蹲下身,手抓起一块黑色的焦炭,在自己脸上涂抹了起来,很快,整张来脸都黑了,显得眼白和牙齿特比白亮,那样子,滑稽极了。 刘幽求见了,差一点笑出了声:“我是没关系,这总不能咱们的美人儿也受这委屈。” ”这宫里没人认识我,我去弄套女官的衣服就好了。”仙瑶用委婉的方式拒绝了把自己涂黑的做法。 仙瑶的回答给了刘幽求灵感,他鸡贼地说:“嘿嘿,昆仑奴大多是显贵才配有的,我看,咱们有一个昆仑奴就好了,这宫里,认识我的也不多,不若我去找件像样的锦袍,做你的主人如何?” 对于这两个配合度等于零的同伴的回答,安金藏虽然无奈却也无话可说,毕竟最不能出现在这个皇宫中的脸,还真就是他安金藏的脸了,也怪自己太有“本事”,短短的时间里,就在唐宫里混成了个小名人儿了,抛头露面都不方便了。 涂黑了脸,再把头发和胡子弄得乱糟糟了些,安金藏又从西域的商人变成了昆仑奴了。 看着又一次改头换面的安金藏,刘幽求看得乐不可支:“怂货,你这样子,估计连你亲妈都认不得你了!” 安金藏苦笑了一下,心想着,就算什么都不干,自己变成了个西域帅哥,她老人家如果还活着,也不会认识自己了,知道自己儿子变这么帅,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娘会不会特开心。 换了模样,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太医署,他要找到钟离英倩,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这丫头过得怎么样。 一个贵族加一个女官和昆仑奴的组合,在这宫中看起来,竟然毫无违和之感,三个人大摇大摆地就走进了太医署了。 太医署里,依旧如往常一样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儿,作为安金藏刚来大唐时候养病的地方,他走入这里的时候竟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亲和力,在经历了险象环生的各种事件之后,没想到当初躺在这个皇宫的角落里的时候,竟然是最平静的时光,何况还有个温柔体贴的乖妹子钟离英倩。 然而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里面,竟然一直没有看到钟离英倩的身影,这让安金藏不安了起来,毕竟她和自己走得太近了。 正在忧心的时候,身旁经过一个帮工模样的男孩,喊着:“钟离医正,药煎好了,您要不过来瞧瞧?” “好,就来。”一个安金藏再熟悉不过的清亮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钟离英倩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依旧是一身女官的打扮,只不过衣服的颜色,从原来的淡青色,变成了深绿色——这小丫头是升了官儿了。 安金藏弓着腰一副奴隶的样子,钟离英倩自然没有瞧出来,只是刘幽求迎面冲她咳嗽了一声。 本来专心来看汤药的钟离英倩,循声目光落在了刘幽求的脸上,看到他的那一刻,在一旁默默瞧着的安金藏,都觉得钟离英倩的灵魂被电击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她的双眼里是空无一物的,但是,很快,那双眼被泪水充盈了。 第77章 软萌妹子 安金藏看着钟离英倩马上要情绪崩溃的样子,立马在刘幽求身边提醒:“把她带离这里!” 刘幽求一听,立刻走到钟离英倩身边,抓住她的小胳膊离开了这个院子。 鬼使神差的,安金藏带着他们去了自己之前养病的那个“u”,巧的是,最近这个地方,竟然没有收治新的病人,闲置着。 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四个人进了这个房间。 门刚关,钟离英倩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她不大的双手紧紧抓着刘幽求的胳膊:“你怎么进宫里来了?我有太多的事情要问你,他们说安大哥杀了,我不相信,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不会这样做的,肯定是来俊臣那个坏蛋陷害他的,安大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每天去赁宅那里找你,你就是不在,如今,那赁宅也换了新主人了……” 安金藏看着小小的钟离英倩,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钟离英倩,一激动起来话就多了。 刘幽求什么都没有说,就看着安金藏,让他自己看着办的意思。 安金藏把手掌放在了钟离英倩颤抖着的小肩膀上,在她身后说着:“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原本还在追问着刘幽求的钟离英倩,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就怔住了,仿佛在分辨自己听到的是幻觉还是真的。 仿佛不敢面对似的,她迟迟没有转过身去。 安金藏两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傻丫头,是我。我还没死呢。” 钟离英倩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就已经确信是他了,结结巴巴地问:“安,安大哥,这,这次是真的?我常常听见你在我耳边说话,就像今天这样,但今天是真的,对不?你怎么变这样了?” 安金藏笑着:“不这样,怎么混进来找你呢?”他捏了一下钟离英倩的脸颊,自己竟然也有些热泪盈眶了。 “啊,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有死!”钟离英倩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进了安金藏的怀里,喜极而泣着。 安金藏用手给她抹眼泪,结果手上的碳灰在钟离英倩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痕迹,这场面,又感人又好笑。 钟离英倩哭了好一会儿才收住了眼泪,重新看着安金藏:“安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继而又把目光落在了穿成女官模样的仙瑶身上,“这位姐姐是……” “我就是被他杀死的那个。”仙瑶回答着,一旁的刘幽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仙哥儿,你这话是对的,但是听着,又不对了。” “你是被安大哥杀死的?!”钟离英倩一脸的困惑,唯独没有嫉妒的神色。 安金藏看着她“软萌”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喜欢极了,在这个人人都很强悍的时代里,唯独钟离英倩,能让他觉得没有负担。 他拉着她有些冰凉的小手,坐到了自己曾经养病的床榻边,详细地讲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这样……”钟离英倩听了之后,默默说着,也不埋怨他的不辞而别,“原来杀的事情,不是来俊臣那个坏蛋诬陷你的。” 安金藏笑了:“没错,是我自己诬陷我自己的,不过,妹子,我想问你件事,现在上官才人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出事之后,皇上怪罪她了么?” 钟离英倩听了,没有马上回答,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她出事儿了嘛?”安金藏担心起来。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才人她现在很好,皇上比之前更加器重她了。满朝武无不敬畏她的……” “嗯?更加器重了?”安金藏听了,心里有说不上的感觉,“没有怀疑她给我放水么……” “那也不是……只是当时,英倩并不知道才人被罚的事情,和你有关。你出事之后不久,才人她因为忤逆皇上的罪名,被处以黥面之刑了。” “啥?黥面?是那个在脸上刺东西的刑法!”安金藏一听急了,对于黥面,他满脑子都是水浒传里那些犯了罪的好汉遭受的酷刑,想到上官婉儿丰腴大气的脸上,被刺上那样屈辱的印记,简直不敢想象,“那是毁了容了么?” 没想到钟离英倩摇了摇头:“不,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比以往更加美了,她受了刑之后,皇上还算记挂,嘱我们太医署前往照看,正巧当时沈太医没了,又加上没有人愿意去接近有罪在身的上官才人,只有我去了。 当时才人眉心上被刺了罪纹,黑色的一块,看着让人心疼。 不过,才人到底是在皇上身边待久了的人,当时看着,心情倒也无甚异样。 她竟然记得我,问我可是当初救你的那个医直。 我说是的。 她默然了一会儿,又问我既然能缝合你那么大的伤口,她这点皮肉伤肯定也有办法。 我查看了下,心疼才人如此俏丽的容貌就这样多了些污点,说要完全去掉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或许可以用其它的颜色加以替代。 才人听了,问我可否将那地方刺成一朵梅花,我便照做了。 做完之后,连我自己都意外,才人眉间多了一朵红梅之后,竟然比从前更加美丽动人。” “唉,是梅花么……”安金藏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若没有这梅花的事情,上官婉儿也不会这么惨了,“那后来呢?皇上怎么就又器重才人的呢?” “这个,英倩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自从被皇上召回到身边之后,才人便比从前更加勤勉,凡是皇上吩咐的事情,无不是用十二分的努力去做,想来皇上本来就对才人赏识的,所以,这些日子下来,仿佛荣宠更盛了……我也是沾了才人的光,她大约是为了那刺梅花的事情,向皇上请旨,给了我一个从六品的医正了。” “荣宠更盛了……”安金藏无法想象,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谷底重新爬回到权力的巅峰,上官婉儿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而这些,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动静…… 第78章 倒霉的咒禁博士 隐约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不时有人喊着“救人”。 还没等他们听真切,那些乱糟糟的声音就朝着他们逼近过来了。 “糟糕,他们是到这儿来了。”站在门口的刘幽求说着。 “嚯”地一下,仙瑶已经拔出了弯刀。 安金藏立马拉上钟离英倩到了门口,但是那声音只有五六米的距离了,他们一开门就会被发现。 急中生智,安金藏想起了名侦探柯南里的密室杀人案,一手拉上钟离英倩,一手按下了仙瑶手里的弯刀,紧贴着门背后站立着,站在门另一侧的刘幽求反应迅速,立刻依样画葫芦,站在了门的另一侧。 他们刚站好,门就“呼啦”一下被踢开了,十几个人涌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一个人搬到了床榻上,完全没有人发现门背后还躲了四个人。 趁着这乱糟糟的形势,四个人假装一同跟进来的样子,凑到了人堆里。 钟离英倩紧张地朝前挤进去,借着医正的身份问着:“出了什么事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焦急地向钟离英倩说着,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说清楚:“啊钟离医正,这是晨间奉召去集仙殿的咒禁博士……“ “说是替皇上驱魔了几个时辰仍未见效,被拉下去施了鞭刑。” “您看看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您得救救他!” …… 安金藏个子高,略微踮起了脚尖越过几个人头,看到了被抬到了床榻上的那个咒禁博士,果然浑身是血,皮开肉绽的,惨烈的程度比当初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离英倩一个小姑娘,这时候却一点不胆怯,挽起袖子,立刻查看起来:“快去准备清水,得立即将这些伤口清理干净。另外,取海螵蛸二十钱、白及十二钱、地骨皮十六钱,速速磨成粉末,用烈酒调了送过来!” 安金藏欣慰地看着有条不紊分派着任务的钟离英倩,心想着,我钟离妹子也是个像模像样的小领导了。 清理、缝合,敷药,一切都忙中有序的进行着,那个一直在痛苦呻吟着的博士也总算渐渐安耽下来。 钟离英倩最后给喂了一些安神的中药,看着终于睡着的咒禁博士,钟离英倩才擦着满头的汗水,长舒一口气:“所幸都是些皮外伤……” 最后不放心地吩咐了几句留下来照看的人,才给安金藏他们使了眼色,让他们跟着自己离开了“u”。 钟离英倩带着他们绕到了药房的后面,这里是囤中药的仓库。 “太医署只在每日晨间来这里取药,这会儿不会有人来。”钟离英倩反锁了仓库的门,对着他们说着。 “刚才那个咒禁博士是怎么回事?”安金藏忍不住好奇地问着,“皇上最近身体不好么?” 钟离英倩叹了口气:“自从明堂和天堂被毁了之后,薛怀义莫名其妙地死了。” “嗯?莫名其妙地死了?不是被皇上下令杀死的?”安金藏听到这个有些意外,本来想当然地以为,安金藏做了这么离谱的事情,应该是被武则天杀了才对。 钟离英倩瘪了瘪嘴:“皇上可不舍得杀他……” “额,还真是真爱……”安金藏笑着说,“那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只是忽然暴毙了,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连我们太医署都没法插手呢。” “这么神奇,所以咧,皇上的心情肯定糟透了。” “皇上面上并没有什么,但是自从薛怀义死了之后,就常常说睡不好,噩梦连连,张太医给配了些安神的汤药,因不见效,被罢了署令的位子,已经回乡去了……我们这里也是没有法子了,本来想着汤药不济,或许咒禁可以奏效,可怜了我们的咒禁博士了,竟然遇到这般酷刑。”钟离英倩心有戚戚焉地说着。 “额,这个咒禁是不是就是类似巫师似的……”安金藏问着,“这也算你们太医署的活儿啊?” 钟离英倩一本正经地说:“汤药、针灸、咒禁、符印和导引乃是医之五法,自然是我们太医署的,若有邪魅鬼祟,风邪入体,用咒禁之法,常有出于意表之功效。” 安金藏听了,笑着说:“那是心理作用……好吧,原来是古早的心理治疗,不过,心理治疗估计对于那种容易被催眠的人有用,像皇上这种心理极其强大的人来说,这招肯定不管用……”但是说着,安金藏想到了什么,“你们给皇上看了那么久,知道她都为什么睡不好么?不是说做噩梦?什么噩梦呢?” 钟离英倩皱着眉头:“张太医每次问诊回来,也不敢说给我们听吧,不过今日这个博士,或许知道……” “哈哈,他那副样子,如何能回答我们?”刘幽求听了,忍不住泼着冷水,又转而问着安金藏,“怂货,你那么仔细打听皇上做梦的事情干什么?皇上再怎么英明神武,毕竟年事已高,老人家么,睡不好也是正常的……” 安金藏手捋着如今一脸的络腮胡子,在黑漆漆的仓库里,本来就涂了一脸焦炭的他,还真是只剩下眼白看得清楚:“我是想,既然李千里那胖子给元一他们俩取了金刚力士的名字,或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俩送到皇上的身边呢?我只是想最后确认下,她的梦,是不是和我猜想的情况差不多……” “咦?你这个怂货,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虫子,如何知道她梦里会做什么?”刘幽求嘴上鄙夷着,其实是好奇。 安金藏咧嘴一笑,一排牙“漂浮”在仓库中:“你刚才的话说对了一半,皇上再怎么英明神武,毕竟年事已高,如今是个老女人了,按照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得出的结论,任何梦境的产生都是因为欲求不满,我得知道皇上欲求不满的点在哪里,才好有的放矢不是?” “安大哥,这个什么德也是位名医么?为何我从未听过他所写的这本医书?”钟离英倩困惑着。 第79章 额间梅 安金藏摸了摸钟离英倩的头:“这是在我的家乡很有名的一个心理学家,但是在你们这儿没人知道呢,这研究的东西么,差不多就是你们太医署咒禁科在弄的东西了。” 听到安金藏说这话的仙瑶拿眼睛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又借着六狐州的名义胡说八道了。 “言归正传,那个咒禁博士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最好尽快问下情况……”安金藏对钟离英倩说着。 钟离英倩说:“他只是因为吃了我的汤药才睡过去的,两三个时辰就能醒过来。说起来……”她的音量变小了起来,“安大哥你估计忘了,今日是十五,如果你现在去,上官才人应该还在弘馆讲学……” “哦……她还在弘馆讲学么……”安金藏说着,继而问着钟离英倩,“你让我去找上官婉儿,你不介意么?” 仓库里,只大约看得清楚钟离英倩五官轮廓,只听她反问着:“我为什么会介意?” 安金藏听了,一下子感动的情绪上来,没有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幸亏这里幽暗,其他人看不到钟离英倩通红的脸。 只有刘幽求很严肃地对安金藏说着:“我说怂货,你去见她没什么好处,我劝你不要节外生枝……” 但是安金藏心意已决:“我得亲眼见到她好好的才行,不然我始终不能安心。” …… 没有了万象神宫的紫薇宫,少了些恢弘的气魄,莫名多了些荒凉的气息,安金藏弯腰屈膝,以一个“昆仑奴”的姿态行走在宫中,那个短暂的成了他的工作单位的弘馆,就在他的眼前了。 不远处,中书省的臣们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不管有没有他安金藏,帝国依然在围绕着武则天这个核心日夜不休地全速运转着。 而那个距离“核心”最近的女人——上官婉儿,曾经因为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得罪了最不应该得罪的人,这样想着,让他负担得如巨石压在胸口。 弘馆学堂的门口也站满了伸长着脖子听课的学生们,这是其他的学士来讲学的时候不会有的场面。 安金藏穿着的昆仑奴的衣服,一股子的汗臭味,也多亏得这臭味,那些自诩清高的弘馆学生主动让开了个缝隙,让他可以看到课堂上的情形。 上官婉儿就坐在最上面,面对着一众抬头听课的学生,最先吸引安金藏目光的,正是她眉心的那朵娇艳的红梅,就如同是在集仙殿外那美不胜收的梅花林里信手拈来贴在额上的,衬得她面色更加白皙。 依旧是在品评诗,依旧是观点独特,只是,如今他们隔着这许多人,那么近,也那么遥远。 课接近了尾声,上官婉儿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和站着的所有人,在视线掠过安金藏的时候,安金藏一阵紧张,以为她会认出自己,但是,他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上官婉儿并没有发现,这个蓬头垢面的昆仑奴是那个和她萍水相逢又诸多纠葛的安金藏。 在四散离场的人群里,一个男孩朝着上官婉儿跑了过去。 安金藏看着那孩子,觉着面熟,在这个熟悉的场景里,他想了起来,是那个和李隆基吵架的武崇训——武三思的儿子,那个嚣张跋扈,称呼他安金藏为“贱奴”的臭小子。 但是,接下来的情形让安金藏很意外。 武崇训有些撒娇的拉着上官婉儿的袖子在要求着什么,而上官婉儿竟然对他露出慈爱的神情,甚至还摸着他的头,关爱有加的样子。 很快,上官婉儿答应了武崇训的要求,那臭小子活奔乱跳地从安金藏身边走过去了。 而他再看上官婉儿时,她的目光依然注视着武崇训的背影,并没有一丝落在他的身上。 武崇训走了,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在侍女的跟随下,她从另外一边离开了弘馆,径直返回后宫去了。 人走茶凉,安金藏黯然转身,带着复杂的心情一路返回太医署了。 这次他兴冲冲而去的见面,留给的,却是心里的一声叹息。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不然,对人对事,也不会揣摩得这么到位,这一场远远的观望,告诉他,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他曾经一度以为是灵魂伴侣的上官婉儿,已经和他在不同的路上分别走出了一段距离了。 他们到底各自走了什么样的路,他还并不清楚,但是,那种遗憾的感觉却已经提前涌上心头了,仿佛他们再也不会像在集仙殿里那样,在一盏琉璃灯微弱的灯光下,促膝长谈了…… 回到太医署的时候,钟离英倩已经支开了“u”里的其他人,只剩下了刘幽求和仙瑶了。 安金藏一进来就反锁了门。 钟离英倩查看了下躺在床上的咒禁博士:“伤口没有发烫,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咱们再等片刻,他大约就可以清醒了。” 刘幽求却并没有耐心:“夜长梦多,等不了了!”说着,“啪”一下,就把边上一碗原本准备给咒禁博士擦拭伤口的清水泼到了博士的脸上。 那博士被呛得咳嗽了起来,立刻醒了。 “破蕃帽儿你太过分了!”安金藏责怪着。 “怂货,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妇人之仁,非常时刻,得有非常的决断才行!” “我本来就是个做妇女工作的,有妇人之仁也是正常。” “好了,别争了。”仙瑶在一旁说着,“公子,你有问题赶紧问吧!” 仙瑶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安金藏完全听出来,在这件事情上,她完全是站在刘幽求那边的。 不过,确实无心计较这些,那咒禁博士因为疼痛,再次呻吟了起来。 “没事,你已经在太医署了,没有性命之虞了。”钟离英倩温柔安慰着,继而转身呼唤着,“安大哥……” 安金藏立刻蹲在了床榻边,问咒禁博士:“你去给皇上治疗的时候,皇上有没有告诉你,一直困扰她的噩梦到底是什么?” 第80章 会解梦的力士 “皇上说,她每晚梦见明堂还在,有黑影穿行其间,但看不清是何物……”咒禁博士说着。 “那你怎么和她说的?” “明堂与黑影,应该是薛怀义邪魔作祟,按照咒经所言,须施法驱魔,我就按咒禁之法,给皇上施咒,然而,不知道为何,皇上眉头紧蹙,忽然大喊让我住嘴,就被拖下去重罚成这副模样了……”咒禁博士一脸的冤枉。 “明堂里有黑影?”刘幽求听了,竟然很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春宵怪梦呢!” 安金藏无语地看了他一样:“想什么猥琐的事情呢!” “那可不是,薛怀义那个面首死了,皇上才开始做噩梦的,你刚才不也说什么欲求不满么?这四个字我还是能听懂什么意思的!” 安金藏叹了口气:“这个欲求,是广义上的欲求,像皇上那样胸怀的人,男人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玩物罢了。薛怀义的死,还不如一只哈巴狗吧,有感情是有,但还不至于和伤神。” “咦?你不是说皇上对薛怀义那厮是真爱么?” “对呀,就和主人对哈巴狗也有真爱是一样的道理,但终归是对狗的真爱,对吧。”安金藏说着,“你们真以为那明堂是皇上为了让薛怀义高兴耗费国库建的么?如果只是这么狭隘的理由,她就不会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皇了。大国必有重器,这是皇上权力的象征,梦中的明堂,并不是真的明堂,黑影当然也不是薛怀义,皇上未必清楚这点,但是,也肯定不会接受什么薛怀义鬼魂作祟的说法了,如果她真相信这个,那来找她的鬼魂未免会多了点,呵呵。” 安金藏说着摸着自己浓重的胡子:“不过,如果连续做同样的噩梦,说明心里肯定有疙瘩……” …… 那一天晚上,仙瑶如约来到了李千里在神都下榻的府邸,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元一,在神都一个不起眼的民宅里面,幽暗的油灯下,几个人悄悄地说了不少的话。 …… 第二天一早,“班师回朝”的岭南讨击使李千里一身正装入了紫微宫中。 明堂被毁了之后,武则天似乎不怎么愿意出现在前朝了,破例让李千里去了后宫。 集仙殿前的花圃中,梅花落尽,已是满园的新绿。 牡丹的枝丫上,仔细瞧的话,可以看到星点的花苞了。 跟在李千里身后的两个童子,一路来被曾是北燕公主的慕容真如海调教得宜,虽然初次入宫觉得各种新奇,还是不敢轻易抬头东张西望,亦步亦趋跟着进入了集仙殿。 武则天斜倚在床榻上,鬓边的白发似乎多了几缕。 对于李千里的觐见,武则天向来不在意,她对他最深的印象也无非是感激涕零的爬行着到了她的脚边的可怜模样。 而那些莫名其妙的土特产,她丝毫没有兴趣,正如安金藏所猜测的一样,武则天能放他一马,无非是他这种极其没有节操的做法,让她对他略带了古怪的同情罢了。 和以往一样,李千里谄媚地笑着,对着武则天来了个过分隆重的三跪九叩。 她对这次见面不抱有任何期待,带着漫不经心的敷衍,慵懒问着:“千里,这次带了什么特产来?”言语间,甚至带着些嘲讽。 “启禀皇上,臣此次去岭南,得了对别样的宝贝,今日特来进现给皇上!” “那呈上来吧。”武则天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随口说着。 李千里立刻让开了个道儿,热情地介绍着:“就是这对童子,人称金刚、力士,可算是天上地下难得的模样了!”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武则天终于抬起了头:“哦?你这次是送人给朕么?” “正是。”彻底被安金藏催眠的李千里,无知者无畏的坚信着武则天肯定会喜欢。 “模样倒是细皮嫩肉的。”武则天不置可否,看了一下两个孩子,“说说,有什么特别的?” 这个问题,可把李千里问倒了,有什么特别?不就是因为长得漂亮才送进来的么?但是他不能这么说…… 正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力士说话了:“回皇上,力士擅解梦。” 听到“解梦”二字,武则天的眼中多了些兴趣:“哦?是么?正好朕近日总是做同一个梦,你替朕解一解?” “力士愿意一试。” “朕梦见明堂重现,但有黑影穿行其中,朕总是瞧不清楚那黑影真容,每次快瞧见了,就忽然醒了,为何?” 力士低头回答着:“启禀皇上,皇上梦中的明堂,并非被烧毁的明堂,您所看不清的黑影,只是因为那本就是黑影而已,并非是什么具体的人物……” 武则天斜倚在龙榻上的身子微微坐正了一些:“这话是故弄玄虚。”她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要责备的意思。 力士很沉着,继续回答着:“明堂,乃皇上万世基业的象征,皇上千帆阅尽,不惧任何艰险,并无外物会入皇上梦中,黑影之所以是黑影本身,是因为那只存于皇上心中的困惑罢了。” “困惑?如今四海太平,我大周繁荣昌盛,朕高枕无忧,有何困惑可言?” “皇上忧心的问题,并非在当下。”力士沉着应对着。 “你有让朕不做这梦的法子么?” “不若重建明堂。” 武则天这下彻底坐正了:“你几岁?” “禀皇上,力士十岁。” “金刚?力士?”她这回正经看了一下眼前的这对孩子,“果然长得不似人间有的,和朕这个集仙殿倒是般配,千里,你这份大礼,朕收下了,你也不用远赴外地做什么刺史了,今日起,你便是右金吾将军,留在神都吧。” 对于李千里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梦寐以求的,就是留在繁华的神都,再也不用颠沛流离,远赴荒蛮之地了。 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对武则天千恩万谢。 武则天被他絮絮叨叨的话搞得不耐烦了,摆了摆手:“好了,下去吧。” 而此时的力士,尽力按捺着心里的激动——他的复仇,成功了第一步了。 (本章完) 第81章 潜伏日光 李千里用两个孩子的自由,换取了一个右吾卫将军的二品荣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云山雾绕仙境般的集仙殿。 武则天从龙榻上走了下来,微微弯下腰,看着虽然只有十岁,但是个子已经快接近她身高的力士:“你刚才说重建明堂,还有后面半句呢?” 力士心里暗暗纳罕,原来安金藏连这些话也估计到了,武则天的每个问题的答案,他现在都知道该怎么回答:“皇上若要安心,不如两家盟约……” 安金藏告诉过他,面对武则天,不可以一下子把所有的话都说话,对着她长篇大论,会显得自己自作聪明。 必须是问一句,答一句,有一说一。 武则天听了力士的回答,直起了身,摸了摸他的头,对着一直安静侍奉在边上的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你看,这年头,聪明孩子还真不少。” 上官婉儿立刻回答:“皇上恩泽四海,才使得百姓的得到教化。” 武则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前,你不怎么说这些奉承话。”继而坐回了龙榻,对着金刚、力士说着,“听说你们才从岭南回来不久,相比舟车劳顿呢,小小的人,先跟着他们安顿下来,以后就在这殿中陪着朕,如何?” 听到岭南两个字,力士的心里猝不及防被揪了一下,但是,安金藏告诉过他要忍,要等待时机,要像潜伏在严冬的野狼一样等待时机。 高延福带着金刚和力士去了佣舍,沐浴更衣后的力士,看着铜镜中穿着宦官服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往后,冯元一这个名字,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金刚、力士,随我来吧。”高延福和气地招呼着这两个孩子,和煦的阳光洒进了低矮的佣舍,力士戴着高山帽,出门的时候得低了头才能不碰落头上的帽子,他的宦海生涯,就从这一低头的出门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紫微宫外,民宅之中,安金藏注视着再也看不见高耸入云的明堂的方向,出神了好一会儿。 “行了,别看了,你既然决定把他送进去了,就得信他做得到。”刘幽求从外面回来,手里依旧抱着个纸袋子。 安金藏一闻那浓烈的麦香就知道他又买胡饼去了。说来也是神奇,他一个胡人不怎么习惯吃,倒是刘幽求一个汉人天天啃着胡饼不离手。 “喏,给你吃。”刘幽求把纸袋子往倚门站着的仙瑶那里一送。 仙瑶却把饼子往外一推。 “咦?你们到底是不是胡人,这么好吃的饼子不爱吃么?”刘幽求稀奇地说着。 仙瑶却看了他一眼:“干嚼着有什么好吃的?”说着拿出了两个陶碗,把在炉子上煮着的热茶各倒了些在茶碗里。 这次拿过刘幽求手里的胡饼,不客气地撕了一块下来,沾着茶水送进了嘴里,脸上少有露出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有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神色,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六狐州。 如果不是各自有着忧心的事情,在这个神都不起眼的民宅里,土墙低矮,粗茶正暖,是个相当安闲的午后了。 “对了,告诉你件事儿,驿站传来的消息,万国俊最迟三日后就能到神都了。”刘幽求一边端起仙瑶给他倒了茶水的陶碗,一边对安金藏说着。 “果然是紧赶慢赶的追回来了,所幸我们先到了。”安金藏听了,说着。 刘幽求学着仙瑶的样子,蘸了些茶水,咬了一口胡饼,皱了皱眉:“女人家的口味,不适合我。还是干嚼的好吃。” 仙瑶看了他一眼,一脸不识货的鄙夷,依旧自顾自地吃着。 “我猜那万国俊一回神都,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找来俊臣问流民揭发的事了,一问,就知道你在和他瞎掰了。” “如果那些流民成功逃出来了,他应该早就想到我们这几个人有问题了。只是我们去了他那个魔窟一趟,却愣是没有捞到实际的证据。哎,你们这里有照相机、手机什么的,可以拍个照录个音,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安金藏捉襟见肘的时候,就开始怀念起发达的现代通讯设备了,现在只有他们这几个最不应该露面的人的见闻而已,还没法当成证人去举证万国俊。 不过,既然来了唐朝,就按照唐朝的套路来,“韦团儿……”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鬼使神差的,似乎又不是偶然。 “嗯?怎么了?”刘幽求背对着安金藏喝着茶,听到安金藏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个名字,随口问着。 安金藏没有再说话,只是依旧透过窗户,望着西北皇宫的方向,若有所思。 …… 一夜过去,在温泉小瀑叮咚悦耳的水声中,武则天在集仙殿醒了过来,她看到外面已然亮起的天色,这是她多日以来,第一次在天亮之后才醒过来。 她看到晨光里,低头颔首侍奉在左右的金刚和力士,忽然笑了一下,脑海中闪回到了感业寺那风雨飘摇的岁月,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她似乎在某些半梦半醒的时刻,不知道是竭力的幻想还是过于真实的幻象,总之,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春晨里,有这样面庞柔和的少年守护在自己身边,如兄弟,如子侄,单纯美好,心中安然。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期盼了,很久之前,她已经抛却了那些多愁善感的心情,她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对一切都很确信,对自己完全的信赖。 心情大好的武则天在花圃中转了转才去前朝上朝去了。 而留在集仙殿中的力士,别高延福拉到了一旁。 没错,在皇宫之中,除了钟离英倩,还有一个人知道安金藏没有死——那个和气的太监高延福。 作为一个宦官前辈,拉着小太监在角落里说话,在这宫中,看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了。 只不过,对于力士来说,高延福对他说的话,太重要了:“宫外来的消息,万国俊不日就要回到神都了……” (本章完) 第82章 谣言是洪水猛兽 一大一小两个宦官在角落里说了阵话,各自散开了。 之后,明堂大火之后,才太平了没多久的神都城,又有了新的谈资。 街头巷尾,口口相传。 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万国俊在岭南如何虐待流民的故事,细节详实而又夸张。 安金藏默默走过两三个聚拢在一起,谈论着岭南惨事的人们的身边。 那带头讲的,带着个人创作的激情,继续添油加醋地讲着,其中全是砍头、剥皮的重口味内容。 安金藏无奈地笑了笑。 他没有想到,自己到了唐朝,竟然成了一个造谣者。 在网络信息时代走来的他,太了解大多数人对于各种消息的兴奋点在哪里了。 岭南是否真的有反贼,他们不会关心。 但是,如果是猎奇的各种变态和血腥的故事,却会神速地传播开来。 在这个没法看电视剧,没法打电脑游戏的时代里,大家对八卦的热情,反而比现代更加高涨。 安金藏知道,自己这些杜撰散播的消息,是对岭南那些死难的流民的大不敬,但是,对不起了,如果要为他们平反,就只能先利用他们的死亡了。 这是那天,他坐在民宅的窗口,望着皇宫的上空,领悟到的道理。 在这里,他有个最好的学习对象——武则天。 在有证据的时候,利用证据打到对手,自然是一个政治斗士所必须的。 但是,大多数时候,阴谋阳谋都是各凭其说,成王败寇,没有什么所谓的客观证据的。 然而,捏造证据,是很lo的做法,很容易被发现,然后被对手倒打一耙。 所以,在刘、窦两位王妃死亡的事情上,安金藏学会了一个在现代社会很难实现的办法——利用谣言这种无形无根的东西去击伤对手。 毕竟,在这个时代,流传出去的谣言,不可能在微博或者官方网站上发布个公告,就可以辟谣的。即便是在网络四通八达的现代,辟谣的声音,也永远都会被气势汹汹的谣言所吞没。 这是一头无形的野兽,而面对万国俊这个有血有肉的野兽,安金藏也只能把这头无形的野兽放出来了。 他只是稍作夸大其词而已,但是,现在的神都城里,已经是漫天飞的各种版本了,在造谣这件事情上,市井百姓的创造力总是会达到惊人的程度。 这些,都只是发生在万国俊入城的前两天。 而最为吊诡的事情在于,这个消息,从神都传入了前朝,从前朝,又传入了后宫,自然,终于传到了武则天的耳朵里了。 然而,力士看着武则天进进出出,却并没有问过他任何关于岭南的事情。 但是,即便是这件事情,高延福也已经叮嘱过他了,只要武则天没有开口问,他必须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接下来的事情,要等到万国俊入城。 而对于这山雨欲来的架势,安金藏得搞定一个关键的人物——来俊臣。 又一天即将过去了。 民宅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怂货,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找了最热闹的酒肆和妓坊,帮你把岭南的事儿传扬出去了。”刘幽求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而在民宅里的安金藏似乎是专门等着他回来的:“我得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刘幽求似乎兴致很高。 “你说你之前在御史台潜伏了好一阵子是不?” “对呀,怎么了?” “请教你个问题,如果要刺杀来俊臣,是在御史台外动手比较方便,还是在他家里动手比较方便?” “嗯?你个怂货,这个节骨眼儿,为什么要去刺杀来俊臣?你不是要扳倒万国俊那个黑皮么?” “在岭南的时候,你没瞧出来么?虽然他们两个人,都在御史台共事,但关系很微妙吧?万国俊为什么不继续留在神都,和来俊臣一起替皇上铲除异己,却舍近求远,去了岭南那种地方,大开杀戒?” “呵呵,因为功劳争不过,要另辟蹊径吧。”刘幽求没好气地说着,“毕竟《罗织经》的著者,也是来俊臣放在前面,万国俊放在后面呢!” “是,你我这两个外人,都能知道的事情,你说来俊臣会不知道么……” “啊呀,你这个怂货,脑子的弯儿拐这么大,呵呵,我知道了,既然不需要刺杀成功,我们只需考虑哪个地方更容易全身而退就好了。” …… 来俊臣在御史台一直留到深夜才出来,这个人是个十足的工作狂。 古往今来,任何能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无不是狂热地爱着这件事情的。不幸的是,来俊臣的热爱,建立在了别人极端的痛苦之上。 一个在穷乡僻壤,在“野种”的谩骂中食不果腹挣扎出来的人,能有什么闲情逸致培养些诗词歌赋的高雅乐趣。 而时机之下,他在严刑拷问这件事情上,收获了从未有的成就感,让他陶醉在自己的“强大“中。 他夜以继日的搜罗着那些曾经他无法企及的达官贵人的谋反罪证,与其说是为了向皇上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如说是为了向自己卑微的过去证明自己。 知道树敌无数的来俊臣,从御史台出来之后,从来不走第二条路线,沿线,全是他的密探定时巡逻,确保万无一失。 而事实上,那些落在他手里的人,很少有人可以东山再起,何况谋反的罪名,往往都是举家获罪,或被杀害或被流放,还有什么人会在神都找他麻烦?这家伙横行了这么久,竟然没有人可以拿他怎么办。 刘幽求早已经摸透了来俊臣的路线,要杀死他,谈何容易,但是,假装要杀死他,就没那么麻烦了。 李千里赠送给他们的那些岭南服饰如今派上了用场。 安金藏让刘幽求把这极具特色的岭南服饰穿在了身上,只在外面罩了一件薄薄的黑衣。 “破藩帽儿,你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咱们可以不做这件事情,再另想办法……”安金藏看着一身黑衣的刘幽求到底是不放心。 (本章完) 第83章 失败的刺杀 “呵呵,你这个怂货,到现在来和我说这个,拿我刘某当什么人了?”刘幽求不高兴了,“再说,你不是还把那神仙似的妹子送给我一起去么?不是我说,仙哥儿的能力,我也是见识过的,想来去吓唬下那个来俊臣,还是有把握的。” 另一边,仙瑶已经换好了男装,脸上蒙上了黑布,准备就绪了,手里的拿着的,不是自己常用的弯刀,因为之前,她按照安金藏的吩咐,去李千里府上偷了两把矛刀来。 做戏就要做全套,岭南山高林密,为了方便开路,常用些比寻常部队使用的刀剑更加粗重的矛刀。 安金藏要不露声色,又那样自然地让来俊臣自己琢磨出来。 …… 深夜的神都,只有金鸡坊的上空还映着红色的灯光。 这座繁华的帝都在这个时候,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来俊臣在官兵的护送下,骑着马走在石板铺就的路上,马蹄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 一开始,他是真担心有人报复他,出了御史台,都是策马飞奔着回到自己的府上。 但是,时间长了,又加上每次女皇的肯定和庇护,他渐渐地也就放松了警惕。 其实,如果不是担心遇袭,他很喜欢回家的这段路程。 安静得可以让他一个人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当然,今晚,有件事情,是他不得不惦记的——万国俊明日要入城了。 其实,当初给他送别的时候,来俊臣心里有过一个闪念,岭南路途遥远,或许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自从周兴死了之后,在御史台,对于来俊臣来说,已经无人可以望其项背了,除非这个意欲满满的万国俊重新回来。 但是,如今他立下了平定岭南的功劳,要找他的错儿拿下太难了。 和安金藏一样,有着丰富官场经验的来俊臣知道,要在一个人如日中天的时候击败他太难了。 正在思索着,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脚踏破瓦片的声音。.. 这是他一直害怕却从未真正出现过的声音,他曾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遇到刺客应该怎么做的步骤,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竟然懵了。 都是在暗中巡逻的那些密探反应迅速,在两个黑影出现在半空的时候,密探也已经赶到,中途拦截了他们刺向来俊臣的刺刀。尽管如此,在卫兵手里的火把的映照下,那刺刀闪着杀气腾腾的寒光,刀尖几乎要触碰到了来俊臣的咽喉。 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来俊臣浑身发麻,灵魂出窍的感觉,他算是体会到了。 他出了大半辈子的馊主意去折磨别人,但是其实胆子比谁都小。 直到两个刺客被逼到距离他一丈以外的距离,他才终于大喊着:“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声音依旧是带着令人难受的粗粝,仿佛女人的指甲划过桐油浸润的木板,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力量悬殊,来俊臣的人是这两个刺客的十倍,只不过这两个人身手了得,那些密探和卫兵始终没有办法将他们成功拿下。 忽然,其中一个刺客将手里的矛刀飞掷了出去,矛刀势头强劲如同闪电般击向来俊臣,被保护在来俊臣马前的侍卫及时挡了下来。 哐当一声,矛刀落地了。 乘着卫兵们分心的空档,两个刺客奋力一跃,逃出了这些人的包围圈。 只不过,在逃离的时候,其中一人的衣角被卫兵的长矛挂住,刺啦一声,一半的黑衣被扯掉,露出青蓝条纹的奇异服装。 还没等他们细看,人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中。 “别追了!”来俊臣看着这两个人消失的方向,惊慌失措的脸总算恢复了日常的狡诈:“先回府再说!”他担心这只是调虎离山之计,他必须留下这些人全部保护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帛巾,用手包着拿起了那把被侍卫打落在地上的矛刀。 这种刀,他见过。 那是刚从岭南回来的李千里的人用的。 “御史大人,刚才那刺客所穿额服饰,似不是我们中原所有。”其中一个密探说着。 火把的映照下,来俊臣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如同一只被冒犯的野猫,他不是傻子,李千里?那个一心想要保命的孬种,不会性情大变对他下手。 何况,李千里没有任何杀他的理由。 甚至,上一次,李千里还是刺史的时候,回神都还专门拜访过他,送了不少好东西,说是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红人,要请他代为美艳几句。 这些年,他审问的人数以千计,他自恃看人还是准的。 如此一来,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就是在刺客出现前他在想的那个人。 …… 尊贤坊中,一个“酒醉”的男人被女人架着,跌跌撞撞朝着一座不起眼的民宅走去。男人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些荤话,女人倒是一声不吭。 在饮酒成风的极乐大唐,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不过是有一个醉鬼罢了。 偶尔被还没有休息的路人瞧见,也不过心里默默赞许几句这女人的贤惠,竟不像其他家的那样碎碎念叨,只默默搀扶着自己的“夫君”。 破土墙内,油灯重新亮了起来。 安金藏看着两个人全身而退,心里舒了一口气。 “刀和衣服已经丢进洛水河了。”刘幽求说着,“看来俊臣那厮的眼神,定是瞧出了端倪,不怀疑到万国俊头上不行。” 安金藏冷笑了一下:“他肯定会自作聪明,认为自己推断对了。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他俩一见面,万国俊和他说流民告发的事情被戳穿了。” “也对,如果两个人各怀鬼胎了,这话再怎么说明了,都是误会。”刘幽求自己倒了一碗温在小炉上的粗茶,豪饮了下去,继而又想到了另外的事情:“怂货,这来俊臣那儿,算是就这么着了。但是,一个来俊臣,你确信能治得了万国俊么?” 安金藏摇了摇头:“我没指望来俊臣搞定他,只要他不忙万国俊,其余的事情,关键还是在皇上那……” 第84章 咬人的狗 尽管之前诸多的传闻已经散播到了神都的各个角落,但是万国俊出现的时候,依然还是旌旗招展,万世功臣的架势班师回朝了。 这些,安金藏预料到了,流言终究是流言,就和他在现代社会的时候一样,再炒得甚嚣尘上,没有干货,终究是不会对本人有实质性的伤害的。 但是,他要的,就是舆论造势。 曾经被岭南流民鲜血浸泡过的马蹄踏过了天津桥,万国俊迫不及待地下马入宫面圣去了。 他着急,一方面是急着领功去了,另一方面,是担心夜长梦多,之前那个“金主任”和他说的事情,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是,他并没有马上找来俊臣。 他太了解来俊臣了,周兴就是个好例子。 如今,他万国俊的风头很快就要盖过他了,如果真的有谋反的证据在他手里,他没有足够的筹码,是要不出来的。 贞观殿上,武则天高高坐在皇位上,看着意气风发走进殿来的万国俊。 “臣万国俊参见皇上!”万国俊跪在地上,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整座贞观殿。 “此去岭南路途遥远,爱卿辛苦了。”武则天说着,听口气颇有些褒奖的意思。 万国俊听了,心头一热:“能替皇上分忧,是臣的荣幸!” “听说你在岭南可杀了不少人?” “回皇上,的确杀了不少反贼。” “哦?他们是真的反了?” 万国俊没料到武则天会这么问,他心想着,不就是你认为他们造反,我顺着你的意思才去岭南杀人的么? 但是此时,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他得好好考量下这句话:“禀皇上,臣抵达岭南时的情形,那些流民虽未揭竿而起,但若不推究,离造反不远了,所以,臣先发制人了。” “哦?先发制人?”武则天反问着,但是听起来,更像是在推敲这句话,万国俊说这话的用心,她岂会不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他是按照她的心思办事的,毕竟,先下手为强向来都是她武则天的做事风格,对此,她轻笑了一下,随即一抬手,已经准备在边上的上官婉儿展开了手中的圣旨,高声宣读着嘉奖的套话,当然,万国俊最在意这长篇大论的最后两句,因为要升他为朝散大夫。 但是,万国俊心里却有些失望,因为,朝散大夫,是个文散官的职位,说到底,就是个荣誉,并不会有什么实权。 而他,绕了一大圈,实际要做的工作,还是回御史台做他的侍御史。 所谓侍御史,顾名思义,比御史要低一阶,就是御史的帮手的意思。 所以,他还是比来俊臣要矮一截。 这不是他费那么大的劲儿想要得到的结果,离开贞观殿之后,万国俊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正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只狮子狗,朝着万国俊狂吠着,万国俊气不顺,上前要踹那狮子狗,结果没踹准,反而被狗一口咬住了腿,万国俊疼得嗷嗷直叫,惊动了还在贞观殿里的武则天:“外面出什么事了?” 上官婉儿出去瞧了瞧,回来禀报着:“是万御史被一只狮子狗给咬了,现已经来人将狗带走了。” “嗯?狮子狗这种玩物,怎么会出现在前朝?” “回皇上,看那狗的样子,似乎是……”上官婉儿欲言又止。 “是什么?” “是前阵子高昌国进献给皇上的其中一只。” 武则天听了,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是朕的玩物伤了有功之臣了?”正说着,一个小太监抱着狮子狗冒冒失失地跑进贞观殿来了。 “力士?你怎么跑前朝来了?”武则天对着他的语气倒是挺柔和。 但是,力士没有回答,出乎意料,他把狮子狗高高举起,往地上用力一摔,本来他就比同龄的孩子要长得壮,虽然十岁的年纪,力气已经不小,那狮子狗是小种狗,这么一摔,呜咽一声就死了。 这一下突如其来,让武则天都从皇位上站了起来:“力士,你干什么?!” 力士立刻跪了下来,用力磕了几个响头,大声回答着:“皇上,今日是力士看这小狗,像是因为春天,这狗忽然发狂,奔到了前朝,咬伤了万御史,若不杀了此狗,就是因力士的疏忽伤了皇上的威信,还请皇上再杀了力士!” 武则天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站在五体投地的力士面前。 看了看口吐鲜血的狮子狗,问着力士:“万国俊人呢?怎么样了?” “已经被带去太医署医治了。” “伤到哪儿了?” “被咬伤了小腿,想来无甚大碍……” 力士的脸都快贴到地面了,他肤色白皙,这时候耳根子都已经是通红了。 正如安金藏对女领导的总结一样,对于武则天来说,下属的态度很重要,而此时,力士至少在态度上给出了十分的表现了。 毕竟,刚才在贞观殿中,那个万国俊的应对,武则天并不满意,这时候,之前风言风语曾经飘到过她耳朵的关于万国俊的不利传言开始如发酵粉般起到了微妙的作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得了功劳的家伙自己却也想放狗咬他一口。 因为万国俊让她很不爽的一点是,他为了自己的功劳,让她担上了残忍的名声。 她不在乎自己有残忍的名声,但是她讨厌别人借着她的名义给自己捞好处。 “好了,下次小心点。”武则天说完,自己离开了贞观殿。 留下那被摔死的狮子狗和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力士。 力士直起了上身,对着已经被摔死的狮子狗,又磕了一计响头,用手抹了抹脸,抹去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从太医署里出来的万国俊,心情糟透了,虽然腿没什么大碍,但是兴冲冲过来领赏的,却只得了个朝散大夫,武则天的态度又不冷不热的,已经足够他郁闷的了,如今被狗咬了,就像是压垮他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出了应天门,被扶上马的时候扯到了腿上的伤口,一阵疼痛,他愤恨地踹了一脚扶他的马夫:“什么东西!” 骂骂咧咧的他不知道,天津桥外,还有更糟的事情等着他…… 第85章 恶鬼来袭 万国俊骑上马之后,不知道为何,当马迈开步子的时候,视线也跟着晃了起来,眼前的天津桥上的汉白玉柱子变得绵软起来,洛水河对面的街市,初上的华灯开始如流星般在他眼前晃动着,所有的一切在黑夜里变得扭曲起来。 忽然,他受伤的脚被一只手抓住了,他用尽力气要蹬开,却怎么也蹬不开,一低头,一个满脸血污的人正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用岭南话冲他喊着:“恶贼,还我命来!” 万国俊吓得大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他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抬眼,数不清的厉鬼正向他扑过来,张牙舞爪,似要把他的每一片血肉都撕咬干净。 他四下望着,他的随从都已经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只手挡着不断向他伸来的鬼爪,无助而绝望地惨叫着。 万国俊的惨叫,吸引了许多原本要在晚饭后赶去酒肆快活的路人。 他的随从们并没有走,也并没有什么恶鬼在追捕他,那些万国俊惨叫着拼命挡开的那些伸过来的手,都是要上前去搀扶他的随从的手罢了。 只是他已经彻底地精神失常了,沉浸在了恐怖的幻觉之中。 围观的人群里,有个人悄悄拭去了脸上的血污,听着耳边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啊,原来传言都是真的,这个万国俊真的是乱杀人了,看来那些冤魂都跟到神都来了!” “啧啧啧,造的什么孽,可千万别连累了我们,阿弥陀佛……” 万国俊在天津桥发疯,不光是神都的百姓看得热闹,从皇宫中进出的官员也都看在眼里,堂堂一个侍御史,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常,对于那些心里早就对他们极其反感的文官们来说,不无幸灾乐祸,也不打算帮忙,躲远远地绕开了。 好不容易,那些随从们七手八脚,才用极不体面的方式把万国俊给抬走了。 这日暮时分的闹剧才算结束。 看够了热闹的人们,又有了新的谈资,在当晚的各处酒肆、妓坊热烈讨论着,之前虚无缥缈的传闻,如今成了坐实的事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目击者,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格外正义,愤慨谴责着万国俊的暴行,尽管他们一个受害者都不曾见过。 而此时,天已经全黑了,钟离英倩坐着马车,从皇宫中出来了。 她如今是从六品的医正了,在宫门的守卫眼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熟面孔,她向来本分乖巧,这次只说是听说万国俊失常,前去看看情况,也就没有人拦着了。 万国俊,她真去看了,只说是舟车劳顿又加上突然被狗咬伤,受了惊吓,导致的神志失常,给开了安神的方子,说是休息一晚就会好转。 草草看过之后,马车却没有返回宫中,而是奔着尊贤坊去了。 尊贤坊中,那处不起眼的民宅,似乎专门等着钟离英倩的到来,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而那个赶车的马夫也跟着下了车,跟着她一起走进了低矮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 门吱呀一声开了,钟离英倩带着“马夫”进了门。 油灯光下,“马夫”白皙的肤色出卖了他——这个人,正是被李千里送进宫的力士。 而刘幽求见到钟离英倩,立刻开心地说: “哈,我说小丫头,你给那狗和那万恶人用的可是同一种药么?如何能疯成这样,可笑死我了!” 钟离英倩抿嘴一笑:“不过是在给他敷伤口的时候,在药膏中多加了一味天仙子罢了。” 刘幽求一听,对着边上貌美如花的仙瑶一指:“天仙子?可不是我们仙哥儿么?原来这带‘仙’字的都这么有用?” 安金藏忍不住插话:“天仙子明显是中药嘛,这连我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安金藏看着刘幽求,心想这个和他原本以为的古代侠士不一样,武侠小说里,这种会功夫的江湖人士,可是全能的,什么毒药、天文、地理都知道。 钟离英倩倒是一本正经解释着:“其实,我给他开这个天仙子,倒也不算错,天仙子本就是有止痛之效,只不过我稍稍加了些剂量,天仙子本身有毒,服用多了便会神志失常,加上万国俊血气正足,刚出了应天门就发作了。” 在这个时候,从进来一直安静的力士突然跪了下来,哽咽说着:“各位恩公,为了力士殚精竭虑,冒这么大的风险,大恩大德,力士就算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 安金藏听他这么说,一边赶忙扶起他说着不必如此,一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孩子,自称“力士”,不再称呼自己“元一”了:“你为了替家人报仇,连名字都可以不要,我们这些人帮你又有什么可说的?” 刘幽求挑了一下油灯的灯芯,漫不经心地说着:“也不全为了你,像万国俊这种毒瘤,迟早要除掉,我倒要谢谢你入宫做这内应呢!” “看你安全出来,想必皇上没有和你计较放狗咬万国俊的事。”安金藏说着。 力士点了点头:“力士都按照恩公所说,将那狮子狗带去前朝,喂了钟离医正给的幻药,给狗服了,专等着万国俊从贞观殿出来,就放狗过去将他咬了。而后,便壮着胆子抱着狗冲到了皇上那儿,把狗给摔死了……”说到这里,他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了于心不忍。 安金藏知道他心疼那狗呢,摸了摸他的头:“我也是没办法,我这虐狗的事要是搁在我们家乡,管保被热爱宠物人士人肉讨伐了。只是,有斗争就得有牺牲……” 力士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恩公,我明白。只要能除掉万国俊,力士什么都愿意做!” 刘幽求听了,也问着安金藏:“说起来怂货,你混成马夫涂了羊血吓唬了那万国俊,如果那万国俊已经丢大了人了,接下来呢?” 安金藏看着窜动的油灯上的火苗:“接下来……” 第86章 瘸腿的牲口该宰了 安金藏看了看糊着纸的直棂窗,仿佛能看到外面漆黑的天色:“现在就看,万国俊明天会不会去找来俊臣问岭南流民告密的事情了。” “你觉得他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去找来俊臣?”刘幽求问着。 “现在,只有来俊臣心里对万国俊有疙瘩,但是万国俊并不知道,从他的角度,来俊臣只是一个他并不服气的小领导和同盟军,没必要和他绕弯子,所以他回去。万国俊的厉害在于手段狠戾,但是论心机,他显然逊了来俊臣一筹,所谓狼狈为奸,他是那个冲在前面的狼,来俊臣才是隐藏其后的狈吧。”安金藏说着,不知不觉,他已经把这两个酷吏看得透透的了。 不出他所料,第二天,已经被昨天的一系列倒霉事折腾得阵脚大乱的万国俊,不顾脚伤,一起床就去了御史台了。 而在那里,来俊臣早已经静候他多时了。 “俊臣兄!”人没进门,万国俊的声音已经穿过幽暗黑深的门洞,钻到了来俊臣的耳朵里了。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无时不刻带着专横跋扈劲儿的声音了。 如果不是万国俊离开了这段时间,来俊臣还没发现自己是有多讨厌这个声音,他从容不迫地收起了那把矛刀,脸上提前挂起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走出去迎接了:“呦呵,这不是我们平反的大功臣么?可算回来了!” 这话客气得如此自然,仿佛是他真心流露的。 其实,对于来俊臣来说,这两夜,他早已经想好了如何处理那刺杀的事情——按下不说,毕竟他从不是一个擅长正面较量的人,何况,昨日得知嘉奖万国俊的诏书内容,只给他加了一个朝散大夫的虚职,实际上依然是在他手底下做一个侍御史的位子,便更加不着急了——人在自己手底下,要弄他,当然有得是机会。 他唯一好奇的,是“知道”刺杀失败的万国俊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看着走路不利落的万国俊,来俊臣明知故问着:“老弟这是怎么了?” 万国俊一摆手:“嗨!别提了!昨日在贞观殿外,竟然被一只狮子狗给咬了!” “啊,竟有这等事!既然如此,何不在家中多修养几日,为兄这里也无甚要紧,不必如此辛苦老弟!” “小事一桩!”万国俊避而不谈在天津桥上发神经丢脸的事情,迫不及待地问着,“俊臣兄,那岭南来的流民,如今在何处?” “嗯?什么流民?”来俊臣脱口而出,但是,立马觉得自己失误了——他认为,这是万国俊在诳他,继而笑着,假意开着玩笑,”流民不都被老弟杀了?怎么会到为兄这里?” 来俊臣其实也没撒谎,但是,之前在岭南,安金藏那些挑唆的话,还留在万国俊的心中,此时,面对来俊臣的回答,他便料定是他在装傻充愣了。 之前在御史台时候,两人虽然是御史和侍御史的关系,万国俊性子急,常被来俊臣利用,冲在前面,这样的便宜,来俊臣自然也不是白白占过来的。这么做的代价,就是他得纵容万国俊那跋扈劲儿,使得虽然两人级别有差,但是万国俊却常常对他无礼,说话很冲。 这种习惯,即便是去岭南绕了一圈回来,依然没有改变。 面对来俊臣的“推搪”,万国俊这两天来积压的怨气终于爆发了:“来俊臣,你别给我装糊涂,如果不是你手里捏到了我的把柄,这次皇上怎么可能只给了一个朝散大夫的破官职,妈的,你在神都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死人堆里打滚!凭什么你就他妈在老子头上!” 面对万国俊突然的翻脸,来俊臣反而在心底冷笑了两声:这才是他预料之中的反应,果然是早就觊觎他来俊臣这个御史中丞的位子了,呵呵养着的狼狗,现在想翻身做主人了! 万国俊的凶相毕露,让那晚他遇到刺客的事情的最后一点存疑也消散殆尽了,而心中坐定了主意的来俊臣反而彻底地冷静了下来,他不会和万国俊逞这种口舌之争,也不会告诉他,他在那天的刺杀行动中瞧出了破绽。 和从前纵容着万国俊的坏脾气一样,他继续陪着笑脸:“呵呵,老弟息怒,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咱们皇上的心思,风云莫测,或许,这次的朝散大夫,只是抛砖引玉,专等着老弟下次立功,在格外奖赏呢!” 万国俊一看他不生气,反而虚情假意地劝慰,更加确定是来俊臣捣鬼了——他和他共事多年,来俊臣是怎样的人,他岂会不知?怎么可能这么宽仁大度地任他发脾气?!必然是心中有鬼! 这么想着,他“哼”了一声,瞪了一眼来俊臣,就甩袖而去了。 来俊臣背手站在门口,乜斜着眼看着气冲冲瘸着腿离开的万国俊:“瘸腿的牲口,不中用了,只能宰了吃了。” 很快,在武则天的条案上,多了一本密奏。 烛光在铜镜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武则天捧起了那本密奏,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婉儿,听说,前几日在天津桥,万国俊坠马了?可有此事?”.. “回皇上,确有此事。” “为何坠马?” “说是忽然神志失常,口中胡言什么恶鬼,冤杀之类……” “是么?是见了恶鬼,还是心中有鬼?” 上官婉儿瞥了一眼武则天手里的密奏,再回想这几日来的形势,知道在武则天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于是立刻回答:“如今神都议论纷纷,皆说万国俊为邀功滥杀无辜,岭南流民,实无谋反之事。” 她说完这话,小心翼翼看着武则天,背对着她的武则天,只留了一侧脸颊在她视线中,看不清喜怒。 条案之上,专有个漆盒放着各路来的密奏,武则天把那奏折往里一丢:“收好了,今日乏了,回集仙殿去。” “是。”婉儿答应着,看着那密奏上写着的落款——来俊臣启奏…… 第87章 祸始凶终 武则天醒来的时候,金刚、力士依旧默默守在她榻前。 说来也奇怪,自从这俩孩子来了之后,那个关于空旷的明堂的诡异的梦境,就消失了。 就冲着这点,她也不会再和力士计较那狮子狗的事情了,而想起狗的事情,她忽然有所联想:“力士,那天你当着朕的面摔死了那狮子狗,没有心软么?” 力士微低着头回答着:“回皇上,比起损伤皇上的威严相比,这狗也只能遭此命运了。毕竟它自己咬人在先,怪不得别人……” “呵呵,咬人在先……”武则天似乎在玩味力士的这句话,她看着这个小太监,竟然莫名地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候她过于耿直地告诉了李世民制服狮子骢的法子——先用铁鞭抽它,不行就用铁楇击它的头,如果再不听话,就用匕首杀了它。 因为这件事,差点惹来了杀身之祸不说,从此被太宗“雪藏”了起来,走了许多弯路。 如今回想起这件事,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过分的耿直,讲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对于对付那狮子骢的办法,她始终没有觉得有什么错。 而对于一个为了自己的功绩,开始忘却把服务主上放在第一位的万国俊,现在,在她这里,已经开始等同于那只咬人的狮子狗了——没错,是狮子狗,不是狮子骢,他还够不上狮子骢的级别。 …… 这是宫中伺候的寻常日子,不当班的力士,在低矮的佣舍里,自己做些缝补的活儿。 忽然,门被用力推开了。 高延福一脸高兴地出现在了门口。 佣舍里没有其他人,高延福不忘关掉身后的门,上前紧紧抓着了力士的手,努力压低着音量对他说:“孩子,皇上下旨彻查岭南流民被屠杀一事了!” 力士手里在缝补的衣衫哗地一下落在了地上,被高延福紧紧抓住的手指尖冰凉,他嘴唇颤抖着,良久憋出两个字:“真的?” 高延福笃定地点点头:“真的!” 不用说,主导调查的人是来俊臣,调查的进展出人意料的顺利,仿佛所有的证据、证词都从天而降,全部指向了万国俊和一众跟风而去竞赛杀人的大小军曹。 御史台的黑大牢里,万国俊坐在湿冷的地上,被钟离英倩草草医治的伤口发炎了,发烫跳痛,但他已无心理会。 曾经,他蹲在这个牢房外面,幸灾乐祸地看着这牢笼里,被他拉下马的高官和显贵们。 他和来俊臣还不一样,他也算是官宦之家出来的,只不过,他的父亲是个小官吏,随着他的逐渐长大,他发现他父亲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志得意满,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在外,他的父亲受尽了上级的欺压,最终郁郁而终,都没能看到他风光无限的时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坐在这个牢笼里,试着去体会那时候,被他看着的那些阶下囚的可怜虫额心境,其实他也无须在去尝试,因为现在,他就是那个可怜虫,患得患失,反复回想着自己到底在哪里失误了,但是却怎么想都徒劳无功。 来俊臣出现在了他原来应该在的位子,一壶酒放在了栅栏外,这是来俊臣对待自己猎物的方式。 “俊臣兄……”不可一世的万国俊没有骨气得令人意外,“求求你看在我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放国俊一马!” 来俊臣浅浅笑着,一屁股坐在了栅栏外,独自斟着酒,这次,他只带了一只酒杯,而上次,狄仁杰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他往栅栏里也放了一杯。 看着独自饮酒,什么都不说的来俊臣,万国俊彻底绝望了,颓然瘫坐着,怔怔地也没有说话。 噗地一下,来俊臣随手把一本书丢进了牢房,万国俊低头一看,竟然是他和来俊臣一起撰写的《罗织经》,这本曾经他拿在手里洋洋得意的奇葩之作,现在看起来,如此触目惊心——来俊臣什么都没说,却在告诉他,如果他不招供,这里面所有的残忍手段,他都会用在他万国俊的身上。 “我……我认罪!”万国俊左脸颊上的肉抽搐得停不下来,说完这句话,他逃避什么似的,蜷缩到了更加阴冷的墙角,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吸血蝙蝠,呓语似的,“我,我不想死……我,我不想死……” 这时候,没有天仙子的作用,他也已经疯了,他看到无数的冤魂,张着血盆大口朝他爬过来,要啃他的肉,喝他的血…… 宫中,力士在焦虑和期盼中,终于等来了武则天的诏书:“吾前发千道使安抚流人,何使者不晓吾意,擅加杀害,深为酷暴!其辄杀流人使并所在锁项,将至害流民处斩之,以快亡魂。诸流人未死或他事系者,兼家口放还。” 武则天让万国俊回到岭南——那个他开展大屠杀的溪流边,用当初他对待流民的方式,在水边问斩。 他被押解出神都的那天,力士挤到围观的人群中,去看了他。 曾经,如恶魔般凶横的眼睛,如今涣然无神,只有那没有嘴唇的干瘪嘴巴,还在喃喃着:“饶了我,饶了我……” 或许是人们对他们这些酷吏早已经深恶痛绝,或许是之前舆论的发酵,激起了大家的愤怒,不停有人拿石子砸向万国俊,出城也不过几里路程,他就已经被砸得血肉模糊了,而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人,已经虽生犹死了。 安金藏也偷偷混进了人群,万国俊竟然真的被他扳倒了,想起在岭南时候,那种被他只手遮天的恐怖,他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身后,刘幽求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没什么可看的。所谓既为祸始,必以凶终。他迟早会有这个下场……” 安金藏望了眼西北皇宫的方向,那里面,这帝国的掌门人正波澜不惊地继续批阅着奏章,这个因为她的纵容而发生的人间惨剧,却以人们称颂她的英明而收场,没有人在意万国俊是为什么被派去岭南的…… (本章完) 第88章 狗的事露馅了 万国俊终于是死了。那一天,力士从闹市回到宫中的佣舍,在自己简陋的床上呆呆地坐了许久。 原来,复仇的快感走的那么快,万国俊终于死了,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那些寻常人的追求——娶妻生子、安家乐业,他都已经没有办法享受了。 佣舍的外面,流云蔽日,隔着半透明的纸窗,光影攒动,仿佛在无声地警告他,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而他并不知道。 木门被敲开了,一个胡子拉杂面色炭黑的高个子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你是……恩公?”力士端详着他的脸,不敢确定地问着。 “我跟着英倩的马车混进来的。”安金藏进了屋,笑容可掬地说着。 “恩公来找我什么事?”力士问着。 “我来和你道别来啦。”安金藏可以用轻松的语气说着。 “啊,恩公你要走么?”果然,力士立刻依依不舍地问。 “不要叫我恩公了,叫我声哥也成。”安金藏看着眼前懂事早熟的力士,很想再叫他一声“元一”,但是又怕这名字,让他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便没有再说。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力士低下了头,垂在两边的手,捏紧了衣服角:”我这样的人,不配叫你哥……” 安金藏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如同一个大哥哥一样鼓励着力士。“傻瓜,你有什么不配的!你比大多数十岁的小孩强太多了!” 力士感动不已,眼眶热了:“恩公……哦,不,大哥,我在这里无依无靠,要不跟你走吧。” 安金藏听了,倒是伤感了起来:“我将来注定要回自己的家乡的,那个地方……你可能去不了……” 正说着,高延福从佣舍外走了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劲。 “啊呀,金藏君,你还在这里……” 看着高延福煞白的脸色,安金藏立刻问着:“阿福,出什么事了?” 高延福看看力士:“皇上找你呢!” “今日白天是金刚当差啊,为何找我……”力士问着,看着高延福的神色,也跟着慌了起来。 一听力士说到金刚,高延福的脸更加白了:“金刚已经被抓起来了……这……杂家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传话让我把你带过去……”高延福很纠结,忽然一跺脚,“这么着,你还是跟着金藏君现在溜出宫去吧,杂家看不是什么好事!” 力士听了,却立刻摇头:“那不成,如果力士走了,皇上不就拿公公你是问了吗?力士不能连累您。如今万国俊那个恶人已经死了,力士这条命,皇上想拿去就拿去便是!”说着头也不回竟然就去了集仙殿了,安金藏想要跟过去,高延福一把把他推回了佣舍,阻拦着:“金藏君,你不能跟过去!若是被皇上发现,那是很多人都会死的事情!” 安金藏虽然很紧张力士,但是他知道高延福说的是对的,他自己送死就算了,如果他出现,那么当初和他“死亡”有关的所有人的都是欺君之罪了。 视线里,力士已经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集仙殿里,所有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任何方向一眼,甚至连花圃里温泉的泉水声,都显得低迷了许多。 所有的气氛都在传达一个讯息——女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而当力士走入到集仙殿的时候,眼前的武则天,忽然让他觉得很陌生。 自从他入宫以来,武则天对他一直不错,尽管是有着作为皇上的威严,但是此刻,穿着金紫色华服的武则天站立在集仙殿之中,长风灌入,吹着她的衣袖,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雷霆万钧。 就算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此刻的力士也已经懵了,有时候,胆怯无关生死,只是当下的直接感受。 一个侍女的怀中抱着一只狮子狗,那狗似乎也感受得到了不祥的气氛,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发出低声的呜咽。 力士默默地跪了下来,感觉连膝盖碰到地面那一刻,仿佛都能听到幻觉般的碎裂声。 站在他面前的女皇,昂首挺胸,只是垂眼看着他:“今早,金刚在花圃中遛狗,朕想起那日被你摔死的狮子狗,便上前去逗了逗这同是高昌国进贡来的小可怜,这狗倒是温顺,让朕想起了件小事,朕年轻是曾被冷落宫中,做过些杂事,见过之前进贡的小狗,被带去阉割过,为的就是不让这些畜生在春天的时候胡来……”.. 力士一听武则天这话,已然明白了——原来,上次给狮子狗喂药去咬万国俊的事情露馅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极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朕差一点忘了,你和金刚都是李千里从岭南带回来的,莫不是你们的家人,都被万国俊杀了?”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的力士,撑在地上的双手蜷曲了起来,浑身开始颤抖着,即便是万国俊的死,也不能慰藉他失去亲人的悲痛,依旧如同被数万枚钢钉扎过一样,才愈合的千疮百孔瞬间又血流如注。 而这些,又岂能逃过武则天的眼睛:“你们从入宫之前,就盘算好怎么利用朕的心思来除掉那万国俊了吧?你才十岁……” 力士听到这里,陡然慌了,后面的话,不说他也能猜出来——她已经怀疑,他十岁的年纪无法想出这样完备的策略,她要揪出这背后的主谋。 但是,他就算死,也不能让安金藏有事。 想到这里,从进来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力士,用力磕头,大声承认着:“万国俊杀了我全家,将我变成了废人,此仇不共戴天,那狗确实是力士故意喂了幻药放过去咬那万国俊的,一切与他人无关!金刚胆小,常劝我不要报仇,并不知此事,还请皇上开恩,放了他!” “不知?朕问他的时候,他可是帮你掩护,含糊其辞的很!” “那是金刚念及我与他患难出身,并非同谋!力士无以证明,唯有以死明志了!”说着忽然起身撞向了最近的一个柱子…… 第89章 养子 “哥哥……”元一牵着阿肇的手,抬头看着,觉得踏实极了,“哥哥,我好想你……” 阿肇对他笑着,明媚的日光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元一乖,等我们被赦免了,回去给你买糖葫芦吃。” 元一用力点点头,在阿肇面前,他才是那个十岁的男孩儿。 “元一,无论如何,你都要等到被赦免,不要轻易放弃自己。”阿肇蹲下来,双手抓着他比同龄人宽阔的肩膀,“人间那么快乐,哥哥想看到你变成和哥哥一样的青年,变成和爹爹一样的老头儿,度过精彩的一生……” 元一用力点点头,但是,眼前温柔微笑着的哥哥,倏然消失在了越加强烈的光芒中。 “哥哥!哥哥!”他大喊着,但是芒强烈得他睁不开眼睛。 “孩子!孩子!”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着,熟悉而又陌生。 “啊,他总算挺过来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孩声音说着,同样是熟悉而又陌生。 “哥哥……”他渐渐清醒的意识把他丢回到了残酷额现实——哥哥,已经死了。 “元一,你没事了。”那声音沉厚,让他凄然的心多了些暖意,这个声音他不会忘,是把他从岭南的魔窟中救出来的安金藏。 “金藏哥哥……”他睁开眼,看着蹲在他床榻边的安金藏,脸上的黑炭被汗水稀释了,黑一块,白一块,成了大花脸。 边上高延福和钟离英倩也在,是刚才他听到的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他看着陌生的房间,喃喃着:“我这是在哪里?” “力士,你在太医署呢!”钟离英倩说着。 安金藏如释重负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这可是我住过的iu,你的待遇也算不错了。” “爱什么?”力士不明白地说着。 “哈,我们家乡话,你不用理会。”安金藏说着,“幸好这次没事了,我可告诉你,你的命怎么说也是我好不容易给救回来的,下次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听安金藏说到这些,力士眼前忽然闪现了武则天凌厉的目光:“金藏哥哥,皇上知道我们的计划了,我怕如果我活着,会让她查到你……” 安金藏听了,刚才还故作轻松的脸上有些绷不住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么不要命的做法是为了什么,立刻抓住了力士的手:“如果用你的命换我的安全,我下半辈子还怎么好好活着?” “那……现在怎么样了?我,怎么会在太医署……” “皇上格外开恩,让太医署全力救你啊!”高延福在边上说着。 “啊,我犯了欺君之罪,皇上她没有下令杀我么……” “是没有下令杀你,只不过……”高延福叹了口气,“下令逐你出宫,不准你再回来了。” 安金藏听了没有说话,在高延福眼中这是种惩罚,但是对于力士来说,却是件好事,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伴君如伴虎的地方,过上自由的生活,也许还可以丢带力士的名字,重新成为冯元一。他试着去揣测武则天下这道命令的用意,甚至怀疑,也和他是一个想法,她放过了元一,而且放得很彻底。 “皇上对你算是不错了。”安金藏对元一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出宫就好好过日子。” “那金刚呢?我去见皇上的时候,说金刚已经被带走了……”力士念着自己那个内向的患难同伴。 然而,当他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却沉默了。 经历过太多磨难的力士立刻担忧起来:“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高延福微微摇了摇头:“他可没有你幸运喽,毕竟还小,被杖责了几下没熬过去……” 力士听了,只是眼角默默流泪,连哭声都没有。 看着可怜的力士,高延福欲言又止。 安金藏看着似乎有话要说的高延福,便问:“阿福,你有什么心事么?” 高延福看着力士,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终于开口了:“力士这孩子,打进宫以来都是杂家带着的。杂家在这宫中也算是个老人了,见过许多孩子,唯独觉得力士这孩子好,又机灵又乖巧。本来呢,杂家也不该有这个非分之想,但是如今连金刚都死了,力士在神都孤苦无依的,杂家就冒昧提个请求……杂家和力士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若是不嫌弃,能否让杂家收了力士做养子,杂家也算有个后了,力士也好多个倚靠……” 高延福说得小心翼翼,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力士,又看了看安金藏。 他见力士抿着嘴没有说话,有些窘迫地小声说:“杂家也就是个提议,若是你不愿意,杂家也不会怪你,会尽杂家所能在宫外安顿好你……” “我,我愿意。”力士小声说着,看着和气的高延福,“谢谢你……” 高延福一听,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一时间高兴地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言自语着:“那,那很好……” “从今往后,我便跟你姓高了……”力士乖巧说着。 但是,听到这话的安金藏脑袋里“嗡”地一下,脱口而出:“神马?那你不就叫高力士了?” 那边,高延福立刻挤走了蹲在床榻边的安金藏,从他手里抢过了力士的手捧在手心里:“好好好,你以后就叫高力士了,孩子你放心,你以后就是杂家亲生的孩子,绝不会委屈了你!” 而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家人温暖的高力士这时候也含泪看着高延福,微微侧身,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了高延福的手背上。 此情此景,就连钟离英倩都感动得抹着眼泪。 只有安金藏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高力士……这太扯了……”没想到,自己跑去岭南千辛万苦救回来的冯元一,竟然就是后来权倾朝野的大宦官高力士?! 看着神色古怪的安金藏,钟离英倩侧头问着:“安大哥,你怎么了?”.. 安金藏看着躺在床上的高力士,挠了挠头…… 第90章 你妈是谁 阴差阳错的,自己收了高力士做了小弟。 冯元一就是高力士的事情,让安金藏再度想起了许久未曾见面的李隆基,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 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慌兮兮的,因为上次他满脑子以为自己可以溜走的时候,就出了那档子事,差点把命都丢了。 现在冯元一,哦不,高力士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值得依靠的高延福当养父,他安金藏也算是功成身退,可以自己找回207年北京的法子去了。 如今,唯一放不下的,是现在站在他边上的这个钟离英倩了。 他在纠结,要不要和她说。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钟离医正!” 听这口气,看来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敬业的钟离英倩二话不说就出去了,安金藏纠结了半天要和她说的话,愣是没有机会说了。 外面天色将晚,趁着日落光线差,他才敢混出宫去,出了宫门,驾着之前钟离英倩用过的一辆空马车,在慢慢黑下来的应天门外行走着。 他顺着手里的缰绳看着马脖子上的鬃毛随着马儿优雅的步伐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开始漫无头绪地想着到底从哪里入手自己才可以回到现代。 不过,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心境的变化,这种被自己理性支配的强迫性的思考,有那么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从内心上来说,他似乎已经不那么强烈地想要回去了——不知不觉,他和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里的人都产生了太多千丝万缕的联系。 天津桥上没什么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他出神想着自己的事情,没留神,马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等到他看到人的时候,马已经快要撞到那人了,他用全部的力气勒紧了缰绳,马受了惊吓,飞起前蹄,发出了刺耳的嘶鸣。 “我靠!谁啊?大晚上的很容易出车祸的!”安金藏急得大喊,自己开汽车那么多年都没有遇到这种惊险的事情,没想到驾着马车差点成了肇事司机了! 但是,那人没有说话,也不管他的抱怨,两三步跳上了因为马匹惊慌还在左摇右晃的马车,躲进了里面。 黑夜中匆匆一瞥,安金藏大约看清楚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大姐。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安金藏一面抓着缰绳让马儿镇定下来,一面问着已经贸然躲进了他马车的胖大姐。 “别啰嗦!照原样往前出去!”那马车里的大姐,说话还挺不客气的。 还没等安金藏问发生了什么,回头一看,从宫门内,跑出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侍卫气势汹汹地问着驾着马车的安金藏:“喂!贱奴!马车里的人给我们看看!” 本来安金藏无心袒护那个胖大姐,但是这会儿他可不乐意了,我好歹是社会主义国家出来的当家做主的人民呢,怎么又喊我是贱奴。 这么想着,他指了指马车上挂着的太医署的牌子,说:“这是得了麻风病的病人,烈性传染的,我正按照太医的意思,赶紧运出宫去呢!官爷想看,我也不妨碍,但是听太医说……”说着煞有介事地在自己身上挠了挠,自言自语,“哎呀,好痒……” 那问话的侍卫一听,又看看太医署的牌子不假,看看他那副邋遢的样子,立刻跳开了好几米远,嫌弃地摆了摆手:“走,快走,别妨碍我们做事。” 安金藏有不理他们,抽动缰绳,赶着已经恢复镇定的马儿拉着马车过桥去洛河南面去了。 到了南市,拐进了一个小巷子,他跳下马车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对着里面的大姐说:“好了,咱们已经不在皇宫边上了,你可以下来了。” 胖大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笑着对他说:“你这个奴儿还挺机灵的,哪家的?” “我不是奴儿,你是哪家的大姐从宫里偷跑出来的?”安金藏没好气地说着。 胖大姐一听,倒是笑了:“你管我叫什么?” “大姐?难道是小姐?”安金藏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刚才没仔细看,现在借着2南市的灯光,看得出来衣服头饰都挺考究的,虽然胖了些,倒也不是很难看。 “我?我和我家那死鬼吵架了,想出来清静清静。”胖大姐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衫,漫不经心地说着。 “哦,两夫妻吵架了?你们俩都是在皇宫里工作的啊?呦,双职工呢。”安金藏笑着,“难怪穿得这么光鲜。” “双职工?”胖大姐也笑了,“你这个人说话倒挺有意思。” 安金藏看着这个和老公吵架的胖大姐,自己这妇女主任的职业习惯就又上来了,往堆在巷子墙根的一个倒覆的坛子上一坐,拍了拍边上那个坛子:“来,说说吧,怎么吵架了?” 胖大姐倒也不拘谨,坐在了他边上:“也没什么,就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呗,今天去见我母亲,又说了许多蠢话,孬得要死,一生气就骂了他一通跑开了。” 安金藏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那怎么能算吵架呢?那是单方面冲他发脾气好吧。” “可是我就是不高兴!”大姐嘟囔着。 “我说不是我说话直接啊,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当妈了吧?怎么还是小姑娘的脾气呢?” “你这个奴儿懂什么,我从前的夫君可比现在这个强多了……” “哦,你离过婚啊……” “离婚?你是说解除婚约么?你这昆仑奴儿从哪儿学来这些新鲜词儿的?” “哦,那就是,你解除过婚约?” “才不是,哎,我从前那夫君……”说到这里,一直都很彪悍的胖大姐忽然变得伤感了起来,“如果不是他死掉了,我这日子也不用这么糟心了……” “不好意思,戳到你的痛处了……” “哎,好些年过去了,就那样吧……”从巷子外照进来的热闹的灯光映照在大姐的脸上,安金藏看到了她目光闪烁,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但是,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说今天你和你男人去宫里见了你妈?我没理解错吧?你妈是谁?!” 第91章 太平公主是胖子 在安金藏忐忑的眼神中,胖大姐看着他,脸上慢慢绽开了安金藏似曾相识的笑容。 安金藏那句“你妈是谁?”的问话,就好像是开机密码似的,让眼前这个不拘小节的胖大姐开启了另外一个模式。 “你这个奴儿真是不一般的机灵,当个奴儿可惜了。”胖大姐说着。 安金藏倒吸了一口冷气,不需要她回答,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了。 二话不说,安金藏立刻从坛子上下来跪在地上一顿叩首:“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莫不是太平公主?!” “胖大姐”还是坐在坛子上,很接地气的样子:“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没意思。” 安金藏跪在地上,鼻子吸着地面上的土灰,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太平公主不应该是个大美人儿么?就算没有《大明宫词》里陈红姐姐的天姿国色,也至少是郑爽妹子的颜值啊,怎么就是个胖大姐了。 他不知道,散落在各个史书中对于太平公主外貌的描写,比较统一的,就是“方额广颐”四个字,什么意思?就是额头很方,脸很宽,这和现在人们对于美女的认识,差距不是一丢丢了。 况且,此时的太平公主,经历了两段婚姻,生儿育女,已经是三十岁的已婚妇女了。 安金藏可记得,太平公主是武则天最宠爱的女儿,差一点成了第二个女皇的那位,竟然就这么跑到自己的马车上来了。 他自己也搞不懂,怎么穿越以后,自己是这种体质,什么样的人都能和自己扯上关系呢?! “别磕头了,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听本公主的做,本公主要去你的地方住。”太平公主竟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啊,公主,我是个奴儿嘛,住的地方又脏又破,这不大好吧。你要是想离家出走,我给你找个五星级酒店躲起来好不好?” “酒店?你让本公主去酒肆过夜?!” “啊,不是酒肆,就是怎么说,客栈,对对,你们叫客栈对吧……” “混账,你这奴儿竟然敢和本公主讨价还价?!”太平公主被惹到了。 安金藏在电视剧里学到的知识——武则天特别喜欢太平公主,是因为觉得她和自己很像。 看着暴脾气,倒是真和她老妈如出一辙。安金藏对着地面,叹了口气,不小心吹起了地上的尘土,呛得他猛咳嗽了几声——这下可真是实打实的灰头土脸了。 “公主为什么非得去我住的地方……” “这样武攸暨那个孬种就找不到我了!” 安金藏很无语,如果只是普通两夫妻吵架,他这也已经算是多管闲事了,何况现在是太平公主和她的倒霉驸马。哎,都怪自己那妇女主任的职业病,还以为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需要他帮助呢,这下好了,趟了最不应该趟的浑水。 “这个公主,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我看,我还是送你回家吧,那个,驸马估计得着急死了……” “哼,他着急也无非是怕我母亲知道了责怪他,又不是真的关心我。”说着,太平公主站起来,提裙蹬上了马车,坐进去之后掀着帘子催促着安金藏:“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带我去你家?” 安金藏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马车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任性的女人不难办,但是任性又有权势的女人,就很可怕了。 这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个低配版的武则天,但是,低配也足够让他诚惶诚恐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平公主的体重问题,还是安金藏的心情作祟,总觉得去往尊贤坊的路,马蹄沉重得很。 一路,车里的人没有说话,安金藏脑海中思绪万千,想起的,是各种美女演员扮演的那个或者纯情或者美艳的形象,美人如花隔云端,反正哪个版本都不是现在坐在他身后车厢里的那个胖大姐的样子。 尊贤坊越来越近了,想到那个口无遮拦的刘幽求,还有一不小心就会杀人的仙瑶,他的心都凉了半截,那破土屋接下里可有得热闹了。 停好了马车,安金藏把太平公主迎了下来,搀扶她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摔倒了——真是不是一般的重。 他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指着不远处的破土屋子:“那儿就是我住的地方,公主你金枝玉叶的,实在不大适合你吧,加上里面还有我两个不靠谱的朋友呢,其中一个睡觉还会打呼噜……” “嗯?你是不欢迎我么?”太平公主挑了下粗短的眉毛,看着安金藏。 安金藏连忙说:“不不不,您要是喜欢,我们这破地方当然是蓬荜生辉!” “那还差不多。”太平这才一笑,走在前面朝着土屋去了。 安金藏亦步亦趋地跟着,还沉浸在各种的懊悔中不能自拔。 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屋里飘出来一阵诱人的烤肉香味。 “怂货,怎么这么晚回来?为了庆祝你……”刘幽求一面说着一面开门,一开门迎面见到的不是安金藏,立刻“刹车”收住了话,看着这个有些面熟的女人,又看看身后小心翼翼的安金藏,双眉一沉,随即脸上又绽开了笑容:“这位是哪儿来的客人?” 安金藏看看太平公主的脸色,想知道要不要如实地回答他。 看着安金藏为难的脸色,刘幽求已经猜到这个大姐来头不小,立刻客气地让开了道儿:“哈哈,不管是谁,来的都是客,正好今日有烤肉吃,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如何?” 太平公主还真是“不客气”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对安金藏笑说:“破是破了些,但我瞧着不脏也不臭啊,挺整齐的。” 她这话,倒莫名激起了安金藏的一丝好感——原本以为生在帝王家的太平公主娇贵得很,没想到,竟然不嫌弃他这个破地方。 然而,这时候,他一眼瞥见站在屋中的仙瑶,正用格外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太平公主,他可知道,这眼神不妙,立刻加快了几步,走到了仙瑶身边,但是,还是没来得及,仙瑶的弯刀已经亮了出来…… (本章完) 第92章 冷不丁 而太平公主也不是什么后知后觉的主儿,已经看到了仙瑶手里白森森的弯刀白刃了。 翻转的铁锅盖放在小火炉上,充当着临时的烤肉盘,肥瘦相间的羊肉在铁锅盖上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在屋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有食欲去吃。 安金藏一面用手用力抓着仙瑶握刀的手,一面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切的羊肉厚薄刚好,今天正好让贵客品尝品尝。” 但是仙瑶还不肯作罢的样子:“公子,此人对你无礼。” “那是你不懂中原人的表达方式。”安金藏强词夺理地说着,“还不快去切肉?” 说着,另一只手在仙瑶后背上推了一把。 仙瑶没好气地瞪了太平公主一眼,把已经快要烤焦的翻了个面,用她那沾染了不少人血的弯刀利落地把一整块羊肉分成了好几片,默默无声地烤着。 刘幽求看着这尴尬的局面,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问着安金藏:“我说怂货,这位……姐姐,是何许人?” 安金藏听了,心里苦笑着:还是破藩帽儿机灵,竟然硬生生把大姐那几个字给吞了回去,喊了声姐姐。 但是听到刘幽求这么喊的太平公主可没见得怎么高兴,瞥了他一眼:“谁是你姐姐?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想是占本公主便宜?!” “什么?!公主?”刘幽求知道这人不一般,但是听到“公主”二字还是错愕不已,立刻望向了安金藏。 安金藏有些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正式介绍着:“这位是太平公主。” 刘幽求听了,立马跪了下来:“草民刘幽求拜见公主。” “免礼吧。”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平公主还是太平公主,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胖大姐。 刘幽求拜完之后,立刻那征询的眼神看着安金藏,弱弱问着:“只是不知道,太平公主为何屈尊来我们这种地方,而且……”他看了看门外,“这天色也不早了……” “哦,是你们这位……”太平公主转向安金藏,问着,“对了,奴儿,你叫什么来着?” “额……我叫金主任……”安金藏知道,在神都,自己打死都不能用安金藏这个名字,反正金主任,自己也听得惯,在2017年,打哪儿谁不是喊他声金主任的,想想自己三十岁的人半大不小混了个中层干部,跑到这儿被这胖乎乎的太平公主左一声“奴儿”右一声“奴儿”的,也是醉了,不过,谁叫他摊上的是太平公主呢? “对,是金主任半路遇上我,邀请我来你们这儿住一住,本公主也正好算是体察民情了。” 安金藏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太平公主,心想着,大姐你说谎话都不打草稿的么?我邀请你?我疯啦邀请你? 心中吐槽无数遍,但是无奈脸上却只能赔笑了:“嘿嘿,算是吧。” 刘幽求瞪眼看着安金藏,仿佛在问为什么要惹这么大的麻烦回来。 太平公主倒是不见外,说完,就自己坐在了炉子前,左右看着:“筷子呢?这肉想是熟了吧?” 看着一脸馋相的太平公主,安金藏心里犯着嘀咕:也是,如果不是能吃,也不至于长胖了,只不过,后世史书只专注于她的弄权,倒是没怎么提到她的外貌。 现代人凭着自己的想象,把她塑造成了我见犹怜的皇家帝女的形象。 而此时,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太平公主从刘幽求手里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烤肉,并不怎么淑女地送进了嘴里:“嗯,比我家的厨子做的好吃多了。”烤羊肉的味道似乎驱散了她和武攸暨吵架的不快,这种莫名冒出来的吃货属性,竟然让安金藏觉得这个十三岁的女人还有点可爱。 这时候,屋子里四个人,一个是自顾自坐在炉子边享受着烤肉美味的太平公主,一个是不情愿地替她烤肉的仙瑶,还要就是不敢落座的安金藏和刘幽求。 刘幽求拿胳膊肘子杵了一下安金藏,小声在他耳边说着:“怂货,你不会真打算留她在这里吧?皇上要是知道她宝贝女儿被我们拐这儿来了,你这回可真得死了。” 安金藏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啊,不过你放心,至少明天之前,武攸暨应该还不敢告诉皇上这件事,不然最先死的肯定是他,不是我。” “你们两个,坐下来一起吃?”独自享用了一会儿的太平公主终于想起来了这两个杵在原地大男人来了。 “额,不敢。”平时吊儿郎当的刘幽求倒是难得“乖巧”起来了。 “本公主让你们坐下来,你们难道还要违抗不成?”太平公主一边用筷子翻着铁锅盖上的羊肉,一边说着。 安金藏觉得这场面奇怪得有些滑稽——堂堂帝国的公主,蹲在他这个破屋子里,很不优雅地翻着烤肉吃,这画面未免太接地气了一点。 两个男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只好面对这太平公主坐了下来。 铁锅盖上,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吃啊。”太平公主倒像个主人,看了他们俩一眼,招呼着。 安金藏和刘幽求这才拘谨地各自拿起筷子,去夹那羊肉了。 “那个……公主……”安金藏还是没有放弃,“你看从咱们出宫到现在,也有不少时间了,这肉么,你也吃了对吧,我觉得,咱们差不多可以回去了。不然,叫皇上知道了,我们就死定了……” “死?你不是死过一回了么?还怕再死一回么?”在吃着羊肉的太平公主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一旁刚把羊肉吃到嘴里的刘幽求一不留神噎住了,拍着胸口猛咳嗽起来。 本来,仙瑶应该早已经动手了,无奈太平公主这段话说得绕了些,仙瑶竟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安金藏如同石化了一般坐在太平公主对面,筷子上的烤肉还在往铁锅盖里滴着油。太平公主对着他,再次露出了那令他似曾相识的笑容——这笑容,和她的母亲武则天像极了…… 第93章 肉烤焦了 太平公主的这话说的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安金藏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在片刻的大脑空白之后,他咽了一口口水滋润了一下因为陡然的紧张而变得干涩的嗓子,问着:“我?公主是说我死过一回了么?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这话问完,太平公主还没有回答,仙瑶已经把弯刀架在了太平的脖子上。 “仙瑶,别乱来!”安金藏大喊着。 但是这次,仙瑶没有听他的:“公子,外面来了很多人,这个女人不对劲。” 而刘幽求噎在喉咙里的那块肉也终于吐出来了,抓着安金藏的胳膊,两个人“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外面,风吹草动,就连安金藏都能感受到可怕的杀气了。 而他们对面的太平公主,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略带着嫌弃垂眼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的弯刀:“仔细上面的油滴下来弄脏了本公主的衣裳,这可是今岁江南新进贡来的上等的丝绸制的。” “公主,咱们现在不讨论衣服的事儿……”安金藏耐着性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日暮时分过于巧合的偶遇,看样子,不是巧合了,“你要找我,轻而易举,何必委屈自己设计这么多桥段?” “呵呵,你滑得跟泥鳅一样,连我母亲都被你瞒天过海,我直接找你?岂不是又让你溜走了?”太平公主说着,似乎完全不担心脖子上的弯刀会伤她分毫。 “皇上她不知道您来找我?”安金藏立刻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如果是武则天知道自己还活着,太平公主不必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混进来。 “呵呵,我母亲不知道,婉儿也不知道。”说到这个的时候,太平公主上下打量着安金藏,“婉儿的心气我最知道,竟然会倾心你这个胡人,实在令人费解。” “您和她是朋友?”安金藏问着,心想着原来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是闺蜜这件事,原来不是杜撰的。 “我和婉儿自小相识,若不是她为了你遭了难,我如何会留意到你这种人物?” “可是,公主您怎么知道我没死……” “呵呵,那还不得多得李千里那个废物,他夫人慕容真如海也算是我闺中密友,此次回了神都,偶然问起,说是李千里那厮如何突然开窍,顺着我母亲的意思,进献了两个美貌的童子,如愿留在了神都,她便与我说起岭南奇遇的几个人物,本公主之前已听婉儿说了许多你的事,此番一一对应,觉得言行举止,不无是对得上的。本来,那桩为了嫖资杀害**的丑事,我心中就有很多疑惑。” “咦?公主您都没见过我,怎么这么相信我的人品?”安金藏自从知道了武则天并不晓得自己还活着,心态已然轻松许多,这时候用手势示意仙瑶放下弯刀,一面笑着对太平公主说着。 太平公主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哼,我哪里是相信你的人品,我是相信婉儿的眼光罢了,虽然在你之前,婉儿从未对谁动心,但她十几岁便跟着我母亲,当世最出色的男人她都见识过了,唯独对你动心了,你当然不会是那种为了嫖资动手杀假母的庸俗之辈。”话这么说着,太平公主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边上,依然紧握着弯刀的仙瑶,“嗯?但是不是专情,我就下不了定论了。” 安金藏咧着嘴,自黑着:“公主,像婉儿这样的高级知识女性,反而是很容易遇到渣男的,不幸我就是那种渣男,您费这么大的力气,该不是为了替你闺蜜出气这么简单吧?” “呵呵,你为了从我母亲手里活命,不惜自己把自己弄到身败名裂,也算是情有可原了…… “安金藏。”太平公主叫出了他的名字。 在这个幽暗的破土屋里,听到自己名字的安金藏有种被召唤的错觉,仿佛在太平公主叫出这声名字之后,他这个在神都已经“死去的亡魂”又再度复活了起来。 “你知道,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人可以骗得了我母亲。而你竟然做到了,你很有种。”太平公主这话里,安金藏听不出褒贬,带着忐忑的心说着: “金藏……也是为了活命事出无奈,并非有意欺君,还请公主放金藏一马,让金藏从此消失在皇上的视野里……” “放你一马?你那么好用的头脑,本公主放过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遇到一个了,你说本公主要放你么?” 安金藏心知不妙,如果太平公主真的和传说中一样和武则天很像的话,那么她肯定也特别讨厌被拒绝,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很老土,但是对于要生存下来的安金藏来说,此刻却是真理了。 他几乎能听到土屋外面重加累叠的细碎脚步声——包围他们的人,少说也有一两百号人,就算仙瑶和刘幽求的身手再好,也插翅难飞了。 若不是有这样十足的把握,太平公主不会连被刀架在脖子上都面不改色。 安金藏觉得此刻,自己简直是要哈姆雷特附体了——“tobeornottobe”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哦,不,这不是个问题。 如果他不答应,刘幽求和仙瑶就得一起死,说不定钟离英倩和高延福也得跟着遭殃,还有,还有元一,现在的小高力士…… 太平公主给他的,不是一道选择题,想到这些,安金藏终于决定继续在这险要的仕途上走一段:“公主想要金藏做什么?” 太平公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就如同儿时从父皇和母后那里得到了心仪已久的礼物:“我想要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以皇上对公主的宠爱,这天下难道还有公主除不掉的人么?”安金藏问着。 没有人理会的烤羊肉已经开始焦了,屋子里烟尘弥漫,呛人的气味仿佛在催促着他们速速把事了解似的。 太平公主看着安金藏,不紧不慢:“这个人……” 第94章 母女隔阂 “也算是你的老熟人了。”太平公主说着,拿起边上的一个破茶壶,把里面的茶水一股脑儿倒在了已经烤焦了羊肉的铁锅盖上,顿时房间里烟雾蒸腾。 太平公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了安金藏手中。 信封上写着太平公主亲启的字样,但是没有落款,看样子是一封密信了。 安金藏掀开已经脱落了火铅的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 信的内容不难懂,是一个叫卫遂忠的人揭发来俊臣,说他正在搜罗关于太平公主谋反的证据,准备对她下手。 看到信的内容之后,安金藏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太平公主口中的老熟人,是当朝第一的酷吏来俊臣。 他手里拿着信,知道太平公主找上他,不仅仅是因为欣赏他的头脑,而且了解他和来俊臣之间的恩:她在寻找和她同仇敌忾的盟友。 “公主,这封信可靠么?”安金藏问着。 而在他身边,没经过允许就凑过来看的刘幽求看到落款的名字,立刻怀疑地说:“卫遂忠?呵呵,他和来俊臣可是铁哥们儿,怎么忽然跳出来要揭发来俊臣?” 太平公主一笑:“这个本公主岂会不知?莫非你们不知道前些天,来俊臣的妻子王氏死了么?” “蛤?来俊臣那个混蛋的老婆死掉了?怎么死的?被他虐待死的么?”安金藏一听,不由得八卦心起,心想着像来俊臣这种变态,回到家里难保不是个家暴狂人。 太平公主摇了摇头:“他哪里敢动他妻子?这个贱民出身的人能取到陕西王氏的女儿,可算是莫大的福气了。” 安金藏想到太平公主提这事儿是源于这封密信,立刻问:“难道王氏的死和这个卫遂忠有关?” “聪明。这个卫遂忠从前和来俊臣交好是没有错,但是,这些年来,来俊臣平步青云,已经和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小人,自然是势利眼,平日里便怠慢了卫遂忠。 一个月前,卫遂忠去来俊臣府上,来俊臣不想见他,让家丁谎称自己不在。卫遂忠又不是傻子,并没有信,竟然爬到他家墙上,看到院子里来俊臣正在宴请王氏一族呢,他气不过,硬闯了进去,大闹了一通。 来俊臣觉得没面子,就把他捆起来痛打了一顿……” “嗯?该不是这卫遂忠记恨在心,把王氏杀了?”刘幽求听了,坏笑着说。 安金藏却说:“不会,如果是卫遂忠杀了王氏,哪里还有命写密信给公主。” 公主看了他们一眼,在这一问一答间,似乎心里已经对这两个人的高下有了判断。 不过,此刻自然不是讨论人才的时候,太平继续说着:“安金藏说得没错,卫遂忠和来俊臣是一丘之貉,怎么会那么有血性去杀了他妻子,挨了打,自然是磕头求饶了。” “那王氏怎么就死了?”刘幽求纳闷地问。 “王氏也是个没肚量的妇道人家,觉得自己在娘家人面前受辱,竟然气不过就上吊死了。”太平公主言语间不无鄙夷地说着。 “额……一哭二闹三上吊……”安金藏摸了摸腮帮上的胡子,“看来是来俊臣他老婆不满意来俊臣只是打了卫遂忠,没有杀他……不过,他老婆死了,怎么神都城还是风平浪静呢?” “呵呵,既然是为了攀附势力取的妻子,又不是真爱她,死了有什么稀罕,以来俊臣那老狗现在的势力,有皇上撑腰,他早已经不需要陕西王氏的支持了。”刘幽求没好气地说,“当初狄公之事,明摆着是他来俊臣捏造证据恶意迫害的,皇上竟然一丁点儿没有责罚他?” 安金藏听了,默默点头:“也是了,既然如此……” “你是想说,既然如此,这个卫遂忠为什么要跑来告密是么?”太平公主嘴角带着笑意,在这烟雾缭绕间,看久了竟然是有美感的,她冷笑了一声,“先下手为强,我母亲的处世之道,这些走狗们,不知不觉,都已经学到了吧。” 安金藏一听,明白了:“他是担心来俊臣为了他老婆的事情怀恨在心,找机会迫害他,所以决定来投靠你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他的一面之词我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已经派人查过这件事情,确实如此。” 安金藏合起了信,看着太平:“公主,那好,我们暂且认定,卫遂忠是真心投靠到您这里的……恕我直言,公主看起来很紧张这件事情,但是照理来说,您是皇上最疼爱的孩子,而来俊臣不过是皇上的一个臣子而已,皇上会相信谁,这答案不是不言而喻的么?除非……”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打量着太平公主脸上的表情,她一直无所畏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云。 “我没有把柄在他手里……”太平公主一字一句地说着。 “但是,你知道皇上已经不信任你了。”安金藏说着。 “母亲?她不是不信任我……”太平公主回答着,安金藏的问话,仿佛把她带到了一个情绪的泥沼,一直冷静的她,此时,却有些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不信任任何人,对于她来说,身边的人,只有两类,有用的,和无用的。” “额,这话说的,好像你对你妈很有意见额……”安金藏说着,此时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帝国公主,而是一个和自己母亲有了嫌隙的女儿。 “在她把我嫁给武攸曁那个孬种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我是她最宠爱的女儿。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之间,早已经有了不可跨越的鸿沟了。” “明白了,所以在你知道来俊臣在搜罗你谋反证据的时候,你没有自信皇上会相信你……”安金藏说着。 “我那些哥哥们,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不过看起来,公主你虽然说和皇上多有嫌隙,却也是学到了她处事的精髓了……”安金藏笑着,“先下手为强,你要先除掉来俊臣以绝后患是么?” “本公主年轻时,就是因为太善良吃了许多亏,如今我得替我的孩子们考虑,没有人可以再肆意伤害我了。” 在太平公主这充满斗志的话中,安金藏听出了身在帝王家的悲凉。 第95章 鹰犬的代价 安金藏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太平公主的幕僚。 安金藏进入到了太平公主的府中,而这座奢华的山庄比起她母亲的后宫来,竟然丝毫不逊色,后世的韩愈曾经写过一首诗来形容太平公主的住所: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而当他到达太平公主给他安排的住所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也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期。 这是在山庄之内独门独院的一个地方,和外面隔着一座假山,四周被茂密的竹林包围着,如果不是山庄之内的人,外面的人,很容易就会错过这个地方。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已经死去的安金藏会住在这个闹中取静与世隔绝的所在。 顺着潺潺的溪水,走过蜿蜒的小径,竹林尽头小院才露出它的真容。 室内,都是极品的锦缎做成的坐垫,光洁如玉的青瓷花瓶里插着几支桃花,就放在案几之上,仿佛在静静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 就算是见过世面的刘幽求这时候也拍着安金藏的肩膀说着:“嚯,怂货,和咱们那土屋比起来,这里简直是仙境了。” “太平公主真是土豪中的土豪,在我们家乡,你知道这么大面积的地,还有这种规模的园林,得值多少钱么?”安金藏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青瓷的花瓶,“光这花瓶,就得价值连城吧?唉,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咱们不是来这里享福的。”安金藏看着屋外如画的风景,“我们在这竹林里,是要想出杀人的计策的。” “我觉得很好啊,就算不是太平公主找上我们,来俊臣这个人,也是迟早要除掉的,这是在为民除害不是么?” 正说着,太平公主已经出现在了小院中,笑盈盈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怎么样,这个地方还满意吗?” “这么好的地方,给我们住,真是谢谢公主款待了。”安金藏客套着。 太平公主打量着胡子拉杂的安金藏:“我这里不会有外人来,不若好好梳洗下,也让我瞧瞧能让婉儿动心的男子,究竟是何模样?” 安金藏倒被太平说得不好意思了:“我和上官才人萍水相逢,多蒙她抬爱,但是,真没发生什么。” 太平冷笑了一声:“你倒是说得轻松,她以为你死了,差一点心都随你死了。” 听到太平这么一说,安金藏于心不安地问:“那……她现在可还好么?” 提到这个,太平的语气颇让人玩味:“好,也多谢你,我想她已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安金藏想起在弘文馆所见,不由得黯然:“她是个明白人。” 洗掉了脸上的炭灰,刮干净了野蛮生长的络腮胡子,铜镜中的安金藏又恢复了那个高鼻深目唇红齿白的美男子的样貌了。 太平瞧了,不由得连连夸赞:“果然是一等一的俊秀,当初在太乐署可真是埋没了你了。” 安金藏可不习惯被人夸长得好看这回事,他这辈子,得到最多的评价无非是“脾气真好”、“能力不错”等等。 外貌,从来不在别人对他的评价体系中。 “不说这些了,这地方僻静,我可没忘公主请我来的目的。”说着安金藏自己先坐在了案几前,“如今时间紧迫,不知道来俊臣何时动手,我们得赶在他前面才行!” 太平和刘幽求也跟着坐了下来。 仙瑶只是抱着她的弯刀倚门站在,目光始终没有从太平公主身上移开。 “如今,周兴死了,万国俊也死了,在御史台,已经没有人可以和来俊臣匹敌了。”太平说着,外面竹林被春风拂过,沙沙作响,全不知道这外面世界危机四伏。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可能是我们除掉他的最好时刻。”安金藏沉吟了一下,说着。 “哦?何以见得?”太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现在神都之中,无非是分成了两派势力,一派跟着姓武的,一派跟着姓李的……”说着,他看着太平的脸,按理,他不应该直视着堂堂公主的面容,不过,反正他们的相遇是太平自己那么不拘小节的安排,他这会儿和她平起平坐直视着她说话,也无可厚非了。 果然,太平并不介意这些,和她的母亲一样,在经历了若干磨难之后,有一些东西,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了。 而对于安金藏的注视,她也知道其中的意思,她嘴角一翘:“我母亲让我嫁给武攸曁,这其中的用意,聪明如你,不会不知。” “皇上自然是希望能平衡两家势力,各自安好,她的用意,无非也是希望通过您,让武家和李家成为一家。不过,恕我直言,这终归只是皇上的愿景罢了。”安金藏想到了之前女皇噩梦一事,随即说着,“说不定皇上自己内心深处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母亲的内心深处?难怪我母亲要至你于死地了。”太平听到这句话,带着重新审视的目光看着安金藏,“你不是善于揣测她的心思,你是在无时不刻知道我母亲的想法?” 安金藏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说错了话,但是,太平的话是对的,他的确在不自觉地去感知女皇的心思,但是他对谁都有这习惯,这句话,他自然没有告诉太平,因为,现在,太平,也在他揣摩的名单之列了。 他没有接太平的话茬,而是继续按着自己的意思说着:“我提这个的意思是,想问公主,您觉得来俊臣是属于哪一家的呢?” 太平听了微微一笑——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他?谁也不帮,只听我母亲的。御史台的人,可都是我母亲的鹰犬。” “是,公主说得很对。来俊臣很聪明,在这不明朗的时局之中,与其费心考虑派系的事情,不如一门心思跟着最大的那位,总不会吃亏。但是……”安金藏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为人鹰犬的代价就是,他能替主人去猎杀目标,但其实在主人心中的分量是极低的……” (本章完) 第96章 讨好女皇很重要 “对于御史台那些人,他们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团结。作为皇上的鹰犬,在朝廷中傲视群臣,也意味着得罪尽了所有的力量,而这时候,他们自己开始内斗的话,那么对于想要扳倒他们的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时机了。敢问公主,是来俊臣、周兴、万国俊等人都在的时候难对付,还是如今只剩下来俊臣一家独大难对付呢?”剃干净胡子的安金藏,目光澄澈如同这小院中溪水汇聚的一泓池水,“更何况,他身边,现在还有个因为恐惧而背叛他的卫遂忠,我想,卫遂忠因为还不至于傻到来找您之前已经和来俊臣公然闹翻了吧?” 太平抿嘴一笑,比刚落座时候已然安心许多:“金藏君说得有理,本公主有君相助,夫复何求?既然金藏君已经了然如今的形势,敢问郎君,接下来该如何?” 安金藏用手指在案几上比划着:“咱们现在至少得做两件事。第一,之前听公主讲,您与皇上之间自从您二婚之后就不那么亲密了,这不行。我想,您已经和当年的那个少女不可同日而语。既然无法在这时局中抽身,那么请您务必有这个觉悟,在时局之中,您可以擅用金钱与情感,但落脚点永远都只能是利弊,只问利弊,不问对错,这就是您现在需要站的立场……”安金藏头头是道地说着,资历尚浅的他不知道,他这一番极其实用的言论,将对太平公主以后的政治道路产生多大的影响,尽管,从此刻的情况来说,他可能是对的,“您必须和您的母亲——当今皇上和解。” 太平公主听完之后,沉默了,她转过头望向了窗外:“和解?从何和解?我永远忘不了,在那个我此生最寒冷的冬天,我和我腹中的孩儿日夜等待,等来的却是孩子的父亲饿死狱中的消息,我,太平的驸马,是被饿死的!”说着她转过来看着安金藏和刘幽求,眼中没有泪水,只有无尽的仇恨,“你们不会明白我当时的心境,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把她对我全部的好,都丢弃在了那年的冰天雪地里了。” 安金藏正对太平这一番话心生同情,刘幽求倒是八卦心起,问着:“哦?都说当年薛绍被他大哥谋反一案牵连,意外死在狱中,莫不是皇上有意为之?” 太平公主瞥了他一眼:“这些年下来,你们还没看明白么?谋反,哼,这两个字,现如今只是个笑话罢了。无非是我母亲排除异己的幌子。若不是我母亲默许,驸马如何会连口饭都吃不到,活活饿死!” 听到太平不无激动地说着,安金藏心中不免唏嘘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太平口中的驸马,依然只有薛绍一个,而武攸曁只能也永远只能是“孬种”。.. “所以,公主,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这么做,落脚点是在利弊上。”安金藏看着沉浸在往事中的太平公主,说着。 外面似乎安静了许久了,只听得到潺潺溪水仿佛永不会停歇地流淌着,看着依旧没有说话的太平,安金藏继续说着:“这对您来说或许不公平。但是,您既然是皇上的女儿,那注定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妇女了。对于别人家的女儿来说,母亲只是母亲,但是对于您来说,皇上既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的上司、领导……用你们的话怎么讲,应该说是你的主上。你要在你的主上手中生存,还需要你的孩子们在他们的外祖母更是他们的君主统治之下好好活着,你就得放下那些对于母亲的苛责,用一个臣子的心去处理这件事。” 太平深吸了一口气:“本公主活了三十年,竟不如你这个二十岁出头的人想得明白。” “公主,我知道这很难,但是这个态度,是我们接下来做的所有事情的前提。”安金藏进一步劝说着。 太平点了点头:“给我点时间,我明白你的意思。” “以公主的悟性,我想不需要多久的时间。”安金藏笑着,有其母必有其女,武则天生了一堆怂儿子,但是,自从在土屋知道这个“胖大姐”就是太平公主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和武则天是同一类的人,只不过,尽管被自己的妈坑得婚姻不幸,但是,论个人经历坎坷,她远不及她强大的母亲。这世上,没有人是天生强大的,所以她到今天也没有真正理解她母亲的雷厉风行和不近人情。 “好吧,你要我和我母亲和解,我做不到。但是若依你刚才所说,把她只是当成我的主上,要讨好她,倒是不难。”太平说着。 “嗯?莫非公主这么快想好了对策?”安金藏好奇地问着。 太平看着他,冷笑了一下:“还不是和你学的么?你不是知道我母亲如今最爱什么?年纪大了,总归是荒唐起来了。慕容氏可是什么都和我说了,那金刚力士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让李千里那个马屁精送给我母亲的么?不过,我可听说,这俩孩子得罪了我母亲,一个死了,一个被赶出来了。你都不晓得,李千里和慕容真如海有多害怕,生怕我母亲迁怒到他们身上,才过上的好日子又要结束了。” “呵呵,此事,皇上知道和李千里无关,何况事关她自己的尊威,她不会拿李千里怎么样的。”安金藏立刻说着。 太平公主眼神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你果然知我母亲。” “所以,公主是要乘着这空隙,也找个‘金刚力士’去孝敬皇上么?”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刘幽求津津有味地吃着案几上放着的精致糕点,笑着说。 “呵呵,正巧了,我眼下正有个合适的人选……”太平说着,看着安金藏。 安金藏想起她刚才夸自己俊秀,心里咯噔了一下:“额,公主,你该不是……” 太平公主见他突然慌张了起来,不由得“咯咯”笑出了声来。 第97章 来俊臣的弱点 “我母亲记性最好,尤其是对人的长相,你以为,本公主会把你献出去么?莫说是我不答应,婉儿也定是不饶了我的。”太平朱红的嘴里,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这些年,我为了报复我母亲,做了不少蠢事……”太平公主说得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如今发福的她,说这话的神态倒是别有一种风情,“也算是放浪形骸了,不过如今想来,除了轻贱了我自己,我母亲倒是完全不在乎。” “额,您是说,您也包养了小白脸么?”安金藏有些意外地说着,他眼角余光看了眼边上还在吃糕饼的刘幽求,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他抹了抹粘在胡子上的饼渣:“怎么?我大周朝,女主临朝,有钱人家的夫人,年老色衰不招夫君待见的,少不得偷偷找面首的,怂货你觉得很奇怪么?” 安金藏听他说到“年老色衰”这几个字,使劲朝他使眼色。 平时鸡贼的刘幽求此刻却突然迟钝起来,竟毫无反应——安金藏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太平公主听的——这个破蕃帽儿并不喜欢太平公主。 果然,太平公主脸上飘过一层阴云,但是什么都没有说,毕竟现在不是计较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向刘幽求投去了愠怒的眼神,继而不理他继续问着安金藏:“这第一件事情,我已经听明白了,那么,第二件事情呢?” “第二件事,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俊臣最擅长的是告密,那么咱们也弄个告密者出来。”安金藏说着,转向了刘幽求,“你在御史台混过,这个来俊臣,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么?” “嗜好?”刘幽求斜眼看了他一下,“来俊臣那家伙,臭石头一块,小心得很,除了喜欢虐待人,便是喜欢抢别人家的美妾,其余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了。” “呵呵,抢人妾室么?这么流氓的做法?” “可不是么,这卫遂忠么也真是胆子小,那王氏死了,来俊臣估计也没当回事。相当初,那王氏也是他强抢了来的,如今他又从不少人那里抢了妾室,想来这王氏的死,也没当回事。”刘幽求不无轻蔑地说。 “太荒唐了!但这不能算死罪……他这种高强度的工作,肯定要有调节的方式的,这是人之常情,肯定有,你仔细想想,那咱们不说嗜好吧,就说习惯,他可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么?”安金藏继续问着,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刘幽求看着他的“认真脸”,知道对于“怂货”来说,这表示他要得到的答案对接下来的计划有关键的作用。 他放下了手里的糕饼,仔细想了想:“若不说嗜好,只论习惯的话,每遇到在他手里定罪的犯人,他便会提上一壶酒,坐在那人牢外小酌上几杯。但也只是小酌了几杯而已,并不是酩酊大醉。这家伙,似乎从未喝醉过。” “嗯?和定罪的人喝酒么?呵呵,那肯定说了些日常不敢说的话,没有什么比对一个死人说话更安全的了。”安金藏看着外面摇曳的修竹,若有所思。 “怂货,这算是个你要的答案么?”刘幽求关切地问着,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帮上了忙了。 安金藏转过头冲他一笑:“算是,凡是能让来俊臣铜墙铁壁的心露出缝隙的,都是我需要的。咱们得见见卫遂忠。” “嗨,既然咱们都已经想好了向皇上告密,而这卫遂忠也铁了心背叛来俊臣,要不就直接授意他编造些来俊臣的谋逆之事岂不就好?”刘幽求说着,“卫遂忠和来俊臣交好,他说的话皇上不全信也能信个一半吧?” 安金藏摇了摇头:“不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们必须要皇上全信。信一半,我们也死定了。” “为什么?”刘幽求问着。 安金藏拿起昂贵的青瓷盘中一块茶绿色的糕饼,咬了一口,放在案几上,又拿了另外一块完好的放在旁边,笑着对刘幽求说:“你爱吃饼,这两块,你选哪块?” 刘幽求毫不犹豫地拿了完整的一块:“我才不会吃你咬过的,好好的,拿饼说事做什么?” 安金藏拿起自己刚才吃过的那块:“若咱们准备不足,这便是我们送给皇上的,而你手里的,就是来俊臣准备给皇上的,两相比较,只会让皇上更加确信来俊臣所举证的是对的。而且,这世上没什么人可以在皇上面前撒谎成功的,卫遂忠,呵呵,连来俊臣都嫌弃他,你觉得他能应付得了皇上么?必须是实话实说,我们才有胜算。” “所以,金藏君,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拿到关于来俊臣谋逆的确凿证据?只是,这谈何容易?”太平公主身体微微前倾,对着安金藏说着。 “他不是好色么?”安金藏说着看着倚门站着的仙瑶,“他喜欢抢人妾室,但应该没有逛玉鸡坊的习惯吧?” “哈哈,也是,咱们有仙哥儿大美人呢。”刘幽求听了,立马说着。 “哦?原来这玉鸡坊的事,竟不完全是假的?”太平公主重新打量着倚门而立的仙瑶,此刻她春风拂面,比那冬日里更显得明艳动人了。 “呵,如此美人,你舍得就送给来俊臣么?”太平看着安金藏,说这话时,多少有替上官婉儿鸣不平之意。 “公主您都打算把你的小白脸送给皇上了,仙瑶不过是借个幌子混进去罢了,我如何舍不得。你放心,她是不会在来俊臣那吃亏的。”安金藏说着,站在他对面不远处的仙瑶听了,冲他露出了笑容。 不是安金藏不懂得珍惜仙瑶,而是他知道,自己对她能力的信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大不了她一不小心杀了来俊臣,他们再逃走就好了,那还真是一了百了。当然,这也是最下下策。在万国俊的事情之后,他已经想得很明白,在眼下这个世道,要除掉这些人,还是他们的主人亲自动手比较好…… 这时候,太平冲着守在院门的侍者招了招手。 那人看到便立刻跑了过来,太平对他说着:“你去和五郎说,就说本公主有事找他。” 听口气,这个“五郎”看来是太平的面首了,只是安金藏听着这名字,怎么觉得特耳熟…… (本章完) 第98章 五郎换了六郎 “这个五郎是?”安金藏带着好奇问着,脑海中,那个名字就藏在迷雾的后面,仿佛随时都会浮现出来。 太平公主瞥了安金藏一眼,朱唇轻启:“莫不是金藏君对本公主的面首也有兴趣?” 安金藏连忙摆手:“当然不是喽,只是如果金藏没有理解错,公主是想要把这个五郎献给皇上,就不得不多嘴问两句,这个男人靠得住么?” 公主听了,又咯咯笑了起来:“金藏君说得有意思,这面首难道还有靠得住的?只不过,在本公主眼中,他们只不过多了点东西的‘金刚力士’罢了,送给母亲讨她欢心即可,其余的事,我不会让五郎知道。” 太平公主说得露骨,诚如她自己所说,可算是放浪形骸了。 这是在唐以后的历朝历代都很难见到的场面——一国公主对于自己的放纵和欲望毫不掩饰地笑谈着,并不觉得有何羞耻。 她说完看了一眼安金藏依然带着期待的眼神,略带敷衍地说着:“好了,此人本名张易之,是个貌美的郎君,我五郎貌美如花,比那薛怀义强多了,呵呵。” 安金藏看得仔细,一向舒展的太平公主丰腴的面庞,在说到薛怀义的时候,忽而皱了一下眉毛。 这神情很微妙,按理说,对于薛怀义,无论从哪方面,都和太平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除了女皇给这家伙赐了和她的前夫一样的姓氏——“薛”。 不过这个瞬间的事情,也不过是雁过留痕般在他心中掠过罢了,此时,他还有个更加要紧的事情做——张昌宗那个面首,可千万不能被送到武则天的身边啊,武周后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都是姓张的两兄弟弄的嘛? 这么想着,不容多想,他立刻劝着太平公主:“我说公主,你要送面首给皇上呢,这个确实是现在最有效的讨好皇上的办法,但是,您看咱们能不能换个人……” 他有些忐忑,毕竟这个要求说得有些突兀,和他安金藏并没有什么关系。 太平看着他,外面渐渐升高的日头从云中露出来,春光洒在她脸上,细瞧之下的眉眼,竟是俏的,她端详着安金藏的脸,短暂的沉默让安金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说这话。 但是没想到,忽然太平一拍手,赞许道:“你说得有道理,刚才想得简单了,本公主确实不该把五郎送给母亲……” 安金藏一听,轻吐了一口气:“公主英明……”可是他才说完这句话,对面的太平公主接下来说的话差点没有把安金藏噎死:“六郎昌宗更年轻貌美些,要不把六郎送给母亲好了。” “啊,张昌宗啊?”安金藏脱口而出,“这和把张易之送给皇上有神马分别?!” 太平不耐烦地对安金藏说着:“你只管搜罗来俊臣谋反的证据就好,这件事,本公主自有打算,不需要你再多问了!” 说着人已经站起身来,一甩衣袖,大踏步离开了这个竹林小院了。 安金藏看着太平离去的背影,唉声叹气的。 刘幽求忍不住问着:“怂货,你为何对公主的面首这么感兴趣?莫不是岭南一行,真让你对男人有了兴趣了?” 安金藏用手背打了一下刘幽求的胸口:“瞎说什么呢?我只是想阻止张氏兄弟入宫而已。” “嗯?你认识这五郎、六郎么?” 安金藏再一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果不是他给李千里出的主意,元一就不会从岭南来到神都,也不会从冯元一变成高力士。 如果不是自己劝太平公主要讨好武则天,她就不会借鉴自己的做法,把自己的面首送进宫去,如果不这样,说不定就没有什么张昌宗、张易之的事情了。 但是,他怎么可能知道,太平公主打算送给武则天的,是日后只手遮天的张氏兄弟呢? 但眼前有来俊臣这个棘手的事情要应付,他竟没有工夫阻止太平这么做,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只有刘幽求不明所以,在他旁边嘀咕着:“你这怂货,好端端地,叹气作什么?” 安金藏忧心忡忡看着眼前的无边春色:“这地方,麻烦可真够多的。” …… 来俊臣最近很忙,但是心情很好。 除了成功除掉了万国俊那个不知道尊重他的家伙之外,另一个心腹大患也已经接近解除了——虽然上次没能把狄仁杰整死,但是,这次,同样是宰相的李昭德已经定罪了,不日问斩。 这个李昭德,自任宰相以来,就铁腕打压御史台的酷吏,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那一次大殿之上,他当庭讥讽他来俊臣无赖出身娶了陕西王氏,是朝廷的羞耻,直把他恨得牙根痒痒。 “所幸”的是,李昭德不是狄仁杰,是个气负刚强的主儿,说话不拐弯儿,待人又刻薄,挑个错儿实在太简单了。 来俊臣是个顶级的投机手,那些被他告发的人,之所以一抓一个准,是因为他能看出女皇心中的偏向,而对于李昭德,他知道皇上有看不惯他的地方。时人有云:李昭德志大而器小,气高而智薄,假权制物,扼险凌人,刚愎有余,而恭宽不足,非谋身之道也。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李昭德态度强硬地坚持要惩治那些上表建议立武承嗣为太子的人了。 来俊臣不知道皇上是想立武家还是立李家,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只知道,皇上绝对不会喜欢臣子倒逼她做出选择。就这一点,只要他略加渲染,那女皇心中不快的种子,就会立刻如被这春日暖雨浇灌一般,发芽蔓长。 若论渊源,这陇西李氏出身的李昭德,还不是落入到他来俊臣这个“无赖”手中,想到这里,来俊臣便多得意了几分。 他最近甚至尤其喜欢坐在御史台的大牢里,听着李昭德没日没夜地谩骂着他。 李昭德越是骂,来俊臣越觉得自己有成就感。 只是,他不知道,像他这种刀尖上过活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志得意满…… (本章完) 第99章 鸿门宴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御史台的大牢里,那股子陈年的腐臭味越加浓烈了。 李昭德已经连续骂了三天三夜了,嗓子干哑得听起来的多少有些悲壮。 间或,从不远处的行刑室里,传来惨绝人寰的喊叫声。 从前,对犯人动刑的事,都是来俊臣亲自操刀,因为这是所有审讯环节里他最喜欢的部分,可以让他的控制欲得到极大的满足。 不过,最近因为李昭德问斩的日子定下来了,如同巨蛇吞下来了一只肥美的猎物,足以让他空虚的身体饱腹一阵,不需要动手施刑来满足他的变态了。 一张被烟火熏得乌黑发亮的桌子边,来俊臣自斟自饮着,有人进来通传:“御史,卫遂忠来见你了。” 来俊臣已经搁到嘴边的酒盏没有停下来,继续把浊酒送进了嘴中,一口咽下,不以为意:“还以为不会来找我了,让他进来吧。” 卫遂忠个子不高,年纪不大头顶上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个小小发髻竖在头顶上,亏得罩了顶半透明的黑纱帽子,才算看起来不那么滑稽。 来俊臣看他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由得嘴角露出了一丝阴冷鄙夷的笑意——他瞧不起这个人,也不是完全因为地位的悬殊。 卫遂忠一手握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显得格外紧张,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遂忠向来好辩,如何这会儿不做声了?”来俊臣先开口说着,“今日来,所为何事呢?” “我是来负荆请罪的!”卫遂忠忽然跪了下来。他们几十年的朋友,这一刻,卫遂忠却毫不犹豫地跪在了来俊臣的面前。.. 来俊臣并不觉得奇怪,这个卫遂忠虽然嘴皮子溜,但是也只是夸夸其谈罢了,若不是天生这么窝囊,怎么会这么多年下来,愣是得不到提拔呢?本来想多个同盟,不知不觉多了个累赘,如何不让他心生嫌弃? 来俊臣没有站起来扶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着:“遂忠何必如此,你何罪之有?为兄还没有为上次一时气愤打你道歉呢?”他对人说话总是这样,言语上,向来是过分的客套,但所有的恨与恶都记在了心里。 卫遂忠听了,立刻磕头在地:“若不是遂忠冲撞了府上,让大哥蒙羞,嫂子也不会这么走了,遂忠日夜难安,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大哥原谅我!”他说是这么说,但是,来俊臣没有起身这点,他就知道,这事儿是圆不过去的了。何况,他投靠太平公主,也不完全是因为担心来俊臣迫害自己,这些年来有意无意的这种轻贱和鄙夷,一点点积攒起来,已足以成为他心中最坚硬的刀,要杀了眼前这个曾经的朋友了。怨气这种东西,总是于细微处开始,但若得不到消解,就会成为教唆的小鬼,只等着某个契机杀人见血了。 来俊臣喝着酒,就让卫遂忠那么跪在他面前,也不让他起来,也不说原谅他。 仿佛是在享受这种被叩拜的感觉。 “为了向大哥赔罪,今日遂忠已在舍下备下酒席,还请大哥赏脸……” “酒席?不是鸿门宴吧?”来俊臣放下手里的酒杯,走到了卫遂忠的跟前,弯腰看他,卫遂忠也抬起头,赔着笑脸:“大哥说笑了,遂忠哪儿还敢呢。” 来俊臣直起了腰,一副谅你也不敢的神态。他自恃太了解卫遂忠了,然而,人心叵测这四个字,他在自己脑门儿上悬了一辈子,竟然在这时候,因为得意洋洋而忘记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在自己想要和人庆祝的时候,那些原本可以和他弹冠相庆的人,都已经被他自己整死了。 …… 卫遂忠家不大的院子里,烈火烹油,灯火通明。 来俊臣按照习惯,带了一队卫兵,浩浩荡荡地来赴宴了。 以他对卫遂忠的了解,这排场是花了卫遂忠不少的积蓄了,看着一溜小跑着从里面跑出来的卫遂忠,来俊臣自言自语着:“这人和畜生一样,还是得常常教训,这一教训,就开窍了。” 宴席设在小院里,酒至半酣,胡乐响起。 来俊臣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真是: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美人薄纱覆面,只那惊若游龙的舞姿已经看得来俊臣眼花缭乱了。 一曲舞罢,美人翩然在卫遂忠身边落座。 来俊臣的视线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色眯眯地问着:“遂忠,这位佳人是?” 遂忠立刻答着:“这是遂忠新娶的妾室,让大哥见笑了。” “哦?遂忠好艳福……”来俊臣说着已经无心喝酒,“既然都已经是自家的弟妹了,何不把面纱揭下来给我瞧瞧?” 仙瑶纤纤玉手揭下了面纱,正好此时一阵晚风吹过,青丝拂面,恍如仙子一般。 本来就喝了点酒有些恍惚,此时看得到仙瑶面容的来俊臣人生难得有些醉意了。 女人,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另类的收藏品。如果这个美人只是普通的舞娘,他或许就这样远远欣赏下就好了。但是,这个惊为天人的美人儿竟然是这个窝囊废卫遂忠的小妾,他如鬣狗般的野蛮天性就被激发出来了——他要掠夺过来。 “这么美的人儿,跟着你太可惜了,不若给了我如何?”他说得肆无忌惮,完全不在乎卫遂忠的感受,只是他不知道,他要的是卫遂忠的美人儿,而被他瞧不起的卫遂忠要的,是他的命。 假意的犹豫之后,卫遂忠笑了起来:“大哥可真是风流倜傥,天生的多情种子啊,当初石勒姬妾过万,大哥莫不是要向石勒看齐么?” 看到卫遂忠没有拒绝,来俊臣更加飘飘然了:“不是我夸口,寻花问柳的工夫,俊臣自忖比那石勒也不差,额哈哈哈哈!”说着他仰天大笑了起来。 听到来俊臣说出这话的卫遂忠也笑了,笑得格外开心,他的视线瞥向了一旁忙碌的厨子,其中一个黑脸的昆仑奴亦咧嘴偷笑了起来…… 第100章 无赖的人生楷模 不用说,这个昆仑奴,自然是来俊臣做梦都想要他死的安金藏了。 这么重要的时刻,就算再有被发现的风险,他安金藏也得混在里面,亲眼见到来俊臣露出破绽才好。 几天前,就在太平公主豪华的府邸里,卫遂忠被带到了安金藏所在的隐蔽的竹林小院之中。 安金藏没有直接和卫遂忠商量该怎么对付来俊臣的事,而是和他“闲聊”了很久,关于来俊臣的一切,他平时的爱好,和卫遂忠的日常聊天,等等。 而“石勒”这个名字,就是在这段闲聊中脱颖而出的。 因为安金藏发现,来俊臣很喜欢举石勒的例子,这很好理解,人总是喜欢找有指引意义的对象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 五胡乱华时候的后赵王石勒,从人生履历来说,让来俊臣找到了共鸣——石勒是奴隶出身,大字不识,靠着自己的政治才干和军事能力,成为了雄踞北方的霸主——用现在的话说,他是草根逆袭的典范了。 而来俊臣对于自己“草根”的身份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他抢夺别的官员的妻妾,他虐待那些落马的大臣,无非是为了补偿心中那份自己低微出身而浸透在骨子里的自卑感。 但是,这世上曾经有过后赵王石勒这么个人物,就太好了。 他比自己更惨,不光是一无所有的贱民,甚至几次被当作奴隶被人倒卖,但是他最后成功了,而且非常地成功。 安金藏知道,来俊臣当然没有要篡夺王位的野心,像他这种连自己的心魔都需要靠虐待、掠夺这种低级的外在手段来克制的人,是不可能走上王道的,他也仅仅满足于在女皇之下的狐假虎威。 但是,安金藏是个很好的学习者——毕竟,落在来俊臣手里的人,大多也没有谋逆的心思,但是,来俊臣找到了他们人性中的弱点借题发挥。 安金藏研究了最近的那个案例:李昭德。 如果不是李昭德的刚愎自用,也就不会给来俊臣可乘之机了。 而来俊臣这只野狼的弱点就在于他对于自己出身的自卑。 像李昭德这样名门士族出身的人,带着高高在上的眼光公然嘲笑他是地痞无赖,他每天面对的那些王公大臣,举手投足、眉眼投递间无时不刻流露出的对于他敢怒不敢言的轻贱,都在左右着他的心境。 而石勒这样的人,是他内心深处和自卑抗争的有力论证。 而这是安金藏想要的东西,他要把石勒,这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从来俊臣的心窝子里掏出来。 再回到这个夜渐深沉却依然欢闹的卫遂忠家宴,卫遂忠那句石勒的话,自然不是随意出口,而是安金藏授意的。 以石勒为楷模,和将石勒自比,这是完全两个概念。 今晚,得意忘形的来俊臣,走出了将彻底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一步,而这轨迹的方向,是不得救赎的覆灭。 …… 酒足肉饱,来俊臣拦着美若天仙的卫家小妾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卫遂忠的家门。 来俊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到自己床上的,这对他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那个美丽的小妾好像是醉酒时候的幻觉似的,他都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了。 卫遂忠家的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酿造的,后劲儿大,睡了一宿,头疼得跟快要裂开来一样。 从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怪怪的,今天似乎并不是个好天气。 直觉这种东西很玄妙,来俊臣今天总觉得有哪里不放心似的,虽然不放心是他的常态。 他看着自己放在床头那个不起眼的漆盒,那里面,放着的都是他即将报送给武则天的密报,这些还没有报出去的密报,关系着密报中提到的人的性命,也关系着他自己的安危,如果被对方提前知道,这事儿就会变得格外棘手。 漆盒上那个雕成鹰嘴模样的铜扣有些歪了。 可他每次谨小慎微,放了东西都是确保再三它是扣死的。 卫遂忠、美妾,还有那一通他得意洋洋的言论。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巨石顶住了一样,瞬间窒息得眼前一黑。 慌张地,他摸出系在腰间的钥匙,插了好几下才找准漆盒锁扣的盒子,打开来的时候,他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了——里面是空的,原本被他塞得满满的漆盒,这时候是空的。 “那个婆娘去哪里了!”他大喊着冲出了卧室,问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家奴。 “您说的是哪位夫人?”家奴问着,来俊臣抢过来的妾室实在太多了,而此时,这个问题听起来更像是有意的讽刺。 来俊臣环顾着闻声赶来的家奴和妻妾,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疑,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 “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婆娘去哪里了!” “您是说昨晚那位娘子?她陪您进了房间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了。” “混账!昨晚谁当的班?一个大活人不见了竟没人瞧见吗?卫遂忠呢!备马,老子要去找卫遂忠那个窝囊废算账!”来俊臣粗糙而又尖利的声音充斥着整座宅邸,仿佛要把这些白墙都挠出抓痕似的。 但是,他的马刚从马厩里牵出来,门口已经来了人了。 人还没有出现在来俊臣的眼前,那声音已经让他心惊胆战,那是穿在士兵身上的盔甲随着他们整齐的步伐发出的摩擦声。 许多次,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兵马,杀到那些官员的府邸,在满屋妇孺奴仆的哀求哭泣中带走他们。 来俊臣在这条路上走得太快太远了,快得他都没有工夫停下来回望一下自己的来路,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门中。 和全副武装的兵马一起抵达的,还有一架华丽的马车。 锦缎织就的门帘被侍女掀开,妆容精致的太平公主从里面探出了头来。 而紧挨着马车,如同奴仆般卑躬屈膝站着的那个人,正是昨夜和他豪饮的那个窝囊废卫遂忠…… 第101章 密报的卷轴 时间倒退到酒席散场的那一夜。 来俊臣消失在视线里的那一刻,卫遂忠收起了脸上阿谀奉承的笑容,他没有醉,不是因为他酒量好,而是仙瑶往他杯子里倒的,一直都是茶水。 和仆人堆里的安金藏互使了个眼色,就急匆匆绕到后院去了。 后门那儿,刘幽求早已经备好了马匹。 他和“昆仑奴”骑上马,就直奔太平府上而去了。 太平公主在竹林小院等着。 素色的灯笼映照出一隅圆形的亮圈,在灯影之下,却是一高一矮两个人。 在胖乎乎的太平公主身边,另外站着一个穿着华丽的高个儿男子。 刚走进院门的安金藏看到小院里出现了两个人,下意识地犹豫着站在院门口没有进去。 那穿着锦衣的男子脸上敷着如同艺伎般的铅粉,就连本应该简洁的男子发髻,也插上了花哨的红玉桃花的簪子。 同样是美男子,安金藏是英俊,而这个男人,却是美得妖冶。 一路疾行赶来,刘幽求看到这个情形,啐了口唾沫:“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是哪儿冒出来的?” 安金藏叹了口气:“六郎入宫了,相比有这等姿色的,只有五郎了。”.. “妈的,女人家就是靠不住,这什么节骨眼儿了,商量大事还带这个面首。”刘幽求肆无忌惮地骂着,也不顾这么短的距离,太平和五郎都听得见。 安金藏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拉着不乐意的刘幽求:“你也说了,要商量大事,先别计较这个。” 安金藏猜得没错,他们一走近,太平就介绍着:“各位,这位是张易之……” “哦,是之前公主打算送给皇上的那位五郎是吧?”刘幽求斜眼看着打扮得“油腻”的张易之,没好气地说着。 听到这句话的张易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抿嘴一笑:“这位郎君说得对,不过如今,我还是得进宫去了。皇上见了我弟弟甚是喜欢,听六郎提起我来,便也想见见……” 安金藏听了,叹了一口气,嘀咕着:“好的吧,五郎、六郎,这下凑齐了。” “嗯?这位想必是金藏君了,为了听易之的话便要叹气?”张易之说话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温润如玉的,安金藏听着,心想着,还真是天生的尤物。 不过,如今的情况,也管不了那么长远之后的事情了,听张易之的话,安金藏已经明白了今晚太平带着他过来的用意了。 果然太平说道:“五郎今夜便可入宫侍寝了,现在只等着诸位带来好消息可让五郎捎带了去。” 尽管心里不愿意,但是安金藏明白,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枕边风的威力永远都是强大的,太平安排得没有错,来俊臣的事,由张易之带进去,可比卫遂忠直接去说要有用得多。 而一旁的卫遂忠可没有想那么多,听了太平问他们成果,立刻迫不及待地说:“多亏了这位料事如神的公子,遂忠只是稍微提了一下,来俊臣那厮就自诩堪比石勒。这不是谋逆,还是什么?” 和情绪激动的卫遂忠比起来,太平公主只是看了他一眼,继而对安金藏说着:“金藏君,我打算随五郎一同入宫,当面向皇上禀明此事,只是,这也将我放在了与来俊臣对垒的位子上了。入宫之前,我想最后问你一句,以你的才智,你认为,本公主的胜算能有几成?” 安金藏听了,看着太平真诚问话的模样,微微一笑:“公主这话便是问错了。既然你让我管这件事,我怎么可能让你放在和来俊臣对垒的位子上?” 他话音刚落,竹林间,飞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然如蝴蝶轻巧落在院子当中——仙瑶回来了。 “来俊臣那厮竟然真被我们灌醉倒下了?”看着速去速回的仙瑶,卫遂忠惊讶问着。 仙瑶从他面前掠过:“没有,我将他击晕了。”接着,径直走向了安金藏,将一沓的卷轴交到了他手里:“公子,你要的东西。” 安金藏冲着仙瑶眨巴了一眼:“乖。” 对于这种奇怪的表扬方式,仙瑶竟然还挺喜欢,抿嘴无声笑了下。 “这是什么?”