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灵异]》 第一章 七月正午,窗帘挡不住热浪,吊扇嗡嗡作响。男人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手里捏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他脚边躺着条黄色的土狗,狗蜷着身体,闭着眼,一副安适模样。 再典型不过的退休老人生活场景。 唯一的问题是画面中的主人公略年轻了些。 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躺椅上半睡半醒的中年人正是这个年纪,也确实好看,睫毛浓密,鼻梁高挺,端正的长相配合微弯的嘴角让人心生亲近。鬓角的银丝线与眼角的皱纹,不多不少的给男人添上了成熟的韵味。 宁静的画面被开门声打破。 躺椅上的男人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极黑,故而显得极深邃。看清来人,莫洵眼里漾出笑意,起身迎了上去:“怎么这个点来了?大中午的不热吗?” 毫无警觉性的家养大狗撩了撩眼皮,复又合上,连甩个尾巴都不肯。 进门的是个年轻人,正把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往桌子上放。 额头蒙着一层薄汗的年轻人同样是好看的,但和莫洵完全是两个风格,细眉薄唇深眼窝,长相精致又锋利。 正是时下流行的冰山款。 “师父。”苏泽浅称呼了一声,冰山脸微微解冻。年轻人的性格和长相完全相符,冷淡,话少。算不上多好的性格,但耐不住颜好,人实在,在同事中倒还挺有人缘。 莫洵甩了条毛巾过去:“先洗把脸。” 做徒弟的乖乖进了卫生间。 趁苏泽浅洗脸的空档,莫洵翻了翻他拎上来的袋子——新鲜的绿叶菜,番茄,土豆,黄瓜,茭白,鸡蛋,肉,还有西瓜和水蜜桃。 莫洵头疼:“阿浅你是要做多少菜?天这么热,有冰箱也放不久啊。” 莫洵说话的时候,脸上湿漉漉的苏泽浅打开了冰箱,看见空空如也的内部,年轻人的一张脸又冻上了。 “包饺子,给你放速冻里。”苏泽浅动手开始洗菜,心里恶狠狠的想,不然你得把自己饿死。 莫洵拢着手看着,完全不想帮忙,颇有些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我真后悔当初放你去学厨师。” 莫洵是画国画的,成名已久,画几幅画卖卖,偶尔带两个学生,工作轻松收入高,闲暇时就想着回报社会,跑去孤儿院做义工,免费给小不点们上国画课。 苏泽浅是莫洵二十多年前,在去孤儿院的路上捡到的婴儿,“苏泽浅”这个名字都是莫洵给起的。小婴儿长大些,显现出在国画上的天赋,莫洵觉得这也是种缘分,就收了他当徒弟。 喝了拜师茶,莫洵倾囊相授,徒弟也争气,小小年纪画画得有模有样。谁知道小家伙十来岁的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居然死咬着要去学厨。莫洵当然不肯,苏泽浅直接给他跪下了。 做师父的没办法只能放人。 莫洵是把苏泽浅当儿子疼的,当时小徒弟年纪不够进厨师学校,还是莫洵托关系把他弄进去的。 苏泽浅学成毕业时才刚满十六岁。 这年纪哪能找到好工作?莫洵有人脉,但气徒弟不听话,不肯帮忙。 苏泽浅也倔,自己想办法,小少年人聪明肯吃苦,在无数次碰壁之后终于进了所正规酒店当帮厨。有了个好起.点,手下又有真功夫,现在的苏泽浅已经是五星级连锁酒店的大厨了——专门给达官贵人做饭的那种大厨。 莫洵又自豪又心塞。 徒弟苏泽浅是个人才,但严格来说他已经不是自己徒弟了。 不是徒弟的徒弟把师父当老爹养,三不五时来给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男人做顿好吃的。 地点是家里不是酒店里,对象是好脾气的师父不是喜怒无常的领导人,菜不用做得五光十色,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装进白瓷青花的廉价大碗里,成套端上桌倒也有点古色古香的韵味。 莫洵在古色古香的青花碗里倒上了洋里洋气的葡萄酒。 端着两碗饭进来的苏泽浅:“……少喝点。” 莫洵好脾气的笑:“葡萄酒啊,每天喝点对身体好的。” 莫洵说:“葡萄酒很下菜的。” 从来只听说过菜下饭的苏大厨转身把一碗饭倒回了电饭锅。 徒弟就着菜吃饭,师父就着酒吃菜。 黄狗摇着尾巴从藤椅边爬起来,看了看苏泽浅,迈步走到莫洵身边,蹭了蹭男人的腿,又趴下了,完全看不出它是在撒娇还是在高冷的讨食。 苏泽浅一直觉得师父家的大狗比猫还傲娇,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苏泽浅一碗饭吃完,莫洵的酒还剩个底:“这回去哪里出差?” “吴城,”苏泽浅回答,“去参加一档美食节目。” 莫洵来兴趣了:“美食节目?哪个台的?什么时候播?” 苏泽浅八风不动:“不知道,同事联系的,我只负责做菜。” 莫洵无语了一瞬,他对苏泽浅只盯着自己手头的事,其他一概不管的性格也是没脾气了。 男人把碗底的酒喝干:“记得去问问,问了告诉我,难得上电视,让我看看嘛。” 苏泽浅拿过莫洵的碗站起来:“嗯,要多少饭?” 莫洵:“饱了,不吃了。” 苏泽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三天两头跑过来就是为了督促莫洵好好吃饭。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挑食厌食? 莫洵从徒弟眼里看见了赤.裸裸的谴责,不得不举手投降:“小半碗。” 莫洵是数着米粒吃完那小半碗饭的,他吃完饭,苏泽浅饺子都包得差不多了。 莫洵把碗泡在水池里,洗干净手一起捏完了最后几个。苏泽浅是专业厨师,捏出来的饺子自然漂亮,莫洵的手艺居然也不逞多让,把自己捏的饺子往苏泽浅的旁边一放,竟是看不出什么差别。 中年人的手指长而有力,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纤细,指尖沾着的几点面粉白得晃了苏泽浅的眼。 年轻人赶忙收回视线。 手机响了。 莫洵眼神很好,一眼瞥见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殷商。 中年人不由笑了:“哎呦,这名字霸气。” 苏泽浅草草擦了擦手,接起电话:“喂?” “我马上下来。”说完这句话,苏泽浅就挂了电话。 “师父我先走了,”苏泽浅一边洗手一边对莫洵说,“我同事开车来接我了。” 莫洵探头往楼下看:“哪儿呢?进来了吗?”他住的小区是八十年代建的,车子很难开进来。 “在外面大路上。”苏泽浅提了包就往外走,不放心的叮嘱道,“好好吃饭。” 年轻人板着一张脸,简直就像当爹的在叮嘱家里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莫洵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苏泽浅走后,莫洵把饺子用湿毛巾盖上,慢悠悠的开始收拾厨房,大狗蹭过来,绕着他转。 莫洵笑:“知道了,去吃饭吧。” 他说:“上桌吃。” 黄狗听懂了他的话,用两条后腿人立起来,随着狗上抬身体的动作,它的身体四肢都在抽长,凸出的吻部却在向后缩。 一个眨眼的功夫,大狗变成了个半人高的孩子。七八岁的孩子穿着身暗黄的衣服,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他接过莫洵给他盛的饭,蹦蹦跳跳上桌吃饭去了。 小区铁门外停着辆黑色的别克,苏泽浅扫了眼车牌,拉开副驾驶座的门进去。 驾驶座上的也是个年轻人,嘴角天生上挑,是邻家哥哥的可亲模样,他把纸巾盒推过去:“擦擦,一头的汗。” 苏泽浅把自己的包扔到后座,抽了两张纸巾糊到脸上。 殷商笑盈盈的看着他,似乎想开口调侃,但忽然间,他脸上的笑容一滞,整个人都僵了下。他的目光透过车窗,死死盯着铁门后的老小区。 “怎么了?”胡乱擦了把脸,苏泽浅一转头发现殷商的表情不对。 “没什么。”失神只是一瞬,殷商回过神,又是那副热情开朗的样子,“这里住的是你老师?” 师父这个称呼在现在这个时代很少,苏泽浅向外人介绍莫洵的时候,都以老师称呼他。 “嗯。” “前几天电视里不是报道了入室抢劫吗,老小区治安不好,”殷商发动车子,最后看了眼小区,“你让你老师注意点,防患于未然嘛。” 这个话题起得有些突兀,入室抢劫发生的地方和棠市隔着十万百千里,殷商没打算苏泽浅能回话。 但出乎殷商的意料,苏泽浅居然开口了:“我提过让他换套房子,他说装修麻烦。” “嫌装修麻烦买精装修的呗,”殷商看了眼苏泽浅,心想他对自己老师倒是真关心,“我记得你老师挺有钱的?” 苏泽浅回答:“他又说搬家麻烦。” “请搬家公司啊,”殷商把一系列的事情都想好了,“反正不差钱,请搬家公司搬了,再请保洁搞下卫生,基本不要自己动手,总不能嫌铺个床都麻烦吧?” 苏泽浅叹气:“他还嫌请搬家酒麻烦。” 殷商笑了:“他到底有多怕麻烦?” “嫌做饭麻烦他宁肯不吃饭。”苏泽浅扔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殷商震惊:“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后他自顾自的笑了:“不过有你这么个学生在,他饿不死自己。” 苏泽浅没接话,稍微弯了弯嘴角,表情是难得的柔和。 在一个公司里,很难守住什么秘密,苏泽浅的孤儿身份几乎人人都知道,知道了他是孤儿的同时也知道了苏泽浅有个老师莫洵。 同事们都说苏泽浅小时候大概吃了很多苦,不然不会是这么个闷性子,莫洵一定对苏泽浅很好,因为只有在谈到莫洵的时候,这个孤僻的男人才会多说几句话。 所以,殷商乐得让话题一直围着莫洵转。 第二章 殷商是个弯的,他承认自己对苏泽浅图谋不轨。 殷商是个有理想有道德的弯,不碰直男,也不强迫别人。 他决定对苏泽浅动手基于如下原因: 苏泽浅长得帅,人缘也不错,酒店里女性工作人员很多,大姑娘小媳妇,明里暗里秋波送了不知多少,苏泽浅都无动于衷。 这样的人不是性冷淡就是个弯,殷商当然选择相信他是后者。 再说了,殷商想,就算他是个x冷淡,我热情点不就把他点燃了吗? 销售经理殷商于是对大厨苏泽浅展开了攻势,当前者发现自己游说客户下单的三寸不烂之舌在面对苏泽浅时连个弯都打不起来时—— 糟糕了,自己可能遇到那个让自己栽跟头的人了。 殷商对苏泽浅上了心,做事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就会想到他。比如这回录节目,电视台的要求是找酒店里最好的厨师,苏泽浅手艺够,但资历不够,通常来说这样的露脸机会是轮不到他的。 但殷商问:“要不要帅一点的?” 节目负责人想了想:“在保证菜做得好的前提下,当然是越帅越好嘛。” 于是殷商就有足够的理由越过那几个老资历把苏泽浅带出去了。 这档节目是殷商手里的一个客户提供的机会,倒也不是说没负责人的那句话殷商就没法在一众厨师里选择苏泽浅,销售经理想选个人,自然能找出十七八个理由。他要负责人的那句话,关键是为了堵苏泽浅的嘴,让他没理由拒绝。 自然,殷商完全可以自己编个理由让苏泽浅说不出话,但他不想这么做。他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了,就不想对对方说一句谎话。 “殷经理!” 殷商带着苏泽浅到达吴城电视台为他们安排的酒店时,节目负责人已经等在大堂里了。 人都是视觉动物,看见苏泽浅,负责人明显眼睛一亮。 殷商扬着笑容和负责人握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迟了……这位是苏泽浅,我们的五星级大厨,”他给两人做着介绍,“这位是电视台的王涛编导。” 苏泽浅通常是一张冷脸,但该笑的时候,还是会笑的,年轻人弯起嘴角,露出个客气礼貌的笑,伸手道:“王导好。” 王涛四十岁出头,戴着顶渔夫帽,身材不胖不瘦,看得出经常锻炼,他的笑容颇有亲和力:“你好,你好。” 王涛是来和他们说一说节目流程的,这档美食节目是吴城城市频道的主打栏目之一,环节颇多,有现场制作,试吃,嘉宾问答等等环节。苏泽浅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很简单,无非就是低着头好好做菜,其余乱七八糟的有坐在嘉宾席上的殷商应付。 王涛最后掏出一张菜单来:“这是我们这期节目的主题,苏厨你看看能做吗?材料是我们来准备,还是你们自己准备?” 哪会有人让电视台去买材料,殷商当即说道:“材料我们自己准备好了。”恒日在吴城有分店,他们到时候去厨房拿点就行。 “能。”苏泽浅看完了菜单,“调料需要我们准备吗?” 美食节目的调料通常有商家赞助,酒店里也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 “调料我们有,糖、盐、味精,酱油老抽啊什么的……都是家常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是家常的秘制酱料你们得自己带。 随后,殷商又和王涛敲定了些细节,见没什么可补充的,王涛就告辞离开了。 送走王涛殷商呼了口气,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五点半了:“去房间放个东西,然后到餐厅吃个饭?” 苏泽浅点头站起来:“好。” 当殷商和苏泽浅坐着电梯往餐厅去的时候,另一座城市里,莫洵拎着两大盒生饺子,带着他家的大狗也出了门。 八零式的筒子楼里有几户人家是把煤气灶接到楼道里的,莫洵出去的时候,正有一户人家在烧饭。 光着膀子的中年人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莫老师,出去啊?” 老社区有各种不好,但邻居间的交情却要比新小区深厚不少。 “哎,到朋友家里去吃饭。”莫洵笑着答道,“先走啦。” “哎哎,路上小心啊。” 下了楼,莫洵把饺子放到后座,然后打开副驾驶的门让大狗上去,最后才自己上了驾驶座。 黑色的大众车非常大众,莫洵把它开出小区,瞬间就淹没在了下班高峰的车流里。 黄狗扒着副驾驶座椅背看后面的饺子,眼中满是不舍。 莫洵:“乖,坐好。” 中年人不疾不徐的把方向盘打过一个弧度,车子拐进了一条小路。 老城区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小路,小路一边停着不守交通规则的车辆,一边堆着各式杂物,如果两车交汇绝对只有堵死一个结果。 莫洵运气不错,一路开进去都没遇到对向车辆。 小路转弯急,又没装转角镜,莫洵闪了下灯,按了按喇叭。 滴—— 短促的笛音在曲折的小路里荡出去很远,凭空在逼仄的小路上酝酿出旷远的意境来。 转过急弯,视野陡然一变。 挨挨挤挤的楼房不见了,贴着墙的车辆们不见了,排排坐的杂物们也不见了,入目是一片苍翠的绿,在夕阳的点缀下显得格外深沉,周围是蝉噪鸟鸣,车轮下面是一条颠簸的土路。 不过是转了个弯,莫洵却从城里跑到了深山里。 男人脸上一片平静。 后视镜忠实的照出车后的景色,不知从哪儿延伸出来的土路没入一片暗沉沉的绿色中,更远些的地方是连绵的群山高低起伏,哪里有城市的影子。 土路到了尽头,莫洵提着饺子下了车,大狗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中年男人关门锁车,车灯闪了下熄灭。 整个世界仿佛也跟着熄灭了。 山里很黑,空气潮湿,树木枝桠在微风中晃动,恍如鬼影幢幢。夜幕降临后,山里的虫叫鸟鸣陡然换了个调子,凄厉的像是号丧一样。 和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提着个格格不入的袋子,走在黑暗的森林里仿佛走在自己的后院中,慢而闲散。 大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孩的样子,静静的跟在莫洵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树木缝隙中透出一点儿灯光,小孩儿眼睛一亮,快跑着奔过去,啪啪啪拍门。 “来了来了,谁啊。”一道滑腻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来,随即是吱呀一声,门开了。 “咦,狗蛋啊。”滑腻的声音凉丝丝的,带着几分诧异几分欣喜,“你来了就代表那老不死的也来了吧?” 不知是对“狗蛋”不满,还是对“老不死”不满,小孩儿张嘴就咬了过去。 他一张嘴嘴角就咧到了腮帮子,露出的是一口尖牙。 “白,别欺负阿黄。” 两盒饺子不轻不重的砸到了孩子脑袋上,让他的脑袋往下一顿,合起的两排牙齿险险地擦过一条冷白色的胳膊。 站在屋里的年轻男人白得不像人,一张脸冰冷又严厉,细长上挑的眼睛仿佛含着薄冰,冷得很。他收回手,抬眼看莫洵,一点儿没有感激他拯救了自己的胳膊:“哟,今个儿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唉哟,”莫洵也笑,眼角的皱纹微微堆起来,岁月沉淀的模样煞是好看,“是谁一直在说自己闲出个鸟来了?” “喏,”莫洵把饺子往男人怀里一塞,“去煮。” 白得不像人的男人他根本就不是人:“你让条蛇去生火煮东西?” 莫洵头都不抬:“难道你让我去煮?” 蛇把饺子举到孩子面前:“靠你了,阿黄。” 阿黄任劳任怨的抱着饺子跑进了屋。 “话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你徒弟呢?”蛇一边把冒着热气的饺子一个个塞进嘴里,嚼都不嚼的吞下去,一边口齿清晰的问坐在身边的莫洵。 莫洵另一边的小黄埋头苦吃,但即使他再努力,吃东西的速度也是比不过白的。 莫洵坐在餐桌边,面前没放碗没放筷,看着两人吃得热火朝天,仍是心如止水八风不动,一点不垂涎苏大厨的手艺:“去吴城出差了。” 白一仰头,把最后几只饺子一股脑倒进嘴里,阿黄不甘心的伸手要去掐他的脖子——指尖的爪子都冒出来了,白伸手压着阿黄的脑袋不让他靠近,喉咙一动,明显的突起从颈部落下,饺子被他一口吞了。 “你这次能留几天?”白按着阿黄的脑袋,转头问莫洵。 “两天。” “行,”白点头,手上一个用力,把阿黄推回去,小孩儿重心不稳的往后倒去,慌乱中变回了大狗的样子。 白说:“我去把大家叫来。” 随即他一脸牙疼样的问莫洵:“你能不把这只三百年的小妖精带在身边了么,看着真寒碜。” 莫洵一笑:“山神大人这是吃醋了么?不好意思了,我住的地方老人家多,接受不来养宠物蛇的新奇邻居呐。一个不小心吓着他们可就罪过啦。” 第三章 节目是下午两点开始录的,录了两个多小时,到快五点的时候才结束。 节目最耗时间的无疑是做菜的过程了,剪出来的节目里做菜的镜头最多十来分钟,但实际上要把这道菜做出来,得花一个半小时,坐在嘉宾席上的殷商大大咧咧的掏出手机拍苏泽浅。 这段时间里的镜头大部分是要剪掉的,主持人等菜等得无聊,就凑过来问:“拍什么呢?” 殷商回答:“拍我们的大厨,平时想看他做菜可不容易。”一来他这个销售经理一直在外面跑,二来平时上班苏泽浅周围围着一群帮厨,乌糟糟一片人,哪有现在这么赏心悦目? 殷商对主持人笑:“美女,能请你入个镜吗?” 主持人自然不怕被拍,点头同意了。 节目组请了苏泽浅,还请了吴城当地的一位李姓厨师。 干酒店的,不管你是什么角色,人脉都是很重要的,见了面自然要寒暄几句。殷商很能说,录完节目已经和李厨称兄道弟了。走出电视台大楼,李厨带着两个新认识的朋友去吃正宗的吴城本地菜。 通常来说,本地菜做得最正宗的是那些躲在鸡脚旮旯里的家常菜馆,李厨带他们去的这一家也不例外。藏在个车很难开进去的小胡同里,停车更是困难。 李厨和殷商的两辆车分别停在了巷子的一头一尾。 李厨和吴记菜馆的老板是老相识了,笑呵呵的打了个招呼,老板放下手里的活亲自带他们上二楼包厢。 菜馆门面是吴老板家的私房改的,撤掉家具,放上桌椅就算完事,根本没好好装修。 到二楼去的楼梯是老房子特有的狭窄陡峭,新式住宅做楼梯扶手的两边都用砖头砌住,糊上白色墙粉。三面都是墙,整个楼道非常压抑,涂漆的台阶滑腻腻的,仿佛泛着一层油光。 吴老板打开楼道里的灯,暖光撒下,闭塞的楼梯看上去舒服多了:“小心脚下,台阶有点滑。” 南方的夏天又闷又热,老房子窗少墙厚,和外面相比,房间里倒是凉快不少,不过是种湿乎乎的凉。 吴老板开了空调:“先吹吹,等会儿就凉快了。” 苏泽浅一点都不觉得热,只觉得湿乎乎的难受,不过这种话当然不会说出口。在满头热汗的李厨坐下后,他也跟着殷商一起坐下了。 李厨向吴老板介绍苏泽浅和殷商。 听见苏泽浅的职业,吴老板明显愣了下,笑道:“唉哟,老李不说,我还以为苏先生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呢。” 苏泽浅微微笑了笑,语气不算热络,但挺礼貌:“过奖过奖,我哪里当得来主持人。” “主持人有什么难当的,苏先生你长得这么帅,有什么当不了的。”吴老板呵呵笑着,拿了菜单过来,“要吃点什么?炖猪蹄是我这里的招牌菜要不要来一个?” 李厨点头:“每人来一个,还有你带鱼做了吗?” “有有。” 李厨是熟客,把几个招牌菜都点了,然后问:“你们还要点些什么?” 殷商当然说他们不知道这里什么好吃,让李厨点。 李厨推让了几句,又添了几个菜,凑了一桌。 等菜上桌的时候自然要聊聊天套套近乎。 殷商说:“这家店的生意不错啊。” 李厨笑道:“双休日生意还要好,来吃饭都要等座呢。” 然而菜上上来,吃进嘴里也不觉得特别美味。 星级酒店出来的一群人嘴都被养刁了,来这种小馆子就真是尝尝当地风味了。 当然,嘴上还是要说味道不错,好吃好吃的。 吃饭的时候李厨和两人换了联系方式,吴老板也凑趣扫了微信。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人人脸上都带了笑,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却也潇洒不扭捏,转了身就不再回头。 不过是最浅一层的人情往来罢了。 转过身苏泽浅脸上的笑就落了下去,恢复了一张冷脸。 殷商觉得苏泽浅冷着一张脸时的样子比笑起来好看,因为面无表情才是苏泽浅的习惯,而习惯嘛,自然要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不加掩饰的表露出来。 当然,如果苏泽浅能特意为他笑一笑就更好了。 冷了表情的苏泽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那家店生意不好。” 生意好不好,他们这些做惯了酒店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就算是工作日,人流量没有双休日大,生意好的店就算和生意差的店一样冷清,给人的感觉也是完全不同的。 殷商表示同意:“菜也不好。” 但看店里的布置倒是真火过,冷下来恐怕是最近的事。 为什么生意会突然不好呢? 原因多了去了。 殷商不想费那个脑子去思考。 “刚刚李厨说往哪里出去?右转是吧?”殷商把老板送的肘子放进后备箱。 苏泽浅“嗯”了声。 右转出去还是小胡同,往右边看能看到胡同尽头的墙,那自然是往左边开。 就这样一路在胡同里绕着,绕了两三分钟居然还没绕出去。 殷商奇怪:“进来的时候有开这么久吗?” 苏泽浅也疑惑:“走错路了?” “不会啊……”都是只有一个出口小胡同啊。 殷商的话没能说完,他又看见吴记私房菜了。 私房菜馆门口有人在洗碗,殷商摇下车窗,探出头喊道:“出去怎么走啊?” 洗碗的大婶回答道:“就你们后面那条路,右转,然后顺着胡同走。” “那没走错啊……”殷商低声嘀咕,冲大婶喊,“谢谢啊。” 道完谢,他把脑袋缩回来,看了两边的反光镜:“啧,这地方怎么倒车啊。” 听见殷商的话,苏泽浅下意识的也去看反光镜,年轻人的视线不经意的掠过后视镜,恍惚中好像瞥见了什么。 苏泽浅后知后觉的愣了下,一股凉意在后背炸开。 他刚刚,好像看见……后座上有人。 “怎么了?”殷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苏泽浅身上,当即发现了年轻人的不对劲。 苏泽浅看了眼后视镜,后座上什么都没有:“……没什么。” 殷商艰难的掉了个头,又一次的开进了胡同。 苏泽浅再一次看了后视镜。 他不该看的。 后视镜里,一双浑浊的眼睛和他的视线对上了。那双眼睛藏在一团湿漉漉的黑色中,苏泽浅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那团黑色是水草般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泛黄的眼白上布满黑红的细点,是无数的出血点凝固后的样子。 太真实了,绝对不可能是错觉。 他看见的是什么? 不管看见的是什么,苏泽浅知道自己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可他做不到,蒙着一层白翳的瞳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把他的视线死死黏住了。 “……泽浅……泽浅……” 殷商的呼唤似乎隔着层厚玻璃,传进耳朵显得极不真切。 苏泽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那东西湿且冷,刺骨的寒意透过夏天的薄衬衫传递到皮肤上,苏泽浅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毛骨悚然。 年轻人想要回头看,但他完全动不了。 “啪!” 一声脆响清晰的传入耳中,身上的魔咒在这瞬间被打破了。车子急刹的惯性让苏泽浅瞬间往前冲了出去,安全带将他死死的勒了回来。 恢复自由后苏泽浅第一时间就想扭头去看自己肩膀上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殷商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大声喝道:“别回头!” 殷商的声音减轻了苏泽浅的恐惧,他回想起来,刚刚那声脆响是殷商一巴掌把后视镜拍断了。 聪明的苏大厨从殷商的一句话中悟出了另一个信息:“你也看见了?” 那声“别回头”喊得气势十足,听上去好像挺有经验。 苏泽浅看着正经,但在他宁可饿死也不吃饭的师父的教导下,性格中不自觉的揉进了两分不着调。在见鬼了的情况下还能分析分析殷商的说话语气,判断一下他是不是有经验。 殷商的语气很沉,完全不像他平时开朗的样子:“看见了。” 苏泽浅:“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不安,苏泽浅说话时睫毛轻轻抖动,殷商只觉得手心发痒,连心里都痒了起来。 现实环境容不下他的心猿意马。 “我现在放手,泽浅你千万不要回头知道吗?”他没有回答苏泽浅的问题。 “知道了。”年轻人也不死缠烂打非要个回答。 挡风玻璃上倒映出后座上佝偻的身影,殷商紧紧盯着它,缓慢的放下了手。 然而当他的手离开苏泽浅脸上的那一瞬间,后座上的身影突然消失! 苏泽浅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鬼脸向自己扑来,他向后闪,然而靠着椅背他避无可避! 在鬼影消失的瞬间,殷商就向副驾驶座上的苏泽浅扑了过去,他的判断是正确的,鬼脸果然出现了,他抬手把手里捏着的东西贴了上去。 陡然间有光芒炸裂,鬼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苏泽浅只觉得有一把刀在脑袋里搅动,突如其来的剧痛之下,年轻人瞬间失去了意识。 深山里,正和一群妖魔鬼怪喝酒的莫洵动作一顿。 “怎么了?”大蛇化作的山神问道。 围坐在桌边的一圈儿怪物都望了过去。 莫洵压了眼睑,温雅的男人身上一瞬间露出了凛然的气势: “我的封印被人动了。” 第四章 苏泽浅醒来的时候,让他瞬间晕厥的头疼没了踪影。车窗外一片车水马龙,他们已经从小巷子里开了出来。 “醒了?”殷商察觉到他的动静,转头一笑,“马上到宾馆了,好好睡一觉吧。” 周末,大街上喧嚣的声音安冲走苏泽浅心中残留的恐惧,他抬了抬视线,一愣。 小巷中被殷商拍断的后视镜好好的安在挡风玻璃上方。 年轻人往后视镜里望了望,后座上空空如也。 苏泽浅问:“刚刚的是什么?” 他的语气和他的神色一样平静,和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 殷商一脸的不知所云:“刚刚的什么?你说的是什么?” 苏泽浅又看了眼后视镜:“刚刚在小巷子里,你没看到奇怪的东西吗?” 殷商茫然:“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他看了眼苏泽浅,表情坦然而诚恳:“开出巷子的时候你睡过去了……是迷迷糊糊的时候的错觉吧?” 苏泽浅:“在吴记吃完饭我们是不是又绕回去了一次?” “是啊,开错路了,第二次才开出来。”殷商回答,“你就差不多是那时候睡着的。” 苏泽浅揉了揉眉心:“大概是我记错了。” 头虽然不疼了,但人还是浑浑噩噩。 殷商关切的看着他:“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你也累了。” 苏泽浅垂下眼,淡淡的应了声。窗外的车灯映在男人眼底,光芒流转,掩盖了眼眸深处的神色,肩膀上有冷涩的疼痛,苏泽浅不相信小巷子里的一切是自己的错觉。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殷商接了个电话又出去了,苏泽浅坐了会儿,脑袋越来越迷糊,他翻出衣服进了浴室。 男人脱掉衬衫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肩膀,镜子里的人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被按压的肩膀既不红也不肿,看上去没有一点儿问题。 放下心里的疑惑,苏泽浅冲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听见殷商开门进来。 “泽浅……泽浅……睡着了?”最后三个字让苏泽浅暗生警惕。年轻人没动更没睁眼,连呼吸频率都保持着之前的状态,意识却是清醒的。 殷商被苏泽浅骗了过去,抬手捏了个诀凌空往下一按。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苏泽浅身上那件当做睡衣的圆领t恤往外鼓了下,不再贴着男人的皮肤,随即,它自己动了起来,袖子往下走一点,胸口的布料也跟着跑,绝对不让苏泽浅感觉到衣服扯住了。衣服领口向一侧倾斜,然后随着苏泽浅的一个翻身,把他的肩膀露了出来。 闭着眼睛的苏泽浅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控制着翻了个身,然后肩膀一凉。 清瘦的男人肩膀白皙圆润,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莹莹有光。殷商咽了咽口水,不敢多看,手指一松一捏,换了个诀,把一张符送到了苏泽浅的肩膀上。 符纸是直接贴在皮肤上的。 苏泽浅从被子里伸出手,不急不缓的把肩膀上的符纸撕了下来。 殷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随即他很快镇定下来,歉意道,“我吵醒你了?” 苏泽浅眯着眼打量手里的东西,黄色的纸张摸上去有些粗糙,像练字用的毛边纸,但比毛边纸厚一点,纸上是奇奇怪怪的线条—— “道符?”苏泽浅问。 这年头知道道符的人多得去了,殷商打着哈哈:“对啊,道符,想和你开个玩笑……” 苏泽浅板着脸:“不好笑。” 殷商一噎。 肩膀上的疼痛变得明显,苏泽浅视线一侧,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肩膀上出现了一个乌黑的手印,微微发肿。 男人心里一凉,脸上却不动声色:“这也是你整蛊的一环?” 殷商还能说什么呢? “嗯……是的……” 苏泽浅问:“为什么?” 殷商真的很想问“为什么你醒了呢”,如果你一直睡着着,我偷偷帮你把鬼手印擦掉,什么事都不会有。此时殷商无比后悔,第一次偷偷摸摸干活,居然忘了先丢个昏睡符过去。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撑着:“也没为什么……我的恶趣味。”男人脸上满是被撞破的尴尬,配上他邻家哥哥的外表,要多可信有多可信,“对不起啊,我帮你擦掉……” 苏泽浅避开他的手:“不用了,留着这个手印我去吓吓别人。” “不能留!”如果是之前的状态还好些,现在手印被符激出来,不及时处理,弄不好苏泽浅整条手臂都会废掉,“这东西对身体有害!” “你知道对身体有害,还往我身上用?” 殷商:“……” 苏泽浅沉沉的看着他:“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冰山男沉了脸,压迫性不是一般的强,更别提殷商本就对苏泽浅心怀鬼胎了。 也不是真的不能说,殷商很快投降了:“你想知道什么?” 苏泽浅看着他,没说话。 殷商一退再退:“在巷子里遇到的是只水鬼。” 男人又掏出一张符,凑在水杯上,用打火机点燃了。火光照亮殷商的脸,带着学生腔的年轻人眉峰一压,居然显出两分威严来。 “我问了吴城的朋友,他们说那条路本来是条河,六十年代城市改造的时候才填掉的。”符纸灰在水杯底积了薄薄一层,殷商开了瓶矿泉水倒进去,“有河的地方就有淹死的人,有淹死的人就会有水鬼。” “水鬼不得轮回,要找替身代替了自己才能超生。这只水鬼运气很不好,没来得及找替身自己淹死的河就被填了。水鬼的替身必须是溺死鬼,她找不到就只能一直呆在那儿。” “直到她遇到了你。”殷商端着水杯晃晃,冲苏泽浅打了个手势,“到浴室去,我帮你把肩膀上的手印洗掉。” 苏泽浅犹豫了下,下了床,顺手拉正衣领。 殷商顿了下:“上衣脱了。” 苏泽浅看他一眼,撩起衣服下摆,上抬胳膊的动作把劲瘦的腰肢拉出柔韧的弧度。 苏泽浅麻利的脱了衣服,把t恤甩在床上,精瘦男人的一身肌肉绝对称得上漂亮二字。苏泽浅很白,肩膀上黑色的手印显得格外刺眼,他转身往浴室走,殷商要笑不笑的勾了下嘴角,端着杯子跟了进去。 符纸灰融进了水,水依然是澄清的,殷商水倒在手心里,然后拍到苏泽浅肩膀上。 肩膀上冷冰冰的刺痛陡然间变得火烧一样,殷商指缝间流下的水变得乌黑。 苏泽浅微微皱起眉头:“遇上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的名字,泽浅,有水却浅,浅滩接陆,属土,暗合了河被填,正好和水鬼的经历对上。”殷商又拍了一手水在苏泽浅肩上,“如果不是我在,她直接就能把你拖进地里。” “她淹死的河被填了,开饭馆的人却在她淹死的地方打了深水井,地下水被提起来,你在经过老河道的地下水管道里窒息,也算是淹死在河里。” 苏泽浅看着镜子里,随着殷商一把把拍水到肩膀上,黑手印确实变浅了。 苏泽浅问了这晚上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杯符水用完,苏泽浅肩膀上的鬼手印也洗掉了。殷商笑起来:“还能是谁,殷商啊。” 他笑着,笑容中有近乎桀骜的自豪:“殷商,是个天师。” 随即他又恢复了平日里亲切的模样,他借由镜子,紧紧盯着苏泽浅,目光灼灼:“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不要说出去。” 殷商摆着着老好人的脸,语气和话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侵略性。 苏泽浅错开他的目光:“不好意思,请你出去,我要洗个澡。” 他半边身子都是黑水。 “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殷商嘴上这么说着,往外走去,“不过,我说的,你都信吗?” 怪力乱神,这么容易就接受了? 苏泽浅脸上没表情,伸手关了门。 不管信不信他都不可能说出去,这世上真的信鬼神的到底是少数,他说出去,只会引来陌生人的嘲笑,熟悉者的担忧。 他不想让自己无谓的被嘲笑,也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 苏泽浅十几岁就在社会上混了,虽然一张脸冷,但也算“人情练达”,他不是看不懂殷商的暗示,只是…… 真的对这个同事没有超出同事情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殷商开车带苏泽浅回棠市,一路上两人都没提昨晚的事,直到开车把苏泽浅送到他家楼下,殷商才开口关照:“最近两三天你注意些,撞客之后通常会发烧,你昨天没事,但说不定这几天会发出来。” “谢谢。”苏泽浅应了声,也不知道是谢殷商送他回家,还是谢他的提醒。 殷商对苏泽浅很有耐性,他笑了笑:“好好休息,公司见。” 切身体会太真实,苏泽浅对殷商昨晚的话是信的。作为一个在无神论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普通人,苏泽浅其实有点接受不良,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有点疑神疑鬼。他在开着空调的屋子里呆了会儿,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边唾弃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一边忙不迭的换衣服出门,买了菜往莫洵家去。 孤儿大多缺爱,在他少年时给了他温暖和依靠的莫洵,已经是苏泽浅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苏泽浅从来都不是个会撒娇的孩子,一直没把那份依赖说出口。 棠市比隔壁的吴城热很多,苏泽浅跑了趟菜场,拎着东西敲开莫洵家门时,整个人都已经被晒蔫了。 莫洵一开门吓了一跳,苏泽浅简直要被烧熟了,脸上手上一片通红:“你干什么去了,这都被晒伤了吧?” 他拧了块毛巾就按到苏泽浅脸上:“敷敷,要黑了哦。” 苏泽浅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脸上的毛巾移了移,按在了发烫的脸颊上。莫洵哄小孩子的语气让他有点不自在。 苏泽浅看着莫洵,被神神叨叨的事情搅得一团乱麻的心情奇妙的安定下来。 心情一放松,脑子整个一空,莫名其妙的腿也软了。 莫洵转身想再泡两块毛巾给苏泽浅敷敷手臂,就听身后稀里哗啦的声音。 扭头一看,苏泽浅摇晃了两下就往地上倒,稀里哗啦的是他把桌上的东西带下去了。 “阿浅?!”莫洵赶忙回身去拉他,触手一片滚烫。 苏泽浅脸上身上的红不是被晒的,是被烧的。 第五章 莫洵两步跨过去想把苏泽浅扶起来,苏泽浅意识迷糊,但人还醒着,不想让师父担心,下意识的说了句:“我没事。”年轻人想借着莫洵扶他的力道站起来,却是腿一软又摔了下去。 莫洵气急:“人都站不住了,还没事?!” 莫洵半拖半抱的把苏泽浅弄到沙发上,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啧,怎么烧成这样?” “也是我疏忽了,晒成那样怎么可能一滴汗都没有。” 莫洵移开了手,顺手抽走了苏泽浅眉心的一道黑气。 男人借着转身的动作把手中那道黑气碾碎,在心里哼了声,想:半吊子天师。 见鬼后发烧是因为阴气入体,和人的阳气相撞引发的反应,和感冒发烧一样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唯一不同的是撞客的发烧医院是治不好的,一定要把体内的阴气拔掉才行。 殷商去掉了苏泽浅身上的鬼手印,但没能把渗入年轻人体内的阴气去干净。 莫洵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水银体温计,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甩干水又用酒精棉擦了擦,这才最后甩两把,让液柱彻底落下去。 适时阳光正好,儒雅的男人一举一动间都带着说不出的书卷气,他甩动温度计就仿佛甩出了一手剔透的浮光。 苏泽浅身上没力气,瘫在沙发上,目光一直跟着莫洵走,他的视野因为高烧而变得略微模糊,在他眼中莫洵手里的那道光似乎蔓延到了男人身上。 苏泽浅迷迷糊糊的想:真好看。 阴气已经被莫洵一点不剩的从苏泽浅身体里拔.出来,就算不做任何处理,睡个一天,热度自己就能退下去。所以当莫洵看到体温计上三十九度一的高温时也没太着急,手脚麻利不慌不忙的拿了钥匙钱包社保卡,扶着苏泽浅下楼,开车送他去医院。 莫洵把冷气开大,然后将出风口往下一压,对后座上的苏泽浅说:“有什么不舒服的立刻和我说,知道吗?” 莫洵的语气是长辈对小辈劝慰式的命令,苏泽浅觉得别扭,用手背压着额头:“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 莫洵:“哼,你也知道自己不小了啊,烧成这样还敢在外面跑,不是不懂事,是没脑子。” 明明知道苏泽浅是怎么回事,莫洵却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点不心虚,开口就骂。 被说“没脑子”苏泽浅也不恼,这种藏在嗔怪里的关怀也只有师父会给予他了——别人给他,他也不敢收。 苏泽浅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翘了翘。 在车里吹了空调,苏泽浅的体温降下去两分,到了医院一测,三十八度九。 对成年人来说这个体温够吓人了,医生赶忙开了单子让人去验血,测出来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发烧,不是什么大事。 “挂瓶水吧,好得快点。”医生抬头询问,先看了眼苏泽浅,然后把视线落在莫洵身上,显然觉得后者才是拿主意的那个。 “挂水吧。”莫洵点头。苏泽浅没有异议。 等苏泽浅挂好点滴,差不多是午饭了,莫洵看了看点滴的速度,问:“午饭想吃什么?” 苏泽浅没什么胃口:“随意。” “那我下去买点粥,你有事打我电话。”莫洵拍拍苏泽浅的肩膀站起来,看年轻人没什么精神,交代道,“眯一会儿吧。” 苏泽浅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莫洵去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才回来,手里拎着茶餐厅的外卖袋。 苏泽浅睁眼看他。 “发烧了吃清淡点,我给你点了份白粥,还有炒牛河粉——有胃口的话就吃点吧。”莫洵拖过张椅子,掏出袋子里的东西放上去,“喏,还有你喜欢的卤汁腐乳。” 腐乳满满一瓶,封口都没撕,显然是新买的。卖粥的餐厅附近没有超市,莫洵跑了两个地方。 莫洵把勺子递给苏泽浅,拿起腐乳瓶拧开,夹出一块放在白粥外卖盒的盖子上,“将就吃吧。” 苏泽浅把牛河往莫洵那边推了推:“一起吃。” 莫洵看他一眼,夹了条河粉放进嘴里。 挂完水半个下午就过去了,莫洵开车带苏泽浅回家:“今晚你住我那儿吧?你一个人没个照应我不放心。” 昨天晚上没睡好,又生着病,苏泽浅这会儿困得很,闻言点点头:“我顺便去把菜做了。” “你真做饭做入魔了么?”提到做菜,莫洵心里就疙瘩,“人还病着呢,做什么菜,给我回去睡觉!” 苏泽浅三天两头往莫洵家跑,男人就把副卧留给了他,被子枕头一直准备着。回到家把病怏怏的徒弟往房间里一赶,又给他量了次体温,三十七度四。 “温度压下去了,”莫洵用消毒棉擦拭着温度计,“明天请个假吧,休息休息。” 年假要提前申请,临时请假不管你是事假病假都要扣工资,苏泽浅没吭声。 莫洵伸出手指指着苏泽浅:“别逞强啊,我不烧饭但也知道厨师是个体力活,明天有就算是三十七度一我也不会放人。” 一道阳光落在莫洵白皙瘦长的手指上,男人摇晃手指,就像在摇晃那道光。 苏泽浅又一次的产生了师父在发光的错觉,他收回视线,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我打个电话请假。” 年轻人妥协了。 莫洵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黄狗走过来蹭蹭他的腿,随即摇着尾巴跑进了厨房,期待着看着他。 “阿浅病了,没法给你做饭,”莫洵摸了摸黄狗的脑袋,“今天晚上吃外卖。” 黄狗的耳朵耷拉下来,尾巴也不摇了。 莫洵拍了拍它的脑袋:“乖。” 天气热,莫洵把苏泽浅买来的菜一股脑塞进了冰箱,然后洗手进书房。 书房一面门,一面窗,剩下的两面一面放着书柜,一面放着博古架和一个大瓷缸,中间是张书桌。 博古架上放着造型古朴的笔洗、砚台、镇纸、装笔的锦盒,还有各种古色古香的摆件,以及一摞摞纸张。瓷缸里放着纸卷,装裱过的卷轴,用布袋套着的长条木料。 书桌上铺着米色毛毡,旁边放一把茶壶,笔墨纸砚自然也是齐全的。 搞艺术的通常都喜欢把家里装修得很有艺术气息,就算没钱也要在墙上挂两幅字画彰显身份。而莫洵却像是生怕别人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一样,除了书房,整个家里一点文化气息都没有。 反而言之,他的书房简直快被书卷味淹没了,和其它书画家的书房相比,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书柜是全木质的,用的不知是什么木头,黑沉沉的,看上去极有质感,柜门上是镂空雕花,没用玻璃,从花纹的镂空处往里看,也是一片黑沉沉。柜门把手是用榫卯工艺嵌进去的,找对角度可以拔.出来更换,日常开关门则完全不会松动。书柜里放的全是线装书,不是手抄版就是活版印刷,完全不是后来的影印版。古色古香到了一定程度,也珍贵到了一定程度。 苏泽浅虽然学了厨,但鉴赏本事没丢下。达官贵人有附庸风雅的,也有真的浸淫古玩这块儿的,苏泽浅给他们做饭通常都是表演似的现场制作。苏大厨耳朵里时不时钻进两句他们有关古玩的对话,久而久之对那些东西的价值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师父这柜子书,换等体积的金条怕是不行,但换等体积的百元大钞应该是没压力的。 这些东西可不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书画家可以拥有的。更何况博古架上的东西也多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所有人都知道,性格温和的男人有个怪癖,不管你和莫洵多要好,他都不会在家里接待你,同样的,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去别人家里做客。 和莫洵交好的人是这么理解的:“大概是因为家里没女人,所以想要回避这方面的交际吧。” 但苏泽浅觉得,他师父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别人进自己的书房。他是知道自己这一房间的东西的价值的。 小时候跟着莫洵学画,苏泽浅整天都泡在莫洵的书房里,那时候不懂那些东西的价值,等懂了,他却改学了厨,没必要进书房,也就不去了。 莫洵在书桌前站定,于毛毡上铺开宣纸,润笔磨墨,开始了每天必做的功课。 土狗阿黄贴着客厅地砖和书房地板的分割线趴下,像是在给莫洵守门。 莫洵从来没说过不允许谁进他的书房,但既然能被他带在身边,三百年修行,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妖精眼力劲还是有的,从没踏进过莫洵的书房一步。 阿黄很羡慕曾经被允许进入书房的苏泽浅,也很满意他在不跟着莫洵之后,不再进书房的自觉。 当然,作为一只贪吃的狗,他更满意的是苏泽浅做饭的手艺。 所以啊,那只让苏泽浅生病的水鬼实在是太讨厌了。 要不把它当做今晚的加餐?阿黄这么想着。 第六章 莫洵把笔落在宣纸上之前顿了下,想到了什么似的走出书房,看了看客厅里的钟。 然后他用脚尖点了点横在书房门口,假装自己是门槛的阿黄:“我出去把晚饭买回来,你看着阿浅,让他老老实实睡觉知道么?” 阿黄站起来,摇了摇尾巴,表示明白。 它跑到副卧门口,抬起前爪挠了挠关着的门,转回头看莫洵:我进去看着他! 莫洵打开了房门,房间了开了空调,一股冷气泄了出来。 苏泽浅还没睡着,在床上撑起身看过来。 年轻人迷迷糊糊,抬手揉眼睛,半梦不醒的样子冲走了他身上的冷肃,这时候的苏泽浅看上去完全是个青涩的大孩子。 “师父?” 看着这样的苏泽浅,本就温和的莫洵表情变得更加的柔和了,男人微微弯起眼睛,黑而深的眸子仿佛能把光都吸进去:“你接着睡,我出去趟。” 阿黄嗒嗒嗒跑进房间,跳上床,脑袋一顶,把苏泽浅撞回了被窝。 莫洵嘴角一弯,关门出去了。 男人去了中午的茶餐厅打包了白粥,然后绕路去了菜场,买了雪菜毛豆,又切了块熟牛肉做搭粥菜。 菜场附近很难停车,莫洵是坐公交出去的,一来二回,耗去了近两个小时。炎炎夏日,又是挤公交,又是逛菜场,男人愣是一滴汗没出。 回到家,莫洵把装在外卖盒、塑料袋里的东西倒进青花大碗,罩上防蝇罩,放在客厅。然后洗了手,轻手轻脚的把副卧的门推开一条缝,苏泽浅搂着阿黄的脖子,一人一狗睡得正香。 莫洵无奈摇头,这到底算是苏泽浅看着阿黄,还是阿黄看着苏泽浅? 想不明白的男人索性不想,把门关上,转身走进书房。 沾了墨的笔早就干了,莫洵把所有准备工作再重来一遍,洗笔、倒水、磨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男人身上有股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下笔,山石峥嵘,瘦而劲。 画国画的人大多写得一手好字,不少还会赋两首酸诗,莫洵也是其中之一,一副山水画完,铁画银钩勾连,写上日期署了名。赋诗就算了,要压韵脚,凑平仄,太费脑细胞,关键是费了脑细胞也不一定写得好,更不一定会有人欣赏。 莫洵放下笔,拿起一边的毛巾擦了把脸。在大太阳下走两个小时都不出汗的人,居然因为一幅画汗湿了后背。 “师父,出来吹吹空调吧。”手里的毛巾还没放下,莫洵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苏泽浅的声音。 莫洵转过头:“什么时候醒的?” 苏泽浅:“刚刚。” 苏泽浅睡得并不踏实,水鬼的脸频频造访他的梦境,肩膀上仿佛始终缠绕着阴冷的触觉,阿黄在床上趴着趴着就拱到苏泽浅身上,大狗暖乎乎的体温温暖了年轻人,苏泽浅这才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等他彻底睡着,手机滴的叫了一声,年轻人立马醒了过来。 是殷商发了微信过来。 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苏泽浅请假了,发消息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自己过去陪他。 房间里光线昏暗,手机屏幕太亮,才醒来的苏泽浅眯着眼睛看信息,神色冷淡。 年轻人的第一反应是殷商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请假了? 这个问题要回答也很容易,苏泽浅知道殷商对自己的心思,也清楚他作为销售经理的能力,想要让别人帮忙留意一下自己的动向,或者见缝插针的问一问自己的情况,都是很容易的事。 殷商在打听自己,苏泽浅当然会知道,同事们会告诉他。销售经理业务能力一流,打探的尺度把握得刚刚好,大家都单纯的以为是因为他们两关系好。 苏泽浅知道,殷商是在关心他,同时暗示他。 可年轻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对关心的感激,也不是收到同性示好的别扭。 他感到不快。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某个人盯着,他有一种被监视着的感觉,就算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苏泽浅还是觉得不舒服。 自从察觉到殷商对自己的心思后,苏泽浅反思了下自己,看见漂亮的女孩子他会欣赏,但不会想要占有她,看见帅气的男生他也会欣赏,但不会想要去亲近。 对于男女之爱你反感吗?对于同性关系你反感吗? 苏泽浅给出的回答都是不。 所以年轻人觉得自己恐怕是还没开窍。 如果从处对象的角度来看,苏泽浅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有殷商那么大的掌控欲。 你明明可以直接来问我,为什么要拐弯抹角的从别人口中套我的行踪? 一次两次尚且是情趣,次数多了算什么? 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被监视的不快压倒了对关怀的感谢,苏泽浅面无表情的回复:谢谢,不用了,我在老师家里,有人照顾。 彻底排除了殷商来探望的可能性。 殷商只能说:如果感觉到什么不对,一定要联系他。 这说的就是他们两人之间怪力乱神的小秘密了。 和殷商分享了这么个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秘密,苏泽浅莫名产生了种自己被殷商抓住了把柄的错觉,心情突然间烦躁起来。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苏泽浅也不再继续睡,小心翼翼的把阿黄从身上挪下去,掀开被子起床出去。 走出房间,热浪扑面而来,呼吸间全是燥热感,仿佛连氧气都变得稀薄了。 他走出房间,一眼看见了餐桌上的菜,一扭头,第二眼就看见了书房里莫洵的背影。 莫洵是所有想象中典型的文人形象,温润,清瘦,然而他站在书桌前的背影却有种不可撼动般的气势,极沉稳。 苏泽浅从小时候就知道,莫洵画画的时候全神贯注到超乎物外,整个人几乎像是沉浸在某种不可知的意境中一般,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打扰不到他。 就如比他现在走到书房前站着,莫洵却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更意识不到他在看他。 苏泽浅看着莫洵微微移动的右臂,想象着师父手腕圆转,一笔一划的在宣纸上落笔……看着看着苏泽浅似乎也被纳入莫洵营造出的宁静氛围,心里的烦躁一点点消退。 等看到莫洵拿毛巾的动作,苏泽浅就知道师父画完了,也是这个时候,年轻人才意识到书房里没开电风扇也没开空调,于是招呼了一声。 莫洵问他什么时候醒的,苏泽浅心虚了下,他醒了有段时间了,醒来后就傻乎乎的站在书房前看师父画画。 好在一场急病后苏泽浅体虚,天虽然热,站着不动倒也没出汗。 莫洵没看出他在说谎。 莫洵走出书房,随手把毛巾往餐桌上一扔,然后极自然的伸手把苏泽浅的脑袋往自己这边一带。 中年人稍稍低头,让自己的额头贴上了苏泽浅的——测体温的土办法。 莫洵的双手扶在苏泽浅的太阳穴上,年轻人只觉得混合了檀香墨香的味道冲入了鼻腔,将炎热空气带来的窒闷感一扫而空。 回忆突然间跳进脑海,苏泽浅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每当自己感冒发烧,莫洵都会这么和自己碰碰额头,记忆里莫洵为了和自己碰额头还要半蹲下来,而如今自己长大了长高了——年轻人有些挫败,他还是没自己师父高。 莫洵放开了他:“挺好,退烧了。明天再休息一天巩固巩固。” 吃完外卖晚饭,莫洵早早把苏泽浅赶上了床,中年人没什么娱乐消遣,十点半就关灯睡觉,不比他病了一场的徒弟晚多少。 然而一个半小时后男人睁开了眼,睁眼的瞬间床头的电子钟上数字一跳——00:00 莫洵完全不像一个才睡醒的人,眼神清醒,动作利索的下了床,他拉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抽出根线香夹在手指间,赤着脚,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走进了苏泽浅的房间。 莫洵手腕转过半圈,手上的线香无火自燃,顶端一点红稳稳当当,白烟袅袅的飘出来,清淡的香味刹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莫洵松开手指,细细一截香悬在半空,未曾落下,它顶端的火依然稳当,香一点点烧下去,却没有一丝香灰产生,仿佛它燃烧掉的物质全变成了那丝丝绕绕的白烟。 “安神香?”冷而柔软的声音响起。 山神白走进了房间,用手指拨了拨半空中的香:“你不怕他一睡不醒?” 莫洵回答:“我有分寸。” 中年人伸手拂过苏泽浅眉心,一道金色的花纹浮现出来。 那道花纹主体呈圆形,圆形中细线纠葛,繁复又华丽,仔细看去有股摄人神魂的震撼感,圆形两端各牵出两股细丝,渐远渐隐,仿佛嵌入了苏泽浅的皮肤。 莫洵仔细看着花纹中细线走势,发现了一处断裂。 白问:“你要给他补封印?” “没错。”莫洵问他,“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白一把抓住莫洵点往苏泽浅眉心的手:“我来这里,就是想要和你说,别给他补。” 第七章 白伸手一拉,莫洵指尖蕴着的那点金光便散了。 男人也不生气,转头心平气和的问:“理由?” 莫洵语气温温和和,说出的两个字却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白收回手:“出去说,被这香熏得都晕乎了。” 莫洵抬手掐灭安神香,跟着出去了。 白在客厅里坐下,伸着手指说理由:“苏泽浅不是之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了,昨天的鬼他必然已经看见。开天眼的人各有宿命,你能护着他十年二十年,但你不可能护他一辈子,简而言之,你不可能改掉他的命数。再怎么补也是白费力气。” “再者,那个叫殷商的天师虽然道行不怎么样,但如果你给苏泽浅补了封印,他肯定能察觉。反正补了也是白补,你何苦搭上暴露自己的代价呢?” 一直蹲在角落里的阿黄这时候走出来,往白脚边一坐,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莫洵,旗帜鲜明表达了自己支持山神的立场。 白低头看了它一眼,也挑着细细的眼睛看莫洵。 莫洵被他们看得没脾气:“不补就不补……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是说不听的人吗?” 白撇嘴:“哼。”随即他问,“那只水鬼你打算怎么办?” 莫洵点了点手指:“我把阿黄……算了,我自己过去趟吧。白你帮我看着点阿浅,别让他醒了。” 莫洵伸手一招,烧了一小节的安神香飞进他手里,男人把那细香放到桌上,笑道:“当然,也别让他一睡不醒。” 说完他就开门出去了。 莫洵一走,阿黄立刻站起来,离白远些,然后用疑问且委屈的眼神望过去。 什么叫“算了”呢?对付那种小东西,用得着主人亲自出手吗?为什么它“算了”呢,那不该是它的夜宵吗? 白把双手拢入宽大的袖子里,暗笑了声:“你的莫先生心情不好着呢,要出去发泄发泄。” 深夜,小巷子转角处的路灯亮着暗淡的光,离转角稍微有些距离的吴记私房菜门口一片漆黑。 就在那一片暗色中,最浓郁的黑被无形的力量吸引,在黑色的背景上勾勒出更深一层的人形。那道影子在浓郁的黑暗中几乎有了厚度,那人形一动,汇聚起来的黑暗呼啦一下上去,露出里面包裹的人来。 男人眉眼宁静,一双眸子极深,在黑暗中似乎能发光一样,他嘴角扬着浅浅的弧度,身形挺拔,模样温和。 是莫洵。 一派温和的书画先生在夜色的覆盖下,似乎多了几分气势。配上他的出场方式,几乎有了股掺杂着神秘的威严了。 莫洵出现的地方正是吴记菜馆大门前,他刚刚站定,面前的防盗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吴老板和他的妻子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头发都还支棱着,脸上的表情可谓是诚惶诚恐。 “莫、莫先生,怎么您亲自来了?” 莫洵温和的笑着,和他的表情相反,在白和阿黄面前收敛着的上位者气势全数放出。男人周身气场太盛,以至于吴老板夫妇俩都不敢靠近莫洵,隔着一段距离战战兢兢的看着他,连腰都不敢直起来。 “正好没什么事就自己走一趟,你们也没指定来的人啊,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 谁知道这尊大佛会亲自来啊,吴老板哪敢说不欢迎。 “说说吧,怎么回事?” “莫先生,水鬼伤人真的和我们没关系,”吴老板的妻子诚惶诚恐的弯着腰,忙不迭的给自己开脱,“二十年来我们照您定下的规矩,一直好好的供养着那只水鬼,每日匀出点功德给她,好让她早日超生。她也一直好好的呆在地下,将水上提,供我们使用,相互做一个好因果。” “但一个月前,那只水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了出来,吓了我们一个包厢里的客人。”吴老板接过话头,“我和老伴模糊了客人们的记忆,把这件事摆平,去问水鬼为什么,她却连见我们都不肯。” “莫先生,你也知道,道不同,我们没法把她硬扯上来,又因为之前二十年都相安无事,多少有了点交情,就想着帮她遮掩遮掩。” “但她不领情啊。”老板娘皱紧了眉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还老是挑吃饭的时间。” “我们没办法,只好先使个障眼法,让来的客人少点儿,准备着把情况上报。她估计是看出我们忍到极限了,趁我们不注意跑了出去。” 莫洵脸上表情不变:“她是怎么跑出去的?” 吴老板一噎。 水鬼是枉死的,属恶鬼,彻底度化前,凶性难灭。吴记菜馆下是有封印的,按理说水鬼跑不出来。 莫洵:“你们把符纸撕了?” 水鬼给吴老板夫妇提水,吴老板给水鬼送功德。提水和送功德都要在封印上开个小口才能进行,也就是说要把符纸掀开一角才行。 老板娘嚅嗫着:“每次都要掀个角,开口就那么一点儿大,收水送功德都要费上好久……” 所以他们渐渐的把口子越开越大,直到彻底撕下来。 撕下来的符没法再贴上去,吴老板夫妇一开始担惊受怕,怕水鬼冒出来害人,更怕自己不听话被莫洵责罚。 因为害怕莫洵,他们不敢在第一时间把事情上报,拖着拖着发现水鬼好好的呆在地下,也就放下戒心,没封印一样过日子。 “都这么多年了,眼看着就要功德圆满了。”吴老板苦着张脸,一边说一边跟着莫洵往里走,“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忍不住呢。” 莫洵根本不管他们的辩解:“不撕掉符纸什么事都不会有。” 男人的一句话让夫妇俩脸色煞白。 莫洵抱怨似的说了一句后,没追究什么,只说:“你们先出去。” 吴老板夫妇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 “关上门。”莫洵对他们说。 “哎,好。”吴老板伸手握住门把手。他大着胆子看了眼,莫洵微微低着头,垂着视线看着什么。饭厅里没开灯,四周也没窗,却因为这边还没关上的门,算不上绝对的黑暗。莫洵的眼睛里蕴着光,冰凉凉,像是一簇冷火。 吴老板一个激灵从头打到尾,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晚上的莫洵给人的感觉特别可怕——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错事太心虚,而是那个男人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是浮在表面的,虽然还是平日里那般温和的模样,却又脆又薄像张纸,遮不住底下的狰狞。 吴老板不敢再看,收回视线,关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光线被隔绝,饭厅里彻底暗了下来,莫洵盯着的地方在一阵黑烟中扭曲了。比黑暗的饭厅颜色更深的黑烟中出现了一个人形。 水鬼现身了。 不同于面对苏泽浅时的青面獠牙,此刻出现在莫洵面前的水鬼是她生前的样子,一袭旗袍勾勒出婀娜的曲线,长发挽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白皙柔嫩的脸。 女鬼娉娉婷婷的往下一拜:“莫先生。” 莫洵扬着浅薄虚假的笑意,神色中带着两分惊讶:“看起来你很镇定。” 女鬼答道:“错了就是错了,就算我拼命求饶,该罚的,莫先生还是会罚我。” 莫洵:“听说过一句话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女鬼谦卑的笑笑,并不接话。 莫洵的反应却和他温和的外表截然相反:“你是在给我上老吴的眼药啊。” 女鬼脸上的笑滞了下:“我怎么敢。” “你不敢?不敢不是不想,我不明白你对他们能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给他们送水积一份功德,他们感谢你再送你一份,对你来说就像是……双倍积分?早点功德圆满早点超生,不是谁都敢接受一只厉鬼的帮助的,也不是谁都会给鬼以回馈。” 莫洵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冷了:“还是说,你不满的其实是安排了这些的我?” 女鬼脸上的笑彻底僵了:“我……我不敢!” 莫洵没有理她,白是对的,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好容易把一个快断气的小婴儿拉扯成一个健健康康的大人,却发现一只鬼让那个孩子走回了那条会让他病病歪歪的短命路,自己却无能为力,莫洵很不开心。 偏偏那只鬼还是他管着的,这个认知几乎让他恼怒了。 “你说的没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罚你。”莫洵看着女鬼,嘴角的弧度柔和,眼神却极冷,“但我想你不会想知道,我会怎么罚你。” 莫洵彻底冷下来的眼神让女鬼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她脸色骤变,姣好的容颜瞬间化作淹死鬼的狰狞青白,黑色自脚底溢出,整个人化作一团黑雾,想要逃跑。 鬼的速度是极快的,天师的符咒都不一定能追的上。而这只鬼的速度比一般的鬼还要快上许多。 莫洵自进门后就站着没动过,周围没有任何布置,女鬼以为自己很容易就能逃走,却在想逃的瞬间感受到一股威压自头顶降下,瞬间把她压趴在地上。 水鬼伸出青白的手去拉扯罩住自己的东西,触手一片冰凉——能让鬼感到冰凉的是什么呢? 她骇然抬头,看见的是交错的墨色线条,她的手接触到的地方腾起一层金光。 时间的流逝和有心人的蛊惑让她忘了最初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臣服于面前的男人。 有了倚仗的逃跑却在瞬间被制服,遗忘了的恐惧感再次漫上来,在累积之下比第一次深重得多。 莫洵蹲下身,看着黑雾中那张若隐若现的鬼脸:“谁找上了你?” 沉浸在巨大恐惧中的女鬼听见了他的话,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活命机会,她想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只喊得出这句话:“你不能杀我!我没杀人!” 莫洵看着女鬼额头中心浮现的禁言符,笑了:“你没杀人我就不能杀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规矩?” “说什么杀呀,你已经是只鬼了,你还能再死一次?” 只能嚷那两句话的女鬼的眼中浮现出绝望来。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但说不出。”莫洵安慰她,随即话锋一转,“可惜,那道符是打在你魂魄里的,我拿不出来。” “我不管你遇到了谁,那人或者鬼对你说了什么,我也理解你。” “给水鬼做了替身淹死在河里,成了新的水鬼,可轮到你找替身的时候,河却被填了。” “心里怨气难散,习性成执念,好不容易遇上个水汽沛然的家伙,忍不住要出手……我可以理解。” “但是啊,我明晃晃的在那那孩子身上盖了个戳,你却还要去招惹他。” “你这是在挑衅我。” “而我最恨被挑衅。” 第八章 安神香静静的浮在半空中,清淡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房间里苏泽浅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客厅里阿黄也睡着了,趴在餐桌下打着呼噜。 白坐在书房里,黑灯瞎火的翻着一本线装书看,蛇类竖瞳大张,反射出冷冷的光。 莫洵迈着无声的步子走进来:“在看什么?” 白抽了抽鼻子,随着莫洵的进入,安神香的甜味里掺入了一丝腥味:“你受伤了?” 莫洵抬了下手,左手食指上,一道裂口从指尖开始,划过了两个指节。伤口很窄,但看上去很深,莫洵稍微动了动,就有血溢出来。 白放下书,捏着莫洵的手指看了看:“什么东西伤的?不会是那只女鬼吧?说起来,你怎么处理她的?杀了?” 莫洵点了点头,抽回了手指:“有人找上了她。” 白瞬间理解了:“为了挑衅你?不管那人是谁,他都成功了。” “水鬼被刻了禁言符,身体里还埋了一张‘百鬼辟易’。”莫洵说着,“抽屉里有绷带,递给我。” “百鬼辟易?这种符能放在鬼身上?”白拉开抽屉,“又不是什么大伤,用得着包吗?过会儿就好了。” “山神大人,我是个人类,这么长一条伤口,不处理会死的。”莫洵接过绷带,没好气的说。 白敲敲桌子:“你还没说‘百鬼辟易’是怎么回事。” “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符在女鬼魂飞魄散的时候自己激发了,莫洵尝试着留下它,却只留下了手指上的一条口子,“天快亮了,你得回去了。” 白轻微的点了下头,视线落在莫洵受伤的手指上,仿佛不可思议人类的脆弱,久久的盯着看:“当初是怎么说来着?能照看到什么时候就照看到什么时候,到了契机,自然就把苏泽浅丢开了。” “但是现在呢?”白抬眼看莫洵,嵌在一张白脸上的眼睛中心一道竖瞳,是酽茶的浓褐色,“我们之外的人都知道他是你的软肋,用他来试探你了。” 莫洵的单手包扎技术实在不怎么样,好好的绷带在他手里硬是变成了被猫挠过的毛线团,根本裹不了手指上的伤。 “是个人就会有软肋,如果这回被威胁的不是苏泽浅而是阿黄,或者你,我还是会这么做。” 白抢过莫洵手里的绷带,嗤笑一声:“我和那条狗不是那么容易被威胁到的。” 莫洵伸出手指让白给他包扎:“所以错的不是我,而是阿浅太弱了。” 白一瞬间无话可说。 莫洵的下一句是:“因为弱所以要多照看嘛。” 白指甲一划,剪断了绷带:“我走了。” 他是恼了。 莫洵在他背后慢悠悠的追了句:“你的意思我明白……反正阿浅他也弱不了多久了。” 白的脚步顿了下:“总之,你自己小心。” 山神没有回头:“现在到底不比从前了。” 莫洵低头看着手上的绷带,低声道:“我知道。” 白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中,莫洵在书房里站了会儿,抬手挥散了满屋子安神香烟雾,捡起白合在桌上的书放回书柜。 安神香味道一散,阿黄就醒了过来。没有甜香的掩盖,莫洵手上的血味在狗鼻子下格外清晰。 黄狗踩着肉垫嗒嗒跑到书房门前,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呜呜声,等莫洵跨过地上瓷砖地板拼出的那条界限,立马抬高了头去凑莫洵的手。 莫洵把手抬起来:“一点小伤,没事没事。” 这话说得和面对白时截然相反。 阿黄十分好哄,莫洵说什么它就信什么,男人这么说了,便放下心来,跑去苏泽浅的房间里蹭空调。 莫洵对伤口的态度和对阿黄的形容是一致的,薄薄一层绷带阻碍不了手指的动作,该用手指的时候,莫洵该怎么用怎么用,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 动作大了伤口崩开,血渗出来,先是在纱布上晕出一线的红,然后慢慢化作一团。等到手里捏着的东西沾上了透出的血,莫洵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指上还有道伤,拆了绷带直接把手指伸到水龙头下冲。 苏泽浅是被阿黄翻身的动作弄醒的,睁眼看见四仰八叉,肚子朝天躺在床上的黄狗,不由一笑。伸手揉了揉大狗的头,年轻人翻身下床。 安神香安神,苏泽浅一觉醒来浑身松快,沉浸在暖洋洋迷糊糊的感觉中,他一时不想清醒过来。 不是在陌生人面前,没必要去维持精英的模样,年轻人晃晃悠悠的走进卫生间洗漱,看见师父在,随口含糊了句“师父早”。 莫洵回头看他,温和一笑,回了句“早”,侧身让苏泽浅去拿洗漱台上的牙刷。 苏泽浅一低头,整个人生生被吓醒了。 一池子的红水。 他一把拽住莫洵试图抽开的那只手,动作快得让莫洵吓了一跳。 莫洵:“怎么了?” 苏泽浅气急:“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你的手怎么了?” 年轻人握着莫洵的手腕把他的手翻过来,长长一道口子已经泡得发白了。 我们不能指望非人类的山神多有生活常识,他给莫洵包得好看,其实只是裹紧绷带给他暂时止了个血,莫洵又不注意,不做正确的处理,伤口溃烂是迟早的事。 “切纸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莫洵面不改色的随口扯谎。 到底要多不小心才能划出这么大条伤口?苏泽浅腹诽,不知第几次在心里抱怨着师父的不靠谱。 年轻人松开了莫洵的手腕:“等我洗个脸带你去医院看看。” 莫洵:“用不着吧。” “用得着!”冰山裂了,快成火山了,“裁纸刀划的,去打破伤风!” 莫洵:“……”闻了一晚上的安神香,这家伙怎么反而变暴躁了呢? 他还能说什么? “哦。” 前一天是莫洵拖着苏泽浅去医院,这一天是苏泽浅拖着莫洵去医院。年轻人想着再前一天自己的诡异经历,十分怀疑是自己把霉运带给了莫洵。 要不要和师父一起去庙里拜拜? 苏泽浅蹲下身穿鞋的时候这么想着。 然后他又想:不年不节的,找什么理由去庙里? 想不出所以然来,苏泽浅起身开门,楼道里比屋子里热一些,室外比楼道里热许多,老小区的重重树影下,被层层过滤的阳光仿佛变成了一道道半透明的影子,以不可捉摸的形状,或缓慢或快速的飘移着。 那些影子让人眩晕,苏泽浅眨了眨眼,巨大而浅薄的影子依然覆盖在视网膜上,几乎让他疑心是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 “发什么呆呢?” 身后传来莫洵的声音。 苏泽浅回过头。 “来,”中年人站在家门口招呼他,“碰个额头。” 两个大男人在公共场合做这种动作着实有些羞耻,苏泽浅这么想着,抬起手按上了自己的额头:“不烧了。” 莫洵失笑:“你自己摸得出来?” 他好像知道苏泽浅在顾虑什么,只是抬手试了试年轻人额头的温度:“确实不烧了。” 苏泽浅觉得莫洵刚刚的笑容似乎停顿了下,但转瞬即逝的表情太细微,年轻人将之归结为自己的错觉。 他扭头向外,视野依然是微微眩晕的,年轻人再次用力眨了眨眼。 苏泽浅以为身后的莫洵注意不到自己的动作,但其实莫洵知道。 中年人暗暗叹了口气,眼睑一抬,浓黑的眸子中透出不可知的力量,他能看见的,苏泽浅也渐渐能看见的,那些半透明的影子们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呼啦一下散了开去。 与此同时,莫洵松开手指,手指间藏着的那道金光暴露出来,消散在空气中。 老小区住得大多是老人家,生老病死,小区里常常奏响哀乐,往生者残留的思念徘徊在旧居久久不散。 苏泽浅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虽然无害,但到底是属阴的,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还不如看不见。 莫洵看苏泽浅被困扰,下意识的想把封印补上,手都已经按了上去,却想到了白的话,他改不了苏泽浅的命。 于是手中的那条线终究是补不上去。 捡到苏泽浅的时候,阿黄还在深山里乱窜,莫洵一个人生活实在是又空虚又无聊,他捡那个婴儿,多少有给自己找点事做,解解闷的意思。 说他最初是想把苏泽浅当宠物养也不为过。 兴趣过了就丢开手呗,反正在孤儿院里,总能活下去。 一开始莫洵这么想的时候丝毫没有罪恶感,更不会觉得舍不得。 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总是在不经意间建立起来,当莫洵发现那个渐渐长大的孩子越发能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时,已经太迟了。 苏泽浅迟早有一天要独自去面对魑魅魍魉,面对他自己的命运。可就像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一样,莫洵放心不下这个被他一手养大的年轻人。 于是他抬了抬眼,用他本该好好掩藏起来的威压,赶跑了被苏泽浅吸引来的“好朋友”们。 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视野变清晰了,他也没在意,转头对莫洵说:“师父,走吧。” 莫洵一如既往的笑着答:“好。” 第九章 医院的包扎要比白讲究得多,先消毒,再上药,最后才是包扎。在询问了莫洵是什么时候伤的,被什么伤的,又仔细查看了伤口情况后,医生让莫洵隔两天来换次药,破伤风针倒是不用打的。 医院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比小区多不少,大医院,人多,青天白日的阳气旺盛,那些飘荡的鬼魂们本就处于一天中最虚弱的时候,莫洵周身的气场更让他们退避三舍。 苏泽浅进出了一趟医院,并没有感到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出门时的不适感被苏泽浅当成了病后的虚弱,没放在心上。 回到家后,苏泽浅把冰箱里东西拿出来,挑挑拣拣开始做菜。 苏泽浅做菜的时候,莫洵接了通电话,年轻人听见莫洵竭力婉拒但最终还是应下。 接完电话莫洵进厨房看苏泽浅的进度:“少烧点,明天我两顿都在外面吃。” 苏泽浅看着手边的原材料:“放了一天,再不做掉也是浪费。” 莫洵想想也是:“那等会儿你带走。” 苏泽浅:“我明天也不在家。”他回去上班了,自然不会在家里吃饭。 阿黄嗒嗒跑进来,在苏泽浅脚边站定,张着嘴冲莫洵摇尾巴。 苏泽浅对阿黄的机灵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冲莫洵示意了下脚边的大狗:“有阿黄呢。” 有阿黄在,不用担心饭菜吃不掉。 陪莫洵吃了饭,苏泽浅告辞回家,从吴城回来到现在什么都没收拾,换洗下来的衣服团在背包里,怕是要发臭了吧。 莫洵站在窗口目送苏泽浅离开,他能看见苏泽浅从自己这儿沾去的气场在阳光下一层层散开,变得稀薄起来,气场中心,属于年轻人自己的灵力光芒溢出来,穿破稀薄的保护圈,泄露到外界,吸引了那些飘忽的影子,远远跟在后面。 中年人的庇护是有界限的,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界限。 随着莫洵给予的保护的消失,苏泽浅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渐渐又回到了今天刚出门时的状态。他频繁的眨着眼睛,视野却没像早晨那样恢复清晰。 无论是铺天盖地的影视作品,还是从殷商那里得到的专业知识,都没有说撞鬼之后会变近视的。 但视力突然退步的苏泽浅无法不把自己身上的变化往撞鬼这件事上靠,毕竟发场烧就变成瞎子的可能性好像更小些。 苏泽浅有些不安,他拿起手机想给殷商去电话,几次想拨出去,最终却都放弃了。 太小题大做。 尚且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年轻人这么想着,决定明天午休的时候去配副眼镜。 第二天,苏泽浅到酒店的时候,收到了很多同事的嘘寒问暖,年轻人的人缘可见一斑。 “小苏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啊,”同一个厨房的老厨师打量着他,“要不要再休息半天,今天晚上你在‘岁寒三友’还有个单子呢。” 岁寒三友是恒日酒店最高端的一批包厢中的一个,是专门为大客户保留的。 今天晚上市文化局的处长要在那里宴请客人,酒席规格定得很高——是那种如果不是自己付账,就会被查水表的昂贵。 苏泽浅在轰鸣的抽油烟机声里捏了捏鼻梁,白净瘦削的年轻人站在无论怎么打扫都覆盖着一层油光的厨房里,简直就像一副乱入的画:“没事,就是有点没睡醒。” 眼前雾蒙蒙的状态在进入厨房后好了不少。 时好时坏的,可不太像近视眼。 苏泽浅这么想着,有机会还是找殷商问问吧。 机会来得很快。 因为宴会的规格高,苏泽浅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去“岁寒三友”检查酱料,明炉等肯定要用,但一般不需要他操心的东西,结果他就在包厢里碰到了来检查碗碟摆花,以及确认菜单的殷商。 苏泽浅并不是很惊讶,打招呼似的问道:“这支生意是你拉的?” 做同一单生意,销售部和厨房中间还隔着几个部门,通常是没交流的。 “是啊,让你来也是我要求的呢。”听见声音,殷商暂时停下了和楼层经理的交流,转头望向苏泽浅。 在看见苏泽浅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滞了下。 苏泽浅面无表情,心里却咯噔一下。 因为有第三个人在场,殷商很快调整回表情,交代好剩下的事项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苏泽浅拖了出去。 殷商拉着苏泽浅拐进一个没人的包间,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别动。” 他伸手轻轻捏住苏泽浅的下巴,往上抬了抬。 近乎轻薄的动作让苏泽浅皱起眉,然而他没有反抗,因为年轻人发现,靠近殷商后,眼前的那层薄雾几乎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候的殷商确实没有任何挑逗的意思,他仔仔细细的看着苏泽浅的眼睛:“……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了?” 自己以为的“看不见”在殷商口中变成“能看见”,苏泽浅面不改色,问:“比如?” “等下……”殷商捏了个很复杂的手诀,然后伸手往苏泽浅眉心一点。 一层金光“嘭”得弹了出来,将殷商的手大力往后震,力道之大把殷商手上有法术加持的手诀都震散了。 殷商大吃一惊:“你——” 苏泽浅只觉得视野猛地震荡了下,就像隔着层透明的水看东西,水面呼啦炸开一个巨大的涟漪,波纹扩散,视野中的东西或放大或缩小,游动着扭曲了。 扭曲只有一瞬间,但在那一刹那中,苏泽浅看见视野中残存着的影子,变成了清晰的人形。 那变化让苏泽浅猛地往后退了步。 这时候殷商才接上了自己刚才的话:“——你身上被下过封印。” 苏泽浅觉得自己的世界观不断被刷新着,太过震惊以致于年轻人的反应显得有点呆:“封印?……是我知道的那个封印吗?” 一脸严肃的殷商笑了,眉眼弯弯的大男孩幽默道:“是啊,就是那个让龙傲天变成普通人的封印。” 笑过之后殷商又严肃起来,他捻了捻被震得发麻的手指:“你身上的封印很强大,就我所知,全国能画出这样封印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你身上或许真的藏着什么秘密。” “你天生能见鬼,行话里叫开天眼,开天眼的人本身就少,再加上这个封印……” 他看了看苏泽浅的表情,放松了神色:“不过事情都要一步步来,我没有那个本事帮你补封印,那么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让你习惯看得见鬼的视野。” 苏泽浅动了下嘴唇,神色抗拒:“我不想去习惯这些。” 殷商摇了摇头,说了和山神白一样的话:“开天眼的人各有宿命,但都逃不脱和鬼打交道。就像你身上的封印虽然强大,但依然被冲破了。你是逃不开的。” “为了免得你日后遇上什么事情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是多了解点吧。” 殷商话音一转:“一码归一码,今天晚上不是适应视野的时机,我先给你画道符,撑过今天再说。” 殷商说干就干,直接从公文包里掏出浅黄的符纸,又拿出软头的秀丽笔,在纸上了画了起来。画完后折起来,在头上戳了个洞,用红绳穿过,递给苏泽浅:“挂脖子上。” 苏泽浅依言照做,然后整个下午,他的视野果然变清晰了。 视野的变化逼着苏泽浅去相信殷商的话,封印,天眼,鬼,年轻人的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着这几个词。 然后到了晚上。 冷菜吃得差不多,包厢通知在厨房里等待的苏泽浅可以过去了。 “岁寒三友”所在的那个楼面都是同规格的包厢,客流量不算大,因而显得很清静,高规格的包厢配高规格的服务,“岁寒三友”配着三个服务员,工作相对清闲。苏泽浅到的时候,其中两个姑娘正在包厢外的配菜间里小声聊天。 “苏厨你来啦。”其中一个笑嘻嘻的向苏泽浅打招呼。 苏泽浅浅浅笑了下,低头做自己的准备。 酒店里的人都知道苏泽浅的个性,和苏泽浅打过招呼,漂亮的小姑娘就转过头继续和自己的伙伴聊:“说真的,这次来的客人气质都很好啊,不像其他那些做官的,一个个满面油光的。” 另一个说:“听他们聊天都是搞艺术的吧?我去收茶杯的时候,看见客厅的桌子上放着好几副画呢,虽然我看不懂,但估计很值钱吧。” 先前一个又说:“对了,你有没有注意那个坐在左边那个花瓶前的客人,长得可帅了!” 另一个仿佛找到了同好,略微兴奋起来:“左边花瓶前?旁边有幅字的那个花瓶吗?” “对对!帅吧?” “帅啊,而且是有气质的那种帅!虽然年纪不轻了,但感觉比韩剧里的那些大叔还有味道!” 两个小姑娘的叽叽喳喳苏泽浅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他推着餐车走进包间,没抑制住好奇心,偷偷往两个小姑娘描述的那个位置看过去。 左边的花瓶,旁边有幅字。 下午才来过包厢,苏泽浅一眼就找到了那个位置。 一看,就是一愣。 坐在那儿的客人也正望过来,眼中是和苏泽浅相似的惊讶。 黑发黑眼,有气质的儒雅中年人,不是莫洵是谁? 第十章 “岁寒三友”的装修古色古香,木质桌椅,彩绘陶瓷餐具,会客区和用餐区的分隔用了屏风,三联屏风上画的正是松竹梅。 高端包厢里摆花是不能少的,虽然厅叫“岁寒三友”,但花瓶里插的也只能是时令鲜花。 莫洵背后的花瓶里插的是牡丹,大红大紫,夭夭灼灼,把旁边的那副字都掩去一角。黑发黑眼的男人在那鲜艳又热烈的背景前却更显得沉稳持重。 莫洵在短暂的惊讶后冲苏泽浅点头一笑,苏泽浅也回过神,低头料理食物。 两人的互动被主位上的方局长看在眼里。 两个年轻服务员形容位置的语句其实颇抓不住要领,莫洵的座位就是主位左手边第一张。 方局长惊讶的开口了:“咦,恒日什么时候有这么帅的厨师了?” 莫洵弯着嘴角,拿起酒杯抿了口。 苏泽浅被点名,抬头看了眼方局长,微微笑了下打个招呼,然后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这种时候他是没必要接话的。 等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接了话头:“这位是苏泽浅,苏厨,在我们恒日做了有段时间了。前几天还去吴城录了档节目呢。” 忘了追问苏泽浅到底是在哪个台录了哪档节目的莫洵:“哦?什么节目?” 他笑着调侃:“长这么帅,是现在很火的电视相亲吗?” 苏泽浅:“……” “哈哈,不是,不是。”服务员笑起来,当了领班的她消息灵通,原原本本的把是什么节目什么时候播说了遍。 领班年纪比苏泽浅要大不少,孩子都上学了,开起小年轻的玩笑来毫无压力:“苏厨哪里用得着上什么相亲节目啊,追求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方局长顺着话头侃了几句,说自己也有年纪和苏泽浅差不多的小辈,正处着对象,准备结婚,然后又招呼了句苏泽浅,说小苏也要加油啊。 苏泽浅笑着点了点头,根本没往心里去。 方局长说完小辈,又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幸福,我们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夕阳红嘛。” 立刻有人接口:“方局长你哪里老了,年轻着呢。” 方局长摆摆手,笑着摇头,不接受那人的奉承。 转而用诚恳的语气说:“莫老弟啊,我年纪一年年大上去,越来越觉得身边得要个相互照应的人,不然头疼脑热的上医院身边连个陪的都没有——你也别怪老哥我说得难听——想想挺凄凉的。” 方局长拍拍莫洵的肩:“我们这个年纪也不求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了,找个相互照顾的人就好,你说是不是?” 苏泽浅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莫洵扬着一贯的笑容,点头说了声:“是。” “一看就是没听进去!”方局长佯装生气,“算了,这种事情我们也不能逼你,反正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们哥几个!” 莫洵拿起酒杯和方局长碰了碰:“那当然了,到时候可不要嫌我麻烦啊。” 男人微微眯着眼睛,脸上依然是那种温温的,好脾气的,却什么都看不出的笑容。 方局长却满意了,和莫洵碰了杯,招呼大家吃菜。 大家笑哈哈的应了。 苏泽浅意识到刚刚哪里不对了,方局长在说让莫洵找个伴的时候,酒桌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附和的人都没有,安静的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一样。 苏泽浅抬头看了眼莫洵,什么都看不出。 结束一轮烹煮,苏泽浅回到配菜间,两名服务员正端着干净的盘子出去换骨碟,年轻人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个男人……你们说帅的那个,是不是吃得很少?” 两个姑娘只记得注意莫洵的脸了,被苏泽浅这么一问:“好像是啊……” “前两次换盘子他的碗筷都干净的像是没用过。” “我记得那个处长一个劲的劝他多吃些。” “倒是给他倒过好几次酒,他一个人差不多喝掉半瓶了吧?” 饭桌上喝的都是白的。 苏泽浅心里想着:果然如此。 他的师父挑食厌食,却对酒精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 下一轮现场煮的食物是厨师亲自送上桌的,每人一盅的汤,眼神极好的莫洵发现自己那碗里的鹌鹑蛋比别人的多了一个。 他偷偷瞥了眼苏泽浅,后者暗含警告的回了他一个眼神。 方局长疑惑的声音响起来:“莫老弟,你和这位苏厨是不是认识啊?” 手里的汤盅还没放下,苏泽浅滞了下。 他非常不希望自己和莫洵的关系在这个时候暴露。师父是书画大家,他这个徒弟却是个乌烟瘴气的厨子,算怎么回事呢? 莫洵自然的接过苏泽浅手里的汤盅:“这个嘛,就是刚刚说的,在我头疼脑热的时候陪我去医院的人啊。” 苏泽浅脑袋一蒙,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莫洵的下一句是:“我儿子啊。” 整个包厢的人都被这句话震慑了。 “儿……儿子?” “老莫你不是没结过婚吗?” 莫洵像是玩上瘾了:“私生子不行吗?” 方局长的脸都扭曲了:“私生子?!” 莫洵哈的笑开:“不逗你们了,我早些年不是从孤儿院领了个孩子嘛,就是他。” “哦,”有人反应过来,“就是当时你说——”你说要让他接你衣钵的那个孩子。 说话的人及时住了口,他还记得当年莫洵那得意洋洋的表情,那时年轻的莫洵笑得灿烂,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他同样记得,莫洵带来的,那个孩子灵气十足的画。 说话人又看了眼莫洵,心想:虽然你现在看上去毫无芥蒂的样子,但到底是失望的吧? 这么想着,面前的汤都变得碍眼起来。 他看向苏泽浅的目光更变得微妙。 在座的有半数人都知道莫洵的那个徒弟,这么多年还有联系,交情自然深厚,心里的想法和说话的那人都差不多。苏泽浅沐浴在那些视线中,只觉得浑身狼狈。 莫洵站了起来,拍拍苏泽浅的肩膀,力道不大,却让年轻人抖了下:“发什么傻,打个招呼啊。” 苏泽浅勉强扬起笑脸:“大家好。” 在座的也都回过神来,端起笑脸回应,不知道莫洵和苏泽浅是师徒的方局长更是起身热情的和苏泽浅握了手:“你好,你好。” 一边和苏泽浅握手,方局长一边转头看莫洵:“儿子一表人才啊,肯陪你去医院说明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你不亏的,小莫。” 说完他又转回头,对苏泽浅说:“我一直很仰慕你父亲,你要好好孝敬他。” 男人眼中的某种神色让苏泽浅不舒服,他回答:“会的。” 年轻人移开眼神不和方局长对视,余光却瞥见先前说话的那个脸上表情很奇怪。 “好了,别偷懒,继续干活去。”莫洵轻轻拍了拍苏泽浅,结束了方局长和他的寒暄。 除了方局长,包厢里的客人全是搞艺术的,而且都能算上“家”,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多少有点清高,不善谈,知道苏泽浅是莫洵之前的那个徒弟后,包厢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 结束最后一份菜,苏泽浅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包厢。 年轻人从员工通道下到酒店中庭,靠在门柱上点燃了从同事那儿摸来的一只烟。 他记得,当自己一开始说出想要学厨的时候,莫洵只当自己是小孩子脾气,看见觉得好玩的就嚷嚷着要学,后来发现自己是认真的,和所有家长一样,打过骂过,在旧社会成长起来的中年人作为师父还体罚过,不给苏泽浅饭吃,在他手腕上吊两块砖,然后让他在院子里蹲马步。 为了学厨苏泽浅无所不用其极,莫洵为了打消苏泽浅的念头也是如此。 最终莫洵发现自己实在拗不过小家伙,就把之前的恼火抛了个干干净净。 苏泽浅记得很清楚,那天自己一天没吃东西,在院子里蹲马步晕倒,醒来的时候看见莫洵坐在他房间里,那时候还很年轻的师父不仅是英俊的,甚至能称得上漂亮。 漂亮的年轻男人平平静静的问他:“你想清楚了?不会后悔?” 苏泽浅躺在床上点了头,梗着脖子说不后悔。 然后莫洵也平静的点了点头:“知道了,起来吃饭吧。” 莫洵就这样同意了。 酒店员工通道连接的中庭是倒泔水的地方,虽然努力打扫了,但还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馊味,苏泽浅不常抽烟,因此现在除了辛辣的烟草味他闻不到别的。 你后悔了吗? 烟雾缭绕间,他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他不后悔。 身后传来挺熟悉的一个声音:“泽浅?你怎么在这里?” 过来的是殷商:“怎么还抽上烟了?” 苏泽浅把烟丢在地上捻灭:“出来透口气。” 殷商笑:“你透气也换个地方啊。” “怎么?被客人刁难了?不应该啊,听领班说,你老师不是也在吗?” 苏泽浅猛地一抬头:“说什么了?” 殷商被他吓了一跳:“就说你老师莫洵正好在那波客人里……怎么了吗?” 听说这件事后,他去敬酒的时候还特地单独敬了莫洵一杯,感谢他多年来对苏泽浅的照顾。 苏泽浅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掩饰的说了句:“没什么。” 他问殷商:“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不该在这里闻泔水味,殷商更不该。 烟一灭,那股馊味就变得明显,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烟头,确定已经把火星踩灭了,苏泽浅转了个方向,打算回酒店里面。 他想着如果被师父发现自己抽烟,估计又得是一通说教。 随即苏泽浅又想到包厢里莫洵那句玩笑似的“儿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殷商笑嘻嘻的说:“我来这里是为了你啊。”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猛地穿透了苏泽浅—— 他不希望莫洵把自己当成儿子,那他希望莫洵把他当成什么? 第十一章 殷商注意到苏泽浅骤变的表情:“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并不过分啊,完全还在暗示的范围里。 “没什么。”苏泽浅回过神,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完全不接受殷商的暧昧表示。 殷商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下班跟我走一趟。” 年轻人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随手画的符,只能保持几个小时,现在差不多快失效了。” “你天生开眼,特别能吸引那些玩意儿,之前又什么都没学过,最好去弄几件防身的东西。”殷商正正经经的说着,小心思全藏在坦诚里面。 苏泽浅暂时把莫洵放在一边:“今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的东西突然就少了,它们是不是怕你?” 殷商把苏泽浅往楼道里引:“别站在这里说话,味太难闻了。” “做我们这行的自然有办法避开它们。”殷商含糊的说着,“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不过我不确定我的方法对你有没有用。”殷商点点自己的眼睛,“我没开眼。” 苏泽浅一愣:“但你看得见。” 小巷子里的女鬼殷商一样看见了。 “我看得见是因为画了聚灵阵。”殷商在自己眉心一点,一道圆形阵法浮现出来。 殷商眉心的阵法是白色的,笔画也远没有苏泽浅的封印复杂。 把阵法亮出来,殷商有些得意,等以后苏泽浅知道得多了,就会明白聚灵阵多难得。但同时他也有些悻悻,当苏泽浅明白聚灵阵多难得的时候,也会明白聚灵阵和他的封印比起来什么都不是了。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一闪,殷商随手丢开:“‘岁寒三友’已经上果盘了,你不用再候着,换衣服下班吧,到我朋友店里去给你挑几个防身的东西。” 大男孩对神神叨叨的事情多少有些好奇,苏泽浅想了想,说:“那就麻烦你了。” 他刷卡进了员工更衣室换衣服,殷商坐在外面的休息间里等。 没过两分钟苏泽浅走了出来,一手拿着手机,神色颇有几分焦急。 殷商:“怎么了?” “抱歉,你朋友那里可以晚些去吗?我师——老师喝醉了,他朋友让我送他回去。”苏泽浅看着殷商,“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改天吧?” “没事,送你老师回去后再到我朋友那儿去好了。”天师行当里可没有固定的营业时间,殷商跟着苏泽浅往外走,“……你去哪儿?” “他们在客房部。” 客房和餐厅在两栋楼里。 殷商愣了下:“怎么会去那儿?” “听那边闹哄哄的,好像有谁在发酒疯。”苏泽浅想了想,“听声音好像是那个处长,大概是开房让他休息吧。” 这种事情他们见得也多了。 殷商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记得方局长定了两天的套房,特意嘱咐和酒席分开算。 本来这也没什么,分开算大概是报销不报销之类的问题,一晚上的酒席,两天的套房,自然就是有客人先来了呗。 但问题是,今天下午确认酒席的时候,殷商给客房部去了电话,对方回答说客房里还没人入住。 客房部的负责人颇为八卦的告诉他,昨天方局长自己来了趟,在套房里布置了点东西。 对方要八卦,殷商就陪着,销售经理嘛,什么都要知道:“做什么布置了?” “在客厅里放了一套文房四宝,老有情调了。” 文化局是恒日的协议单位,酒店工作人员对时常来用餐的方局长十分熟悉。 方局长中年丧妻,至今没有续弦。 按理说,就他的地位,多少应该有些桃色新闻,但方局长的风评出人意料的良好,他宴请女性的时候,甚至会为了避嫌,带上文化局的女性副处长一起招待。 这样的操守引得无数女性趋之若鹜,但方局长从来没有和哪个女人有过不三不四的传闻,至于有目的的暧昧对象更是没有。休息的时候,多半是和几个老哥们出去喝个茶什么的。 别人在惊讶的方局长私生活清白的同时,也暗戳戳的想着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 但在殷商看来,方局长或许根本没有避嫌,他大大咧咧的在搞暧昧,却在众人的思维惯性下被无视了。 殷商觉得方局长和自己是同类。 住宿部的同事兴致勃勃的猜测:“方局长终于遇到让他动心的人了?这次他请了些什么人?” 殷商打着哈哈:“这我哪知道啊,总之是一些书画家吧,到时候我去敬杯酒看看。” 殷商去敬酒,发现一桌客人里没一个女的。 现在,方局长在客房部发酒疯,莫洵的朋友让苏泽浅去送莫洵回家…… 殷商觉得真的不是自己想多了。 等到了客房里,他更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 两个年轻人一走进门就听见方局长大着舌头在嚷嚷:“莫老弟,我们不醉不归——莫老弟——” 旁边两个人架着他劝:“下回吧,下回吧,老莫已经醉了。” 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的方局长听不见他们的话,两个人想把他往卧室拖,他脚步踉跄的反抗着:“让开,让开,让我和莫老弟再喝一杯——” 他口中的莫老弟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靠着沙发背闭着眼睛,要多安静有多安静,像是直接睡着了。 看见苏泽浅和殷商进来,架着方局长的人中的一个冲他们的使眼色,压低声音喊:“快,把他带走。” 方局长大着舌头嚷:“带谁走?谁都不许走——” 旁边两个人立马说:“不走,不走,我们谁都不走。” 殷商看了看情况,也走过去帮着劝:“来来来,我们先进去,等下大家都进来玩。” 他说着也帮忙把方局长往卧室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殷商和苏泽浅的出现,方局长挣扎的力道明显轻了,嘴里依然不清不楚的喊着话,倒是乖乖的被他们架进了卧室。 看见沙发上的莫洵,苏泽浅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的,他走近去,低声喊道:“师父?” 莫洵身上刺鼻的酒味几乎要熏苏泽浅一个跟头,中年人脸上湿漉漉的,大概是吐过后擦了把脸。 苏泽浅从没看见过莫洵喝醉,在这么闹哄哄的场景里看见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师父,心里几乎生出了些许惶恐来。 听见苏泽浅的声音,莫洵动了动,眼睛要闭不闭的睁了睁,视线也没聚焦,他含含糊糊的在喉咙里“嗯”了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一副典型的,喝懵了的状态。 苏泽浅把莫洵架起来:“我送你回家。” 莫洵顺着苏泽浅的力道半趴在年轻人身上,不知道比方局长要乖巧多少。 等把莫洵扶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苏泽浅才给殷商打了电话。 “我在停车场了,现在准备送老师回家,你那么怎么样了?” 殷商那边还是闹哄哄的:“也差不多了吧,你那边结束了给我电话。” “好,你朋友那边没事吗?” “没事没事,那家伙就是只夜猫子,现在估计在吃早饭呢。” “那我等会再联系你。” “好,拜。” 苏泽浅挂了电话,就听见莫洵的声音从后座传来:“你等会儿还有事?” 苏泽浅吓了一跳,心想这是终于要开始发酒疯了吗?反射弧也够长的。 年轻人转过头,看见刚刚还迷蒙眼的中年人睁着眼睛,眼神非常清醒,坐也坐得端正,没像大多数醉鬼那样歪七竖八的。 “师父?”苏泽浅震惊了,可再震惊,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你……你没醉?” 莫洵非常精准的按下保险锁,解开了安全带:“没醉,装的。” 他话音一转:“你是不是抽烟了?身上一股味。” 苏泽浅:“……” 莫洵抹了把脸,一手装醉时没擦干净的水珠:“抽我张纸巾。” 苏泽浅抽了两张过去:“就算没醉,你今天喝得也太多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先把自己管好,再来管我抽不抽烟吧。 莫洵哼了声,表情平平,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不多喝点怎么装醉?” “为什么要装醉?” “不装醉还真的留下来和姓方的把酒言欢吗?” “不想留也不用装醉啊?” 莫洵团掉纸巾,眼神一扫就像淬过火的刀,又冷又锋利:“你以为他是真醉?” 苏泽浅一惊:“什么意思?” 莫洵垂了下眼,嘴角微微一勾,像是勾起了个讽刺的笑,笑容转瞬即逝。他回答苏泽浅:“没什么意思。”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抽烟。” 莫洵不向苏泽浅坦白,苏泽浅也不会向他坦白。 苏泽浅:“应酬,”这是最方便的理由,“聊天的时候同事给的。” 这也是最无力的理由,聊天时同事的烟非常容易拒绝。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转开话题:“你等下还有事?” 对于这个问题,苏泽浅如实回答:“要和殷商到他朋友那边去一趟。” 早在楼上的套房里,莫洵就看见了苏泽浅t恤领口露出的红线,男人清楚红线上挂着的是什么。 莫洵什么都没问:“都这个点了……你送我到路口,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你也早点回家休息。” 苏泽浅坚持:“我送你回家。” 莫洵喝的真的不少,就算没醉他也不放心让师父大晚上的一个人。 “已经和殷商说好了。”年轻人发动了汽车,一踩油门开了出去。 莫洵嘴唇动了动,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第十二章 苏泽浅猛地踩下了刹车。 刹车太急,莫洵没防备,一下子往前冲了过去。 周围没有一辆车,苏泽浅就那么直愣愣的把车停在了道路中央。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他大睁着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上下极轻微的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莫洵撑住前排椅背稳住身体:“怎么了?” 他问着,也看见了,挡风玻璃上贴着只满脸血的鬼。 看上去应该是出车祸死的,半边脑袋被撞得凹陷下去,额头连带着眉骨都凹了下去,眼窝受到剧烈压迫,一滩红红白白的粘稠物从眼眶挤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挡风玻璃上。 猩红的舌头从歪斜的口角一侧耷拉出来,长度超乎人类想象,仿佛从根上断开,整根都伸了出来,而那舌头居然还能动,舌尖一卷一翘,竟是十分灵巧的在做着舔舐的动作。 莫洵见得鬼多了,也就不觉得恶心害怕。但苏泽浅不,上一次见到的女鬼不过是镜子里的一瞥,但今天的画面,实在是太刺激了。 “阿浅?”莫洵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凑上前去用担忧的声音问苏泽浅,“怎么了?” 恐惧像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苏泽浅的喉咙,他嚅动着嘴唇,半天吐出一个字。 莫洵探出手,按亮了双跳灯。 苏泽浅在这个时候动了,他一把拉住了莫洵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莫洵的骨头。 “别……别出去。”苏泽浅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 苏泽浅太熟悉莫洵了,他知道自己师父接下的动作肯定是下车来开驾驶室的门,看他怎么了。 “为什么不能出去?”莫洵伸出另一只手,安抚的盖上苏泽浅的手背,“外面有什么吗?” “……有……”苏泽浅僵硬的转过了头,他仿佛感到丝丝冷意透过挡风玻璃舔上了自己的脸,让他寒毛直竖,“有……鬼……” 苏泽浅虽然恐惧到话都说不连贯,但神奇的保留着理智,他转头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不被相信的准备。 但莫洵的表现非常平静,仿佛苏泽浅说的不是外面有鬼,而是有只猫在横穿马路一样。 莫洵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平时,苏泽浅肯定能分辨出莫洵语气里那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无奈宠溺,可是现在的苏泽浅听不出来,莫洵的伪装成了无用功。 被恐惧冻住的大脑缓缓的,重新开始转动:“找殷商,他是天师,他有办法。” 莫洵一句话,就从苏泽浅嘴里套出了殷商的底细。 中年人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是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殷商是天师?你的那个同事?” “我给他打电话。” 苏泽浅手抖得不能自抑,根本没法从裤子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 “我来吧。”莫洵伸手一探,就把手机给夹出来了,“密码?” 完全没过脑子,苏泽浅把锁屏密码报了出来。 听见那四个数字,莫洵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像要确认什么一样,在苏泽浅脸上一落。 苏泽浅当即觉得自己的脸皮烧了起来。 被鬼吓得青白的脸上突然恢复了些许血色,眼神闪烁间连恐惧都消去了几分,效果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莫洵什么都没说,收回视线,低头按密码。 四个数字,密码是莫洵的生日。 中年人在通讯录里找到殷商的名字,拨出了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来,语气轻快:“泽浅?这么快就把你老师送回去了?” 莫洵:“你好,我是莫洵。” “呃……”殷商一顿,语气疑惑,“莫老师,你好……怎么……” 莫洵单刀直入:“阿浅说他看见鬼了,听说你是天师,有办法解决?” 那头殷商的声音立刻变了:“你们在哪里?” 莫洵也不废话:“榕湖大道上,”他往车外看了看,报出了更具体的位置。 “呆着不要动,我马上过来!”殷商语气急促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莫洵挂了电话,对苏泽浅说:“殷商说他马上过来。” 中年人伸手揉了揉苏泽浅的头顶:“别怕,师父在呢。” ——别怕,师父在呢。 这句话让苏泽浅眼眶一热。 孤儿院里拉帮结派,小孩子间的打架斗殴时时刻刻都在上演,院里的工作人员不可谓不尽心,但孩子实在太多,他们照看不过来。 苏泽浅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孤儿院,只不过是堪堪能吃饱的状态,自然长得瘦弱,一直是大孩子欺负的对象。 偏偏苏泽浅骨气里有股不肯屈于人下的傲气,不肯去做某个孩子王的小弟,日子过得实在说不上好。 莫洵说过,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把苏泽浅当宠物养的,并不多么的尽心,更没有把苏泽浅带在自己身边养,想到了就去孤儿院看看他,每每都看见他带着一身的伤。 护工也无奈,他们没时间时时刻刻看着苏泽浅。 “我们特殊对待他,反而会引起其他孩子的反弹,让他过得更不好。”这是开脱,也是事实。 莫洵可不管这么多:“把他们打服帖了不就好了?” 孤儿院的护工听见莫洵说出这种话,简直惊悚了:“莫、莫老师,您要做什么?” 莫洵把苏泽浅从一群小萝卜头的围殴里拎出来,关上门,给那群小小的行凶者一人一顿笋烤肉,直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 哦,不对,孤儿院的孩子不喊爹娘,不是发狠赌咒,就是大声求饶。 等那群小霸王一个个揉着屁股哭哭啼啼的跑开,莫洵摸摸苏泽浅的小脑袋:“别怕,有叔叔在。” 那时候莫洵还没收苏泽浅当徒弟,毫无负罪感的给他灌输着歪理:“别人揍你你就要揍回去知道吗?” 小苏泽浅:“我打不过他们。” 年轻的莫洵:“诶呀,这倒是个问题……这样吧,每周六我带你出去学功夫。”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虽然莫洵授给苏泽浅的也不是渔,但实在是非常实用。 虽然教苏泽浅功夫的不是莫洵,但当小少年第一次把欺负自己的孩子王揍趴下的时候,心里升起的不是对功夫老师的感激,而是对莫洵的崇拜。 看呐,莫叔叔多厉害,不仅能替他教训这群坏蛋,还有办法让这群坏蛋再也不敢欺负他! 从一开始的叔叔,到后来的师父,莫洵一直都是苏泽浅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现在,在鬼魂森冷的注视下,莫洵依然是可靠的。 莫洵问苏泽浅:“鬼在哪儿?” 苏泽浅这会儿已经能把话说顺溜了:“趴在挡风玻璃上。” 虽然话说顺溜了,眼睛还是不敢往那儿看。 莫洵:“哦。” 他单手褪下手腕上的串珠,往挡风玻璃前凑过去。 苏泽浅都快被吓死了:“你干什么?!” 然后他震惊的看到,贴在挡风玻璃上的鬼往后退了退,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小叶紫檀,”莫洵晃着手串,“庙里的一个和尚给我的,说是开过光。” “看你的表情似乎有用?” 苏泽浅:“……有用,它在发光。” 莫洵:“物尽其用,你拿去吧。” 苏泽浅:“你自己留着防身。” “鬼又不来找我,我防什么?”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鬼不找你?” “它吓不到我,来找我干什么?” 就像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谎对很多族群来说都是一种禁忌,能避免则避免。 莫洵没有说自己看不见,但在这样的语境下,苏泽浅自然而然的认为莫洵说的是“我看不见,所以它吓不到我。” 苏泽浅:“鬼又不是为了吓人才来找人的!” 莫洵:“那是为什么?” “为了找替身,好让自己超生!” 莫洵:“所以那些民间传说都是真的?” “连鬼都是真的了……”苏泽浅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师父你到底信不信我看见了鬼?” 莫洵笑了笑:“我觉得你不会用这种事来骗我。” 中年人往车窗外指了指:“是殷商来了吗?” 疾驰而来的车辆一个急刹,横在了苏泽浅的车前方,驾驶座车窗摇下,一张符飞了出来。 被小叶紫檀震慑,但舍不得离开的鬼魂这下是想逃也逃不掉了,殷商的符像是活的一样,直冲冲的向它飞了过去,贴到它身上后陡然燃烧起来。 火焰从符纸上转移到鬼魂身上,符纸上的火是正常的橘黄色,等到了鬼的身上,就成了碧幽幽的蓝色。 鬼魂挣扎着,尖叫着。 它的叫声就像把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苏泽浅受不了的捂住了耳朵。 莫洵就像听不到似的,完全不受影响,他悄悄的收回一直被苏泽浅抓着的那只手,转了转手腕,觉得肯定被抓青了。 殷商也没被鬼的尖叫声影响,扔出符纸后就从车里冲了出来,猛敲苏泽浅这边的窗玻璃——车门锁住了,他拉不开:“泽浅,泽浅?没事吧?!” 察觉到殷商焦急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莫洵抬眼望了过去。 恰恰巧巧,和殷商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第十三章 莫洵在短暂的一愣后,颔首致意。殷商也极快的反应过来,微笑着回了一礼。 鬼对殷商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于是年轻人心里想的是这么两个问题。 其一,莫洵果然是装醉,他知道方局长想要干什么。 其二,要命了,他知道方局长想要干什么,岂不是能看出我对他学生的意思?有了方局长这个例子,自己的处境似乎有点不妙啊! 鬼魂被殷商的一道符烧成了飞灰,持久的尖叫终于停止,苏泽浅放下捂着耳朵的手,脑袋还有点蒙:“我没事,”他晕乎乎的转头去看莫洵,“师父你呢?” “我很好。”莫洵拉过苏泽浅的手,把小叶紫檀的串珠套了上去。 苏泽浅皱眉,往外推:“你自己留着。” 殷商一眼就看出了串珠的不寻常:“这珠子很好,莫老师你自己留着吧。” 他一个人被挡在车外却没有丝毫不自在,凑在车窗打开的缝隙中对里面说话:“泽浅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带他去淘点适合他的东西。莫老师你之前虽然可能没这方面的困扰,但既然遇到了一次,后面恐怕也……” 他停顿了一下:“要不这样吧,莫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去淘淘护身符吧?多一层保护总是好的。” 苏泽浅立刻表示同意:“一起去?” 在殷商的注视和苏泽浅殷切的目光中,莫洵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一笑:“那就麻烦殷先生了。” 殷商摆摆手:“喊我小殷就好。” “那我们现在就走?”殷商看着苏泽浅,“你现在能开车吗?” 莫洵也说:“不行就换我。” 莫洵的话让殷商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被莫洵看破了,他问苏泽浅能不能开车是为了让苏泽浅坐自己的车。 苏泽浅:“师父你那是酒驾!” 年轻人已经完全忘记“师父”和“老师”的称呼问题了,捏捏鼻梁说:“我没事,开慢点就好。” 莫洵摇摇头:“这还叫没事?”他看了眼殷商,“找个地方把车停好,坐小殷的车去吧。” 殷商被莫洵那一眼看得心里七上八下,连带脸上的笑都有点勉强:“对对对,就听莫老师的!” “我们现在是去……?”等坐上殷商的车,莫洵问道。 苏泽浅坐在了副驾驶座上,殷商心满意足,脸上笑容灿烂多了。 可莫洵话一出来,殷商脸上的笑就变成了苦笑。 “说到这个,还真得提前跟你们说一声。” “我现在带你们去古董街上我朋友的店里,我那朋友脾气有点怪,得请你们多担待。” “我朋友姓李,男的,喜欢吓人。”殷商想了想,形容道,“进店门的时候,他会突然从不知道什么角落里窜出来攻击你——当然,不是真的攻击,他能及时收住手……就是想吓吓人。” 莫洵:“听上去是挺吓人的。谁上门他都这样?怎么做生意?” “干我们这行的怪人多去了,他还算好的。而且手里有真功夫,求上门的人不少,不怕没生意。” “哦,这样啊……他的店叫什么?” 殷商干笑一声:“元宝山庄。” 棠市的古董街有好几条,殷商带苏泽浅和莫洵来的这一条不是最大的,自然也不会有传说中的夜市。 一条街冷冷清清,一个人都看不见,照明条件也不好,分明是盛夏,穿堂风一吹,却让人觉得骨头都凉飕飕的。 殷商带着两人往前走:“这里。” 元宝山庄非常好找,古董街卖古钱币的那条小道走到头,就到了。 一块木头牌匾,上书“元宝山庄”四个大字,是机器印刷的行楷体。两扇对开的木门,中间是一把横锁,锁扣开着,店里却没灯光。 殷商见怪不怪,意思意思的敲了敲门:“李木,我殷商,我带客人进来了啊。” 他回头冲莫洵和苏泽浅使了个眼色,就推门进去了。 殷商的背影转瞬就没入了店内的黑暗中,苏泽浅看了莫洵一眼:“我先进。” 莫洵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跟在苏泽浅后面走了进去。 他一踏进门,就感到一股劲风自后侧袭来。 莫洵一动不动,仿佛毫无所觉,反而是走在他前面的苏泽浅,猛地回了身,脚下不知怎么一动,就绕到了莫洵身后,接下了偷袭者的一招。 黑暗中只听见一声略带惊讶的“咦”声,随后就是过招带起的呼呼声。 殷商气急败坏:“李木!” 莫洵优哉游哉:“知道在哪儿开灯吗?” 殷商知道,啪一下按亮了灯。 苏泽浅终于看见自己和谁在打了,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披头散发的,被黑色长发挡掉一半的脸显得格外的白,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黑亮:“嘿,你很厉害嘛。” 灯亮了,被称为李木的人就收了手,把盖住脸的头发往后一撩,拿手腕上的皮筋扎成马尾,整个人瞬间清爽不少。 “不是说只有一个人吗?”李木看了眼殷商,又看了看苏泽浅莫洵两人,“说好要来的应该是这个年轻的吧?”他又重复了遍,“你身手很厉害啊,跟谁学的?” “本来看在小殷的面子上,我没打算吓你。”李木对苏泽浅说。 李木看着莫洵,“可惜没吓成你。” 李木:“你和这个年轻人什么关系?” 莫洵觉得有趣,他很少遇到自来熟得这么自然的人:“为什么觉得我们有关系呢?” 李木拿桌子上的茶壶倒了四杯茶:“你以为我聋啊,他进门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话了吗?而且不认识的话他会反身来救你?” 莫洵:“原来是这样啊。” 李木示意几个人喝茶:“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莫洵:“我以为你是看面相看出来的。” “我不会看面相,我只会做法器。”李木直言不讳,瞅了瞅莫洵又说,“虽然我不会看面相,但你看上去好像比这个年轻人更厉害啊……我们也来过两招?” 李木跃跃欲试,苏泽浅不乐意了:“要打就和我打,我师父不会功夫。” 殷商没办法,只能插话:“够了吧,说正事!” “行行行,正事正事。”李木点点头,往主位上一坐,老神在在,“苏泽浅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 他捏着茶盏的手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年纪轻轻却底气十足,恰到好处的两分傲气让他看上去十分的可靠。 “那么这位先生呢?”谈起正事,李木的气势变了,用词语气也变了。 殷商简单的说了遍事情经过:“我想给莫老师求个法器防防身。” 李木冲莫洵伸手:“串珠给我看看。” 莫洵摘下串珠递过去。 李木接过,一颗颗摸过去:“好东西。” 盘完一圈他把串珠还给莫洵:“你有这串佛珠就够了,这上面的佛光功德能保你不被邪鬼侵扰。” “人气和时间积累起来的东西,比再强的符咒都坚韧。”李木颇为遗憾的摇摇头,“要不是知道你不会卖,我都想拿下了。” 莫洵:“不会卖?”他把串珠拿在手里把玩着,深色的珠子在白皙的手指间一颗颗漏下,简单的一个动作居然带上了两分禅意,“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卖?” 李木是开了眼的,他看着珠子在莫洵手上腾起几不可见的金雾,淡淡一笑。虽然莫洵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更没有半分佛意,但小叶紫檀却在他手上露出欢愉的气息。 “你舍得?你盘了不少年了吧?就没点感情?你对它没感情,它对你还有感情呢。” 莫洵笑了笑:“我用这串珠子给苏泽浅换几个好点的护身符?听你们的讨论,我总觉得他像是得了绝症似的。” 苏泽浅:“……师父。” 李木看了眼莫洵,又瞥了眼殷商,眼神转换不过半秒的时间,快得让人难以察觉。 但实际上,除了苏泽浅,另外两人都察觉了,只是统统装作不知道。 李木端起茶盏:“不用啦,殷商已经付过钱了。” 莫洵盘着串珠,视线在苏泽浅、殷商两人身上扫过:“看来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老年人插不上手咯。” 殷商反应极快的接话:“莫老师我说过的嘛,泽浅的事情交给我就好,您不用操心。” 李木把茶盏放回茶海:“时间也不早了,苏泽浅跟我来看看东西吧,”苏泽浅一动,殷商肯定会动,李木到底是生意人,周到的招呼道,“莫老师如果有兴趣的话也来看看?” 元宝山庄的店面正厅里放的都是些铜钱,真真假假掺杂,李木站起来,一挥手,示意客人们跟他往里走。 一个人坐在正厅太傻,莫洵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正厅后面的房间既像工作室又像仓库,正中间一张桌子上放着各种工具,既有书画用品,也有雕刻工具,工具上,桌面上都留着常年使用的痕迹——说白了就是脏。 房间四周则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莫洵看到,有些箱子里隐约透出灵光,有些则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普通货,还有些,却是上着封印的,看不出装着什么。 莫洵瞥了眼工作台上的半成品,确定李木手下是有真本事。 有真本事的李大.师从工作台上的一堆东西里抽出个长方形的盒子,打开了盖子往苏泽浅面前一推。 莫洵在旁边探头一看,花花绿绿的,是盒塔罗牌。 中年人想:一边在刻道教玉符,一边在玩洋人的塔罗牌,年轻人的世界我是真的不懂了。 第十四章 苏泽浅在李木的指导下占了一卜,牌面翻开后李木摸着下巴看了会儿,就当莫洵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正位逆位之类的话的时候,年轻人张口来了这么句:“大凶,主杀伐。” 莫洵:“……”这可真是位中西合璧的术法大师。 大凶实在不是什么好词,苏泽浅脸上僵了下,不过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除了莫洵没人看出他的不自在。 殷商,李木在场,莫洵看出来了也半句话没说。 李木不觉得这卦有什么,他占的又不是未来。殷商也知道,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了一下:“大凶?” 李木肯定的点头:“煞气太重,如果没有封印,周围的人肯定成片成片的死,俗话说的天煞孤星。” 苏泽浅心里咯噔一下,对李木的话已经信了大半,他是被扔掉的孩子,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就算再穷,也很少会有人家把男孩子丢掉。 “如今你身上的封印已经开始松动了,早晚有一天会失效,虽然今天你来这里是为了找防身的法器。但治标不如治本,入行吧,苏泽浅。”李木看着苏泽浅,认真的说着,话音末端,他的视线往莫洵身上飘了眼。 那意思很明白,如果苏泽浅不入行,不学着控制自己身上的煞气,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莫洵。 李木话音未落,苏泽浅就问:“我该怎么做?” 年轻人的干脆利落让莫洵愣了下,再之后男人微微勾起嘴角,心里升起了暖洋洋的感叹,自己拉扯苏泽浅二十多年,也不算白养了他。 “百炼精钢化绕指柔,想要压你身上的气势,你最好去修剑。”李木把塔罗牌塞回去,“不过这年头刀啊剑的都是管制刀具,想要在现代社会修剑,你得先会画隐匿符,或者学会哈利波特里的混淆咒。” “但在学符咒之前,你首先得上上理论课。”李木指了指殷商,“让他给你讲讲我们这行要守的一些规矩。” 殷商“嘿”一声笑了:“这个我擅长。” 李木一点不给面子的拆台:“那是因为你认认真真好好学过的也只剩理论了!” 殷商干咳一声:“干正事!” “行行行,好好好。”李木抬手做投降状,他又看了眼苏泽浅,然用手指在鼻梁上点了点——是个类似托眼镜的动作,可李木明明不戴眼镜。 年轻人借那一动作垂了眼,半合的眼睑下,一双眸子里的光深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 瞬间之后他抬起眼,又是一副正经又平常的商人模样,他转了个身,从箱子堆里翻出个巴掌大小的小盒子,盒子黑沉沉的,隐约能看见木质纹理,灯光一照却有金玉般的流光。 李木伸出两根手指在盒子上的符纸上压了两秒,然后才把这道封印撕开。 封印一开,探着身子的殷商立刻往后仰了开去,盒子盖都没掀,从缝隙里透出的戾气就已经让人脸皮发紧了。 李木看了殷商一样,又瞥了眼苏泽浅和莫洵,两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人的没反应原因完全不同,苏泽浅是什么都没感觉到,莫洵则是什么都清楚,却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同时中年人从殷商的反应中更加确定了他是半吊子的这个事实,也更加肯定了李木是有真本事的这个判断。 李木掀开盒盖。 殷商做好了戾气大盛的准备,却发现盖子翻开后,里面透出的气息相当温和。 探头一看是块玉,色泽浑厚,上面刻的是条三爪的龙。 “看上去挺新的啊,”玉成色漂亮,却没有把玩出来的包浆,“你自己刻的?” 李木摇摇头:“不是看上去新就是真的新,这是我曾祖辈的东西了,在当时也是相当杰出的一件作品。”李木把盒子递给苏泽浅,“我们这行讲究个缘分,没缘分的人,花再大的价钱也买不了我们的东西,所以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苏泽浅:“我和它有缘分?” 李木:“至少我看是。” 殷商翻了个白眼:“我看不懂。” 李木问:“莫老师觉得呢?” 莫洵愣了下,然后笑道:“小殷都看不懂,我哪能看懂。” 李木一本正经:“缘分这种东西不是学来的,是命定的,累世积淀的,你既然是他师父,自然有发言权。” 莫洵脸上的笑收了收,认认真真的看了李木一眼。 那一眼平平常常,却让李木产生了种自己正被某个强大的存在审视着的紧张感。那感觉就像是错觉,刹那间就消失了。 莫洵把视线往苏泽浅手里的东西上一落:“盒子很漂亮,玉更漂亮。” 莫洵视线往上抬了抬,落在苏泽浅脸上:“阿浅也漂亮,既然都漂亮,那就是有缘的吧。” 苏泽浅:“……” 李木:“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收个成本就好。”他向殷商抬了下下巴,“详细的我以后再和你说。” “时间不早了,”李木打了个哈欠,“大半夜的容易撞鬼,都快点回家吧。” “那下回再聊。”殷商点点头,招呼苏泽浅和莫洵,“我送你们回去。” 回程的路上,苏泽浅捏着盒子一直没说话,殷商知道他心里有事就没去打扰,车厢里一时很静,然后莫洵的手机响了起来。 “老许?” 听见莫洵吐字清晰的喊出自己的名字,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下:“老莫你酒醒了?” 莫洵胳膊肘撑着车窗,视线投向外面,语气平淡:“我没醉。” “你……你没醉?”那头惊了下,“你知道方局长对你是什么意思?” 莫洵“哼”了声:“你都看出来了,我能看不出来,好歹我也是当事人啊。” 莫洵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车里□□静,前排两个年轻人听得清清楚楚。 殷商是个天师,耳目经过训练特别的灵敏,而随着封印的削弱,苏泽浅被压抑的天赋也渐渐显现出来,在安静的环境中,他和殷商一样,不仅听见了莫洵的声音,还听见了电话那头老许的声音。 “不是那啥,当局者迷嘛,你又一直都没什么表示……我们就以为你不知道……”老许的声音是焦虑的,他真真切切的在为老朋友担心,“虽然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了,我们也知道不该对那什么有偏见,可方局长的做法也太那什么了。” “你是不知道,和你徒弟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走后,方局长就装模作样的清醒了,说要给你赔罪,然后又装着不清醒,嚷嚷着明天就去你家找你。” “我觉得他真的做得出来,老莫你最好去哪里躲躲。” 莫洵:“不是我理亏,却要我躲,这也真是——” “不是没办法吗!人家是局长啊,真闹僵了,你画展还想不想办了!” 莫洵愣了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办画展?” 老许的语气都快是恨铁不成钢了:“不是说好我们几个老兄弟一起办展的吗?你忘了?!” 听着电话,苏泽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薄唇抿得紧紧的,拉成了一条直线。 莫洵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没忘没忘……我知道了,我会出去躲躲的,大夏天的,去山里避暑兼采风嘛,至于画展……” “……局长,不……他是副局长,又不是顶了天的大官,不用太担心。” “哎哎,你心里有数就好……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啊,我就不多说了。” “嗯,再见。” 莫洵电话一挂,前面殷商就嗤了一声:“和你打电话的人名气没你大吧,莫老师?说是关心你,关键还是怕因为你办不成画展吧?” 说完了话,殷商才抱歉:“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讲话的……” 殷商是在替苏泽浅给莫洵抱不平,苏泽浅脸上的神色实在太明显了。 “没事。”莫洵淡淡笑了笑,“担心我是真的,担心画展办不成也是真的。” “至于名气,我不是名气大,只是正巧认识个比方局长官更大的。” “那你直接和姓方的撕开不行吗?”苏泽浅说话了。 “我可以和他撕开,他不敢为难我,但他去为难我的老伙计们呢?他们毕竟是帮了我的啊。” 苏泽浅没话说了。 殷商咳嗽一声:“那什么,莫老师,你对男人和男人……怎么看?” 莫洵低头转着手机:“我没意见,只要不是强迫的就好。” 这时候苏泽浅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不是傻子的苏泽浅差点被吓傻。 他猛地从座位上直起身来,扭头看殷商,殷商给了他个大笑脸。然后苏泽浅战战兢兢的透过后视镜去看莫洵。 莫洵等着他呢,看着他就是一笑。 也只是一笑。 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苏泽浅脑海里穿过。 一个是他刚被莫洵接回家,动都不敢动的时候,莫洵对他笑:“做你想做的。” 另一个是放他去学厨的时候,莫洵依然是笑:“做你想做的去吧。” 莫洵总是笑着,笑得温和却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苏泽浅心里天人交战,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师父说着“没意见”对他笑,是真觉得这事随便怎样都行,还是心灰意冷认为自己管不了而放任自流了呢? 半晌,苏泽浅干巴巴的挤出句话:“师父,今天你住我那儿去吧?明天姓方的真的找到你家去呢?” 心情正好的殷商无条件附和苏泽浅:“是啊,莫老师,就听泽浅的吧。今天不仅有方局长的事,还有见鬼的事啊,住一起彼此照应照应吧,真有什么问题,你们在一起,我解决起来也方便。” 第十五章 高级酒店的大厨是相当赚钱的,莫洵不让朋友去自己家,苏泽浅却不行,他交往的人也都是和自己差不多收入的人群,一个个的房子都不差,苏泽浅自己家就也不能太差。 反正钱够,苏泽浅虽然是一个人,但买的房子却是三室两厅的大户型。 这其中也有莫洵的功劳,他对苏泽浅说:“现在房价长得飞快,你也二十五岁了,再过几年就该结婚了,总不见得到时候再去买第二套房吧?结婚的之前装修装修——” 苏泽浅打断他:“师父,我还没对象呢。” 就算是冰山脸,被催婚的时候也是无奈的。 “我留个房间给你。” 莫洵:“留给你媳妇和孩子,别留给我,我毕竟不是你爹,而且我又不是没房子住。” 莫洵想着苏泽浅的婚姻,苏泽浅想着给莫洵养老。 两边的想法虽然完全不一样,但却是都同意买个大房子的。 总之现在仍然单身的苏泽浅,确实把副卧留给了莫洵,随时准备他过来住。 不过这个房间的利用率,比莫洵家里给苏泽浅留的那个房间的要低多了。 晚上打开门一走进去,就是一股缺少人气的阴冷。 封印破损,苏泽浅对这种摸不着的气氛格外敏感,他抱着被子站在门口顿了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莫洵:“师父你今天要不和我一起睡吧?这个房间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莫洵正在橱里翻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换洗衣服:“感觉不太好?不会是家里也进鬼了吧?” 莫洵的后半句话是带着玩笑意味的,苏泽浅想到路上的遭遇,脸色却白了白。 “没事的。”莫洵看见了苏泽浅的表情,笑着安慰道,“我们都有护身符呢,不怕鬼。” 他在苏泽浅背上拍了拍:“这么大人了,还和我挤一张床像什么样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泽浅的脸色更白了一层。 往浴室走去准备洗澡的莫洵没看见身后年轻人的表情,直到他听见苏泽浅的声音。 “师父……你是不是,是不是还是介意的?” “我介意不介意不是关键,关键是你到底是不是?”莫洵转身问苏泽浅。 男人脸上笑意收敛,是难得的严肃模样,但看见苏泽浅抱着被子的傻样子,莫洵忍不住笑了:“你先把被子放床上去,然后我们坐下来说。” 苏泽浅本来很忐忑,被莫洵一笑心里更多了两分不自在。他匆匆把被子扔到床上,然后走到了客厅里。 莫洵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坐的是中间那张三人位的长条沙发。 苏泽浅于是在他旁边一格坐下。 “好了,继续刚刚的问题……阿浅,你是不是同志?” 苏泽浅沉默了会儿,终是面露茫然:“我不知道。” “……”莫洵,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还要操这方面的心,“怎么个不知道法?” “我知道殷商对我是什么意思,也不因为他是个男人而觉得无法接受,”苏泽浅斟酌着说,“但我不觉得我对他有那方面的感觉。” 莫洵:“如果对男人没把握……那你对女人呢,有感觉吗?” 苏泽浅知道莫洵说的感觉是什么。 年轻人嘴角抽了下:“师父,我们还是别聊这个了。” 莫洵:“不聊就不聊,本来就是你在瞎担心。” 中年人拿着毛巾和换洗衣服往浴室走,走到一半他停了停,转头对沙发上的苏泽浅说:“不管你是要男的,还是女的当另一半,或者男女通吃,我都没意见。但你要自己拿主意,不要因为某个人对你主动热情就被吃得死死的!” 苏泽浅想起莫洵在车里回答殷商的话,觉得有必要为同事解释一句:“他没强迫我,只是……热情了些。” 可随即,年轻人又觉得自己得站在师父的角度考虑问题:“师父你不喜欢他?” 莫洵翻了个白眼,和他儒雅外表极不符的一个动作做出来,却没有一点儿的违和感,中年男人透出了点孩子气的无奈来:“你娶媳妇又不是我娶,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等你真找到那个人了,我再不喜欢,你肯定也会娶!”莫洵进了浴室,关门前丢出来句话,“现在瞎想八想的都是多操的心!” 苏泽浅赌气的想:如果你真不喜欢,我肯定不会和他,或者她过日子。 随即年轻人又想,自己这么想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不对啊,因为家长不同意而分掉的小情侣也不少啊,我这么想哪里不正常了? 苏泽浅琢磨着,直到莫洵洗完澡出来,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被莫洵说了一通,苏泽浅也不好意思再拉着莫洵和他睡一个房间了,年轻人把莫洵赶进了主卧,自己睡了客房。 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精神和身体都异常疲惫,苏泽浅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根本没去在意房间的气氛好不好。 在苏泽浅睡熟之后,躺在主卧床上的莫洵却坐起了身。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了客厅里。 明明好好的穿着拖鞋,男人走起路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到诡异。 莫洵站在客厅里,站在这套房子的风水阵眼上,他视线下垂,手与地面平行,掌心向下慢慢的往下按了按。 有细弱的光丝在他脚下亮起,沿着地砖爬出去,爬过卧室书房的木地板,爬过浴室厨房的瓷砖,再攀上墙面。 细弱的光纹爬满每一个角落,缠绕着的光线绘制出个巨大的法阵,层层叠套中,扭曲晦涩的文字清晰可见。 莫洵勾起五指,抬手往上一抓—— 繁复的光纹在他一抓之下从墙上地面剥离,弹进他手心变成一团儿刺目的光! 莫洵手指一收,光团爆散,一座大阵就这样不复存在了。 睡梦中的苏泽浅无意识的卷了卷被子。 屋子里的空气变冷了。 小徒弟实在是太容易招鬼了,封印最重要的作用是让苏泽浅看不见鬼,而不是让鬼无视他,苏泽浅作息规律,且洁身自好,不会半夜跑出去鬼混,最容易撞鬼的晚上他大多数时候在家里。 为了让年轻人能睡个好觉,莫洵在苏泽浅家里布了道拒灵阵。 如果说殷商看见这座阵会惊得目瞪口呆,那么李木知道这座阵的作用的话,绝对会捶胸顿足说暴遣天物。 苏泽浅之前没有请殷商到家里玩过,但之后不一定了。今天认识的李木也不是没有踏进苏泽浅家门的可能。 莫洵不想让他们发现这座阵,只能毁掉。 中年人甩了甩手,把手心的光沫甩干净,末了又随手一挥招来一阵另一个层面上的风,把拒灵阵存在过的痕迹扫得干干净净。 大阵不复存在,苏泽浅身上的封印也有了裂痕,在夜幕下横行无忌的魑魅魍魉们循着味飘了进来,徘徊在苏泽浅的房间外——玉雕龙的力量让它们无法入内。 有几只鬼把注意力放在了莫洵身上,它们懵懵懂懂的围着莫洵,想要靠近,却被小叶紫檀的金光推开。 不同于玉雕龙冷冰冰的拒绝,小叶紫檀的拒绝是温和的,被推开却没被伤害的鬼傻乎乎的又缠上来,周而复始的重复着靠近——被推开,靠近——被推开的过程。 这些小小的死灵连稳固的形态都没有,飘乎乎的像团雾,没有任何威胁。 莫洵没管它们。 而那些有固定形体和自我意识的鬼魂们,在看见莫洵的瞬间便逃之夭夭了。 莫洵同样没管它们,回了房间,盖上被子睡觉。 另一头,在元宝山庄里,去而复返的殷商和李木坐在脏兮兮的工作台前,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 “看你笑得,有什么好事吗?”李木托着下巴问。 “嘿嘿,我在莫老师面前把话跟泽浅挑明了。”殷商简直不要太开心,“莫老师不反对,泽浅那边嘛,我看就是水磨工夫,早晚能拿下来。” 李木夹了颗花生米,凉凉看他一眼:“恭喜咯。” “心不诚意不真。”殷商瞪了李木一眼以示愤慨,然后略带紧张的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给你和苏泽浅占过姻缘,我也不是情感专家,”李木用筷子敲了敲酒杯,“我只是觉得,莫洵这个人,不简单。” 殷商:“怎么说?我觉得他就是个气度挺好的中年人啊。” 销售经理的眼光可也是练过的,他没看出莫洵有什么不同。 李木也不确定:“要说真有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吧,这个人不简单。” “如果说不简单,也确实不简单。”殷商想了想,“因为苏泽浅我去打听过莫洵。” 销售经理的人脉极广,他对莫洵生平的了解也不比苏泽浅少多少了。 “莫洵和泽浅一样是孤儿院出生,他没有泽浅那么好命,遇到了个好师父。莫洵现在在书画界的名声都是他自己一个人闯出来。算算他的年纪,他打拼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年代,这其中吃的苦不是我们这代人能够想象的。他能闯出来,肯定不简单啊。” 李木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估计是这样。” 第十六章 “早——呃?” 第二天是周六,苏泽浅一觉醒来已经是九点。当年轻人顶着一头乱毛走出房间时,莫洵已经坐在客厅里看报了。 苏泽浅一句问候,后半截卡在了喉咙里。 “早。”莫洵转头回了句,“怎么了?” 苏泽浅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紧走两步上前,在莫洵身边四下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东西一样。 莫洵:“我身边有什么吗?” 苏泽浅:“没什么,别担心。” 围在莫洵身边的是一团团白雾似的东西,试图靠近莫洵的后果是被小叶紫檀的金光撞开,每撞开一次那雾就会散掉些,可被撞开了,那些东西又会巴巴的再凑上去,就像是怎么赶都赶不走的苍蝇。 苏泽浅看着心烦。 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围在莫洵身边的东西看上去太像雾气,苏泽浅就真把它们当成了雾气,挥手打散。 年轻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打散的不是雾,而是另一个层面上的生灵。 莫洵问:“你在干什么?” 苏泽浅这才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了莫洵。 莫洵脸上带出惊讶:“你徒手去碰它们了?”他看了看苏泽浅的手,又问:“你说的打散,是魂飞魄散的那个打散吗?” 苏泽浅一愣,也去看自己的手,听了莫洵的话,他才模糊意识到自己杀死了某些东西。 年轻人脑子里蒙蒙的,有些迷糊,一觉醒来他能看到的东西仿佛变多了:“我去洗脸。” 莫洵点了点头,示意桌上的豆浆油条,他下楼卖报纸的时候顺手买上来的:“早饭。” 苏泽浅洗漱完出来,莫洵正好挂掉了电话,他抬头对年轻人说:“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年轻人点点头,习惯性的问了句:“早饭吃了吗?” 莫洵指指桌上一只油腻腻的空塑料袋:“吃过了。” 苏泽浅眼神在塑料袋上落了下,确定莫洵好好吃了东西后,另一个念头才迟缓的冒出来:“你现在就回去?那方局长……?” 莫洵失笑:“难道为了躲他我连家都不能回了?这算什么道理?” 苏泽浅脑子里一闪:“刚刚的电话是他打过来的?” 莫洵也不瞒他:“没错,他已经在我家楼下了。”中年人冷笑一声,“说是要为昨天的失礼道歉。” “他是在给你下套!”苏泽浅板着张没表情的脸,难得语气激烈,“如果你没看出他的意思,他哪里有需要道歉的地方?如果你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他软硬兼施,你能有什么办法?他的身份在那里!说不定昨天打电话假装关心你的那个朋友,也是他的人!” “你能看出来的东西,我看不出来吗?我比你多活那么多年呢。”莫洵不在意的笑笑,“他人在楼下等我回去,我能不回去吗?躲着太窝囊了吧?” “别担心,”他拍拍苏泽浅的肩膀,“我能处理好。” 苏泽浅依然忧心忡忡:“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莫洵在心里笑,想给你打电话有什么用?你和他又说不上话,让你去揍他一顿吗? “知道了,”男人应着,“事情解决了也给你个电话报平安。” 从苏泽浅所在的小区到莫洵的社区有直达地铁,算上从家到地铁站的时间,二十分钟就能到。 但烈日炎炎,老小区里连门卫室都没有,方局长只能等在莫洵家门口,莫洵到的时候,方局长已经满头大汗了。 地铁里有空调,几分钟的步行不足以让莫洵出汗。看见清清爽爽的男人从逼仄的楼道那头走过来,方局长只觉得眼前一亮。 坐到副局的位置上,他见过很多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但却没一个像莫洵这样的,模样周正耐看,身上的一股气质更是由衷的让人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特别深邃。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莫洵连声告罪,掏钥匙开门,请方局长进屋。 “没事没事,是我没打招呼就上门,实在是打扰了啊。”方局长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乐开了花。他关注莫洵,当然知道他不肯请别人进家门的怪癖。 果然得主动出击,看,这不就进来了吗? 方局长低头换鞋,心里不无得意的想。 “莫老弟啊——”他把打好的腹稿再次润色后付于口际,一抬头,撞进深潭似的黑眼睛里。 一道凉意从头顶浇下,让人在燥热的夏日生生打了个寒噤,方局长眼神放空,脸上热情洋溢的生动笑容也变得呆板,余下的话再没说出口。 莫洵神色不变,完全没在意方局长突然没了声音。男人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声音却没了开门时的故作热情。 他平平淡淡的伸手一引:“坐。” 方局长在客厅里坐下,呆滞的眼神直直投向前方,脸上僵硬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的身边,小正太阿黄正就着油条喝粥,方局长却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莫洵还是不在意,打开客厅的空调,倒了杯水放在方处长手边,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书房,铺纸研墨。 结束了每天的必修课,满身大汗的莫洵擦了把身子,换好衣服,方局长依然呆愣愣的坐着,旁边的阿黄已经洗好碗,变回大狗趴在地上懒洋洋的打哈欠了。 莫洵拖了把椅子坐到八仙桌和方局长相邻的另一边,语调和缓的开口:“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聊得很开心。” “你发现我们之间是君子之交,你对我没有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愿望,更没有*上的欲.望。” “你为自己曾经对我有过不正当的想法感到惭愧,醍醐灌顶的发现这错误的想法对自己的仕途有着可怕的影响,于是决定和我保持距离。” 说到这里莫洵顿了下,然后继续,他的语气变得热情,就像刚开始迎方局长进门时那样:“不送了啊,慢走。” 话音落下,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方局长脸上僵硬的笑容重新变得生动,他点点头,眼神还是空的,走到门口换了鞋出去,没忘了帮莫洵把门关上。 走下两级楼梯,方局长的眼睛才重新有了神采,笑意落下去,男人满脸的懊丧后怕,莫洵对他说的话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想法。 莫洵站在窗口看着方局长匆匆离开,拿出手机给苏泽浅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那头就接起来了。 “师父?”苏泽浅的声音紧绷着。 “解决了。”莫洵笑着,“报个平安。” 电话那头,苏泽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洵自己说了下去:“对了,过两天我就到山里去了,还是两个月。” 苏泽浅吃了一惊,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还要走?” 莫洵失笑:“我去山里是避暑啊,不是每年都去么?” “可以前没这么早。” “今年天热得早。”莫洵的理由非常有力,“而且老孙他们不是要办画展嘛……我不想掺和。” 苏泽浅闷闷的应了声:“阿黄也带去?” “嗯,带去。”每年都会带去。 黄狗嗒嗒跑过来,一脸讨好的冲莫洵摇尾巴。 如果用流行语来形容,莫洵是个说走就走的,风一般的男子。 没过两天,男人就推着行李车出现在了西南某市的机场里。 行李车上一只宠物笼子,里面是条乖巧的黄狗,笼子上是瘪瘪的行李包。 一个白到病态的男人在出站口小幅度的对他挥了挥手。 莫洵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 “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男人恹恹的问着,伸手把莫洵的行李包提了起来。 莫洵提起笼子,还掉推车和男人一起往外走:“因为今年热得早啊。” 男人把车钥匙扔给莫洵:“那张符,你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从一楼大厅走到地下停车场,光线由明变暗,肤色惨白的男人瞳孔收缩变成一条垂直的细缝。 莫洵抬头望过去,酽茶色的竖瞳恢复成人类的瞳孔。 白捏了捏眉心:“太久没出来了,控制不太好。” “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要出来一趟,一年的时间对你来说算是太久了?”莫洵低声笑道。 他声音里有笑意,脸上却没有:“我没查到什么。” 男人把阿黄放出来,笼子往后备箱里一塞,“水鬼在地下,活动范围极小,和其它的鬼根本没交集。至于妖精就更不能指望了,鬼在他们面前说话他们都听不懂。” “你呢?” 莫洵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阿黄跳了进去。 白把宠物笼子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拎着坐上了车辆后座。 莫洵发动汽车。 “我这里没有遇到什么符。”白歪在座位上,“但也绝对算不上太平。” “不久前山里来了偷猎者,那群人手上有点东西,道行浅的小妖怪抵挡不住,找我去救场。” 莫洵声音冷下来:“你也没挡住?” 车子开上了机场高速,莫洵往后视镜里看了眼,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条盘起来的白蟒。 “挡是挡住了。”白嘶嘶的吐着信子,甩着尾巴“啪啪”打在笼子上,像是把笼子当成了玩具,“但被他们撒了几把雄黄粉,炼制过的。这几天浑身不得劲。” “你身上雄黄粉没洗干净当然不舒服,我都闻到味了。” “你倒告诉我怎么把这东西洗干净!” 普通雄黄粉水一冲就没了,炼制过的却有了法器的作用,像一张封印紧紧嵌在皮肉里,怎么打滚都蹭不掉,必须借别人的手拔除。 白也不是没遇到过,自己没办法,随手招个小妖精帮忙就好。 可这回遇上的对手却是如此强横,实力远在白的一众小弟之上,没人能把那封印破掉。去找道行深的妖怪帮忙,白又不乐意。 因为被雄黄粉影响,它的化形才会不稳定。 莫洵开口:“阿黄,去给它舔舔。” 黄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喉咙里求饶似的“嗷呜”着,使劲往角落里缩。 后座上,白的反应也不逞多让,三角脑袋一竖,吻部大张,两颗尖利的毒牙完全露了出来:“滚!” 莫洵:“唷,精神了?” 第十七章 最终,解决雄黄粉的方法是莫洵在山溪里把白搓了一遍。 白蟒缩小身体,把脑袋搁在莫洵的虎口处,身体粗细刚好能让莫洵弯曲食指拇指握住。 莫洵握着白脑袋的手微微举高,没有入水,另一只手顺着蛇的身体往下撸,细小的爆破声随着他手指的下移不断响起,雄黄粉在辛苦炼制后的法器作用在莫洵带着巧劲的揉搓下失效。 “蛇就是麻烦,”莫洵单手揉搓着白蟒柔软冰冷的身体,一边说着,“脏东西都嵌在鳞片缝里了。” 白不服气的反驳:“狗就好?满身毛。”它任由莫洵摆弄着自己长长的身体,就算对方的手握着自己的七寸也没有任何反应。 岸上的阿黄愤怒的叫了声,冲着白龇牙。 莫洵在溪流里细细冲洗着白,就像在洗一截麻绳:“这么说来,还是人好啊,没鳞片,毛也少。” 白冷哼,声音又冷又滑:“你就偏心吧。” 莫洵把白的不满当夸奖:“没办法,我现在也是人嘛。” 所幸莫洵现在在深山老林里,没人听见他这句话,否则听话人必然会大惊失色——什么?你原来不是人吗?! 普通人会震惊,天师之流同样会震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无数的功法断了传承,别说修炼成仙,得道成神,就连走舍夺舍,拟物化人也已经变成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了。 “古时候确实有点石成金的大能,可现在的天师普遍只能做个障眼法。” “而妖物化形,能完美得不被发现的少之又少。” 莫洵在给白洗澡,殷商在给苏泽浅上课:“现在我们这个行当大多是替别人看看风水,做些超度亡灵的工作。” “至于斩妖除魔,且不说在传承断绝后天师有没有这个能力,现在也没有那么多妖魔给我们去斩了。” 说到这里,殷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到苏泽浅家里来,在莫洵面前把话说开后,上门教学给了殷商别样的名正言顺感。 苏泽浅在殷商喝水的间隙里消化了下新学到的知识,年轻人在重塑自己的世界观。 “古代天师是道教流派,发展到今天,天师道已经成了杂家,功法上佛道兼收——不管是哪一边,留下来的东西都太少了,”殷商放下水杯继续说道,“至于儒家……天师也算是生意人,读点儒家的东西忽悠普通人也是必要的。” “不过因为发源是道教,现代天师的手段还是以道家的为主,比如符箓,桃木剑之类的东西。” “佛修也是有的,但真正的佛修就算是我们行内的人也是轻易见不到的。” 殷商想了想,第一阶段的东西讲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泽浅摇了摇头:“没什么……你既然是个天师,为什么还要当酒店的销售经理?” 殷商笑了笑:“体验生活啊。整天接触不正常的人我也会变得不正常的啊。” “而且如果我不当销售经理,我就遇不到你了啊。”殷商见缝插针的刷着亲密度。 苏泽浅看他一眼,生硬的转移话题:“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做饭。” 殷商来给苏泽浅上课,后者在家里留他一顿晚饭。 殷商扬着笑脸跟着苏泽浅往厨房里走:“晚饭吃什么?” 厨房里有准备好的原材料,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胃口不会小,又是带着请客意味的一顿饭,自然是丰盛的,原材料堆了满满一桌子。加上瓶瓶罐罐的调味品,整个厨房显得满满当当。 “好丰盛啊!”殷商惊呼一声。 身后贴着个背后灵一样的殷商,苏泽浅不自在极了:“我这边还有会儿,你先看会儿电视?还是开电脑玩会儿?” 殷商见好就收:“玩会儿电脑吧。” 苏泽浅给殷商开了电脑,从书房往厨房走时觉得太过安静,就把客厅里的电视也打开了。 殷商在电视节目热热闹闹的笑声里打游戏,结束一局借着倒水的动作往厨房里溜达一圈,又打一局,说被香味吸引了,再往厨房里转一圈。 殷商的度把握得很好,苏泽浅略不自在,却也没觉得他烦。 年轻英俊的厨师一边翻着炒勺一边在心里想,这就是谈恋爱的感觉吗?不对吧,怎么像做数学题似的,你给我讲知识,我还你一顿饭,什么都要计算好了,对等着来。 大概是职业原因,苏泽浅家各式各样的盘子很多,椭圆的正圆的,圆角长方形一侧还凹了浪花造型的,红的肉菜,绿的蔬菜,五彩的什锦往盘子里一盛,放在餐桌上满满当当。除了一早焖着的鸡汤,一桌都是炒菜,在灯光下油亮油亮,看得人食指大动。 味道,当然也是好的。 在殷商看来,这味道不仅是好,更是美妙的。 年轻人盛了碗鸡汤,撇开面上薄薄的一层油,被封住的热气往上腾起,黄澄澄的原汁又透又亮,鲜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理论的东西再过两天基本就能讲完了,接下来就要让李木来给你讲符,是让他到你家里来,还是你去他店里?” 完全不用选择,苏泽浅回答:“我去他店里。” 他和殷商熟悉,又都在酒店工作,家里是最合适的上课地点。他和李木才只见过一面,没那么大面子让人家上门教,再者古玩店也比家更适合讲符箓。 殷商点头:“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他挺高兴只有自己一个来了苏泽浅家,这让他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苏泽浅觉得自己并不需要陪伴,又不是小孩子了,但话在嘴边,到底没出口。 年轻人默默的扒了口饭。 城市里华灯初上,深山中一片漆黑。 莫洵在森林中走着。 古老的森林树木茂密,盛夏时节,老树们擎起绿云般浓厚的树叶,完全挡住了自天空投下的月光。 没有外来光源的森林并不是全然黑暗的,树冠下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是飞翔的星星,会发光的昆虫不止萤火虫一种,树干上更有成片的苔藓散发出幽幽的绿光,仔细看发光的不仅是苔藓,还有半透明的蘑菇。 自上而下,由天及地,森林里到处都是自有光源。 可路依然是难走的,人迹罕至的森林沿山而起,地面坡度陡峭,时不时就会出现岩石裸.露的断层,断层总是伴随着深沟出现,老树虬结的根茎游蛇般蜿蜒,躲藏在明灭不定的荧光下,是能让人摔断腿的绊马索。 可莫洵走得极稳。 挡在路上的枝桠向两边拂开,老根钻入土壤,藤蔓织起桥梁,莫洵脚下的始终是一片坦途。 一群萤火虫飞在男人身前不远处,像一只移动的灯笼。白缠在莫洵手臂上,身体反射出冷冷的光,阿黄亦步亦趋的跟在莫洵身边,落足无声无息。 远处有鸟鸣虫叫,以及夜行动物尖利孤单的长嚎。莫洵所经之处却是安静的,众生在沉默中表达着臣服的敬畏。 道路两旁,时不时有奇形怪状的影子俯下身去,恭敬的颂一声—— “莫大人,您回来了。” 萤火虫光芒下,男人黑色的眸子更显深邃,莫洵微勾着嘴角,点头回应。 或许是因为唇角弧度的些微变化,或者是因为光线的不同,或者是因为白的存在,此时的莫洵不再是城市里的那个好好先生,他儒雅依旧,身上却多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一路平顺的到达山的制高点——森林中心的小木屋,莫洵推门进去。 白从男人胳膊上下来,游到床上,身体涨大数倍,把床占满,一点缝隙都不给阿黄留。 阿黄生气,抬起爪子去刨床上的白。狗爪子抓上蛇的鳞片,滋啦滋啦,发出的是铁石相交的声音。 白不为所动,懒洋洋的盘着,实在烦了就抬起尾巴轻轻抽阿黄一下。 阿黄锲而不舍的挠着。 莫洵点亮桌上的油灯,没管它们。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击声,莫洵把门打开,第一眼没看见人。 第二眼,他看见了脚边蹲着的一只兔子,一只肥成了白面团的兔子。 面团儿颤颤巍巍的抬起两只前爪,搭起来像模像样的作了个揖,随后它把嘴里叼着的小叶包放下,转身跑了。 肥兔子动作极灵活,三窜两窜就没了影。 莫洵拾起小包,展开叶片,里面裹着的是一小撮黄色的粉末。 白猛地竖起了头,颈后鳞片张开,嘶嘶的蛇语是愤怒的咆哮:“就是这个味道!” 莫洵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闻了闻后他就把沾着粉末的指尖往唇边送。 白更怒:“你不要命了?!” “你现在是个人!雄黄是砒.霜!” 白一尾巴抽在莫洵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莫洵纹丝不动,手指稳稳点到了舌尖上。 白蟒扬尾抽击,完全没有留手,巨大的力道震动空气,不可见的波纹让整栋房子都晃了晃。 房梁上经年的灰尘落下来,阿黄呆了两秒,随即不停的打喷嚏。 莫洵仔细分辨了舌头上的味道后才慢悠悠的开口:“如果是个普通人,挨了你刚刚那下,我现在就该从中间凹下去了。” 莫洵把手指上残留的粉末在叶片边缘擦干净,语声冷清:“这些雄黄粉在炼丹炉里烧过,一股子硫磺味。” 白收回尾巴:“这年头还在烧的炼丹炉没几座了。” 脑袋压低,顺着盘起的身体游过半圈,不看莫洵,不知是后悔下手太重,还是在骂自己傻。 莫洵就算变成了人,也不是个正常人。 “在烧之前它还在酒里泡过。”莫洵微微拢眉,“那酒——” “——我喝过。” 第十八章 白不以为意:“你什么酒没喝过?” 莫洵烦恼:“就是因为喝过的酒太多,想不起来这到底是在哪里喝的才苦恼啊……不然就是一条线索了。” “这条线索不要也罢。”白在床上动了动,似雾似光的一阵白色拢起散去,床上的已经是个广袖长袍的白衣男人了,“反正今年你来得早,去拜访拜访那些炼丹炉的主人?” 莫洵一抬眼,眉目飞扬间是掩不住的傲气:“我去拜访他们?让他们来找我还差不多。” 傲慢使得中年人看上去年轻许多,白盯着他:“等他们来拜访你,所有证据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莫洵叹了口气:“我老胳膊老腿跑不动了啊。” “再说了,因为被人欺负了,所以急不可耐的跑上门兴师问罪,有点不符合我们的身份啊。要对方诚惶诚恐的来请罪才对嘛。” “最关键的一点其实是——”莫洵压了压嗓子,“我直觉在炼丹师那里查不出什么来。” “说了一大通就第一句话是靠谱的——你就是懒得跑腿!”白嗤之以鼻。 莫洵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慢悠悠的说:“我已经不跑腿很多年了。” “先是阿浅,再是你,”莫洵看着白,语调没什么起伏,却莫名的让满腔愤慨的白的冷静下来,“这次的七月十五,估计不会平静啊。” “七月十五?”苏泽浅带着点疑惑,望向提到这个日期的殷商,“鬼节?” “没错,七月半中元节。” 地点是元宝山庄的后厅,时间是符箓讲授的课间休息,人物是老师李木,学生苏泽浅,以及死皮赖脸的旁听生殷商。 “七月十五,道教祭地官,佛教解倒悬,人间上新坟。”李木搁下茶盏,“是一年中最大的鬼节。” “现在这个时代,神仙已经不多见了,我们天师通常是和鬼魂打交道——这些殷商已经和你讲过——所以对七月十五非常重视,会办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 “祭鬼?”苏泽浅问。 “对象确实是鬼,但不是祭祀,而是上供奉,供奉鬼也不是一般的鬼。”殷商笑得神秘兮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给领导塞红包,让他们继续关照我们。” “小门小户出来的天师只能在自己家里摆个香案,意思意思——大概就像发个短信祝福一下,而名门大户出身的天师,能亲自到领导家门口送个礼。” 殷商神叨叨的说着,李木在一边撇了撇嘴:“哼,你不是不屑这一套的吗?现在倒拿出来说事了?” 殷商哼回去:“你有资格说我?” 八面玲珑的销售经理哼完李木,转回头对着苏泽浅又是一脸热情的笑:“怎么样?一起去看看?” “名门天师拜的鬼,是现在唯一能看见的神了。” 鬼之极是地仙,地仙是神仙的一种。 “这么说,你们都是名门之后?” 李木又是嗤了一声,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着字,曼声道:“殷字音同阴,意富足,即阴财,天生是干阴活发财的命,殷字为殳部,殳为古兵器,有棱无刃,又做殳书,兵器铭文,杀伐之意不绝,干斩妖除魔的天师这行当,条件是得天独厚啊。” 李木划下殷字最后一捺,抬起手指指着殷商:“殷家是天师行当里响当当的大家族。殷商,乱世,兵戈铮鸣,如果他肯好好呆在家族里学点东西,现在已经是一方大家了。” “这家伙也是翘家党的一员。”殷商拍开李木的手,横了对方一眼,然后对苏泽浅说,“李,木之子,木是五行之一,冠着这个姓氏,对天地灵气敏感之极,更何况他还名木,木中木,木之精,不做炼器师完全是暴遣天物。” “我是学成之后才离的家,可不是翘家,哪像你,才学了半瓶水就屁颠颠的下山了,说什么入世修行,修出什么来了,还不是半吊子?” 几天的相处下来,苏泽浅对这两位说着说着就开始互损的习惯已经见怪不怪,他平静的开口说:“既然是天师的盛会,我还是不要去了吧。” 李木轻轻摇了摇头:“我建议你还是跟我们去一趟。” “中元节集会的作用不仅是提供一个场合让天师们集体上供,更是让大家互通有无的一个机会。到场的除了名门望族,还有因高超实力而被广泛认可的大师。” “说不定,有人能解开你身上的封印。”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解开封印。”在和莫洵的例行通话中,苏泽浅这么对师父说。 那头莫洵一手扶着钓竿,一手拿着电话,温声问:“为什么?封印解开后你会厉害很多,不用再害怕鬼了,这不是很好吗?” “我……有点不安,”苏泽浅不喜欢生活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如果封印解开,我的人生大概会完全改变吧。” 像很多有钱有闲的老人家一样,莫洵的避暑山中行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两个多月,从七月天气变热进山,一直到暑意消退的九月才会回城市。 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一个人在外面,虽然去的是所谓的疗养胜地,但那地方是民营的农家乐,苏泽浅不放心,时不时会打个电话,是问候,也是确认莫洵安全。 这一回,苏泽浅莫名其妙的踏进了天师行当,又有殷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在莫洵面前刷了几次存在感,年轻人每每想到莫洵,总觉得莫名的心虚,电话打得愈发勤快,每次通话时间也更长。 通话时间长了,聊的内容自然也多,苏泽浅几乎是事无巨细的向莫洵汇报着自己每天的情况。 莫洵也不觉得烦。 他还有心情忽悠苏泽浅:“按他们两个解释姓氏的方式,你去当天师也是命中注定的啊。” 苏泽浅:“啊?” “苏,草字头下是个办,草,坟头草,办,办事,你办的事是坟底下的事,不就是鬼事吗?不当天师还能干嘛?” 苏泽浅:“……” 听上去好有道理。 等挂了电话,苏泽浅突然想到,自己的名字不是莫洵取的吗?不是什么家传的姓啊。 所以说果然是命吗? 自己的姓是莫洵给的,自己的命也是莫洵救的,那么自己命数的变化会不会给莫洵带去变化?是好变化,还是坏变化?如果自己控制不住那什么戾气,大概是坏得不能再坏的变化吧。 这头苏泽浅想着想着心情低落,那一头,莫洵挂了电话,和男人一起坐在树荫下钓鱼的老人好奇的问道:“你给他取名叫苏泽浅是因为这个?” 莫洵笑了下:“怎么可能。” “是因为当时孤儿院的院长姓苏。” 老人:“……唉,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被你祸害了,取名的事情怎么能这么儿戏。” 莫洵:“孤儿跟着院长姓不是习惯么?我这是顺应天时啊。而且他的名可是我认认真真卜出来的。” 水面上的鱼漂猛地一沉,老人眼睛一亮:“快快快,收杆收杆!” 沉下去的是莫洵的鱼漂。 莫洵绞线收杆,一尾银色破水而出。男人手上却没感觉到多少分量,那条鱼不是被他扯出来的,而是自己跳起来的。 老人:“哟呵,真大!” 莫洵:“……海鲈鱼……这是条山溪啊,哪来的海鱼?” “嘿嘿嘿嘿,肯定是被你这……”老人意味深长的看了莫洵一眼,隐去了几个字,“吸引过来的嘛。” 他手脚麻利的去抓在地上扑腾的大鱼,莫洵斜他一眼:“你吃鱼?放了。” “嘿嘿,我不吃鱼,但我可以向那群老伙计炫耀啊!”老人抱着将将二十斤的大鱼,乐呵呵的说着。 “呸呸呸!”大鱼吐了老人一脸的水,“我又不是你钓上来的。” 口吐人言,是条成了精的鱼。 莫洵:“我没想钓你。” 鱼一尾巴拍上老人的脸,跳出老人的怀抱,扑到莫洵面前,嘴巴一张一合:“为什么不,大人我已经练出内丹了,吃了我可以增长好几百年的修为!” 莫洵:“我不吃鱼。” 海鲈鱼:“咦咦咦!为什么不吃鱼!鱼肉多好吃,又韧又有嚼劲!” 老人摸了把脸:“哎呦,我说孩子欸,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好不容易练出妖丹了,不该加把劲修行,然后鱼跃龙门么?”他瞥了眼莫洵,“自己跳出来让人吃算是怎么回事?” 海鲈鱼:“海里妖怪太多了,我总有一天会被别人吃掉,与其被那些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吃掉,还不如、还不如给大人增光添彩!” “我不缺那几百年修为。”莫洵拎着鱼尾巴把它甩回水里,“别老想着被人吃,也想想怎么去吃别人。” 莫洵面不改色的说着凶残的话:“吃不下也咬死它,吞了内丹再说。” “回去吧回去吧,”面容慈祥的老人挥着手,“你也算是被——”他再一次的隐去了对莫洵的称呼,“开过光了呀。” 莫洵笑:“我又不是和尚,什么开光。”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的抹了下手腕上的串珠。 金色佛光漫出,分出一缕来,化进了大鱼的身体。 “唉唉哎?!”鱼在水里扑腾着,声音听上去快哭了,“我不是来做戏讨功德的啊,我是真的想让大人吃了我啊!大人吃了我吧!您这样我于心不安啊!”它说着又要往岸上扑。 莫洵伸手一拂,把跳到半空中的鱼推回水里,没让它落地。 “我知道,这样吧。帮我办件事,这是算是我给你的报酬。” “大人尽管吩咐,要我做什么?” 莫洵指了指身边的老人:“给他抓些水母来。” 老人咧嘴一笑:“嘿嘿,水母,我最爱吃了。” 第十九章 “真的不来口吗?按说你也吃海鲜的啊。” 树荫下,老人对着莫洵说。 溪水哗哗流着,钓竿像模像样的支着,莫洵捧着书读着。 “不吃。”中年人把视线从线装书上抬了抬,鱼竿上附着一股吸力,鱼漂陷在一个小漩涡的中心,一个劲儿的往下钻。 制造出这个漩涡的是条海鲈鱼,它围着鱼漂绕着圈子游着,就像一只狗围着主人打转。 几天前莫洵随口说了句让它抓水母来,这条鱼精就真把它当了件事在做,定时定点,每天送水母来。 精怪们不管修为如何,都会有自己的储物方法,大鱼一张嘴,水母合着海水就灌满了渔桶。 “装不掉了,还有呢,怎么办?”鱼忧愁的说。 “不怕不怕。” 莫洵还没说话,老人就伸手在塑料桶上拍了拍,一道符文被他拍到了桶壁上:“继续,装得了的。” 鱼于是接着吐。 那些水母漂浮在水面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看就知道剧毒无比。 桶内水面激荡,却无论如何都泼不出来。 有聪明的水母知道自己处境不妙,伸出触手扒着桶沿想跑。 看它甩触手的利索劲,显然不是普通的水母。 老人吃得不亦乐乎。 那些水母甩着触手噼噼啪啪抽在老人手上身上,然而除了留下一条条湿印子外,甩动时都能带起破风声的触手们,没给老人造成任何伤害。 鱼绕着钓竿游着,老人吧唧吧唧吃着水母,莫洵把书盖在脸上,放倒躺椅睡下去。 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和谐因素,但整幅画面还是悠闲安适的。 苏泽浅就要和殷商等人一起来到这附近了。 几天前年轻人就通过电话告诉了莫洵这一消息。苏泽浅还在电话里忧心忡忡的嘱咐莫洵说,没想到莫洵消暑的地方和天师集会的选址只隔了一个山头,他让莫洵千万小心,今年就算了,明年夏天一定要换个避暑的地方。 接电话的时候莫洵抬头看着苏泽浅口中的那“一个山头”,苍青色的山体缓缓扬首,起势绵延不止,最高处直插云霄,山巅上是云色的白。 那是西南山脉的主峰,高且大,遮天蔽日。 这个山头普通人恐怕十天半月个都翻不过去。 但苏泽浅没说到底是哪个山头,莫洵也就装作不知道,他提醒自己的徒弟:“用现在的话来说,你是在给我竖g啊,把话吞回去知道吗?天师集会年年办,我年年在这里,从没出过事情,今年为什么会特殊?” 苏泽浅只能闭嘴。 莫洵打电话没避着旁人,老王年纪大但耳聪目明,他听见了师徒俩的对话。 老人挠挠后脖子:“今年恐怕真的不会太平了哟。” “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真是让我惶恐啊。”莫洵看他一眼,“我这不是已经在准备了吗?” 两人在山溪边垂钓,位居上游,灵力顺着手中的钓竿化入流水,流遍整个山脉。符文离散在山溪中,等待着被组合成大阵的那一刻。 老王伸手又从渔桶中捞出一条水母:“这种事情让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做就足够啦,你现在该好好的养精蓄锐。” “知道今年有场大战,好多年没动过,现在该好好热热身。”莫洵把书从脸上拿下来。仿佛是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阳光刺眼,男人眯着眼睛。 眯着眼睛的男人懒洋洋的躺着,脸上没有丝毫睡意:“而且我现在不正是在养精蓄锐吗?” 老王:“睁着眼睛说瞎话。” 莫洵:“不用带孩子了啊,当然轻松了。” 老王知道他在说谁:“听上去你很遗憾啊。” 莫洵笑笑:“大概是遗憾吧,分明拜师茶都喝了,那小子却不肯按我给的路子走,让他学画他去学厨,给了他封印却自己跳进这边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王知之甚详,“小苏会这么主动跟着天师去学,还不是怕一个不小心把你克死吗?” “他去学厨,你不知道是吧,也是为了你啊。”老王拖长了语气。 莫洵:“这话怎么说?” “他说,因为师父老是不肯吃东西,所以才想自己去学。就算自己做得不好吃,看在是他苏泽浅做的面上,你多少也会动几筷。” “啧,这小子。”莫洵依然是笑,似乎被触动了又似乎没有,那笑容缓缓的,依然是那副看不透的模样。 “说起来,”老王往远处看了眼,“小苏他们现在应该到了吧?” 距离天师大会——也就是七月十五,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苏泽浅三人之所以这么早过来,是因为殷商接了个单子。 这一片地方风景秀丽,是避暑胜地。莫洵避暑的地方是个专门接待中老年人的农家乐,建在半山腰上,在这个农家乐不远处,是片小小的别墅度假村,来来往往的都是有钱人。 有钱人比普通人更信风水。 殷商告诉苏泽浅:“有钱人出事的可能性也确实比普通人大。” 李木刻薄的补充:“不做死就不会死,有钱了就喜欢乱来,倒霉也是活该。” 用掉了年假,又在殷商“出去交流”的幌子下,成功请了长假的苏泽浅心想,李木说的“乱来”,是指哪方面的呢? 年轻人随即又想到了方局长,心里很是膈应。 “这回的委托人叫周元江,富商,五十二岁。别墅区有六套房子是他的,其中五套出租,一套自己用,出事的是他自己的那套。” 殷商整理着手上的资料。 “先是半夜屋子里有声音,一开始以为是风吹动门窗,或者是有人起夜,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听上去像是动物的嚎叫。再之后,他发现地下室的东西被人翻乱,监控却没拍到有人进去。” 李木问:“他地下室里放了什么?” 殷商递过去几张照片。 地下室就是个储藏室,看得出主人很注重整理,不用的家具蒙着布,贴着标签的储物箱都是同一个型号的,可以一只只垒起来。但照片上的地下室却是非常杂乱的,家具上的布被扯下来,储物箱也被翻倒,杂物落得满地都是。 “兽皮?还有标本?” 从储物箱里掉出来的,除了旧衣服之类的生活用品外,还有很多兽皮和动物标本。 李木粗略的扫了几眼,从老鼠兔子到老虎狗熊应有尽有。 “这犯法的吧?” “犯不犯法要看来源和用途。”在外面跑生意的殷商对各方面都有所了解,“他敢拍给我们看,估计在法律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问题估计就出在这些东西上吧?”李木也没去纠结法律的问题,他用胳膊肘顶了下苏泽浅,“你怎么看?” 殷商接这个单子,主要是为了给苏泽浅练手。 从已知情况分析,周元江家里的事情无非是动物的报复,只是在家里捣乱,却没威胁到人命,可见那动物的能力十分有限。 挺适合新手的一个单子。 苏泽浅说了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列举了下在各种可能情况下需要用到的符咒。 李木满意点头,苏泽浅在天师行上非常有天分。如果不是因为苏泽浅不是李家人,他还真想把自己的绝学都教给他。 年纪轻轻的李木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苏泽浅,居然体会到了那些老家伙看见好苗子,死命想往家里收却收不了的苦逼心情。 李木无力的冲两人挥挥手,去和李家人集合了——为了更充分的交流,也是为了更好的安排集会事项,天师道中的老牌家族们向来早到——不过今年似乎太早了。 心里带着微微的疑惑,更多的是警惕,李木离开了。 殷商带着苏泽浅前往富商家。 天师和中医一样,越老越吃香,苏泽浅一开始还担心自己和殷商脸嫩会被刁难,但实际上,富商非常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殷老师,您来了。”周元江紧紧握着殷商的手,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或许自己该重新定义一下殷商在天师中的分量。 苏泽浅的身份是殷商的助手,在殷商询问富商情况时,他闭着嘴保持安静,用心听两人的交流。一边听他一边悄眼打量四周,别墅装修中西结合,走的是简洁风,白色墙面上挂着用玻璃框裱起的山水画。 苏泽浅随意瞟过去,以他的鉴赏水平来看,墙上的画都颇有水准。 地下室出了事情后,周元江不敢再让人住在这房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苏泽浅环顾四周,总觉得这栋别墅里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寒暄过后,殷商让周元江放宽心,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和助手苏泽浅会帮他解决的。 婉拒了富商的陪伴,殷商说:“我们先到地下室去看看。” 富商巴不得自己能不下去,直接把别墅大门的钥匙给了殷商,点头哈腰的说两位大师随意,转身一溜烟跑了。 殷商从贴着标签的一大串钥匙里找出地下室的那柄开了门,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后一侧身:“你先。” 既然是教学,那当然要学生自己上手。 苏泽浅点点头,越过殷商走了进去。 第二十章 苏泽浅一步跨进地下室,夹杂着陈年灰尘味的潮湿感扑面而来。 年轻人停下脚,环顾四周。 据周元江介绍,自从发现地下室东西被动过后,他就把门锁了,再没有人进去过。 白炽灯光下,苏泽浅眼前的画面和照片上的一样杂乱,光线里蓬起灰尘,房间角落里积聚着灰蒙蒙的雾——后者普通人是看不到的。如果没有开眼,也没有像殷商那样在眼周画了聚灵阵,天师也是看不到的。 但每个天师都得会捉鬼,看不到鬼怎么捉? 用糯米、狗血、红绳、符箓等等辅助工具来确定到底有没有鬼呗。 开了眼的天师随便看看就能达到其他天师铺糯米,拉红绳,烧符箓等等工作的效果,不光节约成本,方便工作,更能显得你神秘莫测,手段高超。 而且,俗话说“眼见为实”,亲眼看见的比借助手段间接“看见”的,更让人有底气。 这个世界上到底是用符箓的天师多,用眼看的天师少,天生开眼的更是少之又少。能后天用聚灵阵开眼的,也是凤毛麟角。 能在眼睛上用阵法的,不是大家族后代就是有奇遇。除了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李木,殷商只对苏泽浅一个人说过自己不是天眼。 对此一无所知的苏泽浅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更近的去观察墙角的灰雾。然而他往前一步,雾就往后退一步。 苏泽浅一愣,往后退回去,雾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才入行的年轻人对天师行的一切都保持着绝对的敏感,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他抬手把脖子上的玉佩摘了下来。他没有注意到摘下玉佩的那一刻,墙角的灰雾抖了一下。盯着苏泽浅的殷商同样没有注意到。 人力不可至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大地深处有响起一道微弱而疑惑声音,间杂着兴奋:“咦,居然跑到那里去了么?” “帮我拿着。”苏泽浅转身把玉佩交给殷商。 殷商还在“玉佩不能随便离身啊”和“反正有我在也出不了什么事”之间纠结,犹犹豫豫的伸出手。 苏泽浅把玉佩递过去,玉佩脱手的瞬间变故陡生! 墙角软绵绵的灰雾激射而出,如箭一般冲着苏泽浅飞来! 苏泽浅是练过功夫的,反应极快,但他的反应是普通人的反应,第一个想法就是跑。脚还没动,第二个反应冲进脑海—— ——现在我是个天师啊,该对抗它,而不是逃跑。 跑和不跑,两个冲突的反应让苏泽浅不可避免的在原地呆了下,这个呆愣是极短暂的,殷商不会允许它持续下去。 “跑啊!”殷商用力把苏泽浅往身后扯。 门外就是台阶,苏泽浅猝不及防,绊倒在阶梯上,手下意识的去撑地,狠狠擦过台阶两个切面的交线,火辣辣的疼。 殷商站在苏泽浅面前,扬手洒出一把朱砂。 红色的粉末被研磨得极细,殷商那一撒用了巧劲,红色的雾霭如帘幕,刷一下将整个出口都封住。 箭状灰雾撞上朱砂,发出“咄咄”的声音,随后是滚油入水的刺啦声,红色的朱砂幕被腐蚀出小洞。 有雾漫出来。 朱砂仅仅只是把对方阻了一阻。 殷商心中大惊,他手上的朱砂品质纯正,一般的鬼怪别说是刺破它了,是连碰都不能碰的。就在他吃惊的时候,身后传来苏泽浅的叫声:“殷商!” 年轻人绊了一跤,颠倒的视野正对着楼梯口,有黑雾从那里涌进来。 没错,是黑雾,不是灰雾。 一看就知道杀伤力更强啊。 苏泽浅尝试着扔了张符过去,符纸在接触到黑雾的瞬间燃烧起来,但黑雾在下一个瞬间就就把它吞没了。 李木给的符纸不可能是劣质品。 殷商转头就看到了符纸被吞没的那一幕。 他抬手把玉佩给苏泽浅挂回去:“戴上!” 玉佩回到苏泽浅身上,仿佛武器被激活一样,一圈气场成型,从朱砂幕中钻出的灰雾,从楼梯口涌进的黑雾,都被逼退。 “先上去。”殷商手上抓着一卷串着铜钱的粗红绳。 苏泽浅点点头,握住胸口的玉佩,快速往上走去。苏泽浅感觉到手里的玉佩在发热,而且升温极快,爬上台阶,玉佩已经热到苏泽浅握不住了。 苏泽浅轻嘶一声摊开手掌,惊愕的发现碧色的玉佩透出了金色,就像芯子里烧着一团火,而玉佩水润光滑的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缝,仿佛只要他轻轻一捏,整块玉就会碎成粉末。 殷商持着红绳警惕着四周,一段台阶爬完,保护着他们的气场就显出了崩溃的征兆。气场外黑雾吞噬着灰雾,壮大自身力量的同时不断撞击气场,殷商又推了把苏泽浅“先出去!”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咔擦”声传入耳际。 玉佩裂开了。 一道长而深的裂纹切过龙首,玉雕龙身首分离。 玉芯的金色冲破玉皮,哗得在空中燃烧起来,真的如同火一般,散发出光和热。 苏泽浅掌心剧痛,但他不敢放手。 金色火焰烧起来的瞬间,气场陡然往外一扩,黑雾被狠狠撞开,气场外沿也被清出一片白地来。然而火焰的燃烧是短暂的,在成为空气中的明火后它迅速虚弱下起,玉佩的气场土崩瓦解,被撞开的黑雾卷土重来,气势汹汹! 地下室里的灰雾是没有声音的,从楼梯口涌出的黑雾也是无声无息的,但吞噬了灰雾的黑雾却带着鬼哭狼嚎声,击打着迅速削弱的气场,让人脑瓜生疼。 “快跑!” 两人从楼道跑到进门的客厅,玉佩气场彻底破碎,殷商甩出手上的红绳,铜钱碰撞,叮叮当当直响,又厚重又清脆的敲击声中,红绳系住了大门把手。 一线红色在围拢过来的黑色中发起光来。表面布满锈迹的古铜钱也发出浑厚的古铜色暗光。 黑雾围拢过来,青天白日下,采光良好的客厅瞬间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鬼哭狼嚎声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尖利得仿佛要把人的脑袋劈成两半。苏泽浅差点就抱着脑袋跪下去。 横次里伸出一只手,强横的把他往前面拖,苏泽浅踉踉跄跄的跟着走。 确定苏泽浅在身边,殷商咬破手指,在红绳末端的铜钱上一抹,大声喝道:“破!” 有火光沿着红线烧起来,深沉的黑暗中破出一线光明,大门清晰可见。 殷商回手去抓苏泽浅,却摸了个空。 殷商心里一凉,他松手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 “泽浅?!” 殷商惶然转身,一口黑雾呛进喉咙,溺水感瞬间将他的五感封住。极有经验的天师没有慌,他憋着一口气,极力压下呛咳感,往门口冲去。 跑动让窒息感更甚,喉咙口火烧火燎,肺部疼痛,殷商握住门把手使劲往下压,同时肩膀顶住门,用自己的体重往外撞。 然而本该非常轻松就能压下去的门把手纹丝不动,肩胛骨撞上实木门板生疼生疼。 殷商一口气已经憋到极限,不自主的呛咳让缺氧感更重,殷商分不清眼前围拢来的黑色是屋内的雾气还是缺氧而致的视野缩小。 耳边的鬼哭声变得模糊,嘈杂中似乎又出现了新的声音—— “小殷!小殷!殷商松手!” 啪—— 脸上火辣辣的一疼,殷商不由自主的向一侧偏过头去。 眼前的黑色突然消失,有什么东西冲进了眼睛,殷商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睛,在窒息之后下意识的吸气,然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莫洵拽着殷商的领子,让他的头高出水面,喝道:“松手!” 殷商松开了手里抓住的东西,那是水生植物扎入水底的一截树根。 莫洵把殷商往岸上推,岸边一群中老年人手忙脚乱的把人扯上去。 嗡嗡的嘈杂声窜入耳朵,殷商渐渐能分辨出他们在说什么了。年轻的天师有点懵,他现在是在哪儿?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和苏泽浅不是在周元江的别墅里吗? 对了,泽浅……苏泽浅呢? 混乱的声音里陡然拔出了一声高音:“没气了!没气了!小莫,他……” 声音近在咫尺,殷商闻声望去,隔着两个人,他看见了仰面躺在地上的苏泽浅。 浑身湿透的年轻人闭着眼睛,脸色煞白。 没气了? 殷商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什么没气了? 在他做出反应之前,莫洵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中年人是岸上一群人中年纪最轻的,虽然因为下水捞人浑身湿哒哒的很是狼狈,但沉稳的气度依然使他在一干人中鹤立鸡群。 莫洵单腿跪地,俯身去摸苏泽浅的脉搏。 中年人的手指在年轻人的颈侧停了几秒,然后迅速收手捏着苏泽浅的下巴,轻微的左右转动年轻人的脑袋,低头凑近去看呼吸道中有没有异物。 莫洵的一系列动作都显得非常专业,周围一圈人似乎被他的严肃感染,渐渐不出声了。 殷商看见莫洵伸手一抬苏泽浅后颈,使后者头部尽可能后仰,然后把苏泽浅的鼻子捏住,随即迅速俯下身,嘴对嘴一口气渡过去。 再标准不过的人工呼吸。 第二十一章 人工呼吸是个很容易让人想歪的急救措施,因为它当中的一环需要嘴对嘴渡气,行为上等同于接吻。 可当殷商看见莫洵给苏泽浅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他居然一点儿都没有自己喜欢的人被别的男人亲了的感觉,反而是心慌又自愧形秽——人工呼吸错一个步骤就会出人命,他做不到莫洵那般的沉稳熟练。 苏泽浅呼吸中断,他殷商却没法给苏泽浅做急救,如果这次没有遇到莫洵,苏泽浅是不是就会死呢? 自己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权利去追求他? 大脑一片空白的殷商眼神放空,连咳嗽都忘了,整个人木愣愣的坐在地上,完全是一副被吓呆的样子。好心的老人把垂钓时带来盖腿的毯子给他披上,年轻人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对苏泽浅来说,莫洵给他做人工呼吸,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冲击。 年轻人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莫洵的脸。 人还没清醒,距离又太近,苏泽浅眼前一片模糊。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能看清莫洵的眼睛,那么深又那么黑。苏泽浅甚至看见了一颗水珠从莫洵的睫毛上滚落,在空中留下一道湿润的轨迹,仿佛带着什么象征意义一般。 莫洵拉开距离,轻轻在苏泽浅脸上拍了拍:“阿浅?” “师……”一个破碎的音节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呕吐感,苏泽浅根本控制不住,一侧头就吐了出来,大口大口竟是腥臭的黑水。 围在一边的老人们不由的往后退去。 两个年轻人是他们从山溪里捞出来的,山里的溪水清澈,这吐出来的怎么会是黑水呢? 是之前吃了什么吗? 啥玩意儿会是这个味儿啊? 几个老人的眼神变了,嘀嘀咕咕:“不会是想不开自杀的吧?” “别乱说,”旁边的老头给说话人使眼色,“小莫认识的,怎么会呢。” 一起好好钓着鱼呢,悠悠闲闲躺在椅子上的莫洵突然蹦起来噗通一声跳进河里,大家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莫洵就把苏泽浅捞了上来。 “小莫的眼神真好啊,要是让他们在水里多泡会儿怕是救不回来了吧。” “不过他们两个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上游飘下来的?不该浮在水面上吗?怎么一片衣角都看不见?” “去你的飘在水面上!死人才会飘在水面上!” 老人们在讨论些什么当事人完全不在乎,殷商还没缓过劲。苏泽浅死命的咳,一手紧紧拽着莫洵。 从被黑雾吞没到被莫洵救醒之间的那段时间,苏泽浅不是全无意识的。 玉佩破碎,殷商松手,一片黑暗中他脚下一空,向下坠落。 第一次接单子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苏泽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徒劳的伸手在空气中划拉,想要抓住什么。 落到底时苏泽浅没觉得痛,但人却一动都动不了。 环境是昏暗的,空气里有腥味,苏泽浅看见不远处有人靠着和背景融为一体的墙瘫坐着,浑身是血,生死不明。 那个人是莫洵。 明明看不清脸,苏泽浅却异常强烈的意识到那个人就是莫洵。 不知死活的莫洵瘫在墙角,苏泽浅急切的想去看一看,却拼尽全力也靠近不了。 然后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背对着苏泽浅,把一把长刀插.进了莫洵的心窝。 男人四肢短促的抽搐了下,脑袋猛地一抬,苏泽浅因此看清了莫洵的脸。那张脸出乎意料的年轻,英俊中带着股逼人的气势。年轻的脸上满是血污,合着的眼皮向内凹陷,男人的眼球被挖走了。 抬起的脑袋很快垂了下去,抽搐的四肢也不动了,瘫倒在墙角的男人再没有一点儿生气。 苏泽浅在这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紧,疼得让他想蜷缩起来。 背对他的男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苏泽浅怀着莫大的仇恨在极度的痛苦中想要看清他的脸。 下一刻,苏泽浅就醒了。 活生生的莫洵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好端端的嵌在脸上。 苏泽浅抓住莫洵的胳膊。 热的,活的。 他的师父还好端端的活着。 苏泽浅不敢松手,他心里有莫名的惶恐,好像一松手,莫洵就会消失,就会变成刚刚看见的那具年轻又凄惨的尸体。 莫洵不知道苏泽浅在想什么,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自己的小徒弟。 “在你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吗?”他周全的问道,“李木呢?他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吗?” 苏泽浅还说不出话来,殷商总算回了神:“李木去和他家里人汇合了,没和我们一起走。” 听见这一问一答,围观的老人们打消了两个年轻人轻生的想法。 莫洵点点头,问苏泽浅:“能站起来吗?” 苏泽浅好容易压住了咳嗽,应了声“能”。他还是死死抓着莫洵的胳膊。老王递过来条毯子给苏泽浅披上。 苏泽浅夹着咳嗽,喊了声变调的“王老师”。 老王点头回应,看见莫洵扫过来的一眼,恍然大悟,不着痕迹的扯过块防水布把桶里的水母遮住。 随手画的障眼法能防住老头老太,防不住这两个年轻天师。 苏泽浅在莫洵手上借了把力站起来,勉强迈了两步,脚下发飘。幸好有莫洵在一边扶着,不然又要腿软趴下去了。 殷商已经缓过来了,他深吸口气赶上去:“莫老师,我来吧。” 莫洵看他一眼,没什么意见地点点头。 殷商过来扶苏泽浅,苏泽浅握着莫洵胳膊的手不得不松开,松手的时候年轻人犹豫了,一松又是一握。 感觉到胳膊上迟疑的力道,莫洵望过去。 和那双深黑的眸子对视,苏泽浅没由来的心慌,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的松了。 殷商从另一边伸过胳膊来扶苏泽浅,他搂过来的动作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抱。 莫洵在看着。 苏泽浅心里一慌,脚下一滑。 殷商虽说缓过了口气,但之前到底伤了元气,苏泽浅这一倒他没能完全拉住。 莫洵在另一边伸手扶了把,中年人的手温热稳定,有着他那个年纪的文人不该有的力量,他扶住苏泽浅,另一边的殷商看了过来。而这个时候莫洵在看自己的徒弟,没和他对上视线。 年轻的天师收回目光,想,或许李木是对的,莫洵不简单。至少他肯定是练过的。 莫洵一手扶着苏泽浅,另一只手向老王伸了过去:“酒。” 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看了他一眼,到莫洵的位置上拿了个褐色的小酒翁过来。 莫洵把酒递到苏泽浅嘴边:“喝一口。” 年轻人一直在打颤。 苏泽浅就着莫洵的手喝了口酒,一线辛辣从食道里滑下去,在胃里烧起一团火,效果立竿见影,他整个人马上暖和起来。 莫洵晃晃酒翁示意殷商:“你也来一口。” 殷商摇摇头:“我不用了。” 莫洵犹豫了一下,像是想再劝劝,但考虑到自己和殷商没那么熟,没说什么把酒翁收了回去。 老王接过,顺便往嘴里倒了口。莫洵看过去的眼神很无奈,老人咧嘴嘿嘿的笑。 钓鱼的地方离老年农家乐很近,十分钟就走到了。守在农家乐里的也都是中年人,其中尤以中年妇女居多,看见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来,她们大吃一惊,听了两耳朵事情经过,更是很快咋呼开来。 莫洵把两个年轻人推进公共浴室:“你们先洗,我拿衣服过来。” 专做老人生意的,农家乐的,公共浴室,当然没有城里的浴室讲究,中间是个泡澡池,池边一张搓澡凳,两边墙壁上挂着花洒,每个花洒旁边钉一个肥皂架。站在浴室门口一眼望过去,水汽缭绕,空空荡荡,别说是隔间了,连个隔断都没有。 殷商看了一眼就开始脱身上的湿衣服,苏泽浅迟疑了下,也一声不吭的开始扒衣服。 在两人用热水把自己草草冲了遍,开始找沐浴露找肥皂时,莫洵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不知是一起消暑的老人,还是农家乐的工作人员,陪着他走到浴室门口,关照道:“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啊,我们就在外面。” 苏泽浅听见莫洵应了声,然后就是拖鞋踩在湿地砖上的踢踏声。 “阿浅,小殷?”水汽缭绕,浴室门口走进的模糊人影扬声呼唤。 目标是明确的,现在不是洗澡的点,浴室里只有殷商和苏泽浅两人。所以莫洵没等两人回答就找到了方向。 殷商和苏泽浅应声。 “沐浴露,洗发露。”没有隔断,莫洵走过来把东西放在苏泽浅和殷商中间的那个肥皂架上。赤条条的男人神态自然,苏泽浅不好意思表现得不自然,殷商则非常吃惊。 瘦条条的莫洵居然有腹肌! 年轻的天师是震惊的。 莫洵的胸肌腹肌居然比他的还明显! 脱了衣服的莫洵一张脸依然文质彬彬,一身肌肉却野性而凶狠。极大的反差给了他极大的魅力。 混蛋啊,这是一个五十岁老男人该有的身材吗?! 殷商悲愤!他又看了眼苏泽浅。 漂亮的年轻男人也是一身漂亮的肌肉。 年轻的天师低头看看自己,心酸感油然而生。 第二十二章 洗完澡,三人一身清爽的坐到了莫洵的房间里。 老年农家乐多是两人间,甚至四人间,但不差钱的莫洵把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私人空间的习惯带了过来,豪气的住了个单人间。 莫洵的单人间是用双人间粗暴的改成的,地毯上还有放过另一张床的印子。原本放第二张床的地方现在放了张长条桌,桌上是笔墨纸砚,想必是莫洵自带的。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莫洵还是去隔壁借了,才才让苏泽浅和殷商有地方坐,两人的手机都在水里阵亡了,殷商在莫洵的手机上登陆自己的账号,在云端找到通讯里李木的电话,这才联系到了第三个人。 他简单的讲了下事情的经过,对方表示自己马上过来。 没过几分钟李木追了个电话过来:“我爸也想过来看看,行么?” 殷商答应下来:“行,伯父能来我们就能把心放回肚子了。” 李木不满:“怎么,这是在质疑我的水平吗?” 殷商实话实说:“你还没法和伯父比……好了,少贫,赶快过来。” 农家乐的工作人员给他们送来了红糖姜汤,殷商催促苏泽浅:“喝了,去去寒。” 大夏天的,瓷碗热得烫手,苏泽浅抿了一口,温度实在太高。殷商也试了试,同样喝不下去。 莫洵根本没去试,接过碗就把他的姜汤搁在桌上,鉴于大家都喝不下,苏泽浅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殷商在电话中对李木说情况的时候莫洵就在一边,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此刻没什么要问,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个年轻人随意,转向书桌打算做每日的功课。 苏泽浅坐在一边很无聊,没有手机消磨时间无聊就变得尴尬了。他看见莫洵在一刀宣纸里抽出一整张,比着尺寸折几下然后拿起了裁纸刀。 苏泽浅看着干涸的砚台,试探的叫了句:“师父?” 莫洵闻声回头。 年轻人的视线落在砚台上,而砚台边上搁着墨条。苏泽浅的意思很明白,他来研墨。 浸淫.书画的行内人,对研墨是有讲究的。莫洵把一整套工序都教给了苏泽浅。 