太平问着,跟着安金藏来到案几边。 “在我的家乡,如果是有问题的官员,家里总有个地方藏东西的,而且往往在卧室,看来这个规律在咱们这儿也不例外。” 安金藏说着,放下卷轴,拉过一盏烛灯,大家凑一起逐个儿看了起来。 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揭发太平公主背后发表记恨皇上害死薛绍的言论,意图辅佐李旦恢复李唐江山的密报。 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另外几个卷轴里,竟然都是启奏武家子弟意图谋反的密报。 “来俊臣简直丧心病狂,若是这些都放到母亲那里,那就完了!”太平激动地说着,抓起揭发她的那份要放到烛灯上烧毁掉,但是她的手被安金藏死死抓住了。 “你干什么?”太平大喊着。 “公主,这些密报,一封都不能烧。”安金藏沉着地说着。 “你知道这些东西被母亲看到的后果是什么吗?那将会是一场浩劫,不论是李家还是武家,都得死!” “如果是来俊臣递上去,自然会这样,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在我们手里,东西是死的,全看我们怎么利用了!” 但是太平看着他,手依然紧抓着卷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公主,你来找我,让我帮你解决来俊臣这个大患,那就请完全地相信我,我是已经‘死掉’的人,这件事,说到底这件事成功与否,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安金藏说着,他能感受到被他抓住的太平的手松了开来。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叫玻璃顶的说法,每个人能力的边界是不同的,这些密报,正好说明来俊臣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而不自知的地步了,我们要做的,只不过再在他紧绷的弓弦上稍微施力而已……”安金藏不紧不慢地说着,另一只手已经从太平的手里取下了密报的卷轴。 第102章 疑似稚奴来 已经是后半夜的时间了,但是在武则天的集仙殿里依然灯火通明,烛火在铜镜前炙燃着,暧昧的光在幔帐间交错变换。 张昌宗穿着南海郡进贡的集翠裘,这是百鸟的羽毛织就的锦袍,涂得鲜红的嘴,轻启缓吐,唱着武则天钦点的曲子: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是最近武则天常听的曲子,春夜漫漫,她垂着眼似睡非睡地斜躺在龙榻上,听着张昌宗隔着幔帐,随歌起舞。 一曲唱罢,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殿外花圃中泉水淙淙。 “嗯?朕没睡着呢,接着唱吧。”武则天慵懒地说着,意兴阑珊的样子。 “皇上,昌宗唱不下去了。”张昌宗带着一点哭腔撒娇着说。 “为何?”武则天言语中,竟然带着对儿孙般的慈爱。她的儿孙都是她的臣子,她从没有像个寻常家的母亲或者奶奶那样,宠着孩子们。这种慈爱,也只能在这深夜中,对着一个全心讨她欢心的男宠表露吧。 “昌宗想哥哥了,往常昌宗唱歌的时候,哥哥就会从旁吹箫伴奏,如今,六郎孤身一人在这宫中,清唱着这般思念的曲子,着实伤感……”说着,张昌宗真有些哽咽。 “好了,朕记着你说的话呢,原本是不是说今夜入宫的,人来了么?”武则天依旧闭目养神着,随口唤着,“六郎过来。” 六郎穿过幔帐,斜依在龙榻前,将武则天苍老的手背贴到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皇上心疼六郎,六郎都会记着……” 此时的太平和张易之,带着一个“昆仑奴”,已经在迎仙门等候了。 昆仑奴的安金藏抬头看着月光下,依稀可见的“迎仙门”三个字,觉得膝盖都要疼了——上一次在集仙殿可真是跪惨了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枚被武则天踩在脚下的棋子,忽而浮现在他的眼前,自以为对于领导的批评已经有免疫力的他,还是没有办法从武则天凌人的气势中脱身出来。 四周寂静非常,连声鸟叫都没有,这就显得渐渐从迎仙门内传来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而令人激动。 高延福一溜小跑着穿过了迎仙门:“公主,皇上要见五郎呢。” 安金藏看着太平的手还在五郎的臂膀上流连,忍不住出手把太平的手拉回来了。 他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明知道不可靠但又不得不依靠的小白脸,觉得必须最后叮嘱一遍:“张易之,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你是太平公主府中出去的,这个身份印记,一辈子都不会变,太平公主的安危,就是你和张昌宗的安危,明白了么?” 张易之笑了笑,目光投向了太平:“公主的恩情,易之没齿难忘,公主的敌人,就是易之的敌人。” 安金藏看着太平专注信赖的眼神,如果这时候能够吐槽,他肯定丢给张易之四个字“巧言令色”,但是眼下,这白眼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翻了,来俊臣在武则天心里的位置那么牢固,没点非常途径,怎么说得动她。谁让这枕边风必须得张氏兄弟吹呢? 张易之转身走入了迎仙门,皎洁的月光下,他身披着鹤翔合欢的袍子,还真的如同登仙离去了一般。 “他初见母亲,就让他说来俊臣谋反这么危险的事情,真的能行吗?”太平终究是不放心地问着身边的安金藏。 安金藏深吸了一口如今已然熟悉的深宫气息:“公主你不必担心,我倒是只怕他做得太好……” 集仙殿里,伴随着婉转的箫声,隔着五色的纱幔,张易之绰约的身影朦胧出现在了武则天的视线里。 凤萧声里春寒浅,这箫声,让武则天恍如时光倒回。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深夜,那个与世无争的少年出现在垂垂暮年的太宗的房间,也是隔着这样的幔帐,她看到他的身影,也是这般的温柔。 “来的,可是稚奴么?”半梦半醒间,武则天喃喃着。 “皇上,那是五郎来了。”张昌宗在她耳边轻语着。 “五郎……好,五郎好……”武则天看着那张徐徐从纱幔后露出来的柔媚得不像男人的脸,有些出神地说着。 “皇上,是我。”五郎放下箫管,脸上竟挂着泪痕,和六郎一起跪倒在武则天的龙榻前…… 此时的太平公主的府中,已经聚集满了人,安金藏在角落,看着那些武家的子弟,趾高气扬地陆续到来——他们都收到了太平的消息,来俊臣想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些原本藏在来俊臣的密匣中的卷轴,如今如同展览般就放在大堂中央的案几上,和李家人的低调不同,此时的武家子弟们早已经群情激奋了。这些叔侄兄弟,撸着袖子叫嚣着要去干掉来俊臣那个混蛋。 而令安金藏意外的是,在这些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格外不该出现的人——紧挨着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身边,默默站着一个美如瓷器的人儿,明晃晃的灯火之下,她额上那朵红梅依然如此醒目——上官婉儿竟然也来了,跟着武家的人一起过来了。 太平和武家子弟达成了共识,今晚之后,一定要团结一致矛头对外,不能给来俊臣翻身的机会。 天还未亮,卫遂忠就被十万火急地召进宫去了,这是个非常好的信号。 安金藏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一半了。 卫遂忠怀抱着那些告密卷轴入宫去了。他深深知道,这一入宫,他与来俊臣之间就只能是你死我活的结局了,况且,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那些他在太平府中见到的人物,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并且已经开始提前沾沾自喜,来俊臣这下真的要完蛋了。 虽然已是古稀之年的武则天,精力依然旺盛,凌晨时候出现在贞观殿里,丝毫没有倦怠的意思。 一路兴冲冲而来的卫遂忠,在见到武则天那一刻,忽而胆怯了…… 第103章 把人拿了吧 卫遂忠心里一抖,不留神,捧在手里的卷轴从手里掉了下来,滚了一地,面对着至高无上的武则天,他狼狈得去捡也是,不捡也不是。 滚得最远的那个卷轴已经到了武则天的脚边。 武则天的龙头锦履踩住了一个卷轴,亲自弯腰捡了起来。 眼睛花了,她放得老远,才展开来看得真切,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让人意识到她已是七十高龄。 “这是俊臣的笔迹,如何在你手中?”武则天明知故问着。 卫遂忠跪在地上在又硬又冷的玉石砖上猛磕了三个响头:“臣卫遂忠抵死上奏,来俊臣自比石勒,妄图除尽皇族,趁机篡位,还请皇上明鉴!” 武则天用脚踢了一下另一个滚过来的卷轴:“这些都是吗?” “是!这些是臣费劲办法才从来俊臣的府中带出来的!皇上请看这上面的名字,就可知道此人图谋不轨已久!”卫遂忠大声回答着,仿佛只有提高了音量,才能不让自己的意志在武则天面前垮掉。 “自比石勒?”武则天一边挑了几个掉在地上的卷轴看着,一边问着卫遂忠。 “是的,皇上,臣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过!” 卫遂忠回答完之后,大殿之内除了他自己回声,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样的沉默,让卫遂忠的心突突跳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了,他不明白,皇上为什么没有如传说中那样震怒,雷霆万钧地下令去捉拿来俊臣。 “这里,还有封关于太平的?”武则天展开了又一份卷轴,这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卫遂忠。 只是沉吟了一会儿,忽而又说:“太平,到底是长大了,既然都这样了,把人拿了吧。” 武则天说完,留下这一地的密报卷轴,带着随从迎着外面露出来的曙光,离开了贞观殿。 只留下了因为惶恐而没法思考的卫遂忠还在琢磨着武则天说的最后一句话——“太平,到底是长大了,既然都这样了,把人拿了吧。这皇上说的到底是拿谁呢?” 怀着无比忐忑的心,卫遂忠赶回了太平府,那里,聚集着的武家权贵还在焦急等待着结果。 其实,看到卫遂忠平安回来,躲在门后等待着的安金藏已经知道事已经成了。 “皇上怎么说?是不是可以去杀了那来俊臣了!”武承嗣第一跳出来,气势汹汹地对着卫遂忠说着。 但卫遂忠微长着嘴巴,一副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天平拦开了武承嗣:“好了,被吓唬他了。”继而对卫遂忠说道,“看你样子,似乎有什么为难的,如今咱们算是生死与共了,没什么可隐瞒的,如实说面圣的情形便可。” 卫遂忠看着满屋子的人,犹豫着:“这话,只能和公主一个人说。” 武承嗣听了,不干了:“现在这种时候,有什么话,还需要单独说吗?!” 这时候,人群中又出来一个人,伸出手拉住了武承嗣:“承嗣,稍安勿躁。”这人方额鹰目,和武承嗣年纪相仿,只是体格壮实许多,阳刚之中透着狡诈。 安金藏已经留意这个人很久了,因为这就是上官婉儿紧挨着的那个人。 听着他说话这口气,安金藏又联想起在弘馆见到武崇训向上官婉儿撒娇的样子,已经猜到,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武三思了。 看来,婉儿是真的跟了武三思了……安金藏胸口窒闷非常,那一瞬间,一直灵光的头脑和短路了一样,什么都想不出来。 但是,不容他胡思乱想,上官婉儿已经带着卫遂忠,撇下那满屋子的人,走到他躲着的房间里来了。 使了个眼色,伪装成昆仑奴样子的安金藏跟着他俩穿过后堂,径直去了隐匿在大花园深处的竹林小院。 进到小院,卫遂忠终于把一路来反复在心中回味的那句话说了出来:“皇上她说……太平,到底是长大了,既然都这样了,把人拿了吧。” 听完卫遂忠的传话,太平五味杂陈,她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身在这风云诡谲的漩涡之中,终于学会了先发制人,五郎、六郎的事,恐怕在母亲见到卫遂忠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公主……”看着若有所思的太平,卫遂忠小心翼翼地问,“遂忠不知,皇上所说的把人拿了,指的是……”他不敢说下去,因为从他的层面来说,这句话是有歧义的,既可以是指太平公主,也可以是指来俊臣。 太平公主还没有说话,安金藏立刻说了:“当然是来俊臣,如果所指的是公主,你还能平安从宫中出来吗?!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动手!”他着急是有原因的,武则天知道了卫遂忠告诉她的所有事,但竟然没有大动干戈立刻派人去抓来俊臣。这太不是她一贯的作风了。 就连抓狄仁杰,她都没有这么手软过。 他自己都知道,所谓来俊臣有谋逆之举的说话是很牵强的,之所以现在还算站得住脚,那是因为他的策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尺度,是武则天授意来俊臣定的。 政治斗争,一旦上升到“诛心”的地步,那必然是滥杀,只是,如今,这“滥杀”落到了来俊臣的头上了。 武则天不能推翻自己定下的杀伐尺度,又对杀来俊臣还有犹豫,才会这么随口说了一句。 她越是随口说,太平他们就得越是快刀斩乱麻地把来俊臣拿下,所有的事情,搬到了台面上,才能继续朝前推。 好在,身为帝国的最高领导人,武则天再怎么变幻莫测,君无戏言这四个字,是她必须遵守的,这是她统治的重要基础。 兵马,武家的人有的是。 在安金藏的建议下,太平提议武家的人暂时不出面,由她带队去抓来俊臣,好让这件事,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场集体的阴谋。 因为任何的领导,都不会喜欢手底下的人串通好来倒逼他做决定的。 虽然,这件事情,事实上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 第104章 石勒第二必须死 天色渐渐亮起,这隐匿的竹林小院迎来了又一个静谧的清晨。 一早,侍者就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粥和糕饼。自从来到唐朝之后,这段时间,安金藏才算是享用到了这个时代顶级的膳食。 粥中放了各色珍馐,糕饼也是这大花园的各色花瓣做的蜜饯为馅,还有直接从这竹林中挖去的春笋绊的凉菜,这一顿早饭,费时费工,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但是,只有刘幽求吃得开心,安金藏却有些食之无味,如果可以让他选择,他宁愿每天喝到钟离英倩给他熬的粟米粥,而如今,他只能窝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形同软禁。 他坐在竹席之上,喝着仙瑶给他泡的茶水。对面的刘幽求嘀嘀咕咕的:“怂货,你怎么会喜欢喝这种寡淡的茶水?茶不应该放了盐巴煎一煎才好喝吗?” “在我的家乡,就是这么喝的。”安金藏说着,背靠着一根廊柱,看着眼前翠绿一片的风景,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 刘幽求看着在边上默默奉茶的仙瑶:“仙哥儿,你说,你们胡人的口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寡淡了?” 仙瑶微微笑着,却没有回答,这段时间,跟着少主,她仿佛察觉了什么,然而并没有多问。 “怂货,说实在的,咱们为什么不跟着去抓那个来俊臣呢?这么大快人心的场面不见到真可惜,就待在这个冷清的地方,没劲。”刘幽求口里这么说着,但是喝着热茶,享用着糕点,看上去还挺享受。 “我不喜欢看到这种不和谐的场面,我是从文明社会里来的……”安金藏说着,带队抓人这种事情,他这辈子没想过。 “你这是自欺欺人,一来,来俊臣那是罪有应得,二来,那家伙还不是被你给弄成现在这样,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嘿嘿,你说,要不是这里是太平公主的地盘,这院子我还挺喜欢的。”安金藏顾左右而言它。 正说着,太平公主终于出现在了小院那圆拱门。 安金藏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站了起来,远远的,就看到了太平铁青的脸色没有一丝的笑容,看来,入宫面圣的情况,并不乐观。 “看来,皇上并没有下令处死来俊臣。”安金藏走到了太平面前,说着。 太平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到了廊下,也不管放在案几上的茶杯是谁的,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随即皱着眉头咕哝着:“这茶如何这般无味?” “是茶无味,还是公主心中失望?”安金藏在她身后说着。 太平往席子上一坐,负气道:“若是换成别人,有这般谋逆之举,早已经死了八百回了,今日我与武氏诸子入宫见母亲,都已禀明有司查明谋逆之事确凿无疑,应判死刑,但是母亲竟然不肯说个好字,只说知道了,便自个儿回后宫去了,可不让人失望!”.. 太平说得生气,刚坐下去的人又站了起来:“不行,这件事,我一定要和母亲抗争到底,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到了来俊臣的罪状,怎么能让皇上因为自己心软而让那来俊臣侥幸逃过一劫?” 看着坐立不安的太平公主,安金藏却很平静,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公主,你先坐下来,不是我泼你的冷水,你如果只是和皇上去争来俊臣该不该死,争一百遍也不会有结果的。” “我是她女儿!我就不信,真去争论一百遍会没有用!” “公主,你这话说的就没水平了。当初,薛绍下狱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和皇上争过?” 安金藏的话猝不及防地如利剑刺到了太平心中最痛的地方,她怔住了,竟一时间无语凝噎。 安金藏也是嘴巴快,看到太平泛红的眼圈,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不由得愧疚地语气柔和了下来:“我就和公主说过,凡事,只问利弊,不问对错和感情。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如此。咱们要做的,不是说服皇上怎么做……” “不说服我母亲下决定,难道要本公主派刺客去狱中杀了来俊臣不成?” “我的意思是,不要去管皇上的想法,而是让形势变得让皇上没有选择,必须下令杀了来俊臣。”安金藏沉着地说着,“皇上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只需要把时局摆给皇上看,其中的利弊她自然就知道了。恕我直言,公主自小看着皇上行事,只要有必要,不论多亲的人,她都是可以放弃的,何况只是一个替她打下手的来俊臣?” 太平默然了,安金藏的话,自然是勾起了她许多许多的往事,良久,她才问:“只是不知道金藏君说的时局,是何种时局?” “让皇上知道,若是不杀了来俊臣,便会危及到她的统治,她自然就会下决心了。” “怎么让她知道?” “你的五郎、六郎现在不都在皇上身边么?让他们传些话给皇上听就可以了。有时候,说话的人比说的内容重要多了。”安金藏笑着说。 …… 花圃里牡丹已然开得艳丽,武则天带着五郎六郎在花圃间行走,此时春光正好,正是游园的好时节。 五郎扶着武则天的手,个子比武则天高的他,必须时刻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才能和武则天脸贴着脸说话。 “皇上,这么好看的花,怎么瞧您没有心思欣赏呢?”五郎问着,依旧是那样温润如玉的嗓音,体贴入微。 “今天又有大臣递了奏折,要朕杀了来俊臣。”武则天说着,“你觉得朕该杀他吗?” 五郎没有直接回答:“易之不关心那个来俊臣的生死,易之只在乎皇上过得开心不开心。自从那来俊臣被抓了之后,就没看到皇上开心过了。” “哦?那若是朕放了他呢?” “皇上,易之听说外面的人都知道来俊臣被抓是因为他想做第二个石勒呢,现在他一直都没有问斩,可不是叫其他人也跟着胡说么?将来有人想做什么土勒、木勒可怎么好呢?” “呵呵,土勒?木勒?亏你想得出来。”武则天宠溺地点了一下张易之的额头。 张易之俏皮笑着:“皇上,您可总算笑了呢!” 第105章 虐尸 这是神功元年的暮春,来俊臣问斩的这天,从中午开始,就春雷滚滚,山雨欲来的架势。 闹市中已经挤满了乌压压的人群,等着来俊臣斩首的这一刻来临。 围观斩首,带着远古部落式血腥。 然而,在没有大众媒介的古代社会,这是那么绝妙的一次集体意识形态教育,人头落地,告诉所有前来围观的人关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的意志风向。 值得玩味的是,被来俊臣一手送上断头台的李昭德,和他同一天被押赴刑场。 令人意外的是,来俊臣下马了,但是,李昭德依然得死。 因为,只要武则天还在位,经来俊臣的手被认定谋反的人,都不可能得到平反。 断头台上,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再说什么了。他们此刻的心境,将永远都无人知晓,当然从此以后,也无人在乎。 安金藏嘴上说着不想见到杀人的场面,但是,来俊臣被问斩的这一天,他还是去了,这是酷吏时代的终结,历史性的时刻,他必须去看看。 刽子手必须是强壮的,因为人的头颅,其实并没有如电视剧描述的那样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松落地,坚硬的颈椎,需要稳准狠的大力劈砍,人头才能一刀落地。 挤在人群中,耳边是各种不同的声音,有咒骂来俊臣死有余辜的,有替李昭德鸣冤不平的,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安金藏看不清来俊臣的脸,那阴冷的审问声还伴随着他穿越的晕眩,时时在耳边回响,而这个人,今天竟然就要死了。 他有种奇怪的推想——这个出现在他穿越过程中的人物死了,或许意味着他回到现代的通道也关闭了。 尽管安金藏不愿意承认,但是,不知不觉之中,回到现代这件事,对于安金藏来说,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起来,天南地北的兜兜转转了一圈,他的爱和恨都落在了神都里,有时候他坐在竹林小院喝茶,都渐渐忘记了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快得来不及感受一样,李昭德和来俊臣的人头同时落地了,血如喷泉般从他们空空如也的脖子里不断地涌出,把整个断头台染得鲜红。 酝酿了整个中午的大雨滂沱而至,当行刑的官方人马全部撤退后,安金藏领教了斩首弃尸这个刑罚的残酷之处。 群情激奋的百姓越过围栏,冲向了来俊臣和李昭德的尸体。 大雨中,两具尸体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对待。 感念着李昭德曾经想铁腕整治酷吏的决心,人们捡回了李昭德的人头,将拼凑完整的尸体用油布盖好,阻挡着倾泻而下的暴雨。 而来俊臣的尸体则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待遇,场面很混乱,安金藏一度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到人群散去的时候,那具原本完整的尸体,已经被虐得成了一堆烂肉和骨渣,无数鞋底踩过,在雨水浸泡下,看不清那被泡得发白的是内脏还是躯体。 油纸伞底下,一只手搭在了安金藏的肩膀上,刘幽求的声音传来:“卫遂忠死了。” 安金藏惊讶地转过头,问着:“怎么死的?” “暴毙家中。”刘幽求一面说着,一面把他往人群外拉,一面说着,“你觉得是谁干的?” “你在怀疑谁?太平?不一定,那一晚见过卫遂忠的人态度多了。”安金藏说着。 不远处来了两个侍者模样的人,径直走向了安金藏。 刘幽求看了一眼:“太平的人,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不是知道,而是一直都跟着吧。”安金藏说着,镇定等着这两个人过来。 “郎君,公主请您回府上一叙。” 刘幽求冷笑了一声:“这是要把你当面首了吗?才出来多久就叫你回去了。” 回到竹林小院的时候,原来的大雨已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在竹叶尖上汇聚成晶莹剔透的水珠,不断往下啪嗒啪嗒地滴着。 太平一改往常华丽的穿衣风格,一身蓝白竹叶纹的素色衣裙,坐在廊下,倒是和这小院十分般配。 “公主,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了……”安金藏说着,言下之意是自己总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但是,他说完这话一眼瞥见了放在太平公主对面的一个茶盏上的时候,他知道,这句话是多问了。 那茶盏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而边缘上,留着一点鲜红的唇印。 果然,太平微笑看着他:“你这次又想不辞而别么?” 说完,屋内珠帘被一只玉手掀起,上官婉儿从帘后出来,站在了安金藏面前。 她原本就是樱桃小口,如今紧闭着双唇,显得越加唇如点朱, 一双柔媚的丹凤眼中闪烁着泪花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安金藏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他满心想着卫遂忠暴毙的事,忘了太平公主是上官婉儿的闺蜜,如今他顺利把来俊臣办了,太平可不该履行她作为闺蜜的义务,替婉儿把渣男前男友找回来了么? “婉儿,我……”平时一张灵光的嘴巴这会儿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主要是他觉得自己这会儿说什么听起来都会变得很无耻。 哎,像他这么个三十岁了都没谈恋爱的正经人,竟然莫名其妙成了负心汉了。 更要命的是,他看到抱着弯刀站在不远的仙瑶,想必婉儿在来的时候已经见到过了。 现在,这事儿就成了上官婉儿为了他备受磨难,而他带着个美人儿浪迹天涯,可不是很渣么? 刘幽求在边上挠了挠头,很不仗义地躲开了:“怂货,这事儿我可帮不了你了。” 而对面,上官婉儿一步步逼近了过来,看她脸上的表情,安金藏就知道肯定不妙了。 果然“啪!”地响亮一声,安金藏只觉得左脸颊上一阵热辣辣的疼——上官婉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为什么没有死?!” 安金藏都没有用手去捂脸,任由脸颊上灼烧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第106章 一不小心成了武三思情敌 竹林沙沙作响,把安金藏的心搅得纷乱,做妇女主任那么多年,什么样的女人在他哭没见过?但是,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是上官婉儿啊,而且不是如同钟离英倩那样,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他还能拍着背安慰两句。 此刻的上官婉儿目不转睛地拿一双杏眼盯着他,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愣是一颗没有掉下来。那额头的红梅,时刻提醒着安金藏,她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这让他心里的愧疚无处可逃。 安金藏倒希望她这会儿嚎啕大哭一场,但是,上官婉儿没有。 安金藏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计可出的感觉了:“我和仙瑶没有关系的……”说好不解释的,但是还是解释饿了,当然,结果还是和预料的一样糟糕。 因为平常不怎么插话的仙瑶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公子,我们还是有关系的。”她一五一十地纠正着安金藏。 “哎呀,此关系非彼关系,你不要乱插嘴呀……”安金藏急了,一面看着上官婉儿的脸色,果然越来越难看了。 “我,上官婉儿,竟比不上一个玉鸡坊的娼妇?!”终于,上官婉儿的愤怒爆发了,一向静谧的竹林小院这时候都是上官婉儿的声音。 “仙瑶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安金藏说出这话就后悔了,明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儿就是说多错多,越描越黑。 “公子说得对,仙瑶是花魁。”仙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安金藏甚至都怀疑她是故意的,但是看脸上,竟然一脸真诚,仿佛真心要帮他摆脱这个窘境似的。 安金藏耐着性子,也顾不得对太平公主客气,环顾了一眼:“你们先回避下好吧,我有话单独和婉儿说……” 刘幽求招呼着依旧倚着廊柱抱弯刀站着的仙瑶,和太平一起,穿过圆形的拱门出去了。 现在小院里就只剩下了安金藏和上官婉儿两个人了。 他知道,像上官这样要强的女子,越是有旁人在,越是把自己围成铜墙铁壁不肯露出柔弱的一面。 看着单独面对着他,眼见着就要泪如雨下的上官婉儿,安金藏那些看到她和武三思之间千丝万缕联系的郁闷心情也如雨云酝酿,此时忽然爆发了:“去他妈的解释!”他忽然说着,一把把上官婉儿揽入了怀中。 上官婉儿的意志彻底崩塌了,这些日子来的努力求生,夜不能眠的百转千回,在这个怀抱里,都成了恸哭的泪水。 “对不起……”安金藏也激动了,那“一剪梅”的误会,原来已经不再是误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只希望,现在这时候的觉悟,还不是太晚,“对不起……”他也哽咽得只能重复着这句话。 “公主和我说,你还活着……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是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还是很恨你!” 安金藏没有再说话,只是把上官婉儿越搂越紧,觉得这辈子都不能再放手了。 那股淡淡的梅花的清香,已经让他有些迷离了,他能感受到上官婉儿的手在他背上轻柔摸索着。 啊,他把那三个人支走,并不是因为这个,但是仿佛这时候,这气氛又来得那么恰到好处。 无论安金藏实际的年龄如何,眼下他可是才二十岁的小伙儿,他和上官婉儿之间,无论怎么看,都是御姐和年下男之间的关系。 亲人脸是一回事,接吻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时候的安金藏才知道什么叫情不自禁,感觉自己被人一下子猛灌了好几斤二锅头,脑门子热得什么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只知道自己低下头,寻找着那一点诱人的朱红,触碰到的时候,那样热烈而柔软…… 作为一个母胎单身男青年,他安金藏的人生初吻给了上官婉儿,也算是此生无憾了,只觉得手指间,绸缎底下婉儿肌肤凉滑,让他难以自持…… 正在两个人你侬我侬的时候,院外小径上传来的脚步声,让两人陡然分开了。 婉儿躲在了安金藏身后慌乱地整理衣衫,而拱门中出现的,是刘幽求那个破藩帽儿。 他一进到拱门,看着两人这情形,不由得坏笑了起来:“呦,这是打过架了还是怎么的?” 安金藏没好气地看着他,这家伙真是不嫌场面尴尬,本来是要滚床单的节奏了,不知道这会儿突然跑回来做什么:“别,别瞎说,我不是让你们走的么?”..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那日去玉鸡坊,你可是羞臊得很呢。”刘幽求继续很没眼力界地说着。 安金藏现在可很了解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只要有看不惯的,就不免言语刻薄起来。安金藏知道他不同意自己和上官婉儿在一起,所以故意酸他呢。 “你专门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安金藏岔开了话题,护着躲在身后的婉儿。 “哦,宫里来了消息,皇上突然打算要回长安去了,应该马上要召你女人入宫筹备了,就别在这儿腻歪了。”刘幽求说着,瞥了一眼在安金藏身后的上官婉儿。 而安金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想起了第一次知道穿越的地方不是长安而是洛阳时候的想法,那时候他认真想过武则天为什么要定都洛阳——长安是李唐的根据地,她要背弃他们新辟皇朝,自然要迁都到别处。 如果,他所想的没有错,那么这次忽然要回长安,是否意味着,关于继承人,她的心意,已经有所偏向了。 但是,此时他却不能把这个话说出来,他看着依着他站着、脸色绯红的上官婉儿,那些关于武三思的事情,如阴云般掠过她的心头,如果武则天有立李氏的心思,最不爽的那个人肯定就是武三思了。 而眼下,他好像,已经成了梁王武三思的情敌了,想到此处,他觉得这段时间以来,最困扰他心头的这个疑问,必须要向婉儿问个明白…… 第107章 回长安 ”破藩帽儿,我和婉儿还有话说,你再回避下。”安金藏说着。 刘幽求又不正经起来:“还真是意犹未尽。” “哎呀,没你什么事儿,赶紧走!”安金藏走上去假意踢了一下嬉皮笑脸的刘幽求。 见刘幽求走了,安金藏拉住婉儿的手,到了小院廊下坐下。 都怪那不识趣的刘幽求,这下两个人又只能是手拉着手谈心的小清新风格了。 毕竟身在唐朝,他觉得如同韩剧般整宿坐在被窝里谈人生谈理想的风格反而显得有些虚伪了…… 但是,安金藏毕竟还算是有脑子的男人,并不是靠下半身思考的那种。这会儿,他得确定,婉儿和武三思到底发生了什么。 “婉儿,刚才……”他竟然吞吞吐吐起来,暗恨自己不知道在害羞什么鬼,跟个大姑娘似的,努力想着措辞,“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还是爱我的……” 婉儿倒是很直接,一如大唐女子的豪迈风范:“那是自然,我若不爱你,何至于此?” “其实……回来以后,我也去偷偷见过你……” “真的?”婉儿抬头看他,眼中竟有种少女的欣然。 安金藏看着她这样子,越加不相信眼前的这样的女子,会是跟着武三思那种暴发户的人:“在弘文馆,我看到吴崇训向你跑过去,和你说了好一会子话。还有就是在这里,那晚商议决定告发来俊臣的时候,你也来了……” 听到安金藏说到这个,上官婉儿脸上的两片红晕开始淡去了,刚才发亮的眼神,此时冷却了下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 “但是,我相信,我所认识的婉儿,和武三思不是一类人,除非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上官婉儿听完安金藏的话,叹了口气:“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分担,一会儿皇上就得找你了,你得快告诉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次皇上给出的条件……如果我答应跟着武三思,就不计前嫌赦免我的罪过。” “什么?!是皇上让你给武三思当小三的?!” “小三?” “我们家乡话,是指没有名分地跟着他,那你和他……”安金藏察言观色小心问着,“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婉儿再身不由己,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武三思为人急功近利,无信无义,不堪大任。我怎会看得上他。当初答应皇上,也是被逼无奈,怎会真的委身给武三思那样的人。武三思亦不是傻子,知道我是皇上心腹,不会勉强我的。我靠他成全,履行和皇上之间的约定,而他亦通过我,多知道些皇上的事,方便审时度势,各取所需罢了。” “竟然是这样,你知道以后历史会怎么写你么……”安金藏想起那些史书上关于上官婉儿的刻薄言语,不由得心中唏嘘,历朝历代那些修史书的人,大多都是直男癌,有些才干的女人,都被写得很不堪,“可是,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或许,皇上以为,这样是在帮婉儿吧。” 被上官婉儿这么一说,安金藏才恍然大悟:“她觉得帮你找了个很不错的对象,可以帮你走出情伤?也是,以武三思媚上的工夫,皇上再怎么英明,也会觉得自己的侄子是个很不错的人吧。” “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在武三思身边多个耳目,这点,我想武三思也已经猜到了,所以才对我若即若离,不敢造次。” “呵呵,他也防着你呢。” 不知不觉,雨停了很久了,时近傍晚,从竹林中传来了鸟雀的声音。 “皇上回长安了,婉儿定然是要跟着去的,金藏君,你也会去是不是?”上官婉儿紧抓着安金藏的手,多有些痴恋。 安金藏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逃跑的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的上官婉儿,欢喜地靠在了他的肩头,如此的温柔,竟让人联想不起来她是权倾大周朝的武皇心腹了。 但是他也知道,这为了爱情的代价,是不可避免地要继续在这风云诡谲的政局中营谋求生。 所以再聪明的人,在感情面前依然还是很难把持的。 但是,若不是为了感情,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安金藏骨子里那点清高劲儿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为了权为了钱什么的,尽管这种自诩淡然的处世风格几乎可以预见的,会在将来吃到苦头。 …… 长安距离洛阳并不远,快马加鞭,一天就可以到了。 只不过,武皇移驾,车马浩浩荡荡,足足行了三日,才抵达了长安城。 安金藏混在了太平公主庞大的奴仆队伍中,没有人多看一眼。 只有可以大摇大摆骑着高头大马出行的刘幽求会时不时向他苦苦步行的他投以幸灾乐祸的笑容。 安金藏也只能在心里哀叹,做个活着的“死人”太不容易,谁叫这假死的主意是自己出的,而从岭南要回神都的,也是他自己,怨不得别人。 一个少年策马扬鞭,从他们队伍边上经过,招呼着身后的另外四个人:“哥哥们,快点儿,长安马上就到了!” 安金藏循声望去,匆匆一瞥,骑在马上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俊美少年,意气风发地勒马回头等着他的哥哥们。 看到他的那一刻,安金藏立马就认了出来,那是在宫中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李隆基,时间好快,此时的他脸上已经褪去了儿童的稚气,全然是一副少年的模样了。 安金藏不知道,这次回迁长安,对于李隆基重大的意义,回到长安后的他和他的哥哥们,再也不用被幽禁在皇宫之中,可以移居宫外了。 他的哥哥们终于赶上来了,李隆基调转马头,正兴冲冲要往前赶路,不防前面一个奴隶摔倒在马前,马儿受了惊吓,一下子失控了,眼看着李隆基要从马上跌落下来,安金藏碍于距离太远,解救不及,正在这个时候,人群里冲出来了一个人…… 第108章 第一次见面 眼看着李隆基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只听到“哎呦”、“哎呦”连着两声,安金藏挤开了人群向前看去,发现有个人垫在了李隆基的身下,个子比李隆基高大些,一看白皙的肤色,竟然是高力士。 原来情急之下,他竟然扑在地上甘当了李隆基的“肉垫”了。 李隆基有惊无险,爬起来赶忙去扶被他压在身下的高力士,关切问着:“你没事吧?” 高力士揉着被压得生疼的腰赶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李隆基看了看高力士的衣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小的叫高力士,您没事吧?”高力士带着陌生的眼光看着他,问着。 李隆基看他样子,笑问:“你不认识我?” “高力士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我,但你救我了。”李隆基对于这一点似乎越加满意了,说着取下了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放到了高力士手中,“我叫三郎,你救了我,咱们以后就算是朋友了。” “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高力士推脱着。 但是,李隆基执意把玉佩塞给了他:“都说了咱们以后是朋友了,这是朋友的礼物,你得收着!” 安金藏见证了这两个少年的第一次相遇,原来这时候,李隆基不知道高力士是个宦官,而高力士也不知道李隆基是位郡王。 身在唐朝,他不由得感叹历史的玄妙之处,那么多的偶然,却朝着必然的方向走去——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救李隆基的人是高力士? 长安城很快就到了,正如安金藏第一次从皇宫中出来见到神都繁华景象时,高延福和他说的那样,和长安比起来,神都或者说洛阳,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长安,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此时经由一道城门出现在了安金藏的眼前。 步入长安的那一刻,安金藏意识到,武则天在有生之年不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将洛阳打造得如长安这般辉煌了。尽管对于满朝文武来说,对武则天有着复杂的感情,但当武则天的车架进入到长安城的时候,她所受到的爱戴,是超乎安金藏想象的,夹道百姓匍匐在地,山呼皇上千秋万世,万寿无疆。 这足以说明,她作为一朝天子,所推行的内政是为百姓所认可的。 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朝着长安城北的龙首原行去,在那里,安金藏终于见到了赫赫有名的大明宫的壮观的真容。大明宫的名字,出自诗经《大雅》中的“大明”一篇: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这首称颂周王勤政的隽永诗篇,仿佛时时在鞭策着唐初这几位各自曲折上位的帝王励精图治,前赴后继地把大唐帝国推向巅峰。 安金藏跟着太平公主,武则天赐给她的长安官邸,这里和洛阳那个太平公主的府邸,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太平公主的府中,她是彻彻底底的女主人,而她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曁的存在感低到了几乎可笑的程度。安金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胖乎乎笑容可掬的家伙,就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的驸马,他的姑母武则天为了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直接杀掉了他的原配,而他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这一切的安排。而他和太平公主的婚姻,也基本处于“各玩各”的状态,太平养了一票面首,武攸曁不敢有意见,唯一反抗的手段,就是自己也在外面寻花问柳,借以麻醉自己吧。 太平公主对安金藏礼遇有加,甚至让他自己挑选在她府中居住的地方。 安金藏依旧挑选了花园深处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小厢房,一来,他一直都不是个喜欢高调的人,二来,成为太平公主的幕僚,本来就是情非得已,他不想欠她太多人情,无论在唐代还是现代,他觉得有句话是通用的,那就是“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刚来长安,一切仿佛平静得很,为了避人耳目,安金藏虽然很想好好逛一逛繁华热闹额长安城,但是,也只能终日躲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每日与花草为伴。 倒是刘幽求闲不住,天天不着家的。 这日,他又出去晃荡了一圈,时近傍晚的时候才兴冲冲回来,见到正在收拾门口的花草的安金藏,立刻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得知,因为契丹人作乱攻陷冀州,皇上重又启用了恩师,已任命为魏州刺史前往平乱了。” “狄公么?”安金藏听了,直起了腰,“那可真是好消息,看样子,不久我们就能在长安见到他了。” 刘幽求显然很激动,搓着手琢磨着:“皇上又是返回长安,又是复用我恩师的,这是说她对于继承人是属意李氏了么?” 安金藏听了,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想起了那晚聚集在太平公主府中那些飞扬跋扈的武家子弟,如果他们也这么理解武则天的这一系列举动,那么,不狗急跳墙是不可能的。 两个人正说着这事儿,没注意另外有两个人正穿过花园过来。 “金藏君,原来你真的还活着!”一个声音传来,李隆基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一脸的欣喜。 “阿瞒?”安金藏记得他小时候说过,他们在太乐署为伴,从前的安金藏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叫“阿瞒”。 听到他这样久违的称呼,李隆基显然很激动,两三步跑到了他近前:“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你太厉害了,竟然连祖母都被你瞒过去了!” “阿瞒,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安金藏奇怪地问着,但很快知道了答案,因为紧跟着李隆基过来的,是高力士。 “大哥,是我告诉三郎的。那日听他提起曾经与你的交情,不忍他继续伤心……”高力士眼中略带着忐忑,似乎怕安金藏责怪他暴露他的行踪。 但是李隆基显然很开心,此时的他已经长高了许多,快要接近安金藏的身高了,这位仪表伟丽的少年,一把抱住了安金藏:“想不到,你竟然一直都躲在姑母的府中!” 第109章 小白脸得势 “真是对不住,上次没有办法,所以不辞而别……”安金藏对李隆基说着,自己不走不知道,想不到,走了竟然让这么多人牵挂,他不由得想,若是在现代,自己走了,会有这么多人挂念么?这个答案他说不好,回忆自己之前三十年的人生,除了忙和累,便是孤独,也许,这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安金藏关切地问着李隆基。 李隆基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祖母在积善坊赐了座宅子给哥哥们和我,现在我们可以住在宫外了!” “这,太好了,你们可以重获自由了。” “嗯是的,而且,祖母让父亲以储君的身份协理朝政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些真是好兆头。”李隆基笑着,唇红齿白,明朗少年的模样。 他们也许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这一切,发生在张易之入侍的那晚半梦半醒之间。 幔帐轻舞,那年少的身影,让武则天想起了和李治的第一次见面。这位小名“稚奴”的皇子,谦逊温柔,和那些野心勃勃要争抢帝国宝座的哥哥们截然不同。那些侍奉着病重的李世民的日日夜夜,他爱上了她的果敢,而她爱上了他的温柔。 “不过……”李隆基看了看四下,确认了没有旁人在场,才低声和安金藏说着:“武三思那厮已然急了,原本就惯会讨好祖母,这些日子,更是截留了许多来进贡的胡商的钱财,浇铸什么天枢,在上面镌刻了好长一篇歌颂祖母功绩的文章,可气可笑。” “但是他做得也没有错,年纪大的人,都喜欢听好话,就算是皇上也不例外吧……”安金藏听了无奈地说着。 “唉,我父亲他,太善良了。”李隆基说着,小小年纪已经意识到了危机的到来。 安金藏听完,视线游移,落在了亦步亦趋跟在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身上:“说起来,你们现在常一块儿玩吗?” 李隆基听了,笑了:“我已经收了力士到府中了,也省得阿福专门找地儿安顿他。” 安金藏也笑了:“那也好,跟了你,是个好归宿。”看样子,高力士什么都和李隆基说了。 “大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高力士看着这简陋的厢房,问着安金藏。 安金藏环顾了下周遭,多有些无奈:“还能如何,知道我活着的人越少越好,公主这里,虽然多有权贵进出,但是最危险的地方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公主重新得了皇上的信任,倒是不会怀疑到她这里……”继而他看着力士,招了招手,“力士,你来了正好,想问问你,最近宫中的情形如何?我住在这深宅大院里,消息都不甚灵通了。” 力士乖巧地来到了安金藏身边:“听父亲说,如今宫中事无大小,都是先问了那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才行了,皇上已经很少直接过问宫中的事了。” 安金藏一听,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他知道送这俩小白脸入宫没好事,但是没想到他们得势的速度这么快,随即看了李隆基一眼:“难怪皇上要让储君辅国了,想来她最近是不是也不怎么理朝政了?” “朝政么,只有大事才会过问。”李隆基回答着,看样子,他也大约知道最近的形势了。 “弱弱问一句,那俩小白脸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皇上这么痴迷?”安金藏问着。 高力士挠了挠头:“听父亲说,皇上最喜欢他们扮做仙人,做些奇怪的事……” 看他样子,究竟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能安金藏自行脑补了,他瘪了瘪嘴:“敢情皇上喜欢角色扮演么……” “说起来金藏君,听说这两人是从姑母府中出去的,你如今住在我姑母府中,可得提醒着她,现在看来,皇上对二张的宠幸,比起当年那个薛怀义,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恐将来成了祸患。你都不知道武三思、武承嗣那两堂兄弟平日里多么巴结这两个姓张的,鞍前马后的,真让人看不下去!”李隆基说着。 安金藏看着李隆基,心里长久以来埋藏着的小火星子,现在渐渐燃起了火苗,无论现在情况多么混乱,李隆基无疑是最不引人注意但是最强大的潜力股了:“阿瞒,听我说,这些议论的话,除了我这里,可不许让任何人听到,你们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可不能因为一时最快而坏了事。” 李隆基听明白了安金藏的话:“阿瞒明白金藏君的意思,虽然我们出了宫,父亲又有了辅政之权,但我从前那些叔伯,也少不得曾经监国的,越是此时,越是危险。” “二张的事情,你不说我也记着,何况如今姓武的巴结得他们这么紧,这两个人,靠不住的。”安金藏说着,看着高墙之外被夕阳映照的几片红云,不由得忧心忡忡,女领导的心思不好猜,年纪大了的女领导的心思,更加难猜了。 无论外面的百姓多了高亢地山呼着她千秋万代,但是几千年来,谁又曾经真的千秋万代了呢?越是临近死亡,越是难以逃避自己内心的终极叩问。武则天对于张家兄弟的荒唐宠幸,按金藏把它理解为是自欺欺人的逃避,她,开始走上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兼公公的一代英主李世民的老路了——她媚娘自己,可不就是在李世民晚年大肆搜罗美女的时候被召进宫做了才人的么? 在大明宫中,刚刚伺候了武则天睡下的张昌宗缓缓退出了熏香四溢、烟雾缭绕的寝殿。 弘文馆的大学士宋之问已在寝殿外守候了许久,一见了张昌宗出来,就立刻巴结地迎了上去,掏出一份卷轴:“六郎要之问写的诗,之问已经写好了。” 张昌宗没有说谢谢,反而横了他一眼:“嗯?我要你写的?不是我让你帮我抄的么?” 宋之问听了,立刻弯腰点头:“是是是,瞧之问这张嘴,这自然是六郎作的诗,前几日让之问代为抄写的……” 第110章 女皇知道了 张昌宗听了,反而又笑了,也弯腰凑近了宋之问:“呦,瞧宋学士说的,我这是和你开玩笑呢,当然是宋学士的佳作,只不过六郎借来一用,讨个皇上欢心,你瞧,咱们在宫中为官,可不都是为了让皇上高兴呢吗?” 张昌宗身上浓郁的茉莉花的香味,直直地灌入到宋之问的鼻腔里,难受得他直想打喷嚏又不敢打,音调怪怪地附和着张昌宗:“当然是的,这诗在之问这里一钱不值,也只有是沾了六郎的光才能入了皇上的法眼。” 张昌宗毫不客气地收起来卷轴,看了宋之问一眼,宋之问识趣地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 宋之问走了,张昌宗才无意间瞥到了正冷眼看着他们的上官婉儿。 “呀,原来才人也在这里,刚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张昌宗嬉皮笑脸地走过去。 上官婉儿微微欠了个身,算是行了礼了,正打算要走,却又被张昌宗一个跨步拦住了去路:“才人这么急,要去哪儿呢?昌宗和才人同为侍奉皇上,只是这么长久以来,竟然没有机会好好聊聊,今日巧了,不若……” “婉儿自忖不能和六郎相提并论。”上官婉儿没有看张昌宗的脸,找着地方走开。 但是张昌宗却依然没有要让她走的意思,忽而凑到了她的耳边说着:“六郎留意姐姐很久了,姐姐姿容,真是世间少有。六郎知道你不是真心跟着那武三思的,六郎喜欢姐姐……” 上官婉儿用力推开了张昌宗:“皇上寝宫之外,六郎可不要胡言乱语。”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张昌宗看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记挂着别人呢。” …… 昨夜一场大雨,安金藏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那些花,竟然大半的花瓣都掉光了。 这段时间,百无聊赖,安金藏可没在这些花草上少下功夫,看到这样被风雨摧残了,还挺心疼的。 刘幽求伸了个懒腰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看着一大早唉声叹气的安金藏笑着说:“怎么?心软的怂货竟是看到花草也过意不去了么?” “唉,浇水除草的,一个晚上就变这样了,太可惜了。”安金藏不无叹息地说着,一眼瞥见不远处的仙瑶带着费解的眼神看着他,问:“仙瑶你有什么意见吗?” 仙瑶看着安金藏,微微摇了摇头:“公子,我们游牧民族的子孙,是不会摆弄这些脆弱的东西的。” 正说着,太平公主忽然出现在了这个冷清的角落,本来就发福的她,这会儿走得急,气喘吁吁的满头是汗。 “咦?公主有什么急事,竟然要亲自过来?”刘幽求看着样子有些狼狈的太平公主,略带着揶揄地说。 太平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说不上话,只是一直伸手指着安金藏。 “怂货?怂货怎么了?”刘幽求还在问着太平。 不过,安金藏已经从太平的脸色中,看出了情况不妙,不再管他被风雨摧残的小花小草,而是对仙瑶说:“赶紧倒杯水过来。”自己走到了太平的近前。 他一近身,太平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终于说出了话来:“金藏君,大事不妙,我母亲,我母亲她恐怕知道你还活着了!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府中,这会儿禁军已经出了玄武门要来拿你了……怎么办?母亲若是知道我骗她……” “皇上是怎么知道的?”知道这个消息的安金藏连自己都意外的镇定,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这个……”太平犹豫着,“说是六郎不小心说漏了嘴了。他应该并不知道你就是安金藏,只是说有个金主任如何如何,我母亲何等人,自然就猜到了,也亏得他派人通风报信,不然拿你的人到了,我还不知道……” “说漏嘴?”安金藏还在琢磨这这句话,胳膊已经被仙瑶抓住:“公子,我们赶紧逃吧,仙瑶带你离开长安。” 安金藏却摇了摇头:“我不走了。皇上知道我还活着,普天之下莫非黄土,我们还能去哪?” “公子!你可别忘了,你不是他们大唐的人,我们可以回六狐州……” “仙瑶!”安金藏打断了她,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安金藏本能地觉得不应该让其他人知道关于他六狐州少主的身份,他站起来看着高墙,仿佛能看得到高墙之外气势汹汹杀将过来的禁军,“既然我答应了婉儿要留在她身边,这或许是一次契机,可以像个真正的活人一样活在长安。” “怂货,你疯了!”刘幽求大喊着,“皇上是不会放过这么耍她的人的!” “但是,这世上还没有人像我这样耍过她是不是?”安金藏目光如炬地看着刘幽求,“你无法知晓,皇上会怎么对待像我这样的人。” “公子,仙瑶和你一起去,如果那个女人敢对你动手,仙瑶先杀了她!”仙瑶不知轻重地说着。 太平公主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说我母亲吗?” “哎哎公主,她是异乡人,都是对我朝语言不熟悉的缘故,并非那个意思……”刘幽求打着圆场。 “她刚才可是说要弑君?!”太平指着仙瑶,结结巴巴地说着。 “公主。”安金藏正色看着太平,“你放心,我不会逃走,仙瑶就算身手再好,也不可能刺杀皇上的。还有,你心中最担心的事……” 太平皱着眉,看着他:“我最担心的事?” “你最担心的是怕皇上怪罪你收留我……你竟然没有先下手杀了我向皇上请罪,反而亲自过来通知我,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安金藏看着太平公主说着。 太平焦急起来:”哎呀你这个人,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而此时,即便是太平的府邸再大再深,也能等到从大门外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齐整的脚步声…… 第111章 乱刀底下活命 时间紧迫,安金藏抓紧时间,紧抓着太平公主的臂膀说着:“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请求公主。” 在这兵临城下的时刻,太平已经意识到,这会儿她和安金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不帮也不行了:“本公主陪你出去!”她大义凛然地说着。 尽管上次女皇派人追杀这件事情,已经足够的命悬一线了。但那时候他还有保全的计策可循。然而此时,他纵然有如何应对的打算,但那前提,也得他见到女皇本人再说,而现在的情况,能不能见到女皇,他只有五五分的把握,这一出去,如果女皇已经下了旨意要就地正法的,那他这一趟大唐之旅,估计就要这样华丽丽地结束了。 而来俊臣和李昭德被砍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无法想象,自己遭到同样的残忍对待。 然而,这一趟,他又必须去了。他不希望场面看起来像是很怂的躲起来坐以待毙的情形。 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安金藏离开了这个他暂时寄居的角落,在太平的陪同下,出门迎接那气势汹汹前来拿人的禁军。 一见到安金藏出来,所有的刀,都齐刷刷“嚯”地被拔出来了了。 此时的太平,表现出了帝国第一公主的威仪,她挡在了安金藏面前,大声喝止着:“本公主在此,谁敢造次?!” 为首的进军头领,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是身形魁梧健硕,不像汉人,他见到太平公主发话,跃马而下,双手抱拳行礼:“臣北门宿卫李多祚拜见公主!” “李将军,人是我府里的,本公主要和安金藏一同入宫面圣,还望你通融。” 听太平的口气,倒是对这个李多祚多有敬意。 李多祚略显为难:“公主,皇上下令捉拿安金藏一人,并未允许公主陪同。” “想必你也知道,安金藏于李氏是有恩之人,你若还念我父亲的照拂,就让我一起入宫。” 听太平提到她的父亲李治,李多祚立刻改口,诚惶诚恐地说:“好,就依公主。” 安金藏深吸了一口气,太平公主没有让他失望,在这关键时刻,救了他的性命。 他没在这太平府门口死于乱刀之下,那就有活命的机会。 太平陪他入宫,也就意味着把自己的身家都和他捆绑在了一起,现在,他要做的不仅是自保,还要保住太平。 宿命般的,这比紫微宫要辉煌千百倍的大明宫,安金藏踏入了进去。 “公主,一会儿您就留在殿外,千万不要入内为我求情,此番你能保我活着见到皇上,已经是做了很大的牺牲了。”眼见着大殿将到,安金藏小声对身边的太平公主说着,“一切只需在殿外静候。” 太平点了点头:“本公主就全仰仗你了。” 大殿之上,武则天穿着嵌金云纹的九龙袍,坐在龙椅上,原本只是两鬓斑白的她,此时已然满头花白了,只是眉间深刻的皱纹,时时宣告着这位女皇坚韧的意志,不愿意随着岁月了退让半步。 尽管几经迫害,但安金藏还是不由得带着敬意跪在了武则天的面前:“罪臣安金藏叩见皇上。” “安金藏,好久不见了。”武则天的声音传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足的中气了,只是,那种无法让人揣摩的语气依旧,听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 当然,这时候的安金藏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武则天说这话的时候,没带着什么好情绪。 “是,皇上,咱们许久不见了。”他匍匐在地,竟然感慨良多,尽管如今自己生死结局未定,但是在和武则天对上话的那一刻,他那职业生涯里,已经许久未曾找到过的对于领导的信赖感,竟然在这个时刻都有可能杀了他的武则天身上,莫名地产生了。 也许是这段时间来,他就算是经历了恐怖的杀戮,经历那暗潮汹涌的斗争,但最终都等来了武则天做下正确的决定,他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你竟然骗了朕。”武则天终于切入了正题。 “臣没有骗皇上,臣只是骗了来俊臣。”安金藏出奇地镇定,这种镇定来自于求生的本能,因为像武则天这样的强者,是不会喜欢胆怯的人的,就好像一头狩猎的狮子,会击杀牛群中最先惊慌的那一头一样,“臣知道,皇上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金藏,但当时,臣也知道,来俊臣若找到臣,势必杀了臣。” “呵呵,但是,你依然是犯了欺君之罪了,你若还活着,朕的威严何在?” “世上的人只知道金藏是畏罪自杀,并不知皇上曾下令追杀金藏。所以,我若活着,不过是自杀未遂,并非皇上旨意未曾达成。况且,当事人来俊臣已经死了,就算是有什么言语,也不过是不可考证的传闻而已了。” “但是,朕讨厌你,这难道不足以成为朕现在杀了你的原因?”武则天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伴随着她下台阶的脚步,还有另外一种咚咚声,安金藏偷瞄了一眼,原来武则天已经需要龙头杖了——女皇真的开始老了。 “皇上讨厌许多人,但是依然用着他们,那些皇上杀的,其中也有皇上心爱的人物吧。”安金藏直言不讳地说着。 而他的这段话,让最近常常回想往事的武则天想起了若干,是啊,为了坐上这个冰冷的宝座,她杀掉的那些人中,曾有多少是她所亲所爱,这个人和自己不过几面之缘,为何每次都能说中那别人不敢讲的心事:“呵呵,你今日在这里,是要向朕证明,你是有用的?” 安金藏的鼻尖触碰着冰冷的石砖,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拐弯抹角地说了,他能拼的,是自己全部的智慧,而不再是应对的手段,他必须冒险一试,优势是他一千多年后曾经在网络上无意间瞥见过的关于阿武的盖棺定论,而这时候他要回过头来用在她的身上:“皇上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的一件事,臣可以帮你解决!” 第112章 富贵险中求 武则天是何等人,听到安金藏这么说了之后,非但没有好奇追问下去,反而冷笑了一声:“哼,你知道前两天有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劝朕传位给皇嗣,被朕杀了么?” “臣不是来劝皇上传位给姓李的,还是姓武的。”安金藏坚定地说着,“皇上根本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 “纠结?这词新鲜。”武则天忽然评论着,显然,比起对“纠结”这个摩登词语的兴趣,她觉得感兴趣的是安金藏的说法。 这让安金藏确信地说下去:“若是臣没有猜错,皇上从来没有想过要传位给武家……” 拄拐杖的声音停了,武则天停在了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你到底是谁?” 他决定说出他在不靠谱的盗墓小说里看到的细节:“皇上将先帝的乾陵造得铜墙铁壁的,难道不是为了将来和他合葬?对于传位给谁的不置可否,无非是为了安抚您的娘家人继续替您做事吧?金藏可以完全按照这个方向服务皇上。”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武则天还是很念及李治的情分的,纵使她曾经被赶去了感业寺,但是至少在李治那里,她感受到了身为女人应该得到的宠爱。而如果史书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武家的小女儿,身为庶出,可没少受到家中叔伯堂兄的欺负,和娘家并不算多亲热。安金藏有自信,他这个时代里,除了武则天自己,唯一一个知道她必然将王位还给李唐王朝的人了,而对于高处不胜寒的武则天来说,安金藏能赌的,就是她现在需要一个知道她方向而没有威胁的人。 武则天一时间没有说话,安金藏一激动,继续说着:“金藏愿意稳住武家诸王,保护皇嗣顺利登基!”但是,面对领导,一时的最快,无疑都是致命的。 这一句话,触到了武则天那根最近不断被撩拨的敏感神经。 “换汤不换药,你还是和那些大臣们一样,想让我传位给旦儿而已,哼,我偏不会让你们如愿!”武则天沉着声说着,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他们必将进行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话一般,从安金藏一进来到现在,偌大的宫殿里,只有他和武则天两个人。 而安金藏忘记了此时的武则天年老了,开始和孩子般任性了起来。 安金藏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在,武则天最终没有杀他:“你若喜欢辅佐旦儿,你就去吧!”她这话说得多有些赌气的意思。 大殿之外,焦虑等待的太平终于等来了安金藏独自一人跨过高高的门槛出来了。 “啊,金藏君,我母亲放过你了!”她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但是随即看到安金藏脸上并没有笑容,也跟着忐忑了起来,“如何?母亲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看起来并不高兴呢?” 安金藏摇了摇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喃喃着:“也许……我一不小心改变了历史……” 他没法告诉她,自己一时嘴快,可能让原本已经走上了继承王位正规的李旦,失去了继承的可能。 很快,皇上的旨意传来,安金藏官复原职,依旧回去做他的公文馆校书去了,只是正如她之前甩下来的话一样,如今辅国的重任在李旦身上,他这个内参谋的工作,相当于要跟着李旦出谋划策了。 自从穿越之后,安金藏的生活基本上可以用居无定所来形容了,短短的几年的时间,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地方了。 这次,在长安,他也终于有了赁宅了。 虽然依旧是从五品的配置,但是李旦感激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在这件事情上,亲自做主,给了个三品级别的官宅。 这样的官宅,在皇宫边上,不像之前那个尊贤坊赁宅,要骑好一会儿的马才能到达。 领路的依然是高延福,一切场景仿佛重演了一遍似的。 站在刷着朱漆的大门前,高延福笑着:“安校书可还记得,杂家曾经说过,您很快就不需要住那土屋了。” 安金藏苦笑了一下:“阿福你别取笑我了,你也知道,我住在这里前都经历了什么。” “富贵险中求,在朝廷,尤其如此。”高延福依然笑容可掬。 安金藏看着他,也笑了:“阿福你真是个明白人。只是,我这个人,对富贵没什么欲念。” 高延福意味深长地对着:“若是如此,安校书可前途无量了。” 不远处,马蹄声阵阵,李隆基快马加鞭的第一时间到了安金藏的官宅,让高力士牵了马,他第一时间跃下马来,小跑着到了安金藏面前:“金藏君,听说皇上让你官复原职了!这可太好了!” 看着喜形于色的李隆基,安金藏心里却不是滋味,因为很可能因为他的缘故,他的父亲李旦要失去继承王位的机会了,而如果李旦当不了皇帝,那岂不是李隆基也没法当皇帝了么? 面对迟迟不说话的安金藏,李隆基关切地问:“怎么金藏君?你有心事吗?” “他能有什么心事!”另一边,一个明朗的声音传来。 李隆基一看,立马高兴地喊着:“姑母!” 安金藏一回头,太平公主也来了,听刚才李隆基那声亲热的称呼,看样子姑侄两个人关系不错呀。可是他明明记得他们是政敌来着。对于一个对大唐历史一知半解的人来说,有些事情还真是看不懂。 太平公主的身后,跟了几个奴仆抬了好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一向出手阔绰的太平笑着对安金藏说:“为了恭喜金藏君乔迁之喜,本公主备了些薄礼。” 安金藏看着这些箱子,笑说:“这薄礼看起来可真够沉的。” 太平神秘兮兮地凑到安金藏耳边,小声说着:“等入了夜,还有份大礼在等着你呢!” 安金藏大约猜到了她说的是上官婉儿,一个连对着武则天都不惧怕的男人此时竟然脸红了。 只是喜滋滋的他并不知道,此时,武则天正单独召见着上官婉儿…… 第113章 毒誓 在被武则天召见之前,上官婉儿的心情很好,因为她已经听说皇上重新启用了安金藏了。 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会下降,此时的上官婉儿若是没有因为对安金藏的爱,兴许能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和危险。 张昌宗仿佛是专等着上官婉儿来似的,就在寝殿的门口。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石栏杆边,张昌宗涂抹得过于白的脸在这明媚的日光之下,仿佛带着一张诡异的面具,似笑非笑的专等着上官婉儿过来:“原来姐姐是喜欢比昌宗都小的小情郎,昌宗真是小瞧了姐姐了。” 上官婉儿目不旁视地要走到寝宫里去,张昌宗还是纠缠不休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你那小情郎儿好本事,竟然这样都能让皇上放了他,不过今日,可就看姐姐你自己的本事了。” 上官婉儿这才杏眼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故意泄露给皇上的,你猜到了公主府中的那位是安金藏了。” “姐姐哪里话……”张昌宗忽然凑到了上官婉儿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着,“昌宗还特地给公主报了信呢,不然,你的小情郎儿没见到皇上就已经被禁军乱刀砍死了。” “哼,那是你没有料到金藏君能顺利从皇上那里过关,事先给自己留个后路,好让公主不怪罪你罢了!” 听上官婉儿说到这里,张昌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自得的邪魅笑容:“姐姐是明白人,想问姐姐,以六郎如今的地位,你觉得还需要在意公主的看法么?” 上官婉儿听他大言不惭,不想和他多做纠缠,一甩袖入宫去见武则天去了。 而当她穿过帷幔,看着不是斜倚在龙榻,而是拄着龙头杖坐在龙榻上的时候,终于知道这事情不妙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安金藏没有死的?”武则天忽然问着。 上官婉儿知道,只有在武皇对她生气的时候,才会直呼“你”而不是称呼婉儿。 “在离开神都之前……”她如实地回答着,自从上次黥面之后,她便已经放弃了欺瞒武则天的妄想了,这几年来小心谨慎,不敢踏错一步,终究还是在安金藏这件事情上,把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了。 “安金藏,朕可以放过他。”武则天说着。 上官婉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口吻的差异——可以放过他。这就意味着,她现在没有完全确定会放过安金藏。 上官婉儿立刻跪了下来,知道接下来武则天说的必将直接关系到安金藏和她的生死。 “只需要你今日在朕面前起誓此生不会和他在一起。”武则天看着她,这话既是带着威胁又语重心长,与其说是上官婉儿的君上不如说更像个严厉的长辈。 但是,毕竟武则天是她的君主,上官婉儿震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不敢落下来,嘴巴微张着想问为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来。 这天,武则天出奇地耐心,竟然等待着一时语塞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此时的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但她不敢问。 此时同样不说话的武则天比疾言厉色地训斥她更加让人胆寒,但是这些年下来,她敬她、畏她,竟然也爱着她。少年时候就失去了家人的她,十四岁就跟着武则天了。那些日夜相随,武则天对她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以至于,此刻武皇提出这样一个贸然的要求,她竟然做不到多问一句为什么。 声音颤抖着,上官婉儿终于开口了:“我上官婉儿在此起誓,此生不与安金藏相恋,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刚才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这眼泪便扑簌簌地下来了,只是一点啜泣的声音都没有。 然而,眼泪在武则天这里,从来都不意味着什么。 在她的一生中,见过太多的眼泪和鲜血了。 她用手示意了下:“退下吧,安心跟着三思。” 她说着,没有再多说一句关怀的话。 而此时,在宫外安顿好了一切的安金藏,正兴匆匆地要入宫去把见上官婉儿,算算日子,又是她讲学的时间了。 这个弘文馆的校书位置还真不错,至少一个月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婉儿一次。 他的要求也就这点了,就在弘文馆的门口,他见到了穿着浅青色官服的钟离英倩。 小姑娘有些踟蹰地在门口徘徊着,看样子,是专门在等着他的。 看到钟离英倩那一刻,安金藏忽然觉得自己太渣了,自从和上官婉儿在那竹林小院一聚之后,他似乎忘了那个在太医署一直默默等待着他的钟离英倩。 然而,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个正经人,身为一名公务员,不可以搞脚踏两只船的事,尽管他也很喜欢钟离英倩,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多情。 钟离英倩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安金藏,期许已久的脸上绽放出了纯真的笑容,想要迎过来,又似乎羞怯了的,等待着安金藏走到她的面前。 “安大哥,听说皇上没有怪罪你,反而将你官复原职了!这,这真是太好了!”她像只小鹿似的,原地踮了一下脚,如果不是因为在宫中,她或许会直接跳起来。 安金藏微笑对着她,对着钟离英倩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格外温柔:“妹子,你是特地过来找我的么?” 钟离英倩点了点头:“看到你再也不用把脸涂得乌黑扮成昆仑奴了,我打心眼里高兴呢!” 看着全心全意地为了自己高兴的钟离英倩,安金藏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了,他拉住了钟离英倩冰凉的小手,认真地说:“妹子,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既然你们大周朝的女子素来直接,我也不应该拐弯抹角……” 钟离英倩兴奋的眼中忽闪了一下:“安大哥,你是说你也喜欢我对吗?”说着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安金藏的手上。 有时候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在钟离英倩欣喜地紧抓着安金藏的手的那一刻,上官婉儿刚走到了他们身边…… 第114章 和李旦见面了 安金藏没有想到,这种狗血的误会场面,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看着上官婉儿看着他的冷若冰霜的表情,他这时候还真有种被人用狗血从头淋到脚的感觉。 “婉儿,你听我解释。”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都觉得很无力,感觉自己就和青春偶像剧男猪脚无力的辩白一样会遭到无情的反驳。 但是,他面前的上官婉儿,并没有如言情女主一样,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之类的台词。 默默的,她看了一眼安金藏因为过于紧张还紧握着钟离英倩的手,什么都没说,从他们身边走过了。 这反而让安金藏更加窘迫,这是连让他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么? 他只好撇下钟离英倩追了上去,拦住了上官婉儿的去路:“婉儿,我和英倩不是你看起来的这样子。”.. “我认得她,当年是她救了你的命。”上官婉儿说着,那种冰冷的态度与其说是在惩罚安金藏不如说是在惩罚她自己。 “她对我有大恩,于我来说,就像妹妹一样……”安金藏想解释着,但是感觉感情的事,真的比那朝廷的事更难说清楚。 “安校书。”上官婉儿用陌生的语气说着,“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与我何干?” “怎,怎么能和你没关系呢?婉儿……” 上官婉儿没等安金藏说完,飘然从他身前走过去了。 留下不知所措的安金藏看着她决绝的背影。 钟离英倩内疚地走过来:“是英倩做错了什么么?” 安金藏叹了口气,身边的她,可是救了自己性命的钟离英倩,只好按捺着情绪柔声对她说:“妹子,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 钟离英倩看着安金藏失望的脸,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在安金藏不注意的时候默默地离开了。 兴匆匆而来的安金藏,和上次在神都见到婉儿与武崇训时候的心情是如此相似,只能尴尬地在那里杵了好一会儿之后黯然离开去往后庭自己的“办公场所”了。 有时候,某一天倒霉起来,就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比如心情抑郁的安金藏去了后庭,遇到了那个还活在弘文馆的油腻的宋之问。 “安校书……”宋之问拖着长音老远叫着安金藏的名字。 安金藏心里嘀咕着:真是奇了怪了,今天叫我安校书的人怎么语气都怪怪的。 尽管如此,现在宋之问又做回了他的领导,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和他打招呼:“宋学士,好久不见。” “呵呵,可不是好久不见么?”宋之问一如既往地怪腔怪调的,“听说你出事了,之问可是好几天没睡踏实觉呢。” 安金藏听了,心里嗤之以鼻:屁咧,明明就是担心自己被牵连进去,所以才睡不好的吧?! 安金藏嘴角咧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冷漠的笑容:“学士这么关心金藏,金藏竟然不知道。” “哪里,如今皇嗣辅国,安校书又和皇嗣是老相识了,以后之问还得校书多向皇嗣说点好话呢?”宋之问舔着脸说,和从前那种盛气凌人模样判若两人。 安金藏深以为不耻,但是也不屑于讥讽他了:“金藏只是一个小小的校书,没啥能耐的。” 不过话正说着的时候,高延福从外面进来了,见到安金藏,就笑着说:“安校书,皇嗣正找你呢,随杂家去趟紫宸殿吧。” 安金藏正巴不得不要在这里和宋之问进行着虚伪的谈话呢,立刻说:“好,那咱们就走吧。”临走还不忘和宋之问拱手道别,“学士,那金藏就先走啦?” 宋之问立刻说:“好好好,校书去吧!” 安金藏跟着高延福疾步向着紫宸殿走去,想来,虽然自己穿越是因为李旦的事情,但是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正儿八经见过李旦本人。 这位传说中的武则天的怂儿子,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 到了紫宸殿,李旦正在案几前认真看着奏折。 这时候的李旦已经年纪不小了,想想也是,他的三儿子李隆基都已经十几岁了。 也就亏得古人生孩子早,这会儿的李旦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从现代的角度来说还算是个壮年呢,但是此时的李旦竖起的发冠,额头的发际线已经明显后退了许多。 和他英气逼人的儿子李隆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李旦脸上的皮肤已经过早的松弛了,微微发福的他看起来像是个被揉搓了无数遍的白面团儿似的,一点棱角都没有了。 这个曾经被高宗李治捧在掌心里的最受宠爱的小儿子,过早地褪去了锋芒。 和时时有着君王威严的武则天相比,李旦真是显得一点架子都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穿着象征着储君身份的淡黄色三爪龙袍,你会以为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在街上碰到的一个普通的老熟人。 “金藏君!”李旦亲热地叫着安金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几年过得可好?我时时挂念着你,但是苦于没有机会去看你,如今知道你活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一看这说话的语气,安金藏想起之前李隆基说起的在太乐署的事情,知道自己和这个李旦皇子想必也是老熟人了,于是也象征性地关心着:“皇嗣这些年过得可好?” 按照正常的节奏,几经软禁的李旦这时候应该吐苦水了,但是偏偏今天安金藏遇到的人都不按“剧本”走,李旦笑呵呵地说:“好得很,衣食无忧,只不过最近母亲忽然让我辅国,我已多年不理政事,真是头疼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个人帮我处理这些呢!” 在李旦说这些话的时候,安金藏留心着他的神情,这些话,竟然是发自肺腑地说出来的。 安金藏想起自己在武则天那里说错的话,趁着她还没有动手真换掉李旦之前,先下手为强。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李旦的手,认真地说:“皇嗣,既然您今天召见我了,有件要紧的事……” 第115章 狄公回来了 李旦一副很好说话得样子,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立刻积极地说:“金藏君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不过,听到李旦这么说的安金藏无奈了,想说自己又不是为了自己,继而看着李旦真诚的模样,竟然有些感动,被自己的妈坑了那么久,竟然让安金藏在这个中年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厢赤诚。 “皇嗣,外面武氏诸王正虎视眈眈要对您取而代之,您难道一点不担心么?”安金藏问着李旦。 李旦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适合做皇帝,这段时间协理朝政已经让我每日如坐针毡了,这皇位,我是真不想要。我就想每日寄情书法文章,此生足以。” 安金藏瞥了一眼刚刚李旦批阅奏章的字,果然是游云惊龙的好字,敢情这个李旦是个艺术家,这下他竟然有点理解从前李旦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包括对于自己的两个王妃死得不明不白竟然可以做到不闻不问,因为艺术家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 当然,艺术注定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好皇帝,有太多的例子可以来印证安金藏的这个想法。 “可皇嗣您起起落落这些年,难道没有想过您若不想要争这皇位,未必能全身而退么?恐怕也过不上您所说的生活吧。” 李旦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承认罢了。 安金藏看着毫无斗志的李旦,心里叹息了无数遍,他金藏这辈子已经够怂的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像李旦这样比他更怂的人。但是他是李隆基的老爹,所以安金藏还是得帮他:“听说狄公近日已经被皇上任命为魏州刺史,皇嗣何不借此机会,将他召回长安。狄公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想必皇嗣也知道,当初他被贬黜去彭泽之前,还不忘替皇嗣考虑,保你周全,有他回来坐镇朝中,或许能保护您跟皇子们安全。” “啊这么大的事,得问过母亲才行。”李旦不假思索地说着。 安金藏无奈了,不过,他没有打算组织李旦这么敢,因为他相信,武则天在这件事情上不会有反对意见,自从上次试探之后,他已经确定,对于继承人,武则天自己心里是有主意的,并不是和史书上说的那样,听了那些大臣的三言两语,就决定还位给李唐。 离开紫宸殿的那一刻,安金藏的脑海中莫名回想起了那天武则天和他说的话,他这算是真的要开始跟着李旦了么? 狄仁杰真的回来了,当然这也不仅仅是因为李旦的建议,狄仁杰任魏州刺史之后,把原本被赶到城内的百姓放归农耕,这一招很妙,攻防战讲究攻心,原本雄心勃勃打算围困到守城的军队和百姓弹尽粮绝的突厥,看到狄仁杰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突厥这种游牧民族擅长突袭,但是不擅长持久战,而且心浮气躁,一看到狄仁杰这么做,立刻军心大动,失去攻城的信心了。 仅仅这一个措施,攻守双方的心态就完全反了个。 突厥头子孙万荣见此,已经知道狄仁杰在,要取胜便无望了,颓然撤兵走了。 狄仁杰不费一兵一卒击退了突厥。 如今,这样一个狄仁杰回来了,自从那一晚贞观殿一别,狄仁杰和安金藏各自蛰伏,如今又在京城聚首了。 此时,曾经把他们双双下狱的来俊臣死了,而武周王朝走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三岔路口。 狄仁杰回来之后,刘幽求便兴冲冲带着安金藏去拜会了他的恩师。 此时的狄仁杰和武则天一样,已经正式步入了老年,头发花白,只有目光依然锐利得如同三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到的时候,狄仁杰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卷宗,他被提为鸾台侍郎,相当于帝国的最高参谋之一,而和传说中的一样,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上任就开始抓紧时间了解情况了。 古往今来,但凡出色的政治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精力旺盛而且勤奋,而狄仁杰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恩师!”刘幽求大踏步进来,“您去可算回来了!” 狄仁杰放下手里的卷,看到安金藏,露出会心的笑容:“金藏别来无恙。” 安金藏行了个礼:“狄公别来无恙。” “听说金藏曾向皇嗣建言,让老夫得以回长安?”狄仁杰说着。 消息灵通果然是政治家又一个重要的素质,安金藏笑着说:“不瞒狄公,若不是狄公击退突厥有功,皇嗣的请求,在皇上那儿未必有用。” 狄仁杰捋着几乎全白的胡须,呵呵笑着:“皇上的心意看来是定了。” 安金藏没防狄仁杰这么直接:“狄公这话的意思是?” “自古只有子女供奉父母者,未闻有侄子供奉姑母的,这么简单的道理,皇上不会不知。” 在狄仁杰面前,安金藏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话虽如此,但是,金藏恐怕做了件坏事。” 说着,把和武则天之间的对白告诉了狄仁杰。 一旁听着的刘幽求听完,忍不住呛声:“怂货你平时小心成那样,怎么单单这么要紧的时候嘴巴那么快?” 安金藏嘀咕着:“我们那儿领导五六十岁就退休了,我哪里知道七老八十的皇上现在是个老小孩呢?” 狄仁杰却并没有着急:“皇上纵使年事已高,也不会因为你的话就改变自己对于继承人的想法,这是关系我朝万世基业的大事,只怕皇上本来就想换了皇嗣了。” 安金藏听了,着急起来:“什么?不传位给皇嗣,难道给武三思么?连我都看了圈武家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皇上肯定知道啊。” 狄仁杰走回到自己的案几前,拿起刚才他全神贯注在看的卷轴,交到了安金藏的手中。 安金藏打开卷轴一看,是一份派遣的公文,安金藏看了半天,有点不明所以:“狄公,你确定给我看的是这个?” 第116章 房陵的香儿 狄仁杰交到安金藏手里的,是关于一个叫徐彦伯的员外郎外派的公文,因为之前二十年的人生不是自己的,安金藏不敢确定地问:“我应该和这个人很熟么?” 狄仁杰说着:“我猜金藏和此人不熟,老夫让你看的,是他的去处。” 安金藏听了,只好再看了遍公文:“说是去了房陵?” 一听到这个地点,刘幽求立马反应过来:“房陵不就是庐陵王所在的地方?” 狄仁杰点了点头:“正是,此处虽未说徐彦伯去庐陵做什么,但前几日皇上忽然提起,听说庐陵王病了,准备找人去瞧瞧。” “庐陵王是哪位?”安金藏很小白地问着。 刘幽求说着:“怂货又犯诨了,庐陵王姓李名讳显,现在你知道了吧。” 安金藏一听,可不想起来了么,原来武则天还有怂儿子活着呢,不过这么想着,安金藏突然觉悟了:“啊,莫非这个徐彦伯去房陵不是为了看望庐陵王这么简单!” “不仅如此,若是早几年,皇上想要召回庐陵王,何须如此……”狄仁杰言语中多有唏嘘。 安金藏似乎明白了什么:“皇上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从来不忌惮什么,但是,此番却要这么隐晦地去把庐陵王召回来,看来她也知道自己培植的武家势力,已经开始超出她的控制了。”面对支持李唐的狄仁杰和刘幽求,还有一半的话他没有说,从武则天的角度,不管怎样,面对满朝根深蒂固的李唐势力,她必须也只能依靠自己娘家的人。扶植是必须的。只不过,原本是用来制衡的手段,没想到李唐被她打击得太彻底,只剩下了李显、李旦这样弱鸡的人物了,而武承嗣、武三思之类却野心勃勃又不择手段,两边的实力如今已经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了。 …… 遥远的房陵,是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山林四塞,房陵原意是说这里其固高陵,有如房屋,但是在李显眼里,这里显然没有如同一个天然的房子那么浪漫,对于他来说,这里倒像个天地铸就的牢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午夜的房陵,四周的山林里时不时传来呜啼的猿声,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悸。 “母亲,求求您,我和大哥二哥他们不一样,我会是个乖儿子,不会做任何忤逆您的事,求求您,不要杀我……”一处破落的土胚房里,这哭求声再度响起了。 “阿显,有我在,你不要怕!”韦氏把李显抱在怀里,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用被子裹住他安慰着,“你只是做梦了,你母亲没有来……”黑暗中,她怀抱着神志不清呓语不断的李显,双眼空洞地重复着这些年来不知道在半夜里重复了多少遍的话,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从爬满蛛网的窗户里透进了渐渐亮起的天光,又一个难熬的夜晚总算过去了。 闹了一晚上的李显这会儿终于安然睡着了,但是韦氏不能继续睡了。 天蒙蒙亮,她就得起来去往一里外的南河边挑水,然后烧水煮饭,日复一日。 打水的时候她总是有意回避水面的倒影,因为她害怕看到如今的自己。 曾经的韦氏香儿,因为姿容艳丽被立为了太子妃。她都不敢再回想那时候是何等的家门荣光,一直都视她为宠儿的父亲,带着那样自豪的目光送她入宫,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那时候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福气好,以至于到后来她都有些厌烦,总觉得福气这种东西被说多了就会失去一样。 但是,老天爷仿佛不会给她任何一个防备的机会,在李显顺利登基成为皇帝之后,她终于放下心来,以为自己的隐忧是多余的。 而就当她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当个贤良的皇后的时候,命运才露出了他狰狞的本来面目——原来皇帝也是可以被赶下来的,而且,是被自己的母亲赶下台。 而那时,她只做了几个月的皇后,甚至都还不知道母仪天下到底是什么滋味,就被迫怀着身孕极其狼狈地随着废帝被赶出了长安。 而这一走,就是十四年,这十四年里,那位自豪地送她出嫁的父亲被流放致死,她的母亲被地方首领杀害,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个兄弟竟然也都死在了容州。 满满的两个水桶,足有百来斤重,她挑着扁担倔强地站了起来,但是水桶晃得好厉害,好不容易从南河中打上来的水,又晃出来很多。 她必须要满满的两桶水,这是今天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吃饭喝水所必须的。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没有功夫理会挂在脸上的凌乱发丝,太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她无暇害怕曾经姿容艳丽的香儿如今是何等的村妇模样。 而当她好不容易到了那他们寄居的土胚房,看到的,却是正在往房梁上挂绳子的李显。 “哐当”两桶水辛苦打来的水倒翻在了地上。 韦氏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了李显的双腿:“阿显!你这是干什么?快下来!” “母亲真的派使者过来了!香儿,我们死定了!”李显的双腿抖得厉害,蹲下来抱着韦氏害怕地哭起来,“香儿,我们死定了!”他只能重复这句话。 “阿显,做人祸福难料,你我早晚都得死,你着什么急!”韦氏紧紧抱住身躯和意志一起垮塌下来的李显,仿佛要用一己之力顶住他和孩子们头顶上的天。 但是,阿显所害怕的使者终于出现了。 一听徐彦伯自我介绍,李显吓得从凳子上跌落了下来,那场面狼狈极了。 徐彦伯上去和韦氏一起扶起了李显。 韦氏看着态度和蔼的徐彦伯,眼中露出了希望:“使君此来是……” 徐彦伯立刻整理衣衫作揖道:“恭喜庐陵王,恭喜王妃!皇上请你们回长安呢。” 韦氏不敢相信地看着给他们行礼的徐彦伯,仿佛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一样,日复一日的熬着,她都已经不奢望这一天的来临,而她身后的丈夫,却害怕得语无伦次。 第117章 裹儿 “不不不,我打死都不回去!”李显执拗地说着,手紧抓着韦香儿的衣襟,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个时候依然胆怯得像个害怕母亲惩罚的孩子。 韦香儿抓住了李显抖得厉害的手,大声地说:“阿显,你冷静点!咱们要是不回去,就是抗旨不遵!是可以就地正法的!” 李显一听,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就这样的,轻车简行,李显一家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 安金藏已经在书馆里待了很久了,长安的帝国图书馆比神都的藏书多得多,本来这是很令人激动的事情,许多后世已经失传的古籍,在这里,安金藏得以见到它们的真容,尽管比如春秋、尚书这种的,放在现代他早已经没有耐心好好看了。但是,在这里,这些东西显得格外宝贵。 而不知不觉中,他对于古籍的阅读已经越来越轻松了起来,现在甚至还能用洛下音和那些文官们文绉绉地聊上几句。 不过,这会儿他在这里并没有很享受,因为宋之问告诉他的那本书,他找了半天也还没有找到,而且他觉得很有可能根本不在这里。 这些天,进出宫中的安金藏常常被李旦召见,不过,安金藏发现,自己每次被召见之后,回到弘文馆,宋之问便会格外“关照”他,派点刁钻的小活儿给他,传说中的穿小鞋。 安金藏心里清楚,但也无可奈何,毕竟官阶摆在那里,在朝廷,官阶比什么都重要。 宋之问现在也很忙,因为自从张氏兄弟入侍后宫之后,皇上常常召集像他这样的文官,陪着喝酒玩骰子,兴起的时候还会让他赋诗一首。 安金藏很鄙视向宋之问这样的人,但是也无可否认,除了那些真心关心国运超纲,励精图治的大臣们,皇上好像也离不开这一类只会哄她开心的弄臣,而且,可以做到从五品这么高的官阶,而如果是拼政绩要做到这个位子,不知道得付出多少辛劳了。 安金藏不待见这些活动,总是避而远之,当然宋之问也巴不得这个几经女皇召唤的小校书安分守己,不要抢了他的风头。 当然,宋之问对于安金藏的能力还是很敏感的,比如他见到李旦召见安金藏,心里就会格外不爽,所以就有了类似于让他在浩如烟海的书馆里找书这种事情。 安金藏也没有特别认真地找,时不时出去看看那宋之问有没有被召进后宫去,果然,没过多久,后宫就来人让宋之问入宫伺候去了。 他一走,安金藏就自由了,大摇大摆地走了。 刚离开书馆,经过学堂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哭喊声。 “哎呀呀,放手!”那人大喊着。 安金藏两三步快走想去帮忙,但是远远地看到了发出声音的人,就止住了脚步——原来哭喊的人是武崇训——武三思的儿子,那个和李隆基吵架的跋扈的少年。 和李隆基一样,有段时间不见,武崇训又长大了许多,模样儿倒算是不错,只是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土气,和他们武家子弟暴发户的气质倒是一脉相承。 此时,安金藏看到的场景让他差点笑出声来,因为武崇训哭喊是因为被一个女孩子揪了耳朵。只见一个比他小不少的女孩站在案几上,一手提着淡粉色的裙子,一手用力拧着武崇训的耳朵,安金藏看着都疼。 “叫你不正经!以后还敢对本郡主胡说不?!”小女孩伶牙俐齿地说着,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姑奶奶,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武崇训求饶着,继而放小了声音说着,“那也是我在这里从没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妹妹才说那样轻薄的话的……” 听到武崇训这么说,安金藏才注意到这个站在案几上的女孩,虽然未成年,但是五官玲珑,白嫩的小脸和糯米团子似的,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裹儿!你在干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安金藏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面色暗沉的大姐从另一边走过来,老远地喊着女孩的名字。 裹儿这才放开了武崇训,从案几上跳了下来。 安金藏一看那大姐的衣着,知道这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姐了。不过,尽管太平公主也是个胖大姐,但是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主儿。这位就不同了,尽管这会儿发髻衣着都很精致,但是眼角额头已经早早地出现了皱纹,那些朱粉盖不住的脸上的雀斑,再加上粗糙的双手,一看就是干了很多年苦力活儿的人。 从前金藏在他那个小县城就常常见到这样的女人,那些有过辛苦的过去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可以打扮下自己的中年女人,可惜再好的妆容也掩盖不去岁月的摧残了。 安金藏还没有走,因为他很好奇,是哪家的小姑娘这么厉害,可以制服那个嚣张跋扈的武家少爷。 被欺负得哭出眼泪的武崇训还没有走,指着那小女孩儿大言不惭:“好,我知道你的名字了,裹儿是吧,你等着,我让我爹爹来收拾你!” 那母亲听武崇训的口气,立刻笑着问:“你爹爹是哪位?” “哼,我爹爹是皇上的亲侄子,梁王!”武崇训一脸傲娇地说着。 裹儿听了,嗤之以鼻:“切,我爹爹还是皇上的亲儿子呢!” 但是她这一说,她母亲立刻紧张起来,弯着腰给武崇训赔着不是:“是梁王家的少公子是吧,裹儿自幼不在宫中,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你莫见怪。” 武崇训揉着被拧得发红的耳朵,又偷看了裹儿一眼,竟然出奇地大度了起来:“算,算了,我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好男不跟女斗,若是有空,以后来梁王府玩儿。” 裹儿冲着武崇训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武崇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忽然掉头跑走了。 而这时候,一直暗中看着的安金藏终于看明白了——这女孩儿的爹爹是皇子,但现在武则天就剩下俩儿子活着了,显然她不是李旦家的娃…… 第118章 两个儿子 安金藏看着这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女人手牵着李裹儿离开了,如果这时候他的历史知识稍微好点儿,就应该知道这个人是韦氏,将来的皇后,但是,这会儿他不知道。 “哎,在外面流浪了十四年呐,可算是回来了。”高延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安金藏的身后,唏嘘感慨着。 安金藏吓了一大跳,回头看他:“阿福,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延福笑着一鞠躬:“校书,杂家这是刚到,看你看得入神呢,就没打扰你。怎么?你和王妃认识?” 安金藏摇了摇头:“不认识,就是看着和其他宫中的贵妇不同。” “庐陵王妃也是个苦命的人呐,当初被选为太子妃的时候,是何等的荣光,咱们这些宫中瞧惯了美人儿的也都争着去一睹芳容呢,如今……哎……”高延福不再说下去。 “难怪她女儿那么漂亮,原来是有遗传的。” “啊,您是说裹儿郡主么?校书你可知道郡主为何取名裹儿么?” “果儿?不是说她的脸蛋漂亮得像红苹果一样么?” “非也,是包裹的那个‘裹’字,当初庐陵王被废黜了帝位,赶出长安,那会儿王妃怀着身孕呢,路上颠簸,孩子早产了,生下来的时候身边连个像样的襁褓都没有,庐陵王就脱下自己的外衣包裹住了婴儿,所以才名唤裹儿呢。” “这么惨?” “确实悲惨。” “说起来阿福,你来弘文馆是宣宋学士来的吗?”安金藏问着。 高延福笑眯眯摇了摇头:“杂家是特地来寻校书的。” “找我什么事儿呢?” “是关于力士那孩子。”高延福忽然说着,拉着安金藏来到了一边。 时近午后,廊下阴凉,只上半天班的大唐朝廷,这会儿前朝已经冷清了许多,并没有什么人。 “力士?他出什么事儿了么?”安金藏听到是高力士的事儿,格外关心,尽管他对这个名字的抵触依然无法克服。 “想必校书也知道,力士近来跟着临淄王,倒是一心一意,临淄王也对他很好……只不过……”高延福欲言又止。 “阿福,咱俩什么关系,你有话尽管直说。”安金藏拍了拍高延福的肩膀。 高延福叹了口气:“现在的形势,校书你也知道,庐陵王回来了,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杂家是见过太多腥风血雨了,真不知道皇嗣会怎么样,只要有一丁点儿的闪失,轻则流放,重则杀头的事啊。皇嗣一家遭难,力士如今算是他们的家奴,怎会幸免?那孩子好不容易摆脱了罪人的身份,杂家不想让他遭受这些……” 安金藏的手搭在高延福的肩膀上,像个哥们儿似的:“阿福,你是真心替力士着想。我先代他谢谢你了。”继而停顿了一下,“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也只有你这样在宫里待久了的才会想到这么多……” 安金藏都可以想象,艺术家李旦又要开始做鸵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除非有人帮他出主意,但是,此刻他心中也有些乱。 想到这里,他忽然站了起来,对高延福说着:“阿福,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力士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将来我会好好把关的。眼下,我得去找个人。”说着,自己大踏步地离开了。 他要去找的也不是别人,就是已经回来主持政事的狄仁杰。 他没有出宫而是去了前朝的偏殿,果然,狄仁杰这个工作狂,还没有下班,正在偏殿里处理政务。 日头有些西斜了,几缕金色的阳光穿过直棂窗照进不大的偏殿里来。 在这寂静的午后,听到脚步声的狄仁杰抬起头,看到安金藏之后,露出了笑容。 “金藏?今日来寻老夫是有何事?”狄仁杰看着心事重重的安金藏进来。 金藏四下看了看,除了外面的侍者,这偏殿里只有狄仁杰一个人了,于是开门见山地说:“还是上次找狄公说的那事儿,我忧心庐陵王回来了,皇嗣有危险了。” 狄仁杰听了,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依旧捋着白胡子:“这几日皇上都没有任何旨意……” 狄仁杰没有直接回答安金藏的话,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皇上没有任何旨意?”安金藏重复着。 “只怕夜长梦多,有人心思要开始活络了。”狄仁杰皱着眉头说着。 “狄公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担心皇上要传位给皇嗣还是庐陵王的事情,而是应该防着有人乘虚而入?” “你若一心护着皇嗣,只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狄仁杰提醒着他,“两位皇子虽都有各自的缺点,但有一点,和昔年大帝一样,都是心地宽仁之主,这是他们的弱点也是他们的优点。” 安金藏听了,如醍醐灌顶,自己差一点就犯了个大错误:“我明白了,狄公的意思是只要两位皇子不互相打起来,他们就是安全的,如果为了抢夺皇位互斗,反而给了武三思他们可乘之机!” “知子莫若母,老夫想,皇上召庐陵王回来,也未必是因为你的一时错言才负气这么做的。” “哎,想想也是,她是皇上哎,怎么可能跟我这种小人物赌气……” “虽两位皇子都心地宽厚,但若论至情至性,还是庐陵王……”狄仁杰说着,安金藏却忽而想起来那两位王妃的事情,对于李旦来说,害怕、自保等等都可以是理由,但他竟然做到了,可见还是个薄情寡义的。 “也是,皇上现在考虑的,肯定是百年后有人供奉她,所以得挑个最孝顺的……”安金藏说着,在这点上,李旦没有通过武则天的“测试”,而她那些见风使舵的侄子们,也靠不住。 “这不对呀……”安金藏嘀咕着不再说下去,这么一来,李显当了皇帝,那李旦呢,李旦的儿子李隆基呢? 这时候,看着兀自出神的安金藏,狄仁杰问:“金藏,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第119章 贤内助 已经是盛夏时节,虽然已经让宫中的侍者日夜驱赶了,但是依然没有办法阻挡那些夏蝉在这些宫中的树木上寄居。大约,在这些虫子的眼里,这宫中的树和宫外的树没什么分别。 所谓的“蝉噪林逾静”的感受,艺术家李旦或许会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但是对于武则天来说,这种不受她控制的小生物着实恼人。 院外,庐陵王李显和王妃韦氏正心怀忐忑的来拜见自己的母亲,一切进展得很慢,他们回了宫中等了几天,直到今日才得到召见的消息,这样的过程,让原本就是惊弓之鸟的他们更加战战兢兢。 在门口,庐陵王夫妇迎面遇到了张易之、张昌宗两个人。李显和韦氏一回来就已经听说了五郎和六郎如今的地位,朝野上下竞相巴结他们,希望他们能在皇上身边美言几句,得些好处。 李显沉浸在即将见到自己母亲的紧张和畏惧中,无心理会这二人。韦氏此时在脸上硬挤出来一丝笑容,准备“屈尊”主动向五郎和六郎请安,但是没想到,她投过去的示好的眼光,却被二人无情地掠过了,他们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了,趾高气扬,仿佛眼前这两个人和宫中那些卑贱的侍从没有区别。 李显倒没什么,只有韦氏紧咬着嘴唇,用尽全力压抑住了内心的屈辱——她怎么说也曾经是大唐的皇后,如今竟然连两个面首也如此看不起他们。 长生院的大门就在他们眼前,他们不知道跨进去之后,再出来,是生还是死。 院内烟雾缭绕,他们英明果决的母亲在晚年,也终于陷入了奢望永生的魔咒中。 “显儿回来了。”听到这声熟悉的召唤,李显立刻跪倒在了武则天的面前,声泪俱下:“母亲,是孩儿回来了!”这声回答发自肺腑,竟全抛开了那十几年的噩梦和恐惧。 安金藏的想法没有错,武则天既希望自己永生又深深地知道自己终将走向死亡。如果一切为了身后事考虑,很多东西就会变得不重要起来,她的基业需要有人继承,而她的灵位更需要有人供奉——这就意味着,她的继承人,智谋和能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忠孝”。 也许到了这个时刻,她能理解当年李世民为什么最终把皇位给了李治,因为在所有儿子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治国才能的时候,李治出现在了李世民的病榻前,悉心照料。 这在寻常人的考量中或许值得褒奖,但对于一个帝国的统治者来说,这样的标准可以理解但是却无法始终保持一个王朝的强大,帝国的兴衰,在统治者决定他的继承人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它的命运走向。 和安金藏一样,李显和韦氏惊讶于武则天竟然需要使用拐杖了,毕竟十四年过去了,他们强大的母亲终于不可避免地开始衰老。 武则天似乎喜欢在别人跪着的时候,走到他们身边。她是个天生的统治者,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 “香儿,这些年过得可还好?”武则天没有问候李显,反而直接问了韦氏。 “回皇上,臣,臣妾很好。”一直自认为可以镇定的韦氏这会儿竟然结巴了。 “那几个月的皇后,你做得并不好。”武则天忽然提起了往事,而且说得那样直接,“昔年长孙皇后深知盈满则亏的道理,劝说太宗文皇帝不要将宰执之位交给长孙无忌,在外看来,深明大义,从长孙家来说,也保得他们数十年安稳。长孙无忌这样的人,何堪宰执之职?!” 她忽然说起了这桩往事,这让跪在地上的夫妻二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为什么突然提长孙皇后的事情,她韦香儿如今已经是废后了,她这个皇后做得好与不好,为什么要再拿出来评说。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 “抬起头来。”武则天威严的声音传来,是说给她听的。 韦氏脸色煞白地抬起头,看到了武则天的脸,在外面被放逐的日日夜夜,她脑海中不时会闪现这张脸,只是比眼前看到得更加犀利和杀气腾腾。 “你做不到的事,朕已经帮你做了,从今往后,安心做你的贤内助吧。”武则天说着,韦香儿睁大了眼睛,泪水终于涌了出来,一刹那间,她懂了。当年的太后,如今的皇上,原来是看到了阿显登基之后就要给韦家加官进爵,防着她韦家外戚干政,所以索性杀光了她的父兄,竟然是阿显对她的宠爱害了她的全家! 而如今,武皇那句“安心当你的贤内助”又是什么意思?她惶恐、希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漫无目的地流着眼泪,继而闭起双眼匍匐在地,颤声说着:“臣妾……谢过皇上……” 然而,她心中的那点希冀并没有很快得到回应,在那次长生院召见之后,一切仿佛又石沉大海了。 但是,这次召见足以让很多人躁动起来。 那一天,从狄仁杰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安金藏看着已经被含章殿的一角遮住的夕阳,想了许多。 有些事情,仿佛并不是偶然的,那枚武则天脚下的棋子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自从来到武周,他遇到了很多人,也帮很多人达成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看起来是偶然,每个人也各有各的目标,但是,这其中穿针引线,似乎暗含了什么。 夜幕降临了,他走到了五王子府外,这座住着皇嗣五个英气勃发的儿子的居所,在长安城一个叫做龙池的地方,仿佛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 他有个大胆的设想,但是,他需要找一个人求证一下。 这个设想让他心潮起伏但又五味杂陈,他希望这是真的,这样接下来的事情就都好解决了,然而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他又希望这不是真的。 在夜色之中,一切鲜亮的色彩都褪去了它本来的颜色,只剩下一个个似是而非的轮廓。 五王子府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边上一个偏门,当他真准备上去敲门的时候,那边上的小门却自己开了…… 第120章 红玉簪子 自从有了五郎与六郎,武则天处理的政事少了,自然上官婉儿需要从旁伺候的事情也少了许多。 从前,武皇游园的主题,都是各路类似宋之问这般的御用文人,哄着她开心,现场作些诗文由婉儿品评。上官婉儿对诗文颇有造诣,这皇家的娱乐活动好歹有些正儿八经的文学气息,但是,如今自从有了五郎与六郎,连这般像样的诗文活动都成了两个油头粉面的小后生戏弄诸位文臣博得女皇欢心的欢乐场。 武三思倒是常常来找上官婉儿,碍于武则天的命令,婉儿也只得应付着他。 “听说前些天,皇上召见了庐陵王与王妃,不知皇上她……”武三思试探着问上官婉儿。 “那日婉儿不在皇上身边,这段日子,皇上也从未提起庐陵王的事情了。”上官婉儿滴水不漏地回答着。 武三思原本略微前倾的姿势往后靠了靠:“三思有个想法,婉儿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三思,是委屈了婉儿了,不若,本王向皇上请旨,将婉儿明媒正娶,你看可好?” 上官婉儿一直没有看过武三思的双眼,此时忽而抬眼看着他:“不必了,婉儿不在乎。” “是不在乎还是觉得三思配不上婉儿?三思这些日子,对婉儿也算是以礼相待了吧?” 上官婉儿默然无语,武三思说得没错,这段时间,他确实表现出了他寻常显有的耐心和礼节,曾经有些时刻,她的心里是感激的。 即便这段时间,她因为安金藏的事情,常常冷脸对着他,他倒也不生气,但是,若说嫁给他,她做不到,这其中,当然也不光是感情的因素。 她已然渐渐清楚了现在的情况,武三思几次三番暗示他的那些拥趸上书请求立武三思为太子,但好的,是石沉大海,不好的,如从前的王庆之,被李照德鞭笞至死。但是,女皇始终没有把这些算在武三思头上,在武三思看来,这就是他立太子的事情还有指望。 当然,上官婉儿知道,他误会了女皇的意思。这些年,武皇血洗李唐,深知若是没有这些她苦心扶植的武家势力,要得善终实在很难,所以武三思做得再出格,只要他对姑母的忠心还在,武则天是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况且,他的这些“司马昭之心”正好可以让那些一心想着恢复李唐的文臣们既焦急又不敢轻举妄动,岂不是很好。 婉儿苦笑了一下,就算武三思再精明再有野心,也终究摆脱不了成为女皇棋子的命运,而此时他扔不自知。而她上官婉儿又岂能嫁给一枚棋子。 此时,武三思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簪子:“这是我托了西域商人,用了最好的红玉找了最好的玉匠雕琢的簪子,你喜不喜欢?” 上官婉儿一看,红玉雕成的的梅花栩栩如生,拿在手里还有温度。 “三思知道你喜欢梅花……”武三思说着,一脸的诚恳,“这些话三思从未和你说过,三思是真心喜欢婉儿,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喜欢你了。” 婉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自己把发簪插在了头上,而对面的武三思见到这个情形,已经喜不自胜了。 心满意足回到了自己府中的武三思刚坐下来,没顾上喝一口茶,就问着身边的人:“人来了么?” 边上的人立刻应着:“已经来了。” 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少年的身影,宽肩窄腰,身材出挑。 “最近,郡王们有什么动静么?”武三思这才端起边上的茶,问着。 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安金藏时时记挂着的高力士。 高力士拱手行了个礼:“郡王们自从搬入了五王子府,得了自由,每日游玩寻乐,并无异常。只不过近日庐陵王回了京城,他的儿子李重润倒是来找过他们,叙了叙旧。” “哦?庐陵王的儿子,可不是当年的皇太孙?”武三思当然记得这个李重润,当时高宗在的时候,李显被立太子,特封了李重润为皇太孙,还曾考虑为尚未成年的李重润设立官署,可见对他的宠爱,只是没想到这个当年受宠的皇太孙因为父亲被废,差点成了庶民,“他们只是叙旧,没有说别的么?” “都是和力士一般大的孩子,只是见了欢喜,彼此玩闹了许久,不曾说些别的。只不过……” “嗯?有话直说。” “只不过说起皇嗣他时常抱怨,不愿意做这辅国的事儿……” “哦?那李重润怎么说?” “李重润他说他父亲这些年也是怕了,不想再涉足朝政了……” …… 那一晚,在五王子府,安金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是为了这个答案,一夜没有睡觉。 自从狄仁杰回来之后,刘幽求消失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安金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他猜一定和狄仁杰有关。 而仙瑶倒是依然在官宅中待着,只是,偶尔见到安金藏忙紧忙出的,会催他什么时候回六狐州。 说实话,安金藏现在真无心管那什么六狐州的事情,只能答应她,等这里的事情安定下来之后,就和她去一趟六狐,而眼下,他还需要她帮他做些事。 第二天如常,去往宫中做他的安校书。也是如常,高延福来宣宋之问觐见武皇了。 宣旨完毕了之后,宋之问屁颠儿屁颠儿入宫去了。 而安金藏拉住了完成任务后正要返回的高延福:“阿福,我有话和你说。” 高延福微笑着:“安校书有什么事吩咐杂家?” “阿福,你上次和我说的关于力士的事情,我考虑过了,我了解了一下,这位庐陵王和咱们皇嗣一样,是个宽仁的主子,如果皇上有意要把皇位传给庐陵王,那我们皇嗣让给他便是,这样,皇上也不需要找什么借口,皇嗣也不用担心因为这个原因获罪了,你说呢?” 高延福听了,似乎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安校书的意思是说咱们让皇嗣把这继承人的位子让给庐陵王?这,这哪能呐……” 安金藏笑了:“那日在紫宸殿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皇嗣本来就无心皇位啊,只是如今身边没人给他出主意,告诉他如今处境的风险呢!” 高延福微微张了张嘴巴,随即也跟着笑了:“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第121章 百烛之夜 紫宸殿中,一向都喜欢“按时上下班”的艺术家李旦这日难得“工作”到了很晚。一百多盏烛灯照亮了的深夜大殿之中,李旦煞有介事地看着手里的奏章。 忽而,靠近门口的烛灯成排地忽闪了一下,一股很急的气流从窗户缝中窜了进来了,继而一把凌厉的剑直飞向了李旦,一场突如其来的行刺皇嗣行动在这深夜里发生了。 烛光中,一轮银环闪现,在电光火石间,吞没了那飞刺过来的利剑。 “留活口!”在一个男人的喊声中,原本用来杀人的剑哐当落地,继而听到一声沉闷的呻吟,黑衣的刺客瘫倒在了地上。 李旦看得都傻眼了,烛光中,穿着紧身夜行衣、手持弯刀的仙瑶越发显得五官精致,宛如异域女神,站在那个翻到在地的刺客面前。 刘幽求已经上前掐住了刺客的两颊,防着他咬舌自尽。 仙瑶一手斩灭了边上的一枚蜡烛,用刀背一拍,蜡烛头准准地飞入了刺客被刘幽求掐成o形的嘴中,成了一个绝好的塞子,他无论如何也咬不了舌头了。 刺客的年纪不大,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李旦惊魂未定,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腿软得都没法从案几后面站起来,此时,李隆基从李旦身后的屏风出来,扶起了李旦:“父亲莫怕,此人已经不能伤害您了。” “三郎……你们为何不告诉我有人要行刺?”李旦哆哆嗦嗦问着。 原来,日间,安金藏骗李旦说今夜武皇要派人来检查李旦这个辅国的皇嗣是否当得勤恳,让他务必认真处理政务到深夜。 李隆基还没有回答李旦,安金藏就笑着说:“我说皇嗣,就您的心理素质,如果告诉您有人来行刺,肯定就吓懵了,不可能这么完美地骗过刺客,还请你见谅了。” “我,我是那个诱饵?这人是谁?为什么要行刺我?”李旦一脸懵逼,不知道从何问起的样子。 “这人我见过……”李隆基忽然说,“那日重俊哥哥来龙池找我们的时候,这个人是跟着来的。” “重俊?这个人是七哥府上的人?!”李显不敢相信地说。 安金藏看着那人脸上的神情,拔下了他嘴巴里的蜡烛塞子。 他被仙瑶击中了后颈,浑身瘫痪了,嘴巴还能说话,只听他大声说着:“没错!我就是庐陵王派来刺杀你的!只有你死了,庐陵王才能做太……!”安金藏防着他又要咬舌自尽,还没等他说完,立刻将蜡烛塞子塞回了他的嘴里。 李旦听了,脸色煞白,直摇头:“七哥若是想做太子,我,我让给他便是,他,他何必如此!” “此人是个死士。”刘幽求撸起刺客的袖子,一道浅浅的刀伤出现在那人的臂膀上,“歃血起誓的标志。” “七哥还养了死士?这些年他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不是我认识的七哥了?”李旦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 安金藏走过去,很没尊卑的拍了拍李旦的肩膀:“你放心,你七哥,还是那个七哥。话说皇嗣在宫中待了几十年,怎的这孩子自己说是庐陵王的人你就信了?” “可是三郎也说,他是重俊身边的人,重俊是我七哥的儿子……” “据说庐陵王流放在外,境况凄惨,衣食起居全靠自给自足,这所谓的随从也不过是他来了这里安排的,如何才几日的功夫就成了他的心腹了?这事儿不是很奇怪么?”安金藏笑着。 而李旦这时候渐渐反应过来,看着眼前这些人,问:“你们是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来……” “呵呵,恐怕这人日日在找机会,只是今日我们故意支走了那些守卫,留了个空档给他。”刘幽求用脚轻踢了一下地上的刺客,说着。 “你们说他是我七哥的人,又说他不是我七哥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李旦茫然地看着他们。 安金藏勾搭着李旦的肩膀,和他并排坐在地上:“艺术家,这么和你说吧。事情要从有人劝我考虑下保住你皇嗣的位子这件事说起,因为各种原因,一开始呢,我确实因为这件事情很焦虑。而提醒我的这个人,仿佛提前知道我的心情似的,在这样恰当的时刻和我说了那些话。 幸亏呢,我去找了狄公,是他点醒了我,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是你或者庐陵王当这个太子的问题,而是大周朝的将来,是还给李唐还是交给武氏一族的问题。 而曾经和我说那些话的那个人,从前都是谨言慎行,不会多说一句僭越的话。一个人做些和自己惯常的风格不相符合的事情,这事儿就透着蹊跷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李旦问着。 “宫中近侍高延福。”安金藏说着,语气中多有惋惜,“我当时也不确定,因为阿福,毕竟和我有很深的交情,而且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好人。我看人一向很准,竟然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他……” “高延福……”李旦喃喃着,“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他是从武三思家出来的。但是这么多年,他都尽心服侍着皇室,想不到……” “不过,貌似有人比我更早发现了这件事……”安金藏把目光投向了一直陪在受惊的李旦身边的李隆基。 李旦顺着安金藏的视线,也望向了他:“三郎?” 百盏烛光的映照下,李隆基双目炯炯,这个少年在此时,终于显露出了他的非凡之表。而在白天,他只是个鲜衣怒马,在长安城贪玩的郡王吧了。 “我也是力士在我身边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李隆基平静地说着,“我得知力士的养父是高延福,记得他是武三思府中的人,本来只是想让力士多去武三思那儿走动,不成想……” “不成想武三思和你有一样的心思?”安金藏笑着说。 “是,所幸的是,我和力士如此投缘,我信任他,他也全心向着我。”李隆基说着。 第122章 年轻的刺客哪里来的 “三郎,你们刚才说,武三思,也和你们有一样的想法?”李旦终于开始搞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隆基回答着:“是的,父亲,没有错,当我知道力士的养父是高延福的时候,我就想到,高延福是从武三思府中出来的人,的确,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怀疑过力士,好在,我们两人能彼此坦诚布公的,谈开这件事情,力士感念我的知遇之恩,所以,告诉了我,高延福确实叮嘱他打探五王子府的消息,时时告诉武三思。当孩儿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孩儿便想,既然武三思这么想,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就让力士事实告诉他孩儿的动向。于是,力士便常常往来于武三思府和孩子这边。一面告诉武三思孩儿和四个哥哥们每天纵情享乐,无心关心朝廷的事情,一面也让力士时时事报告武三思府中的情况。孩儿本来就年纪小,再加上父亲亦是个无心争权夺利的人,所以此事想来还没有引起武三思的怀疑。” 安金藏在边上笑着说:“临淄王好计策,就连经常我都没有看出来,那武三思这个暴发户,肯定,也不知道我们的力士做了一个双面间谍。” 虽然听不懂安金藏说的双面间谍什么意思,李旦听了还是频频点头,继而又问道:“那么,今天晚上,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这,是我们的又一次将计就计。”安金藏说着,“自从那天晚上我看到力士从五王子府里出来,去了武三思那里。当时误会他背叛了临淄王,一直等到他从武三思那里出来。也是因为,巧了,我跟力士的关系。若是换成别人,我大概会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但是,力士是我一手从岭南带过来的,所以,一时激动,气愤之下就找他理论了,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力士就把我带到了临淄王那里,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这样这件事情就对得上了,这越发让我确定,那一天在弘文馆高延福找我并不是偶然提起,而是有武三思授意的,想借我之手对付刚刚回来的庐陵王,好让您跟庐陵王两个人鹬蚌相争,他这个渔人得利。想必皇上若是知道两位皇子,为了皇位互相使手段的话,必然勃然大怒。您跟庐陵王谁都得不到好处。而高延福利用我对高力士的关心,想让我为了保护力士而帮着您保住皇嗣的位置。“ 李旦听了,叹了口气,说:“真是想不到,高延福这么多年来,勤勤恳恳,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安金藏也不无唏嘘地说:“其实,我最不愿意知道阿福是武三思的人了……” “那这个人,我们怎么处理?公子?”仙瑶在边上问着。 安金藏看了一眼嘴巴里还塞着那一截蜡烛的刺客说道:“这是我们重要的人证,先留着吧,到时候,跟武三思对峙的时候,也好有个佐证。要不是为了这个活口,也不需要让皇嗣冒这个风险了。”说着安金藏拍了拍李旦的肩膀说:“皇嗣对不起了,这事儿,没告诉你,你可不要怪我。” 李旦可是宽容地笑了笑说:“怎么会?你们这么多人都帮着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如何还会怪罪于你们?只是恐怕武三思既然会对我下手,今夜没有得手,反其道而行之,去伤害的七哥,可不得了了。“ 李隆基听了,立刻对李旦说:“父亲放心,我们来这里之前,一派了人暗中保护皇叔和重俊哥哥他们了,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正在说着的时候,原本瘫痪在地上的那个刺客忽然浑身抽搐了起来,两眼开始翻白,在烛光下,苍白扭曲的面容显得格外可怕。 刘幽求立刻冲上去检查这个刺客,看着他发紫的嘴唇和不断的从嘴中流出来的白沫,顺手拔下仙瑶头上的一支银钗,挑了一点那刺客嘴角的白沫,放在烛光下看,只见沾了白沫的地方微微发黑,于是对着安金藏他们说:“这家伙竟然是事先服了毒药过来的,看来就没有想要活着出去的打算,本来就是要杀了皇嗣死在宫中,这样才好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庐陵王的附中出来的。”安金藏,失望极了,站起来对着瞬间已经毒发身亡的刺客,跺了一下脚,说:“花了这么大力气,抓到的活口竟然就这么死了。哼,这毒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服下的,还是被人悄悄下毒算准了时间,无论任务成功与否,都死在宫中。” 刘幽求搓了搓手,说:“是呀,死无对证,这人说到底还是原本就放在庐陵王府中的,就我们不计较,皇上知道了,也很麻烦。看来,咱们俩又得干起来原来的那件事儿了。”说完冲着安金藏使了使眼色。 安金藏见了,知道他在说他们初次见面时候毁尸灭迹的事情,忽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儿,黑衣服,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手了得的刺客,当初那一件悬而未决的让他心惊胆战的刺杀的事情,如今鲜活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个留在神都赁宅院子里牡丹花圃下的那具年轻的令人惋惜的尸体,仿佛就是今天躺在这里,烛光映照下的这个人。 他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就是那一天,他从狄仁杰的偏殿里走出来的时候的感觉,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偶然发生,但是,又好像彼此联系着。 这些年,他辗转奔忙着,好几次死里逃生,竟然没有时间,去深究当年那一个深夜里面刺杀他的黑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他一度以为那个刺杀他的人,是因为他救下了皇嗣,如今想来或许并不是。或许他派人杀他仅仅是因为知道了上官婉儿对他有意。 而武则天让上官婉儿跟着武三思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武三思曾经暗地里向武则天请求过将上官婉儿许给他,而上官婉儿成了武则天稳住武三思的又一枚棋子…… 第123章 柿饼子好吃 过了午后的长安,风雨忽至,一扫这些日子来的闷热。 风雨吹得宣政殿檐角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大明宫中回荡。 风雨的廊下,安金藏迎面遇到了高延福。 远远的,两人四目相对,继而又各自朝前走着。 原本打算如常离开的高延福,在经过安金藏身边的那一刻,被安金藏叫住了:“阿福……” 这一句“阿福”便一切了然了。 “安校书叫住杂家,可是有什么事情?”高延福依然和蔼而客气。 “只是想问你,从一开始你便受命于武三思留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么?”安金藏问着,这个问题他必须知道。 高延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若是如此,当初上官才人找到杂家的时候,便不会来告知校书了。” “那你这次为何……” “故主的恩情,杂家不能不还。”高延福说着,略一躬身,“言尽于此,杂家告辞了。”说着继续往前走去了。 安金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之前那种被欺骗的愤懑不知道为何在心头消散了,阿福还是那个阿福,可惜他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安金藏恨不了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 长安城里的文武官员已经“放假”了好几天了,因为他们的女皇在后花园里和两个漂亮的小青年每天喝酒玩骰子,不找他们上朝。 本来呢,好歹有个皇嗣像模像样地代理朝政,但是前几天忽然也“罢工”了,据说每天就是躺在床上面,就是不上朝。 而原因,大家都知道了,因为皇嗣放话了,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继承人的位子让给他的哥哥庐陵王李显。 不用说,这么极品的主意,是安金藏那天晚上给他出的,与其这么拧巴地等待着,让武三思那家伙心思活络地想钻空子,不如趁早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省得夜长梦多。 毕竟武皇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了——早晚,太子的位子都是庐陵王阿显的。 这场来自皇嗣的“罢工”持续了六天,终于,一道圣旨从武皇那里传来——立李显为太子,这是发生在圣历元年九月的事情。 尘埃落定之后,安金藏才发现,这一年的夏天,自己还没来得及欣赏大唐美女们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就这样过去了,如今,已经是金秋时节了。 在还没有大气污染的这个时代,秋高气爽四个字,在这个时节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钟离英倩得闲晒了许多的柿饼,给安金藏送到了官宅里。 但是,自从上官婉儿那事之后,钟离英倩对安金藏便有些若即若离的,两个人都有些怪怪的,也不说破,就是没有以前那么亲密了。 这日钟离英倩放下了纸包,又要回去,安金藏叫住了她:“妹子……我有话对你说。” 钟离英倩却有些逃避,犹豫了一下才回来:“安大哥,你能不要说么?那日弘文馆之后,我想了许多,那时候,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但是……”说着钟离英倩抿了抿嘴唇,“原本英倩以为,只要跟在您的身边就好,但是那日见你被上官才人误会,你如此失意,英倩便明白了。英倩自然是比不得才人那般……” “英倩妹子,别这么说。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你不必任何人差。你救了我,又那样的照顾我,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彼时,我真以为我是喜欢你的。和你说实话,我从小一直都在努力读书,努力工作,从来没有停下来好好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也没有真正遭遇过爱情,所以那时候,我以为我是爱你的。这是我的错,你很好,没有做错任何的事……”安金藏有些语无伦次,他调解过那么多感情和婚姻的问题,但是这会儿,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只是,感情的事,不由人的,英倩明白。”钟离英倩始终低着头,都不曾看过安金藏一眼。 这让安金藏很心疼。这么好的妹子,而自己让她伤心了。 “金藏君!”门口,李隆基明朗的声音,解救了处在进退维谷之间的安金藏。 只见他拿着马鞭,意气风发地大踏步走了进来,继而见到了站在安金藏对面的钟离英倩,“这位姐姐好面熟!”他看着她,两道俊眉之下,美目弯弯。 “你肯定见过,太医署的医正钟离英倩。”安金藏介绍着。 “经过临淄王,那英倩告辞了……”钟离英倩慌慌张张地走了,仿佛多留一秒就会绷不住泪流满面。 李隆基倒是没有在意匆匆离去的钟离英倩,而是看着放在廊下栏杆上的柿饼,拿起了一块,咬了一口:“好吃,是那位医正姐姐做的?” 安金藏对着柿饼叹了口气:“阿瞒呐,你来找我什么事儿啊?” “我能有什么事儿,本来就是个赋闲的郡王,如今我父亲索性连皇嗣都不是了,越加清闲得很。”李隆基掂了掂手里的柿饼。 “啊呀,这不是临淄王么?”刘幽求恰巧也回来了。 由于这段时间,李隆基时不时往安金藏这里跑,不知不觉和刘幽求也熟络了起来,他随手丢了一个柿饼给刘幽求:“尝尝,医正姐姐做的,可好吃了。” “医正姐姐?钟离英倩来过了?”刘幽求那眼睛望向安金藏。 安金藏小声应了一下:“是的……” 刘幽求立马露出了看穿一切的表情:“你这怂货,是不是又伤了人家姑娘的心了。” “哎呀,我的私事,你就不要在阿瞒面前瞎说了……”安金藏觉得脸上都发烫了。 李隆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很懂人情世故似的,看着安金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即恍然大悟:“我说刚才医正姐姐这么急着跑了,原来如此呢!” “阿瞒你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儿?”安金藏转移着话题。 李隆基一听,立刻说:“哦,还真有点小事儿,得来问问你……你觉得,宋之问这个人如何?” 李隆基突然说出了一个安金藏意料之外的人名…… 第124章 唐朝的爱豆 “阿瞒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人来了?”安金藏问着。 “我可是常听说这姓宋的常欺负你。”李隆基拍掉了手里从柿饼子上沾来的糖霜,说道。 “呵,也谈不上欺负,无需和他计较。”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的李隆基瞥了他一眼:“金藏君,你是真的大度还是假装大度?” 安金藏听了,吐了吐舌头:“嘿,我是讨厌他,但他也就这样而已,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 “金藏君,你这话可不能说得太早。”李隆基讳莫如深地笑着。 安金藏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些看不懂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阿瞒,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今天来,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的。”李隆基凑近了小声说着,“见了这人你便知道了。随我一起去我府上一趟吧。” 长安城很大,从安金藏的官宅到五王子府有好一段距离,而在长安的街市,李隆基俨然是个“爱豆”式的存在。策马扬鞭穿行在长安的街道上,少女们闻风涌来,争相围观临淄王的风采。 安金藏策马跟在临淄王的后面,感受到了来自唐朝少女粉丝的热情。 无论在宫中地位多么的微妙,但是在长安的少女们心中,李旦的这五位郡王,俨然就是如今的少男组合,从李世民开始,李唐家男子的颜值一直都是相当不错的,而李旦的这几个儿子,年轻、英俊并且单身,在长安城中备受追捧。 五王子府很快就到了。 所谓的五王子府是个统称,实际上看起来有点像奢华版的四合院,五个兄弟每人独门独院,围成一个回形,由于李隆基的两个弟弟,隆范和隆业年纪还小,五个院子外又围了一圈围墙,设了一扇大门统一进出,以确保两个小郡王的安全。 安金藏一进到五王子府,就听到了悠扬的笛声,婉转曼妙,让人听了心旷神怡。 “这是谁在吹笛子,吹得这么好?”安金藏由衷地说。 李隆基自豪地说:“这是我大哥成器在吹笛子呢,我大哥可算个音律天才,尤其对龟兹的乐章的造诣,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安金藏点了点头,想想这李唐王室的人还都很浪漫的,不是喜欢书法就是精通音律,所谓的贵族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在笛声中,安金藏跟着李隆基去了他自己位于西南角的宅子。 穿过院门,力士已经从内里跑了出来,如今年纪小小的力士俨然是李隆基这里像模像样的管家了。 “大家,大哥,你们来了。”力士看到安金藏,似乎很高兴。 “大家?”安金藏不知道,这是惯常对自家主人的称呼,而他隐约记得在戏曲中,高力士那个角色似乎是这么称呼李隆基的。 不过眼前的高力士,依然是一副弟弟的模样,可不像戏曲中拿着拂尘白发苍苍的大宦官。 “阿瞒,你要带我见的人呢?”安金藏问着。 李隆基冲他一笑,拿着马鞭就往客厅内里走去了。 安金藏只好跟着他。 他看到李隆基和高力士彼此会意的眼神,分明这两个少年背着他做了许多的事情。 今日,他要好好看看,一直在朝廷中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李隆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过了客厅,穿过一道小门,往东转个弯就是李隆基的卧房了。 三个人一进门,高力士便反锁了身后的门。 李隆基径直走向了卧榻边上一个雕漆的大衣柜,打开柜子,里面放了些他寻常的衣服,他一弯腰,掀起了柜子下的木板,继而走了进去,他往下走了几步,只剩下上半身还在衣柜里,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魔术的现场,继而朝着安金藏招了招手。 安金藏只好跟了过来,才发现,衣柜只是个掩护,下面是个地下通道,看下去隐约有光,似乎下面有火把照明。 原来,李隆基在自己的宅子下面,挖了个密道。 安金藏跟着进去,高力士则守在地面把风。 安金藏跟在李隆基身后,心想着,这孩子搁现在也不过就是个中学生,正忙着打游戏的年纪呢,人家这是已经开始挖地道搞秘密活动了,而且,谁都没有发现。 地道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斗室,一张床榻,一个案几,两三个蒲团。 而侧面对着他的,有个男人跪在案几前,仿佛正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看着书。 只是这男人的坐姿有些奇怪头发黑的,但是背却驼了,瘦骨嶙峋的,都能看到他拿着书卷的手上突兀的指节。 听到人声,他一开始有些回避,继而仿佛知道只有李隆基会来,放下书卷,侧了个身双手撑地,低头跪着:“临淄王,您来了。” 李隆基上前扶起了他:“我说了多次了,不必行如此大礼。” 那人哆哆嗦嗦的,看起来行动不便,被李隆基扶起来的他,终于被安金藏看到了真容,而这一看可不要紧,把安金藏吓得够呛,只见这个人的鼻子是歪的,双眼凹得厉害,脸上的骨骼好像被人揉碎了胡乱重组一样,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的模样。 “啊……”安金藏很怂地喊出了声,“阿瞒这是人还是鬼啊……”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的那个人,自卑地低下了头。 渐渐冷静下来的安金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只是……” “你不必道歉,我已经习惯了……”那人低声说着,这说话的声音很好听,音色圆润,如果不看到他的脸,会以为说话的人是个长相俊美的男人。 “阿瞒,这就是你要我见的那个人吗?”安金藏问着李隆基。 “是的,我成天在长安城里瞎逛,也不是没有用的。”李隆基笑着说。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的时候,那人不无激动:“若是没有临淄王,我已经死在这长安的街头了……” “你到底是谁?”安金藏问着。 那人还没有回答,李隆基却说:“这个么,就要问宋之问了。” 第125章 被毁容的哭包 一听到宋之问这个名字,那个“怪物”真的像怪物一样发狂了起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安金藏立刻挡在了李隆基的前面,生怕这家伙会伤害到他。 但是李隆基却不怕,而是对那男人说着:“今日我叫上金藏君过来,便是要一同商量如何给你报仇的事。” 听到“报仇”两个字,那人总算平静了下来,一张恐怖的脸陡然对着他们俩,期待地问:“当真?” 李隆基温和地说:“金藏君主意最多,有他帮忙,肯定可以。”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安金藏立马转头看着他,心想着说我可还没说答应呢! 李隆基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这等伸张正义的事情,相比金藏君你肯定会帮忙的对吧?” 这道德绑架来得太突然,猝不及防的,安金藏只好木然地点点头:“不过,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此人是我在长安街头救下来的,因为那日路过,听到一个乞丐喃喃自语,听他吟诵的诗句意旨悲婉,动人心弦,想着这么好的文采,如何就成了乞丐了,又见被人毁容折骨,想来是有心酸的往事,本小王的一时好奇,竟然有了意外的收获。”李隆基说着。 安金藏刚才亲眼见到这人听到“宋之问”的名字,就陡然发狂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是他害你成这样的?” 听到安金藏这么问的这个男人,忽然呜呜地哭泣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被他抢了老婆了么……”安金藏按着自己妇女主任的思维,问着,那油腻的宋之问年轻的时候想必还挺会哄女人的。 “老婆?!”痛哭流涕的男人听了更是哇哇大哭起来,“啊,老婆是何意啊!我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听不懂嘛,你哭这么大声干什么,我们家乡话,妻子的意思……”安金藏拍着他的驼背,看他哭成这副狼狈样,反而觉得有种诡异的可爱,倒也不觉得害怕了。 “非也,非也,我还没有娶妻就遭逢大难,人不人,鬼不鬼!都是宋之问那个老贼害我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着。 “不是抢你老婆,难道是抢你钱吗?”安金藏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是要抢我的诗!”男人说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又重复起这句话,一说这句话,又呜呜哭泣起来。 看着疯疯癫癫的男人,安金藏只好转而问李隆基:“阿瞒,还是你和我说吧。” 李隆基无比同情地看着这个残疾的男人:“他叫刘希夷,上元年间的进士。上次听他说了之后,我已经特地去查过了,确有此人没错,不过,都说刘希夷在二十年前死了。” “嗯?”安金藏一听,说,“难道和我一样,是诈死?” “与其说是诈死,不如说是老天有眼让他死里逃生了。” “他说宋之问因为要抢他的诗把他伤成这样?诗还能抢的么?这不是剽窃?而且至于伤人么?”安金藏作为一个现代人,实在无法理解诗歌在唐朝人的心目中有多重要。 “那是自然,你瞧那宋之问能有今日的功名利禄,不全是因为善作那些讨祖母欢心的诗作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难道就是为了这句诗?不然这哥们儿怎么一说这两句诗就哭得跟神经病一样……” 被安金藏说“哭得跟神经病一样”的刘希夷,没有人搭理他了,倒是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这会儿忽然出现在他俩中间,眼神直愣愣地回忆着:“论辈分,宋之问那老贼还是我母亲的世兄,我的远房舅舅,关于那两句诗,前后找了我好几次,要问我讨了去。我虽然不是什么名仕,但觉得写诗作诗是很神圣的事,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当时自然没有答应他。 我永远忘不了那晚,他虚情假意地出现在我家,拿着酒说想明白了,要为之前问我要诗的事情道歉,请我吃酒。谁曾想,我几次三番地拒绝他,让他恨得牙根痒痒,那晚将我灌醉了,趁着我不备,抬起了放在我家中原本用来补墙的那一袋夯土,将我砸倒在地,将我的脊背砸弯了。但这个丧心病狂的宋之问还不解恨,又在我脸上猛砸了数下,直到我血肉模糊,昏死过去才罢休……接下来的事,希夷便不知道了,只知道等我再醒过来,已经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们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哇……”说着刘希夷又哭起来了。 “哎,知道你可怜……”安金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眼前的这个被毁了容的大哭包了。 “他们草草将我埋了,只盖了些浮土,我不人不鬼地从那坟中爬了出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亦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像个牲口一样地活着,直到那天看到了神都来的车驾,看到了那个人,一切都想起来了,他穿着华服,骑着大马,而我,却拖着一副残躯缩在街角,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 安金藏听完,紧锁了眉头:“我原本以为宋之问这家伙只是个势利眼,没想到干出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如今,这宋之问是我祖母跟前的红人,又巴结着张氏兄弟,还真得小心对付才行……”李隆基说着,“金藏君,你可有什么办法?” 安金藏摸了摸下巴:“二十年前的事情,人事皆非,仅仅凭着刘希夷这样声泪俱下的控诉,成功率有点低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也鬼使神差地重复起了这句诗,“一个人的行径,总是有脉络可寻的,如果二十年前,宋之问试图将这两句诗占为己有,那么现在……”他若有所思。 第126章 武皇的派对 在弘文馆,宋之问有的时候就放在边上,茶缸子里已经有了厚厚的茶垢,用了许多年了。古代的中老年男人油腻起来,也是要喝茶的。 安金藏又被宋之问派去书馆找书去了,一向要找半天才回来复命的安金藏这次效率格外高,不出一个时辰就回来复命了。 宋之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怠慢着:“找到了?” 安金藏手一伸,恭敬地把书递上去。一些灰尘似的的粉末“不经意”地落在大茶缸里。 宋之问漫不经心地地接过了安金藏递过来的书册,连翻都没有翻,就啪地一下拍在了地上,瞥了安金藏一眼,意思是你可以下去了。 安金藏也没有说什么,照旧“低眉顺眼”地退下去了。 没多一会儿,就看到宋之问急匆匆出去上厕所了。 安金藏幸灾乐祸,看来钟离妹子给的药粉果然很给力,立竿见影。 早前,高延福已经来通传过了,要让宋之问今日照例陪着游园的,今天这个架势,估计是不行了。 眼看着游园马上要开始了,在宋之问第四次冲向厕所的时候,安金藏拦住了他:“宋学士,游园要开始了,我觉得您是不是应该换个衣服好准备去花园了?”他故意拖着长声,而宋之问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屁股,明显快要撑不住了。 “等等!”宋之问说着就要推开安金藏跑厕所去。但是安金藏故意继续挡着他:“您每次去可都是穿戴得格外整齐了去的,要不要金藏替您把衣服拿过来,您只要告诉我衣服在哪儿就成了……” “噗”的一声尴尬的屁响,宋之问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眼看着就要憋不住了,他直接往厕所冲去:“你去!你替我去!”一面大喊着甩下这句话。 安金藏在他身后坏笑着,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天气凉爽了下来,秋色动人,又到了游园的好时节。 一向对这个娱乐活动避而远之的安金藏,这次出现在了陪同的队伍里。 被张氏兄弟簇拥着的武则天,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宋之问不见了,尽管宋之问可劲儿地表现,但是残酷的事实是,他在武则天那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所谓的游园,搁在现在,就是开个露天的大派对。 派对不能没有主题,每次的主题,当然都是皇上定的。 今天也不例外。 张昌宗娇滴滴地挨着武则天,说着:“皇上,今儿咱们定个什么主题好呢?” 安金藏知道今天的主题,对于他的计划来说很重要,武则天还没有发话,他必须抓住机会,他看了看周遭,虽然是秋天,离他不远的地方几株秋海棠却开得旺盛,红彤彤的格外显眼。在神都的时候,他就发现外表强悍的武则天对花的喜爱,这颗少女心今日得派上用处了。 计上心头,他往边上挪了几步,故意往海棠的树干上一撞。 海棠的树干单薄,摇曳之下,花瓣纷飞,果然吸引了武则天的注意。她拄着龙头杖,在园中慢慢踱步,看到在一派秋景中,花园里几株秋海棠开得格外娇艳,给这秋天增添了几分姿色,于是绕着那几株海棠看了看,只说了一个字:“花?” “哎呀好,人都说秋日说草木凋零的季节,但是忘记了还有如海棠这般美艳的花朵,皇上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呢!”张昌宗立刻吹捧着,“宋学士,还不赋诗一首?”他习惯性地说着,甚至没有多看簇拥着的人群一眼。 继而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嗯?宋之问人呢?”武则天问着。 安金藏轻声干咳了一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皇上,宋学士突然拉肚子了,来不了……” 武则天看了看安金藏:“是你……?” “是,宋学士让金藏代为参加。” “你会写诗?我记得你是个胡人。”武则天说着,无不怀疑。 “金藏不会写诗。” “安金藏你大胆!”张昌宗叫嚣起来,“不会写诗你来做什么?敢戏弄皇上?!” 由于上次告密的事情,安金藏本来就对张昌宗没什么好感,这会儿看他针对自己,瞥了他一眼:“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好不好,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 武则天定定地看着他:“安金藏,你不怕有一天朕没有耐心听你的诡辩么?” 安金藏知道,武则天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人都说老糊涂,年纪越大,越喜欢听好话,就算当年的李世民,到了后来也“渐恶直言”了。 所以这次不绕弯子,他得速战速决:“皇上,这次金藏只是代替宋学士而来,若要作诗,也是宋学士的诗罢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宋之问之前的诗集,这是宋之问天天给他穿小鞋让他去书馆找冷门书的时候,他发现的。 当时只是鄙夷地掠过了,而此时,这书,已经成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了。 “是么?你总算学‘聪明’了?”武则天带着揶揄地说着,“那你说说,今日,该用宋学士的哪首诗合适呢?” 安金藏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其实他要念哪一首,早已经事先折页了:“我看就这首《有所思》挺合适的。” 说着,他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而张氏兄弟居高临下,嘴角已经开始隐现笑意,仿佛要等着安金藏出丑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安金藏念着,只觉得还挺朗朗上口的,在场这些“内行”的文人们早已经啧啧称赞这诗结构的精巧、音律的和谐。 安金藏瞥了眼坐在龙椅上的武则天,她也听得频频点头,很欣赏的样子。她越是现在点头,这事儿就越好办。 安金藏猜得没错,宋之问果然很不要脸地在“杀”了刘希夷之后,把他的这首诗收入了自己的囊下…… 第127章 讨赏 “好一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武则天果然也对这一句赞赏有加。 能博得皇上赞许的诗句,安金藏想,或许在宋之问的眼里,抵得上刘希夷的一条人命了吧。 听到武则天的赞赏,安金藏立刻抓住机会说:“皇上若是喜欢,臣斗胆替宋学士讨个赏。” “哦?你还有这份儿心呢?说说?”武则天说道。 “臣不要那些金银珠宝,只是觉得这么好的诗,应该让更多的人读到,您看是不是把这首有所思发给满朝文武都看看,让他们好好学习学习?这对大家是个激励,对宋学士来说也是无上的荣耀啊!” “这有何难,朕准了,有才学的,自然是要褒奖的。”武则天说着,她并不知道,在这之前,在长安的那些官员陆续都收到了一本匿名赠送的诗集,而诗集的作者,是刘希夷。 光是这些,还不够,他得将他在机关里工作的套路用上,哪个学习不得交几份学习心得呢:“皇上,不如咱们弄个向宋之问学习的活动,让大家都交一份学习这首诗的心得如何?” 安金藏知道自己这个提议虽然有些荒唐,但是他早已经发现,在武则天的骨子里,她其实很乐意折腾那些大臣,这些年由着张氏兄弟胡来,与其说是她老糊涂了,不如说是在所剩不多的余年里,放纵自己任性一把。 这一生腥风血雨地过来,她可没少受这个男权社会里那些大直男的气,而这些憋屈,在只讲功利的政治中不能发作,如今该铲除的异己都铲除了,该扫平的障碍也都扫平了,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高兴开,那就开。 一道圣旨,朝廷里眼见着要掀起“向宋之问学习”的热潮了。 拉了一天肚子的宋之问,在出宫的路上,遇到人就被问候。“宋学士,恭喜啊!”“宋学士好水平,人不出现还能受到皇上的嘉奖!” “宋学士果然是当世才子,佩服佩服!” 而接连问了好几个人,宋之问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那首《有所思》被安金藏在皇上的游园活动中念了出来,如今皇上下旨要满朝学习。 然而,他并没有多少忐忑,因为那桩往事,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夜不安枕?有过,但那时一开始的时候,他常常梦见东窗事发,吓得半夜醒来。 但是,时间是这样可怕的东西,他反复说服着自己,三年、五年、十年,渐渐地,这段记忆变得虚幻起来,就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一场噩梦,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所以,他甚至已经麻木到,在此时,都不曾联想到这首诗的突然“走红”和刘希夷能有什么关系。在游园结束之后的那段时间,面对铺天盖地的赞美声,宋之问有点飘飘然了,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那些赞美之外,还有同僚们异样的眼神,和偶尔欲言又止的模样。因为,大多数人,在拿到那首诗歌的时候,都翻着前阵子莫名收到的刘希夷的诗集,疑虑重重。 要让一个人摔得粉身碎骨,就得先把他捧到天上。 只不过,宋之问如今跟在张氏兄弟的屁股后面,而张氏兄弟倚仗着武则天的宠溺,势力早已如毒藤一般延伸到朝廷腹地。 若是按部就班,把这件事告到大理寺,虽然刘希夷还活着,胜负还未可知。 杀人的事情先不说了,抄袭这种事情,就算是搁在现代,知识产权的案子也是很难胜诉的,何况是在古代。 但是,古代社会有个缺点,如今却成了安金藏可以依靠的优势——这是一个靠道德治国的社会。 在现代的时候,他曾经极其讨厌道德审判这件事情,但是在这个司法并不完备,无法通过制度还刘希夷一个公道的社会,只有靠道德的力量了。也多亏了那大唐立国以来,有李世民和魏征这样的君臣榜样,唐朝的臣子许多都有做谏臣的自觉。 这种自觉固然可贵,安金藏当然不能光靠着这种自觉达成目标,官场上讲的是瞧风向,而指引这风向的人,他已经找好了。这件事情,安金藏早已经告诉了如今已经恢复执宰之位的狄仁杰。 狄仁杰,是安金藏从五王子府出来第一个去找的人,他知道狄仁杰大理寺出身,对于这样的“刑事”案件,肯定会格外上心。 果然,在圣旨下来之后,那武皇要求写的关于宋之问那首诗的学习心得,陆续成了下朝之后大臣们议论的焦点。 狄仁杰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把刘希夷的那本诗集拿出来翻了几页,人来人往,大家心照不宣。 而那些按照时限上交到武则天那里的所谓的关于宋之问的学习心得的内容,自然不全是赞美了。 “刘希夷”这个名字,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了大臣们的“学习心得”上,有些说得隐晦,有些直截了当,更有意思的是,安金藏这样广撒网式的策略,还有意外的收获,原来陆续有人发现,宋之问抄袭的,可不止是刘希夷一个人。 安金藏这些天不露声色地任由趾高气扬的宋之问依旧在弘文馆里阴阳怪气地对待着他,这场从天而降的殊荣,并没有让宋之问对安金藏有多少感激。 不过安金藏对于宋之问傲慢的态度接受得更加坦然了一些——毕竟他对自己的厌恶,从现在起,是有道理的。 这天,仿佛有预感似的,一大早跨进弘文馆的宋之问打了个很大的喷嚏,嘀咕着:“这几日为何心神不宁的?” 安金藏就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下来,不知不觉,在这种时候,他变得越来越冷静了。 也许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是正义的,但是却总是不得不用一些并不算光明的手段,他从前的不安消失了,此刻若有人能提醒他,定然会告诉他那句话: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而在按金藏眼前的宋之问不知道的是,在长生院里,终于有兴致翻看大臣们交上来的关于宋之问诗文的学习心得的武则天,这时候正大为光火,急吼吼地派人来找他呢。 第128章 捧尿壶 后宫里来的人急着传召宋之问前去,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宋之问这点鸡贼还是有的,一路跟着侍者前去,总觉得气氛不对。 就连这早上的阳光都显得怪怪的,不像往日游园的日子那般明媚了。 “这位公公,可知皇上急着召集之问所为何事?”宋之问小心翼翼地问着。 但是那个侍者只管自己低头前行,根本没有搭理他。 这越发让他觉察到事情不对了。 边上,路过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叫控鹤监,是武则天专门为了给张易之和张昌宗两兄弟封赏设立的所谓官署。宋之问心念一转,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老实地跟着侍者入宫了去。 二话不说,掉头往控鹤监跑去。 “宋学士!宋学士!”侍者在身后追赶着,但是宋之问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控鹤监。 “五郎在哪里?六郎在哪里?”一进去,宋之问就慌张地问着控鹤监里的侍从。 “六郎昨夜留在了长生院,五郎在,但才起来,还未更衣呢。”侍者回答着。 要带他去后宫的侍者已经追赶了过来,宋之问知道管不了那么多,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进了五郎张易之的卧室。 晨光里,张易之穿着睡衣,半露胸脯,衣衫不整着。 见了宋之问进来,倒也不觉得尴尬,坐在床榻边,接过侍者递来的茶,漱了漱口,不紧不慢地问:“宋学士?这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 “扑通”宋之问跪在了张易之面前:“求五郎指点之问!” “嗯?指点你?宋学士可是我朝难得的才子,何需五郎指点?”张易之明知故问着。 “皇上清早急着召见之问,之问心中忐忑,五郎是皇上身边的人,定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还望明示!” 张易之眼神妖媚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之问:“宋学士,这段时日,你受了皇上嘉奖,连问候我和六郎的次数都少了呢。只不过呀,福兮祸之所伏,宋学士学富五车,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吧?” 听到张易之这么说,宋之问越加惶恐:“之问该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张易之也念起了这首诗,“敢问学士当年是何种心境,可以写出如此悲凉的诗句?五郎我每每念起来,还忍不住要流泪伤感呢!”说着矫揉造作地拿起边上一块锦帕抣着眼角。 这时候的宋之问才如大梦初醒——那场噩梦,终于要变为现实了,但是他还要挣扎:“之,之问不知五郎为何突然说起这两句诗来……” “你要我救你,还要糊弄我么?呵呵,活该死的。” “啊,之问不敢!这,这确实是之问借鉴了别人的佳作……” “借鉴?通篇只改了三个字,也算借鉴么?” 宋之问一听张易之知道得这么详细,顿时如五雷轰顶:“皇,皇上她知道了?” “满朝武都知道了,宋学士,你可真是后知后觉。” “怎么会……这不可能……” “刘希夷,这人,你可认得?” 宋之问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两眼一黑,几乎要晕死过去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夜晚,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那足有百斤重的一袋夯土,就那样砸向了那个年轻人,甚至连犹豫都没有。 张易之看着面如土色的宋之问,撩了撩自己的头发:“现在想起来了?” 宋之问往前爬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哀求着:“五郎,救我,五郎……” “宋学士,你可是当朝五品的高官呐,这算什么样子?”张易之坏笑看着。 “五郎,求求你救我,只要你能救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做牛做马,都答应你!” “做牛做马?呵呵,那可不必了……哎呦……”张易之忽然窃笑了一下,“我一早起来还没小解呢!” 宋之问一听,抬头看着张易之,只见张易之用手指了指墙角的尿壶:“宋学士?你不是说要给我做牛做马?” 宋之问懂了,他甚至都没有多犹豫一下,他太害怕了,欺君之罪意味着什么,他连多想一想都不敢,人都不能活了,尊严又有什么用? 他爬了过去,拿起了尿壶,像条狗一样地回到了张易之身边,双手端起,低头等待着。 “哈哈,哈哈!”张易之仰天大笑了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好不收敛。 …… 长生院里,武则天把所有大臣交上来的奏折都丢在了地上。 这些奏折就好像一个个巴掌打在她脸上。 “安金藏!”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个名字,“他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宋之问这首诗是抄的!他早就知道!他就是为了让朕在百官面前丢脸!” “皇上,这安金藏着实可恶!要不让六郎好好教训他一番!”张昌宗不失时机地说着。 但是,听到张昌宗这么说的武则天,却没有应答,她看着撒落一地的奏折,大喊着:“宋之问呢!朕不是让他来见朕的吗?人呢!” 她话音刚落,从幔帐后面出现的,不是宋之问,而是张易之。 张易之出现的那一刻,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来到了武则天的身边,武则天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便已然温柔了许多。 “媚娘……”张易之轻唤着,没错,他叫她媚娘,这是武则天特别允许的。 如果是真如安金藏所说,武则天算是有角色扮演的癖好的话,那张易之被要求扮演的角色,绝对不是什么仙人。“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那一天幔帐轻舞,温柔的身影,已经注定在迟迟暮年的武则天面前,已经没有谁能比得过张易之了。 “又是什么人惹你生气了?”张易之问着,紧挨着武则天坐在了下来。 “都是宋之问干的好事!竟然拿剽窃之作来应付朕。” 张易之装模作样地从地上捡起了那些奏折,看了看,仿佛这时候才了解了事情的情况:“原来如此,不过皇上,五郎可记得当日宋之问没来,来的,是安金藏那小子。”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让朕难堪!” “皇上明鉴,那就更不能着了他的道儿让自己生气了,他巴不得皇上您生气呢。” “这个胡人,这个臭小子!”武则天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条案上。 第129章 吃了哑巴亏 “不过媚娘,五郎觉得,此事您还是当作不知道的为好,不然又着了安金藏那臭小子的道儿了!”张易之“循循善诱”着。 若是换了别人,这话武则天未必采纳,但是说话的人是张易之。 他温柔地注视着武则天:“况且,如何就知道,是宋之问抄了刘希夷,而不是刘希夷抄了宋之问的呢?” 在出版时间不确定的古代,张易之提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武则天若有所思,满朝武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宋之问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当然是有数的,再说,如果说这事儿是反过来的,刘希夷抄袭了宋之问的诗,那么那些奏折中写出来的关于宋之问抄袭其他作者的内容又怎么算? 但是,张易之给了她一个下来的台阶。 看着不再说话的武则天,张易之继续在耳边吹着风:“您可是皇上啊,天子呢,您要是说没这事儿,普天之下,谁敢说不对呢?” 武则天轻拍了两下张易之的脸:“五郎说得是,不过是人间的纠葛罢了,朕理会他做什么?” 幔帐之外,宋之问正瑟瑟发抖等待着张易之的消息,但是,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了,依然没有张易之的消息。 眼见着太阳渐渐升高,直到午后,又饿又渴的宋之问等来了从里面出来的张易之。 张易之瞥了宋之问一眼:“呦,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五郎,怎么样了?皇上她……” “你不用去见她了。” “完了……”宋之问的七魂少了三魄了。 张易之看着他,只觉得好笑,没有立刻说话,直到看到宋之问脸色已经由白变青,感觉脑血栓都要发作了,才说:“皇上不想见你,也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以后老实点儿。” 宋之问一听,仿佛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一下子被救了起来,一个劲地给张易之鞠躬:“谢谢五郎!谢谢五郎救命之恩!” 张易之鄙夷地对他笑了一下,走到了他的身边,在耳边轻语着:“小时候,我还背过你的诗呢,说实话,闻名不如见面。” 同样心中开始不安起来的,还有安金藏,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了,按照女皇以往雷厉风行的性格,怎么到了这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就算他可以算到很多东西,也算不到宋之问会去给张易之捧尿壶,当然也算不到,张易之会替宋之问向武则天求情,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低估了张易之在武则天那里的话语权。 刘希夷还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斗室里,如果武则天不追究宋之问抄袭的事情,那么他试图杀害刘希夷的事情,又该从何说起。 形势急转,开始朝着不利于安金藏他们的方向转变了。 这几天,宋之问都称病没有来弘馆,想来是在躲风头。 而一阵希望之后迟迟等不到结果的刘希夷,原本虚弱的身体,状态急转直下了。 这日,钟离英倩背着药匣和安金藏急匆匆去了五王子府。 把脉,探针,钟离英倩蹙着眉头对安金藏和李隆基说:“他心脉早已受损得厉害,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安金藏看着奄奄一息的刘希夷,默然无语,这个人难道就要这样憋屈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么? 李隆基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案几上:“听说,宋之问是找了张易之那个面首说情,祖母也知道是吃了那张易之什么迷药了!” “张易之……”安金藏喃喃着,他在张家的兄弟身上,已经吃了不止这一次的亏了,“去大理寺吧,这笔账一定要清算的。”他知道这是下下策,但就算搭上自己的前途,他也必须替这个人伸冤。 然而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 是躺在床上的刘希夷。 “别去了。”从嗓子底,他说出了这三个字,一直疯疯癫癫的他,这时候忽然说话思路清晰得很,“我和你们素不相识,能帮我这一次,应该足够了,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皇上都没有怪罪他,去了大理寺又如何?咳咳!”说着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那个当初让安金藏看到时候吓得要死的“怪物”,在他眼里,已经和正常人没有分别,甚至比那宋之问要顺眼得许多。 他立刻坐到他身边,让他上身靠在自己身上,喂了些水给他。 “刘希夷……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至少,我死的时候风华正茂,一表人才。我不想让后世知道,我是如今的这副模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八个字,忽然跳到了安金藏的脑海里,给了他巨大的不安:“不要说这种傻话!他把你害成这样,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会有报应的,或许是时候不到吧……”刘希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只要我安金藏还活着,我会告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那首才华横溢的诗是你写的,是你刘希夷写的!”他很激动,而边上的李隆基年少气盛,拳头重重地砸在案几上:“本小王这就去杀了那宋之问!” “临淄王,不要冲动啊!”钟离英倩听了,立刻焦急地说。 而就在这时,安金藏觉得靠在自己身上的刘希夷的身体一沉,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般。 “英倩!”他大喊着,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那又冷又湿河滩上,无助地任由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他的身边逝去。 他手忙脚乱地配合着钟离英倩,扎针、按摩,但是,终究是回天乏术了。 满头大汗的钟离英倩对着安金藏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了。 李隆基站在原地,强忍着泪水:“这世上,如何有这等不公的事情!宋之问,这个人,本王替刘希夷记着,总有一天,他会落在我的手里!” 尽管安金藏也很悲愤,但是当他看着李隆基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忘记,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必须好好保护:“阿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让刘希夷不至于死在街头,已经是对他莫大的恩惠了,皇上大约猜到此事是我做的,并不知你收留了刘希夷,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第130章 深夜托付 控鹤监内,总有人进进出出,那些都是排着队来给张氏兄弟送礼的。如今的张氏兄弟,无疑是当年薛怀义的无敌加强升级版了。至少在薛怀义那时候,武则天还是把他定位在男宠的位子上的,薛怀义和朝臣有矛盾的时候,会站在朝臣这边。但是如今,形势显然大为不同了。 张易之翘着二郎腿,很惬意地坐在床榻上,对于今天来拍他马屁的这些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学习心得?!”他喃喃着,“这词儿,新鲜。”说完,他喝了一口酒,抹了一下嘴巴,对着身边的张昌宗说道,“弟弟,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安金藏,很奇怪。” 张昌宗却不以为意:“哼,一个不入流的校书罢了,也不知道上官婉儿看上他哪一点。” “弟弟,你还对上官婉儿的事耿耿于怀呢?我劝你心思不要那么活络,还会伺候好皇上最要紧。” 张昌宗听了,烦躁地把围在他们身边的侍者打发了出去,继而关上了门对张易之说道:“哥哥,你总说伺候好皇上,可是……”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皇上还能活几年?五年?十年?到时候你看那些外面的人,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巴结我们。” 张易之笑眯眯看着张昌宗:“那得很久之后的事情呢,先捞了好处再说。” “哥哥,你一向考虑得比我长远多了,如何这会儿说出这般没有眼界的话来?” “好啦,我会想办法的,你就别担心了。还有……”张易之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安金藏这个人,你不能小看了他,咱们得防着他,必要的时候,嗯!”说着,他拿起一支毛笔,折成了两半。 “九品的校书而已,除掉他有何难?”张昌宗说着,“上次宋之问的事儿,你来得迟,都不知道之前皇上对安金藏有多生气!” “但是皇上还是没有杀他,对不对?你见过谁惹得皇上这么生气,却安然无恙的么?”张易之一针见血地说着。 张昌宗听了,才忽而想起了什么:“哥哥你这么一说,倒确实奇怪,那日我见皇上生气,主动请缨说去教训一下那个安金藏,皇上竟然什么都没有说,的确挺奇怪的。” “皇上讨厌他,但是却不想除掉他。” “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呢?”张易之挑了一下眉毛。 …… 刘希夷死了之后,安金藏心里的坎始终过不去,在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狄仁杰。 和控鹤监的门庭若市相比,入夜后的狄仁杰府中,可就清净多了。 安金藏一向认为,一个官员好不好,看他家里热闹不热闹就知道了,如果家里迎来送往的人很多,多半不是个合格的官儿。 从政和其他职业不同,这是个和既得利益走得最近的职业,哦,应该说是事业。 任何事业,到最后拼的都是境界。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文臣武将,能被人记住的,也无非那几个。遗臭万年的就不说了,能名垂青史的,不无是把治国放在第一位的。而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舍弃很多东西的——比如不必要的人际关系。 狄仁杰已经七十几岁的高龄,这夜里时候已经不早了,依然在挑灯夜读之中。 对于这么晚过来拜访的安金藏,狄仁杰也没有觉得很奇怪:“金藏,进来坐吧。” 在他面前,狄仁杰仿佛永远是那个值得依赖的长者。 安金藏坐在了狄仁杰对面的席子上,喝着侍者奉上的咸泽泽热茶,心里比喝到嘴里的茶水都还不是滋味。 看着有些意志消沉的安金藏,狄仁杰先开口问着:“金藏今日来找老夫,是有什么难事?” “狄公,上次我和你说起的刘希夷,死了。” “哦,可惜了,老夫这几日好好拜读了一下此人诗作,可算是为英才。” “但是,你也知道,宋之问抄袭的事情,皇上估计就打算这么不了了之了……” “老夫明白了,你是觉得心里委屈了。” “只是觉得,古往今来,不公平的事情为何如此之多……” 狄仁杰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边上的一支毛笔,沾了些许墨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金藏,过来拿去吧。” 安金藏起身来到狄仁杰的案几前,只见烛光之下,纸上是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安金藏看着这四个字,若有所思。 “老夫知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若是心中惶惑的时候,就问问自己的心便好,但求问心无愧。”狄仁杰说着,忽然“咳咳”地咳嗽起来。 “狄公,您生病了?”从过来时就心事重重的安金藏,这时候才发现在烛光下,狄仁杰的脸色苍白,比前几日在前朝见到的时候要憔悴了许多。 “在魏州时染了寒疾,至今仍未见好。”狄仁杰说着,又咳嗽了起来。 “我叫英倩来帮你瞧瞧!”安金藏立刻说着。 “不必,皇上已经嘱太医署来看过多次了。”狄仁杰说着,忽然抓住了安金藏的手。 安金藏很惶恐,每次被人这样抓着手的时候,他总是心中忐忑得不行。 “金藏啊,老夫此生阅人无数,唯你是少有的忠义与智勇兼备,如今东宫的位子虽然定了,但内有张易之之流蛊惑圣上,外有武氏诸王虎视眈眈,老夫还请你辅佐太子,不要让江山旁落他们……” “狄公,这,我只是个小干部啊,我搞不定这些的……”安金藏连忙说着,心想着自己来找狄仁杰,是说说自己的心事,没防备狄仁杰要把这么重的担子托付给自己。 “老夫不会看错人,别忘了老夫给你的这四个字了。”狄仁杰郑重其事地说着,“还有一事……” 狄仁杰说着放开安金藏的手,站起来,走到了身后的柜子前,打开一个小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份卷轴,交到了安金藏的手里:“当年在御史台之中,你决意赴死,在那之前托付给老夫的事情,老夫没有忘记。” 安金藏疑惑地接过狄仁杰递过来的卷轴,他哪里还会记得他在御史台和狄仁杰说了什么,那是上一个安金藏的事情了,他好奇地打开了卷轴…… 第131章 安金藏的秘密 两个人,隔着一张案几,面对面地坐着。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狄仁杰说着,声音沧桑。 安金藏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答案,面前的卷轴,是属于他借用的这副驱壳的,卷轴不是绢的也不是纸的,而是羊皮的,随着卷轴的慢慢展开,这个对他来说没有出处的“答案”,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但是,他看到的,全是如同蚯蚓一般的文字:“这个是?”他抬头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金藏,此乃西域的文字,你莫不是不认识了?” “西域的文字?”安金藏猜测着,这大约是类似于波斯文的东西,完蛋,他全不认识,“重伤之后,我,很多东西我不记得了……”安金藏糊弄着。 但是这个借口说给别人还好,狄仁杰是大理寺出来的,安金藏有没有说谎他当然知道:“金藏,老夫一直想问你,御史台一别,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安金藏深吸了一口气,难道他这就要告诉狄仁杰这样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了? “狄公……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你信么?” 狄仁杰愣了一下:“这是何意?” “我是从一千多年以后过来的……只是寄居到了这个叫安金藏的人身体里而已,所以你和他在御史台说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安金藏说完,紧张地看着狄仁杰,生怕他把自己当成神经病,喊人过来抓他。 “一千多年以后?”狄仁杰忽而又咳嗽了两声,声音“空空空”地,听起来不太妙,“若果真如此,金藏岂非尽知我朝气数……” “狄公,你相信我?” “在御史台之时,金藏耿直果敢,但讷于言行,那日在贞观殿之中,你我受皇上召见,我便觉那时,你应对之间,全不似当日之安金藏了,此事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若说你非当世之人,听似荒唐,竟又在情理之中……” 听到狄仁杰这么说,安金藏竟然被感动了:“狄公真是有一般人不能企及的开明。” “既如此……金藏岂非知道皇上百年之后,江山落入何人之手?”狄仁杰说着。 安金藏听了,却犹豫了:“狄公,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但是,我穿越过来有两年了,我发现很多事,经我之手,发生着诡异的变化,这让我很惶恐,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会有什么后果……” 狄仁杰听了,捋了捋胡子:“金藏不必如此想,天道轮回,或许金藏来我朝这一遭,亦是天意呢?” “所以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个世界,是不是依然还会是我在一千多年后所知道的那个世界……唉,上次我已经用力过猛,把事情搞砸了……” “嗯?上次?你所指的是……” 说好了不谈这个话题,但是在这深夜里,两个人还是继续谈论着这个话题。 原本至关重要的安金藏手里的卷轴,一个看不懂,一个如今心思放在预知未来上,都忽略掉了。 “好吧,既然狄公如此相信金藏,金藏也应该相信狄公,无论我说什么,请狄公一定要保密……” “这个当然。” “我从小得到的历史教育是……在不久的将来,大唐会迎来一个全盛的时期,也是我们中华封建社会的巅峰时期。而带领我们开启这个时代的那个人,如今离东宫还很遥远……” “是哪位皇子?”狄仁杰期待地问着,“既然你说大唐,想必此人姓李。” “曾经的皇嗣,如今的相王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狄仁杰似乎很意外,深吸了一口气:“临淄王?临淄王虽一表人才,但至今未听说有何建树……无怪乎你当日为皇上要改立庐陵王为太子一事如此懊恼……” “狄公,此事请你千万保密。我来的那个时代有句俗话,叫枪打出头鸟,你说得对,临淄王至今没有什么建树,但,这才使得他没有引起那些觊觎皇位的人的注意,避开斗争的核心……” “金藏所言极是……若你所言非虚,老夫虽死而无憾矣。” “啊,狄公,你可不要瞎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生死有命,何须忌讳。金藏若心有辅佐我大唐,将来若还有难以排解之事需找人商议,可找一人——洛州司马张柬之。” 安金藏越听越不对,心下莫名难受着,这一趟穿越,为什么偏偏是晚了这几十年,自己的偶像已经是晚年了…… 等安金藏离开狄仁杰的府上,天已经快亮了,他下意识地手里一直紧捏这卷轴回到了官宅,进门了才恍然发现,话题聊偏了,竟然忘记问狄仁杰那卷轴是干什么用的了。 还好,听到动静的仙瑶迎了出来,安金藏见到她,立刻拉着她进了屋去。 “公子?这一宿你去了哪里?”仙瑶问着。 “哎,我去狄公那里了,有件事得需要你帮忙!”安金藏关紧了门,神秘兮兮地说着。 “公子有何吩咐?” 安金藏把卷轴她手里一塞:“你识字么?帮忙看看?” 仙瑶疑惑地打开了卷轴,看到卷轴上的内容的时候,越看脸上越惊讶,一双俏眼睁得老大:“公子!你终于找到线索了!” 看到仙瑶的反应,安金藏更加好奇了:“什么线索?快告诉我,你知道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了!” “这上面写着的,是关于当年我六狐州被安国定罪的经过,当时安国的军队忽然到来,我六狐州族人被屠杀殆尽,虽然知道是大食国人从中挑唆,但那夜突袭,我六狐州防线被人打开,当时便觉得是有叛徒,只是,不知道这叛徒是何人,又逃往了何处……” “原来如此,看来,我那时候在御史台和狄仁杰是交换了条件的,出于对皇嗣的义气,我必须死,但是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托付给了狄公……狄公上次去了魏州,看来是那时候有了收获,上面写了什么?有说查出了叛徒是谁么?” 第132章 通天大王 仙瑶仔细看着这封信,眉头却越来越紧:“这不可能……” “怎么了?”安金藏很少看到仙瑶的脸上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立刻问着。 仙瑶看着安金藏:“这封信是汉人写的!” “你怎么知道?” “它虽然是波斯文的,但是这个人以大唐的名义起誓,说收到过大首领他想要归顺大唐的信号,说大首领背叛了安国……” “大唐……那时候武则天还没有登基当皇帝……”安金藏的眉头也不由得紧锁了起来,“难怪安金藏去宫里做乐工了,看来他也找到了一些线索,六狐州的灭族和唐朝人有关系……” “少主,你这话是?” “哦,我的意思是,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是现在大约知道为什么我要混到宫里做乐工去了,看来那时候我应该也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了,莫非,这人在宫里?” “我六狐州的仇人就在皇宫吗?!”仙瑶听了,咬牙切齿,“少主!就算把整个皇宫翻过来,咱们也得找到那个仇人!” “我知道……”安金藏试着去体会仙瑶那种被灭族的仇恨,知道自己不完成这件使命,都对不起这副身躯的主人,“落款呢?这么重要的信,总要有落款的吧,不然那个安国的神马国王是怎么相信的?” 仙瑶指着最后面那一段在在安金藏的眼里,依旧只是像蚯蚓的文字说:“这人自称是通天大王,却并没有留下真实的名字……” “通天大王?我还通天帝国呢?要不要这么雷人啊,凡是和唐朝沾边的必须带通天两个字吗?”安金藏无语地说着,“这名字未免也太狂妄了。” “少主,狄公得到的这份信看样子不是唯一一封这个通天大王写的。” “没错,不是老熟人,他们怎么相信他说的话,这个通天大王和大食国看来往来已久了……” “会不会这个通天大王就是现在他们的皇帝。” “你说武皇?” “不然少主你为什么要进宫去?” “不会,这可是里通外国,那时候我爹就算真的有归顺大唐的心思,算算时间,当时的武皇虽然没有称帝,但也是实际的掌权者了,她若知道,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帮着大食国给安国告密,迫害六狐州?从战略上来说,安国的存在,可以缓冲西突厥的进攻,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让她做这样没有战略眼光的事……” “如果不是现在的皇帝,这个人会是谁?” “哎,刚才实在是忘了和狄公研究这么重要的事情了……”安金藏有些愧疚,毕竟这六狐州灭族惨事,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如果不是为了曾经的安金藏还有仙瑶,这基本上就是和他没有关系。所以,竟然真的没有那么上心。 “少主,有件事情,仙瑶觉得很奇怪。”仙瑶拿着手里的羊皮卷子,说道。 “什么?” “少主说,这东西,想必是狄公去魏州抵御西突厥时候所得到的,想来,狄公回到长安已经有段时间了,为什么到了昨夜才给了公子?” 安金藏一心仰慕着狄仁杰,对于他的事情,竟然比旁人少问了许多为什么,昨夜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就没有多想。现在被仙瑶这么一问,反倒是提醒他了。 “也对……而且既然是当年在御史台约定的事情,为什么这次见到我之后,一开始没有说这个事?” “会不会是狄公知道了什么,一开始不想让你知道这封告密信的存在?” “不会吧……里通外国哎,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大唐也应该彻查这件事情啊!”安金藏心情沉重起来,他希望是狄仁杰年纪大了,真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是他又知道,虽然能做到像狄仁杰这个级别的大臣,升官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能坐到这个位子的,记性绝对不会差的。 而如果这件事情,不是因为狄仁杰忘记了,那么问题就来了。 他莫非是想要庇护谁? 如果是狄仁杰想要庇护的人,那岂不是所谓的“正义”一方的呢? 安金藏不敢再想下去,但又不懂为什么昨夜,狄仁杰又忽然决定把这个东西给他了。 越想越不对劲,看着从屋顶后面漏进来的一点阳光,他拿过仙瑶手里的羊皮卷子:“不行,我得找狄公问个明白!” 说完即刻转身原路返回找狄仁杰去了。 已经是深秋的时节了,白天还好,反倒是这清晨,已经能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冬天的气息了,安金藏走在路上,加上一夜没有睡觉,觉得整个人冷得不行,胃都要抽筋了。 不知道是因为太疲劳了还是什么原因,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狄仁杰告诉过他,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仿佛这个通天大王,他应该知道是哪个人似的,可惜他无法和从前那个安金藏对话了。 说不定,如今,这世上能知道通天大王的人是谁的,只有狄仁杰一个人了。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更加疾了,但是当他接近狄仁杰的官宅的时候,发现这原本应该清净的早晨,却不止他一个人朝着狄仁杰的府上奔去。 其中一些人的衣服,他再眼熟不过,是太医署的人。 想起昨夜和狄仁杰交心谈天的时候他时不时的咳嗽声,安金藏的胸口仿佛更加闷了,他现在开始反应过来,这种穿不上气来的感觉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昨夜他说了那许多话,如今想来,很多仿佛是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才会说的话。 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个娇小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钟离英倩背着药箱正一路奔跑着。 安金藏追赶了上去,焦急问着:“英倩妹子,是狄公出什么事了?” 钟离英倩没有放缓脚步,边跑边说:“安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别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狄公怎么了?” “晨间有人来报,说狄公的寒疾发作了……”钟离英倩神色凝重,安金藏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了…… 第133章 偶像没了 安金藏被一堆人挤在了狄仁杰卧室外面。 毕竟他的身份很尴尬,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能救他的大夫。 钟离英倩和一帮太医进进出出,完全没有空理会他。 安金藏只能站在院中,忽然觉得很无助,人在最郁闷的时候,不是哭泣,而是想骂人:妈的,既然可以穿越,为什么不给老子送个医生过来?百无一用是书生,老子一个文科生,现在定个毛用?! 脑子里正乱着呢,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许久未曾在朝中露面的武则天坐着龙撵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什么?连武皇都出马了?这是看扁了狄公挺不过来么? 他猫着腰混在了下人群里,而此时记挂着狄仁杰病情的武则天显然没有注意到他。 但是尽管他不愿意承认现实,狄公这次真的没有挺过来。 过不了多久,整个大院都传遍了从屋里传来的武则天的哭喊声:“朝堂空矣!” 安金藏恍惚想起来那些脍炙人口的关于狄仁杰的事,这句话,他曾经读到过,只是没有想到,会在穿越之后,这么快的,猝不及防地,亲耳听到武则天说出了口。 他的偶像就这么走了,他要找他问的许多事,想要请他解开的许多心结,都随着狄仁杰的逝世没有了下文了。 “不会的……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这不科学啊……”安金藏喃喃着,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藏在衣襟里的那份卷轴,再也没有人能够帮他解答了。 他茫然四顾的时候,瞥见刘幽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个什么事情都看起来满不在乎的男人,此时却哭得像个女人。 安金藏穿过人群走了过去,两个人彼此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并肩站着注视着他们无法靠近的房间。 …… 武皇一早去见狄仁杰去了,张易之却没有离开长生院。 倒是没有侍寝的张昌宗听到风声,急急忙忙从控鹤监赶来,看到依然在龙榻上高卧的张易之,两三步走了上去:“哥哥!你还有心思躺在这里,外面出了大事了!” “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狄仁杰那个老头儿终于死了么?”张易之慵懒地说着。 张昌宗一听,愣住了:“哥,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若不是他大限到了,他们能把咱皇上叫走么?” “狄仁杰在朝中的影响无人能及,他之前就不喜欢咱们俩,你就不担心他临死前和皇上说些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话?”张昌宗害怕地说着,原本就浮粉的脸更加苍白了。 “别说他还能不能和皇上说上话了,就算真说了什么,你觉得皇上会舍得咱们俩么?” “话是这么说……”张昌宗依然心怀忐忑,正还要说些什么。 一个控鹤监的侍者从外面走了进来。 人还没到跟前,张易之就笑着对张昌宗说:“瞧,有人比你还坐不住了。” “谁?”张昌宗刚问完,那侍者已经进来,对着两人说着:“梁王正在控鹤监等着五郎、六郎过去……” 此时的张易之和张昌宗,都已经被武则天封为了公卿了,但是朝野上下,低至侍者,高至宗室权臣,都一律称呼他们为五郎、六郎,仿佛这两个人地位已经不是任何加在他们身上的官职能够比拟的了。 “武三思?”张昌宗看着不紧不慢地起床更衣的张易之,“他不跟着皇上去看望狄仁杰,跑咱们控鹤监来做什么?” “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弟弟,你难道猜不出来他找咱俩是为了什么?”张易之把长发撇到了身后,没好气地说着。 “啊明白了,之前皇上问过狄仁杰关于立武三思为太子的事情,狄仁杰那老头儿说什么只听说儿子给父母立宗庙的,没听过侄子给姑母立宗庙的,让皇上一下子打消了这个念头,估计那武三思正恨狄仁杰恨得牙根痒痒呢,如今狄仁杰不行了,他肯定按捺不住了!” “走吧,怎么说咱们的梁王又是帮我们牵马,又是送这送那的,去瞧瞧他到底想要和咱们说什么。”张易之对着铜镜整理好了最后一根发丝,起身朝长生院外走去。 …… 控鹤监里,武三思坐立不安,来回在房中踱步着。 一见到张易之和张昌宗回来了,立刻主动迎了上去:“啊呀,五郎、六郎,你们可算回来了,三思在此恭候多时了!” 张易之对着武三思淡淡笑着:“梁王这一大早的,气色不错啊。” 武三思知道他话里有话,干笑了一声:“气色再好也不如五郎年轻貌美……” 张易之没有搭腔,只是得意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一个精致的匣子,嘴角微露出了些笑意:“也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梁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这话说得客气,但是说白了,就是我忙着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对于张易之的傲慢态度,武三思可是完全不计较,立刻舔着脸把刚才张易之看了眼的匣子端到了他的跟前,打了开来:“五郎,这是近日,三思从南海来的商人那里得来的,你瞧瞧,可还喜欢?” 张易之一看,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随即那淡然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开来:“呦,这么贵重的东西,五郎怎么好意思要呢?” “实不相瞒,三思是有事情找五郎商量呢……” 张易之听了,故意说着:“梁王位高权重,有什么事,值得与五郎商量?” “哎,其实这不是三思的事情,乃是和五郎、六郎二位有关呐!”武三思浓眉之下一双灵活的眼睛看着张易之和张昌宗。 这倒是引起了张易之的好奇:“哦?和我们有关系?” 武三思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道:“近些日子,三思从东宫那里,听到些闲言碎语,说是……”他故作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第134章 谗言 张易之抿着侍者递上来的一盏酒,对于武三思故作神秘的样子,不为所动。 倒是张昌宗紧张地问:“东宫,他们说什么了?” 张昌宗一说完,张易之就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弟弟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武三思仿佛在张昌宗那里找到了突破口,朝他说着:“那李重润和几位郡主,常在东宫议论,说皇上怎么可以让两个面首随意进出后宫,这其他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三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听到这里,张易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武三思,站在武三思对面的张昌宗倒是一下子被点燃了,声音尖利地说着:“李重润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皇上把他们接回来,现在不过是房陵的乡巴佬!” “六郎息怒,这议论呢,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但是,这李重润可是太子的嫡长子,将来,太子继承了皇位,这李重润不就是太子了么?……”武三思“特别替他们着想”地说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易之才发话了:“梁王,不论谁继承了这皇位,还不是都会将我兄弟二人弃之不顾,有何区别?” 武三思立刻拿起酒壶,一边给张易之斟酒,一边说道:“你们是皇上身边的人,若是皇上的基业得以延续,五郎六郎可算是元老了,如何会弃之不顾?” 武三思没有明说,但是明眼人都能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只要江山姓武,他可以保证两个人继续享有现在的待遇。 张易之丰润的嘴唇中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端起酒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武三思巴结的脸,慢慢地将他倒好的酒喝了下去,一饮而尽。 两个人四目相对,心领神会,笑了起来。 …… 自从上次长廊一别,高延福,安金藏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 那时候,武三思试图挑拨李显和李旦的计划失败了,但是,一切石沉大海,武三思不知道也不敢深究那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力士不顾安金藏的反对,依然涉险往来于梁王府和五王子府之间,也许是因为李旦失去了继承人的位子,武三思对于五位郡王的兴趣也不再如从前那样浓厚了,所以,对于高力士的“日常汇报”他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而李旦的五个儿子,在武三思看来,继承了李旦“艺术家”的特质,都沉醉于声乐和娱乐,看起来对于政治毫无兴趣。 从这点上来说,李隆基的大哥和二哥,对于音乐真诚的爱好,竟然歪打正着地掩护了李隆基的政治天赋,使得如武三思之流按着人以群分的定势思维忽略了李旦家这位三皇子了。 狄仁杰的突然去世打乱了许多人的节奏,包括武三思,急着入宫找张氏兄弟而忘记了微不足道的高力士要来找他“汇报”五王子府的日常。 在梁王府常来常往的高力士,因为长得俊俏又性格乖巧,不知不觉也在混成了人缘不错的熟人了。 这一日扑了空,高力士便问起了梁王府中相熟的侍者:“大哥,梁王这是随皇上去狄公那儿了么?” 侍者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地对着高力士说道:“哪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句不厚道的话,咱们梁王正等着狄仁杰死呢,哪儿还能去奔丧了?我告诉你呀,他呀,是去了控鹤监了。” “啊,控鹤监?梁王去那儿干什么呢?” “啧啧啧,那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应该操心的事了。”侍者分了一半橘子给高力士,不再聊下去。 另一头,在狄仁杰那儿的安金藏虽然心中不舍,但碍于人大多眼杂,怕被不必要的人看到了之后旁生事端,只好提前离开了。 而意志消沉的他刚到官宅门口,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高力士。 “力士?你怎么在这里?”安金藏问着,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肯定有事。 他知道,狄仁杰的去世,将会来带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而任何的举动,都将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安金藏左右看着,立刻拉上高力士匆匆进了官宅,反身合上了官宅的大门。 “力士,出了什么事儿了?” “安大哥,我今日去梁王府,得知武三思知道狄公去世的消息,一早去了控鹤监了,我觉得此事不妙,特地找你商量。” “控鹤监?那岂不是张易之和张昌宗那俩家伙?!”安金藏皱眉说着,“这么快就有动作了……是有多迫不及待……” “安大哥,我担心大家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自从上次刺客一事之后,武三思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关于大家倒是没什么,反倒是……”高力士回忆着,“最近常常问起重润郡王的事。” “问你?” “是,大家曾经叮嘱过我,去往武三思那里,也不能全说些无用的话,须给些消息给武三思,才好获取他的信任。故而起初,庐陵王刚刚回来,重润郡王来大家这里小聚,我便报告给了武三思,起初,武三思对此似并不在意,也鲜少单独问起,只是没想到后来庐陵王成了太子,那武三思便不再多问大家的事儿,反倒是常问重润郡王可曾来过,和大家说了些什么话。” “呵呵,调转矛头了……那力士,你都对武三思说过什么?” “其实,自从重润郡王去了东宫,已经鲜少来五王子府中了,力士也不过是如实相告。几次之后,武三思对力士便不再上心,有时听我说些五王子府上的事情,也多敷衍,听过算数……” “这样最好。你得赶紧回去,告诉阿瞒,这段时间一定要深居简出,不要和任何人来往,尤其是东宫,恐怕,有大事要发生了。” 狄仁杰死后的数日,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一如此时风雨飘摇的东宫。 对于如今的太子和太子妃来说,这东宫,他们既熟悉又陌生。 太子、皇帝,被废,重新又成为了太子。 即便是在以后的一千多年里,这也是稀奇的事情了。 此时的李显和韦氏,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入主东宫时的意气风发了…… 第135章 见死不救 这几天,常常在外晃荡的刘幽求,竟然宅在家里没有出门,平时话很多的他,净喝着闷酒,也不理人。 这让安金藏很担心,他知道他心里难受,但如果说刘幽求是个女人,安金藏还算有点办法。但是面对一个大男人,他却有点束手无策了。 知道宋之问已经回去“上班”的安金藏,只好装病躲着他,这会儿的他,实在没有心情应付这个人。 好在有个钟离英倩帮着他,给了个风寒的诊断,太医署出的“证明”,那宋之问也就不能说什么了。 下了好几天的雨渐渐停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已经是冬天的天气了。 安金藏虽说是躲在官宅里,但是心总归是不安定,连着数日,武则天都沉浸在失去狄仁杰的悲痛之中,连张氏兄弟都不曾召见,这对安金藏来说是件好事,但是武三思找张氏兄弟究竟为了什么事情,不问也知道,定然是不利东宫的事情。 眼见着天气放晴,他估计武则天的阴郁心情也快要渐渐恢复了,一旦她重新召见张氏兄弟,那么,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他站在院子中,院子角落里的积水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一如他那年穿越时候的季节。 在现实的官场之中,不受女皇待见的安金藏这个九品小校书的宅子里,鲜少有人到访。 只有钟离英倩,在忙碌之余,还会来到这里,体贴地带些日用和食物过来。 这日雨停了,钟离英倩如约到访了。 “英倩妹子,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安金藏一见到钟离英倩,就立刻说道。 “安大哥有何吩咐?”钟离英倩说着,两个人之间,在各自退了一步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在太医署安金藏养病时候的日子,反倒是彼此自然了许多。 “吩咐谈不上,我有话问你,最近宫中,尤其是皇上对于太子那里,有什么动静不?” “皇上对于太子?”钟离英倩认真想着,““自从狄公过世之后,皇上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近日在长生院休养,并无对东宫有何旨意。” 听到安金藏打听东宫的消息,消沉了几日的刘幽求这时候丢下酒瓶凑了上来:“怂货,你忽然关心东宫做什么?” 对于刘幽求,安金藏已经再无什么隐瞒,于是便将这几日存在心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这几天苦思冥想,想不好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患于未然,保护东宫周全,真不知道那武三思和张家两个小白脸会出什么幺蛾子。” 刘幽求听了,却把安金藏拉到一旁:“你到底是帮哪头儿的?” 安金藏被他问得一愣:“自然是帮着李家皇室的。” “我是说,你是帮着相王,还是帮着太子!”刘幽求的话,让安金藏感到意外,他以为,刘幽求和狄仁杰一样,只在乎江山在李家皇室手里延续,没想到,他竟然问他这么个问题。 “这话什么意思?” “你和临淄王走得那么近,如今竟然要帮着东宫站稳脚跟么?”刘幽求带着谴责的语气对安金藏说着。 安金藏定定地看着刘幽求:“我不懂……” “怂货,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呢?!武氏如此强势,如今的太子是个没主意的人,就算能登上帝位,你觉得,能镇得住那些武氏诸王吗?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已经明白,在硕果仅存的李家皇族里,只有一个人,堪此大任!” 安金藏很惊讶,他对于李隆基的帮助,很多来自以历史教育带给他的光环效应,而刘幽求,却在这纷乱的局势中发现了李隆基的潜力。 而在狄仁杰活着的时候,刘幽求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表露过这种想法,看来,狄仁杰的死,确实对太多的方面产生了影响。 看着不说话的安金藏,刘幽求憔悴的脸上,闪现出令安金藏生畏的意欲:“你还记得,那晚在紫宸殿,你是怎么和相王,当时的皇嗣,分析武三思的阴谋的么?” “我说,他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要挑起李显和李旦之间的矛盾,钻空子得到太子的位子……”安金藏一面说着,一面看着刘幽求的脸,“你是说,如今这形势,谁和谁先撕破脸了,那个不参合的人就会站在最有利的位子?” “没错,如果武三思真的打算开始对东宫发难……” “不行,太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为了临淄王,见死不救……”安金藏摇着头说着。 刘幽求急了起来:“怂货!当初在竹林小院,你是怎么劝太平公主的?!你说在这时局之中,只分析利弊,不问对错。如何你自己现在却做不到了?!”他说得激动,揪着安金藏的衣襟,冷不防藏在安金藏衣襟里的那羊皮卷子掉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都愣了一下,这时候,仙瑶不知道从何处飞过来,一把拾起了地上的羊皮卷子,藏了起来。 本来刘幽求或许并不在意,但是见到仙瑶那么紧张地收好,反倒是让他起疑了,他看着安金藏,严肃地问着:“刚才那份东西是什么?”他看看安金藏又看看一脸戒备的仙瑶,“你们有事情瞒着我!” “此事与你无关!”仙瑶冷冰冰地说着。 刘幽求忽然出手,去抢仙瑶手中的卷轴,被仙瑶避开了,但是他还是不依不饶,继续去抢,飞檐走壁的,只踩得屋檐上的瓦片扑棱棱作响,一时间家里鸡飞狗跳的。 一旁的钟离英倩无力地劝架着:“不要打了,好端端地怎么打起来了?” 而这段时间心烦意乱的安金藏看着两个人没完没了的,终于大喊了一声:“好了!停下来!都给我进屋里去!” 从来没见安金藏发脾气的两个人倒都被他这一吼搞懵了,各退了一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安金藏看着他们俩,深吸了一口气:“行了!这事儿迟早要挑明了说的!都是自己人,进屋里去好好说!” 第136章 皇子的游戏 “这是恩师临终前给你的?”听完了安金藏的话,刘幽求看着放在案几上的羊皮卷轴,明知故问着,“原来前晚你就去找了恩师,如何你不告诉我?!” 安金藏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仙瑶已经替他的回答了:“这是我六狐州的事,与你何干?” 刘幽求听了,倒是不生仙瑶的气,咧嘴笑着:“美人儿,你们一个连中原话都不熟练的胡姬,一个自个儿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小子,瞒了我这么久,也没见你们商量出个什么结果,这事儿自然是与我无关的,但你若开口求求我呢,我就帮你打听打听如何?怎么说,我家怂货,竟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主子,做兄弟的我,可不得多喝两口酒高兴高兴?” “破藩帽儿你莫见怪,你说得对,我连我自己是谁都还没有搞清楚呢,所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安金藏心虚地说。 刘幽求对他淡然一笑:“若是几年前知道的,咱们还没去岭南经历那些生死关头,你不和我说,也是正常,若那时候直肠子就和我说了,你便不是我认识的怂货了。” “多谢你知我。你说得对,我和仙瑶,对于大周的情况并不了解,的确应该早些找你商量才是,这是迄今为止,我拿到的最接近真相的东西了,只是不知道通天大王到底是谁?看那晚狄公的意思,我觉得他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我……” “通天大王……”刘幽求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并没有立刻说话。 仙瑶虽然对于汉语不熟练,但是察言观色的素质还是有的,见到刘幽求这个样子,立刻问:“你想到什么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刘幽求反倒耍起了嘴皮子:“叫声幽求哥哥,我便告诉你。” 仙瑶嚯地拔出了弯刀:“你不是我对手。” “仙瑶,收起来。”安金藏觉得这会儿自己还真有点一家之主的意思,管着两个能干又不靠谱的孩子,“破藩帽儿,现在非常时期,任何消息,对于我来说都很重要,你若是想到了什么,请务必坦诚相告!” 刘幽求看着他,收起了不正经的笑容:“只是,我得提前和你说了,我坦诚相告是可以,你必须得信我。” “咱俩什么关系,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不是我对你有怀疑,是这卷轴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我想,咱们得去找个人……” “嗯?还要找谁?” “太平公主……” “莫非太平公主和这件事有关系?” “不,你若怀疑这件事和宫中的人有关系,有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你说问谁比较合适?”刘幽求反问着。 “不行!”仙瑶反对着,“不能让那个汉人的公主知道少主的身份。” “你倒是挺护着怂货的。”刘幽求看着仙瑶,“放心,我们不告诉她关于六狐州的事,我只需要向她求证一件事情。” “啊,破藩帽儿,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安金藏说着。 而此时,一直安静待在边上的钟离英倩,弱弱地在一旁说着:“通天大王这个名字……我似乎听到过……” 安金藏惊讶地看着年纪不大的钟离英倩:“什么?连你都知道?” 钟离英倩眉头微蹙:“似乎还是听太乐署的人说起来的……皇子们小的时候喜欢拉着乐工们演些戏文玩儿,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特别喜欢的角色,听老人们随口提起过这些,仿佛其中有一位的名字便是通天大王……” 刘幽求听了,嘴角露出了笑意:“太医妹妹好记性。” “那到底是谁?”安金藏和仙瑶异口同声地问着。 刘幽求盯着安金藏的脸:“你在乐署待那么久竟然会不知道?” 安金藏嗫嚅着:“我这不是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么?况且,就算那时候我知道通天大王是谁的名号,也没拿到过那份卷轴,如何会上心呢……” “行,那咱们就去找太平公主,道听途说还不如听听当年的人自己回答。”刘幽求一拍案几说着。 “金藏君,许久不见呐。”对于安金藏这样一个九品的小官儿来说,太平公主如此客气地迎接他,也算是当朝唯一一个了。 和从前太平公主府上宅院深深又冷清的样子不同,有段时间不来,太平公主的大宅子里,是不是都能看到一些青年文士在院子里散步谈天。 这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在加上时不时传来的曼妙丝竹,俨然就是唐朝的一个高级会所。 太平公主见一直都在好奇看着和他擦肩而过的文士们的安金藏,一边和他往里走去,一边笑着说:“这是金藏君给本公主的启发,有人能帮本公主出主意很重要。”说着她对安金藏一笑,“只不过,我收了这许多人,没一个及得上金藏君你。”说着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竹林,“自从金藏君走了之后,我在那府中僻了一块地方,照着神都府中竹林小院的样子,专门建了一处,等着有朝一日,金藏君能够回来,继续与我并肩。”说完她直视着安金藏的眼睛,等着他回答似的。 “多蒙公主抬爱……”安金藏不置可否,立刻转移着话题,“对了今日冒昧来找公主,是想像您请教一件事情……” “请教?我应该拜金藏君为师才是,有何事要问,但说无妨。” “想问问公主,可还记与诸位得儿时与诸位皇子们玩耍,可有哪位皇子自称是通天大王的?” “通天大王?我七哥?”太平公主冲口而出,但是说完之后显然后悔了,生硬地笑着,“呵呵,这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安金藏和刘幽求面面相觑。 安金藏随即笑着说:“实不相瞒,金藏因为几年前在御史台受了重伤,许多事情不记得了,近日偶然记起通天大王这个词,依稀记得似乎是和皇子们有关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和哪位皇子有关,想着若是知道,也许对自己的失忆之症有所帮助……” “原来如此……唉,说起来,那时候,父皇母后都在,宠着我们这些孩子,无忧无虑的,算是最幸福的时光了……”太平公主说着,言语间多有些伤感。 而得到了答案的安金藏心中开始犹豫了起来…… 第137章 你干的好事 “冤有头债有主,灭你族人的元凶找到了,如今你还想再去帮那东宫么?”一回到官宅,憋了一路子话的刘幽求忍不住说道。 “怎么会是李显呢?”安金藏嘀咕着,“他看起来很敦厚老实的一个人,我不可能看错人的……” “十几年前……”刘幽求算着,“那时候,是他第一次登上帝位的时候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安金藏百思不得其解。 “呵呵,那是你不知道当年的事吧。”刘幽求仿佛已经知道了原因。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候太子登基,按照从前的路数,自然是什么都是皇上说了算的。可惜,咱们这位太子,却什么都做不了,内有太后把持,外有武氏诸子擅权,就算再怎么老实的人,也受不了这个吧?尽管这皇帝当了只有几个月,他还是试着站稳脚跟的,那时候,他执意要封自己的老丈人韦玄贞为王,外人都道是他宠爱皇后,其实,也不过是一次挣扎,希冀能自己培植那韦家的势力,好与外抗衡罢了。只不过,咱们这位皇子啊,总是所托非人,这韦氏一门么,多蒙了他的‘错爱’,被咱们武皇杀了个干净。但既然他有这心思,在内找了韦氏做依靠,也就不奇怪,对外去找咱们的老对手们,想要和自己母亲抗衡了……” “在时局之中,只有利弊,没有对错,就算是生性敦厚,讲究情义的李显也是如此么……”安金藏黯然说道。“若是被仙瑶知道,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了……” “我说怂货,你好生奇怪,你可是六狐州的少主,如今得了这消息,竟然先担心仙姚出乱子,仿佛此事与你无关似的。” “我都说了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血海深仇也忘了?” “哎,你不就是不希望我去帮那太子么,如今就算我想要去帮,仙瑶也肯定不会答应的了,不正中了你的下怀?” “我不会答应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仙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两个人吓了一大跳,安金藏忙不迭地说:“没,没什么!” 但是仙瑶可没忘记他们出门时候任务:“公主如何说了,那通天大王究竟是谁?” 安金藏和刘幽求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仙瑶的话来了个釜底抽薪:“你们走之前说了,这人就是皇子中的一位,如今这汉人的皇子也就是李显和李旦两个人,我把他们两个都杀了,可不算是报了仇了?” 安金藏一听她说要杀李旦去,急了,冲口而出:“不是李旦!” 仙瑶一听,立刻眼神凌厉地说:“那便是李显了!” 刘幽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怂货,我可什么都没说,话都是你说的!” 安金藏叹了口气,自己捅的篓子,还得自己想办法补回来,只好劝着仙瑶:“好吧,通天大王确实是太子李显没错……但一个呢,这事儿到底是他本人弄的,还是有人冒用他的名号弄的,咱们不还没弄清楚么?” “少主!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仙瑶急了,手里的弯刀眼见着就要出鞘了。 安金藏立刻稳住她,急忙说着:“这个二来呢,你忘了咱们之前说的事情了?如今狄公忽然去世,形势有变,武三思正找着机会要对付东宫呢。破蕃帽儿不正不希望我出手帮东宫么?你别去冒险了,刺杀太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想你有事,六狐州的仇人不止通天大王一个,咱们的命得好好留着光复安国不是?” 见到仙瑶有些动摇了,安金藏继续说着:“李显那,我不插手就是了,咱们静观其变,一面再继续追查当年的事情,如何?” 仙瑶看着安金藏,紧闭着的朱唇终于开启了:“少主说什么,便是什么。”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安金藏看着仙瑶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唉,看样子是生气了。” 刘幽求倒是看得“乐在其中”,取笑着:“看来我这说一千个不许,也抵不过仙瑶妹子一个眼神呐?我说到底谁是谁的少主?” “这话说的,我这叫尊重女性!但是……”安金藏话虽然说得轻松,心里到底是惴惴不安,“这外面的天气放晴了,东宫的天就该阴沉下来了……” …… “咚咚咚!”天还没有亮,安金藏官宅的大门,被用力地敲着。 “安金藏!你给我出来!”门外,一个少年高喊着。 仙瑶站在院中,看着被敲得震天响的门,不知道是开还是不开。 安金藏穿了衣服,急急忙忙地跑出去:“谁呀……”他自己开了门,结果,站在门外面的,竟然是李隆基。 “阿瞒?这一大早的,是出什么事情了?”安金藏一见到李隆基,那起床气都没了。 不过,站在他面前的李隆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安金藏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高力士,正朝他使着眼神,暗示他情况不妙。 “安金藏,你干的好事!”李隆基一见到安金藏,就劈头盖脸地说着。 “我?怎么了?”安金藏觉得自己瞌睡都还没有醒呢,不明白一向都称呼他“金藏君”的李隆基今天是怎么了,一口一个“安金藏”的。 这时候,高力士凑上来小心翼翼地建议着:“大家这样在安大哥的门口高声说话,总归不好,有话不若进去说吧……” 李隆基没好气地看了高力士一眼,脚步子还是依着高力士的话,跨进了安金藏家的门槛。 李隆基一进门,高力士立刻小心地关上了院子的门。 “阿瞒,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祖母连夜派人将重润哥哥抓起来了!”李隆基看着安金藏,“你是不是早知道重润哥哥要出事了,还让力士瞒着我?!” “啊,他们抓了李重润?”安金藏没料到,这次的风波并没有直接冲着李显而去,武三思先对他的儿子下手了…… 第138章 必须活着 “如果不是力士阻止我去找重润哥哥,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安金藏你到底是站在哪头儿的!”李隆基这时候已经长得和安金藏一般高了,而这时候的安金藏低着头,不敢直视李隆基的眼睛。 “我真不知道皇上会把李重润抓起来,我只是觉得东宫会有麻烦……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力士帮忙说着:“昨夜皇上忽然发难,说是邵王和永泰郡主夫妇私下妄议张氏兄弟何德恣意出入后宫,下令将三人拘禁起来,说是要定死罪呢!” “死罪?”安金藏大感意外,怎么说李重润是自己的孙子,竟然为了两个小白脸,要弄死自己的孙子,“张易之两兄弟告的状……” “这两个混账,竟然敢谗害我皇室!安金藏你得替本小王想想办法,把重润哥哥救出来。” 但是安金藏看着李隆基,并没有立刻接茬,刘幽求之前的话,虽然不地道,但是却说得有道理,如果不趁着武则天还活着的时候,借着她的手除掉李隆基的这些潜在对手,李隆基距离宝座的位子,远隔着千山万水…… 这些话,他不能和年少气盛的李隆基说:“阿瞒,你在宫中幽居了那些年,难道还不知道越是这种时刻,越是需要忍耐?” “忍耐,就是要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白白送死吗?”李隆基越说越激动,“你不去救,我去!”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去了。 “阿瞒,你给我站住!难道你要让你母亲和刘王妃白白牺牲吗?” 李隆基站住了,那太极宫中,在幼年时候就留在他心中阴云,从来没有褪去过。 “在你去救李重润之前,你确定,他们确实没有背后说过皇上的坏话?”安金藏说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如果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哼,难道你要说他们是活该吗?!”李隆基攥紧了拳头。 安金藏的手按住了李隆基攥得紧紧的拳头:“你的祖母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外面风云变幻,比当时你幽居神都的时候更加危险,无论是你还是邵王,在这样的形势之中,不用脑子做事情,就是活该!”他说得语重心长又毫不留情,他能感受到李隆基发烫的拳头想要挣脱,但是安金藏毕竟比他年长几岁,李隆基挣脱不了。 安金藏知道这时候自己打死都不能放,两个人四目相对,什么都没有说,但无声之中,却仿佛在暗中较量着。 “临淄王……”安金藏一字一句地说着李隆基的封号,而不是“阿瞒”的昵称。 李隆基看着的是安金藏,脑海中的,是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腥风血雨,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们,在风雨飘摇中,禁闭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而已接近成年的他,在渐渐觉醒的自我意识中,已经开始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不甘心就这样过自己的一生。 “我那死去的老爹说过一句话,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也不要给傻子扛大旗。临淄王,从今天起,你所结交的,不可以有任何一个糊涂人,而你,必须沉得住气。”安金藏紧抓着李隆基拳头的手越抓越紧,李隆基都能感觉到指尖几乎要嵌进手背里面去了。 “可是,重润哥哥他……” “东宫的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临淄王你管,何况,你若出头,除了陪着邵王一起白白送死之外,别无用处!”安金藏毫不留情地说着,他甚至没有让李隆基知道,自己曾经一度纠结过,要去救东宫的。 他能看到李隆基眼眶中的泪,但是没有落下来,少时的分离,重逢的喜悦,如今竟然只能落得个袖手旁观。 但是,他知道安金藏说的是对的,就算他硬要出头,也只能是白白送死。 “临淄王,记着刘希夷,记着邵王和永泰郡主,记着你的母亲,总有一天,你可以替他们讨回公道!但是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活着。” …… 东宫之中,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没有来的噩耗,在放晴的时候,突然到来了。 在回宫之前,韦氏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忍受任何的打击了。 但是,她没有料到,还有比把她从皇后的位子上赶下来,把他们从皇宫中驱逐出去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且来得那么快。 所谓的东宫,从重新设立起,就形同虚设,除了一些照顾日常起居的侍者,几乎没有任何守卫。 出于种种原因,武则天对于这个被她自己请回来的儿子和儿媳,依然没有放开戒备的心。 而这种不信任,在张易之的告状之下,彻底发酵了。 李显,李重润,这些被她定下来将来要供奉着她身后香火的人选,竟然这么快,就在背后妄言她和她宠幸的人了。 这乍看起来是一件小事,但是从武则天的角度来说,绝对可以上升到忠诚的高度。 “张易之小儿,谄媚皇上,祸乱宫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李重润大喊着,这是他的父亲所没有的勇气。 而同样被拖走的永泰郡主李仙蕙却挣扎着回头哭喊着:“父亲、母亲,救救我和孩子啊!” 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被带走的时候,李显哭了,在日日夜夜的精神折磨中,他早已经丧失了斗志。 但是韦氏没有哭,她只是浑身冰凉着,痴痴地说:“我的润儿才和我团聚,我的蕙儿已经怀了六个月身孕了……” “母亲,哥哥姐姐要被带去哪里?”裹儿拉着韦氏的衣襟,稚气地问着。 韦氏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小小的裹儿:“裹儿,答应娘,永远留在娘的身边!”她咬牙说着,不让一颗眼泪落下来。 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李显,十几年的光阴,已经足够让她对这个男人失望了——他保护不了她的父兄和母亲,保护不了他们的孩子和还未出世的外孙,她只能靠她自己。 长生院外,韦氏长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等着武则天的召见,而院内灯火通明,欢歌笑语,却没有人来理睬这位寒风中的太子妃…… 第139章 阿显的儿子 长生院之内,没有人敢提醒武则天,韦氏还在外面跪着,而这一晚,张易之并不在。 李重润、李仙蕙夫妇,被带到了控鹤监,这和武则天直接下令判处他们死刑没什么区别。 从被拘到天黑,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李重润还在骂着,仿佛要把他父亲和母亲憋屈在心里的话,全部都骂出来了。 这位当年在高宗在时最受宠的皇太孙,如今一无所有,只有曾经被高宗宠爱过的傲气还留在血脉里。 “张易之,你颠倒黑白,不会有好下场的!”被两个侍卫架着的李重润冲着走进来的张易之吼着。 张易之闲庭信步般地走到了李重润的面前,对他微微笑着,答非所问:“人都夸我家六郎美如莲花,邵王以为,我与我弟弟,谁更美呢?” “呸!不男不女的东西!”李重润朝着张易之吐了一口唾沫,但是因为离得太远,没有吐到。 张易之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你这样随地吐痰可不行呢……而且,你刚才说我颠倒黑白,我只问你一句,可曾和郡主说过我兄弟二人何德恣意出入后宫这样的话?” “说过又便怎的!本王说的是你们,如何成了对皇上不敬了!定然是你歪曲了挑唆皇上!” 张易之听他说了,却笑了,摇了摇头:“皇上如此英明,她的子孙却没一个出挑的,在我面前说话都这样肆无忌惮,你叫我如何相信,你们在背后没有乱说话。” “我的父亲是太子,将来的皇上,你若敢动我分毫,我父亲定不饶你!” 张易之听了,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这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话了,你的父亲?将来的皇上?你难道还不清楚你们的处境么?可怜太子小心谨慎了这么久,却被你这个儿子给坑了。” 说着他走得离李重润近了些:“实话告诉你吧,这会儿说不定你太子和太子妃正去找皇上求情呢,最好他们去找皇上,这样,皇上会越加以为,此事不仅仅是你过过嘴瘾而已……” “你什么意思?!” “诬告太子这种事情,太明显了,但是,如果是皇上自己思考出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张易之笑得阴沉,“你才几岁,能说出这些话来,少不得是父母关起门来抱怨了许多。他们去找了皇上的话,皇上就会想到这茬了……” 一直无所畏惧的李重润这时候急了:“此事和我父母无关!休想把这件事和我父母扯上关系!” 他说着这话,热血上涌,竟然挣脱了架住他的侍卫…… …… 韦氏还跪在长生院外,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发丝寒风吹得凌乱,是她最讨厌的自己狼狈的样子。 但是,她知道,这就是武皇想要看到她的模样。 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抬起红肿的双眼,看到了上官婉儿沉静的脸。 “太子妃,回去吧,留在这里对你没有好处。”她说完不忘记回头看一眼那传来欢笑声的长生院,仿佛担心被人瞧见似的。 韦氏一把抓住了上官婉儿的裙边,哀求着:“婉儿,我求求你,让我见见皇上,她不喜欢的人是我,重润和蕙儿是无辜的,只要皇上放过我的孩子,就把我的命拿去!” 婉儿叹息了一声,蹲下来小声对韦氏说着:“香儿啊,他们就是希望你来找皇上,这事儿便不再是邵王和郡主私下议论这么简单了……” 上官婉儿的一声“香儿”让一直没有哭泣的韦氏簌簌地落泪了:“可是我的重润、我的蕙儿,我的蕙儿还怀着身孕呐!” “皇上只说拘押了邵王和郡主,并未说要处死他们,也许还有希望……”上官婉儿话音刚落,急促脚步声由远至近,带着不祥的讯号,朝她们奔来…… 上官婉儿认得这个急忙奔来的侍者,是控鹤监的人,她拦着了这个人:“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啊,才,才人……”他一心朝着长生院奔去,陡然遇到上官婉儿,一个急刹车没站稳,差一点摔倒在了地上。 “邵王他,邵王……”黑夜中,他没留心跪在地上的韦氏,脱口而出。 耳听到“邵王”的韦氏,猛然想要从地上起来,但是脚早已经跪麻了,没起来反而整个人倒在了地上,挣扎着怎么也起不来。 上官婉儿前去扶起了她。 韦氏紧抓着侍者的手臂,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哆哆嗦嗦地问:“告诉我,润儿,润儿他怎么了?!” 侍者这时候才看清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太子妃,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上官婉儿见此,知道事情不妙,对侍者说:“太子妃是邵王的母亲,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邵王他,他自尽了……”侍者说出这话的瞬间,韦氏整个人已经瘫软到了上官婉儿身上…… “你骗我的,这是她为了折磨我,故意骗我的,我的润儿没有自尽……”韦氏语无伦次,几近于呓语,耳边,上官婉儿斥责着侍者:“邵王被看守的好好的,怎么会让他自尽的,你们怎么办事的?!” “邵王原本是被侍卫看管着,但五郎他回来和邵王说了几句话,邵王一激动,竟然挣脱了侍卫拔出了刀……” “有话直说!若有隐瞒,我饶不了你!”上官婉儿厉色说着。 “邵王抢了刀要杀五郎,但是侍卫都上来护住了五郎,邵王他说他不能连累了太子他们……所以……” 听到侍者说到这里,韦氏一声哀嚎响彻了整个长生院。 侍者见了害怕,唯唯诺诺地退了几步继续朝长生院向武则天复命去了。 长生院的歌舞终于停了。 听了侍者禀报李重润死讯的武则天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问着:“听说永泰怀了身孕?” “是的,皇上。” “那就放了她吧……”武则天挥了挥苍老的手。 “是夫妻俩一起都放了么?”侍者问着。 “永泰的丈夫?哦,承嗣的儿子……”武则天重复着,“承嗣的儿子,和阿显的儿子竟然凑一起非议朕,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也一起去罢。” 第140章 雪遮白发 安金藏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年的初雪静默无声地落下来。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迟了。 大足元年,皇太子李显的儿子李重润和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共同死于张易之的谗言之下。 东宫之中,永泰郡主李仙蕙痛苦的叫喊声已经逐渐沙哑,因为身怀六甲而侥幸逃过一死的她,已经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生产了三天三夜了,孩子还是迟迟没有落地。 那晚长生院之后,一向坚强的韦氏仿佛又老了许多,四十出头的她额头和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纹,仿佛那些精神上的伤痛一览无余地化作这些沟壑爬上了她原本应该保养得宜的的面庞。 李显站在永泰的门外,来回踱步着,希望那呱呱坠地的啼哭能拯救他的恐惧和绝望。 然而,焦灼的等待,并没有带给他什么好消息,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里面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接生的稳婆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殿下,奴婢们尽力了……但郡主她难产,无力回天……” 因为怀孕侥幸多活了两个月的永泰郡主,终究因为难产,和孩子一起追随武延基而去了。 听着李显的哀嚎,韦氏反倒像个深沉的一家之主,笔直地站在廊下,紧闭起了双眼,她的发髻上沾满了飞入廊下的雪花,遮住了已经过早生长的白发。 …… 安金藏看着灰蒙蒙天空之中不断掉落的雪花,还不知道永泰郡主难产的消息。 在这些天里,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仿佛都不是偶然而来的,从刘希夷到李重润,安金藏在唐朝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没有料到,在这里几年下来,遇到的最大的对手,竟然是张易之,而这个人现在还是日夜陪在武则天的身边,占据着他完全不能匹敌的优势。 “怂货,想什么呢?”刘幽求走了过来,少有贴心地递过一个取暖的手炉。 “我在后悔,当初应该竭力阻止太平公主把张易之献给皇上。” “我问你,若是重来,必须将张易之献给皇上才能除掉来俊臣,你会怎么选择?” “……”安金藏无言以对,他怎么会忘记当时的两难处境,只不过看起来阴柔的张易之让他自欺欺人地以为,一切或许没有后来听说过的那么糟糕,“祸患常从巧处生……”他想起了几百年后陆游的那句诗,“哎,祸患常从巧处生啊,当时非常手段,终究成了饮鸩止渴。” “怂货,我得提醒你,皇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皇上了。”刘幽求的手重重地搭在安金藏的肩膀上。 安金藏明白他的意思,李重润怎么死的,他已经知道了,而当时,武则天还没有下令赐死他,曾经可以掌控一切的武皇,如今对于权力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了,那些可以被她踩在脚下的棋子,也有溜走的了。 …… “邵王的事,你参与了多少?”梁王府中,上官婉儿见到优哉游哉的武三思,把那红玉簪子拍在桌上,劈头盖脸地问着。 武三思看看上官婉儿,又看看她拍在桌上的红玉簪子:“婉儿如何关心起邵王的事情来,这可不像你。” “我只是想来提醒你,张易之此人用心,远比你所见险恶,你若想与他联合,无异于与虎谋皮。” “婉儿此言差矣,谁是虎,谁是皮,仍未可知呢。”武三思说着,拿起桌上的红玉簪子,绕到上官婉儿的身后,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皇上是不会传位给你的。武承嗣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你还不死心么?”上官婉儿站在原地,继续说着。 “呵呵,婉儿,这世上的事,不是皇上不准,就不可能了。皇上已经老了,你也该从她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武三思在上官婉儿的耳边低声说着。 婉儿一双杏眼忽而看着武三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如果要还政给李唐,我武氏一脉还有活路吗?进,或许有出来,退,则必死。婉儿,我能有得选择吗?” 武三思默认了。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即便武延基,你哥哥的儿子跟着送死,你也不觉得可惜是吗?” “武承嗣,武承嗣,呵呵,婉儿,你如何把三思与那个莽夫相提并论?武延基他投错了胎,做了武承嗣的儿子,他老爹早早死了,没了靠山,死了也怨不得谁。”武三思说着,仿佛这种对于亲情的冷漠,是武家的遗传似的。 上官婉儿伸出纤纤玉手取下了刚才被插在发髻上的玉簪,放在了桌上,转身离开了梁王府。武三思看着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忽然一掌拍在了那红玉簪子上,精美的玉簪瞬间碎成了几段…… 尽管对于上官婉儿的“兴师问罪”,武三思很生气,但是,很快,事实证明,上官婉儿说的是对的。 这一日,长生院忽然传来消息,让武三思觐见。 自从张氏兄弟入侍之后,武则天亲自召见群臣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是他武三思,当初拥立武皇登基的功臣,也已经鲜少得到召见了。 东宫才出事不久,武皇就难得召见了他武三思。武三思摩拳擦掌,满怀期待地立即入宫去了。 白天的长生院,反而没有了夜晚的金碧辉煌。 香粉和夜晚燃尽的烛火的味道,太多的幔帐垂下,殿外的雪虽然停了,但太阳依旧没有出来,天色已经晦暗,一如这段时间许多人的心境。 在长生院外,武三思迎面遇到了上官婉儿。 婉儿的脸上没有表情,而武三思却冲她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如果这时候他稍多想一刻,便能知道上官婉儿投来的眼神,不是生气,而是担忧和警告。 但是他太着急了。 穿过层层暧昧的幔帐,龙榻前的炭炉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武则天斜躺在龙榻上,张易之和张昌宗一左一右陪在身边。 武三思试探着看了一眼张易之,他也正一双笑眼望着他,这让武三思心生欢喜,难道…… 第141章 枪和垫背 “侄儿拜见姑母……”在长生院这个非正式场合,再加上武三思这会儿得意洋洋的心情,此时用了亲近的称呼,跪在了武则天的面前。 “起来吧。”照旧的,他的这位姑母,当朝的皇上,说话的时候让人听不出喜怒,只是几日不见,声音越加苍老了一些,“你和五郎六郎说的,润儿和永泰私下议论的事的?” 若不是刚才张易之的微笑,武三思说话之前,肯定会再“三思”一下,但是,他此时已经完全错判了整个情况,李重润和永泰都死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站出来和他对峙了,有恃无恐的武三思如实回答:“邵王和永泰郡主却是在私下议论五郎六郎与姑母的事情,千真万确。” “他们在东宫,你在梁王府,你是如何知道的?”武则天不紧不慢地问着,思路清晰得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和自己的这位姑母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武三思当然知道,他姑母越是字斟句酌地问话,情况就越是不妙。 “额,有东宫的侍者为证……”武三思说着,就这么把自己的线人供了出来。 “侍者?你倒‘礼贤下士’,竟然连东宫的侍者都会和你交谈?”武皇的语气越来越阴沉了,仿佛这节奏,在武三思进来之前就已经定了。 “姑母……”武三思立刻跪下服软了,用力在地上磕头,“侄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刺探东宫的事了!” 对于武三思的惶恐,武则天显得无动于衷,她叙家常似地说:“朕的鬓角忽然多了几缕黑发……” 武三思跪在地上,想抬头又不敢抬头,不明白武则天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情,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忽然一个瓷碟子飞向了他,武三思有功夫在身,迅速地躲开了。 伴随着“砰!”地刺耳碎裂声,飞溅的瓷器碎片,打在了武三思的左侧脸颊上,一阵刺痛。 “我还没有死呢!你急什么?!”武则天已经从龙榻站了起来,和外面说她病重的传言不同,此时的武皇,尽管已经明显苍老,但是,依然精神矍铄。 面对着武皇的震怒,错愕之后的武三思,终于明白自己被坑了——对于李重润的自杀,武则天是有懊悔的,但是像她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而原本应该是罪魁祸首的张易之,在第一时间出卖了他,把事情说成了全部出于他武三思的挑唆。 而那进门时候,仿佛暗示他的张易之的微笑,如今想来,是要让他进入陷阱的最后诱饵。 婉儿是对的……他心中想着,对张易之恨得牙根痒痒,但事到如今,他怎么辩解,都将是错的。 从一开始,张易之就没打算帮他武三思夺取皇位。 他沾沾自喜地以为把张易之当枪使,没想到,自己才是在最后关头被拉出来垫背的那个。 “皇上,五郎不应该将梁王那儿听到的事说出来,五郎没有颜面面对您和太子,五郎愿意以死谢罪!”张易之忽然跪在了武则天的膝下,抱着她的腿嘤嘤哭泣起来,楚楚动人得不输给任何一个女人。 “好了,你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起来吧。”面对张易之,武皇完全是另外一种口吻。 武三思虽然知道张易之受宠,但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了他在武皇那里的地位,几年的经营,他竟然成功将英明一世的武皇彻底蒙蔽了。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句几十年前魏征所说的话,如今想来,竟是如此的至理箴言。 而张易之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反其道而行之,让武皇失去了兼听的机会。 在武皇面前,张易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敏感、无辜,将迫害邵王和永泰郡主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武三思心乱如麻地跪在武则天的面前,在梁王府中,劝说着上官婉儿从武则天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他,原来自己面对武皇的时候,也无法从畏惧中走出来。 他不甘心,他武三思是何等人,当初为了替姑母登基扫平障碍,几乎杀尽李氏诸王的党羽,如今竟然跪在这里,被两个什么功劳都没有的小白脸给坑了! 但是,心中有一百个不甘,此时也只能硬生生地吞咽下去。 面对武皇的训斥,他除了磕头认错,什么都不再说了。 …… 许久没有去弘文馆的安金藏,终于风寒“痊愈”,正常上班去了。 最近宫中发生这么多事,他不能老是躲在官宅里了。 武皇如今很少召见弘文馆的人,下面的一干等人懒散了许多,加上刚下了雪,天气寒冷,竟然没有什么人。 可惜,他最不愿意见的那个人,却“勤勉”地出现在弘文馆之中。 “呦,安校书,许久不见了。”宋之问一见到他,便阴阳怪气地走了上来,手放在背后,两撇胡子在唇上一颤一颤的,看着让人不舒服。 “哦,我回来上班了。”安金藏实在不想和这家伙虚情假意地应酬了。 “你看,这几个月,不是我生病,就是你生病,不巧得很,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上次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的,感觉要把安金藏整个人吞下去一样。 不过,安金藏心里清楚,宋之问没有证据说明他是存心捣鬼的,他脸皮厚,那只好自己脸皮更厚了,随即说:“呵呵,宋学士客气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下属,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安校书,皇嗣都降成了相王了,你最好老实点!”宋之问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威胁。 安金藏看着外强中干的宋之问,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只是轻蔑一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了。 宋之问来回在安金藏的座位前晃荡了好几次,想挑错,又觉得这种事儿不解气,但是以他的智慧,又想不出更好的折腾安金藏的褶儿,最后自己和自己生气,早早回家了。 雪后的阴天,天色暗的特别快。原本就没剩几个人的弘文馆,见宋之问走了,陆陆续续大家也走了。只剩下安金藏还独自留在这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他才离开了弘文馆,去往了宫中的别处,他要去见一个人…… 第142章 大柏树后面 黑暗之中,一个老迈的身影站在宫墙的一隅,出现在安金藏的视线里。 “张阁老?”安金藏努力在黑暗中想要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借着稍远的地方宫灯微弱的光,他只能看到在零星的飘雪之中依稀可见的白发,和略显的瘦削的苍老面庞。 他所要见的这个人,正是狄仁杰临终时候告诉他的张柬之。 此时的张柬之已经年过古稀,搁在现在,早已经退休回家养鸟去了。但是安金藏听说这个人直到最近才被提拔为凤阁侍郎, 在去见张柬之之前,安金藏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依然被他的老迈震惊到了——狄仁杰留了看起来比他都老的老头儿给他,他甚至怀疑,狄仁杰是不是说错名字了,或许是李柬之、王柬之什么的。 “金藏君,狄公临走之前曾提起过你,别来无恙。”就连声音,都带着岁月难以抹去的痕迹。 “额,阁老,我觉得……”安金藏说着,不自觉往阴影的地方挪了挪,“现在已经到了必须行动的时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简直就是革命电影里的主角,有种地下工作者的感觉。 “金藏君啊,老夫等你这句话很久了。”张柬之年纪虽然大,说话却很直接。 “那两个姓张的小子,已经像毒瘤一样祸害朝廷了,咱们必须得想个办法,除掉他们!”安金藏说着。 “有皇上在,要二张,难。”张柬之言简意赅,却让安金藏听得心惊:“什么?!阁老的意思……” “这是狄公的意思。” 张柬之的话,让安金藏更加诧异了,他亲眼看到武则天因为狄仁杰的去世而恸哭不已,尽管他对于武皇晚年的许多做法也很不认同,但是一向在他心目中忠义两全的狄仁杰,难道在生前背叛了武则天吗?张柬之说话直接,他也只好直接地问:“狄公让你造反?!”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要嗓子底一点气声,生怕从哪里冒出来什么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这是狄公能想到的保全皇上之法,无论武三思亦或者张易之,皆非善类,若不尽早将皇位传给太子,莫说这江山危矣,皇上也难得善终啊。” 安金藏听了,不无感慨:“尽管狄公心中明白这是对皇上最好的安排,却不忍心自己成为将她赶下皇位的那个人……” “只是如今,皇上偏信二张,于群臣劝谏一概不理,邵王已经罹难,东宫岌岌可危啊。”张柬之不无担忧地说着,“自从邵王死后,此二人日夜守在皇上身边,想要除掉他们,难上加难了。” 安金藏皱着眉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正在参与一场政变,政变这玩意儿,搞不好脑袋就没了。 “我总觉得,张易之这个人,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他看人的眼神,还有那种行为方式……”安金藏说着。 正说着话,寂静的夜里,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知道是人还是鸟兽,张柬之和安金藏两个人一听到这个动静,立刻默契地各自散开了。 刚才全神贯注地和张柬之说着话,这会儿安金藏才觉得这下着雪子的冬夜可真够冷的。 回头看了下很快就要隐没在黑夜里的张柬之的背影,虽然年迈,步履却稳健得很,心里嘀咕着,这老头儿身体还真好,是不是天天在家里偷偷跳广场舞?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那细碎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很不正常,照理说,这个点儿了,除了巡逻的侍卫,没什么人会在宫中走动了,而侍卫一般都是几个人一队走过来的,不可能一个人。 而且,脚步声也不是这么凌乱的。 正奇怪着,从另外的方向,又传来了另一个人走过来的声音。 安金藏发现自己刚走到了一个类似于丁字路口的地方,这会让两面都过来了人,安金藏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有身后一棵大柏树紧挨着宫墙,脚步声越来越紧,他情急之下,只好冒险躲在了大柏树和宫墙之间,幸好古代没有那么亮的路灯,他正巧躲在阴影里,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两边的脚步声走到他躲藏的大柏树前,竟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裹儿,我以为今晚你不会来见我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声音有些粗,是个刚刚变了声的小伙儿。 安金藏一听到“裹儿”的名字,想到是李显的女儿,小心翼翼地从大柏树后面偷看起来。 微弱的光线之下,少男少女在大柏树下紧紧拥抱在一起,虐死安金藏这只单身狗了。 不过接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才真正给了他一万点的伤害。 裹儿忽然说:“崇训,我觉得我好像有了……” “什么?!”这是武崇训的口中和安金藏心里同时发出的惊问。 “裹儿,你是说……” “哎呀,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吗?!我有了你的孩子了!”李裹儿急了,都不顾他们是悄悄见面,声音都陡然高了起来,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武崇训?不就是那个嚣张的小子。安金藏至今还记着他,武三思的儿子,呵呵,这下精彩了,武三思的儿子和李显的女儿私通,而且竟然还怀孕了…… 尽管光线微弱,下雪的夜里,也能得出李裹儿无敌的侧脸轮廓了,这大唐第一美人的名声果然不是随便得来的。安金藏看着李裹儿,又看着抱着她的武崇训,心里不由得暗暗想着: 只是,可惜,这么大的美人儿竟然是被武三思的儿子给弄到手了。安金藏正心头愤愤不平着呢,忽然听到武崇训嘀咕着:“我就说咱俩别那样,你非得和我……哎呀……我爹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的……” 咦?听这口气,竟然是李裹儿主动的? 安金藏正觉得自己是不是领会错意思了,只见李裹儿一把揪住了武崇训的耳朵,气急败坏地说道:“武崇训,你这是什么意思?打算不认账了么?” 第143章 雪夜无声 “我不是不认账,可是,你看看如今的情形,李武两家面上是有盟约的,但那也是迫于皇上的压力,装样子给她瞧瞧的,私底下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我爹知道了要打死我……”武崇训一边挣扎着,一边说着。 “哼,都是借口,我姐姐不就是嫁给了你堂哥?”李裹儿用力地拧着武崇训的耳朵,武崇训疼得直哆嗦,又强忍着不敢喊出声怕被人发现,看得安金藏又好气又好笑。 “此一时彼一时么,当时你爹还思量着靠巴结我武家来保住地位的……但裹儿,我只告诉你,我爹被皇上传唤到宫里去了,回来心情很不好,说什么被张易之他们坑了,我看咱爹最近不受皇上待见呢,到时候,我爹落到什么情形还不晓得呢!”武崇训分析得倒是挺像模像样的。 “哼,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娶我?武崇训,我可告诉你,你若不来提亲,我就告诉我爹,是你强暴我的!”李裹儿说话的方式和她的外貌真是大相径庭。安金藏在树的背后的听着,虽然他一贯知道大唐的女子奔放,但是李裹儿还是刷新了他对于女性的新认知,或许是因为生于乡野,一个如此美丽的年轻女子,竟然和他在小县城里遇到的没有节操的泼妇一个样子,想来真是悲哀。 这个故事,如果换一个男女主人公,简直就是一个唐朝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歌可泣,可惜,眼前的这两个人,男的外强中干,女泼辣粗鄙,就算两个人颜值在大唐算得上数一数二,依然让人看出了苟且的意味,倒是听到武崇训说武三思被武则天传到宫里的事情,引起了安金藏的注意。 被张易之坑了? 看来李重润的死还是让武皇意识到这件事情的蹊跷之处,但是张易之成功把所有的错推到了武三思的身上。 而看这两个小年轻的样子,要么就是李裹儿太过缺根筋,要么就是,东宫没有人知道,这次邵王和永泰郡主夫妇被害一事,和武三思有关联。 他思索得有些出神,脚下一滑,发出了些微声音,和刚才他和张柬之听到脚步声一样,在这柏树下幽会的两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立刻逃离了这里。 如今,在这深宫的角落里,只剩下了安金藏一个人了。 夜越来越深,雪亦越下越大。 幸好有贴身的羊皮袄子抵御着这千年前的寒冷,考虑到宫门早已经关了,安金藏决定暂时回到弘文馆将就一晚。 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的官靴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之内,这世界如此大,又如此孤独,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狄仁杰已经作古了,他不知道要在这个时空里继续流浪多久。 只有宫灯无声高悬,照亮那一隅积雪。 然而,当他到了弘文馆的时候,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这里是前朝,照理说日落之后就已经没有人了,而且他分明记得走的时候,是把弘文馆的门关得好好的。 他知道唐宫的戒备没那么森严,但总不至于说会有人这么大胆,到唐宫之中偷东西吧? 他大着胆子,蹑手蹑脚穿过虚掩的门缝,薄薄的积雪是上,分明可见不大的足印,一直到了弘文馆的后庭。 他顺着足迹朝前走,竟然一路通到了自己“办公”的那个厢房! 这让他越加充满了警惕,难道是宋之问趁夜想栽赃报复他? 但是不对呀,这脚印这么小,不像是宋之问这种男人的。 不由多想,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他轻推了门进去,日间取暖的炭盆已经熄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他推门的时候飞进了屋里。 他的案几前,有个人趴在那里仿佛睡着了。 借着屋外廊下还没有燃尽的宫灯的光,那人眉间隐约可见红色的梅花,夜色中依然鲜亮得栩栩如生。 啊,是婉儿。 安金藏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内。 屋子里很冷,但她似乎睡得很沉。 安金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边,解下自己身上的袄子披在她身上,一眼瞥见她眼角晶亮,似乎还挂着泪痕。 是怎样的孤独无助,让她深夜到了他这里,在这冰窖似的屋子里哭着睡着了? 安金藏心疼得不能自己:婉儿啊,你若还爱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武皇让你跟着武三思,你就必须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吗?! 那眼角的泪痕,仿佛永远不会干涸似的,安金藏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拭去这泪,不料,冰凉的指尖碰到她眼角的时候,她醒了。 “啊,不,不好意思,我……”面对忽然醒来的上官婉儿,安金藏莫名地紧张,竟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是,上官婉儿却冲他莞尔一笑,忽然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你终于在出现了,我每天来,但总梦不见你,好暖呵……”她如释重负般轻吐一口气,又沉沉睡去了。 她发间那熟悉的梅花清香依旧,安金藏只能伸出手搂着她,若这是你期许的梦境,那我就陪你到天明吧。 外面大雪纷飞,堆砌着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才慢慢停歇。 天色一亮,上官婉儿警醒了过来,她知道得趁着宫门打开之前离开这里。 房间里,依旧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人。 昨夜的“梦”如此真实,却原来终究还是梦。 她轻叹了一声,起身的时候,一眼瞥见案几上,一支娇艳的红梅静静躺在那里。 这门外,她来时的脚印,早已被一夜的雪覆盖了,留下的,只有另两行脚印,直通向弘文馆之外…… 而离开了弘文馆的安金藏,迎着雪晴之后露出来的朝阳,忽而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歌声,这旋律如此耳熟,但这旋律出现在这大明宫的早晨,显得如此突兀和诡异,尽管只是哼唱,安金藏也都能知道这是哪首歌,从小听到大的…… 第144章 木已成舟 听着那旋律,这曲子自然地在安金藏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气宇非凡是慧根,一代女皇武则天……”这不是很久之前的电视剧《一代女皇》的主题曲么?但是,这是真的大唐啊,怎么会有人唱这一千多年以后的歌呢?他很确定,自己穿越到这里之后,从来没有唱过这首歌。 他循声望去,白雪皑皑的广场的另一头,一个晨起扫雪的侍者,正悠然自得地哼着这歌。 “你是谁?从哪里穿越过来的?”一时心急的安金藏迎上去劈头盖脸地问着。 本来自在地一个人扫着地的侍者,被突然出现的安金藏吓得手一抖,手里的笤帚掉在了地上:“您,您是和小的说话吗?”他看着身穿官服的安金藏,一脸的恍惚。 “别装了,说吧,哪一年过来的?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潘迎紫总知道吧?!”安金藏对着侍者步步紧逼着。 侍者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坏了:“哪,哪一年?小的是圣历元年入宫的,老子、孔子小的听过,这潘迎子(紫)小的从未听过……” 安金藏看着侍者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假装的,随即问:“那你刚才哼的歌哪儿学来的?” “刚才……”侍者仿佛是随口哼的,并不以为意,被安金藏突然一问,才仔细想这事似的,“啊,您是问这个,小的有罪……”说着忽然惶恐了,“小的不小心听来的,不该唱……” “你放心,我不是来责怪你的,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的在长生院外当值洒扫的时候,听到殿内夜宴的时候,五郎唱给皇上听的,觉得好听,见这一早的没人,哼着玩儿的……” “五郎?!张易之?”安金藏听到侍者这么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难怪他一直觉得张易之怪怪的,难道他也是穿越来的?! 昨夜行走在雪夜的孤独,一点儿都没有因为知道这个消息,让他得到些许慰藉,反而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从之前的种种作派来看,这个穿越而来的家伙,可不是什么善类。 “今早的事,不许和任何人说,不然你会死得很惨,明白吗?!”万不得已,安金藏用几近威胁的语气对着侍者说道。 侍者慌里慌张地点头如捣蒜,看着安金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偌大的广场。 安金藏一路走着,一路调动着自己所有关于张易之的记忆,确定自己没有在他面前露馅,表现得自己像一个穿越者,按照张易之这种作派,他安金藏是穿越者的身份,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更有可能的,是被张易之作为灭口的对象。 屌丝逆袭,享尽荣华富贵,挟天子以令诸侯……哼,张易之这作派,还真像是穿越者应该有的野心和际遇,安金藏没好气地想,只是,他这样乱来,把原本好好的大唐江山搞得乌烟瘴气的,更别提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无辜的人了。 …… 梁王府中,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武崇训,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武崇训偷瞄着武三思,吞吞吐吐,“裹儿怀了我的孩子……” “砰!”一个茶碗摔碎在了武崇训的身边,大约喜欢摔东西也是武家的遗传似的,只听武三思大怒着:“混账!什么女人不好搞,去搞李裹儿?!” “孩儿确实对她一见倾心,但,但那时候,是裹儿她要……” “什么玩意儿?!一定是李显这孬种故意的!永泰已经给了承嗣的儿子了,现在承嗣没了,就来黏上我了?!” 听武三思这么说,武崇训忍不住嘀咕着:“那,现在人家是太子……” “你这个不肖子,说什么?!”因为被武皇训斥的事情,最近心情一直不好的武三思,正有气没地方撒,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说着就举起硕大的手掌要去扇武崇训的巴掌了。 “住手!”上官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门口,大声喊着制止着。 听到是上官婉儿这么说,武三思的手竟然真就停在半空中,没有落下去。 “这是我的家事,婉儿你别管!”武三思把手放在背后。 “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来?太子妃早已经找到我这儿来了!”上官婉儿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武崇训,说道。 武三思一听,急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武三思观察着她脸上淡然的神情,试探着问:“太子他们是不是让你来兴师问罪的?” 上官婉儿看着武三思:“若是要兴师问罪,就不会让婉儿来了。” “嗯?” “木已成舟,此事,不若从长计议。” “什么意思?” “从长生院出来,你还没想明白么?我早就和你说过,你不可能继承皇位的,更别说如今张易之先下手为强,在皇上那里,参了你一本。只不过,你知道皇上这些年注重李武和睦,你那些事,东宫并不知道。” “皇上把消息按下去了……” “不然,太子就算再弱,杀子之仇,岂能放过你?” “你刚才说从长计议……” “在长生院,皇上为何对你震怒?无非因为知道你为了太子之位,挑唆张易之和东宫,这次,张易之知道已经得罪你了,岂会让你再好好地做你的梁王?” 武三思两道浓眉紧皱着,上官婉儿说的,正是这些日子他生闷气的理由,当然还有心底把不为人知的恐惧,他太了解他的姑母,如果自己被她列入了不信任的名单,自己的下场,不会比武承嗣好多少。 “婉儿,你得帮帮我……”他低沉地说着,这话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要求,仿佛是这些年,他对她的尊重、忍耐和等待的回报。 “眼下,你不正有个绝好的机会么?”上官婉儿又看了一眼武崇训,对武三思说道。 第145章 献宝 如今,武皇被张氏兄弟围绕着休养长生院,已经很少有人能够顺利地觐见她了,那些饱读史书的臣们,已经开始察觉着事态的严重性了,千里江山敌不过一个温柔乡,即便是千古一帝的女王亦难以幸免。 而武三思的优势在于他熟悉张氏兄弟的“套路”,张氏兄弟到底有没有谋逆的野心?这是后世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但在武三思眼里,他们没有,这两个人,如同末路狂徒,不计后果地要享尽现世的繁华。这样的人,你要满足他的自大傲慢,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好处,这点,宋之问做到了——他给张易之捧了尿壶,一个被标榜为当世数一数二的才子的人物,给张易之捧了尿壶,所以,张易之帮他,让他一场杀头的绝境中逃了出来。 而曾经鞍前马后拍了张易之好几年马屁的武三思,也做得到。这是李显和李旦所“不能及”的地方——尽管武三思执着着太子的位子,但是,他却没有李氏诸多皇子的“偶像包袱”,毕竟,他说到底依旧是借着姑母的恩典荣升权贵的“乡巴佬”,如果不是他那个庶出的姑母,他们无非也就是地方小吏罢了。 所以,该低头的时候,他可以无条件地低头。 如同李重润那样,为了皇家、为了尊严去死,他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渴望着太子的位子,但是如果婉儿告诉他得不到,那么退而求其次,保住自己梁王的尊荣,也是可以的。毕竟气节虚无缥缈,而现实的荣华如此真切。 控鹤监外,堂堂的梁王,已经低眉顺眼地等候了许久了。 如今,张氏兄弟日夜在长生院和皇上耳鬓厮磨,饮酒作乐,已经很少出现在控鹤监了。 而所有武皇的政令,也是从长生院,经由张氏兄弟之手再出来的。 但是,武三思清楚地知道,直接去长生院,是见不到他姑母的,要见到姑母,就必须先拜见张易之。 这次,他连进入控鹤监等候的礼遇都没有了,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等候了一天之后,终于见到了张易之的舆驾缓缓而来。 大唐男子皆骑马,车舆是妇孺才会乘坐的,但张易之偏要这样,他是凌驾于性别之外的存在,他如今就是后宫、就是朝廷,就是武皇的代表。 看着冻得鼻子都发红的武三思,张易之只是慵懒地用被手炉哄得暖融融的手打了打招呼:“梁王几时来的?” 武三思立刻小步跟随着张易之的车舆乘:“三思早晨就过来了,五郎不在,故而在这里等着你呢!” “哦?梁王找我何事?”张易之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早已经忘记了上次“甩锅”给武三思的事。 “咱们借一步说话。”武三思一面说着,一面赶在侍者前面,搀扶张易之下了舆乘。 进了控鹤监,张易之也不客气,自己坐在了铺了暖垫的位子上,拿了一颗从南方进贡来的龙眼,放进了嘴里:“梁王,上次的事儿,皇上还生着气呢,我可不敢再帮你的忙了……” 武三思心里暗恨着:还不都是拜你所赐,竟然还有脸和我这么说!? 但是,面上,他只能按捺着脾气:“上次,是三思考虑不周,连累了五郎……进来!”他喊着在外等候的侍者,来人照旧搬了个不小的匣子,放在了地上。 武三思自己动手打开,匣子里金光闪闪:“五郎,这是一千两黄金,算是三思赔罪了……” “一千两黄金?梁王莫不是觉得五郎没见过世面吧?”张易之不屑地看着满匣的金锭子。 武三思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他早就知道这家伙贪得无厌了,又高喊一声:“进来!” 这时,进来的是两个侍者,搬了一个盖着绸布的东西。 张易之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一眼,自顾自继续吃着案几上的进贡水果。 但是,武三思把绸布拉下来的那一刻,张易之剥着果壳的手停住了。 只见缓缓放在地上的,是一尊象牙雕刻的卧佛,身上镶嵌了各种珠宝,与之相比,边上那一匣黄金瞬间失色,如同土砖一般。 武三思这一招先抑后扬果然奏效了。 张易之站了起来,绕着卧佛仔细看了看:“想不到梁王还能弄到这样的宝物。” “不不不,如今,这是五郎的了。”武三思笑着在边上说。 “不过……”张易之站起身来,“你得先告诉我,这次想要做什么?” “不为难五郎,只求五郎让三思见一面姑母,向她亲自忏悔,自从被姑母训斥之后,三思是日夜难安,睡不好觉……”说着武三思像模像样地咳嗽了几声,“最近身体差了许多,“医值说是思虑过度的缘故,得解了心病,睡得安稳了,身体自然好了……” 五郎听了,看了一眼武三思的脸色,果然有些蜡黄,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仿佛在说,被武皇骂几句就成这样了,够没种的。 “媚娘这几日精神还算好呢,行吧,再过一个时辰,她老人家得醒了,随我去见见。”往常,五郎在外人面前,还是会称呼武则天为皇上的,但是,此时为了向武三思炫耀自己在武则天那里的特殊地位,刻意说了“媚娘”的称呼,如今天下,能用这个名字称呼武皇的,只有他张易之一人了。 武三思走进长生院武则天的寝宫的时候,武则天正对着铜镜梳妆,张昌宗侍奉在旁。 张易之进来,直接坐在了武则天的身旁,搂住了武皇的腰:“媚娘,近日你又长了几根黑发呢。” 武皇对着铜镜抚了抚自己的鬓角:“果真如此,还是五郎的丹药好。” “梁王想见你呢。” “三思来了,让他进来吧。”武则天并没有拒绝。 武三思一进来,就立刻跪在了地上:“臣武三思叩见皇上。”显然吃了上次的亏,这次礼数周到多了。 “嗯,起来吧。”武则天只在铜镜中看了一眼武三思,并没有转过身来。 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武三思越加失落——他的姑母已经不在意他了,他的皇帝梦正在远去,但为了保住自己荣华富贵,他得继续一搏:“皇上,三思此来,是请皇上赐婚来的……” 第146章 前任恩客 “赐婚?朕说过,你若想要娶了婉儿,得和婉儿一起来找朕才可以。”武皇听了,不紧不慢地说着。 “不,臣是来请皇上将安乐郡主赐给我儿崇训的……”武三思一说完,张易之就立刻瞪了他一眼,而见到这一幕的武三思心中不免得意,就算拿那稀世的卧佛和一千两黄金,换张易之的这一时刻,武三思都觉得值得。 而武皇此时也终于转过了身来:“你要阿显成为亲家?” “自从上次姑母训斥之后,三思日夜忏悔,是三思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这江山是姑母的,无论将来谁来继承,三思都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武三思立刻表着决心。 武则天听了,点了点头:“知道错了就好,上次的事,就让它在这长生院里消失吧。”说着看了看左右两个人。 张易之不甘愿地应着:“是,易之和六郎定当保守秘密。” …… “哼!武三思这个混蛋,竟然这么快就怂了!”控鹤监里,张易之一甩衣袖往床榻边一坐,懊恼地说。 “哥哥,咱们这次可真是在武三思这里吃了哑巴亏了,他当着皇上的面要求赐婚,咱们想阻止都不成了!”张昌宗从旁说着。 “本来想一石二鸟,同时削弱李武两家实力,将来好吃死东宫的!”张易之皱眉说着,边上的烛灯不安地晃动着,映照着他的双眸。 “这可如何是好,如今他们联合起来,岂不是矛头一致对着咱们?”张昌宗担忧地说着。 “是他们逼我的……”烛光下,张易之露出阴冷的神情,“一不做二不休!” “哥哥,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哼哼,弟弟,现在咱们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这千里江山,你想尝尝拥有它的滋味吗?”张易之带着令张昌宗生畏的贪婪说着。 如果说,武三思在找张易之之前,对于他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在此之后,张易之终于动起了大唐江山的心思了。 但是,张易之所不知道的是,正如武三思关注着东宫的位子,而忽视了他张易之这个强大的敌人一样,他此时,把所有的目光放在了李武两家之上,也忽视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正以他为目标,全副武装地要准备战斗了。 安金藏已经很久没有去弘馆了,宋之问参了好几本关于安金藏的折子,都被武则天无视了,或者说是被张易之忽视了,宋之问从张易之那里得到的回复是,一切皆由学士做主。 听起来是句把处置权力交给他宋之问的话,但是宋之问三番五次递折子,无非是因为,安金藏这个校书,是武则天钦点任命的,他怎么敢随便的处置?张易之说这话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安金藏是你的属下,自己的属下管不好,还好意思来烦我? 如今,被权力麻痹了的张易之,似乎忘记了他当初是怎么入宫的,忘记了这个叫安金藏的人,曾经在迎仙门外给他的忠告:“你是太平公主府中出去的,这身份的印记,一辈子都不会变。” 张易之忘记了,安金藏可没有忘。 没有再去弘馆忍受宋之问刁难的安金藏收拾行囊,离开了李旦赐给他的官宅,敲开了太平公主山庄的大门。 太平见到安金藏出现在恢弘不亚于皇宫的山庄大门,露出了欣慰地笑容:“金藏君,我知道你终有一日会回来。” 依旧是竹林小院,和神都的如此相似,圆形的拱门,淙淙的流水,当然还有即便在冬日里,依然是郁郁葱葱的围绕着院落的茂密竹林。 一张案几,对面两人。 案几上的茶水冒着热气氤氲,面对面的两个人,却都垂手膝前,不曾把盏。 “当年公主的危机早已经解了,公主如此招募谋士,敢问所为何事?”安金藏先问了。 “金藏君的危机也早已经解了,再来本公主这里,敢问所为何事?”太平反问着。 安金藏一笑:“公主终于不甘心只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了。” “你我相识时,我早已不是什么贤妻。” “你是公主,还是我先回答你的问题,金藏此生,不能只做个校书,故而投奔公主。” 太平听了,终于抬手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才悠悠说道:“说谎。” “嗯?公主不信。” “若是为了自己功名,你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金藏君了,也不值得我为你准备的这个竹林小院了。” “好吧,若是我说是为了公主的理想而来,公主能信吗?” “我的理想?呵哈哈!”太平公主忽然笑出了声,声音洪亮,豪迈不逊色于任何丈夫,“金藏君倒是说说,本公主的理想为何?” “据说,当初,明堂李武盟誓,作为李家代表的,是公主您……” 太平公主收起了笑容,看着眼前的安金藏:“这些年,你终究没有安心做你的校书……” “在我的家乡,关心时政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只是,在这里,我有荣幸,能和时政的主人公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安金藏不无真心地说,他在来之前,早已经想过所有的问题,张柬之,固然可靠,但如果没有朝廷的中坚力量支持,再完美的计划,也终将成为一场叛变,而且很有可能是失败的叛变。 “我只想问问公主,您觉得皇上还剩多少时间?”安金藏端坐着,面无表情地说着。 “你大胆!”太平听了,将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溅出许多茶水。 但是安金藏依然不为所动:“这江山,将来无论姓李还是姓武,公主都自可安好,这也算是皇上对你计之长远。但,公主有没有想过,如今还有第三种可能?” “第三种可能?!” “如今政令皆从长生院出,皇上已很久未曾临朝了,将来皇上驾崩,要改遗诏,也不是不可能。”安金藏双眸清澈地看着太平公主,“到时候,公主您算什么?国君的前任恩客?” “荒唐!”太平训斥着。 第147章 韬晦待时 “荒唐的是,公主养虎为患,快要成为千古罪人,您还不自知吧?”安金藏依旧坐在案几前,纹丝不动,一字一句地对着太平说着,“若不把张氏二人铲除,公主想要天下不过是水中揽月罢了!” 太平怔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了那句话——公主想要的天下。 武皇将她生命中的挚爱夺走了,她空虚惶惑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生而为人的使命感,但此心,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你如何敢说这样的话?!” “公主扩建山庄,招募谋士,如果不是对江山有所希冀,还能为何?” 太平在震惊之后,很快平静了下来,她昂首站在安金藏面前,俯视着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是的,年岁渐长,人越会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你,金藏君让我明白了我的使命,父亲和母亲既然赐了太平的名号给我,那么,注定这天下的太平,是我能给的!” 安金藏看着此时的太平,恍若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武皇,的确,和她的两个哥哥相比,她无疑要强大得多:但是对不起公主,我必须利用你的这份强大了。安金藏在心里默默说着。 “天下太平,这也是金藏所追求的。”安金藏说着,“我希望,千百年之后,我大唐盛世依然为人赞颂,为后世子民引以为荣。” “这才是我所认识的金藏君该有的抱负。”太平笑着点头道。 …… 五王子府中,李隆基看着带着包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刘幽求和仙瑶,摸不着头脑:“你们两个,不和金藏君待着,跑本小王这里来做什么?!” “这是公子的意思。”仙瑶说着,“公子吩咐仙瑶保护临淄王你。” “我一直以为你是金藏君的……”李隆基见到仙瑶这么说,竟然有些窃喜的样子,“你只是他的护卫么?” “不然临淄王以为是什么?”仙瑶一五一十地问着。 刘幽求早已经听懂了,立刻坏笑着:“以为你是怂货的小妾啊!” “小妾?仙瑶只做过卫遂忠的小妾。”仙瑶继续说着。 “啊?你是卫遂忠的小妾?!”李隆基睁大了眼睛。 刘幽求忙不迭地解释着:“三郎,你别听她的,那是为了铲除来俊臣假扮的,假扮的哈!仙瑶是个胡人,有时候对我汉话有些误解……” “原来如此,还真是可爱。”李隆基笑眯眯地说着,对面的仙瑶,却是一脸不解风情地模样。 李隆基看看他们两个:“那金藏君呢,把你们打发到我这儿来,他一个人留在官宅里做什么?” “公子已经走了。”仙瑶回答着。 “走了?去哪里了?” “仙瑶也不知道公子去了哪里……” 李隆基听了,忽然觉得心中不安,立刻看着刘幽求:“刘幽求,你知道金藏君去哪里了吗?” 刘幽求摇了摇:“我和这家伙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见他如此,死活不肯告诉我们他的去向。” 这时候,紧跟在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忍不住担忧地说:“这可不行,大哥把你们派到大家这里,怕是要做什么孤身犯险的事情!” “对啊,刘幽求你怎么回事,金藏君如此异常的举动,你竟然就任由他一个人走了!”李隆基责怪着刘幽求。 刘幽求拿手指指了指自己:“三郎,你,说我?明明我和仙瑶都被打发过来了,为何单单说我。” “仙瑶是金藏君的侍从,自然都得听命于他,你好歹是金藏君的朋友啊!” “三郎,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偏袒美人儿……”刘幽求哭笑不得,微微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高力士焦急起来,“大哥定然是因为要做什么事,又不想牵连你们……” 李隆基略一沉吟:“不,应该说,他要做什么事,怕到时我们这里会有危险……刘幽求自由之身,仙瑶又是胡人,再大的事情,亦不至于牵连到他们这里,唯有咱们这里,只恐怕……” 看着李隆基担忧的样子,仙瑶取出一封信对他说道:“这是公子让我给你的。” “怂货还留了信了?我怎么不知道?”刘幽求嘀咕着。 李隆基疑惑地接过了信封,上面写着“阿瞒亲启”。 刘幽求伸长了脖子一看,说:“确实是怂货的笔迹,这个胡人,老写些错字。”他不知道,安金藏习惯了写简体字,很多字和唐时并不一样。 李隆基急忙撕开了信封,里面薄薄一张信纸,上面只有四个字:“韬晦待时。” “这怂货是要三郎你躲起来的意思嘛。”刘幽求见了,立刻说道。 李隆基怀疑地看着刘幽求:“你当真不知道金藏君去了哪里?” 刘幽求一咧嘴,摇了摇头:“真不知道……” 李隆基没有再继续追问,但是他知道刘幽求如此坦然的样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安金藏的去向。 …… 那日雪晴的清晨,安金藏步伐沉重地从宫中出来,回到官宅的时候,刘幽求已经去集市买了胡饼,坐在廊下不顾很冷嚼着吃等他了:“怂货,去哪儿浪去了?” 安金藏什么话都没有说,拽着刘幽求往里走。 刘幽求被他拽着,手里的饼都差点拿不稳了:“哎哎哎,这一大早的,你是怎么了?” 把刘幽求拽进了屋里,转身合上的大门。 “仙瑶呢?”他压低了声音问着。 “这么早,美人儿当然还睡着,怎么了?”刘幽求见着安金藏憔悴又沉重的神色,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问着。 “今日我在宫中,遇到件要紧的事情,详细的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我先问你一句话,上次你说关于对临淄王的看法,你如今还是这么想的吗?” “没错,此少年将来必成大器。你我都应辅佐之。”刘幽求毫不犹豫地说。 “有你这话就够了。但是长路漫漫,从今起,我们一步都不能踏错。” “怂货,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看阿瞒身边,除了力士和几个得力的家奴,没有一个像样的谋士,你我二人,需要有个人守在他身边,好生保护着他,破藩帽,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刘幽求听了,忽而一皱眉…… 第148章 你果然在 “怂货,若论亲近,你和临淄王之间的关系,岂是我能及的。你让我跟着他,那么你呢?”刘幽求正色问着。 安金藏直视着刘幽求的眼睛:“委屈你跟在羽翼未丰的阿瞒身边,我得在外替他扫平前路的障碍。” “怂货,你在我这里说话还需要拐弯抹角么?谈什么委屈,你明明是把最讨巧的活儿交给了我,他日若是临淄王真的能成大业,怎么少得了我的好处?只怕我……” “破蕃帽儿,你当得起,我相信你。” “那你呢?你说要替临淄王扫平障碍,仅凭你一己之力,怎么做?” “破蕃帽儿,你总能问到关键的问题。”安金藏冲刘幽求一笑,手指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画着圆圈,“凭两个字——周旋。” “周旋?” “没错,虽然现在太子的位子是李显的,但是还有许多人盯着那皇位,你是个进士,不会不知道合纵连横的道理。” “你想做苏秦张仪?”刘幽求瞪大了眼睛,随即担忧道,“可是怂货,你知道这两人的下场可都不怎么样!” 安金藏微微一笑:“这不是我考虑的,或许那时候,我就可以回我的家乡了。” “怂货,你如今不怂了,却变傻了。”刘幽求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却带着钦佩,“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这还用说么,如今二张为患,正是大周朝危亡之刻,须速除之!” “我见过张柬之,狄公临终之前曾与我说过,若有事,可与张柬之商量。” “啊,那个大器晚成的老头儿,如何?他说了什么?” “恐怕,他所想的,不仅是除掉二张这么简单。” “这话意思是……”刘幽求深吸了一口气,“这老头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安金藏郑重地点点头:“起初听他陡然讲出那想法,我也吓了一跳,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这个。本来我就是你说的那种怂货,胆子小,武皇给我留下的震慑还真不是一点点。但是,昨夜,我一夜没睡,今早又一路回来,反复想着,竟然只有让武皇让位,这危机才能彻底解除。武皇固然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英主。但是,在我的家乡,我们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无论多么的天纵英才,在位时间太久,年纪太大,终究免不了被宝座所蒙蔽。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能得到的信息量太少了,判断力自然就会下降的。这是你们制度的弊端。时不我待,如果我们不动手,二张就会先下手为强,到时候,别说是太子了,武皇恐怕都自身难保了。” “怂货,你的话我虽然一知半解,但听懂了一点,就是皇上已经不如从前那样英明了,只有让她禅位,才能釜底抽薪解决如今的危局是么?” “是,虽然我也觉得武皇是少有的女中豪杰,但是,时事所迫,只能对不起她了!” “怂货,你可想清楚了,这意味着什么!此事若成了,你是万世的功臣,但是若败了,你可就是不折不扣的反贼了!” “我知道,历史永远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但,我不在乎。在我的家乡,我籍籍无名,我常想,老天爷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说是旅游观光,见识下这盛唐的稀奇景象吧?又或者是为了功名利禄享受我从未享受过的荣华。这些年下来,我一度很迷惘,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这八个字,不仅仅是说我的境遇,更是说我这些年来的心境。但如今,我想我大概明白我来这里的原因了。或许,那一朝我想象中的盛世,不是在几十年后静候着我,而是在等待着我来开启呢?” 安金藏坚定地说着,反倒是一向无所畏惧的刘幽求一脸的担忧看着他,欲言又止,一肚子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怂货,万事小心,我在五王子府静候佳音。” “阿瞒少年意气,反倒是再小时候更懂得隐忍,你此去,无比要让他蛰伏,时机还远远没有到,我不希望他在这场斗争中扮演任何角色!” 刘幽求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谈话结束后的那一晚,没有下雪。 又是寂寂无声的前朝深夜,安金藏还是去了弘文馆。 那一支梅花的缘故,他知道婉儿一定还会回来。 子夜之后,门果然被推开了。 雪后放晴,月光皎洁,房中,银光之下,明如白昼。 就如那日恍若梦中,陡然见到安金藏站在房中的上官婉儿,反倒轻吐了一口气,生怕不见到他似的:“你果然在的。” “如果不是昨晚我偶然经过这里,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安金藏问着,语气却是温柔的,面对上官婉儿,他似乎怎么都生气不起来。 “你我此生无缘,你又何须多问。”上官婉儿说得无限怅惘。 “你知道,你这话若是在我的家乡说出来,听起来有多老派和过时么?”月下,安金藏看着上官婉儿低头颔首,终于上前将她揽入了怀中,“从今往后,所有你需要顾虑的事情,都由我来帮你考虑,再也不要深夜一个人来这里了。” 但是,他怀里的上官婉儿却咬牙挣脱了他的怀抱,想走又舍不得走:“许多事,你不会明白!”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世上,能阻止上官婉儿你的,只有武皇一人罢了。但是,你别忘了,再厉害的武皇,她如今也已经衰老了,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掌控一切的帝王了。” “不要再说了!”上官婉儿被安金藏说得动摇了,但这反而让她更加痛苦。 “好,你是内舍人,我不和你谈感情,我们来谈谈现在的局势,你在宫中,看得最清楚,如今的局势,你觉得如今掌控朝廷的,是皇上,还是将她困在长生院里的那两个小白脸?你确定,你现在所效忠的,依然是皇上本人的意志吗?”安金藏看着上官婉儿,沉声说着。 上官婉儿听了,猛然抬起了头…… 第149章 他不配 “我还记得我们回长安的时候,满城百姓对于女皇千秋万代的称颂,但是,你心里清楚,没有谁可以真的千秋万代。你难道要让武皇的一世英名毁在张易之那小白脸的手里么?”安金藏一字一句地对着上官婉儿说着。 “你想除掉他们?”上官婉儿问着。 “必须除掉他们!”安金藏坚定地说着。 “但是如今这二人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该如何是好?” “婉儿,来。”安金藏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坐在了案几边上,“咱们得辩证地看待这件事情。” “辩证?何意?” “就是你刚才说的,张氏兄弟如今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这是他们的优势,但是也是他们的弱势。多拜他们所赐,如今皇上对于朝廷的控制已经大不如前了。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孤立他们!” “你说得有理,但是怎么做?” “我听说,武三思前阵子被张易之给坑了?” “你怎么知道?” “这事儿你想必知道,但还有件事,估计你还不知道。李裹儿怀了武崇训的孩子。” “什么?!” “是的,你没听错……外面腥风血雨的,这俩孩子却背着大人们暗通款曲了。” “太子和武三思都还不知道吗?!” “现在是不知道,不过,咱们得让他们知道,这是促成李武联盟的绝佳机会。” “你想借此迫使两家联姻?” “如今东宫和梁王府都在风雨飘摇之中,此事,只需我们稍加点拨,便可促成……” “此事就让婉儿来吧,太子妃与我自**好,邵王和永泰郡主刚过世不久,裹儿的事对她来说,肯定说是不小的打击。” …… 在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李显和韦氏,在仓促之间,迎来了小女儿安乐郡主李裹儿和武崇训的婚事。 与太子夫妇沉重而复杂的心情不同,李裹儿却因为愿望的达成,欢天喜地地穿上了嫁衣。 这是最近凄风苦雨的皇族中的大事,相王,以及包括李隆基在内的五位郡王都去参加了安乐郡主的婚礼。 “仙瑶,仙瑶?”最近,在五王子府中,常常听见李隆基这个声音。 “大家,仙瑶在那儿。”高力士指着屋顶,对李隆基说着。 李隆基一抬头,看到仙瑶抱着弯刀,就坐在屋顶上,冬日的寒风吹得她青丝凌乱,却越加缥缈可人。 “大冷天的,坐那儿去干什么,快下来。”李隆基冲着屋顶喊着。 但是仙瑶却看看他,一动不动的。 “本小王叫你下来呢,我的话你都不听吗?” “仙瑶只听公子的话。” “可是你家公子不是让你跟着我了吗?你得听我的!” “公子只说让仙瑶保护你,没有说让我听你的话。” 听到仙瑶说到这里,高力士忍不住在李隆基的边上偷笑。 结果被李隆基发现,没好气地对他说:“力士,你是哪头儿的?敢笑话本小王?” “我说大家,仙瑶说得也没错……” “你!” “让力士帮你把仙瑶叫下来。”高力士笑着说,随即对着屋顶上的仙瑶说道,“仙瑶姐姐,大家要出门去了,你要保护她,得一起去呢。” 仙瑶听了,这才站起来,翩然从屋顶上落下来,站到了他们面前:“去哪儿?” “安乐郡主大婚,我们都是宗亲,当然要前去观礼。” 仙瑶一听,转身就要出门的架势:“那我们就去吧。” “等等!你就打算这样去了?”李隆基拉住了仙瑶说道。 仙瑶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纳闷地问他:“不这样去,要怎么样去?” 李隆基嘿嘿一笑,拉着她往里走去:“本小王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只见内里,早已经放好了一身华丽的衣裙,还有各色精美钗环,只听李隆基说着:“观礼得盛装出席,你这身衣裳太素了,赶紧换一换。” 但是仙瑶却并不领情:“不必了,仙瑶只负责保护临淄王,若这身衣裳太素,仙瑶换身男装便是。” “别呀,本小王挑了很久才选的这身衣裳,你连试都不试?” “一看就知道穿起来打架不方便,我看还是不必了。”仙瑶说着就自己去院子里等着了。 高力士瞧着李隆基,正担心他生气,没料到他看着仙瑶的背影,忽而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果然与其他女子不同。” 但是高力士却在边上嘀咕着:“大家你就是瞧着人家仙瑶漂亮,其他的就都成了有点了。” 李隆基转头冲着高力士一咧嘴:“力士,你瞎说什么实话呢?” 素来喜欢铺张的武三思,尽管对于这桩婚事喜忧参半,但怎么说也代表着他梁王的体面,花了大心思,将整个梁王府装扮得张灯结彩。 如此的高调,也是为了做给他姑母看的,为了表达自己与李氏和睦的诚心。 于是,一个区区郡主的婚礼,成了整座长安城备受瞩目的大事。 尤其是,坊间时有传说,安乐郡主是当世第一的美人儿,迎亲的车马经过长安街市的时候,两边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希望能一睹芳容。 上一次长安城这么热闹,还是几年前武皇从神都迁回长安的时候。 护在安乐郡主边上的,是一个年纪和李隆基相仿的少年,和身上精致的甲胄比起来,脸上多有些稚嫩。 众所周知,安乐郡主嫡亲的哥哥李重润已经死了。 如今以兄长的身份出现在安乐郡主的车舆边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李重俊。 对于安乐郡主来说,自己暗结珠胎的事情意外顺利解决带来的喜悦远远超过了的对于哥哥姐姐离世悲痛。这里有个缘故,因为李裹儿是韦氏在被流放途中生的,彼时,李重润和永泰郡主李仙蕙是和他们分开幽禁的。所以,在回长安之前,李裹儿对这两位长兄长姐,并没有多大的概念。 她一直没有意识到的这种失去长兄的失落,直到看着她庶出的哥哥李重俊骑上了骏马要护送她出嫁的时候,才忽然涌上了心头——李重俊,他父亲和一个奴婢的私生子,不配做她安乐郡主的护驾! 第150章 公主的保镖 安乐郡主大婚,整个长安城仿佛都沉浸在热闹喜庆的氛围中,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宅院深深的太平公主山庄,那一处僻静的竹林小院,安金藏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廊下,听不见喧天的锣鼓声,只能听见风过竹林传来的沙沙作响。 他知道这样的安静不会持续多久,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出现在了他这个院子的拱门前,是张柬之。 但是,今天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来的,紧跟着他陆续到来的,或已经两鬓染霜,或还是正当壮年,唯一相同的,眼中不无带着安金藏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坚定眼神。 张柬之首先介绍着他身边那个年纪比稍小两岁的瘦削男人:“这位是天官侍郎崔玄暐。” “金藏君好,狄公曾提起过你。”崔玄暐说着和张柬之一样的话。 “咦?你和狄公也很熟么?”安金藏问着。 崔玄暐与张柬之相视一笑,随即张柬之代为回答着:“崔玄暐亦是狄公一手提拔的。” “原来如此……”安金藏若有所思地想着,“狄公眼光之长远,非我所能及……”继而看着另外两个身姿挺拔的壮年男子,一看就是军人出身。 果然,张柬之随即介绍着:“这位,是左羽林军将军敬晖,这位是右羽林将军桓彦范。” 最后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自己对安金藏拱手说道:“在下司刑少卿袁恕己。” “咱们这就算是有了核心团队了。”安金藏听完大家的介绍,振奋地说道,“各位里面请!” 六个人落座之后,敬晖首先说道:“老子看不惯这两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很久了,不若趁着夜黑风高,老子和桓将军各带五百羽林军杀到长生院,砍了他俩的人头!” 张柬之不置可否,转而问着安金藏:“金藏啊,你有何见解?” 安金藏听了也不客气,直接说着:“好,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现在乍一看来,张易之和张昌宗挟持皇上,占尽优势,但是仔细分析,其实不然。首先,在外,那些依附二张的,全都是些墙头草,都是趋炎附势的主儿,若是事变,不见得会出来支援二张,我觉得,唯一要考虑的,反倒是宫内。咱们的目标是诛杀二张,但是长生院在后宫腹地,咱们如果要一路杀进去,层层禁军守卫,占尽地利,我们有再多兵马都不济事。