中年人一开始是想拒绝的,苏泽浅不是他书画上的徒弟了,既然不是徒弟,就不能差他打下手。就算还是徒弟,在经历了那么一场诡异的事故后,也不该差遣他。 但看着苏泽浅忐忑的目光,莫洵心里一软,点头道:“难得有时间,看看你还记得多少。” 苏泽浅笑了,神色冷淡的年轻人展开毫无负担的笑容,带着点青涩味道,明媚非常,殷商直接呆了,莫洵也是一愣。 当事人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有多大的杀伤力,走到桌前开始磨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生涩。 莫洵用镇纸压住裁好的宣纸,看着苏泽浅的眼神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中年人想到了老王的话,苏泽浅这个傻小子是因为自己不肯好好吃饭才去学的厨师。 莫洵看不懂其中的因果关系,但无奈已经是事实。现在他看着苏泽浅一丝不苟的熟练动作,极少见的感到了不确定,莫非苏泽浅其实是喜欢书画的,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死咬着改行?那自己罪过可就大了。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下了这么一个荒唐的决心的,自己怎么一点儿都没发现? 他这个师父是不是做得不合格? 莫洵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来。 苏泽浅磨好墨,望向莫洵等他的评价。莫洵盯着他看了两秒,那视线让苏泽浅发毛。 徒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下意识地就觉得是自己做错事了。苏泽浅颤颤巍巍的开口:“师、师父?” 莫洵笑了笑。刚刚他的注视之所以让苏泽浅发毛,正是因为中年人脸上的笑容淡得几近于无,严肃得让人害怕。 莫洵拿起一支毛笔转过半圈,笔尖对着自己,笔尾朝向苏泽浅,他用鼓励的语气:“试试?” “农家人有贴春联的习惯,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行的话你也给他们写两幅。” “那我就……”苏泽浅接过笔,他已经不记得上次从师父手里接过毛笔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一时间百感交集,“试试。” 师徒间的气场和谐而紧密,房间里的第三个人,殷商,深刻的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他在心里叹气,自己还没被接受啊。销售经理想着等苏泽浅写完了,他就开口让苏泽浅也写幅字给他收藏,找个机会介入进去。 苏泽浅的字得到了莫洵的夸奖,殷商成功讨到了心上人的墨宝,以书画为切口,拉着苏泽浅坐在一边聊起来。 莫洵笑笑,转身开始自己延迟了的日课。 殷商抽空瞥了眼,虽然他不懂毛笔字,但以他外行人的眼光也能看出,苏泽浅的字和莫洵的字不是一个档次的。 莫洵结束日课,刚在收拾东西,门就被敲响。 “请进。” 走进来的是李木和一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性,中年人微微耷拉着眼皮,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他背着双手,脑袋前探,以至于看上去有些驼背。是个形象不怎么样的中年人。 李爸爸不疾不徐的踱步进来,视线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扫了圈,点头示意,然后他看到了莫洵。 挺拔的中年人手指压在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山水画上,冲李爸爸低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你好,我是李林,李木的爸爸。”李爸爸向莫洵自我介绍。 “我是莫洵。”莫洵把桌上的纸卷起来,“苏泽浅的……”他一时卡壳,“他小时候的监护人。” “你画的?”李林看着那被莫洵卷起来的纸。 莫洵点头:“你们还有事聊吧?我先走一步。” “没关系,”李林开口阻止,“这两个小家伙是你救上来的,你也听听好了,只要不嫌弃我们是封建迷信就成。” “怎么会呢。”莫洵笑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李木坐下,问殷商和苏泽浅,“说说你们是怎么从别墅跑到河里的?” 殷商先开口,说了自己的情况。 “殷商放开我后,我就觉得脚下一空,一直往下跌,跌到底后觉得呼吸困难,然后就失去了意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苏泽浅隐瞒了自己看到的画面。 李林沉吟了会儿,缓缓问道:“你跌落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 苏泽浅心里咯噔一下:“我……”他迟疑着,面无表情的人就算心虚外人也看不出,“我……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但是没看清。” 李林追问:“那么你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苏泽浅沉默了会儿:“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 李林掀起眼皮看了眼苏泽浅,男人挂着厚重眼袋的一双眼睛精光爆射,苏泽浅差点就想往后退,他明白为什么李林要耷拉着眼睛了,是为了藏锋。 “那个男人,”李林问,“是不是穿着件黑色的袍子,或者说从你的角度看,他浑身漆黑。” 莫洵收拾文房四宝的动作一顿。 苏泽浅:“……是。”他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环境也是黑的,我不该看得见他。” 李林的注意力却在莫洵身上:“莫老师对浑身漆黑的男人有印象吗?” “鬼气入体,人看到的往往是曾经见过的,就像做梦一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我说的情况里‘一日’的周期很长。”李林的问题在解释后就变得不那么突兀了。 莫洵摇摇头:“阿浅小时候应该没见过那样的男人……至少我不知道他见过。” “我没有见过。”苏泽浅语声急迫。 年轻人的反应太过激烈,在场的人都奇怪的望过去。殷商打圆场:“那个人……让你不舒服?” 苏泽浅板着脸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们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别墅一下子转移到河里的?” 两人点头。 “莫老师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我的鱼钩拽住了阿浅的衣服。” 李林问了很多问题,看似都和事件相关,却没有主题核心。 谈到最后也没提出什么结论,李林走时说:“那栋房子我明天和你们一起去,我不在,你们千万别自己进去,知道吗。”李林颇为严厉的环顾着年轻人们。 “李木跟我回去,小殷你也是。” 殷商立刻回答:“我和泽浅已经定好房间了。” “跟我回去,”李林带来的不是邀请而是要求,“有人让我带你回去,别让我难做。” 殷商一瞬间脸色极其难看,他不情不愿的应了声。 “小苏……”李林望向苏泽浅,迟疑着。 “他留在我这里可以么?我会看好他不让他乱跑的。”莫洵适时接口。 “这样当然最好。” 李林带着两个年轻人离开,房间里只剩下苏泽浅和莫洵。 苏泽浅深深吸气,不再压抑情绪,表情也变得难看。 莫洵开口:“阿浅,说实话。”别人看不出苏泽浅的变化,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能看不出吗?何况苏泽浅现在也没有掩饰的意思。 苏泽浅整个人都是一抖。 莫洵:“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苏泽浅挣扎了会儿,选择说实话,莫洵站在他背后,他也没回头:“我看见了你。” 年轻人背后,莫洵的眼神凝起来:“我是那个黑衣人?” “不。”苏泽浅喘息着——他不由自主的喘起了粗气,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话想说出来非常困难,“我看见黑衣人杀了你。” 苏泽浅背后,莫洵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那是整个人都静止了的停顿。一瞬之后,中年人用着一点儿都不严重的语气,不感兴趣的应了声:“哦,这样啊。” 第二十三章 夜深人静,习惯早睡的老人们已经进入梦乡。 莫洵把桌子挪开,在房间里加了张床,让苏泽浅应付一晚,年轻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精神和*都已疲惫不堪,但每每要沉进梦里的时候,莫洵浑身是血的模样就会出现在眼前。 然后伴随着一脚踩空的错觉,苏泽浅猛地惊醒。 他睁大眼睛无声喘息着,心跳如锤鼓,背上是细细一层冷汗,连头皮都揪紧了。 翻身的时候老旧的床吱嘎直响,苏泽浅僵了一下,去看旁边的莫洵。背对他躺着的男人无声无息,肩膀平缓起伏,似乎已经熟睡。 没被吵醒。 苏泽浅长出一口气,放缓了动作翻完了身,再次闭上眼睛。 随即他不知第几次从梦中惊醒。 莫洵翻身转了过来,轻声喊道:“阿浅?” “吵醒你了?”苏泽浅轻声回应,年轻人开口后才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 对面莫洵坐起身来,下床越过窄窄的过道,一手摸上苏泽浅的额头。 中年人的手温暖干燥,年轻人的额头覆着一层冷汗。 “没烧。”莫洵又伸手往苏泽浅后脖子一探,依然是一手的汗,t恤都是湿乎乎的,“睡不着就再去冲个澡吧,黏糊糊的不难受吗。” 苏泽浅往后躲了躲:“没事,师父你继续睡吧。” 莫洵没说什么,又从自己的行李里拿了了套干净衣服放在苏泽浅床脚,交代了一句又躺了回去。 中年人一躺下便无声无息,不打呼不磨牙,睡相好得不得了。苏泽浅睡不着,睁着眼等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莫洵到底睡着没,又不敢开口喊,怕对方睡着了又被自己给喊醒。 背后凉飕飕湿乎乎的很不舒服,苏泽浅咬了咬牙,爬起来洗澡去了。 老人家觉浅,起夜的多,走廊里点着地灯,昏黄昏黄,足够视物。梦游似的挪去洗手间的老人在墙上印下一条条扭曲的影子,清醒着的苏泽浅看得心惊胆战,都这么大年纪了,半夜还要跑这么远上厕所,出事了怎么办?喊人都没法喊。 年轻人愈发坚定了明年让莫洵换个地方避暑的念头。 苏泽浅前脚去了浴室,后脚一条人影就进了莫洵房间。 来人清晰可闻的吸了吸鼻子,然后开口问:“这件事你不管?” 从走廊透进的光芒勾勒出来人的轮廓,驼着背的小老头儿,是爱生嚼水母的老王。 “样样事情都要我管,我还要不要睡觉。”莫洵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答。 老王:“你根本用不着睡觉。” 莫洵睁开眼睛,一双黑瞳在黑漆漆的夜里仿佛会发光一样,深邃清明。 “那栋房子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里,本来就不该我们管。” “就一线,就隔了一线。”老王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这明显就是有人打擦边球,你居然不管?” “嘿,我说啊,小苏被水鬼拍了肩膀那回,你急得跟什么似的,那水鬼倒在我们那什么……管辖范围里啊?这回人差点没了,你倒不急了?还跟我扯什么范围不范围,你莫洵做事什么时候理过范围?” “那时候我还当他是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他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不该给他挡。”莫洵仰面躺着,语调缓和,“而你嘴里的那一线,也是我们不能出手的理由。那么多天师聚集在线外,基本就踩在别墅所在的那个位置,我们一动手,不就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什么玩意儿了吗?” “玩神秘玩了那么多年,我可不想破功。” “玩神秘的是你,我又没有!你不去我去!”老王气冲冲道,“哼,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不还手,真当我是缩头乌龟啊!” “你们一个个都说我太宠苏泽浅,临到事头一个个都比我还急,”莫洵笑着坐起来,“既然你要去,那就去吧。” “神秘感还是要保持的,你带个人去当挡箭牌。” “谁?” “今年大家来得都够赶早的,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炼丹师也一个个冒出来了。”莫洵冷笑一声:“让白抓个最看不顺眼的!” 一声冷笑,把之前的漫不经心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老王回过味来:“啧,你是装着不在乎在激我呢!” “难得王老您想动一动,我当然要在后面稍微推一把了。”莫洵悠悠哉哉,脸上的笑带着狡猾。 “今天才见过李家人,我也确实不太能动。” “李家人?那个李家?” “对,就是那个李家——木中鬼,李家。” 苏泽浅洗完澡回来,一开门就闻到股淡淡的香味,他立刻去看莫洵。中年人安静的躺着,还是他出门时的样子,但床头柜上多了一点细弱的红光,有支香在缓慢的燃烧着,黑暗中看不清那支线香散开的白雾,香味却是鲜明的扩散出来。 苏泽浅勾了勾嘴角,黑暗里没人看见他的表情有多柔和。 年轻人掀开薄毯躺下,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殷商开着车来接人。 山里水汽重,苏泽浅一身衣服还没干,身上穿着的是莫洵的。莫洵比苏泽浅高五公分,衣服比苏泽浅的大一个号。年轻人套着松松垮垮的夏装,又是站在莫洵身边,更显得嫩了两分。 殷商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李木父子俩已经坐在了车里。殷商车停了停,载上苏泽浅后立马往别墅赶。 等四人赶到的时候,发现别墅前已经有了个人。 那是个身着黄色道袍,头戴方冠的道士,盘腿面对别墅大门坐着。 殷商远远绕过去看了看。 瘦得跟竹竿似的的道士有一张满是褶子的长脸,下巴上留着一缕胡子,是影视作品中,路边算命先生的模样。 这么一张典型的脸出现在现实中,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高深感。 李林摆摆手,示意三个年轻人等一等,自己走上前去,客客气气的一拱手:“这位道长?您缘何在此啊?” 黄袍道士睁开眼:“贫道夜观天象,预感此处有血光之灾,故来一探究竟。” “哦。”李林沉吟一声,问,“山那边的高人?” 道士看他一眼:“我住在山外,山那头的人让我来等你们。” 李林又哦了声,没问山那头的人是谁:“道长怎么称呼?” “鄙姓黄。” 两人的对话像是打哑谜,苏泽浅一头雾水,殷商和李木看道士的眼神却变了,他们是听明白了。 殷商贴心的给苏泽浅解释:“山那头的人指的是鬼神——我们中元节祭拜那些——的代行者或者是它们本身,山外的人则指和那些联系紧密的人。” “黄道长有什么指教?”李林问道。 “□□是怎么看的?”道士反问。 “根据我这边两位小朋友的描述,事情恐怕和山脚下的那一位有关。” 道士点头:“所以山顶的那位才派我过来。” 殷商见缝插针的科普:“山顶的就是鬼神中的*oss。” 李林肃容,声音都抖了一下:“山顶的那位知道了?哪位?” “山顶的两位不分你我。”道士回答,“山脚那位的事情他们必然最先知道。” 苏泽浅低声问:“山脚的那位又是哪位?” 殷商:“鬼神界的伏地魔,you-know-who。” “山顶上的两位看着,山脚的那位在这里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道士说,“虽说那两位看着,但总有一天我们得自己面对下面的那位,既然有机会,就先试试手吧各位。” 天道恒昌,寿与天齐之辈从古未有,山上的两位迟早会消亡,山脚的那位亦是。但到底是哪边的先走却是未知的,天师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李林点头:“您说的是。” “我先,你后,年轻人在中间?”道士问道。 李林点头:“就这么办。”随即他示意三个年轻人走上前来,“都小心点。” 殷商和李木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把苏泽浅放在中间。 玉雕龙碎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替代品,苏泽浅身上只有李林临时画的护身符。 黄道士看了他们一眼,窄长的眼睛射出两道如电目光。他挠痒似的往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只脏兮兮的布袋子。 “过来。”道士冲苏泽浅招招手。 苏泽浅非常有刚上路的菜鸟的自觉,年轻人看了看自己这边的几人,没人反对,这才走过去。 道士晃了晃手里的布袋,解开封口,把手伸了进去。 巴掌大小的一只布袋,伸进成年男人的一只手居然一点儿没鼓起来。道士掏出的东西更是令人吃惊。 他掏出了一把剑。 那把剑剑柄黑漆漆暗沉沉,上面刻着两道祥云纹饰,剑身上贴满黄色符箓,一点儿金属色都不露。 道士单手持剑,剑尖向下把东西从袋子里抽出来,然后他手腕一转,两手把剑托着,送到苏泽浅面前。 “有人托我把这把剑带给你,说是给你的入行礼物。”道士啧啧嘴,“至于是谁给的,你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能说。” 苏泽浅接过剑,入手非常沉重,他试着单手提了下,倒是能提动,但是想要挥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更别提劈砍刺等招式。 “谢谢。” 年轻人学着道士那样两手捧剑,端详上面的符箓,黄色符纸触感粗糙,上面的符文用深红色朱砂写就。 道士摆摆手:“那人说,这把剑你先这样用着,符纸也可以试着撕撕,等你什么时候能把剑上的符全撕掉,于剑道上才能算入了门。” 殷商立刻撺掇:“撕撕试试。” 第二十四章 符箓摸上去是纸,撕起来却像是刻在硬木上的花纹,指甲都掐断了,依然纹丝不动。偷眼往这儿瞧的道士露出失望的神色,砸吧砸吧嘴,喊了声“走吧”,就率先走了进去。 大门朝里面的门把手上系着段红绳,红绳上拴着破碎的铜钱,沿着红绳往前看,满地都是灰,灰迹上印着凌乱的脚印,可以想见当时踩在上面的人有多慌张。 客厅靠里面点的位置,还有半张没烧完的黄符纸。 这是殷商和苏泽浅昨天出事时留下的痕迹。 道士“咦”了声。没烧完符纸所在的地方同样布满灰尘,但那里的灰尘却呈涟漪状散开。 青天白日,屋内情况一览无余,一群人没傻乎乎的保持一列纵队,都围了上来。 李林问:“你们就是从这里掉进水里的?” 殷商朝门口看了眼:“我记得我是冲到了门口的,泽浅消失的时候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苏泽浅摇头:“我当时没看见门,不清楚自己在哪个位置。” 李林俯身用手指沾了点灰尘,送到鼻尖一嗅:“水腥味。” 海鲈鱼恹嗒嗒的沉在水底,掺着灵力的鱼食从水面上直线落下,在它面前积起一个小尖堆,它一动不动。 老王停下手,忧愁的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你的新宠物?”冷而滑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把自己的发色肤色调到正常人的范围内,穿着长袖长裤的白出现在老王身边。 “是莫洵的储备粮。”老王说。 白不对此发表意见:“它怎么了?” “苏泽浅出事你知道的吧?那边虽然不在我们的结界里面,但也有小妖看着,察觉不对立刻联系了这边。这条鱼正巧在莫洵面前,又正巧和那只小妖怪认识,就把两人扯了过来。用得力气大了,掉了点鳞片,觉得自己破相了不肯见人呢。” 白:“听说莫洵给苏泽浅做了……人工呼吸?” 老王把视线从水面上抬起来:“你特地跑过来,就是来问这个的?” 老人往四周看了看,没看见莫洵。他仿佛勘破了什么秘密,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惊讶:“你该不会是专门趁着莫洵不在的时候来问我吧?” 白端着他那张冰冷严厉的脸:“凑巧。他在我还是会问。” 莫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问什么?” 男人从扭曲的景色中跨出来,仿佛跨出一张薄薄的画纸,他手里拿着被布袋裹着的长条状事物,冲老王点了下头,向白投去询问的目光。 白果然就问了:“听说你给苏泽浅做了人工呼吸?” 莫洵点头:“对。” 白眯起眼:“你渡过去的,只是空气?” 莫洵反问:“不是空气,还能是什么?” “你自己知道。” 莫洵没直接回答,转头问老王:“你就在我旁边,你觉得我渡过去的是什么?” 老王打哈哈:“我是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横竖就是一口气。”他一指莫洵手里的东西,“你怎么特地把这个给请来了?” 莫洵垂眼,手腕一翻,道士收剑一般把长棍收到肩后:“打狗棒,打恶狗。” 别墅中,黄道长一行人到达了地下室。 散落一地的皮毛和昨天看见的不一样了。 殷商抬脚踩上一只老虎爪子,斑斓虎爪在他脚下化成粉末。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道士沉声说着话。他说话带起的气流吹散了旁边架子上的鹦鹉尾巴。 “皮货、标本之所以栩栩如生,一方面是因为工匠的手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动物的‘气’还留在上面。”殷商给苏泽浅讲解着,“气是根,皮毛是形。昨天我们看到的灰雾是这些动物的怨气凝聚——这里堆的东西太多了,后来黑气把它们吞噬,没了根本,这些皮货也保不住。” “黑雾和山底下的那位有关?” 殷商示意了下跟在李林身后的李木:“应该是吧。这个我也不清楚,山里头的事情要问那些大家族。” 说话的时候殷商没什么情绪,但苏泽浅想到了昨天李林对殷商说的话,直觉让殷商回去的是殷家人,而殷商和他家人的相处恐怕并不愉快。 几人在地下室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他们行走间毁坏了皮毛无数,殷商特地和周元江连了视频,让他看现场情况,免得事后说不清。 殷商无疑是周到的。但黄道长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奇葩,年轻人实在是太接地气,而天师是讲究身份,是要端架子的。 好歹是大族之后,怎么会是这么个穷酸市侩样呢? 不光是黄道长,李林也在嘀咕,他明白为什么殷家人对这个孩子那么头大,也在庆幸李木没有殷商这么特立独行。 地下室里的灰雾已经被吞了个干干净净,造成这一切的黑雾也消失不见,整套房子再干净不过,殷商几人虽然觉得不安,但好歹松了口气,黄道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青天白日的,看不出什么来,我们得在这里待到晚上。” 李林想了想:“那这样吧,我们先下去吃个饭,晚上再过来。” 黄道士点头:“行。”中年人眉头皱着,看上去心事重重。 李林邀请:“黄道长一起来吗?” 道士摇摇头:“不了,晚上集合吧,我还有事。” 和第一次的惊心动魄比起来,第二次进周元江别墅的经历乏善可陈。午饭时间,李林的一句话是唯一的亮点,他说:“那个黄道长可能不是人。” 李木了然点头,殷商稍显意外,苏泽浅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做表情得好,免得让自己看上去太傻。 年轻人的面无表情歪打正着,让李林觉得他沉稳。 “山那边不是人却披着人皮的很多,住在山外的,大半是山那边的徒子徒孙,动物繁衍比人快得多啊。”心情不错的李林慢悠悠的开始解释,“以后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他这话透出了几分自己会罩着苏泽浅的意思,苏泽浅自然领情,低头致意。 “因为现在算是合作关系吧,也不用害怕他们,妖怪吃人的事是有,但山那边的绝对不会,这是规矩。”李林认真的说,“但我们不能因为没有威胁就不拿他们当回事。” “《礼记》云:以天之最尊者为神,以鬼之至灵者为神。我们人类两头不占,比之山里的那些差得远了。今天和我们平辈论交的山里人,或许就是我们子孙后辈要拜的神了。” 饭吃得差不多,李林谈性不减,又问起了苏泽浅的符咒。年轻人的天赋已经被李木开发出来,李林完全就是副捡到了宝的表情。 殷商插不上话,捅了李木一胳膊肘:“你爸干嘛这么热情?” 李木在研究剑上的符纸,头也不抬:“还能因为什么?他是被选中的少年啊。” 殷商:“所以他的封印是山那边的人下的?” 李木一抬眼:“或许苏泽浅这个人就是从山那边来的呢?” 殷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李木掀开某张符纸的一角,看被它盖住的旁边符纸上的一道符箓,“苏泽浅在我们这边可什么牵绊都没有。” 他是被抛弃的孤儿,命格特异,灵力卓绝,按照现在流行的思维,苏泽浅的身世绝对不简单。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最神秘的最强大的力量,在山的那头。 “怎么没有牵绊?你不是吗?我不是吗?莫洵莫老师不是吗?”殷商急了。 “要我说,”李木看完符箓把符纸盖回去,“你和我都不能算是,唯独莫洵能算。” “我始终觉得莫洵这个人不简单。你说,你和苏泽浅为什么哪里不去,偏偏会出现在他面前的河里呢?” 李木正色看着殷商,低声说:“昨天回去后我查了查那家农家乐,你知道我查到了什么吗?它现在是农家乐,过去是驿站,再从前是猎人的小茅屋。” “它存在的时间很可能比有记载的天师集会更长。” “莫洵出现在这里真的是个巧合吗?”李木问,“更别提农家乐里还有个姓王的老先生,苏泽浅说那个是教他功夫的老师。” 殷商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么个人,苏泽浅被救醒后是喊了声“王老师”,但是:“你怎么知道的?”李木并不在场。 李木嘲笑他:“还什么最会察言观色的销售经理呢,我到了之后还傻呆呆的站着么?不会去问啊?” 老人家可喜欢和别人聊天了,苏泽浅不过叫了句老师,一系列的故事就全被扒拉出来。 苏泽浅的体质放在那里,虽然有封印,小时候还是三天两头的生病闹灾,莫洵认为是他体质弱,就送他去学功夫,给他找的老师是少年宫看门的老大爷,也就是这个王老先生。 会找上王老,当然是因为莫洵知道他会功夫,且功夫不错。 中年人在少年宫教课,当然认识看门的大爷,大爷一个人生活,莫洵也是一个人,于是莫洵时常提着小酒,包着花生米去找老人唠嗑,一来二去就熟了。老人在兴头上给莫洵打了套太极,端得是行云流水,虎虎生风。 莫洵不懂,当时只觉得好看,后来有地痞流氓到少年宫门口勒索学生,被王老打得屁滚尿流,莫洵这才知道,而且是深刻的认识到,王老的太极拳可不仅仅是好看。 “当然,这都是别人说的。”李木最后总结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第二十五章 李木的话让殷商沉默了会儿。 “等一下。”过了片刻,殷商开口,“你刚刚——” “把剑上的符纸撕下来了?” 李木表现得非常淡定:“苏泽浅不可以,不代表你我也不可以。” “他揭不开是因为身上有封印,灵力流转受阻。”李木示意殷商看剑上的符箓,“这些符箓和他的封印是相辅相成的,封印越强,符箓越强。” “封印失效,这把剑才会露出真面目?”殷商看了眼符箓,看不懂。 符纸呈鱼鳞状,一张叠着一张贴着,靠近剑柄的那张贴在最上方,殷商伸手去撕,轻轻松松的就揭开了。第一张符下是第二张符纸,依然看不见刀锋的颜色。第一、三张和第二张都有重叠的部分,殷商只能用指甲挑开一点儿,从缝隙中窥见的剑身是一片锈黄色。 揭第二张符的时候,殷商明显的感受到了来自符咒的阻力。 “如果这封印是用灵力解的,那阿浅岂不是强到可怕?” “所以我说他或许是山那头的人呢?” 殷商把符纸贴回去:“莫洵的事我以私人的名义去找人查,别把事情闹大了。” 李木点点头,提示到:“查莫洵,苏泽浅其实是个很好的渠道。如果你对他是认真的,有些事情早点说更好,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殷商看着在和李林说话的苏泽浅,思索着点了下头。 和苏泽浅聊了会儿后,李林催几个年轻人去休息,为晚上的任务养足精神。三人点头应下,殷商想着自己也算久经沙场的老将了,睡觉就不用了,趁这段时间理理思路,想想怎么和苏泽浅说吧。 殷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苏泽浅叫住了。 “出什么事了吗?”年轻人问他,“你的表情看上很严肃。” 孤儿院出生的苏泽浅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看人眼色的本领不比殷商差。年轻人对他好,他也回报以关注与善意。 因为殷商给了他邀请,他就接受,尝试着配合,苏泽浅在两人的关系中表现得非常被动。感情不是你给我一分,我还你一分的东西,苏泽浅知道自己的被动,也知道自己的笨拙,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式。 正午时分,盛夏阳光正炙,冷清漂亮的年轻人在光芒中亮得灼人。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在默许了殷商的追求后,苏泽浅都是认真的在回应殷商。 苏泽浅主动询问,殷商心里一暖,嘴角扬起的弧度变成个苦笑。他想到苏泽浅对莫洵的敬重亲近,觉得自己这话一说,难保不会把苏泽浅推远。 可还是得说啊。 殷商把苏泽浅扯进了酒店房间,首先表明自己是在就事论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更不可能是挑拨离间。 苏泽浅被他这番话说得表情凝重,非常严肃的表示自己明白了。 于是殷商对他说了李木的猜测。 殷商讲述的过程里几次停下观察苏泽浅的神色,但实在没法从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脸上看出什么来。苏泽浅表现得很平静,每次殷商停下,他都会用冷静的语气催促他继续。 等殷商讲完,苏泽浅缓慢的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李木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不光是养老院,王老师,还有莫洵在接触到天师之后的平静表现都是疑点。 最让苏泽浅在意的是,莫洵的饮食非常有问题。 莫洵不肯吃饭是苏泽浅学厨的初衷,年轻人对这一点有非常深刻的体会,他从没见过莫洵主动吃东西。如果他不动手,莫洵绝不会在家里开火做饭。 苏泽浅的记忆力很好,他清楚的记得,刚从孤儿院被莫洵带回去,自己年龄太小还不会做饭,莫洵都是从外面打包外卖回来,而且从来都是一人份。 那时候莫洵总是说自己在外面吃了,苏泽浅也没怀疑,后来渐渐长大,和莫洵接触得多了,央着莫洵和自己一起吃,他也只应付性的塞两口。那时候苏泽浅以为莫洵是挑食——到殷商对他说那些话之前,苏泽浅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现在想想,或许除了自己逼着莫洵吃的那点东西,男人真的是什么都不吃。 不好好吃饭,又大量的喝酒,莫洵每年的体检指标依然优异——这可能吗? 他从没见过自己师父锻炼,可莫洵一身精肉却是从自己第一次看他时一直保持到现在,每天伏案作画能画出腹肌来? 当局者迷,如果不是殷商点破,苏泽浅绝对不会发现莫洵不寻常的地方。 所以他说谢谢。 殷商松了口气,高兴起来:“咱俩之间,还用得着谢。” 苏泽浅敷衍的勾了下嘴角,突兀的问道:“真的有人能做到辟谷吗?” “有。”殷商回答,“但那已经可以算半仙了,一般见不到。”苏泽浅问得突兀,殷商自然会把“辟谷”往刚刚提到的莫洵身上靠,年轻的天师给出专业的参考意见:“一旦辟谷就不能再沾一粒米,否则秽气入体就前功尽弃,又得重头来一遍。” 莫洵不可能是半仙。天师的记录里从来就没入世的人仙,好不容易半只脚跨进仙界,那些家伙们全躲在深山老林里等着飞升呢。 如果没有强烈的成仙*,更不可能修到辟谷。 “那么,”苏泽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句话来,“有没有可能不是人?” 虽然没有主语,但殷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能化形的精怪非常少,愿意入世的更少,入世又能不漏破绽的几乎没有。”殷商否定了这个选项,入世精怪就算不是离群索居,也绝不可能和谁深交。 “剩下的就只有鬼了——” 苏泽浅插了一句:“那神呢?” 殷商笑:“以鬼之至灵者为神,我们这个时代,鬼就是神。” 苏泽浅脸色变了。 殷商连忙道:“你别急,听说我说完。不管是大鬼小鬼,都是没法在大太阳下行走的,莫老师没在夏天中午出过门?” 殷商看见苏泽浅缓和了的脸色,笑道:“所以啊,莫老师只可能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天师,当然,他更可能只是一个胆子比较大的普通人。” “休息会儿吧。”殷商最后说道,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松了口气,“晚上是场硬仗。” 久无人住的别墅阴森无比,在月光下阴惨惨的让人心里发寒。 苏泽浅拿着他根本不会用的剑,走在队伍中央,突然觉得黄道士的话其实是没道理的,上次他和殷商又不是半夜来的,黑雾不照样出现了吗? 他和殷商的攻击给黑雾造成伤害了吗?吞噬了灰雾的黑雾不该更加壮大,为什么会消失呢? 最根本的问题是黑雾从哪儿来,这栋房子里本该只有动物的怨气。 别墅里没有开灯,云飘过来遮住月亮,客厅暗了下去。鸟鸣蝉噪,草木窸窣,在一片黑暗中变得诡异冰冷。 王老和白站在能看见别墅的一个小山头上,老人家笑眯眯的开口:“我以为你不喜欢苏泽浅的啊,怎么,不放心了?” 白冷哼一声:“我关心的是那只黄皮子,如果今天什么都查不到,我就吃了它。” “它哪里惹着你了?”王老不知道硫磺粉的事,只觉得白最近火气特别大,“说起来莫洵真不来?” “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夜晚的大山中有无数黑暗之处,但黑到不见五指,连时间空间都被混淆的地方,只有一处。 黑暗中有光,如扎根地底的藤蔓般沿着不可知的峭壁向上攀升,没入头顶黑暗的无尽苍穹。 光线细而长,盘根错节,细细的线条中银、黑二色交替流动,远远望去就是一副时不时闪下光的巨大图案。 遮天蔽日的图案是座大阵,莫洵站在一角,渺小的如同蝼蚁一般。 辛勤的蚂蚁在编织他自己的图案,黑白二色的画阵之外,一座暗金色的符阵也已经覆盖了不小的面积。 黑白符阵玄奥不可逼视,暗金色的则瑰丽繁复,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 黑暗中有一道声音隆隆响起,带着来自深处的浓重回音。 “今年你来得早了,还是一个人来。出什么事了吗?” 莫洵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回答。 那道声音带着洋洋得意和幸灾乐祸:“封神大阵的威力日渐衰退,离我出来的日子也不远了,你的那些小伎俩困不住我,别白费力气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该有问题要问我吗?” “你和那条小蛇一软一硬,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贤明,为什么还会被我乘虚而入呢?你不想知道那个破口在那里呢吗?” “我知道。”冷光照耀下,莫洵脸色雪白,“我和白严防死守,你依然找到了空子。既然我们拦不住,现在问了也是白问。” 从深处传来的声音显得百无聊赖:“你倒是心宽,做人哪能这样呢,会少多少乐趣啊。” “那是你的乐趣。” “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生八苦。你好歹在菩萨座前听过经,难道不明白,五味八苦都体会不全,就不能算个人吗?” “对啊,我都忘了,你从来都不是个人,哪怕你现在披着张人皮。可你又是那么的想做人——” “我问你莫洵,你收养苏泽浅,真的是抱着和收养山上的猫猫狗狗一个心态吗?你真的没想过从他的眼里去看人性?” “可惜啊,人类的幼崽就像是水,你想把他弄成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苏泽浅那个样子,哪里像个正常人啊。” 莫洵抬眼看着无尽黑暗:“他哪里不像个人了?” “哈哈哈哈,”那头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朝夕相处处出感情了,一句都说不得?” “一手养大的徒弟开始怀疑你了。”大阵那头,出现了殷商和苏泽浅对话的场景,声声入耳,“莫洵,你心情如何啊?” 第二十六章 “迟早的事。”莫洵的回答很平静。 他话音未落,一道黑气从深处射来,灵活的沿着黑白大阵破损处游走,然后穿过黑白大阵和暗金阵法间未被填满的罅隙,唰得飞了出去。 莫洵眉梢一挑,抬手去抓。黑暗无限广阔,黑气敏捷的避了开去,飞窜到莫洵够不到的高处。 “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中年人这样说着,扬手送出一道暗光,那道光是黑色的,在黑暗中却清晰可见,它在半空中先是如墨入水般泅开,然后又凝聚起来,汇成一条锁链,锁链尽头缀着菱形尖,尖端直指黑气,整条锁链笔直的射过去—— 黑气在锁链中剧烈挣扎,扭动着如同一条肮脏的蛇。莫洵手上一个用力,锁链啮合,黑气散溢。 “哦,不错不错。”声音没什么诚意的夸奖道,然后说,“那这样呢?” 浓郁的黑气于结界那头显现,乌压压扑向黑白大阵就像是遮天蔽日的黑云。 莫洵眼睛一眯,挥散了手中的链条,从背后抽出了什么—— 轰—— 山体震动,层林震悚,群鸟尖鸣着从树梢掠起,翅膀扑扇声和着树叶摩挲声让人耳边一阵嗡鸣。 老王大惊失色:“打起来了?” 白气急败坏:“中元未到,鬼门不开,他和什么打?!他还拖着那壳子怎么打?!” 话音未落,白一挥袖,转身没了踪影,罡风吹过,树干上被划下深深的道子,老王周身玄光一闪,站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他向山下望去,一道白色在叶片下蹿过,疏忽不见了踪影。 老王向另一边望去,黑色的雾气从周元江的别墅中喷出,向四周蔓延而去。 “坏了!坏了!”老王一拍大腿,直接从山顶跳了下去,“这里居然也有个洞!” 别墅里一片混乱。 地动来得突然,几人都在地下室,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他们互相搀扶着站稳,一抬头就看见黑气扑了进来。 那速度快得完全不给人反应时间。 三个年轻人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李林却在看见黑气的瞬间抬手甩了个东西出去。 这就是经验的差距。 在黄道士的尖叫声响起来的时候,李林扔出去的法器和黑气撞到一起。 嗡一声,淡绿色的光芒从头顶照下来,光芒覆盖范围内,黑气被净化。 头顶是一只碧色玉碗,碗口向下,碗身上符文流转,淡绿的光芒沿着碗沿流淌下来,构成了一道防护罩,把几人保护起来。 苏泽浅双手持剑,随时准备全力挥出去。在符咒上他比不了殷商、李木,索性也不添乱,拿着把来头不小的剑,总还有些自保能力。 年轻人非常紧张,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李木和殷商也是全神戒备,姿态比苏泽浅轻松些,但和李林比起来,到底还显得青涩稚嫩。 长得不咋样的男人依然驼着背背着手,他脚踏七星,在光罩内踱了几步,光罩光芒为之一盛。 李林啧了一声:“黄道长?” 道士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趴地的动作很奇怪,一般人因为恐惧而伏地的话是抱着头缩成一团,但他却是头和躯干部位紧贴地面,四肢弯曲,肘关节、膝关节向上支起。他身下的阴影里藏着薄薄一层未被净化的黑气。 配合着道士龇牙咧嘴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他在保护着那团黑气一样。 李林皱起眉:“黄道长?” 道士对李林的声音做出了反应,他龇着牙艰难缓慢的抬头,仿佛是和某种力量做着斗争。道士脸上冒出细短的黄色绒毛,眼珠扩大,挤占了眼白的面积,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救……命!” 看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兽化的冲击力,比迎面撞上一只鬼更大,苏泽浅握着剑柄的双手不由一紧,殷商一手夹着符纸,一手虚虚拉住苏泽浅胳膊,年轻的天师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心上人就又不见了。 李林给了自己儿子一个眼神:“木头。” 有备而来的李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印,往道士背上盖了个戳。按下去的时候石章发起光来,那光就像是宇宙飞船返回舱撞上大气层,从底部冒出来,象征着巨大的阻力。 李木感觉到手上的阻力,又叠上了一只手往下压。 石印如愿以偿的盖在了道士背上,印章底部的光芒被吸回去,凝聚在接触面上。转瞬间,阻力成了推力,双手按着石章的李木硬是被推了回去,印章脱手飞出。 殷商手中红绳一甩,把它勾了回来。苏泽浅从剑柄上松开一只手,把李木扶住。 印章底部还未熄灭的微光就像是残留的印泥,李木从殷商手里接回东西时,手指上蹭了点儿光屑。年轻人随手往衣服上一擦,手指什么事都没有。 但按在道士背上图案却烧焦了衣服布料,割裂了皮肤,如同千钧之重的利刃,一路渗透下去。 李林抬手指天,向下一引,玉碗中心落下一道灿烂流光,照射在李木印下的图案上。 焦糊味弥漫开来,图案正下方的黑气往四周躲去,溢出道士的保护范围,被玉碗净化。 道士尖利的喊叫着,眼珠变大、毛发增重、指甲变长,随即很快的失去了人类的外表,变成了一只半人长的黄鼠狼。 黄鼠狼也就是黄鼬,故事中把他传得不堪入目,但实际上有着两只圆耳朵的小东西长得很可爱。 但是当然了,不管你多可爱,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龇牙咧嘴怎么也不会讨人喜欢的。 变回原形的黄道长实力增强,颤抖着挪动四肢,想要往黑气外跑。他用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着李林,龇着牙低低叫着,又像是讨饶又像是威胁。 李林没动。 其他人更不会动。 黄鼠狼被逼回原型,只能撑起衣领那处一小块儿衣服,黑气失去掩护,翻腾起来。它动一下便浅一层,眼看着就要被完全净化,最后一股黑气呼地回扑,把黄鼠狼整个吞没。 李木又一印按了下去。 这一回轻而易举的按了下去,然而当手指和印章一起没入黑气的刹那,李木的脸色猛地一变! “收手!”李林厉声喝道。 黑色沿着李木的手指飞速往上爬,年轻人拼命想把手指拔.出来,但黑雾里有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他的指节。 十指连心,李木的汗瞬间就淌了下来。 这个时候黑气已经爬到了李木手背! 殷商松开苏泽浅,用红绳把一道符系在李木手腕上。 手指被啃食的疼痛,全身灵力被飞速吸取的虚脱,让李木在原地晃了一下,苏泽浅抢前一步扶住他,毫无办法的年轻人疾声问:“怎么办?!”没人注意到,随着苏泽浅移动而晃动的剑身上,一张符纸松开了一角。 殷商没空回答,他掏出符纸一张张激发后往烟里扔,却一点效果都没。 黑烟在扩散,它不满足于李木的手指,进而想要李木,乃至在场所有人的命。 殷商一圈红绳扔出去,又贴上一圈符,符纸张张直立,灵光耀耀。年轻的天师也是一脑门的汗。 玉碗倾斜,中心一道光如水般泼到黑雾团中,血肉焦糊的味道越发浓郁,黑气却不散,李木的手依然被缠着。年轻人脸上血色尽褪,苏泽浅能感觉到李木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 情况紧急,容不得李林换方法尝试,中年人咬破指尖,盖住李木的手背摸了下去,他要以血换血,把儿子的手从怪物口中换出来。 李木抬起另一只手阻止,年轻人手心冰凉,攥着他父亲的胳膊攥得死紧:“爸!” 手心冰凉是元气流逝严重的表现,李木流失的不仅是血和灵力,还有生命,李林心里着急:“松手!” 李林逼出了精血的手指无疑更有吸引力,没靠近就有黑气主动凑上去。中年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挣开了儿子,滴着血的手往下探:“我把倾烟给你,手出来后带着人往外冲知道吗?” 倾烟是头上玉碗的名字,是李林的代表性法器。因为净化黑雾用了太多灵力,它已经不像一开始看上去那么水润剔透了。 苏泽浅环顾四周,保护着他们的光罩越来越薄,外面的黑气马上就要渗透进来。 他转了个身,让李木靠在自己背上,尝试着扔出一张符咒:“去!” 护身符直直飞出去,贴在光罩上发出淡黄灵光。 这便是成功了。 李林一边皱着眉探手往下摸,一边抽空看了苏泽浅一眼。 年轻人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又掏出一张符箓,往光罩薄弱的地方贴。新手天师使用符箓,成功率高得异乎寻常。 李木只注意到了李林的那句话:“给了我你怎么办?!”他能感到咬着自己手指的东西放松了,想必是犹豫该继续咬着自己,还是去追李林。 李林额头渗出细汗,黑烟中他猛地一撞李木的手:“跑!” 碧光闪过,黑烟翻腾,李木的手终于抽了出来。 然而年轻人在犹豫,他不想把自己的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一阵地动山摇。 第二十七章 这次的晃动比上次的剧烈得多,几个人全都没能站稳,歪七倒八的摔在了地上。玉碗、符箓也受到影响,晃晃荡荡,岌岌可危。 这次的震动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玄学意义上的。 好在受到影响的不仅是苏泽浅这边,黑雾同样受到影响,突然间变浅了很多。死死绞住李林手掌的那股力量突然松脱,中年人毫不犹豫的用力一拔,手抽了出来,鲜血淋漓:“走!” 李林血淋淋的手向上一指,倾烟光芒暴涨,陡然翻转,碗底投出的小光圈把人护在里面,碗口向外,倾泻波光,在变浅了的黑气中照出一条路来。 黑烟在光路边缘翻滚,沿着阶梯向上照射的柔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层楼的距离并不算大,在光照良好的情况下,在楼下能清楚的看见楼上的人。 苏泽浅瞳孔猛然收缩:“王老师……” 光路尽头的人转过头来:“快走!” 这时候苏泽浅才注意到,侧对楼梯站着的王老似乎在撑着什么东西。 李林眯着眼,按着流血的伤口:“走!” 四人飞快的往上跑,被黑气吞噬的黄道长理所当然的被留下了。 四人经过王老身边时看见了他撑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玄色结界,结界那头有黑色的东西在猛烈的撞击着,狰狞的五官隐约可见,那头的黑气已然凝成了实体。 像是由许多小结界拼成的,横横竖竖都是接缝的结界稳固无比,任对方横冲直撞,它自岿然不动。 李林一阵后怕,自己还是托大了,以为有山里人黄道长在就不会出事,可谁知黄道长也是个靠不住的,如果不是这里有人帮忙挡着,自己和三个年轻人就都出不来了。 有王老的结界在,客厅里非常干净,几个人顺利的跑出了大门。他们前脚出门,后脚老王就跟了出来。 玄色结界扩张,把整栋别墅都包了进去,黑气从窗户门缝里溢出来,很快,结界以内一片漆黑,别墅都瞧不见了。 李林神色震动,离远了,结界上的拼接纹呈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那不是拼接纹,而是龟壳上的裂纹。 包住了整栋别墅的结界,是一块合在地上的龟甲。 背着手的老人冲他们道:“再退远点。” “小殷你拍段视频给你的雇主吧。”老人还挺时髦,知道拍视频,“这栋房子保不住了。” 他往后面的山上掠了一眼:“雷要下来了。” 别墅上空云气翻卷,青天白日,一朵黑云陡然凝聚,疏忽间一道响雷劈了下来,不偏不倚,打在了别墅上。 那道雷显然不一般,直接穿透结界落进了黑雾里,随即结界内燃起熊熊烈火,有鬼脸和鬼手印拍在玄色光壁上。 苏泽浅的目光在结界里的惨状上,殷商抖着手给周元江拍视频,李木呆愣的看着放下闪电后立刻散去的黑云,李林看着王老。 “天雷。”李林语带感叹,“现在居然还有能引动天雷的人。” 征服自然已经被证明是个错误的发展理念,自然无穷强大,天师想要引雷也不是一张引雷符就能搞定的。 天雷就是闪电,产生原理是云间电荷摩擦,电压能达到几百万伏,几十万安培的电流穿过空气,肉眼都能捕捉到。空气受热膨胀,发出的巨响,便是雷。 能引来天雷的天师只存在于传说中,现代天师引的雷更像是电火花和静电之类。 苏泽浅这边四人只有李林会引雷,他引来的雷是后者。 “跟我走吧,李家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双手,我找个人帮你们看看手。”王老没有理会李林的感叹,出声说到。 地动让周围的动物都逃离了,结界把燃烧的噼啪声与鬼魂的尖叫声隔绝,四周非常安静。 苏泽浅不怎么确定的叫了声:“王老师?” 王老看向他:“是我。” “你也跟我走一趟吧。”老人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虽然莫洵的意思只是让你跟我学太极,但既然他说的是‘防身的功夫’,你又叫我一声老师,我就再多教你些东西吧。” “王老师您是……天师?”还是大隐隐于市的天师。 在李林的注视下,王老平静答道:“我不是。” “我是妖。”他回首看了眼龟壳结界,是什么妖不言而喻。 或许是因为人变成黄鼠狼的巨大冲击已经让神经疲惫,出于意料的,王老不是人这个事实,没让苏泽浅觉得太过惊讶,他几乎是平静的问了句:“师父知道您是妖吗?“ 王老是苏泽浅的老师,师父在苏泽浅口中是特指。 老王回答:“我没对他说过。至于他知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几句话的时间,结界内吐着黑烟的火焰渐渐熄灭,烟雾和火焰一同散去,视野变得清晰,玄色结界内已是一片白地,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子连捧灰都没剩下。 王老撤下结界:“没事了。” 巨大的玄色龟甲消失在空气中,仿佛有死寂的气氛从结界里面涌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冰凉。 周围都是别墅,闪电落下时声势浩大,龟甲结界因为灵力强盛,已经进入了普通人的可视范围。但直到现在都没一个人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完全不合常理。 平白无故少了栋房子,老王示意天师们罩个障眼法上去。 殷商和李木对了个眼神,把苏泽浅推了出去:“泽浅,你去试试。”虽然发展和预计的完全不同,但这次出来的目的是让苏泽浅有实践机会。 苏泽浅没有推脱,接单子干活,他身上带着黄纸朱砂,就算没有现成的符箓他也能现场画。 要盖住整栋别墅,范围太大,准备的符箓不够,苏泽浅在石头上摊开东西,直接坐在地上执笔画了起来。 封印已经有了裂缝,浓郁的灵力挤出来,细水长流,正适合画符,年轻人都不用分出心神特意去控制。 王老站在一边看着,苏泽浅毛笔用得极好,下笔稳定,拉出的线条流畅圆润,灵力在圆滑的笔画中汩汩涌动,笔尖一提,勾出一个完整的循环,整张符灵光湛湛。 新手上路自然不可能每张符都能画成功,在场的人都没催促,王老给李家二人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悠悠哉哉站在一边等着。 他抬头往后面山上看了眼,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冲那里挥了挥手。 “没事了,走吧。” 山顶,神色疲惫的莫洵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见王老的示意后把重心从树干上移开,准备离开。他才直起身,人就是一晃,脊背不由自主的压了下去,喉头急促起伏,一声呛咳,便咳出了一口血。 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扶住了他,白冷而滑的声音响起:“早听我的,先回去一趟把壳子脱了,现在还用受这个罪吗?” 莫洵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借着白的力气站直,想到苏泽浅做过的那个梦,男人的神色晦暗不明。 “没到中元,这壳子轻易不能脱。”他这么回答白。 “拼着神魂受损,你都不肯脱?”白冷峭的扬起声音,冰冷的话音里带出火气,那感觉就像在坟头幽幽燃烧的鬼火。 “什么事情你都能找到理由,但实际上情况往往不是那样。”白连珠炮似的,“你不是因为不能脱,而是不放心。你不放心什么呢?有老王在根本不会出事!” “老王不行,还有我!”白越说火气越大,蓝幽幽的鬼火都快转红了,“你不自己看着苏泽浅就不放心是吧?他是你的软肋,你一再的用行动表明他是你的软肋!” “他那么大一个人了,你不错眼的看着有必要吗?” “你这是在害他,更是在害你自己!” “一早就说过,你护不了他一辈子!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之后他是死是活都和你无关!你盯得这么紧,被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怎么办?” 白的语气缓下来:“当他知道了你是谁,他就不能再在人间呆着了。就算我们信任他不会把你供出去,但防不住别人用其他手段从他那里得知你的消息。” “他不在人间就得进山里。” “人类啊,那么脆弱,他在山里是活不下去的。” 莫洵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波动,白说话的时候他几次喉头起伏,都被男人硬生生压了下去。白也看见了,但他没停下,现在白说完了,轮到莫洵表态,嘴唇嗡动,血就涌了上来。男人唇线上染出一条艳红,不再年轻的一张脸因为苍白和鲜红的对比,居然有了分触目惊心的艳丽:“你说的都对,但我已经习惯看着他了……我会改的。” 以他莫洵的实力,保护一个人类在山里不死是没问题的。但人类是那么金贵的一个物种,脱离群体太久便是生不如死。 白化身巨蛇,把莫洵顶在脑袋上,带着人往森林深处游去。 老王收回投注在那处的余光,看着苏泽浅一口气把二十多张符全部祭出去。 灵力的动用让苏泽浅身上的封印鲜明的呈现出来,封印中心金光璀璨庄严,边边角角却有年久日深的破败暗淡。 苏泽浅自身的灵力从封印破败处穿出,一缕一缕,细细弱弱,却柔韧又稳定,牵扯着符纸飞向八卦方位,将它们牢牢钉住。 空中水波一漾,完全透明的结界被架设起来,光线穿透结界时被折射,一座别墅的虚影在焦点处出现。 成功了。 王老抬手一拉,苏泽浅结界外围,空气又是一阵波动,一张黄色符纸显形飘落,那张符纸很大,能抵上苏泽浅用的两张半,符纸上面用黑色墨迹画着的符纹玄奥难以捉摸,笔画走势却让年轻人觉得莫名熟悉。 王老注意到苏泽浅的视线,心头一跳,上前两步把符纸捡起来叠好往口袋里一塞,装着高深的说:“看出来了?这张符和你剑上的那些是一个人画的。” 第二十八章 王老带着四人往山里走去,进山的路不算平坦,但也并不曲折,沿着灌木草丛间踩出的小路走就是了。 山间树木葱茏,翠盖遮天蔽日。水流声和鸟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配合着一片碧绿的环境,让人不辨方向。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王老抬手一指:“到了。” “到了”两个字仿佛打破了什么魔咒,孩子的嬉闹声突然传入耳际。 注意着脚下的一群人抬头一看,地势爬升,尽头出现了一道篱笆墙,后面支着竹子绑成的晾衣架,架子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衣服。 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李木低声道:“回头看。” 他们现在站在一个小山头上,往下能看见一片森林,森林后面是一座高山,峰顶直插云霄,顶端覆盖着皑皑白雪。 二十分钟前,这座山还在他们前方很远的地方,二十分钟后,它就被甩到了身后。 “进山了啊。”李林低声叹道,情绪复杂,“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候进山。” 李林的话仿佛每个字都有深意,苏泽浅想问,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王老推开篱笆门,带着人进去,随口叫住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一个小孩子:“灵芝在吗?” 头上顶着片叶子的娃娃一边跑一边大声回答——有大人挥着鸡毛掸子在后面追:“不在,到上头去啦,黄连也跟去啦!” 王老:“黄连上去干什么?” 挥着鸡毛掸子的大人笑:“当然是有人想给某位一个教训啊。”追着孩子跑的大人是靠谱的,他停下脚步对王老说,“森蚺在里面。” 篱笆里是栋小木屋,小屋上爬满了植物,背阴处长着成片苔藓,几乎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 大人的视线往王老身后的几人身上扫了扫,重点落在了李家父子的手上:“你们先进去,我把三七给你们找来。” “谢谢啊。” 王老伸手招呼了下,把四人带进屋,屋子里一股药材特有的苦味,一个女人侧对他们,在搅拌酒精灯上一烧杯黑糊糊的东西。 烧杯、试管、酒精灯、反应釜,古意盎然的山间小屋里,充满了现代化学氛围,容器中自带特效的液体于现代氛围中掺进了超现实主义。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嘴角自然上翘,眼睛狭长,眼珠随便一转就像在抛媚眼。 “王老你终于记得来看看我们了?”女人说话的语气带着撩人的卷翘,她盖灭酒精灯,一步三扭的走过来,“还带新人来了?” “给他们看看伤。”王老很受不了她的性格,干巴巴的说道。 森蚺一笑,扭到李林面前:“手。” 山里多精怪,跑过去孩子头顶上的叶片,可不是学习长草颜文字的卖萌,那是实实在在长在孩子脑袋上的活生生的叶子。 灵芝、黄连、三七,都是常见的中药名,不会有人闲着没事组团给自己起药名,他们就是这几种药材修炼成精后的人形。 那么森蚺,自然就是大蛇了。 李林伸出手,森蚺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李木在一边看着,出了一身白毛汗。 “呸,”收回舌头,森蚺苦着脸,连连往外吐,“呸呸呸。” 歪头吐着口水的女人有股我见犹怜的气质,手上没含糊,从桌子上拿过一杯水就往李林手上倒。 水一接触到李林的手,就响起了刺啦刺啦的声音,就像殷商给苏泽浅擦鬼手印时那样,透明的水立马变成了黑的。 “上面那个遇到这个我不奇怪,你们怎么也遇到了,”李林伤口的味道让森蚺表情严肃,她用了很多代称,也就不怕李林他们听见,“又扩大了?” “不是又扩大,而是变多了。”老王也用着没主语的话来回答,山里人显然不想让苏泽浅等人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偏偏要在他们面前说,仿佛一刻也忍不得一般,但看他们的表情,虽然严肃,却不见多急切。 在殷商看来,这是山里人在炫耀他们的不同,也是在表达对自己这边人类的排斥。山里人这么做也许不是故意的,但—— 非我族类,那些警惕与排斥是刻在骨血中,藏在潜意识里的。 森蚺一边和王老说着,一边快手快脚的给李家父子两处理伤口,没一会儿三七来了,三七是个神色温和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和大医院里的主任医师们没什么两样。 这边李家父子在接受治疗,那头王老在给农家乐打电话:“对,我今天不回去了,要在外面呆几天。” 那边应下,关照王老注意安全,随即王老装模作样的补充了句:“如果莫洵问起来,告诉他苏泽浅在我这里啊。” 如果莫洵不问,店家自然就不用说了。 莫洵会问吗? 当然不会。 中年男人躺在山顶的小木屋里,脸色雪白,胸口半点起伏都没有。 灵芝拉着愁眉苦脸的黄连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中年人类的那具*,第二眼,看见的是房间角落里坐着的黑色影子。 那是个身穿黑袍的男人,坐在角落里,云遮雾绕的,看不清脸。 灵芝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儿,满脸褶子,说话的声音却清脆细嫩像个孩子:“哎呦,自带背景的男人啊。” 黄连苦着脸,上前检查莫洵的肉身,问:“哪儿疼?” 角落里的黑影回答:“刚刚哪儿都疼,现在哪儿都不疼。” “不疼也要喝药。”白端着碗酒香四溢的汤水从里屋出来,抓起黄连的一根手指,放进去搅了搅。 瞬间,酒香没了,一股苦味溢出来。 按理说,苦味是闻不到,只能尝出来,现在都能闻到了,可见这苦有多可怕。 白把药递给黑袍男人,男人接过去一口闷了,苦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等他缓过劲了,灵芝才慢悠悠的说:“其实我把甘草也带来了。” 没派上用场的甘草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下了山,看见家门口一个年轻的人类正在画符。 “你在干什么呀?”小姑娘好奇的凑上去问。 “画符。”苏泽浅勾完最后一笔,抬眼看过去。 “符是干什么用的?”小姑娘继续问,它们可用不着这些。 苏泽浅看着刚刚完成的洗尘符,回答:“擦轿子。” 是老王安排他做这件事的:“既然进来了,就别急着出去,在这里好好修炼吧。” 几个人类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了一个小圈子里——相对大山而言的小圈子,对苏泽浅四人来说已经足够大了。 山上物产富饶,山精鬼魅们的需求和人类的是不同的,李家父子伤还没好利索,就跑出去找炼器的材料,殷商是个杂家,到处瞧瞧看看搭几句话收获也不少。 苏泽浅刚刚入门,李家人,殷商带他都不合适,安安心心练呼吸吐纳,增进修为才是正理,山中的灵气要比外面浓郁许多。 符咒一道也是如此,在山中练事半功倍。就像李木说的那样,苏泽浅想练剑,先要学符。而现在正巧有这么个机会。 “每年中元天师集会,都是我们出去接人进来,接人用的是轿子。”王老打开一个山洞前的禁制,“放了一年了,轿子上都是灰,你负责把它们打扫干净。” 巨大的山洞里停满了轿子,形形□□,各不相同,有青布小轿,也有彩绸红漆的,一眼望去,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抬。 “天师一年比一年少,这里的轿子不会全用上,但会用多少,我也没数,总之尽量多清理些吧。”王老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像是记起了往昔的盛况。 “如果你有看上的,带几顶走也行,有些轿子拆了,光木头就能卖不少钱。” 苏泽浅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王老自己接了下去:“对了,这个洞有人看的,叫甘草,是个小姑娘,挺好相处的,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你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就成。” 苏泽浅说了擦轿子,甘草果然知道他是谁了:“哦,你就是苏泽浅啊。”小姑娘软萌软萌的,身上带着若有若无一股甜味,“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把烛阴叫醒让它呼口气就好啊。” “烛阴,”苏泽浅眉梢抖了下。 “是视为昼,瞑为夜的那个烛阴。”软萌小姑娘解释了句,又毫无逻辑关系的,期待的看着苏泽浅,“你知道它在哪儿吗?我好多年没见过它了?” 这姑娘看上去有些傻。 苏泽浅摇摇头:“我没见过烛阴。” “也是啊,”甘草说,“你们人类的寿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好好努力吧。”她踮起脚拍拍苏泽浅的肩膀,往洞口边一站,便站成了棵树。 苏泽浅傻了下,她不是棵甘草吗?为什么会是棵……年轻人定神一看,才发觉那真是一棵甘草,只是长得和树一般大。 寻常不过一米多的豆科植物想要长到这么大需要多少年月?又该有怎么样的机遇才能逃过岁岁枯荣,不断长大? 冥冥中,苏泽浅仿佛看见,看不到摸不着的时间凝出实质从空中降落,化成土,滋润了山石,养育出漫山碧翠来。 巨大的甘草抖动叶片,注视着脚下小小的人类,那人动也不动的站着,周身气机与山林融为一体,竟是无知无觉的便入了定。 她在心里感叹,哎呀哎呀,不愧是莫大人的徒弟呀。 第二十九章 把四个人类安置好,老王背着手下了山,向着积雪高峰的反方向继续前行。 他走下山头,步入山坳,层叠的树影掩去他的身影,淙淙流水声盖住他的脚步,老人的行踪完全被掩盖,再出现时,他已经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了。 茂密的树林里根本没路,但王老左弯右绕熟门熟路,很快从树林里绕了出去,踏上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便是白的小木屋。 木屋简陋,莫洵坐在进门处的八仙桌边等他,手边是一盅酒:“来了?” 老王上上下下打量他:“没事了?” 莫洵示意他坐下:“不是什么重伤,灵芝一碗药就养回来了。” 老人不敢苟同:“但你脸色看上去不够红润啊。” “你还指望我跟个小姑娘似的脸上有两团红晕吗?”莫洵仰头把酒盅里的酒喝完,放下酒盅的时候手顺势往外一挥,把门关上。 室内陡然昏暗下来,八仙桌边出现了第三个人,白不知何时坐了过来。 三人各占一边,空着的是上首主位。 主位左手边坐的是莫洵,右手边是王老,下手是白。 小小一张桌子,一坐下,尊卑立显。 老王问:“说说吧,你怎么受的伤,结界还能撑多久?” “我受伤自然是因为结界破损,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至于结界还能撑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一百年,封神大阵我参不透,连到底破了多少洞都看不出。”如果他能看出来,别墅那边就不会出事了。他一直在做的,只是在最脆弱的阵眼处加强防护。 “从第一个破洞出现的时刻开始,我们不就做好了他随时出来的准备吗?” 另一边,苏泽浅和甘草相处的很不错,傻乎乎的小姑娘没心眼,不懂得曲折迂回,问她问题,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抿着嘴唇对你摇头。苏泽浅和她交往都不用动什么脑子,简简单单,倒也轻松,而甘草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相处很有意思。 画了好一阵符几乎耗尽灵力,苏泽浅停了下来,坐在阴凉处休息,甘草姑娘看他坐下,非常自觉的化作人形,主动问道:“这回该问什么问题啦?” 苏泽浅直言不讳:“山底下的那位,到底是谁?连名字都不能说吗?” 甘草很爽快的表示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山底下的那位没有名字,称呼起来的话,应该是鬼王。” “不叫他‘鬼王’,而用‘山底下的那位’代称有这么几个原因,一、这位鬼王被封印在山下,”甘草伸出一根指头,继而又伸出一根,“二、山顶上的那位,严格来说也是位鬼王。” 苏泽浅插嘴:“我听说山顶上有两位。” “哎呀,一山不容二虎,”甘草用着一张小姑娘的嫩脸,摆出老气横秋的神态,“山顶上的两位也有主从关系嘛。为了区分山上山下的两位,所以不称山下的那位‘鬼王’。” 苏泽浅继续问:“山上的那位鬼王也没有名字?” 甘草看他一眼:“有,但我不能说。” “在在处处有鬼神护持,必在在处处有鬼神鉴查。如果我说出他的名字,他就会知道我在谈论他。” 苏泽浅疑惑:“既然都是鬼王,为什么一个有名字一个没名字?” 年轻人知道自己能进山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他想要尽快的融入天师行当,便不啬于言语,有疑问便问,一点没有在普通人群中的寡言模样。 “因为山上的是一个人,而山下的……”甘草双手比划着,“你也见到过啦,是一团雾啊,他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无数个。” 苏泽浅敏锐的在对话中察觉到了问题:“你说山下的鬼王被封印了,而我却见过他……封印破了吗?” 甘草一愣,迅速抬手捂住嘴,一脸“糟糕了”的表情。 苏泽浅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盯着她的表情问道:“我见到的,是鬼王本身?”区别只在力量上,本质是相同的。 初出茅庐的天师苏泽浅,见到了天师届讳莫如深的*oss。 年轻人想到了自己身上日渐削弱的封印,比殷商等人更清楚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山底下封印的鬼王,到底有多大?” 山洞前的问答终结在甘草一个劲的摇头里,木屋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们不是在做打算他出来的准备,他早就出来了,我们一直都在忙着把逃出来的部分打散。”王老说着,“封神大阵只有你能动,但派人时刻巡视封印也不是难事啊,你为什么就不肯?” “山下那位最擅长蛊惑人心,派人巡查反而会增强他的实力。” 白问:“你为什么觉得派去巡查的人一定会背叛我们?” 莫洵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不觉得他们一定会背叛,但因为派去的人不在我理解的‘我们’之中,我不信任,何苦派他们去呢,我不做有风险的事。” “你不派人看着,任由鬼王日日侵蚀封印,把破损处伪装到一点儿破绽不露,就没风险了?” “封印崩溃是迟早的事,我只是……”莫洵沉默了会儿,“……顺应自然。” 白立马炸了:“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不会做,就等着封印被破吗?!” “你是巴不得他快点跑出来吗?!” 老王抬起手往下一压,示意白冷静:“封印不是今天才开始出问题的,莫洵什么都没做,我们两个也是同罪。” 白嘴巴一张,就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话憋回去气还是不顺,白衣白发的男人一甩袖离了席。 门打开又甩上,阳光里落满尘埃。 莫洵给自己满上酒,给王老也斟了一杯。中年人向老人举了杯:“谢谢。” 老王重重的叹了口气,和莫洵碰了下杯饮下酒:“莫洵啊,你理解的‘我们’里,到底有几个人?” “白的那句话没错,你长着张循规蹈矩的脸,却做着随心所欲的事,不顾别人死活,也不顾自己死活。” “你说的没错。”莫洵认下了老王的评价,“白不说话,一来是不想承认当时自己的弱小,二来他的身份也不能对我指手画脚。” “但你呢?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也有资格指责我,却为什么要站在我这边呢?” 老王慢悠悠道:“因为我活得够久啦。” “而且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是把你放在我认为的‘我们’里啦。” 说完这句话,老王也离开了。 莫洵一个人在桌边坐了半晌,被关在门外的阿黄看其他两人都走了,自家主人却迟迟不出来,探爪迈进了屋里。 热乎乎的狗爪子搭上膝盖,莫洵才醒过神来。 中年人揉揉黄狗的脑袋,叹了口气:“这次碰头不还是什么都没谈下来吗……百鬼辟易的事,黄道士的事……索性就连问都不问一句了吗?” 三百岁的小妖精灵智初开,莫洵的话听得他似懂非懂,男人的声音缓缓流淌:“我这个态度不该是反派的命吗,为什么一个个的,连句重话都不说呢?” 打破困境的契机和生灵涂炭连接在一起,莫洵的视线又深又沉,黄狗瑟缩了下,然后继续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他。 这一刻莫洵非常非常想找个人倾诉,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人名都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等他反应过来时,一个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正视图从甘草嘴里再挖出点什么来的苏泽浅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莫洵,年轻人心里在犹豫着要不要接,手上已经条件反射的按下了接听。 “师父?” 那头莫洵在准备挂电话,没成想苏泽浅接那么快。 “是我。”莫洵开口流畅,听不出一点儿正准备挂电话的意思,“听说你跟着王老走了?” 苏泽浅心里一跳,然后由心而身的放松下来,他脑海中出现一副画面,和农家乐里每一个爱钓鱼的老先生一样,莫洵拎着钓竿和渔桶回了度假区,经过前台时被叫住,前台的老阿姨尽职尽责的转达了电话,莫洵道谢后往房间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非常生动形象细节具体的想象……和现实大相径庭的想象。 苏泽浅应了声:“是的。” 莫洵坐在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给黄狗顺着毛,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意:“我没什么事,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 听着那头含笑的声音,苏泽浅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 “去哪儿了?” “在……”苏泽浅看了看眼前的山洞,又看了眼坐在甘草枝桠上,好奇的往下看的小姑娘,“在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莫洵可有可无的应:“哦,神奇的地方吗?” 他听见那头年轻人声音突然一沉:“师父,你知不知道……王老师不是人?” 莫洵实话实说:“他没和我说过。” 太过相似的回答和太过平静的语气让放松下来的苏泽浅又紧张起来:“那么你知不知道?” 莫洵揣摩了下苏泽浅的语气,回答:“我知道。” 第三十章 “我知道。” “我很早就发现他和普通人不一样了。” 莫洵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年轻的时候在农村里呆过,对那些东西其实是信的,但城里不比乡下,我信也不能说。”莫洵笑了声,“也是怕把你带歪,谁知道……” “所以那天你和我说你看见了鬼,我一点都不觉得吃惊,反而是松了口气,觉得可以不用再瞒着你了。”不过是随口扯的话,说出来后,莫洵居然把自己给说服了——原来当时自己还有这种想法。 苏泽浅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不知道莫洵到底是不是普通人。 没等失落的情绪上来,苏泽浅就又想,如果明确的问出了口,答案无非两种,如果莫洵是,问了问题的自己会尴尬,如果莫洵不是,自己……还是会尴尬。接下去问师父为什么瞒着自己吗? 莫洵又为什么要对他毫无隐瞒呢? 想到这里苏泽浅真的失落起来。年轻人想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思绪,灵力还未恢复,画不成符,于是他盘腿坐下,把注意力放在体内流转的灵力上,澄心静虑,气转周天。 空气中离散的灵力为之调动,从苏泽浅天灵汇入,充盈他自身的灵力,并拓宽经脉。 那感觉玄妙不可言说,灵力流经全身,时而遇上滞涩,那是体内未被开拓的脉络,以及封印的阻碍。 两者间的区别苏泽浅还感受不出,遇到了,无一例外,便是冲撞。 莫洵的感觉一言难尽。他在苏泽浅身上刻下封印二十余载,从来只受到过外力的攻击,而现在,苏泽浅开始主动冲击…… 莫洵勾了勾手指。 看着苏泽浅打坐的甘草一个激灵,她看见一道金线从苏泽浅身上飞了出去,小姑娘认得,那是山上那位的神识印记。 这是那位不再关注这个人类的意思,还是说这个人类已经长成,不需要他时刻关照了? 甘草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余光瞥见苏泽浅放在身边的剑,一拍脑袋,不管那位是什么意思,老王大人既然让她照看好苏泽浅,那她照做就好。 巨大植株上的小姑娘跳到了山崖上,几个腾跃,不见了踪影。 等苏泽浅神气充盈的从从入定中醒来,一睁眼,老王站在他对面。 “不错嘛。”老王先去洞里转了一圈,成果喜人,苏泽浅不仅用了洗尘符吹灰尘,还用了搬山符调整了轿子的摆放,山洞里整洁多了——当然整洁了的只有洞口的一小块地方,深处大部分地方还是杂乱的。 老王的不错只的不止是清洁工作:“来练练?” 老人双膝微曲,一脚点地划过半圈,抬手起势。 太极讲究形神一体,与天师的物我相通系出同源。太极的呼吸吐纳更是和天师引导灵力的方法完全相同。 “得罪了。”苏泽浅抬手抱拳,调整呼吸的同时自然而然的调动了灵力。 王老眼皮一抬:“来。” 苏泽浅没客气,一掌推过去。 山谷中猛然起了风,风中带着灵光,仿佛一粒粒细小的冰霰子,王老抬手格挡,招式绵柔又隐含劲道,他用小臂格住苏泽浅手腕处,腰身一拧,带着苏泽浅的手往侧面去。 老王的动作仿佛带着黏性,不快,苏泽浅却挣脱不开。 苏泽浅送出去的掌风撞上老王挥出的弧形屏障,砰一声,相撞的两股气炸开,草木倒伏,而中心的两人丝毫不受影响,依然以看似缓慢柔软,实则劲道非常的动作过着招。 甘草扯着身前小少年的袖子,战战兢兢的看着山洞门口,自己没收起来的本体:“嘤嘤嘤,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架嘛!” 背负木剑,做道童打扮的桃木精挑着双桃花眼:“就是那个人类要学剑?” 甘草整个人都缩在少年背后,借他不够伟岸的身形来挡风:“对啊对啊,不用剑就这么厉害了,用了剑还得了嘛!” “术业有专攻,他太极厉害,不代表用剑就厉害。”桃木少年板着脸揉揉甘草的脑袋,一本正经道,“而且王老根本没认真。” 全力以赴的苏泽浅被没认真的王老打趴下了。 老人一手扣着年轻人的两手手腕,另一手顶在他背上,把苏泽浅整个人都压在地上,动作不像太极,倒像擒拿。 一局终了,老王把苏泽浅拉起来,桃木拎着甘草从藏身处走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王老先生。” 老王抬手回了一礼,不满道:“小孩子家家,怎么像个老夫子似的,活泼点嘛。” 他看了眼桃木身边的小丫头:“你就该和甘草学学。” 桃木板着脸,理都不理,这会儿他倒是有点儿小孩子的任性劲了。 老王看他反应只是笑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桃木又行了一礼,十足十一个小夫子:“甘草拉我来,说这里有人要学剑。”小少年的视线往苏泽浅身上飘去,带着审视的意味。 老王看了眼苏泽浅,没什么意见:“行,你带带他。” “悠着点来。”老人关照桃木,“他还有其他事做呢。” 桃木应下:“是。” 于是苏泽浅的日常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内容,练剑。 桃木少年是个好老师,教起人来条理清晰,先讲理论,然后教苏泽浅握剑,光是纠正握剑的动作就花了半天时间。而苏泽浅每日用来练剑的时间也只有半日。 半日制符洗尘,半日练剑,苏泽浅连和甘草聊天的时间都没了,每天晚上回到住处,整个人都累得散了架般,殷商想和他唠唠,却心疼他一脸疲惫,只能放人去休息。 李木在父亲的压迫下每日也是干着忙不完的活,这时候忙里偷闲幸灾乐祸的给了殷商一眼。把工作全交给儿子,悠闲的捧着茶盏的李林,投向苏泽浅的目光别有深意。 “太快了。” “是啊,太快了。” 月光之下,树林之中,对坐着的是老王和李林,李林意味深长的吐出三个之后,老王也感慨的接上。 “小苏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整日忙碌的苏泽浅没有察觉,他每日打坐回复灵力所用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了开始时的一半,画符的成功率也已经番了数倍。 “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他真的是个人类吗?” 李林笑:“不是人类,会是什么呢?” “这我哪知道。”老王说,“我只知道底下那确定不是人的东西出来了。” “挺好,出来也好。”李林的回答是这样的,“年年担惊受怕,现在终于等到了个明确的答案。” “山上两位还在,我们心里也更有底气。” 老王摇摇头:“山上两位不顶用啊,我带你们进山也是想让你们看看山里到底是什么样个情况。也不怕和你们说,我们这边有战斗力的不多。” “这到底是你们的世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我送你们出去,你现身说法,让其他人也准备起来吧。” 第二日清晨,在生物钟的催促下醒来的殷商发现自己躺在了宾馆客房里,古色古香的装潢,摆着香炉的木案,显示着他是在聚集着大量天师的旅馆中。床脚眼熟的背包更是提醒着他这是他被李父叫回来后,自己住的单间。 他不该在山里吗? 殷商茫然的抬起手看表,离他从这个房间出发,接苏泽浅到别墅去的那天确实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自己是被送回来了? 年轻人开门出去,正遇上李木来敲门。 “你也被送回来了。”李木用了句肯定句,“跟我来吧,出事了。” 大厅里聚集着脸色凝重的天师,各大家族的当家人尽数到齐。 离中元还有三天,这些大佬们也该来了,但显然,他们聚集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几天后的进山。 天师行当里的两家顶梁柱,张道陵张家,钟馗钟家,两家的家长坐在正位,其余家族,大家族如李家、殷家等尚能捞到座位,小家族只能在角落里站着,散修等只能在敞开的大门外候着了。 天师界很少开这样座次分明的会议,足见事情的严重。 “人都到齐了。”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钟老爷子睁开了眼,他须发乌黑,状如李逵,铜铃眼一瞪,不怒而威。 张老爷子点了下头,一拂长须,老人穿着身道袍,模样清癯,颇有两分仙风道骨:“那么,就把人带上来吧。” 带上来的两人被绳索捆着,脑门上贴着符,浑身都是污物,脏兮兮黏糊糊,散发着一股腥臭味,弓着背,不断挣扎着。 殷商尽可能的凑前看了看,那两人一男一女,眼白充血,瞳孔处有一圈明显的白色,是中邪了。 几个人压着这一男一女到了大厅中央就松了手,没人拉扯,那两人往地上一匍,四肢向胸口蜷缩,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倒是不怎么挣扎了。 须发银白的张老爷子开口了:“这两位是我张家的外门弟子,如你们所见,邪气入体,已经救不回来了。” 邪气入体很常见,被鬼摸了头,被黄大仙黑大仙附身等,都会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怪事,但通常是可以救回来的。救不回来的情况,他们这个层次的天师遇到的,一年统共就一两回。 “这两人在五日前陡然发狂,伤了我张家一十二人,其中有一名是我嫡系。”张老爷子沉声说。 “靠近山中,虽然鬼王封印于此,邪气极重,但有山上两位看护,多年来从未出过事,这两人中邪中得蹊跷。”钟老爷子接口道。 “若只是中邪,倒也不必这么紧张,但他们攻击同伴时用了这么一张符。”张老爷子把桌上的一个托盘递给了下手的殷家当家——也就是殷商的父亲。 殷父倒抽一口冷气,殷商却看不懂。 旁边的李木投来一瞥,立马也是副震惊的表情。殷商给他使眼色,李木回过神,给他做嘴型,这时托盘传到后面,某家当家叫了起来—— “百鬼辟易?!” 第三十一章 百鬼辟易几个字喊出来,在场半数人了然,半数人茫然。主位上的两位老爷子没解释,反正小辈们待会儿会私下交流,还有更重要的事。 “事情还不止如此。”张老爷子沉声开口,“从五日前开始,各家族陆陆续续都出了事,被打成重伤,被废了经脉,种种件件,相同的是凡是受伤,无一例外都昏迷不醒。” 说到这里张老爷子刻意停顿了下,果不其然,门外散修那边骚动起来,他们之中也有人出事了。 散修的事情不会上报给大家族,看不顺眼的人打一场,下手重了的事情也时常能遇见。伤人不是好事,当然不会宣扬,所以听说某某重伤昏迷,他的同伴扬言要找出凶手给他教训之类的话,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集会将要召开的关头,不知多少人想要展示自己,出事的频率高些也是正常。 如果不是大家族的小辈们相互走动,也不会察觉事情有异。 而下定决定开这个会,则是因为李林找两位老爷子谈了一回。 因为—— “但和我这边不一样,后面出事的几家都没能找到行凶的人。”张老爷子继续说下去,“他们或许被反噬,就在那些重伤昏迷的人之间,又或许——” “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中间。” 这话一说当即就有人跳了出来:“张老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怀疑是我们有人串通了地下那位鬼王来给大家添堵来了?还是说有人想谋权篡位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天师内部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张、钟两家在高位上坐了太久,不少人想把他们拉下马,而大小家族间为了排个座次也是硝烟不断。 可在这种场合说了上述话语的家族掌门纯属脑袋被门夹了,现在大厅里推出来的两人可是张家弟子,人家可没说自己是被外人陷害了。 “张老,别听脑子不清楚的瞎扯。”又有人开口了,“张老、钟老,您二位把大家召集起来的意思我明白,是为了给我们提个醒。” “但我觉得吧,光提个醒是不够的,还得请两位给我们支支招,怎么才能把那些家伙找出来?” “我不是很明白其间的因果关系。”散修那边有人插嘴,“听意思这件事和鬼王有关?” 殷父开口:“百鬼辟易,这是传说中的仙人画符,现在没人画得出来。我只在家族的残本上见过,但既然赵老爷子也这么认为——” 赵老爷子就是喊出“百鬼辟易”四字的家族,赵氏一门以符箓见长。 “——而张老、钟老也默认了,想必就是真的了。”殷父道,“据传上古时期,山上的两位便是以这道符布下大阵,将鬼王困住,从而镇在山下。” “鬼王是恶念的集合,如今有人出手伤人,又留下这张符,恐怕是山下那位在宣战了。” 散修处又有人道:“鬼王不是我们可以抗衡的,既然是山上的两位在镇压他,现在它出来作乱,不该要山上两位来管吗?”他末了又加一句,“我们每年上的贡也不是白上的啊。” 散修上的贡和大家族的供给完全不能比,他说后面一句话多少有拍马屁的意思。 可这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 “放屁!”钟老爷子直接骂出来了。 “我们上的贡可不是干这个的。”和散修说话不需要大家长出马,李木跨前一步,讥笑道,“你以为我们捉鬼收妖时用符请来的护持是不要钱的吗?” 他这话说得也不够尊敬鬼神,但对上散修的话却刚刚好。 “而且啊,只有自己完全没能力的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鬼神身上,”李木嘴角带笑,那笑是赤.裸裸的嘲讽,“我们不是单纯的信徒,而是天师。” “天师是什么?不就是对付妖魔鬼怪的排头兵么?” “现在的天师越来越像生意人,但我们做的是救人的营生,”张老爷子痛声道,“是有了救济天下苍生的信念然后才有了天师!是时候把最初信念给捡起来了!” 山中,莫洵支了面水镜看天师们开大会。 中年人呷了口酒:“张不知是个有情怀的天师啊。” 老王很上道的接:“情怀是什么,能吃吗?” 说着他就往嘴里丢了只水母。 住在深山里的白不懂城里人的玩笑话,因为心塞所以烦躁:“他们开会能讨论出个什么来?” 这个问题实在高深,莫洵和老王都没说话。 张老爷子的满腔情怀没能引起太多共鸣,一位散修尖刻道:“您说的对,但抱歉我没那么高尚的情操,我只想知道,如果山上的两位不管,我们该怎么办?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怎么去救苍生,大家说对不对?” 他的话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散修中有人响应:“就是啊,张老、钟老你们这些大家族都给支支招啊,我们可不像你们家底厚,一个不小心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张老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们没有办法。鬼王是恶念,从人心黑暗处汲取养分,侵袭人心。持身不正便有机可乘,可天底下有多少人真正的持身端正呢?” “人无完人啊。” “我们让大家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给大家提个醒。” “你们心里想着什么我们不是不知道。”老人的目光在场上掠过,每个与他视线相交的人都觉得自己被看透了,“我也不求你们放弃那些小心思。你们可以想,可以酝酿,但现在——” 张老语气陡然一厉:“——不准动手!” “有些东西先给我放一放,要变天了啊!” 散会后,殷商小声嘀咕:“能有用?谁会听?” 他老爹往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只要不像你脑生反骨的就都会听!” 殷商不服气:“想谋权篡位的不都是不要命的吗?” 一边的李林开口:“这你就错了,没命了要权干嘛?那些想造反的其实都惜命着呢。” 李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当口把我们放回来,是知道这边出事了吗?” “那是当然。”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他们阻止不了。”从儿子嘴里问出的话和旁人问出的话,听在耳朵里感觉是不一样的,明明是该靠自己本事吃饭的行当,不知何时却日益依附起他人来。 最初的天师,一出手,便是鬼神俯首。 如今,全颠倒过来了。 “有种说法,鬼神是由人们的想象创造出来的,这说法靠不靠谱不好说,但那边的社会结构和我们这边确实是相似的。” 走到岔道口,李、殷两对父子挥手告别,李林继续说下去:“就像张、钟两家不能不顾我们这些家族的意见,山上的两位也做不到只手遮天。” “而且你也知道那鬼王是什么玩意儿,它钻的空子,哪是那么好补的。” “还是那句老话,问题不在于鬼神,而在于人心。” 说话间已经进了房间,李木问道:“爸你怎么知道那头的社会结构是什么样的?” 李木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被称为‘木中鬼’么?” 这还真没人和他说过:“因为我们家以炼器见长?法器里最有名的是桃木剑?” 李父笑:“听上去有点道理,你以后可以这么忽悠你孩子。” 李木:“……” “我们家炼的器大部分是玉器,按你的说法应该是玉中鬼。”李林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盒子拿给李木,后者打开,里面是一张百鬼辟易的符,沾着血的。 “张道陵张家,钟馗钟家,木中鬼李家。” 李林把三个称呼并列说出来,李木脸色立马变了,前两家姓氏前面放的都是家族开山鼻祖,按这个逻辑,他们李家的祖宗是鬼? 联系自己问的问题,父亲是在告诉自己,因为祖宗是鬼,所以李家知道山那边的事? “太湖边上曾经有个坊市,两条主街一纵一横,所以被称作十街,十街上有座府邸叫榕府,府里有棵榕树,气根茂盛粗壮,传说那棵榕树通幽冥,是江南一带阴阳两届的往来门户。那榕树日日夜夜浸泡在阴阳二气中,开花结果,果子里是个姑娘,木之子,于是姓李。” “那个姑娘就是我们祖宗。” “女为阴,阴气压过阳气,所以是木中鬼。” 李林扔下一连串的炸弹:“你知道李这个姓是谁起的吗?”他往上一指,“山顶的那位,当时是榕府的小童子。” 李木险之又险的没被炸懵,问:“有证据吗?” 李林把百鬼辟易符拿出来往李木手上一贴,稍微输了点灵力激发:“百鬼辟易只对鬼有用,你痛不痛?” 李木手上火烧火燎:“……痛。” “咱们家也有人中招了,”李林把符扔回盒子,“那傻小子害人不成,把自己给弄死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接下去肯定会有人倒向鬼王那边。说实话山顶上的不一定能赢。” “但是木头,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李家和山上的那位关系匪浅,倒向鬼王是自投死路,你懂了吗?” 李林说的严肃,李木也跟着紧张起来,但他也是茫然的:“我没想过投靠鬼王。” “我知道。”李林说,“这些事情总是要告诉你知道的,现在还没乱起来,先说一说,省得以后忙起来忘了。” 第三十二章 殷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山外,忙碌的苏泽浅则是到了晚上才发现同伴不见了。 “我把他们送回去了。”直接在苏泽浅面前嚼着水母的老王说,“他们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中元的时候必须得从外面来,不然别的天师看见了会乱想。” 苏泽浅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微妙,琢磨片刻想:自己留在这边算什么呢? “你现在还不能算入行,”老王知道苏泽浅在想什么,“暂时在这里打个零工嘛,帮我们弄弄轿子。” “今天天师那边发生了件事。”老王简洁的把天师大会上的内容复述了遍,讲述的过程中,他有技巧的把李家父子私下的对话插了进去。 “你和我们这边关系匪浅,想投降鬼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老王故意把投靠的后果说得严重恐怖,其实他心知肚明,鬼王很想把苏泽浅捏在手里制约莫洵,年轻人如果想过去,再多的条件对方都会答应,至于之后会不会兑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那么你是想站在我们这边,还是天师那边呢?” 苏泽浅稍微听出了点意思,但他宁愿自己不明白:“这边和天师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一边是人,一边不是人。”老王虚虚乎乎的说了这么句。 苏泽浅问:“你的意思是到了矛盾爆发的时候,天师和这边会相互攻击?” 妖精鬼魅不止山中有,山外的和天师现在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老王说:“希望不要到这一步吧。”他把话摊开了,“站在我们这边,你就会知道一些外面天师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情,你必须和外面的人保持距离。不是我们觉得你会乱说,而是我们的敌人会从你身上窃取到那些消息。” 苏泽浅只说:“我知道了。” 他想,问题的关键还是自己不够强大,妖怪们知道的比自己多得多,但他们有保守秘密的实力。 过了会儿,苏泽浅突然问:“给我下封印的人和给我剑的人,是同一个?” 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是。” “是山里人?” “是。” “他是谁?”苏泽浅也摸到了些山里人的行为准则,在很多时候,他们不能全然说谎,“你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老王有一种感觉,自己正不断加着筹码,让苏泽浅留在这边。 “为什么?” “知道他是谁,你就走不了啦。”老王的本意是知道了莫洵的身份,苏泽浅就不能离开山里,谁知道不久的将来,苏泽浅却实现了另一个层面上的走不了,玄龟在不经意间又一次体现了自己的预言能力,回想起来,也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帮我?” “谁说得清呢,”老王看着他,“只能说是缘分吧。” 捡到了,养大了,再丢不开手了。 莫洵挥散水镜,转身回屋。男人眉头微微蹙起,心思复杂难言。 抽离了藏在封印中的那缕神魂,失去了对苏泽浅现状的掌控,他是那么的不习惯,像个偷窥狂似的时不时就要架面镜子看一眼。 活了太久的男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对苏泽浅的关注似乎已经超出了师父对徒弟的关心。苏泽浅不是莫洵的第一个徒弟,男人知道师徒间的感情是怎样的。 后知后觉的明白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那是电光火石间的醒悟,也是日积月累后的爆发。 藏在封印中的那缕神魂只有在苏泽浅遭遇危险是才会被触动,而镜面中折射出的是年轻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描画符箓抽空灵力是痛苦的,重复枯燥的剑式耗尽体力也是痛苦的,但苏泽浅板着张脸就那么一声不吭的坚持了下去。 年轻人鼻尖的汗水与隐忍的表情,触动了莫洵心底的某一根弦。 中年人虽然在酒桌上说苏泽浅是他儿子,但男人从没真的把他当儿子看。莫洵不是人,对亲缘的概念淡薄得几近于无,同样的,对于男女的认知也不像人类那么明确,毕竟他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 那感觉模模糊糊让莫洵心生不妙。 他带着点嘲讽的心态想着,如果没有相互爱到死去活来,非你不可,还是让这份感情死在襁褓中吧,人与非人的故事,有几个有好结局。 三天后,中元节如期而至,苏泽浅把掉了一半符纸的剑用布条缠了,学着桃木那样背在身后。神色刻板的小少年和他一起站在断崖尽头,断崖下便是停着轿子的巨大山洞。 半个月,苏泽浅画符的速度与成功率都在提升,符咒的威力也在提升,然而他清理出的轿子却仍只是山洞中的冰山一角,更深更远处依然停着数不清的灰蒙蒙的轿子,那个山洞根本望不到头,苏泽浅一度怀疑它是个须弥空间,有着触不到底的深度和广度。 太阳东升西落,夜幕降临,于一日间长成绽放的吊钟花布满山崖,它们有着红色的萼与白色的瓣,在晚风吹拂下清灵灵的摇晃着,晃出清脆的响铃声。 细碎的铃声在山中回响,风一阵一阵,树林如海浪起伏,带起沙沙的潮声。有白色的雾霭从高处溢下,将层林覆盖,掩映出虚脱脱的缥缈来。 地面震动,树木杂草从土壤里拔出粗壮的根,往两边移动,土壤也翻卷着往两侧散开,岩层上抬,铺出平整干燥的石头地面,吊钟花如同灯笼般点亮,在道路两旁低垂着脑袋,照出石头地上影影绰绰的花纹。 有巨大的光团携着破风声从山崖下掠起,一抬抬轿子乘着奔涌的云雾腾空而起。那些装饰着灯笼的,灯笼亮着,那些点缀着金银的,金银溢彩,那些绘画游鱼飞凤的,鱼跃凤翔,就算是最普通的青布小轿,也笼着一层清濛濛的光。 在涛声铃响间,发着光的轿子们如流星般越过覆盖着白雪的高山,百舸争流,去到山的那一头,接异士能人,来赴鬼神盛宴。 这场景诡谲而瑰丽,苏泽浅几乎看得痴了。 桃木少年背着剑,肃着脸,他被关照要好好看着苏泽浅,于是他便在这里,太过严肃的小少年一身素色,剑穗却是一簇紫色绒花,和他整个人格格不入。但如果你对中药材多了解一些,尤其是一种带着甜味的中药材,你就会知道,那朵花,是甘草花。 林中小屋,中年人的皮囊再一次被剥下,黑衣男人和白一前一后的走了出去。 林中月光极盛,白的一身袍子和平日里有了些不同,月光照耀下,有纹饰如水波动,一层层一片片,那是蛇鳞的形状。黑衣男人那张脸,也总算能被看清了。 