所以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咱们得巧取……” 桓彦范听了,立刻说道:“后宫戍卫皆由北衙禁军负责,禁军统领李多祚是个冥顽不灵的臭石头,要对付他恐怕不容易……” “李多祚?”安金藏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当初带着禁军来山庄拿人的就是他,那个又黑又壮的家伙,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忽而有了主意,“这个人,我知道有人可以搞得定……” “金藏,刚才你说此事需得巧取,敢问如何巧取?”张柬之问着。 安金藏一笑:“此事,咱们这么办……” …… 梁王府中,让人暂时忘却危机的婚宴在热热闹闹中结束了。 宴席上与来宾们觥筹交错往来应酬的太平,杯中的酒,却始终没有少多少。 宴席一散场,她便匆匆上了马车,往自己山庄赶了去。 她要从安金藏那里,知道这一场她无法出席的会面的结果。 竹林小院之中,安金藏也正静静等着太平的到来。 “金藏君,如何了?”一进入到室内,太平脱去了狐裘,迫不及待地问着。 “万事俱备,只需公主出马了。”安金藏说着。 “要钱粮还是兵马?”太平爽快地说着。 安金藏摇了摇头:“都不是,只需要公主的一个人情。” “嗯?人情?” “北衙禁军统领李多祚似与公主交情匪浅。” “北衙禁军?!”太平公主听到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你们莫不是要直捣后宫?!” “现在的形势,也只能这么硬来了。放心,如果公主你能够搞定李多祚,我保证将伤害降到最低。” “你?如何能保证?” “公主难道信不过我?” “这可是改天换地的大事!” “是,所以更需要大家全力合作,我只问公主一句,若我们要杀入后宫去,公主可有把握说服李多祚倒戈?” 太平公主默然了,良久才说:“你是不是还记得那日他来我这里拿你的时候,我对他说的话?” “是的,我这个人就是记性好。” “呵,记性好就不会不记得二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那公主肯定记得您二十岁之前的事情。” 太平轻叹了一声:“如何会忘,那是我最美好的年华……李多祚,原本是靺鞨族酋长,被族人背叛投奔到了我父皇这里,是父皇收留了他,还让他杀回了黑水,报了血仇。李多祚为了报恩,发誓终身守护父皇,从此便一直统率着禁军。我年幼时古灵精怪,常偷跑出去玩儿,父皇无奈,只能命他最信赖的李多祚贴身护卫,直到我出嫁……” “原来做过你的保镖?”安金藏恍然大悟,不由得想,这其中说不定有另外一番故事。 …… 入夜时分,年过不惑的李多祚身披战甲,站在高高的玄武门城楼之上,俯瞰着偌大的大明宫。 不知不觉,他已经这样守望了二十载春秋了。 寒风凛冽,吹过他黝黑刚毅的脸庞却留不下任何痕迹,只是这腰间的雁翎刀多少年不沾热血,在手中冷如冰凌。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城楼之下。 即便夜色之中,他依然认得这是太平公主的车驾,他正要奔下城楼迎接,已经下了马车的太平,却掀起帷帽的纱帘,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入宫,而是穿过城门往他这城楼拾级而上。 “公主!”李多祚抱拳行礼,身上的盔甲玎珰作响。 “李将军,别来无恙!”太平笑着,这笑容,李多祚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让他恍惚想起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但他也知道,那个小女孩,早已经留在了遥远的岁月,不会再回来了。 “公主入夜到访,所为何事?”李多祚有礼有节地问着。 第151章 逆贼 几番交谈,李多祚拱手郑重对太平说道:“只要对国有利,一切但凭公主安排,不敢有私!” “如此,就全仰赖李将军了!”太平不计较身份,向李多祚行了万福之礼,才转身离去了。 太平公主才离开不久,另外一个人又找到了李多祚。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已经被李多祚屏退了左右的城楼上,只剩下了李多祚和这位新来的访客。 “你是……”李多祚看着眼前这个眼熟的年轻人,终于想了起来,“那个安金藏,犯了欺君之罪还能活下来的家伙!” 安金藏微微一笑:“难得李将军还记得我。” “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为了太平公主所托之事。” 安金藏一说完,李多祚眼中闪出一丝警觉,手中的雁翎刀不自觉握得更紧了。 “李将军无须紧张,我和你,现在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会坑你的,借一步说话。” “你这小子,说话古怪。”李多祚虽然这么说着,但依旧跟着他到了一边。 “能听懂就行,既然此事李将军答应参与了,那么,我就斗胆再给李将军加个任务吧。” “嗯?说来听听。” “长生院那里,我们这里会安排人过去,希望那时,李将军去往另外一个地方……” “哪里?” “东宫……” 李多祚听了,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话的意义:“你们是要……” “难道将军不想大帝的儿子继承这江山吗?”安金藏说完,看着没有再说话的李多祚,继续说道,“李重润,大帝最疼爱的皇太孙,就死在张易之的手上。你不觉得你应该做点什么?” 听安金藏说到这里,李多祚终于低声应着:“好,我答应你。” “还有一点。” “嗯?” “此事,不可以让太平公主知道。” “为什么?”李多祚眼中再次露出警觉的眼色。 “若李将军不想再让天下生乱,就请相信金藏。”安金藏沉声说着。 在李多祚面前,安金藏只是个无名小卒,但李多祚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毕竟,他也知道,太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太平了。 李多祚知道而不愿想的事,正是安金藏防着的事——如今的太平,俨然有了想成为第二个武皇的心思。在这件事情上,安金藏知道自己不厚道但只能这么——他利用了太平的这份野心,却又要阻止她实现。 从玄武门下来,安金藏没有回公主山庄,而是去往了宫中。 在太医署,钟离英倩还在伏案看着医书。 “安大哥!”当她看着忽然出现在门口的安金藏的时候,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去了你的官宅,已经人去楼空,弘馆你也许久未曾去了,刘幽求他们也不见……” 钟离英倩个子小,医正的官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 安金藏露出温柔的笑容:“最近手里有些事情要忙,只好翘班了……最近还好吗?” “嗯,皇上自从服了张易之的丹药,已经很少召见太医了,太医署反倒难得清闲了,故而会看些医书,好让自己的医术再精进一些。” “你倒是挺热爱自己业务的。”安金藏看着钟离英倩,“你们有没有年假什么的?” “年假为何物?” “就是请假回家什么的,反正你最近闲着,不如请个假回趟老家?” 听到安金藏说到这个,钟离英倩黯然低下了头:“英倩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再说,除非家中有生老病死之事,似乎未曾有无事回家的说法。” “那……就说家里有事……” 钟离英倩似乎听出了什么,抬头露出担忧的眼神:“安大哥,可是出什么事了?” 安金藏合上了身后的门,拉着钟离英倩走到了屋子最里面。他比钟离英倩高大许多,半蹲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肩,压低了声音说着:“妹子,你听我说,宫中很快将有大事发生,其他人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唯独你,这么小个姑娘,最好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怕到时候我顾不到你……” “啊,大事,安大哥,你可不能瞒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别问了,尽管走就是了!” “不,安大哥,如果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绝不走!”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八卦啊?” “八卦?英倩不懂易经,只知道安大哥这么说,定然是有危险的事情发生,若是安大哥要英倩离开这里,那么就请大哥和英倩一起走!” “我不能走。” “安大哥不走,英倩也不走!”钟离英倩倔强地摇着头。 “我说妹子,平时你挺乖的,这到了关键时刻,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安金藏无奈地说。 钟离英倩露出俏皮的笑容:“看来安大哥还是不够了解英倩。既然都已经和英倩说到这份上了,不若告诉英倩究竟是何大事,让大哥这般如临大敌?” “我不能告诉你,你跟着我已经经历了太多危险的事情了。” “但若英倩不走,又不知情,岂不更加危险?” 安金藏没防备竟然被钟离英倩反将了一军,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来俊臣之后,似乎再没有人在意过太医署的动静了。 “好吧,不久之后,宫中恐有兵变,我会叮嘱他们不要误伤了你,但就怕到时候乱纷纷的……所以你还是听我的,赶紧离开这里。” 钟离英倩虽然知道是有“大事”,但是没料到是这么大的事情,眼睛睁得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安,安大哥,你们是真要谋逆吗?” 听到钟离英倩这么说,安金藏忽然苦笑了一下:“是啊,我第一次见你,是因为被冤枉参与皇嗣的谋逆,如今,竟然真就成了逆贼了……” 神龙元年正月,长安城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事情,城中的权贵,收到了来自梁王府的请帖,邀请他们赴宴…… 第152章 宫女的名字 去往梁王府赴宴的日子,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癸卯,元宵已过,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而武三思平日里也喜欢如此张罗宴请,接到请帖的权贵们又素日与他多少有些来往,没有人在意这次赴宴,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也确实不会有什么不同,武三思做的,只不过是关了门,备足了酒,和这些人尽情纵乐。 这是他从上官婉儿那里得到的唯一讯号,在这一天,灌醉他们。 这事儿,对于武三思来说,轻车熟路,并不算难,何况,今日上官婉儿和他一起出席这个筵席。 而在宫中,安金藏见到了许久不曾见面的高延福。 “多亏了五郎,郎君总算又来找杂家了。”高延福笑着,只是笑容已经不如从前温暖了。 对于高延福,安金藏厌恶不起来,各为其主,似乎他没什么可以指摘的:“阿福,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就是今天了么?” “是,就是今天了。我需要你给我带路。” “这个阿福能办到。” 天色渐暗,高延福带着一个高个的“侍者”进入了后宫。 远远的,在一片漆黑之中,长生院明亮灯火映入眼帘。 高延福往边上一让:“郎君千万小心。” “多谢阿福,今夜就不要再入宫来了。” 黑暗中,高延福似乎抬了一下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退了下去,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宫灯刚刚亮起,长生院里传来了袅袅歌声,“君临天下威风凛凛,憔悴心事有谁知怜,问情何寄泪湿石榴裙,看朱成碧痴情无时尽……”安金藏从没想过,这后人写的歌词,竟然真能打动了武则天。 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唯一的变数,是武皇。 一个实际掌控了皇朝数十年的统治者,如果振臂一呼,说他们这些杀进来的人是谋逆,到时候情势定然急转直下。 而更糟糕的情况,是张氏兄弟狗急跳墙,打算和武则天玉石俱焚,就算这场政变胜利了,继任者也将背负上弑君的恶名,接下来又将是难以预料的动荡。 而避免这一切出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易之离开武皇的身边。 长生院就在眼前了,院外的侍卫手里的刀斧在宫灯下明晃晃的,让心中藏着事情的安金藏觉得它们随时都会杀人见血。 但愿他的命可以留到让他把话说完。 正当他全神贯注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忽而耳边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安大哥……” 安金藏吓了一跳,钟离英倩竟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不是叫你躲在太医署不要出来的嘛?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英倩不能看着安大哥孤身犯险……” “哎,你真是个死脑筋……”这是安金藏能对钟离英倩说出口的最重的话了。 “长生院就在前面,大哥不要赶我走……” “这又何必!” “英倩是医正,进入长生院不容易被怀疑。” “……”安金藏不愿意她一起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要和张易之摊牌,而这,他不希望被钟离英倩听到。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是他有些迷信地觉得,那一晚告诉了狄仁杰自己真实的身份,第二天狄仁杰就忽然去世了,总觉得这事儿邪门的很,仿佛天机不可泄露似的。 但是,钟离英倩已经坚决地要和他一起冒险了,他只得低声叮嘱着:“咱们的目标,是将张易之从皇上身边引开……” “这谈何容易?” “本来我是打算混进去之后找机会和张易之说上话,不过……”安金藏看着钟离英倩,“妹子,是确定要和我一起冒这风险吗?” “安大哥,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吧!” 安金藏看着她:“我只需要你说出一个名字……” …… 每一面铜镜前都燃着烛火,长生院里金色暧昧的光从幔帐间浮动。 钟离英倩背着药箱,拾级而上,直往着长生院而去。 太医是这宫中唯一一个入夜到访却不显得突兀的角色。 不过,她还是被门口穿着甲胄的侍卫拦住了:“站住!” “太医署医正钟离英倩奉召入宫。” 殿内,听到动静的侍者出来了:“钟离医正,皇上未曾召见你,如何就过来了?” 钟离英倩却很笃定:“是一位宫女过来传的话,说是五郎有恙,让我来瞧瞧。” 侍者笑了:“五郎身体好得很,似乎并不需要医正你。” “那也请公公告知他一声,那宫女似乎和他很熟。” “哪位?” 钟离英倩凑过去在侍者耳边说了一个名字,随即笑着对他说:“还请公公问下五郎,若真是他的人,你们不通传,万一落个失职的罪名就不值当了。” 侍者听了一脸疑惑地进去了。 长生院内,歌舞总算告一段落了。 张易之往酒杯里倒满了酒,飘然来到了武则天的龙榻边,正要撒娇,那侍者忽而进来了:“启禀皇上,太医署在外求见。” “太医?朕身体好得很,太医过来作什么?” “说是五郎叫人传来的。” 张易之瞥了侍者一眼:“我可不曾叫人来过,哪个没脑子的弄错了?拉下去杖毙了。” “说是一位叫潘迎紫的宫女传的。” “潘迎紫?”听到这个名字张易之微醺的酒意全然醒了,“哪个潘迎紫?” “怎么五郎?这个人你认识?”武则天在旁眯眼问着。 “哥哥,我控鹤监似乎并没有叫这名字的侍者哦。”张昌宗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着。 张易之略一停顿,似乎在认与不认之间犹豫,最后笑着安抚着身边的武则天:“媚娘,五郎出去瞧瞧,多半是这底下的人传错话了。” 说着放下酒杯,往外走去,温柔对那传话的侍者说:“你随我一起出去。” 然而,人刚离开了寝殿,他变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阴冷问着跟在身后的侍者:“人呢?!在哪里?!” 侍者没防备一次普通的通传,似乎已经惹了大祸,结结巴巴地回答着:“人,人就在殿外候着……” 第153章 男模 长生院不冷,但这种温暖,已经不足以让安金藏的心暖起来了。 里面隐约出现了人影,那个高挑迷人的身姿,一看就知道是男人之中的尤物。 而他知道,如果张易之急着出来,就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这个人,这个人,和他一样,来自未来的某个时间,至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不然他不会知道这么古早的一个电视剧,也不会知道它的主演的名字叫潘迎紫。 张易之出来的时候,钟离英倩已经不见了人影了,门口空空如也,这让他莫名忐忑了起来。 “咦?”侍者在他身后不识时务地嘀咕着,“刚才明明有人在的。” 但他刚说完,就看到了张易之凶狠的眼神,立刻瑟瑟发抖地跪了下来:“千真万确是有人的,不敢欺骗五郎。” 而这时,门口的石狮子后面,闪出了一个人影,对张易之说着:“为什么是潘迎紫呢?不是刘晓庆或者范冰冰,看起来你挺喜欢怀旧的?” 身在长生院的张易之身上穿着飘逸的几层纱衣,站在门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眼前的这个人,他似乎见过,又似乎没有——他太得意了,得意得忽略了许多的细节,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了那晚迎仙门外的照面,也是这样夜晚:“哦,是你啊,我竟然没有发现。” “如果你不想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谁的话,应该不希望我们这里隔着这十来米的距离。”安金藏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这各种口音都有的地方,让张易之听来如此熟悉又如此惊悚。 尽管迟疑着,张易之的脚还是跨过了长生院的门槛,朝着安金藏的方向走去。 他走近了打量着一身侍者打扮的安金藏,傲娇地微微摇头:“啧啧啧,老兄,同样都是穿越,你怎么混成这幅德行呢?”说着忽然伸手摸了一下他的下巴。 安金藏躲避不及,张易之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呵呵,还有胡渣,我还以为真被净了身,就太惨了。”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装了,你到底是谁?”安金藏挡开了张易之的手,正经问着,幸好是黑暗之中看不清彼此表情,不然张易之肯定会察觉安金藏脸上心虚的表情。 “那么,安金藏,你又是什么来头?”张易之反问着。 “一个小人物。” “呵……”张易之翻了个白眼,冬夜里呼出了一口白气,“这不是废话么,穿越过来的,谁还不是个小人物,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天爷都不舍得他穿越呢。” “我在北京的一个机关里工作,你是哪儿人?”都到了这个时候,安金藏知道自己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呀,京官儿呢!”张易之打量着安金藏,怪腔怪调的,“那还算小人物,你太谦虚了,怎么都到了这儿,就混不上去了呢?哪个部门的呀,说来听听。” “妇女工作,满意了吗?你还没告诉你,你是哪儿来的?”安金藏并不觉得他这话有多好笑。 “哈哈,妇女工作,你不会是个女人穿越来的吧,不过,啧啧,瞧你这一副直男癌的样子,估计不是,好说了,正巧,我也在北京混的。”张易之嘴角一翘,“嘿嘿,说起来,咱俩算半个同行,我也是干妇女工作的。” “嗯?”安金藏看着眼前这人邪乎的样子,怀疑地说,“气质不像。” 张易之在他耳边暧昧说着:“我说的,说字面意思。” “没懂。” “哎呦,装什么纯洁呢!你知道在北京,空虚寂寞冷的老女人有多少么?”张易之咧嘴笑着,黑夜中都能看清一嘴白牙。 安金藏总算明白了:“额,敢情你是牛郎?” “牛郎?这么老套的称呼,人家是男模,男模明白吗!” 安金藏听了,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难怪把武则天伺候得这么‘好’。” 张易之冲他挑了一下眉毛:“再厉害的女人,也是有需求的,我的工作,就是要把这种需求转化成感情。” “术业有专攻,佩服。”安金藏不无讽刺地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看了一眼守卫在长生院门口的侍卫,知道得把这个家伙带得再远一些的地方,“你说得对,自从我来了这里,就一直倒霉,还差一点把命丢了,咱们怎么说也是一个地方来的,能不能拉我一把?” 张易之听了,得意地笑了:“你倒是挺谦虚的,不过说实话,你这副皮囊虽然不错,就你这愣木头似的性格,估计要吃软饭呐,是没什么前途了。” 安金藏心里吐槽着,奶奶的,老子才不屑吃软饭。 但是手却一把拉住了张易之的手臂:“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借一步说话。” 张易之却没有乖乖跟他走的意思,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借口:“这外面太冷,我得回去穿件皮袄子。” “不行。”安金藏有些焦急,又拽住了他。 这引起了张易之的怀疑:“你是哪头儿的?” 安金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抓着张易之的手,越来越紧,手指几乎要嵌进到他浑圆的臂膀里去了。 张易之挣脱几次不得之后,终于大喊着:“你他妈的吃里扒外帮着这些唐朝人要害我!” 十米开外的守卫听到张易之的喊声,手持长矛急冲过来。 安金藏另一只手拔出了早已经藏在官靴里的匕首,朝着张易之的胸口直扎下去。 张易之也不是等闲之辈,尽管一只手被抓住了,另一只手却一把抓住了安金藏拿着匕首的手腕。 而此时,侍卫已经围了上来,眼见着要将安金藏千刀万剐的节奏。 张易之本来就是个面首,而安金藏的这副身体,曾是六狐州的少主,体能上很快占据了上风。 他用力一转,咔嚓一声,张易之的手臂骨折,张易之的惨叫声响彻了长生院的上空,也惊扰了长生院内由张昌宗陪着的武则天。 安金藏知道,如果武皇出来的话,他的拖延就失去了意义,而此时,他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第154章 血溅石狮 此时在安金藏手中的张易之,俨然已经成了他用以保命的人质,此时如果他杀了张易之,自己也将立刻被包围上来的侍卫千刀万剐。但是若是他此时不下手,那么,很可能所有的计划都将因为他的犹豫而失败,成千上百的人将会因为他被屠戮。 “你疯啦!咱们是一伙儿的,放开我,咱们一起享受这大唐的荣华富贵不好吗!”张易之还在他手里叫嚣着。 “不,我不能让你的贪婪和自私毁掉了大唐,毁了后世千千万子民!”安金藏举起了手中的匕首,用力地扎进了张易之的胸口,他知道,当匕首的尖刃穿过张易之的血肉时,也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领着退休工资住在养老院里寿终正寝,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寒风戚戚的夜晚里,死于冰冷的刀枪之下。 然而,大丈夫死得其所,又有何惧哉?恍惚间他听到从不远处逼近行军声,那是令人振奋的脚步声和盔甲撞击的声音。 那一晚,一向尽忠职守的李多祚没有出现在玄武门,他让开的“绿色通道”让敬晖和桓彦范率领的羽林军长驱直入,直奔着长生院而来。 但是,他觉得他已经等不到了,已经气息奄奄的张易之如今已经成了他的人肉盾牌,而在一派混乱之中,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长生院内隐约出现的那个老迈身影,龙头杖敲击出沉重的钝响,似能盖过兵刃来袭的啸声。 忽然有个包裹落在了包围圈之中,伴随着呲呲声,包裹里迅速冒出了大量的浓烟,刺鼻的气味一下子呛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此时,一只冰冷的小手抓住了安金藏的手,穿过这看不见前路的烟幕,从包围圈中突围了出去。 几乎同时,兵甲声里,羽林军终于赶到了,和刚刚走出长生院的武则天,狭路相逢。 不,应该说,和还活着的张昌宗狭路相逢。 此时的安金藏,终于看清了带着他逃离的那个娇小的身影——是钟离英倩。 “金藏君,这里来!”太平公主穿着战甲,就在羽林军正中,对安金藏两人大喊着。 安金藏没有料到,她竟然亲自挂帅来对峙她的母亲了。 “快杀了张昌宗!”安金藏人还没有跑到羽林军队伍中,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即将在钟离英倩投掷的“烟幕弹”中缓过神来的侍卫们,对着敬晖他们大喊着。他知道,必须快,机会只有这几秒钟的时间。 安金藏说要杀了自己的张昌宗竟然彻底慌神了,如果他反应再快一点,此刻就会躲到武则天的身后去了,但是过了太久安逸日子的他,此时完全呆若木鸡。 而等他想到要躲避和哀求的时候,一支飞箭已经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他圆睁着眼睛,不甘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抓着武则天的裙裾,但是柔软的丝绸从他掌中滑走了。 在最后一刻,他瞥见了武皇冰冷的眼神,他伺候了她那么久,哄着她开心了那么久,在他将要死去的时候,她却并没有流露出些许的悲伤。 武则天站在高高的长生院的门口,石狮无声,全副武装的羽林军步步逼近,敬晖手起刀落,砍下了躺倒在石狮子边的张易之的头颅,溅起的鲜血染红了整座石狮——安金藏的那一匕首没有致命,被砍头的时候,他还活着。 血沿着狮子的脸成条地流下来,安金藏有些恍惚——这个在二十一世纪同样是吃软饭的家伙,就这样死了,还是会因此就回到未来,继续做他的“男模”,或者说牛郎…… 他丝毫没有背叛的愧疚,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穿越者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甚至觉得他都不应该再回到未来。 而此时,关于张易之亦或者自称是张易之的这个穿越者的事情,安金藏无暇多想。 他的目光落在了武皇身上,而武皇的目光,落在了太平公主身上。 仿佛是为了给自己违抗母亲的勇气,太平大声喊着:“张易之、张昌宗幽禁皇上,蒙蔽圣听,伺机谋逆,罪有应得!” 这是定性的关键,她必须赶在武皇发话前把这话说出来,这样,他们才能站在正义的一方。 而听到太平喊出这话的武皇,鬓角的发丝在冷风中飘荡,忽然坐在了长生院的门槛上,冲着面前近千号严阵以待的军队摆了一下手,打发着:“好了,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片平静。 安金藏左顾右盼,心中焦急起来,张柬之和李多祚还没有来,而此时全副武装的太平公主,再有一步,就可以对她的母亲取而代之了。 “太平,为什么是你?”武皇的眼神已经不再清澈了,对着正当盛年的太平公主,仿佛看得了曾经的自己。 “母亲,您老了,该休息了。”太平说着,怀着复杂的心情,她的母亲,曾经给她这世上最好的宠爱,又曾经给她人生最大的痛苦的母亲,如今像个住在民坊间的普通老妇一般,坐在长生院的门槛上,孤独一人,而她,已经做不到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她的母亲,似乎从不需要有人安慰。 “阿显呢?”武则天的话,让太平公主心底最后的一丝自责也消失了。 “你知道,七哥向来……”太平公主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人群里传来了张柬之的大喊声:“太子在这里!” 羽林军自动散开了,李显在张柬之和李多祚的陪同下,急匆匆赶了过来。 安金藏松了一口气,他望过去,李显明显还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看到横躺在地上的张氏兄弟的尸体,吓得差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坐在地上。 “阿显!是你让他们这么干的?”武则天看着李显,质问着。 “啊,母,母亲……孩儿……”已经四十多岁的李显,在面对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依然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结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155章 清算时刻 “请皇上传位给太子!”张柬之见李显迟迟说不完整的话来,立刻高声喊着。 “呵呵,张柬之……”武则天看着和她一样老迈的张柬之,冷笑着,“你可是在朕的手里才当上宰相的。” “臣正是为了报答皇上的提携之恩!” “你们……”武则天扫视着面对着她的一众人,忽然笑了起来,“呵哈哈!”仿佛是见到了什么可笑的事,笑了许久,直到眼角笑出了眼泪,忽而又收住了,“很好!朕的儿子、女儿,朕提携的大臣,都到齐了!” 接着,武则天的目光又落在了安金藏的身上,很奇怪,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注意到了安金藏:“还有你,安校书……就算是到了今日,朕终究是赢了你!” 这段话,如今只有安金藏和武则天两个人自己知道。 安金藏知道,武则天说的,是他想要辅佐李旦当上皇帝这件事,如今,站在她的面前,逼她退位的这个人,是李显,她从房陵召回来的另外一个儿子。 不过,面对四面楚歌的武则天,安金藏已经不想在去争论什么了,何况,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是,皇上,您赢了。”他躬身行礼回答着。 武则天抬头看了看今夜还在长生院上空的月亮,长舒了一口气:“朕也该歇歇了……” “皇上圣明!”张柬之带头说着,其余的人也一起高喊着,“皇上圣明!” 而安金藏望过去,只有太平公主,紧闭着嘴,脸色铁青什么话都不说,他知道,自己到了要离开竹林小院的时候了,但是,他知道,这一次没有像上次那么容易离开了。 天明十分,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太平回到了山庄之中。 一路上,太平都没有和他说话——这不是个好兆头。 一走进山庄的大门,太平忽而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指向了安金藏的面门。 一路上安金藏都集中精神观察着太平的一举一动,此时长剑指向他,他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剑尖停在了离他半寸远的地方,空气中还有锋利的坚韧划过之后嘤嘤的回荡声。 “你敢算计本公主!”太平怒目而视,“是你让我去找的李多祚,但李多祚怎么会去东宫?!” 正在安金藏想不好该怎么回答太平的时候,此时凌晨,山庄的门却忽然被扣响了。 “姑母!”门外李隆基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很是焦急。 太平听了,只好按捺着收起了手里的剑,而听到是临淄王声音的侍者早已经去开了门了。 李隆基一路进来,见了太平,才松了口气似的说:“姑母你没事就好,听说宫中出了大事,姑母也去了,我怕姑母有事。” “三郎有心了,我没事,你一早过来,就专为了这个?”面对李隆基,太平的语气总算柔和了一些。 “是的,姑母待侄儿最好,侄儿最怕姑母出事。” 听到李隆基说这话,太平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李隆基此时,才似乎无意瞥见似的,看了眼安金藏:“啊,金藏君,原来你也在这里,本小王可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安金藏不敢多说话,只是微微行了个礼。 而李隆基摆出一副大孩子的模样,上前拉住了安金藏的手:“正巧,我大哥有些音律的事情,要找你讨教呢,那你就随我去一趟吧?”说着对太平道,“姑母您也累了,侄儿就不打扰了。” 太平正想阻止,李隆基已经“兴高采烈”地拉着安金藏离开了公主山庄。 外面,刘幽求和仙瑶已经等在那里。 “怂货,按照你的吩咐,知道宫中事成,咱们就过来这里等你了。”刘幽求把缰绳递给了安金藏。 “我让你们过来,可没让阿瞒也跟着一起冒险过来啊。”安金藏说道。 刘幽求无奈地说:“要瞒三郎,也是挺难的一件事。” 此时,李隆基已经将手搭在了安金藏的肩膀上,略带埋怨地说着:“金藏君,如此大事,你竟然将我蒙在鼓中,真不是朋友所为。” 安金藏笑道:“我这不是留了四个字给你么,你呐,现在还不是出头的时候。你看,你知道了我和破蕃帽儿的约定,就不顾危险地过来了,若那时候我告诉你,我们打算做什么,你还不得我们一起入宫去杀张易之?” “怎么,怕本小王立功么?”李隆基当然明白安金藏的苦心,此时不过是开玩笑着说。 不过,他这一问,倒是提醒安金藏了,他不无忧虑地说:“是功是过,还未可知啊……” …… 就这样,唐中宗李显终于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而和万众瞩目的他光复李唐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皇后,第二次带上皇后王冠的韦氏的内心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上一次,她当上皇后的时候,还是个少妇模样,如今饱经沧桑,这顶皇冠已经不足以抵偿她所经历的苦难了,面对着铜镜之中,穿着华丽凤袍的自己,她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她所失去的一切要成千成万倍的要回来。 张氏兄弟死了,接下来,就是清算的时候了。 在李隆基的鼓动下,相王李旦向唐中宗进言,弘文馆学士宋之问亲附张易之,应当严惩。 宋之问在惊惶之中等来了一道流放岭南的圣旨。 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而对于宋之问的去留,安金藏无心过问,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找到了张柬之。 在狄仁杰曾经夙夜处理政务的偏殿里,如今坐着的,是张柬之了。 新帝登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安金藏默默地在角落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张柬之有空和他说话。 太阳落山,那些围绕在张柬之身边的人终于都走光了,张柬之这时候才注意到留在殿中的安金藏。 “金藏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张柬之终于可以坐下来松口气了。 “阁老,这几日一直没有机会见你,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党羽都肃清的差不多了,但有个人,你们似乎还没有下手……”安金藏沉声说着,仅剩的夕阳投射进这个不大的偏殿之中,而他站在夕阳之外的阴影里。 “哦?金藏所指的人是?”张柬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边拿起案几上的奏章,一边问着。 第156章 新的祸患 “武三思。”安金藏低沉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张柬之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意外,然而,他的回答让安金藏失望:“梁王?诛杀张易之,梁王也算是有些功劳……” “那是他为了自保没有办法,此人心术不正,又身居要职,你们不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他,恐怕……” “金藏多虑了,他如今是皇上姻亲,就算是为了自己考虑,也会尽心辅佐圣上吧。” “阁老……” “好了,金藏。”张柬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安金藏的话,“皇上仁厚,已经对我等诛杀张易之党羽之事颇多微辞了,武三思的事就不要再多言了。” “可是……” “金藏,这里议政的,都须在五品之上。”张柬之头也不抬地说着。 安金藏一听,顿时有了小情绪了,这是要逐客的意思,那“可是”两个字之后,原本要说的是,李重润的死,武三思是始作俑者,但,张柬之这话,让他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的形势很清楚了,张柬之他们并不想因为武三思的事,动摇自己在朝廷、在李显心中的地位。 安金藏现在开始有些明白,什么叫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富贵这句话是什么感受了,离开偏殿的时候,夕阳已经隐没了,四周似夜非夜,安金藏独自摇了摇头,李显对于敌人的仁慈和张柬之的大意,都只会给像武三思这样的人可乘之机,张易之已经死了,关于李重润的死,再也没有真凭实据和武三思有关。 这个曾经想置东宫于死地人,如今已经成了皇帝的姻亲了,而这,是他出的主意—为了成功除掉眼前的祸患张易之。然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让武三思在这场斗争中全身而退,甚至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机会。 而这些忧虑变成现实的速度远远超乎了安金藏的想象。 为了安全起见,从太平公主府回来的这段时日,安金藏没有回到自己的官宅。 李隆基以留着他和哥哥们讨论音律为由,让他在五王子府中住下了。 只是这几天,仙瑶对他一直很冷淡,原因安金藏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帮着李显登上了帝位,而那一封落款是“通天大王”的密信是李显写的,对于仙瑶来说,他是灭族的仇人,而她的少主,竟然帮了仇人。 安金藏很难和她解释,什么是民族大义之类的,让李显登基,和放任让张易之毁了大唐王朝相比,他只能选择让李显登基。 没有了宋之问的弘文馆,似乎连正门儿看起来都顺眼多了,而在弘文馆的门口,安金藏迎面和上官婉儿撞了个正着。 “婉儿?”自从神龙政变之后,这是安金藏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只见她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上官婉儿什么都没说,拉着他进了弘文馆内,一路疾行到了书馆。 安金藏见她这么匆忙,知道事态严重了。 上官婉儿进了书馆,转身关上了门:“我是特地来寻你的,恐怕朝中有变,你得小心了。” 看着上官婉儿脸上严峻的神色,安金藏心中一沉:“狡兔死,走狗烹,看来我的担心要实现了……” “是。” “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昨日后庭游园,武三思向皇上和皇后进言,封张柬之、敬晖、桓彦范等五位有功之臣为王。” “封王?”安金藏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如果在旁人眼里,一定会认为这是唐中宗嘉奖张柬之等人拥立之功的表现,但是,这事儿细究之下,却有蹊跷,“看起来是捧了他们,但是封了王,这几个人现在手里的军政大权就得交出来了。”安金藏想起来张柬之在偏殿之中,以宰相之职,意气风发地忙碌的样子,“武三思这招可够毒的。” “问题是,皇上答应了。”上官婉儿神色凝重,“此次政变,你也参与了,恐怕不日封赏的诏书就要过来了,若是没有倒还好……” “但是有一点我看不懂,皇上对于张易之的余党,还挺心慈手软的,为什么这么快就对张柬之他们这些辅佐他的自己人下手了?!”安金藏不解地说。 听到安金藏问这个,上官婉儿忽而轻叹了一声:“只恐怕,这并非皇上的意思……” “武三思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可以左右朝廷了吧?” “是皇后。” “皇后?” “当时游园,我也在,武三思之所以进言,是因为皇后问他,忧虑张柬之等人功高盖主……” “呃……”安金藏想起了那个在弘文馆中匆匆一瞥,饱经风霜的中年女人,一个曾经荣华极致又跌入谷底,如今重新登上权力巅峰之后,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安金藏不敢想象,他只知道,女人狠起来,是很可怕的,何况是这样一个被迫害得这么惨的女人,“哎,唐太宗之后,就没有一个能自己搞定治国的男人了么……这武皇才退居二线,怎么这么快,军政要事就轮得到皇后管了?”不过他说完,就觉得自己失言了,立刻说,“婉儿,我不是有歧视女性的意思,我只是说……” “婉儿明白,皇后,与婉儿自幼相识,婉儿只能说,如今的皇后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香儿了。”上官婉儿没等他说完,就立刻说道。 “对了,还有件事……”上官婉儿说道,“过几日,皇上会下诏书,册封我为婕妤……” “什么?你要做唐中宗的妃子?!”安金藏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嗡”一下。 “不,只是个封号而已,但,或许能打消武三思要娶我的念头……”上官婉儿悠悠说着。 “比起因为拥立有功,我更愿意向皇上请求,将你赐婚给我。”安金藏不无激动地说,“这一路,咱们太拧巴了,如今武皇已经退了,你又何必执着于她逼你立下的誓言?” 上官婉儿听了,忽而抬起头看着他:“你难道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我立誓么?” 第157章 遗制 “难道不是因为她讨厌我,不想你和她讨厌的人在一起吗?”面对上官婉儿的诘问,安金藏难免激动起来,都顾不了他们俩偷偷在书馆,音量都高了起来。 “婉儿倒宁愿是这样!”上官婉儿直视着安金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太后要婉儿立誓,是因为她知道,你、我,终有一天将成为敌人。” 安金藏想要大声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但是,连他自己都感到心寒的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是个可以轻易自欺欺人的人。 面对默然应对的安金藏,上官婉儿黯然说道:“这是太后她,在你我之前就看到的结局吧。” “那就不要与我为敌,和我并肩作战啊,和我们之前所做的一样,和我们铲除来俊臣、铲除张易之一样,继续并肩作战下去!”安金藏殷切地说着。 但是,此刻的上官婉儿却凄然一笑:“若我请你与我一起效忠于如今的皇上,你可愿意么?” 安金藏又一次被上官婉儿问倒了——是的,武皇的预判是对的,一旦她退位之后,他和上官婉儿之间的分歧,将是无可调和的。正如他无法向仙瑶解释民族大义与部落恩仇之间的抉择一样,他也同样无法向上官婉儿解释,他是站在一个未来人的视角,搜寻锁定着最适合大唐的继承人。 而上官婉儿效忠的是当下的君主,这是她的家族、她所在的时代赋予她的品格,安金藏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改变。 “我懂了,你何尝不知道李显不是最好的君主……”安金藏叹了口气,仿佛要叹出半世的尘埃。 “我是上官家的人,自我出生之后,我的命运便不由我做主。” “在我的家乡,我们都说命运是自己创造的!”安金藏不服气地说着。 “我们汉人也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我们也说过,食君之禄,替君分忧。这样也好……”婉儿忽而低声说,“把藏于心中的事说了出来,就算今后你我分道扬镳,也希望有朝一日,不会成为敌人。”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了高延福的声音:“上官才人,你在里面吗?” 两个人的对话被这突然的喊声打断了。 上官婉儿收拾心情,出去应答着:“我在这里,何事?” 高延福一溜小跑迎了上来,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可算找到您了,太后恐怕……” “啊,太后她怎么了?” “您还是随杂家赶紧去吧!” 而听到这些话的安金藏,二话不说也立刻跟着他们往宫中赶去。 看来是要和女皇告别的时候了。 那些曾经如同末日狂欢一般的热闹场景,早已经随着鲜血和兵戎远去了。 如今,这里空荡寂寥的,如同任何一个老人临终前的局所,只是更大了些,更加寂寞了些。 安金藏一进来,就见到了伺候在旁的钟离英倩,钟离英倩也见到了他,看到他跟着上官婉儿进来,不由得低下了头,往后退了半步。 在武则天退位之后,和她所预期的一样,李显虽然愚弱,但是却是个孝顺孩子,坚持每日都来问候她。 只是今日,李显走的时候,并没有料到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的武则天,病情会急转直下。 上官婉儿,是武则天让高延福去找来了。 此时的昔日女皇,已经躺在榻上,无法坐起来了。 上官婉儿跪在武则天的床边,轻唤了一声:“主上……” 她没有称呼她为“太后”,她知道,武则天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婉儿来了。”武则天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和那日在长生院外一人面对上前羽林军时判若两人了。 短短数月的时间,她迅速地衰老了。 “您找婉儿来,可是有什么吩咐么?”上官婉儿说着,声音几乎哽咽了。 “我要你,为我写下最后一封诏书。” “主上,您不会有事的……” “婉儿,如何你也会说这些哄人的话了么?千秋万代,哼,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她勉力抬起了右手,指了指边上的一张小几,上面摆着已经为上官婉儿准备好的笔墨纸砚。 上官婉儿恭顺地坐在了案几之前,轻拭着眼角的泪水,拿起笔蘸了蘸墨。 “我死了之后,将我和大帝合葬吧。那座给我单独修的陵墓,就废了吧……还有,不需要写什么碑铭了,什么都不要写……”武则天喃喃着,“那些奉承的话,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听腻了,就不要再长伴我到地下了。是功是过,留给后人自己说吧。”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闭起了双眼,不再说话。 胸膛微微起伏着,仿佛要睡着了似的。 一直守在一旁的钟离英倩立刻上前查看武则天的情况,没防备,手忽然被武则天的手抓住了,吓得钟离英倩啊地一声喊了出来。 安金藏担心钟离英倩,正要上前,脚步才踏出去,见到武则天抓住钟离英倩的手颓然垂下了。 见到此情此景的上官婉儿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不顾墨汁染到裙摆,直向武则天榻边扑去。 殿外,终于传来了响亮的通传“皇上驾到!” “母后呢!母后怎么样了!”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了李显慌张的声音,但是,回应他的,之后上官婉儿嘤嘤的哭泣声。 “母后!儿臣来迟了!”李显嚎啕大哭着,即便武则天曾经废了他的帝位,即便他曾经在房陵吃了十四年的苦难,此时,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儿子,哀恸得不亚于任何一个孝子。 安金藏混在侍者中间,看着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武则天,仰面躺在榻上,这是他能看到的武则天脸上最安详的神情,一个传奇,就这样平静地走了,在安金藏心中,他曾经惧她、敬她,却从未恨过她。她一如这大唐浓重的颜色,这一生,爱情、杀戮、权力和尊荣,张扬极致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殿内一片哀恸,就连局外人一般的安金藏眼眶也跟着泛红了,只有刚才查验武则天病情的钟离英倩,如今退在一旁,冷静得置身事外…… 第158章 脱缰烈马的王朝 大明宫之上的万里长空,没有一只雁雀飞过。 武皇的去世,并没有给这个王朝带来太多的伤痛,反而如同一匹终于摆脱了缰绳的烈马,开始洒脱而失控地狂奔了起来。 武皇,再也不能用她的铁锥和匕首,来制服狮子骢了。 皇宫后庭,太液池边,如今俨然已经成了武三思的第二个梁王府了。 而张柬之等人,在接到封王的诏书的时候,才终于醒悟过来,以为让女皇退位,辅佐新君可以开创一个新的时代,然而,等来的,却是将他们逐出长安的册封诏书。 这是张柬之最后一次出现在偏殿之内了,同样的夕阳,同样的晦明不定,当时踌躇满志的张柬之,此时又见到了前来见他的安金藏。 “你不该来见老夫。”张柬之对着安金藏说道。 “看大人情形,想必已经知道这一封册封您为汉阳王的诏书,并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不谏言诛杀武三思,老夫并未和你说全部的实情。只不过,在你来找老夫之前,老夫早已经向皇上谏言过了,但是,皇上却并不采纳。当时,老夫还心存期望,以为皇上只是忌惮太后在世,不敢动武家的人,如今看来,是老夫看错了皇上了。” 安金藏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我老爹说过一句话,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不给傻子扛大旗,如今看来,越发是真理了。阁老……为今之计,不如主动向皇上提出告老还乡吧,这王位要不得!” 张柬之看着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的安金藏,并未说话,那个在曾经在下雪的夜里见他的老当益壮的张柬之,如今忧愤憔悴,再没有当时的模样了:“我看来真的是老了。” 太液池边,轻歌曼舞,酒肉欢愉,完全不是一副太后薨逝后应该有的景象。 “朕刚收到了张柬之呈上来的折子,说是年纪大了,要回襄州老家养病去了。香儿,你说朕这是准还是不准呢?”李显一面替韦氏倒着酒,一面说着。 “告老还乡?”韦氏惬意地端起已经被李显亲自倒满了酒的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很好啊,皇上您不就嫌弃他们对您指手画脚么?如今他自己要走也好。” “啊,香儿,既然你这么说,那,那朕就去准了?” “准了吧。”韦氏说完,忽而拍手称赞着眼前一曲舞罢的胡姬,“好,跳得好,赏金千两。” 说完,她举起酒杯,向着坐在一旁的上官婉儿敬酒:“婉儿,今日咱们不醉不归了!” 上官婉儿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微一颔首,低头抿了一口酒。 日落西山,后庭之中亮起了千盏宫灯,灯火映照着太液池,将这欢乐场,映照得如同白昼。 和夜夜笙歌的后庭相比,如今的弘文馆,显得越加寂寥。安金藏默默锁好了书馆的门,知道,从今往后,那个人再不会来这里寻求安慰了。 当他刚锁了门,还没有转身的时候,忽而背后被人用力拍了一下,拍他的人力气不小,火辣辣的,让他忍不住叫出了声:“妈呀,疼!” “咦?喊谁妈呢?”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中气十足。 他一转身,皎洁的月光之下,钟离英倩个子小小的,背手站在他身后,正微微抬头看他。 “啊,英倩妹子,你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安金藏一见是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这个校书是武曌给你的,如今她人的没了,你何必这么兢兢业业留到这么晚呢?”钟离英倩依旧用那种安金藏感到陌生的语气说着,往常,她可是一口一个“安大哥”的软萌妹子。 “额,你这么怎么了?”安金藏想要用手去摸钟离英倩的额头,却被她一把挡开了。 “大胆,你干什么?”钟离英倩呵斥着。 这让安金藏越发觉得怪异了:“妹子,你是喝酒了还是中邪了?”说着一把拉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你们的咒禁博士去!” 但是他一拉她的手,又觉得奇怪了,往常,钟离英倩的小手总是冰凉的,但是这会儿,手心火热得就好像发烧了一样:“啊,你真的病了?” 但是,钟离英倩又一次甩开了他的手:“我的手,岂是你想拉就可以拉的!” “好了别闹了,是不是前阵子照顾太后太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没有闹,我想问你,那天在长生院,你和张易之到底说了什么?” “你来找我,专为了这个么?” “当然,总觉得你这个小子有古怪。” “我,我这小子?”安金藏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你说我这小子!我是你安大哥啊。” “哼,年纪不大,倒挺喜欢占人便宜的,看来,这些年,你除了糊弄我,还没少在外面风流。” “糊弄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安金藏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肯定是睡着做梦了,要么就是……”安金藏忽然有了个想法,在月光下观察着眼前的钟离英倩,除了样貌还是钟离英倩的,说话举止神态完全不是一个人,“哦!我知道了,我在电影里看到过,难道妹子,你有人格分裂的毛病!以前一直没有看出来啊。” “电影?人格分裂?何意?”钟离英倩一皱眉,说道。 “好好,看来就是的,让我想想,听说人格分裂的患者,每个人格都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名字,我问你呀,你不是钟离英倩对吧?”安金藏很有把握似的问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钟离英倩。 钟离英倩傲娇地昂首站在原地:“当然不是那个小小的医正。” “来来来,那告诉你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钟离英倩嘴角一翘,“那就要问你,是哪个名字了。” “呦呵,这个人格还挺复杂,你有几个名字?” “我这一生,有过许多名字,我的父亲,给了一个单名‘珝’,不过,我十四岁入宫的时候,太宗见我貌美,给我赐了另外一个名字——媚娘……” 第159章 夜谈 “媚娘?你说你叫媚娘?额哈哈,妹子,你病得真不轻啊,是不是太后的死让你精神受刺激了!”安金藏忍不住笑出声来,“行了,别闹了,我看确实得找下咒禁博士,帮你看看了。” 但是钟离英倩脸上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我来找你,是因为你这小子机灵,没想到也是个傻子。” “你我都看到太后死了,武皇已经死了,你这是因为武皇的死,受了刺激,自己相信自己是媚娘,没关系,好好休息两天就好了。”说着,安金藏去搭钟离英倩的肩膀,却依旧被钟离英倩用力甩开了,继而一字一顿地说:“安金藏,莫非你忘记了那天在集仙殿中的棋子?你教我弃子救局,子是我弃的,人是你救的。”说着这话,钟离英倩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安金藏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记性好,怎么会不记得那天,他和武皇之间的对话,而更重要的,他更不会忘记,那一天,在集仙殿里,只有他和武皇两个人,除了他们,没有人听到过这段对话。 “不,不可能,是不是我什么时候……” “你想说你说漏嘴了么?你可是答应过我,不告诉任何人,你我之间说了什么。不然当时我就杀了你。哼,如今想来,确实应该当时就杀了你!”此时,钟离英倩的口气,已经完全让安金藏忘记了这软萌的外表了,在他面前的,完全就是那个给他留下了巨大心理阴影的武则天。 “不可能啊,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这回事……”他喃喃着,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个女人了——他只能这么称呼她了,应该不知道是武则天还是钟离英倩,还是他自己疯了产生的幻觉,继而脑海中浮现了武则天那苍老的手忽然抓住钟离英倩那手的情形,“难道是那时候?英倩妹子去查看武皇的病情……” “哼,大抵是那时候了。” “我靠,这也太魔幻了。” “我,靠?靠什么?” “欸?这个,你就不,不要深究了,我家乡的一句脏话……” “嗯?你竟然敢在我面前说脏话?”安金藏面前的武则天,一副气场全开的模样。 “啊,不好意思啊,皇上,哦不,太后……”安金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 “你可以叫我媚娘,这是我年轻的时候被叫得最多的名字,听习惯了。皇上?太后?那些名头,如今对我来说有何意义?!” “啊,这不太好吧,怎么说,您也是长辈……” “呵呵,你放心,我曾是这大唐的天后,大周的国君,若连这点开明之心都没有,如何君临天下?” “额,那您不也整死了很多人……” “嗯?”武则天横了他一眼,尽管是钟离英倩的外貌,但这眼神在月光下,也足以让安金藏心里一抖了。 “那,那我英倩妹子呢……”安金藏忽而担忧起来,想到又温柔又善良的钟离英倩,真担心这位霸气的女皇已经将她的灵魂吞噬掉了。 “我如何知道?” “那个,我说,媚娘……大大……,您看啊,您已经走了,那个,您不是说要和高宗一起合葬呢嘛,他现在在地底下等着您呢,您是不是应该把这副身体还给我英倩妹子,安安心心地走哇……”安金藏小心翼翼地说着。 “呵呵,此事,似乎不是我说了算的。我既然还留在这世上,定然是有什么缘故,或许是知道我阿显不争气,要我继续看管好我这江山呢。” “也是……如果是你死的时候已经到了英倩妹子身体里,这些天,你应该都看到了……”安金藏嘀咕着,“反正你自己要选李显的……” “若不是你执意要辅佐旦儿,我何至于将阿显找回来!” “这个可不能赖我啊,媚娘大大,您心里清楚,您可是自己下决心让你家阿显叫回来的,不过,某种方面上来说你是对的。你退位了之后,他不但不记仇,还天天去问候你。哦对了,你知道了吧,他这次还力排众议,把你的排位放到宗庙里了。” “哼哼,你知道么,阿显小的时候,即便有次,我将阿显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中整整半日,等我气消了将他带出来的时候,你猜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哭着说母亲,谢谢你!” “但你并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安金藏说着。 “好小子,我说了我不喜欢你揣测我的心意。关于继承人,你有一件事说错了,阿显,他的确会听我的话,将我的身后事好好照料,但那不是孝顺,那是因为他依赖我。” “心理上的?” “心理?你这臭小子,说话还是这么古怪,不过这个词不错。他不记仇,不是因为他心地宽仁,而是他从不知道反击为何物。” “唉,所以你走了之后,他找到了新的可以依赖的对象了……” “你说韦氏?哼,她如何与我相提并论。”武则天嗤之以鼻地说着。 “的确,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提并论,不过,媚娘大大……你这样占用我朋友的身体,真的不太好吧……”安金藏继续无力的抗议着。 “朋友?原来这丫头仅仅是你朋友而已。也是,我的婉儿心里有你,你不投桃报李记挂着她些,似乎就比我更无情了。” 武则天不提起这个事儿还好,提起这事,安金藏心里难免有气:“还不是你让她发的毒誓……”说到这个,安金藏忽而想到了什么,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有了,你跟我去见婉儿,告诉她那个毒誓不作数!” “呵呵,小子,果然情爱的事,真是把再聪明的人都变成了傻子。竟然说出如此天真的话,你心里清楚……” “唉,不要再和我强调这个了,我已经听婉儿说过一遍了……” “婉儿这孩子,我清楚,我用她,是因为她总能将我的旨意履行得恰到好处,那些朝廷里的老家伙们多少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呢,只有婉儿是全心在按照我的意思去做,这是她的优点,但也是她最大的弱点。而你……”武则天说着,转向了安金藏。 第160章 梦游之症 明月皎皎,只要不是雨天,这大明宫上方的月,似乎永远这么明亮,仿佛空中多一丝浮云,都有损这大唐皇宫的万千气象。 静谧的弘文馆之中,月的银辉渐渐被晨曦所替代,日夜更迭,新的一天又将来临。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久,和一个人彻夜谈天了,小子。”武则天仰头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 “能陪您说话,是金藏莫大的荣幸。”安金藏作揖说道。 武则天眼睛一闭,忽而整个人倒在了安金藏身上。 “媚,媚娘大大?”安金藏保住了钟离英倩的身躯,一摸她的手,温度已经冷却了下来。 安金藏抱着她进了自己的书房,将身上的袄子脱下来裹在钟离英倩的身上。 天光渐亮,这张白皙憔悴的脸,实在很难和昨夜与他对话的武则天联系在一起。 钟离英倩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安金藏,当她轻声唤出“安大哥”三个字的时候,安金藏悬着的心总算有些放下了,长舒了一口气——还好,钟离英倩还在。 钟离英倩打量了一下周遭,茫然地说:“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没事,大约是梦游了吧。”安金藏柔声地说着,不敢告诉她真相,生怕告诉她,现在武皇和她共用一个身体的事情吓到她了。 “梦游之症?其实我最近常常想我大约是患了此症,有时候虽然睡着了,但常有些怪事发生,仿佛我一宿没睡,只是,却也不记得晚间的事情了。更有几次,也如今日一般,醒来时都不在房中……”钟离英倩坐起来,说着说着,越加觉得无助,不由得靠在了安金藏怀里。 “傻丫头,既然已经有些日子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告诉我?” “我见朝局动荡,安大哥你定然焦心,不想因为我的事情,给你多添烦恼……” “唉,要是所有女人都和你这样善解人意就好了。”安金藏想起昨夜的武则天,不由得感慨着。 “对了,妹子,你说的这种情况,白天有没有发生过?” 钟离英倩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只是这些日子,总是精神恍惚,觉得甚是困乏。其实英倩已给自己配了不少安神的汤药,但是总不见效,每日起来,都如今日这般,疲乏得很……” “唉,我看你还是不要一个人住了,要不随我回官宅住吧,若是你不介意的话……反正最近太平公主好像也不打算拿我怎样,打算搬回去住了。” 钟离英倩听了,竟然低头有些窃喜:“那,那是最好了。” …… 外面风云诡谲,五王子府中,多谢了他们那与世无争的老爹李旦,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逸自在。 李成器的箫声曼妙婉转,在五王子府中住得久了,安金藏都已经爱上了这箫声,无论有多少心事,只要听到这箫声,就能暂时忘却愁绪,平静下来。 “金藏君!你怎么又是一夜未归?可把本小王担心死了。”李隆基一见到安金藏回来,就对他说道,继而又看到了紧跟在他身边的钟离英倩,“钟离医正,你如何也来了?” 这时候,刘幽求也买了一大包的胡饼回来了,看到出现在院中的安金藏和钟离英倩,立刻对李隆基说:“三郎,这你都看不出来么?孤男寡女,一夜未归。” “破藩帽儿,你可不要瞎说,我和英倩妹子没什么的!” 看着安金藏着急撇清的样子,钟离英倩忽而有些失落:“是,我是天亮了才遇到安大哥的。” “那就更有问题了,怂货你可别告诉我你一夜未归是在弘文馆伏案读书?”刘幽求坏笑着。 “很快你就会知道我去干什么了。”这回轮到安金藏坏笑了,武则天这事儿,他知道瞒不过刘幽求,他也不打算瞒着刘幽求,“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转向李隆基说道:“阿瞒,这段日子,谢谢你的照顾了,但我一直住在你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时间久了恐怕公主那里就要起疑了,我这事儿不能连累你……” “这有什么,姑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痴迷音律,留你个一年半载都不奇怪!”李隆基挽留着。 “怂货,你听我的,你呀,还会住在这儿吧。”刘幽求拍着安金藏的肩膀,话里有话地说着。 “但是,英倩身体不佳,我想让她这段时间与我同住……” “哈,还说你俩没什么呢!”刘幽求听完,大笑着。 而李隆基立刻说:“这有什么打紧的!我府上有的是客房,力士!”他高喊着,高力士立刻从里面奔了出来。 “大家,有何吩咐?” “你赶紧收拾个房间出来给钟离医正住!” “好咧。”高力士似乎很乐意地去了。 这让安金藏看不懂了,看看李隆基又看看刘幽求:“我不在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幽求一咧嘴:“他哪里是想留你啊。” “嗯?” 刘幽求刚说完,正好好和他们说着话的李隆基忽而撇下他们朝门口奔去,只见仙瑶正从外回来。 “仙瑶姐姐,你可回来了,一大早去哪儿了?”李隆基满脸笑容地说着。 “找公子去了。”她说着看到了和钟离英倩并肩站着的安金藏,立刻说,“哦,公子你已经回来了。” “你去找我了?你不生气了么?”安金藏听到这个竟然很高兴。 “找你是为了六狐州,生气,当然还是生气。”仙瑶一五一十地回答着,眉头微蹙着,看起来却越加动人了。 “啊,我昨天从南市买了一件好看的胡服,你想试试么?来来,我带你去瞧瞧。”李隆基拉着仙瑶的手,兴匆匆往屋里奔去了。 “哎?!这是什么情况?”安金藏看得惊讶,又看看刘幽求。 刘幽求摇了摇头:“你呀你,对这些事,可真是缺根筋,这么久了还没看出来么?我都说了,三郎要留的不是你。” “这不对呀,他喜欢的不应该是……”安金藏差点把杨玉环的名字冲口而出,但一想,这会儿,杨玉环是不是还没出世呢…… 第161章 我是你奶奶 在李隆基的热情挽留之下,安金藏终于没有走成,这不是他的计划,而如果一切和钟离英倩说的一样,她的“梦游”只出现在黑夜的话,那么这个夜晚将很危险。 夜幕开始降临了,安金藏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了。 钟离英倩的房间由高力士精心布置过了,暖褥香炉,一应俱全,高力士一向是个细心体贴的孩子。 “安大哥,我自己一个人能行,你先回去休息吧。”钟离英倩看着端着洗脚水进来的安金藏,说道。 安金藏却笑道:“自从我来了大唐之后,都是你在照顾我,也得给我个机会照顾你。” 说着就把洗脚木桶放在了钟离英倩的脚边。 钟离英倩穿着云履,脚往后缩了缩,但是安金藏却蹲着抬起头笑着说:“上次你给我洗脚,这次得轮到我来服务你一下了。” “你是男子,这样的事……” “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若是男子成了家,别说是给老婆洗脚了,犯了错不跪搓衣板,哦不,不跪键盘就不错了。” “搓衣板英倩倒是知道,这键盘又是何物,安大哥,你的家乡有好多稀奇的东西。” “说不定有一天,我能带你去瞧瞧,那里是不夜城,到了夜晚,哪有这里这般静谧,都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样。”安金藏怀念地说着,虽然现代有种种的艰难,但是哪有人不怀念自己的家乡。 洗漱完毕之后,安金藏帮钟离英倩拉好了被子,坐在旁边,守着她,不知道今夜还会发生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 毕竟,昨晚在弘文馆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直到现在看来,依然难以让人信服,恍惚如同梦境。 房间之中,烛影晃动,昨晚就一宿没睡的安金藏,眼皮越来越沉,本来想靠意志再支撑一会,但是不知何时,真的睡过去了。 …… “仙瑶,今晚夜色不错,要不要出来一起赏月?”李隆基在仙瑶门外说着。 “我已经睡下了,临淄王你自己去看吧。”房中,仙瑶说道。 “本小王只想和你一起看呐……”李隆基不依不饶地说着。 “……”但是屋内的灯倏然灭了,仙瑶没有再回应他。 李隆基倒是也不泄气,继续乐观地说:“那好吧,明儿再找你玩。” 说着自己便往沿着长廊往自己房中走去,期间痴痴回头望了眼已经熄灯的仙瑶的房间,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 “啊呀,谁?”以为是侍者的李隆基看不清面前的人的长相。 “你是谁?冒冒失失的!”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传来。 李隆基自幼丧命,养育他的窦姨又是个极温柔的人,从没有哪个女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不免心中有气:“本小王都不认识了,你是哪个侍女?” “小王?这里是哪里?不是宫中了?” “宫中?你是宫里来的?”听到对方说起宫中,李隆基忽而警觉了起来,拉着她往灯笼底下走去。 一见到她的容貌,李隆基舒了一口气:“我道是谁呢,是钟离医正呀,你不休息在本小王府中瞎晃悠做什么?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探子呢!” 但是钟离英倩却拿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你……是旦儿家的三郎?已经这么大了……” “嚯,这口气!”李隆基一听,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医正,本小王虽然没什么架子,你也不必这么占我的便宜吧,你是姐姐的年纪,唤我三郎倒也没错,只是,如何就直呼我父王旦儿,只可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能这么称呼我父王么?” 他对面的钟离英倩听了,嘴角微翘:“也是,普天之下,只有大帝和则天皇后可以这么称呼相王的。” “这就对了,念在你是金藏君的朋友,本小王就不和你计较了。不然,轻慢王室,可算不小的罪名。”李隆基笑着说。 “好吧,不介意我叫你三郎吧?”钟离英倩端详着李隆基的脸,笑着说。 “当然可以,我说了本小王没什么架子的。” “你刚才说我瞎晃悠,那么三郎你这么晚了,是跑去做什么了?” 李隆基听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来惭愧,我去约仙瑶一起赏月,哎,可惜美人儿不赏脸,好生失落。” “美人儿?你才多大的年纪,竟是沉溺女色不思进取了?” “咦?我说钟离姐姐,你日间看起来挺小鸟依人的,如何这会儿,一副如此爱管教人的模样?仙瑶是少有的美人儿,本小王见了钦慕不已,这怎么算是沉溺女色呢?再说了,大家不都希望看到咱们纵情享乐不思进取么?” 听到这最后一句的钟离英倩眼神忽而闪烁了一下:“大家都希望?”她微笑着说,“这‘大家’指的是?” 李隆基看着眼前的钟离英倩,也重新打量起了她:“你,真的是钟离英倩?” 钟离英倩没有回答他,只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你说的这‘大家’是谁?” “本小王随口说的,你不必计较,赶紧回去歇息吧,我看你日间的脸色就不是很好。” “如果我是你,就应该知道,你父王的策略,终究无法在最后关头自保,没有权势在身,永远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隆基一直春风满面的脸上,掠过一刹的阴云,继而又恢复了光彩:“呵,医正说什么呢,如今太平盛世,什么刀俎、鱼肉的,夜深了……”说着打了个哈欠,“本小王要回去睡了!” 说完转身离要走,但是没走几步,只听到身后的钟离英倩说:“我对你很感兴趣,想必你对我也是,若是有心,明日夜里这个时候,来这里找我吧……” 房中的烛已经燃尽了,几声响亮的鸡鸣声,把安金藏从沉睡中唤醒了。 发现自己睡过去了,安金藏一阵慌张,不知道媚娘大大、武皇大人有没有出现,但是他想要起身,才发现身边的钟离英倩正搂着他脖子睡得香甜,只不过,玉藕似的的胳膊竟然没有衣服遮蔽,然后他顺着胳膊望去,钟离英倩的丝绸睡衣被甩在了一旁,露出了雪白的肌肤紧贴着他睡着。 “我靠!这什么情况!”安金藏内心无数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而此时,钟离英倩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162章 武皇的恶作剧 天将亮起的时候,武则天回到了钟离英倩的房中,安金藏依然熟睡着,只是她离开时,安金藏好歹还是一手撑着脑袋斜靠着床榻的,如今虽然屁股坐在椅子上,但是上半身已经躺倒在床上,睡得正酣,冷笑低语着:“臭小子,对着我的时候常那么嚣张,反倒是对这个小丫头竟然束手无策了。”看着即便她说话都不曾醒来的安金藏,不由得咧嘴坏笑了一下:“不若让我帮你一把。” 说着便解开了自己的衣带,褪去了最后一层丝帛的衣衫之后,还不忘吐槽了几句:“这小丫头身材着实单薄,不及我当年万分之一,正当扫兴!” 屋外渐渐有些熹微的晨光了,武则天不再多犹豫,钻进了被窝,最后一刻,狡黠一笑,伸出胳膊搂住了安金藏的脖子,才闭上了眼睛。 武皇睡去了,外面的天色却亮了。 如今,一丝不挂睡在安金藏边上的钟离英倩醒了过来,看到的,是安金藏正一脸震惊和错愕地看着她。 “嗯?安大哥,你离我好近…”钟离英倩迷糊地说着。 “呃呃,我,我不小心睡着了……”安金藏就这么和钟离英倩面对面躺着,钟离英倩的手还搂着自己的脖子没有放开呢,自己坐起来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他原本以为钟离英倩醒过来会羞臊地大喊起来,但是此时的钟离英倩却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而是眼神迷离地喃喃着:“安大哥,我这是在做梦对么?我好欢喜……” 这让安金藏更加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裤子,舒了口气——至少自己的衣服,是完整的,无限的窘迫之后,他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嘀咕着:“肯定是她!太无语了!” “安大哥你在说什么?”钟离英倩身子一动,一阵凉意钻进了被窝,终于让她渐渐清醒过来,陡然收回了手,看到被随意脱在一旁的衣服,又微掀了一下自己被子,脸腾地通红了,裹紧了被子,睁大眼睛看着已经仓皇站起来,在她床前的安金藏。 安金藏忙不迭地解释着:“妹子,妹子,你别误会,你的衣服,不是我脱的!” “安大哥,莫非昨夜……” “没有的事!你看,我衣服好好的呢!我昨天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是有人搞恶作剧!”他试着解释,发现怎么也说不清楚,不由得抓狂起来,“啊,这事儿是说不清楚了!” 然而,惊慌之后的钟离英倩,看他这样子,忽而黯然低下了头,啜泣起来。 看到她哭了,安金藏更加不知所措了:“妹子,你别哭呀,咱俩真什么都没发生,你不是医正么,那个,基本的生理知识你总应该懂的哦……你可以……” “即便是英倩和你坦诚相见,安大哥也不要英倩么……”没想到,钟离英倩伤心的,竟然是这个。 “额……”安金藏差点又忘了眼前的钟离英倩也是大唐的妹子,说爱就爱的那种,和她比,自己竟然庸俗了,光顾着强调她的贞操,竟然无意间又伤害了她。 看着眼前躲在被子里还在哭泣的钟离英倩,安金藏无无奈地说:“话不是这么说的,虽然在我的家乡,也有不少人说上床就上床了,但是我是比较保守的那种,我不和你上床,不代表我不喜欢你对吧……” “那你脱我衣服又是作什么……”一向好脾气的钟离英倩终于恼羞成怒了。 安金藏一面心里暗骂武则天干的好事,一面只能耐着性子和钟离英倩解释:“妹子,你若信我还是你认识的那个安大哥,你就得相信我现在和你说的话,你听好了……”安金藏一字一句地说,“你最近常常醒来在不同的地方,不是因为你患了梦游之症,而是,那日在太后薨逝的时候,你无意间让太后的灵魂进入到了你身体……你身上的衣服,肯定是太后脱了捉弄我的……” 安金藏说完,忐忑地弯下腰去看钟离英倩低着头的脸,生怕又一波委屈的泪水朝他袭来。 但是,钟离英倩却惊讶地抬头看着他:“你说太后在我身体里?” “你信了?!”对于钟离英倩的接受程度,让安金藏都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这些日子,除了梦游之症,我常听到耳边有笑声,但常常身边又没有人,那笑声,是个年长的女人,若是你说是太后……那倒是……”钟离英倩回想着,安金藏没有预料到的是,人对于长期困扰自己的未解之事忽然得到解答的期待是可以克服常识的,何况,这时候的人们还是笃信鬼神的,对于灵魂的存在,不像安金藏这样,存在着怀疑,钟离英倩自然就相信了。 安金藏见她这么说,伸手替她掖紧了被子,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继而说道:“都怪我昨天太累了没撑住睡着了,她肯定来过,然后搞了这么出恶作剧,哎……”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此事关乎你的名节,你放心我不会乱说出去的。” “太后,她这么做是为了成全英倩么……”钟离英倩忽而低声说着。 安金藏看着眼前的钟离英倩,内心动摇着,如果他说他爱她,可以让这个善良温柔的妹子开心,自己为什么不这么做? 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真的重要么? 正在想着的时候,门忽然被用力推开了,刘幽求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啊怂货,你果然在这里,我去买了热乎的饼子,要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安金藏已经火速出现在他面前,推着他往门外去:“进姑娘家的房间,怎么都不敲门的!” “哎哎哎!英倩那丫头又不是外人,如何这么见外!别推,要摔倒了!” “你们俩一大早在钟离医正门口吵什么呢?”李隆基竟然也一大早出现在了钟离英倩的门口,说着已经一脚踏进了房间的门槛…… 第163章 韬光养晦不够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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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王与金藏君的关系,容不得你置喙。”李隆基的眼神比他手里的剑锋更加凌厉。 “这才是我的三郎本来的样子吧。你可骗过了所有的人。”钟离英倩咧嘴一笑,并不慌张,对于一个已死的人来说,这把剑若是砍下来,也不过是少了又一副驱壳罢了。 “哼,也不算所有人,还有你。”李隆基沉着声说道,“这世道是怎么了,安金藏可以不是安金藏,那么,钟离英倩,也可以不是钟离英倩。” “但是,三郎,就是三郎。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帮你达成你的愿望的人。” “你又如何知道我的愿望的?” “一个又像太宗又像我的人,是不会甘心屈居一个郡王的,何况,年纪轻轻,竟然可以瞒过所有的人,隐藏在几个兄弟中间,如果不是有心图谋,又是什么?” “像你?” “但你缺少经验,不过你那些叔伯和堂兄的事情,大约已经足够给你借鉴了。听说你和太平关系不错?” “呵,直呼我姑母封号,口气不小。” “那就继续维持下去。另外,外人都觉得你开朗热情,这很好,不过,得把这个有点发扬光大,是时候结交些外面的朋友了。” “外面的朋友?” “有纸笔么?” “你是让本小王侍奉你的意思?!” 钟离英倩瞥了他一眼:“这是你应该做的。” 尽管不乐意,李隆基还是给钟离英倩备纸研墨,钟离英倩提起笔,笔走龙蛇,写了一串名字:“这些,都是前朝后宫你值得结交的人物,记住,要和他们交心往来,不以财帛贿赂,交心者方能与之谋大事。” …… 安金藏这回是真撑住了没有睡着,便寻不着钟离英倩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武皇附身的钟离英倩会在李隆基的房间里。 所幸的是,天亮时分,他终于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武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见到一脸困顿的安金藏,邪魅一笑:“呵,是专等着我的么?” “媚娘大大,你别玩儿了,昨天脱英倩妹子衣服干什么?!”安金藏迎上去,无奈地说着。 “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如何?可别告诉我,你想做柳下惠,坐怀不乱?”武皇挑了一下眉毛,坏笑着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觉得如果我要了钟离英倩,就可以断了对婉儿的心思,我谢谢你!你考虑过人家妹子的感受吗?!” “那丫头一看就是喜欢你的,我这是帮你,也是帮她呢,看样子,事儿是没成了,安金藏你可真叫我失望了。” “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好吧!” “迂腐的人都这么说。” “媚娘大大,虽然你从前是我的领导,但现在我得和你好好谈谈,你要留在这个身体里,我也没办法,但是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欺负英倩妹子,下次可不能再玩这种恶作剧了。还有……您今晚是去了哪儿了……” 武皇听了,微微一笑:“你还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另外,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准再追究我去了哪里这件事,不然的话,下次,这个小丫头醒来,可能不是衣服被脱这么简单了。” “你别乱来啊……” “所以,你不能管我晚上去了哪里。” 安金藏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管你的话,你就不乱来是吧……” “可以这么说。” “好,我答应你。” “言出必行,若是被我发现你不守信用,你知道后果的。” “行行行,我知道!”安金藏无奈地说,“天快要亮了,您还是赶紧休息吧!” …… 武皇睡下也不过是一个时辰,钟离英倩就醒了过来,看到安金藏坐在自己的床边,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失落地说:“她是来过了?” “嗯,来过了。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安金藏柔声说着。 “哎呀……”钟离英倩起身的时候一动,忽而用手捂住了脖子,“疼。” “我看看?”安金藏上前,掀开钟离英倩的衣领,见到脖子的一侧有食指长的一道极细的伤口。 “有铜镜么?”钟离英倩问着。 安金藏立刻帮她取来了铜镜。 钟离英倩仔细对着镜子看着:“似乎是被刀剑所伤……” “这是,昨天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的意思?” “安大哥你昨晚没有和我一起么?”钟离英倩问着。 安金藏很惭愧:“晚饭后你就失踪了,便寻你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你才回来,当时衣领遮着,我也没发现,不然就当面问武皇了。” “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看到钟离英倩忧心忡忡的样子,安金藏赶忙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和武皇谈妥了,她答应我不会乱来的。” “若是这样,便最好,说起来,我也得回太医署去了,这两天不见,他们该找我了。” “你这情况,去上班似乎不大行啊。”安金藏不无担忧地说。 “总不能太后一日不走,英倩就一日幽居于此。” “那好吧,不过记着无论如何,天黑之前务必回来,虽然我答应了武皇不管她的事情,不过我可没说不守着她。你一个人夜晚在宫中,我可不放心的。” “安大哥多劳你费心了。”钟离英倩忽然客气了起来。 安金藏知道,她这是还在为昨日早晨的事情介怀,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总不说那好吧,我就和你上床好了之类的,太扯了。 此时,钟离英倩的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用力地撞开了,刘幽求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不过不是昨日拿着胡饼优哉游哉的模样,安金藏很少见他这样苍白的脸色,问:“破番帽,怎么了?” 第165章 矫诏杀人 “怂货,你还有心思陪姑娘玩儿,出大事儿了!”刘幽求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说着。 “怎么了?”安金藏和钟离英倩异口同声地说着。 “我刚得到的消息,敬晖和桓彦范在流放途中,被人残杀了。”刘幽求紧皱着眉头。 “斩草除根……太狠了。”安金藏深吸了一口凉气,“总得有个理由吧?!他们流放无非不是说诽谤皇后和武三思么?作为功臣来说,罪不至死吧……皇上下旨的吗?” “我只能说可能是皇上下旨。” “可能?” “是侍御史周利贞带着赐死诏书去的……”刘幽求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个周利贞我认识,当年为官时曾有交集,绝非善类。而且,他曾亲附张氏兄弟。” “但,现在竟然依旧是侍御史?!” “呵呵,这算什么新鲜的事么?张氏党羽,多有在朝廷中的,如今大半又成了武三思的拥趸了,物以类聚,这些蝇虫真是阴魂不散!” “哎,是我的罪过……”安金藏忽而叹了口气。 “怂货,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时,想要铲除张氏兄弟,我把你们安顿在这里,为了防止事发当日,他们的党羽在宫外应援,所以由婉儿出面,说服武三思将大半亲附张氏的权贵请到梁王府上赴宴去了。当时只有武三思出面请客,不会让人产生怀疑,但是,总归是饮鸩止渴的办法,给了他机会把这些家伙收罗到自己麾下了,这些人如今也是求之不得,找到了新的庇护伞了。” “当时非常时刻,万不得已,也怪不得你,要作妖的,怎么样都是作妖的。何况,若不是皇上慈软,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刘幽求说道。 “破蕃帽儿,这话可不能再说了,皇上不是慈软,是偏信,一不小心,咱们就是下一个敬晖了。”安金藏说完,思忖着,“诏书可能是假的……” “我和你一起去!”钟离英倩挣扎起床,昨夜武皇回来,和衣而睡的。 安金藏本来想说让她回太医署算了,但是转而一想:“好吧,你同我一起去吧。” 钟离英倩抿嘴一笑,仿佛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自从新帝登基之后,皇宫之中有种诡异生机勃勃,一切仿佛都陷入了一种不末日狂欢的气氛中,侍者们捧着酒与美食疾行着朝后庭涌去。 仿佛只有这样彻底的狂欢可以让人忘记这皇宫之中从未断过的阴谋和杀戮。 “诏书,现在还是那个人写的,如果是矫诏杀人的话,难道……”安金藏心中五味杂陈。 “还是那个人……安大哥,你说的是上官婕妤么……你要去何处找她……”钟离英倩弱弱问着。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哦,今日是十五。” 自从中宗继位之后,上官婉儿因为和韦氏及武三思的关系,不仅没有受到打压,反而荣宠更盛,曾经因为张易之中断的诗文品评会再度开启了,而婕妤每月十五的讲学,又成了弘文馆一年一度的盛事。 安金藏在学堂的门口,隔着许多人远远地看着正在专心讲学的上官婉儿,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刚穿越时候第一次见她的时光,如今的上官婉儿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但却越加雍容华美,只是,这种美,一如这宫中繁华的景象,虽然不露痕迹却依旧能让安金藏想到这背后的危机四伏。 讲学结束了,众人散去,安金藏带着钟离英倩走了上去。 上次,也是在弘文馆,上官婉儿撞见安金藏和钟离英倩在一起,只不过这次,是安金藏有意为之。 上官婉儿很快就在散去的人群中看到了安金藏,只是,眼神掠过之后,转身便走了。 “等等,我有事问你。”安金藏急跑上去,拦住了她。 “金藏君,有何赐教?”上官婉儿看了一眼紧跟在他身边的钟离英倩,问道。 她眼神所及,钟离英倩下意识地往安金藏身边挨了挨。 “我只想问你,赐死范晖他们的诏书是不是你写的?”尽管安金藏不想把场面搞到是他兴师问罪的样子,但是,不知不觉,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这样了。 但是,他面前的上官婉儿仿佛已经料到他会来问自己一样,脸上云淡风轻:“我替皇上拟诏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婉儿拟的诏书若都是婉儿的意思,那天下的事,就没有和婉儿无关的了。” “这是两码事,你也说了你是替皇上拟诏的,那我问你,赐死功臣的诏书,是皇上让你写的吗?” 上官婉儿看着安金藏,笃定地说:“婉儿的每份诏书,都是皇上的意思。” “婉儿,我只想知道事实,不是要你保证什么……” “事实便是如此,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还想知道,如今后宫之中到底是谁做主。”此时,挨着安金藏的钟离英倩忽然发话了。 上官婉儿和安金藏不约而同地看着钟离英倩。 “你是太医署的那姑娘?”上官婉儿当然知道钟离英倩是谁,只是,这种故作陌生的姿态,是为了婉转地显示自己的轻视罢了,仿佛在说,这时候轮不到你说话。 但是,安金藏此时立刻去牵起了钟离英倩的手——她原本冰凉的手心,此时已经热了起来,就如同那晚在弘文馆第一次遇见武皇时候一样…… “不对啊,现在是大白天,怎么你?”安金藏紧抓着钟离英倩的手,冲口而出。 但是,这个举动在不明就里的上官婉儿眼里,自然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钟离英倩冲着安金藏露出那令他冒冷汗的邪魅笑容:“太没用了,连问话都不会。你还不问问婉儿,是诏书在先,还是皇帝同意在先。虽然这几个人死了也是活该!” “妹子,你肯定是累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安金藏一面忙不迭打断钟离英倩的话,一面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上官婉儿脸上震惊的表情,不敢再多作逗留,用力拽着钟离英倩外学堂外走去…… 第166章 亦已焉哉 “我的祖宗,你怎么这会儿出来了?!”安金藏一面拉着武皇往外走,一面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只留下上官婉儿在弘文馆,注视着他们一男一女两个人交头接耳的背影自言自语着:“亦已焉哉……亦已焉哉……”此时一阵北风吹过,送来几瓣梅花,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瓣在掌心,又任由它随风飞走了,“人都道梅花坚韧,不惧严寒,亦不过随风飘零。” “媚娘大大您不是晚上才会出来么?现在才是上午啊……” “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只在夜晚出来?只不过晚上人少,方便许多,大白天,还得装成小姑娘的模样,我这把年纪,已经不想装二八少女的样子了。”武皇一边不情愿地被安金藏拽着走,一边说道。 “婉儿最了解您了,您在她面前现身,不怕她起疑么?” 听到安金藏说到这里,武皇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很可能让婉儿起疑,只不过实在看不下去你那吞吞吐吐问不到点子上的样子!婉儿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杀敬晖他们的命令,并不是从阿显那里出来的,但是,阿显那个不争气的,估计如今知道了,也没什么异议罢了!”她幽幽说着,转身去往那喧闹的后庭去了。 “不是皇上,那是谁出的……” “还能有谁?!哼,我早就知道那个韦香儿不是什么好货色。” “韦氏?皇后?” “当初阿显第一次登基之后,我便瞧出这女人不安分,若不是她从旁撺掇,阿显如何那么着急要封他丈人为王,韦玄贞当初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何德何能可被册封为王?” “所以你因为这个,几乎把韦氏一门杀了个干净啊……”安金藏并不敢苟同地说着。 没想到武皇却一扬头说道:“如今看来,还杀得不够彻底,到底是心疼了阿显,不然应该连那韦香儿也一同杀了,就没有如今这些事端,不过,哼,杀了敬晖这些人,倒是替我出了口气。” “媚娘大大,那时候你住在长生院里,是不知道张易之他们在外为非作歹成什么样了,敬晖他们不是针对你来着,是为了铲除张易之呢……” “说到这,你这小子也脱不了干系,我如何不知道他们外面做什么,只不过我不在乎罢了!” 安金藏听了,不由得嘀咕着:“您还真是‘敢做敢当’……哎,看样子,矫诏这事,婉儿到底是参与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很。 “婉儿这孩子我最了解,她很聪明,但是就是太听话了,有时候她未见得心中认同,但若是我吩咐她做,她总能做得很好,唯一一次不听话,也是因为你这个臭小子……” “然后您就把好好的美人给毁容了。” “呵,我还留在这世上可不是来听你指摘的。”武皇瞥了安金藏一眼,“你在我面前越发嚣张了。你有功夫跟我啰嗦这些过去的事情,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把那个糟老头儿给救回来吧,我可都听见了,敬晖和桓彦范都已经死了,张柬之的命,估计也悬了。” “啊,张阁老之前已经告老还乡了,难道他们连一个退休的老头儿都不放过吗?” “小子。”武皇转头看着他,“在这朝野之上,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不单是他的生死,尤其是张柬之这种德高望重的大臣,他活着,就会有很多人指望着他,无论是他身在朝廷亦或者告老还乡,阿显不见得懂这个道理,武三思必然懂。” “媚娘大大,那我该如何……”安金藏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武皇忽然两眼一翻,昏倒在了安金藏的怀里。 “哎!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你别急着昏倒啊!”安金藏说着,一面只好抱起了钟离英倩往太医署赶去,但转而一想,觉得不妥,换了方向往宫外奔去…… “咦?钟离医正这是怎么了?”刘幽求见着安金藏怀里依着昏睡的钟离英倩骑马回来,纳闷地问着。 “快来帮忙!”安金藏急着说,继而一路进来喊着房间,“仙瑶,仙瑶……” 仙瑶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公子,找仙瑶何事?”她虽然因为李显的事情生着安金藏的气,但始终还是将他视作少主。 “你跟我来。”安金藏一面让刘幽求抱住钟离英倩,自己下马,一面对仙瑶说着。 三个人护着钟离英倩往她在临淄王府的卧房奔去。 此时李隆基和高力士正好行至院中,高力士见着三个人的背影,喃喃道:“咦?钟离医正这是晕倒了么?我去帮个忙吧。” 李隆基一抬手:“不必,应该无大碍。”口中说着,脚却不曾移动半步,直到看着他们进到房间之内,才转身离去。 高力士顺着李隆基刚才的眼神,看了一眼已经紧闭起来的钟离英倩的房门,又看看背着手离去的李隆基,快步跟了上去。 “仙瑶,我要你看着英倩妹子,无论她醒过来,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进去,只需不要让她离开这个房间,能做到吗?” 仙瑶点了点头。 随即,安金藏又转头对刘幽求说道:“破蕃帽儿,我也要拜托你一件事,我需要你现在即刻启程,前往襄州,赶在皇上之前找到张柬之……” “看来你已经猜到张柬之将是下一个受害者了。”刘幽求说道,“要我将他带走吗?” “阁老年迈,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他去往哪里?” “那你让我找他又有何用?”刘幽求急了。 “我需要你替我捎个口信给他。”安金藏说着,在耳边对刘幽求轻语了几句。 刘幽求一听,不无怀疑地问:“这样真的可以让他免于杀戮么?” “先尽人事,后安天命,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你必须快去快回!”安金藏的手重重搭在刘幽求肩膀之上。 刘幽求见此,什么都不再说,即刻出门而去…… 第167章 血衣 刘幽求出发后不久,他也紧跟着离开了五王子府。 公主山庄的门,在轻扣几次之后还是开了。 太平就站在门内:“我还以为你要做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她冷眼看着出现在自己门口的安金藏,说道。 “谢公主不杀之恩。”安金藏作揖说道。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以如今公主的地位,若是要杀了金藏,金藏在哪里,现在都早已经没命了。”安金藏说道,他说得没错,自从神龙政变之后,李显对太平信赖有加,朝中诸多功臣或贬或杀,唯有太平公主的地位如日中天。 在安金藏眼中,唐中宗简直是他见过的空前绝后第一糊涂的人了,有些人糊涂是是非不分,而李显,是“巧妙”地弄死了几乎所有可以帮他的人,而偏偏对觊觎他手中权力的人,都青睐有加。 太平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往里走去,安金藏只得跟着她往山庄的深处走去。 竹林小院,依旧空着。 许久未曾有人打理,落下的枯黄竹叶,铺满了小径,唯有溪水叮咚依旧,仿佛永不会停歇。 “若是当初本公主从我母亲那接过了皇位,如今你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了,你可算自作自受了。”走入了小院,只剩下他们两人,太平没有转身,背对着安金藏说道。 安金藏微微一笑:“公主若是称帝,张柬之等人的下场,未见得比现在好。况且,如今的当皇上尚能敬你这位妹妹,不知如果易地而处,公主可还能容得下东宫?” 太平转身看着他:“原来如此,你以为我会和我母亲一样,为了巩固地位,大开杀戒?” 安金藏站在原地,看着太平:“难道不是?” “呵呵,若是敬晖桓彦范等人地下有知,听到你说这话,恐怕要笑死了。我七哥倒是仁厚,这些人还不是落得碎尸万段的下场?” “这不是皇上的本意……” “呵呵,你不直接说我七哥没脑子就好了?良禽择木而栖,敬晖等人,拥戴我七哥落得如此下场,也由不得别人了。” “他们拥立的,不是您的七哥,是您李家的皇朝。”安金藏说着,“就冲这点,还请公主出手,救下一个人来。” “你说的是还没遭难的张柬之?”太平在一派萧瑟的院子中踱着步。 “是。” “凭什么?” “凭着为了让公主免于灾祸。”安金藏说道。 太平公主看了安金藏一眼:“花言巧语,本公主如今之势,有何灾祸可言?” “普天之下,想做第二个武皇的人,并非只有公主一人,公主如今的地位都是皇上给的,但您也说了,你七哥是个没脑子的,一个没脑子的人赋予您的地位,您觉得靠得住么?” “呵呵,这和救张柬之有什么关系?” “在这朝野之上,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不仅仅是他个人,张柬之的背后,定然还有好多人指望着他,公主若是出手救他,那些指望着他的人,必然也会指望公主……”安金藏搬出了武皇的理论来。 “张柬之是皇后和武三思要杀的人,本公主出手去救,漫说不见得救得了,就算成了,岂不是公然与他们为敌,得不偿失。” 安金藏冷笑了一声:“莫非公主认为,您不救张柬之,皇后和武三思不会与您为敌么?您可别忘了,你们三人之中,只有您一个人是姓李的。张柬之等人的教训还不够么?在这时局之中,从未有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之事,一切皆存于利弊之中,生死攸关。” 太平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横了安金藏一眼:“我讨厌你那副总是正确的嘴脸。” 安金藏微笑着:“您母亲在世时,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和公主的雄心相比,这种个人的喜恶重要吗?” “就算本公主应该救张柬之,应该怎么做?”太平说道。 …… 太液池边,回荡着韦氏放浪的笑声,自从成为皇后之后,她便常常这样大声笑,笑得声音尖利以至于刺耳。 中宗不在,韦氏和武三思并肩而坐,仿佛说着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正交头接耳,把酒言欢。 韦氏眼睛的余光看到太平公主到来,鲜有地直起了腰身,有所忌惮的模样。 “是太平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韦氏说着。 太平微微行了个礼:“太平有些东西要带给皇后殿下看看。” “哦?许久不见,竟是带了礼物来了么?” 太平一挥手,让侍者端了一个托盘上来,送到了韦氏面前。 “请皇后殿下亲自掀开看看。”太平公主说道。 这时候,在边上的武三思小声提醒着韦氏:“皇后小心……” 韦氏一笑,刻意高声说道:“哎,太平与本宫自幼相识,不是外人。”说着,掀开了盖在托盘上的蓝色绸布。 然而当绸布被掀开的那一刻,韦氏却吓得高声喊叫起来:“这是什么?!” 随着她惊慌的喊声,护卫在太液池周边的侍卫霎时间都手握兵刃朝向了筵席的方向,似乎再有变动就要出击。 武三思也看到了托盘里的东西:“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送血衣给皇后?” “这是懿德太子遇害时候穿的贴身衣裳。”太平一字一句说道,“当时太子获罪,被草草埋葬,这衣服,被有心人收了下来,太平偶然之下收到的。” 太平说的懿德太子,就是当年被张易之谗害至死的李重润,韦氏的亲儿子。 韦氏的手颤抖着想要去**那血衣,又不敢,那声“润儿”如今已经再不能说出口了。 在知道这件血衣的来历之后,同样惊惶的,是武三思,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干的好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王朝赋予他的特权和荣华,但此时,这件血衣,却将这件隐秘的往事忽然揭开了,心虚如他,立刻说道:“太平,如今皇后总算苦尽甘来,你在这时候,提起这伤心事是何居心?!” 太平瞥了武三思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第168章 前车之鉴 “如今,替他报仇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皇后殿下若还念着这件衣裳背后的血泪,就收手吧,放过张柬之。”太平公主说道。 日夜狂欢的太液池,此时死一样的寂静。 韦氏的手停留在半空,没有去触摸那血衣,也没有收回,看着太平,一旁的武三思欲言又止,仓皇而凶狠。 “太平,你竟然拿我儿子来替张柬之那老头儿说情!”韦氏的嘴唇已经干瘪了,涂抹了过于鲜红的口脂,她以为这样可以挽回已经逝去的青春,反而显得更加苍老。 “是!”太平响亮地回答着,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太平公主,来给张柬之求情了。 “本宫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了张柬之,皇上封他为汉阳王,多大的恩典!”韦氏声音忽然嘶哑起来,这让不过四十出头的她特别像一个老巫婆。 “是么?那么与他一道封王的那些人如今何在?”太平公主朗声问着。 “太平,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张柬之和敬晖他们不同,他已经八十二岁了,你还指望他会怎样?留着他,给世人一个皇室宽仁的榜样,他死了,朝野上下难道不会心寒么?” “太平,你太不了解朝廷上那些人了,他们哪个不是有奶便是娘的,当年,皇上和我被逐出长安的时候,可有人替我们做过半点事情?” 太平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封褶子,甩在了韦氏面前:“这是张柬之请辞汉阳王的文书,原件已经贴在南市了,皇后殿下你看着办吧。”说着拂袖离去了。 韦氏颤抖着看着太平离去的背影,末了,将太平甩在案几上的请辞帖一把拂去,连同原本摆满了案几之上的瓜果美酒,一地的狼藉。 前朝,安金藏静静等待着太平公主出来,看到她铁青的脸色,并没有意外。 “你错了,如今的皇后,不是我母亲,她根本不在什么朝廷和天下,只在乎她自己。” “她不知道血衣是假的。” “那又如何,本公主信了你,还不是和她白争执了一场,今后要越加小心了。” “既然不知,便是好的。” “安金藏,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什么叫既然不知,便是好的。” 安金藏微微一笑:“不日,公主应该会收到两个消息。” “你我现在又是按你的话说,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有话就直说!” “张柬之,不需要公主救。” “嗯?” “韦氏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人心。不日,贬黜张柬之的诏书还是会从宫中出去,和之前的套路一样,先流放,再在中途杀了他。说不定你这么一闹,他们会更加巴急地做这件事。” “那咱们岂不是害了张柬之?” 安金藏笑着说:“但是,张柬之应该会在诏书抵达之前就‘病死’了,毕竟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 “一个拨乱反正的大功臣就这样没有了,但是,如今天下都知道,公主曾为了他,求情了。” “那血衣是?” 安金藏嘴角一翘:“这个,公主日后就知道了。” …… 夜幕降临,在五王子府中的钟离英倩又消失了。 而安金藏答应过她,不能管她的去向,只是他不知道,在这个府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关心着钟离英倩的去向。 这段时间的李隆基,出奇地“本分”都不去酒肆寻欢作乐,吃过了晚饭就早早地回房休息了。 房间之内,钟离英倩如也等着他。 “今日,咱们聊聊五王的下场吧。”钟离英倩坐在烛边,目光炯炯。 “不,咱们见了也有好几回了,我觉得我不该叫你钟离医正,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呵呵,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也不能说出口,你我之间,一切都说了算,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言归正传,五王的下场,你觉得何如?” “当初,他们就应该当机立断杀了武三思!”李隆基咬牙切齿地说道,“斩草除根,才能绝了后患,如今让武三思着了先机,可不是反受其害了!” 武皇摇了摇头:“三郎,我不是让你评论张柬之等人的做法,怎么做一个臣子,不是你需要学习的。我是让你说说皇帝和皇后处置这五人的做法,如何?” “皇上的做法……唉,还不如说是皇后和武三思的做法吧。” “对了,那么就从这点说起吧。以皇帝当时的处境,若换成是你,你觉得应该何如啊?” 李隆基听到武皇这话,不免震惊了,这不是让他把自己假象成皇帝么? 见他没有开口,武皇冷笑了一下:“不必犹豫,这里就我和你,我就是要你设身处地,想象一个君王的处境。” 他们之间的烛台上,火苗蹿了下,仿佛如同李隆基猛然跳动的心脏。 “若是我,我首先就不会让自己出于这样的境地之中。既然确定要起事,我定当身先士卒,不如此,事成之后,如何让天下人臣服?再者,新君当继往开来,秉承前朝之明政,吸取覆亡之经验,而如今,恕我直言,祖母之贤明未见继承,倒是晚年之迷乱有增无减,身为李氏宗族,实在是痛心疾首!” 听到李隆基说自己贤明的时候,武皇正要得意,又听他紧接着说自己“迷乱”,不由得没好气地瘪了瘪嘴巴:“你这小子,我让你说说对当朝皇帝的看法,谁叫你指摘你祖母来了?!” “祖母遗制,立了无字碑,便是功过任后人评说的意思,以她的气度,定不会介意三郎说这些的。” 武皇翻了个白眼:“那是她以为自己反正听不到了!” “说起这个!”李隆基还没有要消停的意思,“既然有我祖父大帝的教训在先,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约束后宫,严防后宫干政,如何是现在这般,任由韦氏胡来?” 武皇听了,正要生气,只听李隆基继续说着:“不过,话说回来……” 第169章 驭人之术 “我祖母那样的雄才伟略岂是韦氏那村妇能学得来的。”李隆基话锋一转。 “这还像句人话。”武皇转怒为喜,“你说得不错,只是,全部在点子上。” 李隆基正觉得有点沾沾自喜,没想到被武皇“一棍子打死”了,不服气地说:“那你倒是说说,本小王到底哪里不在点子上了?” 武皇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你说得都是些大道理,这些大道理,留着后人给你说吧,我要你看到的,是近在眼前的手段。宗亲可以仰仗么?可以,但必须有与之制衡的力量。忠臣可以仰仗么?可以,但必须有可以使之臣服的胸怀。若是你,外有自作主张的能臣,内有强势刁钻的亲族,就应该往后退一步,留出战场让他们自己对决。我听说,张柬之离开长安之时,说自己当初不杀武三思,是因为寄希望于皇帝,希望他自己动手。呵呵,就冲这话,他如今的处境就已经不值得同情了。什么叫寄希望于皇帝自己动手?武三思更是如此,你可以让他揣度你的心思,告诉他你对张柬之等人的指手画脚不满,但第一,处置臣子的权力,绝不可以旁落他人。更别说矫诏之后,还有默认的道理。 是否是你本意是一回事,是否矫诏是另外一回事。 武三思矫诏杀人,那么,此时的武三思就应该为了矫诏之事,受到惩罚,包括韦氏。” “你的意思,皇帝若有心,应该暗示武三思可以矫诏杀了张柬之一众人,事后再追究武三思矫诏杀人之责?” “若不如此,便是如今的局面。皇帝背了残杀功臣的恶名,韦氏和武三思没有人制衡,日渐猖狂,君不君,臣不臣。” “要么都留着,要么都杀了?你说的,可都书上的不一样……” “书人人都可以看得,我的话,只有你听到。为君王者,几个是读书人?”武皇说完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对了,你,金藏君知道你么?” “安金藏?呵呵,这小子,还没开窍呢。”说罢,武皇离开了李隆基的房间。 李隆基在房中,看着重又关上的房门,若有所思:“此乃驭人之术……” …… 和安金藏说得一样,韦氏还是撺掇李显下了诏书,流放张柬之去往泷州,只是张柬之在接到诏书之后忧愤而死,并没有给周利贞动手的机会,另一个死在流放途中的,是同样参与政变的崔玄暐,而除他们之外的敬晖、桓彦范、袁恕己尽遭周利贞毒手。 至此,神龙政变中居功至伟的几个人都死了。 经历了又一个严冬的长安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水珠从檐角滴落。 刘幽求走到正在檐下观雨的安金藏身边,说道:“怂货,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吧。” “我都没问过你,他怎么样了?” “当时我按你所说,让他写了请辞汉阳王的文书,之后便让他卧病在床。你说过,他们不会直接下赐死的诏书,会先流放他,再中途杀害,故而,约定了时间,趁着流放途中,收买了差役,在周利贞来之前,宣称他病死了。只不过……我始终担心,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怕什么时候,走漏了风声……” “不会。他们要的,无非就是他消失在这世界上。从这点上来说,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何况,他已经八十二岁了,我不过是不忍心看他这个可敬的老头儿被折磨致死罢了。至于忧愤而死,我们也未见说得是假话,纵使很久山野之间,看都自己不顾性命替那人挣来的这江山变成如今的模样,能不忧愤么?” “不过说起来……”刘幽求听到安金藏说到这个,多有感慨,“我去往襄州之后,见到襄州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不无是他的功劳……” “他是把没有实现的治国抱负都实践在了襄州了……”安金藏叹了口气。 “听说你又去找了太平了?” “如今朝中已经失去了那些可以制约韦氏和武三思的大臣了,可以和他们匹敌的,也就只有太平公主了,我不去找她,还能如何?” “那相王呢?” “李旦啊……”安金藏听了,摇了摇头,“你觉得咧?” 刘幽求听了,也跟着笑了:“看来,能指望得上的,竟还是女人……” 正说着,不远处院中,只见钟离英倩和仙瑶两个人,竟同撑着一把伞,嬉笑着从外面进来。 “咦?她俩什么时候如此要好了?”刘幽求纳闷地说。 安金藏也是奇怪:“自从那日我让仙瑶替我看着英倩之后,仿佛两人就越走越近了……”不过他说这话,自然是多一份担忧的。 “对了怂货,我倒是忘了问你了,钟离英倩这小丫头是惹了什么麻烦了么?那日如何需要你让仙瑶守着她,这五王子府也还算安全的,不至于说连个小丫头也保护不了吧?” 安金藏苦笑了一下,心想着,哪里是怕钟离英倩有什么危险,是怕醒来的人是武皇,闹得这五王子府鸡犬不宁罢了。 此时,烟雨之中,传来李成器悠扬的箫声,桃花初绽的院里,两个美人儿雨中笑语嫣然,可不是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 然而,对于安金藏来说,一切都远不能让他尽情享受这初春的景色。 在距离他们十几里之外的东宫,如今的主人已经换成了那位曾经骑马护送李裹儿出嫁的李重俊了。 这位庶出的太子,是这一众放浪形骸的皇族中唯一严肃的角色,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太子,因为越加珍惜这意外得来的名分。 名分,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然而,被册封不多久之后,他便渐渐发现,把他当成太子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和所有受宠的女儿一样,李裹儿,当初的安乐郡主,如今的安乐公主,即便是出嫁之后,大多数的时间,依然是留在了自己的“娘家”——皇宫之中,而这一日,她临入宫之前,遇到了一个人…… 第170章 小子你还嫩 安乐公主看到的不是别人,是她年幼的弟弟,北海王李重茂,此时的李重茂只有十一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另一个庶出的孩子,虽然贵为皇子,却一脸苍白的脸色,眼底的黑眼圈,仿佛永远都不会褪去。 一个小孩子,还不会掩藏自己的神色,见到安乐公主过来,不是主动迎上去打招呼,而是避而远之,这让心高气傲的安乐公主大大地不爽了,立刻走了过去:“李重茂,你干什么呢?偷偷摸摸的!” “没,没有!”李重茂慌张地说着,仿佛对这个姐姐很害怕似的。 “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溜那么快干什么?” “我没有溜啊!” 这个时候,安乐公主看到了李重茂怀里抱着一沓书,立刻伸手要去拿,结果李重茂躲开了,这让安乐公主越加不能善罢甘休,用力一拽瘦小的李重茂,差点把他拽到了:“拿过来!”她伸手一掏,那一沓书哗啦啦落了一地,李重茂忙不迭地捡了起来,但依然被安乐公主拿去了几本。 “贞观政的名字,就轻蔑地笑了,“看不出来啊,李重茂,小小年纪,了?” “不,不是我要看的……”李重茂嘟嘟囔囔地说着。 “不是你?那是谁?”安乐公主一双媚眼打量着李重茂,她面前的李重茂低着头不敢说话。 安乐公主看了一眼李重茂刚才行进的方向,不远处,就是东宫了,不由得笑了:“呵呵,原来如此,你是给李重俊那家伙送去的吧?呵呵,他真以为自己能做皇帝么?!” “你,你不许这么说重俊哥哥!”李重茂忽而怒了,大喊着,“重俊哥哥是太子,他当然可以当皇帝的!啊呀!” 安乐公主一把揪住了李重茂的耳朵:“你再说一遍?胆子大了,竟然敢和我顶嘴了?” “都怪你,父皇让你的驸马教重俊哥哥读书,你却教唆武崇训成天带着重俊哥哥打马球,不让他读书!”李重茂不管不顾地说着。 “好呀!是不是都是李重俊告诉你的!你们这两个庶出的奴儿,竟然敢这么猖狂!”安乐公主说着,竟然像个泼妇一样,用手乱打着李重茂,疼得李重茂嚎啕大哭。 “住手!”李重俊的声音传来,推开了安乐公主,护住了李重茂,“安乐,你干什么?!” 安乐公主气上心头,指着李重俊的鼻子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挑唆李重茂来教训我?!贞观政要?你也配看!”说着,当着李重俊的面,把书撕得粉碎,扬长而去。 李重俊起得直哆嗦,一面还要安慰正大哭的小重茂:“好孩子,别哭了,哪儿疼了么?” 李重茂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太欺负人了!” 李重俊拾起了地上还没有被撕烂的书,问:“这些书,是怎么回事?” 李重茂擦着眼泪,啜泣着说:“不,不是你要我拿给你的嘛?” “嗯?我几时要你给我的了?” “刚有个姐姐,说有急事,能否把这些书拿到东宫去给你,偏巧安乐过来了,非缠着我盘问!” “不是我要的……不过,无论谁给我的,都是为了我好吧。”李重俊翻着残破的贞观政要,“武崇训那厮,从不让我读书。”说着,不由得恨上心头,攥紧了拳头。 安金藏路过东宫附近,看到说要回宫中当差的钟离英倩,躲在墙角,探着脑袋正偷偷张望着什么,不由得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看什么呢?” 钟离英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安金藏,才松了口气:“是你这臭小子,差点害我喊出声坏了事!” 听这口气,安金藏立马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钟离英倩,无语地说:“媚娘大大,你没事又跑出来做什么?” “我没事当然不会跑出来。”武皇咧嘴一笑,掸了掸刚才扒在墙角的手上沾染的灰尘。 听到武皇这么说,安金藏陡然紧张起来,立刻问:“媚娘大大,你做了什么?!”随即顺着刚才她偷看的地方,探出脑袋去看,只见太子李重俊正带着哭哭啼啼的小重茂往东宫走去。 “那个小孩也是皇子?”安金藏看着他身上的象征皇子的华服,问着。 “阿显的小儿子李重茂。”武皇说着。 “媚娘大大,他们是你的孙子哎,你对他们做什么了?”安金藏担忧地说着。 武皇很无所谓地看了一眼安金藏:“我的孙子多了去了,能做皇帝的,只有一个。” “额,哪有你这样的奶奶……” “有我这样的奶奶,是他们的荣幸。”武皇傲然说着。 “你到底做了什么?”安金藏端详着武皇,也就是钟离英倩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很奇怪,虽然他知道这张脸是同一个人的,但当她属于武皇的时候,真的可以让他完全忘记眼前的这个人原本应该是钟离英倩,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气场。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我的事情了?!”武皇横了他一眼。 “总不至于说是为了孙辈和睦吧?”安金藏苦笑着说。 “你管牢自己就行了,好好帮着我的太平。这江山能撑到什么时候,全赖我太平了。”武皇背着手往前走着。 “你怎么知道我去找太平公主了?” “太平替张柬之求情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了么?如果不是我提醒你去救张柬之,你这个榆木疙瘩能想到这?不是你去找太平,还能是谁?” “好吧,什么都瞒不过媚娘大大你……” “好吧,再告诉你件事,太平肯定不会告诉你。” “哈,还能从媚娘大大这里得到内部消息啊,这敢情好。” “韦氏忌惮太平是有原因的。” “这个正是我心中疑惑的地方,纵使是因为如今的皇上信赖太平公主,按照如今的情况,韦氏似乎也不是很在意皇上的看法,如何就对太平公主有所忌惮呢?” 武皇转头看了一眼安金藏,得意一笑:“所以,小子,你到底还嫩着呢!” 第171章 不服气 安金藏听了,当然不生气,被武则天说自己还嫩着,能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待遇?于是虚心求教着:“还请媚娘大大赐教?” “我在位的时候,赐过一面铁券给太平。”武皇说着。 “铁券?可以免死的那种?” “当然。对于一个你无法杀死的人,你自然会倍加忌惮了。” “原来如此,这样,很多事情就更加好办了。” “所以,狄仁杰没有教你么?万事需有人所不能及之眼光,如你这样,只有些小聪明,能逃得了一时的危机,却永远没有办法决胜千里之外。小子,?沉下心好好想想吧。还有……”一直背着手往前走的武皇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对着跟在她后面的安金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心吧,不为情所动,才能够冷静,看清时事,不像你现在似的,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说完这句话,毫无征兆地,又眼睛一闭倒在了安金藏怀里。 安金藏看着怀里的钟离英倩,叹了口气:“每次走的时候都不打招呼,非得让我抱着走,真当我的力气不值钱……” 他独自抱怨着,没防备从后面走来一个人,人未到,那股淡淡的梅花的香味已经让安金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他心中哀叹了一声:真是来的不是时候。 果然,上官婉儿飘然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看到她倆似的。 “婉儿……”安金藏还是没忍住,喊住了她。 已经走到前面的上官婉儿回过头,脸上平静如水地看着他,只是眼中有刻意的冷漠。 “是她突然昏倒了,不是……”安金藏正说着,巧不巧,这会儿钟离英倩竟然醒过来了,低声唤着:“安大哥?” 安金藏绝望地叹了口气,好吧,彻底说不清楚了。 “我都明白。”上官婉儿平静地对着他说,“还有,下次见我,请叫问我婕妤。”说着在侍女的跟随下,朝后庭走去了。 安金藏怀抱着钟离英倩,看着漠然离开的上官婉儿,心中五味杂陈,这叫什么事儿啊,明明一开始,仿佛所有妹子都喜欢自己,如今,一个个都怪怪的,果然自己的桃花运,在现代和大唐都差不多的惨淡…… …… 开春时候,是围猎的绝佳季节。 在长安城外,龙首原边,数百骠骑,穿着虎纹的战袍,手持箭努,开始着一年一度的围猎。 这些,是羽林的精锐。 当年,太宗文皇帝,亲自调教了一批青年精锐,让他们和他们的战马配上豹皮花纹的马鞍,这便是今日大唐羽林军的由来。 前方传来欢呼,有人狩得了今年第一只猎物,一头不小的鹿,中箭倒地了。 那人策马上前,正要抓起自己的猎物前去领赏,在接近那鹿的时候,没防备被人从后用力甩了一马鞭,马儿受惊,前蹄奋起,几乎要把他摔在地上,幸好他用力勒住了缰绳,才好不容易稳着了战马,只是这么一干扰,那猎物,已经被暗算他的人抢走,径直朝着营地向皇上领赏去了。 另一个将士骑马来到失落地勒马在原地的这个人身边:“福顺,算了,谁叫他是皇后的亲戚呢?” “哼,他韦播算哪门子亲戚,要不是皇后的亲哥哥们都死光了,这种远房亲戚怎么轮得到做羽林军的统领。”这个被抢了鹿的人叫葛福顺,而这个上来和他说话的人,叫陈玄礼。 “算了,别说了。”陈玄礼对葛福顺使了个眼色,不远处,一个神色傲慢的胖子骑在马上,正盯着他们看。 陈玄礼低声在葛福顺耳边说道:“这个高嵩与韦播素来交好,仔细被他听了向韦播告状。” 葛福顺脾气上来了,大声说着:“听到便又怎的!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屈居于这等无能之辈之下!” …… 入夜的羽林军营地之中,葛福顺回到了自己的帐篷,没好气地卸去了身上的虎纹战袍,正准备休息,忽外面传来了响动声。 这种兵刃和盔甲碰撞的声音,足够引起葛福顺的警觉,但是还没等他拔刀出鞘,一小队人马已经杀进了他的帐篷,十几把闪着寒光的刀锋利的刀尖对准着他,掀起的帐帘外,韦播那肥得流油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杀气腾腾。 “你们干什么?我犯了什么罪?”葛福顺对着带头来拿他的高嵩说道。 “哼哼,你犯了什么罪,心里没数么?给我拿下!”高嵩一挥手,十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他按在了地上。 被五花大绑的葛福顺被架出了帐篷,这时候他才发现,陈玄礼已经被他们绑着按在了草地上。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葛福顺大喊着,被高嵩强行按住头,跪在了地上。 韦播慢悠悠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低着头的时候,稀疏的胡子根本遮不住肥硕的双下巴,尖细的声音和他的体型完全不相衬:“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服气么?” “我没有犯军法,你要惩罚我,也要有理由啊!”葛福顺申辩着。 “惩罚你的理由?哼,背后议论统领,动摇军心,就是犯的法!”韦播高喊着。 “这是哪条军法?!我不服!”葛福顺说着。 这时候,韦播取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鞭子,这不是普通的皮鞭,而是用一种带刺的藤条制成的,打在身上莫说是皮开肉绽,要取性命也不在话下。 只见韦播高高举起了鞭子,伴随着一声令人心悸的长鞭劈裂夜空的声音,鞭子重重地抽打在了葛福顺的身上,每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痛,但是葛福顺紧咬着牙,他不能喊出声,喊出声了,就是向韦播低头了。 见他不作响,韦播停了下来,阴毒地说:“不服输是吗?那就让你兄弟和你一起送死!”说着手中的鞭子方向一转,朝着边上的陈玄礼抽打过去。 鞭子所及,陈玄礼身上的衣衫瞬间撕裂,露出鲜红的血肉。 眼见着,他们两个人就要这样被活活抽打至死,忽然从韦播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第172章 深夜疗伤 在葛福顺因为疼痛而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青年的身影出现了,朝他走去。 那青年蹲下身,葛福顺才看清他的脸,火光的映照下,是一张绝美的青年的脸,英挺的剑眉之下,眼梢修长,黑眸锐利。 “此人犯了何罪,你要如此待他?!”青年呵斥着,而刚才张牙舞爪的韦播此时却嚣张不起来了。 按捺着,韦播说道:“临淄王,此人无视法纪,播身为羽林军,略施教训。” “临淄王……”葛福顺喃喃着,一张口,嗓子涌上一股腥甜之味,吐出一口鲜血来。 “无视何种法纪,说来与本王听听!”李隆基怒不可遏地质问着。 “这……”韦播倒是答不上来了。 “说不上来,就给我松绑!”李隆基对着韦播说着。 虽然韦播知道李隆基也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郡王,但,毕竟是皇族,怎么说也得卖个面子给他。 “好,今日就给临淄王这个面子!”他没好气地一摆手,边上的军士上来将五花大绑的葛福顺和陈玄礼松绑了。 但是,此时的葛福顺和陈玄礼早已经被打得站不起身来。 “韦播,羽林军是太宗皇帝当年的亲兵百骑,他们不是你韦播的家奴,不是你可以任用私刑的,若让本小王知道还有下次,定当禀明皇上!” “是,播谨记了边是。”韦播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 “这两个人,本小王带去了。” “临淄王,他们是羽林军的人,您擅自带离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不过是带去医治,伤愈之后自然会送还!来人!”李隆基一喊,高力士带着王子府的侍从立刻上来,搀起了葛福顺和陈玄礼,架着他们往营地外走去了。 临淄王随即也走了。 只留下了气鼓鼓的韦播,懊恼地将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摔:“哼!一个失势的郡王,有什么可嚣张的!” “算了,谁叫人家会投胎,生在帝王家,咱们犯不着和他翻脸。”高嵩从旁劝道。 “便宜了那姓葛的和姓陈的!”韦播咬牙切齿地说。 …… 夜晚吹过的凉风,每一次掠过葛福顺身上的伤口,都如同烈焰舔舐一般的疼痛。 但是,看着走在前面的李隆基,葛福顺忽而觉得这疼痛不算什么了。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有人关心,而且这个人,是堂堂的皇族临淄王。 “钟离医正!”五王子府中,回荡着李隆基的声音。 “嗯?你回来了?”钟离英倩出现在院子中,淡定地看着李隆基带回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借着灯笼的光,看了一眼他们身上衣服的残片:“羽林军?” “你是太医,快救救他们。”李隆基焦急说道。 “我不会。”钟离英倩定定地说。 “那就让那个会医术的钟离英倩来!” “羽林军?”武皇看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军士,欣慰一笑,“你总算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你把他们带去安顿,我稍候就来。”说着立刻回自己房间去了。 等钟离英倩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榻上了,不过这不正常,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半夜里醒过来了,房间里烛火通明。 在床边,放着一张纸,上面是一行遒劲洒脱的字:“速去找三郎,救人。” 这字,不是安金藏的,安金藏的字很特别,常简略笔画,她认得。 很快,她知道,这字是谁留给她的了,因为落款的地方赫然写着:“曌”字。 “太后?!”钟离英倩拿着纸,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半夜里醒过来,因为武皇要她用医术去救人了。 不及多想,她背起医箱,奔出房外,这个四方院子中,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一处客房还亮着,侍者进进出出,想必就是武皇要她去的地方了,于是疾奔过去。 还在房内守着的李隆基见着钟离英倩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医正?” “临淄王,正是我。”钟离英倩回答着。 看着彬彬有礼的钟离英倩,李隆基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先前在院中所见的那位了。 虽然他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何古怪,但此时也不及多想:“那就拜托钟离医正了,此二人被鞭笞如此,还请务必救他们回来。” 钟离英倩也不避讳两个但男人浑身的血污,沉着说道:“当务之急,是清洗伤口,所幸,虽伤及皮肉,但还未至筋骨内脏,临淄王放心,应无大碍。” 清理完伤口,敷了药之后,葛福顺和陈玄礼身上的疼痛总算减轻了许多。 已经完全清醒的葛福顺,不顾伤口,挣扎着要起身叩拜李隆基,被李隆基扶住了:“你别乱动,好不容易处理好的伤口,再流血就不好了。” “我葛福顺何德何等,能让临淄王您这样待我!”葛福顺一个八尺男儿,此时涕泪横流。 “什么临淄王的,叫我三郎便是,我也是看不过那韦播仗势欺人罢了,你们在这里安心养伤,多留些日子再回去。” …… 此时,被外面动静吵醒的安金藏也起来了。 走到院中,正好遇到从葛福顺陈玄礼房中出来的李隆基。 “阿瞒,这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安金藏问着。 “没什么,路过羽林军营地,见到那韦播正欺负人呢,看不过去,把那两人带回来了,还拜托钟离医正帮忙医治……” “英倩妹子?”安金藏差点冲口而出,想说这大晚上的她不应该是武皇,难道武皇也懂医术。 正说着,钟离英倩忙完了正巧经过他们身边:“咦?安大哥,你如何也来了?” 听到她喊“安大哥”,安金藏就知道,这晚上出现的人,是钟离英倩本人了。 想来,武皇也真是任性,如今的架势,俨然是她想钟离英倩什么时候出现,就什么时候出现了。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故意的,偏偏被附身的,是个性最乖巧的钟离英倩,完全不是武皇的对手。 而此时,忙了一路的高力士也过来了,对李隆基说道:“大家,时候不早了,您先去歇息吧……” 第173章 烧纸 李隆基这时候才伸了个懒腰:“说来也是,折腾了一天,累了。”说着往自己房间走去了。 看着李隆基大摇大摆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安金藏拉住高力士,小声问着:“你们大晚上的,怎么会经过羽林军的营地?那地方离市坊都很远啊。” 高力士欲言又止的样子。 安金藏一看,就知道这其中有古怪,说道:“力士,你知道的,我是全心向着阿瞒的,大可不必对我有所隐瞒。” “大家倒也没有说不告诉你……是这样,日间我陪着大家参加今年春季围,偶然听到今年拔得头筹的韦播和那高嵩之间的谈话,说是什么葛福顺对他不满,晚上要好好教训等。大家一向不喜欢多事,不知道今日为何,带着力士和侍者晚上去了羽林军的营地,果然见到那韦播正毒打这个葛福顺和陈玄礼呢,他看不下去,就把这两个人救下来了。” “还有这样的事……”安金藏喃喃着。 此时,钟离英倩忽而在他身边说着:“这孩子比你有悟性多了。” 一听这口气,安金藏就心知不妙,看着眼前的高力士,尴尬笑着:“嘿嘿,力士,你也休息去吧,相比也累了。” “多谢大哥,我不累……”高力士还没说完,就看到安金藏拉着钟离英倩急匆匆地离开了。 “媚娘大大,你现在还真是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啊你!”安金藏在武皇耳边咕哝着。 “那是,我得先回趟房间。”说着,武皇一手甩开安金藏,大步朝前走去。 安金藏紧步跟着她进了房门,看到她已经拿起一张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烧了个干净。 “这是什么?” “留给你家丫头的口信,谁叫你这懒货这么早睡下了,不然我也不用这么麻烦。” “额,不早了……那是我作息健康好吧,说起来,请教一下,听您的口气,您知道阿瞒为什么会这么做?” “难道你不知道?” “啊,难道……我只是不敢想。” “你不是应该比我早发现三郎的潜质么?当初我高居宝座,果然云遮雾绕,很多人和事看不真切了呢!” “媚娘大大您这是谦虚的话,您是我见过最一门儿清的领导了。” “哼,漂亮的话,不必和我说了。”武皇翻了个白眼,“你既然知道那孩子这么做的原因,那你应该何如,就知道了吧?” “这个,我一直在努力啊……”安金藏开诚布公地说,“说实在的,我一直认为,他是你最合适的继承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努力,却总是南辕北辙……” “那就说明努力得没在点子上。” “还请媚娘大大点拨一二……”安金藏现在都怕说这话,因为每次这句话一说,武皇肯定就开溜了,果然,他的担忧没有道理,他话音刚落,钟离英倩就又在他面前昏了过去。 安金藏将钟离英倩放在了床上,自己打开门走到了外面,此时夜空中繁星点点,如梦如幻。 “我的努力全不在点子上?”他喃喃着,很奇怪,他知道武皇说得是对的,但是,他该何处呢? 他抬头视线所及,看到屋顶上,一个人夜风中衣袂飘扬,正望着他,是仙瑶。 “仙瑶,你在那儿做什么?”安金藏轻唤着。 但是仙瑶什么都没说,跃下屋顶消失了。 “仙瑶……我欠她一段六狐州的往事……”安金藏忽而想到,当年的事,和如今的唐中宗托不了干系,是时候应该查清楚这件事情了,想到这里,他立刻回到了房中,拿出了那卷珍贵的羊皮卷子。 “这是用波斯写的,如果是李显写的,不应该是汉字么?但是落款又是‘通天大王’……”其实这个疑问已经在安金藏心里藏了很久了,但是,一直得不到解答,但是无论如何,看着如今李显这副孬样,似乎不太像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难道这事儿还另外有蹊跷…… 不知不觉,天色亮起了,李隆基这几日一改往常喜欢到处玩的样子,留在府中,对葛福顺和陈玄礼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而安金藏不敢多作逗留,因为他看到钟离英倩一早进宫去了,想起上次忽然出现的武皇,不知道这次还会入宫做些什么,紧张地也跟着入宫了。 然而,奇怪的是,一日下来,钟离英倩似乎都在太医署专心工作,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自以为揣度得到武皇的心思,现在想来,那是因为那时候武皇还是武皇,是他的大领导,而如今,成了一个鬼魂,果然行为更加莫测了。 在太医署外徘徊了一阵,安金藏朝着自己的“单位”弘馆走去。 然而,半路,却遇到了太平公主。 “金藏君,你倒是好兴致,还在这里优哉游哉的。”太平公主没好气地说。 看着太平的脸色,安金藏立刻说:“公主可是遇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 “哼,你没听说吗?那武三思,被封为了静德王了,如今还真是皇上和皇后跟前的红人。” “原来如此……”安金藏听了,“嘿嘿,这不是他有自己的优势么……”如今满朝都知道武三思和韦氏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仿佛就只有唐中宗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对于这件事,安金藏一点不心疼唐中宗,这么笨的人,戴再大的绿帽子都是活该。 但是,却为上官婉儿不值。 对于这件事,安金藏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方面,他替上官婉儿愤愤不平,另一方面,却也多少有些酸溜溜的——婉儿见不得他和钟离英倩亲密,却能忍受武三思与韦氏之间的苟合。 然而,感情经历太少的安金藏到底不懂,心死的人才不会在乎对方的不忠。 此时,在安金藏面前的太平,气犹未消:“我堂堂大唐的江山,如今就被这两个人外姓人搅得乌烟瘴气!好不气人!” 安金藏听了,立刻低声劝着:“公主息怒,怎么说这儿也还是宫中呢……” 第174章 最绿的皇帝 大明宫上空飞过几行北归的大雁。 高空辽阔,但是,从后庭传来的靡靡之音,让大唐王朝抹上了一层阴云。 “公主,咱们还是回山庄去吧。”安金藏拱手说着,“金藏正有事要请教公主。” “请教我?金藏君这么机灵,如何有事请教到我头上来了?”自从神龙政变之后,太平对于安金藏的态度已大不如前,对此,安金藏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他能理解,从太平个人的角度,他安金藏某种程度上,算是出卖了她。 如今,她没有杀他,已经是莫大的气量了。 但如果给安金藏再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选择阻止她称帝的,理由很简单,她曾经也是张易之等人的恩主。 武皇晚年的嗜好,早早地太平身上出现了,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问题并不在于包养男宠有伤风化,而在于,一个好的领导,可以有丰沛的欲望,但必须有高于常人的控制欲望的能力。 毕竟,在君主制的大唐,一个君王所能有的权力可以让他(她)满足常人难以想象的欲望,如果这种欲望得不到控制,那便是那一代他(她)所统治的人的灾难了。 而在处理张易之这件事上,即便是在迎仙门外的那一刻匆匆记忆,安金藏依然记得太平公主对他的满心信赖。 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可以仰赖很多人,但最信任的,应该永远是他自己,但是,太平在这点上,就已经失分了。 这是李隆基虽然年纪小,却比她高明的地方。 安金藏知道他有事情瞒着自己,但并不生气,因为他可以不完全信任他安金藏,还有这个如今和他亲厚有加的强有力的姑母太平公主。 竹林小院,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春天,绿竹葱翠,新笋初发。 这是安金藏和太平可以放开了谈话的地方。 “依旧是关于通天大王……”安金藏看着等待着他问问题的太平公主,不急不缓地问着,“记得当时公主说,通天大王,曾是如今皇上的昵称,只是想问,皇上他,认识波斯文么?” “波斯文?” “哦,就是我安国以及大食国所用之语言。”安金藏解释着。 “呵呵,我七哥素来不好学,怎么会去学这些东西?”太平略带鄙视地说着。 “那么,当年,皇上,第一次当皇上的时候,身边可有会这些外语的人么?”安金藏问着。 “这么说来……”太平思量着,仿佛沉浸在了往事中,“确实有……” “谁?” “皇后,如今的皇后略通胡语……”太平公主悠悠说着,“那时候,皇后还只是香儿,官宦家的少女,刚入宫的太子妃,我和她年龄相仿,还有婉儿,常一起玩的。香儿那时候是我们中最活泼的,乐署那时候有些胡人的乐工,呵,就和你这般,我和婉儿倒觉得没意思,只不过香儿却热衷胡乐,常找一个几个年轻的乐工玩耍,大约那时候,学了一些。” “额,玩耍?确定是玩耍么?”安金藏嘀咕着,“该不是太子妃的时候就把你七哥给绿了……” “绿了?何意?我七哥如何就绿了呢?” “哎,你七哥,简直就是空前绝后最绿的皇帝了。我们家乡话而已。调侃,公主不必在意。” “在我面前就罢了,可知道妄议君上等同谋逆。” “在这里,公主不忌讳什么,也给金藏个机会,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安金藏嬉皮笑脸地说着,“如果是这样……”安金藏摸着下巴思忖着,自己当年混进乐署,难道还有这个缘故,是循着乐工的线索按图索骥地混进去的么?只是那时候的安金藏知道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不晓得这背后事关废帝,也不知道等他入宫的时候,他要找的李显和韦氏已经被武则天给流放到千里之外了。 那么,既然韦氏懂波斯文,到底是她背着李显写的这些东西,还是和李显商量好的这么干的? 但是以李显现在的尿性,估计不大可能是他主谋授意的。 他必须接近韦氏,才能解开这些疑问。 …… 就在安金藏还在费脑子想知道当年出卖他这个外国老爹和六狐州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很久没有进入到内宫视野的五王子府,迎来了一个侍者——高延福。 “父亲,您怎么来了?”高力士开门的时候,看到时高延福,意外地说着。 尽管如今两人算是各为其主,但是对于高力士来说,高延福对他收养之恩,依然是他的父亲。 确实,就算是因为当年挑唆李旦和李显的事情之后,高延福对于高力士依旧是好的,见到高力士,脸上露出父亲的慈祥:“为父今日是有公务来的,临淄王可在府上?” 高力士一眼看到了高延福郑重捧在手里的圣旨,不由得紧张问道:“大家他可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啊?” “这个不是你我做侍者的应该问的。” “是,父亲教训得是,孩儿是关心则乱。”高力士说着,立刻奔到内里找李隆基来接圣旨了。 “大家,我父亲来了,带了圣旨……”他神色担忧地对着还在书房专心研习书文的李隆基说道,尽管李隆基见有人进来,匆匆把书放在了坐垫之下,不过高力士也已经瞥见了书的目录——《贞观政要》,但是依旧什么都不说,这是做侍者的自觉。 听到高力士说高延福带了圣旨过来,李隆基立刻问道:“是说要找我接旨?还是其他哥哥弟弟们也要出来?”他看着高力士,高力士很少见他如此在意一件事情,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只请大家您出去。”高力士说完,关切看着李隆基,欲言又止,但是他看到李隆基虽然紧张,却并不慌张。 他略整理了衣衫:“好,本小王这就去。”说着,毅然离开了书房,昂然朝外走去,门外,高延福看着出现在视线之中的李隆基,徐徐展开了手中那份圣旨…… 第175章 这是要下基层的节奏 高延福已经将圣旨宣读完毕,李隆基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圣旨。 “临淄王,谢恩吧。”高延福微笑着说。 “谢皇上隆恩,隆基定当不负皇恩。”李隆基立刻用洪亮的声音说着,说完又是一记用力的叩首。 看着离去的高延福一行,高力士上来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李隆基:“大家,力士不懂,皇上为何突然要封你为潞州别驾?那……那咱们是不是得去潞州了?” 李隆基看了一眼手里的圣旨,又看着已经没有人的空荡荡的敞开的大门,嘴角微翘:“是,咱们得去潞州了。” …… 从公主山庄出来的安金藏一路回到了五王子府,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以为今天就和昨天一样,和昨天的昨天也一样,但越是觉得这是寻常的一天,就越有可能发生意外的事情。 这一天就是这样,安金藏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应付随时都可能出来“捣乱”的媚娘大大,根本没想到,李隆基这里会出什么事情。 而他一进门,刘幽求就冲他嚷嚷起来了:“怂货,你跑哪里去了?府上出大事了!” “啊,是英倩妹子还是仙瑶?”安金藏第一反应地冲口而出问。 “你就知道惦记着妹子,是……”刘幽求还没说完,李隆基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云淡风轻地说道:“没什么,是宫中来了圣旨了,要让我出任潞州别驾。” “潞州别驾?就是说让你去管潞州的意思?地方官?”安金藏双眉一沉说道,“你都做了这么久的闲郡王了,如今忽然让你出任潞州别驾,是要支走你的意思?” 李隆基的脸上不置可否。 安金藏看着他,低声说:“难道是因为上次你收留羽林军的事情?” 李隆基只是笑着挑了下眉毛:“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 “呵,你倒是给我念起道德经来了。我看这压根不能算什么圣旨,就是皇后的意思,你是欺负到她娘家人了。”安金藏说道,自从葛福顺和陈玄礼半夜被接过来疗伤之后,他可是也了解了下事情始末的人,如今羽林军的统领是关系户,他还能不知道么,“这种关系户最要命,没本事还天天搅事情!” “罢了,去往潞州也好,听说那里山清水秀,可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地方。”李隆基笑着说道。 “你倒是还有点阿q精神。”安金藏苦笑了一下,不过继而话锋一转,“不过,的确,未见得不是好事。” “怂货,如何就未见得不是好事。我看是大大的坏事,若是就这样离开了长安,要再回来可就难了。哼,潞州别驾,说得好听,那么个小地方,让堂堂一个郡王屈尊过去,我看也就是没有明说是流放了!”刘幽求没好气地说。 “话可不能乱说,咱们阿瞒这么规矩本分的好孩子,是没有理由被流放的。而且,流放那就是犯人了,这个别驾虽然官不大,好歹也算是个官儿了,有管理的职责,乐观点,可以当成是下基层了。”安金藏说着,“下过基层锻炼过,才能当个好领导不是?” 刘幽求瞥了他一眼:“又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来了。” 但是李隆基却把手搭在安金藏肩上,笑说:“我大约明白金藏君说的意思。好,既然皇上要我去,圣旨难违,那本小王就好好做这个潞州别驾去了。只是……”他看看眼前的两个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此去潞州,别的倒没什么,两个弟弟还有大哥二哥照顾着,只是这些日子,与你们相处惯了,可否与我同行呢?” “嘿,那好呀,我可在这长安待腻了!”刘幽求对于这个提议,立刻积极响应着。 但是安金藏却并没有吭声。 刘幽求见他不说话,催问:“怂货,你要不把那校书的小官儿给辞了,没意思,不如追随三郎去潞州,那里不会如长安这样拘束,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倒未必,皇上没心机,武三思的心眼可不少,你到时候陪着阿瞒到了那里,可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乱来,落了什么口实给武三思他们。”安金藏提醒着。 “那么金藏君,你呢?”李隆基殷切问着。 “和之前一样,破蕃帽儿跟着阿瞒你,我还是得留在长安,你总归是要回来的,这里的情况,不能没人替你看着。”安金藏说着。 此时春风拂过,吹得院中的发了新叶的木槿梭梭作响。 李隆基看着眼前并无一句虚言的安金藏,动容地说:“金藏君,当初我姑母几乎要杀你,就算如今因为你还有用,她放过了你,只恐怕,那时的事始终是心中刺,喉间鲠,不可能如当年那般信赖你了,你若是为了我留在这儿,大可不必。” “阿瞒,我为的不仅仅是你。当年我从神都逃走,一路向南,去了岭南,看到了那里的尸横遍野。破蕃帽常常嘲笑我怂,说实话,我真的很怂,在岭南逃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做噩梦,梦见又站在那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尸体中间。如果,我们的努力,能让这种惨况不再发生,那么便是值得的。”安金藏看着李隆基的脸,最后如同嘱托般地说道,“若你将来,能像那晚对待葛福顺与陈玄礼那般对待你的子民……” 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安金藏这话,已经基本属于挑明了。 天色渐暗,他们之间彼此都不再说什么了。 深夜,在李隆基的房中,钟离英倩亦或者说是武皇还是如约出现在了烛光之下。 也许是血脉使然,就算如今的武皇在外貌上,只不过是比李隆基大不了多少的一个小姐姐,但是在她面前,平常已经日渐成熟的李隆基,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副晚辈的模样。 一看到武皇来,李隆基就不免带着埋怨地说着:“都是你让我什么要笼络些人,这下可好,人没笼络多少,就已经得罪了那韦氏了,明日我就得去潞州做什么别驾了。” “呵,这个韦氏,竟然让一个郡王做个潞州别驾,亏她想得出来。”武皇没好气地说着,继而看着李隆基,“那么你觉得此事如何?” “我日间已经和金藏君他们说了,此事,有好有坏。坏处,诚如刘幽求所说,离开了长安,要再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但好处呢,潞州远离长安,也就远离了宫中……” 第176章 出发去潞州 “仙瑶,你和我去潞州吧,据说那地方风景不错,你去了,我专为你盖个大宅子!”到了白天,李隆基依旧缠着仙瑶说道。 “我要跟着少主的,你可以和你去潞州。”仙瑶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隆基说道。 “那我就去和金藏君说,让你跟我去潞州,你觉得如何?”李隆基笑嘻嘻地说道。 “你不是有刘幽求跟着你了吗?还要我一起去做什么?” “我喜欢你呀。”李隆基直言不讳地说着。 “可是我不喜欢你。”不懂得婉转的仙瑶说话比李隆基更加直接。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的李隆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立刻说道:“对呀,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更加喜欢你呢!” 仙瑶听了皱着眉:“这仙瑶就不懂了,在我们六狐州,只有彼此喜欢的男女才可以在一起。” “喜欢本小王的人太多了,只有仙瑶你很特别。”李隆基说着。 在不远处看着李隆基和仙瑶说话的安金藏,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什么叫特别,看来咱们的唐明皇在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美女了,无非是喜欢仙瑶美若天仙的姿色吧。”忽而想起后来白居易写的那首长恨歌“汉王重色思倾国”,只不过,也只有李隆基,能让这种肤浅的爱看起来很有意思很特别罢了。 安金藏正独自想着,不想肩上被人一拍,随即传来刘幽求的声音:“怂货,想什么呢?” 听到刘幽求说话声音的仙瑶和李隆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李隆基一见到安金藏,就立刻奔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请求着:“金藏君,阿瞒想求你件事,此去潞州,能否让仙瑶和我一起去,我同她说了,她非得说要你的应允才可以。” 其实,刚才听到他们对话的安金藏已经在认真想这个问题了。 虽然他没和仙瑶谈过,但是自从怀疑诬陷六狐州的密信是李显写了之后,安金藏一直觉得仙瑶就好像是定时炸弹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杀进宫去报仇了。 他对于仙瑶的约束程度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果让她跟着李隆基去潞州,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想到这里,对仙瑶招了着手:“仙瑶,你过来。” 仙瑶翩然而至。 “潞州那个地方,现在究竟是何情形,我们谁都不知道,你身手好,还是陪着阿瞒去一趟吧。”安金藏说着,看到仙瑶平静的脸上,忽而眉头微蹙,泛起涟漪。 见到仙瑶如此,安金藏心软下来:“不过,说到底还是要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想跟着去,我也不会勉强。” “不。”仙瑶忽而说,“只要是少主说的,仙瑶一定照做,只要少主别忘了自己的使命。” 仙瑶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反而让安金藏有些愧疚了:“你真的愿意么?” “仙瑶一切听少主的,少主让我去潞州,仙瑶便去潞州就是。” “你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的,没关系,其实,你可以不要把我当你的少主,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安金藏真诚地说着。 仙瑶听了,微微摇了摇头:“仙瑶只能把你当少主,如果仙瑶把少主当成了朋友,那么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 这句话听起来很拗口,但是安金藏听懂了,对于仙瑶来说,没有杀李显这件事情,已经使得他们之间不可能成为朋友了。 安金藏叹了一口气,但是和面对太平一样,如果事情再重演一次,他还是会和当初一样做的。 …… 江春不肯留归客,草色青青送马蹄。李隆基轻车简行出了长安的城门,想要来送行的人其实不算少,这些日子以来,李隆基在长安城交到了不少的朋友,但是,都被李隆基一一回绝了。 但是安金藏还是来了,因为另外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也来了——李隆基最亲爱的姑母太平公主。 “此去潞州山高水远,你万事小心。”太平说着,而身边,另有一位清秀的青年同样对李隆基依依不舍。 安金藏认得,这个人,是太平的儿子,和李隆基年纪相仿的薛崇简,李隆基去公主山庄游玩时,常和他一起相处,表兄弟俩关系匪浅。 “三郎,等我得空,去潞州找你!”薛崇简说着。 但是,李隆基只是笑笑:“潞州太远了,你安心留在长安吧,咱们总归会见面的。” 太平见李隆基这么说,欣慰笑道:“潞州那里,我已经派人打点去了,想来不会有人叨扰你的,你尽管放心去便是。” 李隆基听了,郑重对太平公主行了个礼:“三郎在这里谢过姑母了!” 此时的李隆基已经是个姿容伟丽的青年了,但是太平依然慈爱说道:“好孩子,去吧,你父王,我会照应的。” 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终于骑上马,带着几个人策马扬鞭,离开了长安城。 望着李隆基离去的背影,太平对身边的安金藏说着:“不知不觉,别说是窦德妃,就是他的姨母窦氏也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些年,难为这孩子。” 安金藏听太平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当初他在太医署里见过的那个温柔的女人,难怪这么长时间都未曾见到过她,原来也已经去世多年了,只是没想到,李隆基竟然一直都没有说起这件事,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藏在他的心底。 这边是依依惜别,而在大明宫的深处,在皇后的寝殿之内,韦氏从热闹的筵席回来了,阿显不在,偌大的寝宫寂寥空旷,没有了酒肉欲望的麻痹,此时的她内心说不出的空虚。 寝殿的一角,一个不起眼的箱子安静地放在那里。 韦氏看着它,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朝着箱子走了过去。 箱子打开了,里面放着的,是那日太平带来的李重润的那件血衣。当时,太平走了之后,她第一个念头是烧掉的,但最终还是舍不得。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件血衣…… 第177章 弥补 “润儿……”韦氏喃喃着,正在这个时候,侍女不合时宜地进来禀报:“皇后殿下,太子求见。” 在宫女说完这句话的有那么一瞬间,韦氏恍惚了一下,以为她口中说的那个太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李重润,但是很快她意识到了现实,残酷的现实是,如今来拜见她的这个太子,和李重润只差了一个字,却天差地别,甚至连她的儿子都不是。 这个庶出的李重俊,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润儿不幸夭亡了,怎么可能有机会坐上这太子的宝座。 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前凄凉躺在箱子里的血衣,韦氏心中不免升起一股不平的恶气。 “他来做什么?”韦氏没好气地问着。 “这个奴婢不知道。”宫女如实回答着。 “我今日累了,不想见他。”韦氏说道。 …… “皇后殿下说今日她累了,不见您了。”宫女出了寝殿,对李重俊说着。 “累了?不是才从太液池回来么?”等了半日的李重俊脱口而出,知道这只是借口而已,本来今天过来,是下定了决心想和韦氏说,要换掉武崇训那个太子太傅的,但是,没想到,韦氏连见他的机会都不给。 李重俊垂头丧气地返身回东宫去了,没想到偏偏不巧遇到了安乐公主。 自从上次因为贞观政要的事情之后,李重俊已经刻意躲着安乐公主了,但是安乐公主可没有想要躲着他的意思。 李重俊正打算绕开她走远路回去,没想到,已经看到李重俊的安乐公主,远远地就叫住了他:“哎,你别走啊!” 原本因为被韦氏拒之门外的李重俊就心情不佳,此时,被安乐公主这么没礼貌地唤着,不由得脾气上来,主动迎上去:“我怎么说也是太子,什么叫‘哎’?” 听到李重俊这么说的安乐公主,一张娇俏的脸上,一对媚眼眨巴了两下,忽而轻蔑地笑着:“呵呵,怎么,竟然在本公主面前摆起了架子?我告诉你,本公主没有喊你奴儿,就已经不错了!你的母亲是奴婢,你可不就是奴儿吗?!” “不要侮辱我母亲!”李重俊额头的青筋凸起,瞪眼怒喝着,抬起右手要打安乐公主。 但是眼前的安乐公主同样瞪大了眼睛骄傲地看着他。 李重俊抬到半空的手停住了,他告诫自己是太子,要懂得分寸。 然而,他对自己的心里建设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这么一犹豫,“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打在了他的脸颊上,安乐公主可没有他那么多的顾虑,抬起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李重俊彻底懵了,懵得都不知道自己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是真是假。 “你竟然敢打我?~!”他的声音颤抖着。 “打的就是你!”安乐公主越加嚣张,她美艳的外表,此时反而令她看起来更加令李重俊厌恶。 “你!”李重俊原本犹豫的手用力朝着安乐公主的俏脸打去,可惜还没打到她的脸,就被一只硕大的手用力抓住了,死死的,如同铁钳一般。 “太子,在皇后寝殿之外动手打公主,似乎不妥吧。”一个沉厚的声音传来。 李重俊一转头,武三思就站在他的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李重俊一时语塞,眼中几乎要气出泪来。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还是回东宫待着吧。”武三思用力地甩开了李重俊的手,完全没有要对他行礼的意思。 武三思身材魁梧,李重俊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虽然气愤异常,只能捏紧了拳头,咬着牙愤恨地离开了…… …… 公主山庄,竹林小院之中,安金藏和太平公主面对面坐着,就和从前一样,只是彼此眼神之中,各有些不同的底色。 “上次三郎来我这里寻你,是偶然为之,还是有意救你?”太平公主开门见山地说着。 “偶然为之。”安金藏定定地说着,一脸无所谓你信不信的表情。 “就和这次他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救下羽林军中的那两个将士一样?” “年少气盛,临淄王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就如公主所说,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太平公主喃喃着,“也是,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个好孩子。” “您现在也是位好公主。”安金藏微笑着。 “但你当时还是让我七哥赶到了长生院。”太平公主对这件事,依旧耿耿于怀。 “对于公主来说,皇位真的已经变得那么重要了么?” “如果我说是,你会继续留在我这山庄里么?” “会。” “好,那么本公主就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就算有这个心思,也绝不是为了我自己。”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的祖父,我的父亲还有我母亲,我李氏世代的努力不被辜负。” “公主能有这思想境界,金藏很佩服。那么,让金藏说说我的真心话吧。首先,我承认,你的七哥,如今的皇上,并不是这个皇朝最合适的继承人,但,我只能说,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他的能阻止很可能爆发的血腥屠杀甚至皇朝分裂的最好的挡门砖,谁叫您母亲让位的时候,他是太子呢?所以,这件事情上,还请公主不要在记恨金藏了。其次,对于武三思没有被杀死这件事,是整个计划中最失算的地方。原因很多,金藏所能控制的范围又很有限,这是教训,我希望我能弥补回来。” “弥补?如何弥补,如今当初那些可以杀了他的人,都已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了。朝中只剩下那些没有骨气的,想要巴结他还来不及呢,如何还会有人要杀他?” “不急。在我的家乡,有个了不起的人曾经说过,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最近有人批评了我,说我太没有长远的眼光了,所以做的事情常常时好时坏,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还好,我有个优点,就是悟性不错,所以,我想,先了解清楚情况。” “了解?如今后宫前朝,都是韦氏的天下,就算我也不见得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我可以。”安金藏自信地笑说,“公主可还记得那血衣么?” 第178章 一起住 “当然记得,那是你假造了李重润的血衣让我献给皇后的,如何?”太平公主问着。 安金藏低头一笑:“公主你说那血衣,皇后还留着吗?” “这个我如何知道?” “我是胡人,若我说在我的家乡学了借血通灵的本事,你说皇后可会相信?”安金藏抬起头说道。 太平冷笑一声:“你想假扮李重润不成?” “有何不可吗?” “你想让本公主引荐你?” 安金藏坏笑了一下:“金藏也不是公主第一个引荐到后宫的人物不是么?” “不过我贸然说你能借血通灵,未免太过刻意了吧?” “那是自然,只是不知道公主是否还记得天授年间,神都太极宫中闹鬼之事?” “窦德妃的鬼魂?后来不是说是户婢韦团儿装神弄鬼么?” “是,虽然之后事败了,但这效果还是有目共睹的。”安金藏说着。 “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要公主立刻直白地说要引荐我,只需要公主偶尔想韦氏提及我有这个本事就可以了。她到了需要找我的时候,自然会来找我的。”安金藏眼神清澈地看着太平,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最有主意的时候。 太平却不确定,疑惑地说:“你这么有把握她肯定会来找你?” “是,静观其变。”安金藏回答着。 两人正说着,竹林小院的拱门之外,一个侍者轻敲了一下悬挂在门上的木牌。 这是太平公主的意思,在这个竹林小院之中,他们谈话时不得有任何人靠近,若是有事,就敲击下拱门之下悬挂的木牌,只有太平同意之后,才可以进来。 听到木牌敲击的声音,太平声音洪亮地对侍者说着:“进来吧!” 侍者这才微微躬身,紧步向前到他们跟前:“公主,外有访客。” “嗯?来找我的?”太平问着。 侍者抬眼看了一眼安金藏:“不是,是来找安校书的。” “找我?”安金藏有些意外,“谁知道我在这里?” “来人自称是太医署医正钟离英倩。”侍者回答着。 安金藏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可没告诉钟离英倩自己在太平公主这里,而能想到他在这里,并且单枪匹马找上门来的,这个人,绝不是钟离英倩本人。 一旁,太平公主颇有微词:“怎么,一向守口如瓶的金藏君,竟然对一个女医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走漏了消息么?” 安金藏没有否认,因为这事儿没法和太平公主解释,只好应着:“英倩不是外人,可以信赖。” 说着,立刻起身,问侍者:“人在哪里?我立刻去见她。” “正在前厅候着。”侍者说着,转身带路。 安金藏和太平公主不约而同地到了前厅,远远地,看到钟离英倩背着手,专心抬头看着墙上的字画。 “这幅顾恺之的《秋江晴嶂图》,连我都没有见到过,原来一直都悬挂在你家前厅。”钟离英倩没有转身,先对已经走到她身后的太平公主说道,说完才转身,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安金藏一听口气,就知道不对劲了,但是太平公主自然不知道,不由得一双杏眼翻了个白眼:“好大的口气,本公主藏的宝物,又何止这《秋江晴嶂图》,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见了本公主,怎么还不行礼?!” 一听太平公主这么说,安金藏反而慌了,眼前这个人可不是钟离英倩,而是武皇啊,她太平公主的老妈,如果行礼,太平公主可真是要五雷轰顶了,于是,立刻对太平公主说道:“额,英倩她最近身体不大好,咱们这是在私人的地方,给我个面子,给英倩免了这个礼数了好不?” 太平公主还没发话呢,安金藏已经看到他对面的武皇嘴角一咧,眼看着又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了,他立刻踏出一步,上前抓住了武皇的胳膊,拽到一边,小声叮嘱着:“媚娘大大,我知道公主是你闺女,但是现在在她眼里,你就是太医署的一个小医正啊,她的母亲已经死了,您可别和她计较了,不知者不罪对吧?”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武皇脸上的表情,但是只见武皇脸上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这让安金藏心里不安了起来:“媚娘大大,你想干嘛?” 刚说完,武皇忽然反过来,一把紧紧挽住了安金藏的胳膊,把脸往他肩膀上一靠,故意大声地说:“安大哥,之前咱俩都住一起了,如今怎么撇下我独自搬到公主这里了,我也要一起住过来!” 安金藏没防备她忽然来了这么一招,而且是在太平公主的面前,只能说武皇可真是放得开。 但是,他可是下不来台了,又不敢推开她,只能任由她这么紧靠着,不敢动弹半点。 只听到不远处的太平没好气地说:“呵,咱们的金藏君倒是挺风流。” “哎,你别这样,公主还在这里……”安金藏只能无力地说着。 “那,我能住过来么?”武皇不依不饶地说着。 “罢了,既然金藏君说你是自己人,本公主不是小气的人,一切听金藏君自己做主。”太平爽气地说着,随即绕到安金藏面前,看了看“腻歪”的两人:“金藏君素来机敏,可别在女人这件事上栽了跟头。”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安金藏有口难言,实在想说,自从来了唐朝,在女人这件事情上,他可的确没有少栽跟头,尤其是在武皇这里。 看着太平走远了,武皇才放开了安金藏,露出本来的傲然神态:“自从太平嫁给武攸曁之后,我还真没来她这里过,想不到竟然建得不输后宫。” “喜欢排场这件事情上,不是像您么……”安金藏说着,想起了那恢弘的明堂,更遑论什么集仙殿、长生院了。 “呵,太平像我的地方何止这些。”武皇说着,只是这话里,安金藏听不出是褒是贬。 “她可是您最宠爱的女儿,您要是住进来,不怕被她瞧出什么破绽么?”安金藏最后挣扎着问,希望武皇能后悔。 但是,武皇是从来不后悔的,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第179章 胡椒粉 “我不和你一道住,如何知道你想要做些什么,我的江山,可容不得你胡来。”武皇说道。 “额,您太高看我了,就我那点小打小闹的本事……”安金藏说着。 武皇瞥了他一眼:“说是你谦虚好呢,还是虚伪好呢?你自己干了哪些好事,你不会不记得吧?” 安金藏低头转向一边嘀咕着:“那也没有您干的好事多……” “你说什么?” “没什么……”安金藏很怂地笑着。 …… 本来,因为“拥护”中宗有功,加上李显又倚重太平,中宗刚继位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太平也是太液池边的盛宴的坐上常宾。只是在太平公主替张柬之求情之后,便很久没有去了。 李显是个最没志气的,虽然太平各种找借口不出席,但是他还是会坚持不懈地派人来邀请她。 终于,这一次,太平没有说不,终于答应参加了。 参加筵席的这天,太平公主盛装华服,准备就绪,安金藏端来了一碟粉末到太平公主面前,笑嘻嘻地说着:“就委屈公主了。” 太平公主看了一眼碟子里白灰色的粉末,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之间她对面的安金藏对着碟子用力一吹,吹起了满碟的粉末,全飘向了太平公主的脸上。 太平只觉得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只钻入鼻腔,眼睛更是被辣得生疼。 “阿欠!阿欠!”太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猛打着喷嚏,“安!阿欠!金藏,你搞什么鬼?!” “公主别担心,就是胡椒粉,只是想让皇后有个由头来问您咱们上次说好的事,回头看到您双眼红肿,您可一定要说您哭过了哦!”安金藏虽然好像在说正事儿,但看着精心打扮的太平公主这会儿止不住地打喷嚏,钗环凌乱的样子,还是难免觉得幸灾乐祸的好笑。 “你!这笔账……阿欠,本公主记着!阿欠!”太平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地说着。 …… 春风渐暖,太液池边柳树新芽初绽,鲜嫩黄绿,即便在夜色中,也格外亮眼。 那一碟子胡椒的威力,让太平到了后宫,还是一副刚刚痛哭流涕过的模样。 尽管生气,她还是依着安金藏的建议,在一众兴致勃勃的列席者中,神情落寞地坐了下来。 这样黯然的姿态,显然和平时趾高气扬的太平公主大相径庭,果然引起了李显和韦氏的注意。 “皇妹,怎么见你不大高兴,是有何心事吗?”李显果然关切地问着太平。 太平想起了安金藏在她临行前和她说的话:“若是皇上皇后问起,千万不要马上就说,要显得欲盖弥彰,强颜欢笑的说没事。” 于是,太平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似的回答着:“谢皇上关心,太平没事。” 这当然越发引起了李显边上韦氏的关系,果然追问着:“眼睛都哭肿了,如何是没事呢?可是家中有什么变故么?”这话问得,当然不算真心,只不过在这样的场面之中,试图显得她作为一个皇后高人一等罢了,女人的计较心常常在让人费解的地方中显露一二。 对于韦氏的关心,太平自然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微妙,而今日,她不是来和她怄气或者拼地位来的,她今日是来给韦氏心里住着的那鬼魅投喂令她满足的饵料来的。 “并没有什么变故,只是……”太平欲言又止,把头瞥向了一边,从衣襟中抽出锦帕擦拭着自己其实干涩的眼角。 然而,这在韦氏看来,当然是悲从中来的哭泣,仿佛是为了要可以揭开太平的伤疤似的,她依然不依不饶地问着:“咱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不妨与我们说一说,你是皇上的妹妹,有难处,我们定当尽力帮的。” 太平在心中冷笑着,哼,说得好听。但是,脸上依旧一副哀怨神情:“既然如此,太平便说了,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太平不知道从何说起。” 看着李显和韦氏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太平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哦,还有公主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事了?那倒是真要让本宫好好听听了。”果然,韦氏脸上略带笑意地说着。 “前几日从家中翻出一件旧的金钗,上面还留着旧时血迹,是从前那位驸马某日不小心划伤了手留下的。多年之后,不曾想到,竟然还留着,斯人已去,不免让人哀伤,偶然间向人提起,遇到位能借血通灵的胡人,竟然真让我与那人说上了话,多年未曾想起的往事陡然都涌上了心头,故而……唉,让皇上和皇后见笑了……”太平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听完这话的韦氏却笑了:“确实匪夷所思,那借血通灵的事,多半是有人有心利用公主思念之心罢了。” “起初,太平也是将信将疑,只是当年我与他之间的事,竟然都一一对应上了,才觉得又离奇又让人伤心呢……”太平说着,点到为止,“如此欢乐的筵席,可不能为了我的事扫了大家的兴……”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这一杯,太平先干为敬了!”说着一仰头,真一口喝了下去。 经待命了很久的乐工们,终于可以开始鼓乐吹笙,演奏起来。 舞姬翩然起舞,席间觥筹交错,仿佛太平的事,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插曲,淹没在这一派欢腾的气氛中。 …… 酒席散场,太平微醺着回到了公主山庄,径直走向了竹林小院。 小院之中,安金藏自然还在等着她的到来。 “本公主一切都按你说的做了,只是,我看皇后也并未多在意此事,倒是我,众目睽睽之下,做了回傻子,在他们眼中,我定然是个被人愚弄的怨妇了。”太平说着。 安金藏听了,却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对着太平公主说道:“公主放心,我定当把你丢了的面子找回来。” “怎么找?” “没记错的话,再过几日,就是懿德太子的忌日了。”安金藏微笑说着。 第180章 烧出来的字 长安的南郊,祭台高筑。祭酒主持着懿德太子的祭祀活动,这是近年来,祭祀懿德太子最隆重的一场。 东宫之中,也是少有的忙碌。 因为,按照惯例,这种祭祀,在任的太子需要主持献祭事宜。 祭祀在古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对于献祭这件事情,太子李重俊显得格外上心,已经认真准备了足足一个月有余了。 祭祀需要一早进行,前一天晚上,李重俊索性一晚上没有睡,反复练习着献祭的过程。 只是眼见着天渐渐亮起来了,但是迟迟不见有人送祭服过来。 “你去祭酒那里问问,祭服到底好了没有。”李重俊终于忍不住,打发侍者去问了。 在等待侍者回来的这段时间,李重俊显得很焦躁,越是准备得多,越是在意结果,侍者终于回来了。 但是却是两手空空的。 “祭服呢?!”李重俊问着。 但是他面前的侍者却唯唯诺诺:“太,太子殿下……” “出什么事了?” “祭酒说,先前皇后已经下了旨意,此次祭祀懿德太子,主献是皇后自己,并不是太子您,所以,没有给您准备祭服……” “不可能!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她,她算什么?怎么可以任意篡改!”李重俊歇斯底里地怒吼着。 但是他似乎忘记了,当年在李旦做皇嗣的时候,有一年献祭,也并不是李旦主献的,主献的那个人是武三思。 李重俊一脚踹翻了边上的一张案几,案几上,堆满了这几日他为了研究祭祀而找来的许多书籍卷宗,如今,它们散乱一滴,都仿佛在嘲笑他。 “下去!你们都给我下去!”李重俊大吼着,“这个祭祀,我不去了!” 然而,更加伤人的事情还在后面,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他去不去,他还打算等着有人来催的时候,摆点姿态给皇后,说自己不去,但是,从头到尾,没有人来找他。 而站在阙楼上眺望过去,大队的人马早已经浩浩荡荡往南郊祭祀的地方去了。 韦氏坐在撵舆之上,轻蔑地瞥了一眼东宫的方向,仿佛知道此时的李重俊正望着自己的方向。 “母亲。”一旁,安乐公主问着,“怎么没有见到李重俊呢?”她甚至都不高兴在背后称呼他一声太子。 “你润儿哥哥的忌日,有你就够了。”韦氏转头对着安乐微笑说着。 而听到这句话的安乐公主,脸上绽放出如骄阳般的灿烂笑容,她在这句话中,领会到了更深层的意思。 在日渐升高的朝阳中,祭祀终于拉开了序幕。 在肃穆的礼乐中,韦氏手捧着特殊的祭品,朝着高高的祭台一步一步地走去。 这份祭礼,是韦氏特地准备的,那一件血衣,她终于下定决心,还给她的润儿了,毕竟,她要朝前走去,要把她润儿都没有享受过的那份荣华和极乐也享受过来。 一旁,祭酒高声诵读着歌颂懿德太子的祭文,面前,祭坛的中央,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韦氏用力甩起了那一件血衣,纯白的衣衫带着已经暗红的血渍,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到了火焰之中。 然而,就在它燃烧的那一刻,韦氏忽然失控了一般,抢过了祭酒手中的礼杖,直捣着火焰的中心,把那件几乎要燃尽的衣衫挑了出来。 紧接着疯子似的整个人扑倒在了衣服的残片上。 祭祀的现场传来窃窃私语声,没人知道,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皇后颤抖着双手捧起已经被烧成了残片的衣衫,涕泪横流:“我的润儿,我的润儿,是你吗?!” 李显此时已经冲到了韦后身边:“香儿,出什么事儿了?” “是润儿……”韦氏只是像着了魔一样,喃喃念着,而此时李显看到她手中的残片,衣服上依稀可以看到“母亲”二字,反反复复,都只有“母亲”二字。 这让乍一看到的李显,也立刻百感交集,多少黑暗的看不到的岁月,还有那令人心碎的往事,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 “皇上,润儿还没有走!”韦氏看着李显,执着地说着,“我要把他找回来!” 此时,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都在,高高的祭台之上,皇上与皇后的对话,下面的人都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太平公主似乎猜到了一些事情,毕竟,安金藏和她说过,懿德太子的忌日快要到了。 隆重的祭祀仪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之后,继续勉强完成了。 回到了公主山庄的太平直奔着竹林小院而去:“安金藏,安金藏你给我出来!”她一进到小院之后,就喊着“安金藏”的名字,在这静谧的小院中,太平的声音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安金藏倒是不着急,他是专等着太平公主回来,因为知道她从祭祀上回来多半会来找他,但是却也不急着见她。 不紧不慢地,他掀起落下的竹帘,露出那张俊美的胡人脸庞:“公主总算回来了。”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懿德太子的祭祀大典上会出事?”太平见了安金藏,立刻上前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估计了一下,只能说,这次估计得还挺准。” “估计?估计什么?” “估计韦氏会在祭祀上,把你送给她的李重润的血衣烧掉。” “那件血衣有古怪?” “若是遇到火,韦氏应该会看到些东西。” “是你做的手脚?” “就是运用了一些在我的家乡学习来的化学知识罢了。”安金藏笑着说着,“说起来还是谍战片里学来的,你们不用牛奶,我就搞了些羊奶,写了些字在那件衣服上。那衣服都是血污,这些字迹本来混在其中并看不出来。只不过,只要遇到高温,羊奶会最先烧焦,然后就会有字出来了,韦氏看了,可不是会觉得是她儿子有话要对她说么?” “哼,尽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但是大家相信就好啦。公主,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才能成功。”安金藏叮嘱着。 第181章 怨念的种子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太平迫不及待地问着。 安金藏却安然笑着:“什么都不做,等着,她应该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你又知道?” “我不知道,只是估计。” “安金藏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太平公主乜斜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安金藏。 安金藏同样用眼神回应着太平公主;“公主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人总是在慢慢变化的。” 太平听了,不再说什么,转身穿过拱门离开了。 太平公主离开之后,安金藏身后的竹帘传来些微的响动,帘子被掀开了,钟离英倩从里面走了出来:“好一个你知我知,你等于是骗了我的太平,这里还有我这第三个人。” 安金藏转头看着背手而立站在他身后的武皇,笑说:“媚娘大大,你不算人,只能算魂,我和公主那样说,想来也不算是全错,对吗?” “哼,还是诡辩。”武皇翻了个白眼。 “也多得媚娘大大教得好。”安金藏行了个礼。 武皇把头一扬:“我几时教过你?” “若不是媚娘大大点拨,我哪儿来这样的计谋来?” “那是你天生鬼主意多,与我何干?难道当初几次三番骗我的事,也是我点拨的么?” “那是为了自保,情况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媚娘大大……”安金藏小心翼翼地看着武皇的脸色,“不知道媚娘大大什么时候才肯将英倩妹子还给我呢?有阵子没有看到她了?” 武皇听了,忽然凑很近端详着安金藏的脸:“呵,我说臭小子,你还真是在意这个小丫头吗?我家婉儿该如何自处?” “啊,我得再和您强调一遍,婉儿,不是你不让她和我在一起的么?” “呦呵,你这小子现在越来越嚣张了,敢这样和我说话?” “我就是说了句实话。” 武皇一听,挑了一下眉毛:“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事儿休想赖到我头上。若不是我,你们俩的结局只会更糟。我不过是做了件防患于未然的好事。” 安金藏无奈地看着理直气壮的武皇,知道,武皇是不可能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更要命的,安金藏甚至觉得她说得似乎也没错,每每想到他和婉儿之间的事,他依旧还是如一块巨石压住了胸口一般,难以呼吸,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他曾经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遇到一个可以交付真心的人,但明明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却依然无可挽回地渐行渐远了。 “嘿,小子,打起精神来,发什么愣呢?你可知道,任何的计谋,只要开始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么?你别那么自信,这接下来的事情,才是真的凶险万分呢!”武皇用力拍了一下安金藏的后背,说着。 …… 此时的东宫之中,李重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在这个懿德太子的忌日里,他遭受了自从被册封为太子以来最大的耻辱,自立国以来,连参加祭祀的机会都没有的太子,他算是头一个。 “我是太子,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李重俊提着酒壶,在冷清的东宫之中,大喊着。 但是,回应他的,只是从梁脊间传回来的回音。 他望了一眼身边低着头的侍者们,忽而愤怒地指着他们:“你们,你们是不是也是皇后派来的?” 侍者们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 看着毫无反应的侍者,李重俊对自己冷笑了几声:“呵呵,如今这世上,也就你们这些会对我低头了,还有什么人会看得起我?!” “……”周围依旧是一片沉默。 正在一片安静之中,忽而从殿外传来了瓦片掉落的声音。 “谁?!”李重俊虽然醉了,但是这声音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立刻冲了出去。 但是门外,空荡荡的,除了一只鹧鸪从草丛里扑棱棱飞起,什么都没有。可是,门口确实掉落了一片琉璃瓦,已经摔得粉碎了。 这异常的情形,让李重俊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瞪大了眼睛,左右四处张望着,但是,除了掉在地上的瓦片碎片,什么都没有…… 而此时,另外一个坐立不安的人,是武三思。 懿德太子的祭祀,他当然也在。去的时候,他有恃无恐,因为他这一路走来,早已经不信什么鬼神,不信鬼神,就没了敬畏之心,没有敬畏之心,才可以肆无忌惮,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但是,韦氏在祭台上的反常反应,让原本心中有鬼的他忐忑起来。若是这世界上,真的有李重润的鬼魂,那么最不愿意他活过的人,肯定是武三思,毕竟,李重润的死,有他很大的“功劳”,如果这件事,让韦氏知道了,那么,他武三思时至今日最大的靠山,就成了可以杀死他的最大威胁了。 心里有鬼的人,在最惊慌的时候,不是退缩,而是主动接近他的目标,因为只有刺探到了对方的情况,才能让他稍稍安心下来。 所以,在韦氏伤心欲绝地回到寝宫之后,第一个来探视她的人,就是她的“亲家公”武三思。 其实,武三思来的时候,李显也在,只是,这位从古到今最“绿”的皇帝,丝毫不介意武三思的到来,甚至说对于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总算有个人可以帮着他安慰他的香儿了。 自从祭祀典礼上回来之后,韦氏就一直躺在卧榻之上,面朝着里不和李显说话了。 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很奇怪,尤其是心里有怨气的时候,必须要找一个出气的对象,而如今,杀死她儿子的敌人张易之已经死了,她唯一能够责怪的,就是她窝囊的丈夫李显了。 如果不是李显的窝囊,她的儿子、她的女儿不会就这样悲惨地死去。那个在大雪纷飞的长廊之下,在心中埋下的怨念的种子,不知不觉,已经生根发芽,再也拔不出来了。 此时,武三思毫不避嫌地,在李显的默许之下,进入了韦氏的卧房,对着躺在榻上的韦氏,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轻唤了一声:“皇后殿下……” 第182章 皇后的春宵 在卧房之外,只隔着幔帐而已,李显都不敢掀开来看里面韦氏和武三思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仿佛自动屏蔽了这件明目张胆的事情的真意,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之间,只是亲密的亲家关系。毕竟,本来在大唐,并没有那么重要的男女大防。 一个侍者从里面出来,对着李显说道:“皇上,皇后说今日累了,请您先回去吧。” 而一朝之君的李显,竟然如同一个臣子一般,唯唯诺诺地就这么出去了,仿佛就忘记了武三思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放下帘子的卧房,尽管宽敞,此时却很幽暗。 武三思和韦氏彼此之间,看不清对方的脸色。这对于武三思来说是好事。 声音比神色更容易迷惑人。 “皇后殿下……”武三思用尽可能磁性的声音轻唤着。 “他都走了,你何必这样。”卧了半日的韦氏,此时终于坐了起来,对着在她跟前的武三思,“我要你叫我香儿,你怎么永远都记不住?” “若是我叫你香儿,会让你舒展愁眉的话,我愿意喊上你千遍、万遍。”武三思立刻迎合着,肉麻着。 衣衫不整的韦氏往里挪了挪,在榻上留出一块地方,定定地看着武三思。 武三思也不犹豫,立刻从地上起来,坐到了韦氏的卧榻之上,伸出硕大的手掌,搂住了韦氏自从当上皇后之后日渐丰腴浑圆的肩膀:“你说让三思怎么安慰你?”说着,便一把将韦氏压在了身下…… 殿外,上官婉儿作为婕妤,加上皇后的闺蜜,来礼节性地问候了,然而,走到殿门口,侍者却将她拦在了外面。 “婕妤且慢,皇后殿下此时不方便见你。”侍者不善说谎,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慌张得可疑。 “嗯?不方便见我么?”上官婉儿却并不讶异,她不是李显,心里敞亮着,毕竟这样的时刻,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而什么人在,她自不必问了。 她漠然地瞥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的内里:“好,不必和皇后殿下说我来过了。改日自当前来问候。”说完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当初信誓旦旦要和她一起的武三思,终于也是受不了她的不冷不热了,而至于他和谁一起,做些什么龌龊的事情,上官婉儿已经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管了。人的恨意,有时候连自己都说不出源头在哪里,上官婉儿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似乎希望他们两个人搅在一起。大概是觉得她觉得这个新王朝烂透了,但她顺从的性格让她觉得什么都改变不了。 …… 已经两天过去了,公主山庄里,太平公主有些沉不住气了,往竹林小院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而安金藏,在中宗继位之后,基本处于旷工的状态,而如今朝纲混乱,竟然无人在意一个小小校书的缺席。 “安金藏!”现在,太平公主已经很少用“金藏君”这样的敬语称呼了。 已经是融融春日时节,安金藏穿着一袭青衫,从竹帘之后出来:“公主今日第三次过来了。” “你这是在嫌弃本公主的意思?”太平瞥了他一眼。 安金藏作揖道:“哪里敢,就是想说,公主似乎很着急。” “呵,你现在总是说话说一半,我能不着急么?谁知道你会不会中途倒打一耙暗算本公主。”就算太平公主,也免不了普通女性的俗,对于过往吃过亏的事情耿耿于怀,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安金藏阻挠她夺取皇位的事情。 安金藏心里也知道,只是笑笑:“公主是明白人,不会不知道,金藏如今的立场,毕竟信任是合作的基础,还请公主不要再介怀当年的事了。你得给皇后点处理自己情绪的时间,她那么伤心,是不是得等到她伤心完了之后,自然才有多余的心力考虑下见他润儿的事,现在唯一的变数,是她床边的人了。” “皇上?” “公主觉得是皇上吗?”安金藏坏笑着。 太平挑了一下眉毛:“武三思。” “他若阻止不了皇后相见儿子的心,就没有人阻止得了皇后来找你了。”安金藏说着。 …… 武三思还留在皇后的宫中,外面天色暗下来了也不管。 “香儿,你不觉得懿德太子的事很蹊跷么……”武三思“伺候”完毕之后,终于切入正题,小心翼翼地说着。 “我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不相信,阿显那个孬种也不信,我在他眼神里就看得出来,当初他保护不了我的润儿,现在也不信我的润儿怨念未平,来找我们了!”韦氏却固执地说着。 武三思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听到韦氏这么说,知道如果再执意劝下去,就会等同于韦氏最鄙视的李显了,而他能爬到韦氏的床上,靠的是处处和李显的对比。李显懦弱,他就刻意显示英勇,李显犹豫,他就刻意显示果决,而此时,他不能让自己被韦氏划归到和李显一样的位置。 想到这里,立刻搂紧了韦氏,表现得大丈夫似的:“香儿,你虽然没了润儿,但是还有我,你放心,那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 春宵帐暖,但是过夜的胆子,武三思还是没有的。 两个人缠绵了半宿,武三思终于穿戴整齐像模像样地离开了皇后的寝宫。 然而,在他离开后宫那一刻,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隐匿在夜色中的后宫,冷笑了一声:“哼,就这眼界,想学我姑母,可笑!” …… 同样深夜回来的,还有钟离英倩,这时候的钟离英倩,是正儿八经的钟离英倩,因为守着烛灯等着她的安金藏,看到的是一个背着药箱,如小鹿般灵巧地出现在他寂静的小院中的女子。 “安大哥!”钟离英倩唤着,对于她来说,武皇这次可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毕竟若是单凭她自己,说不定没有这样的勇气,住进公主的山庄里。 安金藏递过一杯热在那里的茶水:“这么晚才回来,今日肯定累了。” 钟离英倩抿嘴一笑:“不累,对了,安大哥,你要我打听的事情……” 第183章 深夜竹影 “那谁去过后宫了?呵呵,还真是巴急呢。”安金藏没等钟离英倩开口,见着她的表情,就立刻说着。 钟离英倩点了点头:“是的,武三思已经来过了。” 安金藏微微一笑:“那咱们的皇后应该开心了。” “啊,他们竟然在后宫……”钟离英倩难以置信地说着。 “妹子,你都知道从前你家太医署的领导,和女皇那样,还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安金藏说着。 “是呀,总以为那些事,是孤例,却原来会一直上演,安大哥,这个世界是怎么了?”钟离英倩抬头看着他,微弱的灯光下,依稀可见她玲珑精致的面庞,还有真诚的眼神,仿佛安金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告诉她答案的人。 “妹子,在我的家乡,我也见过许多刷新我世界观的事情,我也常常扪心自问,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但是这些年下来,我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这世界上,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完美的,甚至是黑暗的,但是,只要能在这个世界中,找到哪怕一点点未来的希望,就可以活下去,去承受那些黑暗的东西。” 外面,夜风轻柔,月光将竹影送入房中,白墙上轻轻摇曳。 “安大哥,那你的希望是什么?”钟离英倩问着。 安金藏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眼中含笑:“说出来,或许就实现不了了。” “安大哥你竟也信这些?”钟离英倩笑了。 “怎么?难不成你是这个大唐的唯物主义者不成?” “唯物主义者?又是什么?安大哥你又说英倩听不懂的了。” 安金藏宠溺地摸了一下钟离英倩的头:“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今日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钟离英倩一听,却低下了头,没有进去。 “嗯?怎么不去睡呢?”安金藏问着。 “安大哥……”钟离英倩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我害怕睡着了,醒来就不是我自己了,你……能陪在我身边么?” “可以。”安金藏微笑着,说得如同父兄,又仿佛爱人。 然而,在这样温情的时刻,在他面前,低头温柔如莲花的钟离英倩忽然昂起了头来,在这夜里,烛光摇曳,这样骤然的变化显得格外惊悚,尽管安金藏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成了武皇。 “哼,小子还挺会谈情说爱的。”武皇略带揶揄,眼神犀利地看着安金藏,和之前温柔可人的钟离英倩完全判若两人。 “那里的话,我告诉你,算上婉儿,我也只有一段感情经历好吧……”安金藏争辩着。 “呵,是么,那这丫头呢?你若喜欢她,就和她直说,若不喜欢她,就不要这么对她。我的子民,我朝的女子,可不是你可以任意玩弄的。”武皇傲然说着。 “您这么急着出来,就是为了替英倩出头的么……”安金藏往后退了半步,说着,仿佛怕武皇会伸手打他似的,虽然武皇其实从来没有打过他。 “我是替你解围的,还是你觉得我坏了你的好事。想来也不会……”武皇说着,看着安金藏,挑了一下眉毛,“那天我都帮你把她的衣服都脱了,你还不是怂了。” “我,我可没你们这么开放……”安金藏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他一个现代人,竟然跟个古人说自己没有他们开放,想来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确实是怂得不像个二十一世纪的男人,尽管,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耻辱,每个人有自己的坚持,这是他金藏的坚持,虽然,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安金藏转移着话题,“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对吧……是你说的,计划一旦开始了就会有回头的余地了,我这不得全心对付您的儿媳妇么……” “呵呵,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有什么可难对付的。”武皇不屑一顾地说着。 “那不是您,已经不在了么……您如果还活着,她当然不敢这么作妖……” “当初,我就应该杀了她。” “额,说句公道话,如果你不是把她折磨成这样子,可能现在也不会反弹得这么厉害了……” “我?我告诉你,一个人的野心,从不可能是别人给的。不然,你再回过头去看她第一次当皇后的时候。”武皇没好气地说着。 听到武皇说到这个,安金藏忽而想起来了那段发生在中宗第一次登基期间发生的那件事,心想着,反正武皇现在死了,问问倒也无妨:“说起来,媚娘大大,我得问你件事儿,那个,当年,你的阿显第一次登基之后,有没有和大食或者安国之类的有过瓜葛?” “大食?这些西域人向来不安分,倒是在阿显继位之后,反而来朝贡过,进献了什么狮子,说起来可笑,我家阿显胆子小,见到狮子吓坏了,竟然没有收下,直接给退回去了。也算是扫了我朝的威风了。”武皇说着。 “额,他们带回去的,除了狮子,可还有……羊皮卷子之类的东西……”安金藏小心翼翼地说着。 但是,他这一问,武皇立刻一眼扫过来:“你有话就直说,何必绕弯子?难道是敢在我这里打听事情不成?” 安金藏立刻说:“不敢,就是想知道,有没有可能……”说到这里,他难免还是要观察一下武皇的神色,“阿显或者他身边的什么人,和大食有特别的联络……您知道不知道……” 他说完看着武皇,武皇却没有说话。 这让安金藏越发确信,她知道些什么。依着她的手段,当年的事,她很可能是知道的。 这么好的当事人在身边,他安金藏竟然现在才想起来要问上一二。 看着不说话的武皇,安金藏继续朝前试探着:“或许,您当年废掉你的阿显,除了他想要扶持自己的老丈人家,还有更深的原因?” 此时是接近天亮的时间,但是外面确实最黑暗的时候,竹林的影子在黑漆漆的夜里,还在随风摇曳,仿佛都注视着,等待着武皇的回答。 第184章 绕不过武皇 “呵呵,你那么巴急地想要接近韦氏那个贱人,是想弄清楚这件事么?”武皇犀利的眼神扫过来,即便在幽暗房间中,也能感受到那种寒意。 这种被老大戳穿心事的感觉很微妙,你不想承认自己的用心,却也无处躲藏,只能在心底瑟瑟发抖。 对此,安金藏只能无赖地笑着:“嘿嘿媚娘大大,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但是,您这么说,可算是默认您知道些什么?” 武皇翻了个白眼:“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算我知道,我有告诉你的必要么?” “但是这对我很重要,您知道,很可能你的阿显,害死我全族人的性命!”安金藏难免激动地说着。 武皇听了,忽而乜斜着眼看他:“安金藏,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你的阿显,是不是荒唐到,身为一国之君,还里通外国?”安金藏一字一句地说着。 “呵,果然荒唐,阿显再愚钝,也不至于这样。” “但,我从狄公手里,拿到了这个。”说着,安金藏将这段时间一直随身带在身边的羊皮卷子拿了出来,交到了武皇的手中。 “这些胡人的文字,我如何看得懂。”武皇展开来之后上说道。 “看不懂不要紧,您只需要知道,这上面,是以大唐的名义,告诉安国,一个叫六狐州的部落首领想要归顺你们,背叛安国,最终的结果,是这个部落全族遭到了屠杀。” “这个部落……”武皇看着安金藏,“你就是这个六狐州的人吧?” “不敢欺瞒你,我是,但是,从前的事,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是,当年的真相,我必须知道。”安金藏坚定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呢?”武皇说道。 “原谅我说话直接,媚娘大大,你已经死了,你说与不说,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不是吗?如果你不说,我就当是默认这件事情和你的阿显有关系喽。” “呵呵,你开始会‘下棋’了?”武皇似笑非笑地说着。 安金藏可笑不出来,但他明白武皇的意思,他这是在试图将武皇一军,但是这么好的机会,他必须从武皇这里挖到点什么信息,“媚娘大大,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也会不择手段去把真相挖出来,到时候,可不知道会误伤到什么人了。” 武皇看了安金藏一会儿,忽而仰天大笑了起来:“你觉得你可以威胁我么?”武皇笑完,忽而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我这辈子,在意过谁的生死?” 安金藏无奈了:“媚娘大大,你不要这样嘛,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的,但是,如果你知道当初的内鬼是谁,以你的性格,是应该立刻办了的,若是你只知道一部分事实,分享出来,不就可以知道背叛这个王朝的人是谁么?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武皇又翻了个白眼:“我最不喜欢别人拿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 但是她这话说着,竟然有点那么娇嗔的意思,让安金藏在一瞬间忘记了眼前这个和他说话的躯壳里,现在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的灵魂。不过,武皇的少女心,在她晚年活着的时候,他已经领教过了。 绕来绕去,武皇还是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外面的天色倒是越来越亮了,对于安金藏来说,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然而,他暗暗发誓要和武皇比拼下韧劲儿:“媚娘大大,你不告诉我,就算你这次不见了,下次你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会继续问你这个问题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武皇的脸上就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可以试试。”她这话意味深长,让安金藏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武皇两眼一闭,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她消失了。 这又是新的一天,天气晴好,绿竹葱翠欲滴,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撩人的花香了,这是最好的时节,尤其在没有雾霾的大唐,空气清新,然而却并不能让安金藏的心情舒畅起来,毕竟又是一个通宵,没有睡觉,头疼得厉害。 然而,就是这样倍感疲劳的一天,他和太平公主等的那件事,终于发生了。 宫中来了侍者,宣着太平公主入宫觐见。 太平第一时间,去了安金藏的竹林小院,这一次,她喊着的是“金藏君!” 而安金藏从这声敬语里,知道太平公主带来了好消息。 “公主,我在,可是皇后找你了?”安金藏从内里出来,问道。 “的确,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太平问道。 “答应她。”安金藏回答着。 “在这之前我得提醒你,若是我引荐了你,接下来,你可真要弄什么借血通灵的把戏了,想来你和懿德太子也不熟,到时候露了馅,可是要丢脑袋的事情!” “我既然让你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就不会让这些努力白费。放心好了,我自然有办法。”安金藏胸有成竹地说着。 …… 尽管这是个晴朗的春日,但是在皇后的寝殿之内,依然不那么亮堂,很奇怪,韦氏喜欢在太液池边没日没夜地享受欢愉,但是,在她就寝的地方,却一直都半挂着帘子,昏暗的环境。大约这样,她就会看不真切铜镜中的自己,那些在厚厚的脂粉掩盖之下已然苍老的细节,就可以自欺欺人地看不出来了,只能看到一个大约的轮廓,仿佛依旧如同她青春时候的明艳动人,这样的做法,约等于如今女人们的美颜相机。 与韦氏相比,虽然婚姻不幸,但一直养尊处优的太平,的确要比她保养得宜得多。 在昏暗的寝殿之内,韦氏涂得过于发白的脸,显得格外阴森,如同一个死了的人坐在宝座之上。 “皇后殿下。”太平行了个礼。 “太平不必多礼。”韦氏说着,仿佛已经忘记了因为张柬之闹出的不愉快,“你如今来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本宫很久没有和你拉拉家常了……” 第185章 女人之间 “这两天,原本应该来看望皇后殿下的……”太平公主寒暄着。 “也罢,本宫这副憔悴的样子,也不想让太多见到。”韦氏摆了摆手说着,“只是想问问公主,上次见你,看你心情不佳,这几日可好了些了么?” 自从韦氏成为皇后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关心起太平公主,就算是上次,也是李显先问了太平的。 而太平公主正等着这句话,但是,脸上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勉强地:“多谢皇后关心,已然好多了,如今,我与他都将未尽的话说了,想来这么多年以后,他也总算可以安心地走了……”说到这里,倒是真的触动到了她伤感的神经,不禁说到后面有些哽咽了。 韦氏听了,物伤其类,竟然也开始眼圈泛红。 即便是彼此如此有隔阂的两个女人,在聊起情感的时候,还是可以产生共鸣。 在这幽暗的宫殿中,太平公主尽量去看清韦氏脸上的神情,还好,这种刻意的注目,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倒反而像是一种关爱和同情,看着韦氏动容,赶紧抓住机会说着:“皇后殿下,既然聊起了这个,那么就请恕太平多嘴,不知皇后殿下这次,为何如此哀伤?那日在祭台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此时,在竹林小院中,安金藏正悠闲地独自煮着茶喝。 然而,他清闲的独处时光并没有太久,原本一早入宫去当值的钟离英倩,竟然早早地就回来了。 “什么都不放的茶水,能有什么滋味?”那个自负的声音在安金藏身后传来,安金藏微微摇了摇头:“媚娘大大,你就不能让英倩妹子安心上个班么?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呵呵,这么要紧的日子,我不出来和你一起看看结果,岂不是很可惜?” “什么重要的日子?”安金藏装蒜着。 “让我们算算,这时候太平应该已经和韦氏那个贱人聊上了,如果太平说到血衣的事情,韦氏只要稍微细想,就会想起来,这血衣是太平给她的,前后联系,你就不怕她发现这事情有蹊跷么?”武皇绕着茶盘边走边说着。 “若是换成媚娘大大您,我自然是不敢这么玩儿的……”安金藏呷了一口茶说道,“但是,那人是韦氏嘛,你懂的。” “嗯?” “虽然我和她直接见面的人不多,但是,基本可以确定,拜您所赐,韦氏她算是一个顶级的怨妇,她的手段或许一样歹毒……” “哼,什么叫一样歹毒?”武皇听了,立刻不满地说道。 “嘿嘿,就是那么一说嘛,您别生气,重点在后半句,但是从我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一个人的情绪太主宰她的大脑,绝对会影响她的判断力的,毕竟人的脑容量就那么大。”安金藏说着。 “你这个胡人,又说些不伦不类的话。”武皇虽然口中嫌弃着,但是显然认同了安金藏的说法。 安金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着外面的春色:“我就是赌韦氏是个怨妇而已。”…… 皇后的寝宫之中,太平依旧和韦氏两人隔着那两三米的距离聊着天。 而安金藏赌对了,因为韦氏全心沉浸在对于自己儿子早夭的哀痛之中,急切地想要再见润儿一面,竟然真的无暇多想一刻关于这件离奇事件之中的关键人物——太平公主,而是顺从地进入了这一个并不那么完美的陷阱之中:“本宫正要和公主说此事。”说着对从旁伺候的侍者说道,“将那衣服的残片拿上来……” 侍者一听,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血衣的残片端到了太平公主面前。 而此时太平眼中的惊讶是真的,尽管安金藏告诉过她,他动过什么手脚,但是,那效果,是惊人的。 在碎片上,依稀可见被烧得残缺耳朵“母亲”二字,同样身为一位母亲,太平几乎能体会到韦氏在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内心的震惊,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喃喃自语显得如此真实:“这,这不可能……” “哎,但是,除了是润儿,你叫我还能有其他什么想法?” “说起来,润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润儿从小就聪慧,想当初,父亲是何等地宠爱这个孙儿啊……”太平公主故意说着,煽动着韦氏的思念之情。 “太平,别说了……我知道你能帮我,对不对?”韦氏殷切地看着太平,说道。 而太平此时却并不急于答应,反而犹豫着说:“这……我所认识的那位朋友,也不过是因为与我交好,才帮我找个未亡人的忙。但毕竟是玄之又玄的事,皇后您确定要试一试么?” “你放心,若是不灵验,本宫绝不会怪他!”韦氏信誓旦旦地说着。 太平听了,心里默念着:安金藏,本公主也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太平回来了,而竹林小院之中的安金藏已经准备就绪,打算迎接他的“新角色”了——一个西域的巫师。 “武三思知道你,在武三思知道入宫的人是你之前,你最好现在就随本公主入宫去。”太平对着安金藏说着,“这是本公主第二次送你入宫了。” “是,上一次,是公主护送着金藏到了您母亲那里,此等恩情,金藏记在心里。”安金藏微微躬身说道。 “对了,你要入宫的事,婉儿可知道?”太平忽然说着。 听到婉儿这个名字,一直都很淡然的安金藏脸上忽而掠过一丝阴云:“公主若真是婉儿朋友,就应该知道我与她之间,已没有关系了……” 太平听了,叹了口气:“唉,你这个人虽然古怪又烦人,但是比起武三思也是强了太多……” “难得,公主竟然觉得我这个无权无势的人,比武三思强……”安金藏苦笑了一下说道。 太平瞥了他一眼:“怎么,莫非在你眼中,本公主是个眼里只有权势的人么?” 安金藏笑笑没有回答,掸去了落在衣服上的竹叶:“好吧,让我去会会咱们的韦皇后吧。” 第186章 害我的人还活着 由于宫殿内的昏暗,从里面往外望去,显得宫殿的大门外格外明亮。 在韦氏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地方,这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身影,和韦氏想象中的会巫蛊之术的人的形象大相径庭。 从白亮的光中慢慢向她走来的年轻人,渐渐露出深邃的五官,这样的长相让她想起来那段她最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她还韶华正好,青春年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还有那些俊美的乐工们,她从他们那里,学来了美妙的回旋舞,人们都夸说太子妃的舞姿,就算这世界上最美的蝴蝶都没有办法比拟。 “你就是安金藏?”韦氏说着,是的,尽管他们之前有太多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但是,直到今天,安金藏这个人,才真正进入到她的视线当中。 “是,皇后殿下,我就是安金藏。”安金藏郑重地行了礼,这些礼数,他已经越来越娴熟,娴熟到可以无关心境,尽管他对于眼前的这位皇后并没有多少敬意。 “听说你只是弘文馆的一个九品校书,如何就会通灵之术?”韦氏问着,目不转睛。 “这是从我的家乡学来的,只是来了大唐之后,从未用过。”安金藏说着,半真半假。 韦氏一抬手,侍者将放着血衣残片的托盘端了过来。 “想必公主已经和你说了大概了,这是懿德太子的遗物,你可能让他与本宫对话?”韦氏说着,难以掩饰心中的期待。 安金藏像模像样地看着,最后肯定地对韦氏说着:“可以。只是,只能只有您和我在场,不能有第三个人。” “这个简单。”韦氏说着,对伫立在两边的侍者们说:“你们下去吧。” 安金藏看着最后一个侍者离开了宫殿,只剩下了他和韦氏在宫殿中。 “皇后不介意金藏走进一点吧?”安金藏看着韦氏,说着。 在韦氏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被那种清澈镇住了,仿佛一泓泉水一般,给人莫名的信赖感。 “可以。”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安金藏走到近前,从怀里拿出一支蜡烛,这是用了一半的蜡烛,上面还有融化的蜡油重又凝结的痕迹,毫不起眼。 他把蜡烛放在案几之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帕,白色的锦帕之上,用朱砂画满了在韦氏看来诡异的咒语,当然,只有安金藏知道,那些不过是用拼音写的一句话:&bsp;sh&bsp;pa&bsp;&bsp;d&bsp;(我是骗你的。)当然,韦氏不可能知道,这些她从未见过的字符,充满了神秘感,加深了韦氏对安金藏的信任。 安金藏将写着拼音的锦帕对折,蒙在了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接着拿起半截蜡烛在边上燃着的烛台上借了点火,燃着了蜡烛,重新放回了他和韦氏之间的案几上。 烛光摇曳,映照在安金藏清澈的双眸中。 被蒙住了面目的安金藏,韦氏只能注视着他的双眸,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这双眼有摄魂慑魄的魔力,让她原本哀怨的情绪慢慢消散了。 迷离间,她的耳畔响起了那令她日思夜想的声音:“母亲,是我。” “润儿!真的是你吗?”韦氏伸出青筋凸起的粗糙的手,颤抖着去触摸那一张被画着符咒的白锦包裹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指怎么也碰不到。 “是我,你的润儿回来了。”声音忽远忽近,仿佛真的来自异世,让韦氏越加确信这一切是真的,“母亲,你可还好,孩儿拼了性命保护的父王和您可还好?” 此时的韦氏已经泪流满面,一个劲地点头,无语凝噎,很久才说得出话来:“都好,都好,润儿,一切都好了,可惜你不在了。” 说到这里,韦氏想要绕过案几去拥抱“润儿”,但是他却往后退了一步:“母亲,您不能过来,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您若是触碰到我,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润儿,我要告诉你,那个害你的人,已经死了,咱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 “可是母亲,润儿走不了,润儿哪里也去不了……”这声音,如泣如诉。 “那就哪儿都不要去,留在我身边好不好?”韦氏哀求着。 “母亲,我好痛苦,害我的人还没有都死,我哪儿都去不了!” “张易之已经死了,你放心。” “润儿说的不是张易之,母亲,润儿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润儿知道,害我的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润儿好不甘心啊!” 听到这痛苦的声音,韦氏再也按捺不住,伸出双臂要去拥抱眼前的这个人,宽大的袖子拂过案几,打翻了放在上面的那一截蜡烛,当她的手刚触碰到那身体的时候,忽然,面前的人揭下了脸上的白锦,露出来的,是韦氏初初见过那张崭新的脸。 倒在案几上的蜡烛,被安金藏蹲下身一口吹灭了。 看着面前愕然的韦氏,说着:“皇后殿下,懿德太子他已经走了。” “不,不可以!”韦氏仿佛瘾君子一般,抓着安金藏的臂膀,“快把你那蜡烛点起来,快让他回来,我要见他!” 安金藏摇了摇头:“对不起,因为你碰到了我的身体,他已经不能再回来了!” “可是他还有话没有和我说完,他不可以就这样走了的啊!”韦氏激动地说着,头脑渐渐清晰起来,但是她不要这种清醒。她要刚才那样如梦如幻的感觉。 “他和你说了什么?”安金藏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他说,害他的人还没有死,这怎么可能,张易之已经死了。”韦氏自然而然地向安金藏倾诉起来,她眼神游移着,显然心里很乱。 这是安金藏的特质,能让女性不自觉地卸下防备,向他倾吐心事。 “或许,他说的,不是张易之呢?”安金藏看着韦氏,说得不急不缓。 韦氏听了,陡然抬起头看着安金藏:“那会是谁?!”脸上的泪痕冲花了厚厚的脂粉,这时候的韦氏才真的看起来像鬼一样。 第187章 躁郁症 空气之中,还残留着烛火熄灭之后细微的呛人的味道,一种古怪的余味,仿佛是鬼魅来过的痕迹。 在韦氏的问话之后,安金藏面无表情地定定了一会儿韦氏,忽而笑了:“皇后,我只是一个会通灵的胡人,如何知道?” 韦氏热烈的眼神冷却了下来,但是忽然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安金藏:“你必须让我的润儿再来见我!” “血衣已经烧没了,我做不到。”安金藏定定地说着。 “做不到?那本宫就杀了你!”韦氏双眉一沉。 “我只是说我现在做不到。如果你杀了我,你就永远见不到你的润儿了。”安金藏镇定地说着,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说要杀了他。 而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的韦氏立刻听到话里的重点:“你的意思是,你还有办法让我见到我的润儿?” 安金藏心里暗暗好笑,这有什么难的,无非是用放了从钟离英倩那里拿来的曼陀罗粉末的蜡烛让你产生幻觉而已,你想见你的“润儿”多少次都可以。 但是,他不会再这么轻易再陪她玩一次。 尽管心中不屑,安金藏的脸上依然是一本正经着:“在我的家乡,有个说法,一个人,只有他生前全部的夙愿都得到了满足,他才能够真正去往极乐的地方,而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候,他会再来,和他爱的人一一告别。如今,懿德太子还没有去往极乐世界,但也不能再来见您了。或许还有一次见您的机会,那是您帮他了却夙愿的时候。” 安金藏一边说着,一边心里默默吐槽着自己这些鬼话,也只能骗一骗科学知识不充足的古人了。 当然,在理性这点上,韦氏远远不及她要效仿的武皇,甚至连太平公主都不及,其实她的上位,都不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这些连安金藏自己都不耻的鬼话,如安金藏自己所愿,让韦氏相信了。 “你说得是真的?”韦氏问着,但她的眼神不会骗人,安金藏知道她信了。 “是真的。”安金藏说道,“刚才您不是已经见过您的润儿了吗?” 被安金藏这么一说,韦氏回想着,刚才的感觉如此真切,还有那真挚的感情,是她所怀念的,她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来自潜意识里的自欺欺人。 “你……”韦氏打量着眼前的安金藏,“现在是弘文馆的九品校书?” “是。”安金藏微微躬身。 “我看你,不像个校书……”韦氏若有所思地说着。 安金藏心里略一紧张,因为不确定韦氏这么说是何意,小心翼翼地说着:“金藏做校书也有几年了,虽不算特别优秀,但也算是基本称职吧。” “果然是胡人,说话有些奇怪。”韦氏绕着安金藏走着,视线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我看你别去那弘文馆了……” “额,皇后殿下这是要革我的职的意思?”安金藏问着,虽然知道韦氏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你很快就知道了。”韦氏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收拾起刚才的起伏的心情,端起一个皇后的架子,“下去吧,日后,本宫还是会来找你的。” 安金藏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头低下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这装神弄鬼地玩儿了半天,有这最后一句话就够了。 …… 太平公主正在山庄中,焦虑地等着安金藏回来。 竹林小院不大的院子里,太平已经来回踱步很久了。 倒是“钟离英倩”安闲地坐在廊下,一张矮桌,小炉微火地煮着茶。 “公主何不坐下来与我喝一杯茶?”她惬意地呷了一口热茶,说道。 “你倒是坐得住,你不担心安金藏吗?”太平望着拱门外,看都不看钟离英倩一眼。 “我可是已经许多年不曾自己煮茶喝了,你可真应该来尝一尝。”她又说着。 “很多年?呵,你不过是个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口气怎么突然变这么大?”太平一面说着,来回踱步的脚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正说着,在茂密的竹林之下的小径另一头,终于出现了那个身影。 “啊,回来了!”太平忍不住激动地说着。 只有武皇依旧如男子般不拘一格地坐在矮桌前,仿佛一点也不意外。 “金藏君,如何?她可曾起疑?”太平公主迎了上去,急切地问着。 “她不是您母亲,自然是会相信的。”安金藏说着,不自觉眼神越过太平公主的肩头,望向还在廊下喝着茶的武皇。 “可笑,废这么大的周章,无非是为了谋个留在后宫的官。”武皇悠悠说着。 安金藏笑笑:“你可别这么说,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有什么的,太卜署的署正之位还空着呢,你不就是觊觎这个位子么。不几日,你就该去上任了。”武皇说着。 此时,最惊讶的人,是太平公主:“嗯?你从未说过你想做太卜署署正之位?” “这都还没定的事儿呢,公主您别听她胡说。”安金藏连忙说着。 “这个位子好,可算是无足轻重,也可算是重要至极。”武皇继续说着。 太平这时候终于起疑地看着武皇:“你这小医正,今日说话如何这般老道?” 安金藏连忙打着马虎眼:“公主别见怪,她有点躁郁症哈,有时候就会不大正常,这事儿只有我知道。” “嗯?躁郁症,可是癔症?一个医正自己有病这怎么行?”太平说着。 “得癔症的不是我,是韦氏吧,信了这小子的邪。”武皇继续说着,“哼,如此愚昧,真是皇室的耻辱。” “放肆,这岂是你可以妄议的!”听到“钟离英倩”这么说韦氏,虽然太平如今和韦氏关系微妙,但是总归关乎皇室尊严,不由得生气了起来。 安金藏连忙拉住公主:“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哈。” “这么无礼的丫头,本公主还第一次见到!”太平公主说道。 安金藏心里嘀咕着:现在是你无礼,这个人可是你老妈…… 第188章 太卜署令 说来诡异,原本月明星稀的春夜,此时忽然传来几声春雷,仿佛是对太平的警告似的。 安金藏抬头看着渐渐被乌云遮蔽的明月,嘀咕着:“不会这么邪门吧?” “邪门什么?”太平公主看着古怪的安金藏说,“你假扮个巫师,难不成真成了巫师不成?” “他一直都是个巫师,不是么?”身后,武皇的话在这雷声隆隆的夜里传来,显得有些瘆人。 …… 这天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雨,滂沱的大雨一直到天亮之后才停止。 在这大雨之中,安金藏睡得沉沉的,只不过在梦境之中,他仿佛听到了沉重的鼓点,一声一声,带着均匀的节奏,一阵一阵,在黑暗中永不停歇。 等到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了。 钟离英倩早已经离开竹林小院了,看样子,这天武皇是放过了钟离英倩,让她去太医署了。 而刚起床的他,就看到侍者急匆匆沿着小径跑过来。 “郎君!外面来了宫里的人啦!您赶紧去接旨吧!”侍者一见到刚起床的安金藏,就气喘吁吁地说。 “接旨?!”安金藏说完,继而嘀咕着,“这么快?” 武皇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安金藏这次自然是瞄准了目标去找的韦氏——太卜署的署正之位。 二话不说,安金藏来不及洗漱,就跟着侍者朝着门外走去了,太平公主已经远远的看到了他,眼神中却依然难免有些忐忑,毕竟在她的心里,一直都不太确定安金藏这种不靠谱的做法,是不是真的能够取得韦氏的信任。 而这道只有安金藏本人出现才会宣读的圣旨,更是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安金藏接旨!”侍者高喊着,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继而是一些套话,类似于现在的为了贯彻xxx精神之类的,最后才说了句重点,“命安金藏任太卜署署令之职。钦此!” 安金藏跪在地上,双手接过了侍者手里的圣旨。 侍者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就回宫复命去了。 太平看着远去的侍者车马,不无诧异地说:“那太医署的小丫头,如何猜到皇上会封你做这个太卜署的署令呢?” “公主,这是皇后封的。”安金藏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圣旨,“不过从今往后,我又得搬离您这个雅致的竹林小院了。” 太平公主听了,忽而话中有话地说:“但愿你这次人走了,不会连心一起带走。” 安金藏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上次离开这里之后,就不再为她效力的事情,这次,他不是敷衍她,而是认真地说:“现在在这座长安城之中,你是唯一一个值得我效劳的人。” 太平公主脸上没有笑容,只是微微点头:“你知道就好。” …… 没有多少行囊,安金藏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入宫复命去了。 太卜署和别处不同,署令是可以住在里面的。在高延福的陪同下,安金藏去了太卜署。 安金藏到了太卜署,很意外,因为里面放着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古怪仪器,其中有些他能猜得出来,比如浑天仪,有些就完全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在没有现代科研机构的大唐,这个地方约等于现在的天文研究所了。 安金藏这时候,才真觉得进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他充满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接下来就是主持这个地方的署令了。 一群明显是“唐朝理工男”的人从各个地方放下手中的活儿,出来觐见新来的署令。 “令君,咱们这个太卜署,现在有两位卜丞,两位卜正,另有卜博士两人。”高延福介绍着。 “就是说我手底下有六个兵呗。”安金藏放眼望去,果然一共是六个人,如今对大唐的官职已经了如指掌的安金藏,对眼前的六个人的位置也很清楚——在他这个署令之下,卜丞官阶最高,其次是卜正,再接下来是博士,于是立刻问着,“哪两位是卜丞啊?” 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立刻站出来,异口同声地说:“卜丞在。”安金藏看着眼前的两人,虽然说是他的下属,但是年纪绝对比他大了许多了,看样子,都已经是快四十的年纪了,这个年纪,在古代可真不能算小,还好唐代生活质量不错,人们的寿命普遍都比较长。 “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干活儿了,我也算是半路出家,这业务上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还请两位卜丞多多帮衬。” “是。”六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着。 “那么安令君,杂家这就告退了。”高延福在身旁说着。 但是安金藏见着如今对自己若即若离的高延福,却叫住了他:“不,阿福,你稍等,我有话和你说。” 高延福听了,想要抬眼看他,最终没有抬眼:“不知令君所为何事?” 安金藏看了看还在自己面前候命的六个人,试着拿出领导的样子:“额,你们先……那什么,干自己的活儿去吧。” 看着人都走了,安金藏把高延福带到了自己崭新的“办公室”,这是一处明亮的房间,直棂窗投射进明媚的阳光,春雷之后,天气果然越来越暖,已经有了初夏的迹象。 “安令君,你留着阿福,究竟要说什么?”尽管发生那么多事,高延福说话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温和客气的模样。 “阿福……”安金藏的脸上出奇地严肃,“时至今日,有些话不得不直截了当地问你,说句实话,我现在已经很少和人说知心话了,若是按照往常的脾气,我和你之间发生了那些事情,我定然不会再和你说什么知心的话……”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高延福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但是……”安金藏话锋一转,“但,你是阿福,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最早认识的几个人之一,你一开始对我的好,你对力士这么多年的照顾,我都记得。所以,我不得不和你好好谈一谈……” 但是高延福却深吸了一口气:”阿福知道安令君所为何事了……“ 第189章 暮春晴日 尽管高延福这么说着,安金藏还是锲而不舍地说着:“是的,我就是要说关于武三思的事情,他是你的故主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如果当时的情形还不是很明显的话,如今皇上登基之后,武三思的作为,你在这后宫之中,知道得肯定比我清楚,你觉得你还有为他效忠的必要吗?” 高延福听了,却说:“原来安令君觉得杂家一直都还在为静德王效忠么?” “阿福这话的意思是?” 高延福又叹了口气:“上次皇嗣的事情,已经还了静德王的恩情了。” 安金藏一听,明白高延福的意思了,原来这么长久以来,他和武三思之间并没有多少联系。 “既然如此,阿福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安金藏说着。 “杂家只是个传话的人,和安令君解释这些做什么……” “阿福,你听我说,这世道,如果咱们不做些什么,早晚得一起玩完,我知道你,你可以做更多的事。”安金藏殷切地对着高延福说着。 高延福看着安金藏的脸:“安令君这话的意思是?” “我原本以为,杀了张易之,让年迈的女皇禅位,会让一切好起来,但是,事实证明,并没有。而且,你不觉得现在的情况,比女皇在的时候更糟糕了么?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安定繁荣起来的大唐,就要被这些人给毁掉了。到时候,谁也逃不了!”安金藏认真地说着。 “那令君和杂家说这些的意思是……” “阿福,你得帮我!”安金藏坚定地说着。 …… 一番谈话之后,高延福走了。 对于太卜署的工作,安金藏现在还沉不下心来好好了解。 而和一开始的印象一样,他的这批“手下”还真都有“理工男”的范儿,他之前让他们下去干活儿,现在每个人都埋头在那里捣鼓那些仪器,也没有人主动来巴结一下他这个新上任的领导。 不知不觉,已经很久没有在宫中长时间待着了。 安金藏从太不署出来,沿着宫道溜达着。 远离的冬天肃杀,春日的大明宫迎来了最美好的时节。 无遮无拦的苍穹之下,是碧瓦红墙的宫殿楼宇,还有宫墙也遮盖不了的昂昂生机,桃红柳绿,安金藏走在宫中,随意移动几步,都能闻到不同的花香。 两边的宫女侍者,默默无声地从身边走过。 不知为何,他想起来自己从这大唐醒来之后,第一次离开太医署走入神都那座太极宫的情形,那时候的惊奇变成了如今闲庭信步的惬意,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时间更加让人难以抵挡的魔物了,它可以让他这千年之后的人心安理得地置身其中,仿佛从来就是这大唐的一份子似的。 然而四周的鸟语花香,很快被从远处传来的争吵声打断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激动大喊着:“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好!上官婉儿,你护着他,你等着!” 在这闲适的暮春晴日里,忽然听到了那人的名字,安金藏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朝着争吵声的方向跑去。 宫道的尽头,是一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所在,这是靠近东宫的一处小花园。汉白玉堆砌的桥边,站着几个人,安金藏一眼看出其中一个人是上官婉儿。 这个情形是如此地熟悉,两个彼此怒目而视的男子中间,站在上官婉儿,她试着去调解这样的矛盾,带着明知是徒劳的义无反顾。 “太子,崇训是你的太傅,不管如何,你都不应该动手打他。”上官婉儿说着,“若是被皇后知道了……” “闭嘴,又是皇后!你们真以为我会怕皇后吗?我是太子,我的太子之位是我父亲封的,难道你们都忘了他才是皇上吗?才是你们应该听命的人吗?!”李重俊质问着,颤抖着。 而明显是躲在上官婉儿身后的武崇训还在那里窃窃地火上浇油地说:“谁都知道如今都是皇后说了算的,若不是当年懿德太子死得早,哪儿轮得到你这个奴儿!” 听到“奴儿”这个词的李重俊彻底失去了理性,举起拳头就朝着武崇训的方向砸去,武崇训毕竟是男人,躲得快,眼见着上官婉儿就要被误伤了。 上官婉儿躲闪不及,拳头都已经要砸中她雍容美丽的面庞了,然而在即将打中的那一瞬间,忽然停住了。 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上官婉儿看清楚,有人用力抓住了李重俊的手,而在看到这个人的脸的时候,上官婉儿就算刚才差一点被打中时候都不曾改色的脸瞬间煞白了:“金藏君?”她脱口而出,这称呼,她已经许久没有唤出口了,但是,在说出之后,又立刻后悔了——她不应该让太子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的名字。 然而,安金藏显然不在乎,李重俊想要挣脱安金藏的手,但是却怎么也不行。 一方面,是安金藏的这副躯体原来是有功夫在身的,这个金藏早已经体验了许多次了,另一个是,李重俊确实不算是个有力气的主儿,作为一个庶出的皇子,加上老爹李显之前又是个落魄废帝,李重俊无论武功还是文史,都没有被好好教导过。 “现在这宫里,是人人都可以来教训本太子了吗?!”李重俊用力挣扎着,愤怒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而此时,上官婉儿伸出了手,把安金藏的手拉开了:“他是太子,你不可以这样。”她话说在前面,生怕日后李重俊记恨上安金藏。 安金藏自然知道她的用心,手瞬间松开了:“我只是怕他伤了你。” 正说着,从桥的另外一边,传来一个女人又亮又高的声音:“听说有人欺负我的驸马,谁这么大胆?!”随着说话声,安乐公主提着裙子出现在汉白玉的小桥之上,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安乐公主的骄纵作派,乍一看见这画面,还真是美不胜收。 安金藏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美人儿都有这个特质,在生气的时候会显得更加好看。 第190章 如清风来去自由 可惜,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是安乐公主,她提着裙子冲下了汉白玉的小桥,指着李重俊骂着:“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欺负我家驸马?!” “我,我是太子!”李重俊梗着脖子说着,但是气势上已经比刚才只对着上官婉儿和武崇训时候时候弱了许多,甚至比安金藏阻止他出拳的时候更加弱了。 而在他面前的安乐公主,却如同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睁着一双睫毛浓密的俊眼,气鼓鼓地看着李重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你算什么太子!你是捡了我润哥哥的便宜而已!欺负我家驸马,就是欺负我,我要告诉母亲去!” 这时候的安乐公主,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但是和所有在宠溺中长大的女儿一样,说话举止依旧如同一个任性的少女。 她这话在安金藏看来,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些什么,却看到上官婉儿对他使眼色,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安金藏转而一想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冲着刚才李重俊差一点打到上官婉儿这件事上,这个没尊严的太子也不是那么招人喜欢。 不过令安金藏意外的是,安乐公主经过上官婉儿身边的时候,别说是问候了,连正眼也没有看一眼。 虽说安乐公主是皇族,但是以上官婉儿如今的地位,加上又和皇后如此亲近,怎么的,安乐公主也应该对她尊重一二,然而并没有。 本来,以为安乐公主特地跑过来替驸马出头,应该是因为爱护驸马才对,但是,她离开之前,对武崇训的口气也没见得有多好:“真没用!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的了!” 武崇训唯唯诺诺,也不敢还嘴,乖乖地跟着安乐公主走了。 本来这场风波应该消停了,但是,李重俊气犹未消,刚才上官婉儿顾全大局的劝解,在李重俊那里,完全成了是帮着武崇训一起欺负他的行径。 “上官婉儿,你把武三思引荐给皇后,秽乱后宫,我不会坐视不理的,你等着,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李重俊歇斯底里地说着。 上官婉儿的嘴唇紧闭着,定定地看着李重俊,愣是一个字都不辩解。 但是安金藏看不下去了:“太子,请你放尊重点,武三思和皇后什么事,姑且不能乱说,这事和婉儿有什么关系?武三思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 “婉儿?你是什么东西,喊得倒是亲热!”李重俊忽而眼中带着猥琐打量着上官婉儿和安金藏,“哦!我明白了,你们两个人也勾搭在一起了,上官婉儿,你果然和皇后物以类聚,如此放荡!” 如果这些话,只是侮辱安金藏的话,他肯定能忍,但是,听他把上官婉儿说得这么不堪,安金藏不由得气上心头,举起手,就要打下去了。 但是手到半空,被上官婉儿紧紧拽住了:“金藏君,不可以!你这一掌下去就是死罪了!”她大声说着。 而被她挡在身后的李重俊对上官婉儿丝毫没有感激之情,骂骂咧咧地走了。 “婉儿,你这是何苦!是他诽谤你在先。何况,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个失势的太子,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和他争辩?!”安金藏几乎要生气了,觉得刚才,上官婉儿未免也太隐忍了。 但是上官婉儿却摇了摇头:“第一,无论他如今处境如何,他始终是我大唐的太子。我不还嘴,是为臣女的本分。其二,你也说了,他是失势的太子,这是皇后一手造成的,其用意你难道不明白吗?婉儿怎么可以再推波助澜呢?” 被上官婉儿这么一说,安金藏才想到这件事:“你是说,他们存心要废掉他?” 上官婉儿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此处宫中,休要乱说!” 安金藏把上官婉儿拉到一处宫墙根,悄声说道:“看安乐刚才嚣张的样子,难道是……” 上官婉儿点点头:“是否似曾相识……” 安金藏听了,立刻明白了上官婉儿的意思,她自然是说当初太平公主有心继承皇位的事情,如今一个韦氏,一个安乐公主,仿佛是低配版本的武皇和太平,要让历史重演。 “婉儿,你看这皇上一家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难道还要跟着他们么?”安金藏明知道是徒劳,还是忍不住说道。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婉儿已经别无选择。” “怎么会别无选择呢?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选择的!” “金藏君,人生在世,雁过留痕,我侍奉则天太后在前,又拥立如今皇上在后,若不在皇家,我该去往何处,又会有谁敢收下我么?” 安金藏动了动嘴唇,本来想冲口而出,说我可以啊。但是话到嘴边,活生生地被咽回去了,他想起太多太多,从前上官婉儿说的,还有武皇和他说的。 人生有种痛苦就是对于未来,看得一清二楚,明知不可避免,却又不甘心。 看着安金藏纠结的眼神,上官婉儿轻叹了一声:“金藏君,你比我幸运,既从未属于过谁,那么今后也请如清风来去自由,不受拘束,那太卜署令,我想你也不会做很久吧。” “哦,你已经知道了,也对,诏令都是你这里草拟的……”安金藏喃喃着。 “我该走了,皇后她……确不如太后,但也正因为如此,你当加倍小心。”上官婉儿说完,转身走了,温暖的春风之中,她的背影衣袂飘扬,安金藏痴痴看着,因缘际会,仿佛这背影如同镜花水月只让他曾经一刹那有过拥有的幻觉,然而幻觉终究是幻觉。 上官婉儿最后的那番话,显见是隐约猜到安金藏做这个太卜署令的目的了,这是在提醒他,正因为韦氏不如武则天那般事事看得通透,她的很多很多想法才更加难以按照常理去推断。 “如清风来去自由……”安金藏自言自语着,“这又谈何容易?” 第191章 加分项 春日迟迟,天高云淡,这是大明宫的又一个晴天,也是安金藏升任太卜署令的第二天。 很快,仿佛意料之中的,侍者带来了传召的消息,韦氏要见他。 显然,那一次在寝殿的见面,安金藏给韦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次,韦皇后要他去的地方,不是她的寝宫,而是太液池边,安金藏知道,那里是韦皇后的大派对根据地。 这是个好迹象,说明他装神弄鬼的精神疗法起作用了,因为懿德太子李重润的事情郁郁寡欢的韦皇后又恢复了之前放纵作乐的样子了。 鼓乐喧天,从几百米之外就已经听到,走近太液池边,天气渐暖,身材丰腴的各色美女,露出雪白的胸脯,游走在那些韦皇后的座上宾之间。 在来到唐朝的早两年,还有点闲情逸致的安金藏还小小地期待这夏天,想看看传说中穿着“清凉”的唐朝美女,但是之前看到的,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香艳,他还以为是后世的误解,但是现在发现只是时候未到,看来时尚这东西,在一千五百年也是瞬息万变的。 也不过这几年,唐朝女人的穿衣风格就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不知道算不算韦皇后的贡献,作为一个放浪形骸的国母,整个王朝的女人们的穿衣风格也越来越开放了,最为明显的,就是胸口的抹胸越来越低了。 安金藏亲眼所见,不得不再次感叹,不管在皇族内部多么动荡,但是整个唐朝的开化程度,却总是令他这个现代人惊奇不已。 不过,这会儿在这个大派对之中,最引起他注意的,竟然不是香艳的美女,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武三思。 他可没有忘记,这个人,曾经为了得到上官婉儿,派刺客来暗杀他。 而他不确定,武三思现在是不是知道,他安金藏又入宫来了。 说起来很奇怪,看到武三思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继和他因为上官婉儿成为情敌之后,如今为了一个韦皇后,又将成为对手。 尽管,年老色衰又一脸怨妇相的韦皇后可不是他安金藏的菜。但是他要让自己的想法影响到韦皇后,就必须过武三思这一关。 很快,武三思也注意到了他。 武三思两道浓眉底下一双如秃鹫般的眼睛乜斜着看着安金藏,仿佛看着侵犯到自己领地的入侵者。 武三思浓眉大眼国字脸,按理来说应该是很正气的长相,但是就是这一双眼睛,把他的奸猾展露得一览无余。 唐中宗李显也在,只是这场面看起来很滑稽。 因为韦皇后和武三思常常交头接耳,谈笑甚欢,反而是李显倒像个外人似的,偶尔找韦皇后说话,韦皇后还是爱答不理的样子。 在武三思看到安金藏之后,对着韦皇后说了几句话。 安金藏隔得太远,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不过在武三思说完之后,韦皇后也望向了他,随即向他招了招手,她脸上的笑容让安金藏略微宽心,说明武三思刚才应该没打什么小报告。 安金藏走到了韦皇后的近前。 “安署令,别来无恙了。”韦皇后微笑对着安金藏说着,一副等待被感恩的模样。 “臣叩见皇上、皇后!”安金藏跪下来,磕头说道。 “起来吧,这不是在朝堂之上,不必如此拘礼。”李显作为皇帝,难得发话了。但是他下一句话又立马“破功”了,因为他刚对安金藏说完起身,就转头问着韦皇后:“香儿,这是最近新来的吗?朕瞧着眼生。” 安金藏一听,不由得心里犯起了嘀咕:“什么?新来的?大哥你确定么?要不是我和张柬之他们,你现在连根葱都不是好吧?” 看样子,李显完全不知道他是最近以他李显皇帝的名义册封的太卜署令了。 而听到了李显问话的韦皇后,竟然完全无视了他,继续看着歌舞,没有要回答的样子。 李显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自觉转了回去,对着已经平身的安金藏说:“今日来了,就好好玩儿吧。”仿佛完全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是谁。 倒是武三思,在他安金藏来了之后,一直时不时拿眼睛瞥他,而安金藏避开每一次四目相对的可能,若无其事地坐在下面,吃着西域进贡过来的葡萄,别说还真的挺甜。 不过,他来到这场大派对,注定不能就这么坐在这里吃着葡萄看着演出这么轻松。 果然,看了他好一会儿的武三思终于发难了,他举起酒杯,对安金藏说着:“这一杯敬安署令,恭喜恭喜!” 安金藏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恭喜个鬼,妥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但是,既然他武三思笑呵呵的,他也不能败下阵来,立刻拿起面前的酒杯,回敬着:“这一杯,也恭贺静德王。”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但是先举杯敬酒的武三思却只是小酌了一口,并没有喝完。 安金藏心中暗骂:不应该是敬酒的人先喝完的么?敬了酒又不喝完,这是在摆什么架子? 随即,他听到武三思说着:“听说安署令会通灵之术,三思只知安署令从前是个乐工,倒是从未听说你还有这个本事?” 原来,刚才那敬酒,只不过为了这下一句,是要在韦皇后面前,揭他安金藏的老底呢。 不过,安金藏倒不慌张,反而提高了音量说着:“通灵只是在家中老人传授的秘术,从未打算用这个来谋生的。从前未遇到需要帮助的伤心人,自然就没有提起了。金藏,的确是乐工,这个人尽皆知,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在说到乐工的时候,他更是刻意着重了声音,他可还记得韦皇后少女时代的“爱好”,他这个“胡人”是不仅会通灵,而且还曾经是个乐工,可不是在韦皇后那里是“加分项”么?武三思一心想要刁难安金藏,却并不知道韦皇后曾经的“往事”,无意间做了一回“神助攻”。 果然,在听到安金藏的回答之后,原本正欣赏着歌舞的韦皇后朝他望去…… 第192章 无理取闹 果然安金藏成功地吸引了韦皇后的注意。 原本在看着表演的韦皇后转过头来,感兴趣地问着:“哦?安署令,你曾经是乐工么?” 这时候,一旁的李显仿佛毫不同意找到了和自己老婆的共同话题似的,积极地上来说道:“香儿,你不知道,当年,安署令还是乐工的时候,可是在来俊臣面前剖腹明志,力证我四哥的清白,当时在神都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呐。” “原来曾经舍命帮过相王。”韦氏不冷不热地说着。 尽管如今的相王李旦在韦氏眼中全无威胁可言,但安金藏这样的“光荣事迹”依然让她心中不快。 安金藏自然从她的神色中解读出了这种不快,立刻说道:“那是外人的过度解读了,其实当时也不过是走投无路,来俊臣的可怕,想必在座的许多人还记忆犹新。当时金藏不过是觉得与其或者受辱,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只是没想到自己命大,还间接救了相王,如今回想也是后怕。” 他说着,一旁的武三思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果然,安金藏刚说完,他就冷冷地说道:“当初相王可还是皇嗣,安署令几次三番地解救皇嗣于危难之中,如今,又如此‘尽心’地帮助皇后殿下,安署令可真算得上是良禽择木而栖呢!” 安金藏面不改色地对着武三思说道:“静德王也曾不得已替张易之牵过马,难道不知道身不由己的道理么?” “张易之”这可是剂猛药,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安金藏可以真切地看到李显,尤其是韦皇后的脸色都变了。 武三思更是没想到安金藏这么敢讲,而且还给他下了个定义,说那时候是身不由己,如果说他武三思是身不由己,那么他安金藏自然更是身不由己,要命的是武三思不可能再去反驳他,否则就承认当年自己是自愿的么? 安金藏脸带笑意地看着武三思,心里默默对他说着,武三思,要论“黑历史”,你可比我多得多,就不要在这么公开的场合想要diss我了。 这时候,两人才是真正的四目相对,虽然彼此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是,安金藏的心声,武三思显然已经解读到了。 耳边,是西域欢脱而神秘的乐声,鼓点密集,如同两人的心跳。 武三思的脸一阵红白之后,忽然“呵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而安金藏也不甘示弱地一起笑了。署令,怎么说也算是个部门的一把手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卑微的九品校书了。 在中宗登基之初,他“幸运”地躲过了那包藏祸心的加官进爵,而如今这个署令来得如此恰到好处又师出有名,仿佛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 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已经足够让外表刚正内心滑头的武三思别到了苗头,再次举起了酒杯,向安金藏敬了一杯,这一回,他自己先一仰头,一口喝下去了。 而此时,安金藏目光所及,在这一派欢腾的景象之中,看到的,不光是显赫的女主人韦氏,还有那个在汉白玉桥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安乐公主。 如果说韦氏还算是上座在宝座之上,保持着一个皇后的威仪,那么安乐公主,则比她的母亲更加放浪形骸。 她端着酒杯,和那些香艳的侍女们一起,穿行在王孙公子之间,那些贵族子弟仿佛也深知安乐公主的脾性,乐于奉迎,昵狎亲热得几乎不堪入目。 再看看酒席之上的武崇训,只能独自喝着闷酒,不敢越雷池半步,夫妻地位可见一斑,他那位曾经雄心勃勃的父亲如今也不过侍奉在皇后左右,全不在乎自己的儿媳如此出格的表现。 安金藏心中不由得默默感慨,想当初在弘文馆初次见到武崇训,他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讥讽着当时的李隆基,如今,却是如此窝囊的一副样子。 色字头上一把刀,谁叫你当初看上安乐公主的美貌呢?安金藏想着,想起当初见他们两小无猜见面的场景,果然,还是那句话,这原本是应该唐朝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活脱脱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当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毕竟是个悲剧,只不过,如今这样,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剧呢? 当然这种文艺青年的感慨,也不过是如今安金藏心头偶尔的遐想罢了,毕竟他所关心的,是更实际的东西——如何把这唐朝搅得乌烟瘴气的母女赶下台。 他还在出神地望着安乐公主,不知道隔着几米的距离,酒至半酣的武崇训也正看着他。 安金藏这种出神的凝望,在武崇训的眼里,显然被解读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武崇训推开了上来倒酒的侍女,跌跌撞撞地朝着安金藏的方向走去。 “啪”地一声,武崇训的手拍在安金藏面前放满了酒肉瓜果的矮桌之上,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就是你,欺负过我,帮着那小子!” 人喝醉了之后,有些事情会模糊,有些原本模糊的事情,却反而会忽然从记忆的角落里蹿跳出来。 那日在汉白玉的桥边,武崇训没有想起这个曾经在弘文馆,替李隆基出头的安金藏,反而在现在这个时刻,他忽然想了起来。 “驸马,你喝醉了。”安金藏看着满脸通红的武崇训,低声说着。 但是武崇训却不肯善罢甘休:“你刚才看着我裹儿干什么?她是我的妻子!我武家的媳妇!你凭什么这么看她?!” 对于这无理取闹的话,安金藏完全不生气,因为,恰好是武崇训的酒醉前言不搭后语,让他成功地从替李隆基出头这一趴话题上跳过去了。 而至于什么看着安乐公主这种话,是个人都知道是武崇训借题发挥罢了。 不过,既然是借题发挥,安金藏看着眼前的武崇训,又看了一眼周边各自取乐的一干人等,忽而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193章 人尽可夫 安金藏的声音很小,放低到了只有如今酒气熏天紧盯着他脸的武崇训说道:“驸马,听过‘人尽可夫’四个字么?” 这话着实恶毒,如果是从前的安金藏,虽不敢说是谦谦君子,也算个正派人,肯定不会说出这些话来,然而见过太多血泪,他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有些事,该做的,必须要做。就如同他曾经劝过太平公主的那样,时局之中,不问对错,只问利弊。 正如他能理解武皇临终时候给自己立下无字碑的用意一样,道德的争论留给后人,而此时,他并不能做个圣人。 果然,“人尽可夫”这四个字,如同是压垮武崇训脆弱的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借着酒气彻底地爆发了。 安金藏刚说完这句话,面前的矮桌就被武崇训给掀翻了,上面的瓜果撒了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连乐队都陡然停了下来。 喧闹的宾客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武崇训和安金藏这里。 原本跪坐在安金藏对面的武崇训这会儿早已经站了起来,一脚踢开了还挡在他们中间的酒壶,双手拎着安金藏把他从坐垫上拽了起来。 按照之前安金藏阻止李重俊的力气,这武崇训虽然有些功夫,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但是这会儿,安金藏乐得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任由武崇训把他拽起来。 “你敢说安乐人尽可夫?!”武崇训果然完美地按着安金藏的“点拨”大声说出了那四个字。 “驸马?我几时说过这话?刚才只不过说是您喝多了,在人前克制一下,你是不是听错了?!”安金藏无辜地说着。 而这时候的武三思,微醺的酒意早就全醒了,有些事情就算是事实,也是绝对不可以说出来的。而武崇训刚才的那句话,早已经让韦氏和安乐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安乐是什么样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吞下这口气,早已经冲过来跪在了韦氏面前,大哭撒泼:“母亲,你要替孩儿做主啊!” 武三思已经看到韦氏的眼睛紧盯着武崇训,眼神如针如芒了。 一个清醒的人,和一个酒醉的人,谁说的话可信,不言而喻。 武三思立刻下场,拉开了武崇训,朝着他脸上甩了一个大巴掌。武三思力道大,这一巴掌下去,直接打裂了武崇训的嘴角,鲜血直流,武崇训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我打死你这个畜生!”武三思说着又用脚踢了武崇训一脚。 这下手实在太重,让在座的宾客们都看不下去了,但是安金藏看得明白,武三思当然是知道,这会儿下手越重,越可以救下自己的儿子。 武崇训疼得嗷嗷直叫,酒也醒了大半了,知道自己闯祸了,连滚带爬地到了皇上和皇后跟前:“崇训错了!刚才是那个姓安的说公主她……” 武三思看着自己的蠢儿子还在提这件事情,连忙过来跪在边上打断了武崇训:“是三思教子无方,请皇上降罪!”他声音洪亮,加上一张乍看之下正义凛然的脸,让这话听起来格外深明大义。 而安金藏此时看到了韦氏向他望去的眼神,立刻也原地跪了下来,朗声说道:“刚才喧闹,驸马误会了,他也是心急维护公主,还请皇上宽宥!”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武三思牙根痒得两腮都抽动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不是武崇训听错了。 但是,先撕破脸的是他儿子,高喊出“人尽可夫”四个字的也是他儿子,更要命的是,在这里的人,谁不知道武崇训说的这四个字是事实? 这最后一点,才是最致命的。 一旁,是还在嚎啕大哭的安乐公主,上面,是脸色铁青的皇帝和皇后,这场面,可以说是十分尴尬了。 而李显虽然生气却不敢马上发话,还在那眼神瞟着一旁的韦氏,韦氏的嘴唇微微抽动着,眼看着要说出什么厉害的话来。 忽然,安金藏的声音再次传来,和这暴风骤雨的气氛相比,这声音显得格外柔和:“金藏是个胡人,不懂汉语,不知这是否是驸马称赞公主人间尽美,可爱旺夫呢?” 说完这话,不知道是谁,机灵地捧场笑出了声,其他人也跟着干巴巴地笑了起来。 而此时,原本已经在暴怒边缘的韦氏紧绷着的脸总算有些缓和,在这里,最不愿意和武三思撕破脸的就是她了,而刚才最下不来台的人,也是她。 “安乐,驸马喝多了,你陪他回去吧。”韦氏说着。 听到这话的安乐错愕得都忘记了哭泣,她原本以为,刚才韦氏应该替自己出头了,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话。 “可是母亲!”安乐还要再说话。 “回去!”韦氏的音量难免高了,对安乐的没有眼色感到倍加生气。 安乐再怎么骄纵,也不敢当面忤逆韦皇后,只好咬着牙应了下来。 带着捂着脸低着头的武崇训,离开了这个大派对。 乐工们手里拿着器乐,战战兢兢地看着韦氏,不知道是该继续演奏。 武三思更是是不是瞄着韦氏的脸,生怕中途又出什么幺蛾子。 韦氏垂着眼皮,轻轻吸了一口气,干瘪的嘴唇中不急不缓地说着:“继续啊。” 这时候,待命已久的乐队才再次奏起了欢腾的曲子,而那些宾客们,生怕因为自己不够尽兴被迁怒似的,继续纵情欢乐着。 只有武三思,再好的定力也没法让他这会儿放开怀了,他阴沉的眼神注视着若无其事的安金藏,终于忍不住拿着酒杯朝他走去。 安金藏正站在旁边,淡定地等着侍者们七手八脚把他的矮桌收拾干净,仿佛毫不在意武三思的靠近。 “刚才可多谢安署令解围了。”武三思走到了安金藏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安金藏脸皮很厚地笑着:“不客气,驸马也是无心的。” 听到安金藏这么说,武三思的腮帮子再次抽动了两下,咬着牙,他凑到安金藏耳边说道:“这份‘大恩’,三思定当铭记在心!” 第194章 这不就是公然同居 静德王府里,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安乐公主拿着剑追着武崇训满院子跑着:“看我不杀了你!武崇训你别跑!”安乐公主大喊着。 武崇训抱着头乱窜,嘴里也不消停:“公主,是那个姓安的说的,不是我说的,那个姓安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敢胡说!所有人都听见你说什么了!” “咔”地一下,院中一张石桌的一角被安乐劈了下来。 “你来真的!”武崇训看得瑟瑟发抖,拔腿朝大门口跑去。迎面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武三思。 “啊,父亲救命!”武崇训一见武三思,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躲在高大的武三思身后,此时,安乐公主已经提剑赶到了。 安乐公主再怎么嚣张,见到自己的公公,多少也收敛了一些,但是依旧不肯罢休:“武崇训你给我过来!” 但是武崇训怎么可能过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躲在武三思的身后,一副赖到底的样子。 武三思的浓眉不自觉地沉了下来,自己的儿媳妇,就算是公主,在自己面前,拿着剑要追杀自己的儿子,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生气。然而,他咬了几下后槽牙,宽阔的腮帮子抽动了两下,愣是把这口气给吞了回去。 这不是卖安乐公主或者是忌惮韦皇后,而是他发誓不能着了安金藏的道儿,如果他这时候冲安乐公主发火,就是输给了安金藏那家伙。 其实这么些年来,他的眼中虽然一直有安金藏的存在,但是从未真正和他交手过,从前各为其主,如今,终于要正面对决了。 这一场闹剧,不过是安金藏试水深浅的前站,他武三思不能那么傻,就因为这样,由此和韦氏的关系产生裂痕。 想到这里,他沉下去的浓眉一边挑动了一下,忽然伸出大手拽住躲在他身后的武崇训的衣襟,用力朝前一抛,武崇训就和小鸡仔儿一样,栽了个跟斗倒在了安乐公主面前。 安乐公主垂手握着的宝剑,锋利的剑尖差一点就刺到武崇训的脸了,吓得她慌里慌张地朝后退了好几步,手中的剑“咣当”落地了。 面前的武三思“毫不留情”地呵斥着蜷缩在地上的武崇训:“我没有你这样的畜生!”随即对安乐说道,“公主,你今日若要办了他,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而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安乐公主,此时却懵了,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我……” 武三思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下门口的石阶,走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安乐公主身边,弯腰捡起她边上的宝剑,抓住安乐公主的手,把剑柄放到她手掌上,又将她的手捏紧,在她耳边沉声说道:“公主,我绝无虚言!” 此时吓坏了的武崇训抱着武三思的腿哀求着:“父亲,您不能这样啊,您得救我啊!” 但是武三思却连头都不曾低一下。 武崇训见哀求不成,只能转而求着安乐公主:“公主!我的好裹儿!看在夫妻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回吧!” 安乐公主被这父子二人搅得心乱如麻,本来她就没有真打算杀了武崇训,这下反而下不来台了。 她抬起秀腿踢开了武崇训,再一次丢下剑奔逃回自己的厢房去了。 看着消失在转角的安乐公主,武三思终于蹲下身,扶起了吓得魂不附体的武崇训:“回头好生安慰下公主。” “父,父亲……”武崇训又害怕又愧疚,一时说不出话来。 武三思看着他,一改刚才的疾言厉色:“行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么?若不是那安金藏挑唆,别说那几两酒,就是灌你个十斤酒,你也不敢说那样的话。” “父亲,那您刚才是……”武崇训拿袖子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问着。 “怎么说你也是驸马,还有为父在,她不敢真杀了你的,若不是为父演刚才那出,这事儿还能消停么?” 武崇训恍然大悟:“父亲英明!” “记着这次的教训,人越多的地方,越不要暴露自己的缺点。”武三思的浓眉底下目光深沉,对着武崇训说着。 然而武崇训虽然点着头,却哪里这么快能彻底理解他那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老爹的话。 …… 另外一边,到哪里都跟着安金藏的武皇,又岂会放过他迁居太卜署。 很快,安金藏就看到钟离英倩背着手站在了他的面前,小脸傲然地高抬着,那姿态,绝不是钟离英倩本人所有的。.. 安金藏自觉地迎了上去,低声招呼着:“媚娘大大,您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 “自然是和你住一道了。”武皇不假思索地说着。 但是安金藏却为难了:“大大,这在公主山庄么也就算了,没什么人知道的,这儿,可是职工宿舍啊,您要是和我住一块儿,不就是公然同居了么?这样对我英倩妹子的名声不好哇。” “安金藏,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住过来。”武皇不为所动地说着。 安金藏无奈了,叹了口气自朝着:“您这么粘着我,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呸!就你那德行,也就是小丫头片子会看上你。我若看上你,当初就没有张易之什么事儿了。”武皇翻了个白眼。 安金藏一听她说起这个,不由得心里暗暗想着:切,如果你潜规则我能不让那个张易之祸害人间的话,说不定我还真能考虑下。 最终,安金藏定然是拗不过武皇的,结果,在所有人诧异地目光中,钟离英倩搬到了太卜署了。 本来,这也算是犯了宫禁了,只不过,从古到今,规矩都是要上行下效的。如今以来大家都知道安金藏又成了韦皇后的跟前的红人,加上本来如今后宫前朝就毫无尺度可言,所以,这事儿,竟然无人置喙了。 只不过,安金藏倒是有个私心顾虑,怎么说李显也是武皇的亲儿子,他若是想接下来搞点小动作,身边紧跟着武皇,究竟是好使坏? 第195章 不务正业 自从搬回到了宫中,对于安金藏来说,第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信息量上去了。至少,这宫里,谁和谁现在什么情况,再也不用通过如太平公主这样,得到二手的信息了。 而很吊诡的一件事,就是当初那些文臣武将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扳倒了这空前绝后的第一女君主武则天,没有想到,如今,不但不是男人的天下,反而依旧是女人们瓜分着王朝权力的大饼。 如今占得最优势的,自然是“苦尽甘来”的韦皇后,再者还有野心勃勃的安乐公主,除此之外,他安金藏的前女友——上官婉儿凭着过硬的拟诏的业务素质还有与韦氏的闺蜜关系,以及武三思之间的纠葛,竟然也成了举足轻重的一方势力了。 当然,另外,就是手握着铁券的太平公主了。 武皇回来了,但是关于“通天大王”的事情,安金藏却再也没有提起来过,生怕她像上一次一样,忽然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为了钟离英倩,他希望武皇早点离开,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又特别需要她在身边。武皇就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他觉得莫名的有依靠。虽然,这种依赖感,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管怎样,自从没有了皇帝这个身份,武皇从各方面来说,都还挺招人喜欢的,至少对于安金藏来说,是喜欢的。他甚至能理解,为什么当年李治会喜欢上这个他老爹的妃子。他甚至觉得,他的老爹李世民,应该也是喜欢武媚娘的,武皇的魅力,大约就在于她就是她,和任何一个女人,甚至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那种又张扬又神秘的感觉,似乎是男女通吃的。 当然,这些,都不过是他偶尔闲时掠过脑际的胡思乱想。毕竟,虽然太平公主如今也不尽然都是支持他的,至少在大方向上,他们还算志同道合,住在竹林小院里,总能有些清净的时光可以放空心灵,然而现在入了宫就不一样了,在这里,他不可以放松神经。何况,在那场大派对之上,他已经给了武三思那么大一个难堪,接下来的路,肯定不好走。 这个太卜署署令的官阶虽然不低,但是,在朝廷之中其实毫无地位可言,就如同当年的太史公所说的那样,这活儿吧,和唱歌跳舞的差不多,没什么地位的。 他安金藏,穿越来的时候是个乐工,后来做了个陪着皇帝附庸风雅的校书,如今又是太卜署令,愣是没谋到个像样的正经官儿。 当然,还是那就话,他安金藏也不稀罕,毕竟在这韦氏手底下当大官他可是一点儿这种念想都没有。.. 相反,他时时惦记着的,是远在潞州的那些朋友们。 这时候,他就想起了手机的好处来了,如果是在现代,想着他们了,打个电话发个微信,就搞定了。 现在,书信不敢写,写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有回信,而且现在各种朝局不稳,人心惶惶,写了也不不知道会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拦截了大作文章。 每每这么想着,写信这事儿就这么作罢了。 其实,太卜署很久没有署令,是有原因的,因为在李重润的事情之前,韦皇后根本就没想起来这个太卜署有多重要,或者说是不在意这个太卜署所代表的含义,太卜,顾名思义,阴阳卜筮,解疑惑定吉凶的。但是对于那会儿终于熬出头当上皇后的韦氏来说,有什么疑惑可言,更别论吉凶了。 从前那些遭遇,还不算大凶么?如今的凰权在握,不算是大吉么? 不过,现在太卜署这个地方,终于在韦氏的心里,挣得了一席之地了。 这也是安金藏所希望的。 又是一个日朗天青的日子,高延福出现在了太卜署。 已经是四品官员的安金藏絺冕绣服,正向卜丞们了解着太卜署的日常工作,就听到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安令君,今日可安好?” 安金藏笑着绕过那个巨大的浑天仪迎了出去:“阿福,你今天怎么来了?” “杂家来,自然不是白来的,是带了皇后的旨意呢,诏你见她呢!”高延福笑着,如今的他也有些年纪了,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就格外明显。 “这次,总不会又是要去那太液池边了吧?”安金藏笑着。 高延福自然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也笑了:“这次是单独召见,好事儿。” 一般来说,像高延福这样传话的太监,不应该说些除了传召内容之外的东西,比如他虽然只多说了三个字“好事儿”,但对于安金藏来说,这信息量已经足够了。 因为他知道,就算高延福不知道韦氏召见他的原因,但是召见时候,韦氏的情绪、状态,凭着高延福这么些年做官宦的经验,自然能判断吉凶了。 从安金藏的角度来说,高延福,就是他的卜官了,从他那里,可以知道此行的吉凶。 安金藏随着高延福,一路朝着后宫行去。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了,时近中午,头顶的太阳照在身上,已经有些热度,一路步行,安金藏的额头不觉沁出了汗珠。 韦氏没有待在她幽暗的寝殿之内,而是在侍女的跟随下,手里摇着一把团扇,在附近的一处小园子里闲庭散步。 安金藏到了跟前,正要跪下来行礼,却听到韦氏一面把玩着眼前的一支牡丹,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免了吧,陪本宫走走吧。” 安金藏听了,只好重新站起来,加入到了侍女的行列,跟在韦氏身后。 “上次你替裹儿解了围,我得谢谢你。”韦氏忽然说着。 “金藏是真不知道那四个字的意思,见笑了。”安金藏说着。 韦氏因为眼皮下垂而呈现出三角状的眼,瞥了安金藏一眼:“在本宫面前,你也敢装傻么?” 安金藏听了,心里暗想:别说是你,在武皇面前,我都敢。 不过,脸上他还是诚惶诚恐着:“金藏不敢……” 第196章 皇后的奶妈 “呵,你这个胡人,倒是深得我汉人的处世之道,挺有意思的。”韦氏又瞥了安金藏一眼,说道。 尽管言语有奚落的意思,看着神态和口气,是对安金藏认可的了。 安金藏跟在她身边,心里也很犯嘀咕,自己好好一个书生,如今一来二去,倒是个弄臣的模样,如果不是为了要搞清楚,当年那个“通天大王”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才没有那么无聊陪着你这个老女人游花园呢。 他没有忘记,自己费这么打劲成功到了韦氏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他顺着韦氏“胡人”的话题说道:“刚才皇后殿下教训得是,是金藏过于自谦了,其实金藏来汉地已久,再加上几年前的一次重伤,如今几乎已经不记得家乡的话语,反倒是汉语越发熟练了。” “说起这个,本宫年轻时候,倒是也学过几句,但是如今岁月久远,也不记得了。”韦氏没有防备地继续说着。 “皇后殿下聪慧过人,想必当时读写都没什么问题吧?”安金藏继续说着,一面拿眼睛瞟着韦氏的侧脸,观察着她脸上的细微变化。 好在,韦氏依旧沉浸在追忆风华正茂的岁月中,完全没有在意安金藏的这些闲聊,是为了什么:“那还不至于,只是些零星的话语罢了。” 安金藏不敢深入地问下去,但是看她自然的神情,似乎不是说谎。 这反倒是让他犯难了,原本,通天大王的怀疑目标从李显转移到了韦氏身上,如今,韦氏若是“外语”没有那么熟练,那封密信写得洋洋洒洒的的,难不成不是出自韦氏之手? 是什么人,可以让武皇和狄仁杰都三缄其口? 不过他这遥远的遐想很快被韦氏切入正题的话拉回了现实。 安金藏的耳边,韦氏的声音传来:“上次你和本宫说的事情,本宫可没有忘记。润儿说,害他的人还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这个问题,安金藏自然早有准备,他可不会傻乎乎地告诉她,皇后啊,我觉得吧是武三思挑拨张易之让他把祸水引到当时的东宫去的。 在领导面前,除非是绝佳的机会,不然说出自己的主观看法,无疑是送死,可况抨击的对象,是和领导关系如此“密切”的人。尽管安金藏很想把武三思的破事儿昭告天下,但他还是够冷静知道,一切都不过是当日高力士给他带信时候他的推测,如今连张易之都死了,自己手里是一星半点的证据都没有。 没有实锤的情况下,表露自己的态度就太作死了。 所以安金藏淡然地回应着:“懿德太子借着臣的身体说出了那些话,臣只是个媒介而已,所以,现在的我,和您知道的一样多。” 韦氏优哉游哉的脚步停了下来,扯下了边上的一片木槿叶子:“我可是听说,当初皇上和我不在长安的时候,你可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公主引荐你的时候,可没说这么多。” “不知道是谁瞎传呢,之前静德王也说了,金藏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的乐工,后来运气好,像我这样没文化的人,竟然做上了个九品的校书。” “呵呵,这么说,这次的署令,也是你运气好喽?”韦氏说着。 安金藏听了,知道这是个小坑,如果傻一点,回答了是,那不就是说没有韦氏什么事儿了么? 安金藏立刻说道:“这次,是皇后殿下的格外恩典!金藏铭记在心。” 韦氏得意地笑了一下:“知道就好。你说,只有找到害死了润儿的人,我润儿才会再来见我么?可是,现在,除了润儿,还有谁会知道当年的事呢?” “这个,臣不知。”安金藏回答着,心想着,这饵料,会慢慢投给你的,你急什么。 …… 谈话结束,安金藏离开了皇后的花园,准备回到太卜署去了,然而刚离开不久,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吵嚷声。 要知道,在这宫里,所有的人都是默默干活,尽管侍者如云,却一般来说是很安静的,所以这突兀的吵嚷声立刻引起了安金藏的注意。 不自觉地,他朝着吵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一处宫墙角落,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妇人,正拿着笤帚狠劲儿地责罚着一位小宫女。 小宫女被打得眼泪直流求饶着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安金藏觉得奇怪,听宫女喊话这称呼,这老太太应该是个皇亲国戚才对,但是皇帝和皇后的爹妈姑婆都死得差不多了,这个人什么来头,可以在距离皇后寝宫这么近的地方任意地打骂宫女呢? 安金藏看不过去正要上去问问,身后却冷不丁被一个人拉住了。 一回头,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高延福。 “令君这是要做什么?”高延福问着。 “这是后宫,这老太婆胆子也太大了,敢在这里吵闹。”安金藏气愤说着。 “令君历练也算不浅了,如何见到此等事,还不知道闲事莫问的道理?” 身后的打骂声还在继续,安金藏观察着高延福脸上的表情:“那老太是谁?” 高延福小声说道:“此人是皇后的乳母,这宫中,无人敢说她一二的。” “额,一个奶妈子这么嚣张!”安金藏无语地说着,但是想想也是,虽然是奶妈,怎么说也是皇后的奶妈啊,不由得愤愤地说,“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身后,打骂声终于停歇了,想来是那老太打累了,丢下那宫女,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现场,只留下小宫女可怜巴巴地在那里哭泣。 安金藏见那老太走远了,还是奔上去扶起了趴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小宫女:“你怎么样?” 小宫女也不问安金藏是谁,只是哭诉着:“只是给夫人的肉汤有些烫嘴,就将我往死里打……”.. 安金藏见不得女人伤成这样,恻隐之心大起:“都是爹妈生的,这封建社会!走,我带你去太医署瞧瞧。” 第197章 一样的月光 走近太医署的时候,安金藏闻到了久违的药香,竟然有种怀念的感觉。 好在,现在在太医署的是钟离英倩,说起来,武皇这点分寸倒还是有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出来捣乱影响钟离英倩的医务工作。 钟离英倩一看到安金藏和高延福扶着一个小宫女过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安大哥!你怎么来了!” 这种惊喜的感觉安金藏能理解,虽然从他的角度,他经常见到钟离英倩的这个人,但是,其实自从武皇出现以来,如今和他交谈的,越来越多是武皇而不是钟离英倩了。 也就是说,钟离英倩有记忆的部分,大多都在太医署忙碌着。 所以这时候钟离英倩看到安金藏,对她来说,仿佛是很久之后突然见到他,自然是说不上的开心了。 当然,这种开心,很快被小宫女身上的伤所替代。 “这是怎么了?”钟离英倩看着浑身一块青一块紫的小宫女,问着。 而小宫女还在惶恐着:“不不不,我不配来这个地方,太医署都是给主人们看病的地方……” 安金藏听她这么说,更加心疼了:“我靠,看病还分贵贱的嘛?没事,我让英倩妹子帮你瞧瞧,没人会说什么的。” 钟离英倩二话不说,让他们把小宫女带到了屋内,仔细查验了一下:“倒都是些皮外伤,只是下手的人也太狠毒,好多地方都皮开肉绽了。” 安金藏气愤地说:“仗势欺人,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高延福见安金藏这么说,立刻打住了他:“令君,纵使气愤,此处人多口杂。” 钟离英倩看着高延福这么紧张,又看看宫女,仿佛想到了什么:“最近好几个这么被打的,许又是那郭国夫人动的手?” 高延福点了点头。 安金藏这才知道,这皇后的奶妈还封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号了。 钟离英倩叹了口气:“听说皇后殿下对这位郭国夫人甚是亲厚,这宫中看样子是无人敢说什么的了。” “哎,这都是什么风气……”安金藏郁闷极了,“就连一个奶妈子都可以这么嚣张!”.. 在钟离英倩的细心医治之下,小宫女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是安金藏知道,只要那老太太还在,还会有其他的人受到这样的对待。 安顿好了小宫女,安金藏等到了钟离英倩下班,两个人一路朝着太卜署走去。 “安大哥,你似乎有什么心事?”钟离英倩问着。 “我只是觉得,前路漫漫,仿佛看不到光明的地方。”安金藏说着,眼前的宫道狭长幽深,在黑暗中仿佛没有尽头,在这样的夜晚,人的心情难免会容易低落。 “英倩并不太明白安大哥的感受,对于英倩来说,只要能让英倩安心做好医者的本分,似乎就已经足够了。”钟离英倩说着。 对于钟离英倩的话,安金藏并不反驳,这世上,需要像她这样的人,安心做好自己的本分:“妹子,若是这世上的人,都如你这般,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兴许,也算是我所期盼的光明了。只是,这世上有太多人,并不甘心做自己的本分,太多的人高估了自己,或者,有些不配那些位子的人,坐在了那些位子……” “天下大事,英倩不懂。英倩只是希望安大哥能开开心心的。”钟离英倩声音的柔柔的,在安金藏耳畔轻拂而过。 安金藏抬头看着这凌驾在大明宫之上的夜空,天高云淡,明月皎皎,忽而喃喃着:“也不知道,在潞州他们过得怎么样了……” …… 和如今乌烟瘴气的宫廷相比,此时的潞州,却是另外一副图景了。 离开了长安城的李隆基,在这个地方,终于有了自己小施拳脚的机会。有德政、善僚属、礼士大夫、爱百姓,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就已经把潞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这夏夜,是同样的明月皎皎,同样的天高云淡,只是月下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李隆基拉着仙瑶,直往他府邸的北面跑去。 纵然是仙瑶冷淡,如今在潞州,和李隆基朝夕相对,一个王子,日日来磨着她要她陪伴,仙瑶终究难以一直拒绝。 而这天,李隆基显得格外兴奋,一路和仙瑶说个不停:“仙瑶,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微服出去的时候,遇到的那个身手了得的奴隶吗?我今天用了五万钱把他买了。我和他说了,以后到了我这儿,就是我朋友,不用再做奴隶了。他没有名字,我决定让他跟着我姓李,你说名字取什么好呢?” 仙瑶并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跟着他朝着北面走去,仿佛是在完成一个任务而已。 而对于李隆基来说,他也并不介意仙瑶的沉默,仿佛只要她陪在他身边,听他这么有的没的讲话就可以了。 “我呢,想了个名字,你说叫宜德好不好?”李隆基自问自答着。 仙瑶一怒嘴:“这名字好不好,得问他。” 李隆基听了,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也是,明儿我问问他。今日先不说这个了!” 两个人说着已经到了德风亭了,这亭子,是李隆基来了之后造的,随着他在潞州的德政,近一年来,陆续有些有识之士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拜会他,李隆基礼贤下士,每次来了,都热情款待,专门造了这德风亭,接待天下名士。 而德风亭外,如今多了条辇道,李隆基拉着仙瑶继续顺着辇道走去。 自从李隆基到了潞州,就没有停止过修建自己的府邸,德风亭辇道所通的地方,是另一座新建的楼宇,这对于仙瑶来说,并不算稀奇,只是,这楼格外精致,雕梁画栋,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仙阁。 即便是一向对这些无感的仙瑶,也不由得注目了。 而李隆基,看着这楼总算引起了一向冷漠的仙瑶的注意,不由得满脸笑容:“喜欢吗?送你的。” 第198章 盾花梳洗楼 借着月光,仙瑶抬头看到雕刻着繁花图案的匾额上,鎏金的五个字。 “盾花梳洗楼。”李隆基念着,“喜欢这个名字吗?这楼可不会说话,不能像李宜德那样,问他自己的意见了。可曾记得,在长安时我答应了你,你若随我来了潞州,我便为你盖座楼!本小王向来说到做到。” 仙瑶脸上没见到有多少高兴,转头看着他,眼神中未驯化的懵懂,让李隆基着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这是西域女子才有的直接,李隆基没有被问倒,明月高悬在盾花梳洗楼飞扬的檐角之上,风飒飒而起,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李隆基昂然站立在仙瑶面前仿佛是这山、这水、这清风明月不二的主人:“因为只有这世间最美的女人才可以做我的爱人。” “可是,爱这件事,仙瑶从未想过。”仙瑶双眸里是不谙世情的澄澈。 对于仙瑶这样不置可否的回答,李隆基却欣喜极了,他忽而捧起仙瑶的双手:“没关系,那就从此刻开始想一想。”那种眼神中的热烈和殷切,即便是冷若冰霜如仙瑶,也茫然不知所措了。 然而,李隆基想要的,如何可能是得不到的,看着迟迟没有回应的仙瑶,李隆基抢先说着:“你若不说,我便是当你默认了,你若不懂,有我在,只需你跟着我一路走下去即可,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仙瑶恍惚了,自小到大无根如浮萍的她,双手被李隆基捧着,那温度,从指尖直传到了心里:“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她如实地说着,而李隆基听到这话之后,大喜过望,一把揽过了仙瑶在怀里,“心跳得厉害那就对了!” …… 在大明宫之中,“通天大王”的疑云始终萦绕在安金藏的心头,自从在花园之中和韦氏谈话之后,不仅没有让他的疑惑减少半分,反而有了更多的不解。当年,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要置他们六狐州于死地,他甚至怀疑,多年过去,如果这个人不是李显夫妇中的一个,或者是他们的共谋,另有其人的话,那么这个人,说不定早已经在接连不断的政治斗争中死去了。若是这样,他的疑问将永远得不到解答。 安金藏在太卜署之下的浑天仪席地而坐,独自思量着,此时,钟离英倩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钟离英倩的出现提醒了他,这个人肯定还活着,如果已经死了,武皇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但是她至今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对,这个人还活着! 暮色中,钟离英倩小小的身影被这夜晚的宫灯照亮,而她朝着安金藏走来的坚定阔达的步伐,让安金藏立刻意识到,武皇又出现了。 “小子。”果然,一开口,就是那样的口气,“发什么呆呢?” “哎,我的心事,您又不是不是知道,再说您又不肯告诉我,问我做什么?”安金藏无奈地说着。 “呵,你这个臭小子,我可发现,你对我说话越来越放肆了。”武皇话虽如此说,人却不拘小节地席地坐在了安金藏的边上:“罢了,若不是后来我成了稚奴的皇后,从前,有几个人是对我客气的。” “日前我和那韦氏聊过了,看样子,她的波斯文也没有那么好,本来还以为那封密信是她写的,现在看来似乎也是可疑了,”安金藏明知道武皇不会在透露什么,依然不甘心地试探着打开了这个话题。 “小子,这世上,很多事,不是追究了真相,就会有结果的。”武皇背靠着浑天仪的底座。 “可是,这件事不追究,我会对不起很多人。”安金藏说着。 “哼,有什么对不起谁的,按你这么说,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岂不是更多。” “但是您不在乎,我在乎……” “所以我是王,你至今不过是个无实权的弄臣罢了。” “可是我也从没有希冀过权力。” “没有权力,怎么做更多的事?就算是你要替那些个人出头,无权无势,你怎么出头?” “……”安金藏沉默以对,只是看着地上宫灯照进来的直棱窗的影子怔怔地。 武皇侧头看着他:“你小子向来喜欢诡辩,如何今日消沉得很?” 安金藏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唉,那日见到韦氏的乳母欺凌宫女,觉得很心塞啊,这世道……” “你光在这里哀叹有什么用,你若看不惯她,就把她除了不就好了。”武皇的回答简单粗暴。 安金藏无语地看着武皇:“媚娘大大,你从前是皇上啊,看不惯谁当然可以杀了谁……额,也不能这么说啊,是皇上也不能乱杀人哈……你刚才也说了,我就是个无实权的弄臣,如果我有办法,我就不需要在这里一个人心塞了对不对?” “一个乳母而已。”武皇不无鄙夷地说着,“你总能想到办法的,相信我,你若能治了她,你就自然开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安金藏觉得武皇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中透着坏坏的笑容,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觉得她这话说得还真是在理,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对吧。”武皇带着怂恿的口吻说着,甚至说得安金藏心里痒痒的,仿佛不做点什么,他心中这口窒闷的气怎么也出不了了。.. 如今的朝廷,原本应该是议政决策的早朝越来越不重要了,从皇帝到上朝的大臣们不无是例行公事般,仿佛成了一种形式,走个过场就好了。 而大家心照不宣,却人尽皆知的事实是,如今上至国家大事,下至个人仕途,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的,是那日日在太液池边举行的皇后的筵席。 越是统治者昏聩的时候,越是会有许多投机者,想浑水摸鱼,捞上一把,而在唐中宗这里,这些汲汲于功名的小人们,自然敏锐地嗅到了这诱人的权欲的气息…… 第199章 老狗 能收到来自皇后的邀请,成为太液池边欢乐筵席的座上宾,成了登入权力殿堂的敲门砖。 当然,也不是所有来参加这个筵席的人都是为了功名利禄的,比如安金藏,这一次,他又得到了邀请,看来是那次花园的召见,又多给了韦氏几分印象。 来传话的高延福笑着:“令君这是好运气,许多人可是旁敲侧击,怎么也参加不了呢。” 安金藏苦笑了一下:“咱就当是改善下伙食吧。至少那筵席上的烤全羊味道不错。” “令君只是心思不在仕途上,若全力以赴,您这绝不是一个区区的署令了。”高延福说着。 “咦?最近怎么了,大家都劝着我当官儿呢?” 若是换成别人,自然还会问起,还有谁说了这话,不过在安金藏面前的人是高延福,他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笑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继续陪着安金藏在这后宫之中走动罢了。 在这次的筵席上,安乐公主也在,武三思也在,唯独武崇训没有出现,想必是被自己的悍妻禁足了。 而见到安金藏出现的一干人等,带着各自不同的眼神望向了安金藏。.. 安金藏坐下了位子上,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有些人上次见过,有些并没有。 而谁是常来的,谁是新来的,并不难分辨,只要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可以了。 新来的人,总是难以掩饰脸上的自豪,仿佛这是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不过安金藏试着去理解他们,或许千百年后,他们无比背上了攀附韦氏的污名,但在现在这种形势下,来赴宴,等于是受到了最高统治者的认可,这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捧臭脚的事,不是只有在唐朝才有。 安金藏冷眼看了看那些身在迷雾之中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独自端起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从前说过,这唐朝的酒,度数并不高,也就是比甜酒酿稍微多点酒味,这种酒,对于安金藏来说,用这么小的酒杯,随便喝都不打紧。 只不过这酒的颜色,和从前刘幽求在市井买了来给他喝的不同,从前喝的都是带着点绿色的,而这杯中的酒,泛着琥珀色的光,味道也醇厚了许多。 难怪古人写诗常称赞好酒是泛着琥珀光的,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很快,在他的边上,坐下了一个陌生人。 这人看起来比他年长几岁,面部圆润,眼睛不大,眼梢很长,倒是有种古典的斯文气。 “安令君,久仰了。”那人对他说着,仿佛关注他很久了似的。 安金藏听着口气,又看着完全陌生的脸,问着:“咱们认识吗?” 那人笑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罢了。” “你是谁呢?”安金藏问着。 喧闹的歌舞,淹没了他们的谈话,只有他们俩人听见。 那人端着酒杯,笑着:“我乃宫苑总监钟绍京。” “钟绍京……”安金藏喃喃着,这名字有些耳熟,隐约觉得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这会儿他还真想不起来。 钟绍京却凑近了在他耳边说道:“钟某与刘幽求是密友。” 听到钟绍京这么说,安金藏忽而想起了什么,这是在已经几乎要忘记的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在这微醺的时刻,那些遥远的记忆反而容易找回来了:“你说是宫苑总监,这意思是……” “呵呵,便是建造与管理这宫苑的主官了。”钟绍京微笑着。 安金藏恍惚记得,那时候他和刘幽求追查着韦团儿假扮王妃冤魂的事情,在心底曾存下一个疑问,刘幽求从何处弄来的皇宫的图纸,如果说,他认识这个钟绍京,那么……但是在这筵席之上,安金藏不敢多说半句,将皇宫的图纸外泄,估计是很大的罪名。 想到这里,他估计这钟绍京说自己和刘幽求是朋友,应该是所言非虚,于是端起酒杯:“刘幽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正说着,他们的对面隔着几米的距离,安乐公主又玩出了出格的花样,她对着一个老臣说道:“窦怀贞你这只老狗,怎么瞧着这么不顺眼。” 当着所有人的面,换成任何一个人,听了这话,都定然觉得没了面子。 但是这个安乐公主口中的窦怀贞,却并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地说:“公主说我是老狗,那我就是老狗,汪汪!”他竟然真学起了狗的模样,叫唤了几声。 “额,这辣眼睛的,这个窦怀贞是谁啊?”安金藏嫌弃地问着钟绍京。 钟绍京倒是言语间多有感慨:“此人叫窦怀贞,河南窦氏三祖房的出身,是名门之后,他的祖父窦威乃是开国的名臣,曾任内使令……” “这么说是个官三代了,怎么这么没有节操?”安金藏嘀咕着。 钟绍京低声说着:“也不能这么说,此人当年曾任清河县令,为官清廉干练,为百姓所拥戴,颇有名望,不知为何,自从做了御史之后,便一心巴结皇后一族,学几声狗叫算得什么,他连自己名字都改了。” “他不叫窦怀贞了么?” “因为皇后的父亲名讳玄贞,窦怀贞为了避讳,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从一’,你说可笑不可笑?” “额,这离开了基层,就变了样儿了。”安金藏努了努嘴,摘下放在矮桌银盘上的一颗葡萄丢进了嘴里。 大约是窦怀贞学的狗叫,着实逗得韦氏很开心,她向窦怀贞招了招手:“从一,你过来。” 窦怀贞一听,立刻巴急地撅着屁股弯着腰,很奴相地小跑到了韦皇后的跟前。 “你如此卖力,让本宫这么赏你?”韦氏拿手里的团扇拍着窦怀贞的脑袋,真是拿他当宠物使唤了。 “能博得皇后殿下一笑,是从一的福分,不敢求什么赏赐。”窦怀贞舔着脸说道。 “本宫听说你的夫人过世了好些年了,你还没有再娶,不如,本宫做主,赏个夫人给你如何?”韦氏一面摇着团扇,一面说着。 第200章 皇后的阿赩 窦怀贞的话实在太肉麻,搞得安金藏刚吃进去的葡萄都快吐出来了。 不过,恶心之余,倒是让他想到了什么。 武皇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筵席还在继续,到了深夜方才散场,有些喝多了丢丑,有些自以为刷到了存在感心满意足的。 千姿百态的,一众人等陆续散场了。 而安金藏这次没有早早离场,而是趁着人散得差不多了,走近了准备回宫歇息的李显和韦氏身边。 “安令君呀。”韦氏借着酒劲,言语多有些轻浮,而一旁的李显只是嘿嘿傻笑着,竟然也不生气。 安金藏没有醉,但是此时,也作着醉眼朦胧的样子:“今日多谢了皇上、皇后的恩典,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活了!”巴结的话,他也会说。 “那就常来。”韦氏挤眉弄眼地说着,全没有一个母仪天下的样子。 安金藏笑呵呵地,手中的酒上都晃出来了,满手的酒味:“臣有事,额,有事启奏呢!” “嗯?令君什么要紧事啊哈哈,说来听听!”一旁的李显挨着韦氏,大着舌头问着。 “我看那窦御史滑稽得很,哈哈,皇恩浩荡,要赐他的媳妇儿,恕臣直言……”说着安金藏另一只手摆了摆,眼神直愣愣地,仿佛真的喝多了,“这样太无趣了,咱们不如找点乐子。” “咦?那就听听令君的意思?”韦氏一开始听说他有事启奏,脸上还略微收敛了一些,听到说是给窦怀贞赐婚的事情,不由得又嬉笑起来。 “臣这段时间在宫中,时有耳闻,莒国夫人偶有伤怀,虽然如今得了皇后恩遇,总归是深宫寂寞……”安金藏坏笑着说着。 那窦怀贞虽然年纪也不小了,但是韦氏的乳母可已经是个十足的老太了,脸干瘪得跟烂熟的柿饼子一样,想到这两人配成夫妻,韦氏不由得“咯咯”笑出了声来:“想不到安令君还喜欢使坏呢!” 看着她那样子,安金藏脸上不正经陪笑着,心下可着实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把准了韦氏的脉了。 也是,像窦怀贞这类完全向领导舔着脸过日子的,自轻自贱的领导自然也不会多尊重他,无非当做笑料来看。 而安金藏的建议,还能给韦氏的乳母一个尊贵的身份,对于韦氏来说,也是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候,韦氏和安金藏都笑得很开心,两个人都醉了,却也都没有真的醉。 皇上要给窦怀贞赐婚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在筵席之上卑微如走狗的窦怀贞离开了大明宫,全是另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了。 在宫中,韦皇后倒是把这件事“正经”来做了,关于新娘的人选,严格保密,不许泄露半个字到宫外。 大婚这日,一心想要炫耀的窦怀贞大宴宾客,这时候的大唐,女子结婚还不流行红盖头。 不过,这位宫里来的“新娘”还是带了一顶艳丽的帷帽,遮住了面容。.. 尽管如此,在场的所有人,依然不难看出这个华服盛装的新娘有些不大对劲——步履蹒跚不说,身形伛偻,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八少女的模样。 窦怀贞当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了,但是,皇上赐婚,无论新娘是谁,他都不可能拒绝。 一度的春风得意,现在成了骑虎难下。好在,窦怀贞的脸皮足够厚,心里的不痛快一点也没有表现在脸上。依然喜滋滋地上去迎接他的新娘。 一阵不识趣的风吹过,吹起了新娘帷帽的帽帘,一张涂着脂粉干裂如枯树皮的脸就那样让人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人群中难免发出了惊呼。 而陪同而来的老妈子此时高声地宣布着:“新娘乃皇后乳母,特赐婚与窦御史!还不谢恩!” 这时候,心理素质再好的窦怀贞,脸上也绷不住一阵青一阵白的了。 但眼前的老太虽然背都驼了,眼神却依旧厉害狠辣的样子,他知道他得罪不起,就算得罪得了这老太,她背后的韦皇后,也得罪不起。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牵起了“新娘”干枯如柴的手,在众人或耻笑或惊愕的注视中,拜堂去了。 自那日后,从来都不缺八卦的长安城又多了一个头条,——御史窦怀贞娶了皇后的乳母,老得都可以当他的妈了。 如今在宫中走动的安金藏,自然没少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只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个窦怀贞的节操早已经碎了一地。 这日他奉召去宣政殿,人还没到,就听到殿中皇帝和皇后的大笑声。 “安令君,你来得正好!”殿内空旷,韦氏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尖利刺耳。 安金藏亦步亦趋,并不确定,他们为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别老远站着,近前来。”韦氏向他招手着,这一来一去的工夫,仿佛已经和他是老熟人了。 这算是安金藏在新王朝之中,和最高统治者套近乎成功了。 安金藏乖乖地走到两人的跟前。 韦氏将手中的一份奏章递给了他,一面笑犹未停:“你瞧瞧那窦从一递上来的折子!” 安金藏一听是窦怀贞,不由得多上了一份心,立刻打开来了,一眼望去,奏章的内容无非是依旧肉麻至极的马屁文章,不过,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奏章的落款:“皇后阿什么?”后面的那个字很生僻,对于安金藏这个现代人来说,虽然在唐代已经恶补了好几年古文了,依然读不出来。 还好他这个“胡人”的身份,可以完美地掩饰这个弱点。 “阿赩!此乃乳母之夫的称呼,哈哈哈!”韦氏乐不可支,“笑得本宫肚子疼!” 安金藏不无嘲讽地说:“这个窦御史倒是进入角色进入得很快么!既然是皇后的阿赩,岂不是国赩了!” 这话又踩了窦怀贞,又捧了韦氏,听得韦氏笑得越发夸张了:“安令君这话妙,呵哈哈,本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而一旁的李显,见着韦氏如此,对安金藏说道…… 第201章 先斩了你这个妖孽 “安令君,皇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皇后开心对朕来说,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朕要重重地赏你,你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李显说着。 安金藏却立刻套用着窦怀贞的句式说道:“若是臣的那点小主意能让皇后殿下开怀,这已经是臣莫大的荣幸了,不需要什么赏赐了,臣也没有要娶亲的打算。” 听到他这话,韦氏真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好一副伶牙俐齿!” 人的喜好就是这般微妙,这边,安金藏被召见的次数渐渐增多,而另一边,在静德王府,武三思已经许久不曾入宫了。 确切地说,许久不曾得到召见了。 入宫,他确实去过,只是,那次去了后宫,却说皇后随皇上去了宣政殿,并不在宫中。 他毕竟是静德王,总不至于像窦怀贞那么没有半点自尊可言。 自那次后,总归多少有那么点端着架子的意思,便不怎么主动觐见了。 这其中的原因,他自然是清楚的,那次武崇训乱说话的事情,虽然是过去了,但人就是这样,心中有了点刺,就不自觉会冷淡下来。 武崇训的话,就是韦氏心中的那点刺。 她和她的女儿可以放浪,可以纵欲,但绝不能有人说出这些话,而那些年的苦让她越发在意尊重这件事,纵然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也起码要在她的威慑之下,对她当面臣服。 而此时,在宫中,安金藏成了传说中的皇后跟前的“红人”。 人怕出名猪怕壮。 这对于安金藏来说,未见得是完全的好事。 随着和李显与韦氏越走越近,麻烦自然也少不得找上门来。 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首先来找茬的,是李重俊——那个存在感极低的东宫太子。 