那依然是莫洵的脸,只是年轻了许多,恍惚间便是苏泽浅在黑暗中见到的模样,年轻的男人五官柔和,神色却是端肃,一对眸子漆黑,深得就如同夜空,辽阔冰凉。 白闭着眼睛感受着,知觉传出去很远,山的那头,藏在叶片间的蛇类吐出信子,望见了第一抬返程的轿子:“来了。” 群山似屏如围,圈出一个完满的圆,圆形正中是座山,矮山。 莫洵和白就在那座矮山上。 莫洵抬手,金光自山脚射出,直冲天际,光射入云层,又被云层返回,返回到地面又被折射上天,次次折射,次次削弱,明明暗暗的光线织出一张大网,将矮山层层叠叠的包围起来。 然后疏忽之间,密密麻麻的金线尽数炸开,光芒之盛让人张不开眼。 等光芒散去,矮山已成了高峰,峰顶云雾缭绕,一座宫殿于其间若隐若现。 峰顶有瀑布下淌,瀑布下却无石,顶峰与山体是脱离的,中间百米的空悬内,有日月星辰旋转,光芒耀眼,不可逼视。 第一顶轿子落在了石路尽头,然后是第二顶,张、钟两家人才下轿,以李、殷为首的大家族也到了。 苏泽浅和桃木所在的石板向上升起,化作一级级台阶,台阶后的空地上,光路交织,转瞬描绘出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殷商端着祭器下轿,一抬眼就看见了苏泽浅,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来参加集会的每个人都穿上的专用于祭祀时的服装,祭祀遵循古礼,衣服便都是古制的长袍。 苏泽浅也不例外。 广袖长袍的年轻人挺拔高挑,背后一柄剑仿佛随时能带他腾空飞去。 张、钟两位老人家的视线也在苏泽浅身上,应该说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路的尽头统共就两个人,桃木是个孩子,人们下意识的便认为苏泽浅是主角。 白一皱眉:“苏泽浅怎么在那里?”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等大会开始后把苏泽浅送进人堆里,不让太多人注意到他能躲掉不少明枪暗箭。 莫洵轻轻的扯起嘴角:“我是想看看,大庭广众之下,有谁敢对他出手。” 第三十三章 莫洵对苏泽浅的偏爱,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是个人也能看出来。但把这份宠爱放到口头上,明确的表达出来,却是第一次。 白侧头去看他,场合严肃,年轻的男人维持着大表情的庄重,嘴角却挑了起来,和平日里温和的笑容不同,庄重表情下扬起的嘴角弧度锋利,让他整个人带上了股桀骜的气势。山风吹拂,黑衣黑发的男人仿佛要融进夜色里,一双眸子却醒目,是宁折不弯的意气风发。 白心头咯噔一下。 山神不知道外头的流行语,却也知道莫洵这是要放大招了。 “还能有谁。” 鬼王想要的就是天翻地覆,七月十五,鬼门开启,是它在一年中实力最强的时候,祭祀大典上天师们送上的贡品也能提升实力,鬼王当然不愿意错过。 “把人放到高处明处,摇摆不定的人就不敢放冷箭,”一旦有针对苏泽浅的攻击,他立马能发现,“至于鬼王……” 莫洵又笑了笑:“我已经准备好了。” 白想问你准备好什么了?莫洵和老王的布置他不是不知道,但白知道,那样的步骤不可能把鬼王彻底控制住。 那么莫洵是准备好了把鬼王的存在公布于众?把山这边的无能为力公布于众吗? 还是说他和鬼王一样,准备闹个天翻地覆了? 山神心里忐忑,问题却没问出口。 莫洵虽然任性——没错,在白的印象里莫洵是任性的——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自己再怎么说也不会让他改变主意。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想到这里白心里很不爽,自己下意识的认为莫洵的决定是自己不认同的了吗……他到底做了多少自己不认同的决定,才让自己有了这么个潜意识。 腹诽中,心情不那么美妙的白跟在莫洵身后一步的位置,随着他走到悬崖边,他们身侧是轰鸣而下的瀑布,身后是云雾缭绕的巍峨宫殿。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站到了悬空的山峰之上。 底下一群天师自然看不到遥远山峰上小小的两个人影,实际上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山顶的两位。绘声绘色的描述一代代流传下来,源头已不可考。 天师们在打量苏泽浅,苏泽浅也在打量他们。 殷商的理论教学非常全面,不仅介绍了天师体系,各大家族,甚至弄来了各家族掌门人的照片。 张不知,钟离是天师届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 苏泽浅抬眼看去,两人一个精瘦,一个结实,步入暮年的两位老人,通身气度却把周围所有人都衬得黯淡无光。 半个月的时间里,苏泽浅不断冲撞封印,看另一个世界越发清晰,山中满是魑魅魍魉,一段时间下来,苏泽浅习惯了视野里多出的东西。此刻他看对面的一群天师,清晰的看见了他们身上或浓或淡的灵光。 天师身上有光,山里人却没有。但后者的修为显然要比前者高。苏泽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老王笑:“有哪个妖精化作人形后假装自己是修士能人的?都装作普通人的啊。既然是普通人,又怎么会有灵光?” “其实人类中真正的大能者也是看不出的,灵光外释的天师,要我说,就是在显摆,半瓶子水晃荡。” 王老的话让苏泽浅在一瞬间想到了莫洵,中年男人仿佛事事寻常,细想却事事不同寻常。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自己不也是个灵光外现的半瓶子水吗? 他想问有没有什么办法把灵光收回去,又想到王老说的大能者才能收束灵光,就没把问题问出口。 于是定神一看的天师们越发吃惊了,前面那个小童子倒是个妖精,小童子背后的年轻人居然是自己的同类啊。 什么时候山里有人类了?派他出来迎接又是什么意思? 让苏泽浅来这里的自然是莫洵,当师父的自然事事都给徒弟安排好了,传话的老王也把话带到:“到时候什么都别说,跟着桃木就行。” 桃木长在山崖上,没化人时就年年岁岁的看着天师们来来往往,此次是他第一次代表山里人迎接天师,但小少年一点儿不怯场,走下台阶躬身抱拳:“请。” 然后抬手一引,侧身让路。 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矜持,对天师用不着太客套。于是苏泽浅傻乎乎的跟在桃木后面也一点儿没违和感。 张、钟两家在前,大家族在后,小家族再后,散修居末,天师们秩序井然的走过石道,踏上台阶,步入光纹交织的广场。 经过桃木苏泽浅身边时,天师们都低头行礼,桃木颔首回礼,苏泽浅跟着学。 天师看不见莫洵,但莫洵可以看见他们。 悬空山峰上,男人饶有兴致的看着苏泽浅的表现,嘴角上扬。 “脸冷的家伙,”莫洵说,“就算是紧张的要命别人也看不出来。” 白:“……他在紧张?”山神大人也看不出苏泽浅在紧张。 莫洵:“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可能不紧张?所以我才说别人看不出来啊。” 白:“既然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他紧张?” “我不是别人,”莫洵说,语气别有深意,“我是他师父啊。” 祭祀典礼和往年无异,天师们带来的供奉不见新意,悬空山峰上的云雾似乎都是和去年一个形状,然而无论是山里人还是天师,都知道这一次和以往的祭祀有着本质的不同。 天师们在广场上站定,各自摆出自己的祭品。 祭祀是一次供奉,也是向同行炫耀实力的场合。 大家族底蕴深厚,张、钟两家在世的第二代捧出小小的须弥袋,年轻人做法,让宝袋浮空,家主喝出真言,香烛长案便从袋中跳出,在地上摆好,三牲落盘,红烛高烧,手指粗的供香冒出白烟袅袅,这便是布置好了。 如殷、李等次一级的家族,没有须弥袋这样的传世宝物,便竭力施展家族长项,祭礼布置手法层出不穷。 李家炼器,李木托起两掌大的乌玉案,李林手捏法诀往案上一压,玉案飞起涨大,落地便是半人高的玉质长几,玉色温润内敛,在地面光路照耀下仿佛有水光流淌,李家的香烛等物也是各色玉雕,血玉烛上一点明火,玛瑙香上一点暗光,整片布置富贵非常。 殷家以捉鬼为主业,殷商手中的青铜鼎一打开便是阴风怒号,役鬼使搬山术,从虚空中运来沉香案,红油烛,油光锃亮的祭祀三牲仿佛刚从油锅中出来,冒着热烟,香味四溢。 再往下,到了散修处布置就没这么花哨了,有人直接背了香案过来,往地上一搁,然后从包袱里掏出香烛等物点上,有人连香案都没有,直接就一个小香炉,点了香烛就算完事。更有甚者,掏出一卷封印就等着开场了。 待广场上的天师们都布置完,白扬手一挥。广袖拂过,流云被撕开一道口子,气流往宫殿最高处冲去—— 咚—— 钟声响起。 天师俯身而拜。 侍立一侧的桃木亦拜了下去。 苏泽浅跟着低下身去。 咚—— 第二声钟响。 山巅之上,莫洵抬手。 红烛供香散出的白烟一股脑儿往中心的山峰飘去,祭祀三牲的精气也从额头冒出,跟着飞去,散修供奉的封印卷被打开,里面人力不可收服的妖物也在脱离封印的刹那,化作纯粹的精气,被吸取。 山巅瀑布逆流,悬空处星辰倒转。 祭祀典礼上,天师们在显示自己的实力,鬼神们又何尝不是呢。 莫洵手腕往外一括,划过半个圆,黑色的袍子上以更深沉的黑色绘出的纹饰一闪而过。 逆流的瀑布自下而上卷出了水龙卷。 黑发黑眼的男人神色肃穆,回手做了个收拢的动作。 他手掌向下一合,白色的瓷盏贴在手心。 手心一方世界天地倒悬,剔透的水滴自下而上升起,落在瓷盏中积起一汪碧泉。 那水是功德化形,每一滴都凝聚了万千灵力。 鬼王要的就是这个。 潜伏在夜色中的黑雾陡然化为利剑冲天而起! “来了!” 张、钟两家有备而来,家族成员分工有序的撑开防护结界,投出针对恶念的攻击。 两家人合作张开的防护结界非常大,把整个广场上的天师都保护起来。 一些毫无防备的天师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现自己安全了,松了口气的同时下意识的往最高处望去—— “看!”他们破了声的喊,“看瀑布!” 倒悬的龙卷中心,有什么东西浮了出来。 那是在广场上也能用肉眼看见的巨大事物,黑沉沉的颜色看不分明,中心隆起,仿佛一座小山。 瀑布水流饱含灵力,把那东西冲刷得湛然有光。那东西从水中升起,水落下,便燃起了火。 那东西燃烧着,踏空而出。 天上的月光与空悬处的日月将它照亮—— “天、天呐——那是——” 广场上的散修天师失声尖叫。 张、钟两家见多识广的家主也悚然动容。 “那是……” 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壳上腾蛇缠绕,水火相交。 “——玄龟!” 第三十四章 巨大的玄龟履空而行,每踏下一步就在空中留下一个玄色符文。玄龟走得很慢,但因为身形巨大,每一步都能迈出相当的距离,不过几息之间,它已经从瀑布中走到了广场和山峰两者之间的中心位置。 它略顿了顿,踏下最后一步。 嗡—— 黑雾冲击结界,和天师金戈相交声让本该宁静肃穆的祭祀广场一片嘈杂,但这似有似无的震动声,透过一片喧嚣,清晰的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夜幕亮了起来,玄龟踏过留下的符文拆解成线条,延伸变形,相互交织,组成一张大网,其光耀耀,由玄转金,山川与之呼应,流淌的溪水转成赤金,天幕为纸,川为墨,一点点从底部浸染而上,金色的溪水沿着不可知的轨迹爬升,织出复杂的花纹,往中心的高峰处合拢而去,它们攀至高空,与玄龟印相交,组成一张将整条山脉都包围在内的结界。 金光照亮广场,黑雾的攻击立时弱了下去。 “上!” 张、钟两家当机立断的把家族成员送出了结界。 不用顾虑自己的攻击会对结界造成什么伤害,到了外头的天师们各显神通,灵光交错间,黑雾被打散了不少。 黑雾是鬼王,是恶念,但开了智自然是有灵力的,天师将他们打散后,黑雾立刻就像被封印的妖魔那样,化为纯粹的灵力,被主峰吸去。 天地间灵力统共就那么些,此消彼长,是天师这边占了优势。 悬空山峰上,莫洵依然维持着手掌下扣的姿势,掌心一只瓷盏稳稳当当,逆流而上的功德水远远超过了瓷盏的容量,瓷盏里的水却仍只有六分满,薄盏中波涛翻卷,隐有江海之势。 白神色紧绷:“还有多久?” 莫洵给不出具体时间,只能说:“快了。” 张、钟两家动了,其他天师当然也跟着动,这种时候不表现,什么时候表现? 张、钟两家人出去时,不少人已经跟了出去,现在还在结界里的也都蠢蠢欲动。张不知见状,吩咐家人收缩结界,避免不必要的灵力消耗,同时派出更多人手去驱散黑雾。 别人要表现,张家自然也要表现。 殷商、李木同样被派出去了,在一群以家族为单位的小队里,他们两个脱离了家族的组成一队,格外吸引人眼球。 这自然不仅是因为他们都是有希望继承家主的年轻一代,更是因为他们的攻击相当有力。那些轻视他们,认为他们不识好歹不学无术,觉得他们嘴上说着是脱离家族自己发展,实则是被家族放逐的的人们,不由得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 李木手上有防具有武器,东西的品质和李林手上的还差了一截,但难能可贵的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带着非常鲜明的个人印记,他在炼器一道上已然有了自己的风格。李木的东西算不上多精良,但数量极多,应付当下的局势绰绰有余。 殷商到底是殷家人,就算家族绝学没学全,该懂的还是懂的,以打散对方为目的出手,那股狠劲不是人人都有的。殷商学得杂,一会儿是殷家的青铜法器,一会儿又是串着五帝钱的红绳,时不时还结几个野路子的散修手诀,发两道自创的符。 再加上李木在一边不断的根据情况换法器用,两个人的招式看得人眼花缭乱。 天师们争抢着驱鬼,一方面是让同行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另一方面也是做给山里人看的。那么当然了,不会有人遗忘场上的两名山里人,准确的说是一名山里人,另一名是不知底细的天师。 桃木和苏泽浅显然是不需要担心的,桃木的剑自然是桃木剑,桃木避邪,一剑扫过去黑雾当即被切成两半。苏泽浅那把还被符纸裹着一半的剑锈迹斑斑,年轻人挥剑的动作是显而易见的生硬,然而他挥出的剑招却带着自己的特色,融合了桃木的刚劲规整和太极的绵柔,自成一派,大凶大煞的命格让他的灵力充沛却暴戾,灵力覆上剑身,剑锋所过之处掠过一道道雪亮的白光。 天师在和鬼王的斗争虽占上风,却也有损耗,能力不足却硬出头的天师们沾到黑气,身上立时就是一块黑斑,那斑剧痛无比,而且扩散迅速,沾到黑气的人大半立刻就没了战斗力,如果救治不及,让黑斑蔓延全身,或者更直接点,不是被黑雾沾一下,而是被整个吞噬,那么人就活不了了,剩下的只会是包着皮的一副骨架。 精气血肉都会被鬼王吸个干干净净。 鬼王攻击天师的目的就在于此,他知道直接和莫洵硬碰硬是绝对拼不过的,便先从天师这儿获得些补充,增强了实力再和山顶上的人干上一场。 前来祭祀的天师都知道鬼王的存在,但真正见过鬼王的屈指可数。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凶恶的鬼,看见同伴眨眼间就成了具干尸,心里就慌了,腿也打起了摆子,一个不小心,就也中了招。 此时他们惊惶的求救声中,便掺杂了一开始中招的那几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恐惧。 恐惧是会传染的,如果连命都没了,再怎么表现自己都没用。有人火烧火燎的跑回了结界范围。 有了第一个逃兵,就有了第二个。 跑得人多了,对抗鬼王的自然就少,而黑雾无穷无尽,剩下的人再想跑,就不那么容易了。 心怀恐惧的战斗,士气一落再落,大家族族长见情况不妙,终于出手。 出手的家长们在普通人中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但在天师中却是阅历和经验的表征,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 结界中的屁滚尿流的天师们看见散去的黑雾,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心想有他们在,自己就安全了。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当把自身安危寄托于他人身上时,人心就有机可乘。 结界中有天师向同伴射出了冷箭。 中招的天师不可置信的捂着伤口被推出结界,连叫喊都来不及就被黑雾吞噬了。结界范围缩小,呆在里面的人却不少,人群密集,都分不清攻击了他的是谁。 族长们可以挽回战斗上的颓势,却控制不了结界内的混乱,自己家族的人会听他们的话冷静,但散修们不会,小家族也不会。 人心是无底洞,永远有不怕死不分场合的篡权者。他们或许是因为鬼王侵入,或许根本就是出于本心,毫无团结的意思,煽动着场上人的情绪,叫嚣着这一切都是大家族搞得鬼,山上的神和大家族沆瀣一气,想让他们这些不成气候的家族散修彻底消失,免得浪费资源。 “否则为什么死的都是我们的人?!”他们通红着眼睛叫着。 就像印证他们的话一般,又有人被黑手推了出去。 黑雾卷上来,有声音从里面传出:“你们的神啊,早就放弃你们了啊。” 守着结界的玄龟听见声音,一团火扔过去。 黑雾噗得散了,雾中枯骨也被烧得灰也不剩。 每一团黑雾都是鬼王,这边的被打散了,那边的就凝出一个人形来:“看呀,心虚了,不敢让我说了——” 桃木一剑横斩,劈散人形。小少年厉声喝道:“人鬼殊途!两界自有隔障,多得是不可言不可说!” 解释就是承认,桃木话说得巧妙,既像是解释,又像是站在了鬼王这边,让人摸不清头脑,却实实在在的,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上一个话题上引了过来。 “嘿,这话可不像你这样的人能说出来的,谁教的——”一团黑雾扭出个人脸,飘到和桃木视线齐平的地方,桃木一剑刺出,挑断了对方说出的名字。 “算啦算啦。”声音从所有的黑雾中冒出,于四面八方响起,从天与地包裹而来,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起来,“不说就不说。” “但我说的有错吗?” “你们都这么惨了?你们的神却依然无动于衷,不是把你们放弃了,又是什么呢?” 半空中,玄龟身上火焰猛然一盛,火焰凝聚出的腾蛇形状越发清晰。 山巅上,莫洵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动作,淡淡开口道:“让他说。” 已经扬起头来,准备发大招的玄龟停顿了动作,没有丝毫怨言的缩了回去。 鬼王的声音在继续:“山上的神根本不把你们的命当回事,只是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你们的供奉。” “他是神,我也是啊。” 白开口斥道:“一派胡言!” “哈,”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鬼王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个小东西懂什么!” “你们口口声声喊我鬼王,放在我身上的却是封神大阵!”鬼王的声音由笑转怒,“你就从来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人类啊,既然你们的旧神已经不管你们了,为什么不来供奉我呢?我同样是神!供奉我,我便保佑你们!” 白道:“吾等约束本界生灵不伤人类是以为庇护,尔等吃人精血安敢谈保佑耳?!” 山神一怒,群山震悚,草木皆伏,连桃木都受不住的弯了腰,苏泽浅眼明手快的从他背上一剑劈过去,扫开了将将要碰到他的黑雾。 桃木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意外:“多谢。” “不用。”苏泽浅草草回了句,他其实也不好受,山神的愤怒对在场的人来说是一样的,白的声音一出,修为不够的天师耳朵嗡鸣,眼前发黑,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脑子发蒙。 白话音未落,鬼王暴怒的咆哮就响了起来,这回,连道行最高的张老爷子也没能受住。 在场的天师没有一个听清了鬼王的那句话—— “你算什么东西!让莫洵出来和我说话!” 第三十五章 最后一滴水汇入瓷盏,盏中波涛汹涌的水面刹那间恢复平静。 天地倒悬的世界土崩瓦解,瓷盏中的水有了滴落的趋势。 莫洵翻转手腕,就着盏沿饮了一口,微眯着眼的神态和他平日里喝酒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套着中年人的壳子时,莫洵做这表情是儒雅,而换了现在的年轻模样,再做这姿态,便是风流了。 他喝了一口,就把瓷盏往白手里一塞。 白猝不及防,差点没接住,那瓷盏到了他手里重逾千斤,山神大人两手托着才堪堪捧住,这可不是他能经手的东西。白胆战心惊的问:“你要干什么?” “手里端着东西施展不开,你帮我捧着,我替你护法。”莫洵垂眼望着下面,滚滚黑烟把广场地面的光纹尽数遮蔽,“他大概,是要来抢的吧。” 刚刚他腾不出手来,但眼睛耳朵也都看着听着。 莫洵迈前一步。 天师们听见,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把人类的性命当回事?” 这道声音和煦,遥遥从峰顶传来,沁入天师们心底,把鬼王咆哮造成的不适扫除,然而内容却和音色截然相反。 “与其说他们在供奉我,不如说我们在合作。” 这声音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却又像是早就存在于脑海中一般,让人心生熟悉。 “天师在人类社会获得财富地位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那么自然该给我们回报。” “回报不够,我们自然懒得出力,人类因为自身弱小保不住性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和煦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你们供奉我们,是为了长生不老,白日升仙吗?” 不是,当然不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是书中的故事,人类想要成仙得历经千辛万苦,普通人求神拜佛是为了心灵的安宁,而天师,确实就像莫洵说的那样,是为了借势。 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都有势力,来拜莫洵,而不是山外面的黄大仙白大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莫洵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信誉好。 “如果你们想转头和鬼王合作,我也没什么意见。” “但既然他被叫住鬼王,而我却被定位成神仙,我和他之间自然是不同戴天的。” 天师们听见,那道声音里满满都是睥睨。 山顶上的那位直白的告诉他们,可以啊,听鬼王的话行啊,但你过去了,我就从你手里的刀,变成了要你命的刀。 莫洵的最后一句话,是威胁,也是挑衅。 “现在,还是我比较强。” “呵,这么多年了——”黑雾开始向一个点聚拢,“到底是你强还是我强——” “——不打一场,怎么知道!” 黑雾凝结成一道暗光,向山峰掠去。 莫洵从身后虚空出抽出一根黑色长棍,不疾不徐的向前迈步:“清场。” 广场上的黑雾尽数冲向了山峰,天师们安全了,视线全部紧紧追着鬼王飞过去,没人注意到他们脚下的光纹突然一闪。 他们看见峰顶的云雾中影影绰绰走出了个人,随即—— “哇啊——” “啊啊啊啊——” 光纹改变,承托力消失,天师们一个个从半空中摔了下去,尖叫声不断。 然后他们就被接住了。 或是有巨大的植物扬起叶片给他们做缓冲,或是有灵巧的动物把半空中的他们叼住,平安送到地面,总之,天师们都安全落地了。 桃木垂下枝桠把苏泽浅放到地上,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喘着气道谢。 然后他听见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说:“哎呀,天师居然都不会飞了。” 随即又一个声音说道:“毕竟连钟家人都不吃鬼了呀。” 天师们:“……” 天师为什么要会飞啊,又不是天使! 等一下,钟家人原来真的吃鬼吗! “我们是不是,该算算账了?”李木开口说道,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咬牙切齿,身前一道伤口从肩膀切到了胸口,虽然不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 他和殷商一直没进防护结界,看见有人被扔出来,他还想去救,谁知道那人嘴上说着感谢,手上却给了他一刀子,要不是背后殷商拉了他一把,一条命就真交代了。 “很厉害啊,还是连环计呢。” 刚刚鼓动天师情绪的一名中年天师满头大汗,逞强道:“我说的是事实,大家族被推出去的人有我们多?!况且我一直在人群中间,哪有机会去害人?!” 殷商接过李家人递来的伤药,头也不抬的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有机会你也会推人出去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对方气急败坏,外强中干的喊着。 殷商拔出瓶塞就准备把药往李木伤口上摸,却被一只手按住。 “给你药的人。”阻止了殷商动作的苏泽浅看着人群中的某一位,“推人出去了。” 被注视着的那一位涨红了脸:“你血口喷人!” 那是李家人,李木不由得问了句:“你确定?” 殷商也问:“泽浅,你真看见了?” 苏泽浅站得远,角度关系,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的不止那一个,有李家人,也有其他家族的。看见李木的怀疑,殷商的迟疑,苏泽浅突然觉得没意思,天师的事情,他去掺和什么呢。 苏泽浅从来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他沉默了下:“你们自己判断吧。” 就算那个李家人确实推了人出去,也不一定敢在给李木的药上动手脚。 殷商还以为苏泽浅是听出了自己话里的意思——不要得罪任何一个天师家族。他不知道,苏泽浅看出了他的意思,但却是失望的。 不是不信任,却是不支持。 为什么不支持?因为世界不是公平的。 局内人不敢呐喊,也不支持局外人出声。 勇气就这样被消磨掉,苏泽浅对殷商失望,对自己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 桃木背着剑,走到了苏泽浅身边,直直看着那个李家人:“你敢说你真的没害人?” 李家人梗着脖子:“我当然没有。” 桃木没什么表情:“你还记得你是在谁的地盘上吗?” “说谎,可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桃木话音未落,他们头顶上,原本构成了祭祀广场的光纹又一次流动起来,恰恰在那李家人头顶画出一道引雷符,瞬间,一道雷直直劈了下来。 那名李家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劈成了一块焦炭,而和他挨着肩膀站着的另一名天师,半点事儿都没有。 “敢做,却不敢认。”桃木扫过天师们表情各异的脸,“现在的人类都是这种货色吗?” 桃木踏前一步,剑柄上毛茸茸的甘草花一晃:“在我们的地盘上,你们真的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睛吗?” 头顶光纹流动不息,桃木抽出背后的剑,剑尖指天。 “敢在山里闹事,就要做好被惩罚的准备。”剑锋下引,一把木剑引下了漫天雷光! 殷商手中的药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漫天雷声,这小小的一声脆响谁都没注意。 雷声轰鸣间,苏泽浅听见有人在喊他。 “阿浅。” 是莫洵的声音。 理智上明明知道莫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苏泽浅却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 桃木脸色剧变:“别——!” 已经是来不及了。 鬼王从来没能直接找上过苏泽浅,设下封神大阵的两人是那么的强大周全,他们给了莫洵一道符,能把他亲近的人从鬼王的视线中屏蔽。 莫洵把这道符用到了苏泽浅身上。 第一次是水鬼歪打正着,第二次是苏泽浅自己撞到了封印的破损上。 而现在的第三次……鬼王在每个人的耳边都喊了声“阿浅”,注意到这一声,并作出了反应了,只有苏泽浅一个。 山里人都隐约知道,就算被封印了,鬼王的实力也不比莫洵弱,莫洵是一个人,而鬼王是集合体,后者的无孔不入是最难对付的。 恶念无处不在,鬼王无处不在。 桃木手中灵光骤现,一掌盖下,却没能把腾起的黑烟完全盖灭。 细蛇一般的黑烟上弹,一口咬住苏泽浅的脚踝。 剧痛突如其来,苏泽浅惨叫出声。 疼痛是*上的,也是灵魂上的,恶念渗透进体内,寻找它的同类。 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纯白无暇的人类,苏泽浅的心底自然也有不可告人的阴私——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苏泽浅只觉得浑身冰凉,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倒了下去,更没有听见殷商、桃木在喊他的名字。 浑浑噩噩中,苏泽浅听见一个声音说:“哟,你倒是没什么阴暗心思嘛。” 在阅尽人心黑暗的鬼王眼中,苏泽浅那点坏念头实在是小儿科。 “不过啊,”那个声音饶有兴味的笑起来,“你对莫洵的感情倒是真深啊。” 在剧痛与寒冷中,莫洵的名字神奇的让苏泽浅找回了一点意识。 恢复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握紧剑。 “泽浅!” “苏泽浅!” 年轻人听见了周围焦急的喊声。 神智的恢复让苏泽浅更清晰的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他想回应,却连嘴都张不开。 他瘫在地上,无法移动的视野里是上方的光纹结界,结界那一头,鬼王对莫洵说:“你说你不在乎人类的生死。” “那么这个人类呢?” 第三十六章 莫洵顺着鬼王的示意往下看去。 阻隔了天师视线的结界在他眼中形同虚设,苏泽浅的痛苦他看得清清楚楚。 殷商在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泽浅脚腕上的黑气没有蔓延,却也不像其他被及时救回来的天师那样能被净化。 桃木用枝条在苏泽浅小腿上圈了一圈,辟邪木多少能挡一挡:“这不一样!攻击其他天师的是鬼王分.身,而这个是鬼王本身!” “为什么?”李木冷静的问。 桃木一噎,甘草的声音从头顶的树上传来:“因为他是苏泽浅啊!” 小姑娘手里握着一把草药,从树上跳下来:“敷在他伤口上!” “鬼王本身?它还能分出力气来对付我们?”钟老紧皱着眉头。 苏泽浅被攻击后,天师立刻放出了能用于照明的符咒,深林间亮如白昼,黑烟无处可藏——除了攻击了苏泽浅的那道黑烟,根本就没有第二道。 鬼王对付莫洵是全力以赴的,它不能分出精神来对付天师,它只针对苏泽浅。 “阿浅。”张老没有错过那道声音,那显然是个昵称,“是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谁这么叫他?” 张老说话的时候,李木的注意力在桃木和甘草身上,两个草木精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老问完,李木就答了:“莫洵。” 桃木和甘草依然没反应。 “莫洵?”张老重复了遍,没了下文。 李木于是下了结论:鬼王针对苏泽浅是因为他本身,不是因为他和莫洵有关系。 殷商不关心这些:“怎么才能把黑气弄出来?” 桃木和甘草对视一眼:“鬼王自己离开,或者苏泽浅靠自己的力量把它逼出来。” 莫洵在看下面的情况,鬼王好整以暇的等着:“用功德水换苏泽浅的命,你考虑一下。” 莫洵收回视线,语气没有半分波动:“不换。” 黑沉沉的长棍划过半圈,末端在空中掀起透明的涟漪,凌空而立的莫洵仿佛站在水上。 年轻的男人提棍出击,在交谈的过程中,两人没有停下交手。 鬼王凝出了五官清晰的人形,又一次格下了莫洵的攻击,金、黑两色光芒相交,无形气波四扩,玄龟守着结界一阵波动。 时光漫长,无论是莫洵还是鬼王,都已经没有最初时一招一式便是毁天灭地的威能了。鬼神衰弱,魑魅魍魉随之衰弱,而越来越依附所谓科技的人类同样在衰弱,那两人打起来,虽然毁灭不了这方天地,却依然能让万千生灵在瞬间灰飞烟灭。 所以老王必须支起这个结界。 衰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加深,终有一天人类会凌驾于鬼神之上。到了那一日,以莫洵为首的一众山里人必然会退隐至某个角落,再不能对世事造成影响,而封神大阵也将于同一时间失去效应,因为那时的鬼王已经没有威胁了。 千百年前,人类和鬼神的关系要比现在亲密的多,人与鬼可以坐在一处饮酒行令,也可以成就一段花前月下的情谊,奈何桥上人与非人,相对一礼,感谢对方一世护持,互许来生的故事也屡见不鲜,哪像现在—— 两者间隔着满满的敬畏与恐惧,日渐驰离。 然而这是天道所驱。 莫洵对人类的漠视是对天道的顺应,然而鬼王,从来都是逆天而行的。 就像莫洵不明白鬼王为什么一定要篡权夺位称王称霸,鬼王也不懂莫洵的食古不化——为什么一定要顺着天道的意思呢。 以前的说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更简洁的概括是三观不合。 既然如此,两人见面就只有一个结果——打。 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白在山上看得胆战心惊,封神大阵还没解除,鬼王就已经这么强了,如果封印彻底破碎,还有谁能拦得住他? 又一次短兵相接,鬼王和莫洵被冲击力向两边推开,莫洵长棍后顶,止住去势,蓄力又向前冲去。 鬼王则没管自己后滑的趋势,以防守的姿态,等着莫洵过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翻转,掌心向下,细如发丝的一线黑烟刺破结界,落了下去。 那细细一道黑线在白昼般的照明下,依然逃过了众人的耳目,然而苏泽浅却察觉了。 渐渐习惯了疼痛的年轻人神智愈发清明,他勉强抬起手腕,持剑向下一斩—— 铮——! 利刃相交之声让人头皮发麻,众人以为苏泽浅的动作是疼痛下的挣扎,没想到却真的斩到了什么东西——他们到现在依然没发现是什么东西! 脚踝上的黑气依然是那一小节,但年轻人的身体内部已被蚕食殆尽,黑烟掩去了灵力脉络,苏泽浅内视时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沉沉的黑色中有声音在问:“你那么喜欢莫洵,那么相信他,但你知道莫洵一直在骗你吗?” 那声音问:“你想知道莫洵到底是什么吗?” 苏泽浅知道自己该拒绝,对自己说话的是鬼王,是敌人。 可他没法抑制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我想。” “只要你想,事情就好办了。” 细如发丝的黑烟陡然膨胀,埋伏在苏泽浅身体里的大量黑色与之呼应,如蚕茧般,结结实实的把苏泽浅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中抽离的感觉让苏泽浅彻底脱力,从灵魂中涌出的脱力感甚至压过了*的疼痛。 “来看看吧,莫洵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句话落下,苏泽浅就失去了意识。 “泽浅?!” 黑烟的出现与消失只是一个刹那,然而殷商守着的年轻人却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呼吸的苍白尸体。 “魂……”一旁的桃木喷出了一口血,刚刚的刹那,他和鬼王直接交锋,“被拘走了……” 甘草不许受伤的桃木多说,将一把中药塞进了他的嘴里。 殷商急道:“魂被拘走?拘去哪里?” 是谁拘走了苏泽浅的魂魄已经不用问了,至于去了哪里…… 桃木抬头向上望去。 苏泽浅失去意识的时间非常短暂,短到他意识到了自己有一个瞬间失去了意识。 回过神来,年轻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梦中飞翔。这样的感觉同样只维持了一个瞬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猖狂大叫:“你确定不换?” 苏泽浅终于反应了过来。 在广场上看时云遮雾绕的山峰宫殿就在不远处,他能清楚的看见瀑布边上的白色人影。此刻他被人掐着脖子悬在半空中,脚下踩不到实地,却也感受不到重力。 掐着他脖子的人,在用他威胁对面的人。 明明掐着脖子上的手没有用力,苏泽浅却没法呼吸,因为他看见了对面的黑衣男人。 黑衣黑发,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偏偏却能让人看清,一身的黑色衬得男人的一张脸格外白皙。 那是苏泽浅熟悉的一张脸,不过年轻了些,苏泽浅只在泛黄的老照片上看见过。 那又是陌生的一张脸,温煦的笑意不见了,对面男人的眼角眉梢尽是冰峭的寒意。 师父。 苏泽浅在心里认定了那是莫洵,颤抖着嘴唇却没能喊出来。 莫洵的视线在苏泽浅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到鬼王脸上。 白觉得莫洵和鬼王势均力敌,但鬼王知道,莫洵顾虑着结界,没用全力,耗下去输的只会是自己。 此刻他把苏泽浅抓来,莫洵的攻击果然停顿了,不由洋洋得意,道:“你说你不在乎,现在却不敢动,口是心非是不好的啊,莫洵,你们不是不能说谎吗?” “你把他挡在身前,就以为我不敢攻击了吗?”莫洵的声音毫无起伏。 “别想用这种话来拖延时间,我不会上当。”鬼王笑道,“好了,我也不难为你。” “知道你舍不得伤苏泽浅,我把他还给你。” 鬼王抬手就把苏泽浅扔出去,袖袍一挥,鬼哭狼嚎,凝聚成了狰狞鬼脸的黑烟追着飞过去。 苏泽浅是人类,人类的灵魂遇上恶鬼,一个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鬼王扔出苏泽浅后,飞身往宫殿冲去,他要去夺功德水,白不弱,但手上的功德水大大限制了他的动作,鬼王想要打败他,也是眨眼间的事情。 如若莫洵去救苏泽浅,功德水就会被夺走,鬼王实力大增,天下涂炭。 但如果莫洵去帮白,那么苏泽浅,就会死。 魂飞魄散,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救不回来的死。 鬼王一心去夺功德水,扔出苏泽浅后压根没看莫洵,他打定了注意莫洵会去救他的小徒弟。 他和莫洵交手过太多次,知道那个家伙有多护短。 毫无反抗能力的苏泽浅被扔出去,尖叫的鬼魂让他脑袋胀痛,但年轻人全然不顾,他看着莫洵,视线平平静静,不是求助,不是示弱,只是见到熟人最简单的示意。 莫洵望了他一眼,同样是平平静静。 然后他脚下一点,化作一道流光就追着鬼王往宫殿处去。 山巅上白极力往后退,为莫洵拖延时间,他一边退一边喊:“老王,苏泽浅!” 玄龟的声音隆隆响起:“我知道!但不行!我得撑着结界!” 白语塞,他也看见了,莫洵显然被激怒了,鬼王身后的那道黑光中心亮起一点近乎银白的赤金,仿佛一只鸿蒙巨兽,睁开了眼。 结界因之震动,脚踩阵眼的玄龟发出一声吼叫,身上缠绕的火焰腾蛇游走,蛇尾下垂,压在结界一角,金色壁障竖起,挡在了白的身前。 鬼王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咬紧牙关,加速前冲,可他哪里快得过使出了全力的莫洵。 白退无可退,视线穿过结界向外望去。 黑烟追上了苏泽浅,一个眨眼,就把他彻底吞噬了。 第三十七章 莫洵的身影就像墨滴入水,腾一下化开,竟是变成了和鬼王极其相似的黑雾,前面急速前行的鬼王也不再维持人形,在飞翔中化作了一团不定形的黑色。 两团黑色在空中急速飞行,它们距离山巅的路程不短,但以两人的速度,到达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而在这短暂的瞬间里,莫洵追上了鬼王,前者化身的黑雾张开巨口吞噬了后者,金芒从中炸开,刺得白和老王都下意识的闭上眼。 莫洵全力一击下的威能摧毁了结界,顿时地动山摇。 结界下一群天师被震得歪七倒八,罡风在人身上刮出一道道口子,山里的妖精们鬼哭狼嚎,纷纷往石头后面躲藏,张、钟两家慌忙又撑起了防护结界。 “出什么事了?!”在场的许多天师一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 他们和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年年来祭祀,但什么时候见过鬼神斗法。 天上滚过隆隆响声,是鬼王对莫洵在说话,然而在场的天师和之前一样,头晕眼花,耳朵嗡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有些人极力抬头,想去看上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眼珠却剧痛起来,惨叫着捂着眼睛缩回去。 但山里人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鬼王说他是人心恶念不死不灭,他说这次被打败,他还会再来,如果又被打败,还会有再下一次,为了无数次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就把放在心尖上疼爱的苏泽浅放弃,值得吗? “这次放弃的是苏泽浅,下次轮到谁呢?”鬼王哈哈笑着,随着黑雾的消散,他的声音愈发微弱缥缈,“我是恶的,我每次都会抓个人来试你,你难道每次都不管不顾?” 这是离间。 金光敛去,莫洵于一团黑色中现出身形。男人像是累极,脸色极其苍白,闭着眼睛缓了缓,才沉默着向苏泽浅的方向走去。 莫洵把鬼王打散了,但鬼王放出去吞苏泽浅的黑雾还在,一点寒光从中闪现,然后连成一道,将那团雾气劈成两半! 随即寒光四溢而出,把黑雾驱了个干干净净! 从黑雾中脱身而出的年轻人向下跌落,莫洵一伸手把他拽住。 只是手臂上轻轻一搭,苏泽浅却在空中踩到了实地。 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大汗淋漓,支持不住的跪倒下去,他勉力抬头望向莫洵:“师父。” 围绕在他周身的一圈暗淡金光随风散去,封印了他灵力的阵法至此失去效用。年轻人身上散发的气势冷冽非常,隐约带着戾气。 底下的天师们没法抬头,却也感受到了这属于人类,却格外特殊的灵力。 “这、这是?” “……剑修?” 修习剑法的天师很多,但能被叫做剑修的,却只有把剑和自己的命系在一块儿的那些——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剑修自身便是柄剑,冰冷彻骨,无情无欲。 苏泽浅显然不是剑修,但他的灵力却那么像个剑修。 二十五年的时间,对于莫洵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是一个眨眼,但仿佛钻进了人类的壳子后,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不同。 二十五年后,又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苏泽浅凛冽的灵力,莫洵也愣愣地出了下神。捡到苏泽浅的时候是二十五年前的七月十五,那时候莫洵才披上人类的壳子没几年,不耐烦拖着沉重的肉身到处跑,七月十五一到,他把壳子脱在人类社会里,放个结界,让老王看着,自己轻身飞过山川大地,去赴鬼神盛宴。 那天祭祀结束,他往回赶的时候,半路上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凛冽的灵力,当时的莫洵和现在的天师一样,以为那灵力属于一个剑修,剑修太少了,男人起了好奇心,低头四顾,却看见了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小家伙不哭不闹,裹在襁褓里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莫洵。莫洵久久的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伸手把小家伙抱了起来。 这不是莫洵第一次抱幼崽,却是他第一次抱人类幼崽,人类那么脆弱,他抱得战战兢兢,小家伙显然被抱得不舒服,嗯嗯啊啊的扭来扭去,却始终没哭。 莫洵像是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这世界上估计也就我能养活你了,你就将就下吧。” 他不断调整抱人的姿势,好容易让小婴儿消停下来。 莫洵出神的时间有些长,苏泽浅又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声和前一声相比,便忐忑了。 不知是因为封印解除,还是因为现在是灵魂状态,鬼王的话苏泽浅也听见了,那是一万个不认同。 莫洵没有放弃他。 黑雾拢上来的瞬间,苏泽浅感到额头一烫,然后是少了什么东西的凉飕飕,一道金色的符文在他眼前展开,把黑雾挡在外面。 那道符文是残缺的,在黑雾的腐蚀下瑟瑟发抖,却仍坚定的挡在苏泽浅面前,不让他被黑雾吞噬。 随即莫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阿浅,挥剑。” 这时候苏泽浅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是握着剑的,半身铁锈,半身符咒的剑在莫洵的一声令下发生了变化,符咒一页页黄蝶般脱离,遍布剑身的铁锈也剥离开去,露出寒光湛湛的铁色。 苏泽浅毫不犹豫的,注入全身灵力,一剑劈下。 解开封印后,苏泽浅的灵力和之前的不可同日而语,那一剑的光华,连莫洵都要侧身回避。 在苏泽浅的呼唤下,莫洵回过了神。 他转过身,不知怎么一动,就往身后的宫殿飞去,苏泽浅不由自主的跟着动,仿佛是被牵了线的风筝。 与此同时莫洵一挥袖,山下天师们只觉得一阵狂风卷过,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到了山外。 苏泽浅的尸体,却不见了。 魂魄状态下的苏泽浅打了个寒噤,他面对面的看见了自己。莫洵在他背上一拍,一阵天旋地转后,身体轻飘飘的感觉没了,苏泽浅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阴冷而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习惯了之前的轻松,这份痛苦让他一时动弹不得,年轻人紧咬着牙关没让呻.吟出口,意识刹那就又模糊起来。 莫洵从白手里接过瓷盏,凑到苏泽浅嘴边:“喝一口。” 苏泽浅迷迷糊糊的喝了一口,入口一股酒味,还挺熟悉,他咽下去,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一瞬的疼痛后,身体轻松了。苏泽浅低头一看,脚踝上的黑印子消失了。 苏泽浅第三次喊了莫洵:“师父。” 男人这回总算给了他回应:“等我把事情做完再说。” 莫洵抬起瓷盏,送到自己嘴边,仰头喝酒的动作拉伸脖颈,喉头的起伏更显分明。 很普通的画面,到了苏泽浅眼里,不知怎么就有了两分旖旎。 几口酒下肚,苍白的男人脸上立时有了血色,甚至连眼神都更清醒明亮了。 莫洵走到悬崖边,抬手泼出去半盏水,山峰之下,山屏四围之中便绵绵密密的下起了雨,草木精怪一片欢呼,藏在各处的魑魅魍魉也跑出来享受,其中不乏会飞的,一道道影子沐浴在月光之中,盘旋在山巅之下,把流云割出莫测的形状来。 苏泽浅看得都呆了。 莫洵又是一抬手,浓雾翻卷,把山巅宫殿遮盖的严严实实,同时也阻隔了苏泽浅的视线,年轻人猛地回神。 莫洵把瓷盏交回白手里,少了一半的功德,白一只手就能拿住了。 莫洵说:“我和他单独聊聊。” 白和变回了老王的玄龟对视一眼,往另一侧走了。 莫洵示意苏泽浅:“我们进去说。” 苏泽浅看了看离开的白和老王,跟在莫洵身后,觉得沉默不是个办法,要开口才能掌握主动权:“我见过那个人。” “谁?” “白衣服的那位。” 苏泽浅其实是有些生气的,虽然知道莫洵不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必然有苦衷,但他……就是不开心。 生气和唠叨没什么必然联系,苏泽浅继续说着:“我学厨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混社会的,那人把他们打跑了。” 小混混不会触动苏泽浅的灵力封印,莫洵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男人似笑非笑的往白离开的方向瞥了眼,果不其然看见还没走远的人身体一僵。 嘴上说着嫌弃,实际上很关心嘛。 苏泽浅是我的软肋?这话没错,可惜不全面。 呵,难怪鬼王要这么盯着他了。 莫洵不说话,苏泽浅着急:“师父,你……” 年轻人跟着莫洵踏进了大殿,被殿中的宏伟震惊,一句话愣是被截成了两半,气急的质问,也变成了惊惧:“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这根本用不着猜。 “天师祭拜的神。” 莫洵笑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年轻的皮囊,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里带上了掩不去的桀骜:“那是你们觉得。” 莫洵直白道:“事实上,我是一只鬼。” 苏泽浅:“可殷商说鬼不能在大太阳下行走。” 莫洵笑,苏泽浅这问题着实有点傻:“我现在站在这里,你还觉得我是那种会怕太阳的鬼?” 苏泽浅一噎,迅速换了个话题:“我的封印是你下的。” “是。”莫洵示意苏泽浅坐下。 苏泽浅顺势坐下,眼睛紧紧盯着莫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 莫洵一撩袍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脊背一挺,上位者气势立显:“第一,我说了,你信吗?第二,你信了,你知道了,就算你不说,其他人也总会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就在他们家门口,你觉得我还能安生,你还能安生?” 苏泽浅问:“你为什么会在那儿?我的老师莫洵,和你,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在人间行走,自然要披上人类的壳子,你的老师,确实就是我。” “至于我为什么在那儿……” 莫洵看着苏泽浅,深黑的眼睛含着温和的光:“是因为你啊。” “我总不能带着一个小娃娃东奔西跑,只能在一个地方定居了。” 苏泽浅心头一颤:“你为什么要救我?” 莫洵沉默了会儿:“大概是缘分吧。” 莫洵的沉默陡然让苏泽浅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既然你说不能告诉我,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莫洵看着他,巨大的恐惧扼住了苏泽浅的心脏,年轻人坐不住,慢慢的站了起来,迎着莫洵的视线,他几乎想要逃跑。 “因为你不会记得了。”莫洵用温和到温柔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苏泽浅想退,却被一股力量按回了椅子。 苏泽浅想问为什么,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傻,他一个人类,怎么可以知道这种事情? 然而:“……我不想忘。” 年轻人的声音里竟是带了哭腔,失望恐惧遗憾,苏泽浅心里五味成杂。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期然的想起了鬼王评价自己对莫洵的感情深,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莫洵心里一颤,移开了视线。他没有给苏泽浅理清思路的时间。 “如果你还记得,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一辈子呆在山里,另一个,一辈子跟着我,被我看着。” “阿浅,你有你的生活,我希望你活得快乐。” 苏泽浅愤怒的吼出来:“强迫我忘记,我会快乐吗?!” 莫洵很平静:“忘记了,自然不会记得不快乐。” “让你忘记是迫不得已,也是我的希望。” “为……什么?” 莫洵笑了,那笑容和苏泽浅以往看见的都不相同,温温的,却莫名的让他想流泪。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不是师父对徒弟的那种喜欢。” 苏泽浅心神巨震。 那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情绪,如同被一刀剪断的丝线,断得整整齐齐,拼出一句话来。 然而—— 莫洵说:“这是不应该的。”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脸上的笑容敛去,眸色沉沉的,比夜色更深,比夜色更冷,再不含一丝情感。 “忘忧。” 一声呼唤,帷幕后绕出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俯身一拜:“莫大人。” 这是苏泽浅在这个中元夜,看见的最后画面。 第三十八章 中年人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手里捏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男人身上盖着条毛毯,夕阳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是冬日特有的透彻橙色。 阿黄蜷着身体,躺在莫洵脚边,闭着眼睛懒洋洋的摇着尾巴。 典型的,退休老人的生活场景。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只是时间从夏换做冬,提着大包小包来敲门的年轻人,也消失在了莫洵的生活中。空置的客房依然整洁,但因为久无人住,弥漫着一股冷清的味道。 殷商携着夕阳走进了李木的元宝山庄,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失恋了。” 李木本想调侃两句,看见殷商的脸色到底是正经下来:“……出什么事了?” 殷商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泽浅他,拒绝我了。” 李木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锁了门:“怎么说?” 殷商苦笑:“就一句话。” “他说他是剑修。” 中元节那天,苏泽浅的离魂和消失让殷商整个懵了,一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把被鬼王扯出去的魂塞回身体,二来他被扔出了山外,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茫然无措的着了一晚上的急,第二天清早,他接到了苏泽浅的电话,年轻人在那头说,他的封印彻底破了,为了不伤及无辜,在山里学点本事再出来,让他们别担心。 “酒店里的工作帮我辞了吧,”苏泽浅在那头说,语气很平淡,“也帮我编个理由给我师父,别让他担心。” 殷商一一应下,然后问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苏泽浅沉默了会儿:“我被鬼王扯到了天上,用来挡对面……大概是山顶的那位——的攻击……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总之我没事,后来山上的那位在我背上拍了下,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是现在了,在之前住的屋子里……森蚺那儿。” 殷商对苏泽浅说,有空就打个电话过来报个平安,山里不比其他地方,要苏泽浅小心,如果可以,尽量早点出来。 苏泽浅也答应了,果然每隔几天就打个电话,冷淡的年轻人话少,殷商看不见人,又考虑到对方在山里,不敢拉着他唠,每次电话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酒店里的离职手续殷商随便编了个理由,莫洵那里却是如实以告。 山腰的农家乐被山里的战斗波及,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住宿楼没事,旁边年久失修的储物间塌了,老人们心有余悸,一个个脸色难看,殷商去找莫洵的时候,农家乐里不少人来来去去,有附近村民来帮忙修房子的,也有心急火燎的来接老人回去的孩子们。 莫洵大概也是被吓到了,脸色略显苍白,姿态倒是一贯的沉稳,听了殷商的讲述,他应了声知道了,随后就在另一名老人的招呼下,跟车回城里了。 回到棠市后,殷商又接到几次莫洵的电话,男人问他苏泽浅怎么样,殷商奇怪,问:“泽浅没和你联系吗?” “没有,”莫洵回答,“一个电话都没有。” 殷商愣了下,这不应该啊。 那头莫洵继续说:“我也不敢给他打电话。” 殷商揣摩着莫洵的心情,觉得很容易理解,苏泽浅在山里,莫洵这个局外人怕犯忌讳。 不知道苏泽浅到底怎么想的殷商帮他遮掩过去,说山里确实不太方便,泽浅一切都好,莫老师不用担心。 等下一次接到苏泽浅电话,殷商就问了:“你怎么不给你师父莫洵打个电话?” “我……我不……”不字后压了个尾音,殷商听出那是个没吐出来的“敢”字。 不敢?年轻的天师在心里捉摸,不敢给莫洵打电话?难道还怕煞气透过电话传播吗? “我不想。”清清楚楚的说出来的,是这么三个字。 不想就不想吧。 殷商也没去纠结,顺着苏泽浅说莫洵那边没事,他会照顾好的。 殷商连个苦笑都扯不出:“其实在他说出不愿意给莫洵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了。” 剑修的剑是块铁,冷冰冰的,无情无欲,剑修本身就是把剑,自然也不会有七情六欲。 李木觉得,殷商受了这么这么大刺激,苏泽浅的话绝不会是在电话里说的:“他回来了?” 殷商点头:“回来了。” 他是在莫洵家小区外遇到苏泽浅的。 苏泽浅给殷商打电话,然后殷商转头去告诉莫洵,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中年人是个很不错的长辈,殷商偶尔会去探望一下。 下午的时候,他从莫洵家的小区走出来,一抬眼就看见苏泽浅站在小区门口。 挺拔的年轻人站在寒冷的冬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越发的显得冷淡,口鼻处随着呼吸腾起的热气给他增添了几分珍贵的人气。 “泽浅?”殷商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殷商以为苏泽浅是来看莫洵的,拉着他就要往里走,嘴里表功似的说着自己刚刚从莫洵家里出来,给他送了点吃的。 苏泽浅却不动:“我不上去了。” 殷商一愣,觉出些不对来:“你还有事?” 年轻人不答,转身往外走。 殷商跟着他,说泽浅你怎么来的,要去哪儿啊,我送送你,我开车来的。 苏泽浅突然就停下脚步,转过视线看着他,那视线冷冷淡淡,让殷商更觉得不对。 随即年轻的天师看见苏泽浅伸手往肩膀后一划,做了个向上抽取的动作,一道符文闪过,年轻人背着的剑显现出来。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苏泽浅画的符殷商已经看不透了。 “殷商,对不起。” 他听见苏泽浅这么说。 “我是个剑修。” 殷商愣了,以至于没察觉到小区里一阵灵力波动。 小孩子模样的阿黄正趴在桌上大快朵颐,吃殷商送来的熟食,感受到苏泽浅的气息,他立马变回了黄狗,支起上身就要去开门,转念一想不对,过来咬莫洵的裤腿。 中年人拿着本书看着,动也不动:“继续吃你的。” “他怎么那么快就……”殷商对着李木,脸上满是苦涩,“就入了道呢?” 他和李木说的让苏泽浅修剑,不过是像修习符咒一样,修一门法门,没想过让他入剑道。 李木给殷商续上茶:“情伤也是伤,你在苏泽浅身边,到底还是被他的煞气伤到了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苏泽浅没有入剑道,只是为了远离我们,毕竟,他命格不好,在山里那么长时间,够他看清自己了。” 殷商咬牙切齿:“我不信命。” 李木问:“后来呢,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走了,我被他的话说傻了,忘了追。” “既然他从山里出来,又背着剑,肯定是要走天师这条路,总会有遇上的时候,棠市最近可不太平。” 七月半鬼王的高调亮相拉开了乱斗的序幕,自那日起,山外魑魅魍魉作祟的事件突然增多,天师们还没从山那头的事件里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的世界也开始乱了。 “关键是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会谈恋爱的剑修也不是没有。 殷商是真心喜欢苏泽浅,但回想起他冷淡的眼神又觉得自己再坚持也没意思:“好聚好散呗。” 李木心想:你们有聚过吗? 夜幕低垂,西北风呼啦啦的刮着,莫洵开了空调上床睡觉,房间门给阿黄留着条缝,大狗不敢爬莫洵的床,在地毯上趴着睡,对于三百岁的小妖怪来说,保持人形还有点费劲。 这一觉注定是睡不好的,鬼王怎么会忘记莫洵呢? 夜半时分,莫洵在空调的嗡嗡声里睁开了眼,地毯上的阿黄同一时间蹦了起来,对莫洵轻轻“汪”了声,两只前爪往窗台锁上一搭,灵巧的拨开锁,推了窗户就要跳出去。 半空中飘满了鬼魂,白色的是小区里本就有的往生者执念,黑色的则是鬼王的小卒子。小卒子们肆无忌惮的追着白色的魂魄跑,就像猎食者在追逐羊羔。 黑色魂魄的实力在莫洵面前不值一提,但他们数量太多,和往生者距离太近,在人类社会动手要悠着点,于是莫洵每每都要清上一宿。 鬼王的目的很简单,他不想让莫洵睡个安生觉。 亲手把徒弟赶出自己生活的莫洵情绪低迷,对人类躯壳的保养不再如从前那般上心。而会监督莫洵生活作息的,偏偏又只有一个苏泽浅。 莫洵可以少吃少睡,但他到底披着人类的壳子,不能完全不吃不睡。 鬼王的目的简单又阴险,他要慢慢的耗干莫洵。 莫洵套着人类壳子是有原因的,不能一场急病假装死一次,把壳子扔了,而想要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又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定的。 他让苏泽浅忘记的是宫殿里对话,不是他这个师父,殷商往他这儿跑得又勤快,莫洵只能慢慢来,一拖二拖的,精神头就差了。看在殷商眼里,那就是空巢老人特有的一股颓废,来探望得愈发频繁。 莫洵只能在心里苦笑。 阿黄甩着尾巴跳出去,又是“汪”一声,说的是主人回去睡,这里我来搞定。 莫洵还没心宽到这个地步,站在窗口看着,没出手。对阿黄来说,这是锻炼机会。 可阿黄连爪子都没来得及伸,天上就落下了一片银色流光。 那光又亮又锋利,阿黄嗷呜一声,躲回室内。 莫洵一把把窗关上,连锁都来不及,把阿黄推回毯子上,自己窝回床上。 落下来的银色是剑光,其中掺杂的灵力非常熟悉,是他的小徒弟,苏泽浅。 那剑光普通人是看不见的。 普通人更不该看见黑白的魂魄,此刻就该像小区里其他人一样,安安心心睡在床上。 一只普通的狗也不会从四楼蹦出去又蹦回来,阿黄在喉咙里呜呜发声,趴在毯子上装死,觉得自己闯大祸了。 漫天银光落下,化作万千剑雨,只一招,苏泽浅就扫干净了小区里所有的黑色魂魄,被完美避开的白色魂魄继续游荡着,灵智朦胧的小东西们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阿黄躲得很及时,苏泽浅根本没看见它。 但这不妨碍年轻人从窗户翻进师父家里。 阿黄瞪着眼睛看他,又看了看床上装睡的莫洵,决定顺从本能,嗷呜一声往苏泽浅身上扑过去。 因为修了剑,神色越发冷淡的年轻人接住了他,嘴角漾开一丝笑纹。 阿黄叫出了声,莫洵就顺势“醒”了,他拧亮床头灯,看见了房间里的年轻人,装模作样的愣了下:“阿浅?” 苏泽浅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年轻人的眼神极其复杂,莫洵这回是真愣了:“阿浅?” “师父。” 苏泽浅狠狠咬了下嘴唇,立时就见了血。 心中有愧的莫洵都被他吓住了。 如同中元夜做徒弟的喊了他三声,这个重逢的夜晚莫洵也喊出了第三声:“阿浅?” 相似的画面预示的相似的进展。 上一次莫洵抖出了他的秘密,那么这一次,轮到苏泽浅了。 “师父,”苏泽浅看着莫洵,表情即克制又挣扎,“我选第二种。” 莫洵:“……什么?” “我选第二种,”苏泽浅看着莫洵,目光清醒明亮,“我跟着你,跟一辈子。” 莫洵装模作样的冷静维持不住,连声音都打了个颤:“你在、在说什么?” “我没忘,师父。”把话说出来后,苏泽浅像是卸下了负担,脸上又带出了些微的笑来,他重复道,“我没忘。” “忘忧草对我不起作用。” “我都记得。” 第三十九章 莫洵花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清楚。” 在莫洵沉默的时间里,苏泽浅解下了背后的剑,握在手中,然后在床沿坐下,他面向外,侧对莫洵,却没有看他,视线直直投出窗外。 床柔软的陷下去,年轻人的姿态既亲近又疏离,莫洵心里一疼。 听见莫洵的问话,苏泽浅的视线没有移动,嘴唇颤了下,清凉的嗓音缓缓的淌出,带着字斟句酌的谨慎,以及些微的自嘲。 “师父,你,真的很狡猾。” “榕湖大道上那次,你明明看见鬼了,不否认,只问我看见了什么,在李木店里也是,你明明什么都清楚,却总要等别人问了才开口,给出的答案当时听着没什么,现在想想却是模糊的,更别提到了山里,说到王老师的时候……” “现在又是这样。”苏泽浅终于转过头,和莫洵对上了视线。 中年人脸上笑意全无,勉力维持的平静下是难以言说的慌张。 莫洵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慌的,那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不过是被徒弟戳穿了,有什么可慌的? 但是啊……他怎么会,还记得? 苏泽浅看着莫洵,年轻的剑修周身气势锋利,没表情的脸更显得冷清。然而冷清不是冷情,年轻人胸膛里是满满当当的一腔温情,充盈到令人疼痛。 “你不敢确定我是真的记得,还是在诓你,所以让我‘说清楚’。” “真狡猾。”苏泽浅低声念了句,又笑了笑,笑容转瞬而逝,说不出的惨白,“不过没关系。” “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的。” 在莫洵的记忆里,就算自己有意引导,苏泽浅也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的话。然而今天晚上显然是个例外,莫洵只说了三个字,而苏泽浅给出的回复三百个字都不止。 “我真的都记得,从被鬼王拘魂,到大殿里的谈话,你的身份,你给我的选择,以及那句……” “——那句喜欢……” “我都记得。” 给出了证明后,苏泽浅终于停了下来,莫洵愣愣的看着他,脑子里轰隆作响,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 阿黄觉得室内气氛不对,偷偷溜出了房间,在客厅冰凉的瓷砖地板上焦躁的转来转去,想偷听又不敢。 苏泽浅就那么静静的看着莫洵,昏黄而朦胧的灯光下,年轻人的一张脸仿佛泛着冷玉般的光。 莫洵干涩开口:“你怎么会……怎么会记得?” “师父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硬要我找一个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我真的不想忘吧。” “我不想忘记关于师父的任何一件事情。” “如果遗忘是因为我太弱,我会努力,去赢得知晓的权利。” “我想跟着你一辈子。” 中元夜,他被鬼王掐着脖子,看见对面年轻的男人时苏泽浅诧异、惊讶、不敢置信,然而这些情感之后还有一份不容置疑的欢喜,无形中仿佛有一段距离被拉近,那头的模糊东西变得清晰起来。 大殿之中,莫洵的那句忘记是惊天霹雳,劈出了苏泽浅从所未有的愤怒和无力,年轻男人的那句喜欢也是霹雳,劈得苏泽浅茅塞顿开。 和殷商交往中的那些违和、犹疑、不确定,在那一瞬间统统有了归宿。 他的被动,他的不接受,不是因为不懂,不开窍,而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所以当莫洵在酒桌上开玩笑说他是儿子的时候,苏泽浅无法接受。 所以当被鬼王扔出去,被黑雾吞噬的时候,苏泽浅一点不觉得失望,他的命是莫洵救的,莫洵不想要了,那他也没反驳的立场。只是有些悲伤,悲伤才知道了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让我跟着你好吗?” 在苏泽浅的注视下,莫洵溺水般的呼吸困难:“你知道跟着我是什么意思吗?” “没有自由,要时时刻刻被我监视着,不能和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有深入交流,更不能成家养小孩,你一辈子就毁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现在说知道,但未来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苏泽浅说,一弯笑意出现在他嘴角,他看见莫洵再没了平日的温和从容,露出一副丢盔弃甲的狼狈相,心里有些小得意,“修士天师感承天道,不妄谈不虚言,我说不后悔,就不会后悔。” 卧室里那么安静,客厅里阿黄嗒嗒嗒的走路声清晰得仿佛是踩在心上。莫洵几乎是在垂死挣扎,苏泽浅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哪能听不出年轻人话里的意思:“那么殷商呢?”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是剑修’。” “剑修,好个剑修,”莫洵狼狈而恼怒的笑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么伶牙俐齿的剑修!” 莫洵一抖被子,风携着灵力平推过去,把苏泽浅从床上扫下去:“去客房睡!” 苏泽浅不想让莫洵混过去:“师父你答应了?” 莫洵哼一声:“你觉得呢?” 他看苏泽浅一副不给答案就赖着不走的模样,扬声叫道:“阿黄。” 客厅里黄狗耳朵一竖,立马跑了进来。 莫洵掀被子下床,把衣服穿起来:“不是谁都能跟在我身边的。” 阿黄一听,觉得自己被表扬了,咧着嘴摇起尾巴。 莫洵穿戴整齐,抬手做了个下拉的动作——动作才开始就顿住,中年人看了苏泽浅一眼,复又躺回床上。 苏泽浅不明所以又不敢问,好在疑惑没持续太长时间,平日里隐藏着的,覆盖了莫洵家的结界发动,同样是黑色,却和鬼王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雾气从平躺在床上的中年人身上涌起,年轻的魂魄从人类的壳子里坐了起来。 莫洵的灵力收敛的滴水不漏,除了头发长些,袍子复古些,乍一看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 恢复了本体的莫洵重复了刚刚的动作,抬手一拉,扯出了一道黑色的缝隙:“都跟我来。” 阿黄对苏泽浅汪了声,好像在安慰苏泽浅别怕,甩着尾巴跟着莫洵走了进去。 苏泽浅抬腿跟上。 老林中特有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苏泽浅第一步跨进缝隙,第二步跨出,人就又回到了山里。 月光朗朗而下,四围林木合抱,置身处是一片白地,空中灵气炽烈。 莫洵身边的黄狗已经变成了琥珀色眼睛的小童子。 被当做神祭拜的鬼对苏泽浅说:“和他打一场,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跟在我身边。” 阿黄的三百年修行在山里排不上号,但妖先有妖力才能化形,和人类相比,在术法修行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犬妖阿黄修行三百载,人类苏泽浅入门三个月,怎么想都是前者更厉害些。莫洵虽然没说要打败阿黄,苏泽浅才有资格跟在他身边,但安排这场比试本身便有了拒绝的意思。 苏泽浅不想让莫洵有机可乘,问:“怎样才算有资格?” 莫洵直白的说:“我说了算。”他根本不给苏泽浅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如果苏泽浅能打败阿黄,莫洵就算再不乐意,也只能承认他有资格。 阿浅必输无疑。 莫洵想。 可回忆起小区里苏泽浅华光耀耀的漫天剑雨,莫洵心里多了几分不确定。 “啊啊?”还不会说话的阿黄比划着问开始吗?它心思单纯,不会去想为什么要和苏泽浅打架,只要是莫洵的吩咐,他去做就对了。 苏泽浅持剑一礼,一板一眼的套路显然是桃木教出来的:“请。” 山中的这片空地是专门用来给精力过剩的原住民们打架斗殴的,山里人种族各异,打起架来会引发各种奇奇怪怪的效果,山里人见得多了,瞅见再奇怪的场景也不在意了。 但人和妖切磋带起的灵力风暴却已经有几百年没遇上了,阿黄和苏泽浅一开打,就引起了无数山里人的注意,可敢来围观的却是寥寥,因为它们发现莫洵在。 才送走苏泽浅又发现他回来的桃木跑来了,和桃木在一块儿的甘草跟了来。察觉事情大条了的老王冲了过来,莫洵出现就会出现的白也来了。 还有一只胆子特肥的胖兔子,蹦到莫洵脚边,把自己团成团,不声不响的蹲着看。 跑来围观的一群人相互看看,白代表大家保守发问:“怎么回事?” 莫洵不答反问:“苏泽浅在山里三个月,你们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听惯了莫洵“阿浅”、“阿浅”的喊,“苏泽浅”三个字一出来,在场的人都是表情一变。 中元夜,忘忧按照莫洵的意思,给苏泽浅服下忘忧草,意在让他失去当晚的一部分记忆——莫洵的真实身份,以及他只说给苏泽浅一个人听的话。 苏泽浅还会记得莫洵是他的师父,也不会忘记自己入了山,学了本事,中元夜发生的事情他也会有大致的印象。 莫洵还让忘忧给了苏泽浅一个暗示,他得留在山里把剑术学成才能出去——这是为了从鬼王手里保护他。 没有人类能抵抗万年忘忧草,所有人都没想过忘忧会失败。 但接下来的几个月,苏泽浅的表现确实有点不对劲。 莫洵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有问题:“怎么?” 白难得哼哧着说不出话,老王接过话头,表情也很复杂:“小苏他……太拼命了。” 第四十章 山里的妖精都是历经劫难才修成人形的,吃的苦足够多,尤其是寿数悠长的老王,不仅自己经历得多,看见的更多,能让他表情复杂的说出“太拼命”,那一定不是一般的努力了。 莫洵心里滋味难言,他想到了苏泽浅对他说的话,如果因为自己太弱而被迫要忘记,他会努力去赢得知晓的权利。 小少年跪在他面前说要去学厨,和老王说“他是为了你”的画面在眼前交替出现,最后定格在元宝山庄中,苏泽浅答应李木入天师行时斩钉截铁的表情上。 莫洵问老王苏泽浅到底如何拼命:“怎么说?” 甘草疑惑的问道:“拼命就是非常非常努力认真嘛,现在的重点不该是他为什么没忘记吗?” 单纯的小姑娘继续疑惑着:“如果是忘忧草没作用,那么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都记得,不是像话本里那样一点点记起来。那他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呢?” 甘草自顾自的分析了起来:“怕我们再给他喂一遍忘忧草吗?可现在告诉了莫大人不是一样吗?” 白:“忘忧草只能用一次。”人类承受不了两次忘忧草的效力。 山神的视线在莫洵身上:“那天你和他说什么了?” 老王也反应过来:“小苏会那么拼命应该就是因为你说的话吧。” 老王教过苏泽浅太极,知道年轻的认真与努力,但这次,他的认真程度和那时候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 莫洵:“我说了……” 活了那么长时间,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喜欢”,莫洵不想留下遗憾,于是想着苏泽浅不会记得,就放纵了一把。 “我说了一些……”那种话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很直白的话。” 在场的都多精明,老王直接笑了:“哦,一些不能说给我们听的直白的话。” 然而他们猜测的方向却是莫洵告诉了苏泽浅自己的秘密,就连白也不敢保证,自己知道莫洵的所有事情。 他们理所当然的想,莫洵告诉了苏泽浅秘密,然后又告诉苏泽浅因为他太弱,所有不能知道这些秘密。 有关遗忘与困在山中的事情,不止老王找莫洵谈过。 随即山里人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又一个重点:“苏泽浅没忘,又不能再给他吃一次忘忧草,那怎么办?” 服两剂忘忧草人类会把生存的本能都遗忘,会死。 能让人忘记前尘往事的只有忘忧草,其他精怪们只能“无中生有”,让人以为自己做了实则没做的某件事,却无法改变过去。 “让他呆在山里?”白望向莫洵,山神表示怀疑,以莫洵对苏泽浅的宠爱,舍得么? “或者你回来吧。” 身份暴露,老王回到了山里,人类社会里的那个少年宫看门大爷,因为一场急病死去了,是莫洵给办的葬礼。 只要莫洵回到山里,就算苏泽浅知道他是什么人也没关系了。 甘草:“话说起来,莫大人为什么要到山外面去呢?” “为了不和人类社会脱节,”白回答,“也为了在恰当的时间点,和人类彻底脱离。” 所以谁都不能代替莫洵去外面。 至于老王……他是去体验生活的。 小少年桃木抓住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重点:“莫大人,苏泽浅为什么会和阿黄打起来?” “我不可能回山里,也不想把阿浅关在山里。”莫洵说,“那么就剩一个办法,让苏泽浅永远呆在我眼皮子底下。” 睿智如老王,聪明如白,都没弄明白莫洵的回答和桃木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所以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 莫洵:“因为……” 又是不为外人道的原因。 “你们热闹看够了吗?” 山里人交换了下眼神:“行行行,我们这就走。” 围观的人散去,场边只剩下莫洵,黑发黑眼的年轻男人抱着双臂,看场上两人打得难舍难分。 阿黄智慧初开,好胜心却强,知道自己该比苏泽浅强,却发现只能打个平手,招式越发狠了,渐渐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变成一只四肢着地时便有两米高的巨犬。 捉襟见肘的苏泽浅咬破舌尖,往剑身上喷了一口血,雪白的剑光中掺入了一丝红色,刹那间,煞气冲天而起。 莫洵眉头一跳。 和白等人往山里走的老王突然想到:“结果我们还是没告诉莫洵,苏泽浅到底是怎么个拼命法?” 桃木一侧头,示意空地上方聚起的雷云。 “不说也知道了。” 轰隆—— 天雷威势苏泽浅挡不住,阿黄也挡不住。 当看见头顶雷光乍现,阿黄立马丢下苏泽浅,“嗷呜”一声往莫洵处扑,苏泽浅却横剑过顶,准备硬挨这一下! 莫洵哪可能站着不动,飞身而上,一把将直直站着的苏泽浅按了下去。 他一手按着苏泽浅,一手挥袖迎击,宽大的袖袍将苏泽浅的视野完全遮没,雷声在耳边轰鸣,雷光却未能落下分毫! 苏泽浅感觉到大地在震颤,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却稳定,一丝颤抖都没有。 雷过云散,袖袍从头顶揭过带起一阵风,空地一边的树木被劈倒一片,噼啪燃烧。有鸟兽携着水来灭火,莫洵看了一眼就没再管。 阿黄变成正常黄狗大小,嗷呜着跑过来,失落的垂着脑袋和尾巴。 苏泽浅喘匀一口气:“我赢了。” 莫洵没有借口不让他跟着了。 “我现在算是知道……”莫洵的手按在苏泽浅头上一松,然后迅速拍下,给了他一个脑瓜子,“老王为什么说你拼命了。” “没错,你赢了。” 阿黄不战而逃,已经是输了。 “引道天雷来劈自己,你确实赢了!” 苏泽浅身上煞气重,克父克母,克亲朋克好友,命格里就一个“克”字,身上背的人命多了,煞气更重,然而这样的人命却硬,因为人生不顺,性格又倔又轴,命不和天道,行不顺天意,天雷最喜欢劈这种人。 天雷不能随便劈,被劈的,不是在渡劫,就是作了大恶,苏泽浅才入行,不可能渡劫,有莫洵看着,也做不了大恶,天雷想劈他也找不到空子。 谁知道这家伙用自己的煞气画了引雷符,天雷于是兴高采烈的下来了。 莫洵简直气急败坏了:“你怎么会引雷?怎么知道把自己的煞气放出去能引来天雷?!” 他不相信山里人敢教苏泽浅这种歪门邪道。 “王老师有很多书,我看了,就知道了。”一口气松懈,精血和灵力的流失让苏泽浅都没力气站起来,他拽着莫洵的袖子,重复道,“师父,我赢了。” “是是是,你赢了。” 一如苏泽浅要学厨时,莫洵最终由了他去,此刻男人依然被缠得没了脾气。 造孽啊。 莫洵想,自己不会被苏泽浅克死,却也是被克了啊。 “你要跟着,就跟着吧。”莫洵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他心里转过了很多念头,既欢愉,又恐惧,患得患失。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你给我当个助手也不错。” 莫洵说着。 “但就你现在的身手,还太勉强了。” 苏泽浅问:“要多久?” 莫洵知道苏泽浅问的是要练多久才能到达自己的要求。 莫洵垂眸看他。 有一瞬间男人想,让他永远达不到要求吧,免得某些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但对上苏泽浅的视线,莫洵一瞬间就心软了,自己的想法对苏泽浅太不公平。 我在干什么呢? 莫洵想。 是我自己先开的口啊。 “阿浅,”莫洵蹲下身子,平视苏泽浅,“我不是剑修,但我知道剑修是什么样的。” “我可以教你。” 整座山的妖精都多多少少受过莫洵指点,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老师。 苏泽浅眼中的忐忑退去,眼神越发明亮。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做你师父了,你明白吗?” 苏泽浅眼神闪了下,看着莫洵的视线突然移开,移开后忍不住转回来,转回来了又受惊似的逃开。 那样的忐忑又餍足。 “我明白。” 再没有比这更明白的时候了。 “回去吧。”莫洵拉着苏泽浅站起来,“天亮之前,还能睡一觉。” 棠市老小区的屋子里,苏泽浅去客房睡,阿黄还没从失败的挫折中走出来,蹭着莫洵的腿求安慰。 钻回了自己壳子的男人摸了摸黄狗的头,盖上被子睡觉。 空调没关,房间是暖的,*疲惫,莫洵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他少见的做了个梦。 梦里甘草坐在桃树上,粉色花瓣洋洋洒洒,小姑娘捧着莫洵从人类社会捎回去的小说在看,树下少年一板一眼的练着剑。 突然甘草放下书问桃木:“书里说,好多人类养宠物都希望宠物能变成自己的男朋友,那么莫大人是养了个人类,然后人类变成了、变成……嗯……灵魂伴侣?” 第四十一章 莫洵醒来后发了会儿呆,琢磨了下梦到的内容,随即被从门缝里溜进来的香味唤回了神。 老小区的房子布局没现代化住宅的讲究,莫洵卧室门一开就能看见厨房,年轻人背对着他,在灶台上忙碌着,黄色大狗在他脚边转圈,欢快的摇着尾巴,哪里还有昨天的沮丧样。 莫洵出门的动静惊动了一人一狗,阿黄立马丢下苏大厨跑来蹭莫洵,年轻人手上还拿着铲勺,脚步没动,回头喊了声:“师父,早。” 依然是那张冰山脸,冬日清晨的光线和剑修的气质让苏泽浅显得更加冷淡,前一晚的情绪外露仿佛和莫洵“灵魂伴侣”的梦一样不真实。 昨晚黑灯瞎火的,莫洵……好吧,天黑不黑,莫洵看东西都一样清楚,但白天看苏泽浅和晚上看苏泽浅的感觉显然不同。 昨天晚上莫洵又惊又怒,负面情绪胜过正面,此刻却起了挑逗的心思。 “我说了,我不想再做你师父了。” 苏泽浅正把煎蛋铲进盘子,闻言一愣,阿黄丢开莫洵冲向苏泽浅,嗷呜一声,变成小正太,端了盘子就往客厅跑。 在师父之外,苏泽浅喊过莫洵莫先生,莫老师,莫叔叔,但这些称呼显然不适合现在,何况在见到了莫洵的真身之后,莫叔叔肯定是喊不出口了。 “莫、莫洵?”苏泽浅盯着手里的勺子尝试着喊了声,两个字被他含在嘴里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顺利的吐出来,感觉新奇,声音发出的瞬间,头皮微微发麻。 第一次听见苏泽浅喊自己的名字,莫洵也觉得新奇。 他笑着应了声,看苏泽浅窘迫得根本不敢看他,大发慈悲的放过了年轻的人类,转身进浴室洗漱。 等莫洵洗好出来,苏泽浅也调整好了情绪,端着碗喊莫洵吃早饭。 “你现在该知道了,我不需要吃饭。” 苏泽浅:“吃东西对你身体有害吗?”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 莫洵:“没这回事。” 怕自己好心办坏事的苏泽浅明显松了口气:“那就来吃点吧。” 莫洵对酒以外的东西实在提不起兴趣:“懒。” 酒水顺喉入肠,体内器官不空转,就能维护人体机能,吃饭对莫洵来说是没必要的。 男人往躺椅上一靠,随手拿了本书看起来。 苏泽浅做饭的时候就发现了,莫洵的屋子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显然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莫洵没在家里开过火,看样子根本没吃过饭。 年轻人看了眼餐桌上吃得欢快的小男孩,心想阿黄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泽浅又看了眼捧着书看得认真的莫洵,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希望莫洵活得更像个人些。 书页上压下一道影子,是苏泽浅走了过来,莫洵抬起头,一勺热气腾腾的粥送到了嘴边。 莫洵:“……” 莫洵看着苏泽浅,背光站着的年轻人面无表情,耳廓微微泛红。 莫洵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认真的?” 苏泽浅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板着脸吐出了哄孩子吃饭的单音节:“啊——” 莫洵:“……” 男人放下书,夺过勺子抢过碗:“我认输。” 莫洵盯着苏泽浅,神情柔和内敛,黑而深的眼睛里却有明亮而震惊的光,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苏泽浅落荒而逃。 莫洵端着碗跟在他身后上了餐桌,苏泽浅低头吃饭,都不敢看他。 莫洵看着好笑:“……何必呢。” 听见声音,阿黄抬头左右看看,啥都看不出,于是低头继续吃。 相同的一顿早饭,阿黄吃得舒畅,莫洵吃得悠闲,苏泽浅兵荒马乱。 吃完饭苏泽浅自觉主动的去洗碗,莫洵从书房里翻出本线装书摊开,宣纸本里满是用毛笔写的阿拉伯数字,全是电话号码,居然是本通讯录。 书页翻开,汉字后面跟着的数字闪烁了下消失,换上了又一串新的号码。 ——还是本会自动刷新的通讯录。 号码刷新后,联系人的姓名也跟着换成了新的。 莫洵翻到写着“乐斋”的一页,按下号码拨了过去:“喂,你好,请问是……” 等苏泽浅洗完碗,莫洵的电话还没打完。 中年人特地避到了阳台上,苏泽浅也就没去听他在说什么。天师的耳聪目明是可以自己控制的。 莫洵打完电话过来,对苏泽浅侧了下脑袋:“拿好你的剑,我找了个地方带你练练。” 苏泽浅于是到客房拿了剑,拍了道隐匿符上去。 莫洵穿上外套,拍了拍阿黄的脑袋,小男孩变成了黄狗,摇着尾巴跑到门口。 要干正事,早餐时那点旖旎的尴尬便自动消散了。苏泽浅坐上莫洵的副驾驶座,问:“去哪儿?” 随后他立马又补了句:“能告诉我吗?” “这问题问得可真见外。”莫洵放下手刹,说着,“当然能,去乐斋,小灵山那边的。” 小灵山是棠市最大的风景区,5a级,周边一大圈都是配套的休闲娱乐设施,苏泽浅对小灵山很熟悉,但却没听说过什么乐斋。 “乐斋?”苏泽浅做出了人类社会年轻人的正常反应,掏出手机打开了地图,“哪两个字?” “快乐的乐,书斋的斋。” 地图上倒是给出了乐斋的定位,一片地方用浅蓝色标了出来,占地面积还挺大,但简介里却是一片空白。 苏泽浅转头去百度。 万能的度娘告诉他,乐斋是私人花园,所有人姓李,是棠市有名的企业家,做水产的。 苏泽浅:“李?和李木家有关系?” 莫洵瞥了眼苏泽浅的手机页面,察觉到男人的动作,苏泽浅侧过手机好让他看清楚。 “这个李和李木家没关系。”莫洵顿了下,“李是谐音,他是条鲤鱼精。” 苏泽浅:“……企业家?” 莫洵:“能有妖怪变的看门大爷,为什么不能有妖怪企业家?”男人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微博微信上老是转发锦鲤求转运,我带你去看条吸金能力一流的活锦鲤。” 吸金能力一流的活锦鲤企业家亲自等在乐斋的入口处等着莫洵大驾光临。 壮实的男性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上去精神奕奕。 如果不知道他是锦鲤精,苏泽浅不觉得他像锦鲤,可一旦知道了……真的是怎么看怎么像。 莫洵下车和锦鲤寒暄,苏泽浅留在副驾驶座上,阿黄在后座扒着车窗张着嘴摇尾巴,盯着锦鲤眼睛一眨不眨,妖怪企业家不着痕迹的移动脚步,用莫洵来挡阿黄的视线。 苏泽浅不知怎么就懂了,伸手把阿黄的脑袋搂过来,低声道:“你又不是猫。” 阿黄委屈的嗷呜一声。苏泽浅说:“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别盯着人家,不礼貌。” 阿黄汪一声,同意了这笔交易。 莫洵和锦鲤说得差不多,拉开了驾驶室的门,谈话声传进来。 苏泽浅听见锦鲤说:“莫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打理园子的时候我按自己的喜好改了改布置,如果您不喜欢,我马上改过来。” “没事没事,你的眼光肯定比我好,我相信你改得肯定更漂亮。” 锦鲤“哎哎”的应着,说着谦虚的话,莫洵最后和他说了两句,系上安全带,开车进去。 苏泽浅在后视镜里看见,莫洵车子进来后,园门缓缓关上,锦鲤站在外面,谦恭的弯着腰。 年轻人觉得莫洵和企业家刚刚的对话和网上的信息有点出入:“乐斋到底是谁的?” 听锦鲤的话音他只是帮莫洵在管理。 莫洵:“你猜。” 阿黄积极回应:“汪汪!”大狗看一眼苏泽浅,脑袋往莫洵那边一转。 苏泽浅:“……你的?” 莫洵笑笑,算是默认了。 自己的师父不是人,自己的师父不想做自己的师父了,不想做师父的师父有座占地颇广的私家花园。 苏泽浅直觉自己的三观会被莫洵不断刷新。 他的直觉异常灵敏。 管理乐斋的是条鱼,乐斋的建筑风格便以水为主,棠市位处江南,但随着城市化的进展,原本的河已经被填得差不多了,小桥流水的风光不再。习惯了钢铁森林,一入乐斋,苏泽浅几乎被水光晃花了眼。 时值冬日,阳光透彻,水面上一片鎏金,水是活水隐约能看见水中有鱼。 于是莫洵那句验证了苏泽浅直觉的话是这么说的:“唉哟,我这是承包了鱼塘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苏泽浅震惊的看着莫洵。 莫洵对着他笑:“算了,反正你肯定知道,我就不说了,怪羞耻的。” 苏泽浅:“师父……”他极其艰难的问道,“你还好吗?” 莫洵:“不好。被你那勺子粥给齁死了。” 这回苏泽浅不止是耳朵红,连脸都红了,偏偏他还故作镇定的板着脸,看得莫洵直想笑。 于是他就笑了。 第四十二章 莫洵笑得苏泽浅无地自容。 无地自容的苏泽浅无计可施,脸色从泛红到微红再到通红。 莫洵把车停了下来:“到了,”他伸手在苏泽浅脑袋上揉了一把,“不逗你了。” 小灵山之所以叫做小灵山那当然是因为它是座山。山通常不是孤独存在的,小灵山周围地势起伏,莫洵停车的地方是一道上坡的底端,坡道上栽满常青植物,在寒冷的冬季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色,树木间是青石板铺的小路,曲曲折折向上延伸,站在坡地看不了多远,小路的尽头隐没在深绿色的树丛中,走上去,随着角度的变化会发现路不断延伸。 莫洵走在前面,苏泽浅跟在后面,阿黄跑前跑后,兴奋得很。 披着人类壳子的鬼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苏泽浅的局促,山风拂过,莫洵甚至能感受到苏泽浅通红脸颊上散发出的热量。 莫洵翘着嘴角,心情是难以言说的愉悦,然而他又异常清醒。 ——你这是在玩火*啊,莫洵。 他对自己说。 路的尽头矗立着一道山壁,顶上有水倾泻而下,形成了一道瀑布,瀑布下是个自然冲刷出的水潭。 不同于山下,乃至山坡石道的精心修饰,这个水潭从山壁处至石道尽头由深及浅的过渡,和平地相接处没有做任何修饰,一切都是淳朴自然的模样。 这一份淳朴的粗犷在别致的人工风景间便显得精巧了。 当然,精巧不代表小巧,瀑布水量充沛,虽然横向距离不大,但因为垂直落差不小,轰隆轰隆的也相当有气势。 冬季的山林里温度本就低,山溪更是寒冷,瀑布边水汽氤氲,还未靠近水潭,便能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莫洵曼声开口:“有人在寒潭抱剑而坐三十年,洗剑洗心,有人在雷电交鸣处挥剑三千日夜,炼剑炼体。” “有些人成了材,有些人却陨落了,剑者,坚也,端看你能不能坚持。” 莫洵抬手一指前面的瀑布:“去斩瀑布,给我看看,你在山里学到了些什么。” 抬起的手向旁边一引,金色的符文在空气中呈现:“不用担心,这座山你砍不塌。” 苏泽浅没动:“这里为什么有封印?” 莫洵:“哦?你能看出这是封印了啊……那说说,你觉得这封印怎么样?” 苏泽浅还做不到根据不同的灵力波动来辨别人,他看不出这个封印是谁画的,只能就事论事。 “很杂。”苏泽浅端详了好一会儿后给出了这么个回答。 年轻人用剑尖挑开最近的两道符文,说:“这里套了很多层封印。” 被他挑开的金色文字向远处飘去,去势渐缓,最终停在了某个位置。苏泽浅的视线在那个文字上停了停。 莫洵招手把它拎回来:“够乱了,摆摆齐。” “而且很多是不完整的。”苏泽浅剑尖一划,把另一个跑开的符文也拉回来。完整的封印具有强大的粘合力,不是他轻轻一挑就会散开的。 两个符文碰到一起,相互吸引着,组成一个相对静止的整体。 “而且。”苏泽浅送出一道灵力,刺向结界某处,“它是不是可以被激发?” 封印被灵光触动,一阵波动,不同于其他封印对外来力量的抵消,山崖前的封印把苏泽浅的灵力给吃了进去。 莫洵:“你入行半年都不到,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了?”他想了想,“你的符咒是李木教的吧?学这么快是他厉害还是你厉害?” 苏泽浅:“在山里的时候,李林前辈给了我很多指导。” 在山里时,李林考察了苏泽浅的知识后,进一步指导道:“符咒其实和化学式差不多,文字是元素,几种固定组合是反应方程,”李林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画着,“符箓又比化学简单,因为它的组合是可以类推的,不存在不发生反应的两个元素,只看你灵力够不够,画的线条通不通。” 李林先画了张雨符,然后把雨符中的雨字换成茶,就成了一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茶符。他捏起茶符在杯口一抹,空杯中就盛了一盏香茶。 “看明白了吧?”李林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大道无形,画符也可以随心,只讲究一个触类旁通。” 李林喝了口茶后想到什么:“对了,别把这话对李木说,他的创造性思维已经够强了。” 从此苏泽浅便学会了拆分着看符咒,而不是死记硬背这道符那道符怎么画。 莫洵没细问李林是怎么知道苏泽浅的,他点点头认同了苏泽浅的答案:“让你斩瀑布一方面是我想看看你的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道封印。” 既然苏泽浅已经看破,莫洵索性挥挥手,把无关紧要的破碎结界都扫到一边:“封印里面有好东西,就看你的剑能不能把它引出来了。” 苏泽浅点头,膝盖微微弯曲,下沉重心,双手握住剑柄,自下而上,扬过头顶。随着剑的举高,剑身上凝聚的光芒越来越盛,剑至顶端,剑上的光芒已经亮得不可逼视。 苏泽浅一剑斩下! 轰——! 漫天水汽被一撕为二,裂缝处透出瀑布的澄澈水色,水汽如裂帛,显出刀锋的锐色!然而瀑布水流却纹丝不动,依然持续而稳定的倾泻着。 金色封印炸出银光,银光如练,纵向铺展,把苏泽浅的刀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两道光芒相击,撞出更亮更炽热的色泽,莫洵眯起眼睛,银光在封印外,在封印内,银光中的一道人形正正巧巧落在结界上。 那人形通体银白,高冠束发,五官看不分明,衣饰也淹没在了太过明亮的颜色中,只依稀能看出长袍广袖的轮廓。 模糊人形手中的一把剑却是清晰的。 就是他手中的那把剑斩出了剑光如匹,挡下了苏泽浅的攻击。 两道剑光在空中相撞,将水潭中的水尽数激起,巨浪掀得比山崖石壁更高! 莫洵抬手,下压。 潭水连同雾气都被压回了水潭里。 银色人形收剑,对着这边躬身一礼。 苏泽浅愣了下,回了礼,问莫洵:“那是谁?” “不是谁,是一抹剑魂。”莫洵回答他,“从前这里的瀑布比现在的高而且大,曾经有个剑修在这里洗心练剑,炼断无数凡铁,年深日久,凡铁生魂,便是剑魂。” “你面前的这一只,是那剑修从本命仙剑上抹下的剑意生灵。” 莫洵嘴角挽起一抹笑意,那笑意莫名的让苏泽浅感到了些危机感。 做师父的说的话是赞赏的:“这里封印封的是包括它在内的剑灵,同样也是剑修的试金石,你的实力到达哪层,便是哪层的剑灵出来应战。” “一百多年来,不少修剑的天师来过这里,能辟出剑灵的寥寥,一剑就让仙剑剑灵出山的,只有你一个。” 嘴上说着话,心里也确实为苏泽浅感到自豪和高兴,但这份高兴却不是全神贯注的,莫洵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声音——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我要走了,”那时莫洵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的黑,于是声音变显得极清晰,“留它陪你。” 那剑修——不,该叫做剑仙了——剑仙并起两指在剑背上划过,一抹剑魂如同一滴水从剑尖滴落,落入寒潭,成了明亮而冰冷的一团光。 伏在潭底的一团墨色感觉到自己的领地里来了新的东西,好奇的游到水面上,去触摸它。剑魂冰冷锋利,墨色被冻了下,飞快的一闪,然后不死心的,用更大的力气触上去。 清澈的水面上掀起黑色的浪,那黑色是有限有型,不溶于水的,跑到水潭面上,潭底下便清澈了。 潭底青黑一片,尽是折断的利刃,那些凡铁铸就的兵器隐然有仙光,光来自剑仙,也来自寄居于寒潭的那团黑色。 剑修看着黑色在水面上追逐银色剑魂,掀起一道道巨浪,声音古井无波:“我给了你这么多剑,是为了让你有一技傍身,可你却只知道用蛮力拍打。” “罢了,罢了,你不是修剑块料,也不用勉强。 “这里的东西,就留给有缘人吧。” 莫洵看着金色封印前持剑而立的剑魂,笑着对苏泽浅说:“这家伙可傲娇了,就算有些人水平到了,它通常也是不肯出来的。” “看来你和它有缘。”莫洵说,“有缘就要好好利用。” 苏泽浅看看莫洵,看看那道银色,觉得今天师父的话特别多,让他特别不开心。 更让他不开心的是,莫洵说着说着,突然用一种和他平日里儒雅温和模样完全不同的生动笑脸,对那道影子说:“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年,锈了没?” 银色剑魂显然听懂了,抬手就是一剑! 他单手持剑,仿佛不经意的随手一划,封印、瀑布、潭水,全在同一条线上,被一劈为二! 不同于挡下苏泽浅那一击时的银光如练,这一剑没有耀目的剑光,甚至连破风声都没有,可它释放的压力却让苏泽浅的动作滞了滞。 一瞬间的停滞让苏泽浅失了先机——他本就不占先机。 那一剑是冲着莫洵劈过去的,莫洵没动,动的是苏泽浅。 他横跨一步,挡在了莫洵面前。 即使知道师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小徒弟依然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的,挡在了莫洵身前。 第四十三章 莫洵不可能不感动。 那时候他像调戏苏泽浅似的说后者不该再喊他师父,但习惯使然,如果莫洵不强调,苏泽浅对他的称呼还是那两个字。 就像师父徒弟的称呼已成了习惯,师徒两人相互间的守护也是习惯,两人的相处没有因为彼此的几句话而有太多的改变。 莫洵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但至少现在,他觉得熨帖。 苏泽浅不会撒娇,莫洵也早就过了撒娇的年纪,如果不是重新看见银色剑魂,他几乎就要忘了自己也是有过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的。 剑魂的一击苏泽浅接住了,但接不下,剑上的力道让他整个人呈现出后仰的趋势,马上就要被掀翻过去。 苏泽浅身后,莫洵侧过一步,伸手在徒弟的剑柄上轻轻一压,苏泽浅只觉得压力陡然一轻,手中的剑顺势斩了下去——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莫洵的强大。中元夜,莫洵和鬼王的战斗他不是隔着结界感受不到,就是被黑雾包围无暇感受,此刻莫洵一手压上来,灵力收束得滴水不漏,依然是*凡胎的普通人模样,却能轻而易举的化解对剑魂锋芒毕露的攻击…… 殷商、李木的强大苏泽浅看得见摸得着,李木、张不知的强大,苏泽浅现在摸不着,但有信心未来能达到。 形象些说,和殷商、李木之间的差距,好比一条挽起裤管就能蹚过的溪流,和李木等家主间的差距,是需要做好热身锻炼好体魄后才能游过的河。 至于和莫洵的差距…… 瀑布前剑魂横挥一剑,轻松化解了莫洵帮着苏泽浅送出的一击。 夹在莫洵和剑魂中间,苏泽浅第一次不自信起来。 和莫洵的差距是一片海,仿佛你做再多的准备,也跨越不了。 莫洵松开手,在苏泽浅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权当安慰。 他扬声对剑魂说:“我这徒弟不错吧?” 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得意,剑魂把剑往肩膀上一扛,袖起手不做表示。 苏泽浅从失落中回过神,觉得自己被看轻了,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十分不爽。 “既然他出来了,就没我什么事了,你跟着他学吧。”莫洵多少有些失望,说了要教苏泽浅,自己也准备了好些东西,现在全用不上了。 想到这里男人又看了眼自己的徒弟,苏泽浅的天赋比自己想象的更好——更好上好几个级别。 “那师父你呢?”苏泽浅顿了下,不知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露骨,还是觉得没问清楚,“呆在这里吗?” 苏泽浅的眼神既忐忑又期待,莫洵在心里暗叹,自己怎么会认为他不会撒娇? “来都来了,当然要住几天沾沾锦鲤的财气了。”想着苏泽浅脸皮薄,莫洵刻意找了个理由,但末了又忍不住撩拨一句,“陪陪你呗。” 因为剑魂的动作,暗憋了口气的苏泽浅听见莫洵的话,仿佛吃了个没熟的果子又酸又甜,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于是只能木着张脸讷讷无言。 莫洵看着苏泽浅的反应只觉得好笑,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逗苏泽浅逗上瘾了,小时候孩子太乖巧,自己又担着为人师表的责任,只能一本正经,现在么……长大了的苏泽浅逗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自己的徒弟只能自己玩,莫洵正正经经的交代剑魂:“不许欺负他太狠啊。” 这句话让苏泽浅又一次的变得不开心。 当初把苏泽浅交给老王时,莫洵说过类似的话,但同样的话说给不同的对象,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苏泽浅尝试着分析不同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那持剑而立的人形和中元夜的年轻莫洵给人的感觉太过相似。 莫洵话音落下,银色人形把剑从肩膀上移开,冲苏泽浅示意了下,挥剑进攻。 这次攻击比对莫洵的那一招温和得多,试探意味明显。 莫洵带着阿黄退远,留出足够的空间。 乐斋占地广阔,又设有结界,僻静一角惊天动地的战斗不为外界得知,莫洵在一旁看了会儿,转身往另一边走,他的产业当然会有书斋,莫洵进去后铺开宣纸开始了自己的日课。 不管是哪里的书房,只要莫洵开始日课阿黄就绝不会踏进去。好容易跑出了城市,阿黄哪里呆得住,在门前转了两圈就跑去别处玩了。 莫洵带着苏泽浅到乐斋已经是快十点的光景,等男人放下笔,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时,已经是一点多。 书斋门口,阿黄无精打采的趴着,身边是被咬断了脖子的两只野鸡。 莫洵:“没吃饭?” 阿黄委委屈屈的嗷呜了声。 “其实,血食更滋补。”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莫洵养的这只小妖怪喜欢吃熟的,不同于那些豢养妖宠,时时刻刻提防着它们伤人吃人的天师,莫洵担心的是总是吃熟食的阿黄会不会发育不良。 阿黄又是一声嗷呜,满满的撒娇意味。 他就是爱吃熟的,尤其是苏泽浅烧的。 莫洵拎起两只鸡:“去拿调料,到瀑布边上吃烧烤去。” 阿黄甩着尾巴跑没了影,作为一只犬妖,他当然知道调料在哪儿。 潭边激战正酣,厚呢子大衣被挂在一边的树上,苏泽浅浑身湿透,身上的一件衬衫被划得破破烂烂,牛仔裤自然也是千疮百孔。 苏泽浅本人也和衣服差不多,浑身都是伤,剑魂下手有分寸,可既然是以提升为目的,当然不可能不见血。 知道这是必然的,看见苏泽浅的惨样,莫洵也就稍微心疼了那么一下,然后喊道:“停一停,吃饭了啊。” 轰隆的水声中,莫洵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一人一魂的耳朵里,苏泽浅当即做出了休战的表示,剑魂无可无不可,就也停下。 远远的,变成了小孩子的阿黄捧着油盐调料,他是跑着来的,每跨一步都蹦起很高,然后炮弹似的往前冲一段距离,前进速度异常的快。 苏泽浅气还没喘匀,阿黄就蹦到了他面前,用亮晶晶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犬妖的人形白白胖胖,睫毛浓密,琥珀色的眼睛让他像个混血儿,软萌可爱,苏泽浅看着就是一笑,抬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知道了。” 他把剑放下,去接莫洵手里的两只野鸡。 有了李林教的实用派符咒,烧水剃毛都不是事,眼看着苏泽浅准备生火,坐在一边看着的莫洵站了起来:“你们弄好了先吃,我去和他叙个旧。” 他指的自然是剑魂,银色人形飘在水面上,周身环绕着离散的金色符文。 莫洵不等苏泽浅回答,抬脚就往水潭里走,男人自然没有一脚踩进水里,而是踏着水面,如履平地的,向瀑布处靠近。 到了某个特定的位置,莫洵就像走进了一道看不见的帘子般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那道剑魂。 苏泽浅看着莫洵消失,在短暂的静止后,什么话都没有,继续手上的烧烤。 一步越过屏障的莫洵面前的仍是瀑布,脚下依然是水潭,只是那瀑布比结界外的高得多宽得多,水潭也深得多。 屏障外人形的剑魂在这里是一团手掌大小的火,颜色比人形时亮得多,也冷得多。 那团火会说话:“你还是那么怕火。” 莫洵:“你也是火啊,我怕什么火。我掐着点过来,还不是怕你看着我们吃东西寂寞么。” “多年不见,你变得能说会道了。” 莫洵回答:“你却不会说话了。” 火光摇曳,剑魂没有回答。 “你变弱了。”莫洵过了一会儿说,“你一直不出现,我以为你已经消散,知道你还在,我很高兴。” 薛定谔的猫,没看见剑魂出来,莫洵也不敢到这边来看一眼。 火光中传出声音:“我确实离消散不远了,不出现,也是因为如此。” 那声音继续说:“你也变弱了,我快要消散,你还有多久?” 这回换了莫洵沉默。 剑魂说:“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存在久些。” 莫洵惊讶:“还分公私?” “抵抗鬼王的进攻,保佑我界生灵,你都得长久的存在下去,这是公。至于私……大概不用我操心了。” “我主人想让你学剑,你却给自己找了个剑修。”这话听上去像是抱怨。 莫洵:“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不对味呢,是我理解差了吗?” 剑魂直白道:“我主人喜欢你,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莫洵笑:“你主人对我的喜欢,就像我对阿黄的喜欢。” 剑魂据理力争:“我主人不会把我给一只宠物。” 莫洵:“如果不是遇上了苏泽浅,我会把我的东西给……”他到底是不会给阿黄的,“……我会给白,一条蛇。” 白从一开始就不是宠物,但莫洵不打算说明白,他的本意是反驳。剑魂情感单一,分不清其间的细微差距是正常的,但莫洵不可能直接说“你分不清”这种伤感情的话。 情感单一,不是没感情。 “先不说这个,”莫洵强硬的中断了话题,“如果让你凭依在没有剑灵的剑上,你是不是能更久的存在下去?” 情感单一的剑魂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你想说什么?让我去做苏泽浅的剑灵?” 他很快的给出答案:“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行,他还太弱。” 第四十四章 还太弱的苏泽浅完全忘记了时间,如果不是莫洵来找他,他大概会和中午时一样,把晚饭也给忘记。 从被催着吃饭,变成催人吃饭的那个,莫洵感觉新奇。就算是刚把苏泽浅带回家的那段时间,乖巧的小家伙也没让他这么操心过。 晚饭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富丽堂皇极有格调的休闲别墅里,莫洵毫不讲究,揭开外卖盒的盖子就算完事。 拿着剑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坐下来神放松,疲惫感就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苏泽浅强撑着精神吃完晚饭,草草收拾了下桌子就往浴室走。 一天下来他浑身又是汗又是血,如果不是莫洵在一边,他恨不得饭也不吃直接倒头就睡。 伤口遇水又流了血,洗完擦身子的时候,白毛巾上染了一团团被稀释了的红。 苏泽浅看了看手上的毛巾,又往浴室门的方向转了下头,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应该把东西洗干净了,不让莫洵看见。 *疲惫,伤口还在渗血,年轻人没精力去料理毛巾,想着吃饭的时候莫洵看见自己的惨样也没说什么,就把毛巾往洗衣篓里一丢,开门出去了。 莫洵带苏泽浅来住的,自然是乐斋中心位置最好的别墅,别墅有三层,客房不少,主卧就一个。苏泽浅出了浴室,看见走廊两边客房的门都关着,只有主卧的门开着,心里咯噔一下,人都清醒不少。 在另一个浴室里洗完澡的莫洵果然在主卧等他。 别墅里开着中央空调,暖气打得很足,地上还铺着地暖,穿着薄薄的一次性拖鞋,踩在地板上脚心是暖的。 听见门外的动静,捧着书看着的男人侧过头来,嘴角微勾:“洗好了?” 空调的暖,地暖的热,在这一刻流遍四肢百骸,暖意直进了心里去。 苏泽浅突然间口干舌燥,连声音都涩了:“师父。” 穿着浴袍的莫洵露出了领口大片肌肤,卧室暖黄的灯光在他的锁骨上打下大片阴影,肌肉线条亦被勾勒得极其鲜明。 才洗过澡的莫洵和苏泽浅一样,头发还湿着,润润的反着光,他合上书顺势对苏泽浅一招,是个“来”的邀请。 苏泽浅乖乖的走进了房间。 莫洵把书放在桌上,抬手指指床:“脱衣服。” 苏泽浅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没等这个突打完,莫洵的下一句话就说了出来:“上药。” 苏泽浅:“……” 苏泽浅又是庆幸又是羞耻,忙借着脱衣服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窘迫。脱掉上衣后苏泽浅面朝下往床上一趴,都不敢去看莫洵的表情,十足的鸵鸟。 看着苏泽浅的急吼吼动作,莫洵先是不解,后来隐约明白了。 于是他拿了药膏没急着去照料苏泽浅背上的伤口,反而是先在年轻人屁股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下。 苏泽浅整个人都是一颤。 莫洵一手压在他背上:“别动。” 如果是别人,肯定要叫了:“你打我撩拨我,还让我别动?这是恶人先告状吧?!” 但苏泽浅的性格注定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把脸埋在枕头里的年轻人在莫洵的一声之后便真的不动了。 乖巧得让玩得开心的莫洵都有了负罪感,不好意思再作妖,咽下到了舌头尖的调侃,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给苏泽浅上药。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便是如此了。 身份已被勘破,莫洵拿出的药膏不是凡物,深绿色的草药膏涂上去,苏泽浅立刻感到伤口又麻又痒。 因为莫洵的一句话,他强忍着不敢动,但背上的感觉太难捱,他到底还是问了:“涂的什么?痒。” “忍忍。”莫洵嘴上说着轻飘飘的话,手下却细细的把涂了药的伤口周围都揉按了一遍,“现在呢?” 苏泽浅闷闷道:“好多了。” 背上不痒了,心上却痒了起来。 莫洵是只鬼,他清楚的察觉到了手下这具年轻鲜活的*某处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鬼先生没忍住又在苏泽浅屁股上拍了下,苏泽浅又是一颤,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背部线条拉伸到极致。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啊。”莫洵感叹着,把药罐子放在床头柜上,“前面你自己涂。” 莫洵说着就要出卧室,却被苏泽浅一把拽住。 年轻人一张脸红了个透,翻过身来,某处的变化再没法隐藏。 “你觉得……”他轻声的问,“恶心吗?” 莫洵不不期然的回忆起灵魂伴侣的那个梦。 “当然不,”他说,“但我们不可能、不能、发展到那一步,因为我是鬼,你是人。” “做那件事,你会死的。” “或者,如果你不介意,”莫洵说着文质彬彬的话,欺身凑到苏泽浅耳边,赤.裸裸的调戏道,“我可以帮你的忙。” 长着张冰山脸,实则脸皮非常薄的苏泽浅忙不迭退后——他坐在床上,根本是退无可退,“不、不用,谢谢,我自己来。” 简直已经被吓到语无伦次。 莫洵笑起来,痞赖而促狭,好好先生的一张脸于是带上了微妙的邪气,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充斥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一刻,带着皱纹的成熟男人的脸,和夜色中年轻而威严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苏泽浅的瞳孔猛然一扩,电光火石间眼前仿佛闪过了什么画面,一股气劲自下而上直顶到脑门。 莫洵大发慈悲的放过了苏泽浅,退身出去:“弄好了打内线,我在客厅等。” 薄薄一扇门可挡不住动静,鬼的耳朵好着呢。 面红耳赤的苏泽浅已经从冰山进化成了火山,脖子根都红了,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头顶冒出烟来。 平复了生理冲动,心理上依然曲折波动的苏泽浅照着座机上的号码把莫洵喊回卧室,两个男人互道晚安,各占床的一边,安安稳稳一觉天亮。 因为太过疲劳,第二天苏泽浅醒得比平时晚些,莫洵已经不在卧室了。 客厅餐桌上摆着早餐,餐桌边莫洵惯例捧着书,苏泽浅抬眼望去,破天荒的从师父身上看见了“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八个大字。 回想起昨晚的情形,年轻人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转过念头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赶快把翘起的弧度抚平。 客厅里的不止有莫洵,还有小正太阿黄,嚼着水母的老王。 苏泽浅一一打招呼。 “老王是我叫来的。”莫洵向苏泽浅解释,“跟着我就得帮我做事,今天我们出去转转。” 目的地距离乐斋似乎有相当的距离,吃完早餐,莫洵就招呼人出发了。 开车的是莫洵,苏泽浅自然而然的坐了副驾驶座。 后座上老王把阿黄抱到膝盖上,伸手把几根干枯的草茎撒到无人的座位上。 车子在移动,皮椅光滑,草茎颤动,老王神情严肃。 整个画面违和感强烈。 莫洵:“你这样占出来的结果靠谱吗?” 虽然没有明说,在保持着中元夜的记忆在山里待了一个季度,苏泽浅大概知道老王的本体是什么了。 龙马现黄河,背河图,神龟出洛水,负洛书。伏羲从之成八卦,后为《周易》。 就算知道老王在占卜一道上有与生俱来的优势,苏泽浅还是深深的觉得这一卜不靠谱透了。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於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 这是《系辞》中记载的,蓍草占卜的方式。 现代天师多用筷子代替蓍草,毕竟筷子好找,而认识蓍草的人少——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蓍字怎么读。 冬天,山里到处都是枯草。老王手里那把草是上车前在地上随手扯的野草。 没有一分为二再分为三的等等形式,随手杂草一撒就是一卦,实在是太不正式了些。 老王承认自己这卦起得很不正式,但不正式有理有据:“我在占不靠谱的事情,当然要起不靠谱的卦。” 后座上的卦象莫洵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不知道在占什么也是没用的:“你在算什么?” 老王把草拨拢:“没什么,随手玩玩。” 阿黄从老王膝盖上跳下去,蹲在旁边座位上扒着车窗看外面。 老人问苏泽浅:“小苏,对于鬼王,你知道多少?” 中元夜鬼王现,山里人时时谈论,虽然有意避着苏泽浅,但谁都不知道保留了记忆的他知道了多少。 该知道的苏泽浅都知道了:“我知道他一直在尝试冲破封印。不同于往年的小打小闹,今年鬼王似乎积聚了足够的力量,中元之后,他一直在兴风作浪。” 山里人在忙,山外天师也在忙。 帮苏泽浅办完离职手续后不久,迫于家里的压力,殷商也辞掉了销售经理的工作,安安心心干起了本行。 当然,殷商对莫洵说的是自己换了公司。 有关鬼王,苏泽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过山里人觉得他弱,怕像中元夜那样,被抓了去限制莫洵,于是时时保护着他,把他和鬼王远远隔开——白日夜镇守的山林是妖魔鬼怪的家乡,鬼王在此处,也要比在别处强大得多。 苏泽浅出师下山,在莫洵住的老小区里,是他中元之后,第一次接触到鬼王。 “莫洵那边鬼王也就是放些虾兵蟹将。”老王告诉苏泽浅。 难啃的骨头骚扰骚扰就好,重点攻击的是薄弱处。 “中元那晚,天师们也掂到了分量,通过消息网给了我们很多情报。” “他们处理得了的,就他们去,他们无能为力的,就我们来。” 到了这种时候,很多山里人也顾不上掩饰身份了,天师们总是会吃惊的发现,街上的地摊小贩,商店里的售货人员,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开着宝马奔驰的商务人士,甚至是揣着公文包的公务员,都摇身一变,成了妖精鬼怪。 那些让人颇为在意的医生、官员,会像模像样的掏出特殊证件来:“妖精也要看病,鬼魂也要维权,你们大惊小怪些什么啊,我们可是在备了案的。” 莫洵对苏泽浅说:“从今天开始,阿浅,你也是登记在册的一员了。” 苏泽浅问:“师父你也登记了?” 莫洵侧头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第四十五章 老王在后座上说:“不管莫洵的名字在不在,那本名册你都是看不到的,还是来谈谈我们这次的任务吧。” 莫洵把车开上了高速,闻言补充道:“阿浅你是我们这边唯一的一个人类,所以别出去对人说。” 苏泽浅点了下头,想到莫洵看着前面的路在开车,恐怕没看到,就又“嗯”了声。随即他顺着王老的话问道:“任务?我们现在去哪里?” 高速入口不远处便是分流岔道,莫洵拐上了其中一条,苏泽浅看了眼指示牌,猜测:“吴城?” 吴城离棠市很近,工作、假日,出差或旅游,苏泽浅去得不少,对吴城有名的几个地方相当了解,但莫洵下了高速就往偏僻的地方拐,显然不是去外地人也耳熟能详的那几个地方。 可那路苏泽浅越看越觉得熟悉。 莫洵把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停在了某座三层的小房子门前,房子大门正对着副驾驶窗,“吴记菜馆”四个字映入眼帘。 苏泽浅:“这里我来过。” 莫洵:“我知道。” 虽然来过,气氛却和上次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苏泽浅和殷商在吴城当地厨师的带领下到这里来吃本帮菜,虽然店里生意不太好,但处在居民区——满是私房的老居民区——里,周围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可是现在,吴记菜馆大门紧闭,门上墙上窗上贴满了黄色的符纸,周围连着的几户民居同样门窗紧闭。 苏泽浅感受了下,吃惊的发现以吴记菜馆为中心,周围一圈房子里都没人住了。 忙着观察环境的苏泽浅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莫洵说了什么。 “你知道?”反问出口,那是一种意料之中的惊讶,粗看没什么意思,细细品味却极有嚼头。就像这句反问本身,苏泽浅明明认为没有意义,却耐不住心底的冲动,脱口问了出来。 很微妙的,莫洵也有类似的感觉,他知道苏泽浅并不是真惊讶,潜意识里明白他为什么要问,细想却说不出确切理由。 莫洵活得相当自由,细想不明白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跟着直觉走:“我当然知道。” “水鬼袭击你的时候触动了封印,我于是就知道了。” 老王忍不住插嘴:“发现你被欺负了,你师父大晚上的跑过来把那鬼给摁死了。” 莫洵咳了一声。 苏泽浅想起第二天早晨莫洵手上的上伤:“你手上的伤口果然不是裁纸刀划的?” 莫洵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苏泽浅说的是什么:“你怎么还记得那个……” 人类的壳子不是本体,受伤了痛觉都隔着一层,虽然对着白的时候说自己是个人脆弱得很,但实际上莫洵并不怎么把身体当回事。 苏泽浅闷闷道:“我什么都没忘。” 第一次撞鬼,惊吓还没过,莫洵就又给了他新的惊吓,记忆能不深么。 想着师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那么维护自己,苏泽浅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膨胀起来,以不可遏制的姿态,强硬的冒出了柔软的芽尖儿。 年轻人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我真的是你在孤儿院路边捡到的?”苏泽浅多少从天师那儿听到了些他们有关自己身世的猜测。 “确实是这样。”莫洵靠在车上,知无不答,“很抱歉,我当时没有试着去找你的父母。” 莫洵不是万能的,在妖魔鬼怪间他可以横着走,但在人类社会,想为一个小婴儿找他的生身父母,也没捷径可走。当时没去找,现在再想找,基本是不可能了。 “没什么,我不想找他们。” 既然把他丢了,亲情自然是不在了。 苏泽浅松了口气,又觉得惆怅,他是个人类……果然是个寿命短暂的人类。 这就是他在山里拼命的原因。 比之于莫洵,他的生命太短暂。早点学完,早点出去见到师父,能多一天是一天。 苏泽浅从来都知道时间宝贵,但从来都不知道时间能这么宝贵。 同样的,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小儿女想法,羞耻得他恨不得索性什么都不记得。 期待忘记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当然是不想忘。 没给苏泽浅留太多感触的时间,老王把话题拉了回来:“最近这里出了点问题。” “你师父亲自出手,蜈蚣精一家吓得够呛,忙不迭搬家走了。”老王才说了一句,就被苏泽浅打断。 “蜈蚣精?” “啊,对,这个你还不知道……开菜馆的吴老板一家都是蜈蚣精。”老王伸出手指划过弯曲的线条示意着,“蜈蚣是五毒之一,常常被用来炼蛊,毒虫相互吞噬成蛊,蛊是给人吃的,也就是说它们最终都逃不过被吃的命运。” “人类神话故事里,妖物害人时给人的饭菜里也多有蜈蚣,”莫洵接口,“所以他们很不满。” 一边嫌弃他们长得恶心,一边还要吃他们。 “给人类做饭吃,听食客们赞不绝口,是他们的恶趣味。”老王笑眯眯的看着苏泽浅,“有没有觉得很膈应?” 苏泽浅不想说话。 莫洵安慰他:“当然了,他们做饭给人吃,用的是正常的材料。” 苏泽浅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强硬的掰回话题:“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妖,最大的问题不过一个‘死’字。” “蜈蚣精一家搬走不久后,他隔壁家的老太太就过世了。然后又过了几个星期,再旁边一户的老人也走了。” “老人嘛,年纪大了,也正常。一个月内,第三个人过世时开始有人觉得晦气,几天之后又有第四个人去世,大家都觉得不对了,开始商量着烧香拜佛去去晦气。” 人心开始慌乱,怪事踩着点发生,老城区有两类人多,老人,外地来的打工者,这一片靠近高架,住着好几户跑物流的,因为要接长途货车,半夜三四点才回家的情况不在少数。 做这行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半夜回来也是结伴的,走在逼仄的无人小巷里,从来也不觉得害怕。所以当某一户人半夜回来,看见本该一个人都没有的巷子里走着人的时候只是稍微有些吃惊。 距离远,巷子又黑,年轻人们远远的只能看见团影子。那影子挪得很慢,年轻人脚步快,靠近后发现那似乎是个老人,驼着背,脚步拖沓。 时间是半夜三点多,觉再少,老年纪的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 年轻人们想到白天和邻居们唠嗑时的内容,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了一丝寒意。突然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脸色骤变:“等等,停!别动!” 他伸手把同伴们都拦住,让大家停下别走也别出声:“怎么……怎么没有脚步声?” “几个年轻人直到黑影彻底走远了才敢动,回家后匆忙洗洗睡了,第二天一早。”老王顿了下,“同租的人发现他们全部高烧不醒,只除了一个,那个出声让大家别走的——” “——死在床上,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冷了。” “人死得蹊跷,法医解剖后给出的死亡时间是半夜三点,而在医院里醒来的人都说他们睡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 这事情玄乎,死了人的事情闹得不小,又查不出个所以然。老人们依然以不正常的速度在这片区域正常死亡着,住在这附近的人纷纷找关系想做法事驱邪,偏偏天师们被到处出没的鬼王傀儡绊住了脚,只有一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过来胡乱看过,事情越闹越大,住户待不下去,统统搬走了。 “等天师们得到确切消息,重视起来过来看,”老王示意吴记菜馆,“已经是这样子了。” 莫洵倚在车子上,一如他捧着书看的时候,透出一股闲散惯了的懒洋洋:“鬼王再闹腾,天师也不该花这么多时间才反应过来,他们里面肯定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内鬼。” 苏泽浅问:“那你们知道吗?” 莫洵纠正:“从现在开始,不是‘你们’,是‘我们’了,阿浅。” “人有人道,鬼有鬼路,山里人看人类社会,只看社会上的妖,既然天师说了会负责人类世界里的鬼王,那么我们自然不能越权。” 老王接口道:“山里也忙得很。既然鬼神是要人类请了才降临,我们干嘛花那个闲工夫去给你们擦屁股?” 莫洵顿了下:“这话说得,被请下来后,山里人哪次不是在给人类擦屁股?” 老王:“……” 皮糙肉厚的玄龟面不改色的继续:“小苏你看得出门上贴的是什么吗?” 吴记菜馆四面墙上贴了无数的黄纸,其中有乱画的废纸,也有真正的符箓,符箓都是驱鬼辟邪的,有些作用聊胜于无,有些却—— 那些灵光满溢,带着鲜明攻击意味,向莫洵这边指着的—— “百鬼辟易?” 第四十六章 莫洵支起身子,收起懒散的姿态:“身为一只鬼,我去处理这些东西总有些吃力不讨好。” “如果在以前,这肯定就是我的事情了,”老王说,“但让一只以重防御见长的乌龟主动进攻,也不是多轻松的事情。” “既然现在你在了,那就交给你了,小苏。”老王对苏泽浅说道。 苏泽浅对安排没什么意义,但却有所顾忌:“为什么偏偏是这里?”他清楚的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莫洵的软肋,是瓦解山里人防御最薄弱的突破口,“会不会是陷阱?” 莫洵弯着唇角仿佛好脾气,眼里却藏着刀锋的锐意:“就算是陷阱也要闯一闯,总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吧?” 山中霸主说的是“他们”,百鬼辟易是在江湖道士做法事时一起贴进去的,鬼王在人间的暗桩活动起来,却是极其难找,人类藏在人类里,便是如同水滴入海。 “而且天师们把这里的事交给了山里人,我们也是要面子的。”莫洵收起眼里的锐意,温和的望向苏泽浅,“别怕,有我和老王在,不会出事的。” 苏泽浅愣了下:“我不害怕。”他解释道,“我担心你。” 这话说得直白,老王在一边什么都没听出来,莫洵倒是挑起了眉,苏泽浅赶忙补充:“这圈套是针对你的。” 在场三人,只有莫洵一只鬼。 莫洵像是认真想了一下:“我这边,没什么可担心的吧?” 苏泽浅一噎,确实,就算莫洵是被克制的鬼,依然比他这个菜鸟剑修强大得多。 于是做徒弟的不再说什么,走向吴记菜馆开始撕符箓。 撕符箓自然是直接用手。剑负在身后,隐匿符还贴着,年轻人不握剑,手指点出去便带着剑光,银色光芒一闪而过,把符纸上的线条截断,灵力通道断裂,灵气外泄,符纸失去效用,变成一张真正的黄纸鬼画符,苏泽浅用指甲扣下一角捏住,稍微用力,整张符纸就撕了下来。 百鬼辟易是威力强大的符箓不假,但它显然还没强到开发出灵智,符纸一张张被撕去,剩下的还傻乎乎的盯着莫洵,完全认识不到真正的威胁是苏泽浅。 苏泽浅认认真真的干着活,符咒们傻乎乎的亮着,老王和莫洵在路上站着,整个场景给人一种既视感,好像苏泽浅是在黑板前答题的小学生,而老王莫洵则是在后面盯着的监考老师。 老王还对着莫洵啧啧赞叹:“小苏真是块好料。” 苏泽浅在剑道一途上还没被乐斋寒潭里的剑魂承认,但在人类之中,他的悟性确实是数一数二的。 天才多傲慢,而苏泽浅却是个能沉得下心,不怕吃苦的。他没有表示出对修剑的热衷——以老王和莫洵的眼力来看,年轻人对剑真的谈不上什么喜欢。只是别人说了,他该学这个,苏泽浅就去学,并尽可能的学好。 不管喜欢不喜欢,既然做了就认认真真做好。 道理说起来简单,真的要毫无怨言的实行,却不容易。 但苏泽浅做到了。 指尖凝而不散的剑光是他努力的成果,在无数张符咒上相同位置,分毫不错刻下的一刀是他的克制认真。 这是该自豪的一件事,莫洵却不确定起来,鬼王说他把苏泽浅养得不像人,现在苏泽浅在外人眼里越好,他越觉得自己徒弟少了点任性劲,真的不像个正常人。 沉思着的莫洵没有回应老王的话,那头的一块好料苏泽浅拔出了背后的剑。 他握住剑柄,轻飘飘的一挥,几十斤重的铁器在他手里轻得像截木头。剑刃在空中留下一道弧形的圆光,随后便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炸开无数尖角,变成一根根银丝咄咄戳上墙壁。 苏泽浅挥剑的时候剑尖向上,那剑光化作的银线便上了二楼,把满墙的符箓戳了个稀烂,不管是有用的没用的,统统变成了废纸。 日光之下,丝丝剑光明亮,清晰非常。 剑光如雨,逆流而上,印在莫洵漆黑的瞳孔里仿佛群星拔地起飞。男人忍不住问了句:“这招叫什么?” 苏泽浅却被问住了:“没名字。” 年轻人的剑道师父是桃木精,桃木精用桃木剑,剑与身通,一招一式都带着特质,一剑祭出漫天花瓣雨。 苏泽浅第一次看见板着脸的桃木使出这招时,差点没笑出来。 甘草浑然不觉这一招和桃木本人的气质多不相符,在一边拍着手叫好。 粉红粉红的一招杀伤力极强,苏泽浅依葫芦画瓢的学了来。 莫洵:“没名字?这点你倒是像个剑修了。” 无趣的剑修们只重实用,根本不想费那个脑子去给招式起名字,高手们的无名剑听上去玄乎炫酷,其实只是因为懒。 没见过其他剑修的苏泽浅不太明白莫洵的感慨从何而来,不过听他的语气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用眼神表达了疑惑后就放开了,老王这时候也出了声:“我和小苏进去。” “莫洵你在外面等着,我喊你进去再进去。” 莫洵点头:“我在外面布置布置,免得被包了饺子也不知道。” 让苏泽浅处理符咒有让年轻人练习的意思在,在练习中消耗的时间现在该补回来了,分头行动当然更快。 私房内不开灯,大白天也是暗沉沉的,老王一进去就撑开了玄色结界,把他和苏泽浅保护起来。 年轻人环顾四周,在昏暗中警戒着,冷不防老王突然出声:“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苏泽浅:“什么?” “莫洵没他表现的那么强。” 苏泽浅望向老王,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的神色说不上是什么,却让老王也感到了点压力。 玄龟不怕压力,甚至这份压力让他安了心,顺顺当当的继续说下去:“从山里出来,你见到莫洵,有什么感觉吗?” 老先生一边和苏泽浅说话,一边不妨碍干活,感觉了下周围的动静,拉开通往天井的门,带着苏泽浅走进去后关上,彻底隔绝了在外面做布置的莫洵的视线。 玄龟的结界,即使是莫洵也勘不破。 冬日的天光从天井泄下来,在水泥地上落了雪一样的白。 苏泽浅压下眼睑,很不愿意承认:“我觉得他老了。” 清凉的嗓音散在冰冷的风里,牵出了一丝悲伤。 不知是因为分别了太长时间,还是真的如此,再次见到莫洵,第一眼,苏泽浅心里一个咯噔,他觉得师父老了。 年月变迁,他眼见着莫洵眼角牵出皱纹,鬓边染上霜华,一直都没什么感觉。但这一次,他实打实的感受到了冲击。 他觉得莫洵衰老的不是外表,而是精神。 老王说“对”。 “你没看错,他衰弱了。” “中元和鬼王一战对他消耗极大,”老王直言不讳,“现在的莫洵打不过鬼王。” “前几天他带你进山,是劈的通道吧?” 苏泽浅点头。 “他是脱了壳子才打开的没错吧?”老王看见莫洵时,男人不是中年人类的模样。 苏泽浅再次点头,他明白老王的意思。 “从前他不用脱壳子就能打开。” 人类的躯壳是限制,只能让莫洵发挥出实力的小几成,总体力量的减弱让限制的削弱效果格外明显,所以他必须以本体施法。 苏泽浅问:“他为什么要披着人类的壳子?” 以莫洵的强大,以本体在人间行走,也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老王的回答是这样的:“为了活得更久一些。” “莫洵是一只鬼,一只凝成了实体的鬼。”老王后半句话做了强调。 “实体的凝聚需要大量的力量,而现代社会中,能为他所用的力量越来越少。” “你应该也听说了,山上的两位迟早会消散,莫洵进入人类的躯壳,是为了减少力量的散失,活得更久一些。” 老王看了眼苏泽浅,后者面无表情,心思比最复杂的卦象还难猜。玄龟凭着经验安慰了句:“当然了,他消散的那天你肯定是看不见的。” 苏泽浅抬起头,四四方方的天井里是冬日晴朗的天空,玄色结界挡污秽,挡不了阳光和风。 光刺眼而风凛冽,苏泽浅眼睛发干。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莫洵把你抱回来的那天,我就给你们俩占了一卦,果不其然你的命和莫洵的纠结在一块,怎么看都看不清。” “他收了你做徒弟,我闲着没事又给你们起了一卦,没什么变化。刚刚在来的路上,我再次给你们算了一卦,卦象略有变更,大体依旧如初。” “你和他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定了,你这辈子都和他绑在一起。所以我告诉你。” 老王顿了下,继而说:“你们的卦象……不是师徒卦。” 苏泽浅心里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那是什么卦?” 玄龟摇着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苏泽浅抱着侥幸,想要遮掩秘密:“那你怎么能肯定它不是师徒卦?” “每个人的卦象都有特定的‘势’,莫洵的师徒卦我见过,你的我同样见过,但你们两个之间的,不对。” “你和桃木,你和我,和殷商李家父子等人之间的联系都带着师徒卦的影子,而莫洵……” 苏泽浅顺着自己的逻辑猜测,接口道:“桃李满天下。” 老王笑笑,没说话。 第四十七章 话说完了,老王向外送了道消息,喊莫洵进来。 布置完阵法的男人让阿黄留在门外看着,抬步走进去。 天井那一头是另一扇门,油漆皲裂剥落的木门上悬着一道符。 那道符是黑色的,不画在纸上,而画在空中,下无凭依,上无吊挂,距离木门也有一指的距离。 符咒繁复瑰丽,如果换成金色就和中元集会时山里出现的那些没什么两样了。 老王望向莫洵,苏泽浅也看过去。 老先生哑声道:“他把你的东西学去了啊。” 莫洵并不在意:“任凭谁看一套花纹看百八十年,都能照着样子画下来。” 中年人伸手就要往结界上点,被苏泽浅一把攥住。 莫洵:“怎么了?” 苏泽浅:“别直接用手。” 莫洵动了动手指,一道金线从指尖飞出,钻进了黑色的符文中。 “这样呢?”莫洵好脾气的询问道,配合着行为却带着点狡诈不听管教的痞味。 然后莫洵转过头问老王:“你刚刚和阿浅说什么了,他的表情怎么这么……”男人又看了苏泽浅一眼,“一言难尽。” 老王奇道:“他的表情有变化吗?你居然能看出来?” 这是变向的承认他确实对苏泽浅说了什么了。 莫洵显然得意:“你看不出来是自然,我看出来,是必须啊。”男人轻轻把手腕从苏泽浅手里挣出,“乖,没事的。” 一边说,一边还顺手在苏泽浅头上摸了把。 苏泽浅侧头躲闪:“我不是小孩子。” 莫洵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苏泽浅像是被烫了一下,触电般的移开了视线。 做师父的轻笑一声,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符文上。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的阿黄突然大声吠起来,而莫洵放下的结界没有被触动,来者不是敌人。 “我去看看。” 老王转身出去,片刻后他拿着只黑色的纸鹤回来:“又出事了。” 几十公里外,搭档干活的李木和殷商也接到了纸鹤传信,只不过他们接到的纸鹤是白色的。 信息化社会,天师们联系也多是用手机,纸鹤蝴蝶之类的传信工具只会在手机等高科技产品罢工的时候才用,算是紧急情况时的后备。 纸鹤传递的不是文字而是图像。 一群天师不知跑去了哪儿,在很昏暗的环境中和魑魅魍魉各种各样的妖怪战斗,那些妖怪身上都缠绕着丝丝黑气,显然是被鬼王控制了。 被迷了心智的妖怪们在鬼王的加持下攻击力大涨,不要命的攻击着场地中央的天师,天师们节节败退,圈子越缩越小。 画面最后,圈子外围,眼见不支的一位天师大喝一声,嘴里喷出一口血,耗尽最后一点力量,送出了一批纸鹤,然后便被妖怪吞噬了,血花四溅。 那批纸鹤分三种颜色,白色的是寻找附近天师求救,红色的是给家族家长、散修头头报信——事情严重了,最后唯一一只黑色的,是通知山里人用的。 殷商接到的纸鹤是白色的,白色纸鹤两边翅膀尖上盖着圈黑边,这是山里人得到消息,已经赶过去了的意思。 只要不在来源处被打落,不同收信人收到纸鹤的时间理论上是没有时差的。 “这是什么意思?”李木道。 中元以来,李木和山里人打了很多次交道,后者的反应从没这么快过:“这群天师里有山里人?还是刚好路过?” 纸鹤身上刻印着的发信地点,以收信人为原点,标出位置,就像一个没有路名的导航,简单易读,却很难与实际地理位置对应上。 手上的工作并不紧要,纸鹤传来的消息显然排在优先位置,殷商收拾了东西就要赶过去。学得杂的天师工具多,一旁专精炼器的李木托着个玉器看着他:“你要去?” “对。” “山里人接手了,我们去了能有什么用?” “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帮上忙,而是肯不肯帮忙。”殷商快手快脚的把东西扫进包里,放飞纸鹤让它在前面带路,跟着走出办事的宅子。 李木跟着走,嘴上却说:“去了没用,还不如不去,有山里人的珠玉在前,被困天师会感激我们?” “而且干活的时候回避山里人不是不成文的规定吗?” 自从混迹在人类社会中的山里人一个个浮出水面,天师和山里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两者不自觉的开始回避起对方,尽可能的不打照面。 殷商回头:“你是在阻止我?” 李木:“不,我是在提醒你。”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说,“你看我像阻止你的样子吗?” 他可是跟着他在走。“我只是提醒你,违背规定可能会有不好的后果。” 殷商:“能有什么后果。”男人满不在乎,语气有些不好,因为苏泽浅的关系,他迁怒的对山里人带了点负面观感。 抱怨似的说了一句后,殷商吐出了必须要去的真正原因:“那群天师里有殷家人。” 殷家人惯用的青铜器非常醒目。 李木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说话的目的就在这里:“从前你可不会管殷家人死活。” 殷商脱离家族的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大家族摩擦多,天师又不同于普通人,能者上位,而能者大多要靠各种资源供起来,倾轧更厉害。殷商在家里过得不是那么愉快,少年心气,就翘家了。 李木一句话落下,殷商沉默了,良久才说:“现在不是从前。”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见的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殷商就发现逃离家族并不能逃离糟心事,家里的矛盾也没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随着年龄的增长,心里的愤懑也就淡了,偶尔也会想念想念家人。 他不回去不过是拉不下面子,二来他老子爷爷总骂他不肖子,遇见了就甩着袖子抽他。这回鬼王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契机,让他不得不回到家族。真正回去了才发现,家里的情况并没有自己记忆里的那么糟糕,血脉亲情,家族观念开始在他的意识里生根发芽。 这回看见殷家人有难——虽然他根本不认识那些拿着铜器的人——殷商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们受到了意料之中的阻挠。 莫洵的布置是针对鬼王的,殷商李木不受影响,甚至根本没察觉到,但阿黄不会让他们进。 黄狗见是熟人,没有摆出龇牙咧嘴的攻击状态,但牢牢守在门前,拒绝进入的意思非常明显。 殷商的表情在看见阿黄之前已经变了,他怎么会忘记吴记菜馆呢。等看到阿黄,年轻天师的表情于凝重中带着一言难尽的意味。 李木注意到,问:“怎么了?” “这是泽浅第一次见鬼的地方。”殷商盯着阿黄,土狗长得都差不多,但就像主人总能从一堆同品种的宠物中认出自己家的那只,殷商看见阿黄的次数多了,自然也能认出来。 “这是莫洵家的狗。” 李木只是“哦”了一声,这只狗看来不是一只简单的狗,狗在这里是说明莫洵在,还是苏泽浅在?问题太复杂,他不想动脑子。 莫洵的布置没被触发,不代表他不知道来了两个人。 一刻钟过去,吴记菜馆里的三个人打开了门上的封印,却找不到黑色纸鹤定位的地点。明明就是在房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异样。只能在屋子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绕着圈的找。 莫洵说:“殷商和李木在外面,你们谁出去?”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苏泽浅在揣摩,老王直接问:“是赶他们走,还是让他们进?” 莫洵:“没想好。” 老王:“……你玩我呢?” 老王的身份已经暴露自然没关系,让不让两个天师进的关键就在于莫洵。 莫洵没想好的原因也简单,如今鬼王活跃,他伪装成普通人的日子基本到头了,是自己承认还是等到被撞破其实没考虑的意义,为了掩饰身份把两人拦在外面没什么必要,但就这么让他们进来,又仿佛吃亏了。 莫洵拉出一根金线放入黑色纸鹤,漫不经心的想:吃亏在哪里呢?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苏泽浅开口了:“我去拦住他们。” 如果殷商李木真要进来,阿黄肯定拦不住。 没表情的年轻人说:“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这话正正经经规规矩矩,莫洵觉得苏泽浅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傲娇——我们的秘密,干嘛要让别人知道? 鬼先生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嘴上应了声:“随你。” 苏泽浅于是转身出去,心里的念头和莫洵猜的一模一样,只是感情完全不是傲娇。 年轻人认为,山里人的秘密不需要太多人知道,师父如今处于衰弱期,能少一事是一事,自己知根知底,占着主动,能为他多挡些麻烦。 修了剑的年轻人外表愈发冷淡,但在师父面前时仍捧出柔软的内里来,于是莫洵几乎察觉不到苏泽浅的变化。 可在其他人面前—— 李木看着从吴记菜馆里走出的苏泽浅便是一愣,微垂着头的年轻人从屋内的阴影里走进屋外的阳光中,仿佛带出了一阵自山渊卷起的朔风。 模样精致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像是一块浸在寒潭里的石头,又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柄铁,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李木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苏泽浅确实符合传说中剑修的样子。 年轻剑修一副七情寡淡的模样,薄唇轻启:“请回吧。” 第四十八章 能言善辩的销售经理殷商在这一刻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苏泽浅冷然的站在他们对面,隐约带着点敌意的说着“请回”,并没有让他觉得愤怒或伤心,只是失落,一种时移物异的失落。 这种失落让他浑身无力,连之前救助同行的急迫心情都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倏得微弱了。 殷商不说话,李木开口了,古董街上的店主不是木讷的人。几天的教授关系比不上和殷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于是他说话的时候就带上了和苏泽浅一般无二的微妙敌意,仿佛对着陌生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木摊开手,翅尖染黑的纸鹤悬在他掌心上方。 “山里人干活无关人员回避么?” 年轻的炼器师问道,自带一股上位者气势。李木的态度和第一次在元宝山庄见到他时一般无二,大半年的历练褪去了他身上的青涩气,他气势的来源不仅是他的自信,更是他的阅历。 然而这份阅历在莫洵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见过了莫洵真身,再看李木,苏泽浅一点感觉都没有。 面无表情的剑修身上的冷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李木觉得自己快不认识对面的男人了。 “你变成山里人了吗?” 大概算是吧? 心里不确定的想着,苏泽浅嘴上说:“是。” 干脆利落的回答不知怎么的消解了殷商的失落,他找回了平日里的态度,一挑眉,据理力争:“山里人做事天师不需要回避……没有这个规定。” 他侧头示意李木手上的纸鹤:“里面有我殷家的人,于情于理都该让我参加。” 苏泽浅出来拦殷商、李木,里面老王问莫洵:“你觉得小苏能拦住那两个吗?” “拦不住,”莫洵说,“阿浅嘴笨,又不会真的动手。” 整栋房子都找过一边了,披着中年人壳子的鬼先生在天井里停了下来:“鬼王不可能在上面,你到地下去看看。” “好嘞。”老王应一声,俯下身子,玄龟虚影把他包围,老人身形在其中渐趋于无,随即玄龟的影子也变淡消失。 苏泽浅果然就像莫洵说的那样,反驳不了殷商的话。李木在年轻人的沉默中找回了些许的熟悉感,刚想说几句缓和下气氛,变故突然发生。 四周地面上陡然亮起金光,莫洵布置的结界被触发! 紧贴地面的结界亮起,下方灰色的水泥路面瞬间变成了一片漆黑,黑色潮水般流动,结界震颤,脚踩金光的三个天师同一时间做出了攻击准备。 “山里人……”李木低声说了句,炼器师对符咒天生敏感,他一眼就看出地上的结界和中元夜的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苏泽浅耳边响起了莫洵的声音:“阿浅,我这里也遇上了点麻烦,顾不了你那边。” 莫洵的声音自灵魂层面上响起,苏泽浅听着声音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剥离感,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肯定没张嘴说话,但也确确实实听到了自己回答的声音:“好。” 说着自己遇上麻烦的莫洵传来的声音带了声轻笑:“好什么好,我得把你那边的结界收了……你行吗?” “行。” 本该被日光照亮的天井里一片漆黑,莫洵抬手下劈,劈出一线光明,苏泽浅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传入耳畔,他叹气道:“不行也得行啊。” 男人五指成爪,向掌心勾起,屋外结界自阵眼处开始从地面剥离,黑气喷涌而出。 苏泽浅只做了一个手势,殷商、李木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三人一股脑的把攻击往那处招呼过去。 重击之下,黑气倏忽散开,李木抛出法器,一叶扁舟漂浮于离地半米处,为三人在越发浓重的黑雾中创造了立足之地。 殷商、苏泽浅跳了上去,地上金色结界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少,不知从哪里涌出的黑气让地面震动起来,房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动起来。 殷商愕然:“开什么玩笑!” 从中元至今,鬼王活动虽然越来越频繁,但始终处于可控范围中,不管天师和山里人的群体中有多少暗潮汹涌,鬼王始终没有出现在普通人面前。 但现在,就在他面前,这个局面被打破了。 再离经叛道的天师也不会希望出现这种状况,才踩上小舟的三人几乎是立刻又分开了,李木放出另两件法器,分别由殷商、苏泽浅驱动,向另外两边飞驰而去。 三人以阵眼为中心,踩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不断向外,试图在黑气波及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之前,控制住它。 为了更快的达到目的,他们的位置从地面变成了天上,仓促之下三人只来得及往自己身上拍个最基础的障眼法。 因为有把剑,苏泽浅的障眼法效果最好,看不出一点破绽,李木有法器加持,效果也不差,殷商就差了截,身形若隐若现,如果有人抬头,必然会被看见。 但此刻没人有功夫来关注这个。 三件飞行法器在空中拉出三条绿色的灵力轨迹,如同树木生长,有花纹从这三道轨迹上伸出,相互缠绕,勾出繁复花纹——那是李家特有的封印。 木性温和又鬼气森然。 一边操控飞行法器,一边手忙脚乱补着障眼法的殷商忍不住分了下心,回了个头。他和李木从小一起长大,是好友是损友,几乎无话不谈。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李木,最近三月来,他也和李木合作了无数次,自以为摸透了对方的套路,然而现在,李木送出的法器,做出的法阵他几乎看不懂。 一个季度没见的苏泽浅变了,天天见面的李木竟然也是陌生的。 殷商陡然间生出了自己被独自丢下的荒谬愤怒来。 他这一分神,脚下的扁舟便一抖,拉出的灵力线条随之一颤,李木尚未反应过来,黑气却察觉了他的不稳定。 如黑水四溢的黑气陡然掀起一道巨浪,扑头盖脸的向殷商罩去! 操纵法器不是殷商的长项,催动扁舟以目下的速度疾驰已经是殷商的极限了,他根本没有余力躲避! “殷商!”李木高声呼喊,想回身救援却是来不及。 “趴下!”另一头苏泽浅一剑横斩,银色剑光如匹,锋利得仿佛把时间与空间一起切开了。 没有什么能快得过光。 剑光仿佛在亮起的瞬间就到达了殷商的位置。 殷商及时俯身,那剑光从他头顶劈过——炸开! 黑气浪潮噗得被巨力驱散,破碎残渣浇了殷商满头满脸。 殷商手里握着的红线铜钱无风自动,扬起来撑开浅色结界,然而黑色残渣的腐蚀性极强,铜钱结界在挡下了第一波后就被污染失效。 余下的直接喷到了殷商身上。年轻的天师已经做好了疼痛的准备,但黑色碎片落到身上,居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愣了下。 李木和苏泽浅没有。 从地下涌出的黑气到底是有限的,往殷商那儿去了,李木和苏泽浅那边的就少了,退潮似的露出了一片地面,李木和苏泽浅已经走出了黑气范围,又一道光从他们脚下的法器中射出,封住了三角形的一条边。 “得把他推出去!” 必须让殷商也走出黑气的范围,封印结界才能完成。李木和苏泽浅脚下的法器已经定了位,不再移动。 炼器师于是又掏出一件飞行法器,准备往殷商那儿去。 苏泽浅却先他一步跳上了法器:“我去,我更快。” 苏泽浅的剑比李木的法器快——这是当然的,但他操纵法器的速度也比李木快。 法器有灵,要你强于它,才能驱动它,会飞的法器级别高,想驱动它,天师的灵力也要强,苏泽浅的灵力…… 李木想想觉得心酸,他的法器感受到苏泽浅的灵力,直接就跪了,听话得跟什么似的。 殷商听见了李木和苏泽浅的交流,他在短暂的呆愣后反应过来,自己驱动扁舟往外走。 破碎的黑气似油如雨,滴在人身上湿乎乎的往下滑,没有人注意到,不是每一滴黑雨都滴落了,有些直接渗进了殷商的皮肤。 渗透的黑色效果立竿见影,殷商催动扁舟的灵力中混进了鬼王的气息,那气息逆着扁舟拉出的绿光往阵眼处去,黑气弥漫中,苏泽浅根本没看到,控制着结界的李木察觉到不对,但没等他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碧色结界就枯萎般的凋落了! 三枚连接着结界的飞行法器应声而碎! 李木爆了句粗口,从半空中掉了下去。苏泽浅伸手去够不远处的殷商,后者也配合的伸出手,于是苏泽浅顺利的拉住了殷商,但手一握上,苏泽浅就察觉到不对。 殷商的力道太大了,仿佛在一个劲的把苏泽浅往下拉,可悬在半空中的人哪里能使得上这么大的力气? 苏泽浅略一皱眉,没松手,脚下的法器却在往后退——他想把殷商从黑气最浓郁的地方拉出去,他还想去救李木。 然而一切都只停留在想法的阶段。 殷商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而苏泽浅又没想过放手,结果自己被拉了下去。 年轻的剑修心中一凉,殷商在对他笑,笑得邪气又狰狞,拉着苏泽浅坠落的男人眼白被黑色淹没,他笑着,嘴唇开合,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是我的。” 第四十九章 这是苏泽浅第二次向黑暗中坠落,不同于上一次的无知无觉,这次他清晰的感受到了从高处摔到坚硬地面的疼痛。 殷商扯着他,苏泽浅没法调整落地的姿势,半边肩膀痛到麻木。 地面坚硬冰冷,光滑的石板反着光,路两边是古色古香的木头店铺,木板门关着,门上方挂着布招牌,角上挑着灯笼,摇曳的蜡烛光从中透出,晕开柔和的光芒。 不远处传来喊杀声,法器相击、符箓燃烧,不同的灵力光芒如同小小的烟花绽放,给屋顶上方的一块儿天空染上了色彩。 隔着几重屋檐,苏泽浅也能感受到那处传来了鬼王特有的气息,那边必然是被困天师聚集的地方。 想要救天师,想要找到同样掉了下来的李木,就该往那儿去。 但失去理智的殷商极大的限制了苏泽浅的动作。殷商没有攻击苏泽浅,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掉下来后跌到地上也不站起来,动都不动,只是用黑漆漆一片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泽浅,抓着他不放手。 苏泽浅一个手刀劈到他后颈,想把人劈晕。 然而力道十足的一记手刀下去,殷商还是盯着他拉着他,继续清醒着。 那双漆黑的眼睛让苏泽浅自心底升起一股凉意:“你是谁?” 殷商咧开嘴,笑容邪气诡异。 吴记菜馆中,包围莫洵的黑气又浓重了一层。 构成金色结界的符文自门外飞入,于莫洵手中重新成型,凝成一根棍状,那棍非圆却方,有四个清晰的平整截面。 金色线条自内而外编织,花纹镂空,整根长棍如同一件精美到极致、富丽到极致的工艺品。 莫洵握着长棍,向后猛然一抽,带起剧烈气流,那气流仿佛也带上了金色,金光之中,没了笑意的莫洵的一张脸,无形中便透出一股威严气势来。 长棍抽击之处,黑气立散,暴露出水泥地面上深褐色的线条,那些线条纠缠着向深处延伸,就像透进了地里的血,又像有生命一样,微微颤动着。 长棍跺地,一圈气波炸开,地上的褐色线条刹时就被吹飞,莫洵身上浮现黑色虚影,广袖长袍在疾风里猎猎作响。 真身半现,力量尚被束缚着,凡世空间已然承受不住,房屋颤抖着,墙粉片片掉落。 风暴中心,莫洵扬声喝到:“老王,上来!” 地面的震动不仅是因为鬼王黑气,更是因为老王在下面翻腾。地面上的褐色线条是鬼王的结界,封住了玄龟来去的道路。进入地下的老王不知道遇上了什么,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隔着结界莫洵都能感受到那里的激烈,又迫于上头的封印,爬不上来。 莫洵一棍击地,撞飞了黑气,也打散了鬼王封印。 地上玄光一闪,老王跃了出来。 老人身上缠着细细缕缕的黑气,从地下带出来的黑气特别凝实,随风飘动,乍一看就像是缠着无数头发,又渗人又恶心。 老王骂了句,说他一下去就撞上了鬼王——对方果然在地底等着。老王是下去找人的,看黑气威胁不大就也没管,等他找了圈发现什么都没有,想再上来却发现:“居然在我头上画了朵花。” 老王口中的花就是莫洵看见的褐色结界。 就像莫洵遇上百鬼辟易讨不了好,玄龟也有要避着走的东西,太极两仪,相生相克,事事如此。鬼王画的封印正巧是克制老王的,老王这才反应过来鬼王的目的是想让他们分散开。 结界只能困住他,拖延他,那么鬼王的目的是苏泽浅还是莫洵? 他冲撞结界往上走,道路却被莫洵从外面打通了。 那么只剩一个答案了:“小苏呢?” 室内黑气依然浓重,打破结界后莫洵缩回了壳子,金光织就的长棍也散了开去。 “在外面。”重重黑雾之中,还未熄灭的金光星星点点亮着,映着莫洵的脸明明灭灭。 老王看了男人一眼,莫洵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老人心里一惊,立马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老王扎起马步,双手画圆,太极虚像成型,老人将之轻轻往外一推,黑气立时散去——老王的招式没那么大威力,是鬼王自己撤了。 以恶念为本身的鬼王习惯以黑雾形式游荡,无声无言,因此做起事来格外的让人摸不透。 两人走出去,外面果然没人了。远远传来喧闹的声音,地动平息,周围住户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开始嚷着惊险,更厉害的哭嚷起来。 “为什么老是盯着苏泽浅呢?他的目标不该是我吗?”莫洵喃喃道。 因为男人刚刚的表情,老王现在说起话来语调都显得拘谨:“因为知道你会去救他,所以才盯着他。” 中元已过,鬼门不开,被封印着的鬼王于世间行走也有诸多不便,想要干掉莫洵,当然要把莫洵引到自己的地盘上。 老王盯着地面,想找出些痕迹来:“他们在哪儿?” 鬼王没有肉身,而苏泽浅等人有。 “既然都是人类,那么就该和之前的天师在一块儿。”莫洵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声调平稳,“既然等着我去救,那肯定会让我们找到。” 就像是响应他的话一样,地面上浮起一层黑气,黑气中心是个漩涡,卷向不可知的深处。 那是一道门。 人声渐近,地动过后,附近居民也顾不上什么忌讳,想穿过这块地方走上开阔的大路。 来的不仅是附近的居民,老王提醒道:“又有天师来了。” 莫洵点了下头,抬脚踩进漩涡:“你挡着。” 老王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莫洵就消失了。 玄龟叹了口气,撑开隐匿结界,防止普通人懵头懵脑的冲进来,跑到巷子口的住户们纷纷掉头,往另一个岔道口走了。 老王的结界防得住普通人,防不住天师。 驮着背的男人停在了结界外,规规矩矩的冲老王低身一礼。 “老王大人,您看见李木了吗?” 来的是李木的父亲,李林,单身一个人。 看他的装扮却显然来之前是在团队作战,老王问:“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其他人走不开,”李林回答,“我察觉到木头用了李家的大阵,就赶过来看看。” 好容易有机会把不服管教的儿子拴在身边,把李木当继承人培养的李林派给他的任务,当然是和自己任务地理位置接近的。 “李木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已经有人去找他了。”老王示意了下地上正在消散的漩涡,“你去了也只能添乱。” 想去,现在也去不了了。 “在这里和我一起等着吧。”老王打开结界放李林进来,“说说?是什么任务要你这个级别的天师带上一群人?” 有关鬼王的事件天师都会汇报给山里人,老王都知道,李林这件不是。 李林沉默了下:“认真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该汇报给你们的。” 老王:“哦?” 现代天师和远古修士所处的环境天差地别,虽然有各种科技手段弥补,但到了一定程度,想在大道上更进一步难于登天,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现代人很难找到天生地养的宝物了。 鬼王出世,从地底翻出了无数天材地宝,即使知道那些现世的宝物很可能是鬼王的某种手段,但只要你是一个天师,你就没法抗拒诱惑,没法不去争取。 “糖衣炮弹,我们都在告诉自己,吃了糖衣扔掉炮弹。”李林眉头死死皱着,“但我不觉得我们能那么聪明,那么有自制力。”他这话把自己也包含了进去。 老王没答话,脑子里想的是鬼王几次三番针对苏泽浅的行动。 几个月下来,投向鬼王的天师们陆陆续续被撬开了嘴,他们之所以靠过去,无非是因为鬼王许诺了他们种种好处。 鬼王对付天师是满足他们的贪欲,对付莫洵……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一方是给予,一方是夺取。 黑气漩涡中一片黑暗,莫洵直直坠落,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脚触到了实地,四周环境也明亮起来。 脚下是一条石板路,青石板已经被磨得光滑水亮,路两旁是林立的商铺,尽头处酒旗招展,卖货郎挑着担子经过,穿着短打的小儿举着糖人嬉笑跑过。 莫洵和苏泽浅处在同一个地方,只是一个在白天,一个在晚上,一个热闹,一个寂静。 两人的心情也是截然不同的。 苏泽浅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根本没花心思去打量环境。 莫洵却是愣了下——即便他知道鬼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他就是没能迈出步子。 男人甚至不可抑制的念出了曾经的那句话:“太湖十街——” 风是暖的,带着柔和的水汽。 莫洵缓慢的念着,折进了手边的一条小道,粉墙黑瓦间露出了水乡人家的黛色屋檐,以及一抹不容错辨的绿色。 “——江南榕府。” 第五十章 李林到场后发觉事情有异,就打了个电话让人来收尾,李家家主是很有号召力的,不多时,吴记菜馆周围的普通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门外空地上,阿黄来来回回的绕着圈,喉咙里低低发声,显得很焦躁。老王在阿黄经过的时候拍了拍它的脑袋,黄狗似乎一下子被拍得泄了气,往地上一趴,没精打采的不再动弹。 老王招呼李林:“进去坐坐?” 之前因为没什么可说的,李林的目光一直在跟着阿黄打转,此时老王出声,他才看了过去,看过去的同时他轻声开口,语气中满是犹豫:“不了……我得回去了。” 他身上还有任务。 “我们天师眼里的天材地宝对你们山里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形容略显猥琐的中年人忖度着,思考的模样给这个形象不怎么样的天师度上了一层正气,“……可如果是秘境呢?” 老王明显愣了下:“秘境?” “没错,秘境。”既然开了口,接下去就容易了,“最近半个月,吴城宏湖湾时现异象,渐渐有人传说是秘境将开,对照天师记录里的东西,说得有鼻子有眼。” “已经有好几百年没见过秘境了,上推几代人都不知道‘秘境’到底长什么样,这次的传言无外乎空穴来风,但机缘放在眼前,谁都不想错过,除了张钟两家家长自持身份没有出现,其他各家族的族长就算不一直呆着,也都来走过两圈,得到消息的散修更是直接驻扎在了湖边。” 老王听出了点意思:“李家业大,你这个家主不会天天守着吧?” 李林笑了笑:“从得到消息那天开始,我就守着了。” 老王:“哦?” “宏湖湾那块地方……或许您不记得了,”李林慢声道,“……是榕府旧址啊。” 老王掀掀眼皮:“几千年了,沧海桑田,你就这么确定榕府就在那里?” “李家出于榕府,我当然能确定。” 若不是当时榕府权势滔天,他们李家根本就不会姓李,榕树孕育出的可是个姑娘啊。 榕府在普通人的文献中也有记载,毁于朝代更迭时的战火。但在天师的记录中,榕府却是连人带屋子的凭空消失——就像被谁封印了一般。 李家知道的更多些,不同于张钟两家在古时就有深厚的底蕴,李家人在天师一道上走得并不是很顺利,他们能从千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是因为山顶上的那位顾念香火情,时时照拂。 李家人于是知道榕府中人至少还有一个在世,那么榕府的消失自然就有了更深的内情。 李木对老王说:“我知道你们山里人不想让我们找到榕府,天师进去必然是寻宝掠夺,但榕府却也是那位的故宅。” 除了李家,其他天师都不知道榕府和山里的渊源,但所有天师都一致的保持了沉默,秘境百年难遇,他们不想让山里人再来分杯羹。 对这件事的处理方法出奇的一致从侧面体现出了人类的团结,从山里人的角度来看,这份团结却很有股讽刺意味。 老王知道李木是心里过不去,所以才开口提醒,但他毫无触动的表现,甚至语出惊人:“你怎知道那一位和榕府有关呢?” “这么多年了,就像刚刚说的,沧海桑田啊,口头的传说只要有一个人,稍微动点手脚,这么多年来,也面目全非了。” 流传了千年的真相会因为轻飘飘一句话变得飘忽,阔别了千载的故土,却是风物依旧。 莫洵推开朱漆大门,抬脚跨过门槛,抬眼看去是道白石影壁,绕过去,便看见了一棵遮天蔽日的榕树长在院子中央。 院子中央栽树,树对门,不利风水,但宅子里住的都不是人,就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是日炎夏,阳光炽烈,被榕树一过滤,院子里只剩下明亮的阴凉,没有活人的宅子自然是安静的,安静到莫洵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走过院子,踏进正厅,环顾四周,依然是没有人。 莫洵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慢了下来,间杂着放松与失落。 男人当然记得自己踏进了鬼王的地盘,也知道自己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就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样,他控制不了自己心情。 可我又不是人。 就在莫洵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突然想起了一道清晰的女声:“哟,徒弟,回来啦。” 莫洵猛然回头。 一袭白衣的女子靠在榕树干上,带着一身刚从阴间上来的凉气,冲他笑着:“跑哪儿玩去了啊?你师祖找你呢,让你下去趟。” 莫洵嘴唇动了动,收回望向女子的视线,转而盯着脚下的青石板。 “师父。”他唤出了这两个字,陌生得恍如隔世。 那女子干干脆脆的应了,语调扬起落下,是水乡姑娘特有的柔软腔调:“哎。” “我师祖找人,是不会舍得让你跑腿的。” “找别人当然不会让我去,但现在找的是你啊,你是我的小徒弟呀,我不来找谁来找?” 满身阴气的女子笑容却明媚:“而且我们好久好久没看见你啦,想你了啊。” 那女子说:“玩够了吧?跟我回家吧。” 莫洵抬起眼,看她,笑起来,笑容不达眼底:“晚了。” 男人脸上带出薄薄的寒意来,像是透过那女子在看别人,说话的语气和刚刚喊“师父”时的截然不同:“我是罪孽转世,生来便当历千万劫难。封神之战是我一难,紧接着便是一劫。” “但这一劫,我猜却不是无家可归。” 说完这话莫洵抬脚便走,路过庭院,绕过影壁,走出大门。 在他迈下门前台阶的刹那,身后榕府烟消云散。 苏泽浅却在此时看见了那棵树。 夜幕之下华盖重重,气根连地,鬼气森森。 “我去,那是什么鬼!”顺利和苏泽浅汇合的李木被吓了一跳,那棵榕树连同后面的宅子都是凭空出现的。 和苏泽浅一样从地面上掉下来的李木活蹦乱跳,甚至比平时还活泼几分,他的死党殷商额头上被贴了张符,杵在一边,僵硬得不能更僵硬。 殷商脑袋上的那张符是李木拍上去的,也是李木找到苏泽浅的。在苏泽浅看着笑得诡异却没有任何行动的殷商,还在思考着处理办法的时候,比他们先一步掉下来的李木就找了过来。 苏泽浅当然要问他是怎么找过来的。李木指指身前飞着的碧色玉蝴蝶,说是循着两人的灵力找过来的——苏泽浅和殷商之前都用了李木的法器,灵力被记录了下来。 一问一答将苏泽浅和李木已经带着殷商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金戈交鸣声变得清晰,灵光闪耀处嘈杂的人声中也漏出了一两句能听清的呼喊。 绕过一个街角便看见一群天师背对着他们,法器灵力尽数向前方祭出,抗击着汹涌而来的黑雾,黑雾中隐隐有兽头突显,法器光芒照亮它们的血盆大口。 没有一个人面对苏泽浅三人这个方向,但这边分明是条路。 情况诡异,苏泽浅李木当即停下了脚步。 李木试图把人喊过来,但不管他喊得多大声,前面的人始终没有反应,炼器师于是投出法器,但法器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了距离人群一米远的地方。 借助法器上传来的感受,以及肉眼的直观印象,李木肯定道:“那里有道结界。” 苏泽浅却在看身后:“回头。” 苏泽浅声音平静,李木一回头差点连魂都吓没了。 刚刚走过的街道已经融化在了夜色中,他们背后是一片黑暗,黑雾如潮如瀑,铺天盖地兜头罩下! 扑来的黑雾带着咝咝的腐蚀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毁天灭地的势头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李木扯了把苏泽浅,硬着头皮往有结界的那边撞去:“走!” 苏泽浅顺着李木的力道向结界跑去,指向黑雾的剑尖悄然转向,年轻人瞥向结界那头背对着他们的天师,一掠而过的视线警惕冰凉。 拉着他的李木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过来,但他扭头的时间恰恰是两人撞上结界的刹那。 之前放出的法器还在不断冲撞,李木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结界的存在,撞击的瞬间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而就在这个眨眼的刹那,苏泽浅脸上已经看不出端倪了。 但下一秒,事实证明苏泽浅的警惕是非常有必要的。 在被困天师的眼中,他们背后是一堵墙,于是当察觉身后传来动静时,他们没做任何判断,直接攻击了。 天师仓促攻击,苏泽浅有备而来,结果自然是后者完完全全的挡下了前者的攻击,李木大喊:“自己人!” 看见剑光天师们就知道来的不是鬼王,大脑运转起来,靠近结界的天师没再攻击,但就算李木喊出了声,他们依然保持着警惕——比起苏泽浅的警惕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两边都看清脸了,确认过身份,才放下对彼此的警惕团结起来抗击黑雾,环境就变了。 身后的墙消失,榕树出现,再后面的屋舍建筑随即出现。 李木一句“什么鬼”的话音还没落下,苏泽浅的手机就响了。 一边被困了好久的天师直接崩溃:“为什么你的手机有信号?!” 第五十一章 苏泽浅在身边天师崩溃的大叫声中掏出了手机,环境昏暗,亮着的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尤其清晰,两个字——莫洵。 就在不久之前,莫洵在苏泽浅的通讯录里还是三个字——莫老师。 这个称呼看上去既尊敬又疏远,实则含着苏泽浅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得意。别人通讯录里有爸爸妈妈,亲戚朋友,可苏泽浅没有,有时候看见别人的电话上亮起家庭成员的称呼,孤儿出身的苏泽浅也会酸溜溜的想,写称谓不安全,得写名字才好。 这么想着的苏泽浅心里多少是羡慕的,于是他就把莫洵备注成了莫老师,他没有家人,但有胜似家人的师父。 从莫老师到莫洵,则是因为男人那句“不想再做你师父了”。 苏泽浅接起电话:“师父?” 那头莫洵是闲聊一边的语气:“忙吗?我就没事打个电话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苏泽浅看着被法器灵光暂时挡住的黑雾,回答:“还好。” 听见苏泽浅这样的回答,莫洵就知道徒弟依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两人都不知道,苏泽浅身边,李木已经起了疑心。 殷商才对他说苏泽浅不肯见莫洵,莫洵想知道苏泽浅情况都得问殷商,这边莫洵却打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这算是在回答我什么……”毫无察觉的莫洵在一片分不出上下左右的黑暗中信步走着,他周身浮动着一层浅浅的金光,如同涟漪般波动着,使得男人看上去仿佛在水中行走。 另一头,苏泽浅身边的天师却等不及了,伸手就想去抓苏泽浅的手机。 年轻人察觉身边的动静,眼风一扫,手中的剑差点就换了个方向。 身处黑暗的逆境中,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被困住的人几近发疯,被苏泽浅冰冷的眼神一次刺,天师勉强找回了些冷静。 然而这冷静注定是冷静不到哪儿去的,天师用变了调的声音吼起来:“帮忙!快带人来帮忙!” 他这话直接是对电话那头的莫洵说的。 察觉到苏泽浅眼中的敌意,李木心中怀疑更甚。如果苏泽浅真的已经入道,真的像殷商说的那样对莫洵没了感情,那现在这被侵犯了领地的表情从何而来? 不管心里如何想,李木脸上都没带出来,他不动声色的劝道:“开免提。” 苏泽浅看了李木一眼,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按下了外放。 李木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 徒弟那儿的动静莫洵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嘴里说着:“怎么了?阿浅?” 语气中恰到好处的透出带着迷惑的紧张来。 “刚刚谁在喊?” 莫洵说着,走着,周身波动的金色水纹和语声应和,时强时弱,在那头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时,波纹于一瞬间描绘出了模糊的画面。 莫洵在那瞬间闪电般的出手,将那副画面凝固下来。 眼神沉凝的男人再次用和表情完全不符的焦急语气问:“出什么事了?说话!” 说话的是苏泽浅身边那被困了许久的天师:“我们被困住了!消息传不出去!快喊人来帮忙!” 莫洵问:“被困在哪儿了?喊谁来帮忙?” 说话间,金色波纹不断波动,绘出新的图案,莫洵一个个把它们定格。 听见莫洵的问题,天师陡然反应过,低声问苏泽浅:“他不是天师?” 苏泽浅板着张冰块脸,诚心诚意的说:“不是。” 天师一下子哑了。 不是天师?是个普通人?那他在求救前是不是还得给对方科普下天师是什么? 无奈的念头一闪而过,这位天师也算是急中生智了,想着苏泽浅在这里,对方不管信不信肯定都会帮忙。 他想着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打这个电话,告诉他们……” 莫洵掐掉了电话。 他都在这儿了,还需要喊别人来救命么? 一幅幅模糊的画面漂浮在四周,莫洵一挥手,画面刷得换了排列顺序。男人又是一挥手,那些换了排列顺序的图画就像小人书般,一页页掀过,变成了一段动态画面。 四四方方的画框投出光,光在黑暗中照出路。 莫洵顺着光的方向走了过去。 电话突然断了,天师的脸色刷一下白了,他催促着苏泽浅再打过去,却传出了不在服务区的提示。 陡然出现的希望又陡然熄灭,天师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不知是不是被这个电话刺激了,结界外黑烟的攻势猛然一盛。 原本被困天师也只能堪堪自保,这下立马变得捉襟见肘起来,天师们已经被困了很久,气力不济,又被困在中央,四面皆是破绽。 李木和苏泽浅只有两个人,顾不了四个方向。 他们来时是被海潮似的黑雾逼进来的,但当他们进了结界,背后景色变化,榕树出现,来的方向却成了黑雾最淡的地方。 榕树后的房屋清晰可见,黑雾在屋门口涌动,却被什么阻挡了,不能进入。 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 但现下的情况容不得他们多想,明知是陷阱还得往那儿退。 带头人招呼了人,天师们便向后面移动,头上被贴着符咒的殷商也乖乖跟了过去,十几米的距离走得有惊无险,满身黑雾的妖兽似乎惧怕那屋子,见人往那儿跑了也不敢追。 一行人进入屋内,视野陡然一清,黑雾果然被挡在了门外,屋内陈设俨然,一门之隔仿佛是两个世界,外面一片黑沉沉,屋里虽无照明,却是一派白日光亮。 众人所处之处显然是间中堂,对门一道板壁,板壁前方平头案,八仙桌旁两把太师椅,左右两列客座,家具摆设都是黑沉沉的木制品,带着股庄严的凉意。 暂时逃过一劫的天师们气喘虚虚的瘫在地上喘息,没人敢去碰屋子里的家具。 这时候李木终于有空问了:“你们怎么进来的?被困多久了?”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天师答道:“我们本在太湖边上做任务,突然脚下起了漩涡,再睁眼就到了这里了。” 他说“我们”的时候,指了指身边的一男一女,意思便是这里的人并不是一伙儿的。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说了自己的情况,也都是做任务时被卷了进来,一群人里倒有五六个小团体。 先前喊大家进屋的领头人是最先掉进来的的小队队长,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整整一天一夜了。 “我们进来之后就试着往外传消息,但一直失败。”领头人眼睛里全是血丝,撑了一天一夜,饶是天师身体素质好也有点吃不消。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情况没这么糟糕,妖兽不见踪影,甚至连黑气都没有一道,只是像遇上鬼打墙那样出不去而已。 他们在极其相似的巷子里走着走着,慢慢遇到了后来的人,随着人数的增加,情况一点点变恶劣了,信却一直送不出去,修为差的人却已经撑不住了。 最后是人拼上了性命,才送出了纸鹤。 李木又问:“从送出纸鹤到现在,过了多久。” 领头人下意识的提起了手腕,手腕上的表指针乱转,一点参考性都没有。他又掏出了手机,电子计时倒没受影响:“快八个小时了。” 李木也看了眼手机:“我们收到纸鹤到现在只有三个半小时。” 苏泽浅看了眼李木手机上的时间,然后按亮自己的手机对了下:“四个小时。” 纸鹤虽是个小法术,但速度却是极快的,除非是被半途截落,否则不会有延迟。造成时间差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发出去的时间不同。 困住天师的环境显然是结界的一种,纸鹤到达时间不同,说明结界出口不止一处——这些纸鹤找到出口的时间不同。 李木问了纸鹤,领头人才醒悟:“你们是接到纸鹤过来的?” “是。”李木笑了下,“然后也着了道。”他的视线落在了一边殷商的身上。 领头人看着殷商显然不正常的模样才想说话,角落里一个人突然出声:“天亮了。” 那人抬手往门外指去。 众人望去。 被挡在门外的黑色褪去,晨曦自房檐上亮起,瓦片蒙上一层水样的光。 一个人自榕树那头走了过来,日光跟在他身后亮起。 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天师们几乎被这一幕震撼了,对陌生的来人竟也提不起敌意。 光在来人身后,那人背着光,脸看不清。 但对于熟悉的人来说,便是只看身形也能认出他是谁来。 苏泽浅瞳孔微微一缩。 来的当然是莫洵。 年轻人想着自己为隐瞒莫洵身份做的种种工作,心下无力,又觉得麻烦,如果自己和师父一句话对不上,暴露出不该暴露的东西就糟糕了。 莫洵一步步走过来,走得平缓,走得近了,光线角度不对也能看清脸了,李木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暗暗看了苏泽浅一样。 年轻人依然是面无表情。 到了能看清脸的距离,众人也看出了问题,莫洵的眼睛平视前方,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 靠近门口的人咽了下口水,抓起了法器:“他的脚没踩在地上。” 领头人使了个眼色:“试试。” 就有人摸出了张驱鬼的符咒,准备往外扔。 “等等。”苏泽浅出声打断,“我出去看看。” 说着他也不给别人反应的时间,就准备往外走。 李木不得不拉住他:“如果是个幻觉呢?” 这地方着实诡异,一会儿墙变成巷子巷子变成房子,一会儿黑夜变白天。 苏泽浅被李木劝住,有心想要反驳,却找不出理由。 拿着符咒的天师问:“扔?” 领头人道:“扔。” 驱鬼符被祭出,朝着莫洵飞去,符纸初时只亮着一点微光,靠近莫洵时那光却亮得灼热,一道符文从纸上剥离,凌空跳出—— 那道符曾经很少有人认识,现在则很少有人不认识了—— “百鬼辟易?!” 领头人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 腾空而起的百鬼辟易兜头朝莫洵罩下,而男人依然不急不缓的向前迈着步子,竟是丝毫没察觉! 放出百鬼辟易的天师没管领头人的喝问,抬脚往外冲去。 和他一起冲出去的还有苏泽浅。 而李木此时却管不了苏泽浅了,殷商挣脱了贴在他额头上的符咒—— “殷商——”李木的叫声和另一声尖叫混在一起——“小心——!” 第五十二章 呆愣的殷商突然向周围的天师出手,眼睛赤红的模样显然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 殷商被划归在自己人的范畴里,又一直没动静,周围的人对他都没防备,他突然间动手,立刻就有人着了道。 天师身上除了带需要灵力催动的符咒法器外,也会带诸如匕首小刀之类的普通版防身工具,殷商被上身后似乎不会用灵力了,直接掏出刀子往旁人身上捅。 旁边的人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捅了个正着。 一声尖叫后知后觉的响了起来,精神集中在门外的天师们在尖叫声响起后又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室内发生了什么。 离殷商近的立马扑过去夺他手里的匕首,谁知男人力气异常的大,一反抗直接把人甩飞出去。 飞出去的人带倒了椅子,实木家具倒在石头地上,哐当一声格外响亮。 随即又是刺啦一声,那是外面的百鬼辟易炸了。 明光一现,天师们往外瞥一眼,一团白光中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又把注意力放在殷商身上。挡住了黑雾的屋子给了他们安全感,外面的东西如果有问题肯定是进不来的。 苏泽浅追着出去,并不是为了去阻止那张符,如果他动手了,不就说明莫洵有问题了么? 符咒只要催发就会起效,和对方是不是符咒克制的目标没有关系。 苏泽浅追出去是因为那名放出符咒的天师。现在天师们基本都已经见过百鬼辟易了——虽然一直呆在山里,但苏泽浅的消息并不滞后——但能画出这张符咒来的,一个都没有。针对鬼魅的符咒始终掌握在鬼王手里。 这名天师是鬼王的人,他的暴露让苏泽浅确信对面来的就是莫洵本人。 ——但你凭什么确定鬼王的人能认出莫洵真身呢? 站在已知的角度,苏泽浅少考虑了这一环。 所以他猜错了。 莫洵的身影被发动的百鬼辟易撕裂,裂口处透出沉沉墨色,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那只手白皙纤长,,五指成爪一探一勾,跑在前面的天师就被吸了过去。 那只手掐着了天师的脖子,一用力,咔哒一声,就折断了天师的脖子。 手腕一转,百来斤的人被轻轻松松的提离地面,扔进了缝隙里。 宽度不到半公分,长度只有十来厘米的缝隙轻轻松松的吞了掉了那具尸体。 那只手还在往外伸,极其阴冷的气息随着手的动作从缝隙中冒出,苏泽浅头皮一炸,想都没想一剑斩了过去。 那一剑苏泽浅用了十成力道,整个空间都抖了下。 那只手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手背一侧,掌心翻转,一道符文瞬间成型,迎上剑光! 突然出现的符文让苏泽浅动作一顿,这一手他只在莫洵身上看见过,但年轻人不认为自己师父会那么轻易的杀掉一个人! 苏泽浅一个停顿的时间,缝隙里探出的手扔出了又一道符咒,这道符咒绕过剑光,直冲苏泽浅而去。 银色光线无限涨大,组成符咒的纹路清晰可见,苏泽浅匆忙一瞥,居然看不出它画的是什么,自从跟李林学了一手之后,年轻人很久没碰到过这样一点都看不懂的符咒了。 没有时间让他细想,扭曲线条织成的大网已经扑到面前,苏泽浅挥剑迎接,剑锋陷进符咒,就像斩进了石头,又顿又涩,沉重的力量让剑身颤抖。苏泽浅撑了两秒,立刻判断出这一击自己化解不了,脚下一侧,让了开去,手中的剑顺着符咒下压的势头往下一带,把符甩了出去。 符咒触地,如巨石滚落,轰然作响,地上被砸出一个大坑。 手的主人从缝隙里走了出来。 是个高挑清瘦的男人,五官刀削斧砍般深刻,身上并没有伸手出来时的那股阴冷感,他看了眼苏泽浅,挑眉:“剑修?” 男人身后又出来个人,一个和他一样高的女人,女人身材窈窕,眉眼和男人十分相似,但表情要冷淡许多,她听见男人的话,也看了眼苏泽浅:“不是剑修,是苏泽浅。” 先前那个男人表情一变:“次奥,我刚刚揍了苏泽浅?” 女人答:“对。” 男人道:“惨了。” 女人的回答还是刚刚的那个字:“对。” 苏泽浅:“你们是谁?” “我叫章杨文,”男人的性格显然更加外向些,“这个是我姐姐,章尹文。” “我们是来帮忙的。”章杨文说着,姐姐章尹文摊开了手掌,浑身漆黑的纸鹤从她手心飞起。 “你们这群人太难找了。”章杨文双手在身前合十,然后掌心相对向两边拉开,第三道符文成型。 这一回,苏泽浅看清了,组成符咒的纹路他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章杨文的符咒不是用天师惯用的繁体字写的,他用的是篆书。 章尹文抬手把弟弟绘出的符咒拍出去,银光一炸,庭院屋舍灰飞烟灭,白昼复又回归黑夜。 室内天师们的狼狈相一览无余。 章杨文脚下一跺,身体几乎和地面平行着飞了出去,他蛮横的撞进了一团混乱的天师堆里,一掌摁上殷商的脸,把人推了出去。 一屋子天师都没能制服的殷商就这么被拍晕在地上。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年轻人落地时的声响绝对是断了骨头的,眼神好的天师定眼一瞧,殷商身下的地面都被砸出了裂缝。 章杨文在殷商额头上画下四四方方一个印,招呼傻在一边的天师:“把他带上,跟我们走。”他招招手,停在章尹文肩膀上的黑纸鹤飞了过去,“山里人,来救你们的。” 说了这话,章尹文就往外走了,一群天师犹豫了下,咬牙跟上,受了伤的边走边包扎,除了李木,根本没人看躺在地上的殷商一眼。 李木在刚刚的混乱里也受了伤,虽然会些拳脚,但炼器师底子到底要弱些。扎头发的皮筋在刚刚的混乱里断了,披头散发的年轻人一瘸一拐,把殷商拖起来,望向走在前面的天师们的眼神中,透出一股狠劲。 眼见着制服不了殷商,那群人下手的目的就不是阻止,而是要命了。 自己活着才最重要,这小子发起疯来,大家都讨不了好。 掉进了鬼王的陷阱,死个人多正常啊,管他是谁呢。 多正常的想法。 但联系殷商半年来的变化,他救人的初衷,李木为自己的朋友觉得不值。 太不值了。 天师界,杀人夺宝的事情从古及近一直存在着,李木、殷商脱离家族也有这个缘故在,家族大了是非也多,李家、殷家手上沾了人命的不少。但随着文明的进步,天师们都学会了就事论事,我想抢你的东西,就盯着你干,不会去挟持你的家人来威胁你——祸不及家人,天师们都要脸的。 所以李木、殷商一直活得很安全。 也活得够天真。 肩膀上一轻,苏泽浅把殷商接了过去,李木看过去的视线里有掩不住的诧异。诧异带着清明的光亮,和之前恶狠狠的沉重截然不同。 苏泽浅只是看了李木一眼,依然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章杨文在前面带路,章尹文在最后压阵,左右两边的景物都看不清,四周一边黑暗,时间的流逝被无限拉长,走在中间的天师们忍不住开始说话,太.安静的氛围逼得人发疯。 他们先是交流了之前没来得及交流的,无关痛痒的信息,看前后两个山里人没什么反应,就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那个有百鬼辟易的天师是谁家的?” 是领头人那队的,姓赵,一个不大不小的中游家族。 “赵家是最先进来的,那我们掉进来是不是也是他动的手?” 天师们看向赵家剩下三人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领头人还没说话,他队伍中的一名女天师憋不住了,又是鬼王又是背叛,一天一夜没合眼,黑暗的环境压得人崩溃,出口时的声音歇斯底里:“放屁!凭什么什么错都往我们身上推?!赵家有,你们家就没有了?!我们和鬼王的人一起出任务,我们自认倒霉!你们就确定自己队里没鬼王的人?!” “呵,如果我们队里有我们也认!但至少我们的还潜伏着,没出来伤人!” “这说的是什么啊!潜伏着不更可怕嘛!冷不丁就捅你一刀子!”说这话的人看了眼被苏泽浅背着的殷商。 苏泽浅只当没听见,李木想着要反击,走在最前面的章杨文比他更快的开口了:“那家伙和被鬼王控制的不一样。” 章尹文接到:“是心魔。” 这年头已经没人能飞升了,心魔一词对天师们来说着实有了距离感:“心魔?” 他们倒也是都懂什么叫心魔。 “鬼气入体,诱发心魔。”章杨文解释了句,按理说不飞升,不历心魔劫,心魔就不会真正出现。 依然是章尹文接了弟弟的话头:“如果他醒不过来,人就废了。” 第五十三章 “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 “就算是心魔,为什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那人来的时候发作?” “被百鬼辟易炸的人是谁?” 两名山里人的出声让天师们问出了更多的问题,李木关于殷商的询问淹没在了其中。 章尹文只回答了李木的问题:“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没办法。 李木敏锐的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 我不知道,那便是有人知道。 章尹文回答了李木的问题就收了声,其余天师却不依不饶起来:“那人是谁?” “为什么殷商能挣脱符咒?” 殷商、李木两个人在天师界知名度挺高,虽然没自我介绍,但被叫破身份也在意料之中,莫洵没人认识更是正常。 但李木还是觉得不对。 为什么是莫洵呢? 如果说是因为苏泽浅,那苏泽浅对鬼王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他们都已经在这里了,还需要用莫洵的形象来试探吗? 章尹文对天师们的追问无动于衷,一张脸冷冰冰的像块石头,有了对比,李木就觉得苏泽浅虽然冷,但身上还是有人气的。 章尹文不说话,章杨文开了口:“什么符咒不符咒的,我们来的时候那家伙不是已经发疯了吗?” 年轻人的口气很差:“你们天师自己的问题问我们干什么?至于那个人……那根本不是人,是我们放出的影子,用来探路的。” “那为什么……”李木问,“是那个形象呢?” 苏泽浅在侧,李木说话有保留,没有报出莫洵的名字。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看见他啦,顺手就拿来用了呗。”章杨文伸手一指,“喏,就是他。”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亭子,有个人坐在里面,垂头闭眼。 苏泽浅身上的气息变了。 李木脸上表情不动,心里嘀咕更甚。 听见声音,那人睁开眼睛,直直望过来。 章杨文语气抑扬顿挫:“这是一个倒霉的,被扯进来的家伙。” 听见章杨文吐出“家伙”两个字,章尹文抽了下嘴角,刚刚还在为攻击了苏泽浅不安,这会儿直接对着莫洵胆子倒大了。 莫洵坐在那儿,带着显而易见的拘谨,完全是一副故作镇定的普通人模样,他视线扫一圈,脸上露出笑来,是找到了安心的因素:“阿浅。” 李木极有眼色的把殷商拽到自己身上,低声道:“去吧。” 苏泽浅率先迈进亭子:“师父。” 他的身后,章杨文慢吞吞的跟了进来。 莫洵是坐着的,苏泽浅进去后非常自然的蹲了下来,年轻人身高腿长,为了省点力,下意识的单膝触地作为支撑。 李木看在眼里,简直觉得苏泽浅是在跪莫洵,然而年轻人认认真真的看着莫洵的视线证明他只是在检查自己师父有没有受伤,李木的以为只是错觉。 这一份无法掩饰的关心让李木彻底否定了从殷商那儿听到的形容。 在外面看着小小的一座亭子意外的大,容纳一行天师绰绰有余。 苏泽浅没有问莫洵怎么会在这里,后来的天师却不会不问:“你们认识?” 莫洵点头:“我刚刚打了电话给阿浅。” “然后就到了这里,遇到了章先生和章小姐。” 莫洵只说了两句话,天师们一肚子的疑问却都得到了解答。剩下的也不用多问了,眼前的人身上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完全是个普通人,章杨文说得没错,这就是个被牵连的倒霉蛋。 一众天师的注意力从莫洵身上移开,连问他叫什么的愿望都没有。 “这里是哪里?接下来怎么办?”天师们问章姓姐弟。 “我们是从这里进来的,”张杨文抬手往上指,亭盖内绘有藻井,五彩辉煌,最高处隐没在阴影中,“但我们都不是人啊,你们人类想出去,还得自己打个口子。” “怎么打?” 章尹文抬手送出一道青濛濛的光,在亭盖最高处点了个点:“这里。” 这是要暴力开道的意思,天师们立刻动手。 苏泽浅把莫洵往远处拉,手掌相握,年轻人摸到了一手冷汗:“师父?” 莫洵冲他笑笑:“我紧张。” 苏泽浅:“……”鬼才信。 然而有旁人在场,他也没法问,只能无声的向莫洵投去谴责的目光。 莫洵转头看拖着殷商过来的李木:“他怎么了?” “被心魔魇住了。” “心魔?很严重?” 章杨文那一掌力大无穷,殷商被拍出了鼻血,一路走到这里,没人有空去帮他擦,于是现在昏迷不醒的年轻人看上去非常凄惨。 莫洵说话的声音里带着诧异,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殷商的一身伤才是最严重的,心魔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看着殷商的模样,李木犯愁:“很严重。” 他看了眼哐哐哐哐狠命攻击章尹文标出点的天师们:“出去再说吧。” 这事急不来。 在天师们全力攻击下,藻井最高处的阴影如雾般波动,五色图案旋转,黑色的阴影中透出白光。 天师们神情振奋,章杨文的表情却不轻松:“小心点,你们砸出来的通道和我们进来的位置恐怕会有偏差。” “为什么不早说!” 白光下溢,充满了整个亭子。 章杨文理所当然道:“只有你们砸出来了,我们才知道偏差大不大啊。” 白光传出一股向上的吸力,有天师下意识的扶住亭柱,手掌在接触的瞬间被烧得焦黑,一声惨叫。 章尹文冷冷道:“别反抗!” 苏泽浅又一次握住莫洵的手,他记得很清楚,现在的师父扮演的角色是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 普通人莫洵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拽住了李木,李木当即回握,在情况不明的时候,被分散无疑是最危险的,尤其是他还带着昏迷不醒的殷商。 怕出现意外情况——意外情况已经够多了——李木直接拿出法器,把四人捆在了一块儿。 白光中吸力不断加强,天师们连同章家姐弟都离地飞起。白光之中除了附近的人外什么都看不清,腾空的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脚底就又有了踩到实地的感觉。 待视野恢复,李木定睛一看,人果然被冲散了,奇怪是在光中他并没有感到拉扯力。 环顾四周,一片荒野,遍布着枯瘦的树木,树木树干深黑,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枝桠光秃秃的支棱着,把暗红的天空分割成破碎的形状。 莫洵低头看把自己和苏泽浅绑在一块儿的藤蔓。确实是藤蔓,手指粗的碧色藤条,零星冒着纤巧的小叶子,摸上去像是软玉,既柔软又坚韧。 苏泽浅本就握着莫洵的手,藤蔓索性把两人的胳膊捆在了一块儿,反观另一边和李木拉着的手,只在手腕处缠了几圈。 李木见莫洵在看,就收回了法器,并解释道:“我怕有什么意外情况,不敢一踩到地就松开。” 莫洵答非所问:“这是玉的?”法器收回去,在李木手里变成了巴掌大的一块玉牌,上面雕着一支栩栩如生的藤蔓。 “天师们是不是都很有钱?” 李木愣了下:“莫老师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还有功夫关心是不是玉的,天师有没有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莫洵的打岔,李木的注意力也跑歪了,他想有钱没钱这么恶俗的问题从莫洵嘴里说出来居然一点铜臭味都没有,果然关键还是要看人吗? 莫洵笑:“我紧张也没用啊。” “有你们在,我就用不着紧张了吧。” 苏泽浅把殷商接过去,李木自己走路就已经不太顺溜了,莫洵帮他看了看,也没什么太好的治疗办法。 李木放出防御法器,青光将一行四人包围,炼器师一瘸一拐的在前面开路,假装是普通人的鬼先生走在中间,背着殷商的苏泽浅走在最后面。 在这片显然不是现实世界的荒野中,罗盘失去了效用,李木逆着红霞走,如果天上的红色是晚霞,那么他们就是在朝东方走。 