这日,太卜署里来了东宫的侍者,说要传安金藏去东宫一叙。 安金藏当然不敢不去。 只不过,到了东宫,那气氛就有点儿不大对劲。 偌大的宫内,空荡荡的,除了坐在大殿另一头的李重俊,半个侍者的影子都没有。 而李重俊的装扮,也让安金藏不安了起来——不是日常的服饰,而是穿了一身的铠甲。 额,这是要扮演黄金圣斗士还是怎么的?安金藏看着对他虎视眈眈的李重俊,心里嘀咕着。 “拜见太子。”安金藏行礼说着,他能感受到来自大殿另外一头,那李重俊眼神中的寒气,在这盛夏时节依旧如冰棱做的暗器一般,朝他袭来。 “安,金,藏。”李重俊一字一句地说着。.. “是,我是叫安金藏。”安金藏心里嘀咕着,你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也知道我自己的名字。 “当日你帮着上官婉儿,我还以为,你对她有意思,原来,是我小瞧了你了。你还惦记着更大的主子?!”李重俊明显有些激动,说话间,嗓子有些破音了,听起来很怪异。 安金藏那眼角的余光瞥着这空旷的大殿,神经绷得紧紧的,李重俊并不是个难对付的人,但是,他这个窝囊的太子,竟然是个很做得出的人。 安金藏知道,自己当然不是李重俊仇恨的首要对象,但是,绝对是李重俊目前可以下手的一个对象,至少,李重俊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太子是对金藏有什么误会?”安金藏低着头,眉毛挑了一下。 “误会?我看自从你入了宫,连武三思见那老妖婆的机会都少了,怎么着,你是想做第二个张易之么?”李重俊口不择言地说着,在这只有他和安金藏两个人的大殿里,直呼韦皇后是“老妖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显然李重俊并没有打算要给安金藏把这些话传出去的机会。 “那太子可能不知道,张易之,是金藏杀的。”安金藏说着,虽然确切地说是被他给重伤的,不过这些细节在这个时候,显然并不重要了,“而你所说的老妖婆,也不是我金藏的菜,武三思这段时间不来,另有原因。” “哼,听说你一张嘴挺厉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吗?”李重俊似乎自负做了充足的准备,“今日,我就替天行道,先斩了你这个妖孽!”他话音刚落,安金藏身后的门就忽然关上了。 李重俊霍地从位子上起来,拔出腰间的佩剑,朝安金藏一步一步逼近而来。 安金藏倒并不算太慌张,毕竟那日在汉白玉桥边,他已经“领教”过李重俊的能耐了,论身手,他们两个不在一个重量级的。 只不过,他可不想因为还手节外生枝,妨碍他要追查的事情,于是一边朝后退让着,一边说道:“金藏命不足惜,只不过对太子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以为你说得多就能保命么?”比起安金藏,反倒是李重俊显得有些慌张,或许,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太子若杀了我,可不就是让皇后知道你对她不满,给了她一个先发制人的口实么?你可知道,她一直很想废了你?”这话当然是安金藏瞎编的,凭良心说,韦氏无视甚至鄙夷李重俊是昭然若揭的,但是要废掉他的心思,至少在这个阶段,安金藏也知道,并没有。这就和当年的张易之有那么点类似,他们都属于抱着末日狂欢的心态来的,压抑太久的韦氏,现在是疯狂地在满足自己的权欲,至于未来,她还没有想得那么长远。 不过,安金藏同样知道,他这句话,是李重俊想要听到的,受欺负的人有种古怪的心理,他们希望从别人那里获得自己真的受了迫害的证明,而不是自己没有被欺负的佐证。 安金藏的话,仿佛是投喂折磨李重俊心中那头疑兽的饵料,让李重俊咬牙切齿却又对这种仇恨欲罢不能:“我就知道,这个老妖婆是不会放过我的!” “金藏能理解太子的不容易,这是场误会,金藏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安金藏的声音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磁性。 第202章 戳中心事 看着眼前情商欠奉的李重俊,安金藏的脑海之中,又再次浮现出他死去的老爹那句话:“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也不能给傻子扛大旗。” 李重俊确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前,安金藏觉得这话多有些偏激,但是现在看来,竟然是无一例外的。 他其实有点想不通,今天这个庶出的太子煞有介事地把自己叫过来,又是穿铠甲,又是剑拔弩张的,除了为了找他安金藏自己出口气之外,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就算他安金藏脾气再好,也难免心中泛着嘀咕: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好欺负吗? 万事总有原因,如果这个理由不够充分,那么,肯定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安金藏的手轻轻按在了李重俊紧紧握着剑柄的手上,把剑推回了剑鞘之中:“太子,我相信你的为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人,想必是受了什么挑唆。金藏今日,不会问你是谁挑唆的,但是,我只想提醒你,无论谁让你来杀金藏,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因为就和我刚才说得一样,金藏死不足惜,但是会因此给了那韦氏废掉你的理由。这一招,既可以除了金藏又可以将您拉下马,不得不说高明得很!” 他刻意说,不在乎是谁挑拨的,听起来深明大义,又把事情的重点放在坑害太子身上。 何况,这个人他不说,也已经猜到究竟是谁,毕竟这种套路似曾相识,除了武三思,还能有谁? 而以李重俊的脑容量,竟然就这样被安金藏说服了,冲口而出:“武三思这个混蛋!本太子差点着了他的道了!” 看到李重俊咬牙切齿的模样,安金藏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果然是他。 “哎呀!”安金藏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太子怎么能相信这个人的话呢!你在这宫中,想必比我更知道他的为人如何,如今,皇后无疑是他最大的靠山,您和皇后之间的关系,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这么好心,来给您出谋划策呢!” 李重俊气得眼中布满了血丝,对安金藏说道:“你说得没错,是我太大意了。” “说实话,这太卜署的署令,我也是不得已当一当的。如果您了解金藏的为人,就应该知道,当年金藏深受相王恩遇,曾经舍命力证他的清白,我的心始终都向着李唐,怎么可能会和皇后搅在一起。如果说我现在看起来和皇后往来密切,那也是委曲求全,为了找机会报答皇室呢!”安金藏“循循善诱”着,说得自己都快感动了。 李重俊果然被煽动了,握着安金藏的手,恳切地说:“是我错怪了安令君了,差一点酿成大错,还请令君原谅我!” “金藏的命都是李家的,太子何必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是,武三思这个人,居心叵测,留着始终是个祸患,太子可得早作打算!”安金藏沉声说着,给敌人多一个对手,总是不会错的。 李重俊用力地点点头:“确实,他和安乐那贱人是一家的,真心留不得!” “没错,如今安乐在皇后那里得宠得很,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武三思一家更希望你被废的了。毕竟……”安金藏阴鸷地说着,“女主临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这话,再一次戳中了李重俊的心事,李重润死了,但是李裹儿还活得好好的,自从他的奶奶之后,再没有说皇帝必须是男人的说法了。安乐被立为皇太女也不是没有可能。 “太子,我朝自太宗到则天太后,不无印证了一个道理——要在这斗争中克敌制胜,必须先发制人!”安金藏怂恿着,他这话说得是没错,但是,也要看形势和实力,他心里清楚,李重俊不是那个可以“克敌制胜”的人,但是,他的成败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这个浮华表象之下的一潭死水,需要有人跳出来搅动它。 而李重俊,是主动送上门的那个人选。 末了,安金藏抓着李重俊的手,煞有介事地叮嘱着:“太子,为了您的安危,今日你我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了,还有,金藏身份敏感,从今往后,咱们也不要再见面了。金藏会在太卜署默默替太子祷告,静候佳音!” 安金藏安然地离开了东宫,并没有再多回头看一眼,这个地方,不是谁都可以住得安稳的,以他的判断,这里,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得换主人了。 此时,在宫中的安金藏周旋得游刃有余。此去长安千里之外的潞州,山林深处,一个秘密正在悄然酝酿。 仙瑶成了盾花梳洗楼的主人,而李隆基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女人。 这日,一清早,仙瑶在盾花梳洗楼中醒来,青丝及腰凭栏看着日出,李隆基从身后抱住了她,温柔说道:“仙瑶,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 “嗯?” “我要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 “秘密?” “来。”李隆基拉着仙瑶的手,往里走去:“让我给你梳了头,带你去个地方。” 李隆基自小在乐署和那些戏子乐工们混在一起,梳妆的工夫竟然比许多女人都要好许多,两人对着铜镜,仙瑶从铜镜中看着亲手给她梳头的李隆基,难得抿嘴一笑,笑得李隆基心花怒放:“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从今往后,我只许你对我一个人笑。” 在仙瑶面前,已经能主宰一方的李隆基,说话竟还是有些孩子气。 梳洗完毕,李隆基带着仙瑶策马一直到了潞州的鸡鸣山下。 系好了马,又拉着她往山里走去,山路越来越窄,好在仙瑶是江湖儿女,功夫在身,两人翻过了一个山丘,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个隐蔽的山谷。 只不过,这山谷里,并不是全然荒芜的,仙瑶朝密林望去,忽而神色一阵警觉,“嚯”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护在了李隆基身前…… 第203章 四千武士 “这里有人?!”仙瑶低声说着,此时从密林之中陡然蹿出了一个人来,仙瑶差一点就要弯刀出手,放杀招了,但是眼前这个人一脸坏笑的,不是刘幽求又是谁? “是你?”仙瑶沉眉说着。 李隆基在她身后笑着说:“别紧张,这里不会有坏人。” 仙瑶这才想起来,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刘幽求了,只是她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情,所以没有追究过。 “三郎,你还真是个情种,这么大的事,也带着自己女人过来么?”刘幽求话中有话地说着,显然并不是很同意李隆基不打招呼就把仙瑶带过来的事。 但是对于刘幽求旁敲侧击的抗议,李隆基倒也很坦然,笑着说:“我带仙瑶来,自然有我的道理,怎么样,操练得如何?” “随我来。”刘幽求一招手,转身跃进了密林之中。 李隆基和仙瑶也跟着进入林间。 穿过不大的一片树林,仙瑶眼前一片光亮,原来这密林深处竟然有一处偌大的空地,但是最让她意外的不是空地,而是这空地之上,齐齐整整,横竖成列站了数千名武士。 “这!”纵使淡然如仙瑶,这时候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李隆基拉着仙瑶站到了这些武士正对着的指挥台之上,“四千人,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忠勇之士,你还记得他么?”说着他指着站在最前列的一个身材壮硕、脸色黑红的男人说道。 “啊,是他?”仙瑶记得,是之前她和李隆基在外街市中遇到的那个奴隶,那晚去盾花梳洗楼的时候,李隆基絮絮叨叨和她说过,把他重金买了来,“你说你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李宜德?” “嘿,我家仙瑶真是好记性。”李隆基不无宠溺地说着,不过转身面对这四千武士,他又俨然是一副领袖的模样,“操练起来!”他的声音从队伍的第一排一直传到了最后一排,响彻山谷。 “呵!”四千人的呼喝声整齐如一个人,每个人都身形矫健,有着以一当十的身手。 刘幽求不无得意地对仙瑶说着:“怎么样?我训练得不错吧?” “嗯,阵形好,身手一般。”仙瑶一五一十地说着,倒不是存心奚落刘幽求,但这诚实的语气,越发伤人。 “嘿!怎么就身手一般了,这里随便拉一个人出来,你问问那潞州地界,谁能打得过!”刘幽求不服气地说。 “潞州的第一,在天下也排不上名次。”仙瑶一侧头,一双迷人的眼睛看着刘幽求,让刘幽求恍惚,这依旧是向来实诚的仙瑶说的真话,还是她跟着李隆基之后,也有了格外的雄心。 不管是哪一种,总之,这话深得李隆基的喜欢,站在一旁的他拍手赞同着:“仙瑶说得极是!”说着走到仙瑶身边,对她说道,“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份礼物。” 仙瑶不解地看着他:“礼物?” “以后,这四千人,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训练他们都可以。”李隆基微笑着,在这山林日光之下,越发显得姿容伟丽,恍若是从这鸡鸣山里出来的山神。 刘幽求一听,急了:“那,三郎,那我呢!” 李隆基冲他笑着说:“刘幽求,这些日子让你在这深山里,和这些大男人在一起,没把你闷坏了吗?” 刘幽求一听,挠着头嘀咕着:“这,不瞒三郎,确实闷得很。不过,你让你的女人管这四千个壮汉,你放心的?” “如本小王这般英俊潇洒的,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动了我家仙瑶的心,别说就这四千人,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来了,我也不担心的。这世上,不会有比本小王更好的男人了。”李隆基半开玩笑地说着。 “呵,这口气。”刘幽求笑着摇了摇头。 “仙瑶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若是她训练的武士,他日谁还能是敌手?”李隆基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将来。 仙瑶虽是个警敏的杀手,却在人情世故上,不及刘幽求半分。 李隆基此时雄心勃勃的话说出来,仙瑶倒不自知,而刘幽求心中却闪过一丝阴云——李隆基如此热烈地追求仙瑶,是全然的爱情还是为了她的身手,当然,还有他一度怀疑的另一个原因——为了约束身在长安的安金藏。 然而,这些,也不过是轻烟浮影的遐想,很快从他心中隐去了,被埋藏在深得连他自己都不会想起的地方,在决意跟随着李隆基干一番大事的时候,他不会让自己多任何一点二心,只是,在望向仙瑶的时候,眼神中多少有些意味深长。 …… 大明宫中,安金藏望着东南的天际,总不免想起远在潞州的他的朋友们,他留在这里,“通天大王”的事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而知道真相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他却怎么样都没有办法从她口中得到答案,这着实是一件很让人郁闷的事情。 “从你替旦儿自刺那一刀起,我就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身后,武皇依旧是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忽然说着。 “嗯?你知道我是谁?”安金藏诧异地回头看着她,心想着,你不会这么厉害,连穿越这种事,也知道? “六狐州的族长之子,到我宫中做了个小小的乐工,也是稀奇了。”武皇继续说着。 安金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说的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说这个,不是说自己是公务员这件事。 莫名觉得自己好笑:金藏你想什么呢,武则天如果还知道一千多年以后的事,那穿越回来的就不是你金藏,是武则天了好吧。 “可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儿……”安金藏听了,尽管不如知道自己是世纪穿越回来的这么意外,也算很惊讶了,因为,他一直以为武皇并不知道。 “呵呵,你也从未和我说过啊,再说那时天下那么多事要我操心,你一个小小的胡人,有什么要紧?”武皇翻了个白眼说道。 第204章 难言之隐 “也是……”安金藏对自己笑了一下,“我哪里懂得您曾经那种感觉,现在,我就觉得好像你知道我的一切,但是我对你依然一无所知,尽管你传奇的一生人尽皆知。” “我也并不是全知道你的所想,你甚至都不是我所认为的那个安金藏。”武皇的每个字都犀利如刀。 安金藏憨笑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媚娘大大你的眼睛,不过……媚娘大大,你既然看穿了一切,为什么依然不肯告诉我‘通天大王’究竟是谁?如果他不是你的阿显也不是他的皇后,当年还有什么人可以,或者说有必要做这件是呢?” 这次,听到安金藏说起这个话题的武皇没有立刻消失,只是嘴角一翘:“平时这么机灵的一个小子,竟然在这件事上和鬼打墙似的,我不会再劝你放弃什么,毕竟将来的悔与不悔都是你今日的决定,我只能告诉你,答案,我早已经给了你。” 尽管不是马上消失,武皇说完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终究是倚在安金藏身上骤然睡去了。 安金藏叹了口气,抱起钟离英倩的身体,将她放在了床上,不知道武皇所说的“鬼打墙”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此时夜深,太卜署却来了人了。 这人不是高延福,却是皇后寝宫的侍者。 “安令君,皇后召见您呢。”侍者说着。 “现在这个点?”安金藏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但是,皇后召见,不可能不去。安金藏只好跟着侍者去了长生殿。没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长生殿,武皇在世时,这个地方还叫长生院,韦氏当了皇后之后,就立刻扩建了长生院,规模比原来大了好几倍,改了个名字叫长生殿。 什么地方不扩建,偏偏要扩建这个武皇生前和男宠们纵情玩乐的地方,还自己住了进去,究竟用来做什么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安金藏觉得,在对待武皇的态度上,韦氏显得很矛盾,一方面,他相信韦氏是恨她的,毕竟她前半生的不幸都是武皇一手造成的。但是另外一方面,自从韦氏当了皇后,仿佛又把武皇当做了人生楷模,不,应该说是武皇的狂热追随者,各方面效仿着,甚至是晚年放纵的这方面。 不过,对于这件事,安金藏一直是抱着鄙夷的眼光的,漫说韦氏在政治上全无武皇的天赋,就单说意志和胸襟,就远远不及了。 不过想想武皇之后的历朝历代,也有不少实际的女性掌权者,却再没有人能成功称帝,真得套用一句广告:武皇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而韦氏,就是她的第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被建造得极尽奢华的长生殿出现在了安金藏的视线里。 由于韦氏的高要求,自从中宗登基以来,直到近日,长生殿才算正式修缮完毕。长生殿一完工,韦氏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这算是韦氏在长生殿的第一晚,想到这个,又想到她的召见,安金藏不能不多想。.. 深夜的长生殿里灯火通明,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代表着武皇少女心的七彩斑斓的幔帐,并没有出现在越发显得空旷的大殿之内。 这大约和韦氏缺乏的安全感有关,被软禁监视了多年,她害怕那些目光所不能及的角落,害怕有人在那里窥视着、记录着,向他们的主人告密着。 尽管,她的理智知道,这些日子早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种恐惧,已经深入骨髓,怎么都摆脱不了了。 大殿里灯火通明着,的侍者们不敢面带倦色,依旧兢兢业业侍奉着,沉默着。 而这繁复奢华的装潢与空旷的室内,越加显得这个长生殿的空虚,一如韦氏内心的苍白。 已经是盛夏时节,韦氏身披着一层紫色绣金丝盘花纹的薄纱,背对着安金藏站在一面鎏金繁花浮雕背景墙面前,即便是着衣的颜色,她也要随着武皇的偏好——金色和紫色。 只是,同样的色彩,她用在一件薄纱的睡袍上,全没有了武皇所穿时候的尊贵,反倒多了几分艳俗,这位曾经的美少女,在美貌褪去之后,并没有留下岁月沉淀的气质,反倒是像个中年发迹的女暴发户,而这样的女暴发户,自然看不出,安金藏并不适合作为她发展的小白脸对象。 “皇后殿下。”安金藏在她身后行礼着。 韦氏转过了身,脸上依旧还带着厚重的妆容,然而在这令人疲乏的夜里,这浓妆尽管手法精致,依旧看起来像缺乏天赋的画师搪塞的油彩,显得杂乱甚至有些肮脏,她涂得过于红艳的干瘪的嘴唇舒展开来:“安令君,免礼。” 说完,人已经走到了安金藏的近前。 安金藏却低着头,不敢看她半分,心里全速地搜罗着逃避这场桃色陷阱的法子,其实说陷阱,倒也不妥,至少韦氏主观上并不是要陷害他什么,但是做韦氏的面首还不如当年做武皇的面首,失了他这个母胎单身的大龄青年的贞操也就算了,这人老珠黄的韦皇后,实在也太委屈他自己了。 他正在想法子的时候,韦氏的手已经搭到了他的肩上:“安令君,本宫觉得,这太卜署的署令,对于你来说,可真是大材小用了呢,从前你在宫中那么久,本宫没有注意你,可埋没了人才了。” 韦氏凑得太近,呼出的气息掠过安金藏的耳廓,痒得他只想去挠两下。 “额,皇后殿下……”安金藏说着,肩膀一溜,韦氏搭着的手着了空,“金藏对于现在的职位已经很满意了……” 韦氏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嘴角冷笑着收了回来:“安令君这是要拒绝本宫的意思?” “不不不,这是多少人盼不来的机会,金藏怎么会想要拒绝……”安金藏连忙说着,“只是……”他忽而跪了下来,“臣罪该万死,年轻的时候,玩得过了,落下了难言之隐……” 第205章 大衣柜里的男人 这么离谱的理由,韦氏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凑到了他的跟前:“安金藏,你竟然敢用这样的理由糊弄本宫?!” 安金藏当然知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不可能让韦氏相信,但是,好在他有得是“论据”:“皇后殿下若是不信,可以找人来问,当年在神都,金藏就因为嫖资,在金鸡坊犯了事畏罪潜逃,后来是则天太后法外开恩,才留了金藏这条贱命的……昔年,在南岭,还曾在万国俊手中抢走了两名**……后来金藏得知自己得了花柳之病,才追悔莫及,这两年清心寡欲,不敢再祸害他人,皇后殿下若是不信,明日可找了太医查看!” 他说这话当然是有底气的,毕竟在太医署,他有钟离英倩这个得力的帮手,给个“假证明”不是难事。 而听安金藏言之凿凿的样子,韦氏才终于动摇了。 看到一时无言以对的韦氏,安金藏继续说着:“皇后风华绝代,金藏本心仰慕之,可惜没有这个福分,若是欺瞒了皇后殿下,影响了您的凤体健康,就算是有一百条金藏的命,也够不抵的啊!” 韦氏好不扫兴,冷笑了一声:“哼,让太医查看?你以为本宫不会这么做吗?你知道这朝中,有多少人等着你这样的机会都得不到吗?” “金藏知道!多谢皇后殿下抬爱,金藏必定以一万倍的忠心来侍奉您!” 而此时,殿外传来了一声拯救安金藏的声音,只听到在寂静的深夜里,侍者的声音高喊着:“皇上驾到!” 尽管韦氏在李显面前,已经足够大胆了,但是最后那层羞耻的纱帘还是没有揭下来的。 无论是李显真傻也好,还是掩耳盗铃,韦氏都不会愿意做先戳破这层薄纱的那个人。 所以,听到李显深更半夜来了长生殿,韦氏还是看着跪在跟前的安金藏,指着榻旁的一个大衣柜说道:“进去!” 安金藏不容多想,只好立刻钻了进去,进到柜子里,合上了门,才觉得心中郁闷:自己没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却活生生落得和真的奸夫似的躲进了衣柜。 而他刚躲进去不久,就听到了外面李显的声音:“香儿,原来你还真没睡呢?” 韦氏用嫌弃掩盖着慌张:“不是和你说今晚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么?怎么大半夜又跑过来了?” “嘿嘿,朕这不是想念香儿了吗……”李显低声下气地说着。 “在这宫中,我哪天不是见着皇上呢?” “好香儿,今日你就陪朕睡这一晚,不然朕是到天明都睡不着呢!” 李显说得又窝囊又腻歪,听得躲在衣柜里的安金藏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但是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李显留下来,这样至少今晚他可以不用面对可怕的欲求不满的韦皇后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李显留下来,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得在这个狭小的衣柜里躲一个晚上了。 不过,两害相权选其轻,他宁可在这个衣柜里躲一个晚上,也不愿意再出去面对那个要扑倒他的韦皇后了。.. 衣柜的外面,在李显的软磨硬泡之下,韦氏总算答应让他留下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安金藏知道,这下自己真得在这个衣柜里熬通宵了。 不多久之后,从衣柜的缝隙里透进来的灯光消失了,看样子,李显和韦氏总算是睡下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衣柜里很闷,安金藏蜷缩在里面,又不敢真的睡去,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有好几次,都想悄悄推开衣柜门溜出去,但是他的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然而,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漫漫长夜中度过一晚的安金藏,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脆的大衣柜的铜扣被触碰的声音。 这让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如果这个被人发现自己藏在这里,那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这皇后奸夫的罪名,可要先于武三思被他领了去了。 但是不管他怎么想,那门还是无能为力地被人拉开了。 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是希望这个人是韦皇后,趁着李显睡着来放走他的。 但是当他看到这个给他开门的人的身形,这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由于在大衣柜的黑暗中待得太久,尽管这寝殿的灯的都熄灭了,他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打开衣柜门的人的身形——中等身材,已经有了不小的肚腩,是个男人。 而在这里,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男人,只能是李显。 安金藏几乎要出声谢罪,但是只见李显伸出一个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 这让他一阵意外,怎么,他不是来捉奸的吗? 蹑手蹑脚的,李显像做贼一样,示意安金藏出来跟他走。 两个大男人,防备着熟睡的韦氏,朝外走去。 幸好是夏天,李显只穿了贴身的丝绸寝衣,一直将安金藏送到了殿外。 终于离开了可以惊动韦氏的范围,安金藏立刻要下跪谢罪解释,但是却被李显用手抓着他胳膊拦住了:“哎,安令君,你不必说了,总归是香儿的不对,朕不会怪你的。” “皇上您怎么知道……”安金藏这会儿是真的想不明白了。 李显不放心似的朝里望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才小声对安金藏说着:“是上官婕妤来找朕,告诉朕你被香儿深夜传召到长生殿了,让朕过来救你呢。” “啊,是她……”安金藏听到这个名字,百感交集,想来是她知道了韦氏的动向。 “可是,皇上您不生气吗?”安金藏并不理解,自己老婆这么公然给自己戴绿帽子,别说是国君了,就是个普通的丈夫,换谁都受不了。 但是,李显摇了摇头:“朕曾经发誓,只要朕能再当上皇帝,就要把能给香儿的都给她。若这样做,能使她快乐,朕亦无话可说。” 安金藏待还想再说什么,但忽而又咽了回去,因为…… 第206章 看不透的婉儿 安金藏视线望去,被刻意调暗的宫灯之下,有个人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尽管是夜幕笼罩,但依旧可以看出那个孑然立在灯下的人,是上官婉儿,原来她一直都守在外面,等候着消息。 怕事的李显忙不迭地又溜回了寝殿,全没有一个皇帝的样子。 安金藏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两个人两两相望了一下,还是上官婉儿先迈开步子朝他走了过去。 “跟我走吧。”她低声对他说着,朝着长生殿外走去。 安金藏默默地随她出去,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算离开了长生殿的地界,又是这样无眠的深夜,上一次在这个时刻相逢,还是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 “今日,多谢你帮我了。”安金藏客套着,他没想到有一天,他需要和上官婉儿客套着。 “不必,她这么做,也有些是因了我的缘故。”上官婉儿轻柔地说着。这个话倒是让安金藏感到意外了。 “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知道了你与我的事,呵,其实也并没有什么……” “你们俩不是闺蜜么?她还有这爱好?抢闺蜜的前男友?” “闺蜜?” “哦,就是闺中密友的意思。”安金藏解释着。 上官婉儿轻叹了一声:“大约,那时候她得不到太后的赞赏,而我忽然被太后看中,自那次之后,心中便存了些不平之心,总要事事在我之前,然而,她如今已是贵为皇后,本不必如此了。” “原来是塑料花姐妹情……”安金藏嘀咕着,“不过还好,看样子,也不是皇后真的看上我了,这倒是让我释然了。” “此事总归是因我而起,算是对不住你了。”上官婉儿黯然说着。 夜风乍起,安金藏见她如此,不免心生怜惜,安慰着:“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不是你的错啊。” 也许是夜太深了,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安金藏了。 上官婉儿忽而感慨着:“金藏君,你是胡人,你应该听过一句话人心之间,有路相通……然而,婉儿却常常找不到那通往人心的路在何方。” 这感慨之后的话,安金藏全没有听进去,因为,在上官婉儿说完那句谚语之后,竟然说出了让安金藏这一晚中最令他震惊的话——那是这句谚语的原文,古波斯语,尽管安金藏完全都听不懂,但是他听仙瑶说过许多次,那语调,绝对是古波斯语没错! 然而,这并不是他希望能从上官婉儿那里听到的话。 眼前伊人如斯,却让他看得格外陌生了。 她是到目前为止,他在这宫中能找到的把古波斯文说得最溜的那个人。 而武皇的顾左右而言他,狄仁杰的讳莫如深,在此刻,竟然都能说得通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要找的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这,这不可能!安金藏在心中竭力地否定着。 但是,武皇说,他和上官婉儿总有一天要成为敌人,这种宿命般的论断,或许不是因为所谓的各为其主,而早已经是事实呢? 他越是不愿意深入地想,越是难以控制地想着,这些早已存在在他脑海中,日思夜想得不了答案的片段,如今如锋利的冰片不断地划伤着他的心脏,直到鲜血淋漓。 他甚至没有力气可以再多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会这么流利的古波斯语。 事实上,彻夜未眠的脆弱精神完全支撑不起他此时的惊愕和纷乱,没有办法和上官婉儿再多说一个字。 “金藏君?”见他许久没有应答,上官婉儿转头去看他,安金藏早已遁逃在了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 …… 太卜署里,他疯了一样的冲入到了钟离英倩的房间,此时天未大亮,安金藏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房间。 撞倒了身边的花架,一个瓷瓶落地,在寂静的黎明之前,瓷器碎裂的声音仿佛穿透太卜署上渐亮的天空,也惊醒了熟睡之中的钟离英倩。 而没有哪个时刻,安金藏希望这个从榻上坐起的女孩,不是她自己。 “是媚娘,是媚娘吗?”他呓语似的,疯魔了似的,直愣愣地盯着钟离英倩,一步步朝她走去。 这神态惊到了钟离英倩,不自觉缩到了身后的墙上,结结巴巴:“安,安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是你,妹子是你……”安金藏言语中无法掩饰的失落。 渐渐回过神来的钟离英倩放下了慌张,下了床朝着六神无主的安金藏走去,小心翼翼地问着:“安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从没见你这样……” 安金藏看着眼前一脸关切的钟离英倩,心中的孤独与无助无处躲藏,忽然抱住了仅穿着一身丝袍。 钟离英倩蓦然被安金藏紧紧抱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只觉得安金藏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无声地哭泣。 “英倩虽不知道安大哥遭遇了什么,想必是很伤心的事,难道……”她在这事上,出奇地敏锐,她本想说“难道是和上官昭仪有关?”然而,又不敢说出口,怕是真的,就伤了安金藏的心。 只能这么默默地,就让安金藏抱着,静静地等着直棂窗中透进来的光一点点变成金色。 此时在安金藏的怀里的钟离英倩,如同一根纤细的芦苇,柔韧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却是安金藏在这汪洋的沉溺之中,此时此刻,唯一可以依靠抓紧的凭依。 只有在这夜之后,他与上官婉儿之间,欲断还留的爱恋,才算彻底地割舍了。 无论如何,六狐州的数千冤魂背负在他的肩上,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爱,如何抵得过去。 那一个在暗夜中看似温柔如月下墨梅的身影,如今回想来,有太多的看不透彻在她身上。 那雪夜中的贪恋是真的,那眉间为他留下的烙印是真的,然而王朝更迭,前朝后宫,多少人在这动荡中悲惨死去,只有她,上官婉儿,从才人成为了婕妤。 第207章 西域的瓜 安金藏啊安金藏,你看得多了,几时见过,一个在权势之中混得如鱼得水的人是善茬? 他反复扣问着自己,然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李显,如果是韦皇后,甚至哪怕是武三思,他们都有他们可以写下这份密信的理由,唯独你,上官婉儿没有,也不应该有。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指使的! 他像是个闯入了一个迷宫找不到出口的人,企图自己推到那些高高的挡着他视线的墙壁,开辟出一条路来。 然而,武皇不再来了许多日,一切,在他听到了上官婉儿那段流利的古波斯语之后戛然而止。 而除了已经是鬼魂的武皇,他什么人都不能问,甚至是极有可能问出些端倪的太平公主,因为,如果他表明了立场,和上官婉儿素来亲近的她,不见得会站在他这一边。不,应该说是绝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多想直接找到上官婉儿,质问她是否就是当年主笔密信的人。 如果此时,他仅仅是身负着六狐州灭族之仇的少主,他或许会这么做。 但,他现在还是李隆基的密友,他首先要扳倒的那个人,并不是上官婉儿。 他站在太卜署巨大的浑天仪前,用手扣动着这巨大的铜铸仪器,发出沉重的金属的搅动声,看着眼前浑天仪所演绎的黄道赤道、南北之极,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要忍,越是真相近在眼前,越是千钧一发,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 时局之中,只有利弊,没有对错。 此时,若分析利弊,他还不能与上官婉儿公然为敌,在这宫中,权势鼎盛的各方势力中,上官婉儿是可以拉动的一方,如果仅仅是太平公主这一支力量,还不足以和韦氏与武三思抗衡。 天地之极,无时无尽,安金藏,等到这一切平息,再去解开这尘封的秘密吧。 他对自己说着,仿佛在和心里另一个自己做着斗争,终于,在一场艰难的撕扯之后,理性的一面占了上风。 人的心呐,在坠落深渊的时候,总有两个选择,让那个至情至性的自己占了上风,任由山崖的碎石割裂自己每一寸肌肤,壮烈地死去,又或者,让那个理性的自己占了上风,咬着牙,攀住每一个可能停止坠落的石缝,咬碎了牙齿,抠裂了指甲,一点一点爬上去,碾压过自己的爱、恨甚至尊严。 金藏选择了后者,只是他不知道,越是经历这样的挣扎,人就越会渴望达成自己千辛万苦想要达成的愿望,越是想要达成自己的愿望,就越不会瞻前顾后,越是一往无前,就越不会在意无谓的伤害,这伤害,不仅是对他自己的,也是对别人的。 那些他入宫之前就埋下的种子,由那件血衣开始在这宫里的人心中种下的不同心事,在这之后的时光里,在悄悄地发酵着。 安金藏始终还记得这些,在茫然离乱之后,他竟然比之前更加专注。 不知不觉,他给了自己太多的担子,现在,他决心要一件一件地解决之前许诺下的事情,尽管这些许诺从来都是在他心中默念,未曾和任何人提起。 仿佛这些事情做完了,他才可以让他成为自己,才可以毫无牵挂地面对那个终将成为他敌人的女人。 他出了太卜署,望着东宫的方向,在那里,有个最容易扰动的不确定因子,可以让这奢靡浮华的光影假象之下的死水泛起波澜。 …… 烈日当头,武三思站在长生殿之外,并没有因为酷暑着急走入清亮的殿内,他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这座奢华的殿宇,有种莫名自恋——皇后终究还是离不开他。 武三思和当年的张易之不同,他曾经是有过当这帝国君王的雄心的。 奈何,时运不济。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一开始的纵情享乐,他并没有那么放开自己,那不过是在动荡之后,急于攀附上这新王朝的主人翁的一种非常手段罢了。 然而,时间久了,原来这种无边的放纵,竟然是如此快乐。 他这辈子,为了权力,追逐了一生,钻营了一生,原来放下对王位的执念,一头扎进欲望的海洋,是这么令人畅快的一件事。 只不过,在这个权力的角斗场中,一旦进入之后,哪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的。 他是静德王,是皇帝的亲家,是皇后的闺中客,是所有人眼中,韦皇后的政治同盟,当然,也包括安金藏。 “皇后殿下……”在一段时日不见之后,武三思识相地用回了尊称。 在他面前的韦氏,斜倚在床榻上,带着令人玩味的眼神看着他:“天热,你额头上出了许多汗。”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条丝帕,甩到了他的面前,“擦擦吧。” 武三思接过还带着韦氏体温的丝帕,嘴角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笑意:“谢谢香儿。”他立刻露出了一副无赖的模样。 “过来吧。”韦氏慵懒地说着。 武三思立刻挨着她在床榻边坐下了,摸着韦氏厚施脂粉的脸:“怎么,西域的瓜吃腻了终于想起三思来了?” “哼,我几时吃过西域的瓜了。”韦氏翻了个白眼,倒也并没有生气,“你知道我不见你是为了什么。” “是犬子的鲁莽伤了香儿的心了。”这些被“雪藏”的日子,当然够滑头的武三思想明白这事儿了。 “知道就好。”韦氏看了武三思一眼,“怎么说也是我皇家的体面,酒后吐真言,你那儿子要真敢欺负我家裹儿,看我不饶了你们!” 这话与其说是责怪,不若是撒娇。 武三思被说得竟然很受用,厚着脸皮笑着:“这事儿呢,过了好些日子了,今天,三思斗胆呢,说句公道话,训儿那里,三思反复问了多遍了,确实是那安金藏利用我训儿酒醉了,挑衅在先。从前在神都之时,这小子就喜欢搬弄是非,搞出许多事来,香儿可别小瞧了他,三思可吃过不少亏呢……” 第208章 害怕被报复的恐惧 韦氏摇着团扇,没有推开武三思暧昧手,在听到安金藏这个名字之后,有感而发:“婉儿的男人,总归是不那么容易到手。” 武三思听者有意:“香儿是说我呢,还是那个姓安的小子?” 韦氏瞥了他一眼:“婉儿从未真心喜欢过你,你何必自作多情呢?” 武三思听到这里,心里多有不快的,因为,比起眼前的这个韦氏,对于上官婉儿,是他少有的放了感情进去的。尽管,在现实的利益面前,这份感情,最终也是束之高阁了。 他要的荣华富贵,如今都在眼前这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身上,毫无廉耻地,他在她耳边轻声谈吐:“婉儿哪有香儿可人?” “哼,还说那个姓安的小子,我看你也是花言巧语。”韦氏口中虽然嫌弃着,但是显然对武三思这些违心的话很受用的。 “香儿,安金藏这个人,和相王、太平公主都关系匪浅,又和婉儿曾经有过一段,如今官居四品,若不是真心向着你,可不是个祸患了么?”武三思趁着韦氏高兴,不失时机地说着。 韦氏没有说什么,那晚在长生殿,安金藏明显是拒绝了她,这几年极度膨胀的她,还未曾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但是,她的润儿,还指望着安金藏再让她见一面。 “他让我见着了我的润儿。”韦氏说着,没有想过,这个身边的男人,会和她爱子的死有什么关系。 武三思听到韦氏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惊慌,他当然知道安金藏在韦氏面前都是瞎扯淡的,而且,就算李重润活过来,相比也不会知道他的死,也他武三思能有什么关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李重润自杀的现场出现过。 “香儿,死者已矣,你也是时候放下了。你放不下,懿德太子有如何可以安心去极乐世界呢?”武三思假惺惺地安慰着。 “但是,润儿告诉我,害他的人还活着啊,这叫我如何放得下?”韦氏冷不丁地说着。 而她这话,更加坚定了武三思要除掉安金藏的决心——他当然知道,这话不是什么李重润的鬼魂说的,是安金藏说的,这就意味着,安金藏知道当年的事。 他不知道安金藏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不管怎样,他不可以留着这个祸患。 既然事情的起因是太子,那么就从“太子”开刀,武三思早已经知道,上次李重俊放过了安金藏的事情。 李重俊放过了安金藏,但是他武三思不可以。 “听说,前阵子,安金藏被召去了东宫……”武三思意味深长地说着。 果然,这话引起了韦氏的注意:“那个庶出的奴儿把安金藏叫过去干什么?” “三思只是偶然听说,说是进去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了何事。” “来人啊,去给我把安金藏叫过来!”韦氏从榻上坐起,高喊着。 一旁的武三思心中鄙夷着:女人家果然是按耐不住。 自从那晚从长生殿遁逃之后,安金藏就心中惴惴不安了,无论是不是韦氏荒唐,总归是他得罪了领导了。严格地说,是领导的老婆,只不过李显这个他的正牌领导的存在感太弱了。不过,他不会让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持续太久。 至少,等到这个时候,韦氏再次传召他去长生殿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了。 长生殿中,武三思好不避嫌地等着安金藏来到殿中。 外面的蝉聒噪地叫唤着,此起彼伏,仿佛不肯放过这宫中的人的耳朵似的。 在炽烈的日光之下,长生殿看起来更加金碧辉煌,仿佛整座殿宇都在发光。 这华美的假象,并不能让安金藏的神经放松半分。 他深深地知道,走进这高大宏丽的大门之后,就是一个生死搏命的角斗场了。 此时,在长生殿中等着他的韦氏,已经不是那晚身披薄纱的御姐了。 无论是她僵硬的脸亦或者是紧闭着的薄嘴唇,都在告诉安金藏,这将是一个兴师问罪的现场。 “臣安金藏叩见皇后殿下、静德王。”不管武三思是不是搞小动作要杀了他,他安金藏的礼数还是要到位的,身在这生死博弈政治角斗中,任何的细节都是可以致命的。 “起来吧。”韦皇后的声音冷冰冰的,和那晚的撩人模样判若两人。 这在安金藏的意料之中,因为高延福已经提前告诉了他,韦氏重新惦记起武三思了。 而自从在李重俊那里出来之后,安金藏就知道,这事儿还远远不会完。 他小的时候胆子很小,在乡下玩耍的时候,有时候会抓到癞蛤蟆之类的生物,那时候,不懂事,在同伴的怂恿下,会拿着木棍把癞蛤蟆拍死,他至今记得那时候的体验,这过程一点都没有快感,而是恐惧,他害怕自己没有对它一击致命,如果它还活着,会化作一个恶魔将他吞噬。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魔。 人同此心,此时的武三思,就是那个没有一棍子打死对方的人,无论他安金藏怎么想的,武三思都必然要再将他置于死地,因为那种害怕被报复的恐惧,只有等到他安金藏死透了,才能得以摆脱。 “听说前阵子你去了东宫?是太子找你卜卦还是问吉日啊?”韦氏盯着他,仿佛不会放过他说的每个字。 不用说,这事儿是武三思告诉韦皇后的,不过他并不慌张,也不打算告发武三思,和李重润的事情一样,你没有办法在没有实锤地情况下去揭发一个可以爬到皇后床上的人,所有的空口白话,不管听起来多么的有道理,都会被理解成污蔑。 但安金藏并没有觉得这是场无妄之灾,相反,他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李重俊这颗不确定的扰乱因子活跃起来。 “皇后殿下,太子他找金藏,既不是卜卦也不是问良辰吉日的……”安金藏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等着他说下去的韦氏…… 第209章 甩锅 “嗯?”韦氏似乎对于安金藏毫不辩解地直接否认感到了一点意外,微眯了一下眼睛看着跪在长生殿中央的安金藏,“那本宫就奇怪了,太子找你,究竟何事?难道是请教歌舞不成?” 安金藏不经意地挑了一下眉毛:“也不是请教歌舞。” “呵呵,那就说来听听,究竟是为了什么?”韦氏咄咄逼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发难的样子。 “金藏被叫去东宫,完全是因为得了皇后恩遇的缘故。” “竟然还和本宫扯上关系了?” “太子对皇后殿下心怀怨恨,又不敢与您当面冲突,只好找金藏出气了,特地把金藏叫去,好好教训了一顿。”安金藏这段说得尤其溜,毕竟也算是实话。 此时,在韦氏一旁的武三思原本志在必得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料到安金藏会毫不留情地甩锅给李重俊,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安金藏不应该是维护皇室的先锋么? 而此时的韦氏,已经被安金藏绕进去了,顺着他的话问着:“他都教训你什么了?说来听听?” “他说……”安金藏假装为难的样子。 “但说无妨!”韦氏显然来了情绪。 “他说金藏和皇后您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说了……”说着他那眼睛瞟了一眼武三思,便不再说下去。 此时的武三思,一时急了:“胡说,太子不会这么口不择言,你又要颠倒是非了!” 而听到武三思这么呵斥的安金藏,心中不由得偷乐:此时的武三思着急着按倒他安金藏,竟然忘记了,李重俊是韦氏最看不惯的人,他武三思这话本是冲着安金藏去的,却也连带着成了替李重俊开脱。 果然,韦氏不满地瞪了武三思一眼:“那李重俊本来就是个没有教养的庶子,本宫看这话倒很像是他说出来的!” 听到韦氏如此说,武三思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暗恨又着了安金藏的道儿了。 而此时,原本在他边上,他打算当着枪使的韦氏,早已经忘记了把安金藏传唤过来的原因。 “他还说了什么?如实和本宫说!”韦氏对着安金藏继续说着。 而安金藏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说得再多,他也只能成为嚼舌根的那位,末了少不得受到牵连。 反倒是现在点到为止,效果达到了就好了。 得让他们自己面对面解决这个事儿,又不让自己牵扯其中:“太子接下来斗不过是辱骂金藏的话,他是太子,无论他说金藏什么,都是对的。” 这话说的好像是自己顺从听话,但在韦氏听起来,越发生气,因为,无论太子说了安金藏什么,都和她有关,如何就都是对的了,岂不是间接地说李重俊说的都是事实么? 韦氏气不打一出来,用力甩飞了手里的团扇:“这个庶子!我要让皇上废了他!” 这话喊得响亮,不光是安金藏听到了,长生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侍者都听到了。 安金藏心里笑着,面上却用力磕头求饶着:“皇后殿下息怒!” 武三思站在一旁,眼看着安金藏妥妥地把这口锅甩在了李重俊的头上,心情复杂,一方面,他安金藏竟然没有扯上他武三思,和他当面对质,搞得他想插嘴都显得很突兀,另一方面,他又心中闷得很,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失去了。 不过,武三思也不是省油的灯,形势有变,他忽而想到了一个损招,可以一劳永逸,想到这里,自刚才说错了话之后,一直沉默的武三思,开口对韦氏说道:“皇后殿下,看来,咱们是真的误会了安令君了,难为他受了这份气了。” 听到武三思竟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倒是让安金藏心中忽然不安了起来,比起韦氏的剑拔弩张,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倒让他安金藏一时间猜不出武三思什么用意了。 不过,眼下来看,算是让他暂时逃过了一劫,而他甩锅给东宫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所以,听到渐渐对他平息了怒火的韦氏说让他退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退了下去。 武三思看着全身而退的安金藏消失在了大殿的门口。 耳边,韦氏说着:“刚才你冲我使眼色,现在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了。” 如今,殿内除了那些不敢乱说话的侍者,就只剩下了韦氏和武三思两个人了。 武三思嘿嘿一笑:“香儿,你不是怀疑害死懿德太子的人还活着么?刚才安金藏所言,倒是让三思有了个想法,你说,当年,若是懿德太子不幸遇难了,对谁最有利呢?” 说这话的时候,武三思甚至都有些自我陶醉,他甚至庆幸当年,自己没有直接对李显动手,而是选择了李重润,尽管在神龙政变之后,他曾经一度懊悔不已,下手小心了一点,应该直接冲着李显发难。 然而当时的“谨慎”在今天得到了回报,因为他这个问题问出去,再加上刚才安金藏的那番话,让韦氏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人:“你说,是那个庶子!” “当时,他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张易之怎么会知道东宫之中孩子们的闲言碎语?!”武三思越说越来劲,甚至连自己都快要被说服了,何况眼前的韦氏。 果然,原本就对李重俊嫌恶至深的韦氏,此时早已经恨得双眼发红,压根痒痒:“本宫一定要杀了那庶子!”.. “可是……”武三思煽风点火着,“这不过是三思的臆测罢了,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本宫坐等着他这个太子登上王位不成!” “这事儿,咱们得从长计议,不从懿德太子的事说起,可以从别的事入手啊。”武三思凑近了,阴险地说着。 韦氏斜眼看着他:“从别的事?” 武三思一咧嘴,对着韦氏说道:“这件事,就包在三思的身上,定让你能找到个废了那李重俊的理由!” 第210章 纸飞机 夜幕的掩护下,太卜署之中,来了一个人,和安金藏在一个角落低声说了几句。 安金藏听得,点了点头,那人便离开了。 经过一个窗户的时候,窗口的灯光照射出来,映在他的身上,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这宫中的老宦官高延福。 待到高延福走后,安金藏也如常走开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太阳再度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晨光洒在大明宫的每一座殿宇檐廊,每一处雕梁画栋,仿佛要唤醒这些看惯了风云变幻的沉默者。 昨夜,安金藏回来太卜署之后,并没有睡着,高延福告诉了他武三思与韦氏之间的话,毕竟,长生殿的隔音并没有那么好,何况,对于韦氏来说,这天下,连李显都是她的,又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 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是韦氏还是武三思,都没有把李重俊放在眼里,大有一种就算让你知道了我要害你,你又能怎样的气势。 宫中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也需要师出有名。 安金藏在等,等着这场他提前知道的风暴信号传来。 武三思和韦氏的行动力超乎了他的想象。 因为那消息来得比预想得要快许多。 因为自从荣登了皇后宝座之后就生龙活虎的韦氏,这一天,忽然传出她病了,病得毫无征兆。 而更加吊诡的是,韦氏生病之后,首先找来的不是太医,而是一个宫外的法师。 这个“剧本”,对于安金藏来说,还是很眼熟的。 韦氏“病倒”的那天夜里,许久未曾露面的武皇,终于出现了。 “听说韦氏那贱人病了?”武皇显然已经在外溜达了好一圈才回来,进了太卜署对安金藏说道。 “嗯,您应该知道是什么情况。”安金藏说道。 “呵,这种伎俩。”武皇不无鄙视地说着。 “恐怕东宫有难了。”安金藏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色,说道。 然而,武皇却冷笑了一声:“能在这宫中的,谁又是省油的灯。” “媚娘大大,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李重俊,我这个不起眼的皇孙,之前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 “嗯,我知道你关注东宫很久了,莫非……” 武皇忽然诡秘一笑,没有回答安金藏的问话。 这让安金藏心里很没底:“媚娘大大,你这是几个意思啊,笑得我好心慌。” “此事,我劝你不要插手为妙,这趟浑水,你还犯不着进去。” “啊,你怎么知道,我正犯难,怎么样可以不牵扯进去,又可以提醒东宫?” “我说了,在这宫中,没有人是省油的灯,你何必多此一举。” “哎,我也不是为了维护东宫,李重俊那家伙,也没给我留下多少好印象,只不过不想眼睁睁看着韦氏成了气候,一家独大罢了。”安金藏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尽管现在面对的人是武皇,安金藏也不再毫无保留了,的确,李重俊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插手进去,这场酝酿中的风波,他有个另外的心思。 东宫之内,一盏烛光幽暗,在案几之上,扑腾着火苗,李重俊挑灯夜读着,只有在这深夜,面对着治国理政的书,他才虚幻地感受到他遥不可及的宏图伟业。 当然,勤勉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在等。 等着最近一直会来的那件怪事——间或,有些晚上,会有一封信,被折成奇怪的形状,一头尖,两翼展开地,从他打开着的寝殿的窗中飞入。 信上总是寥寥几个字,起初他并不以为意。无非说些天雨天晴,花开花落的事情,然而,直到有一天,信纸上说是长生殿会有异动,之后,他就听说了韦氏生病的事情。 便对此事上了心了。 而近日,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奇异的信还是没有飞进来,李重俊本来也不是那么爱读书的一个人,所有读书的意志无非是来自于要继承王位的热情。这个时候,夜深人静,手里的书捧得久了,难免困顿,不由得哈欠连天,眼皮越来越沉了。 正当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声轻巧的落地声,那飞信如约而至了。 李重俊的瞌睡立马醒了。那一封信妥妥地落在他的条案上,仿佛要随时和他说话似的。.. 李重俊拾起了那飞信,迫不及待地打了开来,然而,看到上面的字眼的时候,眼睛不由得睁得老大。 虽然依旧是似是而非的话语,然而白纸黑字,上面的意思却再清楚也不过了。 只见上面写着:法师说,关乎东宫。 韦氏生病,召法师入宫的消息,早已经人尽皆知,而这几个字,虽然没有前言后语,但李重俊当然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这是要将祸水引到他这里的意思。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有那么几次听到的房顶琉璃瓦被踩踏的声音。 在这深夜里,他越发确信,这不是他的草木皆兵。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四下张望着,仿佛在不知道的角落,正有双眼睛窥视着他。 “关乎东宫……”李重俊自言自语着,“怎么个关乎法?” 然而,他枯坐在案几之前,枯坐到了天明,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当然,在相隔不远的太卜署,另外有个人,已经对这件事,大约有了脉络。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安金藏不是从太卜署出来,而是从外面回来。 一进到庭院之中,就看到武皇依然坐在石阶上,仿佛专等着他回来。 安金藏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您,您不是昨夜睡着了吗?” 武皇翻了个白眼:“你心底藏着事,岂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不装睡,怎么让你有机会做事?” 安金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什么都瞒不过媚娘大大……” “你还是去了东宫。”武皇定定地看着安金藏,说道,“去干什么了?” 安金藏听了,吐了吐舌头说:“没干什么,就是,折了个纸飞机送给太子而已……” 第211章 帮手 “纸飞机是什么?”武皇侧了侧头,问着。 安金藏咧嘴一笑:“媚娘大大,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了吧。” “哼,你这小子,古古怪怪。”武皇翻了个白眼,“李重俊,这颗棋子,你既然不打算放弃,那就物尽其用。”她说着,仿佛已经了然了安金藏的全部计划似的。 “物尽其用……额,怎么说他也是个人么……”安金藏对于武皇的说法心里不认同起来,“这么说他也是你的亲孙子……” “我看他倒像你的亲孙子。”武皇不无揶揄地说着,“你放心,既然是我的亲孙子,我自然会给他找个好帮手。”武皇话里有话地说着。 安金藏不信任地看着武皇:“不是我多疑,您这话听着,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武皇嘴角一翘:“哼,将来你就知道了。” …… 东宫之中,因为收到纸信之后,陡然紧张了起来的李重俊,翻出了之前全部的纸信,希望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因为了这前后的关系,从前他看不懂的一些话,现在看着,越发觉得有意义了。 “白鹤乘空何处飞?”他喃喃着,“这不是武三思写的诗么?怎么……”他拿着其中一张,若有所思,“难道这是想告诉我,武三思要暗害我不成!” 他慌忙收起了这些纸,大喊着:“来人啊!” 一名侍者匆匆忙忙赶来。 “太子,有何吩咐?” “听说长生殿来了一位法师,可知道,那法师是何人请进来的?”李重俊问着。 “回太子,是静德王请来的。”侍者回答着。 李重俊此时仿佛明白了什么,韦氏的突然生病,还要法师,这是一场阴谋。 然而,此时的他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正如武皇所说,能在这宫中的,没有一个是善茬。 李重俊在殿中来回踱步着,沉吟了一会儿,忽而来到侍者近前,低声说着:“请那人过来。” 那侍者也不问是请谁,只是心领神会地应着退下了。 过了不久,沉重的步履声从殿外传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了李重俊的视线里,和他魁梧的身材相比,他花白的头发和络腮胡,显得仿佛不应该长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似的。 “李将军!”李重俊立刻迎了上去。 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曾经参与了神龙政变,去迎了李显前往长生院逼宫的李多祚。 他为什么会来东宫?这话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那一晚,他依旧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再度换了主人的大明宫,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玄武门的城楼。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那一次来的,是和他曾有渊源的太平公主,而这一次,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说陌生也不算,她是太医署的医正钟离英倩。 只不过,他李多祚和她从未有过交集。 “李将军。”钟离英倩一见到他,就说着,这语气和神态,仿佛和他相熟已久,不过,更令李多祚意外的是,和这小小的身躯截然相反的气场,和上一次过来的太平,如此相似。 而这特别的第一印象,让他说话不自觉客气了起来:“医正找李某有何贵干?” 钟离英倩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眼神看了看左右。 李多祚心领神会,让边上的几个守卫退到城楼下去了。 “现在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李多祚打量着镇定自若的钟离英倩,心中充满了怀疑。 钟离英倩微微一笑:“小女此来无他,不过是想提前告诉李将军,你这忠心守卫的大明宫,很快就又要换主人了。” “噌!”一声,雁翎刀出鞘,锋利的刀锋架在了钟离英倩脖子上,再近一点,就要皮开肉绽了。 但是,钟离英倩背手而立,没有退让半步。 这样的胆量,倒让戎马一生的李多祚心生敬佩。 当然,他口中可不客气:“这样悖逆的话,谁让你说的!” “呵,悖逆二字,从李将军口中说出来,可真有些怪怪的呢。”钟离英倩冷笑着说着。 “你!”李多祚咬牙握紧了手里的刀柄,但却无话可说。 尽管当初是被说动,要报答当年大帝知遇之恩,才下决心背叛了武皇,然而,他心底明白,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背叛终究是背叛。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是他此生无法抹去的污点。 然而,在这纷乱的斗争之中,究竟什么是忠诚,又有谁说得清楚? “你看看这大明宫,看看这天下,这就是你冒死挣来的所谓盛世。”钟离英倩不无嘲讽地地说着,字字戳中李多祚的心。 他的雁翎刀再也没有办法架在钟离英倩的脖子上,颓然地被收回到了刀鞘之中。 “你,究竟是何人?”他看着夜幕中昂然站着钟离英倩,月色之下,几近恍惚。 而他对面的这个女人,只是抿嘴一笑,竟在这威仪之中还带着少女的俏皮:“我是谁不重要,我只告诉你,你再不做些什么,这江山,很快将不再姓李了。这话,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得很。” “你是说,皇后她?”李多祚没有再说下去,这样的忧虑,不用钟离英倩说,他日日看着这宫内的一切,岂能没有想到。 “如今,这宫中,还忧心天下的,恐怕只有一个地方了。”钟离英倩说着。 “你想说什么?” “可曾听说,太子近日要了《贞观政要》来读?”钟离英倩微微一笑,“这天下,需要一位明君。” …….. 太卜署之内,安金藏还对着气定神闲喝着茶的武皇怕刨根问底:“媚娘大大,你说你给李重俊那家伙找了个好帮手,这不科学啊,不是你的作风啊。连我都知道李重俊不行的……依着您的作风,您怎么会去帮一个不值得帮的人呢?” 武皇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你这喝茶的法子倒不错,原来不放盐煎煮,也别有一番风味。” “媚娘大大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安金藏不依不饶地说着。 武皇看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帮李重俊了?” 第212章 垫脚石 安金藏焦躁地来回踱着的脚步停住了:“咦?媚娘大大,你如果不是为了帮李重俊的忙,替他找帮手干什么?” 武皇瞥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哈哈,原来这话这么早就有了!”安金藏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莫名被戳中了笑点,不过武皇越是这样,越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忽而凑到了武皇的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媚娘大大,您倒是赐教赐教金藏,这不帮他李重俊,为何给他配个帮手呢?” 武皇却自顾自喝着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她似乎瞥见了什么,不紧不慢喝下了茶盏中的茶水,站起身来,走到屋里去了。 安金藏顺着她刚才瞥过去的方向一回头,只见高延福出现在了太卜署的大门口。 “阿福,你怎么来了?”安金藏问着。 高延福却神情严肃地走到了安金藏的跟前。 一看高延福的神色,安金藏就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问:“如何?” “令君,禁军往东宫去了。”高延福说道,“看来,太子危矣。” 安金藏皱紧了眉头,该提醒李重俊的,他都提醒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场诬陷的风波,李重俊是否有办法应对。 “是谁带队去的?”安金藏问着。 “这次兴师动众,皇后是让右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出马的。” “竟然连他都动用了?是铁了心的要搞李重俊啊。”安金藏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的东宫,李重俊坐在大殿之中,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人在极端紧张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起来:万一李多祚突然背叛他了怎么办?他们到底要到他东宫里来找什么东西?难道是打算就这么凭着法师的一句话,就把他这个堂堂的太子抓起来了吗? 就在这样的心乱如麻中,李多祚带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众目睽睽,李多祚一抱拳,朗声说着:“臣奉命搜查东宫,太子,得罪了!” “你,你们要搜什么!”此时李重俊的慌张,绝不是演出来的,他是真的慌了,原来,人在没有做错事情的时候,也会这样心虚的。 若是真让他们找出什么来,就凭着他这会儿紧张的状态,怎么都不肯能取信于别人了。 李多祚一挥手,集结成队的禁军四散进入了东宫的各个角落,一朝太子的居所,顷刻间毫无尊严可言。 最终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李重俊和李多祚两个人。 李重俊瑟瑟发抖地坐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多祚,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似的。 倒是李多祚眼神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让他放心的意思,随即也跟着去搜查了。 到处都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将军!”忽然一个禁军高喊着,声音是寝宫传来的。 李多祚立刻奔了过去。 搜查的士兵翻开了寝宫中李重俊放在案几之上的一个漆盒,只见里面躺了一个木质的小人,上面刻着韦香儿几个字,可不就是巫蛊压胜之术。 李多祚拿起了这个小木人,没有多看一眼这个搜查的士兵,只沉声说道:“干得好!”话还没说完,雁翎刀早已出鞘,把士兵的脸劈成了两半,此时,李重俊正好闻声赶来,见到了李多祚手起刀落,杀人的这一刻,几乎喊出声来。 李多祚立刻奔到李重俊身后,关上了李重俊身后的门。 “李,李将军,发生了什么!”李重俊尽力压低着声音,但语调完全不受他控制,嗓子尖细古怪,仿佛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刚才我拿到那木人,尚有体温,此人必是奸细,受命随身带了这个小人来栽赃给殿下的!”李多祚低声说道。 李重俊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这个士兵,心有余悸:“皇后她,真是要置我于死地啊!啊,不,不对……”李重俊有些语无伦次,“武三思,是武三思出的馊主意,所以会有他写的诗,他……” “太子殿下,此番搜查无果,皇后她必不会善罢甘休。”李多祚沉声说道。 李重俊从惶恐中渐渐清醒过来,后槽牙咬得嘞嘞作响:“我非杀了他们两个不可!” …… 在焦灼地等待之中,安金藏听到了从东宫传来消息,李多祚带着禁军无功而返,撤离了东宫。 “没道理啊,韦氏既然铁了心要诬陷李重俊,怎么可能去搜查了不捞点干货出来呢?”安金藏喃喃着,目光落在了还在他身后气定神闲地坐了一天的武皇的身上。 “李多祚什么都没有搜到……”安金藏看着眼前的武皇,若有所思,“是李多祚没有搜到,不是韦氏没有给李重俊下套,只不过……” 他忽而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走到了武皇的近前:“啊,我明白了!你一早料到了这一刻,你给李重俊找的那个帮手,可是李多祚?!” 武皇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正逗着落在台阶上的一只螳螂玩儿,人的气质很神奇,钟离英倩是钟离英倩的时候,只是个乖巧敬业的女医正而已,但是当钟离英倩是武皇的时候,整个人焕然神采飞扬了起来,就算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也可以看得出,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虽然武皇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安金藏却越来越笃定:“所以,你才说,你给李重俊找了帮手,并不代表是要帮李重俊的忙,哈哈,原来你这么小气,还在记着李多祚背叛你的事!”.. “要流血牺牲,总难免让人可惜,李多祚老了,身后留个忠勇的名声,也不算我记恨他。”武皇不紧不慢地说着。 一个好人可能就要在她的安排之下死去了,但是她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在这盛夏时节,安金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一早就想好了。” “你在责怪我?”武皇抬眼看了安金藏一眼。 “……”安金藏沉默了。 看着默然无语的安金藏,武皇冷笑了一声:“你不也打算让李重俊成为给你的阿瞒铺路的垫脚石么?” 第213章 父子入宫 安金藏听了武皇的话,微微一笑:“媚娘大大,这次你可说得不全面了,李重俊可不单单是一块垫脚石。” 武皇一听,微微叹了一口气:“也是,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断然是沉不住气的,若他能忍,此命可保,若不能忍,恐怕就危险了。” …… 武皇的话很快就成了现实。 那个带了小木人去的细作,不是韦氏安排的,是武三思安排的。 他在王府之中,满怀期待地等着东宫传来“人赃俱获”的喜讯,等来的,却是查无证据的消息。 “这不可能!”武三思从他华丽的座椅上腾地站了起来,对着通风报信地人说着。 “千真万确。”来人却再一次肯定地回禀着。 “那人呢?”武三思说完,宽阔的两腮抽动着,浓眉紧蹙。 “暂时没有找到。” “不见了?” “是的。” 武三思渐渐冷静下来,坐了回去,手紧抓着椅子扶手:“难道李重俊知道了什么……”他自言自语着,意识到,李重俊之前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李重俊会怎么想。 忽然,一张纸轻飘飘飞落在他的脚边。 他一低头,这张纸被折成三角的形状,依稀可见里面的墨色,再抬头时,外面日朗天青,什么都没有。 仿佛有预感似的,这张纸很重要,武三思立刻弯腰捡了起来。 打开信纸,只见纸上,只写了四个字:东宫已知。 越是少的内容,对于心中有鬼的人来说,越是可以解读出许多东西来。 此时的武三思,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认为,这四个字,是说李重俊拿获了他安排好的细作。 如此一来,李重俊就会知道,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韦氏,而是他武三思。 武三思张皇地走到了前厅外,目光搜索着四周,想要看出这通风报信的纸是从何处飞来的,然而一无所获。 正在此时,武崇训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看到自己的父亲神色慌张,立刻走了上来,毕竟,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从未有现在这样的神情。 “父亲,您脸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到武崇训过来,武三思出于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强压下去了心中的疑云,故作镇定:“没事。” 见到武崇训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纸上,武三思仿佛随手的将纸揉成一团,掷了出去,纸团不偏不倚,丢进了不远处的水井之中。.. 武三思转身对厅内的随从说着:“准备一下,本王要入宫一趟。”说完就撂下武崇训一个人,离开了这里。 武崇训困惑地看着武三思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他丢入纸团的水井,好奇心使然,不由自主地朝着水井走去。 他探头探脑地朝着井中望去,原本也没有指望能看到什么。 没想到,偏巧了,那纸团落在水中,非但没有沉下去,反而遇水舒展开来,上面的字,上好的松烟墨写就的,遇水不画,反倒格外分明。 在纸没入水下之前那一瞬间,刚好被武崇训看到了“东宫”两个字。 而这两个字,最能挑动他的神经,他和李重俊的过节,可不是一点点。 “竟然是那个奴儿惹我父亲生气!”武崇训趴在井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随即眼珠子一转有了另外的想法。 自从上次筵席酒后失言丢丑之后,武三思虽然暗里各种维护他,但是,面上却许久不曾搭理他了,说是对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而在此时的武崇训看来,现在正是他讨得父亲欢心的时刻,如果他能替父亲出这口气的话。 而对于李重俊,他可没有武三思那么多的顾虑,反而,在他眼里,李重俊这个冤大头,不过是个可以任由他和安乐欺负的奴儿罢了。 想到这里,他前后脚紧随着武三思也入了宫。 只不过父子二人,在宫中的去向并不相同。 武三思去往了长生殿,武崇训则直奔着东宫而去。 长生殿中,韦氏正等着武三思的到来,只不过这次,并没有招手让他坐在榻边说话。 韦氏的脸色铁青着,由于脸上没有笑容,两颊凹陷了下去,让原本就枯槁的面容看起来更加苍老和刻薄。 “你可算来了,你叫本宫好没面子!”一见到武三思,韦氏就劈头盖脸地说着。 “香儿……”武三思小心翼翼地开口着。 “住口!叫我皇后。”果然,这话被韦氏打断了。 “好,皇后殿下。”武三思曲意逢迎着,“这次是三思的错,低估了李重俊那小子。” “呵,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可以摆平东宫的?”韦氏不阴不阳地说着,这个年纪的女人刻薄起来,真是说什么都刺耳。 “皇后殿下请先息怒,虽然此次去往东宫无果,但这事儿还没有黄呢。”武三思仿佛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似的。 “呵呵,没有黄?我看是你是除了会花言巧语糊弄本宫,什么用处都没有!”在他对面的韦氏极尽奚落。 但是,武三思能混到现在,靠的就是脸皮厚这个优点,尤其是面对自己的靠山,被奚落几句算什么,做牛做马的事,他也熟能生巧。 他猫着腰谄媚地笑着:“皇后殿下,事已至此,不如再给三思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一击不中,还有机会……” “你倒说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机会?” “这个嘛,就是要委屈皇后殿下,效仿一个妖后了。” “武三思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皇后殿下可曾听过比干七巧玲珑心的故事。”武三思抬眼看着韦氏,微眯了一下眼睛。 而此时,韦氏脸上的愠色渐渐褪去:“你的意思,是要本宫学那妲己?” “若是皇后的病,非太子的赤子之心能治愈,皇上爱皇后殿下至深,兴许?”武三思悠悠说着,打从一进来就猫着的腰渐渐挺直了起来,“毕竟,皇上的膝下尚有安乐公主和温王,但是他的皇后,可只有您一个……” 听到这里,韦氏干瘪的嘴,终于咧了开来。 第214章 造反了 从长生殿出来的武三思脸上带着一丝狞笑,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的儿子武崇训此时已经到了东宫了。 “奴儿,你给我出来!”武崇训单枪匹马杀进东宫大呼小叫着。这大约是前朝后世都很难再看到的情形了,一个区区驸马单枪闯入东宫,如入无人之境,而对于太子,更是直呼“奴儿”毫无敬畏。 然而,对于此时的李重俊来说,武崇训实在已经不是他最需要忧虑的人物了。 但是,这次武崇训的造访,却让事情起了至关重要的变化。 李重俊走出了书房,出现在了武崇训的视野里。 “李重俊你这个奴儿,竟然敢冒犯我父亲,你不就是记恨我不教你吗?有什么怨气,朝我来便是!”武崇训完全理解错了整个事情。 但是,说的人错了,听的人却没有听错。 李重俊的眼中闪过一丝敏锐的光:“你说我冒犯了你父亲?怎么,静德王的心情不好吗?” “定然是你耍了什么手段!”武崇训一口咬定地说着。 “哼?谁耍了手段还不得而知呢。”李重俊冷笑着说道。 在李重俊面前嚣张惯了的武崇训抡起拳头就要向李重俊砸过去。 不过,怎么说在这里,李重俊也算有主场优势。 几个侍者拉住了武崇训,一面劝着:“驸马万万不可!” 武崇训终究没有打到李重俊,甩开劝架的侍者,瞪着李重俊,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衫,悻悻离去了。 在武崇训的身后,李重俊看着他大摇大摆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武三思,果然是你!”武崇训的这一通耀武扬威,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所有的诡计,都是武三思出的。 长生殿之中,中宗李显已经挺着他的大肚子,在大殿之内来来回回走了一个下午了。 他原本就是偏胖的身材,这几年养尊处优,越发胖得离谱了。那些长生殿中的侍者,看着他如此肥胖的身体,来回走个不停,都觉得疲累。 “怎么就不见好呢!”这个问题,他已经念叨了不下一百遍了,但是没有人敢回答他。 只有在寝殿之内,又传来了韦氏痛苦的呻吟。.. 李显连忙奔了进去,近到韦氏跟前关切地问:“香儿,香儿,是哪里疼呢!” 本来,按照武三思的“剧本”,这时候,韦氏应该是说出那惊世骇俗的话来,要太子的“赤子之心”来治病了。 然而,鬼使神差地,这时候的韦氏,却忽然犹豫了,因为至始至终,她对于武三思,并不算得上是完全的信任,而最近发生的事,前不久因为武崇训的抱怨而发生的嫌隙,都让她忽然在开口的一刻,开始反思这个计策的合理性了。 武崇训得意洋洋地回到了静德王府,尽管他去了东宫,除了骂骂咧咧了几句,基本什么都没有做。 但是,他觉得,就是这个,也足可以让他在父亲面前,博得他的赞许。 从小的宠溺,让这个如今已是成家立室的男人,幼稚得如同一个顽劣的孩子。 不过,他回到府中,第一个撞见的人,不是他的父亲武三思,而是他的悍妻安乐公主李裹儿。 武崇训是真怕她,以至于远远地瞧见了自己的妻子,都不敢迎上去,而是想假装没有看见,掉头走掉。 不过,李裹儿岂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武崇训,你给我站住!”李裹儿大喊着。 武崇训窝囊地站在了原地,乖乖地等着李裹儿过来。 “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了?”李裹儿瞪着杏眼质问着。 “公主,我哪有鬼鬼祟祟……” 安乐公主瞥了一眼他被扯裂的衣襟,一皱眉头:“这是什么?又和谁打架去了?” “没,没……啊呦!”武崇训还没有回答完,耳朵已经被李裹儿揪了起来,疼得嗷嗷直叫。 “叫你敷衍本公主,还不老实说!” “公主放手,我说还不行嘛,我就是去找李重俊那小子,替我父亲出气去了!”武崇训忙不迭地承认着。 “出气?出什么气?” “他惹恼了我父亲,我这不替我父亲出头去了。” “就凭你!等等!”李裹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李重俊怎么敢惹恼了公公?” “那我就不知道了……”武崇训咕哝着。 但是,此时还真是母女连心,李裹儿毕竟比武崇训多一些心眼,又或者是女人的第六感使然,她紧揪着武崇训耳朵的手放了开来,一边高喊着备车,一边提裙朝外走去。 她要入宫去见她母亲问问最近接连蹊跷的事情。 而此时,在东宫,李重俊已经筹谋了许久的这件事,在今天武崇训来过之后,终于让他下决心动手了。 “不能再等了!那个妖妇和武三思那老贼是要将我大唐江山彻底毁了!”李重俊双手端着酒盏,站在他面前的,是以李多祚为首的拥护他的一众将领。 “砰!”酒盏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先去杀了武三思那老贼!”李重俊高喊着。 而听到这话的李多祚脸上却一阵疑虑,然而,他并且有说什么,他是个军人,他深知战斗在即,最忌讳的,就是质疑首领的命令。 甚至连他刚才那掠过心头的疑虑,都是错的。 景龙元年,李重俊带着左右羽林军和千骑三百人直杀入静德王府。 而刁滑了一辈子的武三思,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一直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太子,会铤而走险起兵造反。 事出突然,此时的静德王府,也不过是家丁数十人而已,与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相比,哪里是敌手? “杀!”李重俊的声音传来,在晴空之下,带着积压太久的愤怒,咆哮而来。 “李,李重俊,你竟然敢……”武崇训还不知死活地站在前厅之下冲着羽林军拥护之下的李重俊高喊着,然而他还没有说完,早已经被擒拿按在地上。 李重俊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杀死一个人,曾经遭受的所有的欺凌和侮辱,都化作他手中凌厉的剑气,毫不犹豫地朝着武崇训的脖子劈下去。 第215章 仓促而死 李重俊的力气毕竟有限,他的剑看下去的时候,并没有彻底砍断武崇训的脖子,只是砍出了一个大豁口,血如同喷泉一样从武崇训脖子上的或口中喷溅而出。 这鲜红色的血液溅满了李重俊的铠甲,让他浑身血脉喷张,这么长久以来的压抑、愤懑和屈辱,在这血浴中彻底得到了释放。 他一脚踢开了已经成为尸体的武崇训,双眼布满了血丝,四处搜寻着,低吼道:“武三思这个老贼呢!给我找出来!” 此时的武三思,蜷缩在后院一座假山与高墙之间的缝隙,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情势急转直下得如此不真实,以至于他蹲在这个长满了青苔,蚊虫乱飞的角落中,依然恍惚是一场噩梦。 他的敌人的名单上有许多名字,唯独没有的,是李重俊,李重俊之于他,只不过是个可以玩弄的猎物,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只是没想到,他武三思此诧风云一生,没想到竟然会栽在李重俊这个窝囊太子手里。 如果再早十年,他身后的高墙,岂能阻挡得了他,徒手便可以翻得过去。 但是,现在武三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身先士卒替武则天讨逆的武三思了。 奢靡腐朽的生活,养了他一身的肥膘,废了他一身的武功。 如今,他只能自欺欺人地以为李重俊和他的几百号人马会迅速地转移到下一个阵地。 然而,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如从前那么侥幸了。 一个人的运气,总归会用完的。 神龙政变之时,他没有被诛伐,而如今,景龙元年的这个夏末之日,他再也逃不过去了。 一把长刀忽然从杂草中伸过来,继而一个士兵高喊着:“武三思在这里!” 他耸着肩从假山后走出来,在他面前站着的李重俊,身上的铠甲浸透了鲜血,杀红了的眼直瞪着他。 此时的武三思,还不知道,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李重俊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他的儿子武崇训的。 “太子,你是我大唐不二的继承人,大可不必如此,若是皇上和皇后误会了你……”武三思按着他一贯的滑头,试图巴结说服着眼前的李重俊。 但是他忘了,道理是要讲给还有理智的人的。 而此时的李重俊,早已经把所有的生死利弊抛在了脑后。 可惜,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不是来自于家国大义,而是长时间所积累的仇恨。 李重俊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一步步逼近着武三思。 随着李重俊的逼近,武三思的身体仿佛渐渐被寒冰冻住了一般,这是他的绝望开始吞噬他了。 “太子,今日你若放过了三思,三思定效犬马,万死不辞!”他依旧不死心地表着决心,他不甘心,这样的话,他让武则天相信了,让韦后相信了,怎么可能糊弄不了李重俊。 “去死吧!”李重俊歇斯底里地大吼着,这三个字,是武三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他已经身首分离了,仇恨让李重俊的力道终于足够到可以砍断一个人的脖颈。 人的一生真的很难预料,如武三思这般,仿佛死时,不是惊天动地,也应多有些不凡之处。但是,这个曾经的“大人物”,就这样,被一个并不算有实力的李重俊斩杀了。 然而,在静德王府正杀得痛快的李重俊丝毫没有想到,他这凭着仇恨的直觉选定的第一个开刀对象,终将对他这场兵变造成关键的影响。 看着身首异处的武三思,李重俊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大口地喘息着,没有注意到围在他身边的这些将士们,正等着他下一个号令。 “太子,事不宜迟,咱们得速速入宫!”李多祚催促着,作为一个老将,他比李重俊要沉着太多,也清醒太多,这第一步,已经在他的忧虑重重中完成了。 他不能反驳李重俊,只能希望兵贵神速,可以弥补这开局的失误。 听到李多祚的话,李重俊才反应过来:“对!入宫!安乐那个贱人不在这里,肯定在宫中找那妖后去了!” …… 此时的太卜署,成了这暴风骤雨之外的一个超然所在。 但是,静德王府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宫中了。 “李重俊果然先去杀了武三思……”安金藏说着,这大约是他所能希望的最好的结果了。 “我那侄儿到底是没有学聪明。”武皇站在安金藏的身后,少有的言语之中略带着唏嘘。 “莫见怪,我能说我很高兴他死了么……”安金藏转头对着武皇说道。 武皇白了他一眼:“你这话,仿佛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似的。李重俊先去杀了三思,你这颗棋子,离被废也不远了。” 安金藏听了,语气中多有些复杂:“他倒不算个坏人。只可惜……” “身在这权力斗争之中,好人或者坏人有何分别?以他的心胸和才干,死不足惜了。”武皇冷冷地说着。 安金藏没有再说话,因为这时候任何惋惜李重俊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都显得格外虚伪了,武皇说得没错,李重俊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从打出去的那一刻起,就是一枚为了赢得满盘的弃子。 而对于他来说,李重俊能成功杀掉武三思,已经是他所能期望的全部了。 之后的事,无论如何发展,对于安金藏来说,都是额外赚到的。 他抬起头,看着原本晴空万里的大明宫的上空,开始有乌云渐渐聚拢起来,一场风雨正在酝酿。 李重俊是太子,又有左右羽林军护卫,直杀入宫中,一时间竟让所有人反应不过来,这是一场兵变。 李多祚在李重俊身边,满心想着,这时候,应该要去找中宗和韦皇后了,然而,他所效忠的这位太子,竟然还是中途停了下来。 “太子!咱们速速找到皇上要紧!”李多祚看着勒马止步的李重俊,无比焦急。 但是,李重俊的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一座不大的宫殿上。 第216章 婉儿的危机 李多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双眉一沉——那是上官昭容的住所,梨棠院。 “今天,谁都逃不了!”李重俊阴仄仄地说着,忽然调转方向朝着上官婉儿的住所奔袭而去。 而此时,在另外一个方向,安金藏也正全地朝着上官婉儿那儿跑去。 此时的大明宫,显现出一种令人诧异的井然有序。 就算是此时,李重俊已经杀入宫中,中宗李显和韦氏竟然并不认为这一场兵变的最终落点是在他们这里。 其实,就算是现在的李重俊,也并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要怎样。 而安金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很快想到了另外一个隐忧,在李重俊入宫的路线中,最先抵达的不是长生殿,而是会途径上官婉儿的梨棠院。 那一次,在汉白玉桥边,李重俊对上官婉儿的那种恨意,安金藏并没有忘记。 尽管,关于通天大王,关于六狐州,他和上官婉儿之间,有太多的恩怨难以说清。 可是,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安金藏还是心软了,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比如他要等事态平息,与她当面对质,问清当年的事…… 但是,借口,终归是借口,他自己也知道。 如今在这里,没有刘幽求会站出来嘲笑他怂,也没有仙瑶因为他拯救仇人和他冷战。 他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行事。 而这时候他的心里,不希望上官婉儿就这样死于非命。 所以在武皇似笑非笑的注视中,安金藏飞奔离开了太卜署。 果然,当他抵达梨棠院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滚滚的烟尘——李重俊果然带着人杀过来了。 而上官婉儿此时,正在寝宫之中。 原本,连安金藏都知道李重俊的事,上官婉儿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这日竟是巧了,上官婉儿因为前一天处理政事到了深夜,今日竟然过午还未醒来。 况且,宫中的人,都还没搞清楚这李重俊究竟是在干嘛,大半的人以为是护卫皇上来的,许多都安之若素,梨棠院里,竟是没有人去唤醒上官婉儿。 只有安金藏急匆匆地冲了进去,见到梨棠院的人就问婉儿在何处。 倒是把上官婉儿给吵醒了。 “金藏君所来何事?”上官婉儿轻挽了髻,只穿了一件随常的淡蓝纱衣从内里出来,还不知道生了什么。 安金藏见了她,便拉着她一路朝着后门的方向奔去:“先跟我来!” 他来不及解释。 “出什么事了?”上官婉儿一面跟着他跑,一面喘气问着。 “李重俊兵变了,正朝你这儿来!”安金藏里面跑,一面说道,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宫院内就传来惨烈的嘶喊,他们前脚刚离开,李重俊的人后脚就赶到了。 “上官婉儿在哪里!”不知是谁,高喊着。 “别看了!快跑,他们找不到人很快就会追来的!”安金藏用力拽了一把还在回望的上官婉儿,知道这是命悬一线的时刻,“快跟我去太卜署,李重俊应该不会去我那里。” 但是,上官婉儿的脚步却放缓了。 “婉儿你在想什么?再不跑,就死定了!”安金藏焦急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梨棠院,杀红了眼的士兵已经顺着他们逃跑的路线追赶过来,安金藏拉着上官婉儿躲在了一尊石狮后面,生怕被追兵现了踪迹。 但是此时的上官婉儿竟然甩开了他的手,堂而皇之地走到了路的中央。 安金藏大喊着:“婉儿你回来,你在做什么?!” 但是上官婉儿此时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陌生。 上官婉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慌张,只对他说着:“太子作乱,就算婉儿今日逃了,又能逃过几时?” 远处听到了乱军的叫嚣声——他们看到了上官婉儿,已经全追赶而来。 而上官婉儿最后看了他一眼,忽然提裙朝着和太卜署不同的方向奔去,那是去往长生殿的方向。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安金藏恍惚回到了孩提时代,仿佛在某个亲戚家里翻到过一页白话的唐史,那是太久远的事,他原本早已经忘记,此时却鬼使神差地如此鲜活地从他的脑海之中蹦出来——那书上说,太子兵变要去捉拿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却急中生智直奔向了唐中宗和韦皇后的寝宫,告诉他们,太子要来杀了他们。 李重俊兴许是胁迫韦皇后,但是,就算在这时候,他也不会有要杀了皇帝的意思。 刚才上官婉儿的眼神,安金藏不会忘记——那不是一个他为之着迷的风花雪月的才女的浪漫眼神,那种冷静,哦不会,冷酷,是来自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的眼神。 他不需要怀疑,那忽然出现在记忆中的这段记载的真实性。 上官婉儿没有跟他走,她去了长生殿,她要把李重俊的兵马引诱过去,让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冲着皇帝和皇后去的。 只有这样,让李重俊背上弑君的罪名,让他彻底覆灭,她才会真正安全。 而他,安金藏的太卜署,给不了她这样的庇护。 追兵的目标是上官婉儿,安金藏无处可逃,只能希冀躲在这个石狮子后面,可以不引起这些杀红了眼的乱军的注意。 随着那些追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他开始后悔,刘幽求那个破蕃帽儿其实还是挺重要的,如果之前有人拦着他,他就不会冒这趟险了,而现在看起来,上官婉儿也并不见得需要他拯救。 现在倒是他,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之中,无处可逃了。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事与愿违,就这么一尊石狮子,怎么可能完全让他隐藏起来。 追兵很快到了,只听到一人高喊:“这里有人!” 霎时间,七八个满脸血污的士兵已经将安金藏围了起来。 安金藏看着他们手中沾着鲜血的刀斧,自己赤手空拳,几乎在劫难逃了。 他猛咽了一口口水,这危机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们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第217章 千里再会 此时,在安金藏的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未曾料到的。 那圆滚滚的脸和唇边、两颊稀疏的胡须,和李显、李旦有着异曲同工的相似。这张脸,让安金藏一下子想起了岭南那闷热的雨季,还有竹楼中,慕容真如海烹制的浓香的煎茶。 这个人,是许久不见的李千里。 “住手!”李千里大喝着制止那些围拢安金藏的人。 “金主任,好久不见呐。”李千里满脸笑着,和这血雨腥风的时候如此格格不入。 安金藏的目光落在溅在李千里铠甲上的血滴上,也不过稍早先他还看到的那些梨棠院里的侍者,多半都已经是刀下亡魂了,只是他很诧异:“李将军,你如何……” “啊,金主任,千里还想问你,你如何在这里啊?”李千里抢先问着。 安金藏一脸无辜:“我这是路过,你们这是?” “咱们是奉皇上旨意,铲除叛逆啊。” “额……”安金藏看着李千里一脸的真诚,“你是奉旨?” 李千里认真地点了点头,继而关切地对着安金藏说道:“金主任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速速离去吧。” 安金藏很想告诉他,李重俊骗了他,这是一场起兵造反,并不是所谓的奉旨铲除叛逆。 但是他也知道,此时的他不能说出这些话,而且,他说了,李千里也未必相信。 “我……”安金藏说出了第一个字,他想起了那个当年的自己,在逃离了万国俊的魔窟之后勒马回头的自己。 就算会妨碍整个计划又怎样,李千里,不算坏人,曾那样款待过长途跋涉的自己和朋友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他立刻凑到了李千里的耳边,低声提醒着:“李将军,速速离开宫中,相信我,不要再跟着太子去后庭深处了!” 但是,李千里听了,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充满狐疑地打量着安金藏:“金主任何出此言?遵旨办事,是臣子的本分。” “哎呀,你听我的,如果要留着自己性命,你就不要再跟着太子往前了!”安金藏急了,心想着怎么会有这么愚钝的人,自己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然而,此时,李千里依然老迈的眼中,猝不及防地露出凄凉的神色:“金主任,千里做了一辈子的废物,今日多蒙有人看得起,一起做件大事,你叫我还是做个临阵脱逃的孬种么?” 安金藏听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今日第二回做了个多余的人。 正如上官婉儿不需要他挽救一样,李千里依然如此。 历史的洪流中,他们这些人,都能留下些许浪花,因的,都是未曾和千万人一起随波逐流。 “对不起,我不该说刚才的话……”安金藏心中莫名愧疚,他那些念头,看似是为了救李千里,原来在心底,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把他看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废物。 正如上官婉儿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柔弱,李千里,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愚蠢——李千里知道太子是矫诏骗他的,但是他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这一趟没有回头的路了。 “李将军珍重!”安金藏往后退了半步,对李千里弯下腰行了个大礼。 李千里脸上那几缕胡须已然花白了,他对着安金藏露出了一如几年前在岭南时候那样的热情笑容。 这笑容,曾经被有些心气的安金藏所不耻。 而此时,安金藏却眼眶发热——李千里是个好人,生在帝王家用尽所有的办法求着生存下来,然而,此时,在那么多人攀附在韦氏身边的时候,却担负起了身为皇室的职责,哪怕,那个号召他的人都没有和他说实话。 铁甲琳琳,在李千里的庇护下,乱军放过安金藏继续追逐着上官婉儿而去。 在安金藏的视线里,上官婉儿早已消失。如同丛林中引诱猎人的蝴蝶,把他们带入了杀人的秘境…… 长生殿之中,上官昭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冲入了殿中,扑倒在大殿光洁的地面上,和回望安金藏时那个沉着的婉儿判若两人:“皇上、皇后!太子要杀了婉儿再杀了你们啊!大军将至,请速速移驾!” 此时的中宗和韦皇后刚听闻静德王府的变故,安乐公主正抱着韦氏哀嚎。一家子还没看清这形势,被上官婉儿这一点通,才彻底醒悟。 “太子是要弑君夺位不成!”韦氏花冠颤抖,原本尖利的声音更加刺耳。 上官婉儿一抬头:“正是!” 唐中宗一跺脚:“逆子!啊,香儿,现在怎么办?!”继而又是如从前般的六神无主。 此时,韦氏和上官婉儿这两个昔年闺蜜,彼此注视,倒比这皇帝要冷静许多。 “婉儿看跟随太子作乱的,是右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和左右金吾卫等人,咱们得速前往玄武门,那里刘景仁的左羽林军尚在,可保皇上周全!”上官婉儿立刻说道,想必逃来的路上已经想过。 另一头疾奔回太卜署的安金藏见着了依旧泰然坐在院中的武皇。 见他回来,头也不抬地说道:“李重俊这般不着调,这事要成也难了。婉儿定然会投到阿显那里。” “但是,护卫长生殿的人也就那么些,怎么抵挡住李重俊带去的羽林军和千骑啊?”安金藏关了太卜署的门,问道。 “李多祚的左羽林军跟了太子,右羽林军还在,以婉儿的才智,定然会让阿显和那贱妇往玄武门而去,那里距离右羽林军营地不远,又是这宫中最高的城楼,躲在上面,足够等待援军了。”武皇说道。 “媚娘大大,你说,太子是真要弑君夺位么?” 武皇看了他一眼:“时至今日,他怎么想,还重要吗?” …… 玄武门之上,李显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紧抓着韦氏不放:“香儿,你说朕和俊儿说,把这皇位让他,求他别杀了我们可好?!” “皇上!”韦氏大喝着,“你觉得这个逆子会给你留下活路吗?就算饶了你的命,这辈子,你还想过任人宰割的日子吗?!”.. “啊,可是香儿,我怕!”李显竟然哭了,涕泪横流。 而此时的玄武门之下,传来了叛军逼近的声音…… 第218章 斩杀 此时在玄武门之下的李多祚内心的焦灼不会比此时城楼之上的中宗等人少半分。因为,他知道右羽林军的营地距此不远,很快就会驰援赶到,到时候他们腹背受敌,情势会直转急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要趁着皇帝的援军赶到之前将中宗等人俘获,才能有成事的可能。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李重俊下令攻打玄武门的命令,而是一封陈情书,让他在玄武门之下,宣读给中宗听,解释为什么要杀了武三思。 李多祚拿到这份陈情书的时候,才彻底醒悟——李重俊不是个可以托付江山的人,然而,此时一切为时已晚。 对于李多祚来说,已经没有选择可言。 如果他不遵照李重俊的命令,而是执意攻打玄武门,那么他将成为背叛李唐王朝的千古罪人。 而如果他遵照了李重俊的命令,在玄武门之下宣读这份荒唐可笑的陈情书,他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一个像李多祚这样的将领来说,名节与死,孰轻孰重,并不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 他选择了后者。 此时抱着头蜷缩在屋檐下不肯起身的中宗,忽而听到了玄武门之下传来一个雄厚的声音:“皇上,武三思淫昏谄媚、谋害忠臣、擅权犯上,罪无可赦,太子为匡扶社稷……” 此时城楼之上,韦氏一把揪住了瑟瑟发抖的李显:“孬种!你难道要等着他们把你那逆子的事颠倒黑白的都说了等死吗?!” 此时,一旁的上官婉儿也立刻说:“皇上,太子临时起事,军心未定,您此时必须站出来向乱军晓以利弊,或有一线生机!” “朕,朕要说什么?”中宗大口喘息着,感觉立刻就要厥过去了。 上官婉儿抬起眼,看着中宗:“您就说,既往不咎,他们中谁杀了逆贼重重有赏!” 城楼之上,唐中宗战战兢兢地出现在了一众叛军的视线里。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李多祚絮絮叨叨的陈述,“你们,你们都是朕的人呐,为什么要造反啊,只要你们今天把逆贼杀了,朕不追究你们,全部重赏!” 一直静候在李多祚身后的将士,在这段按兵不动的时间里,本来就开始有些犹疑了。 其实这不怪他们,在李重俊漫无目的的带领下,就算是李多祚都心有疑虑,何况这些将士。 唐中宗的出现,无疑使得这场心理拉锯之中,在皇帝这头加了重重一码。 其实,李多祚在看到唐中宗的那一刻,就知道,连最后一点点胜利的可能都幻灭了。 然而,他早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面前的是君主,但他身后的,是韦后,他不可能向韦后低头。 李多祚不可以,他身后的将士可以。 夏末骄阳依旧似火,不知何处袭来的风沙,迷住了李多祚的眼,就在那时,从他身后传来一声爽利的劈砍声,那声音他太熟悉了,战场上,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声音之中,用他手中的雁翎刀砍裂敌人的甲胄,深入血肉。 然而,今天,着声音带着死亡的讯号向他袭来,紧接着,又是一刀,重重地砍在了他的后背上,仿佛是这头顶的骄阳喷出的烈火灼烧着他的躯体一般,焚心刻骨的剧痛。 李多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身看到了那个杀他的人,那是个多喜的家伙,脸上沾着他的血渍,手中的刀瑟瑟发抖,但眼神却如野狼般,带着怯意的凶狠。 一代猛将,没有血洒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却在这样一场闹剧之中,被自己的手下暗算了。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们身后掀起的滚滚烟尘——刘仁景的右羽林军已经来了,他们彻底没有机会了。 这群被李重俊矫诏“骗”来的军士,在李多祚倒下那一刻,轻而易举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倒戈了。 还不知道情况,正准备到玄武门和李多祚会合的李重俊,远远看到了狼狈奔来的逃兵:“殿下!不好了!李将军被叛徒杀害了!此时,刘仁景正率左右羽林军朝我们袭来!” “什么?!”李重俊在此时还不敢相信,“不可能!” “千真万确!殿下速速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不行,我要见到父皇,他定然是误会了,我只想杀了那妖后!” “殿下,有那妖后在左右,皇上定然已经被蒙蔽了,你此时留在这里,只能送死!”身边的将士劝着。 李重俊起事于意气,此时也怂得快,一咬牙,调转马头,急忙朝南奔逃而去。 “那个逆子呢!”韦氏对着空手前来复命的刘仁景喝道。 “启禀皇后,太子已经逃出长安,末将已派人全力追击。”刘仁景复命说道。 “竟然让他跑了?!”韦氏咬牙说着。 而此时,惊魂未定的中宗瘫坐在龙椅之上,结结巴巴说着:“一定,一定要把他给我抓回来,朕,朕不能再受这样的惊吓了。不,不能再让他胡来了……” 此时,人群之中,有个人默默退了出去。 这个人是高延福。 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太卜署仿佛超然世外,竟毫发无伤。 “阿福,你来了,看样子,皇上他们没事了。”安金藏见了高延福说道。 高延福点了点头,只是神情凝重:“静德王与杂家,毕竟主仆一场,如今他落到如此下场,唉……” “阿福,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主仆一场,也不过是你身不由己,你不必多想。”安金藏把手搭在高延福的肩上,说道,”对了,太子呢?” “说是已经逃离长安了。” “哦?那些跟随他的人呢?”安金藏问这句的时候,想起了李千里,李重俊不出所料的失败了,但是,这样一来,李千里岂不是要跟着遭殃。 “李多祚被自己人斩杀于玄武门之下了,其余人等,皇上下令全力搜捕,从严发落……”高延福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李多祚死了……”安金藏说着,望向了他身后安静坐着的武皇…… 第219章 屈辱的祭奠 初秋时节的终南山,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开始有了落叶的迹象,一切都在酝酿着衰败。 李重俊站在这些并不算粗壮的树木间,夜色已深,隐约的视线里,这些树木的细枝如同枯骨的手掌般,仿佛随时会向他袭来,此时的他,大约能知道何谓草木皆兵的惊惶感受。 身后是已经许久未进水粮的将士,一路奔逃至此,饥肠辘辘,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太子殿下,咱们现在改往何处去?”身边的将士问着。 但是,李重俊却什么也答不上来。 “何去何从……”他喃喃着。 “殿下,大家伙儿都等着您下令呢!”黑暗中,这个说话的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这语气,李重俊并不陌生,曾经,武崇训也是从这样不耐烦的口气开始,一步步踩到他头上欺凌他的。 “你什么意思!”李重俊转头瞪着那个人,他只能看到这个人的轮廓,是东宫的人。 当时决定逃走的时候,半数的将士放弃了追随他,如今在他身边的,不少还算是从东宫出来的侍卫。 这个人,应当是那些侍卫当中的一位。 李重俊在东宫的时候,并不算个礼贤下士的主儿,他甚至分辨不出,这个和他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而此时,原本疲惫不堪零落休息的随从,听到他们对话之后,强撑着精神站了起来。 朝着李重俊围拢过来。.. “是啊,殿下,咱们冒死追随您,现在要去哪儿,您得给个说法啊。” “咱们跑不动了,追兵到的时候,都得死,至少有个投奔的地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似乎已经不再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主人了。 李重俊被问住了,他哪里知道该去哪儿,除了已经被杀的李多祚,他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 庶人之子的他,连个得势的舅家都没有。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千不该万不该,他那过度敏感的自尊心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哼,如果不是你一会儿要杀这个一会儿要杀那个瞎转悠,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这会儿你竟然还反过来质问咱们?!”不知道谁,用阴冷的声音说着,“兄弟们,跟着这个家伙没有前途的!” 一切都在这黑树林发生着可怕的变化。 这些原本应该保护李重俊的跟随者,此时却仿佛都在蜕变成索命的恶鬼,这是李重俊带给他们的失望催化的。 李重俊没有能力给他们足够的信念,用忠心战胜求生的本能。 此时,他们只想要活下来。 他们越围越近,已如惊弓之鸟李重俊害怕起来:“你,你们想干什么?”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这种可怕的沉默让李重俊彻底疯了。 身旁,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神经紧张到极致的李重俊嚯地抽出了长剑挥砍过去。 一声惨叫,惊起了终南山原本已经歇下的麻雀,扑棱棱窜出了草丛。 那人只不过是伸了一下手而已。 “太子疯了!”有人高喊着,打破了人群的沉默。 “杀了他!杀了他咱们就能活了!”又一个阴冷的声音传来。 李重俊胡乱地挥动着手里的长剑。 “砰!”地一声,他的长剑被手下的兵刃抵住了。 紧接着,他的身后,冰冷的大刀在这隐约可见的视线里,出奇精准地砍向了他脆弱的脖颈。 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追兵赶到了。 他们见到的,是一群早已经失去了斗志的残兵,站在最前面的,双手捧着李重俊的首级,跪地等着他们的到来。 …… 在遥远的潞州,山清水秀,一切岁月静好。 德风亭之下,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声,潞州别驾李隆基正和一群文人雅士谈史论经,兴致正浓。 此时,刘幽求大踏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弯腰在他耳边低语道:“长安来了消息,武三思死了。” 性格“豪迈”的李隆基听罢,却只是脸上微露笑意,继而站起了身,背对着热闹的集会,面对着的德风亭外巍巍青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江山如画啊。” …… 在长安中,这一场风波的结尾,在安金藏看来,让人啼笑皆非。 在安乐公主的哀嚎中,李重俊的人头,放在了武三思和武崇训的灵柩之前,所谓的“以慰在天之灵”。 作为文武百官的一员,安金藏也不得不参加这场声势浩大的祭奠仪式。 早已经习惯在这冷兵器时代生活的他,如今再看到李重俊这种血淋淋的人头,已经不会再吓得浑身冷汗了,他心中所想的是,如果李重俊地下有知,自己最终还是被如此屈辱地放在了他痛恨的武三思和武崇训的牌位前,该作何感想。 不过,这一切都将不会再有答案。 而被摆放在李重俊边上的,是已经白发苍苍的李多祚的人头。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最终是被武皇算计了,当然,如果李多祚能知道安金藏老爹的名言——宁可给聪明人擦桌角,也不能给傻子抗大旗,也许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但是,看着李多祚的人头,安金藏开始反思他老爹的这句话,若是所有人都深知这句话的道理,就没有人跟着李重俊这样注定失败地破坏一回。 如果没有李重俊和李多祚这样奋起反抗,这繁华假象之下的雾霭迷城,还有谁能够撕开一道口子。 武三思这个韦氏的左膀右臂,又有谁能如此快刀斩乱麻地除掉。 仅凭着这一点,他也值得上安金藏在心中默默为他祝祷,将来若有太平盛世,应该还李重俊和李多祚一个公道。 他被淹没在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的队列之中,而他抬眼所及,中宗左右,分别站着韦皇后和上官婉儿。景龙政变之后,上官婉儿地位更加显赫了。 安金藏个子高,他的目光越过无数肩头,落在上官婉儿眉见那一朵鲜红的梅花上,这份娇艳再也不是为他绽放,又或者,从未为他绽放过…… 第220章 新秀 对于安金藏来说,无论是身在此刻的长安亦或者一千多年以后的北京,事情往往是这样——曾经他想见婉儿而不得,如今,他却越是不想见她,越是不得不再见到她。 这一场权力的博弈,亦如同大自然的食物链。 武三思和李重俊死了,一切都将连锁反应地发生巨大的变化。 此时,武氏父子的祭奠还在继续,安金藏和上官婉儿相隔甚远,却不约而同将目光都落在了跪在武氏父子灵柩之前恸哭得夸张的安乐公主李裹儿身上。 在大多数的人眼里,李裹儿是这场变故的最大受害者,因为公公和丈夫都死了。 而只有看得清楚权力脉络的人才知道,武三思的死,对于李裹儿来说,未必是坏事。 这个霸道的公主,如果不是有一个奸猾有谋的公公,如何会甘心做武家的媳妇这么些年。 如同错觉般的,安金藏遥遥地听着安乐公主的哭声,渐渐听起来,这哭声之中并不是悲哀,竟更像是喜极而泣。 祭奠结束了,朝臣散去。 披麻戴孝的安乐公主不再回那已经被灭门的静德王府了,堂而皇之地回到了长生殿。 和她一同回去的,是李显夫妇和护主有功、如今俨然是自家人的上官婉儿。 一进到殿内,安乐公主就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白纱,摔在了地上:“武崇训这个蠢货,自己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如今还要本公主在那么多人面前跪着给他送终,岂有此理!” 默默站在边上的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但是在李显和韦氏的眼中,这是他们的“乖”女儿的真性情。 看着发了脾气的李裹儿,韦氏对李显说道:“皇上,裹儿可怜,让咱们娘俩单独待会儿吧。” 李显听了,连连点头:“好好好,香儿你好好安慰安慰裹儿,那朕就先走了。” 婉儿见此,立刻识相地主动说着:“那婉儿先退下了。” 韦氏也不客气,略微点头。 上官婉儿跟着李显离开了长生殿,身后是李裹儿骂骂咧咧数落着那几个死去的男人的声音。 如今,长生殿里只剩下了韦氏和李裹儿。 “裹儿,拿武三思和武崇训的命,换李重俊那个奴儿的命。还是值得的!”韦氏直截了当地说着,眼神阴冷,“如今可以继承皇位的,只有你和李重茂那个小屁孩了!” 李裹儿一双媚眼睁得老大,仿佛在韦氏的提点之下,才陡然想起这一茬来:“母亲,您的意思是……” 韦氏干枯的手紧紧抓住李裹儿的胳膊:“你可还记得你的哥哥、你那怀着身孕的姐姐,在那个下雪天从我们面前被拉走的时候,那时候,我们母女无助地抱在一起。裹儿,是上天留了你给我,从今往后,这天下,只能是你我的。” “啊,是了,既然那个老太婆做得皇帝,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李裹儿一甩她宽大的袖子,随即攥紧了拳头,仿佛说这话的时候,天下已经唾手可得了一般,不自觉音量高了起来。 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刚刚离开长生殿的上官婉儿,并没有走远,而是借口落了东西,中途折返了回来。 她自然没有走到大殿之内,而是徘徊在殿外。 起初,韦氏说得低声,她听不真切,但唯有李裹儿这毫无顾忌的一声高喊,格外清晰地在钻入了她正聚精会神倾听的耳朵里。 这,她怎能料不到? 但是,亲耳听到之后,心情却越加沉重。 如今的上官婉儿,阅人无数,李裹儿是什么样的材料,她岂能不知?.. 关键的关键,她和武家暧昧的关系,不仅对她与李裹儿之间毫无裨益,相反,倒是让她在李裹儿这里格外容不下,这种情绪很微妙,因为武崇训对上官婉儿的依赖,又或者她和武三思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都像是李裹儿没有名分的婆婆,而自古,从未有儿媳妇是喜欢婆婆的。 这一场政变的结局,不但没有给大唐带来期盼已久的清明,反倒是让李裹儿成了冉冉升起的政坛新秀。 正当她怀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从长生殿之中出来的时候,却在距离长生殿不远的地方,遇到了此刻她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 安金藏站在即将落幕的夕阳之中,似乎比从前更加瘦削,高鼻深目的他却总有种汉人谦谦君子的气质。 上官婉儿见了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只是这句金藏君,比寻常时候,更加难以说出口来。 倒是安金藏,那日梨棠院后的一别,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执念,显得轻松许多:“那日你离我而去,也许还没想到,将李重俊引入地狱的结果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吧。”他说着,语气淡淡的,却在这凉意渐起的初秋,格外冰寒,这话里,已没有了从前那令上官婉儿留恋的温柔了。 上官婉儿怔住了,虽然从前都是她刻意远离着安金藏,但是,心底,或许她自己都不曾细想过,总有种念头,觉得安金藏的心始终是属于她的。 但是,今日,她才幡然醒悟,眼前的这个人,不仅不可能再和她一起,他的心,也终于离开了她。 “我跟着你走,咱们都得死……”上官婉儿说着,听起来像无力地解释。 安金藏看着她,很想问出心中的那句话:那么当年呢?你假冒李显写那告密信,害死六狐洲那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 但是,他此刻并不能搬出这桩事情来。 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上官昭容,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计较这些的。既然你生存的意念如此强烈,那么,希望下次危机到来的时候,你不至于这么狼狈,也不必让你宫苑中上上下下那么多宫女侍从死于非命了。”安金藏说道。 “金藏君此话何意?”上官婉儿明知故问着。 “李重俊死了,东宫不可能空很久的。上官昭容觉得,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呢?”安金藏问着。 第221章 公主的初心 安金藏这话当然是明知故问,就在权力中心的上官婉儿自然知道安金藏问题的答案:“金藏君莫不是来和婉儿做交易的?” 安金藏脸上没有笑容:“不是。这不是一场交易。恕金藏直言,昭容此番,恐怕并没有一个可以进退的选择,就算你现在地位显赫,终究不是李姓,有武三思这个前车之鉴,昭容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不是威胁,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那金藏君的意思是?” “金藏是来和昭容谈一场联盟。” 上官婉儿忽而拿着打量的眼神看着安金藏:“联盟?金藏君无心仕途,并非是为了自己来的?”这问话的背后,是一丝惊讶,仿佛在说,我竟然不知道你辅佐的到底是谁。 “为了太平公主么?”上官婉儿紧接着说着。.. 她猜错了,对于安金藏来说,这很好。他顺水推舟地说着:“太平与安乐之间,昭容要做取舍,应该很容易吧?” 上官婉儿听了,微微垂下了眼帘,继续朝前走着,翩然到了安金藏身边:“公主与婉儿,本来就是朋友,”须取舍。”说完,就从安金藏的身边离开了。 安金藏站在原地,没有回头看上官婉儿离去的背影,她答应了。 太平公主府中,依旧是门客如云。 她高坐在筵席之上,看着席间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心中却多有些悲凉。 从客观上讲,武三思的死,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件坏事。 她端详着手里白玉杯中琥珀色的美酒,心中低语:“当年明堂之前,铁卷盟誓的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她的母亲期许的李武和睦,从未曾真正到来过。 筵席散了,公主山庄的门被扣响了。 安金藏穿着便服,缓缓进入到公主山庄之中,几番来去,此时再来的时候,他似乎比从前走得更加从容。 “金藏君,许久未见了。”太平公主啊看你这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安金藏,似笑非笑。 “公主别来无恙。”安金藏行了个礼, “之前宫中那么大的动静,金藏君竟然全无消息,如今事了,你倒是来了。”太平公主说着,安金藏自然听得出,这是在埋怨他不曾将李重俊的事情通风报信。 “东宫与静德王的事,公主不知道会如何?知道了又能如何?”安金藏反问着。 太平公主听了,忽然大笑了起来:“好你个安金藏,去了宫中也不过这几日,竟然敢这么和本公主说话了!” “时不我待,金藏若是顾忌身份,拐弯抹角地和公主说话,只怕是耽误了大事。” “呵呵,武三思都死了,如今还有何大事?” “我不过去了宫中这几日,公主莫不是先变了?” “变了?变了什么?” “您的初心。”安金藏忽然抬眼直视着太平公主的眼睛,说道。 初心?太平公主和安金藏面对面站着,他们此时所站的位置,就是当初安金藏离开公主山庄时候两人所站之处。 她的初心,只向安金藏亲口承认过。 “当年你利用了我的初心,我怎么知道,这次,你又是故伎重演呢?” “时移世易,如今这世上,还有人比公主更适合坐上那宝座的了吗?”安金藏说着,眼睛都不眨一下,除了他和李隆基自己,谁还能想到那个远在潞洲的人, 距离皇帝的位置,千里万里,却正踌躇满志,想要干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呢? 此时,站在安金藏对面的太平公主,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安金藏,眼前的这个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让她不能彻底地放下心来,但是,每次,却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让人不放心,这才是太平公主最觉得担忧的地方,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知道,这也是安金藏最特别的地方,和她太平这些年来招募的所有的谋士都不一样。 太平公主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他,但是却不得不依赖着他,大约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因为她那无法舍弃的野心,所以就必须相应的要冒这样一个风险。 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大笑了起来。 太平公主笑完,先说话了:“也罢,谁叫当初是我先找到的你这大约就是宿命吧,安金藏希望你不要让本公主失望!” 安金藏略微行了一个礼,只简短的回了一句话:“金藏,定当竭尽全力。”说完,他望了望高高的围墙之外,夕阳渐渐地隐没了,就在不远处的大明宫,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曾经的腥风血雨,对于这座宫殿来说,见怪不怪,不为所动,仿佛只要过的这样一个夜晚,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无论是李多祚,亦或者李重俊的血都不曾有半滴渗入到这座看起来辉煌巍峨,实际上无比冷酷的宫殿中一星半点。 随着事情一步步的进展,安金藏见到钟离英倩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这不是说他见不到这个人,而是因为他见到的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总是住着那么一个强悍的灵魂。 安金藏记得,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听过一个前辈感慨过,能够做到很高位置的人,往往要牺牲掉常人难以想象的东西。安金藏回到宫中,看着就算自己的子孙惨遭屠戮,依然淡定的在太卜署中喝着茶的武皇,心想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在她的一生之中,舍弃了多少,才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女皇?其实有那么多和武则天独处的机会,安金藏很想把历史中遗留的那些问题,从武则天本人这里一一得到解答,但是对于武皇,他总是有一种没有办法克服的敬畏,眼前这位可是女领导中的战斗机,他实在不敢将话题引向关于她曾经参与的那些权力斗争当中最为隐私的部分,但是今天他忽然很想和武皇来一次长谈,因为,他担心,也可以是说他觉得必然的,武皇总会归于她该去的地方…… 第222章 嚼舌根 “那个,媚娘大大……”安金藏小心翼翼,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怕被武皇diss一样。 不过,他的语气一出来,就已经被武皇看穿了:“小子,如果想说的话不合适,就不要说出来了,省得后悔。” 被武皇这么一说,安金藏反而不甘心了,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想知道,李重俊是您的亲孙子,他死了你不心疼么?” 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安金藏武皇这会儿转头看着他:“人生的羁绊何止于此,芸芸众生之所以是芸芸众生,就是没有从这羁绊中出来罢了。” “所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关于你对你的儿子、女儿做的那些事?” “呵,既然已经是人们心中认定的事情,我说的真与假重要吗?” 果然,她还是不会给他答案。 “年轻人,何必纠结于无用的过去呢?”武皇看着安金藏的瞳仁,澄澈得宛如山林深处的寒潭,“何况,你也知道,李重俊和李多祚的下场,你做了什么?此时又可曾哀悼?” 安金藏默然无语了,这话问得他背脊发凉,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竟然将人命也放在博弈的天平里,和其他的东西一样,去考量,去计划了,但是,如果不这样,更多的人会死,他想起了那个经典的关于伦理的命题,杀死一个人可以救下所有人,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他得不到答案,但他却这样做了。 “他们不该死……”安金藏只是喃喃地说,却无法用良知从心底掏出这句话背后的悔意来。因为如果给他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这样。 “我早和你说过,你的最大的问题,便是有这样的纠结。”武皇继续说着。 “可是,如果我连这样的纠结都没有了,那我还算是人么?” 武皇笑了一下,安金藏猜不透这笑容之中的意味:“山高路远,与其徘徊,不如一往无前,将来到了我所见的地方,你便会懂了。” 还不等安金藏再多问一句,武皇说完这句话便趴在案几之上睡去了,安金藏知道,等再醒来,就是钟离英倩了,嘀咕着:“每次都不把话说完,真没意思。” 但是不得不说,他又觉得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安大哥……”耳边,那个熟悉的清亮的声音传来,钟离英倩正用乌黑的双眸看着兀自沉吟的安金藏,仿佛有所感知一般,她眼眶略红地说,“天气已经渐凉,想来咱们是许久未见了。” “是的英倩妹子,你不在这些日子,许多事情变了。”安金藏对着钟离英请说道。.. “怎么了?” “太子死了。” “啊……”钟离英倩虽然惊讶,但是也算是宫中“老人”的她倒也没显得有太多的震惊,在这宫中待得久了,就仿佛和这大明宫一样,见惯世事无常了,“是皇后……” “不全是……武三思,也死了,说来话长。”安金藏说着,坐到了钟离英倩的身边。 夕阳西下,晚霞渐起,安金藏开始缓缓和钟离英倩详述着景龙政变的经过,这些细节,这些曲折,也不全是他要说给钟离英倩听的,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等到说完,这廊外,已经漆黑一片,直到掌灯的侍者过来,依次点起了高悬的宫灯,才又有了些许光明。 钟离英倩听完,只是低下头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医道,这些事,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安金藏说完之后,心中也颇多感触,沉默着。 两个人安静坐着,夜空中流云几许,无声飘移着。 良久,钟离英倩才说:“安大哥,我不懂,太子、李将军,都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 “有人告诉我,不要纠结这些,要一往无前,在和你说这些事之前,我不懂她这话的意思,以为让我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觉得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和韦氏那些人一样了。但是这会儿,由你来问我,我似乎有些明白这话的另一番意思了,死者已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不白白枉死了,人终有一死,若论及人生的意思,活着的价值是一种,死亡的意义是另一种。李重俊的命换了武三思的命。韦氏身边少了武三思这个臂膀,其见识又不如武皇这么多,要拔出这根毒草,也算是能见到曙光了。” …… 上官婉儿回到了梨棠院,新来的侍者们早已经将各处的血渍清洗干净。 上官婉儿摸着朱红廊柱上看了依旧令人心惊胆战的刀痕,吩咐:“找人把这些刀痕填平了吧。”说完如常去往自己的书房了。 然而,她才坐定,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了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声音,这声音尖利刺耳,一如那个住在长生殿之中的老女人,只不过更多了一些跋扈和浮躁。 没错,外面吵嚷的人是安乐公主。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放下了刚刚拿起的书卷,从书房走了出去。 安乐公主已经到了中庭,一袭金红华丽的衣裙,扬着头瞥着从里屋出来的上官婉儿。 “公主此来所为何事?”上官婉儿并不行礼,论辈分,她如今是中宗的昭容,算是安乐公主的“小妈”了。 “哼,本公主找你什么事,你心里不清楚吗?”安乐公主杏眼一瞪,说着。 上官婉儿看着眼前气焰嚣张的安乐公主,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公主不说,婉儿如何知道?” “昨天你和我父亲说了什么?!”安乐公主气急败坏着。 “婉儿是皇上的昭容,与皇上说了什么,不是公主应该打听的。” “哼,只允许你在我父亲那里嚼舌根,还不许本公主打听了!” “公主既然不知道皇上召见婉儿说了什么,如何就知道是婉儿说了公主的事呢?” “笑话!上官婉儿,你是拿本公主当傻子么?母亲与我见父亲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如何你去了一会儿,父亲又犹豫了,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安乐公主插着腰,音量越来越高。 第223章 动了胎气 上官婉儿听了,只是淡然一笑:“婉儿真心听不懂公主说些什么,皇上见婉儿之时也从未提起公主半分,若是公主有什么事情皇上不准,定然是有皇上的道理,你不去问皇上,跑婉儿这儿来,岂不是本末倒置?”.. 安乐公主指着上官婉儿:“你!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以后有你好看!哎呀……”她说着忽然捂着肚子,脸色越来越难看。 上官婉儿这会儿可不敢怠慢,若是安乐公主在她的地方出了事情,这事就说不清楚了。 立刻找来坐撵,抬着安乐去了太医署。一来是为了就医,二来是即刻将这个惹祸精从自己的地界搬了出去…… …… 日暮时分,安金藏见着当值回来的钟离英倩远远地走回来。 她的步伐比往常慢了些,有些心不在焉似的,一不留神,差点儿踩空了台阶,一个趔趄,好歹站住了。 安金藏走上去,背着手笑着站在钟离英倩面前:“想什么呢,神不守舍的?” 钟离英倩一看到安金藏,却神秘兮兮地一把拉住他往里屋走去。 “出什么事了?”安金藏一边被她拉着往里走,一边问着,但是钟离英倩并不回答他,直到走到了屋子里,她转身合上了门,才凑近了他身边,小声说着:“安大哥,今日我在太医署遇到件费解的事。” “费解?如何费解了?”安金藏看着钟离英倩一脸困惑,不由得好奇起来。 “今日,安乐公主由上官昭容的侍者护送着到了太医署。” “嗯?婉儿的人送着安乐去了你那里?这是什么情况?” “侍者们没有多说,昭容又没有跟着来,英倩自然不便多问,这也就罢了。奇怪的是安乐公主的身体……” “她病了?” 钟离英倩看着安金藏,抿着嘴摇了摇头。 “她没生病跑你那里去做什么?” “她被送来时候,说是小腹坠痛,英倩替她把脉了,是动了胎气。” “啊?”安金藏听到钟离英倩的话,瞪大了眼睛,“胎气?她现在不是个寡妇么?难道是遗腹子?” 英倩微皱着眉头:“这就是英倩不解的地方……驸马过世已经三月有余了,这遗腹子,少说也应该三月有余了。公主虽然丰腴,但腰肢尚算纤细,尤其小腹并未见隆起,全无孕相……加之英倩把脉,她脉相虚浮,应是早孕血气不足所致……” “所以你的意思是……” “英倩当下虽然疑惑,未敢问公主信期,但若没看错,这孩子,怀了也不过一两个月而已。”钟离英倩声音小得只有气声。 “蛤?那岂不是……”安金藏听了,额头几滴汗都要下来了——这意思很明显了,安乐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显然不是武崇训的,“我靠,这也太夸张了,武崇训这才死了多久……哦,对了,妹子!”安金藏忽而想到了要紧的事,“公主怀孕的事,你可说了?” 钟离英倩摇了摇头:“英倩不敢声张,只悄悄配了些安胎的药给公主,只说是偶然岔气,不打紧……” “那就好,不然你就麻烦了……”安金藏长舒了一口气,之后才关心起另一件事来,“是婉儿的人陪安乐过去的,也就是说,安乐动胎气的时候,是和婉儿在一起?” “可是,就连我都知道,昭容与公主似乎多有嫌隙啊。”钟离英倩不解地问。 安金藏看着她,笑了一下:“动了胎气,自然是对着婉儿生气了。” “也是……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我知道。” “咦?安大哥你当时也在?” “不在,但猜得到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能猜到的吗?” “妹子,我和你说了,你可千万保密。”这回轮到安金藏神秘兮兮地说了。 钟离英倩用力点了点头:“安大哥说要保密的事,英倩定然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也是,我这也是多说出来的话,这世上,我最信的人,就是你了。”安金藏真诚地说着,而对面的钟离英倩听了,不由得低下了头,眼底似有些波光流转,这安金藏似是随口说来的话,竟是让她感动了。 安金藏心有愧疚地看着钟离英倩,他在她心底的分量,远比他所想得要重得许多,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担得起这份重量。 想到这里,安金藏说话的语气又更温柔了几分:“妹子,如果说安乐公主找婉儿去算账了,就说明皇上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什么请求?” “没有猜错的话,她拉着韦氏去找皇上,是为了索要昆明池……”安金藏说道。 “昆明池?!”钟离英倩听了,不由得再次吃惊,“这是长安百姓游玩之所,公主要占为己有?” “你这些日子没有听说吗?安乐公主和她妹妹长宁公主斗富,宅子扩建得都快赶上大明宫了,昆明池就在她公主府边,我看她最近修建的那些水榭楼阁,不无是向着昆明池的,应该是觊觎已久了……” “为了和长宁公主斗富,就可以肆意侵占百姓游憩的昆明湖么?!”钟离英倩不由得气愤地说。 “呵呵,不光是为了斗富,也是为了权力。”安金藏说道。 “权力?这话怎讲?” “你没看出来,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么?”安金藏诡秘一笑。 “啊,皇太女?从未听说有这一说啊,她怎么敢……” “我们连女皇都有了,如何就不能有皇太女。其实呢,男女本来就应该平等,皇太女皇太子什么的都无所谓,但是就和你说的一样,一个置百姓于不顾的人,怎么可以做这个天下的主人?”安金藏正色说着。 钟离英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而问着:“只是不知道,此事如何和昭容有关系呢?” “因为是婉儿让皇上改变了主意。”安金藏小声说道。 “这你又如何知道?”钟离英倩问着。 “因为,这主意,是我出的。”安金藏微微一笑。 “啊,原来是安大哥你,不知道是什么主意?”这下轮到钟离英倩好奇地问着。 第224章 素颜 “我得到消息,说安乐公主想要让皇上将昆明池赏赐给她。这件事情,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两个公主斗富而已,但这件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首先,你也知道,昆明池如今并非是皇家园林。虽然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昆明池若是真的就此给了安乐公主,这个先例一开,这天下,就真的是要任安乐公主鱼肉了。万事,最怕的就是开了先例这件事。”安金藏神色凝重地说道,“如今皇上被皇后和公主围绕,朝臣已经很难对这样的事情进谏了。前阵子还有人因为对安乐买官鬻官的事反对被韦氏派人绞杀了,皇上也不敢对此说些什么,如今母女专权如此,已经是暗无天日了。” “所以你找了上官昭容,因为你说之前太子兵变的时候,她跑去救了皇上,皇上会信任她,对吗?”钟离英倩说道。 “没错。”安金藏回答着。 “但是怎么让皇上打消将昆明池赐给安乐公主的念头呢?想必就算是昭容,也未见得可以轻易撼动皇后和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吧。” “那是自然的,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事儿直接讲道理是没有用的。我只让婉儿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素颜。” “素颜?” “没错,让她不化妆去见了皇上。”.. “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皇上,宫中妃嫔的脂粉,都需昆明池每年卖鱼换来的十几万贯钱来买。没了昆明池,宫中的人都得和她一样,素颜面圣了。” “哈哈,安大哥,这话可当真?”钟离英倩忽而笑起来,“皇上信了这话?” 安金藏见钟离英倩笑了,便也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听起来特离谱?觉得皇上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对呀。” “我告诉你,皇上的确不会相信。” “那又何必如此做?” “咱们不需要皇上相信这话,这话既是说给皇上听的,也不是说给皇上听的。” “安大哥,这我就听不懂了,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安乐公主的请求,如果皇上当真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安乐公主没有退出来之前,他就应该答应了,但是他没有。这时候,我们不是告诉他为什么昆明池不能给安乐公主,而是应该给他个法子,如何妥当地拒绝安乐公主而又不彻底惹恼他的悍妻。” “哦,安大哥我明白了,你是说,上官昭容这话,是让皇上原样说给安乐公主听?” “正是,似是打趣又不是打趣,但又让安乐公主无道理可争,不会借题发挥,这岂不是很好?” “原来如此!”钟离英倩抿嘴笑着,灯影之下,眉眼弯弯,俏丽可人的模样。 只是安金藏说到此处,眼中不由得多了些担忧:“不过……这次算是让她收手了,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成功。” “还有下次?” 安金藏望向了直棱窗外:“她要的又岂止一个昆明池。” “那安大哥,关于安乐公主怀孕这件事……”钟离英倩欲言又止。 安金藏明白她为什么只说了一半的话,温柔看着她:“你是想说,如果要对付安乐公主,咱们是不是可以借她怀孕这件事情做文章,但善良如你又觉得不该如此说,犹豫了是不是?” 钟离英倩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安金藏微微弯腰,原本个子高出了钟离英倩许多的他,此时面对面看着钟离英倩:“这些尔虞我诈的事,不适合你,你不必为了我,难为自己思考这些。如今的皇室,若还会为了顾及体面做些什么,就不会到了如今的局面了。安乐公主这肚子里的孩子,无论是谁的,都不足以威胁到她如今的地位。” 钟离英倩听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初我们那么的多人舍生忘死从太后手中将江山还给了李氏,奈何皇室沦落到如今这般不堪的田地……” “但尽人事,各安天命。若万事都如我们在努力的时候所希冀的结果,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文人墨客的怨叹了。”安金藏这话似是说给钟离英倩听,也仿佛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 一场秋雨一场凉,又一个秋天来临。 自从武三思父子死了之后,安乐公主逗留宫中的日子越来越久,俨然是这后宫的半个女主人了。 这一日她和韦氏共进午膳,闻着了盘中的肉味,就不由得一阵反胃。 韦氏看得仔细,立刻问着:“裹儿,怎么了?身体不适?” “母亲,我有了身孕。”安乐公主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毫无羞愧之意。 倒是韦氏听了,被描得过于突兀的双眉一紧:“谁的?” 安乐公主也不避讳,反而津津乐道似的对韦氏说道:“母亲,你可还记得之前祭祀大典上,你曾私下对裹儿说过有位男子样貌清秀?” 韦氏略一回想,立刻说道:“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 安乐公主见韦氏回答得快,露出微妙的笑容:“看来母亲还记得。” “裹儿,不是我说你,武崇训这才死了多久,你这样,叫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谁不知道,只要母亲护着裹儿,父亲怎会责怪裹儿半句呢?”安乐公主有恃无恐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责怪你?” “母亲要是怪裹儿,刚才就说了。”安乐公主娇嗔地说着,继而狡黠一笑,“裹儿不日带那个武延秀来见见母亲可好?” 母女对视了一下,这话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但是,韦氏没有拒绝。 这些在旁人看来惊世骇俗的行径,韦氏为什么毫无羞愧的意思? 因为,她深深地记得,当年,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是太平公主献给武则天的。 武则天可以和自己的女儿共用男宠,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某种意义上,武则天是她的梦魇也是她的楷模,只可惜,楷模的政治天赋,她无从习得,只是堕落放纵的部分,是个人都能够信手拈来,驾轻就熟…… 第225章 正午的召见 安乐公主怀了私生子的事情,安金藏知道无从制衡她。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却在这件事情之中出现了。 对于早已不忌的韦氏来说,安金藏这个太卜署令,已经许久未曾想起了。 但是,作为一个下属,在“领导”心中有时候落下的,未必是确切的某个工作,某件事情,有时候,是个模糊的影子,这个模糊的影子,如果足够巧妙,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就会被想起来。 安乐公主离去之后,长生殿中的韦氏坐在她紫金铸就的凤压牡丹的椅子上,看着不远处从高大的殿门外透进来的阳光若有所思。 安乐公主是她的心头肉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的未来,和她的这个女儿无比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无论是中宗对安乐公主的宠溺,还是安乐公主这些年利用这份宠溺在宫外积攒起来的财富和人脉,都是保障着他们母女俩继续呼风唤雨的重要资本。 和安乐公主相比,韦氏好歹是过过苦日子,尽管如今,她放眼望去,天下已经无人可以和她匹敌,但安乐公主真的未婚生下这孩子,无疑是对那些注重礼节的皇室和文臣的巨大挑衅。 毕竟,武崇训死得时间太短了,公然大婚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她需要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让安乐公主生下孩子而不旁生枝节,她转头看着自己的左边,此时空荡荡的,只有华锦织就的坐垫一尘不染,那个紧贴着她身边,给她出谋划策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这种遗憾,也仅此而已。 当一个人的欲望和情感可以轻易剥离的时候,也就离人性越来越远了。 这个问题,安金藏在思考而未曾想透,韦氏从未想过,却不自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安金藏。”这个名字,忽然从韦氏的口中喃喃道出,仿佛不是刻意说之,“我倒忘了这么个鬼主意多的小子来。” …… 太卜署中,高延福再次出现了,这次他造访的时间,不是凌晨亦或者深夜,而是正午时分,阳光明媚。 秋日的阳光,已经没了盛夏的刺眼张扬,而是金光挥洒,陈暮有神的厚重感。 “安令君,皇后在长生殿等着你呢。”高延福笑着说。.. “我么?”安金藏确实意外,他对于韦氏和长生殿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令人尴尬的夜晚,想到武三思如今不在,此时有请,可不是微妙。 不过,他抬头看了下高悬中天的太阳,这召见的时间倒是让人心安了一些,这老女人总不至于说精力旺盛到这种地步吧。 安金藏跨步进了长生殿,殿内的韦氏正襟危坐着,如果不是知其为人,倒还真有几分身为皇后的威严。几经波折,算来她做了这皇后也有几年了,众星拱月之下,先前流放时候沾染的村妇的粗鄙,渐渐被隐藏了起来,人在其位,气质总是会慢慢和这个位子越来越接近起来。 安金藏松了口气,看来,韦氏对自己那荒唐的念想,总算是断绝了,当然,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韦氏此时,已经有了新宠——武延秀了,和这枚“小鲜肉”相比,他安金藏多有些清高调调的男人,要弄到手这么麻烦,韦氏自然懒得再下手了。 “安令君近来可好?”韦氏的语气里,一点儿也听不出她和安金藏之前发生过什么暧昧的事情。 韦氏当这件事没发生,安金藏自然乐得配合,立刻回答着:“多谢皇后殿下关心,臣一切都好。” “那就好,你是太卜署令,本宫今日想问你个事。” “皇后请讲。” “前阵子宫中出了不少事情,静德王和驸马罹难惨死,安乐公主悲恸不已,身体违和,一直不见好,本宫看着心疼,又不能日夜守在她身边,想着可有个法子让她早些从这悲恸中走出来?”韦氏说着,这些话明显字斟句酌。 安金藏听了,心中暗暗好笑,想着,原来找自己来,是想让他出主意把安乐公主怀孕的事情圆过去,只不过韦氏不知道他安金藏早已经知道了安乐的丑事,什么悲恸不已,简直笑话了。 不过,他面上当然不能让韦氏知道自己已经了然,既然韦氏不戳破这事,他就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皇后殿下,在金藏的家乡,将近二十年前,邻国曾发生件举过震惊的惨事,一夜之间,国中最宏伟的宫殿被焚毁,更重要的是,事发突然,宫中所有的人无一生还。当时熊熊的大火烧得整个国家的百姓都看得见,恍如末日降临。” “嗯?安令君,本宫和你说安乐的事,你说这你们领国的往事,有何关系?”韦氏不耐烦地打断了安金藏。 但是安金藏倒是不慌张,微微一笑,继续说着:“皇后别急,这惨剧过去之后的第二年,邻国出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您知道是什么吗?” “本宫如何知道?有话直说!” “这国中,多了许多孩子。” “孩子?” “是,第二年,出生了许多的孩子。” “这和那惨事有何关联?” “因为许多人无法从这悲剧中释怀,唯有寄托于情欲,才能从中抽离……”安金藏这才说到了正题。 