环境极其安静,三人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音。寂静带来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时间都仿佛凝固了,在上一个环境中正常工作的手机在这里罢了工,李木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腿上的疼痛变得难以忍受,但年轻人疑心这是周围一成不变的环境给自己带来的心理压力,也许实际上时间才过了十几分钟,于是他咬牙坚持,汗水很快打湿了后背。 冬天的衣服自然不至于湿透,但莫洵看见了李木后脖子上滚落的汗珠,他回头,苏泽浅也显得非常吃力。 “停一停。”完全不觉得吃力的中年人出声道。 “你们觉得走了多久了?” 李木把转过身,把重量放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喘息道:“说不好……感觉已经很久了,”他看着莫洵游刃有余的模样,“看来事实上没走多久。” 苏泽浅把殷商放在地上,喘了口气:“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他说:“我数了心跳。” 莫洵的感觉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可你看上去还是很累。” 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分别给两个年轻人递了一张。 “我们不能再走了,消耗太大,”莫洵往四周看了圈,“在山里迷路的时候瞎跑是要命的,除非你们带了干粮。” 听见莫洵的话,李木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然而他却完全没想到,只知道一味的坚持。 “当然长时间停留在原地也是不行的,毕竟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搜救队来救我们。”莫洵笑了笑。 中年人的沉着感染了李木,年轻人心里快要按捺不住的焦躁熄灭了,几乎筋疲力尽的李木没力气去想为什么莫洵这么冷静。 而苏泽浅内心始终平静,否则他怎么会想到用心跳来算时间。 第五十四章 气喘虚虚的两个天师席地盘腿而坐,盘腿的动作让李木又是好一番龇牙咧嘴。 五心向天的姿势极容易让人平静下来,寂静的环境在这时候成了有利条件,法器碧色的防护结界内,李木、苏泽浅很快入定。 莫洵在这个时候动了,他抬手一挥,黑色袖袍的虚影一闪而过,清淡的香味泛出。 苏泽浅机警睁眼,李木毫无防备,一口气吸进去,立刻没了意识。 苏泽浅眼疾手快的扶住李木往下倒的身体:“师父?” 莫洵从袖子里掏出两方印章向外一甩,青光闪过,章尹文、章杨文姐弟出现在结界内,俯身作礼:“莫大人。” “带上他们两个。”莫洵指了指人事不知的李木、殷商,然后一拍苏泽浅的肩膀,“跟我走,边走边解释。” 李木昏睡,结界随即失效,莫洵走的时候没忘了把法器带上,碗状法器底部凹凸不平,莫洵翻过来看了眼,是“倾烟”两个字。 莫洵站起身就往红霞最盛处走,苏泽浅跟上,章尹文、章杨文背着李木、殷商,缀在后面。 这次的行进方向和李木带的路完全相反,苏泽浅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突然就听到了水声。 凝滞的空气也流动起来,狂风迎面刮来,巨大的力道几乎吹得苏泽浅往后滑了一步,一个想法突然间从脑子里冒出来——他们在逆着水流走。 莫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出剑!” 苏泽浅手腕一翻,一剑斩出,雪光一现,手里的剑实打实劈中了什么,霎时间鬼哭狼嚎,狂风又盛了一层,苏泽浅被吹得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往旁边看了眼——完全是习惯性的去看师父在哪儿——随即就因为震惊而瞪大了眼睛。 狂风之中,莫洵连发梢都没动一下,仿佛被狂风吹的只有苏泽浅一个人。 “回神。”莫洵眉眼一肃,“再斩!” 不用莫洵提醒,苏泽浅手上已经斩了下去,他感觉狂风之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冲自己飞了过来,危险感让他皮肤发紧。 铮—— 利刃相击之声响起,苏泽浅眯着眼睛,仿佛看见了刀斧透明的影子。 “这是什么?” 然而声音与影子都只有苏泽浅一个人看见。 莫洵听不见看不见,更感受不到风。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莫洵说。 “这条是黄泉路,红霞尽头是阳世,夜幕下是阴间,活人想要走回去,就得经历你现在经历的东西。” “如果累了就往后退一步,一切自然就消散了。” 看不见的利刃在胳膊上留下一道口子,苏泽浅后退一步,风声鬼哭声统统消散。 苏泽浅转头去看李木,殷商。 殷商还是那个惨样子,李木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苏泽浅:“晕过去就没事了?” 莫洵:“想得美。” “李木可以算是半只鬼,尹文稍微打个障眼法就糊弄过去了,殷商困于心魔,就是活死人,黄泉路上的厉鬼当然不会拦。” 苏泽浅没问为什么李木能算是半只鬼,他问了殷商:“殷商的心魔能解吗?” “不能,”莫洵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铺直叙般,“心魔是三魂七魄内中产生的,只能靠他自己。” 苏泽浅觉得莫洵仿佛有点不高兴,但没有细思。徒弟一直觉得自己师父无所不能,被一口回绝后,他忍不住追问:“一点办法都没有?” 莫洵顿了会儿:“至少我没办法。” 最后一个字尾巴上又衔了句话:“你很关心他。” 苏泽浅确定莫洵真的不高兴了,分不清师父的不高兴是因为没办法,还是自己关系殷商,年轻人保守的答道:“是朋友。” 莫洵睨了苏泽浅一眼:“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可以把另一个人的灵魂融进他的灵魂,去看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能不能把他带出来就说不准了。人类有共同性,心魔诱发心魔,后来者一个不小心也会变成活死人。人心精微奥妙,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 “往前走,”莫洵催促道,“我们得快点出去,这条路我帮不了你,你自己小心。” 苏泽浅终于察觉到了莫洵隐藏在平静表情下的急躁,章家姐弟是莫洵的人,如果莫洵想要隐藏身份——打电话的时候他显然同意了苏泽浅的做法——根本不需要用自己的形象来探路,更不需要在天师面前现身。 现在走在黄泉路上,调转方向的方法不止迷晕李木一个,虽然迷晕他最快捷,但无疑也是最容易暴露的一个问题。 回想起握住莫洵手时摸到的一手冷汗,苏泽浅再次想起了自己初次见鬼后莫洵手上的那道口子。 “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苏泽浅抛出了一句疑问,用的是肯定的口气。 苏泽浅察觉了,知晓内情的章杨文开口帮腔:“莫大人,您可以先走,这里有我们呢。” 莫洵摇了摇头:“我就是下来找阿浅的,先走算怎么回事?” 苏泽浅和章杨文的话把莫洵从不自觉的焦躁中唤醒:“你们两个先带人走,心魔……那些个天师或许有不传之秘。” “阿浅这边我陪着。” 章尹文、章杨文对视一眼,姐姐章尹文问道:“那……那个地方呢?” “不管,你们挡不住的。”莫洵淡淡道,“我这边来得及就过去,来不及,就随它去吧。” 章家姐弟不再多言,背着人往前跑去,速度极快,瞬间就变成了视网膜上的小小黑点。 苏泽浅问:“那个地方是哪里?” “榕府。”莫洵回答,“上一层幻境中你见到过的那座种着大树的宅邸。” 苏泽浅:“你知道我们在哪儿?” 嘴上说着,他手上也动了,一剑斩出的同时向前迈出一步。 莫洵的急躁,章家姐弟的催促都说明了幻境之外有什么事非莫洵不可,男人的脚步因为他而拖延。苏泽浅不会像娇滴滴的小姑娘那样半甜蜜半撒娇说“你先走”,只会用行动来告诉莫洵,我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我会回报,会为你着想。 没有谁对谁好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感情,苏泽浅也信奉等价交换。在和殷商交往时觉得斤斤计较不近人情的心理,在面对莫洵时却变得理所当然。 于是重要的并不是一切的方式,而是那个对的人。 锋利无匹的剑光斩落了黄泉路上的魑魅魍魉,也撕裂了凝滞的空气,枯黑的树木断折,苏泽浅也如同他手中一往无前的剑光,足不沾地的往前飞掠。 莫洵半步不落的跟在他身侧:“鬼王造出的幻境有无数重,每一重中又有无数小世界,所有小世界都是一个场景。” 幻境之所以会令人迷失,便是因为它的无数小世界,你从这个小世界一步跨入另一个小世界,相似、却有细微差别的经历会慢慢耗干人的耐心和精力,直至崩溃。 唯有找到阵眼才能突破一重幻境,困于幻境中的人想要找阵眼需要按照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排列来探索,需要有一双慧眼能看出幻境中不合常理的地方。 鬼王的幻境是千百年前鬼神横行时的世界,对现代天师来说根本没一处合常理、世事变迁,天师道衰弱,精通八卦的天师太少了。 困于幻境中的这批人想自己找到出路几乎是不可能。 也是他们运气好,误打误撞地成功送出了纸鹤,这才赢得了一线生机。 莫洵是天生地养的一只鬼,五行八卦融刻于灵魂中,他根本不需要推演,便能看出法阵的排布,而作为实力强大的非人类,他破阵的方法更加简单粗暴——直接撕裂幻境。 如果幻境坍塌,困于其中的人也活不了,所以莫洵在小世界上撕了条小口子,放进自己的投影。苏泽浅看见莫洵不可能无动于衷,幻影被触动,莫洵便能定位那个正确的小世界。 “榕府怎么了?” “就要重现天日了。” 封神大阵完成,作为阵眼的榕府也被封印。 就像李林对李木说的那样,莫洵当年是榕府的小童子,既然是宅邸的小童子,看家护院当然是莫洵的任务,何况榕府原主人已经消失,封印的持有者已经变成了莫洵——他现在已经是榕府实际上的主人了。 “重现天日不好吗?” “不好。” 鬼仙的府邸中藏着无数宝藏,千年过去,哪怕是院子里的一棵杂草,也成了天材地宝。榕府现世必然引发争夺,莫洵不是护不住这座宅子,但不现世必然比现世要安全省力得多。 “怎么阻止?” 剧痛自识海之中传来,覆盖在封印上的神识随着封印的破碎被碾成了碎片,灵魂震荡,莫洵瞬间眼前一黑。 “师父?!” 胸腔里牵扯着脏器的闷痛让鲜血泛出喉头,莫洵咳了声:“阻止不了。” 扶着止不住咳血的师父,苏泽浅的手都在抖。 章家姐弟只有一句的劝说不是因为这件事只得劝一句,而是因为敬畏莫洵只敢劝一句。莫洵流露出的急躁不过是冰山一角,榕府现世的影响比他表现出来的要严重得多——虽然现在的苏泽浅仍不能清晰的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至少感觉到了,自己的师父到底为了他放弃了什么。 第五十五章 鬼王被封印了千年,世间再无能与莫洵匹敌的人物,本体受伤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源自灵魂的疼痛剧烈得让莫洵陌生,因为陌生,这份剧痛更显得难以忍受。 眼前苏泽浅焦急苍白的脸模糊起来,灵魂的疼痛反应到肉身上,莫洵想要脱离躯壳好让自己好过些,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具人类的壳子里。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他就觉得苏泽浅等人在幻境中的遭遇太过儿戏,鬼王的手段不是天师们坚持坚持就能抵御的。进入幻境后莫洵其实就开始焦躁了,一方面是因为榕府处的反馈——多年来榕府的封印一直在削弱,此刻终于到了临界点,另一方面则因为他不认为苏泽浅等人可以支撑那么长时间,然而他只能慢慢来。要尽快的完成手头的细活,必然要全神贯注,于是便忽略了幻境带给他的某种不适宜——幻境总是不太让人舒服。 那些如同空气中的灰尘一样细微,慢慢覆盖在体表的物质,成功的凝结成了一道封印。 它不封印你的力量,不削弱你的能力,只是堵住了神魂出口,平常的时候这封印无关痛痒,但现在却非常麻烦。 麻烦却不是无解。 就如同前几个月鬼王夜夜派小鬼到莫洵住的小区骚扰,如今这封印也是一样,虽甩脱不了,却也不致命。 就在苏泽浅手足无措的时候,莫洵的呛咳突然停了下来,他仿佛没事人一样直起了身子,在苏泽浅手上一压:“继续往前。” 红霞尽头的地平线是一片白光,看不出远近,苏泽浅望了眼,又看了看莫洵:“先告诉我你怎么了?” 莫洵实话实话:“榕府封印上糊着我的神识,封印破神识散,受到了点冲击。” 苏泽浅看着莫洵的眼神里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莫洵非常了解自己的徒弟,知道他这是又默不作声的下了什么决心了:“阿浅?” 苏泽浅什么都没说,再次提剑而上。 煞气冲天而起,苏泽浅一张引雷符挥出,横剑一斩,白色雷光乍现,轰隆巨响轰出了十米白地,苏泽浅提气跃到白地尽头,双手握剑,狠狠劈下,一柄剑生生被使出了大刀的气势,简简单单的一剑,剑光淡到几不可见,地面却裂开了一米来宽的口子,前方又被扫出了十米的白地,两招连击不过是一息的时间,巨大破坏力合着苏泽浅身上灵力煞气的疯狂运转让幻境都出现了扭曲。 年轻人的前进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那势头完全是在发泄,莫洵在后面喊了他好几声,苏泽浅都只当没听见。 先走一步的章尹文和章杨文自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冲进红霞尽头的白光后他们感觉身体一轻又一重,眼前迷雾散开,晚钟声传入耳畔。 “你们……是什么人?”不远处一个小沙弥呆愣愣的望过来,手上拿着的手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章杨文盯着地上的手机看了两秒:“我们这是出来了?” 章尹文沉默着点了点头,从及腰深的荷花池里趟过去:“路过。” 她比弟弟更细心,看见周围质朴的景致,小和尚相对松垮的状态,就明白这是僧人日常起居,不对香客开放的后山,再看山那边隐约透出的灯光,稍微联系下地形,章尹文便猜出他们是在小灵山上的祥福寺里。 荷花池深一米,岸上还有半米高的围栏,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池里的两人轻轻松松跳过了近两米的距离,跳到了岸上。 ——他们还背着人呢。 小和尚站在荷花池边完全死机了。 这时候荷花池里又是哗啦一声,章家姐弟回头,苏泽浅和莫洵也出来了。 “这么快……”根本就是前后脚,何必让他们先走? 章杨文的半句话没能说出来,苏泽浅身上灵力紊乱,浓重的煞气简直要把人掀个跟头。逆行黄泉路要斩杀无数妖魔,但像苏泽浅这样斩出了杀意的极其罕见——毕竟人类不会把鬼怪当活物。 满身杀意的苏泽浅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牢牢扶着莫洵的胳膊。 “莫大人?!” 黄泉路上的解决方法只是应急处理,用强大的灵魂封死*的痛觉,暂停身体机能,暂时能撑过一段时间。 现在莫洵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灵魂上的创伤传递到*上成了致命的伤害,因为无法脱离,*损伤一再加深,神魂和躯壳的联系渐渐剥离,灵魂压制失效,身躯加速破败,剧痛成倍反馈。 意识清醒,但麻木的五感让他无法控制人类的躯体,莫洵不用想都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狼狈。 想要冲破鬼王的封印不是太难,但从内部动手肯定会把这具躯体碾肉酱,重新做个契合的壳子非常麻烦,莫洵还不想把现在用的这具毁掉。 山神白伸伸手指就能从外面帮他破开封印,可山神轻易不能离山,尤其是现在。 莫洵扫了眼四周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困难地动了动嘴唇:“了然。” 章尹文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衣领:“了然和尚在哪儿?!” 小和尚结结巴巴:“了、了然……?” 一道声音解救了快要吓晕过去的小沙弥:“了然在此。” 来的是位披着百衲衣的老和尚,老人微有些发福,脚步却轻巧,在夜色中走来仿佛带着一层微光。 了然应了一声后,一边往荷花池边走一边低声诵经,诵经声让他身的上光芒变得清晰,老和尚手上转着的黑色佛珠也腾起了一层金光。 莫洵手上的小叶紫檀也呼应般的亮起,金光顺着男人的胳膊向上爬去,苍白的皮肤上,黑色的封印浮现,而后血管脉络也呈现出来,金色顺其流淌。 苏泽浅觉得手上一沉,莫洵完全失去了意识。年轻人一把将师父的身体抱住,莫洵的脑袋搁在他颈畔,连呼吸都消失了。 这一刻苏泽浅身上的杀意浓厚的宛如实质,章杨文忍不住开口道:“莫大人没事……” 鬼当然不会有呼吸。 苏泽浅沉声道:“我知道。” 他说着知道,声线却在发抖。 有风吹来,水面泛起涟漪,诵经声止歇,一道声音清晰入耳: “我真的没事。” 苏泽浅闻声扭头,撞进一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微微弯起来,是个浅淡温和的笑。 年轻的鬼先生出现,满池的冬日残荷抽枝发芽,绽出一池火红。 小沙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荷花……荷花开、开了!” 肉眼凡胎看不见金光,亦看不见莫洵。 章尹文一脚飞出,脚尖正正好好点在小和尚后颈,力道不大不小,正好把人弄晕。 莫洵对了然道:“这壳子连同那两个天师都留在你这里。” 了然一眼就看出了殷商的不妥:“心魔炽盛,了然只能压制。” 莫洵点头:“尹文、杨文你们守着。” 姐弟两齐声应道:“是。” “阿浅我送你回乐斋,没让剑魂同意做你的剑灵之前不许出来。” 莫洵把人类的壳子从苏泽浅怀里拽出来,扔到岸上,重物落地一声闷响,还是脸朝下,苏泽浅听得牙酸,莫洵却浑不在意:“走了。” 长发宽袍的男人伸手揽住苏泽浅的腰身,苏泽浅一颤,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感到自己腾身而起,莫洵带着他飞上了天——那滋味可比游乐场里的云霄飞车刺激多了。 狂风呼啸,贴在耳边的声音依然是清晰的,莫洵带着笑意对苏泽浅说:“阿浅,你该关心的是我,而不是那具壳子。” 年轻人脸上一红,依然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脚下便触到了实地,轰鸣水声代替风声入耳,一息之间,他们便回到了乐斋的瀑布前。 ……不对。 苏泽浅愕然四顾。 太大了,这不是乐斋的瀑布。 莫洵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里是瀑布结界后面。” 莫洵松开揽住苏泽浅腰身的手,一指脚下:“你手上的剑是我从潭底随手捞上来的,已经不适合现在的你了。” 潭底的剑都已经有了灵性,虽然折断,捞上来用灵力略加打磨就能成柄好剑。虽然随手捞的说法有些夸大,但当时莫洵确实没有仔细挑选,他那时候哪里知道苏泽浅会这么深的卷进这边的世界。 “自己的剑自己找。” 湖面上漂浮着一朵银色火焰,耀眼光辉让苏泽浅十分熟悉。 “在让那家伙成为你的剑灵之前,不许出来。” 莫洵太了解苏泽浅了,他知道幻境中苏泽浅那发泄似的打法是在恼恨自己的弱小,然而一个人类和一只万年鬼之间的鸿沟哪有那么好跨越,莫洵根本不需要苏泽浅多强,之前说什么想跟在自己身边,苏泽浅还太弱,其实都是托词,他只是想让徒弟有更多的自保能力。 自己的徒弟当然要自己护着,难道还真指望他为自己去打杀?受伤了心疼的不还是自己。 然而他又看不得苏泽浅自尊心受挫的委屈模样,索性眼不见为净,把他扔给情商低下,又特别认真的剑魂看着。 ……好像太不负责了? 莫洵想着,然后又一哂。 管他呢。 第五十六章 宏湖湾上异象迭生,静如明镜的湖面无风起浪,时值半夜,浓云聚集,空中闪现道道雷光,随着轰隆轰隆的闷响,云朵边缘被照亮,色呈赤金。 宏湖湾附近的普通人早就被支开,在湖边守了许久的天师们发动提前布置好的结界,把异象掩盖。 宏湖湾上巨浪一阵高过一阵,头上雷声也一声响似一声,层云边缘的赤金色仿佛有了下滴的趋势。 “果真是秘境么!”守在岸边维持结界的天师被浇了一身的水,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声音颤抖。 宏湖上巨浪接天,云层间赤金光芒下落,两者接触,居然形成了静止的态势,水不降,光不收,上金下白,如同一道屏障,结结实实的把什么东西遮住了。 银色雷光在那道屏障上游动,光芒炸开时便照出了水幕后黑魆魆的影子。接天连地的屏障从湖心向岸边推移。早有精通堪舆之术的天师算出榕府原先的位置,清出了一片空地——打着拆迁的名号,建在预定位置的房屋全被铲平,周围也放了障眼法,做出工地的样子。 横贯整个湖面的屏障越往岸边走范围越小,屏障移过的湖面立刻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连点波浪都不泛,让人想不明白构成了前面那道屏障的水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了。 天师们算得极准,那波浪屏障到了岸上恰恰巧巧嵌在了圈出的空地上,浓云与雷声同时移了过来,范围缩小,光芒集中,屏障中的影子变得清晰起来,那显然是座宅子,飞檐翘角历历分明。 风急雨狂雷骤,天师结界不堪重负的闪烁起来,负责指挥的天师声嘶力竭的喊着:“东三往后收半丈!南七放两寸!” “西边的都稳住!稳住!” 狂风卷着水珠,刮在人脸上生疼,护持结界的天师们几乎都睁不开眼,勉强跟着指挥的话声动。 有人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云端落了下去,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维持结界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根本没空分心去想那是什么。 手持黑色长棍的男人轻轻巧巧的落在了院中,青石板上的浮尘腾起落下,屋檐四角下的护花铃清灵灵响成一片,仿佛在欢迎故人归来。 莫洵抬眼四顾,包裹着古宅的水幕上雷电交加,亮白一片,古宅中却是黑压压死沉沉,院子中央一颗大树比主屋还要高出大一截。 这是棵榕树,长得张狂,完完全全应了那句“独木成林”,最外围的气根也有成人的胳膊粗,中心树干低矮粗壮,顶上撑出的树枝更是粗大,几乎与主干一样宽。 然而这棵树丝毫没有头重脚轻的味道,靠近主干的气根在年岁的积累下也有了普通树木树干的宽度,因为长得太粗和主干挤到了一块渐渐便长到了一起,以至于榕树最中央成了一片高低起伏的铁褐色,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榕树是热带树种,长在江南根本不该长到这么大。 时值隆冬,巨大到诡异的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颇有几分阴森的味道。 然而站在庭院里,莫洵的表情却是温和的,他一振袖,浮尘散尽,火烛自燃,整座府邸灯火通明。 顶上浓云齐齐亮起,雷电透云而下,噼里啪啦全冲着水幕中而去! 水幕骤然落下,在地上激起汹涌巨浪,帷幕内雷光外泄,天师虽然有准备,却也没能敌过这等威势,负责维持结界的天师不是被巨浪卷走,就是被闪电击中,顷刻间倒下了九成。 异宝现世必然会带来异样的威能,天师们早知道会出现伤亡,却没想到伤亡如此之重!不过是现世前奏罢了,居然已经闹出了这样的动静! 就算加上预备人员,余下的天师也绝对维持不了结界,各家族大佬不再作壁上观,纷纷飞身上前,填补空缺,维持结界运转。 花费了数月布置的结界不仅能挡住普通人的视线,更能挡住秘境现世时带来的威势,各家各门带来此处的都是精英子弟,可不能让他们就在湖里飘着。 “愣着干什么?!去救人!”李林厉声喝道。 被吓傻了的新生代几乎是屁滚尿流的往远离结界的地方跑:“是、是!” 他一脚踩进水里,又飞快的收回来:“水黑了!” 宏湖湾水质之好全国闻名,此刻却变得乌黑一片,无数鱼虾翻着肚皮飘到岸边,水中一股恶臭。 远远的,一道身影踏浪而来:“不想死的,都快滚。” 那声音清晰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夏天进过山的浑身一凛:“鬼王!” 没进过山的腿肚子发抖:“鬼、鬼王?!”在场的人都接过和鬼王有关想任务,但那些任务的遭遇和湖上那道影子给人的压迫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进过山的人却知道此刻的鬼王和当日的鬼王相比气势弱了太多。 于是有人喊道:“不许乱!这只是鬼王分.身,不足为惧!” 回应他的是鬼王投来的一道黑光,沿途天师们投出符箓法宝阻止,却都没能拦下,反而激得黑气探出了一颗尖嘴獠牙的兽头。 喊话天师大骇,倒也勉强维持了镇定,集中全身灵力,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喷上符箓,悍然祭出! 青光一现,阴阳鱼自空中呈现,兽头撞上光幕,六爻现而飞转,画出道道光华将黑色兽头团团捆住! 天师面色青白,噗得喷出一口血来。 一口精气散去,阴阳八卦色泽一暗,兽头瞬间便要挣脱! 横刺里飞来一柄拂尘,在阴阳鱼中心一击,卦象瞬间一亮,捆住兽首的光线化为利刃将之斩杀! 拂尘飞回主人手中,狼狈坐倒的天师强撑一口气道谢:“张老天师。” 不知何时现身的张不知身穿道袍,手中拂尘泛出白光,挺身而立的姿态称得上一句道骨仙风。 “此处为阴阳眼,被你占了,我们还能活?” 根入土连地,冠受光连天,榕树气根接地,地气直通于顶,故能贯通阴阳,因此连接了阴间阳世。 在场的天师只知道此处有秘境出世,猜到是榕府只有李家一家,不知道的,却也有各自的方法推算出一个大概范围。 水幕落下,榕府依然是个黑魆魆的影子,唯有一扇紧闭的大门能看得分明。 “哈,”湖上鬼王嗤笑,“你们守住着这里是为了守护阴阳眼,守护天下苍生,还是为了里面数不清的宝藏?” “张家家主亲自跑来这里,想必对里面的东西志在必得吧?” “想必在场的各位大多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吧?对,里面是有贯通碧落黄泉的阴阳眼,但更珍贵的是在阴阳二气孕育出的异草奇珍,而我对这些不敢兴趣。” “有了阴阳眼我就可以登上三十三重天,还耐烦你们这凡世?” “让开。”鬼王沉下声音,“我只要阴阳眼,其余东西随便你们分。” 莫洵坐在屋顶上只当看戏。 黑发男人嘴角扯开一个薄凉的笑意:“都不问问我这个守门人,就敢把东西送人了?” 一名年轻天师大着胆子喊:“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鬼王抬手又是一道黑光:“定金。” 黑光落在说话的小天师脚边,天师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光团落地即散,露出其中包裹着的东西,是块红色的石头,不像宝石那样剔透,暗沉沉的别有一番质感,更吸引人的它散发出的浓郁灵气。 莫洵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灵石。” “这是……?”年轻天师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弯腰就把石头捡了起来,石头一入手,暖意便从掌心传递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 旁人惊诧的看见他身上浮起一层温和红光,噼啪一声轻响,是修炼瓶颈被突破的声音。 仅仅是握了下那块石头,年轻天师的修为便晋了一阶。 “这种石头,那里面遍地都是。” 莫洵低头看了眼,确实遍地都是。 榕府在世时这种低品质的灵石随手可得,根本不值钱,因为花花绿绿好看,就被榕府女主人拿来铺花坛了。 然而如此劣等的灵石绝没有增进修为的功效,年轻天师身上发生的情况是鬼王施了手段。 “我和你们的利益并不冲突,何苦防着我?” 张不知冷笑:“那你为何一再残害天师性命?” 鬼王停顿了会儿,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前是我想岔了,以为只有把你们这群跟莫洵屁股后面的天师全除掉才能达成我的目的。” “但中元那天莫洵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既然你们只是合作而非主仆,我也完全可以争取啊。”鬼王扬着声调,仿佛单纯可信,“莫洵”两个字隔着层什么,依然没人听清。 鬼王的话没人肯信,殷家家主,也就是殷商的父亲沉声问:“你在中元就想明白了,那我儿子现在又去哪儿了呢?” 大家族对继承人的安危自然有特殊的监控手段,殷家家主尚不知道殷商已经出事,综合手上的信息却知道他掉进了鬼王的圈套里。 中元就想明白了,中元之后依然在害人,这话怎么都说不过去。 鬼王振振有辞:“不是每个天师都能入山,我挑选合作伙伴之前不该考察考察吗?” 年轻的天师愤然扔掉手中的红色灵石:“考察不合格就杀了他们吗?!” 鬼王轻笑一声:“是他们能力太差,差到连活命都不成。” 这一句话让之前所有的言语都成了挑衅,天师们二话不说,集体攻上! 鬼王已经拖够了时间,泡在黑水中的死鱼死虾一弹尾巴,又活了过来。 第五十七章 水幕已然落下,雷光也已隐去,但浓云未散,星月皆无,天地间一片压抑。 浪突然又涌了起来,把鱼虾拍上堤岸。本已经翻了肚皮的鱼身上的鳞片突然像愤怒的禽类羽毛一样张开,滑腻的磷光一闪,那些鳞片居然脱体飞出,打在地上、结界上咄咄有声!而那些蜷缩着的虾类在重新活过来后色泽进一步变浅,几乎透明,混在鳞片雨中难以察觉,而因为体积与速度的关系,它们的杀伤力比鱼鳞大得多,鱼鳞打在地上至多不过划出浅浅一道痕迹,虾砸上去,却能打出一个凹坑来。 结界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每个涟漪中心都不堪重负的向下凹陷,而凹陷中是一只虾,一只前足已经变得和蟹钳一般无二的,透明的虾。 有结界薄弱处被击穿,后面的人没来得及躲开,身上便多了个前后贯穿的血洞。 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血腥味已经散溢,半空中的鱼鳞虾米纷纷转向,受伤的天师霎时便被裹成了个泛着磷光的茧。 茧上磷光一闪一灭,很快透出淡淡的血色,一片片薄薄的鱼鳞变厚膨胀,半透明的薄膜中多了道黑色的影子,是酝酿出了活物。而那些透明的虾则变成了烧熟似的红色,挥舞着的钳子里夹着一丝丝红色血肉,看得人不寒而栗。 张不知拂尘一扫,带着水腥血腥的风流动着,汇成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八卦,风流云动,两仪生灭,八卦图平推而出,所过之处,鱼虾化为齑粉,水色为之一清。 “鬼王的目标是这个秘境,我们先去占了!”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 “对!我们现在占先!”天师们所在的位置距离秘境比湖上的鬼王显然要近,“分头行动!” 张不知在场,天师这边就仿佛有了主心骨,并没有因为鬼王的出场而慌乱。 然而有了依靠却不代表听号令,分头行动的话音一出,每个团体都想着让其他人去挡鬼王,派自己的人去夺秘境。 仿佛是为了呼应那句先下手为强,天师们不约而同的在第一时间动了,大量人员同时冲向秘境,大家都发现了这一点,但所有人都想着别人会回援,于是回援的几乎一个都没有。防守鬼王的阵型霎时间出现了缺口,挡在最前面的一批天师立马遭了殃。 同伴们的惨叫声中,冲向榕府大门的天师们头也不回咬牙前冲,他们极为默契的把最强的攻击手段加诸于榕府大门之上,力求一击进入,然而秘境的门哪有这么好开。 朱漆大门上光芒一泛,天师的攻击全部被反弹回去。 又是一片惨叫。 想要躲开自己的全力一击尚且不容易,何况近在咫尺的其他人投出的攻击呢? 能在同伴惨叫中不回头往前冲的家伙,都是心狠手辣的,眼看躲不开,就扯了跑在前面的人过了当肉盾。 天师们的攻击手段各式各样,攻击手段炫目的光影散去,空气中多了股说不出的怪味,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焦糊味,还有更多的,无法形容的味道混在一块儿。 借着同伴的尸体逃过一劫的天师们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刺鼻的气味刺激了死而复生的水生物,防御线的破碎让它们轻而易举的突破到了榕府门前。 携着水腥味的风噼里啪啦打在天师们身上,激起一阵防御法器的亮光——冲阵天师们都是精英,身上的装备也不会弱。 然而一秒后,惨叫声又一次的响了起来,往榕府大门上飞去的鱼鳞虾米仿佛忌惮着什么,拐了个弯又向天师们冲去。 冲阵精英们尚可以支撑,腹背受敌的防线却彻底破碎了。 吸足了血液的鱼鳞们几乎撑成了圆形,中心一团暗色,仿佛一包脓血,它们慢悠悠的飞起来,光滑的鳞片边缘伸出了几道细丝,看上去就像昆虫的细足。 猜都能猜出来这玩意儿肯定比之前的鱼鳞杀伤力要大。 “快把它们打下来!现在速度还慢!” 李林始终没能从结界上脱开手,看见一群天师什么防护都没有,直接准备放出攻击,中年人瞳孔狠狠一缩:“不行!别碰它们!” 李家人对李林绝对的信服,听见话声立刻抽身退开,其他人有些听从了,有些没有,攻击的光芒吞没了慢悠悠的鳞片虫,李林这时候才刚来得及喊出第二句话:“结阵!” 结阵?什么阵? 大部分天师们反应不过来。 “防御!”张不知劈手打出一块罗盘,黄铜物件发出道道金光,反应快的天师当即投去自己的灵力顺着金光指引构建防御法阵,然而反应快的到底是少数,吞没鳞片虫的光芒突然间变得更明亮了,亮得灼人眼球! 爆炸声如响雷,地动山摇,而防御结界才建成了一半! 被攻击的鳞片虫爆炸了,威力出乎意料的大! 天师们全都反应过来,向罗盘投出灵力试图在爆炸波及前把自己纳入结界中,然而失了先机的他们哪里来得及! 千钧一发之时,一道玄光落在了罗盘之上,防御结界瞬间成型! 爆炸在咫尺间掠过,亮得人睁不开眼,向罗盘投入了灵力的天师们发现自己的灵力被推了出来,断开连接的刹那,所以人都感到罗盘仿佛有生命一样,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爆炸过去,罗盘落地,咔擦一声裂成两半,在场的天师没一个能站着,都狼狈的跌坐在地上。 围绕着榕府的,苦苦维持的结界自然不存在了,李林神色复杂,最终拍拍裤子站起来,对着榕府的方向一揖到底,然后转身打出起势的手诀,对在场的天师说:“李家退出这次行动,绝不踏入榕府一步。” 话音未落,应言之力从天而降,落在李林身上,血脉相连的李家人都有所感应。 对于天师来说,说谎是万万要不得的,心有愧疚就很难在修为上再进一步,于是誓言也相应的成为了更需要慎重对待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天师绝不发誓。 应言之力是天道对起誓者的约束,玄之又玄,极其少见,李林发誓,应言之力降下,李家人都变了脸色。 更让在场人震惊的是,张不知也捏起手诀,发了同样的誓。 感受到投注于身上的应言之力,张不知深深看了李木一眼,虚虚实实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张家当家心情复杂。 李林知道榕府和莫洵的关系所以知道刚刚是谁救了他们,而张不知则是从罗盘接收到的力量明白了出手的是谁。 老天师睿智通透,李家的来历他在故纸堆中寻到了些蛛丝马迹,此刻稍微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由的想,那位之所以会出手,是因为李家人在这里,还是因为天师们对他的供奉?如果是后者,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出手,反而等到……他们伤亡颇重的现在? 听着满地哀嚎,张不知脸色难看,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位的庇护呢?他们在场的这一个个,都是要去抢那位的东西啊。 回想起之前他们对山里人的严防死守,张不知只觉得可笑,然后他就真的笑出来了,笑声苍凉。 有人诧异于张不知的表现,却不敢问,更多的人则在担心:“鬼王为什么不动?” 爆炸连着爆炸,鳞片虫炸了个一干二净,混在里面的虾米当然没能逃过,鬼王的攻击一时间被扫了个干净,然而罗盘破碎后,湖上的黑色身影没有动。 鬼王没动,莫洵也没动。 男人站在屋顶上,看着湖上的老对手,一如鬼王看着他。 如同在鬼王幻境中,莫洵找不到鬼王在哪儿,隔着榕府的结界,鬼王也看不见莫洵,这便是地利。 然而就算看不见,鬼王的视线还是明确的投向了莫洵所在的位置,如同莫洵虽不知道鬼王幻境有几重,却也总能找到最省力的突破点。 幻境之中,鬼王杀不死莫洵,现实之中,莫洵也杀不死鬼王。 所以他们谁都没动。 两人站在绝对的对立面,没有和解的可能,关系说得上是不死不休,但两人碰面却不是每次都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发现莫洵在场,鬼王就歇了打榕府主意的心思,他对天师们说的话自然是假的,鬼王要榕府不是因为那棵贯通阴阳的榕树,完完全全就是因为莫洵在乎榕府,在乎得不得了。 但是幻境之中,莫洵的选择告诉了鬼王在榕府之前,莫洵还有更在乎的。 调动潜藏在世间的暗影,鬼王没能找到莫洵更在乎的苏泽浅,于是便知道男人是把徒弟好好保护起来后,才来这里的。 “莫洵,”鬼王的语气于平静中带着深意,“通常来说,如果你想保护不止一样东西,往往什么都保护不了。” 莫洵平静回答:“我会取舍。” 鬼王爆发出一阵大笑,毫不留恋的转身,隐去身形,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我等着。” 第五十八章 鬼王退走,立了誓的张、李两家当即开始收尾工作,救人的救人,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 李家人来得少,又都是李林的心腹,半句抱怨都没有的埋头干活,张家人多,又家大业大,关系错综复杂,张老天师代表张家立了誓,有几个中年人当着众人的面和他呛声,场面很是难看。 张老天师眼皮都不抬:“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从张家分出去,你们自己选吧。” 一句话摆明了态度,几个中年人当即萎了,退回去做事,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干不净。 张老天师身份在那里,肯定不会做收尾的活,但李林还没束手在一旁看的资格,和同姓子弟一起跑来跑去,寒冬腊月里忙出了一身汗。当他经过张天师身边的时候,他听见老人叹了口气:“李林,我有时候真羡慕你啊。” 李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笑笑敷衍过去。 张、李两家准备走了,整个场面就散了,有人觉得这秘境里恐怕有别的内情,不然这两家人为什么要退?更多的人却不管那么多,还是想进去看看。 虽然钟离钟老爷子没出现,但钟家还是有人在的,主事合计了下,决定留下看看。张家已经退出,决定留下的人自然以钟家为首抱成团展开讨论,刚刚一轮冲阵让他们看出了榕府结界的强劲,不齐心合力绝对冲不开。 鬼王退去,莫洵松了口气,天师们的动作他没放在眼里。榕府是封神大阵阵眼的门户,布下的禁制比山里中元夜的通路还要强劲,天师们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破开。 长发男人跳下屋顶,穿过第一进屋子,转到耳房中,顺门熟路的从床底下拖出个箱子打开——满室生辉——满满当当的一箱子玉石。 莫洵在里面挑挑拣拣,翻出块还带着石皮的墨玉,然后合上箱子,伸脚把它推回床底,转身拉开抽屉,一伸手抓出套石刻刀来。 男人在桌前坐下,就着桌上烛火的微光,仔细打量了圈石头,样子都不描一笔,直接下了第一刀。 石粉剔下,玉中墨色仿佛被惊动,激起波澜。 轰—— 剑光扫过,潭中的水激起数米高,瀑布一瞬间静止,然后碎石从水瀑后飞溅而出,砸入水潭又是惊天动地的声响。 整片天地都在颤抖,巨浪乱石间,苏泽浅横剑于前,劈手一划,斜飞而来的山石被剖开,左右两部分向两侧滑开,中间露出容人通过的空隙来。 苏泽浅微一侧身,迅速从中间穿过,石头阴影覆盖他全身的时候,年轻人脚尖在石头光滑的切面上一踏,百来斤重的石头箭一样飞出去,直直射入水中。 水花漫天,浑身湿透的苏泽浅矮下肩膀,让过另一半石头,手腕一压一转,剑在及腰的位置转了个向。 阴影移开,苏泽浅再次挥剑,已经转过方向的剑锋直指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团银光。 那团光自然是剑魂,不是人形的剑魂在苏泽浅看来要亲切地多,当然——也强大得多。 苏泽浅出剑,剑魂不躲不闪,直接迎上,铮然一声响后,有肉眼可见的气波从剑锋相交处泛出,一圈一圈,摧枯拉朽,巨石碎成齑粉,水花蒸腾成白雾。 锋利的剑气吹得银色剑魂摇摆不定,仿佛狂风中的火焰,然而剑魂能吸收剑气,风中的火焰不灭,反而愈加壮大。 苏泽浅则没这么好运,剑气带给他的只有伤害,年轻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已经被血泡成了红色。 剑气如刀,苏泽浅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那张冰冷漂亮的脸自然没能逃过,除了眼睛周围有意识的躲避了,其余地方都是一道道刮伤。 银色亮光一闪,剑魂挥剑,苏泽浅被震飞,他背后是山,下落的方位是水潭。 年轻人明显已经没有力气再来一击了,剑魂光芒渐淡,调动力量往苏泽浅下落的方向去,免得真摔出个好歹来。 在任何时候,苏泽浅都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年轻人确实没力气攻击了,但他还有力气挥剑,他反手一剑刺向水潭,激起一片水幕,大开大合引出明亮剑光,往水幕上印去—— 嗡—— 那是微不可闻的震动声,灵气疯狂旋转,水幕上剑光凝而不散,银色后透出木色,水幕不落,几股水流向前伸出,交织,带着金棕的灵光,向柔软的藤蔓般,转瞬编成一张大网,将下落的年轻人兜住! 力道太大,水绳一条条断裂! 啪!啪!啪!啪! 苏泽浅坠势不止!而他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 剑魂贴着地面张开结界。 苏泽浅一声嘶吼,仿桃木招式的一击直冲地面而去。 银光湛然如急雨,打在剑魂结界上被挡住,反作用力如此之大,苏泽浅整个人在半空中硬生生一顿! 这一顿减缓了苏泽浅下落的速度,也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剑招已老,银光衰弱,他掉进去,没受太多伤——现实不是游戏,自己的招式不会因为你是主人就不伤你。 安全着陆,苏泽浅瘫在地上,没力气动弹。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只知道一味的出招,一味的……打。 身上没一处不疼,连呼吸都觉得吃力,苏泽浅有时候自己也想不明白,一年前自己还是个正常的普通人,虽然在王老的调.教下会点拳脚,但总体来说,并不是个不怕受伤的人。 然而在山中醒来,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忘之后,他面对那些伤筋动骨的训练居然不觉得难捱,分明他是能感觉到痛的。 剑魂飘到苏泽浅身边绕了圈,然后飘飘渺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会凌空画符?谁教的?” “没人教过。”苏泽浅喘息着:“我看见过……师……莫洵画符不用纸笔。” “你悟性不错。”剑魂又绕着苏泽浅飞了圈,胸膛急促起伏的人类在短暂的时间里把地面都染红了,“坐起来。” 苏泽浅艰难地爬起来摆出了打坐的姿势,剑魂再次绕着他飞了圈,银色光芒在年轻人头顶绘出一道符阵,灵气被吸引,源源不断浇灌到苏泽浅身上。 灵力温和清凉,减消了伤口的疼痛,精神的疲惫也获得缓解,苏泽浅闭上眼睛,顺利入定。 天色将明,桌上已经堆了一层石粉,莫洵手上的石头也有了形状,男人用手指在细节处抹了几下,然后将玉石浸入水中,洗去浮粉,对着光观察下,继续打磨。 边边角角已经被磨圆,形状是块玉佩,雕刻的图案是条龙,和当初李木卖给苏泽浅的那块颇有两分相似——形似而神不似。 不管是材质还是雕工,莫洵手上的这块都能把李木长辈做的那块甩出八条街去。 玉佩就要完工,外面的动静突然大了起来。 莫洵微微侧过头,榕府是他的故宅,男人占着地利,不用出屋子,就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钟离来了。 已至古稀的老人一头头发乌黑浓密的,胡子连着鬓角,覆盖了半张脸,和画像上的钟馗真的挺像。 此时站在榕府门外,深吸一口气,须发皆张,随即呼出,罡风如刀,撞上榕府大门,轰隆作响,封印激荡,却没能像之前那样,把攻击反弹回去。 钟老爷子身后一群天师面露激动:“成了,成了!” 一名天师一挥手,阴风怒号:“快!” 是殷家人祭出了铜器,黑烟涌出,役鬼携着万钧之力冲向榕府大门,在钟老罡风的推送下,它们进入了封印之内,却被木门阻挡,积在夹层中,游动着像是一条条墨色的鱼。 莫洵最后磨了两下玉佩,洗干净手,不急不忙地伸手一指。 玄光从指尖飞出,投在门上,门后繁复的符文一闪,门外动荡的封印当即静止。 钟老的罡风被更强劲的飓风吹散,风中一股纯粹的力量直击钟老面门。 钟老感觉到了危险,但已经来不及躲闪,硬抗下来,气血翻涌。 夹在封印和大门之间的役鬼直接被碾碎。驭鬼的殷家人口中当即喷出血来。 莫洵把洗干净的玉佩收入袖子,一跃跳上了围墙。 外面的天师们看见突然出现的人影,都是大吃一惊:“里面有人?!” 那人说话了:“张、李两家走了,和他们交好的钟、殷却成了打头阵的,真是奇怪啊。” 张、钟两家是天师界的泰山北斗,多少年来在大方针上始终保持一致,李、殷两家的关系也是出名的好,否则李木、殷商这两个继承人怎么可能一起翘家? 然而就算是这么好的关系,面对秘境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莫洵不相信离开的两家没有和现在在这里的两家通过气,他同样不相信钟、殷两家没有考虑过张、李透出的消息,只是……他们仍选择了留下。 “榕府是有主的,”那道人影说,“你们,还要来抢吗?” 第五十九章 无主秘境和有主府邸是两个彻头彻尾不同的概念。 杀人夺宝的事情到底不能光明正大的做,现场天师太多,如果面前的府邸真的有主,他们现在就该走了。 但有谁会甘心放弃? 很快就有人想出了借口:“榕府已经消失了近千年,真的还会有主人?如果是真人为什么要藏头露尾连脸都不让我们看见?这肯定是前人给留在榕府的幻象!” 就像王侯墓前的警示,在恐吓之外,并没有其他作用。 “模模糊糊的,榕府的防御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钟老,您怎么打算?”殷家主事问道。 钟离捏了捏胡须:“再看看。”他一时给不出肯定的答案,平静的表情下,是惊疑不定,刚刚封印的反击像是后面有人加了把劲,榕府里真的有活人?还是榕府主人留下的防御已经聪明到了这种地步? “钟老,恕我直言,您犹豫是因为封印太强,还是觉得后面真的有人?” 殷家主事的话换来了钟离的一瞥,短暂的对视后,前者谦卑的垂下眼去。 短暂的对视中,两人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意味。 钟、殷两家都不是小家族了,办事求稳,没法没有后顾之忧的锐意进取,但不进取就只有衰弱一条路走。 钟馗到底是神话人物,张家张道陵却实实在在是道教的开山祖师,因此钟家始终被张家压一头,万年老二总想要更进一步。钟离认为,张家之所以能稳占第一的位置,不仅是因为张道陵这个人,更是因为张家先辈们给家族带来了无数机缘,天师看重机缘,而此刻的这个,钟家不能错过。 然而如果榕府真有主,为了维护钟家脸面,他们不能出手,可如果不出手……殷家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留下——不出手,好东西都被殷家占了,他们什么都捞不到。杀人夺宝也要看对方是谁啊。 殷家的想法和钟家差不多,他们不想总排在李家之后,此刻鼓动钟家,是因为榕府他们一家啃不动,而所谓的求稳妥,自然是要多点人来承担风险,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嘛。 先是鬼王搅局,后来是张、李两家退走,现在又是榕府里传出了人声。 这个秘境开得一波三折,士气被消磨得差不多,在场的人都是在咬牙坚持——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太不甘心! 天师们犹豫着,争论着,有插不进嘴的烦躁地往别处看,突然就看见了一团影子。 “咦……兔子?” 肥肥白白的一团,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蹦跶着,看上去温顺又可爱。 “谁养的兔子?”天师捅了捅同伴。 同伴看了眼,不感兴趣:“谁知道啊,把兔子带过也真是吃饱了撑着。” 天师养宠物的不少,奇形怪状的动物常常能成为战斗时的助力,被主人带着到处走,看多了也麻木了,至于怎么看都没攻击力的兔子,更加不会引起注意了。 否则都在这里呆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发现它呢? 那只被忽视的兔子无忧无虑的蹦着,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它,却都没管它,直到它撞上榕府大门,消失了。 “那只兔子呢?!” “进去了?!” 肥兔子抬起两只前爪,一搭,像模像样的对着莫洵作了个揖,随后小爪子在肚子上蹭蹭,从浓密的白毛间掏出块菱形的透明水晶来,灵巧的捧着,递给莫洵。 莫洵接过,扔进了水缸——被封印了几千年,水缸里的水还是满的——水晶如水后往下沉了沉,又缓缓上漂了一段距离,恰恰保持顶端被水没过的状态。 浸在水中的晶体发出亮光,光芒上升,一道水幕在半空中出现。 水幕那头是白的脸:“怎么样了?” “想进进不来,想走舍不得走。”莫洵简洁答到。继而他问:“山里怎么样?” “山里一切太平。”山神对山中的一切了如指掌,鬼王气息时不时要从地下冒出来,白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发现后指挥山里人去扑灭,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渐渐的也习惯了。 山神只有在山里才能及时安排布置,鬼王隔几天就要闹腾下,白于是不敢离开。 榕府现世,莫洵也被困住了脚步,两人只能隔空交流。 “昨天晚上我这里很安静,”即使鬼王出现没有规律,白还是能猜到,“他是不是去你那里了?” 莫洵没有隐瞒:“出现了,和天师打了架就走了。” 白莫名其妙:“和天师打?不是和你?” 虽然困居山中,但白的消息一点不滞后,老王从李木那里得到消息后,白立马知道了,比当时在鬼王结界中的莫洵还早一步清楚天师们的动向。 于是问题出口后他自己想明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坐山观虎斗更恰当些。”莫洵说,“张、李两家走了,我多多少少算是得了利吧。” 白:“不肯跟着张家走的,就不会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在门外嗡嗡嗡的烦死人,我想把他们一巴掌拍死。”这当然是一句抱怨。 白却当了真:“不行。” 对着白那张严肃的脸,莫洵颇有些无语的顿了下:“我知道。” 白:“正经些。” “我哪里不正经了?”莫洵反问,言归正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可能把榕府向他们开放,也不可能把他们全杀光,除了这么耗着,还能怎么办?” “办法不是没有,问题在于,”白看着莫洵,“你是不允许别人拿走榕府的宝藏,还是根本不想让除了你之外的人踏足榕府?” 莫洵:“我已经让兔子进来了。” 白:“那把榕府当做山里人在人类社会的一个驻地不就行了吗?” “现在人类社会中暴露了身份的山里人越来越多,他们需要一个汇合的地方。” “你可以把榕府作为一个发布信息的地方——不管是对山里人还是对人类天师。中元之后,山里人的神秘已经消失了,鬼王的动作越来越频繁,有些事情人类去做更方便,完成后给予一定报酬,榕府的东西不能动,但山里的东西已经多得塞不下了。” 现下山里人和天师分开干活,通常是人类搞不定的就扔给山里人善后,而所谓的“搞不定”是有水分的,山里人不是没有抱怨,直接负责的白比莫洵更清楚这一点。 然而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让他们没有选择,白一腔火气没处儿撒。 “很少有人类能拥有长远的目光。即使鬼王的最终目的是他们,现阶段目光短浅的人类也只会把它放在和其它工作等同的位置。” “人们不重视,我们却不能不重视。”鬼王胜利,山里人也活不了,中元夜莫洵说不介意天师倒向鬼王只是一句激将,“为了以后不疲于奔命的为人类善后,我们不如从一开始就给出些利益,让他们把前期工作做好。” 莫洵没有立刻回答,允许别人进榕府和把榕府当做一个情报交流站是不同的。 白也不催,只是说:“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莫洵很想说在榕府他就是看门的,是不是把这栋宅子作为情报交流站不是他能决定的。 但这话和白说没用——和谁说都没用,只会让别人笑话,你莫洵都不能下决定,还有谁能下?假惺惺的谦虚什么呢? 榕府的主人喜静,如果知道他们的屋子被莫洵拿去当了个吵得像菜市场的交流点,不知道会不会挥着鸡毛掸子来揍他。 想到这里莫洵突然笑了下,榕府的主人哪会拿着鸡毛掸子呢,但如果能再次见到他们,就算要被揍一顿,他也愿意。 年轻的鬼先生脸上的表情要比披着中年人壳子时的淡不少,此刻笑起来颇有些惊艳的味道,可惜看见这个笑容的是白而不是苏泽浅,前者不仅没被惊艳到,反而起了一身冷汗。 他觉得莫洵这个笑太危险,几乎歇斯底里。 “可以。”不等白平复心情,莫洵就给出了回答,笑容收敛,又是那副可靠的温和模样,“但这么做榕府必须有个主事的,谁来?” 莫洵不可能,白不可能,老王的结界在对付鬼王的一线不可或缺,得到处跑,至于其他的山里人,不是各有司职,就是阅历不够。 那么就只剩下了—— 白说:“苏泽浅。” “榕府出现已经一个晚上了,如果这时候再让山里人来说是什么交流处就显得怪异,不如说是苏泽浅的传承,他到场,你给他开个门——天师们不都喜欢说机缘吗?”白很快把理由都编好了,师父的故宅说是徒弟的传承,有理有据。 “而且他那么弱,放在眼皮子下面看着不正好吗?” 莫洵是榕府的看门人,榕府现世,他轻易不能离开,有莫洵在背后撑腰,就算苏泽浅实力弱些,也不会被欺负,不会丢山里人的脸。 再加上他是人类,和人类打交道比山里人容易…… 白想,在苏泽浅之外,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第六十章 白认为苏泽浅是最好的人选,莫洵沉吟了会儿:“去问问他吧。” “怎么?”白问。 莫洵简单的讲了下让苏泽浅学剑的事,白接受了这个理由,在他看来,莫洵的身份放在那里,出尔反尔确实不好。 于是莫洵写张纸条给兔子揣上,让它去祥福寺找章家兄妹——后者道行高,能承受乐斋结界内的威压,满池的断剑,就算已经没了灵性,残留的剑意也不是一只小兔子能承受的。 兔子出去的时候,身上带着莫洵画的隐匿符,堂而皇之的从瞪大了眼睛盯着榕府大门的天师们眼前经过,却没人看得见。 莫洵目送兔子安全离开,视线却没有收回来。 之前跟着张、李离开的赵家家主又被喊了回来,此刻正不断激发榕府外的封印,拓下纹路,进行研究。 赵家以符箓见长,虽然家族规模小,在天师中也说不上什么话,但手上的功夫却很扎实。符箓一道万变不离其宗,说不定还真能让他们找出封印的阵眼。 “不能再拖了下去了。” 莫洵还担心在场的天师中有鬼王的人。 人心有善恶,人性从来不可能是单纯的正面,鬼王寄存于人性的阴暗中,不动弹的时候根本发现不了。 “如果阿浅暂时来不了,就我来吧。”莫洵低声说着。 将榕府当做信息集散地是他的让步,但他不会允许乱七八糟的人常驻榕府,苏泽浅不来,那就只能自己上。 莫洵真身绝不可能就这么现身人前,他必然要披上人类的壳子。 “你的壳子不是坏了吗?” “让了然念两段经就好了。”莫洵淡淡道,“这点时间还是等得起的。” 回想起当时苏泽浅的表情,莫洵觉得年轻人或许不会愿意过来……没什么说得出的理由,只是直觉。 而莫洵的直觉,通常来说总是准的。 看完兔子带来的纸条,章杨文就往乐斋赶去,姐姐章尹文留在了然僧斋里,看护莫洵的人类肉身。 兔子蹲在一边,鼻子抽了抽,抬起后腿挠挠长耳朵。 章尹文摸了摸兔子:“明明是只兔子,怎么做了鸽子的活。” 另一头,章杨文来到乐斋,却也只能在瀑布结界前叫门,剑魂不应,他没法像莫洵那样直接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结界才有动静,却不是让章杨文进去,而是把苏泽浅丢了出来。 寒冬腊月,从水潭中走出来的苏泽浅赤、裸着上身,下半身的裤子堪堪只能挡住关键部位,布料原本的颜色根本看不出。 年轻人身上布满了伤痕,有的还在流血,有的已经结了痂,还有新伤口横着劈过旧有的伤口,将血痂崩成两半的。 此时的苏泽浅整个就是个血人,哪还有平日里冰冷漂亮的样子,他从结界中走出来,带出了铺天盖地的煞气,乐斋上空突然聚起阴云,闪电隐隐酝酿。 章杨文看着苏泽浅走过来,看得心惊胆战,一是惊讶于苏泽浅此时的形象,二是担心头上的雷劈下来会直接把眼前那个破破烂烂的人给劈死了,三是震惊于苏泽浅都这个样子了,他走路怎么还能那么稳? 章杨文一时间被震慑,居然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只知道呆呆的看着苏泽浅。 还是苏泽浅先开口了:“有事?” 年轻人声音沙哑,走近了能发现他下巴上长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头发好像也比上次见面时长了些。 章杨文陡然反应过来,结界内的时间流速恐怕比现实慢。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的传达了莫洵的意思。 苏泽浅皱了下眉,头上的乌云,脸上的血,让一个简单的皱眉表情看上去格外凶狠:“现在就要走吗?能等等么?” 章杨文:“等什么?” “等我完成师父交代的事。” 章杨文看了眼脑袋上的乌云,云层间透出的雷光越来越亮:“莫大人交代了你什么?” 苏泽浅不答。 “比榕府的事情更紧急吗?” 当然没有。 莫洵把他放在这里的意思,苏泽浅清清楚楚,是为了保护他,打败剑魂变强不过是附加条件,说不定还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才随口扯的。 ——不得不说,师徒俩都非常了解彼此。 然而真是因为这份了解,莫洵的话刺进了苏泽浅心里,打败剑魂,让它成为自己的剑灵是苏泽浅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我现在去不能服众,还是要靠师父在幕后撑着。”苏泽浅垂在身侧的手握拳,血水从指缝间滴落。 他和剑魂打了很久了,最初时的那把剑早已折断,他不断从水里捞新的剑上来——那些生锈的铁器根本挡不下剑魂的一击,始终是折断折断折断。 “去了帮不上忙,还不如晚点去。” “怎么会帮不上忙呢?莫大人不可能亲自出面,一定要有个明面上的形象啊!” “如果只是一个……形象,”苏泽浅其实想说傀儡,然而他到底是把这个贬义词咽了下去,“不一定需要我。” 苏泽浅说想留在莫洵身边,他这么说,也这么想。这想法支撑着他在山里的修行,得到了老王“太拼命”的评价。 他出山,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和阿黄一战投机取巧的胜利让他沾沾自喜,然而短短两天内,这份自信就被摧毁了。 他以为自己很强了,实际上却还是个拖后腿的。 因为他的强是以天师为标准的,可他现在面对的却是山里人的敌人。 莫洵从没有以山里人的要求来要求苏泽浅,年轻人虽然好强,但实际上也从没想过和那些妖魔鬼怪比。 可事实却告诉他,如果想留在莫洵身边——作为助力留在他身边——他必须要比大部分山里人更强。 话已经说开,山里三个月的苦闷化成了实打实的甜蜜,苏泽浅比谁都想一步不离的黏在莫洵身边——就像他小时候做得那样,长大后期待的那样。 章杨文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这次一走,恐怕就要被限制在榕府了。 苏泽浅耗不起那个时间,尤其是他现在隐约感受到了某种契机——他就快要完成莫洵给他的任务了。 章杨文急了:“哎,苏泽浅、苏泽浅你不能这样啊!怎么总是在关键时刻犯倔呢?” 苏泽浅:“’总是’?” 章杨文一噎:“现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你还记得你想要学厨师的那次吗?其实那个时候莫大人看你天赋好,是想把你往天师道上引的。” 开天眼的人躲不开妖魔鬼怪,那时候莫洵是想让苏泽浅接触那个世界的,毕竟有他这个老师带着,小家伙一定能走得更顺。 至于想让苏泽浅彻底躲开,则是因为他咬定了要去学厨。 “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结果因为你一句话,所有都推翻重来,你知道莫大人花了多大的力气吗?” 既然准备把人往天师道上引,下的封印当然是暂时的,后来想要让他彻底躲开,暂时性的封印要变成永久的——改封印花了莫洵相当多的精力,毕竟他很少在人类身上动手脚,而永久性的封印并不比封神大阵简单多少,只是范围上有差别。 殷商第一次看见苏泽浅的封印时说能画这样的封印的天师不超过一手之数,实际上人类能画出这样的封印的一个都没有。殷商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懂符。 “让你留在这里是莫大人说的,现在让你去的也是他,那肯定是非你不可,也说明榕府的事情比你呆在这里的事情要更严重更紧急。”章杨文越说越气,“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苏泽浅再次问:“师父有说一定要现在去吗?” 莫洵没有这么说,只说让苏泽浅过去,措辞一点儿不见急切。 然而谁都知道榕府那么被天师围着不是个事。章杨文火大:“你现在走不走,不走我就去回话了!” 章杨文刚吼完,一个白团子就从小径上跳了过来。 充当信使的肥兔子人立而起,三瓣嘴嚅动,居然口吐人言:“苏泽浅去不去?莫大人说苏泽浅不去就把他的壳子运过去。” 榕府的结界将内外两个世界切割开,白想和他联系,得让兔子把介质送进去,莫洵想和外界联系,就得让兔子传话,写字条有时候说不清,他索性点化了兔子,让它从有灵性的兔子彻底变成兔子精,从而能开口说话。 章杨文:“不行!壳子还没修好!” 兔子:“可是、可是莫大人说这么些时候够了然和尚念两轮经啦。” “了然在给姓殷的念经吊命,没空给壳子念!” 兔子:“唔,这可怎么办……我再去问问莫大人?” 兔子一口软糯童声,前爪不安得抖动着,准备再跑一趟。 苏泽浅突然开口:“你到榕府去要多长时间?” 榕府和乐斋在两个城市。 兔子算了下:“十五分钟。” “不用去了,十五分钟后我跟你们走。” 说完这话苏泽浅转身回了结界内。 兔子:“苏泽浅看上去伤得好重啊,他怎么还能走得那么稳?” 章杨文:“……”他也很好奇。 好奇冲淡了恼火,隐隐又有佩服升起。 十五分钟很短,一人一兔就在结界外等着。 五分钟后,兔子又出声了:“我有个问题。” “什么?” “苏泽浅已经进去了,为什么头上的雷云还没散?” “大概是因为这里煞气还没散吧。”章杨文说着抬头往上看,墨色云层中游过紫色雷龙。 ……紫色? 这不是劈煞气的雷! 章杨文表情陡然一变,揪住兔子颈后皮毛就要把它往远处扔:“劫云!” 轰—— 一声巨响,乐斋结界震颤,瀑布封印破碎,金色字符四炸,章杨文和他手里的兔子被远远掀飞! 天地变色,紫色劫雷下落! 第六十一章 黎明时分,小灵山度假区一片灯火通明,照明灯和景观灯错落有致的点缀在山间,像是夜幕中起伏的群星,静谧美好,突然间天上一道雷鸣,亮得近乎炽白的紫雷落下,让人睁不开眼的光携着巨响滚落,一瞬的极度光明后,是极度的黑暗,小灵山度假区及周边的供电全部瘫痪。 度假区通宵狂欢的游客还没从暴盲中醒过神,修身养性,在佛宗圣地早早入睡的居士刚从睡梦中被巨响惊醒,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高处有巨石滚落,山坡上的树木成片倒伏,泥土草皮飞溅,清新空灵的环境陡然间变成催命的危境。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室内,根本没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一边尖叫,一边去找同伴——还在床上的赶快揪起来,醉酒的扛着就跑…… 在危机面前,人性的善良被无限放大,引人动容,但善良阻止不了山崩。 跑出大门的人们在先觉者的惊叫声中发现了从山上滚下的浊浪,在自然面前,人类那么渺小,很多人连尖叫都发不出,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又一道紫雷落下,带下暴雨如瀑。 没人去关心那道雷光到底打在了哪儿,震耳欲聋的雷声与打得人生疼的冰雨让普通人恍惚间觉得看见了世界末日。 小灵山半山腰上八十米高的铜铸如来像在山崩地陷中岿然不动,暴雨将铜像冲刷得更为明亮,闪电中,它仿佛在发光。 也确实在发光,佛光层层外溢,梵音唱响,崩落的山石树木在半途遇到阻碍,微妙的转向避开了人群密集处,震动的大地被安抚,山体的裂缝没有继续扩大,平地上的人群得以喘息,然后醒过神来,不要命的往开阔的空地上跑。 雨依然在下,雷声不停,一道道紫光劈在乐斋上空,章杨文抱着兔子飞快的往祥福寺的方向跑。 *凡胎看不见佛光,但他能看到,劫雷下落的位置并不那么精确,祥福寺也被波及,但当佛光亮起后,天上的雷变得拘束起来,避开了祥福寺,一丝闪电都不敢漏过去。 章杨文是块石头,自认还没硬到不被雷劈碎,这时候只能跑,他手里的兔子修为太浅,已经厥过去了。 他往祥福寺跑,迎面遇上了从祥福寺跑来的一批人。 了然和尚带着佛祖加持的金光当先冲进了雷电交鸣之处,殷坊背着殷商,没做任何防护,落后一些,跟在后面。 “你疯了?!”章杨文不敢置信的喊道,腾出手去阻止他。 “让开!”劫雷的威势不是人类的*可以承受的,殷坊已然口鼻溢血,却仍固执的要往里冲。 “我们有分寸!”李木从后面窜上来,身上挂满了灵光灿灿的护具,他扶了一把殷坊,“走!” 章杨文目瞪口呆:“疯了……都疯了……” 目瞪口呆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这些人过去了,苏泽浅就能安全些吧? 莫大人知道这里出事了吗?要不要去通知他? 章杨文看了看怀里四脚朝天的兔子,拿不定主意,决定回去问问姐姐。 了然禅房内气氛剑拔弩张。 章杨文警惕的看着和自己姐姐对峙的两名天师——张不知和李林:“出什么事了?” 了然的禅房是连着的套间,章尹文此刻挡在紧闭着的内室门外,张不知皱着眉头:“里面有肉身傀儡。” 章老天师用的是肯定句。 章杨文心里咯噔一下,飞快的和姐姐交换了下视线。 劫雷落下,祥福寺所有的法阵都被影响,了然这里的也不例外,内室封印一瞬的浮动,让里面的气息泄了出来,莫洵的人类壳子上带着本尊的气息——鬼的气息,偏偏又有着活人的生气,和用活人制作的肉身傀儡别无二致。 玩物丧志,玩人丧德。 肉身傀儡向来是邪魔歪道,不由的让人往鬼王身上想。 知道内情的不可能解释,了然和尚是唯一能打圆场的,但他担心苏泽浅,根本不敢耽搁,于是只剩下章尹文和两名天师对峙。 “把东西交出来。”李林同样表情严肃,肉身傀儡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他已经认定对面的山里人和鬼王有某种联系,而内室的肉身傀儡和天师叛徒手上的百鬼辟易一样,是查清这种联系的线索,“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章杨文怀里的兔子扑腾两下,醒了。 男人走到姐姐身边:“看来你们不打算听我们的解释了。” 张不知皱眉:“肉身傀儡是大邪之物,就算和鬼王没关系,我们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你走!” 李林没说话,他还有更深一层隐忧,在被了然通知过来后,他和儿子李木有过一次单独交流,李木向父亲讲述了自己关于苏泽浅、莫洵的想法,李林怀疑室内那具肉身傀儡就是莫洵。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消除,此刻李林回忆起自己对苏泽浅天赋的惊艳,只觉得膈应,如果苏泽浅不是人呢? 而就算苏泽浅是不知情的受害者,他也给李林、殷商带来了足够的威胁……说不定殷商的心魔就是他搞的鬼。 眼见事情不可能善了,李木暗暗扣住腰间法器,直接问:“里面的,是莫洵吗?” 章家姐弟没反应,兔子惊得竖起了两只耳朵。 “果然!”李林又惊又怒,抢先攻上。 章尹文手腕一转,凌空拍出一道符,两相撞击,轰隆一声,禅房摇摇欲坠,章杨文把兔子往后一抛:“走!” 兔子会意,将莫洵的壳子吞进自己的芥子空间,拔腿就跑。 张不知要追,章杨文手腕一转——和姐姐动作一模一样——同样扔出一道符,把老天师给挡住了。 禅房轰一声倒塌,章杨文表情暴躁:“虽然你们不会信,但我还是要说,他妈的那不是肉身傀儡!” “那你倒说说那是什么?!” 虽然是个炼器师,但李林疯起来攻击力极其强大,又有张不知在一旁,章家姐弟应付起来捉襟见肘。 姐弟俩没想过战胜面前两位,只是在给兔子拖延时间,但此刻看来,他们还是太天真了,怎么从这两位手下脱身实在是个问题。 “或者说——莫洵是什么?!” 李林暴怒的话声未落,劫雷刺啦一声从头顶劈下。 炼器师不认为这是巧合,骇然抬头,雷光褪去紫色,已到了尾声,但那水蛇粗细,明晃晃的闪电还是让李林神色大变! “躲!” 张不知衣袖一拂,把李林往旁边推,可那闪电却长了眼似,也跟着往旁边去。 章家姐弟才不管人类死活呢——他们也挡不下那道雷——趁机跑了。 避无可避,李林集中全身灵力,祭出防御法器,这道雷劈不死他,但重伤是肯定的了。张不知甩起拂尘,又加了层防御,心下苦笑,自己这回也讨不了好,断几根骨头是肯定的了。 就在雷光打上防御的前一秒,一道剑光平铺而来,银白中夹杂着赤金,烨烨煌煌,不可直视。 雷光打在剑光上,如同遇上了不可穿越的障,水流一样向四面溢去。 佛光层层亮起,雷光点点消散。 等一切都平息了,强光散去,两位天师才睁开眼,看见了眼前的人。 剑伤烧伤,来人脸上身上都是黑红的污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那人披着了然的袈裟堪堪蔽体,简直狼狈到了极点,根本认不出是谁来。 然而他手中的剑,与那满身的煞气明晃晃的昭示了他的身份。 李林的声音在抖:“……苏泽浅?” 颤抖的声音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一瞬间李林想到了很多。 苏泽浅的剑居然能挡住劫雷!劫雷是冲着苏泽浅去的! 是的,雷劫危险,但多少年了,有哪个天师能走到遇上劫雷的高度?! 渡劫之后谁都无法掩盖本质,苏泽浅是个人,和鬼王没半毛钱关系的人类! 劈自己的那道雷恐怕是苏泽浅引过来的,但雷追着自己而非苏泽浅,肯定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还能是什么话? 苏泽浅来这里的目的又能是什么? 李林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旁的张不知皱着眉头问:“莫洵是什么人?” “莫洵……”苏泽浅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其中的维护却不容错视:“他是我师父。” 一城之隔的榕府内,苏泽浅的师父正沉浸在微妙的失落中。他面前有一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兔子,还有自己的那具壳子。 阿浅果然没来。 莫洵这样想着,心里的失落没有表现在脸上。 兔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莫洵好心的给它顺气,兔子越顺越急。 榕府封印强悍,小灵山的事莫洵完全不知道,他甚至没察觉乐斋的结界已经不在了。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优哉游哉的失落。 莫洵很奇怪自己手下的兔子在抖个什么,才想问,章家姐弟的身影就出现了。 莫洵开了封印放他们进来,章杨文也是气喘呼呼的模样,但好歹能说话:“莫大人,不好了!李林猜到了你不是人,苏泽浅引了劫雷下来!” 第六十二章 莫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苏泽浅什么?”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起来,莫洵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踏出榕府封印,乐斋结界的破碎,小灵山的震荡——祥福寺的结界里有莫洵的手笔,一一反馈了过来。 保护着剑仙剑魂、佛宗圣地的结界是那么精密,破碎的姿态完完全全的将当时的动荡反馈给了莫洵,男人一时间迈不出脚。 他想了想苏泽浅在幻境中展现出来的实力,又算了算剑魂结界内流逝的时间,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是—— 心灵感应都是屁话。 苏泽浅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至于其他的,男人根本不敢想下去。 莫洵既气且怒,满心忧虑彻彻底底被掩盖了,于是周身的气势极其可怕。 天师们看见榕府开门先是一喜,既而看见里面走出个人影又是一惊,最后定格的是怖,榕府门外一群天师都被莫洵的威压压趴在地上。 修为最高的钟离勉力抬头,看见的依然是道黑色人影,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如云山雾罩看不分明。 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刺痛,没法睁开。 莫洵的威压是无声而凝滞的,所以当另一股较为弱小的力量,携着雷声飞来时,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他的到来。 雷声降落,无声威压陡然一松,天师们立刻抬头,只见天空之上,一人踩着飞剑降落,一片雷云追在他身后! 榕府门前那道黑色的影子一挥袖——宽袖非常好辨认——有风自下而上刮起,风不剧烈,却让人觉得空气瞬间稀薄,难以言说的力量在那一挥袖间被送到天上,雷云被击碎成絮状,云间闪电在空中炸裂,没能落到人身上。 踩着飞剑的人落在榕府门口,稍微踉跄了下,很快站直。 一袭袈裟,满身血污,天师们完全是从他满是煞气的灵力猜测他的身份—— “剑修?” 他们所知道的剑修只有一个人。 “……苏泽浅?!” 或许是苏泽浅的人对着那道他们看不清的黑影沙哑开口:“我来了。” 天师们看见,来人话音落下,人形黑影散去,那明显是个人类来者顺顺当当,简简单单的迈进了榕府大门。 有机灵的跳起来就想跟上去,然后被无形封印狠狠弹回来。 这意思谁还会不懂。 “榕府真的有主……” “主人是……是、苏泽浅吗?” 天师们看见的是道影子,苏泽浅看见的是莫洵。 在年轻人的视角里,师父看见他后,狠狠一皱眉,用按捺着愤怒的口气说:“进来!” 随后一甩袖就往里走。 做徒弟的自然跟上,等他踏过门槛,大门在他背后关上,莫洵才转过身,气急的质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苏泽浅眨了眨眼,一滴血从睫毛上落下:“因为我不想迟到。” 年轻人尝试着像小时候那样去抓莫洵的衣袖:“师父,别生气。” 莫洵总觉得小时候苏泽浅没这么服过软认过错,但年轻人的话确实让他的火气消下去大半,他一把把站都站不稳的年轻人扯过来,一手扬起就要往下打:“该打屁股!” 然而看着怀里血糊糊的人手掌怎么也落不下去。 而此刻苏泽浅也到了极限,半倚在莫洵身上不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感觉到手臂上重量的变化莫洵哭笑不得:“这是放心了,不死撑着了……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语气里怒火已经一丝不剩,满满都是庆幸。 只要没被劫雷劈得魂飞魄散,莫洵就能把人救回来,而苏泽浅现在……离命悬一线还有段距离。 苏泽浅人瘦瘦长长,身高只比莫洵差了那么一点儿,此时晕过去了,莫洵想把人扶着也困难。做师父的想了下,觉得公主抱这个动作从名字到实践都比较适合姑娘,于是把人往身上一背,往室内走去。 把人往背上扔的时候,莫洵看到了苏泽浅背着的剑。 那把剑平淡无奇,剑柄样式还没莫洵给他的那把好看,然而…… 莫洵用肩膀架住苏泽浅,把手伸向那把剑。 滋啦—— 男人手还没碰到剑柄,电弧似的银光弹出,在莫洵手心留下月牙形的焦痕。 莫洵收回了手:“我待会儿要给他脱衣服上药。” 剑嗡鸣一声,飞进屋子,躺在正对大门的平头案上。 莫洵笑一声:“倒是会选地方。” 说着他背着苏泽浅转了个弯,进入里室。 苏泽浅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哪里都痛,又痛又使不上劲,非常难受。 视线模糊,他眨了眨眼——依然模糊着。 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很糟糕,年轻人尝试着活动胳膊。 立刻有声音传来:“别动。” 苏泽浅还没彻底清醒,脑子转不太过来,下意识的循着声音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莫洵。 隔着模模糊糊的视线,黑发黑眼的男人朦朦胧胧,长发鸦羽一般披散在肩膀上,垂眼的动作让他的睫毛显得格外的长。 浓重的黑色让眉目舒展的男人显得皮肤白皙,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 皎皎如明月。 脑子不清不楚的苏泽浅脑子里冒出了这么句话。 混混沌沌的年轻人还把它给说了出来。 莫洵动作一顿,抬眼看苏泽浅:“你说什么?” 苏泽浅维持着不清晰的呆愣,直直地看着莫洵:“真漂亮。” 年轻人的声音依然是沙哑的,沙哑到莫洵被电击似的一麻,他当然知道苏泽浅的“漂亮”说的是什么。 莫洵轻轻拍了拍苏泽浅的脸,一脸的若无其事:“阿浅,你醒了吗?” 手上的药膏因为这个动作黏到了苏泽浅脸上,莫洵顺手给徒弟脸上的伤口抹了药:“败家子,再这么折腾自己,师父的药库都要被你掏空了。” 苏泽浅木愣愣的,没反应。 莫洵看着满脸刮痕的苏泽浅,一笑:“本来你也漂亮,现在可不漂亮咯。” “继续睡吧。”说着他伸手盖上了苏泽浅的眼睛。 用了点手段把苏泽浅弄睡着,莫洵继续上药的大工程,没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男人不自觉得呼出一口气。 榕府里只有古时的长袍,莫洵给苏泽浅上完药,翻出件白色单衣给他穿上,整理好袍角,盖好被子,莫洵转身出去准备向章家姐弟交代些事情,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掏出袖子里的玉佩,给苏泽浅戴上。仔细端详了会儿,才举步离开。 苏泽浅再一次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身上又麻又痒——他就是被难受醒的,年轻人感到自己的手被什么压着,一转头,看见了莫洵:“师父?” 这声称呼出来,莫洵就知道苏泽浅是真醒了。 坐在窗边捧着书看的男人垂头看了苏泽浅一眼:“别抓伤口。” 睡梦中的苏泽浅无意识的去抓挠,所以他才按住了年轻人的手。 苏泽浅点了下头,轻微一个动作让脖子上的肌肉拉扯着疼。 然后是一声肚子的轰鸣。 莫洵一愣。 苏泽浅身体一僵,脸上浮起红晕。 莫洵略带茫然的表情证明他是真的没想到这茬,榕府里没吃的。莫洵立刻想到了外面的天师,天师肯定有吃的,随即又想起苏泽浅是个历了雷劫的人。 “劫雷洗精伐髓,现在的你不能再吃凡间谷物。” 从来都是先练到一定修为,辟谷了之后才会历雷劫,苏泽浅却反了过来,因为历了雷劫,所以不得不辟谷。 莫洵无语了一瞬,与其在说给苏泽浅听,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没有辟谷丹。” 原材料倒是能凑出来,做做也不费事,那点时间饿不死苏泽浅。 不过…… 想到“皎皎如明月”,“好漂亮”,莫洵觉得辟谷丹不用急,让兔子去山里慢慢拿是个不错的选择。 莫洵的视线落在苏泽浅脸上,年轻人觉得那眼神十分的……不怀好意。 苏泽浅:“师父?” “等伤好了,就又变回我漂亮的小徒弟了。” 苏泽浅云里雾里:“师父?” 莫洵:“你不记得了?” 苏泽浅:“记得什么?” 莫洵笑了,高深莫测,志得意满:“很好。” 从来只有他撩拨徒弟的份,哪能让徒弟来撩拨自己。 “我没辟谷丹,但你现在经不得饿。”这是实话,“在辟谷丹之外,还有一个办法。” 苏泽浅:“什么?” 莫洵俯下身,撬开苏泽浅因为紧张而紧抿的嘴,一口气渡了过去。 物老成精,人登天为神,而仙,这个总是跟在神后面的字,却是天生资质。唯有一出世便是天上人的才能被称为“仙”。 莫洵是鬼,鬼中仙。 他的一口精纯灵力让苏泽浅由内而外的暖起来,经脉间噼噼啪啪,一个个关窍被打通。 一口气渡完,莫洵起身拉开距离,脸上一派正经:“不饿了吧?” 苏泽浅:“……” 苏泽浅脑内已经被“道貌岸然”刷了屏。 道貌岸然的鬼仙离开床榻:“不会饿晕了就来泡个药澡,给你抹的药只能治外伤。” 离床不远处,一只浴桶冒着热烟,苏泽浅的视线刚刚一直被莫洵挡着,所以没看见。 苏泽浅默默无语,准备照做,却发现自己根本连从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年轻人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听见了莫洵的笑声:“行了,我来吧。” 第六十三章 苏泽浅动弹不了,莫洵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就开始解他的衣服。 古时的对襟衫脱起来……苏泽浅的感觉一言难尽,他“自己来”三个字都没还得及出口,衣服敞开,身前一凉,自不自己来已经没区别了。 苏泽浅看了眼莫洵,年轻的黑发男人脸上八风不动。 破罐破摔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苏泽浅放弃般的地放松了身体,然后他感到脖子上扯了什么东西,胸口一冰。 垂眼一看,墨色玉佩映入眼帘,其上的雕刻栩栩如生,鳞片纤毫毕现。 “这是……?” “给你防身的。”莫洵把苏泽浅从床上抱起来,放进浴桶,面上一派正经,心里却想原来公主抱个男人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李木给你的那块不是碎了么。” 身体泡进温水,尚未痊愈的伤口丝丝激痛,苏泽浅没力气动弹,也没把这点疼痛当回事。 把人放进浴桶,长袖沾了水,莫洵抬起手甩甩袖子,那水便干了。 然而到底是不方便,于是鬼先生脱了外套挂好,将白色单衣的袖子往上挽起。 苏泽浅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这龙没刻眼珠。”他说的是那块玉佩。 “刻了眼珠,这条龙就留不住了。”莫洵回答。 “画龙点睛?”苏泽浅说龙没刻眼珠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师父你雕的吗?” 莫洵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勾:“对。” 披着中年人壳子的时候,莫洵的衣服多是深色的,本尊出现时也都穿着外面那件黑色的袍子,此刻一身白的莫洵微笑着回头,眼波横扫间满满都是风流意味。 背对着他的男人微侧回头,乌发后露出白皙的下颌,鼻梁笔挺,苏泽浅目光一滞。年轻人又一次的产生了不确定——他何德何能,留住这样一位天上人。 莫洵伸手在苏泽浅眼前挥了挥:“回神,想什么呢?” 大片大片的白色划过视野,苏泽浅捕捉到了白色上的花纹:“师父你衣服上绣了……图案?” 莫洵看了眼自己的袖子,一语带过:“当然不可能是白布。” 他问苏泽浅:“感觉怎么样?” 药材融进了热水,伤口上抹的药膏被泡开,一缕缕更为活跃的灵气贴上伤口,修复皮肉上的创伤,暖意从体表渗进内里,和之前莫洵给予的那口生气相呼应,温和的浸润着全身经脉,那些深埋体内的暗伤被一点点修复,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 苏泽浅实话实说:“很舒服。” 莫洵笑了笑,带了点怜悯的神情,拖过椅子在浴桶边坐下:“现在多享受享受,等下就不舒服了。” “你修为太低,雷劫的在你身上体现得不够,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重获新生的机会,我们不能浪费。” 这话强制性太足,莫洵掩饰性的把书从桌上拿到手里,然后加了句:“当然,要看你愿不愿意。” 苏泽浅只问:“之后我会更强吗?” “不一定,”徒弟问的直接,师父也回答得直接,“洗经伐髓只能提高及的资质,加快修炼进度,想提高修为还是要靠自己。” “好,”苏泽浅答应下来,“我愿意。” 莫洵把一个字都没看的书放回桌上:“那我再加几味药。” 白衣黑发的男人说着走了出去,留苏泽浅一个人泡着,浴桶里的年轻人不自觉的舒了口气,细细打量起身处的房间来。 典型的古代木结构屋舍,抬头可见错落房梁架着的密实瓦片,低头则是一水儿的木质家具,最里面一张仿佛拔步床样式的大床,木质月洞门后挂着床帘,月洞门的围板上雕刻着细致花纹,是许多不知名的动物,看它们的獠牙尖爪,都是凶兽,所有画面都在不同位置刻着山字纹,隐约能串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寓意。 木床边上靠墙放着衣架,莫洵的黑色外袍就挂在上面,前是张圆桌,周围排四张木凳,再过来些,便是苏泽浅身处的浴桶了。 年轻人扭过头,背后是张四联的木屏风,上面刻着的是…… 非常眼熟的画面。 是乐斋结界后声势浩大的瀑布。 这套屏风上过漆,有明显的颜色.区别,瀑布水潭中一块儿的颜色明显比周围要深。 屏风后有光透出,再多的就看不见了。 莫洵捧着药材回来,伸手敲敲木桶的木边,敲出了金石相击的响动,苏泽浅立刻感到水温升高了。 随即年轻人看见莫洵把小竹匾里的草药一撮撮洒进水里。 那些草药经过炮制失去了鲜亮的颜色,在热水中又被泡开,舒展开叶片花瓣,也绽出凝固了的红绿颜色来。 苏泽浅眉梢抽了下:“师父……你像是在煲汤。” 莫洵拿起搭在浴桶边缘的毛巾,浸湿了给苏泽浅擦了把脸,门面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重要保护的位置,苏泽浅脸上的伤比身上的轻太多,此刻已经痊愈消失了。雾气蒸腾,年轻人脸上的现出两团红晕。 莫洵说:“一锅补汤,秀色可餐。” 苏泽浅:“……”他咳嗽一声换了话题,“这里是榕府?师父你和榕府……” “很久以前,我在人间行走时住在榕府,这是我当时的房间。”莫洵再次把毛巾浸入热水,打湿了盖住苏泽浅的肩膀,声音平稳,“榕府主人是两位鬼仙,是他们封印了肆虐人间的鬼王,画封神大阵的那位,是我的师父。” 莫洵将双手浸入水中泡热,轻轻按住苏泽浅头顶穴位,然后慢慢往下,十指在肩膀打开,按压,向脊椎收拢,下行。 温和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指汇入苏泽浅体内,疏通年轻人的经脉。 苏泽浅舒服得眯起眼睛,昏昏欲睡——他本来就不怎么清醒,乐斋结界内他到底对自己太狠了,一场雷劫下来,伤了底子:“你的师父?那他们现在?” “我不知道。”莫洵回答,“大概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逍遥着吧。” 记忆中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山崩地裂中阳世与阴间的通道被撕开巨大的裂缝,裂缝那头,一身白衣的女子焦急的冲他喊:“徒弟,回来!” 然而,他没能来得及回去。 莫洵脸上不动声色,帮苏泽浅疏通经脉的双手也没有一丝颤抖,男人自己都惊讶,他居然可以如此平静的,谈起这件事了。 苏泽浅人非常明确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睡意,矛盾的感受中他异常的清醒,虽然莫洵语气平静,但苏泽浅能感觉到他的悲伤。 “你要去找他们吗?” 没有安慰,因为安慰是肤浅的。 莫洵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是的。” 苏泽浅睁开眼睛:“我能一起去吗?” 莫洵的手隔着毛巾按到了苏泽浅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陪我。” 这是一个承诺:“我当然愿意。” 室内安静了很久,久到苏泽浅肩膀上的毛巾都已经冷却,莫洵缓缓弯下腰,贴到苏泽浅耳边:“阿浅,太贴心是不好的。” 苏泽浅很困:“嗯?” “还记得乐斋我给你上药的时候吗?” 苏泽浅勉强打起精神:“什么?” “我的自控力,不是太好。”贴在耳边的声音低哑,带着气流划过的沙沙声,苏泽浅恍惚间闻到了酒香味,醇厚得引人陶醉。 酒液入口,暖意从喉头滑落,辛辣感却直冲脑门。 苏泽浅笑了:“我不介意。” 莫洵“哼”一声,直起身子,把徒弟肩膀上的冷毛巾摔进浴桶的热水里:“我介意。” 这次药浴的最终结局是苏泽浅熬不住睡了过去,莫洵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擦身子换衣服,这么折腾都没把年轻人弄醒。 等把人塞进被窝安置妥当,已经是月上中天,又到了晚上。 看着苏泽浅的睡颜,莫洵也觉得困了,几十年人类的作息在他身上刻下了印子,男人没挣扎,抢了一半被子,也躺下睡了。 于是第二天清晨,苏泽浅醒过来时的表情可想而知。 ——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震惊着。 苏泽浅醒了,气息一变,莫洵也醒了过来,他看着徒弟近在咫尺的震惊脸,不厚道的笑着:“我又没做什么,你僵硬个什么?” “醒了就起床吧,接下来你可不会轻松。” “接下来要做什么?” “跟我来。” 《红楼梦》中荣宁两府能占一整条街,规模大得不敢想象,苏泽浅去过故宫,跟着人流乱转直转得头晕,跟着莫洵在榕府中七弯八绕,走着走着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到了。” 一汪温泉冒着袅袅热气,温泉周围草木欣欣向荣,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绿意,更是榕府中少有的生机勃勃。 莫洵脱了外袍随手往树上一挂,踩着人工铺就的石台阶就下了温泉。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水到了齐腰的位置,莫洵对苏泽浅做了个手势:“脱衣服,下来。” 苏泽浅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他要做的,所谓的不轻松吗? 然而莫洵脸上是毫不掺假的严肃,苏泽浅虽然腹诽,但还是乖乖脱了衣服。 莫洵穿着里衣,苏泽浅就也没脱。 等他一脚踩进水里,年轻人立刻意识到莫洵说的不轻松是什么意思。 痛,刺骨的痛。 那温泉仿佛岩浆,能把皮肉都烧融了。 苏泽浅“嘶”一声缩回了脚,抬眼去看莫洵,后者冲他做了个肯定的表情:“下来,慢慢走。” 第六十四章 循序渐进从来不是苏泽浅的风格,让他慢慢来,他恐怕一辈子都走不下去。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几步跨下台阶,刮骨的疼痛从脚底漫过腰部,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胳膊上,有种被烧穿的错觉。 剧痛让苏泽浅没法站稳,莫洵一抬手就够到了他。 师父太了解自己的徒弟,苏泽浅的性格里有种不死不休的倔强,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放弃的坚强,让他如同一块顽石,被打磨得日益璀璨。 苏泽浅完全站不住,整个人都挂在莫洵身上,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莫洵揽着苏泽浅,往水更深的地方淌过去,他能感觉到苏泽浅浑身都在颤抖,但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 当知道苏泽浅历了雷劫之后,他就打算这么做了,榕府里的这眼温泉淬炼*,运气好能脱掉*凡胎,直接淬出仙人骨。 这样的转变要承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但人都是贪心的,鬼同样做不到出尘,莫洵希望苏泽浅更强大,活得更长久,那么必须经历现在的痛苦——这已经是一条捷径了。他问苏泽浅愿不愿意,是在掩饰自己的急切,莫洵不愿意逼迫苏泽浅做什么,但他确实没有想过如果苏泽浅回答“不愿意”该怎么办。 好在苏泽浅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苏泽浅。 他说愿意。 水已经漫过肩头,苏泽浅咬破了嘴唇,血顺着下巴滴落。 莫洵伸手去抹,沾着温泉水的指尖却激得苏泽浅一颤,牙齿更深的陷进嘴唇。 莫洵只能说:“疼就叫出来,这里除了我没人会听见,不丢人。” 苏泽浅不理,把头埋在莫洵肩窝,像是不想让师父看见自己脸上狼狈的神色,又像是这样就能减轻些疼痛。 莫洵把头往另一边侧了些:“或者你咬我也行。” 苏泽浅从齿缝里憋出一个字:“不。” “阿浅你听好了,不管多痛千万不能晕过去知道吗。”莫洵不管手上的水会不会让苏泽浅痛,把年轻人的脑袋抬了起来。 “这一池子是忘川水。”洗凡世尘埃最相宜,拿捏不得当却会把人的魂魄也给冲走,含着善意又脱不开*恶念的灵魂,何尝不是肮脏的呢? 黑发男人看着脸色煞白,瞳孔收缩的年轻人说,“晕过去了就醒不了了。” 忘忧草没让苏泽浅忘记,天雷也劈不死他,苏泽浅身上有莫洵也解释不了的现象,男人把这些都归结为苏泽浅的气运。 于是他敢铤而走险把苏泽浅拖下这潭温泉。 苏泽浅喘息着:“……忘……川……?” “奈何桥下水,三途川,随便怎么称呼,阴间唯一的一条河。” “忘川……是、热的?” 苏泽浅的喘息声越发大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下意识的开始挣扎——控制力的削弱同样是人开始不清醒的标志。 莫洵明白苏泽浅说话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对我来说不是。” 在莫洵的感知里,忘川水的冷的,如同世间每一条河流。 他问苏泽浅:“你在乐斋练剑,把自己弄成那个死样子,没现在痛吗?” 当时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苏泽浅断断续续的说,当时他想着剑招,思考着剑魂出剑的路数,没空去想身上的伤,也就不觉得多痛了。 也就是转移注意力。 现在无关紧要的对话显然没那么好的止痛效果。 苏泽浅依然在咬自己的嘴唇,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莫洵微微一低头,吻了上去。 苏泽浅蓦得睁大了眼睛。 柔软温暖的事物在他嘴唇上细细描摹,带起一阵麻木的疼痛。 不自觉颤抖的牙关,没有意识的咬了下去。 莫洵“嘶”得一声往后仰头,舌尖上破了个口子,满嘴的血味,既有苏泽浅的,也有自己的。 苏泽浅看见莫洵艳红的唇色,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血腥味经过咽喉,突然就失去了血的形质,变成精纯的力量。 这力量和莫洵以口渡给苏泽浅的不同,更纯粹,更霸道,微薄的一丝,便带来被侵略的疼痛感。 苏泽浅想起老王的话,莫洵是化了形的鬼,眼前黑发男人的形体是纯粹的力量的集合,他的存在本身便代表着巨大的消耗。 苏泽浅看着莫洵,心里冒出三个字来——真奢侈。 年轻人想着等他从这池子里上去,就要让师父回去壳子里。现在,要好好得多看两眼,怎么舍得晕过去。 莫洵舔了舔嘴唇,苏泽浅眼中的贪婪让他眯起了眼,男人用危险的神色盯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沉声道:“灵力运转周天,加快循环——给自己找点事做,别晕过去。”运转灵力时晕过去,莫洵也能立刻察觉。 苏泽浅缓缓的扯起嘴角,是一个持久的笑容:“好。” 灵力运转,疼痛随之加倍,吞吃入腹的,属于莫洵的那丝力量游走着,试图约束忘川水在经脉横冲直撞的灵气。 那丝力量太少了,杯水车薪。 莫洵的手贴上了苏泽浅的后腰,磅礴而凶狠的力量从外部帮助苏泽浅驯服忘川水的灵力:“跟着我走。” 苏泽浅咬着牙,轻微的点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不落,呼气的时候,牙关张开,那笑容就显得张狂,和他平日里的冷清迥异。 苏泽浅痛得发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灵力运转上,他的视线直直盯着莫洵黑发下露出的一小块白色皮肤,温热的鼻息喷吐,直把莫洵脸颊染上粉红。 年轻人的脑袋搁在莫洵肩膀上,水珠从他脸上滑落,打湿莫洵白色里衣肩膀那块儿的布料,布料色泽暗淡,银线暗纹反而明显起来。 那不知是汗还是水蒸气的水珠渐渐由透明转红,苏泽浅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开裂,血液涌出来,由一开始的鲜红,转为近于黑的暗红色。 白色布料吸血涨透,银色暗纹中流转起金光。 莫洵浅浅皱着眉,表情隐忍,他身上全是苏泽浅的血,那血印在白衣上如同一朵朵盛放的花。 而花确实开放了。 艳红的花朵展开纤细如蛛丝的花瓣,绕出精致的弧度,一瓣一瓣重重叠叠,开得妖妖娆娆,青色笔挺的花杆上没有一片叶子。 花叶两不相见,是为彼岸花。 黄泉路上唯一的点缀凌空开在忘川水上,围绕着两个男人像是漂浮的荷叶。 血腥味越发的浓了,莫洵黑色的眼珠中心显出金色,瞳孔拉长,渐渐变成兽瞳的形状,男人仿佛被什么诱惑着,埋下头,深深吸了口气,舌尖一探,卷起苏泽浅伤口涌出的血珠咽了下去。 一道惊雷落在榕府结界之上,直直指着莫洵,小臂粗的闪电是完完全全的黑色,昭示着天道非同一般的怒火! 那道雷没能击穿榕府的结界,却让莫洵猛然惊醒,眼中金色敛去,男人愣了一秒,舔了下嘴唇——血的味道变了。 这就是成了。 按在苏泽浅后腰的手能感觉到皮肤下灵力的流转,年轻人还有意识,莫洵喊了两声阿浅,没等到回答,苏泽浅也快到极限了。 男人不再犹豫,拖着苏泽浅上了岸。苏泽浅喉咙里呻.吟一声,眼睑颤动,从类似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一回神,他就察觉某个男人又在扒自己衣服。 苏泽浅:“师父……”一声呼唤半截卡在喉咙里,没有任何准备,身体仿佛泡进水里的干海绵,开始疯狂的吸收外界的灵气。 莫洵把苏泽浅扒了个光溜溜,然后退远了些:“你难道想让衣服长进肉里?” 灵力疯狂涌动,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漩涡中心是闭着眼,盘腿而坐的年轻人,他身上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飞速愈合。 修复的过程持续时间很短,苏泽浅睁开眼,浑身上下再没有一道伤痕,年轻人全身皮肤温润晶莹,仿佛上好的白玉。 莫洵丢过去一件衣服:“行了,现在穿上吧。” 还是一件白衣,材质却和之前的里衣不同,如果是之前那件是普通的棉布衣服,那现在这就就是揉了真丝织的,触.手柔韧清凉。 “这件衣服上绣有防御符箓,是件法器,你等会儿出门,得挨三道雷。” “修炼是逆天而行,所以会被天道劈,改换资质,让一个本不能升仙的人有了升仙的可能,仙人太多老天爷很烦恼,不想接受新住户,更要狠狠的劈。” 苏泽浅问:“现在我是什么什么资质?” 莫洵笑:“比人类好一点,比仙人差一点。” 苏泽浅没有淬出仙骨,因为底子太弱,积累不够。莫洵并不觉得遗憾,一来,做人不能太贪心,二来,现在的苏泽浅距离登仙也就一步之遥,虽然这一步,不是那么好迈过去的。 换了个资质,苏泽浅和榕府外的天师在本质上有了区别,接下来行事更加方便。莫洵简洁的向苏泽浅讲了下要他做什么。 “你出去后先把雷劫接了。”莫洵对苏泽浅说,“然后先别和天师们烦,让他们能退多远退多远。” “怎么了?” “挨雷劈这事拖不得,拖越久雷的威力越大,我也得赶快去把我的雷给领了。” “为什么你也要历雷劫?”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移开目光:“因为我用了血食……我喝了你的血。” 第六十五章 不用苏泽浅出来说,榕府外的天师们已经退远了。 之前那道黑色天雷被榕府结界挡住,残余力量四射而出,天师们怎么可能不躲? 榕府上空一团浓云,云间白光闪烁,闷雷引而不发。 留在现场的天师比一天前——苏泽浅携着天雷到来时,少了一半。 雷劫、剑修、有主。 几个因素综合在一起让他们决定退去。 然而最开始离开的张不知、李林却又出现了,两人身边没有跟着各自家族的人,众天师十分诧异,旁敲侧击的询问,没能得到半个字的回答。 张不知、李林一脸的讳莫如深,后来赶到的张李两家人也没能问出什么。这两位其实是追着苏泽浅来的,达到后却发现了章家姐弟的踪迹。 根据在场人的描述,在苏泽浅之前,有三道看不清是什么的影子顺利的进入了榕府,三个,带走肉身傀儡的兔子加上章家姐弟也是三个,数量正好能对上。 了然和尚显然知情,却念着“阿弥陀佛”不肯透露一个字,退入禅房闭门谢客,一心一意为殷商压制心魔。 劫雷降落乐斋,殷商的心魔居然被天道之威压了下去,人短暂的清醒了一瞬——这是为什么殷坊会背着儿子往雷电中心冲的原因。 或许天道降下的劫雷真的能泯灭心魔,但殷商显然承受不住劫雷的威力,稍微被擦了个边就焦了半边身子。 殷坊无法,只能退回来,心魔死灰复燃,唯有继续靠了然的诵经。 张、李两人怀揣着巨大的疑问,等在榕府之外,李林心里隐隐有恐惧,他比张不知更清楚榕府是什么地方,如果被兔子带进榕府的真的不是肉身傀儡,又确实是莫洵,那莫洵的身份……他不敢再猜下去。 半个小时之前,黑雷落下,天师们辛苦维持的结界瞬间被摧毁,伪装成建筑工地的布置化为齑粉,模糊的榕府完完全全的出现在人世间。天师界与普通人间的界限被打破,无数人目睹了一栋古建筑突然出现的奇观,网上消息疯狂传播。 国家特殊小组立刻行动,封锁信息,联系天师,张不知的几个儿子焦头烂额。 天师说白了也是种职业,自然逃不开和和政.府打交道。这种上层的交流当然是由站得最高的人进行。 特殊小组的行动是非常快的,以榕府为中心,方圆十公里被戒严,普通人群紧急疏散,用的理由是有毒化学品泄漏。 之前网上的消息也变成了特殊的化学反应产生的光学错觉。 舆论风向为之一转。 但十公里之外,那道黑雷还是能看的清清楚楚,榕府上方久久不散的黑云更是醒目。新闻媒体在上头的通知下一直沉默,但架不住现在是自媒体时代,普通民众举着手机随便拍拍,往网上一传,官方删都来不及。 网民们的猜测各种各样,有忧心忡忡猜是不是发电厂爆炸的,有认认真真分析什么东西在什么情况下会发出黑光的,自然也有事不关己的说一定是有大能在那里渡劫的。 不靠谱的猜测大家看了笑笑就过了,转眼就被刷了下去。 然而,往往被忽略的才是事实。 捏了把汗的特殊小组完全不敢放松,一再被国家机关施压的天师们也不轻松。 “门开了!” 榕府大门才开了条缝,就有眼尖的天师叫了出来。 然后雷声便把他的声音掩了过去。 苏泽浅一走出榕府结界,三道银色的雷接连落下,半点间隔都没有。 状态正好的苏泽浅毫不费力的接下了这三道雷。 他看着站得远远的天师,照着莫洵的吩咐送出一句话:“再退远些,有多远退多远。” 这句话是用灵力送出的,清晰的传入了每一名天师的耳中。 天师都会使用灵力,苏泽浅一出来,他们就运转灵力于双目,以便看清榕府门前的动静。 白衣年轻人一头短发,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谁都不能说他难看,从榕府中走出来的人是难得一见的英俊。 这份英俊带着飘然出尘的仙气。 三道惊雷落下,那年轻人依然满身仙气的站着,在场不知多少天师都觉得他已经不是人,成了仙了。 所以听见苏泽浅说退远点,他们马上就退了。 少有犹疑的,如之前认识苏泽浅,还在思考年轻人身上到底是哪里起了变化的张李两人,在看见云层间漏下的黑光后也脸色大变的往后退! 苏泽浅的三道雷降下后,属于莫洵的也等不及了! 年轻人感到一股磅礴的威压从天而降,他想看头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却根本抬不了头,那股威压直压得他要往地上跪。 “进去。” 猛地有人拽了他一把,苏泽浅脚下不稳,跌进了榕府大门。 朱红大门迅速闭合,苏泽浅只看见了莫洵的一个背影。 在风中翻飞的黑色袍子就像天上的乌云,仿佛下一秒就会载着莫洵飞上天去,袖口露出的里衣白色布料上花纹亮起,那光芒蔓延到黑色外袍上,山形暗纹亮起金光。 只一眼,苏泽浅就明白头上还没落下的天雷对莫洵来说也不轻松。 “师父!” “乖乖呆着。”莫洵回头安慰了句,视线一抬,露出个睥睨的笑来,“没事的。” 他一抬手,一根方棍被他从虚空中抓了出来,男人手腕一转,扬棍上击。 没有颜色,没有声响,没有浩大声势。 头上落下的黑光被一截两段! 黑光落入宏湖,掀起万丈巨浪!黑光下劈之处,湖水二分,湖底完全的□□了出来! 榕府大门完全闭合,从门缝中漏进来的罡风在苏泽浅脸上刮了道口子。 年轻人抬头往上看,浓云一片漆黑,头顶整片天空都是黑的,亮光游蛇般穿过,光的中心亦是黑色! 简直是末日一般的景象。 莫洵唇角上扬,眼尾下压,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温润样子,满满的、满满的都是不可一世的傲慢! 他开口道:“凡人,退!” 男人的声音和着黑雷摔落的声音,震耳欲聋。 巨浪打来,天师们哪敢不退! 又一道黑雷落下! 莫洵横挥一棍,黑雷降落方向被打歪,直直撞上扑来的水浪,啪一声,又把浪头推回去。 两道黑雷之间没有停顿,到了第三道时,雷云酝酿了两秒才放下。 黑雷声势又盛一层,榕府结界全数亮起,流转着的银色光华有种冷冰冰的吸引力,让人浑身刺痛,却移不开视线。 莫洵尚未动作,榕府结界上的符文却已经组成了一套攻击阵法,银白的光芒直冲冲往头顶上的黑云击去! 白色的光柱是无声的,却激起了强大的气波,除了被结界保护着的榕府,周围所有东西都被吹飞,两三秒的时间,守在十公里外防线上的特种兵部队全被卷上了半空,推到百米开外。 然而神奇的是,这些人虽然有受伤,但却无一人伤亡。 光柱上升,墨色的云层都被照亮,冲向莫洵的黑雷半途转向,往白光上缠去,却只闪了一下就被吞噬。 雷云仿佛有生命般得表现出了恐惧,直直放下三四道雷去抵挡光柱,手臂粗,水桶粗,合抱粗的黑雷齐齐下击,白色光柱悍然抗上,黑白两色在某一个瞬间僵持不下,巨大到可怕的玄奥力量角力,那个瞬间,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榕府内飘满了符文,宇宙洪荒于指缝间穿过。 苏泽浅听到了声音—— 清晰的,气急败坏的:“谁敢欺负我徒弟!” 遥远的,缥缈的:“你身上戾气太重,先去地藏菩萨座前听五百年的经吧。” 开心的,好奇的:“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是熟悉的声音:“我叫莫洵。” 他称呼前一个声音的主人,满满的孺慕:“师父。” 所有的一切都终结于一声焦急的呼喊:“徒弟,快过来——!” 黑雷、白光同时耗尽了力量,于半空中消散,破碎的云层落下最后几道稀疏的黑雷,莫洵越上半空,长棍挥过半圈,金光而逝,黑色长棍上爬满符文—— 迎着黑雷全力一挥,风声中顿时充满了鬼哭狼嚎!然而嚎哭中又夹杂着庄严佛音,小灵山佛像呼应亮起,了然愕然抬头,中断了诵经,殷商猛地抽搐了下,却又被某种力量压了回去—— 黑雷破碎,云层连同天幕都被撕裂,尘世震荡,地皮被狠狠刮下一层,最深处陷下约十米,而中心点的榕府岿然不动。 宏湖水疯狂灌入,卷着泥沙的浊浪激起白色水雾,似是地狱,又似仙境。 磅礴又可怖。 天师们大多逃得不够远,被气浪吹飞,又被卷进水里,九死一生。 好容易捡回一条命,都盯着半空中的黑色人影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巨坑渐渐被填满,榕府成为漂浮在水中的府邸,对着雨过天晴、空无一人的天空,满身狼狈的张不知才愣愣开口:“九道……” 加上莫洵在榕府内,被榕府结界挡下的第一道,黑雷一共劈了九道。 “九道玄雷……这可不是劈人的。” 第六十六章 张不知的感叹是句废话。 那翻天覆地的气势当然不是对着凡人来的,天劫可怕,但规制严谨,从来是什么修为,就对什么样级别的天雷。 无论如何,九道玄雷劈下,打榕府主意的人基本都消了念头。 莫洵回到榕府,脸上张狂的表情收得一干二净,手中一握,方棍化为点点黑光消失。 男人进门后,就没关门,随意的一抬手,灌满了水的深塘里浮起大大小小的圆石,在榕府大门与水岸之间铺出一条路来。 他对苏泽浅说:“准备准备,开门迎客了。” 信息集散天师早有制度,他们将榕府推上台面,只要把那套规矩照抄过来就行。 苏泽浅点点头问:“如果他们问你是谁我怎么说?” “就说是榕府的守门人。” 莫洵将一块青色玉牌放在苏泽浅手中:“你没必要事事出面,不重要的让他们自己去看。” 天师的信息集散处借助现代工具,雇佣了近百名工作人员,才能正常运转,榕府现在——将来,恐怕都只会有苏泽浅一个,信息交换便需要借助法阵,将山里人的需要和能给出的东西分明别类放置,让天师们自己去揣摩判断,如果他们有需求,也可以给出自己的价码。 法阵对莫洵来说不是难事,如今放进需求的又只有相熟的少数山里人,归纳整理一点都不费事,至于完善那是将来的事情了,不急于一时。 苏泽浅向玉牌中注入灵力,庞大的法阵在榕府中庭展开。说来也奇怪,明明榕府第一进庭院已经被榕树占满,此刻法阵在榕树与照壁间的空隙中打开,居然显得绰绰有余。 苏泽浅面露惊讶,莫洵解释道:“榕府类似须弥芥子,可大可小,端看你要多少。” 末了他又吩咐道:“平日里你尽可以在后面修炼,这法阵暗含奇门遁甲,能破掉它的,才值得你一见。” 这么布置,一方面是减轻苏泽浅工作量,另一方面么,玩神秘装深沉,制造一定的敬畏感是有利的。 苏泽浅点头应下。 榕府大门敞开,其内透出法阵的青光,湿漉漉爬上岸的天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踏上石道。 “会不会是陷阱?” “苏泽浅在里面,会是陷阱?”在场的天师有之前不认识苏泽浅的,几道天雷之后都被科普了他的身份。 “如果他是榕府的继承人,我们可是想抢他的东西,你觉得他会对我们客气?” “我们没有做什么,什么都没有抢到啊!” “就算他要教训我们……他凭什么教训我们?他来之前,榕府无主,我们那么做天经地义!” “问题是,”有人冷冷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理直气壮的天师们,“苏泽浅挨过了两轮天雷,如果接受了什么上古传承,他还会把人命当回事吗?” 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 “搞那么大阵仗,都被普通人看见了,”有天师刷着手机,幸灾乐祸,“想要平息舆论,苏泽浅估计够呛。” 天师也是人,生活在社会中,当然也被各种规则制约着。 旁边的人翻了个白眼:“要找他麻烦,我们得进去找到他才行!” 那结界恐怕□□都轰不塌——也不可能动用□□啊…… “他不出来,就得我们替他善后。”说着话的天师一脸牙疼样。 最终是李林第一个踩上了圆石,男人动作前还特地换了身衣服,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李林一脚踩上去,石头便往下一沉,李林动作一顿,石头沉了沉又往上弹了下,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木头。 那石头是在水上漂着的。 李林一路沉沉浮浮的走过去,顺利迈过大门,绕过影壁,然后就看见了青色的巨*阵,榕府功用在法阵入口处写得清清楚楚,李林进去绕了圈,翻看完不多的内容,便离开了。 李林全胳膊全腿的出了来,天师们一窝蜂的拥上去问情况,微微驼背的男人毫无保留的讲了。 刹那间,空地上一片嘈杂,天师们一边打电话,一边放飞传信纸鹤,榕府成为了山里人和天师交换情报的站点,负责人是苏泽浅——法阵入口处文绉绉的话被翻成通俗易懂的白话传播出去。 再也没有天师抱怨要帮榕府掩饰收尾。 山里宝藏无穷无尽,尚且不懂市场行情的山里人给出的报酬十分丰盛,而需要天师们完成的任务却很容易。此时的榕府在天师们眼中完全是个聚宝盆。 一反之前的犹疑,天师们纷纷踩着漂浮的石块冲入榕府。 人声熙攘,莫洵坐在主屋台阶上看着,手肘支在曲起的膝盖上,手中转着小叶紫檀的串珠。他想到了玄雷落下时榕府结界放出的白光,想到了榕府鼎盛时的迎来送往。 男人面无表情。 爱笑的人一旦不笑了,周身的气场比不笑的人更冷凝。 苏泽浅不怕,他说:“师父,你是不是该把人类的壳子穿上?” “再过两天,还没修好呢。”人体有自愈功能,放着自己就长好了。 榕树那头,天师们在青色结界中穿梭着,榕树这头,师徒两个坐在台阶上。 苏泽浅:“师……莫洵,和我说说你的师父?” 莫洵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挑,很快落了下去:“现在倒叫我名字了?” “我的师父……”男人没有拒绝,“严格说来,收我为徒的时候,她自己都还没出师。一开始,我觉得她带着我更像是带着一个玩伴,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她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很强大的人。” 口语里分不出“他”和“她”,苏泽浅问:“你师父是女的?” 莫洵诧异:“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她的声音了。”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让你去听地藏菩萨讲经,让你……快点回去。” 莫洵张了张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问,犹豫了下:“……你在哪里听到的,什么时候?” “在这里,榕府结界放出攻击的时候。” 莫洵“哦”了声,他手里转着的小叶紫檀停下了。 苏泽浅搜肠刮肚的找话题:“你真的见过地藏菩萨?” “对,听了五百年的经。” “但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懂佛。” “我听过佛经,但我确实不懂佛。”莫洵收回放空的视线,转头看着苏泽浅,认认真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是因为他是菩萨所有才有这样的宏愿吗?为什么要渡尽天下人?连认识都不认识,凭什么要去渡他?” “如果人人得渡,地狱六道还能存在吗?人因罪孽入畜生道,人吃牲畜得活。人人得渡,不就没有牲畜了吗?只剩人,没有动物的世界,怎么想都不可能吧?既然不可能,地藏菩萨的宏愿永远无法得证……许那种愿望不是自虐吗?” 一如他的师父所说的那样,年轻的莫洵满身戾气,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他直接面对面的质疑菩萨。 菩萨宣了句佛号,神色慈悲,说他痴,却不解释。 六道轮回的说法不学佛的人也知道,苏泽浅反驳:“人堕落成为牲畜,也有本就是牲畜的牲畜吧。” “这样就不是众生平等了。”莫洵回答得很快,“众生平等在于灵魂平等,因罪孽,入三恶道,有德行,入三善道……” 莫洵话音未落,苏泽浅就问:“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在地府,阎罗王判人善恶的时候,对话用的都是人话?” 莫洵笑了下:“还都是用的汉语呢……你看到的书都是中国人写的啊。” 苏泽浅:“……” “中国地狱里有外国人?” “从我的眼睛看,”莫洵吐了口气,像是憋了很久了,“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从古至今,都是没有灵魂的壳子,他们不归我们管。” 苏泽浅:“……归我们管,”他震惊的看着莫洵,看着一身黑的男人,“你是、你是黑无常?” 莫洵很平静:“很高兴你没觉得我是阎罗王,不然我就得丢饭碗了。” 这就是承认了,没有虚飘飘的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他干干脆脆的承认了。 苏泽浅已经没脑子去想莫洵什么表现像无常了:“那、那山里那个白衣服的就是白无常?” “他不是,白是山神。”莫洵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死。” “死之后就是了?” 莫洵:“也许。白现在是妖,以他的资质或许能修炼成神也未可知,而无常一定是鬼。” 年轻的人类晕乎:“我不是很懂这些……” “古时候,阎罗王每日派遣百万无常去往人世间,化为巫医乐师走卒贩夫之流,考察凡人行事……黑白无常不是人间普遍认为的只有两个。” 苏泽浅:“……” 榕树那头,青色法阵泛出光芒,有人闯阵,莫洵站了起来,他最后问苏泽浅:“说起来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师父?因为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我只是想更了解你。” 黑衣黑发的男人不言不语的坐在台阶上,神色落寞,整个人与环境格格不入,一双眼睛仿佛在透过世间看另一个世界。 苏泽浅想要留住他。 第六十七章 闯阵的是李林、李木,殷坊、殷商两对父子,两位父亲在前面开路,殷商被李木背着跟在后面。 榕府外,钟离问张不知:“你不跟着一起去?” 虽然没人知道李家和榕府的关系,但人人都知道李家有秘密——这个家族气运太盛,载沉载浮,始终稳居于一流天师世家的行列中。 “李家的事我掺和什么。”张不知的话很有道理,听上去极正派,但和他处在相同位置的钟离哪能猜不出他背后的意思,榕府开门,法阵初现,谁都摸不清背后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放出来的消息或许是陷阱呢?没出面的苏泽浅说不定真的视人命为草芥。 这种时候,就要派人去探探路了。 钟离不轻不重的刺了句:“张家和李家的关系那么好,一起去看看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嘛。” 张不知回敬道:“钟家和殷家的关系也足够你们一起进去了。” 钟离看他一眼:“殷坊进去是为了他儿子,没看见其它殷家人都不赞成呢么,我就不去蹚浑水了。” “李林两个的动作难道就被他们家里人认同了?你不去,我又去掺和什么。” “哈哈,也是。”钟离揭过这一话题,转而和张不知讨论起对外面——普通人怎么说。 李家炼器,殷家驭鬼,两家都不擅长阵法,这阵闯起来,磕磕绊绊,相当艰难。 法阵是苏泽浅放出去的,他清晰的感受到了四个人是怎么一次次错过正确的道路,拐进死胡同的。 光看着就替他们着急,苏泽浅看了看莫洵的表情,问:“能放水么?” 莫洵:“随你。” 苏泽浅一边挪动法阵中的线条,一边解释:“他们来应该是为了殷商。” “我知道。”背着个神志不清的人闯阵还能为了什么,但莫洵直觉李家人不会为了殷家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有自己的目的,不过莫洵不打算对苏泽浅说这个。他问苏泽浅的是:“你为什么要帮殷商?” 基于莫洵和苏泽浅现在的关系,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十分尖锐,苏泽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们是朋友。” 朋友遇难,有能力就要帮上一把。 莫洵沉默了下,问苏泽浅:“你还记得鬼王幻境中的赵家吗?有鬼王奸细的那个四人队伍?” 苏泽浅:“记得。”他记得章杨文干脆利落的把人杀了。 “章杨文把人杀了之后,和他同姓的三人有表现出伤心难过吗?” 苏泽浅:“……没有。”他有些明白莫洵要说什么了。 赵家人不但不难过,反而因为被欺骗而愤怒,自认倒霉。周围的天师也都是这个态度,如果自己家里出了个奸细,那么是件让人恼火的倒霉事。 “阿浅,人命不值钱。天师的世界比你想象的残酷得多,别对人掏心掏肺。”莫洵说,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困惑,“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路都是要自己走的,而我……不是很懂人类。” 他怕苏泽浅吃亏,却给不出太好的意见。 年轻人轻轻的笑了下,柔软的,昙花一现:“我懂。” 苏泽浅懂了,莫洵就不再说,法阵内的几人找到了正确的路,莫洵隐去身形:“现在你是代表榕府和他们对话,拿出气势来。别怕,我在你身边。” 苏泽浅点头。 走出法阵,看见占据了整个庭院的枯树,李木腿一软,差点跪下。 李林:“怎么了?”他却以为是儿子背着殷商太久,走不动了。 李木:“……这里,和鬼王幻境一模一样。” 李林:“那又如何?” 李木:“……不如何,我只是惊讶。” 李木是在说谎。 幻境和现世重叠没什么好惊讶的,鬼王和榕府家的小童子,现在的山中神是死对头,在幻境里攻击死对头的老家更没什么好惊讶。 只是第一眼看见这棵枯树,李木却生出了顶礼膜拜的冲动,这是在幻境中没有的。 年轻人知道自家和榕府的牵绊,这话不能在殷家人面前说。 殷坊也没心思细究,疾步穿过中庭,在正厅台阶下停住了脚步。 苏泽浅站在台阶之上。 年轻人穿着白袍背着剑,周身气质冷凝,想要探究,会被他硬邦邦冷冰冰的气场全数挡回。莫洵是看不透,苏泽浅是根本不让人看,年轻人成就了一份和师父截然不同的神秘感。 搏命般的修炼和两次天雷,让苏泽浅身上的气势愈发强了。没有人能比本人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苏泽浅平日里有意识的收敛着,莫洵让他拿出气势来,他便拿了出来。 李木觉得台阶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苏泽浅了。 除了脸还是那张脸,其余和记忆中的已经没什么地方一样。 苏泽浅平声问:“你们要问什么?” 殷坊急切的踏前一步:“去除心魔的方法!” 看着台阶下的两对父子,想着莫洵刚刚的话,苏泽浅问:“你们一起吗,就这一个问题?” 隐去了身形的莫洵勾唇一笑。 李林侧头示意李木:“木头。” 李木上前,把满身符咒的殷商交给了殷坊,然后退到自己父亲身边。 两家人只是同路,他们有各自想问的问题。 莫洵在两家人间隔出一道屏障,伸手搭在苏泽浅肩上。 年轻人复述师父告诉他的话:“让殷商醒过来的方法有两个。” “一个,将另一个人的意识送入殷商的意识,把他唤醒,但殷商能不能醒全凭天意,后来者也有很大的可能被拖进心魔。” “另一个。”苏泽浅顿了下,“我记得殷家有帝流浆。” 殷坊眼神一变,这件事只有殷家家主和长老知道,苏泽浅怎么可能知道?!他果然接受了某种传承吗?! 苏泽浅看见了殷坊表情的变化,完全不受触动:“把帝流浆给殷商服用,他或许就能醒过来,但是……” “我知道,”殷坊苦笑,“喝了帝流浆不可能再是人。”帝流浆能让没有灵智的妖物化形,人类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给殷商喝帝流浆,是以毒攻毒,“他会变成什么?” 莫洵借苏泽浅的嘴给出答案:“魔修。” 殷坊连连摇头:“不行,这不行。” 先不说魔修们的处境,殷家根本没有魔修的功法,想要功法又要上榕府,殷坊付不起这个代价——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个代价能让殷商自己来付。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儿女的事都往自己身上背,可悲可叹。 “第一种方法,谁能把别人的意识送进殷商的意识?对进入殷商意识的人有什么要求吗?” “连接意识的人在榕府,进入殷商意识的人只要愿意,谁都可以。” “代价呢?” “半瓶帝流浆。” 殷坊又看了苏泽浅一样,殷家帝流浆接了整一瓶,半瓶这个要价,正合适。给得起,想给,过长老们的那关却不容易。 “我知道了。”殷坊叹了口气,人一瞬间老了许多,“他还能撑多久?” 莫洵打量了下,告诉苏泽浅:“三天。” 殷家这边解决,莫洵移动隔断,转向李家父子。 苏泽浅问:“你们呢?” 李林的问题是:“莫洵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祥福寺内的肉身傀儡有九成可能是莫洵,了然沉默,又有九成可能那东西不是肉身傀儡。李林问莫洵是什么人,如果有准确的答案,那么便是了然有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或者对方要求的代价自己根本付不起,那么莫洵的身份也能猜出来了。 李林很确定自己不会被哄骗,山里人不能说谎,他得到的答案一定是真实的。而如果榕府已经被能扯谎的鬼王占领,而鬼王能做出如此法阵,对山里人又知之甚详——能放出法阵中的那些信息,那他真的没什么好挣扎的了。 苏泽浅皱眉:“你问我师父做什么?” 李林平静道:“榕府没规定问问题一定要说理由。” 苏泽浅一噎。 姜还是老的辣。 更老更辣的姜出场了,莫洵按着苏泽浅的肩膀,借徒弟的身体和李林对话:“你教我符咒,有半师之谊,这个消息就不收什么代价了。凡人莫洵是苏泽浅的老师,是个教书先生。” 李林多精明,凡人莫洵,还有不是凡人的莫洵咯? 精明的人通常想得多,这两个是一个人吗?是恰巧同名,还是有什么联系? 根本问不完。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受了九道玄雷劫的是谁?” 李林确实难缠。 莫洵现出身形,黑漆漆一团,看不清脸,他回答李林:“是我。” 李林面无惧色:“你是谁?” “老物成精。” “何物?” “何物……呵,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妖物本体不是能随便挂在嘴上说的东西,因为本体的弱点是命门,“这个答案的代价是你的儿子李木,你付还是不付?” 李木懵逼:“我?” 李林抓住儿子的手,一副护犊子的表情:“为什么是他?” 莫洵把李林的话还给他:“榕府没规定收代价一定要说理由。” 李林怎么可能舍得:“不换!” 第六十八章 李林当然不会愿意用儿子换消息,人不是死物,怎么能拿来交换,换过去后生死都不受控制。其实不管那个黑影的本体到底是什么,莫洵又是不是山中的神,实则对李家都没有太大的影响——要影响也是一起影响,李林没必要去当出头鸟。 只是因为和榕府的渊源,让李林多了一份急切,现在看来,这份急切是完全没必要的。 李、殷两对父子同时离开,离开时的表情截然不同,两个儿子一个茫然,一个昏迷,体现不出什么来,但李林的表情是放下后怅然若失的轻松,殷坊则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沉重。 苏泽浅问莫洵:“把李木当做代价是为了让李林知难而退?” 莫洵已经把话题的重心从莫洵是谁,转移到了黑影的本体是什么上,提出不可能的代价便是拒绝。 “想知道我的本体是什么……代价当然是他们付不起的。”莫洵回答,“至于为什么是李木,倒也不是随口说说。” 莫洵的视线在庭中巨大的枯树上一掠而过。 李姓姑娘是他年少时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抱出来的,莫洵对榕树有特殊的感情。榕树枯死,男人很是难过,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枯死巨木仍有一丝生机未灭,李木出现的那瞬间,这一丝生机挣扎着从腐土中探出。 苏泽浅自然要问:“李木有什么特殊的?” 莫洵拍了拍树干:“把李木剁了做花泥,这棵树就能活过来了。” 苏泽浅“哦”了声。 莫洵看他一眼:“不在意?” 苏泽浅:“你不会这么做。” 莫洵勾了勾嘴角:“这么笃定?” 男人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点一下,一点光从青色法阵中飞出,在男人指下展开成文字。 有人询问陷入鬼王幻境中某个人的下落,代价处空着,任榕府开。 莫洵问苏泽浅:“你想要什么?” 苏泽浅:“我不缺东西。” 苏泽浅这么说了,莫洵也不强求,从山里人的需求中选了个不上不下的填进去。 “你知道他的下落?” 莫洵很确定:“已经死了。” “……死了?” “你以为吴记菜馆那块儿为什么一直死人?鬼王幻境的发动需要注入精气,死那么多人不过将将够开出口子,幻境内里的运行需要更多的人命支撑。” 黑无常说人死了,苏泽浅没法质疑,但他好奇:“怎么知道的?” 他想到了传说中的判官手里的册子,想到了莫洵满书房的古籍:“生死簿?” 莫洵笑了下:“不是的,在幻境中看见的时候,他们已经满脸死气了。” 黑气满面,绝无翻盘的可能。 苏泽浅不觉得自己和当时的天师有什么不同:“那我和殷商他们呢?” “也差不多。”是他给三个年轻人带去了一线生机。 莫洵查看着法阵中天师们放进去的新东西,苏泽浅沉默的看了会儿,突然说:“如果把这些人都救了,鬼王幻境是不是就会崩溃?” 莫洵在一条天师的需求下填上了交易地点,将之连到了某个山里人的名字下面:“你是不是觉得,救人和摧毁鬼王幻境是一箭双雕?” 苏泽浅回答:“是。” “当人还困在房子里的时候,房子倒塌了,你觉得人能逃出去吗?” 苏泽浅觉得不对:“房子因为里面的人才能支撑不倒塌,人却没法在房子倒塌的时候逃出去,那这不就是一个死局?” 莫洵看他一眼,轻缓缓的,却凉。 苏泽浅陡然一惊:“……只要留足够的人支撑着房子,就能让特定的几个人逃出来……是这样吗?” “师父,你是故意不救他们的?” “我注意到,”莫洵袖起手,转了个向,正对苏泽浅,“刚刚我们好长的对话里,你都没喊我‘师父’。” 和别人说话总会加个称呼,苏泽浅却直接以“你”开头,他是故意的。年轻人想改掉叫“师父”的习惯,却不习惯叫“莫洵”的名字,于是取了个折中的方法。 “现在你又喊出了这个称呼,”莫洵根本不用想,苏泽浅根本没掩饰自己的语气,“你觉得我做错了。” “我……” “你觉得我见死不救,没错吧?” 苏泽浅哑口无言。 “还记得我关于地藏菩萨大不敬的话吗?”莫洵没表情的问。卸下了为人师表的担当,他的表情变化多了起来,情绪也不再掩饰,想调侃时便调侃,懒得笑了就板起脸,变得难伺候许多,也亲切许多。 苏泽浅是喜欢这种变化的,但此刻他开心不起来。 他的获救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 “我不认识他们,我为什么要救他们?”莫洵非常明确的点了出来,并没有安慰苏泽浅那颗相对他而言,柔软得过头的心脏,“如果我救了他们,我就救不了你了。” 苏泽浅想到章杨文一出手就是杀招,想到那时候他坚信莫洵不会随便杀人的心情……有那样的下属,莫洵会温和到哪里去? 莫洵是不会随便杀人,只是他也不随手救人。 你开始给莫洵,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了。苏泽浅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 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莫洵绕了这么一大圈,是在回答关于李木的问题。 苏泽浅艰难的问:“如果李林愿意用李木换你本体的消息,你真的会杀了他?” “你觉得知道了我是什么,李家父子,还走得出去吗?” 苏泽浅:“可我知道了。” 莫洵:“所以你在这里。” 带着冰凉敌意的苦涩问答,陡然间变了味道。 苏泽浅望向莫洵,带着一种空泛的茫然,气愤消失,只余下失望,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莫洵:“老物成精,现在我看见的,依然不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无常不过是种职业,人形是为了方便行事。”莫洵拐着弯承认了。 “至于我的本来面目……你之前已经因为另一个问题把自己卖给了我,现在这个问题,你已经付不起它的代价了。” 青色法阵内熙熙攘攘,师徒两人间却安静非常,隔着一棵榕树,仿佛是两个世界。 莫洵很不爽,他纯粹为了聊天找话题:“你猜殷坊能不能把帝流浆顺利带出来?” 苏泽浅依然失落,兴致寥寥:“应该能。”毕竟是为了他的儿子。 年轻人转身往屋后走,他需要一个人冷静下:“我去练剑。” 阵眼在他手上,有什么事他立刻能知道。 莫洵看着年轻人走远,轻哼一声,扭头继续看法阵上新增添的讯息。 第六十九章 殷坊想要用半瓶帝流浆救殷商的提议遭到了长老们的一致反对。 天师家族通常摊子铺的很开,发展了几百年,嫡系,庶支,数都数不过来。长老们起着制衡的作用,各自代表着一派的势力,又因为子孙人数太多,同属一个长老派系的人之间也有利益冲突。在各方权衡之后,代表殷坊利益的长老也投了反对票。 如果殷商是他们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即使是不同派系的长老,恐怕也会压下反对的声音,送出帝流浆去救殷商。 然而,在成年之前就背叛了家族的年轻人显然不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殷家人多,出息的子孙相对也多,即使天师家族仍分嫡庶,但早就不搞嫡长子继承那一套了。 殷商白瞎了他家主独子的身份。 更因为他背着这样的身份,他的逃离更不被原谅。 即使他现在迷途知返,回归家族,可表面阳光的年轻人和苏泽浅正好相反,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他很难和别人交心——尤其是家里人。而和他在同种环境中成长的殷家人哪能看不出殷商的冷淡? 所以虽然殷商已经回去了,但并没有被家族成员接受。偏偏殷商却慢慢的付出了真心。 他去鬼王幻境的救援,成功了能打破他和家族的僵持局面,失败了……便是李木的那句“不值”。 家主没有太大的特权,殷坊几乎绝望。作为父亲,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独子去死。 然而家主是除了长老之外,对藏宝阁最熟悉的人。 帝流浆是镇阁之宝,殷坊知道它在哪里。 当殷坊提到自己手上为数不多的隐形法器,李林就知道殷坊要做什么了:“你疯了?不借!” 家主闯自己的藏宝阁偷东西,像话吗? 李林不是不理解殷坊的心情,他也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可正是因为理解,他更不能帮殷坊。李林是家主,他的举动带表整个家族,他不能冒险。 殷坊何尝不懂李林的顾虑,叹息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能看见月亮。”李林突然道,“帝流浆对我们来说不可预期,但对榕府的人来说呢?” 他在提示殷坊去榕府买消息,变向的折换代价。殷坊关心则乱,根本没想到。 但李林提了,他依然愁眉不展:“只有三天……我去试试吧。” 在殷坊踏出大门之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殷叔叔。” 是李木。 殷坊停下脚等他。 李木掏出了个手掌大小的锦盒:“本来是打算给殷商的,殷叔叔你先帮我收着吧。” 殷坊接过盒子,沉甸甸的:“难为你记着他。”殷商现在这个样子,多少人避之不及。 李木笑笑:“他是我好兄弟。” 等走远了,殷坊打开盒子, 里面是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玉手镯,殷坊输入了些灵力,玉镯内水光流转,符咒居然是刻在内部的。那闪烁如同萤火的光纹显然不是李林的手笔。 殷坊有了些兴趣,心下产生了某种猜测。 男人将玉镯戴上,运转灵力将之完全驱动,闪烁荧光飞出,织成闪烁光茧将殷坊包裹。 殷坊正巧站在水边,他往水面一看,没有他的影子。 这是个隐匿法器。 李木让殷坊做两手准备,三天内找不到帝流浆,就去偷吧。 他是我的好兄弟。 李木把这句话贯彻到了实处,无论是离经叛道的行为上,还是不顾一切的支持上。 身上贴着层层符咒的殷商昏睡在禅房中,喉咙中嗬嗬有声,了然敲着木鱼念经,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三天期限的第一天已经过去了,苏泽浅用屋后的井水冲了个澡,结束了一个阶段的训练。忘川水的洗精伐髓加上莫洵的那口生气,让他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整个人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晨光初吐时,年轻人把自己洗刷干净,往前厅去找莫洵,绕了一圈没看见人,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找什么呢?” 黑衣男人坐在屋顶上,离屋檐极近——稍微动动就会掉下来的距离,男人怀里抱着只白色的胖兔子,胖兔子嘴里嚼着绿色的草,两只前爪递送,三瓣嘴嚅动,草叶飞快消失。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兔子的长耳朵动了动,转过脑袋望向苏泽浅。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草团,那是莫洵刚刚为了引起他注意往他脑袋上丢的。 苏泽浅看莫洵:“找你。” 莫洵:“找我做什么?” “没事。”苏泽浅抬着头,因为直射的阳光眯着眼睛,“习惯。”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习惯找你了啊。 相同的意思,从少话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昨天本别时的气愤因为苏泽浅的话而消散,但莫洵依然不快,牙痒痒:“这习惯要改,我杀人如麻滥杀无辜,你不喜欢。” 假惺惺的咬牙切齿,几乎算得上阴阳怪气,实打实的一句调.戏。 苏泽浅实在说不出“我喜欢你”这句话。 听莫洵打机锋多了,苏泽浅耳濡目染练了出来:“你让我跟着你,你要负责。” 莫洵笑:“哟,又不叫师父了?” 男人怀里的兔子震惊,它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肥兔子暖烘烘的,一身软毛,手感极好,莫洵抱着它就像抱着个奢侈的热水袋,无意识的一下一下抚过它的后背。 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东西的兔子连草都不敢嚼了,彻底僵硬。 莫洵抱着兔子从屋顶跳下来,黑袍飞起,仿佛展开了一片夜色。 黑衣男人落在苏泽浅面前,仔细端详。 苏泽浅静静站着,任由他看。 兔子逃命似的蹬出去,蹭蹭跑远,躲在草丛里大嚼特嚼,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小心灵。 莫洵看了好一会儿:“我只知道洗精伐髓会改变人的身体,难道还能改变人的性格?我觉得你怎么变得……越来越……胆大了呢?” 莫洵想说的其实是没脸没皮,但看着苏泽浅冷淡精致的脸,到底觉得“没脸没皮”这个接地气的词不适合他——即使是开玩笑。 苏泽浅确实变了,如果是从前——就是几天前,被莫洵这么盯着看,他肯定会脸红,但现在,莫洵面前的年轻人十分的镇定。 苏泽浅:“你教得好。” 反将一军。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莫洵要问个明白,他的话说得很直接,“我不需要身边跟着一个不情不愿的人。” 苏泽浅说:“是我太弱。” 如果他足够强大,就不会被拖入鬼王幻境,莫洵就不用来救他,黑衣男人不会受伤,而那些天师们,或许就有活命的机会。 “如果以我为标准,你恐怕还要弱上很久。” “我会变强。”年轻人倔强地看着莫洵,眼中是不屈不挠的光。 人和仙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作为想被超越的对象,莫洵哭笑不得,他舍不得去打击苏泽浅,心底也有那么点期望——或许真的能有奇迹呢? 突然间,一团白光贴着地面飞过,灵活的跳起来,扑到青色法阵上,重力撞击,青光水波般荡漾,而球状的兔子也被挤压成了一张饼。 简直就像个软乎乎的汤团。 肥兔子扑的是个光点,那是天师新放进去的,莫洵伸手把它来过来展开。 帝流浆。 开头便是这三个字。 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天师在求帝流浆,代价处同样空白,等着有消息的人开价。 这条需求中明晃晃的写着加急,要在两天之内拿到东西。 不用想,这肯定是殷家人,找个陌生人来是掩天师的耳目,对榕府全然展开。 苏泽浅:“是殷家。” 兔子蹦跳着去够半空中的字,莫洵伸手把它捞进怀里,白团子一双黑眼睛——红眼睛的兔子其实不多——盯着苏泽浅看了两秒,才转到文字上。 莫洵在兔子背上摸了一把,完全是顺毛的动作:“你准备开什么价?” 心广体胖的兔子安稳的窝在莫洵怀里,抬起两只前爪,在空中点点戳戳,一个个字符成型,填进代价栏里,殷家全然展开,它也不掩饰,首先一条条件是殷家帝流浆只能取半瓶,其余的全部归它。 第二条,便是提供帝流浆消息的价格了。 看见兔子提出的要求,莫洵和苏泽浅的脸色都僵了下,它填的是一百万人民币。 莫洵在鬼王幻境中问李木的“天师有钱”是随口说的,但事实上天师确实有钱,和法器、符箓,种种珍惜材料相比,钱是相对廉价的东西。 兔子的要价在懂行的人眼里简直就是个玩笑。 不过莫洵没有提醒的意思,开心就好嘛。 男人挺好奇:“你为什么要钱?” 还没化形要钱干嘛? 兔子条理清晰:“钱可以买零食!” 苏泽浅:“它……它会说话?” 话出口了,他才意识到在乐斋时已经听过兔子说话了。 兔子才不理会这个不知道怎么定义的人类,继续对着莫洵说:“零食种类太多,写起来太累,而且直接用零食做代价太、太不正式了!所以我要钱!” “一笔大钱!” 莫洵笑笑,把兔子放下:“果然还是个小家伙。” 放下兔子莫洵直起身来问苏泽浅:“想去看看帝流浆长什么样吗?” 苏泽浅想,但是:“离开这里没问题吗?” 人间的万里山河,于莫洵而言,不过是一个瞬间就能走完的距离。 黑衣男人笑:“不怕,师父带你飞。” 第七十章 殷坊得到消息说有山里人接了单子,先是很高兴,然后等他看见接任务的是谁……是什么时,很愤怒。 白色的肥兔子耳朵都竖了起来,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兔子么!” 带着苏泽浅躲在附近树上的莫洵听见这话觉得好笑:“它在我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苏泽浅:“正常。” 莫洵:“那你在别人面前时和在我面前时有什么不一样?” 苏泽浅:“……一样。” 莫洵拖长声音:“哦?可我觉得你仿佛深有体会啊?” 苏泽浅:“你在人前人后也是两个样。” 莫洵:“唉哟,越来越习惯不喊我师父了嘛。”他反击道,“你难道希望我对你对别人都是一个样?” 苏泽浅不说话,只是盯着莫洵看。 莫洵:“……啧。” 做师父的扭过脸,徒弟嘴角一扬。 肥兔子石破天惊的一吼让场上静了静,殷坊按捺脾气,蹲下身,尽可能礼貌的问道:“你真的能找到帝流浆?” 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将近第三天了,他没时间了。 兔子鼻子抽了抽,三瓣嘴跟着一动,珍珠似的黑眼睛在殷坊身上某处停了下,然后继续在它狂霸拽的大道上撒丫子狂奔:“你是在逗我吗?月兔会找不到月之精?” 兔子目光的停顿让殷坊心中一紧,他相信它的话了:“麻烦带路。” 莫洵这边收到了兔子的传音,殷坊身上带着帝流浆,一整瓶。 所谓的一整瓶是方士装丹药的小瓷瓶,随便往身上哪个口袋里一揣外面根本看不出。 莫洵让兔子装作不知道。 殷坊是真的赶了巧,白兔子呆在榕府就是因为知道这天晚上会有帝流浆降下。虽然它长得太像面团了些,但作为月兔的本能还在。 玉兔捣药。 帝流浆是一味重要药材……当然对于广寒宫原住民来说,不算太难得。 月之华从天而降,受各种因素影响,降落地点并不固定,胖兔子只能给出各范围,那范围对于私下行动的殷坊来说太大了。 好在他的私下行动让李林有了帮忙的理由。 炼器师法器一出,整个范围都被囊括。 兔子圈出的范围不在仙气缥缈的深山老林,在城市里,很靠近榕府的地方。那一块儿的居民因为榕府的关系全部被迁走,更方便了他们行动。 帝流浆的收集非常顺利,月至中天时,如同水溢出碗沿,淡金色的液体从弦月的凹陷处滴落,李林布下的阵法当即给出反应,殷坊循着指示到达位置,用瓷瓶接了从天而降的液体。 苏泽浅闻到了一股桂花味,非常香甜。他视线一瞥,却看见莫洵侧头微微往后,像是在躲避这个味道。 苏泽浅:“不喜欢?” 莫洵的回答让苏泽浅惊讶:“我会醉的。” 莫洵千杯不倒,却碰不得帝流浆,完全是沾唇即睡。 他是真的受不了,就这么闻了下味道,脸上就现了红色:“走吧,咱们先走一步,他们肯定马上就过来了。” 说完话,莫洵意识到这样不太好,是自己问苏泽浅要不要来,来了却这么急吼吼的要带人回去。他眨眨眼睛保持清醒:“还是你再看会儿?等他们搞定了,你和我说一声,我再来接你?” “已经看见了,”苏泽浅推了推莫洵,“我们走吧。” 几步路的距离,莫洵带着人回去,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用。脚踩在榕府正厅外的回廊上,帝流浆的桂花味带来的醉意还没退去,男人把头埋在苏泽浅脖子根,深深嗅了嗅。 苏泽浅汗毛都竖了起来:“干什么?” 莫洵:“醒酒。” 苏泽浅结结巴巴:“我、我身上有什么刺激性的味道吗?” “有啊,”莫洵道,“我喜欢的味道。” 苏泽浅:“……” 就在莫洵刚醒了酒的时候,殷坊就跨进了榕府大门。 苏泽浅想在法阵中给他开条路出来,却被莫洵阻止:“让他绕会儿。” 苏泽浅:“为什么?” 莫洵:“你脸红。” 苏泽浅:“……” “你说你这样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简直是恶人先告状,苏泽浅忍无可忍:“还不是你害的!” 莫洵振振有辞:“我可是要给殷商动脑部手术的人,能醉酒上岗?” 苏泽浅:“……”他服了。 “帝流浆。”殷坊把瓷瓶递出,“能治好殷商的人呢?” 莫洵隐在苏泽浅身后,不现身,只发出了声音:“殷商人呢?” 殷坊皱眉:“谁在说话?” 莫洵道:“你没必要知道,再问一遍,殷商人呢?” 殷商在祥福寺,随着时间的流逝,心魔愈盛,根本没法把人带来。 “谁去殷商意识里?” 殷坊回答:“我。” 殷坊的决定李家父子也知道,李林劝过他:“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也陷进去,你们这脉就绝了。”当父亲无能为力时,不会有人再为殷商奔波,殷坊一旦失败,失去的便是父子两个人的性命。 一边的李木想说什么,被李林制止,不修边幅的男人对着自己儿子露出了凶狠的表情。 殷坊没在意李家父子的互动:“除了我没有合适的人了。” 他掏出了藏在衣服里的帝流浆。 李林的脸色当即变了:“你偷出来了?!”他转头瞪自己的儿子。 李木低头,不说话也不认错。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们父子两个相互通个气吧。”殷坊长叹道,事后得知,无论如何都来不及阻止,也就无所谓罪过。 “一个给了我隐匿法器,一个和我一起去取了新降下的帝流浆。” 李木抬头回瞪老爹:“你居然瞒着我!” “你个兔崽子不也瞒着我!”李林一巴掌呼过去扇在李木脑袋上。 都是为了对方好,不想把对方拖进殷家的漩涡,但如果一直不说开,或许就会因为互相维护而漏了陷。 殷坊盗取家族帝流浆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和榕府又交易了一次的消息肯定也很快就会传开,他家主的位置必然不保,到时候帮了他的李家父子也会被攻讦。 “对个口供,好好把事情掩盖过去吧。”殷坊没力气为李家父子操心了,但他给出了承诺,“之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是承情的意思,但话说得极不祥。 殷坊走后,李木李林大眼瞪小眼了好久,做父亲的又是一巴掌:“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你到殷商的心魔里去?” 李木当时确实是想说这个,但现在他不敢说了——他想着兄弟,却忘了父亲。 莫洵不会去管这些弯弯绕绕,交易成立,殷坊说殷商在祥福寺,那么他就去将人带过来。 走出封印了许多法术的榕府,撕开空间,一步踏进,一步迈出,了然的禅房即在眼前。 僧舍建在花木掩映处,禅意袅袅,金光耀耀,可那金光中掺杂着丝丝黑气,冬日草木干枯的枝干在金黑两色的角力中折断,落了满地,一片狼藉。 佛力现枯竭之势,黑气隐占上峰。 莫洵一脚踹开门。 了然口中嗡嗡有声,诵经依然,然而头却已经垂了下去,木鱼也握不住。 老和尚口鼻溢血。 莫洵捡起木鱼,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敲击—— 笃—— 金色波纹一颤。 黑衣男人接上了然口中的经文:“——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一决定清净明诲……” 面若金纸的和尚抬起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表情慈悲非常,他颤颤巍巍的合十双手,对着莫洵便拜:“阿弥陀佛……” 场景疏忽转换,三人所处之地由禅寺变成了榕府。 这一次莫洵没有隐藏身形,但殷坊看的是了然,男人大惊失色:“了然大师!” 莫洵一拂袖,把扑过来的殷坊掀了个跟头,不是苏泽浅扶着,殷家家主绝对是颜面尽失的脸着地着陆。 “大和尚还没到你坐化的时候!”莫洵声音里带了两分火气,更多的则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兔子!”黑衣男人一身喊,白团子滚了过来,前爪上捧着的一颗药弹进了然嘴里,老人脸色当即好转。 一个拂袖就能把自己这个资深天师掀翻,一颗药就能把濒死的人救回来,殷坊完全呆了,话都不敢说一句。 “背上你儿子跟我进来。”莫洵对着殷坊道。 这时候殷家家主才发现自己看不清黑衣男人的脸。 “外头有人叫门,是保这里的姓殷的,还是外头姓殷的,你选吧。”这话是对苏泽浅说的。说完莫洵就带着殷商父子进了屋。 门外是发现了殷坊偷取了殷家至宝帝流浆的殷家人,他们放言说如果不把他们的家族罪人乖乖交出来,就别怪他们动手了。 现在的榕府是信息交换所,聚集着大量天师,来叫门的殷家人字字句句全是道理,说殷坊其情可悯,其罪当诛。 然而还是罪过更大。 “他是家主做出这样的行为还能行吗!家主不能以身作则,底下谁会守规矩?!天师谁家没个伤亡,如果人人都像殷坊一样,规矩还有什么用?一切不都乱了套了吗?!” 第七十一章 “必须要殷坊给个交代!”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一副搏命的架势。 苏泽浅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要他以理服人是不可能的。况且年轻人看榕府外的殷家人,直觉得他们的愤怒是有水分的。 不怀好意的来人,苏泽浅连榕府的门都没让他们进——是的,莫洵不仅给了苏泽浅法阵,还给了他开门的权利。 他看见门外的殷家人在长久的叫门后获得了在场大多数天师的认可。 背着剑的年轻人站在门后,思考良久,他意识到莫洵让他选的是什么了。 虽然莫洵气咻咻的用不正经掩饰了和苏泽浅关于鬼王幻境的分歧,但他一再提起,显然是在意的。 在两人的关系中,莫洵看似随手撩拨,没个正经地玩得不亦乐乎,实则他的谨慎与小心不比苏泽浅少。 莫洵也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于是苏泽浅觉得当下的选择根本算不上选择。 就算师父你要毁天灭地,我也会站在你这边啊。年轻人一点都不觉得在莫洵的事上没原则有什么不好。 喊得口干舌燥的殷家人看见榕府的大门打开了,两扇兽头红漆的正门缓缓向内打开,一身白衣的剑修走了出来。 自从苏泽浅携着天雷落下后,天师们对他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超越了普通社会的奇能异士不仅掌握了苏泽浅的生平,更分析出了他的性格。 这一是个看着冷淡强硬,实则非常心软的年轻人。 特别是,他成长于普通人社会,绝对没有被当成天师培养起来的人那样的心狠手辣,举个例子,如果苏泽浅被惹毛了,最多给对方一拳,而如果被惹毛的是天师,揍向对方门面的绝不会是简单的拳头。 苏泽浅是个极好的突破点。怀着各种心思,盯着榕府的人都这么想着。 剑意卓然的年轻人只说了一句话:“请回,或者,滚。” 了解了苏泽浅履历的天师们都觉得他只是嘴硬。 突然就有一个娇娇弱弱的漂亮姑娘对着苏泽浅跪下了:“苏先生,苏先生,求求你把殷商还给我吧。” 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凄凄惨惨,漂漂亮亮。 苏泽浅想避开,想把人扶起来,但不管多想心里多别扭,他都冷着张脸,站在门口,动都没动一下。 天师们调查到的苏泽浅的事情,当然只局限于他在人类社会的时候,此刻苏泽浅不动,天师们也只觉得是火候还不够。 不管那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总要有人配合才能说下去,立刻就有人问了:“你是殷商什么人?” “我、我……”那姑娘紧张的抓着自己的胳膊,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右手抓住了左手中指上套着的戒指,“我……”哭腔一下子爆了出来,“我是他的未婚妻。” 苏泽浅对殷商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之前还有些别扭,此刻看着跪在面前的姑娘,年轻人真的是一点感觉都没了,还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心情。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种事情居然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榕府能治好殷商呢。”有人凉凉道,“你总不能和个活死人过一辈子吧。” “不是的,我不要他去榕府。”漂亮姑娘蕴着泪水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心魔治不好的。先前那个拿了鬼王石头的人现在死了,我不要把殷商留在这种神叨叨的地方!” 姑娘说着冲苏泽浅扑了过去,榕府结界触发,将人弹飞。 自然有怜香惜玉的去接她。 姑娘的痛呼声中,天师们又议论开了。 “什么意思?榕府和鬼王有关系吗?” 姑娘含着泪委委屈屈躲躲闪闪,不说话。 “榕府里还有一个人……他不是人。”天师们都见过那道黑影,“即使他和鬼王无关,也确实是个不定因素。” 姑娘不说话,自然有其他人说。 “遍览天师记录,心魔无药可医。殷家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榕府是个任务交易所,难道天师就没有了吗?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呢?把我们的交易所开放给山里人不就行了吗?”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敢说?!山里人不是神!不过是另一种生灵罢了!” 随着和山里人合作的增多,天师们已经没有开始时的敬畏感了。 “我们是合作的关系!为什么处处要被他们压一头?!”说话人激愤的看着苏泽浅,“你也是天师,惊才绝艳的天师!就甘心被那个不知道身份的人驱使吗?!” “刚刚这位姑娘也说了,之前那个那了鬼王石头的人已经死了,苏泽浅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来我们这里!人类才是一体的!” 泪眼婆娑的姑娘在这个时候手脚并用,膝行到苏泽浅面前:“苏先生,回来好吗?和殷商一起回到我们这边来好吗?” 苏泽浅只问:“你们走不走?” 姑娘凄惨叫道:“要走一起走!” 她唱作念俱佳的表演着,冷不防苏泽浅拔了剑。 银色剑光平铺而过,完全的无差别攻击,毫不留情! 姑娘一声哭号卡在嗓子里,脸色骤变,急速后退,那娇弱的样子消失的一干二净。然而她再快能快过剑光吗?银光擦过,她只觉得一凉,几秒后才感到温暖的血流了出来。她带着十分的恐惧伸手去摸,什么都摸不到,她缓缓的低头,地上躺着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一声实打实的惨叫。 轻敌。猝不及防的攻击。离门近的天师十有八.九都受了不轻的伤。 “苏泽浅!”有人愤怒的吼着,却奇异的没有一个人在盛怒下出手打上来。 如张天师,钟离之流,知道榕府后水深,完全歇了心思,天师们有信息交易所,山里人就不能有了?两个信息交易所为什么就不能共存? 人心不足蛇吞象。山里人不是神,但天师界实力为尊,你想和他们平起平坐?痴人说梦呢!而那些真正狡猾的,还在观察,此刻冲出来的,都是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的。 苏泽浅笑,笑得说不出的冷:“我看上去很傻吗?” 他的一身本事都是在山里学的,天师们几句话及想让他转过头去对付山里人? 教导过他的天师们,如李木李林,现在都对他抱着怀疑与警惕,其他人却能接受他了? 苏泽浅握剑,冷冰冰道:“滚。” 第七十二章 莫洵带着殷家父子进屋子后,就把苏泽浅抛到了脑后,融合两个人的意识,对他来说也很费力。 说起来,莫洵根本没必要接下殷坊的请求,之所以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过是因为苏泽浅想救。至于帝流浆……兔子都不缺,莫洵会缺么?看着差不多开个价,走个流程而已。 答应下来的事情没有反悔的道理,莫洵劈手打出七八个结界,将整个屋子封住,得知莫洵接下了麻烦事的章家姐弟跑了来,守在屋子外面护卫。 莫洵手指向地上一划,两卷草席铺开,他示意殷坊:“躺下。” 将两根没有点燃的香插.进香炉,莫洵交代殷坊:“给你两炷香……一个小时的时间,时间到了你自己退出来。” 莫洵只能打开一道门,左右不了殷坊的行为。 “如果到了时候没出来呢?”殷坊问。 莫洵答:“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殷坊点头,安置好儿子后自己也躺了下去:“有劳了。” 香炉摆在平头案上,案靠着墙,墙上是幅画,没什么特色的山水,莫洵肃容叩首,挂轴中的水在莫洵的叩首下流淌起来,香炉中的第一柱香点燃。 线香头上红光一闪,白烟溢出,殷商、殷坊的魂魄从眉心脱出。 莫洵伸手一划,就像在水中拉出了一条涟漪般,线香白烟将两团魂魄系住,莫洵牵住线头,把它置入半空中浮现的一道法印中。 两团魂魄抱在一处,这便是成了。 莫洵才想呼口气,突然眩晕了下,意识分成两块。 他居然也被卷进了殷商的心魔中。 施法者本该是看不到受术者的意识的,莫洵心下奇怪,但留在现世的一半意识控制着身体维持术法,另一半则顺势跟着往殷商脑海深处飘去。 和年轻人狰狞的外表不同,困住殷商的心魔一片风平浪静,阳光正好,街上人流如织,恒日酒店生意兴隆,殷商作为销售经理每天拉到大笔的单子,事业蒸蒸日上,而同事间关系融洽,简直是完美的世界完美的人生。 莫洵感受到殷坊的意识传达出疑惑和愧疚,想必是惊讶于儿子向往的生活居然是这样的。 做父亲的看着殷商和一个个面目或清晰或模糊的人笑着打招呼,一路往恒日酒店的深处走。 莫洵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扯进来了。 正值饭点,酒店后厨一片忙碌,服务员,厨师进进出出。都是和殷商熟悉的,看见来人笑着打个招呼,殷商笑盈盈的回礼,然而处于殷商意识中的莫洵能清晰的感受到年轻人的雀跃。 心魔和幻境相似,既真实又虚假,烟熏火燎的厨房被蒸腾的热气拢上了一层扭曲的颜色,推着餐车走出来的某位厨师是模糊背景上唯一清晰的存在。 那个人是苏泽浅。 殷坊隐约意识到了不对,又说不上来。 殷商对着苏泽浅笑:“走吧。” 心魔中,逻辑自然而然的连上了,销售经理殷商是特地来找被大客户点名的苏泽浅的。 苏泽浅冷淡颔首,推着餐车和殷商一起走出了厨房。 他们乘坐员工专用电梯往包厢去,运气不错,这班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和人来人往的走廊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 这种环境不发生点什么简直说不过去。 维持着冷淡表情的苏泽浅在电梯门关上后突然转过头,冲殷商一笑。 殷商心有灵犀同时望向苏泽浅,两人都在笑,笑容真心又灿烂,颜色肮脏的货梯仿佛都变得明亮了。 殷坊和莫洵的脸黑了。 视野一晃,下一个瞬间,莫洵发现自己坐在餐桌旁,桌上是山珍海味,周围一圈客人看不清脸,但形态都熟悉。 莫洵的视线往包厢的装饰上飘了飘,是和一群老伙计陪方局长的那个饭局。 想到这里他往手边看了眼,方局长的脸是周围人里最清晰的。 斜过去的视线一顿,方局长身后站了个人,一身保镖打扮的黑西装,那张脸……是殷坊。 莫洵嘴角抽搐了下。 殷坊没有注意他,莫洵怀疑自己在殷坊眼里也是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视线死死盯着关闭着的包厢门,莫洵也移去视线。 门打开了,殷商和苏泽浅一前一后进来。 苏泽浅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殷商的表现自然也是人前的乐观开朗,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脸上淡淡的红晕。 莫洵:“……”他抬手按了下额头,不想去细究发生了什么。 莫洵不想追究,殷坊已经炸了,深入心魔的人自然会被心魔影响,脾气成倍暴躁。 “殷商!”殷坊怒吼出声。 殷商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父亲在场,脸上血色刷一下消失干净。 消失的还有周围的环境,莫洵感到自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排斥,变回最开始那种意识一分为二的状态。 他赶忙回顾现实,现实中的时间只流逝了一个短暂的片刻,自己虽然一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但仍好好的将连接着的魂魄按在法印中。 殷商在意识里和父亲杠上了,他说自己爱苏泽浅,只要殷坊同意,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这句话表明了殷商潜意识里还是在意殷坊的态度的,如果殷坊能抓住这点,也许就能唤醒殷商。然而被心魔影响的殷坊只剩下了暴怒,他说如果殷商要和个男人在一起,他宁愿打死这他,没这个儿子。 苏泽浅在一边说,我们结束吧,你还有家人,家族,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孤儿,你和我在一起不划算。 殷商听了又心痛又恼怒,直接冲上去和父亲打成一团。 莫洵心里也很不舒服,他想,你是孤儿,可你不是还有我么?真要拼起背景来,你能吃亏? 这里是殷商的心魔,殷坊当然打不过。顾念父子情,殷商没有下杀手,带着一身重伤,拉着苏泽浅跑了。 而后场景疏忽转换,殷坊暂时消失,全部的剧情都是苏泽浅如何照顾受伤严重的殷商,一派柔情蜜意。 殷商的心魔整个成了一出偶像剧。殷坊派人追杀殷商和苏泽浅,两个年轻人仿佛突然间失忆了似的,忘记了自己的一身本事,只知道逃跑,被追得极其狼狈。雨夜奔逃,两人的状态都极糟,然而当他们找到一个暂时栖身的处所,得以喘息时,对视的眼神是那般的明亮。 莫洵牙酸又恼火,心情几度起伏。 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莫大人!” “莫大人!” 灵台陡然一清,两炷香俨然已经点完,手上两团魂魄没有线香的缠绕,离体过久,隐约出现溃散的征兆,属于殷商的那一团灵魂,有黑红色自内透出,殷坊的灵魂颜色暗淡——他也陷进去了。 殷商的心魔还在继续。 莫洵又插下一炷香,运转灵力保护两个的魂魄,男人感到了某种难言的滞涩感,明明满身灵力依旧,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莫洵也被殷商的心魔影响了。这个念头一出,心底的暴躁感几乎压不住。 刚刚喊他的是章尹文章杨文兄妹,两人身旁还站着个人。 莫洵看不清是谁——独独看不清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阿浅?” 然后他听见了清晰的、焦急的回答:“我在!师父,我在!” 莫洵抬手,结界层层破开,苏泽浅大步跨入:“师父。” 黑衣男人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脸色煞白,满头冷汗,苏泽浅握着莫洵垂在身侧的手,触手冰凉。 莫洵用几乎能捏碎人骨头的力气握了回去。 “……师父?” 莫洵没有回答。 男人半合着眼睛,眼皮下黑色的眼珠颤动,是不安与不清醒的表现。 苏泽浅皱眉,他往外看了眼,破掉的结界没能补回来。章杨文伸着手指试探着戳戳戳,被章尹文一巴掌打下去。 年轻人换了个称呼:“莫洵?” 这回黑衣男人有了反应,看了他一眼,也只清醒了这么一瞬:“别动。” 那语气沙哑,压抑着的危险感让苏泽浅寒毛直竖。 莫洵泰半意识都陷入了殷商的心魔中,他看着殷商和苏泽浅赢得了胜利——心魔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苍老了不少了殷坊再一次出现,这一回他妥协了:“跟我回去吧,我同意了还不行吗?” 一对年轻人历经千难万险终成眷属,抱在一起亲吻庆祝,激烈且疯狂。 莫洵眼底隐现红色,他意识到了接下来他会看见什么,没有注意殷坊的魂魄又亮了起来。 周围一片混沌,光线照亮正中央的床,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整个世界都酝酿着深而隐秘的热度,满眼旖旎。 时间被无限拉长,餍足的两人整理好行装,去拜见殷坊。 殷坊没什么表情的喝了两人递过来的茶,转身往门外走。 殷商苏泽浅跟上。 门外一片白光—— 第七十三章 还剩三分之一的线香熄灭,余烟袅袅散尽,魂魄中黑红之色褪去,各自归位。 殷商和殷坊同时睁开了眼。 心魔幻境对深陷其中的人来说太过真实,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一时间都回不过神,唯有莫洵是清醒的——清醒,却不够冷静。 榕府结界发动,殷家父子直接被扔了出去! 而后莫洵也站不住,脚一软就往下倒。 苏泽浅大惊失色:“师父!” 被紧攥着的手根本没了感觉,苏泽浅立刻伸了另一只手想把人拉住,隔着黑色外袍往上托,触感莫名的冷腻,莫洵衣服上绣着的暗纹用手摸上去凹凸明显。 苏泽浅觉得奇怪,他不是没碰过莫洵的衣服,以前没这种感觉。 当然,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苏泽浅根本没空去观察莫洵的衣服,他的注意力都在莫洵这个人身上。 一只手扶不住莫洵,男人带着苏泽浅一起倒了下去,年轻人能感觉到衣料后的肌肉是紧绷着的。 章家姐弟想冲进来,脚都没能踏进门槛,就被莫洵扫了出去,两方石章落地,莫洵竟然直接把他们逼回了本体!反常的举动更让苏泽浅惶恐,他看着莫洵,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里面的暴虐毁天灭地。 看着这双眼睛,苏泽浅第一次,对莫洵这个人,产生了恐惧感。 莫洵死死的盯着他,苏泽浅仿佛感到自己已经被眼前的男人撕成了碎片。 “……师父?” 恒河沙数,沧海桑田。白光透进殷商的心魔之后,莫洵又经历了另一段幻觉。在属于莫洵的幻觉中,没有殷商殷坊的介入,只有他和苏泽浅,十年、百年,莫洵容颜不改,苏泽浅却终于敌不过时间,垂垂老去,终至于死亡。幻境中一切都那么真实,莫洵试着改变外表,陪着苏泽浅一起变老,却只换来了后者的歇斯底里。当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床上等待死亡时,他眼中映着莫洵依然年轻的模样,底色是一片绝望。 苏泽浅的绝望让莫洵也绝望。 阿浅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幻境中的莫洵这么想。 莫洵不该有心魔,俗话说心魔就是“心中有鬼”,莫洵已经是鬼了,他心里不可能再住进一只鬼去。可他现在却被影响了,他看着苏泽浅,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愤怒,又恐惧。 殷家父子的清醒让莫洵头脑清明了些,然而殷商心魔中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 漂亮的年轻人不着寸缕,咬着唇,克制着,脸上一片潮红,克制冷淡的表情中透出掩盖不住的沉迷和放纵,格外诱人。 然后又是冷榻上老人绝望的眼神,深爱亦是折磨。 ——他是我的。 ——我不能要他。 截然相反的两个想法在脑海中碰撞,莫洵几乎要发疯。 幸而百年经书到底不是白听的,莫洵面色几经变幻,终于是慢慢平静下来。 眼底赤色消退,莫洵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脱力般的靠到了墙上。 他闭上眼睛,缓缓的,缓缓的松开了苏泽浅的手。 “……去看看殷商吧。”男人用沙哑疲惫的声音下了逐客令,“让我静静。” 苏泽浅强颜笑道:“静静是谁?” 莫洵没力气接这句玩笑。 “我不走。”苏泽浅用被握得麻木的手抓住莫洵,紧紧的,“你怎么能……莫洵,你怎么能赶我走?” 一半是被莫洵吓的,一半是本来就不冷静:“你让我选,我选了你,你不能赶我走。” 榕府外的天师那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殷家人要用殷坊来杀鸡儆猴,树立威信,榕府想要站住脚跟,也得血祭。 莫洵没看见,榕府外满地血迹,当场死亡的,重伤垂死的,不知凡几。 苏泽浅脸上没表现出来,内心其实已经处在崩溃边缘:我杀人了,不杀不行……不杀,真的不行吗? 到底是法治社会成长起来的孩子,思想不是那么容易转变的。 苏泽浅坚强,没打算找莫洵求安慰,但现在即使莫洵和平常一样和他说话,苏泽浅的理解也会与平时不同。年轻人本就战战兢兢,莫洵的表现又是这个样子—— 苏泽浅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明显不对劲的情绪平息下去:“师父……莫洵,你说过不再把我当徒弟了,那么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就算我帮不上忙,你说出,也能轻松些。”因为有人分担。 莫洵慢慢睁眼,声音低而哑,万帆过尽的冷:“你真的想听?” 毫无生机的冷意让苏泽浅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想。” 莫洵于是就说了:“我看见你和殷商谈恋爱,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我看见你和他□□,没日没夜。我看见你老去——你恨我。” 字字诛心。 “我没有!我没有和殷商发生过关系!我根本没有接受过他!我怎么可能——我不可能恨你!” 他已经决定为了莫洵放弃底线和原则,他怎么可能恨他,他怎么可以……说他会恨他?! “我知道。”莫洵回答,依然是一片死灰的语气,“但心魔之所以叫做心魔,就是因为明知它不是真的,仍难以释怀。”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说服不了自己。 阴暗的情绪又泛了上来,莫洵面颊肌肉抽搐了下,又闭上眼睛——闭着眼睛还偏过头去,躲避苏泽浅的视线。 苏泽浅憋得难受,眼睛都红了,倔上了,咬牙道:“我不走!” 陷在阴暗情绪里的莫洵不耐烦,第三次从房间了扔人出去。 被扔出去的苏泽浅差点哭出来,他很久很久没觉得这么委屈了。 白兔子被动静闹出来,捧着个白瓷碗,里面淡金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桂花味,兔子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碗帝流浆,就又变得甜蜜蜜啦。” 苏泽浅没表情的看着碗。 维持着石章模样的章杨文弱弱开口:“哭不出来的人,缓解心情也只有睡一觉了吧?” 莫洵是不需要睡觉的,那就只能让他醉过去。 苏泽浅端起碗往屋里走。 莫洵睁眼看他。 光线昏暗的室内,唯有男人的眼睛是明亮的,明亮中带着凶狠的味道。 如同困兽。 苏泽浅端着碗在莫洵身前蹲下,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莫洵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桂花味溢出来,莫洵厌恶地皱眉,苏泽浅把碗里的东西往自己嘴里灌进去。 装帝流浆的碗巴掌大小,苏泽浅一口闷下去,眨眼就见了底。 年轻人虽然洗了精伐了髓,但到底还在人类范畴中,哪能这样乱来。 莫洵快吓死了,生气绝望一瞬间全被抛到了脑后:“等等,你……” 他伸手就去夺碗,哪曾想苏泽浅动作更快,一把揪住莫洵衣领把他往自己身上扯。 唇和唇贴在了一起,一点都不温柔的凶狠撞击。 桂花味的液体从一人口中渡入另一个的口中。 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技巧,苏泽浅舌头一顶,强迫莫洵咽了下去,而这个时候莫洵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酒意刹那间就冲上了脑门,莫洵火大,张嘴就是一咬。 苏泽浅“嘶”得往后躲,一舔嘴唇,满口血腥。 年轻人被咬出火来:“担心没影的事是吃饱了撑着吗——你又不吃饭!给我乖乖睡一觉!” 莫洵脑子里一片浆糊,听见苏泽浅在吼他,怒火蹭蹭往上涨:“臭小子反了天了!” 他扬手就打,发酒疯的人哪还记得控制力道,方寸间送出的一拳,硬是带出了风声。但此刻的苏泽浅再不是之前的弱小年轻人,不闪不避接下一拳,也只是闷痛了下。 拳头砸实的感觉让莫洵愣了一瞬,不伤害苏泽浅的原则已经刻进了骨血里。 这一瞬的愣怔换来了又一口帝流浆,合着血味的。 莫洵只觉得脑袋一重,昏睡前的瞬间清明中,男人在苏泽浅右耳根狠狠咬了口,还不忘一舔。 苏泽浅刚觉得痛,才想皱眉,那湿热的感觉就让他僵住了,随后他便感到肩膀一沉,莫洵彻底醉了过去。 苏泽浅摸了下耳根,一手的血,莫洵咬得极狠。 苏泽浅:“……” 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苏泽浅:“……次奥。” 年轻人把软成一团的莫洵扛起来,挪上床,摆正,随后身心俱疲的在莫洵身旁和衣躺下,也睡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这一觉苏泽浅睡得很不踏实,浅浅的桂花香和着血液的味道里,年轻人昏昏沉沉不断做梦。 他梦见自己在水中,处在极深的水中,照射进来的阳光在层层过滤后变得微弱冰冷,他随着水流缓缓起伏,脚底黑魆魆一片,偶尔会有亮光闪过,光芒亮起的时候,会有一股冰冷的铁锈味漫开,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并不觉得难闻。 然后视角陡然转移,他浮在水面上,抬头往上看,半空中广袖长袍的人黑发飘飞,看上去好不潇洒,然而他心里却在想着,他知道维持凌空的状态需要付出一定的力气,使用某些技巧,但这些力气与技巧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苏泽浅正这样想着,突然半空中的人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脑袋上砸来——是把断剑。 最后,苏泽浅终于在梦中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了四肢——他知道自己要醒了,年轻人动作迟缓而沉重的爬上岸,然后听见了一个声音:“咦,明明感觉是剑修的地盘,还想着要不要绕过去呢,怎么爬出了只小鬼来?” 苏泽浅睁开了眼睛。 天光大亮。 年轻人转过头去看莫洵,鬼先生还没醒来,从窗外射进的阳光正正巧巧照在他眼皮上,男人微皱着眉头,小幅度的躲着,却是睡梦中力不从心的难受样。 苏泽浅抬手挡住了那块儿光,莫洵眉头缓缓松开。 仿佛这是件很有趣的游戏,苏泽浅抬着手,看着莫洵,眼都不眨。 如果不是有山里人触动了阵法,苏泽浅不知道还要维持这动作多久。年轻人放下床帷,走了出去。 苏泽浅才出门,就看见了地上的两方石章:“……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章杨文哭诉:“莫大人不让我们变成人,我们不敢变啊,”阳文石章传出声音,“要不你说一句呗?” 莫洵不是真生他们的气,但两方石印无论如何不肯自作主张。 苏泽浅也明白:“别躺在地上。” 话音落下,两方石章变成人形,章杨文装模作样的抻脖子揉腰,表情痛苦,好像在地上躺了半个晚上真的对他造成了伤害似的,一旁的章尹文淡定得多,点点头就往门口走了。 章杨文跑两步跟上,经过苏泽浅身边时随意一瞥,突然间就变了脸色倒吸一口冷气:“你——”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指苏泽浅,然后觉得不妥,收回手在自己耳朵根一摸。 一套动作下来,苏泽浅明白他看见了什么,年轻人抬手抚上自己右耳耳根,被莫洵咬过的地方已经痊愈,摸上去毫无异样。 苏泽浅:“怎么了?” 章杨文一脸的震惊过度,欲言又止:“没……没什么。” 从门外进来的山里人,是个长得很微妙的小个子,他身高和五六岁的小孩差不多,一张脸却是成人模样,而且很胖,因为身高矮,整个人看上去比那只白兔子更像个球。 球状矮个儿头上顶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一朵蘑菇,伞盖鲜艳,看上去就剧毒无比。 白兔子抱着一小瓶帝流浆,蹲在一旁对着他流口水。 矮个儿像是很怕兔子,身体绷得紧紧的,浑身的肉都在颤,他对着苏泽浅说:“白,白大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小兔子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黑沉沉的木头,苏泽浅伸手去接,却被章杨文抢先一步,石头先生把木头在手里盘了一圈,然后才递给苏泽浅:“不要直接去接太岁递给你的东西,你是人类。” 苏泽浅:“太岁?” “没错,就是传说中会给人带去灾难的肉灵芝,”矮个儿说,“所以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就算是山里也不行……于是我就成了快递员啦。” 太岁笑眯眯的,看上去挺满意自己的工作,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兔子:“因为联系不上你,所以就让我来了。” 和山里人交流的那块水晶,只能由莫洵开启。 黑色的木头比想象中的要重,一面刻着符文。 苏泽浅看着,突然就想到了莫洵的书房。 “这是什么?” “是钥匙。” 太岁说:“莫大人住宅附近有山里人的眼线,他太长时间没出现,周围的邻居已经开始起担心了,老小区的邻里关系很紧密,一旦有人打莫大人电话却接不通,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太岁说得头头是道。 严格说来莫洵离开的时间并不久,但问题在于已经有天师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而苏泽浅在榕府,中年人恐怕不再适合在外面出现。 “莫大人随时都可以在榕府里露面。”榕府是山里人的地盘,神不知鬼不觉的弄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解释。 “莫大人书房里的东西非常重要,不能放在外面。” 莫洵的书房里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就看莫洵一定要把东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能知道它的重要性了。 莫洵的书房是有结界的,里面的东西拿不出去,那就不能简单的找个人把东西揣上带过来。 “这块木头是移动莫大人书房的钥匙。” “莫大人的书房我们都不能进去。”太岁道,“所以苏泽浅——” “动师父的东西,不该先和他说一声吗?” 章家姐弟也有同样的疑惑。 太岁一脸的奇怪:“莫大人没和你们说过吗?” “如果没有莫大人的许可,白大人怎么可能把钥匙送过来?” 怎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好明着质疑,意思却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说起来,莫大人人呢?” 还醉着呢。 章杨文意味深长的斜眼看苏泽浅,后者直接说:“我知道了,这就去。”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房产永不贬值,是身份财富的象征。 寸土寸金的富人区,殷坊打开了一扇豪宅的大门,他的身后跟着殷商。 父子两个俱是一脸因疲惫而生的冷漠,这样的表情在他们所处的地区非常常见,有钱人烦心事通常要比普通老百姓更多。 时间是清晨,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上班族,还有在环境优良的小区中散步的老人,这对逆道而行往家里去的父子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关注。 窗帘拉着,屋子里相对昏暗,殷坊下意识的按亮了灯,布置温馨的别墅干净整洁,但却毫无生活气息,显然这栋房子已经空置了很久,只不过雇了人打扫。 这栋房子装修精美,却不带复古元素,在有名有姓的天师中显得相当另类,从这个角度看,它的空置仿佛理所当然。 但存在即合理,这一处与天师毫无关系的住所是殷坊偷偷购置的,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而这条退路在现在派上了用场。 殷家父子被莫洵扔出榕府时刚从噩梦中醒来,还没彻底清醒,是早早守在一旁的李家父子把两人迅速带离,这才避免了殷商殷坊被闻讯赶来的殷家人押回老宅的命运。 殷坊的家主地位岌岌可危,殷商的继承人身份几乎也已经被剥夺,殷家主宅显然不能再回,于是父亲带着儿子到了这里。 拖鞋在鞋柜里,殷坊连把它们拿出来都不肯,中年人蹬掉皮鞋,直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走过玄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开口问了一个问题:“你喜欢苏泽浅?” 殷商平静到怪异,他弯腰换了鞋,拿着双棉拖放到殷坊脚边,也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才回答:“是的。” 这只是半句,年轻人紧接着补充:“曾经的苏泽浅。” 噩梦醒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 不清醒不代表没意识,他看见了榕府外刀劈斧砍的痕迹,也看见了地面上还没干枯的血迹。李木说这些都是苏泽浅干的,苏泽浅一个人挡住了近二十位位天师,下手狠辣,当场夺去了好几人的性命。 “还有五六个到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李木告诉他,“可以说攻击榕府的人被苏泽浅干掉了九成。” 在殷商的印象里,苏泽浅冷淡、干净,是带着股清凉味的善良温柔,他没法想象这样的苏泽浅会杀人。 殷商不敢再说喜欢,他甚至隐约感到了厌恶,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苏泽浅,和他幼年时想要逃离的青面獠牙的家人的形象重叠了起来。 殷商觉得自己这么想好像不太对,但他又找不出哪里不对来。 他并没有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因为对方改变而改变了的心意,到底能不能算喜欢? 第七十五章 “爸,对不起。”这大概是殷商第一次道歉。 殷坊没什么表情:“什么意思?你错在哪里?” “我……” 不该收到讯息就去救人?不该中鬼王的诡计?不该陷入心魔?不该有苏泽浅这个破绽? “我不该趟这趟浑水。” 知道了殷家人现在的反应,殷商其实也不怎么后悔,年轻人习惯了在挫折中成长,他唯一难过的是让父亲受了牵连。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殷坊从口袋里掏出了被他偷出来的帝流浆,“如果你想回殷家,就带着这个回去,如果你不想回,就把它拿到黑市上卖掉。” 殷商早年离家,对黑市的熟悉程度超过他这个做父亲的。 殷坊的话说出来,殷商就知道自己爸爸已经做出了决定。 当殷坊向家族寻求帮助时,家族拒绝了他,那么现在,他也不想向殷家低头。 一来利益至上的家族氛围深深伤害了他,二来,低头也没用,殷坊做的错事无法挽回。 他已然与殷家决裂。 殷商接过帝流浆:“我去联系买家。” 黑市是个神奇的地方,你想要追查东西的卖主千难万难,被卖的东西的来处,却极容易被查出。 殷家的帝流浆出现在黑市上,殷家的注意力必然被吸引过去,殷坊殷商就有时间逃离殷家的势力范围。 殷商联系了自己的熟人,因为急着出手,价格卖得很低。买家心满意足,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给殷商提供了条消息:“西南大山里出现了好东西,东家在召集探宝队伍,你愿意就去报个名。” 东家指的是黑市的创办者,势力非常大,张家也得避其锋芒,黑市东家召集的队伍里充满了亡命徒,即使明知有猫腻,也不会有人敢撄其锋芒。 买家透出的的是内部消息,殷商这回不敢再自己决定,当即一个电话打给了殷坊,后者全然无所谓。于是殷商就借着这条线报了名,殷家父子的实力摆在那儿,非常顺利的被接纳了。 黑市队伍的集合是非常光明正大的,组织者给他们报了个旅游团,一群人像模像样的背着大包小包跑到某旅行社前集合,登上一辆中巴,往机场路上开。 参团的天师们大多以真面目示人,因为不管你怎么伪装,只要一出手,就能猜出身份。但当然也有人戴着帽子口罩,还给自己贴了隐匿容貌的符咒。 这样的人当然收获了大家的注目礼,可天师们分给殷商父子的注意力显然要比给予那个遮住了脸的怪人的更多。 殷商父子在被注视的同时,也打量着同行的人。 车上包括司机导游一共十八个人,对天师的任务来说,是个相当大的队伍了。这个队伍里面有几张名脸——身材消瘦,眼神阴狠,专做杀人越货生意的徐传,铁塔一般,黑市忠心耿耿的打手袁涛,还有满面笑容,毒医双修的陈白玲。其他人的名气没这三个人大,但除了那唯一一个把脸遮住的,车上人的脸都不陌生,黑道白道人物齐聚,甚至钟家人也出现了。 钟瑾礼貌的向殷家父子颔首,这名钟家最为杰出的旁支弟子的目光中,没有其他人那样的幸灾乐祸。 “黑市这次所图甚大啊。”殷坊低声对殷商说。 殷商点了下头,黑市到底要什么,要到了任务地点才会公布,这是一贯的规矩。 机场路繁忙、偏僻,大段大段的快速内环,车头一偏,拐进岔道,却立马到了田埂上。 “到了,下车吧。”伪装成导游的黑市员工尽职尽责的拿起导游小旗挥了挥,示意天师们下车。 等天师们都站上了田埂,中巴司机开车往回走,导游把小黄旗插在地上,三角旗帜无风自动,这时天师们才意识到那是面阵旗。 “相信大家都收到了消息,我们的目的地在西南大山中,距离着实有点儿远,”导游说着,“我们赶时间,只能委屈下大家了。” 他说着,脚下一跺,干燥的浮土散开,泥层下埋着的黑色石露了出来。 那石头深深嵌入土层,严丝合缝,显然不是近期埋下的,黑市早就在这里做了准备。 黑石打磨光滑,或圆或方,组成了一个图形。 徐传挑了下眉:“传送阵?” 导游矜持的笑了笑:“对,传送阵,技术还不够成熟,虽然能安全的把各位传到目的地,但滋味不太好受。” 袁涛粗声粗气道:“哼,传送阵是那么好见到的吗?”他向四周扫视一圈,目光凶狠,仿佛在说谁敢抱怨,他就先揍谁一顿。 “各位,请。”导游伸手,示意天师们站到法阵中去。 天师们依言进入,每个人都是一副防备的姿态,导游不在意,站在阵外,将一块猩红色的石头放在了阵旗之下,一道红线从阵旗处延伸,连接黑石法阵外围,黑色石头亮起暗红色光芒,光芒由外圈向内圈蔓延,越深入光越亮,至中心时,已然变成了一道白光! 白色光柱冲天而起,于半空中散开,落下,光柱顶点是白色,落下时复又过度成红色,落下的光幕和法阵外圈衔接时,没有一丝儿色差。 精密漂亮的法阵完成,其内的天师们瞬间消失。 法阵下的石头咔擦一声碎裂,其中的红色就像是血液般流尽了,石头碎片灰扑扑的。 而组成法阵的黑石也没逃过破碎的命运,咔咔的碎裂声中,导游拔起了阵旗:“一路顺风。” 李木晕晕乎乎的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洗衣机里被滚了一圈,脑袋混乱,找不到东南西北,视野持续晃动。 然而他的意识很清晰。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说做梦或许不准确,他记得自己是在打坐修炼,随后大概是入了定,年轻人很肯定自己没有离开家,所以现在身处的环境必然是在自己的意识里。 模糊的视野给了他微妙的熟悉感。 这里是榕府。 李木在鬼王幻境中见到过这个地方,也在现实中见到过这个地方。 但不同于幻境中的鬼气森森,现实中的死气沉沉,此刻他看见的榕府是生机勃勃的,那是一种在使用中,被精心维护着的生机。 中庭的榕树是活的,叶冠苍翠,叶片掩映下有光斑跳动,还有……两个人。 距离既远且近,李木能看清榕树的每一片叶子,又能看见鼎盛时期榕府的全部规模,莺声燕语,没有仆妇丫鬟的前呼后拥,却也足够热闹。 李木看不清树下两人的脸,却能看清他们的动作。 穿着橘红衣裳的小姑娘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她身后的墨衣少年在帮她梳头发。 小女孩的发丝柔滑乌黑,少年的手指纤长白皙。 梳头的动作熟练,因而显得优雅,用装束着红色圆珠的头绳一扎,简单的丫鬟髻就扎好了。 少年拍拍小女孩的脑袋,女孩从石凳上跳下来,拉着少年的衣袖,蹦蹦跳跳的往屋子的方向走。 然后李木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活着的榕树动了起来,数也数不清的枝干延长伸展,往地上,往屋顶上,往走廊上——伸出去,像是扫帚,像是掸子,弹灰扫尘。 趴在屋顶上的檐兽一个接一个蹦起来,像跳长绳一样让过在搞卫生的榕树枝,随后这些各有祥瑞寓意的神兽们吐出一团团光,给帮他们打扫的榕树以馈赠。 少年牵着女孩走过第一进院子,中庭榕树动作止消,第二进院子角落放着常满的救火水缸,墨衣少年一抬手,水龙从缸中跃出,将庭院洗刷一遍。 突然间传来扣门声,少年回首,水龙落回,溅起的水珠蒙住了李木的视线。 下一秒,年轻人又看见了那棵榕树,小姑娘长大了,如同每一个古时闺秀般,坐在树下绣花,抬头,榕树叶片间落下一副墨色衣摆,当初的少年也长成了青年,坐在树上看书。 李木的视野忽得上晃,阳光叶影填满了满眼。 视线下落,入目是喜庆的红,屋顶上瑞兽蹦蹦跳跳,檐下护花铃摇摇晃晃,奏出一曲喜庆的乐章来。 黑衣青年背着一身大红的姑娘,把她送进了停在门口的花轿上。 李木听见黑衣青年对新娘子说:“如果姓李的敢欺负你,你回来告诉我,榕府给你撑腰。” 然后李木看见了新娘的脸。 谈不上多漂亮,但很有气质,看上去非常舒服。 新娘子对李木说:“其实我没想到李家能传承这么久。” 李家传承了多久,榕府就给他们撑了多久的腰,久到新娘子觉得愧疚。 “榕府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你,就帮我报一报吧。”新娘子理所当然的说,“不要觉得你吃亏了,如果没有榕府,根本就不会有你。” “所以不要一味的索取,也想着帮帮榕府的忙。” “否则就算榕府不计较——”一身大红的新娘子手掌一翻,手中出现了一个褐色枝条。 李木知道那是榕树树枝。 就在年轻人这么想着的时候,新娘子已经把那根树枝刺入了他的心口。 李木没有觉得痛,也莫名其妙的,没有生出敌意,不恐慌也不挣扎。 他最后听见新娘子说:“——你的老祖宗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第七十六章 莫洵醒了过来。 睁着眼睛一时不想动。 帝流浆带来的沉睡没有宿醉的恶心头痛,只有一股懒洋洋的舒适。 然而他不得不动,门上印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影子,章杨文虽然被苏泽浅解救了,但还是不敢进莫洵的房间。 莫洵叹了口气,强迫自己调整状态,掸平衣服上的皱褶,开门出去。 “怎么了?” 莫洵的一声询问让毫无准备的章杨文蹦了起来,他大受惊吓:“莫、莫大人!” 站得稍远的章尹文也一脸紧张。 莫洵反思了下自己的行为:“之前,抱歉了。” 姐弟两个哪敢接受他的道歉,一个劲的摆手,迅速转移话题——榕树发芽了。 穿过榕树层层叠叠的粗壮气根,最粗壮的一支主根紧贴着树干的位置上,冒出了一支碧色的嫩芽。 碧色如玉,在一片暗沉沉的棕褐中格外醒目。 不远处的青色法阵中,李木被挡在最后一道屏障前。 莫洵问:“阿浅呢?” “帮您搬书房去了。”章杨文回答。 莫洵猛地看向他,一双黑色的瞳孔转为赤金—— 如剑般的神识猛地穿透了章杨文,石章妖精被钉在原地,恍惚中听见了本体开裂的声音。 “莫大人!”在章尹文的惊叫声中,章杨文变回了石头印章,一道细细的裂纹划过全身。 莫洵用神识看见了全部经过,凌空一抓把章杨文抛进他姐姐手里,不用说,这是让章尹文温养他的意思,石章成精后,裂纹也是可以修复的。 莫洵眼中金色褪去,表情却依然紧绷:“我没有让白送钥匙过来。” 他抬手一挥,招出藏在水中的联络水晶:“白!” 没有回音,不管莫洵怎么呼唤,那头都没有回音。 男人联系老王确认,后者正在出任务,完全不知道山里出了什么事。 “你们两个留下看家,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莫洵侧过头吩咐章尹文。 章尹文很想说她和章杨文根本没有开门的权利,但看着莫洵的表情她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用力点了下头。 莫洵转过头,隔着法阵问李木:“你来做什么?” 男人是法阵的制作者,实力碾压阵眼持有者苏泽浅,他的声音毫无疑问的透了过去。 李木回答:“我做了个梦,梦里李家老祖宗让我来报恩。” 莫洵想,真巧,我也做了个梦。 榕府榕树贯通阴阳,沟通一个人和一只鬼的梦境不在话下。 但前提是……莫洵看了眼榕树……它还活着。 他梦见自己一手拉扯大小姑娘,最后铺开十里红妆送她出嫁。莫洵仔细看了看李木的脸,年轻人遗传了他父亲的不修边幅,半长不短的头发乱七八糟,仔细看却能发现他一张脸极清秀,和莫洵梦中的姑娘有七八分相似。 梦里姑娘对莫洵说:“他是李家最后一个了,他不会有后人,莫大人您就好好利用吧。” 男人不明白为什么李木没后人,却相信姑娘的话,也明白为何李木绝后,李家就绝后,在活在古时的姑娘的观念里,现在只有李木这支才能算她的后人了。 “看来你知道了不少东西。” “榕府的恩,是要你用命报的,一旦进来了你就不能再出去,你不再是李林的儿子,不再是天师,只是榕府的人。” “好好想想,我不逼你。” 李木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信了梦中的话,李家的恩人是山中之神,这件事虽然快遮不住了,但莫洵还是得尽可能的隐瞒。 如果李木犹豫,不愿意,男人一个封印就能解决问题。既然他承诺了保护李家人,就不会强迫他们做什么。 李木没有犹豫:“我没意见。” 这句话出口,誓言便成立了。 应言之力自天而降,落在莫洵和李木身上。 莫洵打开了法阵,这回他没有再遮掩容貌。 李木看见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由的往后退了一步。 后退无疑是出于恐惧敬畏,但李木在行动的时候其实根本不清楚自己在恐惧敬畏些什么。 莫洵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许就是这与李木印象中的莫洵截然不同的神色让年轻人潜意识的感到了危险:“很惊讶,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猜测和被证实间还是有距离的。”李木回答。 莫洵的下一句是:“出什么事了?” 李木:“我做了个梦……” 莫洵不耐烦的打断他:“实话。” 一个梦绝对不会让李木这么快的到榕府来。 李木顿了下:“我入定见梦,醒来后发现老爸不见了,他本该在我旁边打坐的。蒲团上只有一张字条,说我爸被鬼王带走了,让我去西南大山。” “可你却来找了我。” 李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要打败鬼王,我要救出父亲……不打败鬼王,这回把我爹救出来了,下次再被抓呢?” “我打败鬼王的时候,你父亲或许早死了。” 李木:“所以……请求您……” 明明是来投诚,却在提出要求,李木为自己不齿,请求说不出口,只能深深的弯下腰去。他没有哪一刻向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弱小。 莫洵深深的看着他,看着他弯下去的脊梁。 男人受过无数人无数次的跪拜,此刻的李木却给了他别样的触动……为什么? 或许因为他姓李吧。 那是从久远曾经保留到现在的不多的温暖记忆,那是一份不曾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的善良与坚持。 “走吧。”莫洵收回目光,“反正顺路。” 他书房里的东西虽无灵智却是灵宝,其中不少已经成了神灵的指代,一旦移动便是神灵巡游,有固定的路线,聚集万灵的西南大山是必经之路。 苏泽浅御风而行,从榕府到另一个城市的小区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莫洵家的钥匙早就遗失了,但普通人的防盗门哪里拦得住现在的苏泽浅? 年轻人掩饰性的做出拿钥匙的动作,往锁眼一送,收放自如的灵力钻进去,旋开了机关。 莫洵的邻居听见开门声探出头来:“哟,小苏啊,好久不见啦。” 苏泽浅转头向他问了个好。 老邻居总觉得苏泽浅有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小苏又帅啦,老莫呢?好久没看见他了,去哪儿啦?” “师父身体不太好,现在和我住一起。”苏泽浅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我回来给他收拾些东西。” 老邻居真心实意的关心:“身体不好?病了?” 苏泽浅含糊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冬天嘛,还是要注意点。” 老邻居点头:“没错没错,是要注意点,老莫也上年纪了……有你这么个徒弟真好啊。” 闲扯了两句,邻居让苏泽浅“先忙”,回了屋子。 年轻人随便包了几件衣服锁门出去,一转到视觉死角便动用符咒,偷偷从窗户翻了回去。 在普通人面前隐去了身形的太岁在书房外显性,他试探的伸出手往书房里探去,才越过地板瓷砖的分割线,指尖便被烧焦了。 矮个子脸上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扬了扬手指,对苏泽浅说:“看来我没法陪你进去了。” 太岁对书房的移动知之甚详:“你会御空,也走过莫大人撕裂空间的通道,但书房里的东西只能按固定轨迹移动,当移动到榕府的时候拔出钥匙,书房就能降下了,很简单。” “途中你会看见很多神奇的地方,守住心神,看着就好,不要动摇。” “最后,祝你旅途愉快,我回榕府等你。” 说完,太岁隐去了身形。 完全不是钥匙形状的黑色木头和莫洵书房中的家具一个颜色,一个质地,苏泽浅扫了两眼就找到了钥匙该放在哪儿——钥匙长得和书柜门把手一模一样。 他比划了下,卸下了书柜上左侧门把手,把钥匙插了上去。 光纹绽放,金色佛莲与红色彼岸花交替开放,嚎哭的鬼魂,狰狞的异兽,慈悲的佛陀在书房的小小空间内如烟云聚散。 整个书房都在变化。 黑色的木质家具拆解重组,博物架的挡板和书柜隔板严丝合缝的拼起来,椅子脚和桌腿首尾相连……线装书与摆件重新摆列,依次飞进家具零件组装出的—— ——马车。 没有马,马缰却悬空,漂浮着微微摇晃,仿佛邀请苏泽浅握上去。 采光良好的书房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下去,黑色的马车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它确确实实的在发光。 年轻人谨慎的坐上车夫的位置,握住缰绳。 耳边仿佛有马匹的嘶鸣声响起,苏泽浅仿佛看见了一匹骏马扬起前提—— 然后风猛地剧烈起来。 周围的黑色褪去,日光洒落,苏泽浅发现自己在高空中,脚下是莫洵住的老旧小区,然而很快,小区变成了芝麻小的一点,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山川、河流,城市布局,从高处俯瞰便是某种图腾。 苏泽浅想看的更清楚些,于是他的视野就变了,城市布局颜色变淡,地层深处光芒流转的大阵清晰呈现。 