听到这里的韦氏,三角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安金藏,眼中掠过一丝狐疑——他知道了?但是,这想法转瞬而过,毕竟,她无法猜想到安金藏如何会知道安乐公主的秘密:“安令君,莫非你是要本宫给安乐找男人不成?!” 这谴责声听起来倒是正义凛然,煞有介事。 安金藏一拱手:“这是最直接的法子,只不过我们那邻国开化奔放,若觉得这法子不妥,那只有走向另一个极端了……”安金藏说完抬头看着韦氏,“让公主遁入空门。” “笑话!”韦氏冲口而出。 安金藏只是始终面带笑意,心想着,这话当然是笑话,全天下的女人去做了尼姑,安乐都不会去的。 第226章 祭天 “男女之事,本就是发乎人之本性,寻常人拘于繁文缛节也就罢了,皇后殿下与公主都是人中龙凤,超然于世,难道也拘泥于世俗么?”安金藏说着,看着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韦氏干瘪的嘴角微微上翘起来——她很满意他这番论调,确切地说,她满意安金藏进到这长生殿之中所有的话,甚至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和他商量解决安乐公主的丑事,都让他先意希旨地引到了这个话题上来了。 “安令君虽然说得有理……”韦氏原本有些紧绷的嗓音这时候总算松弛了一些,其实,在她不歇斯底里地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算难听,“但驸马尸骨未寒,总归有悖人伦吧?” “这个不难。”安金藏正等着韦氏问这话呢,这是韦氏需要知道的解决之道,也是他安金藏想要提出的主意,因为,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他确定韦氏是为了找他解决安乐公主的丑事的时候,就迅速地谋划了,“咱们先把驸马‘风风光光地’送走就好了。” “驸马都已经下葬了,还需要送什么?”韦氏瞥了一眼安金藏,说道。 “皇后殿下找金藏过来,其实无非就是为了一件事,希望无论是安乐公主自己还是这天下的人,都尽快从静德王和驸马罹难的阴影中走出来。”安金藏在说到“天下的人”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气,毕竟对于安乐公主来说,根本无所谓阴影,“如果是要这样的话,之前下葬时候的祭奠,不过是礼俗上的必做的事,不足以充分体现皇室的姿态。” “那你的意思是?” “为了让驸马早登极乐,何不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天大典,不仅是长安的朝臣们要参加这场祭天大典,全国上下的文武官员都要来长安参加这场典礼,这是对于静德王和驸马的殊荣,也是一次了断,祭天大典之后,驸马既然已经去了极乐西天,那公主就应该过自己的生活,比如……再招一任驸马。”安金藏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说的全国上下的文武官员,包括潞州别驾李隆基,这是可以不着痕迹地让他回来的绝佳机会。 他不敢直视韦氏的脸,生怕自己脸上过于关切的表情暴露了自己心底最隐秘的目的,不过他还是比较有信心,再招驸马的这个落点,绝对是韦氏无法拒绝的。 韦氏没有立刻答应,安金藏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心脏在突突地跳动着,几乎要让他的双手颤抖起来。 其实韦氏的停顿也不过那么几秒钟,但是对于安金藏来说,却如此地漫长。 好在,要说服韦氏比安金藏想象得容易,毕竟这种劳民伤财又出风头的馊主意,太对韦氏的胃口了。 “很好。”韦氏嘴角微露的笑意变成了得意的笑容,“本宫这就去禀明皇上。安令君,你下去即刻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越快越好。” “是!”安金藏格外积极地答应着,心想着,能不快么?再不快,安乐公主的肚子就要大起来了。 …… 在潞州,原本青绿的鸡鸣山上,枫叶渐红,朱红点染,一派壮美的秋天景色。 李隆基的马系在山脚上,只有刘幽求陪同着,沿着曲折蜿蜒的山路,一直到了山高云深之处。 昨夜一夜秋雨,晨间的云雾缭绕,穿林而过,他们的“秘密基地”出现在眼前,仙瑶就在这云雾间,恍如是镇守这鸡鸣山的神女一般。 “三郎。”不知何时起,仙瑶见了李隆基,开始主动唤他了。 而李隆基每次见了仙瑶,也总如久别重逢一般地快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每每看得刘幽求连连摇头。 今天也不例外。 “仙瑶,昨夜你没有下山,我听了一夜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总想着山中茅舍简陋,不知你几时安歇……”李隆基一见到仙瑶,就一顿表白。 仙瑶倒是淡然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一旁的刘幽求却半笑着:“三郎,昨日晨间咱们才来过,这不过一晚上没有见面,你不至于此吧。” 李隆基对着仙瑶笑容灿烂:“等你找到了心上的人儿,就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如果不是他们不远处那些在晨露中整齐划一刻苦练习的战士,这三个人倒像是偶然来山里采风的游人。 刘幽求看了一眼如今已经训练有素的战士们,上前了一步,对仙瑶说道:“仙哥儿,你别听三郎甜言蜜语的,他若真是昨晚一夜未睡,想来也不全是因为你。”刘幽求坏笑着。 李隆基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刘幽求:“刘幽求,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当着本小王的面说这样的话。” “嘿嘿,那还不是见你高兴,知道说了也不会生气。”刘幽求嬉皮笑脸地说着。 仙瑶难得好奇地问:“是有什么事值得你们高兴吗?” 刘幽求冲仙瑶一使眼色:“你呀,很快就可以见到你的少主了。” 仙瑶一听立刻说道:“少主也来潞州了?” 李隆基笑对仙瑶说:“不是,是咱们要回长安了。” “回长安?皇上召你回去了?”仙瑶问道。 “不是,皇上要在长安举行祭天大典,要在长安外在任的文武百官也一律进京参加大典。”李隆基说道。 “所以咱们也可以回去?不过,你想回去吗?”仙瑶忽然问。.. 听到仙瑶这么问的李隆基会心一笑:“也只有你这么问我。” “三郎当然想回去!难道真打算在这潞州养老么?”刘幽求立刻说道。 可是,李隆基却摇了摇头:“不,仙瑶问得对,我真没想好是不是要回去……” 刘幽求一听,急了:“什么?你不想回去吗?咱们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李隆基深吸了一口山中清新而湿润的空气,说道:“只是不知,此去是凶是吉……” “三郎,从前五王子府,你势单力薄也能好好的,如今,咱们有这么多帮手,还怕什么!”刘幽求激动地说。 第227章 竖起来的筷子 刘幽求也算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了,但是,终究无法想象到这个在他面前风流倜傥的小王爷此时内心所想。 和刘幽求说的一样,如今的李隆基,已经不能和当年在长安的五王子府中的临淄王同日而语了,当初他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王爷,而如今,他的仁德与豪迈已经传遍四海,麾下更是有了一众才华出众的谋士。 距离祭天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但是,李隆基迟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这时候,不光是刘幽求急了,所有李隆基的追随者都急了,日日劝进。 而在宫中,见到陆陆续续抵达长安的各地官员,却迟迟不见潞州的车马,安金藏的心,比刘幽求更加焦急。 一直鸽子从外飞入,静悄悄落在了太卜署的浑天仪上。 安金藏取下了它脚上的信,看完之后,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竟然是李隆基不肯回来。 安金藏不相信李隆基是真的不愿意回来,只不过不愿意就这样回来。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返程,意义重大。安金藏知道,他需要有人给他在动身之前,赋予这些事更大的意义,但是应该怎么做呢? 安金藏拿着刘幽求给他送来的信,在太卜署里来回踱步着。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直安静放在浑天仪边上的司南上,司南,就是个指南针,安金藏的脚步停了下来,视线一直无法从司南上移开。 几分钟之后,安金藏忽而对自己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处理的韦团儿那件事,如今想来,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装神弄鬼”。而他依稀记得,这招,是从武皇那里学来的。 他明白李隆基的心思,这是要制造“舆论优势”啊,还有比装神弄鬼更能忽悠这些科学知识不完备的古代人么? 很快,身在潞州的刘幽求收到了安金藏的回信,虽然他对于安金藏信中所言有些怀疑,但是,这时候面对迟迟不肯动身的李隆基,他除了选择相信安金藏的办法,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二天,在德风亭之中,刘幽求带了一个人去见李隆基。 被带来的这个人,穿着卦衣,一副术士的模样。 “刘幽求,这个人是谁?”李隆基问着,此时的德风亭中,聚集着七八个这两年从各地前来投奔李隆基的谋士。 刘幽求笑说:“此人名叫韩凝礼,是鸡鸣山三清观的道士。” “道士?” “此人卜卦最准。”刘幽求胸有成竹地说。 李隆基一听,脸上似是来了兴趣:“哦?卜卦?刘幽求,你这是要给我算卦么?” “去长安之日渐近,与其咱们在这里犹豫不决,不如算上一卦,看看吉凶?” 李隆基一听,笑了:“刘幽求,亏你想得出来,也罢,既然来了,那就算算,此去长安究竟是凶还是吉?”他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刘幽求找人把一张案几放到了德风亭的正中央,李隆基裾坐在案几前,对着韩凝礼一伸手,“大师,请吧。” 韩凝礼看了一眼刘幽求,才把手伸进自己的怀里,与此同时,李隆基的目光也迅速地随着韩凝礼的目光瞥向了刘幽求。 当韩凝礼用来占卜的东西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的时候,德风亭里发出了讶异地低声议论,因为韩凝礼拿出来的,不是通常占卜用的铜钱或者龟壳,而是一把筷子。 “用筷子占卜么?”李隆基笑问着。 韩凝礼二话不说,将筷子随手撒在了案几上,但是就在筷子七七八八落在案几上的时候,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这把筷子中的其中一根筷子直直地立了起来。 而此时的韩凝礼一见到筷子立起来,整个人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匍匐在地,诚惶诚恐地样子。 不过,那支立起来的筷子,着实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到了,包括李隆基在内。 在这个亭子底下的,都是当世最聪明的人,但是,却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这支筷子会自己立起来。 李隆基犹豫着试着用手将那筷子按倒,但是,当他的手挪开的时候,那筷子再一次诡异地立了起来。 李隆基不甘心地又按了一次,但是,结果还是一样,那筷子仿佛有灵性一般,再一次又立了起来。 而从进来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的韩凝礼,此时忽然高声说着:“此乃无卦之卦,天下第一吉兆!” 李隆基听了,再一次郑重地伸出了手,这一次,他不再是伸手去按倒那筷子,而是一把抓起了这一支竖起来的筷子,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中。 他缓缓地从原地站了起来,环顾亭子里目光齐刷刷望向他的谋士们,举起那手中的筷子:“好!回长安!” 几番商讨赴长安的事宜,众人散去了。 此时,德风亭中只剩下了李隆基和刘幽求两个人。 “这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隆基问着。 刘幽求挠了挠头,嬉皮笑脸的:“那韩道士不是说了么,这是吉兆啊。” “呵呵,刘幽求,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难道还打算瞒我么?”李隆基对于刘幽求的糊弄完全不买账。 刘幽求只好说:“什么都瞒不过你,那些筷子,粗的一头包了银皮,只有竖起来的那一根头上包的是铁皮。那案几也不是普通的案几,下面贴了磁石……” “磁石?” “没错,磁石,铁皮遇到磁石就被吸住了,所以那筷子就竖起来了。”刘幽求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原来如此……这是谁教你的?!”李隆基紧接着问道。 “三郎如何就认定是有人教我,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呢?”刘幽求坏笑着。 “你若能有这主意,早几日就想出来了,不会等到这时候。”李隆基说得委婉。 不过刘幽求可听出来了,指着李隆基苦笑着说:“三郎,我可听出你这话的意思了,是看扁了我想不出这点子来?!” 李隆基笑对着刘幽求:“那么,是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呢?” 第228章 满溢 刘幽求咧嘴一笑:“好了三郎,自然不是我想的,是在长安的那位出的馊主意。” “金藏君吗?”李隆基说道,继而恍然大悟地笑了,“也对,他如今是太卜署的署令,这卜卦算命的事情,可不是信手拈来,本小王差点被他糊弄住了。” 刘幽求神情严肃起来:“不仅是如此,若是我没有猜错,此番祭天大典,恐怕也是他苦心孤诣给三郎制造的机会。” “什么,你是说,祭天大典是金藏君想出来的主意?”李隆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刘幽求点了点头:“因为在我们收到这敕令之前,我收到过那怂货的消息,问我们在潞州的情况,相比是想知道咱们可准备好回长安了没有。” 李隆基听了,深吸了一口气:“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所以三郎无论如何不可辜负了他的用心,一定得回去。”刘幽求郑重其事地对着李隆基说道。 李隆基望着德风亭外金赤交织的山水景色:“咱们是时候回去了。” …… 长安城中,如今的韦氏正春风得意。 与她想比,另外一个人的心情可不怎么样。 曾经风光无限的太平公主府,如今虽然算不上的冷清,但是和风头正劲的安乐公主比,显得低调太多。 以太平公主的心气,自然是心中不快。 而这几日,向中宗讨要昆明池而不得的安乐公主还没有消停,得不到昆明池,索性就自己挖一个,她动用上万工人,耗资万金要在长安开凿一个比昆明池更大的湖,连名字都想好了,叫“定昆池”,用意昭然若揭。 更重要的是,开挖定昆池的地方,毗邻太平公主的山庄,若是开凿完成,太平公主的山庄,俨然如同安乐公主府邸的别院一般。 “岂有此理!”太平公主坐在竹林小院的长廊之下,用力拍了一下栏杆,恼怒道。 此时,原本已经闲置许久的竹林小院,迎来了它熟悉的三个人——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和安金藏。 长安城中秋意渐浓,唯独这院子,四周被常绿的茂密竹林围绕,竟是四季不怎么分明,唯独院中的小溪日渐澄澈,倒有几分凉寒的气息了。 “公主息怒,李裹儿那厮向来如此不成体统,何必与她一般计较。”上官婉儿劝慰着。 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安金藏却多看了她一眼,这话表面听起来像是劝慰,但是他若是太平公主,听了绝不会息怒半分。 果然,太平公主立刻说道:“哼,她简直从未将我这个姑母放在眼里!” “唉,我说公主,安乐公主如今连她自己的亲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了,何况是你这个姑母呢。她挖那定昆池,是和皇上置气呢,不是针对你来的。”安金藏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咱们今天,可不是为了讨论那丫头来的。” “好吧。”听到安金藏说到这个,太平公主的情绪稍稍收敛,因为她想到确实有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你们二位都已经知道了,前日,本公主入宫面圣,皇上提出要让本公主作为此次祭天大典的亚献,本公主当下没有应下来,二位以为此事如何?” “若是公主成为此次祭天大典的亚献,无疑是给韦氏母女的一次威慑,婉儿以为是件好事。”上官婉儿说道。 太平公主微微点头,继而将目光转移到安金藏身上:“金藏君以为呢?” 安金藏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自己拎起茶壶,往茶盏中倒着茶。 茶盏很浅,不一会儿就满了,但是安金藏还在往里倒茶,琥珀色的茶水不断地从茶盏中溢出来。 “金藏君,水满出来了。”太平公主提醒着。 安金藏这才放回了茶壶,不紧不慢地说着:“若不是公主提醒,这整张茶几可都要被水淹坏了。” “金藏君这是何意?” 安金藏抬起头看了看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二位以为,如今的韦氏和安乐公主,会在乎谁的威慑么?” “但是公主手中可是握有铁券的,她们不可能不忌惮。”上官婉儿说道。 安金藏听了,微微一笑,指着依旧是满满当当的茶盏:“这一壶茶若是坏了,我想快点倒完了换上一壶,是掐了壶嘴让它慢点出水好呢,还是让它尽情流淌,迅速倒空的好呢?” “这不是废话吗?自然是速速倒空的好。”太平公主说道。 “公主所言甚是,如今,韦氏好比就是壶坏掉的茶,要换了她,何必让她收敛,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目前的状况,难道你们还希望她会有改过自新的情况吗?金藏以为,此时,若是让韦氏和安乐公主稍有忌惮,反而会拉长战线,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那么金藏君的意思是?”太平公主伸手移开了他们之间过满的茶盏,问道。 安金藏嘴角微翘:“公主的这个亚献的位子,不仅不能要,而且,应该主动向皇上建议,改由韦氏担当。” “什么?你让我把亚献的位子让给韦香儿?!”太平公主一听不乐意了。 而一旁的上官婉儿悠悠说道:“金藏君,你可知道,从古至今,只有一位皇后曾经做过祭天大典的亚献……” 安金藏一听,倒真的来了兴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上官婉儿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蘸了一点刚才溢出来的茶水,在茶几干着的地方,写了一个字。 安金藏一看,是个“曌”字,脱口而出:“啊,是武皇啊。” “金藏君,你让我把位子让给那韦香儿,岂不是帮着她效法我母亲,在朝中树立威信吗?!”太平公主说道。 安金藏一听,不但没有担忧,反而笑了起来:“公主、昭容,你们既然这么说,那么金藏更加觉得应该提这个建议了!既然皇后想学武皇,那就让她尽情地学好了。” “这话说的,难道真要让她当上女皇,你才高兴吗?你到底是哪头儿的?!”太平公主没好气地说道。 第229章 亚献 安金藏看着激动不已的太平公主,倒是一点不着急:“在座的两位都是对武皇最了解的人。若是效法武皇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不会几千年来,只有一个女皇了。满招损,谦受益,这个我读初中的时候就学过了,两位姐姐应该不会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吧,她想学武皇,咱们就给她创造机会学,她越是自我膨胀,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不是吗?” 太平公主听了,将信将疑:“若是此次祭天大典的亚献是韦氏,那些见风使舵的朝臣们还不对她趋之若鹜?” “公主,用人不在于多,而在于精,这些没有定性,看不清局势的庸庸碌碌的朝臣,你要他们有何用?又何必在意他们是攀附谁的呢?”安金藏说道,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边上的上官婉儿的脸色略显得难看,他无意说之,却听者有意了。 然而,如今的安金藏已经不再那么在意上官婉儿的感受了,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心思全放在了眼前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之上:“公主试想,若是你接受了皇上的邀请,成了祭天大典的亚献,韦氏定然把你都当做头等的对手看待,咱们要再筹谋些什么就不容易了,甚至金藏出入公主的府邸都不能入如现在这般随意了。而以皇上的脾性,让你做亚献的心思,恐怕这会儿就已经对皇后和盘托出了,此时你让给韦氏,不正是成人之美,让韦氏放松对你的警惕么?” 太平公主听了,不由得微微点头:“如此,就依金藏君的意思吧,本公主这就入宫推了那亚献的事儿。” “公主莫急,等日暮之后再去也不迟。”安金藏却说道。 “为何?不是你让本公主去退掉这亚献的位子的嘛?” “是要推,但是要慢慢推,要给皇上和皇后一点时间。” “什么时间?”太平公主性子急,问着,而一旁的上官婉儿似乎已经明白了安金藏的意思。 只听已经有一会儿不曾说话的上官婉儿说道:“也对,自从皇上登基以来,还从未有如这次一般擅做主张的时候,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安金藏对着上官婉儿会心一笑:“昭容果然心思缜密,正是如此。皇上向来对皇后言听计从,什么时候都是要问过皇后才下得了决定的。这次让公主做亚献的事,应该不是出于韦氏的授意,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只恐怕是最近定昆池的事情,终于让皇上开始有所反思了。” 太平公主一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不过按着金藏君的主意,本公主是要让皇上失望了……” “公主不必对此自责,如今韦氏母女的猖狂,也是皇上纵容所致,若是真有失望,也是他应该承受的。”安金藏说道,并没有对中宗有什么同情。 “所以金藏君是想借此事做些文章?”上官婉儿问道。 “没错,这件事,还需要昭容帮忙了。”安金藏说着,对上官婉儿一笑,只是,这笑容多有些阴郁,没有从前他对她笑时候的温柔了。 上官婉儿语气中多有些落寞:“看来,这搬弄是非的事,要婉儿来做了……” …… 秋日的上午,上官婉儿静候在长生殿外,武延秀目中无人地从她面前走过,这个面庞带桃花的青年,在安乐公主怀孕的期间,频繁出入着长生殿,伺候着安乐公主的母亲——当今的皇后韦氏。 对于武延秀的傲慢,上官婉儿并不生气,年深日久,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她见过太多,而大多,都不得善终,并不需要多她一个人的敌意,也不值得她付出一丁点怒意。 武延秀走后,侍者才带着韦氏召见的口谕带着上官婉儿走到里面去了。 韦氏正坐在硕大的的铜镜前,宫女沾着用这宫苑中的茶花籽熬成的油,替韦氏梳着头,据说这样梳出来的头发不仅油亮润泽,而且可以防生黑发。 可惜,即便如此,白玉梳子划过的发丝,还是掺杂着恼人的白色,丝毫不收敛的告诉着韦氏她日渐衰老的事实。 “婉儿今日一早过来,有什么事么?”韦氏从铜镜中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上官婉儿。 即便铜镜之中的影像并不清晰,上官婉儿依旧能感受到来自韦氏眼神之中的不悦。上官婉儿知道原因,即便是韦氏和安乐抓不到把柄,她们依旧认定上次安乐公主在中宗那里要不到昆明池的事,上官婉儿是罪魁祸首。 不过,这不悦,倒是给了上官婉儿开口的机会,因为这样看起来,她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来讨好韦氏来了。 “祭天大典的日子渐渐近了,婉儿此来,是想向皇后殿下建议,做这大典的亚献。”上官婉儿说道。 韦氏一抬手,示意正在给她梳头的宫女退下去,继而,从上官婉儿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回过头的韦氏终于转过了身,正眼看着上官婉儿:“亚献,从来都是太子做的。” “但我们现在没有太子。” “婉儿负责制诏,并非祭酒,如何关心起祭天大典的事情来了?” “婉儿不是关心祭天大典,而是关心大唐的将来罢了。” 韦氏干瘪的嘴角微翘:“此话怎讲?” “自开国以来,凡皇上祭天,作为亚献的,一般来说的确都是太子,但是,有两次例外。一次,是太后在时,让武三思做了亚献,其中缘由,想必皇后殿下也知道。这还有一次么……是更早的时候,大帝在时,天后曾为亚献。” 这话从上官婉儿口中说出来的同时,她能看到韦氏的胸口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婉儿这话,本宫就听不明白了。”韦氏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说道。 “皇后殿下,此时东宫未定,亚献是谁,就意味着将来的天下是谁的。”上官婉儿看着韦氏,神情严肃,“这话说得可够明白了?” 第230章 慌张的中宗 “婉儿,你今日一早过来,就是为了和本宫说这件事?”韦氏看着上官婉儿。 “是,婉儿只怕迟一日来,就来不及了。”上官婉儿立刻说道。 “嗯?来不及?祭天大典尚有些许时日,如何就来不及了?”韦氏问道。 “皇后殿下可知道,几日前,皇上见了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悠悠说道。 韦氏听了,从漆凳上站了起来:“你是说,皇上想让太平做亚献?这不可能!” “皇上对皇后殿下想来坦诚,您何不自己去问他。” …… 紫宸殿内,中宗正像模像样地看着奏折,但是那些字,分开来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看,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上面的意思看进去,毕竟,他太久没有用过自己的头脑思考了。 “皇上,这都到了午膳的时间了,您要不先歇息一会儿?”一旁,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熟悉的是这个声音来自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如今的皇后香儿的,陌生的是,这样温柔体贴的语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面对突然温柔的韦氏,中宗反倒是不知所措起来:“啊,香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皇上你太专心了,臣妾进来的时候都没有发现呢。”韦氏脸上带着笑意说道。 听韦氏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中宗忽然有些心虚:“我没有、没有……”他嗫嚅着。 李显越是这样,韦氏脸上的笑容里越是掺杂着阴冷的气息:“皇上想要勤于政事是好事。” “啊,对了,香儿来找朕是有何事?”中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似的。 “臣妾没有事就不能来找皇上了么?”韦氏带着娇嗔说道,只是她这年纪,已经再也不适合这样的口吻了,听起来反倒是瘆人。 “哦,不不,朕不是这个意识,朕是说……”中宗慌张起来,语无伦次地。 韦氏轻轻抓住了中宗慌乱比划的手:“若说真有事,倒也有一件,祭天大典的日子渐渐近了,按照惯例,祭天大典的亚献须得是太子,但是如今,东宫未定,不知道皇上心中可以合适的人选?” 中宗听了,嗫嚅着:“香儿是问谁,谁做太子么?” “不是,是问皇上,谁来做这次祭天大典的亚献呢?” “朕……”中宗的眼神回避着韦氏,迟疑着握住了韦氏冰凉枯瘦的手,“朕正要和你商量!”他忽而鼓起了勇气,仿佛是自我安慰着韦氏会体谅他似的,“朕想着,之前朕能顺利登上皇位,太平功不可没,之前也没有怎么报答她,不如这次,让她做这个亚献,你看可好?” 他说到最后,才敢抬起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韦氏。 然而,此时的韦氏,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这种冷漠,比生气更让中宗不知所措。 韦氏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仿佛全没听到刚才那些中宗思忖良久才说出口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做这个亚献。”她直视着中宗,脸上带着挑衅的神色,说完即紧闭起干瘪的嘴唇,等待着中宗的答案。 中宗听到这话的时候,连犹豫都不敢,立刻改口应声着:“好,香儿想做亚献,就最好!”他满脸堆笑着说,仿佛韦氏的这个建议,给了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好,皇上,那咱们就这么定了。”韦氏说完,站起身来,并没有再多说半字,微微欠了个身,离开了…… 第231章 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日暮时分,李隆基终于回到了久违的五王子府,没有热闹的接风,只有兄弟五人彼此无声地拥抱,心照不宣。 他的父亲,李旦也在。 按照礼节,自然是李隆基要拜见父亲才对。当然,李旦并不介意这些,比起如今的中宗李显,同为兄弟的李旦,虽然同样有着过于软弱的个性,但至少对人事保留着一份敏锐。 知子莫若父,他心里很清楚,他这一脉的将来,在他这第三个儿子的身上。当然,这种期许,只停留在对于自己这一脉家族的范围之内,此刻的李旦,并不清楚他的儿子如今心中筹谋的,是怎样一件“大事”。 隆冬将至的长安,风沙渐起,曾经鼎盛绽放的桃红柳绿,开始暗自收敛。 韦氏带着九凤迎珠的纯金皇冠,身披着猩红色的长袍,覆盖了整整百余节祭坛的台阶,除了中宗,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着她的背影,仿佛这样的仰望会持续千年万年,然而,在这些目光之中,有两个人却暗暗将视线抽离,在茫茫人群之中寻找到彼此的身影。 庄严的古乐响彻云霄,将近三年之后,安金藏和李隆基终于再次见到了彼此。 一个小小的署令,一个不受重视的潞州别驾,分别在队列的两边,注视着彼此。 在安金藏的眼中,李隆基早已从一个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长成了器宇轩昂的青年了,剑眉之下的双眸比从前更加深邃,那目光,一如这暮秋时节的万物,收敛锋芒,仿佛要为着来年的春季蓄势待发。 上一次的祭祀,韦氏捧着李重润的“血衣”失态痛苦,但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的内心了。 她登上了祭坛的顶端,转过身俯视着山呼万岁的群臣,身后祭坛的火带来的烟尘从眼前飘过,随即飘散向高空而去。 她张开手,瞥见在祭坛之下“俯首称臣”的太平公主,这亚献的位子,终归是她韦香儿的,这苍穹之下的一切,都终归是她韦香儿的。 …… “怂货,这些年别来无恙!”祭祀散场,刘幽求最先找到了官服加身的安金藏,和从前一样,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说着。 身边还有陆续走过的大臣,安金藏不敢上前给刘幽求一个大大的拥抱,只笑说:“你这胡子倒是越发长了。” 刘幽求顺手一抹下巴:“嘿,一路从潞州日夜兼程过来,倒是连修剪胡子的功夫都没有了。”说着一看左右,忽而凑近了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就过来和你打个照面,你赶紧回宫吧,我看三郎已经朝着宫中的方向去了,想必是要去找你呢。” 安金藏一听,一点头立刻往宫中去了。 安金藏一路疾行回了太卜署,入到宫苑之中,却见着手底那几个人如常走动着,并没有见到刘幽求所说的那个人——李隆基并没有出现在太卜署。.. 按照刚才的时间,如果李隆基要入宫来找他,这会儿人应该早已经在太卜署了。 安金藏的眉头微皱着,看来李隆基并不是来找他的,那么他到底是来找谁的呢? 太阳已经隐没在了遥远的西山,太医署的院门口,钟离英倩脸上带着疲惫走了出来。 暮色中,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背手而立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钟离英倩个子不高,眼前的这个人,和安金藏的个子差不多,她得微微抬头才能看得清他的脸。 “临淄王?您回来了?”钟离英倩终于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人,但是确实迟疑了一会儿,这些年不见,临淄王已经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小王爷有些许不同了,到底是哪里不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中,她也说不上来。 李隆基倒是笑容可掬:“钟离医正,别来无恙。” 钟离英倩刚想回应几句,忽而那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这段日子以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她知道,她将再一次失去她对于身体的掌控权了。 李隆基淡定地看着眼前的钟离英倩神情开始发生微妙的改变,而声音也比刚才低沉笃定许多:“你回来了。”她说着。 “你出现了。”李隆基说着。 “你怎么知道来见钟离英倩就一定能遇到我?” “钟离英倩定然不是你的对手,而你肯定想见我,祖母。” 从李隆基口中说出的最后这两个字,让眼前武皇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去了潞州这些年,你终于明白了。你来找我,不是为了告诉我,你想清楚了我是谁这件事而已?” “祖母明鉴,三郎还记得祖母和三郎说的话,祖母若认为三郎能做到您所期许的事,那么请祖母告诉三郎一件事。” “嗯?” “关于上官昭容,您的婉儿……”李隆基毫不犹豫地说着。 “你知道她是我生前最器重的人之一,你如何确定我一定会告诉你?” “您一定会告诉我。”李隆基坚定地说着,“除非您想到了比三郎心中所想更高明的办法。” 武皇看着眼前的李隆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 安金藏在太卜署中,到底还是等来了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李隆基,而是高力士。 几年不见,高力士也已经脱了稚气,完全是一副男儿模样了,没错,是一副男儿模样。和寻常所认为的宦官过于“阴柔”的形象不同,高力士身材高大,神态昂然有神,并没有一丝为奴的模样。这大约也是因为有幸遇到李隆基,这些年以礼相待,从未对他真当作奴仆使唤的缘故。只不过,脸上肤质比寻常男人更加细腻一些,加上面庞秀气,才略微和身上这身宦官的服饰有些照应。 许是久别的缘故,安金藏那许久未曾唤出口的名字,这时候冲口而出:“是元一来了啊。” 乍一听到安金藏这声呼唤,高力士脸上不由得动容:“大哥,是我。” “你们可算回来了。” “可不是,时间真快。” 安金藏见着眼前的高力士,本想问李隆基入宫的去处,但是到底没有出口:“今日来找我可是阿瞒他……” “是了,大家有请,请您到五王子府一聚呢。”高力士小声说着。 第232章 心机 安金藏抵达五王子府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午夜的时分了。 无论是竹林小院还是如今住着的太卜署,都没有他踏入五王子府时候那种亲近的感觉,和宅邸无关,而是人的缘故。 刘幽求、仙瑶、高力士,都在这里。在这里,除钟离英倩之外,他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不过他知道,还远不到叙旧的时候。 高力士带着他直接进了李隆基的卧房,那扇久违的衣柜的门被打开了。 那个密室还在,许久未曾使用的缘故,透着一股陈年的湿气的味道。 高力士递给安金藏一盏烛灯,站在衣柜边上:“大哥,大家在等你。”他微笑说着。 安金藏自己提着烛灯,接着并不算亮堂的灯光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着,心潮起伏。 不大的斗室里,李隆基面壁而立,而墙上,空空如也。 “臣安金藏叩……”不知道何故,安金藏看着李隆基的背影,觉得应该行个礼。 不过他话才刚说了个开头,李隆基已经转过身上前扶住了他:“金藏君,不必如此,我还是你的阿瞒。”他满脸笑容地对着安金藏,“来!”说着他让他坐在了斗室里的一张椅子上。 “这些年辛苦了金藏君了。” “阿瞒在潞州,又何曾不辛苦呢?”安金藏说道,看着眼前神态自若的李隆基,看来他并不打算和他说他入宫究竟是见了何人,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不知道刘幽求可曾和你说过,我与仙瑶的事。”李隆基忽然说着,“原本,这事儿得先征得金藏君你的同意才好,只不过当时山高路远,今日得向你赔罪了……” “你和仙瑶啊?”安金藏没想到,这么久没有见到李隆基,他最先告诉他的,竟然是这个消息,“啊,呵呵,这是好事儿,仙瑶能跟了你,也是她的福气了……”安金藏嘴上这么说着,但是心中难免有些隐忧,他可以确信,仙瑶的名字,并没有留在后世各种版本的关于李隆基的“爱情史”之中,他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金藏君看来……还是孑然一身?”李隆基关切地问着。 只是这些问题,对于安金藏来说,都觉得有些不对,这地下的密室,久别的见面,总不至于,都是为了这样大半夜的聊家常吧?.. “的确如此,阿瞒,你可是想要说什么?” “只是想确认金藏君和上官昭容之间,可还有瓜葛。” “婉儿?” “金藏君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六狐洲的事和上官昭容之间,究竟有何关系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怎么,阿瞒已经知道了?”安金藏坐着的椅子发出了些微的响声——他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让他不由自主地人往前倾了一倾。 “金藏君的事,便是我的事,何况我深爱着仙瑶,当初你为了顾全大局,不愿意向皇上复仇,我便记下了这事,派人暗中追查,这些年剥丝抽茧,竟然将线索落到了上官昭容这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也算是令人意外了。” “阿瞒主要是为了仙瑶吧。”安金藏半开玩笑地说着。 李隆基听了,却笑了:“什么都瞒不过金藏君,你是她的少主,你说你对当年的事情许多记不起来,不过仙瑶可从未忘记,虽然这些年在潞州我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衣食住行,但我也知道,这些都不是仙瑶想要的,为你们的族人讨回一个公道,才能让她真正放下过去,与我快乐地生活。不过……”李隆基看着安金藏的脸,话锋一转,“看金藏君这样子,也是知道了昭容是当年伪造告密信的那个人吧。” 听李隆基说到这里,安金藏难免叹了口气:“知道又如何呢,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金藏君这些年在宫中,多少有些机会能找出刚才你所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愿意去问罢了,因为得到了答案,你便再也没有借口去为她辩解了,也没了可以不让自己恨她的理由吧。”李隆基说着,句句戳中了安金藏的心。 “莫非阿瞒已经知道了?”安金藏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李隆基。 “金藏君莫见怪,这事,终归是要解决的,你若下不了决心,也就唯有阿瞒帮你去做了。当年,昭容还是罪婢之身,虽然在祖母面前崭露头角,但所谓诗文才华,在祖母眼中,还不足以成为可以令上官脱罪的理由。” “不可能,你说她这么做是为了让武皇赏识她?但大食国不也袭扰大唐吗?六狐洲族人抵御大食国有功,我们的家乡有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安金藏立刻说道。 “金藏君说得没错,但这其中却有个缘故,当时西域四镇,除大食国虎视眈眈,还有吐蕃人意抢占。我朝历经贞观之治,虽然国力有所恢复,但祖母当时并不想贸然和这两国彻底开战。”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武皇想要让吐蕃和大食国两边先打起来?” “而当时,吐蕃较占上风……安国所在,是大食国抢占西域四镇的咽喉……” “所以,武皇想要牺牲安国,大食一旦占领了安国,吐蕃就会感到巨大的威胁,调转矛头将重心放在大食国这里?” 李隆基点了点头:“也正因为如此,当时不过十六岁上官昭容竟然能洞悉到祖母的心思,主动请缨帮祖母解决这件头等大事。” “如果她成功了,就能让武皇知道,她是一枚有用的棋子,就可以摆脱罪婢的身份了……”安金藏不无唏嘘地说着,“只是为了她这个目的,六狐洲几千条人命就这样白白葬送了。” “仙瑶若是知道这些,恐怕昭容今夜就已经人头不保了。”李隆基说道。 “阿瞒,这话的意思,你还没有告诉仙瑶这些?”安金藏说着,却对自己说这话时候心中忽然升起的那一丝侥幸感到羞愧不已,婉儿为了自己害死了他整个六狐洲的族人,他竟然还在为仙瑶不知道这事而庆幸。 李隆基见安金藏说完这话忽然沉默不语。 第233章 余地 李隆基告诉了他关于上官婉儿当年这么做的全部真相,对于安金藏来说,就仿佛在他心中撤走了最后的屏障,对于这件事,他再也没有可以躲藏的余地了。 但是他的头脑还并没有被这种袭来的绝望所完全侵占,更加让他心中凛然的,是李隆基说这些话的用意。 无论是李隆基,还是他安金藏,都知道,这些话说出口之后,他和上官婉儿之间,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对不起金藏君,我必须先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你知道我们将要做的事,对于你来说,知道这些,会少了许多纠结不是么?” “阿瞒的好意,我心领了。”安金藏微微叹息着。 斗室里安静得不同寻常,几乎能听到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 李隆基没有起身,安金藏便知道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交代。 “阿瞒,我的事,多谢你帮我了了,接下来,可是要谈那最要紧的事了?” 李隆基微微点头:“金藏君,这是我与你说六狐洲的事的第二个用意,希望你从今日起,能收拾心情,与我全力以赴,做这件改天换日的大事!” “但凭阿瞒吩咐。” “金藏君,不必如此,我九岁便与你相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我之间,都不必有上下之分,我知道金藏君的心愿,就让你我携手,扫除这天下的污秽腐朽。”李隆基说着,捂住了安金藏的手。 当安金藏的手被握住一瞬间,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陡然加速流动了起来。 他在这世上三十余年,无论是曾经的现代还是如今的大唐,从未有人如李隆基这般,带给他这种感觉,仿佛他那从出生起就彷徨的灵魂忽然成了鲜活的血肉,踏实得连呼吸都是令人满足的——这种感觉,叫做希望。 安金藏将另一只手放在了李隆基的手背上,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不知阿瞒现今有何打算?” 李隆基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起事。” 虽然只有这两个字,但是已经足以让安金藏的心受到震撼:“你可想好了?”他进一步确认着。 “金藏君做了那么许多,激得李重俊起兵造反,难道不是为了得到本王这个答案吗?”李隆基反问着。 “好,那第二个问题。”安金藏点了点头,“何时起事?” “这正是我想请教金藏君的,何时才是时机?” 安金藏沉吟片刻:“如果我说要等到皇上驾崩呢……” “不过,金藏君,自从我回来之后,可是略有耳闻,皇上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了,若是你担心皇上成了那韦氏的靠山……” 安金藏摆了摆手:“不管皇上和皇后关系如何,我们的问题是,我们不能为皇上的死埋单。” “埋单何意?” “哈哈,在我们家乡,字面意思是吃了饭付钱,这里么,就是说,不能让人们将皇上的死算在我们的头上。这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罪过,你看看你的祖父,就算杀了自己的亲兄弟们,对于自己的老爹,还是很客气的,让他做了个太上皇,试想那时候玄武门之变,他杀了自己的老爹,天下的人还会服他么?当时好歹他手下还带了一帮当时打天下一起出来的精兵强将。更何况阿瞒,你和你的祖父相比,还少了一个打下江山这样够分量的功劳和背景。” “我明白金藏君的意思,李重俊之所以最后败北,无非也是因为这事从诛杀韦后被曲解成了弑君谋逆。”李隆基思路清晰地说着。 “我见过他起事那时候乱纷纷的样子,一旦发兵,就算你一开始说清楚只是诛杀皇后,到时候有人诬蔑你要弑君谋反,你怎么办?难道也学李重俊派个李多祚在玄武门下罗里吧嗦地再和皇上解释一遍?所以,我们必须等到皇上驾崩……” “但是,就是我完全明白金藏君你的意思,只不过,这次祭天大典,我看皇上身体康健并无大碍,要等到这一天,何年何月呢?” 安金藏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这个阿瞒不须担心,宫中不出月余肯定有惊天的变故……” …… 长生殿的檐角,清晨的霞光展露出几许,宫苑中萧瑟的草木倒是多了些光彩。 安金藏一早静候在殿外,心中很安定。 他越来也喜欢这样赶在日出之前醒来,站在冷冽的晨雾中等着天一点点变亮直到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一个婢女出来,对安金藏万福:“安令君,皇后殿下有请。” 安金藏从容跟着婢女进入到了长生殿之中。 韦氏坐在那面硕大的铜镜面前,被三五个宫女围绕梳妆。 “你这一早要见本宫是何事啊?”韦氏声音慵懒,少了平素那刺耳尖利的音调,看来,祭天大典的成功让她心情很好。 “……”安金藏没有说话。 韦氏一抬手对左右服侍的宫女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寝宫外的帘子放下,如今,这寝宫之中,只有安金藏和韦氏两个人了。 韦氏转过了身,脸上的妆还没有完成,只打底敷了一层铅粉,白得在这渐亮的晨光中都显得惊悚:“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安金藏对于韦氏苍老而刻薄的样貌已经开始习以为常:“臣最近很为皇后殿下担忧。” “嗯?为本宫担忧?这话怎么说?”意气风发的韦氏显然并不觉得这话重要。 “外面有传言,说此次祭天大典的人选,一开始皇上定的并不是皇后,甚至,都不是安乐公主……” 听到安金藏说这话,韦氏犀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她已经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情了:“呵,不管如何,如今这个做了亚献的人。”她傲娇地说着。 “但臣想说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只怕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安金藏说着,抬眼看了韦氏一眼。 韦氏干瘪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安金藏,有话直说!” “没什么,臣只是想说,皇后殿下与其为得到了亚献而开心,不如未雨绸缪……” 第234章 饼子汤 “你是说皇上还没有死心?”韦氏的三角眼乜斜着,问道。 安金藏微微一笑:“虽然您与皇上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但人不就这样么?可以患难与共未必可以共享富贵。只不过皇上之前未曾想过这些,如今他显然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打算,皇后殿下若还不做些什么,恐怕这长生殿有一天未必是你的了。” 韦氏冷笑了一声:“阿显没有这个胆子。” “皇后殿下,话可不能说得太早。” “安金藏,你说这话倒是不得不让我揣测你的用心了。你是想让本宫与皇上互生嫌隙不成?!”韦氏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那刺耳的尖利音调开始刺激安金藏的耳膜。 但是,安金藏并不慌张,相反,他早已经知道韦氏会这么说,不慌张,是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挑拨离间的。 他不急不缓地回应着:“皇后殿下,金藏若是有这样的心思,天诛地灭。” “呵,好端端的,赌誓做什么。若不是,你这一大早和本宫说这些是出于何意啊?” “金藏是想说,以皇后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要稍加示好,就可以把这场潜在危机化解于无形了。” “示好?呵呵,你是要本宫去讨好阿显么?” “不是讨好是示好,妻子对丈夫的好。” “你是说本宫之前对阿显不够好么?” “当然不是,皇后殿下对于皇上的恩情不仅是皇上自己,天下人也是尽知的。只不过,人年纪大了之后,难免需要些关怀,此时皇后殿下若是给皇上稍加关怀,想必皇上对您比从前更加信赖了。” “稍加关怀?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怎么个稍加关怀法?” “在臣的家乡,有句俗语……” “呵,你们家乡倒是俗语多……”韦氏翻了个白眼。 安金藏嘿嘿一笑:“我们家乡人没文化,不如大唐诗文鼎盛,也就是这些好记好说的俗语流出得比较广了。” “说说吧,什么俗语?” “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这倒是句大白话。”韦氏听了竟然若有所思,收起了先前那些刻薄和犀利,不无感慨,“当初我们在房陵,家中没什么像样的菜肴,我常烙些饼子,放在菜汤里给阿显充饥,那时候,阿显常说这饼子汤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安金藏看着,尽管韦氏脸色稍有温和,只是眼中依旧是冰冷坚硬的。 “既然如此,皇后殿下,何不试着亲自下厨给皇上做些饼子汤,我想皇上肯定会很高兴。”安金藏不失时机地说着。 …… 宣政殿中,中宗像模像样地认真阅读着奏折,只是他眯着眼将奏章放得几乎要碰到自己鼻尖了还是看不太清楚上面的字,一边嘴里嘀咕着:“这些大臣如何写个奏章都是这般的蝇头小字,真叫人看不清楚。” “是皇上的眼睛花了。”一旁,韦氏的声音传来,中宗乍一听,有些恍惚,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韦氏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了,带着些许心疼的温柔责备的口气。 中宗听话地放下了奏章,抬头看到韦氏亲自端了一个漆盘,上面放了一个汤碗,站在他的面前。 “听说皇上这两天专心政事,常常忘记吃饭,这样可不行。”韦氏说着,已经蹲下身将漆盘上的汤碗放在了案几上。 中宗一看,碗中清白相间,是在落难时常吃的饼子汤,又看看一旁的韦氏。 只见韦氏难得对他露出笑容:“皇上尝尝?” 中宗尝了一口,不由得动容了:“这,这味道,是香儿做的么?” “是香儿做的。”韦氏说这话的时候,一开始的曲意逢迎倒也成了真心的感动,那些苦难的日子,忽然涌上心头,这堂皇华丽的殿宇,竟不如那时候的土坯房子温情。 中宗埋头吃着,发出响亮的呼噜呼噜声,全不像个优雅的皇族,仿佛就是个田间地头干活的村夫。 但是这个样子,倒让韦氏觉得有几分可爱了,竟然“噗嗤”轻笑了一声。 中宗放下手中的汤碗,对着韦氏道:“皇后笑什么?” “皇上这样子,让臣妾想起了咱们年轻的时候,那时我第一次与你一同吃饭,你也是如今日这般,喝汤吃饭发出好大的声响,让我好意外,心想说还是个皇子呢。”韦氏说着,掩袖又笑了起来。 中宗也憨笑了:“朕还记得香儿那时候还寒碜我,说这么能吃,难怪这么胖。香儿……”中宗说着,忽而抓住了韦氏的手,“今后朕多想常吃到香儿做的饼子汤。” …… 太卜署中,安金藏匆匆从外回来,钟离英倩早早已经站在院中等着他,只不过,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安金藏一看就知道是武皇又出现了。 “你去了哪里?”武皇面无表情地问。 不知何故,在武皇面前,安金藏还是不由自主地心虚了:“这个……”他还没想好怎么说,武皇已经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还算明亮的夕阳下,只见他的指尖上隐约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武皇继续问着,仿佛是在审问罪人似的。 不过安金藏知道,武皇的讯问不是没有原因。 他尴尬地笑了笑:“嘿嘿,没什么,就是盐巴而已……” “盐巴?”武皇打量着安金藏,“你一个太卜署令,弄盐巴做什么?” “媚娘大大,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安金藏反问着。 “哼,之前你和那钟离英倩小丫头的谈话,我可听着。”武皇用力甩开了安金藏的手,“臭小子竟然敢打我阿显的主意!”.. 没错,这就是安金藏心虚的理由,但是,他也不是那么没有底气,毕竟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普通的母亲,武则天啊,自己也把自己的儿子们迫害得够呛,所以此刻,她来对安金藏兴师问罪,对于安金藏来说,心知她也不会真会如何:“媚娘大大,如果你真听到了咱们之间的说话,应该知道,我也不能拿你的阿显如何吧……” 第235章 中风的前兆 “你们说阿显的病没有办法了?”武皇一向光芒的双眼暗淡了一下,稍纵即逝。 “在我们的家乡,有外科手术或许可以,但是,可惜我是个无用的书生,并不是一个外科医生,所以……”安金藏依稀记得和钟离英倩的谈话,钟离英倩告诉他,她发现中宗已经有了轻微中风的征兆。 安金藏曾经的一个老领导就是中风死的,一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快退休了依然是个科长而已,在加班的时候突然倒地昏迷不醒。 那时候,作为新人的金藏还被派去夜间去医院值班照料这位老科长,看着他睁着眼昏迷了一个月终究还是回天乏术去世了。 他还记得医生从手术室里带出来的,从老科长头上取出来的血栓,不过豌豆的大小,却最终要了老科长的命。 已李显现在肥胖的程度,有“三高”的问题是十有八九的了,而脑血栓,无疑是一个定了时的炸弹,在这个无法实施开颅手术的唐代,无疑是给李显宣判了一个即将到来,只不过没有确定日期的死刑了。 安金藏和武皇解释了这个病的机理。他相信,以武皇的理性——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或者叫冷血,应该能接受他的解释。 “稚奴晚年时候患了风疾,常头疼欲裂,恐怕也是如此。”武皇听完说道。 “这个的确是个家族遗传的毛病。”安金藏说道,心里想着,对于这几个皇帝的死,外界那么多猜测,没想到,自己来了唐朝,答案竟然如此的平平无奇,原来不是每个谜底都是让人惊叹的。而他在知道这个谜底之后想起了那个关于中宗与韦氏的传闻——是韦氏毒死了中宗。 武皇盯着安金藏的脸,一切了然的样子,当她再开口的时候,说的话如此猝不及防:“安金藏,我想,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媚娘大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到武皇说这话的时候,安金藏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空落落的,又带着惶恐。 然而,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脸上那种绝世无双的自我与傲然渐渐消失了。 他知道,武皇正在离他而去,这次是彻底地离开了。 尽管,有那么多关于她迫害自己子女的传闻,但是,到底她在成为安金藏针对李显的共谋之前突然止步了。 安金藏确信她已经知道了他全部的计划,但无从知晓她对于这计划的看法,毕竟一切都不再和她有关系了。 “安大哥?”面前的钟离英倩,轻柔细语唤着他,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大约真的走了。”安金藏喃喃着。 “谁?”钟离英倩问着。 “武则天。”安金藏郑重地说出了这三个字,“遇见她是我毕生的荣幸。” …… 自那次温情的“夜宵”之后,中宗和韦氏之间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对此,韦氏很满意,因为这样关系的改善,有了立竿见影的实际效果——之前中宗颇有些耿耿于怀的安乐公主私自建造定昆池的事,最近已经不开始提了。 韦氏当然不会忘记这是安金藏出的主意。 长生殿中,安金藏意料之中地被召唤到了韦氏的跟前。 “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胃?安金藏,你们家乡还有什么俗语,和本宫说说?”韦氏的声音很出卖她的情绪,比如此刻,她慵懒舒展的声音,足以说明此刻她的心情还不错。 安金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中带着阴冷,因为这笑不是为韦氏的表扬而开心,只不过心中冷漠想着,他“家乡的俗语”,韦氏将来已经没有机会再听到新的内容了。 “皇后殿下,金藏想,这一句,您应该可以用很久。” “很久?” “直到达成皇后殿下的心愿。” “本宫的心愿,你怎么可能知道本宫的心愿?!”韦氏嗤之以鼻。 “哦,那么,或许说是安乐公主的心愿了。”安金藏并不戳破。 然而听到这里的韦氏,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安金藏,你又想要说些什么?在本宫这里,不要打哑谜。” “皇后殿下可否容金藏借一步说话?” 韦氏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安金藏躬身朝前走了几步,只低声说了三个字,却足以让韦氏原本死水般的面容泛起波澜,继而她看着安金藏,两个人几乎同时笑了。 “呵,好大胆。”韦氏不痛不痒地说着。 “这在从前,或许是大胆,但是在我朝,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不是吗?没有人说东宫不可以有女主。”安金藏说着,没错,他对韦氏的说的三个字是“皇太女”。 “现在的关键不是东宫的主人是男是女,而是,这人选必须是皇上钦定的。”安金藏继续说着。“为了公主,也为了皇后殿下您,这饼子汤,还得辛苦您继续做下去。” “这有何难?”韦氏说着,就算她不愿意承认,对于这件事,她竟然是有些乐意的。 而这点愉悦,早已经被安金藏看在眼里,就算不看在眼里,也可以猜想得到。 相比心深似海的武皇,韦氏倒更像是安金藏在做妇女主任期间家庭事业不幸福的强势女性。有时候,不幸福并不命不好,而仅仅是这类女性,自诩强悍却其实太容易受外界影响。 在和中宗置气的时候,韦氏自以为对于这个懦弱的丈夫抱着最深切的仇恨,然而,只需要一点温存的交互,这种所谓的深切的仇恨便立刻成了心底的隐痛而已。 “皇后殿下的期待,只须另外四个字,就可以做到。”安金藏继续说着,循循善诱。 “哪四个字?” “以柔克刚。” “话虽如此……”韦氏似乎想到了什么,“你真的认为,那一碗饼子汤,就能让皇上对本宫的请求言听计从?你可知道,昨日皇上还说,这本宫做的饼子汤,和在房陵相比,总少了些味道。若是从前,本宫可再也不会给他……”.. 但安金藏听了,却笑了…… 第236章 最后的机会 “安金藏,你笑什么?”韦氏不满地说着。 安金藏略微吸了一口气:“皇后殿下可认为您做的这饼子汤少了些许味道?” “这怎么可能,每一碗都是本宫亲自尝过了才给他送去的,饼子汤就是饼子汤,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精来么?” “不如请皇后殿下今晚试着给饼子汤多加一撮盐,看看皇上是否会喜欢。”安金藏不急不慢地说着。 “加盐?”韦氏嗤之以鼻,“你一个外人,如何知道皇上的口味,再加盐,就太咸了。” “臣儿时困苦,父亲常常需要劳作,那时候,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食物,无非些稀饭和咸菜,但是就是那些东西,臣现在想来,依然怀念。我猜皇上与皇后在房陵时少不得自力更生,人一劳动,出了汗,自然想吃咸味的东西,只不过皇后殿下这些年锦衣玉食,口味变得灵敏了,饼子汤自然也就比从前淡了许多。” 韦氏听了默然不语,挥了挥手示意安金藏可以退下了。 那晚在御厨房,韦氏看着刚刚盛出锅热气腾腾的汤,犹豫片刻,还是取了一小勺盐巴,撒进了汤里。.. 韦氏看着李显尝到第一口汤时候脸上微妙的变化,心中竟然有些忐忑——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如此在意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李显这表情是觉得太咸了还是尝到了满意的味道。 不过,当看到李显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知道,安金藏又一次对了。 虽然,如今的她早已经不再受用这含情脉脉的眼神了,或者说她从未对李显这样的注视打动过。 不过她心底还是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提那件事的时机成熟了。 “皇上,你还记得裹儿出生的那时候吗?咱们在被流放的路上,马车颠簸得厉害,我说肚子有些疼,你还不相信,说也许是路上太颠簸了……”韦氏悠悠说着。 李显不无唏嘘:“怎么会不记得呢?这孩子说出来就出来了,说起来咱们那时候可真狼狈啊,裹儿出生的时候连个像样的襁褓都没有。” “是呀,皇上那时候就脱了自己的外衣给了孩子,说这孩子以后就叫裹儿了……” “香儿,想想那时候,咱们现在可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李显忽然说。 但是听到这话的韦氏,脸上却阴沉了下来:“皇上,你这是在说臣妾不满足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香儿的心么,臣妾不是不满足,是害怕从前那样的日子再回来。” “怎么会,母亲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皇位还在啊,皇上太后对我们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这个皇位,如今太后不在了,谁知道还有多少人觊觎着我们的这个皇位呢?!” “太平没这个意思……”李显嗫嚅着。 “臣妾从来没有提过太平……”韦氏的眼神锐利。 中宗反而眼神躲闪了:“朕是担心你还在为祭天大典的事介怀呢。” “臣妾有什么可介怀的,臣妾只是为皇上担忧而已。皇上……”韦氏忽然殷切地看着中宗,“不是为了安香儿的心,而是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打消念头,就立裹儿为皇太女吧。” “香儿……”中宗为难地看着她,“你知道当初母亲也想立太平做皇太女,即便是她,那时候也没能……” “母亲,母亲!”韦氏忽然“嚯”地一下站起来,“阿显,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现在你是当今的天子,是这大唐的皇帝,只要是愿意,你可以做任何事!” 但是中宗完全没有韦氏的气场,依旧嗫嚅着:“那,那朕和朝臣们商量商量……” 如果是往常,这时候的韦氏早已经拂袖而去了。但是这次,她没有,反而是收敛了脾气,重新坐回到了中宗的身边:“那明日,臣妾就等着皇上的消息了。” …… 先行离开的韦氏跨出了殿门,外面已经是深夜,藏匿在草丛里的蟋蟀在竭力发出这个深秋最后的鸣叫,带着声嘶力竭的挣扎。 她回望了一下烛光晃动的殿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和大臣们商议?如今朝中过半的朝臣都出自安乐的门下,如何会不同意?看来,这安乐的皇太女,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太卜署里,高延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宫灯之外的阴暗角落。 “明日,皇上要和朝臣们商议立皇太女的事了。”高延福苍老的声音说着。 “多谢带信。”安金藏的双手插在袖口里,说着。 “令君将何处?” “此事,只有一人可以拖延一二。”安金藏说这话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多有些无奈的意思。 “令君是在苦恼什么?”凭着多年宦官生涯的经验,高延福敏锐地捕捉到了安金藏这微妙的情绪。 “没什么,阿福此地不宜久留。”安金藏“逐客”了。 高延福什么都没再说,隐匿在了黑夜里。 …… 梨棠院的后门悬出了一根不起眼的细绳,在这深夜里被拉动了一下。 上官婉儿的床头,一个不大的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警觉地醒了过来。 不一会儿,乌发披肩的她出现了后门安金藏的面前。 “明日,皇上会找朝臣们商议立皇太女之事。” “你的意思是?”上官婉儿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安金藏,问道。 “你必须阻止这件事。”安金藏坚定地说。 “为什么是我?” “虽然如今朝臣多出自安乐门下,但能说得上话的那几位,却是当年游园会中与你交好的,你若出来阻止,此事便可以暂缓。” “此事,太平公主也可以。”上官婉儿眼中的精明让安金藏暗自叹息。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安金藏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 纵使李隆基告诉了他当年六狐洲的真相,他依然还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上官婉儿随着这一任的王朝一起覆灭。 那一晚在地下密室的谈话,让他知道,对于上官婉儿,李隆基并没有抱以多少的温情。 而在这斗争中,确实也不适合讲温情,除非上官婉儿公然站在韦氏的对立面。 第237章 白鸟裙 离开棠梨院,安金藏埋头走进了即将破晓的残夜里。 上官婉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乎又比上次清瘦了不少,不由得轻吐了一口气:“多希望,你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小乐工。” 安金藏从梨棠院回来,没能走到太卜署所在,中途被人拉到了宫墙一角,此时天色渐亮,伴随那句轻柔的“安大哥”,他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是高力士。 “力士你怎么来了?”安金藏惊讶地问。 “随我来!”高力士没有多说,拉着他朝着和太卜署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出宫上马,直往着五王子府而去。 院中,李隆基正等着他:“金藏君!”安金藏一进屋,李隆基便立刻说,“我得到消息,今日,皇上要和群臣商议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事!” “阿瞒如何也知道了?”安金藏冲口而出。 “也?”李隆基微吸了一口气,“金藏君从何处来的消息。” 安金藏犹豫了一下,眼神不自觉瞥了高力士一眼。 就是这个眼神,李隆基立刻反应过来:“高延福?” “不瞒阿瞒。”安金藏只好说道,“你是如何……” “我是偶然知道的,天快亮了,没工夫说这个。”李隆基焦急着,“如今朝中半数以上都是安乐的人,如果皇上要和群臣商议,岂不是就是已经将东宫送给安乐的意思?!我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阿瞒在怕什么?”安金藏盯着李隆基的脸,立刻问道。 “我只怕。”李隆基停顿了一下,“只要安乐的这个皇太女的位子一旦到手,她们母女二人就要对皇上动手了。” 安金藏轻咽了口气,欲言又止。 “金藏君,是有什么想和我说?”李隆基明察秋毫。 的确,安金藏有句话,本来想烂在肚子里,他看着眼前的李隆基,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已经成长起来的政治家。如果他问了,这句话说与不说,就有了本质了区别了。如果他继续不说,就不足成为李隆基最信任的人了。 “若是我说了,阿瞒可还会信得过我?”安金藏的脸上多有些阴郁。 “若是我连金藏君都信不过,我还能相信谁?”李隆基立刻真挚地说着。 “既然如此,阿瞒刚才为何没有和我说实话呢?” 听到安金藏这句话的时候李隆基英气俊朗的脸上掠过一丝愧色。 “你怕的……”安金藏看着他的脸,说道,“不是韦氏和安乐对皇上动手。而是如果皇太女的位子到手,她们的目的达成,就不会对皇上下手,咱们就师出无名了。” “金藏君上次和我说过,不能在皇上活着的时候动手。”李隆基没有否认。 “是的,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来说,这一次都不能让皇上册封安乐为皇太女。天亮之后,朝中商议的结果,将是接下来所有事情的铺垫……”安金藏说道。 “金藏君可有什么主意?”李隆基问着。 “阿瞒放心,有个人会帮你完成这件事。”安金藏说道,“今日无论谁来找你,你都不要见,决不能和这件事掺上半点关系。”他叮嘱着。 “金藏君办事我放心。”李隆基伸手握住了安金藏的手。 离开了五王子府,安金藏并没有感受到一点的疲惫,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兴奋,而是他的潜意识里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他可以疲惫的时候。 不敢休息的,他直接去了太医署,算算时间,钟离英倩应该已经“上班”去了。 进到太医署,钟离英倩依旧在勤恳而专心地查看着院中在煎的各个药罐,仿佛无论外面如何风云变幻,她都是当初安金藏刚来这里时候见到的那个认真的小太医。 在药罐中冒出的蒸汽间,她抬头看到了安金藏,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安大哥,你这么早到我这里来了?” 安金藏对她使了个眼色,这些年的默契,让她立刻往药房仓库走去,安金藏跟随其后。 钟离英倩合上了仓库的门,仅有门缝一点光漏进来。 “妹子,我得让你帮我做件事。”安金藏压低了声音。 “安大哥尽管说。”钟离英倩二话不说地回应着。 尽管是两人的仓库,安金藏还是摸索着凑近了钟离英倩,附在她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了意图。 钟离英倩听罢,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倒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会有些痛楚。” “那也没办法。”安金藏说道。 …… 恢弘的朝堂之上,中宗遥遥地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 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因为,上一次临朝已经是月前的事儿了。 原本这只是一次商议,至少在李显的心目中是这样的。然而,和他不能把握的人生一样,这一次事情的走向也没能按照他原本设想的方向发展。 朝礼完毕之后,李显还没有开口,殿外就传来了侍者高声地传报:“安乐公主觐见!”.. 毫无疑问,昨夜的事,不光李隆基、安金藏知道了,安乐公主也知道了。 殿外晨间的柔光中,安乐公主身披着五彩绚丽的白鸟羽衣,如同神女下凡一般款款走来。 当她进入到大殿的时候,朝中百官无论是不是她的拥趸,不无被她的美貌和神姿所迷醉。 看着盛装进来的安乐,就算是坐在高高的龙椅中,中宗的脸上还是不能掩饰地露出了一丝惊惶之色——对于韦氏和安乐,他的纵容给了他恐惧,如今,他早已经没有办法作为君父凌驾于她们之上了。 他的嘴巴微微张合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憋出了两个字:“安乐……” 话才开始说,安乐已经五体投地跪在了他脚下,这时候,令中宗感到更加心惊的一幕发生了——当安乐公主下跪之后,她身后的群臣,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偶有几个犹豫的,在周边的人下跪之后,也终究弯了膝盖。 “你……”中宗结巴着,“你们这是做什么?” “如今东宫无主,人心浮动,臣女愿为陛下分忧,恳请陛下立臣女为皇太女!”安乐公主的声音响彻殿宇,听得中宗心惊肉跳。 第238章 服毒 “诸、诸、诸位……”中宗结巴得几近于喜感,这一刻,他的心底大约是很无助的,很奇怪,他甚至忽然想念他那位只手遮天的母亲,毕竟,她在的时候,这些臣僚们,没人敢这样挟持圣意。 人怯懦的时候,大概都特别希望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把他带出困境,李显此刻便是如此,此刻殿外日光明媚,恍惚看到自己那强悍的母亲走来,将他从这进退维谷的处境中解救出来。 “陛下!东宫是将来天下的主人,万请三思而后决!”朗声而来的那人,徐徐而坚定地走入了大殿之中。 见她进来的,原本犹疑下跪的若干臣僚,一个、两个,开始有一小部分站起来了。 安乐回身而望,原本白皙的脸一阵发青,来的人是上官婉儿。 急躁如安乐,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晚上的时间里,去筹谋可能阻止她的因素一一规避。 亦或者说,她认为如今的朝堂上,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了。 她可没有忘记,汉白玉桥边,上官婉儿的隐忍不发。 血浓于水,她认为,上官婉儿不足为患,也不认为她会公然和自己对抗。 但是,现在,上官婉儿来了。 看都是上官婉儿那一刻,李显脸上的表情很微妙,那是想要高兴又不敢展露笑颜的纠结表情。 “昭容……你如何来了?”中宗李显亲切说着,明知故问,刚才他听到了上官婉儿的话,她怎么来了,自然是唱反调来了。 他话刚说完,安乐已经站起来,挡在了他和上官婉儿之间。 刚才还匍匐在地的安乐,此时不顾礼仪背对着中宗,自己的君父,指着上官婉儿高声呵斥着:“上官婉儿,这是我李家的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人插嘴!” “东宫的事,是天下的事。”上官婉儿从容说着。 安乐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向着中宗:“父皇,您看到了,当着您的面,她都可以如此忤逆皇室,可见私下臣女受了她多少气,上官婉儿藐视朝廷,欺君罔上,请皇上降旨治她大不敬之罪!” “啊,裹儿……这……”李显一慌张,直呼着安乐的名字。 “不必公主请旨,婉儿此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上官婉儿在她身后朗声说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不知所措观望的朝臣中开始发出细碎的议论声。 “哼,大言不惭。”安乐回身翻了个白眼。 然而,就在此时,上官婉儿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还不及大家看清是什么,已经一拔瓶塞仰头喝了下去。 她这个举动已经吓得中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缕暗红色的血从上官婉儿的嘴角流了下来,略带着含混地,她踉跄说着:“陛下,婉儿不过是小小的昭容,自知左右不了圣意,但天下苍生,都系在您的手中,不可所托非人……”说完两眼一闭,倒在了大殿中央。 “啊!快,快来人,救昭容!”中宗高喊着,音调都变了。 而此时的安乐也懵了。 她的内心远没有她的外表看起来这么强悍,她一言不发僵硬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不仅仅是因为被这突然起来的一幕吓得六神无主,而且是她的浑身抖在颤抖,她知道自己说任何一个字,都被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这突发的事件,打断了刚才那一场似乎是势在必行的皇太女任命的闹剧戛然而止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上官婉儿的生死之上。 梨棠院中,钟离英倩向亲临现场的唐中宗叩首之后,背着她的医箱行色匆匆地进入到了上官婉儿的卧房。 眼前,躺在榻上的上官婉儿脸白得与死人无异。 不过,现在的钟离英倩已经是个老道的医者了,她并不慌张,取出药箱中的银针,往人中、天池这些人至关重要的穴位扎去。.. 自从仓库中和安金藏密谈之后,这个疗救的过程,她已经日夜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了。 毫无疑问,那“毒药”是钟离英倩提前准备的。 在这个决定大唐继承人的关键时刻,安金藏想到的,是他在小县城里见过无数次的女人撒泼的技巧——寻死觅活。 当然,这是村妇的做法,搬不上台面,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尤其在道德治国的古代,以死进谏,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此时的梨棠院中,钟离英倩银针下去,少顷,上官婉儿悠悠醒转过来,呕出了好几口黑血,把这屋中的侍者们吓得够呛。而中宗也冲了进来,一边进来,一边问着:“昭容如何了?!” 钟离英倩转身跪在中宗面前:“皇恩浩荡,昭容的命算是保住了。” 此时的上官婉儿嘴角挂着血痕,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陛下……” 中宗立刻坐在了她的榻边。 其实,上官婉儿虽然是个昭容,但是这个昭容的头衔,放在现在,也无非是个编制,她是个女官,并不是中宗的妃嫔,此时中宗直接坐在了上官婉儿的床榻边,足以显示上官婉儿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这种分量,或许是李显自己平时都不曾意识到的。 上官婉儿,代表着他的母亲武则天的正统沿袭,有了上官婉儿,他才能放心地抛开帝国的运转、前朝与后宫的微妙关系,和他的香儿尽情挥霍着他的母亲留给他的丰厚遗产。 而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差一点失去了上官婉儿。 那种惶恐侵袭到他的骨髓深处,才知道这个女人对他到底有多么重要。 “陛下,臣妾知道你疼爱安乐公主,但皇嗣事关天下安危,不可草率……”此时的上官婉儿华容凋敝,说这话的时候更显得语重心长,苦心孤诣。 中宗不无动容,握住上官婉儿冰凉的手:朕知道昭容的苦心,立嗣的事,先不议了。” …… 烛光几许,宫灯华彩,风雨之后的梨棠院看起来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不过,暗处总似有人影在晃动,这将注定是一个暗潮汹涌的夜晚。 第239章 蹊跷 钟离英倩坐在上官婉儿边上,两人彼此默默没有说话。 很奇怪,她们心中都系着同一个人,但是似乎并没有把彼此当做情敌。 此时的安静,越发显得外面风声鹤唳。 深夜的深处传来一声呜咽,似乎是有人被击倒了,但是也就只是这样一声呜咽而已,看来,不是仅仅被击倒那么简单。 这宫中,从来就没有安全过。 正在这不知为何,又明知是何的紧张气氛中,宫苑外传来一声嘹亮的传报声:“太平公主驾到!” 而这一声通传仿佛有魔力一般,让那些觊觎着虚弱的梨棠院的鬼魅瞬间遁匿。 不一会儿,太平公主出现在了上官婉儿和钟离英倩的视线里。 太平公主的出现仿佛令整个房间都亮堂了许多。 从醒转过来一直都很平静的上官婉儿在见到太平公主的那一刻,终于眼圈泛红了。 看到上官婉儿要挣扎着起身,太平公主立刻上前按住了她:“你别折腾。”她低声叮嘱着。 “公主,你怎么来了?此刻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上官婉儿声音嘶哑地说着。.. 太平坐在了日间中宗坐过的榻边:“时至今日,我来与不来,能有多少区别?”她意味深长地说着。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会,思虑周全如她,竟然在安金藏向她献计出这苦肉计的时候,忘记了这将标志着他们和韦氏集团的斗争公然开幕了。 “我也是没有办法……”她低声说着,几近哽咽,她说的,既是家国大事,也是她个人处境。她知道,如果她不站出来做出牺牲和贡献,那即将到来王朝将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呵,那人也找过我了……”太平说到一半,看了一眼陪侍在旁的钟离英倩,又不再说话了。 钟离英倩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他找你又是为何……”上官婉儿多少问得有些着急。 太平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放不下这个人,即便是问,也问得比寻常急那么许多。” “是我欠他的。” “呵,在这时局之中,谁不欠谁什么,婉儿,你与我自小在这宫中,难道还看不透么?纵然你不是尽善尽美,他又算得什么好人?” “公主,你不必如此说……” “你还不明白,咱俩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如今想来,我真是愚钝,还以为他可以为我效劳,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他真正的主人是谁,也算是我意料之外了。” “你是说那个刚回来的人吗?”两个人像哑谜似的说着,但又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其实今晚,我早已派了人护着你了。你公然坏了韦氏和安乐的好事,以她们母女的爆烈性子,如何能容得下你。只不过,我的人来了发现早已经有人先了一步,除掉了那些逡巡在你梨棠院周遭的杀手了。”太平公主说道,“我便知道,这事后面,定是那人给你出的馊主意了。不然,怎么会有人如此料得先机,提前布置人手保护你呢?” “哎,他来找我时,都与我说了。公主,你说我在这宫中,也是过了大半的人生了,韦氏与那人,若是放在赌局之上,尽管粗看实力悬殊,但细究之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我自然知道,香儿早已不是当初的香儿,而安乐很早就把你视作眼中钉了。”太平说道,忽而叹了口气,“只不过,我暗恨安金藏竟然利用了你的处境,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 两人看着立在床头的烛台,上官婉儿忽然说:“公主,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嗯?” “我忽然想起了太后在时,神都太极宫中的集仙殿,那一整盘被太后打翻的黑白棋子。那是安金藏第一次被太后单独召见了去。下棋之道,驭人之术,莫不是……” “你是说那小子才是得了我母亲的真传吗?”太平公主微吸了一口深夜的寒气。 “你我恐怕都是他这棋局之中的棋子了。”上官婉儿悠悠说道。 …… 那个“下棋”的人,此时正坐在太卜署之中,听着外面计算着时间的水钟,发出固定节奏的水滴声。 安乐没有如愿以偿成为皇太女,所以,一切将继续朝着设想的方向发展。 如今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安乐的野心,天下的人也知道了她没有如愿以偿。 作为一个恃宠而骄的帝国公主,这是挑战她自尊心的极限了。 想到这里,安金藏原本闭着的双眼忽而张开了,自言自语着:“安乐,就让我们看看你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漫长的一天一夜终于过去了。 大明宫的清晨,一如既往地寂静辽阔。 只有长生殿中,嘤嘤传来女人的哭泣。 “母亲,你得为孩儿做主。上官婉儿那个贱婢,竟然拿死胁迫父皇收回圣意,这口气,叫裹儿怎么咽得下!”安乐趴在韦氏的膝前,哭得梨花带雨。 “我自然知道你咽不下,不然昨晚在梨棠院外,也不会那么热闹了。”韦氏说着。 一听韦氏这话,安乐心虚地擦拭着眼泪:“裹儿不明白母亲您说什么……” “难道你连我也要骗吗?私派杀手入宫,若是传了出去,可是形同谋逆的!”韦氏的嗓音不自觉尖利了起来。 “可那也不是我一家的人……不然上官婉儿今晨不还好好的吗?”安乐嘀咕着。 “也就是幸亏她还活着,不然,全天下的人,傻子都知道,人是你杀的!”韦氏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冲安乐吼道。 安乐从未见韦氏对她发这么大的火,惊得连哭都忘记了:“可是,裹儿做不了皇太女,难道要让李重茂那个乳臭未干的野种做太子吗?” “野种”两个字,刺痛了韦氏原本就脆弱的神经,也诡异地熄灭了她的怒火,她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这事,我也没有料到上官婉儿这么有种,我认识她几十年了,这不像她……” “我当时也懵了,没想到她竟然用服毒这一招,母亲,这上官婉儿是疯了吗?!”安乐说道。 韦氏摇了摇头:“不是,这其中定有蹊跷……” 第240章 与虎谋皮 “裹儿,如今我们的处境,最可怕的,不是上官婉儿公然站出来要和我们作对。”韦氏站了起来,在房中踱着步,不无思量,“可怕的是,我们还不清楚,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母亲,您的意思是,这事不是上官婉儿一个人干的?”李裹儿睁大了杏眼。 “我听说,昨夜,太平去了梨棠院了?”韦氏说道。 安乐点了点头:“是的,这个老女人素来与上官泼妇交好,大半夜前去探望,显是为了让我们投鼠忌器,保住上官泼妇的性命。” 韦氏听到这里,横了安乐一眼:“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姑母,不可出言不逊。” 安乐是何等傲娇的人,今天韦氏已经呵斥了她两次,不由得委屈莫名,啜泣着说:“母亲从前从未如此,难道是因为裹儿当不成皇太女,连母亲你也嫌弃我了不成!” 韦氏终究还是宠溺着安乐的那个母亲,见她如此,又心软了下来,上前摸着她的头说道:“你已是孩子的母亲,如何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你叫你父亲如何安心把这天下交到你的手中?” 安乐公主嘟囔着:“目前你从前都是夸裹儿,从来不会如今日这般,总说我的不好!” “裹儿,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容许你闹小孩子脾气了。你想想,普天之下,能驾驭得了上官婉儿的,除了你祖母之外,何曾出现过第二个人,如今这个人可以让上官婉儿甘心赴汤蹈火,又是冲着你我来的,那无疑咱们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啊,母亲,这个人会不会是姑母?” “太平?”韦氏听了,思忖着,她目中无人太久了,确实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侍者进来传报着:“皇后殿下,安金藏求见。” “嗯?安金藏?他倒是来得是时候……”韦氏不置可否地说着,此刻的韦氏或许和太平公主有着相似的感受——对于安金藏这个人,她们不喜欢他,却又莫名地需要他。 谁不需要一个在自己六神无主的时候能够给个主意的人呢? 安金藏弓着腰进来的,这让原本他高挑的身材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人的气质是可以改变外貌带来的印象的。 安金藏这副优秀的皮囊,在金藏低调内敛的性格之下,竟然常常让人忽略了他的美貌。 “你这个胡人,倒是来得勤快。”韦氏不阴不阳地说着。 安金藏站在原地:“其实也不勤快,只是有幸让皇后殿下记住了我每次来的时候。” “那今日算是会让本宫印象深刻的会面吗?”韦氏说着要挥手让安乐离开。 “公主不必走。”安金藏阻止着,“今日来,不是光是为了见皇后殿下。” 安乐听了,充满了戒备,对韦氏说道:“母亲,此人和上官婉儿关系暧昧得紧,万不可信了他!” 韦氏一听,乜斜着三角眼打量着安金藏:“他和上官婉儿关系暧昧?本宫竟然不知道……” “如果金藏说这是假象,皇后殿下可愿意相信?”安金藏镇定自若地说着。 “谁信你!我可还记得几年前宴会的事,若不是你捣鬼,怎会让我那般颜面扫地!”安乐此时倒是记性好得很,她想起了那次安金藏刺激酒醉的武承嗣,让她好生被当中羞辱了一番。 面对气急败坏的安乐,安金藏倒是显得有备而来:“我自然不能空口白话地和两位说这些,不瞒皇后殿下和公主,从前,我确实曾经被上官婉儿的样貌才情所迷惑,但是,如今我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韦氏听了,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哦?不共戴天之仇?她是杀了你的父母还是兄弟?” “她为了一己之私,杀了我全族的人。”安金藏一字一句地说着。 “哦?”韦氏的眼神显然说明她来了兴趣。 “皇后殿下和上官婉儿自幼相识,不会不知道她精通我族语言。我族人因了安国可汗收到来自大唐的一份密信,称我们要通敌卖国,将我族人屠戮殆尽,我也是到了最近才终于找出当年写密信的人,正是上官婉儿!”安金藏说的本来就是事实,越加显得听起来确凿无疑。 “是了……”韦氏言语之中忽然颇多感慨:“她从来都比我们要早熟许多。本宫当年若是早早知道这前朝后宫的险恶,也不会吃那半辈子的苦了。” 安金藏知道,韦氏这是信了他的话。 “难怪你对本宫如此殷勤。” “上官婉儿背叛皇后殿下是迟早的事……” “那么,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对付上官婉儿的计策了?”安乐公主急不可耐地问道。.. 安金藏微笑着;“金藏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皇后殿下与公主满意了才好。” “那就不要绕弯子了,快说,怎么样才能办了上官婉儿?!”安乐公主上前一步,说道。 “金藏几时说了要办了上官婉儿?”安金藏狡黠一笑。 安乐一听,不高兴了:“你这是在戏弄母亲与本公主吗?你不办了上官婉儿,来说这许多废话做什么?!” “公主别急啊,我的意思是,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上官婉儿身上。” “什么意思?”安乐问着。 “我的意思是,咱们得来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安金藏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事儿说到底,关键还是在皇上!” “呵呵,可是我父亲最是个没主意的!”安乐冷笑了一声。 “那岂不是更好?他既然能被上官婉儿说服,为什么就不能被你说服呢?”安金藏看着安乐公主说道。 “你可是想好了什么好的说辞了?”安乐问着。 “这个么……”安金藏嘴角一咧,“你就……” 安金藏低声了说了一番。 韦氏和安乐听了,面面相觑,继而又不约而同地看着安金藏。 面对韦氏,安金藏都不需要多问一句,只需要沉着说着:“皇后殿下,您意下如何呢?” 韦氏忽然干笑了两声:“安金藏,真有你的!” 第241章 色厉内荏 然而,韦氏不知道的是,此刻中宗就在梨棠院之中。 “昭容,立嗣的事朕会暂缓而行……”中宗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中有莫名的愧疚。 但是还未痊愈的上官婉儿却摇了摇头:“陛下若是愿意听婉儿一句,立嗣的事,得速速进行才可。” 李显听了很意外:“婉儿这话是何意,你不是说安乐她……” 上官婉儿看着李显:“陛下难道只有安乐公主一个孩子吗?” 中宗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不语,良久才说:“但是重福、重茂并非是香儿的孩子……” “原来皇上是心系着皇后……”上官婉儿悠悠说着,“但是或许皇后想让安乐公主入主东宫的意愿并没有那么强烈呢?” 中宗将信将疑地看着上官婉儿:“昭容此话怎讲?” “陛下何不问问皇后,是否愿意收了温王为子呢?” “你是说让香儿做重茂的母亲?”中宗听到这个建议之后,仿佛给他的难题打开了一扇窗户。 “温王年幼,个性又温顺,想必在陛下与皇后膝下会日渐长进的。”上官婉儿这话的言外之意是,温王李重茂个性弱,肯定比安乐公主要听话。 中宗其实并不想知道这么长远的事情,对于他来说,能让他给自己老婆有个交代,又不让朝廷动荡,自己安稳地继续当皇帝就可以了。 而上官婉儿的主意,无疑给了他很大的希望,他喜形于色地说着:“还是昭容说得有理,我这就找香儿说去。”说完这话,中宗便兴匆匆地离开了。 上官婉儿在他的身后收起了温婉的面容,变得冷峻异常,因为作为韦香儿的发小,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建议,韦氏是打死都不会接受的。 “可惜他这几十年来,还是不懂她的心。”她不无喟叹地自言自语。 中宗是个直肠子,忽然得了这个“绝妙”的主意,自然按耐不住立刻去往长生殿去找韦氏去了。 而韦氏和安乐公主,也正意欲满满地,要见上中宗一面。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韦氏和安乐公主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说来讽刺,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中宗的到来了。 “啊,安乐你也在。”中宗笑脸相迎地说着,毫无芥蒂的样子,他似乎从来如此,以往不记着自己母亲的仇,如今自然也不在意妻女的盛气凌人。 “给父皇请安。”安乐难得乖巧地行着礼。 中宗一阵意外,继而又满足得很:“免礼,免礼!”他连忙说着,仿佛反而是自己有什么错被原谅了似的。 “皇上,臣妾正有事想和您商量……”今天的韦氏也显得格外通情达理。 中宗甚至都不记得上一次三个人在一起有如此祥和的气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啊,香儿,正好,朕也正好有事同你说。”他格外积极地说着。 “皇上请讲。”韦氏谦让得不像中宗记忆中的香儿。 “不不,还是香儿先说吧。”中宗上前握住了韦氏的手,说道。 韦氏与安乐对视了一眼,安乐示以了鼓励的眼神,韦氏随即说道:“是关于温王……” “啊,香儿和朕想到一块儿去啦?!”中宗听到“温王”两个字的时候,喜出望外。 对于中宗格外欢喜的反应,倒是让韦氏和安乐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皇上也想让温王他……”韦氏脸上倒不是惊喜,反而是多了几分疑虑。 中宗眉开眼笑地说:“是啊,朕想过了,重茂年幼,咱们这些年也没好好教导过他,不如将他过继给你,你看如何?” 听到中宗这话的韦氏,脸上难得有的一点温情瞬间被她往日的冰霜封冻了起来。 她的手一下子从中宗厚实的手掌中抽离了出来。 而一旁的安乐更是一下子变回了寻常那个骄纵跋扈的女儿,不等韦氏发话,她早已经失去了理智,冲着自己的父亲,一朝的天子,大喊着:“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做皇太女吗?!把李重茂那个野种过继给我母亲,是要他将来做太子的意思?!” 中宗刚进来是温柔的幻境彻底变成了冰冷的事实。 面对安乐公主的歇斯底里,他不是震怒,而是茫然不知所措,喃喃着:“你们要和朕商量的,不是这件事吗?” 韦氏紧闭着干薄的嘴唇,脸色铁青的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安乐看着韦氏,喊着:“母亲,您倒是说话啊!”.. “香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宗不放弃似的用殷切地眼神看着韦氏。 韦氏这才开口,嗓子里带着痰气似的:“皇上,臣妾想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而此时的安乐岂肯善罢甘休:“母亲不敢说,我说!”她一步步朝着中宗逼近而去,“我们本来想和你说,把那个野种赶出长安城,让他走得越远越好,这样,那些迂腐的朝臣们就不会有那么多念想,你也不必再顾及他们的意见,立了我做皇太女!” 面对安乐的咄咄逼人,纵使软弱如中宗也终于被激怒了:“裹儿!你这是和朕说话的口气吗?!你,你太放肆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布满了血丝,一个从不发怒的人突然发怒,那样子是很可怕的。 安乐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菜包,看到中宗真的生气了,反倒是怂了,嘀咕着:“你,你那么凶干什么!大不了,这皇太女我不做了还不成吗!”她嘀咕着。 但,对面的中宗还是瞪着她,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让安乐的气焰彻底消失了,她怯懦地往自己母亲的方向躲去,不敢直视中宗的眼睛。 “皇上的心意,臣妾知道了,还请您息怒。”韦氏不冷不热地说着。 但是回应她的依然只有沉默。 “皇上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就直说了吧,臣妾洗耳恭听。”韦氏依然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看着另外一个方向。 就在这时,让韦氏和安乐万万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 第242章 暴毙 中宗瞪大了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快接近中午的时间,白日光从直棂窗外照射进来,半掩的纱帘都抵挡不住的犀利,如刀如锋。 安乐小心翼翼地走近中宗,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虚浮。 而在她身后的韦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呆立在原地,面如死灰。 安乐伸出手在中宗的眼前晃了晃,还没看到什么反应,她的父亲、父皇,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长大了嘴差一点发出骇人的尖叫,但是嘴却被干瘦的手蒙住了。 韦氏迅速地从身后抱住了惊恐的安乐,捂住了她的嘴。 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颤抖着大口呼吸着,睁大着眼看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中宗,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只是,即便在如此强烈的正午日光中,也无法再看到一丝的神彩。 安乐美艳绝伦的脸此时扭曲得如同即将现出原形的妖异,脸上泛着一层水光,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因为哀痛,而是极度地恐惧。 而韦氏没有哭,她也害怕,但是她是在刀口下活过来的人,她有应对危机的觉悟。 安乐的耳边,韦氏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着:“不要出声,只要我们没有对外宣布,你的父亲就还没有死。”她说得咬牙切齿,狠戾如豺狼一般。 但是,安乐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在韦氏的怀里整个人不断往下坠着——她腿软了。 “裹儿,你想要活命,就打起精神来!”韦氏抱得越加用力,仿佛要把安乐的骨骼都压碎了。 安乐的颤抖渐渐平息了,惊惶的大眼睛中,渐渐收起了泪水。 韦氏这才把捂着安乐的手松开,由于太过用力,安乐白皙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几道红印。 “不要惊动外面的人。”韦氏说着,快步走到了中宗的尸体边,抬头看着安乐,“快过来帮忙!” “啊?”安乐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帮忙把人抬到榻上去!”韦氏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 但是,李显肥胖的身躯实在太沉重了,两个女人,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尸体搬到了榻上。 一阵虚脱,体力上的消耗,让安乐一开始的巨大的恐慌也随之消耗了不少。 她一屁股坐在了榻边的地上,大口喘息着:“接,接下来,怎么办……我,我把父亲气死了……我……” “皇上他没有死,他只是病得厉害,只要你与我侍奉在旁,不愿意见任何人……”韦氏冷冷地说着。 安乐猛咽了一口口水:“好,好的,父皇只是病了,他没有死,没有……”她絮絮叨叨默念着,仿佛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长生殿外,安金藏一直没有走远,等待着的时候,他往长生殿内望去,拱门之内,花草繁茂,生机勃勃,是个如梦如幻的时节。 他似乎许久未曾去欣赏过这天底下最豪华的皇宫之中的美景了。从前,从早到晚坐在堆满了文件的办公室,以为自己就此要淹没在这琐碎的日常里了,如今,他真参与着历史的巨变,却因为心头的焦虑而无暇去想这意味着什么。 钟离英倩告诉过他,李显的眩晕之症都已经到了如履薄冰的境地了。 那每晚一顿过咸的饼子汤,无疑让李显的“高血压”越发严重。 李显的脾气好,可惜有个一点就炸,脾气如同炮仗的女儿。 让安乐爆发很容易,就如同告诉小孩不给他买原来承诺的玩具一样,只要让安乐满心希望地以为中宗会继续妥协满足她的愿望就可以了。 只是,就算从理论上,安金藏认为这次会出事,也并没有认为中宗真的会死。 可是,事实就是这么戏剧化地发生了。 中宗真的暴毙了。 已经是午后时分,高延福带来的消息,韦氏下了指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寝殿。 这意味着什么,安金藏了然于心了。 日头越来越斜了,他在宫道上疾行着,朝着宫门的方向,头也不回。 太卜署里,长生殿来的侍者到处寻找着安金藏的身影,说皇后要召见他。 但是,安金藏已经在日落之前,离开了大明宫。 “安金藏呢!”长生殿里,韦氏冲着独自回来的侍者大喊着。 侍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卜署的人说,安令君自早上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了……” 韦氏操起手边的一个西域进贡的琉璃摆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五彩的琉璃化作碎片,在地上四散飞溅。 …… “母亲,这个皇位,我,我不要了,要不你登基吧。”安乐惶惶不可终日,一见到回到房中的韦氏,立刻说道。 韦氏面色冷峻:“不可,这时候,我们两个人谁都不可以出头。太子,是李重茂的。” “啊?那个野种?为什么?!”安乐不理解地问。.. “你忘了他死之前说了什么吗?”韦氏阴沉地说,“他想把李重茂过继给我。以他的脑子,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主意?” “是说有人给父亲出的主意?” “上官婉儿的事,背后,是有人想李重茂登上皇位。”韦氏微眯着眼睛。 而在遥远的宫外,龙池边低调的五王子府中,李隆基的对面,安金藏的脸映着烛光,眼神笃定地说道:“若是一切如我预想的,皇上说了他要把温王过继给韦氏的想法,现在的韦氏应该会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李重茂当上皇帝。” “她真的会舍得把皇位拱手让给还是个孩子的李重茂?”李隆基微皱着眉头问道。 安金藏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如果她想活着,不得不这么做。此时皇上多半遭遇不测,无论是她或者安乐想要继承皇位,就皇上驾崩这件事,已经经不起推敲了。除非推出一个所有人都不会有意见,又能够控制的人来坐上这个烫手的皇位。还有谁比懵懂无知的李重茂更加合适?” 正说着,刘幽求形色匆匆从外进来。 凑近了李隆基和安金藏,低声说道…… 第243章 酝酿 “李重茂已经被连夜接到长生殿去了。”刘幽求的话印证了安金藏刚才的预测。.. “金藏君,果然被你说着了。”李隆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安金藏也笑了:“这时候,无论我们,或者韦氏,都需要这样一个弱小的皇帝,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能听到新的消息了。” 说着,他转向刘幽求:“破蕃帽儿,外面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刘幽求听了,笑着:“这种钻到市井里的事儿,你还不放心我吗?” 安金藏微微一笑:“真是找不出比你更好的拍档了。” “拍什么?”刘幽求本来认真问着,转而又自己哑然失笑,“你看我这许久未见你,忘了你是胡人了,许多话不值得和你深究。” 安金藏听了反而很高兴:“还是你深知我心。” “如果皇上真的已经……”李隆基此时忧心说道,“韦氏一直秘而不发,我们该何处?” 安金藏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李重茂既然去了长生殿,韦氏得到她想要的,我们就会知道皇上的生死了。” 刘幽求话里有话:“我还巴不得她一直藏着掖着。” “她不傻,知道这事儿如果一直按着,必然会造成不可设想的结果,我们现在比的,就是谁动作快了。”安金藏沉声说道,“不过……”说着他看着刘幽求,“咱们一定要低调再低调,我估计这会儿,韦氏还想不到阿瞒这里,阿瞒暴露的越迟,事儿就越顺利。” “这个我自然是懂的,说起来你也够狠的,竟然把上官婉儿给推出去了,如今,上官婉儿的日子,可不好过。”刘幽求嘴巴快,口无遮拦地说着。 不过,安金藏倒也没有真介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是无奈之举。”他这话,既是说他自己,也是说上官婉儿。 只不过,从刘幽求提起上官婉儿这话题,李隆基就一直没有搭腔,这微妙的沉默,安金藏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迹象。 景龙四年六月的长安,莫名地闷热,长生殿外不知道从哪里聚集了许多的蝉,成群聒噪着,侍者们拿着竹竿,不停地驱赶着,但是却一点用都没有。 而长生殿里的事儿也让宫里的人越来越看不懂了。 原本干瘦不怕热的韦氏,今次却几乎要把宫中的冰窖搬空了似的日夜让侍者运冰块进长生殿。 宫中的人,顺从惯了,皇后说皇上病了,就是病了。说他不想见外人,就是不想见外人。 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一句“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尽管韦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阻止一副肥胖的尸体在这样的夏天里开始发腐了。 更要命的是,安乐公主的精神已经接近奔溃的边缘了。 “母亲,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待下去了,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想念我的孩子们了!”她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仿佛要把自己掐死一般,“我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了,没有一刻不令人作呕!” 她歇斯底里着,用最后仅存的一点理智,不让自己把这些话高喊出来,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 韦氏坐在蝠纹五福的漆雕鼓凳上,闭着双眼,任凭安乐苦苦哀求却默不作声。 她不能放安乐回去。 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她在外说漏一个字,她们母女二人都可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而五王子府里,则时刻关注着此时大明宫中的动向。 “今日,韦氏召集诸位宰相入宫了。”刘幽求的言语难以掩饰地焦急,而坐在他对面的安金藏却一言不发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刘幽求见他这么不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他的手中夺下了茶盏:“你还有心思喝茶呢?我听说现在长安城外,差不多集结了五万的各路府兵,这韦氏是要铁了心的要夺权了,万一她抛下年幼弱小的温王,自己称制该怎么办?” “五万人又如何,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安金藏不紧不慢地说着。 “你看你心里很有底似的,你知道统领那五万府兵的都是什么人吗?还记得那鞭打陈玄礼他们的韦播么?这家伙如今是长安令了。还有什么韦捷、韦灌的,这韦氏也够绝的,是把自家人全搬出来了!”刘幽求没好气说道。 “这说明她很忌惮。”安金藏继续说着,“很不幸,她的忌惮,是有道理的。” …… 大明宫中,心怀惴惴的宰相重臣们等待着韦氏的出现。 中宗已经“卧病”太多日了,他们不比那些后宫中埋头服侍的奴仆,已经有了种种预感,等待着今日揭晓的这一刻。此时,率领这些朝廷精英的,是个须髯飘逸的男人,只不过美中不足,原本儒雅的长相因为突兀的鹰钩鼻而显得不那么协调。这个人,是此时朝中的宰相宗楚客。当初,用李重俊的首级告慰武三思亡灵的馊主意,最早就是这个宗楚客提的。 “相公,可知皇后召见我等所谓何事?”上前来问问题的,是国子祭酒叶静能。 宗楚客看了眼不远处的武延秀,低声对叶静能说道:“驸马也在,祭酒何不问他?” 叶静能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知道这个老滑头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一会儿自己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大的房间里,低声的议论声听不真切,却让人越加不安。 “诸位爱卿不必猜测了!”韦氏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很快,韦氏憔悴的面容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了,她扫视了一眼这些自己的亲信,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因突发风疾,已经驾崩了。” 虽然所有人都对这个消息有心理准备,但是在听到韦氏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免震惊,只是,在震惊之后,所有人又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君臣之义,作为中宗的臣子,此时的他们应该痛哭以示哀悼,但…… 第244章 遗诏 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瞥着韦氏脸上的表情,各自一幅看破不说破的心事。 那些微妙的铺垫,使得此时的场景让这些所谓的亲信自作聪明地作了“有罪推定”——皇上的死另有蹊跷。 这也是韦氏秘不发丧的最大原因,那时若立刻宣布中宗的死讯,没有人会相信,中宗是自己暴毙而亡的,这是事实,却也是太不令人信服的事实了。不过,好在,到了她这个位子,早已经不在乎别人想什么了,她只在乎王朝的权柄是不是还握在自己手中,有了这权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在乎这些蝼蚁心中想什么?! 一度,房间里鸦雀无声。 终于宗楚客略微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说道:“皇后殿下,眼下江山无主,您是天命所归……” “爱卿!”韦氏打断了他,“先帝遗愿,传位于温王。” “啊,传给温王……”原本寂静下来的屋子再次传来了细碎的议论声。 宗楚客看着韦氏如同石刻一般的脸,立刻调转话锋:“皇上圣明!” “事出突然,拟诏的事,就仰仗诸位了,明日将圣意宣告天下吧。”韦氏说道。 众人唯唯称是,知道这是要“熬”通宵的节奏,虽然一份诏书可能不过百字,但每个字都可能造成天翻地覆的变化。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不大的房间外,传来了令人不安的脚步声。韦氏朝外望去,纱窗外宫灯光亮之中一个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了,无论是她高耸的发髻还是雷厉风行的步伐,都让韦氏无法去想象这是除了太平公主之外的另一个人。 太平所走过的地方,没有人出声阻拦。 就这样,在韦氏充满了戒备的注视中,太平公主出现在了这个原本用于韦氏集团密谈的地方。 在一众人的视线里,和干瘦憔悴的韦氏相比,原本就丰腴的太平公主,此时反倒显得气势凌人。 她看了看在场的人,带着来自皇家的傲气,朗声说道:“还是皇后殿下的威信了得。这诸位都是朝中栋梁,一一到齐了是吧?” 这些依附韦氏的所谓“栋梁”们,被太平公主说得低头不语,露出心虚的神色。只有宗楚客面不改色地站了出来,抬起头对太平公主说:“公主,话可不能这么说,皇上龙体抱恙,皇后殿下不辞辛劳,代为操劳国事,我等自当全力以赴,辅佐殿下,这也是尽到臣子的本分,太平公主可不要多想。” 太平公主瞥了宗楚客一眼,知道他这样毫不犹豫的站在韦氏的一方,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宗楚客。”太平公主无论是声音还是眼神都带着蔑视,“当初我母亲把你流放去了岭南,那滋味如何呀?” 听到太平公主说起这件陈年往事,宗楚客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没错,他曾经被武则天流放到岭南过,流放的原因并不那么光彩,是因为受贿。这个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贪财,只不过运气不错,碰到了个稀里糊涂的李显。他抓住了景龙政变的机会,卖力表现,得到了韦氏的青睐,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所以,这会儿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和太平公主不对付,也是在情理之中了。宗楚客毕竟是臣子,面对太平公主的诘问,也只能够打掉牙往肚里吞,悻悻地默不作声。 此刻的韦氏,并不像往日那样张扬霸道,她也对太平多有忌惮。韦氏心里清楚得很,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不一样,上官婉儿在朝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过是一个女官,一个臣子。 但太平公主,是大帝和武皇的女儿,而且谁都知道她的手里握有铁拳,没有人敢动得了她。.. 韦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对太平说道:“公主如此紧张我的商议国事却是为何?”太平斜眼看了她一眼说:那要看皇后殿下,要商议的是什么国事了?” 韦氏干瘪的嘴唇紧闭着,并没有打算回答太平的这个反问。 太平冷冷地说:“还是,或者此刻我们就直接去往长生殿看看,也不知道那些从冰窖里取来的冰都化完了没有?” 韦氏被太平说得嘴角不自觉微微抽搐,她目不旁视地看着眼前的太平公主,仿佛在飞快地思考究竟要不要和她说实话。 不过,接下来的情形让她变得骑虎难下了。 因为,这殿外忽然显得格外安静。 这种安静,作为长期在宫中的韦氏来说,是很异常。 这意味着,那些守候在外面的人,不知何故,不能发出声音了。 她暗恨着自己的失策,自己千辛万苦,在长安城周边安插了五万的府兵,却忘了这宫中的禁军也未必全靠得住。 这些皇家的禁卫军,大多都是自开国以来世袭守护者,李氏王朝的忠臣之后。 太平公主只要振臂一呼,这些人倒戈相向,也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 “公主,你不是一个人来。”韦氏试探着问。 太平公主淡然一笑:“皇后殿下,您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只不过远水救不了近渴。这次,你那些宗亲子侄,怕是鞭长莫及了。” “不过韦氏也并没有完全胆怯:“公主应该知道。若是我真有什么不测,您要离开这长安城,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太平公主听罢,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卷轴,举在手里对韦氏说:“皇后殿下,可不要这么说。你我,都不希望,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万事总是好商量。” 听到太平公主话锋一转,最先松口气的倒是那些韦氏的亲信,本来早已经吓得面如死灰,心中战栗,以为这次要被刀斧手剁成肉泥了。 韦氏的眼神始终没有从太平公主手里的卷轴移开,因为那是诏书专用的锦。 “遗诏在此,还不下跪领旨?!”太平高声宣布着。 而听到“遗诏”两个字,除了太平之外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她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本来想说,“这不可能……” 第245章 草草登基 五王子府中,李隆基不时地朝外张望着。 “阿瞒,你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宫中的情况。”安金藏在他身后笑着说。 “金藏君,姑母真的会去宫中吗?”李隆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安金藏的脸上波澜不惊:“她肯定会去。她知道,这场角逐之中,她便会从猎手成为猎物了。” “你当时找她去救上官婉儿,不是为了救上官婉儿这么简单吧。”李隆基说道。 “所有的兵行险招都是形势所逼,不把太平公主推到这个境地,她是不会有所行动的。她是聪明人,自然会知道,这个皇位,被任何一个强者得到,都容不下她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 “这强者里,包括我吗?”李隆基问得小心翼翼。 安金藏看着李隆基的脸:“是的,包括你。可以说,她这次入宫,与其说是为了阻止韦氏,不如说是开辟一个隐形的战场。” “她也想拥立温王?” “是的,我想她对你,比韦氏对你,更加有戒心,不过,她需要你,你也需要她。”安金藏神情严峻地说着,“她应该带了一份诏书去了,立温王,是肯定的,唯一不同的是,这温王背后的人了。”.. 此时的大明宫中,韦氏最终还是跪在了明知是矫诏的“遗诏”前。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就和太平公主说的一样,是玉石俱焚的选择,又或者识时务者为俊杰。 诏书的开头,让韦氏意外,和她打算的一样,传位给温王李重茂。 只是,这后面的内容,却让她气得额上青筋暴起。 因为,遗诏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辅政。 这意思很明确了,这是个避免流血的折中办法,唯一的,就看韦氏肯不肯妥协了。 她要紧了牙根,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份所谓遗诏的要求。 “好……”她无法再多说一个字,但是,却心底用一种奇怪的流氓逻辑安慰着自己——这是权宜之计,来日方长,如今自己一家独大,把太平和相王一脚踢开是迟早的事。 …… 酷热的长安城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对于很多人来说,昨夜是个无眠之夜,第二日,当火热的太阳再度升上天空的时候,一个不那么令人意外的消息,终于公布了——皇上驾崩了。 随之而来的,是颁布天下的遗诏,相王李旦即刻入宫监国辅政。 所有人的憋着一口气,在这斗争中不动声色。只有李旦在接到诏令的时候,为难得不得了。如果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李隆基的一家,除了李隆基之外,都是“佛系”。 而监国辅政的担子下来的时候,对于李旦来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外面迎接李旦的仪仗已经等候多时了,但是李旦还是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父亲,您若不去,可就是抗旨不遵的罪了,您总不希望我们再遭磨难了。”李隆基劝着李旦。 但是李旦却唉声叹气:“三郎,为父并不想再踏入那宫中半步了。” 李隆基走近到李旦身边,不知不觉,曾经承欢膝下的孩童,现在已经比父亲高了许多了,他用沉厚的声音说着:“父亲,我陪您去,您现在身边有我。” 李隆基的话,给了李旦极大的力量,他的眼圈泛红了,抿着嘴抓紧了李隆基的手,知子莫若父,他知道李隆基做得到。 “好!听你的!”李旦说着。 景龙四年,年仅十六岁的李重茂登基,改元“唐隆”。 就这样,一向不乏故事的大明宫又迎来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乳臭未干的幼帝身后站着三个强大的人,太平、韦氏、李旦,各占一边。 登基的典礼显得仓促,李重茂就对着中宗李显的梓宫匆匆继位了。韦氏冷眼看着战战兢兢落座在龙椅上的李重茂,没有忘记被迫跪在太平那封假遗诏前的屈辱。 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在那晚起就没有从她的脑海中消失过。 可惜的是,她并不懂来日方长的真正含义。 登基大典草草收场了,韦氏一个眼色,宗楚客紧跟着她离开了太极殿。 一回到长生殿中,韦氏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冲着殿内的侍者大吼着:“都给我滚出去!” 侍者们惊惶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宗楚客不带怯意地站在原地。 面对韦氏的愤怒,他甚至有些暗喜——他的机会重新来临了——那一晚韦氏没有让他说完的话,这时候,终于有机会可以说完了。 “太后,太平像极了当年的则天皇后,她的野心,恐怕不止这辅政这么简单,这次咱们可不能再让他们着了先机了!”宗楚客逐字逐句地说着,仿佛要把这些话如烙铁般印在韦氏的心里。 “你说本宫那次错了吗?”韦氏看着宗楚客,在这炎夏中浑身却散发这令人生畏的寒气。 “不,太后您没错,是您太仁慈了。”宗楚客不遗余力地恭维着如今的韦太后,“但您的仁慈,只会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更加想要至您于死地。” 韦氏听得眉头一紧:“那你说本宫该如何?” 宗楚客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双眼盯着韦氏,露出狠毒的神色,作了一个杀的手势。 韦氏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你是说……” “太后可还记得当年的故太子李弘……”宗楚客用意险恶地说着。 韦氏当然记得,那时阿显的哥哥,曾经仁爱友孝的太子,忽然吐血而亡了,虽然从来没有证据,但是所有人都说是被武则天毒死的。 宗楚客此刻这么说,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是要她效法武则天,杀了李重茂。 韦氏冷笑了一声:“你说得容易,现在,太平和相王,四只眼睛盯着本宫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拍死只苍蝇都难。” 宗楚客听了,脸上的神情越加阴毒:“太后,既然这事儿有他们在办不成,何不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俩先……” 韦氏面无表情地听着宗楚客说着这些话,忽然伸出了手…… 第246章 拼人品的时候到了 看着韦氏伸手作势要扇耳光的样子,宗楚客的心中有一瞬间怀疑自己:难道这次自己投机错了,把话说得太赶尽杀绝了? 但是韦氏伸出来的手却并没有朝着他的脸颊而去,而是中途落下来拍在他的肩膀上,紧接着听到韦氏砥砺粗糙的声音说着:“很好,还是你们男人做事情绝。”她干瘪的嘴咧开一道缝,露出泛黄的牙,仿佛依旧是来自房陵的村妇。 …… “金藏君,今早,宗楚客跟着韦氏去往了长生殿了。”李隆基一回到府中,就急匆匆找到安金藏说道。 此时的安金藏正低头看着一本《墨子》,这位实用主义的大家对安金藏来说,许多话太有共鸣了。 在这里,他不能塞着耳机听段摇滚来缓解紧张的心情,反倒找到了看书这个可以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的办法,尤其是先秦的许多著作,他越读越感慨古人的智慧,甚至怀疑,这其中,比如墨子之类,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是一位穿越者? 不过,李隆基的到来,打断了他浸**中的雅兴。 他放下手中的书,立刻站了起来,面向李隆基:“敢问阿瞒,那四千勇士可都安好?” 李隆基一听,止住了脚步,明白安金藏问这话的用意:“这就要到了动手的时候了是吗?” “如果新帝有太平公主和相王一起辅政,对于韦氏来说,她挑选温王继承王位的初衷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依她的性格,怎么会善罢甘休。再说,她是你祖母的脑残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一目了然了。现在……”安金藏看着李隆基,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是咱们拼人品的时候了。” “人品?” “其实在见我之前,阿瞒不是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吗?城外五万府兵虽然人数众多,不过都是乌合之众,但是阿瞒你这里,昔年的陈玄礼、葛福顺,潞州带来的李宜德,王毛顺,皆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只不过,此事要毕其功于一役,你得再搞定两个人。”安金藏说着。 “金藏君请说!”李隆基早已跃跃欲试,拉着安金藏并排坐了下来。 “首先,咱们得取得太平公主的支持,尽管你在潞州攒了不少的威望,那也不过是在野的,当年,李重俊之所以失败,其中一个就是吃亏在资历不够上,缺一个根深蒂固的强大靠山。一旦中间有什么挫折,手下的人很容易反水的。但这个对你来说不难……” 李隆基的反应很快:“你是说崇简?” “你和薛崇简是哥们儿,先搞定她儿子,她就不得不放下斡旋的初衷,和你站一起了!” “好,崇简与我可算生死之交,定能为我出一臂之力。”李隆基很有把握,继而问着,“那么,金藏君说的还有个人是?” 安金藏使了个眼色往外,李隆基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院中刘幽求正和府中的家丁玩笑着什么。 “刘幽求?” “不,是破蕃帽儿认识的那个人。”安金藏说着,“他常常从宫中得到的消息,想必阿瞒已经知道是谁给的了。” 李隆基此时不敢有所保留:“你是说钟绍京?” “没错,钟绍京现在是宫苑总监。”.. …… 夜幕降临,太平公主府的大门被敲响了。 侍者开了门之后,踩着小碎步赶忙往后庭跑去。 刚过了晚膳的时候,太平正难得和几个子女小聚,见到了急匆匆赶来的侍者,问:“何事?” “禀公主,宫中来了人了,说是请您入宫一趟。” “嗯?这个时辰?”太平眉头微蹙。 “去回了来人,说我母亲外出未归,稍后会去。”薛崇简代太平吩咐着侍者。 太平疑惑地看着薛崇简,他从来不会僭越抢话:“崇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薛崇简看了一眼其他兄弟姐妹,并没有说话。 太平立刻看出了苗头,随即对其他子女说:“你们先从后门回去吧。” 家人散去,薛崇简才低声对太平说:“母亲随我来。” 说着起身朝庭院走去。 两个人默默无声一路走去,当太平踏上那条蜿蜒的卵石小径,意识到他们是往她许久没去的竹林小院去了。 看到这个方向,心中已经大约猜到又是和安金藏脱不开干系了。 很快,那个熟悉的拱门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拱门之内,灯光隐现,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听到脚步声迎出来的这个人,伟丽神姿,太平公主不需要细瞧,就知道是李隆基了。 “姑母好。”李隆基行了个礼。 “三郎何时进来的?”太平公主并不显得格外热情。 “母亲,是我私放了三郎进来的。”薛崇简说道。 “是你让崇简回了宫里的人么?”太平继续打量着李隆基,心有芥蒂的样子。 “不是,是我。”此时,从他们身后的小屋里,安金藏缓缓走了出来。 太平公主一见是他,没好气地说:“你倒真把自己当自己家了。” “公主若是去了,这里以后就不知道是谁的家了。”安金藏说道。 “什么意思?”太平立刻问着。 “姑母,我父亲也接到了宫中的传召了……”李隆基说道。 太平略微吸了一口气:“也是今夜?” “嗯,恐怕是来者不善。”李隆基神色凝重。 薛崇简在一旁说道:“母亲,三郎他们是来救你的。” “宫中的消息,武延秀以探望自先帝驾崩后一直未归的安乐公主为名,日落前入宫了。但是,探望安乐公主,却带了近三百的随从。”李隆基说道。 “这意思很明显了。”安金藏看着太平说道。 “哼,他们信不过宫中的禁军。”太平终于明白,这是要动手了,那日宣布“遗诏”之后,韦氏已经对禁军防备有加了。 “他们好大的胆,本公主手里可是有铁券的!”太平愤愤不平地说。 “如果韦氏要改天换日,到时候公主手中的铁券,也不过是前朝的旧物了。”安金藏悠悠说着。 “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您与父亲迟迟不入宫……”李隆基沉声说道。 第247章 长驱直入 酷热的长安城,不知为何忽然刮起了风,山雨欲来的气势。 “好!”太平华丽的衣裙被这阵风吹起:“三郎,你若是我,该怎么做?” 李隆基眼神坚毅地看着太平:“姑母,今夜,这万里河山,天下子民,都仰仗你了!” 太平听了,对薛崇简说:“把我的剑取来!” 她的话音刚落,忽而这小院中,一计巨响,一枚烟火在夜空中绚烂绽放。 她回头看着点着烟花的安金藏:“原来,你们早已计划好了。” “但没有公主,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烟花的余光中,安金藏笑容可掬,无所畏惧的从容。 话音刚落,有一阵光亮映红了半边夜空。 “是长安西郊的烟火!”冷不防的,屋顶上传来刘幽求的声音,他正踮脚眺望着西南方向,难掩激动的心情,“他们得手了!” “你们在说什么?!”太平盯着安金藏的脸,神色严峻地问着。 “以烟花为号,羽林军中的陈玄礼、葛福顺就会动手刺杀韦播等人,城外集结的府兵,此时已群龙无首,不足以入宫救援韦后了。”安金藏说,“公主您往哪边看。” 随着安金藏所指,太平回身望去。 竹林忽然亮如白昼,仿佛着火了一般。 “这是……”太平睁大了眼。 “姑母,到竹林外看看吧。”李隆基在她身旁说道。 太平疾步走出了竹林,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惊了——只见数千人手举着火把,集结在她宽阔如皇宫的庭院中。 “姑母,这四千勇士,各个以一敌百,现尽为你驱使!”李隆基说道。 太平此时热血澎湃,还不及想过,这些人,李隆基如何得来。 薛崇简从队列中出来,走到了自己的母亲面前, 他将公主的佩剑举过头顶,单膝跪地呈给她:“母亲,此时宫苑的大门已经向您敞开!” 太平手中,宝剑出鞘,剑锋在夜色中寒光凌厉:“韦氏谋害皇上,祸乱朝纲,其罪当诛。这剑,是大帝所赐,我太平今日就以‘大帝’之名,讨伐韦氏,匡扶大唐!” 太平说得激昂,四千人高举火把,齐声高喊:“匡扶大唐!” 入夜的长风同样吹入了大明宫。 太极殿的数百盏烛火,被陡然灌入的烈风,吹得火苗横七竖八,不安地晃动着。.. 亦如此时韦氏的心境。 太平和相王,迟迟没有奉诏入宫,她看了一眼全副武装的两边守卫,不知道是今夜第几次确认这些人的确是武延秀带来的亲兵,而不是那些忠心待考的禁军。 “难道他们觉察到了什么?”韦氏自言自语着。 宗楚客在旁宽慰着:“太后,就算他们觉察到了,如若不来,就是抗旨不遵,咱们更有治罪的理由了。况且,从丹凤门一路到太极殿,都已经换了咱们的人了,若是他们真有什么歹心,就那区区几百府兵,不足为患。” 但是韦氏的眉头依旧没法舒展开来。 这是个诡异的夜晚,从阿显重新登上帝位到现在,她放浪形骸尽享极乐,从未有一刻回头看这一生来路。 但就在这夜焦灼的等待中,忽而心中那些欲念如水上浮萍游藻,被这夜的风吹散了,澄澈的水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叫命数的东西。 “爱卿……”韦氏问着宗楚客,“你可信人的命数从出生起就定了的?” 宗楚客听了,唇边的胡须抖了一下,心中不服暗骂着,女人终归是女人,这时候谈什么命数? 但是面上依旧曲意逢迎着:“太后,若真有命数,您也是天命所归,九五之尊的命。” 对于宗楚客的吹捧,这次,韦氏却并不受用。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犹记得当年,本宫也曾是太真烂漫的少女,若不是遇见了阿显,成了王妃,只嫁个寻常人家,我也可以是个贤妻良母……”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宗楚客尽量揣摩着此时韦氏的心思,“太后的命岂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好了!”韦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派去相王和太平那盯梢的人呢?怎么还没来复命?这迟迟不见他们两人过来究竟是和缘故?!” 宗楚客不明白韦氏这突然心情的起伏,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只好唯唯诺诺出去了。 但是,这时候他出去,已经为时已晚。 宗楚客说得没错,丹凤门一路到太极殿确实守卫得固若金汤。 可是,太平和李隆基带着人,却并没有走皇宫的正门,而是绕到了从不可能放外人进入的禁苑去了。 因为,这是安金藏让李隆基提前搞定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宫苑总监钟绍京的原因。 此时,原本只是供修缮宫苑的工匠出入的偏门,被钟绍京打开了。 太平与李隆基身先士卒,带着四千死士,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从后方直奔太极殿而去。 而这条前往太极殿的路,李隆基与安金藏早已在五王子府对着图纸预习多次。 安金藏亲历了李重俊政变失败的过程,对李隆基千叮万嘱,擒贼擒王,无论中途遇到什么,都必须直奔着韦氏而去。 原本是找人去寻探子的宗楚客,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从后宫中传来的喊杀声。 他心头一惊,慌张北望,丹凤门安然无恙,一片寂静。 “来,来人啊!后宫出了什么事!”他高喊着,一面调转方向往太极殿奔去。 但还没有跑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可怕的惨叫声——厮杀逼近,他的人被杀了。 “护驾!护驾!”宗楚客的声音传遍了太极殿。 “什么?!”还等在殿内的韦氏看到狼狈回来的宗楚客跌跌撞撞进来,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太后……他们杀进来了!”宗楚客惊慌失措,甚至说不清谁杀进来了。 “你不是说他们进不来的吗?!”韦氏觉得自己整个脊背都被寒冰冻住了。 “他们,不是,不是从丹凤门进来的!”宗楚客的嘴都在颤抖…… 第248章 围剿 “混账!你这个宰相怎么当的!”韦氏一脚踹在了本来就吓得腿软的宗楚客肚子上。 “武延秀呢,武延秀人呢?!”韦氏大喊着。 “禀太后,后宫有变,驸马他赶去救援了。”门外的守卫回答着。 宗楚客此时蜷缩在地上,挣扎说着:“臣看对方少说也有上千人,驸马此去凶多吉少啊!” 韦氏恶狠狠地看着四周,仿佛已经见到敌人杀到殿门口。 “太后,趁着丹凤门还是我们的,赶紧走吧!” “本宫是太后!离了皇宫,本宫还是太后吗?”韦氏固执地说着。 “咱们还有五万府兵在城外啊,他们最多也不过几千人,到时再杀回来也不迟!”宗楚客劝着,心里却盘算着,韦氏再不走,就抛下她自己先溜为上。 此时就连吹过来的风中都已经是腾腾的杀气,几声凄厉的叫声仿佛撕裂了夜空。 韦氏一咬牙,拔下头上的珠宝钗环,脱掉繁复累赘的凤袍:“备马!” 带着原本打算埋伏刺杀太平和相王的不足两百亲兵,韦氏骑上战马,仓皇逃往丹凤门而去。 …… 前后脚的功夫,太平和李隆基带着大队人马已经杀到了太极殿,此时已是后半夜,烛台上的蜡烛燃了大半,残灰余烬。 “韦香儿,你给我出来!”太平大喊着,但是只见到通往龙椅的台阶上,如同蝉蜕一般,韦氏的发饰外衣静静散落着,人已经不知去向。 “母亲!韦氏带着两百人马从丹凤门逃走了!”薛崇简得了消息,立刻前来禀报。 “还不快追!”太平扑了空,急火攻心。 但此时一路默默跟随的安金藏,走到李隆基身边耳语了几句。 李隆基立刻发话:“韦氏还不知道城外府兵哗变,此去肯定投奔羽林军而去,通知城外陈玄礼和葛福顺,见到韦氏及其党羽,就地诛杀!”继而面对此时跟随的将士,“皇上与安乐公主此时应该尚在宫中,保护住皇上,见到安乐,格杀勿论!” ……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此时梨棠院的门被扣响了。 外面腥风血雨,此时的梨棠院却在落日之前就关闭了所有的院门。 “求求你们,开门啊!”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娇弱而绝望的喊声。 里面的侍者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去开门。 “开门呐……求求你们,昭容,求你了……”那哀求声凄婉得任谁听了都万分揪心。 透过半掩的竹帘,上官婉儿临窗而坐,气定神闲地提笔作画,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那墙外传来的哀求声。 终于有人忍不住,攀上靠墙的假山朝墙外张望,惊得差点从假山上掉下来。 因为他看到的是安乐公主披头散发靠在门外苦苦哀求。 “昭容……”终于有宫女鼓足勇气前去通传,“安乐公主在外面,昭容您看……” 她说得战战兢兢,尽管上官婉儿从未对梨棠院的哪一个下人疾言厉色过。 上官婉儿画的是一支梅花,她点完了最后一点花蕊,放下了手中的笔,才徐徐起身往外走去。 安乐公主颓然地坐在门口的石阶,靠在门上,有气无力还在喃喃哀求。 然而一直雅雀无声的门内,隐约传出了轻柔的脚步声。 安乐求生欲念陡然被激起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紧贴着大门喊着:“昭容,是你吗?求求你救救我,只有你这里,他们不会进来,求求你了!” “公主,无论如何,将来总有人会记得你的。”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落井下石,上官婉儿的声音温柔,却让门外的安乐哀嚎了出来。 “昭容,你开门啊,我怕……”她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但是,门内,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响动。 上官婉儿回去了,的确,她对安乐并没有的什么仇怨,这话,也是她从心而发想对她说的。 这门,她不开,不是因为她不敢开,或者不愿意开,而是以为知道即便是开了,也无济于事。 历史洪流滚滚,她保护不了这个曾经可以只手遮天的傲娇公主。 “人在这里!”门外,传来了追兵的吼声。 但是,被发现了的安乐,却没有再拍门求救了。 上官婉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门外是什么情形。 而此时,对于陷入绝境的安乐来说,心中却忽然空了。 追兵没有来时的恐惧,在最后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忽然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缓缓站起来,带着帝国公主最后的尊严,听到从对面传来的弓弦被绷紧的滋滋声,曾经令人神魂颠倒的明眸,此时空洞洞不知望向何处。 一生的浮华在脑海中闪回,几多极乐,几多荒唐。 “呵,一切都像梦一样……”她最后轻吐出这句话。 万箭齐发,毫不留情地飞向天姿国色的安乐娇弱的身躯。 而她身后梨棠院的门,最终还是没有打开半分…… …… “母亲,三郎,皇上不在长生殿。”薛崇简带着人马,向太平和李隆基汇报着。 “他会躲哪儿去了呢?”李隆基皱眉思索着。 此时,他身旁的安金藏说道:“去东宫瞧瞧。” “东宫?自从重俊太子死后,就再没有人住过了,他躲那儿去了?”李隆基不无怀疑地说。 “似乎重俊太子生前对皇上爱护有加,他此刻这么无助,肯定会去一个让自己特别有安全感的地方。”安金藏说着,他想起了曾经在东宫外,见到幼小的李重茂为了李重俊,和泼辣的安乐起过争执。 连灯火都没有的寂寞东宫,此时被无数火把包围。 积满的灰尘的殿内,李重茂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墙角,看到大门被用力推开,有个人站在最前面,用手挡住了身后的人,自己大踏步朝他走去。 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李重茂的身上,背后的火把光让李重茂看不清他的长相。 李重茂紧闭起眼脸朝墙转去,仿佛看不见心就不会害怕。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耳边却传来了温柔的声音:“皇上别怕……” 第249章 重蹈覆辙 李重茂的瞳孔渐渐适应了这忽明忽暗的光线,眼前的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的人,有着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英俊脸庞。 “臣李隆基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李隆基的手护住李重茂的肩膀,手心的温度,让李重茂急促的呼吸慢慢缓和了下来。 “你,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李重茂不放心似的再一次确认着。 “要杀你的是韦氏,不是我们。”李隆基说道。 “啊,太,太后……”李重茂听到韦氏的名字的时候,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她已经不在宫中了,皇上不必再畏惧她。”李隆基柔声说道。 李重茂长舒了一口气:“如此……如此甚好……” 此时的韦氏依然带着满满的斗志直奔向长安西郊而去。 她策马前行,惊惶回望了无数次,但始终没有见到追兵出现。 她的心中不是庆幸,而是不安,然而她自我安慰着,或许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逃离皇宫,还在宫中尽力搜索也未可知。 “裹儿,你保护好自己,等着我回来救你。”她心中默念的,眼前已经出现了军营和篝火。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满心希望的救兵,早在前半夜彻底背叛了她。 营地敞亮地打开着,没有任何人迎接也没有任何人阻拦。 “救驾!救驾!”跟着韦氏逃出来的宗楚客尖叫着,慌张得完全不像是堂堂一朝的宰相。 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营地里的将士神情不对。 这些人手握着兵刃,从容看着他们,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一样。 “太后,不对劲!”宗楚客赶忙对韦氏说着。 但是此刻已经为时太晚,他们这些人都已经深入到了羽林军营的腹地。 在他们的正前方,陈玄礼和葛福顺如同左右门神一般瞪着他们笔直站着,手里各拎着一个包袱。 “你们是什么人?韦播呢?!”韦氏勒马站住,高声喊着。 但没有人回答他。 “大胆!见了太后,还不下跪!”宗楚客在一旁最后挣扎似的呵斥着。 陈玄礼和葛福顺将手中的包袱一扯开,两颗人头滚过了下来,是韦播和高嵩的。 韦氏一惊,险些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此时,陈玄礼终于发话了:“兄弟们!就是这个女人,任人唯亲,还咱们被韦家兄弟鞭笞凌辱这许多年,今日便是报仇的时候了!” 这些饱受韦播等人虐待的将士听了,个个群情激奋,如狼似虎地杀向韦氏和宗楚客那区区两百兵马。 还没等韦氏再多说一字,就和宗楚客一起,被斩于马下了。 此时,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太极殿中,太平和李隆基站在幼帝李重茂的左右,看着陈玄礼提着韦氏的人头走入殿中而来。 没见过这等场面的李重茂,当即吓得哭了出来,掩面不敢直视:“快,快拿走!我不想看这些……” “皇上,您应该自称‘朕’才是。”一旁的太平从容教导着,但话语可没有李隆基那般亲和。 李重茂仿佛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按照太平的话,自己纠正着:“朕,朕不想看到这些……” “皇上,您得看,韦氏祸乱朝纲,您得自己看得真切,才能昭告天下,让百姓信服心安。”太平继续说着。 迫于太平的威严,李重茂扭过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一颗滚落在大殿中的人头,眼中的泪珠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但又不敢哭出声来。 没有人会再知道,这个孱弱的皇帝此刻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这深宫中的噩梦,并没有因为韦氏的死而得到终结。 …… 离开太极殿的时候,太平刻意叫住了跟在李隆基身边的安金藏。 安金藏款款行了个礼:“公主昨夜辛苦了。” “哼,安金藏,不用说这些虚伪的话。知道本公主叫住你是为了什么吗?”太平公主脸上看出倦色,反而是令人生畏的斗志昂然。 安金藏浅笑着回答:“金藏不知道。” 太平看了看在不远处回望着他们,等待安金藏的李隆基,凑近了安金藏耳边,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说着:“本公主是想告诉你,神龙元年的事,我可没有忘,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安金藏听了,微微欠身:“公主说什么都是对的。” 对于这样极敷衍的回应,太平公主显然气得不轻,但又不能把话挑明,只好瞪了安金藏一眼,拂袖离去了。 安金藏看着太平公主离去的背影,轻吐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太平所说的神龙元年什么事。那次也如昨夜一般,他撺掇太平发动政变,结束了张易之两兄弟乱政的事,却被他拉着李显拦腰“截胡”了。这次,她是说不可能让他再得逞一次了。 李隆基往回走了几步,来到还在怔怔看着太平离去方向原地不动的安金藏,问道:“金藏君,姑母刚才叫住你说什么呢?”.. 安金藏凑近了在李隆基耳边说:“太平公主走了,我们可以把相王接到宫中来了……” “我父亲?” “宫外的百姓恐怕都在等我们给一个解释呢。”安金藏似笑非笑地说着。 李隆基听了,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 “太平公主以为我们要争夺的是对皇帝的辅政之权,我们要的,是民心所向。”安金藏看着李隆基,说道。 …… 形色匆匆地,相王被带到了城楼之上。 “三郎,咱们来这里做什么?”李旦茫然地问着身边的儿子。 “父亲,你只需按照我们说的做就可以了。”李隆基握紧了李旦出着冷汗的手,微笑说道。 城楼之上,还有同样茫然失措的皇帝李重茂。 安金藏此时正站在李重茂面前,轻柔细语:“刚才的话,皇上可还记得?” 李重茂点了点头:“都记住了。” 安金藏听了,微微一笑:“那皇上就去吧。” 而此时,李隆基亲拍了一下李旦的后背:“父亲,请您牵着皇上的手,一起走出去吧……” 第250章 伤口 安福门外,人山人海,汇聚成不安的人流。 中宗的突然驾崩,韦氏太后的仓促伏诛,足以让百姓们惶恐不安。 城楼之上,年幼的李重茂,带着苍白的面容,出现在了仰头望着的百姓的面前,而和他牵手并肩出现的是他们曾经的皇上,现在的相王李旦。 “你们不要害怕……”少帝一开口,差一点打了个结巴,总算是勉强稳住了,“韦氏弑君谋逆,祸乱朝纲,所幸苍天庇佑,赐我大唐忠勇之士,救我大唐于危亡之中,如今,韦氏等逆党已伏诛,朕在此宣布,今日起,大赦天下。百姓免赋三年!” 最后两句是最实质的,李重茂话音刚落,城楼之下就山呼万岁,久久不息。 此时的李隆基和安金藏站在少帝和相王的身后,看着这壮观的一幕,难免心潮起伏。 安金藏转头望向身边的李隆基,只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视线远远越过了少帝和相王单薄的肩头,直望向城楼之下集聚的百姓,目光炯炯。 安金藏忽而心中宽慰,这个人,对于万万百姓,是心中有爱的,这许多年,他见过这许多试图攀上这权力巅峰的各色人等,他们的眼中只看到了权力,只有自己身边这个人,眼中看到了百姓。 …… 太平手中的利剑狠狠劈向茂密葱翠的竹子,竹子应声断成了两节,一根、两根,原本茂密的竹林被太平砍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原本被竹叶遮蔽的日光此时一览无余地照射下来,照射在汗水涔涔而下的太平身上。 由于用力过猛,她的虎口被撑裂了,血顺着剑柄不住地往下流。 “安金藏!我要杀了你!”她低吼着,仿佛眼前的这些竹子就是安金藏的化身,要他碎尸万段。 她的不远处,上官婉儿隔着几行被砍伐的竹节,出现在太平公主的面前:“公主息怒。” “现在长安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说相王和皇帝一起出现在安福门,是不是皇帝很快要让位给相王了!”太平咬牙切齿地说,“当时诛杀韦氏,他躲在府中,连皇宫都没去,如今怎么倒都成了他的功劳了?!”太平越说越气,举起宝剑用力掷出去,剑直插入竹林小院的木门,差一点刺中本就战战兢兢守在远处的侍女,吓得她尖叫着逃离了现场。 上官婉儿倒是从容淡定,回身吩咐身后噤若寒蝉的侍者:“去取些包扎的纱布。” 说完提起拖地的裙摆,朝着太平走去。 闺蜜的出现,让太平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 “这里热,去凉亭坐坐。”上官婉儿拉住太平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说道。 很快,侍者小跑着送来了包扎的纱布。 上官婉儿替太平默默地包扎着伤口,全程无话。 太平愤怒的心情褪去,忽而叹了口气:“本公主究竟哪点不及三郎,安金藏始终不肯为我所用?” 婉儿依旧没有回答,不知何故,今日的她话很少。 “婉儿,你今日是怎么了?”太平此刻注意到上官婉儿的异常表现。 “公主,在这竹林小院之中,还记得那人同你说的时与势,如今您是剿灭韦氏一党的功臣,想必会得厚遇,这天下,并不是如今的皇上的,也不会是相王的,那日梨棠院之中,我们曾说过此事。”上官婉儿终于说话了,语气淡淡的,如同这酷暑天气中的一缕凉风。 但是这样淡然的语气,却让太平心中涌起了巨大的不安,这种没有来由的不安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婉儿想托公主一件事。”上官婉儿仔仔细细地替太平包扎好了伤口,收回双手,始终没有看太平的脸。 “婉儿,你这是……”太平仿佛在心中的不安里,找寻到了一丝的线索,却又不敢往下找去。 她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从容跪在了太平的面前:“将来,婉儿的铭文,有劳公主亲自写了。” 太平大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说着立刻起身去扶上官婉儿,“咱们之间,你何必行这样的礼,快起来!” “公主若是不答应,婉儿便不起来。”上官婉儿执拗说着。.. “我……”太平无奈而纠结,“好,我答应你,你快起来!” 上官婉儿听了,这才抬起头看着她,眼眶中泛着些许泪光,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来,“婉儿知道,公主向来言而有信,有你这句话,便知足了。” “若担心有人要害你,就此住在我这里,谅没有人敢进来拿你!”太平霸气地说着。 但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时也,命也,公主就不要做这些勉强的事了。你能答应婉儿的请求,婉儿已经感激不尽了。” 匆匆别过,上官婉儿转身离去了。 太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起初那被安金藏利用的愤怒变成了莫大的哀伤,上官的背影有着她难以触及的决绝,总让她觉得从今往后,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香儿,婉儿……”太平喃喃着,忽然想起了还是少女的她们三人,在太乐署随着乐工吹奏的胡乐欢快起舞的情形,一切恍如昨日。 …… 一切结束了,一切又远没有结束。 安金藏知道还不是庆贺的时候,他们的目标,不是扳倒韦氏集团而已。 江山所托非人,如当初神龙政变一般,李显看起来敦厚,其实不过是愚钝,才让韦氏、武三思这些人有机可图,直至酿成几乎颠覆江山的大祸。 现在这个年少无知的李重茂,不必细想,可不是就是未来的李显么? 而他们,尤其李隆基,绝对不能成为第二个张柬之。 把相王推出去和少帝一起安抚百姓,就是跨出这第二步的开始。 政变之后,是安金藏知道势在必行却最不愿意看到的过程——肃清韦氏余党。 大事已定,他心中的隐忧渐渐显现——李隆基曾经提起上官婉儿时那冰冷的眼神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 安金藏终究是狠不下心,以牙还牙的事,他做不来…… 第251章 梨棠花未开 安金藏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找李隆基求情。 上官婉儿有阻拦安乐成为皇太女的功劳,曾经和武三思、韦氏过从甚密,也是情势所迫,情有可原。 这些说辞,他在心中反复演习了无数次,带着据理力争的决心,他去往了李隆基的书房。 所有人都知道安金藏是李隆基的心腹。 他过去的时候,李隆基不在,他便去了他书房里等候,没有人阻拦。 侍者只说李隆基出去办事了,却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安金藏留在书房里,越想越不对劲,这些日子,李隆基几乎和他形影不离。无论做什么,都会和他商量,毫无保留。但这次,为什么连去了哪里都没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他原本就惴惴的心更加不安起来,房间中,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 这香味他太熟悉了,仿佛春日的蔷薇,多少次他曾为之着迷神往——是上官婉儿身上特有的味道。 “婉儿?!”他焦躁的目光在房中搜索,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李隆基日常的摆设。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纸篓里的一堆碎纸上,那香味,是这些碎纸散发出来的。 他赶忙把这些纸倒出来,慌慌张张的想要拼凑回去。 越是心急,越是拼凑不好。 好不容易有了雏形,这上面娟秀雅致的字迹,是上官婉儿的。虽然并不完整,但看得出,就是传位李重茂的遗诏。 这是那份遗诏的底稿。 安金藏脑海中纷乱极了,自言自语着:“婉儿来找过阿瞒了……带着遗诏的底稿……她想要求得一线生机……”他盯着地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遗诏底稿,只觉得后脊发凉,这份用来求生的底稿,被撕碎了。谁撕碎的,显而易见。 想到这里,他冲出了书房,在府中到处找着李隆基,但是长廊下,阁楼中,到处找遍了,哪里有他的身影。 他横冲直撞地到处寻找,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 “啊呦,怂货,你是大白天喝醉了吗?干什么呢?”刘幽求的声音传来。 “破蕃帽,你没有和阿瞒在一起吗?”安金藏一看是刘幽求,一把抓住他,心急慌忙地问。 “三郎?刚不久前我见他带了几个人入宫去了,我以为你知道呢。”刘幽求不以为意,“说凄厉,仙哥儿也去了,倒是奇怪。” “糟了!”安金藏说着直奔向后院马厩去了。 刘幽求见安金藏这神情,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想要追过去,中间却闪出一个人来。 刘幽求一看,只好止了步:“高力士,你挡着我做什么?” 此时的高力士已经完全是个大个的青年了,不知不觉比刘幽求还高了些许。 “此事,哥哥最好不要插手。”他说着。 不过刘幽求一听却皱了眉,回想了刚才种种,又听到高力士这话,恍然大悟,瞪大了眼:“是上官婉儿的事?!三郎他是要……!” 高力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驾!”他们耳边,传来安金藏纵马离去的声音。 刘幽求叹了口气:“怂货到底是怂货,如何对那女人这般心软呢?!” …… 梨棠院中,上官婉儿对着铜镜,用朱砂仔细描了额头那点梅花,又仔细看了自己的两鬓,原本满头青丝,竟也生出了三两根白发。 她凑近了铜镜瞧着这几根白发,忽而自己苦笑了一下:“人生匆匆数十载,我心中系了这么多事,竟不知道自己这几根白发是几时生出来了。”说到这里,已经是泪眼婆娑了。 “你竟然真的守约回来了?”身后,李隆基的声音传来,仿佛并不期望她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上官婉儿转身对着他。 面前的李隆基,丰神俊秀,竟让她有些恍惚了,她记忆中的三郎,还是那个跟在窦姨身边的早熟孩子:“那时你来弘文馆听我讲学,我只觉你聪明伶俐,总有些比其他孩子独到的见解,怎会想到,会有今日的结局?” “昭容的才学,三郎真心仰慕,今日之事,也是万不得已。”李隆基诚恳说着,“你本不必回来的。” “不回来……”上官婉儿望向了窗外,幽幽说着,“又能去何处?三郎既然撕了遗诏,便是一个字不说,也是把话说尽了。婉儿若还活着,那些受了韦氏牵连被诛的人,如何在九泉之下瞑目,天下百姓该怎么说?” 李隆基身边,仙瑶始终盯着上官婉儿,一言不发,见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迟迟不动手,忍不住亮出了手中的弯刀。 但是却被李隆基用手按住了。 “给她些尊严。”说着一抬手,身后的随从递上来一沓白绫,李隆基用手一扯飞掷了过去。 白绫翩然落在了上官婉儿手中。 上官婉儿对李隆基微微点头致意,最后望了一眼窗外:“这里叫梨棠院,可惜此时梨花海棠都已经谢了,来年初春,不知是怎样烂漫的模样了。”说完,捧着白绫转身进到房中去了。 仙瑶见她独自一人进去了,也要跟进去,还是被李隆基拉住了:“放心,她不会逃走的。” 此时梨棠院中,风飒飒而起,随风而入,不知何处几片梨花…… 不顾阻拦,安金藏飞骑入宫,直奔着梨棠院而去。 他根本没有想过去了那里要做什么,也无暇问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 只是满心一个念头:上官婉儿不能死。 就算是怨她恨她,也要让她活着。.. 如果自己连这点都改变不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穿越到这里的意义究竟何在了。 马蹄几乎要踏碎宫道上的砖石,梨棠院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难以抵达。 院门半掩着,仿佛还在等候着他这个不是过客的过客。 踉踉跄跄地,安金藏冲了进去。 屋中站了几个人,李隆基他们还在。 他们果然在这里,人没走,说不定还有希望。 “阿瞒!不要……”他大喊着往里奔去。 里面的人应声转头看他。 而安金藏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上官婉儿的身影…… 第252章 身后筹谋 窗明几净,上官婉儿不再年轻的身体,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一尘不染的竹席上,仿佛只是午后小憩,安然恬静。 安金藏跪落在上官婉儿身边,从他来到这里,还未曾像现在这样,哀痛得难以自持。所谓的怨与仇,在生死面前,如烟如尘。此刻在他面前的,是曾经的师长、爱人,曾经想要离开却终究舍不下的那个人,以为心死却依旧牵挂的那个人。 如今,她就这样躺在他的面前,终于不必他再纠结,再自责,再摇摆不定。 他没法责怪李隆基,上官婉儿必须死,才能终结自武皇晚年以来的混乱动荡,那些仰头望着安福门的子民,在翘首以盼着一个太平盛世的到来。 他只能无声地、默默地将上官婉儿抱起,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希冀着自己的心跳会让她苏醒过来,希冀着抱紧了她,自己此刻飘荡无依的心可以安定下来。 但是,无济于事。 越是抱得紧,他的心就越痛,痛得他七尺男儿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李隆基拉着仙瑶无声地离开了。 梨棠院中,空空荡荡,只剩下安金藏独自一人守着上官婉儿直到日落。 …… 上官婉儿去世的消息传到了公主府,太平怔怔地坐在书房中很久,虽然这个结局早已经是预料之中的了,但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她看着手上被上官婉儿亲手包扎的伤口,喃喃着:“你是怕你死了,他们盖棺定论毁你名节,所以才拜托我墓志铭的事……” 此时,侍者正好进来,对太平说:“公主,您的纱布该换了。” 侍者小心翼翼地解开原有的纱布,从里面轻飘飘落下一张小纸片。 太平眼尖,立刻从地上拾起,上面虽然是蝇头小字,却依稀可以看出是上官婉儿的字迹。 这字条估计是上官婉儿提前备着的,恰巧遇到太平受伤,悄悄包扎进了纱布之中。 当看清上面写的字之后,坚强如太平,双眼中也不由得蒙了一层水雾:“婉儿,你筹谋了一辈子,最后还不忘了我。” …… 阳光照在太极殿的飞檐上,又是一个王朝的早晨。 少帝李重茂怀着惴惴的心走到了龙椅前,也许在他心里,从没觉得这个位子是他自己的,更加令他惶恐不安的是,他的父亲,先帝的梓宫就在他的右前方摆着,仿佛还在窥视着他,监督着他。 就连群臣下跪行礼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丝毫没有敬意可言。.. 这日,太平在,李隆基也在。 曾经不为人所注意的临淄王、潞州别驾李隆基,经此一役,已赫然成了王朝最有权势的人了。 而草率的朝堂之礼之后,是尴尬的安静。 少帝用漂移不定的眼神看着这些在血雨腥风中打滚生存下来的臣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作为群臣之首的太平,用实际行动结束了这尴尬的气氛。 她跨上台阶朝着少帝走去。 李隆基紧盯着她,屏气凝神,但他并不慌张,如今他身后,都是跟他出生入死出来的人,只要他一抬手,无论是太平亦或者少帝,都走不出这太极殿了。 太平越是走得近,李重茂越是抖得厉害,已经到了即便是遥遥地站在下面的群臣,也都看得分明他的害怕。 “这龙椅……”太平开口的时候,太极殿中已经安静得令人窒息了。 接下来说的话,关乎着太平和少帝的生死。 “岂是你这样的小儿可以坐的,还不让给相王?!”太平大声说着,竟然直接拽起了瘦弱的李重茂,把他拽下了龙椅。 李隆基始终沉着气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脸上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喜悦。 而此时的群臣,就仿佛事先彩排过一样,齐刷刷又跪了下来,齐声高呼着:“请皇上让位于相王!” 李重茂狼狈地跌在地上,纯金皇冠歪在了一边,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一味地啜泣着,丢了魂似的。 …… 前一夜,太平手里攥着上官婉儿留给她的那张字条,辗转难眠。 字条的内容很简单,让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相王即位。 但是这个建议,太平知道是上官婉儿的良苦用心,如今的形势,天下百姓都希望安定,如果她再发动政变挑战李隆基的势力,无疑会激起民愤,到时候民心向背,一目了然,胜算太低了。 而低头让步,只会被李隆基作为提防的对象乘机压制。 此时,只有站出来作为拥立相王的第一人,才能在朝野中,占据和李隆基势均力敌的位子,是如今的形势之下,不尽如人意却最有利的策略了。 她心中感慨,想起那次深夜探望上官婉儿,两人所谈所思,不尽了然,却终究无力回天。 …… 此时太极殿中山呼着请相王即位,可此时的主角,却并不在现场。 自安福门之后,李旦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闭门不出,躲在自己的书房中,不参与任何朝事。 太极殿中,太平将事先拟好的让位诏书,逼着少帝当场签下字来,便盖了印,走到了李隆基面前,正视着他:“三郎,咱们一起去见你父亲吧。” 这种自家人的口气,大有种一笑泯恩仇的气概,李隆基没有办法说一个“不”字,何况,的确,此时此刻,没有比太平公主更加合适的人选——站出来让少帝退位,毕竟相王一脉的人出来,多少显得是野心使然,有失公允。 太平和李隆基带队,浩浩荡荡的人赶往了相王府。 但是,迎接他们的,是李旦紧闭着的书房门。 “父亲,请您顺应天命,即刻即位!”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书房里,传来了李旦执拗的声音:“你们不要强迫我了,我从前让位给阿显,就是不想当这个皇帝,如今,我怎么能夺了阿显儿子的皇位!你们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了!” 谁也没有想到,让位这件事,最大的难关不在李重茂这里,竟然是这个“众望所归”的即位者——相王李旦…… 第253章 大隐隐于市 而此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特别的人。 这个人眉眼修长,肤色白皙仿佛很少照见日光,脸上带着超然的从容神情,和这些在门外呼唤李旦的焦急的人们截然不同。 乍一看,仿佛年轻时候的李旦。 “大哥?”李隆基脱口而出,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他那个同样深居简出的大哥李成器。 他微笑着走到李隆基的面前:“三郎,你让他们都散了吧,这么多人在,父亲是不会开门的,一会儿咱俩进去。” 李隆基点了点头,对着边上的太平说道:“姑母意下如何?”投桃报李,他这问话,可算给了太平足够的尊重。 太平将手中的诏书交到李隆基手上:“此事就拜托三郎了。”说完带着其余人离开了相王府。 李成器轻扣书房的门:“父亲,他们都走了,我和三郎进来可否?” 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夏日炎炎,李旦仅穿着宽大的青色薄衫,若不是在这王府之中,还以为是哪个乡间的隐士。.. 李旦唉声叹气:“你们为什么要勉强我……” “父亲,我们知道您心善,先帝与您也是兄弟之中最亲的,就和我与三郎一样。”成器温柔说着,“只是,如今天下都渴望一位像您这样的贤明的君主,您也知道,重茂不足以镇住天下的。家国事重,若是天下再起纷争,恐怕先帝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李旦听了,沉默了。 书房之外,日头渐渐西斜。 他忽而同时抓起了李成器和李隆基的手,将两人的手放在了一起:“这数十年来,国主几经更迭,我们家历经劫难,好歹父兄子弟仍幸存着,全靠着你们兄弟几个孝悌友爱。这个帝位,为父可以接受,只是希望你们能一如既往,不要辜负了这许多的牺牲。” 夕阳之中,李成器和李隆基一起跪在了李旦面前。 李隆基朗声说道:“父亲请放心,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三郎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哥哥弟弟们的安全!”说着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李旦眼中含泪扶起了两兄弟,对着李隆基说道:“三郎,为父今日能登上这个皇位,全是你的功劳!” 事不宜迟,李旦一答应,便被连夜护送入了宫去。 而跟随在李旦车驾左右的李隆基策马来到了李成器的边上,问道:“大哥,你鲜少过问这些事,今日站出来,可是有人对你说过些什么?” 李成器是个实诚的人,对着李隆基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三郎,是刘幽求突然来求我,说了原委,要我说今日那些话,说服父亲即位。” “刘幽求?!”李隆基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 又是长安新的一天,李旦的登基大典在即,宫内外一派繁忙的景象。 而此时的李隆基,却始终记挂着另外一件事。 刘幽求被叫进了李隆基的书房。 “三郎,你找我?”刘幽求一进来就说道。尽管此时的李隆基已经被册封为平王,但是,他为人亲和,如刘幽求这样的近臣,依然以“三郎”相称。 “他现在在哪里?”李隆基一面提笔处理着已经陆续到来的政事,一面没有抬头地问着刘幽求。 “三郎是……问谁?”刘幽求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 李隆基放下了笔,抬眼看他:“让我大哥出面说服父亲的人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一提这事,刘幽求挠了挠头:“唉就知道瞒不了你的。” 自从上官婉儿死了之后,安金藏就没有回到李隆基这里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梨棠院中,他给李隆基留了一封简短的信。 大意是,他走并不是埋怨他杀了上官婉儿,而是无法面对自己,需要一个人待着。 “本王要去见他。”李隆基站起身,对刘幽求说道。 刘幽求却有些为难:“三郎,还是给他些时间……” “不,我父亲登基之后,本王必须给他个名分!”李隆基坚定地说道。 刘幽求知道拗不过他,只好说:“也罢,或许三郎去了,可让他快些从过往中出来。” 李隆基穿了便服,只带了高力士一个人,跟着刘幽求出了王府,一路朝着南市百姓街坊走去。李隆基出了王府,见到长安城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不由得和高力士感慨着:“依稀记得当初我们兄弟五个终于可以离开皇宫,在外居住,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喜欢这外面的世界。” 高力士在旁只是笑而不语。 “大隐隐于市,他竟然还在长安城中,本王却找不见他。”李隆基继续说着。 “安大哥行事总在人意料之外。”高力士此时说道。 绕开热闹的集市,三个人到了百姓居住的坊间了。 在一处不起眼的土屋前,刘幽求停了下来,回身站在门口。 当初安金藏不告而别,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只有刘幽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了这坊间巷尾寻找。 他们曾经在神都,一起住过这样的地方。 土屋之内,隐约烛透着油灯的光,一如当年。 李隆基亲手推开了矮墙间的柴扉,屋内的灯光晃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人察觉了外面的来人。 他们还没有走近土屋,简陋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安金藏从屋里出来,并没有格外惊讶。 “金藏君,阿瞒终于找到你了。”李隆基动情的说。 “多谢阿瞒没有怪我不辞而别。”安金藏平静地说着。 “跟我回去吧,明日我父亲的登基大典不能没有你。” 安金藏没有说话,他不是矫情的人,不会哀怨地说什么不愿意回去之类的话。 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阿瞒能让我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参加登基大典吗?” 李隆基笑了:“当然可以,等我父亲登基之后,我再上奏好好封赏你。” 安金藏听了,却摇了摇头:“金藏不要任何封赏,只要阿瞒不辜负我们的期望就好。” 李隆基听了,并没有强求:“好,本王答应你。” 第254章 土屋之内 安金藏听了李隆基的话,才淡然一笑:“阿瞒还是懂我的。” 李隆基也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安金藏坚持不肯接受封赏,孑然一身,或许是让他自己心安的唯一办法。 “阿瞒如果不嫌弃,到我这里小坐片刻吧。”安金藏说道。 李隆基一听,立刻知道是有事商议了,随即跟着安金藏进了土屋。 高力士很机敏地拉着刘幽求留在来了外面,关上了土屋的木门。 李隆基进了屋,油灯的光很微弱,只能照亮墙角一隅。 纵使也算是命途坎坷的王子,此刻也难免对这样简陋的环境感到愕然。 “我从前在长安城中微服游玩,见的都是热闹的集市,没想到百姓的家是这样破落的。” “这算是比较像样的屋子了,所以阿瞒你就知道你们王公贵族的生活有多奢侈了。将来你久居深宫,享惯了繁华,可别忘了百姓还有人家徒四壁。”安金藏认真的说着,如今李隆基距离那宝座越来越近了,安金藏从前不想的那些事,现在却不得不想了,关于李隆基晚年的那些荒唐事,那些大唐由盛转衰的令人扼腕的过程,他就算不尽了然,也略知一二了。 而此时在他面前的李隆基当然不会想到,安金藏心中所想,而此时的他,安金藏也明白,正带着励精图治的雄心,憧憬着未来。 “阿瞒,你可知我要和你说什么?”此时的安金藏,已经不是当年的青葱少年了,现在是唐隆元年,算算年纪,已经是年界四十的人了,只不过他有副俊美的样貌加之不蓄胡须,看起来倒是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说话语气上,仿佛是李隆基的师长了。 李隆基对安金藏也很恭敬,认真回答着:“天下初定,金藏君要和阿瞒说的,定是国家的大事。” 安金藏端起粗陶的茶壶,给李隆基面前的茶盏里倒了些茶,说:“一半是国家的事,一半是阿瞒的事。” “金藏君此话怎讲?” “明日你父亲登基之后,吸取中宗的教训,太子的人选肯定要尽快定下来。”安金藏放下手中的茶壶,矮几上的油灯火光微微晃动,将他的身影照在土墙之上,“太子的人选,阿瞒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戳中了李隆基心中最不愿去触及的那个问题,面对安金藏,他很坦诚:“不瞒金藏君,若是三年前,你问我,我尚无念想。但如今,无关权欲,只想尽我所能,光复我大唐,无愧先祖,无愧子民。” “是了,铲除逆党,你居功至首,而你有这样的志向,若是久居臣下,功高盖主惹来猜忌不说,你的抱负也难以施展。”安金藏说着。 但李隆基此时却少有的叹息了一声。 “阿瞒为什么叹气呢?”安金藏温柔地问着。 “我想起了玄武门的往事,大任当前,但我不能与我的哥哥弟弟们走到那个田地。昨日我父亲拉住大哥与我的手,我曾承诺一定要照顾好他们。”李隆基动容地说着。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的安金藏反而很欣慰,在这惨烈的政治斗争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提起自己的父兄,提起自己的感情了。 果决英明而又有情有义,让此刻安金藏面前的李隆基,有着超越武皇的魅力。 “阿瞒放心,你不是你祖父,玄武门之变不会再发生了。”幽暗的房间里,安金藏目光坚定,“但是,无论如何,你必须要一步到位成为太子,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流血斗争。” “那我该怎么做?”李隆基问道。 安金藏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 “对,越是想要得到太子之位,越是要表现得谦让。” “但这样岂不是假手于人?” “那要看是假手于何人了。”安金藏说着,“阿瞒,如今太子的位子,备选的无非只有你和宋王成器了,经历昨日的事,你对你的大哥难道还没有信心吗?” 李隆基听了,不由得恍然大悟:“昨日你让刘幽求找我大哥出面,不全是为了让他说服父亲?” “没错,这是一次测试,虽然我和宋王也算有段时间在同一屋檐下,但他的笛声听得多,人却没怎么接触过。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像极了你父亲,只不过有一点比你父亲好。” “哪一点?” 听到李隆基这么问的安金藏难得露出一丝坏笑:“我说了你别见怪,你大哥比你父亲要聪明。淡泊如你父亲,又加了点明事理的睿智,这不是和好吗?当然我说的只是皮毛,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阿瞒你应该最清楚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我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都是心善无争之人。尤其大哥,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从来都是想尽办法给我的,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是旁人能懂的,也正因为如此,我生怕因为立太子的事,将我们裹挟着反目成仇。大哥我是信任的,我只担心有人要利用他……” “所以这个事情要快。”安金藏说道,“只是不必阿瞒亦或者朝臣进言。” “那是要如何才好?”李隆基虚心问着。.. “让宋王先说。” “大哥?” “还有……”安金藏指了指屋外,“破蕃帽儿现在也算是参知机务的中书舍人了,这助攻的事,人选也有了。” 此时屋外,刘幽求正和高力士打着趣儿:“我说元一小弟,如今你也是人人都要巴结的高公公了,今后我见了你可不敢轻慢了。” 高力士谦和笑着:“幽求哥哥说笑了,我不过是伺候三郎的奴儿罢了,如果是那些人觉着要巴结我,也是仰慕三郎而已。” “你看,现在就不和我说实在话了。什么叫仰慕三郎而已,大家又不是傻子,如果不是看出三郎对你非比寻常的青睐和信任,你真像你自己说的只是个奴儿,朝中那些势利眼儿,才不会搭理你呢!” 第255章 谦让 对于李旦来说,这龙椅并不陌生,也不如那些野心勃勃者所幻想的那样令人激动。 一切才刚刚安定下来,李旦保持着他低调的性格,登基大典一切从简地举行完毕了。 很快他收到了好几封奏章,劝他吸取中宗的教训,赶紧确定太子的人选。 以往,按照李旦的性格,遇到难的事,能拖就拖,能躲就躲。 但是,这件事,他却没有任何办法逃避。 “皇上,宋王求见。”侍者在一旁说着。 “成器来了?”李旦一听,立刻说,“让他进来。” 李成器风度翩翩地进入了便殿里,父子向来和睦,尽管现在李旦又成了皇帝,但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父亲。”成器没有改口,依旧用着家里的称呼,下跪行礼。 这也是李旦所希望的,赶忙说:“快起来,你向来很少主动见朕,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李成器从容不迫地说:“父亲,成器是来和父亲表明心意的。” 李旦一听,心中掠过一丝疑云,心想莫非是成器来向他请求太子之位了。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个性和自己最像,与世无争的,但他也知道权力面前,人是会变的。 “成器是想和朕说什么?”李旦问着。 “父亲登基之后,大家都在议论立太子的事,成器觉得与其让旁人和父亲说,不如成器先和父亲说了。” 李旦的手不自觉握紧了椅把手,没有作声,担心自己的猜测此刻对了,但是到底父子情深,他决定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若是按照立嫡长的规矩,自然是你,但三郎居功至伟,朕实在想不好……” 成器听了,立刻说:“父亲,若是国泰民安之时,自然是先立嫡长才能使朝纲稳固,但国家危亡之际,一定要先论功劳,如果还是迂腐地为了守所谓规矩,让成器坐享其成,怎么能让四海之内的子民信服?成器就算是死也不能居于三郎之上。”成器说得激动,眼含热泪。 但是李旦却一时没有回答,他停顿了片刻,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朕好好再想想。” 李成器出去之后,李旦身后的屏风内走出来一个人,丰腴的面庞,坚毅的神态,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我儿的话,你都听到了。”李旦对太平说着。 太平不客气地坐在了李旦的对面:“哥哥,你觉得这些话,真是成器自己想出来的吗?” 李旦听了,带着求教的语气:“太平这话的意思是?” “成器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几时这么关心过家国大事,说什么四海子民不能信服?” 李旦听了,忧虑起来:“你是说,这些是三郎让他说的?三郎应该不会……” 太平微微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母亲在世时,那是三郎还小,母亲有次见他,很是喜欢,你们走了之后,曾对我说,这孩子让她想起了太宗文皇帝……如今看来,三郎行事可不是有祖父之风……”她说得巧妙,并没有诋毁李隆基,却足以让李旦忧心忡忡。 太平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哥哥了,告诉他皇位受到威胁估计他都会不为所动,但是如果告诉他,会有手足相残的事发生,就足以让他忧惧万分了。 她见李旦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继续说着:“如今的形势,可不和当年一样么?” “太平,你说朕该如何是好?”听到这里的李旦已经六神无主。 但是太平并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一切就看三郎的意思了。” …… “已经第三天了,父亲还没有下决定。”李隆基坐在安金藏的土屋中,望着茅草屋檐外细密的雨水,担忧地说。 安金藏手缩在袖子里,同样望着雨帘:“看来,是有人在扰乱你父亲的心呵。” “你是说……姑母?”李隆基转头看着他。 “当今之世,最不希望你成为太子的,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唉,自从父亲登基以来,常和姑母一聊就是几个时辰,连朝臣们觐见都得等上半日……” “她这是要给你父亲洗脑……” “洗脑是何意?” “就是不明说,但是潜移默化地让你父亲的心意发生改变。”.. “那可如何是好。” “不难,闭着眼都能知道她和你父亲说了什么,无非是说你像当年的唐太宗,恐怕会为了争夺皇位手足相残吧。”安金藏说道。 “如果她真如此说,那真是用心险恶了,我父亲虽然淡泊名利,却源于儿时的经历,最怕看到兄弟不睦,更别说手足相残了,我也是宁可死也不能伤害我的兄弟们的。”李隆基态度坚决地说着。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那就不这么做呗。太平公主越是这么暗示你父亲,我们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我看,差不多是你去见皇上的时候了……”安金藏微笑着说。 …… 李旦不是个有脾气的人,这几日,堆叠在他龙案上的奏章越来越多,都是请他立平王李隆基为太子的。 对此,他并不是抵触,而是满心的不安和忧虑。 “三郎啊,这些人,是你让他们上书的吗?”李旦独自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正在这个时候,侍者进来禀报:“皇上,平王在外求见。” 这类似的一幕,也就是几日前才刚发生过,只不过那时候来的,是宋王。 李旦是个心宽的人,心有多宽?尽管在这个时候,他担心李隆基指使朝臣相继上书建言立他做太子,担心太平的暗示变成现实,却在听到侍者禀报李隆基要觐见的时候,依然满怀期待地让他进来。 不知不觉,他对于李隆基的依赖,已经超乎自己的想象。 在这一点上,李旦和他的哥哥李显很像,自幼在一个无比强势霸道的母亲威慑之下长大,总是要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没法给自己的安全感。 只是在这一点上,李旦比李显幸运,李显所依赖的这个人是韦氏,而李旦有幸有了李隆基这样一个儿子…… 第256章 立太子 像李旦这样消极悲观的人,面对未知的时候,往往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时候的李隆基走进来的时候,李旦的心中有很多的预设,比如他是不是来和他摊牌想要太子之位,尽管几天前,成器出乎意料地主动要退出太子之位的竞争,但李隆基不一样,何况,他在太平的不断暗示下,疑心之前群臣的请奏很可能是李隆基指使的。 他的三郎一身绛纱白襦,金钩革带,不是太子,已经是皇太子的模样了。不,应该说,已经是一个准备好接受江山的未来君主的模样了。 然而就在李旦还在纠结怎么样答复他关于立他做皇太子的请求的时候,李隆基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父亲,恳请您下旨,立大哥为太子!” 李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一点没有从位子上跌下来,这种震惊远超过李隆基告诉他,他想要做太子。 “三郎,你这是干什么!”李旦站起来,要去扶李隆基。 但是李隆基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父亲若是不答应三郎,三郎就不起来。” “三郎,这几日,朝臣们日日上书,都是奏请让朕立你为太子的,你莫不是怪朕没有早早下旨定了此事?” “父亲,这都是儿臣的过错,太过恣意张扬,才给了朝臣们这样的误解,儿臣从没想过要当太子,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大哥为太子,顺理成章,儿臣定当尽力辅佐。”李隆基言辞恳切地说着。 若是此刻站着的是武皇,肯定会勃然大怒,认为他们耍心机试探她。 但是,此时的皇帝是李旦,听到李隆基这么说,不由得心生感动,双手扶起李隆基,动容地说:“你们兄弟二人彼此谦让,朕很感动。为父一直疑而不决,并非对你们二人有所顾忌,而是家国大事,不得不慎之又慎,三郎的苦心为父明白,再给朕些时间,让朕好好想一想。” …….. 太极殿上,讨论继承人的时刻到来了。 上次讨论继承人的时候,龙椅上坐着的,还是如今已经作古的中宗李显。 当时事件的主角,无论是李显、安乐亦或者上官婉儿,此时都已经不存在了。 尽管李旦登基之后,下旨大赦天下,以往和韦氏集团有牵连,但是没有参与谋逆的,都既往不咎。 不过,那也仅仅是套路罢了,毕竟少帝在时,和韦氏有瓜葛的一众官员和门徒,都被李隆基和太平快刀斩乱麻地肃清殆尽了,没有死的,也贬谪他地,不复录用。 只有极个别“生存能力”特别强的,比如窦怀贞之流,当时攀附韦氏,娶了韦氏的乳母,被讥讽成国赩,一听说韦氏事败,立刻杀妻谢罪,竟然只是被贬为濠州司马,竟然依然活了下来。 所以此刻,李旦放眼望去的,早已是大换血之后的朝廷班底了。 “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是想和诸位商议下,东宫之位,谁可?”李旦说完这话之后,听着的群臣并没有议论纷纷,亦或者眼神交集,仿佛都已经心中有了答案一样。 此时,中书舍人刘幽求从容站了出来,回答着:“皇上,臣认为,能够解除天下的祸患的人,理应享受天下的福泽,平王拯救社稷江山于危亡之中,解救君亲于罹难之际,论功最大,语德最贤,若立平王为太子,定能使天下安心,子民拜服。” 刘幽求说完,群臣纷纷附和。 太平此时望向和她一起率领群臣在朝堂之上的李隆基。 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 不过此时的太平公主心中有着自己的盘算,并不打算站出来反对这个提议,因为,她认为,如此群臣一致地推选李隆基,会越发让李旦觉得这事是李隆基在操控,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只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李隆基已经提前向李旦推辞过太子之位了。 有了这个举动,李旦对此情此景的理解,并不认为是李隆基谋夺太子的位子,反而是众望所归。 正当太平信心满满地等着李旦发怒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李旦欣然接受了群臣的建议:“大家如此齐心,朕甚是欣慰,平王之功,有目共睹,当立为太子。” 李旦此话一出,李隆基立刻跪在地上,朗声说着:“臣叩谢皇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刷地一下跪了下来,一齐高声呼应。 太平也不得不一齐称颂皇帝英明,只是低下去的头强忍着不甘,不明白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 荒废了许久的东宫,终于迎来了她崭新的主人。 万象更新的时候,李隆基再三邀请安金藏去东宫一趟,加上刘幽求的软磨硬泡,安金藏只好离开土屋,跟着刘幽求入宫去了。 高力士一副大管家的模样,忙前忙后,张罗着东宫的各个事宜。 他们到的时候,李隆基不在,安金藏眼前所见的东宫已经和记忆中很不一样了,因为李隆基想法多,要将东宫好好加以修缮调整。 所以此时的钟绍京,原来的宫苑总监,正指挥着一众工匠,忙碌地修整着。 这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唯独钟绍京看起来闷闷不乐。 钟绍京的事,安金藏听说了,他是发动政变的主要人物,论功劳,入阁拜相情理之中的事,但最后却只封了一个工部尚书,其实,说到底,比宫苑总监也就好了一点点,还是管后勤的老本行。 刘幽求注意到安金藏看着钟绍京,搭着他的肩膀小声说:“绍京兄的事,我可是用心去打听了,皇上一开始确实有意要给他宰相之职的,谁知道薛稷那家伙中间横插了一脚,说什么钟绍京是个工匠出身,如果做了宰相,会打击天下有学识的人的心。你说这叫什么歪理,自开国以来,我朝宰相都是以贤能者居之,如何还看出身了?” “薛稷?”安金藏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有了印象,“是他?” 第257章 菱儿 安金藏在王府的时候,也算是和这个叫薛稷的人打过照面:“我住在王府那时候薛稷这个人默默无闻的,只不过是相王身边的小秘书罢了,没想到新帝登基,他倒是鸡犬升天了。” “也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他儿子娶了三郎的妹妹么?” “额?三郎的哪个妹妹?”安金藏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李隆基的姐姐妹妹实在太多了,李旦虽然只有五个儿子,女儿却很多,就算安金藏和李隆基关系这么好,他也没有记清楚过究竟有几个,估摸着也得十个左右。 “就是那个叫华庄的,记得么?李华庄……”刘幽求提示着。 安金藏却无奈笑了:“不是还有华婉、华容的,实在分不清楚。总之我知道了,薛秘书是成了皇上的亲家就对了,那也算国丈了,怪不得你说也不能说鸡犬升天。” “谁会想到相王会再度登基称帝呢?不然也轮不到他儿子娶三郎的妹妹了。”刘幽求说道,“不过,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对这个姓薛的很是信任……” 安金藏听了,说道:“这个你得理解他,我要是他,当了皇帝,身边却都是自己儿子的人,也相信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的秘书不是?只不过看这个姓薛的对钟绍京的做法,恐怕你们得小心他了。他这是想挤掉你们的意思呢。” “皇上仁厚,可惜这薛稷却是个奸猾之徒,可惜了绍京兄了。” “在我们家乡有句话,叫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只要你们跟着阿瞒,总会有出头的时候。”安金藏这话倒不是安慰他,而是真心的,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世事难料,将来的日子,也不见得多么顺遂了。 正说着,忽然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高声:“高力士,还不把那桶水递过来!” 高力士现在好歹也是威望甚高的大太监了,这会儿被一个女人用这样差使的语气说话,立刻惹来了安金藏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挽起袖子,扎起裙子,不拘小节地踩在一条长凳上,准备擦洗门框。 和宫中细皮嫩肉的宫女不同,她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的肌肤,五官算不上格外精致,但是眼睛大而有神,加上天然散发的朝气,倒是别有一种魅丽。 高力士脾气好,也不生气,听到唤他,真就递了一大桶水过来,这女子力气大,单手就拎过了装满水的木桶,稳稳地放在了条凳上。 安金藏看得稀奇:“这个宫女倒是有趣,这么能干?” 刘幽求笑着说:“你错了,她可不是什么宫女。” “不是?这样子,好像也不是阿瞒的妹妹吧?” “算是个妹妹,没正式认过的义妹吧。” “义妹?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也难怪,这事儿我也是到了潞州知道的。你知道的,当年在神都的时候,三郎和还是皇嗣的皇上被幽禁宫。哦,说起来,你是不是又要说你忘了那段事了。” 安金藏听刘幽求这么说,才想起来,自己也算是那段往事的亲历者,不过这些经历都是原来那个安金藏的,自己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刘幽求继续说着:“这姑娘的父亲当时在宫中是个低阶的武官,叫阿忠。所有人都怕被皇嗣牵连,不敢和皇嗣和皇子们过从甚密,但是阿忠却可怜三郎年幼失母,常常照顾他。三郎和我说过,他最记得的,是有次生日,阿忠煮了饼子汤给他庆生。三郎知道阿忠家贫,就问他哪儿来的面。阿忠才告诉他是卖了自己一件衣裳换了些面粉,特地给他做了吃的。为此三郎一直都记着。” “还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可是之前也没见过阿忠和这姑娘啊。”安金藏问着。 “是了,因为我们不久不是跟着则天王后回长安了么?阿忠呢,被派留守神都了,所以三郎就和他散了。直到三年前我们去往潞州,没想到因缘际会,阿忠竟也被派戍守潞州了。这才重新遇上的。” “嗯?那回长安这么久,我怎么也没见过?” “嘿嘿,那是三郎爱护阿忠和这姑娘呢,直到当初回长安生死难料,就没有带上他们,让他们留在了潞州,现在三郎是太子了,这才派人把他们接过来,要留在东宫共享繁华。” “原来如此。”安金藏听了微微点头,“阿瞒自幼坎坷,难得还是个念着旧恩的人。” “这姑娘叫菱儿,跟着她那做武官的父亲自幼学武,确实和其他宫里的女子不一样。”刘幽求正说着,忽然在忙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齐刷刷地望向大门的方向。 原来是李隆基回来了。 仙瑶跟在李隆基身边,竟然没有发现安金藏就站在人群中。 安金藏对此并不介意。他知道仙瑶这样,并不是她背叛了他这个少主,而是仙瑶是个死心眼,当初跟着他的时候,眼中只有他这个少主,现在跟着李隆基,眼中便只有李隆基一个人了。 一些工匠没有见过仙瑶这样美丽的女子,不少忘记了礼数,直勾勾地看着她,都忘了向太子行礼了。 而这个时候,菱儿跳下了长凳,两三步跑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冲着李隆基喊着:“三郎你回来了?” 也不称呼太子,竟然直接用了家里的叫法。 李隆基随和惯了,也不生气,温柔对她说着:“你和你父亲在长安还住得习惯吗?” 被李隆基突然这么一关心,一直都风风火火的菱儿竟然抿嘴面带羞涩了,放小了声音说:“习惯,习惯得很……” 安金藏看着她那神态,忽而心中异样——这姑娘对于李隆基,可不是一般的感情。不过,想来也是,只要李隆基愿意,哪个女的不会为他神魂颠倒呢? 但是想到这里,安金藏的目光难免落在了一直静静跟在李隆基身旁的仙瑶身上,此时,他忽然心头一紧,想到了一件他之前一直都没有想过的事…… 第258章 汉人身份 太子妃,这三字忽然在安金藏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风花雪月之外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仙瑶纵然美若天仙,但是太子妃从来最看重的就不是美貌。纵然李隆基爱她,可她是金鸡坊的花魁出身,还是个胡人,搁在哪怕是恋爱自由的现在,等于说王子要娶个红灯区出来的外国女人,到时候肯定群臣反对,舆论哗然了。 此时,李隆基已经看到了安金藏,立刻笑着迎上来说:“金藏君,你可算来了!”说着上前拉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带着他看着自己亲自指导修缮的院子:“你看,这儿我让他们挖了一个池子,那儿有个假山……” “阿瞒,我有件事得和你说。”安金藏这会儿可没什么心情听李隆基介绍他的装修事儿,打断了他,“我们进去说。” 李隆基听了,只好带着安金藏去了东宫的便殿。 李隆基进去之后,外面一切如常恢复了忙碌。 李隆基虚心地问:“金藏君的样子,是有什么忧虑?” 安金藏对李隆基说道:“我是想问,阿瞒,仙瑶你打算怎么办?” 安金藏没有直接问太子妃的事,不过李隆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在安金藏面前的李隆基并不忧虑:“金藏君原来是问这个,你放心,这世上,除了仙瑶,我不会让第二个女人做我的太子妃。” 看着李隆基信心满满的样子,安金藏忍不住问:“阿瞒莫非已经有了对策了?” “我朝开明,并未说太子妃必须名门之后,况且以我的性子,我不喜欢那些所谓门阀世家,若我与他们联姻,将来一家独大,可不如武氏、韦氏一般,扰乱了朝纲法纪?仙瑶是我爱的人,除了你之外,又没有牵挂,最重要,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与所有女人不同,绝不会再娶第二个人了。” “这话是没错,但她怎么说也是胡人,如果公布出去,早晚有人知道她曾是妓坊的花魁,我是担心你们两人都受到攻击……”安金藏倒是愁眉紧蹙。 “所以我已经安排好了,打算让仙瑶过继给我一个儿时认识的武将,换个汉人的名字,天下能有几人目睹仙瑶真容,只需给个交代即可。”李隆基胸有成竹地说着。 “儿时认识的武将?你是说阿忠吗?”安金藏想到了刘幽求之前的话。 李隆基听了倒是笑了:“肯定是刘幽求这家伙说的,这人干正经事还行,就这小事上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是的,阿忠身家清白,又和朝中的人无甚瓜葛,为人又极忠厚,除你之外,恐怕算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安金藏听了,默然无语,这也算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但是总觉得预想得太过顺遂,哪里不大对劲,又一时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屋外敲敲打打,干活得起劲儿,着声音也仿佛在敲击着安静藏的心,七上八下的。 安金藏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菱儿正和一个胡子花白的武夫说这话,一看这魁梧的身材,就知道是李隆基和刘幽求说的阿忠了。 李隆基一见,在安金藏身边说道:“正巧,我们把这事儿给办了。”说着热络地喊着,“阿忠,你过来一下。” 虽然阿忠比李隆基年长了许多,此时被直呼其名,却也立刻一溜小跑过来了。 “三郎找我?”阿忠虽然年纪不小了,说话还是很有中气,就连头发须髯都比寻常人要粗些,钢丝似的炸出来。 李隆基笑嘻嘻地,两三步上前拉过原本在殿外等他的仙瑶,来到阿忠的面前:“在潞州时,本王便有这个想法,如今大家在长安相聚,正好把这事与你说了。你看,仙瑶无父无母,我想让她拜你作义父,如何?” 阿忠听了,黝黑的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三郎,你这是要折煞阿忠了!” 李隆基转头看着仙瑶:“瑶儿,我和金藏君商量过,想让你有个汉人的身份,阿忠是我的大恩人,你看让他做你的义父,跟着他姓王,可好?” 仙瑶似乎察觉到这是为了什么,带着征询的目光看着安金藏。 安金藏这时候才知道阿忠是姓王的,忽而隐约想起,李隆基的原配皇后似乎就是姓王的,心想着莫非此事靠谱?于是对仙瑶点了点头。 仙瑶这才对李隆基说:“既然如此,我听你们的。” 李隆基也不让阿忠继续推辞,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正巧你有个儿子叫王仙童,有个女儿叫王仙菱,仙瑶以后跟你姓王,便叫王仙瑶,可不是缘分?” 阿忠看推辞不过,只好憨笑着:“阿忠真不知道哪儿来的福分,能有仙瑶姑娘这样神仙一样的女儿。”说着转身招呼还在忙着打扫的菱儿,“菱儿,过来,你多了位姐姐了。” 菱儿一开始没听清楚父亲说什么,只是见他招呼自己,就放下手中的活儿跑了过来。 阿忠又和她讲了一遍,指着仙瑶说:“以后仙瑶姑娘就是自家人了,你们以姐妹相称吧。” 但是,菱儿看着仙瑶,脸上原本的朝气却忽然不见了,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怎么敢和仙瑶姑娘……”.. “不,是姐姐。”李隆基立刻笑着对她说。 菱儿的眼神有些飘忽,忽然垂下了眼帘,仿佛躲避着李隆基的注视,用极小的声音说:“三郎说是,便是。”说完,即刻转身奔回去埋头干活儿了。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阿忠嘀咕着。 只有心思敏感的安金藏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果然是喜欢李隆基的,如今,仙瑶不仅是那个她心上人的爱人,还是要和她分享父爱,心中的伤心和失落可想而知。 安金藏怜悯地看着她,这么一个阳光热情的姑娘,难为她没人体会此时的心情。 只是,即便是安金藏,此时也还没有想到,这东宫,从来就没有安宁过,这些忙碌的人中,有人仿佛不经意地瞥向他们,把这一幕看得真切…… 第259章 犬马之劳 天气渐渐转凉,再也不是令人焦躁的酷暑了。 安金藏从宫中出来,一路徐行,在微凉的晚风中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身后的皇宫中,终于没有了乌烟瘴气、纸醉金迷的豪宴了,就连此刻的天与地都看起来比从前清明了许多。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也差不多到了应该回去的时刻了,因为看现在这个情形,过不了多久,李隆基就该登基当皇上了,那些动荡的岁月似乎真的可以终结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需要看到个轮廓,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英倩妹子?”安金藏欣喜地唤着,她可算是他在这个世代里最亲的人了。 但是走近了他看到钟离英倩的神情,不由得心中的欣喜也收回了大半。 她眼中泛着泪光,仿佛有莫大的伤心的事。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安金藏如哥哥一般说着。 钟离英倩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只是……英倩是来向安大哥辞行的。”.. 听到钟离英倩这么说的安金藏脑袋“嗡”地一下,不自觉提高了音量:“辞行!什么叫辞行?你是要去哪里?还是谁要赶你出宫?若是有人要赶你出宫,我这就和三郎说去!” 钟离英倩依旧微微摇头:“并没有人赶我出宫,是我自己要走的。” “为什么?难得我们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你为什么要走?如果你厌倦了宫里的生活,可以搬来与我一起住……”安金藏竟然慌张了起来,从没想过原来自己这么害怕失去钟离英倩。 钟离英倩幽幽叹了口气:“安大哥,自从先帝驾崩之后,英倩日夜不安,我明知先帝身患风疾,作为医者,应该全力医治才对,却袖手旁观,才最终使得先帝不治而亡。我愧对钟离家的世代家风,不能继续做太医了。” 安金藏一听,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愧疚:“这件事,要怪也应该是怪我啊,你不应该这么自责的。而且,咱们这么做是为了解救天下苍生……” “安大哥,你这么做是没错,但英倩只是医者,天下苍生固然要救,每一个病人,无论他是皇上还是囚徒,都必须救。你没有违背你做臣子的本分,英倩却违背了身为医者的操守,英倩我……”钟离英倩说到这里,眼中打转的泪珠终于滚落了下来,划过脸颊,在残阳中晶莹剔透,“英倩今后……恐怕不能再陪在安大哥左右了,安大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夜间早些休息,晨间不要饿着,吃些热粥……”钟离英倩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安金藏也已经泪如雨下,他哽咽着:“妹子,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了,能让我抱抱你吗?” 但是钟离英倩却往后退了一步:“我怕,我怕你一抱我,我就舍不得走了。”说着毅然决然地转身奔入了残阳落尽的暮色之中。 安金藏站在原地,一直注视着钟离英倩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 他环顾左右,只觉得天地空空,无处寄托。 …… 此时,太平的府中,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 太平公主坐在待客的厅堂,注视着这个人徐徐出现在亮堂的灯火之下。 来人面白少须,五官平平,若不是一身上等的绸缎衣衫,放在人群中,也不是起眼的人物。 但是现在这个人,即便是已经被加封为镇国公主的太平,也要格外看待。 因为,这个人就是薛稷,李旦的“贴身秘书”,如今的宰相。 只不过,太平公主并不清楚他突然拜访自己用意何在,心中多有许多防备。 “自薛大人入阁拜相以来,本公主还没有登门道谢,倒是让你劳驾过来,实在是失礼了。”太平话说得客气,语气却多有些轻慢,因为在她看来,薛稷是李旦的人,约等于和李隆基一伙儿的了。而自从李隆基成功得到太子之位之后,太平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看到和李隆基有关系的都很不爽了。 薛稷仿佛也看出了太平的心思,主动说:“公主以为薛稷是来做说客的吧。” “那你是还是不是?”太平微眯了一下眼睛说道。 薛稷露出沉着的笑容:“不是。薛稷是来投奔公主的。” 太平听了,一直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薛稷,你说话一向这么直白么?你是相王府出来的人,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来投奔本公主,可不叫人笑话?!” 薛稷忽然唉声叹气起来:“公主难道也和旁人一样,只看到这表象吗?相王府,几时是相王的?皇上又有几多事能自己做主?如今朝中,多是太子一党,谋事只为太子,而非皇上,薛稷虽为宰相,却常常孤掌难鸣啊。” 太平听得明白,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那些家伙仗着铲除韦氏有功,个个嚣张得很,本公主看着也是不像话!” “薛稷也只有公主可以依靠一二了。”薛稷露骨地说着。 “薛相公客气了,本公主以后还要请薛相公多多照拂呢!”太平说道。 “愿效犬马之劳!”薛稷立刻表着态。 “既然薛相公这么说,眼下有个事,还要请你帮忙呢。”太平看着他说道。 薛稷一听,心里明白,这是一次试探,办成了,才算是被太平接纳:“公主但说无妨。” “本公主听说……太子最近在考虑太子妃的事了,对此,你有何看法?” “不知道公主是否听说,太子一直钟爱一个叫仙瑶的胡姬,只不过太子为人沉敏,应该不会娶了仙瑶做正室。”薛稷说着。 “仙瑶,本公主见过,确实天姿国色,若是本公主说,太子有这个心思,让仙瑶做太子妃呢?” 薛稷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我朝虽然开明,也万不能让一个胡姬成为太子妃的!” “哼哼,你可小瞧了你家三郎了,他自然有办法让仙瑶改头换面,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子妃。”太平没好气地说着,“只不过么……” 第260章 突然的美誉 薛稷小心翼翼地瞥向太平公主,只见她丰如满月的脸上的露出厌恶的神色:“本公主绝不能让他事事遂意!” 此时的薛稷或许不明白,太平对于李隆基这种敌意的来源。 女人,对于一个人的恨,原因有时候是很难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比如此时的太平公主,对于李隆基,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他是她现在首要的竞争对手,而这背后,有被夺走的贤士、被利用的愤懑,还有他逼死上官婉儿的怨恨。而最最重要也是最最隐秘的是——恐惧,深深的恐惧。就在前不久,武三思的棺椁被皇上下令挖出来捣毁,鞭尸毁墓。太平公主知道,这虽然是圣旨,但背后是李隆基授意的。李隆基那些从前因为韬光养晦而不为人所察觉的个性,随着如今势力的渐渐强大,开始越来越显现——这个人,对于爱的人极呵护,而对于敌人,又极残忍。 她看着自己注定要和他站到对立面的宿命,害怕自己的失败,将导致万劫不复的可怕后果。 此时,太平公主看着自己送上门的薛稷,有种“来得正好”的感觉,因为她才发现了李隆基的一直致命的弱点——仙瑶。他有所爱的人,就会有弱点,这是太平的母亲,伟大的则天女皇所没有的,武则天对于任何牺牲都毫不吝惜,但李隆基却不能。 “臭小子,你还嫩着呢!”太平在心中想着,嘴角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 东宫之中,李隆基已经有几日没有见到安金藏了,这日找了刘幽求问着:“金藏君这几日如何没有入宫来,可是有什么事?”.. 刘幽求叹了口气:“听说太医署的钟离英倩前几日辞官离开长安了。” “原来如此。”李隆基明白了,“金藏君的心里肯定很失落吧。” “本来,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应该牵绊于儿女情长,无奈金藏君是个内心温柔细腻的人,上官婉儿也好,钟离英倩也好,都未能修成正果,也是令人叹惋了。”刘幽求感慨着。 “当初金藏君舍身救下我们一家,又处处为我筹谋,我能有今日,全仰赖了他,只是他不要任何封赏,倒是叫我日夜难安,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了。” “是啊,这怂货,有时候真叫人想不明白了。” “本来,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金藏呢。” “什么好消息,三郎和否与我也分享一二?”刘幽求咧嘴笑着。 李隆基喜形于色,小声对刘幽求说道:“仙瑶有了我的骨肉了!” 刘幽求一听,一拍大腿:“啊,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仙瑶为我付出太多了,我不能辜负了她,太子妃的事,得抓紧办了。”李隆基正色说着。 “三郎现在如何打算?” “父亲知道仙瑶,虽从前并不约束我与她的事,只是事关太子妃,就算是仙瑶认了阿忠作父亲,父亲也不见得认同……所以,我已经禀明父亲,要纳阿忠王仁皎之女为太子妃,他以答应了,君无戏言,将来父亲若是知道是仙瑶而懊恼,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刘幽求一听,不由得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三郎,这样是否过于冒险了?万一……” “我知道我父亲,他心胸宽阔,这并非危及江山的大事,等我与仙瑶成婚之后,再向他认错也不迟。”李隆基自信地说着。 刘幽求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毕竟仙瑶已经怀了孩子,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跟着李隆基了:“也只能如此,她腹中的孩儿也许一个名分。” …… 安金藏的宁静日子,似乎也远远没有到来,即便是住在远离皇宫的坊间,还是不能离开那些是是非非。 这日晨间,他正在给自己种在院子的牡丹幼苗浇水,听到不远处的水井旁,几个洗衣服的大姐正大声地聊着天。 “听说太子要大婚了!” “啊,听说这个太子样貌可俊得很。不知道哪家的女子如此幸运?” “听说是太子幼时的一个恩人之女。” “太子不光长得俊,还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呢!” 安金藏听着,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嘀咕着:“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他放下手中的水瓢,觉得必须去东宫一趟了。 一路入宫,街头巷尾,仿佛太子大婚的事,已经是人人尽知的事了,人们奔走相告着,不无歌颂着太子的美德。 但越是听到李隆基受到拥戴,安金藏越是觉得这事蹊跷,本来,这是件越低调越好的事,李隆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带着心头的重重疑虑,安金藏终于到了东宫。 刚入了东宫,他最先遇到的不是李隆基,也不是仙瑶,却是菱儿。 菱儿见到他,似乎隐约有些印象,略回想了一下,立刻上前冲他打招呼:“你是金藏君?三郎极看中的那个人?” 安金藏见到菱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他并没有热情地回应,而是将她拉到了一旁,带着质问的口气:“菱儿,你可曾和东宫之外的人说起过太子要大婚的消息?” 但是,听到安金藏这么说的菱儿却一脸的震惊,脱口而出:“什么?!三郎要大婚了?!”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模样。 安金藏看着她,如今的他也算阅人无数,这反应是真是假,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除非这个菱儿心机比武皇还要深沉。 但是,他想还不至于。 因为紧接着,菱儿低头失落喃喃着:“三郎要大婚了,挺好的……” 安金藏见她这样,忽而很惭愧,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到底是自己多疑了。 来不及安慰菱儿,他急冲冲去找李隆基了,尽管还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觉得来者不善,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倒更像是一场道德的绑架。 他正忧心忡忡,李隆基倒是闲庭信步地从内走来。 一见到安金藏主动找上门来,李隆基格外高兴…… 第261章 馊主意 “金藏君,你可算来了,这几日都不见你,你可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李隆基大踏步走到安金藏的面前说道。 安金藏却并没有么高兴:“我已经知道了,你要大婚了。” 李隆基一笑:“这算是其一,其二是……”他一咧嘴凑到安金藏耳边,“阿瞒要做父亲了!” 安金藏一听,越加惊讶:“什么?你是说仙瑶……” “是啊,自然说的是仙瑶。”李隆基看着安金藏脸上的表情,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冷却了下来,“怎么?金藏君不替阿瞒高兴啊?” “不不,当然高兴!”安金藏立刻说着,看着还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之中的李隆基,有些不忍心开口,但是他知道,必须告诉他,“我今天之所以这么早入宫来找你,是因为,我在宫外听到了好些关于你的传闻。” “关于我?” “是的,长安城中都在传你即将大婚的消息,甚至连新娘是谁都知道了,说是王家的女儿,昔日的恩公之女,称颂你是知恩图报之人。” 随着安金藏说的话,李隆基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和安金藏一样,他预感到,这不是好事,而且比安金藏更加紧张。 一听安金藏说完,李隆基一声不吭地拉着安金藏进到了自己的书房,亲手关上了门。 “此事蹊跷!”一关上门,李隆基立刻凑近了安金藏,神色严峻地说道。 “我想,不是阿瞒主动放出去的消息。”安金藏说着。 李隆基沉着脸:“当然不是我传出去的,我巴不得天下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婚事,但是别说是宫外的人了,就算是宫里的人,东宫之外,此事也鲜少有人知道,如何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了?” 安金藏听到李隆基这么说,心中的忧虑更加深了:“若果真不是阿瞒这里传出去的,那这个事问题就严重了。第一……” “东宫有奸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个人正要详谈,书房外侍者忽然禀报着:“太子,皇上召见!” 李隆基和安金藏面面相觑。 “这召见,也太及时了。”安金藏说道。 李隆基此时已经没有刚见到安金藏时候的兴高采烈:“金藏君,你可否与我同往?” 安金藏点了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在外面等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传话太监往紫宸殿的偏殿去了。偏殿之中,不算是皇上正式会面的场所,然而这样一来,两人越加担心了——这意味着,皇上召见李隆基,并不是为了商议国事,如果不是商议国事,那就是要谈个人问题的意思了。 到了紫宸殿之外,安金藏在殿外守候的人之中,发现了一个脸熟的人,这个人是太平府中的侍者,他见过,心中忽然明白了,凑在李隆基耳边说道:“看来,太平公主也在,阿瞒你进去可要万事小心了。”.. 李隆基一听,也明白了:“原来是她!” “无论进去什么情况,一定要沉着气,俺们要从长计议!”安金藏提醒着李隆基,“关心则乱,我知道此事关系你的终身幸福,越是这样,越是不能有错!” 李隆基看着安金藏,郑重点了点头:“为了仙瑶,我定会忍耐!” 安金藏目送李隆基走入了偏殿,努力自己头脑清晰起来,如果这是太平公主所为,那更加不可能是为了帮李隆基了。 这是舆论绑架,这一招他也用过,或者说,太平可能就是从他这里学来的。 但是,他现在还不太明白,这样的道德绑架,到底太平要用来做什么文章? 此时,李隆基进到偏殿之中,和他焦虑的心情不同,此时偏殿内,皇帝李旦和太平公主两个人,正带着慈爱的笑容看着他。 然而,这样的氛围越加让李隆基心中不安,不知道太平公主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郎,你来了,快坐!”李旦毫无君父的架子,热络地招呼着李隆基坐下。 李隆基惴惴不安地落座在一旁:“不知父亲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李旦望向了太平,继而回过头笑着对李隆基说道:“你姑母和朕说了件喜事,你这孩子,这样的好事,如何不早些告诉朕?” “喜事?儿臣不知说的是……”李隆基心中狐疑,犹豫着这是套话还是另有所指,犹豫着要不要把仙瑶怀孕的事主动说出来。 不过,不必等他纠结,太平公主已经开口了:“听说仙瑶有喜了,我这个做姑母的高兴,今早先和皇上说了,三郎不见怪吧?” 李隆基一听,越加确认,东宫之中,有太平安插的眼线。 他记着进来时候和安金藏的约定,无论心中多么气愤,依旧强颜欢笑:“不会,不会,姑母如此替三郎高兴,也是爱护三郎。” 李旦听到李隆基这么说,越加高兴了,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家人和睦。 “看到你们姑侄感情这么好,朕真是太欣慰了。而且,三郎啊,你可要谢谢姑母,她为你这事可是操了一番心思了。毕竟仙瑶还不是你的妃子……又是胡姬的身份,朕当然知道仙瑶也是平乱有功,唯恐天下的人不服气她的身份,让她受了委屈,好在你姑母替我们解了这个难题呢!”李旦说着又微笑看着太平公主,显然对于太平很满意。 但这听起来过于顺遂的话却让李隆基摸不着头脑了,试探着问:“不知道姑母有何良策?” 太平微笑着,但这笑容在李隆基看来,更多的是笑里藏刀:“攸曁的弟弟攸止有个女儿先前籍没宫中,我本想探寻照顾,以慰旧人,但最近听闻早在景龙年间,宫中动乱时候遇难了,只是现在除了我和少数几人,无人知道,不如,让仙瑶索性挂在攸止籍下,咱们对外只说她是攸止籍没在宫中的孤女,也算是圆得过去的幌子了。” 李隆基一听,真是如同百爪挠心,这算什么馊主意…… 第262章 奸细在哪里 “多谢姑母的好意,只是……”李隆基正要推辞,但是太平显然知道他会推辞,立刻抢白着:“三郎不必谢我,咱们是一家人,以后仙瑶就是我与攸曁的侄女,崇简的堂妹,做了你的妾室可不是亲上加亲?” “妾室?”李隆基脱口而出。 “说起这个。”李旦也在旁说着,“为父更加欣慰的是,你钟爱仙瑶,能仁义为先,娶王仁皎之女为妻,你姑母说,天下人不无称赞你知恩图报呢!” 若不是自己努力压制,此时的李隆基要杀了太平都可以,更加恨的,是自己太过轻敌大意了,没有料到太平出手这么快,竟然拿他的婚事大做文章。 无可奈何,这个时候如果再告诉李旦自己当日和他禀明的要娶的王氏其实就是仙瑶,现在就是欺君之罪了。 固然他的父亲宽容慈爱,但此刻有太平在侧,不正是她希望他说出的话吗?太子若是犯了欺君之罪,这是一票否决的事,不是当不当得成太子的事,而是杀身之祸。 在紫宸殿外,心神不安的安金藏终于等到了从里面出来的李隆基。 然而看着李隆基铁青的脸色,安金藏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此时,太平也从后出来,站在李隆基身边,以胜利者的眼神看着安金藏。 安金藏没有和她一直对视,以恭敬的姿势站到了一旁。 但是太平没有放过这次炫耀的机会,撇开李隆基,走到了安金藏的身边:“金藏君……有时候,为人不要妄自菲薄,你若受了皇上的封赏,在宫中任职,本公主这好事,兴许就撮合不成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正盯着她的李隆基,面带笑意地扬长而去了。 太平一走,安金藏立刻紧跟着李隆基,两人一路无话往东宫走去。 李隆基憋了一口气,大踏步走得飞快,安金藏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然而一进了书房,他终于爆发了,抓起案几上的砚台要砸下去。 然而手中的砚台抡到半空,却被安金藏死死地抓住了。 安金藏冲他使着眼色,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小声在他耳边说道:“阿瞒,小心隔墙有耳!” 李隆基气得浑身发抖,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才终于将手中的砚台放了下来,颓然坐在了席上,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道:“都怪我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也怪我,如果留在东宫陪着你,兴许……”安金藏自责地说道,“现在情况如何?” 李隆基一攥拳头:“还能如何!你知道姑母要让仙瑶认武攸止为父么?” “武攸止?太平婆家的人?” “没错,是她丈夫武攸曁的弟弟,很多年前死了。她说祖母在时,武攸止有个女儿被接入宫中,景龙时候死了,要仙瑶顶替她的名分……”李隆基咬牙切齿地说。 “啊,要仙瑶姓武?!这怎么可以!这么一来……” “自武三思之后,朝中反武之声越来越高,如果仙瑶跟了武姓,我要娶她为正室,比她原来的身份更难了。” “不是更难啊,阿瞒,是几乎不可能……如果你娶了武家的女儿做太子妃,这个人就是将来的皇后,现在朝中怎么会容许第二个姓武的皇后……”安金藏紧蹙着眉头,暗恨着太平这招实在太狠毒了。但是李隆基接下来的话,带来了更加糟糕的消息。 “这还不是最可恨的,可恨的是,现在从我父亲到天下子民,都知道我将娶王家之女为太子妃,我若告诉父亲,这个人原本是仙瑶,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难怪一夜之间,你的婚事人尽皆知!” “她是要借这事,将我赶下太子之位。” 安金藏的心中,无数想法飞速盘旋着,自言自语着:“事情棘手,但咱们不能着急,一定可以有解决的办法……一步步来,一步步来……”他喃喃着,仿佛这样能让他的脑子冷静下来。 “阿瞒,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先把太平安插的眼线揪出来!” 李隆基一听,沉声不语。 过了一会儿说道:“东宫的人,多数是我从王府中带来的,想来不会……” 安金藏的耳畔似乎再次响起了那日他过来时候听到的恼人的敲打声,随即对李隆基说道:“王府中的人自然信得过,但那些修缮东宫的工人呢?” “那是钟绍京带来的,不至于……” “钟绍京自然是信得过的,但不代表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咱们得找钟绍京好好问问了。” …… 日落时分,钟绍京行色匆匆地到了东宫。 来找他的不是东宫的普通侍者,而是他的好友刘幽求,他就知道这事不一般。 李隆基坦陈地向他说了原委之后问:“绍京,工匠之中,可有令人起疑的?” 钟绍京听了,惊讶地说:“太子是说有奸细混在工匠之中?!若真是如此,是我的失职,请太子责罚!” 李隆基立刻说:“若要追究,我是东宫之主,要责怪也是第一个怪我,你不必过于自责,为今之计,是先找出公主的耳目。” 钟绍京听了,感激莫名,立刻回想着:“修缮宫苑的匠人都是严格审核过的,论理不会有身份不清的人。但是,听太子这么一说,有一个人,或许可疑……月前有个木工突然死了,新招了一个,从今日晨间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个人,我正奇怪,太子说奸细一事,倒是让我不得不怀疑了。” “得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若是父亲知道姑母在我东宫安插眼线,想必不会像现在这样信任她了!”李隆基立刻说道。 安金藏却没有作声。 李隆基转头向他:“金藏君为何不说话?” 安金藏不乐观地说:“只能说先找找看吧,这个人如果突然消失,不是知道自己即将暴露了,就是太平公主知道,今早皇上一召见你,你就会知道她刺探你消息的事,如果她猜到这个,就会知道人证如果被你找到,她就会很被动了……” 第263章 不完美的对策 又是一个皇城的雨夜,没有公共照明的古代,后半夜没有了月光,用浸透了油蜡的纸包的灯笼,在雨中飘摇仿佛随时会熄灭。 安金藏穿着蓑衣和大队的人马站在渭水河边,在极有限的光线下搜寻着。 “快一点找!水流越来越急了!”夜色中,万骑营的葛福顺大喊着。 安金藏同样焦急地等待着,上一次在这样的雨夜,还是许多年前,被来俊臣追捕的时候,一切恍如昨日,却已经是此一时彼一时,许多人都已经随烟尘而去了。 日间全城搜寻钟绍京所说的那个失踪的匠人,最后查到清晨时分,有人在渭水之上的风雨廊桥上斗殴,其中一人遇刺坠入河中了。 按样貌形容,仿佛就是那个失踪的木工。 所谓斗殴,看来不过是个幌子,而这些,又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安金藏觉得,这是太平的报复,处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挑衅,因为对于这个眼线,太平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他,但是她却要让人看见,让人知道这个人死了,不,确切地说,是让李隆基和安金藏知道,这个人死了。 终于,冒着被冲走的危险搜索尸体的将士传来了好消息:“找到了!” 尸体被桥下镇水的石犀挡住了,没有被冲走,甚至这一点,安金藏都怀疑也是刻意为之,太凑巧了。 这具他们花了大力气打捞上来的尸体,只能说明那个泄露东宫机密的眼线已经死了,却对于解决如今东宫的危机无济于事。 大雨中,大家看着仰面躺在泥水里,被泡得发白的尸体,一筹莫展。 直到天明时分才回到东宫的几个人,看到殿内的灯还亮着。 仙瑶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应该是等了一个晚上。 李隆基一见立刻奔了上去,搂住了仙瑶的肩:“你有孕在身,怎么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赶紧进去。”说着护着仙瑶往寝殿走去。 看到这一幕的安金藏几多感慨,不解风情的仙瑶,不知不觉竟也成了坐等爱人到天明的女人了。 他正想着,眼睛余光所及,墙角廊下,另有个人站在那里,和他一样,巴巴地望着李隆基与仙瑶离去的方向,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安金藏都能看到她眼中的泪光。 这个人,是菱儿。 安金藏悄悄走了过去,还在独自出神的菱儿并没有察觉有人走近。 “你也在这等了一个晚上了?”安金藏在她身旁说道。 菱儿猝不及防,赶忙擦着眼泪要逃走,却被安金藏拦住了:“有几句话,我想和你说。” 菱儿惊讶地望着安金藏:“对我?” 安金藏点了点头…… …… 无论是李隆基亦或者安金藏,都没有心思补觉。 安金藏没有出宫,坐在廊下,等在凉飕飕的雨后晨风中,他来了大唐这么久,最喜欢的就是这天明时分渐渐苏醒的皇宫,昨日的一切已经过去,今日的奔波还没有到来,是最清净的时候。 “阿欠!”安金藏打了个喷嚏,身后忽然有人说:“可别着了凉了了。” 安金藏一回头,原来是刘幽求在身后。 刘幽求现在是中书舍人了,搁在现在,算是个很大的领导了。 不过在安金藏的眼中,他依旧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破蕃帽。 “怎么,不回你的土屋,守在这里,是不放心吗?”刘幽求一屁股在安金藏的身边说道。 安金藏搓了搓鼻子:“这事关乎阿瞒和仙瑶,说不担心,肯定是骗人的。” “关心则乱呐,三郎很少犯错,但仙瑶这事,他操之过急了些。”刘幽求直言着。 安金藏没有答话,但他心中认同刘幽求的话,只是心在不是评价之前的事情的时候,人无完人,就算是李隆基,也不可能一点错误都不犯的。 “眼下,太子妃什么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保住阿瞒的太子之位,还有仙瑶腹中孩子的名分了。”安金藏沉重地说着。 刘幽求听出了这话的微妙之处:“你的意思,是要委屈仙瑶了吗?”.. “不是委屈,是没有办法。仙瑶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可以做到的。我倒是担心阿瞒,在太子妃这件事上就可以知道,他对仙瑶的感情匪浅,恐怕……”安金藏忧心忡忡。 刘幽求拍了拍安金藏的肩膀:“若是要我一起说服三郎,尽管说。” 安金藏却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刘幽求语重心长地说:“此事还是我一个人来比较好,处理这种婚姻问题我比较在行。何况……此事的对策并不会尽如人意,将来如果阿瞒有什么怨怼,我孑然一身,被埋怨也就算了。你现在仕途正走得顺利,不能让他心中对你有什么不满。” 刘幽求听了,不由得心中感动:“怂货,我欠你太多了,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跟着三郎,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安金藏听了却笑了:“怎么突然说这些客气话了?要这么说,我还欠你一条命呢!还记得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差一点被武三思的刺客杀了,要不是你及时出现,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刘幽求用玩笑话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感情:“可不是么,你看,咱俩倒像是真的一对儿了。” 安金藏推了一把刘幽求:“你这不正经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都当了大官儿了还是口无遮拦的。” 两个人正说着,李隆基从殿内出来了,见到他们两个人坐在廊下,走上前问着:“你们都没回去在这儿作什么?” 安金藏给刘幽求使了个眼色:“破蕃帽儿,有些话,我要单独和阿瞒说,你先回去吧。” 刘幽求明白他的苦心,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昨日李隆基已经雷厉风行地将东宫之中稍有可疑的宫人全部退掉了。现在又是清早,刘幽求走后,此时只有李隆基和安金藏两个人了。 “金藏君,你要和我说什么?”李隆基问着,心想着,有什么话是刘幽求也不能听到的。 第264章 辜负 “不可以!”李隆基的声音在清晨的东宫格外响亮,惊得原本躲在矮树丛中的燕雀扑棱棱惊慌飞走了。 “阿瞒,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安金藏坚持不懈地说服着。 “什么叫两全其美?!你这不是遂了姑母的意吗?”李隆基还是生气了,冲着安金藏说道。 安金藏却据理力争地说着:“不,你姑母的意,是要让你失去太子之位,甚至让你失掉性命,不是让仙瑶做你的妾室!” “仙瑶只能是我的太子妃,她是将来的……”李隆基差一点说出了口,他想说的是,她是将来的皇后。 安金藏耐着性子劝着:“你的心我懂,我是仙瑶的少主,论感情,如父如兄,怎么会忍心看到她受委屈,但这时候不是讲感情的时候……”这话安金藏一说出口,自己忽然心惊了一下,这番话,似曾相识,多年前,在公主山庄的竹林小院,他也曾经和太平说过同样的话——现在不是讲感情的时候。 他知道李隆基能懂,也能做到,只是这个过程太痛苦了。 “你叫我如何向仙瑶开口?”李隆基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由于他的早慧和英明,几乎让人忘了,他还是不过二十出头的翩翩公子,何况是难得的至情至性的人呢? “我,没关系的。”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仙瑶的声音,和李隆基激动的情绪相比,仙瑶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和从前不同的是,她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不知道是因为一夜没有休息的缘故还是情绪使然。 总之对于安金藏来说,仙瑶这样淡定的表现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和人喝酒会不会上头一个道理,反倒是李隆基这样什么都表现出来的,多半没事。 李隆基一见仙瑶出来,立刻回身护着她:“你怎么又起来了,刚不是睡着了嘛?” “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很少这么大声说话。”仙瑶说着,没有一句花哨的话。 然而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更加心疼了:“如果我连你的名分都争不了,我还做什么太子?” “你要做太子,只有你做太子,将来做了皇帝,才能帮安国把大食人和西突厥赶走。”仙瑶看着李隆基,坚毅地说。 尽管她这么说着,但是安金藏还是仔细地看到她垂下的手在不易察觉到地颤抖着,以她的功夫底子,这样的颤抖绝对不正常。 但是,还有第二步他没有和他们说,这比起让仙瑶做妾室更加残酷。 安金藏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一咬牙,说道:“在皇上那里,我们还有个王氏的太子妃没有交代……”他说着,可以感受到李隆基的震颤。 他只是看着仙瑶,什么都不说,反倒是仙瑶用着坚定的眼神支持着他,默默无声。 “阿瞒,如果没有这个太子妃,他们依然可以做实了你欺君的罪名……”安金藏讨厌自己说这样的话,却又无可奈何。 “可是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李隆基说着,仿佛是最后的挣扎,给自己拒绝这个主意一个无力的借口。 “有的。”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菱儿带着莫大的决心似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我是王家的女儿……我可以顶替仙瑶姐姐。” 李隆基的眼神迅速瞥向了安金藏,那一瞬间,安金藏从这眼神中感受到了太多复杂的东西,那是克制、猜疑和惊愕的杂糅。 “是你让菱儿这么说的?”李隆基的语气中带着质问。 “是的。”安金藏没有否认,“不过确切地说,是菱儿姑娘自愿的,我只是征求她的意见。” “胡闹,我已经对不起仙瑶了,难道还要辜负另一个女子不成?”李隆基脱口而出。 而这句话,菱儿听得真切,不由得失落地垂下了眼帘,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所谓辜负,不就是说即便是成婚也是有名无实,而更让她失落的,是在他的口中,她只不过是另一个女子罢了。 “你,你们放心,我不会真的当自己是太子妃的,我知道这是救急的办法,装装样子的,三郎,哦不对,太子,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菱儿低声说着,仿佛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事。 李隆基见这样子,才知道自己失言了,赶忙解释着:“不是的菱儿,如果我同意你这么做,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我父亲他敬你爱你,肯定会支持菱儿这么做的,这些年多蒙你照拂,也是我们父女报恩的时候了。”菱儿认真地说着。 但是她越是这样说,李隆基越过意不去了:“说什么呢,阿忠才是我的恩人,我何德何能让你们这样待我……” “阿瞒,不能犹豫了,再拖延下去,不知道太平公主那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我看今日就禀明了皇上,把这事定下来,这样太平公主那里就没有办法了!” 看着还不肯答话的李隆基,安金藏急了:“我认识的那个英明果决的三郎去哪里了!难道你还真不如仙瑶和菱儿吗?” 他知道这话有失公允,比起付出牺牲的人,要接受她们的牺牲,更加痛苦。 “将来你还会遇到更多艰难的选择,但这不正是为人主、为人君的所肩负的分量吗?”安金藏竭力说服着。 李隆基知道,安金藏说得都对,他已经没有第二个“但是”可以说出来了。.. “何况,只有你还是太子,你才有能力继续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当年你父亲如果没有从皇位上被赶下来,你的母亲,至于不明不白地失踪在宫中吗?”安金藏说出了最重的话。 若是换成了别人,肯定恼羞成怒。 但是,李隆基毕竟还是李隆基,他听到这话之后原本纠结的眼神仿佛风云渐息的湖水,变得沉静而冷冽起来。他可以让自己去接受自己违背自己情感的话,他知道他可以。 …… 紫宸殿里,是欢喜的李旦和喜怒不形于色的李隆基,李旦高兴地说:“我家三郎,终于成家了!” 第265章 美梦成真 “父亲,仙瑶如今有孕在身,三郎有个不情之请,想尽快完婚,给孩子一个名分!”李隆基恳切地请求着。 唐朝是个开化的时代,如果换了其他礼教森严的时代,未婚先孕这件事,就足以为千夫所指。 但是,在此时的李旦看来,这没什么可值得避讳的,相反,他对于自己这位爱子有了孩子这件事,充满了期待。 “这是三郎的婚事,三郎做主就可以!”李旦毫无芥蒂地说着,“记得和你姑母说一声,怎么说,如今仙瑶也算是她家的人了。” 李旦不提醒还好,这么一说,仿佛一根刺,扎进了李隆基的心里。 即便是他可以让自己的父皇满意,也无法改变他不得不和武氏扯上关系的事实。武氏,是个敏感的身份,尤其对于皇室来说,和武氏联姻,不免让人想起太多令人不安的过去。 这意味着,他在这个世代群臣心中“完美的人设”将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 但,这是他不可以在妥协的底线。 …… 婚礼的喜帖送到了太平公主的山庄里。太平虽然恨着安金藏,但却也无法否认,被他牵着鼻子当出头鸟的这两次斗争,都以她所在的阵营胜利而告终,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曾经和她富贵比肩的公主、王子们一个个死的死,贬黜的贬黜的时候,她的太平公主山庄,非但奢华不减万一,而且日益扩建得堪比皇宫了。 坐在鎏金万花椅上的太平公主将太子的喜帖甩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哼,他竟然打算把武家的‘女儿’娶进门了,我看到时候群臣什么反应!” 正在此时,薛崇简出现在了太平公主的房门口。 但是却没有走进去,只是面色铁青地站着。 太平公主看到了他:“崇简,来了怎么不进来?” “母亲,你不要再和三郎作对了。”薛崇简忽然说着。 太平一听,愣住了,继而冷笑着:“你这是在替太子求情吗?” “不,是为了母亲您考虑。” “为了我?为了我,你就应该和我一起,把他从太子的位子上拉下来!不是我要和他作对,而是如果我不奋起反击,总有一天,他会把我们这里夷为平地!” “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一口一个三郎,他不过是你的表亲罢了,我才是那个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人!”太平越说越激动。 但是薛崇简并没有退却的意思,继续争辩着:“外祖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您也不是外祖母,我们就不能一家人安安乐乐地生活吗?” “难以置信,这样的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那么多孩子之中,我始终以为你是最聪明的那个,没想到如此天真,出身帝王家,几时可以安安乐乐地生活过?” “母亲……”薛崇简还想说些什么。 “好了!你退下吧!”太平公主大喝着,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薛崇简的劝解对于太平公主来说,毫无用处,反而是火上浇油。她的儿子,竟然也站在了李隆基的一方,还有比这个更让心高气傲的她生气的了吗? 她瞪着被她甩在桌上的请帖,又拿了起来,撕了个粉碎。 …… 修缮一新的东宫,张灯结彩,为着即将到来的太子大婚全力作着准备。 在没有偶像电视剧可看的古代,太子与太子妃的浪漫故事,足以被演化出无数个版本。 什么恩人之女,什么两小无猜,什么久别重逢。每个情节,都撩拨着长安城中无数少女的心。 而王仙菱,成了人人羡慕的“灰姑娘”。 当所有人都为这即将到来的盛典开心不已的时候,只有新郎和新娘,并不那么高兴。 东宫的偏殿内,高力士端了一碗银耳羹进了仙瑶的房间。 “仙瑶姑娘,吃点东西吧。”高力士贴心地说着,“这银耳羹我已经晾得不烫了,再多搁一会儿就得凉了。” “嗯。”仙瑶应着,端起来默默地吃了起来。 高力士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这比直接告诉他她吃不下都让人难受。.. 这段时间,原本话就很少的仙瑶话更加少了。 和万人称颂祝福的太子与菱儿的婚事不同。 关于仙瑶,不明真相的“群众”们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态度。 因为听说她是武攸止的“女儿”,果然如天平公主所料,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 而因为李隆基之前的“完美人设”,太子一反常态地一意孤行要娶武氏为妻的消息,让所有人自然而然地把原因归罪在仙瑶身上,认定她如同当年的媚娘,功于心计,魅惑太子。 李隆基已经勒令东宫不得将外面的风言风语传进来,但所有人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仙瑶的感情,反而让她觉得越加不自在。 为了能顺利和仙瑶完婚,李隆基必须先和菱儿大婚,有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太子妃,那些臣僚才会作出让步,让武家的女儿进入东宫做个侧妃。 就这样,在各种注目和各种的议论声之中,太子的大婚终于到来了。 天还未亮,菱儿就必须起来梳妆了,这一天,有许多的仪式等着她去完成。 昨夜,她激动地一夜没有睡着。 自从李隆基答应娶她这个“装样子”的太子妃之后,她就常常处于这样激动的心情之中。 即便是挂名夫妻,那也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纯金的凤冠上镶嵌着五彩璀璨的宝石,在烛光与铜镜的反照下发出梦幻的光芒。 然而,即便如此,它们都比不上她第一次见到李隆基时候的美好记忆。 那时候,当父亲告诉她,这个人是临淄王的时候,仿佛在他之前全部的人生都是黯然无光的。而那之后的岁月,都是在期盼着再见到他,和见他时如梦如幻的心情中度过的。 曾几何时,她以为,她的心意将永远不会被他知道。 而现在,过了今天,她竟然将成为他的妻子,和他朝夕相对,那是何等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着铜镜中的自己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第266章 深夜阙楼 一天的繁文缛节,欢宴散场。 东宫之中,王仙菱静静地坐在龙凤榻上,等待着李隆基的到来。 李隆基酒量惊人,即便算是婚宴中推杯换盏整整一个晚上,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喝醉。 此刻,他徘徊在婚房之外,越是喧闹之后,越显得此时深夜寂寂无声。 他望着宫灯之下,依旧透着光亮的直棱窗,那房中守候的人,不是他的意中人。 但是,他必须进去。因为今夜,这东宫之中,不止是他的人。太平公主以帮忙为由,让自己山庄中的侍者留守在东宫。帮忙不过是个幌子,监视才是真的。 来来去去,总有侍者忙碌着“不经意”地从他不远处经过。 他望了一眼另一个方向仙瑶的房间,房中的灯已经熄了。但他知道,她还没有睡着。 他终于挪动了步伐,朝着婚房走去。 房中,红烛已经燃得只剩下了一截,火苗呲呲地窜动着,一如此时菱儿激动万分的心情。 李隆基合上了房门。 菱儿钗钿礼衣,黛眉红妆,此时映照着烛光,也是极美的人儿了。但,一身绛纱新浪服的李隆基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爱慕的神情。 在两人视线触及的那一刻,菱儿脸上即将绽放的笑容被生生地打了回来。 他不快乐,她怎么能快乐? 桌上,一个剖开的匏瓜拴着红绳,静静地被摆在坐上。 菱儿乖巧地自己走到桌前,正裾而跪,端起一旁的玉壶,在匏瓜中各倒了一些酒。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和她相对跪着。 端起了其中半个匏瓜,这是合卺之礼,匏瓜微苦,米酒微甜,预示着夫妻二人同甘共苦。 然而,当菱儿喝完这口合卺酒放下匏瓜的时候,却发现李隆基还端着匏瓜没有放下。 “我知道,坐在这里的人不应该是我……”菱儿说着,眼中忽而有泪滚落了下来,越是有期待,此时的失落就越大。 “菱儿,对不起,我做不到。”李隆基放下手中的匏瓜。 菱儿赶忙擦干了脸上的泪:“不用,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是我自己愿意和你做个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何必这么歉疚?” “外面都是姑母的眼线,我出不去……你去榻上休息吧。我坐在这里就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可以面不改色的李隆基,此时面对着菱儿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不不不,你是太子,你去睡榻上吧。” “你现在是太子妃了,不要妄自菲薄,去吧。”李隆基柔声说着。 菱儿仿佛是为了迁就李隆基的感受,这才起身回到了锦缎铺就的榻上,和衣而睡。 …… 此时的夜蓝紫色,看不到天明的迹象,浮云被长风吹成千条万缕,随着星河的方向无声地漂移。 此时,李隆基回望过的仙瑶的房间里,空空如也。它的主人此时,坐在高高的阙楼顶上,飞檐之上,星河之下。 她注视着东宫的方向,李隆基的婚房,烛光已经灭了。 万籁俱静,身后忽然传来瓦片被踩动的轻微声响。 仙瑶的弯刀出鞘,朝身后挥去,但是弯刀在半空忽然停住了:“少主?你怎么在这?”仙瑶问着。 对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是安金藏。 安金藏温柔微笑着:“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仙瑶没有回答,继续坐回了屋脊上,面朝着东宫。 安金藏坐在了她的身边:“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婉儿的事情怪我?” “她已经死了,我不怪你。”仙瑶目不旁视地回答着,如果从前她不懂安金藏,现在,她已经懂了。 “你守在这里,是因为担心今晚有人会对阿瞒不利是吗?”安金藏问着。 “嗯。”仙瑶应了一声。 “那你呢?” “我没事……” 仙瑶的身旁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仙瑶啊,你什么时候,能够为了你自己活着。” “为自己活着?”仙瑶终于侧过头看着安金藏:“少主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也许,阿瞒比我更懂你吧,我其实曾经怀疑,他对你的爱是很肤浅的,只是因为你的美貌,但现在看来,他是真的爱你,爱着连你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你。”安金藏忽然有所感慨。.. “我也爱他。”仙瑶实诚地说着。 “我知道,不然你大半夜不睡觉蹲在这里干什么。” 正说着,仙瑶似乎察觉了什么,不打招呼地忽然一跃下了阙楼,直奔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安金藏只好紧紧跟上。 只见仙瑶如闪电般飞上宫墙,弯刀寒光掠过,一道黑影从他们面前忽然消失了。 “抓刺客!”安金藏高喊着。 他话音刚落,四周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把夜晚的东宫照得明如白昼。 原来他早有准备。 李隆基一听到动静,也立刻从婚房中奔了出来。 此时仙瑶从宫墙上跃下,和他彼此对视着。 李隆基身上还好好地穿着绛纱袍,见到仙瑶立刻奔了上去:“你怎么还没睡,如果有个好歹,叫我如何是好?” “那人跑了……”仙瑶还专注在刺客的事情上,“行动之快,是我所未见的,很少有人能从我手中轻易逃走。” “这些事,交给他们做便好了。”李隆基抓着仙瑶略显冰凉的手。 “若不是仙瑶,我们这么多人,可能未必发现此人。”安金藏在旁边说着。 这时候,刚才带了人奔出去追刺客的葛福顺等人也都回来了:“太子,臣等无能,没有发现刺客踪迹。” “不怪你们,如果连仙瑶也抓不住的人,那肯定是我们从未见识过的高手……”李隆基说道。 安金藏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她从哪里收罗来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此人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那以后……” 他没有说下去,他想说的是,以后东宫就不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 不过,安金藏知道,光是焦虑没有用,立刻跃上了宫墙,冲着葛福顺说:“把火把给我。” 葛福顺听了,从边上将士手中抓过一个火把用力一抛,被安金藏稳稳地接在了手里…… 第267章 漂亮的和尚 安金藏拿着火把仔细查看着,忽然弯下腰,用手指摸了一点什么东西凑在鼻子边闻了闻。 “金藏君,可是有什么发现?”宫墙下,李隆基关切地抬头问着。 安金藏又从宫墙上跃了下来,来到李隆基面前,将手指也凑在李隆基的鼻子边:“阿瞒,你闻闻。” 李隆基一闻:“这是?!” “檀香。”安金藏说着,“似乎是檀香的灰。” “但,她……据我所知,并不爱檀香……”李隆基并没有直接说出太平公主。 “看来,咱们要小心了。”安金藏忧心忡忡地说着。 此时,婚房里面,还站着一个人,外面那么大的动静,菱儿当然是醒了。她原本想跟出来看是出了什么事,但人到了门口,却看到李隆基已经直奔向了仙瑶,只好后退了几步,躲在了阴影之中,默默注视着。 …… 公主山庄内,昔日的竹林小院,失去了往日安逸闲静的氛围,竹林在黑夜里晃动着,如同会窥视的生灵,带着怯意注视着一个黑影无声地进入到院中。 此时在小院廊下站着的,是一个俊俏的和尚,高鼻深目,乍一看,倒是和安金藏有几分相似。 黑影跪在了和尚面前:“任务失败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和尚的声音带着超然的冷酷。 那黑衣人听了,浑身打了个激灵:“大师饶命!”但话音刚落,一枚飞镖已经直插入了黑衣人的额间,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呻吟声,那黑衣人应声倒在了地上。 “啊,你大可不必……”身后,太平从小院中走了出来。 和尚回过头,冲着太平露出迷人的笑容:“他不求饶,或许还活着。怕死的人,早晚会背叛我们,必须死。”他说话轻柔细语的,完全不像是刚杀了人的样子。 也许是他的笑容太迷人了,太平并没有多看那倒在地上的死者一眼,而是贴身来到了和尚的身边。 惠范顺手就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进了怀中:“公主,春宵一刻值千金,趁着天未亮,咱们去屋里商议吧。” …… 大明宫的太阳照常升起了。 和中宗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不同,现在的皇上李旦要勤快得多,坚持每天上朝。 本来以为皇上励精图治的大臣们很快发现,这种勤快只不过是形式上的而已。 因为,在朝上,皇上说的最多的两句话,现在他们背都能背出来了。 只要是启奏的事情,李旦必然会问两个问题:“和太平商量过了吗?”、“和太子商量过了吗?” 从来没有个自己的主意。 也因为如此,太平和太子李隆基的势力,在并驾齐驱地飞速增长着。 一派危机过去,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是一触即发的更大危机。 散朝之后,诸位宰相被薛稷拦在了光范门内。 薛稷巴结太平的事,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这一举动,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果然,不一会儿,太平公主乘着辇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次把他们这几个召集在一起,是要说什么事。 太平也不含糊,没有说什么客套的话:“难得今日诸位都在,本公主也就不绕弯子了。太子年少,又非嫡长,自入主东宫以来,外界流言不断,且为人处世不如宋王成器稳重,本公主想启奏皇上改立宋王成器为太子,诸位以为如何?” 听到太平竟然就直接把话说出来了,除了薛稷之外,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没有人该知道怎么回答她。 “嗯?莫非你们有什么异议?”太平语气中带着威胁。 “有异议!”忽然有人朗声说着。 大家循声一看,说话的人年过半百,眉眼深沉,原来是吏部尚书宋璟。 只听他不卑不亢地继续说着:“太子于社稷有大功,是真宗庙之主,公主为何忽然有此议?臣实在想不通。” 太平被突然反问了这一句,不由得愣住了。 但是宋璟自武则天时就在朝为官,威望甚高,她不敢轻易拿他如何。 而宋璟这么一说,原先那些不敢开口的重臣纷纷附和着:“是啊,太子有功于朝廷,当之无愧……” 太平并不直接生这些人的气,而是狠狠地瞪了张罗这事儿的薛稷一眼,仿佛是在怪他给了错误的信心,以为这些宰相们会站在她太平的一方。 以宫中的“八卦”程度,宋璟的这个事迹很快就传到了东宫。.. 李隆基听了,由衷敬佩地说:“我和他也并无深交,竟然肯为我仗义执言,之前都说宋璟为人公允,看来此言不虚。” 不过,坐在李隆基对面的安金藏却有别的注意点,宋璟,不就是帮着李隆基开创开元盛世的那个著名的宰相吗? 这是在狄仁杰之后,他很少有的激动心情——遇到自己曾经仰慕的历史人物。 “阿瞒,你一定要好好与宋璟来往,将来必有大用啊!”安金藏不无激动地说着。 李隆基也看出了安金藏的激动,对于他过于热情的反应感到奇怪:“金藏君认识宋璟?” “没有打过照面,只是听过他的名声,心向往之。”安金藏说着,忽而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是说唐朝三百年,前称房、杜,后称姚、宋。宋指的就是现在这个宋璟了,那他的好搭档姚崇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他问着:“朝中现在可有个叫姚崇的人?” “姚崇?”李隆基显得有些茫然,“似乎听过,但不在中书省。” 正在这个时候,刘幽求与钟绍京正好进来。 李隆基见了,立刻问着:“你们俩来得正好,可曾认识一个叫姚崇的人?” 刘幽求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只有钟绍京立刻回答着:“姚崇倒是没有,姚元崇是有这么一位,只是当年则天皇后时,突厥叱利元崇叛逆,则天皇后避讳他和突厥同名,让他只用表字为名,所以一般不说他姚元崇,他字元之,太子说的是这位姚元之么?” 第268章 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李隆基也不确定是不是,拿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安金藏。 安金藏这时候多希望能百度一下,可惜手边没有手机,只好硬着头皮问:“那这个姚元之现在在哪里呢?” 钟绍京听了,捋着胡子说道:“说起来也算是时运不济了,神龙年间,则天皇后让之后,这个姚元之同情则天皇后,被告发后贬为亳州刺史,之后便一直流转各地了,似乎如今在越州做刺史了。” “哈哈能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候站出来说自己的真心话,也是不一般了。”安金藏笑着说。 “金藏君为何忽然要打听此人?”李隆基纳闷地问安金藏。 安金藏神秘兮兮地说:“阿瞒不必问我此人我从何处打听来的,总之把他调回长安,肯定不会有错。” “好,刘幽求,你去打听下姚元之,若确实是有才德之士,我去禀明父皇,将他调回长安。”李隆基立刻说道。 刘幽求的行动很快,到了下午就来找李隆基复命了:“三郎,姚元之的事我打听清楚了,此人去年确实在越州任上,不过,今年年初,又被调任许州了。” “许州?那倒是比越州距离长安近些。”李隆基听了说道。 刘幽求笑说:“可不是么,天意让他回来,不过,如今的越州刺史是谁你知道吗?” 看到刘幽求一脸有了中大发现的样子,李隆基也不由得好奇心大起:“是谁?” 刘幽求冷笑了一声:“宋之问。” “是他?”李隆基当然不会忘了宋之问,那个巴结张易之,迫害自己的亲外甥刘希夷的人渣,“他竟然还在朝为官?”李隆基没好气地说。 “是啊,此人干了那许多龌龊事,竟还活着。”刘幽求说的龌龊事,可不单单指的前面说的那两桩。 这个宋之问,其实中间回过长安很是显耀了一阵。 因为当年被贬了泷州参军之后,不到一年就偷跑了回来长安投奔自己的好友张伸知,结果被他听到张伸知和王同皎密谋刺杀武三思。宋之问竟然为了留在长安,出卖了张伸知,向武三思告了密。 “哼,他不是卖友求荣回了弘文馆了么?怎么又去了越州这么偏远的地方。”李隆基说着,宋之问那点破事长安之中人尽皆知,他当然也知道,只是他心中系着大事,无心管宋之问这些蝇营狗苟了。 “嘿嘿,说起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是当时他又想巴结太平公主,又去结交安乐公主,结果太平公主恨他恨得不得了,向先帝告了他一状,结果又被贬去了越州了。” “呵呵,我看越州这地方,山清水秀,便宜了他了。”李隆基阴冷地说道。 …… 距离长安千山万水的越州,是真如李隆基所说,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 一个中年男子,卷着裤腿,带着斗笠,站在竹筏上,望着两岸的茂林修竹,说道:“酌镜水而励清,援竹箭以自直”。谁也不会想到说出这样有风骨的话的人,是那个被李隆基他们嗤之以鼻、恨之入骨的宋之问。 “大人,再往前便是城关了,那里诸流汇聚,一到了雨季便河水泛滥,两边百姓真是不堪其苦啊。”旁边的小吏说着。 宋之问听了,目视着竹筏行进的方向:“咱们到了那儿去看看。” “自从您到了越州,几乎已经把越州每个村镇都走遍了,百姓们都说已经许多年不曾遇到像您这样亲力亲为的好官了。” 宋之问听了,却很惭愧:“唉,我算什么好官……我应该多谢越州这个地方,让我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 在身旁的小吏来说,宋之问这话是过于谦虚了。 只有宋之问自己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这里山高皇帝远,再也不用害怕站错了队受到牵连,也再也不用花心思去巴结那些王公和贵族,宋之问的人生观竟然发生了令人意外的变化。 他开始沉下心去关心越州百姓的生活,而在走村串巷的过程中,发现这些朴实的人们远比那些宫廷中尔虞我诈的权贵要可爱得多。 他留恋地看着两岸的江南风光,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恐怕将要和你们道别了。” 小吏听了很惊讶:“啊恭喜大人了,可是要回长安去了?” 宋之问苦笑了一下:“哪里是回长安,能留着性命就不错了。”自从他听说长安事变,换了李旦做皇帝,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很快要到头了。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此时岸上有人呼唤着宋之问的名字。 竹筏缓缓靠了岸。 是从刺史府中来的差役,急着对宋之问说:“大人,您得赶紧回去,长安来人了!” “来,来人了……”宋之问喃喃着。 “是带了圣旨来的,恭喜宋大人了!”差役兴致勃勃地,但是宋之问边上的小吏给差役使着眼色,意思这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看来,城关是去不成了。”宋之问不无遗憾地说着,只能跟着差役折返会刺史府去了。 他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的府中,不敢奢望这突然来的宣旨会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说宋之问曾经攀附二张和武三思,流放钦州。 所谓钦州,已经是大唐的西南边陲了,荒蛮险恶与岭南无异。 听到他被流放的消息,身边的差役们倒是都默默抹起了眼泪,他们并没有见过宋之问在宫中时的谄媚与猥琐,他们认识的宋之问,是个体察民情,亲力亲为的好刺史。 他们并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突然追究已经是多年前的罪过。 只有宋之问心里清楚,这圣旨说是皇上下了,但背后无非是太子亦或者太平公主的意思,而无论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他都殊无好感。 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别无他话,人生莫大的悲苦,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在幡然醒悟时,被夺走了重新做人的机会。 “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他喃喃着,闭上眼落下了两行浊泪。 第269章 过从甚密 须发花白的姚元之,抬起头看着久违的丹凤门,脸上很平静。 和大多数汲汲于功名的人不同,虽然他曾经也官至宰相,现在被贬后再度应诏回到长安,起起伏伏,却始终淡然以对,也许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种超然的豁达是从何而来。只是略微停留,他带着使命感走入了大明宫…… “听说姚元之已经回长安了,不过这人也是,明知是三郎向皇上举荐的,来了之后,竟然也不来东宫拜见太子,实在不知感恩。”刘幽求吃着今秋刚熟的石榴,嘀咕着。 安金藏从他手中的石榴里剥了一颗含在嘴里品味着酸甜的味道:“他不来,才说明我们没有推荐错人。” “此话怎讲?”刘幽求转头看着安金藏,嘴不饶人,“我说你一个大高个,吃个石榴还这么细巧,真是怂货本性无疑了。” 安金藏也不理他,把石榴籽吐到了花坛中:“他不来,便是告诉大家,太子向皇上推荐他,是因为他的才能,不是因为他是太子一党。这样才显得太子此举公允。” “果然还是你看得明白。” “你知道最近他和宋璟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么?” “嗯?” “向皇上启奏罢黜斜封官。”安金藏说着,转头看着刘幽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 刘幽求当然知道。 所谓斜封官,是自中宗以来,纵容韦氏、安乐包括太平等一堆公主、夫人公然收取贿赂,买卖官职所生出的奇怪身份,因为这些花钱买来的官职没有正式的任命状都是斜着从门缝里塞到中书省下敕书的,所以有了斜封官的说法。 这些人鱼龙混杂,能干活儿的没几个,却让官衙变得异常拥挤,许多地方因为塞人太多,几乎连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刘幽求没有继续啃石榴了,而是关切地问:“这些斜封官,少说也有三四千人,如果都罢黜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皇上已经同意了?” 安金藏微笑着:“同意了,我猜此时有个人得气死了。” “啊……”刘幽求明白安金藏的意思,“你是说太平公主?现今韦氏、安乐都已经不在了,当年安排了斜封官最多的,现今也就是太平公主了。” …….. 安金藏没有猜错,此时的太平公主,正在公主山庄中拍着桌子发脾气:“叫那些人都给我滚回去,官不是本公主罢的,要找就去找皇上,若再有人来我山庄撒野,本公主就不客气了!” 自从罢黜斜封官的政令下达之后,太平公主的山庄就不得清净了,那些由她收了钱安排了职位的人自然是又要找上她来的讨说法了。 此时,看着一脸怒气的太平,和尚惠范凑近了在她耳边低声说:“公主,那些人若是搅得您烦心,要不要惠范找人去办了他们?” 太平一听,立刻警醒地否决了:“你的人,都得用在刀口上,这些人,随他去。” “公主放心,给惠范些时间,定让此事有所转机。”惠范胸有成竹地说着。 太平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知道你机灵。” “嘿嘿,多谢公主夸奖。”惠范得意笑着,“我这儿还有个主意呢,公主听了,肯定喜欢。” “嗯?说来听听。” “惠范听说,当初立太子时,李隆基之所以可以凭非嫡长的身份入主东宫,除了抢了公主的拥立皇上的功劳之外,原本是嫡长身份的宋王执意推辞也不无关系。” “哼,你是不知道他们那几兄弟,就差不能穿一条裤子了,除了三郎那小子,其余几个,都和皇上一样,都是软柿子,没一个能和三郎匹敌的。”太平不无鄙夷地说着。 惠范露出邪魅的笑容:“他们不争,不代表咱们不能让他们争起来。” “你想离间他们兄弟感情?我告诉你,这可是比直接把三郎从东宫赶走都难。”太平不无怀疑地说。 “公主,如今他们几个或许心性未改,但他们身边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不必他们兄弟之间互生嫌隙,只需要他们身边的那些谋臣深不自安,便是有了用处了。” “那你打算如何做?”此时的太拼公主总算来了些兴趣。 “公主何妨主动一些,常邀宋王游玩,送些珍宝?听说宋王和太子不同,并不是个机警的人。”惠范阴险地说着。 太平公主听了,紧绷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我就说你机灵了!” …… “最近太平公主那儿怎么忽然没什么动静了?”东宫之中,安金藏看着树上开始泛红的柿子说道。 一旁的刘幽求说道:“我是听说,公主最近可是和一堆和尚道士走得近呢。” “和尚道士?这是要修身养性的意思?” 刘幽求听了,坏笑着:“也算是修身养性吧。” 安金藏看他那样子,知道刘幽求是另有所指:“要你正经还真是难了。” “咦?怎么就是我不正经了呢?事实如此。不过这事儿可没看起来这么简单。”刘幽求神秘兮兮地说。 “这话怎么说?” “你听过史崇文么?” 安金藏摇了摇头。 看见他不知道,刘幽求倒是来了兴致,一咧嘴:“你看,你不能老把自己闷在这东宫里,好多事儿都不晓得呢。这史崇文是个道士,号称有修仙的本事,金仙和玉贞两位公主都是他徒弟呢。”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的事,安金藏知道,她俩是李隆基的亲妹妹,都是窦德妃的孩子,不过唐朝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中宗时候,那些公主一个比一个要权要势,而到了李旦这儿,两女儿小小年纪,却都自愿出家当了女道士了。这会儿刘幽求说这个姓史的道士是两个公主的师父,可以想见地位真是不一般了。 安金藏笑着说:“你是说,这个道士如今也被太平公主收入麾下了?” “收入麾下谈不上,过从甚密可以算,皇上对这个史道士青睐得很,因此对公主也更加信任了。”刘幽求努了努嘴。 第270章 阿福 安金藏听了刘幽求的话,很担忧:“你说公主找这些道士和尚什么的,仅仅是为了让皇上更加信任她么?如今,皇上对于她的信任,不逊于对太子的信任,花这么大的力气,不是多此一举吗?” “开始,一个道士能掀起多大的波澜?”刘幽求困惑地说着。 “呵呵,最有威胁的,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而是似是而非的疑虑,道士说些子虚乌有的,不用花力气坐实,就足以让皇上心中不安了。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安金藏摘了近前的一颗熟透的石榴,丢到了刘幽求的手里。 两人正说着,忽然身后咣当一声,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高力士撞到了端着铜脸盆走过的宫女,撒了一地的水。 安金藏知道这不是一向谨慎细致的高力士应该有的水准,随即走了过去,问他道:“力士,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高力士一见是安金藏,忽然眼圈有些泛红:“安大哥,父亲他……” “阿福?阿福怎么了?”安金藏一听是高延福的事儿,立刻紧张了起来。 “父亲已经病了好几日了,但不肯让我告诉任何人,今早我出门的时候,见他连床都下不了了……”高力士说着,一个大高个子哭了起来。 安金藏听了二话不说,拉着高力士的手:“傻孩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快带我去见阿福!” 两个人马不停蹄地朝阿福宫外的住所赶去。 安金藏一路心中的思绪乱极了,他不自觉地开始回想初次见到高延福时候的情形,但又不愿意自己想到那么久远的过去,害怕这是不好的兆头。 高延福的房中并不亮堂,安金藏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认不出他。 他记忆中的高延福还是个面色圆润的和蔼宦官,但此时的阿福,已经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 安金藏万分愧疚地单膝跪在高延福的榻边,柔声说着:“阿福,是我,安金藏来了。” 高延福缓缓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金藏君……我让力士不要告诉你的……” “不怪他,我看他魂不守舍的,自己问的。你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东宫的人,阿福我伺候的主子太多了,你和阿福来往得太多,怕……” “瞎说!要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常常通风报信,咱们也不能扳倒了韦太后,都是我的错,论功行赏,竟忘了替你向太子争一份!”安金藏懊悔不已,他总以为来日方长,谁知道…… 高延福从口中吐出一点气息:“那也勉强算将功抵过,算不得什么功劳,阿福能这样躺在自己家里,寿终正寝,已是上天的恩德了!” “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生病了而已,我请太子派最好的太医来替你医治!”安金藏百感交集,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但是高延福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轻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安金藏看着他重又闭上了眼,脸上从未有的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任安金藏和高力士怎么呼喊都没有反应了…… 第271章 弃车保帅 紫宸殿里,李隆基跪在李旦的面前,诚惶诚恐。 殿内很安静,李旦比登基的时候更加苍老来了。这个位子,对于他来说,并不算是上天的恩赐,反倒是一种折磨。 每天,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做出判断、需要他给出决定。 而他给出的决定,很可能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今天,又是一个需要他做出决定的日子。 “三郎……”李旦的嗓子很干涩,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是风艰难穿过粗粝的石缝,“你请求朕放逐宋璟、姚元之离开长安?” “是的,姚、宋二人离间我与姑母、兄弟之间的感情,不应该再让他们留在长安了。”李隆基说着这话,脑海中回想起昨天他和安金藏之间的对话…… “不行!”在东宫的书房里,传来李隆基的坚决的声音,“宋璟与姚元之为了维护我的地位,才向皇上请奏,让姑母与哥哥弟弟们离开长安,我现在请父皇治他们的罪,岂不是恩将仇报?!” 案几上的香炉中,几缕青烟袅袅升起。 安金藏不急不缓地说着:“如果不这么做,不仅是他们两个,我们所有的人,都将因此陷入致命的危机。” “危机?从何而来?” “请问阿瞒,皇上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了嘛?” “没有,但也没有当即回绝啊。” “现在外面都在传,最近朝中的气象,仿佛有种景龙年间的影子。” “混账!谁敢说这种悖逆的谣言!” “阿瞒,你是有智慧的人,怎么也说这样一叶障目的话?是谣言还是事实,你心里的清楚。而之所以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最大的原因,就是皇上心慈手软,不够果决。姚宋二人的建议,若不能当即成为圣旨,以太平公主的手段,这就是她借以反击的利器。” “你是说她会借题发挥?” “薛稷和太平公主的关系,现在不说自明,这件事,估计早已经传到了公主耳中了。只要对这件事稍加‘润色’,说是阿瞒你指使姚宋二人这么做的,听起来顺理成章,即刻便成了你为了皇位,迫害手足与姑母的罪证了。” “只是……可惜了姚元之和宋璟……” “这也是为了保全他们,现在只是出京,不是罢官。如果安个谋逆的罪名,他们的命估计留不到将来为你效劳了。”安金藏直言不讳地说着。 李隆基没有再争辩,略一沉默,终于说:“好!我听你的。” …… 薛崇简站在定昆池边,遥遥地注视着太平公主山庄里炫目的灯火。 安乐公主的死后,太平吞并了她的宅邸,如今的公主山庄,真的与皇宫无异。 自从惠范进入公主山庄之后,山庄里夜夜笙歌,好不热闹。 只有薛崇简对此忧心忡忡,可惜,自从因为李隆基的事,他与自己的母亲太平公主意见相佐之后,如今,他常常数月也见不到自己母亲一次。 而且他也知道,就算见到了,他母亲也不会听取他任何的建议。 而此时,在公主山庄里,薛稷穿过纵情欢乐的人流,来到了太平的身边,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第272章 黄昏 太平此时已经喝得半醉,脸上两朵天然的红晕比胭脂要活色生鲜得多。 “姚、宋二人被逐出京城了?”太平原本醉意朦胧的双眼此刻变得清澈起来。 “没错,公主,而且是太子向皇上请旨的。”薛稷的小胡子在他说话的时候跳动着,总是不经意地吸引着太平的注意,不过也只是稍一会儿的功夫,她的眼光掠过薛稷的脸。 薛稷说话的瞬间,她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转着自己手中的空酒杯:“呵……”她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 眼前依旧是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的热闹,人间极乐也不过如此。 但是太平并不满足。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很大,把一旁的薛稷吓了一大跳:“公主……您这是……” “多谢了太子,本公主可以留在长安,这不是很好吗?”太平左摇右晃地说着,眼神迷离。 薛稷只好奉迎着:“是,的确是大好事……”但就算谄媚如他,面对此时的太平,那句“恭喜公主”怎么也说不出口,反倒是莫名不安起来。 …… 刚才还西斜的日头隐没在了大明宫的屋脊之下,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王仙菱站在长满了睡莲的池边,怔怔地出神,池中的睡莲都已经合上了花骨朵,提前进入梦乡了。 “菱儿,天凉了,进去吧。”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是她的父亲,被大家称为“阿武”的王仁皎。 菱儿心中苦涩,在这偌大的东宫里,只有父亲还惦记着自己,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人还记得她这个太子妃了。 人情冷暖不外如此。 尽管李隆基对她以礼相待,但那些下人们当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太子妃”。 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李隆基从外面回来,径直走到仙瑶住的偏殿去了。 阿武厚实的手掌按在了菱儿的肩上。 “父亲,菱儿没事。”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菱儿笑了……”暮色中,阿武花白的头发若隐若现。 菱儿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下。 忽而,有什么东西落入了眼睛,难受得她伸手直揉。 才揉了一下,耳边传来阿武的大喊声:“菱儿!”但那声音忽然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没有了。 …… 不知不觉天亮了,晨光中,李隆基从廊下走过,是她曾经梦中反复了无数遍的模样。 “三郎……”她冲到门口,带着期盼,呼喊着。 但是,他们之间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李隆基什么反应都没有,自顾自地朝前走去了。 “三郎!”她继续喊着,声嘶力竭。 但此时,紧随着李隆基的,那个美得让她自惭形秽的人出现了。 “为什么?有三郎的地方都有你!”菱儿哀怨地说着。 然而,此时,令她惊悚的一幕发生了,仙瑶转过了头,注视着她,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她听得到她的话。 “我,我不是……”菱儿退却了,“我知道他是你的,只是……” “你是太子妃,何必这么妄自菲薄?”仙瑶说话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本章完) 第273章 发亮的黑影 王仙菱浑身一个激灵,仿佛坠入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然而后背又坚实得真切,耳边起起伏伏,隐约传来诵经的声音。 渐渐清晰的视线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穿着金线编就的袈裟,转身微笑对着她。 “太子妃,你醒了?”和尚说着。 眼前的和尚,高鼻深目,唇红齿白,对于一个和尚来说,长得过于俊俏了。 王仙菱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嗓子里泛着苦味,一开口,猛地干咳了几声。 “醉里仙的劲还没有过去,太子妃慢些起身。”和尚说着,语气轻轻柔柔的。 “你是谁?!我爹呢!” “他很好,还在东宫。” “什么?我已经不在东宫了?!”王仙菱打量着四周,对面的佛龛格外醒目。 眼前的和尚双手合十,带着野心勃勃的眼神看着王仙菱:“小僧惠范见过太子妃。” “你这个和尚大胆!你掳劫我,三郎不会放过你的!”王仙菱心里害怕,硬撑着呵斥道。 惠范的嘴角带着阴冷的笑意:“太子妃,你觉得太子会在意你的生死么?” 这句用心险恶的诘问,果然击中了王仙菱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有些事,越是在心底隐而不发,越以为稀松寻常,越是在被戳穿的时候,崩塌得超乎想象。 王仙菱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了,不争气的眼泪从眼角不断地落下。 惠范把她从榻上扶了起来,把一杯热腾腾的茶送到了她的手里:“喝下吧,你的力气很快会恢复的。” 王仙菱并不傻,她用虚弱的手勉强端着茶,却并不急着喝下去:“我知道,你们三郎的敌人,既然你都知道,我这个太子妃,不过有名无实,抓我来,是要挟不了三郎的。”说这话的时候,王仙菱心如刀绞。他不爱她,现在自己却还要用这一点替他解围。 惠范却摇了摇头,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太子妃如此真心待着太子,是在令人感动,不过若是你的这番心意,只有小僧这个不相干的人知道,岂不可惜了?” “这是我与三郎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王仙菱咬着嘴唇说道。 “听说,太子钟情的是另一位武氏的侧妃,而且这位侧妃已经怀了身孕了,太子妃这三个字,也不知道你还能当多久了。”惠范的话听起来循循善诱又充满了挑衅。 “那有如何?是我自愿的!” “若是如此,太子妃真是天下最至情至义之人了,小僧也是感念太子妃真情,想给你一个机会。” “你什么意思?” “也许,太子妃你是妄自菲薄了,在太子心中,你并非微不足道呢?” …… “混账!竟然敢从我东宫把人掳走了,我饶不了他们!”李隆基站在睡莲池边,咬牙切齿地说着。 “阿武,你可看见了什么吗?”安金藏问着惊慌失措的王仁皎。 “我,我……”王仁皎是个武夫,原本就口拙,此时更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只见着个发亮的黑影,菱儿便不见了……” (本章完) 第274章 檀香金粉 “阿武,黑影就是黑影,怎么会发光呢?”李隆基问着,尽管如今论辈分,阿武是他的丈人了,就和不少人到如今都依然称呼他是三郎一样,他也改不了口,继续叫着王仁皎“阿武”。 “是呀,这黑影,如何是发亮的……”阿武自己也困惑着,女儿被掳走的事,让他在焦急只有再也抽不出一丝的心力去思考其余的细节了。 倒是安金藏很冷静,发亮不发亮的他先不管,但就冲着黑影这件事,就足以唤起他的回忆——李隆基大婚的那晚,也是那快得惊人的黑影出现在他和仙瑶的视线里,又悍然消失了。 他环顾着四周,上次墙上留下的灰烬给了他一种预感,这次,那神秘额黑影,肯定也会留下些什么。 果然,在池中静静无声的莲花引起了他的注意。 已经是深夜了,莲花早已经娇羞地合上了花瓣,但莲叶上,分明有什么东西,在火把的光照下,闪烁发光。 “长剑给我!”安金藏从身边的侍卫那里拿过武器,朝着池中挑下一片莲叶,顺势飞打一下,莲叶轻巧落到了岸边。 他蹲下来拿在手中,凑近了火把端详,终于看清楚刚才发亮的东西是什么了——莲叶上零星沾了一些金色的粉末。 他用手轻轻一抹,金粉就沾到了指尖。 “檀香的灰……金粉……?”安金藏嘀咕着,“这似乎并不是常见的东西……” 在安金藏一旁听到这些的刘幽求却若有所思:“怂货,若是这么说来……这些东西在一个地方就很常见。” “哦?哪里?”安金藏和李隆基异口同声地说着。 但刘幽求看着他们俩,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李隆基说道:“三郎,咱们进屋里说话。” 书房中只剩下了三个人了。 刘幽求这才对着面前一脸好奇的李隆基和安金藏说道:“当初我辞官落魄的时候,无处可去,曾在一处寺院中寄宿过一段时日,故而怂货说这两样东西的时候,都是让我想到了那段岁月了。” “檀香寺中倒是常有,只是这金粉?”安金藏不解地问。.. 刘幽求嘴角一咧:“是了,寻常人是不会想到这和佛寺有何关系,只是巧了,那时我寄宿在寺院中,为了答谢住持收留之恩,便帮着翻新佛殿,其中一样,便是给佛像补刷金粉了。” 安金藏被刘幽求这么一说,倒是想到那些佛像都是金色的了。 “佛寺……刘幽求你是说,太子妃是被和尚掳走了?”李隆基一听不由得皱了眉。 他是反应何等快的人,在彼时的和尚,不同现在的和尚。 而看到李隆基这个反应的安金藏也想到了这个猜想背后意味着什么——从武则天的薛怀义开始,在大唐,尤其是在长安的和尚,不少不过举着出家人的幌子,充当着公主和贵妇们的面首罢了。 如此一来,太子妃被掳劫的事,基本可以确定是朝中的人干的了。 这个人是李隆基的政敌。 想到这里,安金藏和李隆基面面相觑…… 第275章 捎信 “我们应该去救她。”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声音,出现了。 三个男人转过头,看到的,是挺着孕肚的仙瑶。 “仙瑶?你快回去,太子妃,我会救回来。”李隆基的语气有些急切。 “不行,她不能有事。”仙瑶的步子却没有移动半步。 安金藏看着眼前的仙瑶,因为怀了身孕,原本玲珑精致的脸庞比从前圆润了一些,但就是因为这样,看起来多了从前不曾有的温柔,如同被露水打湿的纯白芙蓉。他明白这时候仙瑶的心情,她是从不在意自己感受的那种人,却总是用行动最直观地反映自己想法。直到此刻,安金藏才意识到,从大婚那日起,在忍耐和煎熬的人,不仅仅是王仙菱,对于独来独往惯了的仙瑶来说,她肯定不喜欢这种亏欠别人的感受。 “仙瑶,这不关你的事,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安金藏立刻说道。 如果按照以前,作为仙瑶少主,这话已经有足够的分量了。 但,如今,仙瑶,只是仙瑶了,不再是少主的仙瑶了:“不,就算你们找到掳走菱儿的人,普通的侍卫,不可能救下她来的。” “仙瑶,我不能让你冒险。”李隆基走到了仙瑶的跟前,双手护着她的肩膀,认真地说道。 正在这个时候,仙瑶脸色忽然变了,忽然一把推开了李隆基。 也就一瞬间的事,只听到“嗖”地一声,一道银光破窗而入,仙瑶虽然怀了身孕,身手却依旧灵敏,推开李隆基之后,自己一个轻巧转身躲开了来势汹汹的攻击,只不过如果按照往常,她早已经空手接住了飞来的凶器,但这时,却只是躲开。 只听到“噔”地一声,一支箭深深地扎进了仙瑶身后的木柱里。 李隆基顾不上查看冷箭,立刻上前抱住了仙瑶:“你没事吧?” 仙瑶倒是冷静地微微摇头,目光转向了木柱上的箭,只见箭柄上系了一段布条,看来这冷箭,不是为了伤人,是来报信的。 安金藏一面赶忙上去解下布条,一面还在回想着刚才惊险的一幕,心想着这儿要匿名递送个消息着实太大动干戈,还是二十一世纪用手机发个匿名消息来得方便。 果不其然,布条上,是绑匪捎的话:“若要太子妃周,就拿武家的侧妃来换。” “真歹毒。”安金藏见了这几个字,不由得心中暗骂,但面上却不说什么。 这几年下来,李隆基和安金藏之间不知不觉有了默契,此时,李隆基见安金藏迟迟没有把信交过的意思,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蹊跷,双手护着仙瑶在原地,也不凑近了看。 这些年跟着他,仙瑶认汉字的能力日渐长进,很难糊弄了。 知道这些的李隆基,只是对着依旧站在木柱边上的安金藏问道:“金藏君,上面写了什么?” 安金藏心领神会,镇定自若地回答着李隆基:“阿瞒不要担心……” (本章完) 第276章 隐匿 这日长安的风沙起得奇怪,本不是该起的日子,却骤然起了大风,迷得人睁不开眼睛来。 “这里就是惠范在的地方。”刘幽求指着面前一座热闹的寺院,对身边的李隆基和安金藏说着。 要找惠范的所在的地方真不难,这个万人迷的“西域和尚”,他的“施主”不仅仅是太平一个。 “哦,星云寺。”安金藏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名字,喃喃着,一千多年以后,这些在他眼前显赫的地方,终将连名字,都不被人知晓了。 他们还没有往前踏出一步,星云寺中已经走出来几个样貌俊俏的和尚,开始劝阻那些兴致勃勃赶来的贵妇们回去,继而关上了寺院的大门。 但是李隆基一行三人并没有离开。 风沙依旧在肆意飞扬。 等到热闹的人群散去,寺院的大门终于伴随着沉重的一声“吱呀”被打开了。 一个高个而魁梧的和尚从寺院中的走了出来,在风沙中依旧可以看到他英俊的面庞,然而这张带着脂粉气息的脸,总让安金藏想起那些不让人愉快的往事,张易之、张昌宗等等的人的名字和脸,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来者不善。 然而,这个不善的来者,此时在他们面前露出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于甜腻的笑容,这笑容里,有刀。 “看来,星云寺有贵客光临了。”惠范双手合十,笑容可掬。 “贵客,已经在寺中了。”安金藏话中有话。 听到这句话的惠范,笑容中隐现一丝阴冷:“入得佛门,便无贵贱之分。” “呵,三郎,咱们不要和他废话了,直接让他把太子妃交出来吧!”刘幽求在一旁直接地说。 凌凌兵刃声环绕星云寺周围。 “哼,太子果然是有备而来。”惠范冷笑着,但似乎并不慌张。 安金藏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眼前这个西域和尚的这种镇定,不是强装出来的,如果不是,意味着,有什么东西,是他还没有想到的。 “他笑得太得意了!”安金藏低语着,巨大的不安甚至让他忍不住将这句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惠范听到了他的话,目光朝他投去,哪怕这次是第一次见面,他依然仿佛熟知他的样子:“我们总算见面了。” 此时,李隆基一摆手,四面八方的武士从隐匿的地方同时出来,越过星云寺的高墙直杀了进去。 然而,站在门口的惠范,依然没有移动半步。 这时候,李隆基和刘幽求也感到不对劲了。 没有任何的抵抗,士兵们在寺中四处寻找,却不见太子妃的踪迹。 安金藏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那天月夜出现在东宫的黑影,那团黑影越来越大,仿佛要将他整颗心脏吞噬:“不好!”他忽然喊出了声,拉住李隆基,“阿瞒,立刻回东宫!” 李隆基被安金藏的反应惊到了:“你从不这么慌张,怎么了?” 安金藏的脸色煞白:“他们擅长的,不是正面交锋,而是暗杀之后迅速逃遁……” (本章完) 第277章 迷阵 安金藏的耳边,幻听般出现了滴答、滴答的声音。 这种仿佛永恒不变的节奏,是他久违未曾听到的时间的节奏。 在无时不被时钟包裹的现代,这种流逝如此分明,但在唐朝,他的血脉里,已经许久不曾涌动起这和生命息息相关的时间的强烈存在感了。 “赶紧回去!”安金藏大喊着,抓着李隆基的胳膊往回奔跑。 但是风沙越发大了,一阵狂乱地朝他们扑过来,劈头盖脸地迷住了他们的眼睛。 这不是正常的风沙! 狂风的呼啸声中,滴答,滴答,如同求救的信号,在安金藏的耳畔越来越清晰。 “这僧人会妖法,咳咳!”刘幽求刚说了几个字,就被沙子呛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所有人都裹足不前的时候,忽然一道银光从一阵迷乱中锐利划过。 紧接着,密集的暗器飞过的声音传来。 叮叮当当。 安金藏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抵挡住暗处袭来的杀人利器。 在混乱中,他的面颊有什么轻柔的东西拂过,在风沙刺痛的颗粒击打中格外疗愈。 他尽力睁开眼睛,一面衣裙上的薄纱,而衣裙的主人,身影如此熟悉,是他此刻最不希望自己见到的那个人——仙瑶。 “仙瑶,咳咳,你来作什么?!”安金藏尽力喊着,沙子糊住了嗓子,和刘幽求一样说不出话来。 而他身旁的另一个人,默不作声,已经挡在了仙瑶的面前——是李隆基。 风沙中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了无数个黑影,这些人脸上蒙着黑纱,完不受风沙的影响,行动快如闪电般,在一片昏黄中时隐时现。 “怂货,保护太子!”刘幽求又艰难地说出了第二句话。 “不,是保护仙瑶。”安金藏立刻说道,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终于知道了。 这是东宫的弱点,他早就应该料到。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安金藏话音刚落,所有的黑影一窝蜂地朝着仙瑶袭来。 那些原本搜寻星云寺的武士们,在混乱中群龙无首,完无法前来支援。 浩浩荡荡的人马,如今只有算上安金藏、刘幽求在内的七八个人孤军奋战。.. 和安金藏之前所说的一样,这些黑影的战斗力,并不算高,就好像是成群的苍蝇一样,不断地在周边淄扰、闪躲,伺机进攻。 而在手忙脚乱的防守中,安金藏他们的体力在迅速地消耗。 保护仙瑶……这是安金藏此时唯一想的。 没有什么,比伤害太子这个怀了身孕的爱妃,更能釜底抽薪地击垮东宫的了。 但,在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办的时候,忽然看到仙瑶推开了护在她身边的李隆基,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朝着黑影袭来的方向冲去。 如果论计谋,安金藏肯定比仙瑶擅长。 但这是生死一线的战斗,仙瑶的直觉,比任何人都强。 以攻代守,这是突破这个迷阵的唯一办法。 但这个办法,有个巨大的代价…… 第278章 暗器 风沙的间隙的,安金藏看到惠范的嘴角如此鲜红,带着得逞的笑容,这笑容,不仅是令安金藏不寒而栗,而是仿佛化作一只利爪伸进他的喉咙,掏出他的心肝一般。 他必须制止他,安金藏想着,趁着黑影被仙瑶的进攻退散的间隙,对准惠范的方向,用尽自己部的力量将手中的刀飞掷了出去。 但,这一飞掷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在刀离开他手的一瞬间,稍有平息的风陡然又狂了起来,半空中的刀立刻偏离了方向。 正当安金藏以为这次的攻击要落空的时候,仙瑶迅疾地回身,用手里的弯刀轻巧地触碰了安金藏掷出去的刀的刀刃,原本飞偏的刀又回到了原来的方向。 惠范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突然的转折,脸上微起波澜,刀尖要刺中他面门的一瞬间,忽然一切都消失了。 和尚、黑影、风沙,都骤然停歇了。 一切结束得猝不及防。 忽然阳光刺眼,安金藏看着长安碧蓝的天上一轮白日投射下来如芒刺般的光线,心中丝毫没有击退劲敌,他们收手了,意味着…… 他不敢想。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耳畔忽然传来李隆基的惊呼:“仙瑶!” 安金藏浑身一个激灵,是呀,仙瑶。 他这时候竟然出神了,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查看仙瑶的安危。 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奋力解围,他们现在还被围困在惠范的“妖法”之中。 在安金藏终于清晰的视线里,仙瑶已经倒在李隆基的怀里,纯白的衣服上,一枚回旋形的银色暗器乍一看如同饰品一般嵌在仙瑶的腰上。 这暗器原本是要击中她的腹部的,显然是仙瑶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侧身抵挡,结果击中了她的腰部。 “快找太医!刘幽求!找太医!”李隆基大喊着。 安金藏这时候也懵了,他满脑子在问为什么,不明白仙瑶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现在不是提问题的时候,他必须比李隆基冷静。 “阿瞒,我们在宫外,要找太医,得立刻回宫!”安金藏上前一步。 “好!好!快回宫!”李隆基的嗓子嘶哑,从未有的慌张。 一架不起眼的马车,疾驰着穿过宫门直奔着太医署而去。 “救人!快救人!”前簇后拥的人冲进太医署,李隆基抱着仙瑶,高喊着:“署令呢!把署令叫过来,把最好的太医都叫过来!” 太医署里的人似乎都懵了,一时间没有搞明白一向亲民随和的太子今天为什么像换了个人一样。 安金藏什么都做不了,他的视线一刻都不敢从仙瑶的身上挪开,仿佛一单挪开视线,仙瑶就会出什么事。 从头到尾,仙瑶没有说一个字。 但她紧闭的嘴唇和异常苍白的脸色,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 太医署里所有的太医都迎了出来,前簇后拥地随着李隆基将仙瑶送进了病房。 安金藏在他们后面,原本就万分紧张的他,眼中忽然看到了什么,一刹那浑身彻底地冰凉…… (本章完) 第279章 逶迤 血迹像蜿蜒的红蛇,从院中,跟随着李隆基的脚步,一直延伸往病房的方向。 暗器,还死死地嵌在仙瑶的身体。 安金藏已然熟悉了这冷兵器时代的思维,冰冷而锋利的刃未曾离开伤口,血不会大量涌出来。 这些血,不是从仙瑶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所有人都太紧张了,只有安金藏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辈子,这种宫斗戏里才会见到的场景,让他自己见到了,过于坚韧和沉默的仙瑶,几乎让人忘记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 安金藏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在思考,还是没在思考,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如同水雾中的幻影,一个声音隔着很远,又好像有人蒙着他的耳朵强迫让他听到,是太医在高喊着:“快,叫稳婆!” 似乎是太医问了李隆基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问题。 然后就听到李隆基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这是什么混账话,我只要仙瑶活着,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太医署里,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人发现,在隔着宫墙的一处阙楼上,有人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你看,他终究还是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在他心中所有的位置的,比你想象得更少。”惠范在菱儿的耳边轻语着。 “那,那是因为……”菱儿喃喃着。 “你不需要为他找借口,只要仙瑶在,你永远都不是东宫最尴尬的存在,可明明,是你成了他们。” “不,你是在挑拨离间……” “是挑拨还是实话,你心里清楚……” “你,你害死了三郎的孩子……”菱儿的声音很小。 “那封向仙瑶求救的信,可不是我逼着你写的。” “那是因为你说这只是一次试探,你没有说……” “不见血肉的试探,能试探出什么,你应该谢谢我,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之后怎么得到太子宠爱呢?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好人都是把心爱的给别人的,你若还想着太子的宠爱,你就必须狠下心来。” 菱儿听了,猛然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惠范,惠范正咧着嘴看着她,露出一排过于洁白的牙齿。 …… 太医署里,仙瑶的病房中,医者们进进出出,没有停歇过。 刘幽求一直在安金藏面前来回踱步:“我们两个大男人进不去,可急死我了,也不知仙瑶怎么样了,要是钟离英倩那小丫头在就好了……” “英倩在又能如何……”安金藏始终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不断开合的门,他知道这点伤,对于从前的仙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 慢慢的,太医、稳婆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嘈杂和忙碌都停了下来,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让安金藏不安的是,李隆基一直没有出来。 他无心计算进出的人数,大约这个时候,房间里,也只剩下了李隆基一个人了。 刘幽求忍不住拦住了满头大汗的署令:“怎么样了?” (本章完) 第280章 空智 其实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的,怎么说也算是太医院“一把手”的署令,此时在安金藏面前支支吾吾,仿佛做了什么愧疚的事情:“是我的无能……” 安金藏此时心中想的,不是未出世的郡王,或者郡主,而是,仙瑶的孩子没了。 那个一直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仙瑶,安金藏一直以为,她可以有个美好的结局,然而……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安金藏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屋内没有动静,死一般的寂静。 令安金藏意外的是,许久之后才走出来的太子,脸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他走到了安金藏的身边,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只轻轻了说了句:“金藏君,是我们太轻敌了,动武,向来是最低等的做法。” “阿瞒……”安金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李隆基表现得越平静,他就越担心。 “金藏君,要要你把面对我皇祖母时候的机智和果敢拿出来,是时候斩草除根了。”李隆基在安金藏耳边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 …… 东宫的深夜,烛影摇晃。 “太子,这个惠范的来历查清楚了,他是个半路出家的胡人,曾拜空智法师为师,但不知何故是被逐出师门。空智法师是密宗的高僧。坊间传说,密宗一派,会飞天遁地,隐身幻术,无所不能。” “隐身、幻术?”安金藏听了,若有所思,“难怪了……好像后来的日本忍者……” “金藏君你说什么?”一旁的李隆基问道。 安金藏说道:“破藩帽儿说的,应该是我听说过的忍术,他们擅长隐藏自己的行迹。幻术……那天我们都见识过了。” “该死,都怪这些唬人的伎俩……”刘幽求没有再说下去。 但李隆基的脸上并没有波澜,他和安金藏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就算我们知道了那死秃驴用的是什么忍术、幻术,但要如何对付才好?”刘幽求焦急地说。 安金藏沉吟片刻,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我们得找到这个空智法师才行。” “据说此人现在就在广福寺,但闭关多年了,我打听到之后曾经去过一次广福寺,呵,竟是无论我如何请求,就是不见,可见这惠范的师父,也不是什么善类。”刘幽求没好气地说着。 李隆基听了:“这个空智,我倒也略有耳闻,曾游历狮子国,见佛受道,是得道的高僧,若惠范果真是出自他门下,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 和金碧辉煌的星云寺相比,广福寺要远朴素许多。 来长安许久,安金藏都没有注意过这座不起眼的寺庙里,原来住着一个得道的高僧。 李隆基并没有以太子的身份造访,不过这不起眼的寺庙中,零星的几个和尚却给人一种超然世外的特别气质,仿佛,就算是知道了来人是当朝的太子,他们也并不会在那淡然的脸上多出半分表情, “三位施主,空智大师正在闭关,恕不见客。”一个面庞清秀的和尚,上前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