年轻人没来得及仔细研究那玄奥的金色大阵,马车就已经载着他飞到了另一座城市。 地层中金色脉络延展,璀璨无比,如同流动的金矿,又如同——传说中的龙脉。 第七十七章 一座又一座城,一座又一座阵,光芒流转令人目眩神迷。 那些城市大阵是连通的,苏泽浅不敢想象汇聚了这些阵法的主阵该有多壮丽。 但年轻人想自己知道,是谁在守护这座覆盖了华夏大地的阵法。 阵法薄弱处有异兽盘踞,吊睛的虎,九尾的狐,展开翅膀的凤凰,盘起身体的龙。 巨大的神话生物一动不动,隐在比法阵更深的地方,偶尔法阵流淌的金光照亮它们身体一角,锋利的尖爪,艳丽的羽毛,反光的鳞片……显露出的冰山一角,已经足够狰狞壮丽。 飞翔的马车行经城市,进入乡野,与越来越稀疏的房屋虚影成反比,地层中法阵脉络变得密集起来。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风吹来森林特有的气味,地面高低起伏,法阵脉络繁复到了一个极点,金色符文中接入了纯白的线条,而黑色暗芒如钢铁,构成最坚固的支撑。 苏泽浅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西南大山——山里人所在的地方。 他看见了悬浮的宫殿,那是唯一一座不是虚影的建筑。从马车上看去,它比苏泽浅在中元夜看见的更巍峨,更庞大。 纯白的结界闪烁如流淌的银河,随着山势起伏,最高点抵在宫殿地基之下——宫殿镇压着银色法阵。 而银色法阵,镇压着其它东西。 苏泽浅握缰绳的手一紧,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瑰丽的银色像银河,闪闪烁烁虽然漂亮,但绝不是什么好兆头,那是维持封印的力量在消退,银色隐弱处,有黑雾腾起。 等等—— 苏泽浅皱眉。 封印的缺口是不是太多了些? 悬浮宫殿近在咫尺,那是马车必然经过的一个点。 然而苏泽浅拉住了缰绳——没有马匹的马车乖顺的停在了空中。 根本没有摸过真马的苏泽浅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比最熟练的马车夫更为流畅潇洒,仿佛他曾经和马匹打过很多年交道似的。 苏泽浅当然没意识到这点。 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点了。 一个声音从宫殿中传出,瞬间就贴到了耳边:“你居然让它停下——?” 这声音苏泽浅一点都不陌生。 苏泽浅猛然侧身,银光绽放,雷霆一剑几乎将天幕一劈为二! 铮—— 半空中,以人形现身的鬼王用一根手指挡住了苏泽浅的刀锋。 一丝黑血从手指和刀刃的交接处滑落,离开鬼王枯瘦苍白的手指瞬间,那滴血化作了黑雾。 鬼王又用了一个“居然”:“你居然……能伤到我了?” 在苏泽浅遭遇鬼王的此刻,莫洵刚刚带着李木踏出榕府,而殷商等一行黑市队伍恰恰走出传送法阵。 错了,黑市队伍中的天师们不是“走”出来的,都是“摔”出来的。 传送法阵中没有前后左右,重力方向时时变更,没一个人能站得稳,出来的时候无论是谁,全都七歪八倒。 空气潮湿冰冷,落叶乔木和常绿植物长在一块儿,脚下苔藓湿滑,鼻尖一股*的味道,头顶树叶密密匝匝,光线昏暗。 他们在树林中——无法从水文植被认出地理位置的树林。 认不出的地方只有一个,天师们特指的山里。 用符咒掩盖了面目的人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抬起头,说了两个字:“结界。” “结界?”钟瑾闻声抬头,仔细看了看,“你确定?” “管他什么结界,现在不打下来就当它没有!”袁涛显然也被传送阵折腾地够呛,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黑市这次要找的东西叫做‘通天壶’,是一把铜壶。”他看了眼殷家父子,显然黑市让两人加入也有殷家法器大多是青铜器的考虑在里面。 “传说这把壶和太上老君的丹炉是用同一块铜炼制的,是御鬼法器,连神仙都能收!”袁涛瞪大眼睛,兴奋得很,好像在炫耀自家的东西。 神仙是个敏感词,当即有人问:“能收神仙,那鬼王呢?” 袁涛哼笑:“鬼王比神仙更厉害?” 掩盖了面目的人沉声接话:“这就说不准了,如果神仙真的厉害,现在还有鬼王作乱的份?” 这话在情在理,却也成功拆了袁涛的台,后者直接出拳,怒喝道:“没你说话的份!” 钟瑾维持着脸上谦和的笑容,不急不缓接下了袁涛的拳头:“消消气,消消气,还没开始干活就起内讧不像样子。” 没留多少余力的一拳被轻而易举的接下,袁涛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再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次的队伍和他之前带的很不一样。 小山样的男人收了拳头,恶狠狠的瞪了眼遮着脸的说话人:“藏头露尾……” “话不多说,通天壶就在附近,找到的人到黑市换报酬,通天壶之外的其他东西黑市不过问。” 袁涛的一句话不长,包涵的信息却很多,首先,只有找到了通天壶的人才能获得任务报酬——任务报酬当然是丰厚的,其次,找到了通天壶还不算结束,你要有哪个本事平安带着它回到黑市拿到钱,才算赚了。最后,黑市不过问天师们找到的其他东西,也就是说,找不到通天壶的人没有一分钱的任务报酬,如果没能在山里摸到好东西,这趟就算白跑了。 “最后提醒一点,”这回开口的是徐传,“线报中没有提到结界……我建议各位速战速决。” 徐传选了一个方向离开,袁涛走了另一个方向,遮着脸的人和钟瑾一前一后走了同一个方向,其他人三三两两的也散了。 殷商对袁涛的话半信半疑:“真的有能收神仙的东西?这东西能为天师所用?” “黑市不可能做亏本生意。”就算只准备了一份酬劳,传送阵也需要消耗大量的材料,“除了我们,来的人里喊得出名号的,在黑市里肯定都有内线,就算袁涛的话里有夸大的成分,事实也差不离。” 考虑到鬼王横行的现状,出现一件能以人力胜鬼神的器物,也不是那么难以相信。 “我们是去碰碰运气?还是直接走?” 袁涛没有说回程的事宜,殷家父子也根本不关心,他们没打算回去。 “直接走。”殷坊回答,“我们两个能全须全尾的走到这里,已经是撞大运了。”做父亲的不贪心。 殷商沉默,点了点头。经历了心魔后,在父亲面前,年轻人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崎岖的山道对能使用轻身符咒的天师来说不是问题,困扰着他们的是山中紊乱的磁场,罗盘乱转,指不出方向,太过茂密的树叶也妨碍了他们根据日影判断方位,而山中植物生长根本不符合自然规律,更没可能通过它们来判断面阳背阴。 殷家父子虽然说着离开,却一直能遇到同样在乱转的天师们,当第三次遇到钟瑾和蒙面人时,两方终于都悟了。 “鬼打墙。” “不找到通天壶我们怕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传送阵是单向的,所以黑市索性没说回去怎么办。 “那么……”殷坊试探着问,“一起?” 只有这两个遇到了三次,说明他们四人被困在了鬼打墙的同一侧。 钟瑾没有回答,蒙面人做了决定:“好。” 殷坊看了眼蒙面人,询问:“先走一圈?” 蒙面人交出主导权:“听你的。” 走一圈便是将两组人走的路连起来走一遍,看看能不能发现造成鬼打墙的那个点。 结果当然是找不到,山中多怪事,大多参不透。 好在来参加黑市任务的天师们都是有准备的,背着干粮饮水,四人席地而坐,一边吃东西,一边讨论各自的想法,蒙面人几乎不参与讨论,但就像之前同意一起走是他下的决定,讨论时只要他开口,钟瑾就会跟着他的思路走。 钟瑾和蒙面人有意识的保持了距离,并没有表现得很熟悉,但主从关系却明显——那显然是在长久的相处中固定下来的模式,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能让钟瑾言听计从的人有哪些? 殷坊眼神更深,殷商也有了模糊的概念—— 也就只有那几个大家族的老家伙了吧? 那种身份的人出场当然要遮掩下,但问题是他们根本不该掺和进黑市的任务。 他的目标是通天壶吗?带着钟瑾是为了让他去打头阵,给自己打掩护吗? 如果找到通天壶的是别人,他是否会亲自出手抢夺呢? 如果目标不是通天壶,他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殷家父子同时想到了落地后蒙面人说出的那两个字—— ——结界。 修为不够的人根本意识不到头顶有结界,殷商完全是因为在心魔中走了遭,经历了渡劫的一个程序,劫后逢生,对灵气的感知变敏锐了,才隐约意识到头顶上隔了一层。 结界。 殷商抬头去看,陡然间锐利的光芒射下!直刺得殷商眼球发痛! 结界轰然碎裂! 树木、苔藓、乱石统统消失不见! 四名天师所处之处是一片坦途,焦黑的土地上满是灼烧的痕迹,远处支棱着的树木也是一副被火焚过后的凄惨模样。 在开阔的视野中,悬浮在半空的黑影是鬼王,而面对着鬼王,脚踩虚空,守在一辆马车前的是—— “苏泽浅?!” 第七十八章 在和鬼王的对峙中,苏泽浅神奇的,支撑住了。 鬼王的攻击非常直接,一力破万法,黑雾凝成实质,变作刀枪斧剑,铺天盖地的往苏泽浅方向挥去。 苏泽浅手中一把长剑,绽出银光道道,灿然如烟火绽放,打出的屏障稳固如泰山,黑气一丝一毫都侵不进来。 被挡住的黑色攻击和被撞碎掉落的银色剑光,打在不知何人架起的结界上,不多时便将结界击穿了。 结界破碎,殷商等人眼前一晃,周围景物似变未变,是鬼打墙破了。 头顶泄下危机重重的攻击,也泄下了让人颤抖的杀意。 杀意携着煞气,简直让天色都暗了下来。 确有黑色雷云翻涌,却不知是因为鬼王的大打出手,还是苏泽浅的毫无保留。 在漫天的威压之下,殷商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年轻人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苏泽浅和自己处在了两个世界。 回想起心魔世界中甜蜜的噩梦,当时的热度与深情,在此刻突然间觉得乏味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乏味感冒出来的时候,殷商内心沉重的东西突然掉落,灵魂陡然一轻,年轻人听见了自己困于心魔时,将自己从沦陷边缘扯回来的那声禅音—— “——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一决定清净明诲——” 佛音唱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的威势陡然消减。那沉重如深海水压的事物依然存在,年轻人却能顺着涛声找到最轻松、最适宜的位置。 殷商慢慢的、不急不缓的抬起头来。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从没有人对殷商念过这段经,但年轻人却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殷坊没听清儿子在念叨什么,却能感受到殷商身上溢出的佛意。给人的感觉和了然大和尚念经时非常相似。 “殷商?” “……不帮忙?” 年轻人带着犹豫的话换来了殷坊严厉的一瞥:“帮忙?” 中年人略抬了下头:“你觉得你能帮上忙?” 殷商知道殷坊的拒绝多半是因为那人是苏泽浅:“不帮忙我们也走不了。” 年轻人的声音里有从前没有的沉稳,心魔过后再次见到苏泽浅,仿佛有什么东西破除了,一系列剧变在殷商的感知里也变得不那么难捱。 地面在震动,连绵群山完全活了过来。 殷坊声音沙哑:“帮了忙就能走得了了吗?” 破掉的结界不仅暴露了鬼王和苏泽浅,也让黑市的队伍暴露在山里人的视线中,焦黑枯树后葱郁的绿色海浪般起伏,色彩斑斓的鸟类飞来空地上空,高声鸣叫示警,其中体型最大的几只落在了距殷商等人几米远的枯树上,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们,抓在焦黑树干上的尖爪有着锋利的光泽,长长的鸟喙更是有着刀锋的色泽。 半空中苏泽浅和鬼王对峙,地面上,远远近近的响起了人类的吼叫尖叫,黑市队伍的其他成员被山中精怪一个个揪了出来,在空地上扔做一堆。 黑市弄来的一群人里,袁涛最凄惨,身上全是抓伤,徐传满身的血,衣服却是完整的——他身上的血都不是他自己的。 钟瑾点了点人数:“少了两个。” 殷商看过去。 “或许是通天壶已经找到了,或许是徐传的任务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钟瑾回礼一般,礼貌的注视着殷商的眼睛,“上头的事情不急于一时,”他抬手指了指苏泽浅和鬼王,年轻人显然还能继续支撑下去,“山里人现在也只是看着我们。” 在巨鸟之后,把天师们集中到了空地上后,又陆陆续续有走兽出现,山中精怪派来看着黑市天师们的代表,实力和这些天师差不多,只是看守,并不进攻。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解决内部矛盾。” 殷商看见有飞鸟向大山深处急掠而去,涌动的林潮弥漫着焦躁的气息。 他回答钟瑾:“我却觉得,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我们应该一致对外。” 山里人和天师不能算是同伴,鬼王却是两方共同的敌人,这里是山里人的地界,殷商不相信山里人会对鬼王无动于衷,如果天师出手对付鬼王,山里人不会趁机对天师发难——毕竟两方不是敌人。 如果现在内讧,便是在绝对的敌人,与非敌非友的山里人面前,无端的削弱自己,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徐传过得的是刀锋舔血的日子,绝对够精明,这时候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都不可能不站在天师这边。 心魔之后,殷商脸上没了曾经的阳光笑容,钟瑾态度客气,他就也出于礼貌的笑,然而这笑,却到不了眼底。 殷商觉得,作为钟家有名的天才,他不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殷坊站在儿子这边:“怎么帮?” 在场的天师都不傻,他们的目光在殷商和钟瑾的对话中来回转动,最终停留在蒙面人身上。 天师们不傻,钟瑾也不会傻,他这么说必然是有目的,而这个目的……恐怕和他身后那人有关系。 殷商抬头看了看,他抬头的动作比在场大部分人都轻松:“鬼王也是鬼。” 殷坊没注意到儿子抬头的动作,半空中鬼王和苏泽浅僵持不下,整个战局是静止的,但加诸于天师身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他听得懂殷商的话,他不能不震惊。 鬼王也是鬼,这没错。 殷家驭鬼,那么就能驭鬼王。 驾驭前的一步理所当然是收服。 殷家能收服鬼王吗? 显然不能。 “我们有优势。” 殷家在找通天壶上有优势,在对付鬼王上也有优势。 收鬼必然要布阵。 “一起来吗?”殷商问周围的天师们,扫视一周后,视线落在钟瑾身上。 在殷商的注视下,后者感受到了面对上位者的压力。 这是怎么回事?钟瑾脸上笑容不变,心里惊疑不定,殷商的修为根本没他高。 唯有飞升才会历心魔劫,殷商阴差阳错因祸得福,摆脱心魔后虽在修为上没有增进,三魂七魄却比常人凝实,真心实意的认真起来,其气势自然就强。 天师们都看着钟瑾,钟瑾只能点头,他身后的蒙面人开口:“我们当然参加。” 鬼王的注意力在苏泽浅身上,底下的声音倒也听见了,他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可惜了,没时间了。”鬼王继而对苏泽浅说,“本来想慢慢和你磨磨。” 苏泽浅直觉不对。鬼王才刚说了殷商等人不自量力,现在却想速战速决,前后的矛盾预示着在苏泽浅看不见的地方有变化产生了。 人形化作黑雾混进攻击,苏泽浅感到手腕一重,动作瞬间的迟滞导致防御出现破绽——他和鬼王相持不下,却也只能防御,没有主动进攻的力量——突入的黑雾瞬间凝出黑色三角箭头,如离弦的羽箭,带着入木三分的力道,直冲冲的向前飞! 巨大的力量将银色的剑光防御彻底撕裂,其后所有黑雾都变成箭形——以快制快,鬼王发现这是对付苏泽浅最好的办法。 鬼王身形隐没,天上雷声下落,黑雾涌向苏泽浅,雷便跟着来! 年轻人在黑色箭雨中抬头,收缩的瞳孔中心仿佛有银光闪过—— 苏泽浅旋身一剑,击退咫尺间的一波箭雨,然后放弃防御,长声一喝,一招剑式绕过重重黑雨,直直刺入地下! 喈—— 一声清亮的啼鸣于天地间响起,已经劈到苏泽浅头顶的天雷瞬间消散,将要刺入他皮肤的黑箭也化作了柔软的雾。 黑气不死心的缠上苏泽浅,带着激发心魔的诱惑,经过天雷忘川洗礼,苏泽浅不受影响。 黑雾团团,其中传出的声音也来自西面八方,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惊:“——你居然能看见——” 苏泽浅那一剑刺在了地表下的凤凰身上。 进入山中,守护大阵的神兽们在视野中也变成了抽象的图腾,鬼王人形出现,凤凰图腾明灭着亮起,身上的颜色是和封住鬼王阵法一样的银白。 图腾和封印相连接,苏泽浅在和鬼王对峙是抽空瞥了两眼,不知怎么立刻就找到了触发凤凰图腾的阵眼——凤凰尾羽末端的一点。 凤鸣声中,地面上布阵的天师们精神一振,山林的耸动停息了,无数银白光芒从远远近近的山林中飞出,向漆黑一团的鬼王扎去。 鬼王做出的应对是更紧的将于他同处一处的苏泽浅缠裹住—— 苏泽浅苦苦支撑,之前的相持不下只是鬼王刻意营造的假象,苏泽浅与鬼王的差距仍是天上地下! 突然有声音带显而易见的愤怒响起:“既然你发现了他能看见,就该知道——” 黑光与黑光相击,金芒如火燃烧! “你不能碰他!” 黑衣黑发的男人手持长棍,踏空而出—— “敢动我的人,死!” 第七十九章 “李木?”看着从天上掉下来的年轻人,殷商震惊道。 “你……怎么过来的?”他说着又抬头往天上看。 黑雾被银光锁住,银色锁链末端落在黑衣人手中。 那黑衣人一手扶在苏泽浅的肩膀上,是个保护的动作。 殷商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李木。后者的震惊不比殷商少:“你怎么在这里?” 莫洵撕开空间后先把李木推了进去,年轻人一脚踩空,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人就落了地,因为之前就说了要来山里,看到周围环境李木并不吃惊,但他惊讶山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天师。 不是中元节,山中地界是不向人类开放的。 “先帮忙。”殷商也不回答,塞了把符给李木。 李木和殷商搭档多了,也不废话:“什么阵?” “降鬼阵。” 那是殷家最基础,也是变化最多最深奥的一套法阵。 李木眉头一跳:“不行。” 殷商:“为什么?” “这里不止鬼王一只鬼。” 殷商抬了下头:“我们不可能降服鬼王,那么对另一位也不会有影响。” 李木还是不动:“既然如此,你还布什么阵?” 殷商:“降鬼阵能招鬼,试试能不能把通天壶引出来。” 殷商的脑子转得飞快,天上局势变幻时地上的阵已经布了小半,鬼王被限制,危机却不能算解除,阵法是防御,如果真的用不上……都布置了,就别半途而废了,试试说不定对黑市任务也是有帮助的。 李木僵了下,他几乎是一寸一顿地转过了头:“通天壶?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东西?” 年轻人在梦中受传承,下定决心,踏入榕府后受灌顶——他的祖先把李家的故事都告诉了他。通天壶不是人间之物,一直收藏在地府……现在,在莫洵的书房里。 “黑市。”殷商给出回答,“有什么问题?” “黑市让你们来找通天壶?” “是。” 李木深吸一口气:“通天壶不在人间。” 他抬头示意半空中那架马车。 进入鬼王幻境之前,殷商曾因为李木和苏泽浅身上的变化而产生自己被抛下了的错觉,而现在他却知道,这不是抛下不抛下的问题,每个人的路都是不同的,看见的都是不一样的世界。 于是此刻殷商画下阵法的最后一笔,平静的问:“你怎么知道?” 李木没有隐瞒,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我在榕府受了家族传承。”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蒙面人突然开口,“就算通天壶真的不在人间,黑市既然让我们来这里,就能给我们一条上天的路!” 李木脚下一转,面向蒙面人:“如果你硬要抢我无话可说,想必你也看见了我是怎么来的——” 年轻人话未说完,直接被蒙面人打断:“笑话,凭你就想拦我?!” 蒙面人披着斗篷,身形臃肿,行动起来却利索,李木身形一闪,避了开去,手掌贴上地面,整个人瞬间消失。 停在枯树上的一只大鸟突然扑楞着翅膀飞起来,有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我说过,我受了传承。” 飞鸟走兽突然动了!扑向蒙面人! 钟瑾表情一紧,飞身上前:“李木你什么意思?!” 李木没什么意思,他只是要阻止场上这位最厉害的天师打马车的主意。山里成了精的动物会配合他,全因为莫洵下了命令——听李木的。 殷商听见李木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殷商,听我一句劝,趁乱走吧。” 年轻人看着地上画好的阵法,沉默着,没有回话。 他知道李木指出通天壶在马车里是什么意思。 通天壶在马车里,马车行经山中他们就正好被黑市送了过来,黑市的此次任务和鬼王必然有关联。 但是有关联又怎样呢? 这次任务不管是黑市内部的鬼王的人做的手脚,还是鬼王一步步筹谋,让黑市成为了一颗棋子,殷商等人都已经参与了进来,走不掉了。 天上鬼王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莫洵啊,我杀不死啊。” “我还没把底牌全掀出来,你就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莫洵吩咐苏泽浅:“到马车上去。” 苏泽浅犹豫了下,显然不想再像从年那样躲在师父身后,但莫洵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走了。 安置好了徒弟,他才回答鬼王:“你还有什么底牌?李林?白?还是那些本该在这里,却没有出现的山里人?”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这世间会有我找不到的人?”莫洵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他出现时的愤怒仿佛只是因为苏泽浅被困。 鬼王哈哈大笑:“我当然没忘记你是谁,但我也记得这世道变了,这世上当然会有你找不到的人!” “别逞强了莫洵,你办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我从来都不是个会上当的人。多少年的对手了,你逞强给我看有什么用?”被银光捆绑的黑雾恢复人形,伸手划出一幅画面,李林闭着眼睛躺在石头地面上,半身鳞片的白浑身是血,生死不知。 “此间能阻挡你视线的地方不多,但一个个找过来,就算是你,也来不及把人救回来。” “我不贪心。”鬼王说,“通天壶给我,我告诉你他们在哪里。” 莫洵:“通天壶你用不了。” “你也用不了。” 通天壶驭鬼,莫洵和鬼王都是鬼,都用不了这件东西。 但他们都有不是鬼的手下。 “我用通天壶和黑市交换另一件东西,”鬼王对莫洵说,“黑市都是天师,里面也有你的人,把通天壶给黑市,我告诉你两个人在哪里,这个交易不亏。” “从殷商的心魔开始,你为的就是现在?” 很多时候,莫洵和鬼王的对话会让围观的人听得云里雾里。 “从更早之前,在中元夜失败之后,我就开始布置了。” 吴记菜馆对苏泽浅、殷商等人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个地方出事,他们不会不管,殷商底子薄弱,道心不稳,感染心魔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对鬼王来说,莫洵会亲自带着苏泽浅去是意外之喜,让老对手在幻境中受伤是一件让他非常高兴的事情——即使这份伤伤不到根本。 在小小的意外之后,事情又回归正轨,殷商入魔,莫洵看在情面的份上救助,真正折损了自身,他的沉睡让鬼王有机可乘,派人去把苏泽浅带出来。 莫洵居于榕府之中,只有把他最在乎的徒弟带走,他才会意识到山里发生了什么。 鬼王被镇压了太久,稍微能动弹下了,就希望自己的每个动作都能被看到,他可不希望自己费了好大劲弄出的一场演出中,最重要的那位观众缺席。 ……那位观众,亦是鬼王剧本中的演员之一。 此时此刻的莫洵只能跟着鬼王的剧本走,他没有时间犹豫:“人在哪里?” 他将通天壶从马车里招出来,让鬼王看清后翻手一拍,铜壶如陨石般砸进地面。 鬼王笑了,他的笑一直没停过:“黄龙洞中游,姑苏城下走。” 他笑着,人形隐灭,黑气向内收缩,其后是陡然的炸裂! 莫洵抬手劈成一道光芒挡在身前,没管地上,山里人逃得快,天师们却没那个脚程,殷商喝道:“起阵!” 法阵亮起暗青色光芒,一座铜鼎虚影立起,鼎口卷起飓风,将鬼王爆发出的鬼气包裹——包裹住却吞噬不了!殷商没料错,再强的阵法因为持阵人的弱小,到底是困不住鬼王的! 然而不远处,陷在泥地里的通天壶却被属性相似的阵法唤醒了,壶口溢出的浓厚暗绿色烟雾既像堆积了无数年的铜锈,又像是新鲜的茶粉末。 暗色光芒细弱,在法阵的飓风中却很稳定,如同线香上的烟,稳定的向上冒出,速度却很快。 绿烟见风即长,很快攀成又长又粗的一条,同时一股腥味弥漫开来。 那味道不好闻,但也没让人直接闭过气去,莫洵是鬼,对味道不敏感,但空气中这股味道却让他头皮发炸。 那是一种被天敌盯上的感觉,莫洵迅速往后退。 男人没用过通天壶,也没见人用过,细究起来,这克鬼的玩意儿居然一直放在地府,最后流到一只无常鬼手里,也是匪夷所思。 莫洵一动,那绿烟就像找到了目标,直刺刺冲过来,蔓延的速度比光还快!黑衣男人躲都来不及! 绿烟撞上莫洵打出的屏障,瞬间就腐蚀出了个洞,钻过来的绿烟聚而不散,是绳索的形状,动起来却像条蛇,往莫洵身上缠去。 莫洵没法彻底躲开,防御性的把手横在身前。 从殷商触发法阵,到绿烟追上莫洵,只过了两三秒的时间。 这两三秒的时间足够苏泽浅赶上来了。 年轻的天师压下莫洵的手,顺势将人往后推,剑招赶上划出一道弧,没有丝毫鬼气的灵光将绿烟挡住,随即他一剑向下,直斩通天壶—— 铮—— 被挡住了。 被一只从斗篷中伸出的,满是皱纹的手,挡住了。 第八十章 苏泽浅问莫洵:“没事?”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没事。” 一个简单的对视像是某种宣告,底下天师已经打了起来,莫洵没有再让苏泽浅躲,默许了他站在自己身边。 挡住了苏泽浅剑光的是钟瑾护着的蒙面人,他挡住剑光后想把通天壶拿起来,一旁的树木却啪得把树枝往他手上抽去。 那树枝上沾着鬼气,吸引了通天壶,壶口绿烟往焦黑树枝上缠去,青铜壶身被带着倾斜,往树根处靠过去。 蒙面人扬起另一只手去阻止树枝,另一只手微微移动,准确的按上了通天壶。 挡下了苏泽浅一剑的蒙面人同样挡下了抽击的树枝,但按住的通天壶却被突然移动的树根缠住,往深处拖。 钟瑾想过来帮忙,在他开始动的时候,他身边的树也动了,粗糙树皮摩擦的声音让人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粗壮的树枝绞合力巨大,钟家分支的天才防止自己被树干卷进去已经尽了全力。 两相对比,在场天师对蒙面人的实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鬼王自爆消散,银白色的光线散去,地层深处,凤凰图腾闭上眼睛。 殷家阵法失效,站在主位的殷商立刻窜了出去,他的目标也是通天壶! 殷坊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是怎么想的:“殷商!” 跑得远远的飞禽走兽又回来了,看见天师们离开了它们圈定的空白场地,飞鸟高鸣,走兽咆哮,冲过去帮忙阻止钟瑾、蒙面人。 灵活的挥动着枝干的植物、亮出了利爪长牙的动物,却放过了殷商,让他顺利的跑进树林中,随后树木移动,将年轻人的身影阻挡。 殷商没能摸到通天壶,他眼前的树和他身后的树一起移动,堵死了他前进的路。 李木的声音响起来:“你来做什么?” 殷商的回答很简单:“我要通天壶。” 李木想不明白:“你要它干什么?”他还是把殷商当朋友的,“我要是因为我跟着通天壶的主人。” 李木对通天壶无感,但他既然站在了莫洵这边,就得帮莫洵做事。 通天壶对莫洵的限制他看见了,也感受到了,他身上微薄的鬼气正被通天壶吸收着,实力也在一点点被削弱。 李木很着急,殷商的出现让他上火:“你有什么理由要它?!” 殷商的表情是平静的:“正是因为你要它,钟瑾要它,我才不得不要它。” 天上那只鬼面对通天壶如临大敌,那鬼王对上通天壶绝对也讨不了好,苏泽浅却不受影响,人类不受影响。 那么在鬼王和山中之主的博弈中,实力弱小的人类只能凭通天壶的效用占一席之地了! 殷家已经不是殷商的靠山了,通天壶,也将成为他和父亲立足的新保障! 殷商没去管李木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两手一挥,铜钱祭出! 五帝钱将红绳拉到极致,棉线颤抖着发出闷闷的“嘣嘣”声,红光和着暗沉的黄铜色,在焦黑夹杂着隐绿的树林中亮起。 五帝钱流经万人手,阳气充足,又沾染着盛世气运,有着降妖伏魔的功用。非常不幸,此刻的李木正属于妖魔鬼怪中的一种,他当殷商是朋友,就以真身靠近来与殷商说话,被五帝钱一击,被从藏身的树木中打了出来。 迎接他的是殷商平静的目光,还有飞来的五帝钱串。 李木和殷商修为半斤八两,被正阳之气束缚,李木挣脱不开!树木瞬间失去控制,僵死在原地,山中精怪独木难支,蒙面人一翻手,将通天壶从地上拿了起来! 旁观了许久的苏泽浅一剑斩下! 钟瑾去挡,却挡不下!蒙面人不得不出手相救,通天壶没来得及塞进须弥袋。解决了李木的殷商又一套串钱打出,使蒙面人的动作又缓了缓。 “放下。” 白衣飘飘的苏泽浅自半空中落下,与殷商在同一刻开口。 殷商愣了下,脸上不寻常的平静换做一个苦笑,带回了旧日的影子:“泽浅,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你并肩作战。” 苏泽浅顿了一两秒,回答:“不是并肩。” 殷商脸上的苦笑更清晰了:“对,不是并肩。” 然后他们两个人同时向蒙面人发动了攻击。 钟瑾缓了一拍才知道上来帮忙,天才总是骄傲,他没想到自己连苏泽浅的一击都挡不下,无论后者经历了多少奇遇,被一个刚刚踏入天师道的人打败,钟瑾心中震动。 现实容不得他感叹,钟瑾实力不及苏泽浅,却强于殷商,加入战局后是不可忽视的助力。李木被拘,不是因为殷商实力强,而是因为李木把殷商当自己人,没防备他,而李家人身上的鬼气又正好被殷家法术克制。 殷坊不可能放任殷商一个人战斗,不明白儿子想什么的父亲到底冲了过来帮忙。徐传眯着眼睛,发招斩断树木,不给李木再次利用的机会,放了一把火,他显然想坐收渔利,等打着的两方两败俱伤了,自己去抢东西。 袁涛则把目光投向了李木,在队伍里没什么存在感的陈白玲挑唇一笑:“我对这个小伙子很感兴趣,让给我?”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生,袁涛退让:“行。” 李木身边停着两只飞鸟,正用尖锐的鸟喙啄咬拉扯铜钱红线,刀锋般尖锐的鸟喙对上专门克制妖魔鬼怪的五帝串钱事倍功半。 李木感受到了袁涛的目光,也听到了他和陈白玲的对话,但他完全动不了。 长发年轻人转头往旁边看了眼,殷商全力战斗,根本没意识到他这个老朋友还被困着。 遍野的火光中,陈白玲越走越近,李木没有向殷商求救。 年轻人知道,他能交付后背的,已经不是殷商了。 苏泽浅出了一剑,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火焰被齐腰斩断,上部远离火源,迅速熄灭,下部却持续燃烧着,以至于火焰的上端变成了平整的截面,清晰的描绘出剑招的方向。 ——即使看得见,也是来不及躲的。 陈白玲主攻医毒,身手不算好,脸色骤变,根本连躲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出来。 黑市队伍里的天师都不是良善之辈,没人对娇滴滴的女人伸出援手。 然而苏泽浅的剑招只是擦过了她,也擦过了李木。 却实打实的斩断了殷商的铜钱串。 困住李木的是用五帝钱摆出的小阵法,离得这么近,阵法被破,殷商察觉到了,他不由的去看苏泽浅,后者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苏泽浅和蒙面人对战,山中精怪在李木的命令下在一旁掠阵,活了太久的山里人多精明,一翅膀一巴掌,甚至每一声吼叫都恰到好处,给蒙面人造成了不小麻烦。 蒙面人和苏泽浅一方势均力敌。 殷坊恨铁不成钢:“殷商!” 殷商收回了目光。 徐传突然抬头:“人呢?” 黑衣人不见了,马车也不见了。 近处是火,远处是山,一片苍郁间弥漫着深林雾霭,天地的边际被模糊,没人看见云雾之后,悬空山峰显现了出来。 悬空山上坐落着大殿,大殿前有结界,结界上满是鬼王的气息。 莫洵皱眉,放出灵力将其扫去,然后打开结界,将马车运进了大殿。 山巅上的建筑依然雄伟,飞檐翘角,地面流着云,房顶绕着雾,在白日光照下,仙气缥缈。 黑沉沉的马车在云中轧出两条车辙,跟在莫洵身后,缓缓驶向大殿。 在前轮触及大殿最下一级台阶时,马车解体,或长或方的黑色木料向外飞出,横着的掉过头来,躺着的直立起来,挟着漂浮在中心的书籍器皿,井然有序地向大殿敞开的大门中飞去。 那些木材在飞行过程中调换位置,拼出新的形状,并将书籍器皿分开排布。 两个指节宽的木板将摞在一起的书籍拆成两堆,而后木板从中心两等分拆开,上面一半载着书往旁边一移,又将一只笔洗载了上去,下面一半木板一百八十度翻转,换到了下半截书的下方去。 种种变化带着一股不疾不徐的韵味,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莫洵伸出手,从中抽出一根孤零零漂浮着的黑色长棍。 手腕一旋,黑棍重击于地! 木书杂物的移动速度陡然加快,落于大殿左侧,摆出书案书架,笔架摆正,毛笔一支支挂上去,宣纸平铺,镇纸压下。 笔墨纸砚到位,书籍一册册在书架上摆齐,其中几册落于书桌之上。 金光自长棍与地面撞击处绽开,流云倒卷,露出一整片亮起的法阵! 金色光线在悬山地面勾出繁复花纹,爬下悬崖峭壁,在山体悬空处勾勒日月,下落到山体上,沿着陡坡下降,不多时,整片山都亮了起来! 第八十一章 金光亮起,云层便挡不住悬山了,太阳在东边,西方的云雾之后又亮起了一轮金色,天师们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因为不仅有光,还有灵力波动。 那波动和中元夜祭祀开始时的一模一样。 金光在天边亮起时,通天壶仍在蒙面人手里,天师们的战斗局势僵持。苏泽浅、殷商不是一条心,虽然都在攻击蒙面人和钟瑾,但彼此警惕,攻击不专心,杀伤力便弱。摆脱了五帝钱的李木和陈白玲打了起来,后者身法不强,手段却多,毒.药暗器,让李木万分头大。 跟着黑市队伍来的天师们中大半在观望,几个打起来的也没打出杀气,每个动了手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顾虑,没一个是想把对方杀死的。 金光亮起,蒙面人就像受了刺激,动作突然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符咒,天女散花样的祭了出去。 符咒触发的瞬间,金光漫了过来,两者相克,轰然炸裂! 不远处的李木感到一股大力扑面而来,整个人都被灼烧一般的疼! “百鬼辟易!” 吃惊得破声地叫起来的居然是和蒙面人统一战线的钟瑾。 ——百鬼辟易?! 李木糟心的想。 怪不得他妈的这么痛! 符咒爆炸不是真火,只要灵力够强,就能扛下。 苏泽浅够强,不受影响,一剑稳稳的送出去。在爆炸中极稳定的剑光于苏泽浅一贯的银亮中带出一丝风雷奔涌的紫黑色。 以杀止杀,以力抗力。 这一剑里含着实打实的杀意。 杀意来得正当,百鬼辟易至今仍是鬼王的代表。 没伤过人命的,爆发出的杀意实则只能算是一种愤怒,只能让旁观者看见他在极端情绪下的决心。而见过血的利刃开了锋,气势一出,让人毛骨悚然,凉意渗进骨子里,能把人的行为能力冻住。 苏泽浅的杀意显然属于后一种。 蒙面人劈手下斩,指间夹着的符咒仍是百鬼辟易,鬼神咒术被实力雄厚的天师全力催发,爆发出的力量足够和苏泽浅那一剑抗衡。 然而全力的催发暴露了天师灵力特性,他绝对是钟家人,绝对是钟家居于最上层的那几个老头子中的一个。 彼此间都有保留的战斗在这一刻被改变了性质。 殷商、钟瑾,甚至是殷坊,这些实力弱了一线,又深受大家族价值观熏陶的天师,立刻被划出了战斗。 他们索性就不打了,因为很显然,钟瑾也是被蒙在谷里的。 “那个人是谁?”殷坊直接问,他用长辈的身份向钟瑾施压,“和黑市有来往不是大问题,甚至就算黑市是钟家的也能翻过去,但一旦涉及鬼王那就是原则问题,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能姑息!” 钟瑾脸色惨白:“我……”他脑子转得飞快,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最后得到的却是一片混乱,“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能说,说了钟家就乱了,天师界就乱了。 殷坊不逼他:“你不说,我们也总是会知道的。” 和蒙面人的战斗插不上手,殷商这才转头去看李木,却见趴伏在地上的年轻人被金线包裹,瞬间消失。 成片的百鬼辟易在一定时间内打退了山中金色符咒的亮起,但这段时间极其有限,尤其是当苏泽浅爆发出实打实的杀意后,被逼退的金色瞬间冲了过来。 燃烧了整片森林的火焰被扑灭,因为李木消失,不知道该继续做什么的鸟兽们在短暂的茫然后突然统一冲向了徐传。 这次的冲击更整齐,更统一,飞鸟走兽前后交错,甚至排出了个简单的队形。 以偷袭、暗杀为主的徐传极少遇到像这样被围攻的情况,但他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脸色一变,跳进了人群里。 山中精怪的攻击不会特意去避开其他人,但其他人却不会甘心被波及,天师们躲着徐传走,徐传想要紧跟,却被恼羞成怒的天师攻击,于是男人立刻改变战略,往苏泽浅所在处靠。 苏泽浅剑气锋利无比,蒙面人招式威力巨大,山中鸟兽如果撞上,也是会被削掉翅膀砍掉尾巴的。 于是鸟兽组成的简单队形就此溃败,毫无章法的攻击中,徐传得以喘息。狡猾的男人化被动为主动,和苏泽浅、蒙面人站在一条直线上,把攻击往战斗中的两人身上引。 徐传的初衷只是想扰乱苏泽浅、蒙面人的战斗,为自己夺取通天壶创造机会。随即他发现山中精怪们看穿了他的意图,愤怒的鸣叫吼叫,却是停下了攻击。 徐传很清楚,它们不敢攻击的是苏泽浅。 于是他紧贴着苏泽浅躲。 年轻人无暇顾及,殷商却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他出手把徐传从和苏泽浅呈一直线的位置上赶了下来。 飞鸟高鸣一声,从口中吐出气刃。 徐传怒骂:“殷商你现在是在黑市出任务!不帮着自己人也就算了!帮山里人算怎么回事?!” 殷商冷笑一声:“鬼王算哪门子自己人?” 鸟兽追着徐传跑,殷商守在战圈外,防着徐传再踏进安全区,暂时不需要动手的年轻人兼顾着两边的动静,问:“还是说你也是鬼王那边的人?” “滑稽!我不想然苏泽浅好过,和你捆李木的理由一样!” 鸟兽又一次组成阵型,徐传难以支撑,气急败坏的破口骂道:“这群畜老追着我干什么?!” “追着你是因为你在山里放了把火。”突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地面上金色阵法流淌,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片焦黑的树林中。那人相貌平平,忧愁的表情却仿佛能拧出苦汁儿来:“林区禁火,你怎么会想到在山里放一把火呢?” 愁眉苦脸的人说:“山里的火从来都天雷引发的,你个人类太不识好歹了吧?” 密集的攻击压得徐传透不过起来,他从来不是什么要面子的人:“我道歉!随便你要我怎么办都行,让这群畜——家伙别打了!” “我要做的,”愁眉苦脸的山里人说,“是杀鸡儆猴。” “一把火就要人命?!”徐传吼道,“你们山里人还讲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是你们,”山里人苦着脸老气横秋,“谁允许你们在中元之外进山了?” 徐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作壁上观的天师们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狡猾的男人即使没看旁人脸色,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既然我们一个都走不了,还扯什么火不火的理由!” “不知者无罪。”山里人是讲道理的,“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暂时不打算追究,但火,确确实实是你放的。” 徐传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袁涛出手帮忙,陈白玲没能抓住李木,心情非常不好,此刻冷笑一声:“一把火就要一个人的命?” “一把火已经伤了我们这边不止一条命。”山里人的语气冷下来,他看了眼陈白玲,又望向袁涛,因为他的加入,鸟兽的攻击暂时停下,“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确定要帮忙?” “我们帮忙你就要我们的命?”提问的语气是冷嘲热讽的。 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是。” 陈白玲一把药粉洒出去,袁涛、徐传咬碎丸药吞下,袁涛叫嚣:“就凭这几只畜生还拦不住我们!” 钟家两人出现分歧,而这边的三人团队则撇去了伪装。 山里人冷静而镇定:“还有我。” 他往前走,抬手,也洒出片粉末。 鸟兽的攻击对象从徐传变成了徐传和袁涛两个。 陈白玲嘴角一挑:“哈,也是个修毒的!” 山里人答:“我不修毒。” 两股粉末交汇,结出大颗的黑色固体,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陈白玲抬手捡了块黑色固体,脸色沉了沉,自己放出的药粉的毒性完全被破解了:“你修药。” 山里人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我不修药。” 陈白玲看着那人脚步虚浮的往自己这边走,便知道他的体术连自己都不如,于是又得意起来。漂亮女人得意起来表情也是柔和的,因为高兴,柔和的脸上泛着光,光彩照人:“你总不能修蛊吧?” 她糅身而上,手里一把尖刀直刺山里人心脏。 山里人没躲开,刀却也没能刺进去。 陈白玲早有防备,一感到刀上传来的感觉不对,就往后退,然而一股奇苦无比的味道钻进了鼻子,往脑门一冲,她直接就闭过气,晕了过去。 愁眉苦脸的人拍了拍心口,踢掉陈白玲手中的刀:“我本来就是味药,干嘛还要修呢?” 奇苦无比的中药黄连治病救人,他是少数几个从没伤过人命的山里人。他不杀人自有人代劳,高空中一只大鸟俯冲而下,闪着寒光的爪子扎入仰面倒下的陈白玲肚腹,狠狠一扯—— 殷商侧过头去:“过分了。” 第八十二章 莫洵极随意的坐在大殿中央螭陛下数第三级台阶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直,黑色长棍斜靠在肩窝,手边是一壶酒。 “说吧。”一身漆黑的男人开口,“你为什么背叛我?” 殿中跪着个矮个子,脑袋上顶着朵蘑菇。 是太岁。 小个子浑身湿透,光从殿外射进来,显得他整个人滑腻腻黏糊糊的。 太岁跪着,不说话。 莫洵抿了口酒:“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太岁还是不说话。 莫洵盯着他看了会儿,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连光都透不进:“你知道你做的不对,却觉得……是我不对在先?” 男人的语气始终是平稳的,仿佛真的就是想问个答案。 这种语气无疑十分具有诱导性,太岁于是开口了:“是莫大人您先抛弃我的。” 莫洵平静的问,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势:“怎么说?” 太岁先是犹豫,后来越说越顺:“太岁招灾,但招灾的只有太岁吗?山神白一开始不也是条示厄蛇?那些被称为笔仙碟仙的小妖怪在山中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被要求跑来跑去居无定所?” “笔仙碟仙只要不被召唤就没多大危害,而那群小家伙太闹腾,所以我限制它们,它们不高兴,却也没挣扎,你有自由却还抱怨?” “被迫的自由不是自由。”太语气激烈,猛地抬起头,“行,笔仙碟仙和我正好相反,那么那条蛇呢?它也是带着灾厄为害一方的家伙,为什么它能留在山里而我不能?!” “白已经快一千岁了,在同样年纪的蛇妖里,他的修为可算不上高。”莫洵答,“他在此处,行着监察之则,仿佛有动用阵法的便利,实则他被山中的主阵监视镇压着,如此才能压制他招灾的体质。” “被镇压的滋味,想必你尝过。”莫洵问,“即使如此,你还愿意留下吗?”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太岁站了起来,莫洵越平静,他就越激动,在他看来,莫洵的平静是冷淡,是不关心。 莫洵看着他:“我有义务必须问你吗?” “山中那么多妖怪,我还得一个个问过来?” “但你问了白!白凭什么受你关注?!” “我问白的问题和问你的没有区别,我只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 莫洵遇到白和太岁的时候,神州大地上随处可见妖精鬼魅,百万无常仍在,整个世界对于每一种生命来说,都是热闹的。 那个时候,非人族群的衰弱,乃至消亡的命运已经可以预见了,有些妖精仍想过自己的生活,拒绝了莫洵,莫洵也不强求,有些说愿意,如白,进了山就一直遵从莫洵的命令行动。 黄连的那句话是跟莫洵学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黑衣男人将手中把玩的酒盏放下。 “当初你答应了我,现在却一声不吭的反悔了,还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莫洵说,“哪有这么轻巧的事。” “你问我白凭什么受我关注,那我问你,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你,又凭什么能和他比!”莫洵的语气陡然一厉,上位者气势勃然而发! “笔仙碟仙不愿被束缚,白也不想盎镇压,可他们谁像你这样敢到我面前来抱怨!更别提背叛!” “我没有背叛你!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看见我!”危机感陡然家中,太岁破声喊道,砰一下跪到地上,“我、我只是假意向鬼王投诚,想把鬼王那方的情报交给你!” “你觉得你成功了吗?” “成功了!鬼王告诉了我他偷袭山里的计划,告诉了我如何诱骗苏泽浅!山里是我们的大本营,苏泽浅是你徒弟,是非常重要的人和事,他既然把这些告诉我,就是信任了我!我成功混进去了!” “既然你知道这两者是重要的人和事,为什么不阻止呢?鬼王告诉你比山里和苏泽浅更重要的东西了吗?或者……还存在更重要的东西吗?” 太岁语塞,他身上分泌出的粘稠液体更多了,将地面都打湿一片。 “看见了吗?不忠心的人,鬼王也是不要的。他并不信任你。如果他真的信任你,把你当同伴,我现在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把你抓回来。” “你眼睁睁的看着白与一众山里人陷入险境,亲自把苏泽浅引进鬼王的圈套,真的有正当的理由吗?” 莫洵看着太岁,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你只是嫉妒。” “而你真正嫉妒的,也不是我的关注,而是因我的关注而赋予他们的权利。”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鬼王往你身体里埋百鬼辟易了吗?” 太岁颤抖起来:“你……你要杀我?”他是绝对打不过莫洵的,“你不能杀我!” 莫洵:“为什么?” “因为我是太岁!世间唯一的太岁!” 莫洵笑了,他笑着抓起黑色长棍:“我已经把《山海经》杀过好几轮了,还差你这一个太岁?你死了,百千年后,新的太岁便孕育出来了。” 山中雾气忽然散开,日光之下,巨大的黑色影子浮现在山巅,悬于宫殿之上。 他手持长棍下击,影子末端缥缈又凝实,黑棍收缩,凝成一条笔直的细线,直直落在宫殿上方。 然后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破灭了,一股潮湿的*气味弥漫开来,很快被清新的山风扫去。 空中传来一个声音:“太岁伏诛。” 巨大的黑色影子隐去,浓雾复又拢上。 巨大黑影出现的瞬间,地上的一切活动都被迫中止,半空中的飞鸟僵住翅膀,岩石般坠落,打斗中的天师们如同被透明琥珀黏住的昆虫,突然静止了动作,投出的攻击被无形力量消弭。 他们面朝着不同的方向,却都看见了那黑色的巨大影子,听见了那声“太岁伏诛”。 “……法身……”在浓雾重新把悬空山峰笼罩起来的时候,殷坊卡在喉咙里的一个词终于能吐出来。 法身是灵魂离体的表现之一,是大能者们最强大的威慑。 殷坊也是机缘巧合才在故纸堆中翻到了有关法身的记录,而更年轻些的,如殷商、苏泽浅,在能动弹之后该干嘛干嘛,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苏泽浅接上了被强制暂停的攻击,他的对手却没能从黑色法身带给他的震撼中醒过神来,反应不及,慢了半招,当即落了下风。 当察觉到这点时,蒙面人悚然一惊,他接下苏泽浅第一剑是不算太吃力,也就是说他的实力是苏泽浅之上的,然而过了这么短短片刻,苏泽浅居然已经和他站在一条水平线上了。 是他在山中被削弱,还是苏泽浅在战斗中成长了? 前者是危险的,后者则是可怕。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钟瑾!”蒙面人大声喝道。 和殷家父子面对面站着的钟瑾脸上现出挣扎的神色,片刻之后,还是倒向了同姓长辈,身子一折大吼出声,那声吼叫嘶哑非常,带着层层重音,完全不像是人能喊出来的声音。 殷商近距离受到冲击,头痛欲裂,抱着头蹲了下去,下一秒就在地上打起了滚。 不远处的苏泽浅被激得气血翻涌,?3尖失了准头,蒙面人脱身而出。 他一手把通天壶往须弥袋里塞,一手去抓钟瑾的胳膊,后者已经瘫软着倒了下去,那声吼叫耗费了他全部的力量。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已经有一半被塞进了须弥袋的通天壶突然自己弹了出来,壶口一转,冒出浓稠绿烟,将近在咫尺的钟瑾紧紧包裹。 随后,真的只是眨了下眼睛的时间,蒙面人手里抓着的,就是一套白森森的骨架了。 绿烟消失,通天壶沸腾似的发出了一声“咕嘟”,仿佛带着吃饱喝足的意味,让人头皮发凉。 殷坊脸色煞白,殷商还维持着抱着头滚在地上的动作,完全呆住了。 苏泽浅看着属于钟瑾的白色骨架,不觉得可怕,心里的冷一直透进胃里,仿佛吞了块冰。 蒙面人也呆住了,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显然他一瞬间很想把通天壶狠狠砸出去:“钟……钟瑾……” 他的声音仿佛是用刀片在刮玻璃,破碎嘶哑。 莫洵的声音在苏泽浅的脑海里响起,神识相授的传音:“阿浅,走了。” 这一声喊让苏泽浅回过神,此刻不把通天壶抢回来,还等什么时候?! 可一只手已经把通天壶从蒙面人手中打落。 殷商比苏泽浅回神更快,贴着地面一个翻身,就把通天壶哀到了自己怀里。 手里东西没了,蒙面人当然不会察觉不到,殷商太心急,根本没做防御,蒙面人抬起一掌往殷商天灵盖压去。 苏泽浅顾不上通天壶,出手阻止蒙面人那一掌! 一招的时间足够殷商从地上跃起,装好通天壶,摆出战斗姿势。 他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好了,现在是你们联手打我一个了?” 第八十三章 苏泽浅看了殷商一眼——没表情的看了满身防备的殷商一眼,以剑尖杖地,然后手放开剑柄,完全没有攻击的意思。 长剑横躺,悬浮于离地一寸处,苏泽浅踩上去,御剑飞走了。 他前行的方向直直对着悬空宫殿,在场的人没一个表示惊讶,年轻人的立场早已表明。黄连和鸟兽们退入远处未被大火波及的树林中,地上只留了摊血迹,陈白玲不仅被杀死,还被野兽们分食。 莫洵在等苏泽浅过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关注着山中的天师们。 那群人类在苏泽浅离开后保持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蒙面人仿佛被钟瑾的死打击了,木头似的拽着白骨杵着。殷商周围都是敌人,他是不敢动,严阵以待的警戒着。其他天师蠢蠢欲动,但苏泽浅走得不明不白,殷坊殷商实力不差,蒙面人又不知什么时候会醒过神……太多的因素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所以当苏泽浅走进大殿,那群天师依然没人动。 “师父,对不起。”一看见莫洵,苏泽浅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莫洵拾起放在台阶上的长棍,起身迎上去,“为什么要道歉?” “我没能把通天壶拿回来。” 莫洵看他一眼,黑衣男人眉眼间依稀是笑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苏泽浅紧张:“对殷商下不了手?” “我把他当朋友。”莫洵往外走,苏泽浅跟着,一边跟着一边解释,“普通朋友。” 莫洵“唔”了声,似笑非笑的问道:“如果我说我吃醋了,要你用行动证明是我更重要,还是殷商更重要呢?” 似真似假的询问让苏泽浅手足无措,莫洵问得仿佛不在意,但年轻人却记得一天前男人失态时说的话。 苏泽浅不确定莫洵是不是真的恢复了,真的不在意了。 莫洵看着苏泽浅等回答,看见了他手足无措的紧张,心里一软,放了过去:“开玩笑的。” 他已经带着苏泽浅走到了悬崖边上:“跟着我,自己飞。” 苏泽浅已经会御剑,莫洵没必要再带着他,通天壶的出现让莫洵察觉到已经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而苏泽浅……依然太稚嫩。 苏泽浅没有疑义,踏上剑跟在莫洵身后。 “虽然后半句话是开玩笑,但我确实吃醋。”莫洵的声音和着风声一起传进耳朵。 苏泽浅吓了一跳,等待下文,等了半天发现莫洵已经说完了。 年轻人试探着问:“所以?” “没有所以,没有然后。”莫洵只是单纯的表示自己对苏泽浅的前一个暧昧对象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一点都不大方。 没忍住把心里话说来出来,看见苏泽浅的反应,莫洵又觉得自己太作,十分不自在,赶忙换话题。 “通天壶……”莫洵想了想,开口,“你没必要再去想着它了。” “话语是很微妙的东西,天道给予我以约束,我说了,即使不情愿,也得做。我把通天壶交给鬼王,就不能再想着自己去夺回来。” 莫洵一边算着前往目的地需要的时间,一边组织着语言:“你不问我下去打架,我尚可以当做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虽然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一旦你明确的提了出来,我的回答必然是能只否定的。” “通天壶最后在谁手里,我们没必要关心。”说到这里莫洵回头一笑,“至少现在我知道它没直接落到鬼王手里,我就很高兴了,这还得谢谢你,所以阿浅,你没必要觉得抱歉。” 以灵力隔绝高空的疾风,连发丝都不动,脚下流云成海,几句话的时间,莫洵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期间他完全没拉上苏泽浅哪怕一把,年轻人跟得很费力,但好歹没脱队。 “隐匿符。”莫洵才侧回头,苏泽浅就懂了他的意思,夹着符咒一划,将自己和莫洵的身形隐藏,黑衣男人抓住他的手腕,直直下坠。 踩在脚底的云层复又回到天上,喧嚣人声中有几个声音特别大,还带着刺耳的电流声,是导游用喇叭在说话,苏泽浅才听了一耳朵,声音骤然远去,视野被水色填满。 莫洵带着他直接进入了一条河中。 他们快速的垂直着下降,进入水中,却没感受到任何阻力。从水面透进来的人声也如片刻前那般稳定的喧闹着,没人注意到有两个家伙从天而降。 水的湿润感却立刻爬上了皮肤,莫洵带着苏泽浅飞快下潜,水压急剧升高,隐匿符咒差点维持不住。 符咒里还装着个莫洵,苏泽浅想都没想,优先去维持隐匿符。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顾了符咒也顾不了自己,隐匿符不防水,苏泽浅一个没注意,护在体表的灵力罩出现破绽,呛进了一口河水。 苏泽浅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当即呛咳起来。 莫洵侧头,握着苏泽浅的手一紧又一松,灵力乍然一现,很快又消失。 求生是本能,苏泽浅再顾不上隐匿符,先补全了灵力罩,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努力再把隐匿符支起来。 他失败了。 莫洵下潜的速度太快,水压一径升高,维持隐匿符的难度也直线升高,苏泽浅顾着身上的灵力罩,没法把隐匿符稳定下来。 隐匿符闪闪灭灭,两人身影时隐时现,水中游鱼受到惊吓,尾巴一甩成群散开,带起的水流再次增加了维持隐匿符的难度。 虽然只是一瞥,但苏泽浅记得清楚,这条河处在一片古建筑中间,古建筑间的小路上挤满了游客。 古镇风景区里的河不可能这么深。 天师视物不受光线影响,深水中景色绮丽,嶙峋怪石,颜色鲜艳的游鱼,还有沉默着搁浅在岩石上,成为了水生物乐园的巨大古船,珊瑚缝中有细沙,还有闪烁的亮色,那是金银锭,以及薄如蝉翼,烧制时掺入了贵金属的瓷器。 苏泽浅没心情欣赏,他当然知道莫洵为什么不管他不帮他。 然而年轻人想自己要让师父失望了。 直到莫洵带着人穿过水中的岩洞,踏上干燥的实地时,苏泽浅果然还是没能兼顾自己的防护和隐匿符咒。 苏泽浅心中懊丧,然而不等他说话,莫洵先开口了:“别对我说抱歉,没人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继续走了?”他问苏泽浅,用一种长辈对孩子循循善诱的口气。 苏泽浅“嗯”了声,突然有些不快,他突然就觉得莫洵的这种态度很碍眼,把他当个要哄的小孩子。 岩洞干燥,连接着一条方正的甬道,甬道有光,两侧油灯亮着微弱而稳定的光。 那光是青色的。 苏泽浅看了眼莫洵,想问但没开口。 莫洵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介绍:“长明灯,万年不灭,烧的是尸油。” 苏泽浅:“……” 站在一只鬼身边,他还能做什么反应:“……哦。” 年轻人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是个墓?” 莫洵:“对。” 封墓石已在眼前。 尸油灯能照亮脚下的路,照不亮甬道顶端,甬道有十米来宽,高度以被照亮的区域看——已经超过了十米。 极宽、极高。 将整个甬道都封住的封墓石之巨大,更令人震惊。 封墓石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图案,底部是一条蜿蜒长河,河水汹涌,上架一座桥,行人排着长长的队伍过桥,队伍中的人有嬉笑怒骂,有悲哭哀嚎,道尽众生相,青面獠牙的鬼差拿着各式武器守在队伍两边,逼着这队人往桥上走。 队伍中不仅有凡人,还有奇形怪状的妖物、周身泛光的神人,鬼差们一视同仁。 桥边弯腰驼背的老婆婆给过桥人端上汤水,喝过孟婆汤,无论之前做何表情,无论人神妖,都是一脸平静的麻木,慢慢往桥那头阎王殿走去。 阎罗殿后有刀山火海,再后有轮回转生池。 地狱之上是人间,人间有百态,人间之上是天庭,天门隐于云中,仙人踏云而行,有翔龙飞凤遨游。 地狱轮回池有光,光照三界。 天庭堕仙台有悬崖,直落地狱。 翔龙口衔日月,脚踏人间,尾扫地狱。 彩凤立于堕仙台上,昂首而鸣,声贯九霄。 莫洵拍了拍苏泽浅的肩膀:“回神,进去了。” 黑衣男人用长棍在封墓石上扣击三声,巨石从中裂开,分为两扇门,向内展开。 门口是片平台,宽不可知,长度却能一眼望尽。 平台尽头像是被一把大刀切断,非常平整的凹陷下去,下方有湍急水声传来。 苏泽浅站在平台尽头往下看。 湍急的河流中矗立着一根根石柱,石柱上—— 全是棺材。 第八十四章 水流湍急的河面泛着幽蓝的暗光,截面凹凸不平的石柱被自下而上照亮,更显狰狞,石柱上的棺材形态各异,有木头的有铁的有水晶的,颜色有黑有白也有透明的,形质上有密封的有镂空的,有方的有圆的……不一而足。 苏泽浅站在平台尽头,能感受到从下面吹上的风,风带着冰冷的气息,仿佛含着看不见的刀。 莫洵注视着深渊下宽而长的河流,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男人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河水幽蓝的颜色,一幢幢棺木落在他瞳孔里,像是熄灭了的星子,他的神识向下延展,棺木被触动,微光一现,给予了他回应,而那波涛汹涌的河水流淌在他的神识里,如同一床温软的棉花。 苏泽浅感觉到了莫洵的动作,凝神静气,不敢发出声音,他想自己肯定是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 因为他透过幽蓝的汹涌河面,看见了其下流淌着的沉静金色。 “你在上面等我。”莫洵的视线停留在平台之下,开口嘱咐苏泽浅,“就呆在这儿,别乱跑。” 苏泽浅不是会乱跑的人,莫洵以防万一的嘱咐更让年轻人肯定自己的猜测,他来了个了不得的地方。 苏泽浅应了声,莫洵抬脚向前,跃下了深渊。 水流声突然间变得激烈,从下往上吹的风猛然一盛,苏泽浅差点被往后掀飞,年轻人稳住身体,往下看去。 剧风也让莫洵的下落受到阻碍,男人扬棍下击,黑光在半空中炸出一道符文,符文中心金光如箭,直直刺入放在棺材的石柱上,莫洵沿着那一线牵引,稳稳落在石台之上。 从上面往下看去,石柱上的平台很小,堪堪只能放下一口棺材,但莫洵站上去,竟然像个小黑点一般,身高比棺材的高度差了一截,体积更是没法比。 平台上没被棺材覆盖的面积以棺材为比较对象已经是什么都放不下了,但如果以莫洵的体积看,几乎有悬山上宫殿前的广场那么大。 从上面往下看,和站在石柱上看是完全不一样的,莫洵四周看看确定方向,正准备拉条锁链,去另一个石柱上,突然听见上头苏泽浅在喊:“师父,小心!” 水流声巨大,苏泽浅那声喊用了十成的灵力送下来。 莫洵抬头,开口说的是:“你吓到我徒弟了。” 悬在他头顶的巨掌停住了下拍的动作,缩回了棺木中:“你徒弟胆子也太小了吧。” 随着巨棺中传出的这声话语,青铜棺木上亮起了点点灯火,照亮了这口一比一雕刻成的宫殿棺材。 水声阻隔,平台上的苏泽浅听不见下面的对话,他只是看见莫洵在石柱上犹豫的当口,棺木中冒出一只大手往莫洵头上拍去,那只手的一根手指就有莫洵两个粗,苏泽浅心中一紧,立马喊出了声。 他没有意识到,送出了这声提醒的灵力中带上了剑修的凛冽敌意,如果那只手真的拍了下去,苏泽浅绝对不会遵守“站在这儿等”的约定。 剑修的敌意随着风刮遍了整条河流,棺木一口口亮起,直到目力不可及的黑暗深处。 风又变得柔和了,絮絮碎语乘着风飘上了平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耳边说话,那么热闹又寂寞。 “咦,这里有个人。” “哦,莫洵带来的吧。” “莫洵带了个人来?” “是剑修吗?” “是他的徒弟。” “徒弟?” “是徒弟吗?” 絮语声静了静,等待一个回答。 莫洵唇角微扬,朗声答:“是我的人。” 这一声传遍整个墓穴。 苏泽浅心跳如锤鼓。 絮语声重又响起,合奏了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小白虫在那里——”絮语中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 水中幽蓝光线上升,在石柱间搭起桥梁,给莫洵指了条路。 “去吧,我们陪你的人玩。” 莫洵抬头看了眼向下望的苏泽浅,提醒那些看不见形体的棺材主人:“别欺负他。” 回应他的是飘飘渺渺的一团笑声。 莫洵也笑,他笑着拔起身形,沿着光线铺出的道路疾行向前。 他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白。 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蛇尾,人形上身血肉模糊,满是鳞片被硬生生扯掉的伤口的白。 白倚靠在一具棺木上,闭着眼睛完全没有意识,但好歹还活着。 有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道女声从白倚靠着的棺木中传出:“他在蜕皮的时候被袭击,这辈子恐怕没了化蛟的可能。” 莫洵伸手在白脸上碰了碰,没能隐去的鳞片柔软脆弱。 “时候到了,他不能自己化蛟,我直接助他成龙。” 鳞片摩擦声依旧,女声没有再响起。 莫洵放下手中长棍,摩挲手腕上的紫檀串珠,微微合眼,整个人被金光笼罩,他抬手按上白的头顶,金光便将白也包裹。 金光之中,白身上的伤口缓慢的愈合,山神脸上的死灰色一点点褪去。 棺木上,突然有巨大的黑影现身,它盘起长长的身子,鳞片摩擦的声音冰冷腻渗人。 那黑影的模样愈发清晰,无足有耳,顶生一角。 是一条蛟。 “你一直被鬼王牵着鼻子走,莫洵。”蛟吐着蛇信,以女人的声音说着,“他把白扔在我们的大阵之前,笃定了我们不得不救,大笑着扬长而去。” “白受重创,说明山中出了事。” “莫洵,你是怎么管的,我们知道封神大阵已经救无可救,鬼王重现人间是时间问题,但我们从没想过我们会被自己人捅一刀。” “是我的失职。” “你永远只是嘴上说。”蛟尖刻道,“如果这次出事的不是白,我看你连管都不想管。” 金光中,白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恐怖了,莫洵收了手,没再管那些还在渗血的口子,他要保证白晕着。 白的脸色好了些,莫洵的脸色却差了,他从袖子里掏出酒壶喝了口,直白的回答:“你说的没错。” 男人接下来的话是:“如果出事的不是白,白会把山里的事情都摆平,哪还要我操心。” 女声冷笑一声:“在我们面前你还装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伪装很拙略,连老王都骗不过去。” 莫洵:“老王一直很聪明,比大部分人都聪明。” “但他会比你更聪明?对不上心的事情,你连装都懒得装。” “山里的那些,除了老王和白,充其量再加上那条狗,其余的,你根本没当自己人。” 莫洵一直很平静,他恼火的点在于有人动了苏泽浅,而不是山中有人背叛了他。 莫洵很清楚,自己没有对山里人付出多少真心,自然不能要求他们以真心回报。 新的声音出现了:“莫洵,你太凉薄,有时候我们觉得,你对山里人的感情,还及不上你对鬼王的感情。” “你确实在为阻止鬼王做着种种努力,但你真的尽全力了吗?”又一道声音出现了,一出现便是质问。 “我自认为没有偷懒。” 第三道声音指责他:“你有力量全权管控山中,却当了个甩手掌柜,你完全没必要和人类搞什么‘合作’,却偏偏走了这么条吃力不讨好的路。” “如果你愿意,如今的人类社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鬼神凌驾于皇权之上,你掌控了这方天地,即使鬼王突破封印,对你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那么大的事情,我做不到。”莫洵回答。 又是新的声音:“你做得到!” 莫洵把酒壶收回衣袖,头微微低着。 面对责问,他的语气一直是平静温和的,他说:“我一个人,做不到。” 声音们都沉默了,棺木上的蛟也静止了动作,水声涛涛,气氛仿佛凝固。 “我们都会掐算,随便占一卜,便能看尽千年兴衰。”莫洵平静的说,“我们都看见了人间的变迁,天道如此,我要掌控这方世界,便是与天道相争。” “我们没有争过吗?我们在全盛之时,集一界之力与天道相争——我知道那时候连鬼王都帮了忙——但结果呢?” “结果只留下了这么一座巨大的坟茔。” “你们是不是要说上次失败了不代表这次也会失败?”莫洵环顾四周,蛟散去了身形,莫洵什么都看不见,他曾经的那些伙伴们连维持肉眼可见的形状都难,“但我去争了,你们能活过来?” “是的,你们说得没错,我没有全心全意去阻止鬼王突破封印。” 莫洵的话放在外界不啻于惊天炸弹,所以虽然老王已经察觉了,但他也没承认过。 但在这里就不同了,他没必要隐瞒什么。 “但既然他迟早要出来,既然我们都知道,破局的法门就在于他,我为什么要阻止?” “我现在在做的,不是阻止他出来,而是提高和他打时我们这边取胜的几率。” 有声音叹息:“你这么做,又何尝不是在与天争?” “我的争,能让你们活过来,但你们的争,有什么意义?” “我们的意义在于能避免一场大战,能避免生灵涂炭……当然这些都是空话,人类死不死和我们有个屁的关系,我们在意的是,那么做能把你送上宝座,能让你过得好。” “一个人再怎么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第八十三章 苏泽浅看了殷商一眼——没表情的看了满身防备的殷商一眼,以剑尖杖地,然后手放开剑柄,完全没有攻击的意思。 长剑横躺,悬浮于离地一寸处,苏泽浅踩上去,御剑飞走了。 他前行的方向直直对着悬空宫殿,在场的人没一个表示惊讶,年轻人的立场早已表明。黄连和鸟兽们退入远处未被大火波及的树林中,地上只留了摊血迹,陈白玲不仅被杀死,还被野兽们分食。 莫洵在等苏泽浅过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关注着山中的天师们。 那群人类在苏泽浅离开后保持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蒙面人仿佛被钟瑾的死打击了,木头似的拽着白骨杵着。殷商周围都是敌人,他是不敢动,严阵以待的警戒着。其他天师蠢蠢欲动,但苏泽浅走得不明不白,殷坊殷商实力不差,蒙面人又不知什么时候会醒过神……太多的因素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所以当苏泽浅走进大殿,那群天师依然没人动。 “师父,对不起。”一看见莫洵,苏泽浅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莫洵拾起放在台阶上的长棍,起身迎上去,“为什么要道歉?” “我没能把通天壶拿回来。” 莫洵看他一眼,黑衣男人眉眼间依稀是笑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苏泽浅紧张:“对殷商下不了手?” “我把他当朋友。”莫洵往外走,苏泽浅跟着,一边跟着一边解释,“普通朋友。” 莫洵“唔”了声,似笑非笑的问道:“如果我说我吃醋了,要你用行动证明是我更重要,还是殷商更重要呢?” 似真似假的询问让苏泽浅手足无措,莫洵问得仿佛不在意,但年轻人却记得一天前男人失态时说的话。 苏泽浅不确定莫洵是不是真的恢复了,真的不在意了。 莫洵看着苏泽浅等回答,看见了他手足无措的紧张,心里一软,放了过去:“开玩笑的。” 他已经带着苏泽浅走到了悬崖边上:“跟着我,自己飞。” 苏泽浅已经会御剑,莫洵没必要再带着他,通天壶的出现让莫洵察觉到已经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而苏泽浅……依然太稚嫩。 苏泽浅没有疑义,踏上剑跟在莫洵身后。 “虽然后半句话是开玩笑,但我确实吃醋。”莫洵的声音和着风声一起传进耳朵。 苏泽浅吓了一跳,等待下文,等了半天发现莫洵已经说完了。 年轻人试探着问:“所以?” “没有所以,没有然后。”莫洵只是单纯的表示自己对苏泽浅的前一个暧昧对象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一点都不大方。 没忍住把心里话说来出来,看见苏泽浅的反应,莫洵又觉得自己太作,十分不自在,赶忙换话题。 “通天壶……”莫洵想了想,开口,“你没必要再去想着它了。” “话语是很微妙的东西,天道给予我以约束,我说了,即使不情愿,也得做。我把通天壶交给鬼王,就不能再想着自己去夺回来。” 莫洵一边算着前往目的地需要的时间,一边组织着语言:“你不问我下去打架,我尚可以当做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虽然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一旦你明确的提了出来,我的回答必然是能只否定的。” “通天壶最后在谁手里,我们没必要关心。”说到这里莫洵回头一笑,“至少现在我知道它没直接落到鬼王手里,我就很高兴了,这还得谢谢你,所以阿浅,你没必要觉得抱歉。” 以灵力隔绝高空的疾风,连发丝都不动,脚下流云成海,几句话的时间,莫洵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期间他完全没拉上苏泽浅哪怕一把,年轻人跟得很费力,但好歹没脱队。 “隐匿符。”莫洵才侧回头,苏泽浅就懂了他的意思,夹着符咒一划,将自己和莫洵的身形隐藏,黑衣男人抓住他的手腕,直直下坠。 踩在脚底的云层复又回到天上,喧嚣人声中有几个声音特别大,还带着刺耳的电流声,是导游用喇叭在说话,苏泽浅才听了一耳朵,声音骤然远去,视野被水色填满。 莫洵带着他直接进入了一条河中。 他们快速的垂直着下降,进入水中,却没感受到任何阻力。从水面透进来的人声也如片刻前那般稳定的喧闹着,没人注意到有两个家伙从天而降。 水的湿润感却立刻爬上了皮肤,莫洵带着苏泽浅飞快下潜,水压急剧升高,隐匿符咒差点维持不住。 符咒里还装着个莫洵,苏泽浅想都没想,优先去维持隐匿符。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顾了符咒也顾不了自己,隐匿符不防水,苏泽浅一个没注意,护在体表的灵力罩出现破绽,呛进了一口河水。 苏泽浅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当即呛咳起来。 莫洵侧头,握着苏泽浅的手一紧又一松,灵力乍然一现,很快又消失。 求生是本能,苏泽浅再顾不上隐匿符,先补全了灵力罩,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努力再把隐匿符支起来。 他失败了。 莫洵下潜的速度太快,水压一径升高,维持隐匿符的难度也直线升高,苏泽浅顾着身上的灵力罩,没法把隐匿符稳定下来。 隐匿符闪闪灭灭,两人身影时隐时现,水中游鱼受到惊吓,尾巴一甩成群散开,带起的水流再次增加了维持隐匿符的难度。 虽然只是一瞥,但苏泽浅记得清楚,这条河处在一片古建筑中间,古建筑间的小路上挤满了游客。 古镇风景区里的河不可能这么深。 天师视物不受光线影响,深水中景色绮丽,嶙峋怪石,颜色鲜艳的游鱼,还有沉默着搁浅在岩石上,成为了水生物乐园的巨大古船,珊瑚缝中有细沙,还有闪烁的亮色,那是金银锭,以及薄如蝉翼,烧制时掺入了贵金属的瓷器。 苏泽浅没心情欣赏,他当然知道莫洵为什么不管他不帮他。 然而年轻人想自己要让师父失望了。 直到莫洵带着人穿过水中的岩洞,踏上干燥的实地时,苏泽浅果然还是没能兼顾自己的防护和隐匿符咒。 苏泽浅心中懊丧,然而不等他说话,莫洵先开口了:“别对我说抱歉,没人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继续走了?”他问苏泽浅,用一种长辈对孩子循循善诱的口气。 苏泽浅“嗯”了声,突然有些不快,他突然就觉得莫洵的这种态度很碍眼,把他当个要哄的小孩子。 岩洞干燥,连接着一条方正的甬道,甬道有光,两侧油灯亮着微弱而稳定的光。 那光是青色的。 苏泽浅看了眼莫洵,想问但没开口。 莫洵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介绍:“长明灯,万年不灭,烧的是尸油。” 苏泽浅:“……” 站在一只鬼身边,他还能做什么反应:“……哦。” 年轻人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是个墓?” 莫洵:“对。” 封墓石已在眼前。 尸油灯能照亮脚下的路,照不亮甬道顶端,甬道有十米来宽,高度以被照亮的区域看——已经超过了十米。 极宽、极高。 将整个甬道都封住的封墓石之巨大,更令人震惊。 封墓石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图案,底部是一条蜿蜒长河,河水汹涌,上架一座桥,行人排着长长的队伍过桥,队伍中的人有嬉笑怒骂,有悲哭哀嚎,道尽众生相,青面獠牙的鬼差拿着各式武器守在队伍两边,逼着这队人往桥上走。 队伍中不仅有凡人,还有奇形怪状的妖物、周身泛光的神人,鬼差们一视同仁。 桥边弯腰驼背的老婆婆给过桥人端上汤水,喝过孟婆汤,无论之前做何表情,无论人神妖,都是一脸平静的麻木,慢慢往桥那头阎王殿走去。 阎罗殿后有刀山火海,再后有轮回转生池。 地狱之上是人间,人间有百态,人间之上是天庭,天门隐于云中,仙人踏云而行,有翔龙飞凤遨游。 地狱轮回池有光,光照三界。 天庭堕仙台有悬崖,直落地狱。 翔龙口衔日月,脚踏人间,尾扫地狱。 彩凤立于堕仙台上,昂首而鸣,声贯九霄。 莫洵拍了拍苏泽浅的肩膀:“回神,进去了。” 黑衣男人用长棍在封墓石上扣击三声,巨石从中裂开,分为两扇门,向内展开。 门口是片平台,宽不可知,长度却能一眼望尽。 平台尽头像是被一把大刀切断,非常平整的凹陷下去,下方有湍急水声传来。 苏泽浅站在平台尽头往下看。 湍急的河流中矗立着一根根石柱,石柱上—— 全是棺材。 第八十五章 “莫洵居然带了个人进来。” “是,是他的人。” “看上去是个剑修?”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虚飘飘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能感受到风,却看不见人,苏泽浅满身戒备。 那些感慨唏嘘的声音不含丝毫敌意,苏泽浅却觉得不快,那感觉就像面前有一道打开的门,他却走不进去。 而莫洵,在门的那边。 突然,看不见的交谈者们话音一转:“仔细看看,他和剑修差远啦。” 有人把话说得尖锐:“徒有其表。” 苏泽浅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声音笑了:“嘿,看,不服气呢。” “你不让他看看真正的剑修长什么样,他能服气?” 苏泽浅眉梢一跳,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动了下,他想说他见过,在乐斋的瀑布下,如今寄存于他剑中的剑魂给他看了曾经的那名剑修练剑时的样子。 然而苏泽浅只是想,他没有对连看都看不见的对象开口的欲望。 看不见的说话人们自顾自围着苏泽浅讨论着:“那就让他看看吧。” “莫洵既然把他带来了,我们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啊。” “让他看吧,想必那些剑修们,也很乐意让懂行的人去看看他们留下的东西。” “苏泽浅,准备好,走咯。”声音汇聚在一起,如洪流滚滚,将苏泽浅包围。 年轻人被卷携而起,周身灵力如同被封印,没有丝毫反抗余地,他震惊,他挣扎,最终却在莫洵的一句传音中平静。 莫洵对他说:“跟着他们走吧,没事的。” 莫洵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去看看曾经的剑修,去看看他们的剑。” 那些剑沉没在幽蓝的河水中,刺破河床,扎进底层深处的金光之中,幽蓝河水顺着剑痕灌入金色海洋之中,而金色光芒也随着这些裂缝上溢,在岩层中交汇,彼此角力,达成了静止的态势。 河水金光接触的地方,有零散的白色光点萤火虫般漂浮,那是最纯粹,最干净的灵力,没入那些扎破了地壳的铁器中。 于是那些或娟秀或粗狂的剑永远灵力充沛,以剑气维持着剑痕斩出的通道畅通,维持着整套灵力运转。 河底灵气充沛到粘稠,那些剑几乎都是活着的,而它们早已死去的主人,也在灵力浸泡中维持着生前的血肉丰满。 那些男女剑修或怒目圆睁或神色宁静,或眉头紧蹙或五官舒展……然而无论他们的外表多么不同,即使已经死去,他们身上依然残存着宁折不弯的卓然孤傲。 剑意,在冰冷的河流里冲天而起——! 嗡——! 那是一声晨钟,自云雾缥缈处响起,厚重的落在青石台阶上。 有一道笑盈盈的声音问他:“你也是个剑修吗?” 苏泽浅回头。 那是一个眉眼含笑的清秀女子,背上一柄剑纤细,笔直的身形也如剑一般。 脚下是一条青石山路,路两旁树木葱郁,白雾环绕,十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 苏泽浅看着她,回答:“是。” 浓雾在这一刻散去,山路尽头的演武场露出真容,巨大的白石平台上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模样各异,神色不一,气质也迥然相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身上的兵器,俱是剑。 “来吧,小后生。”那女剑修笑着招呼苏泽浅,“我们等你很久了。” “等我?” 演武场建于悬崖尽头,除了窄窄一条石阶相连,其余尽是悬崖峭壁,双脚悬空,坐在演武场边缘的红衣剑修眉眼张扬,一张脸还是没张开的孩子模样,他开口,对苏泽浅说:“她口中的‘你’指的不是‘你’,只是我们在等的那个人而已。” 剑修们始终在这里,等一个能传承他们的人出现,不是苏泽浅也会有别人,当然,更可能他们谁也等不来。 “来吧,小家伙。”红衣少年一跃而起,“先给你看看什么叫剑修。” 红衣少年有一把金色的剑,不过小臂长,他随手一划,一声尖锐的剑啸之后,对面的山头整个被切下。 轰隆隆的崩塌声缓慢的传播过来,而剑意在这个时候才刚刚绽放——柔和温暖,像是太阳,深藏着的内核却是暴虐,能把一切都融化毁灭。 苏泽浅的人冷淡内敛,剑却是先声夺人,剑招未到,剑意已出。 而红衣少年性格张扬,剑招走得却是无声无息的路子。 又有人出了剑,白眉老者使一把重剑,重剑无锋,一招压下,日月无光,不声不响中有毁天灭地的威势。 苏泽浅身边的女剑修轻喝一声,细剑飞出,抛出的弧形的剑招,看着十分柔软,然而老人的重剑却被挡下了。 这是以柔克刚。 演武场上的剑修不知凡几,他们自顾自的打了起来,没人招呼苏泽浅一句,而苏泽浅也只有看的份。 他听见自己剑中的剑魂似是不甘,又似是叹息:“我存留的主人的威势不及他全盛时的万分之一,你现在看他们,当然觉得我不如。如果我也能在这里……” 剑魂说着突然停下了:“算了……还是不在这里好。” 这里的剑修都已经死去,而他的主人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剑修们打过一轮,让苏泽浅看清他们的剑,随后不顾实力差距,对苏泽浅说:“出剑。” 苏泽浅于是出了剑,全力出剑。 轻轻巧巧便被挡下了。 挡住他剑锋的剑修按上苏泽浅剑身:“你得了一个剑修的传承,不错。” “但传承不是生搬硬套,别人的剑魂,你养着行,用着,不行。” 剑修手指在苏泽浅剑身上轻轻敲击,因剑魂存在而泛起的微光瞬间熄灭。 集乐斋瀑布下所有断剑,重新铸出的灵剑变回凡铁,握在手里沉重滞涩。 剑修封住苏泽浅最大的倚仗后,说:“再来。” 苏泽浅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与失败中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 他知道自己必然处在某个幻境中,他希望这个幻境能给予他足够长的时间。 然后他听到了莫洵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黑衣男人闲闲散散的把黑色长棍搁在肩窝,“打算把他打磨成个剑仙?” “剑仙不敢想,至少也得是个剑修吧?”年长的剑修笑眯眯道,“否则我们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是‘他是我的人’,”莫洵正色道,“不是‘我是他的人’。” “行了,你们歇着吧。”莫洵是来带人走的,“剑修么,我也能教出来,就不劳动你们了。” “大言不惭,”张扬的红衣少年跳起来,“就你那水平,也只能教出个三流的剑修来。” “你们眼中的三流在现在,已经是超品了。”莫洵脸上神色敛了下,复又笑起来,“等你们出去了,又将是一番天翻地覆。” 被挡在门外的感觉又来了,苏泽浅心想,出去?这些剑修不是都死了吗?难道他们都是鬼,只是不能离开这里? “你想的没错,我们都死了。” 场景倏忽变幻,金蓝两色水流交汇处,白光闪烁。 “莫洵是无常,他曾对我们放话说,只要我们一魂不灭,就能送我们还阳。” “无常是能做到这点,但逆天而行,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苏泽浅在心里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听得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仍是茫然的。 “是了,”剑修笑了,“你不知道前因后果。” “那就给你看看吧……时间太久了,我们也快忘记了……” 白色光斑陡然放大,苏泽浅进入了新的幻境,都是些破碎的片段。 在剑修的记忆中被描述最多的无疑是封印鬼王的那场战斗。 人鬼神团结协作,在争执中合力围剿,剑修记忆中的鬼王比苏泽浅见到过的可怕得多,三界血流漂橹,死的有凡人,有修士,有神仙,也有妖魔鬼怪。 彼时地狱有百万无常,百万无常归黑白无常头管辖,黑无常一张铁面看着吓人,白无常浅笑温婉,竟是个女人。 一身黑衣的莫洵通常跟在女性白无常身后,显然,那女性就是莫洵的师父。 莫洵的师父好厉害,最后封印了鬼王的封神大阵就是她画下的。 莫洵的师父好漂亮,连三十三重天上的神君都为她神魂颠倒。 莫洵的师父……喜欢的是黑无常呀,哈哈哈哈哈。 剑修在记忆里聊着贯穿了神界鬼界的,当时最著名爱恨情仇,苏泽浅简直没脸听,他从不知道剑修也能这么八卦。 那时的莫洵毫不起眼,剑修们的目光不是放在战场上,就是围着三位八卦的主角转,战事残酷,但好在邪不胜正,鬼王一步步被打退,直至被封印。 封神大阵亮起,天上已然凝聚起功德祥云,然而就是这个瞬间,在胜利近在咫尺的瞬间,一道惊雷陡然劈下,打散了祥云,也撕开了天幕——! 第八十六章 那道雷在天空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黑雨倾泻而下。雨珠打在地上噼啪作响,落在植物上,植物枯萎,落在人身上,身体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封印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白无常无暇分心,黑无常张开一片结界,保护同伴,莫洵也想保护师父,动作却慢了一步。黑无常侧头看莫洵一眼,后者笑了笑,抽身退开,去支援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其他人。 苏泽浅现在看见的都是剑修的记忆,无聊了千百年的剑修们在陪他一起看,看着看着,竟发现了不少曾经没注意到的细节。 “咦——沈古尘是在赶莫洵走吧?嘿嘿,谁说白君眉喜欢沈古尘是热脸贴冷屁股,黑无常对她宝贝着呢。” 黑无常,沈古尘,白无常,白君眉。 苏泽浅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莫洵退远了些,扬手打出结界,与如今时常泛出金光的结界不同,鬼王之战中,年轻的莫洵放出的法阵是全然的黑色。 这片黑色不如沈古尘的稳重,带着流动的色彩,显然还不够沉稳。 他的人也是不够沉稳的,跟在师父身边的年轻人,显然被保护得不错,在大多数人满身伤痕的此刻,他一身衣服仍算得上整洁。 所以年轻人还有余力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同盟们拉进自己不大的挡雨结界下,推着他们滚做一团,以保护更多的人。 恶战之后,再讲究的人也讲究不起来,仙妖人鬼混在一堆,彼此分享伤药,尽可能恢复实力,黑白无常的封印在黑雨的影响下进展缓慢,天空中的裂口不肯收拢,久经沙场的老将们都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除了鬼王,还有谁能弄出这种动静? 谁都不知道。 所以才更危险。 白无常终于画下了封印的最后一笔,封印完成她也耗尽了力气,全靠沈古尘撑着才能站稳。 清秀漂亮的女性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回头就喊莫洵:“徒弟,回来!” 莫洵向来听话,白君眉喊了他,他立刻就转了身,反正他的结界里也塞不下更多的人了—— 就是这个时候,又一道雷从天幕上的裂缝中掉了下来,恰恰巧巧劈在莫洵和白君眉中间。 那一雷威势巨盛,沈古尘带着白君眉往后躲,莫洵拖着一结界的人也往后躲,两边的距离被拉长,而造成了距离的黑雷像一柄巨斧,横在了天地之间,竟是不肯消散,反而有弥漫之势! 白君眉和莫洵之间竖起了一道黑色屏障,闪电聚成的屏障有缝隙,而这些缝隙正被迅速填满。 那边黑无常沈古尘皱起了眉头,手中黑棍扬起,屏障那头刹那间电闪雷鸣,黑无常全力一击打在屏障上,屏障纹丝不动。 黑无常头的攻击天上排位第一的战神也不敢说扛得下,此刻着屏障居然丝毫不受影响,任谁都能看出不对来。 莫洵当然察觉了到了问题,他这边能看见天上的裂缝,因黑雨烧灼而死的树木也同刚刚一样,但屏障那边,沈古尘头顶风和日丽,所以能看见他一击引动的电闪雷鸣,那头的天幕上没有裂缝,黑雨的痕迹也不存在,是第一道惊雷落下前的模样。 屏障那头不止白君眉沈古尘两人,其余人惊疑不定的望望屏障,又望望身后,一叠声问怎么回事。 白君眉看沈古尘攻击不奏效,硬是撑了口气,一掌拍上屏障。 而那屏障也确确实实被击破了。 白君眉显而易见的愣了下,眼中闪过明悟的光,神色的变化只有一瞬,但莫洵看见了。 于是他也明白了。 这一瞬间年轻人脸上血色褪尽。 苏泽浅心中一揪,剑修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来白君眉知道什么,但我们始终想不明白。如果说这道雷是劈莫洵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往他身上劈?” “但如果原因不是莫洵,他们师徒两个,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莫洵往后退了一步。 将最靠近屏障的那么同伴推了过去。 “徒弟,快过来——!” 看见莫洵的动作,白君眉脸上焦急更甚,把人扯过去后,大声向莫洵吼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白无常显然想自己把莫洵给揪过去,但打开的通道却是单方向的,只能从莫洵这儿往白君眉处去,不能由白君眉那边过来,女人尝试了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 白无常几乎把自己搞得鲜血淋漓,莫洵一边喊着让黑无常阻止她,一边不断的把自己这边的人往对面送。 说来也奇怪,通常雷的长宽都是有极限的,这一道黑雷连接了天地,横无际涯,莫洵这边居然找不到绕过去的路。 黑无常没有阻止白君眉,反而也在尝试击破屏障,他们身边的同伴们也在努力,然而尝试的结果是,能在屏障上破开口子的只有莫洵的师父一个人,而白君眉终于到了极限,裂口弥合,莫洵没能把自己这边的人全部送过去。 始终沉默的沈古尘隔着屏障对莫洵说:“让开。” 然后全力,将手中的黑棍,掷向只剩拳头大小的裂口。 黑色屏障剧烈抖动!整片天地都在震动! 黑色长棍一点点,从裂口中突了过来。 莫洵伸手握住,沉声一喝,猛然抽出—— 淋漓的鲜血从男人手心洒出,那根黑棍浑身冒烟,更显暗沉。 屏障两边仿佛两个世界正渐渐剥离,沈古尘的声音变得缥缈:“给你了。” 莫洵握着棍子——那棍子对当时的他来说太沉了,沉得只能拖着。 他说谢谢,说回头见。 黑色屏障完全封闭,过了一两秒后渐渐变淡消失,对面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留下的人惊疑不定的问着。 “鬼王自盘古开天后就已经存在,从来没人能封印他。”莫洵看着大山脚下光华流转的封神大阵——鬼王的封印被天雷分到了他们这一边。 “我们封印了他,当然会出现些异象。” “这算是什么异象?对面的人呢?”天上的裂缝也消失了,黑雨止歇,有人走出莫洵的结界奔到对面。 “刚刚那动静,怎么像秘境开启关闭时切开两方世界的模样?” 莫洵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许就是秘境。” 天地人。 三界英杰皆聚于此,如果此地真有秘境,怎么可能看不出? 有人急切的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莫洵眨了眨眼睛,眨眼的动作看在苏泽浅眼中竟然是脆弱的,仿佛是个把眼泪憋回去的动作。 年轻,和现在相比甚至是稚嫩的莫洵说:“我只知道,我感觉不到我师父师祖了。” 苏泽浅从这句话中推断出了这样的逻辑关系:黑无常是白无常的师父,白无常是莫洵的师父,莫洵是我的师父。 师父的师父和师祖是一对,他们都是无常。可我不是无常,能和我师父走到最后吗? 苏泽浅心里莫名的生出惶恐来,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毫无逻辑可言,却止不住的不安。 剑修不知道苏泽浅的心思,剑修记忆里的人更不会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那个时代神鬼间的师徒是有灵魂羁绊的,感觉不到,不是对方死了,就是已经不在一个世界。 而出现后一种可能的情况,便是一方入了秘境。 那么到底是哪边跑进了虚幻世界呢? 留在这边的人粗粗数数也占了参加战斗的人中的一小半,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大家按捺下疑惑,怀揣着不安进行收尾工作。 最终战斗开始前,大家约定如若胜利,便由天庭摆宴庆祝,莫洵这批人收敛了同伴尸骨,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一起往天上去。 琼楼玉宇,三十三重天。 除了少了对面的那一半人,一切皆如往昔。 人容易被迷惑,神鬼也会被安逸俘虏,只是少了几个人,除非是关系特别亲近的还在不懈寻找,大部分人在鬼王被封印后的太平盛世中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入幻境的,大概是对面的人吧。 天地只有一个,幻境不可能如此巨大如此真实。 渐渐的,连寻找亲朋好友的人都消停了,参加鬼王之战的人类不是飞升就是入了轮回,功德深厚。 天上的神仙们闲极无聊,看同袍在一次次转世中如何一点点消耗功德,最终泯然众人,他们叹息着,偶尔兴致起来,出手点化一二,灌下了孟婆汤的转世之人问为何点化他,他何德何能,天上的神仙们装模作样的说声因缘前定。 剑修们大多在天上,只能偶尔看见莫洵。 黑衣男人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沉稳下去,脸上的笑容也沉淀了,温文尔雅。 然而看见他的人都在说:“嘶——我怎么觉得莫洵越来越可怕了呢?” 有人回答:“能不可怕吗?沈古尘白君眉消失,统领百万无常的就他一个人,气势当然上去了。” “话说起来,他居然能服众……一开始不就是白君眉的一个小童子吗?” “你怎知,小童子便没能力呢?” 剑修们的声音响了起来:“该说他是深藏不露,还是美玉可雕呢,他有没有能力,能不能服众,苏泽浅你也看见啦。” 第八十七章 安逸的日子永远是短暂的,仿佛只是过了一个瞬间,天庭就现出了凋零之像。而凋敝的时机那么讽刺,正是在人间君王高喊着“君权神授”的时刻。 天庭的神仙不需要人类的供奉也能存在,他们的仙力减退是莫名其妙的,许多神仙担心有阴谋,然而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人间捧起来的俗神——各路大仙、保家神等,因为凡间信仰的变迁或兴起或消亡,消亡的总比兴起的多。 当凡人因为种种原因重新捡起被丢下的信仰时,保佑他们的大仙大多消散,凡人照旧供奉,神仙却从不显灵,哭天抢地的怒骂中,其余苟延残喘的人间俗神也被牵累,一个接一个的因为供奉的减少而衰亡。 “天要亡我!” “天要亡我!” 天上一片哀嚎。 哀嚎声中终于有人想到了地府,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战斗。 “地府一直很平静,他们没出事吗?” “天上地下有共通之处,如果地府能留存,天庭肯定也能渡过此劫!” 神君们自矜身份,轻易不肯出面,底下愿意跑的小神仙连牛头马面都见不到,只能和满地跑的无常鬼搭上话。 在人间行走的小无常们一问三不知,统统说有事找莫大人。 莫大人。 好些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莫大人是谁,地府里有姓莫的大人吗? 小神仙们怀着紧张与疑惑站在黄泉路的尽头请莫大人与他们一见,他们得到了回应,黑色的影子从黄泉尽头飘来,越走进,越熟悉,然而等那人站到了面前,感觉却又变得陌生了。 “莫洵?” 时间难以在鬼神的外表下留下痕迹,莫洵依然年轻,可身上的气势和当初战场上的那个小童子,已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找我什么事?” 小神仙们遮遮掩掩的说着天庭发生的怪事。 莫洵静静听着,脸上淡而温和的笑意却让对面的小神仙紧张到结巴。 末了,黑衣男人用轻缓的声音对他们说:“让上面能下决定的家伙,下来,和我说实话。” 男人的表情与气势让小神仙们连愤怒都生不起来,心惊胆战的应着,跑回天上去。 莫洵盯着小神仙们的背影,视线一路往上,然后停顿在某一个点。 隔着云层的神君确定莫洵看见他了。 这神君是此时天庭的第一人,和那位与白君眉有过段故事的比起来,差了好几个级别。 这位神君很清楚,如果他的障眼法瞒不住莫洵,如果莫洵的视线已经能穿透地、人、天三界屏障,直看到他身上来,那这位无常的修为,天上已无人能企及。 神君不敢奢望见到阎罗王,降下云头,站到莫洵对面,如实以告。 莫洵显得很平静:“西方佛陀口中的末法时代在我们的占算中也得到了印证,你口中的故事,迟早会发生。” 莫洵事不关己的平静让神君气愤:“地府现在没事,不代表将来没事,末法果真降临,你我都逃不开!” 闻言,莫洵笑了笑:“地府没事?” 笑容突然收得一干二净,面无表情的男人说:“哪来的胡话。” 黑衣无常视线陡然一转,准确的和苏泽浅对上了眼。 画面蓦然一黑。 剑修们解释,这是偷窥被发现了。 “莫洵和神君谈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之后的经过也挺复杂……对于你来说,只要知道个结果就行了,结果是还存活着的鬼神妖魔再一次联合起来,不甘消亡的命运,直接与天道抗争。” 神仙鬼怪中有一些想要和人类抢地盘,被莫洵否决,他说凡人不能碰,因为他们始终被天道眷顾,去和凡人抢地盘,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他问大家还记得当初的秘境的说法吗?如果入秘境的是我们呢?能给鬼神下秘境的唯有天道,这更像是一场试炼,一场考验,撑过去了,便再晋一级,乱了心神,便陨落。 莫洵的第二种说法说服了绝大部分人。 无论什么种族,趋利避害皆是天性,若是试炼,只要不坠本性,即使在试炼中死亡,在现实中也能活过来。 “莫洵个人修为最高,率领百万无常参战,自然成了队伍的领袖,即使有不服的,也在日后的行动中渐渐服气了。” 剑修们说:“和天道的斗争比与鬼王的斗争更漫长,天道无形无体,我们却实实在在的攻击到了它,即使死了,我们也为这件事感到自豪。” “你想象不到那时候我们有多团结,神鬼妖魔之间积年的恩怨仿佛被一笔勾销,大家能相互交付后背,坐在一起讲着笑话喝酒。” 剑修们给苏泽浅看当时的记忆,记忆的画面是晃动的,看见这一幕的剑修被人扛着肩上。天边一线火烧般的红,残阳如血,照得大地也是一片通红。 那红是夕阳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 然而身处其间的神鬼众生凛然不惧,他们显然是打了场胜仗,士气高亢,周身泛光的神仙和满身黑气的鬼勾肩搭背抢一壶酒,灰毛白毛杂毛的兔子蹦来蹦去忙着运送伤药,顶着羊角的妖怪一巴掌打在竖着狼耳朵的人身上,让他乖乖趴下好包扎。 那是群魔乱舞的画面,却偏偏豪气纵横,让人胸腑间一片开阔。 剑修在看场地上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黑衣男人。 此时的莫洵已然是一副领导者的架势,他能和同伴们笑闹,但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沉默。 他沉默的时候总是抱着那根黑色的棍子,棍子斜倚在肩窝,背微微弓着,是放松的姿态,又显得人落拓。 “现在那棍子是莫洵的,不是沈古尘的了。他使得比他师祖更好。”剑修呆在剑修堆里。 意外话多的剑修们叽叽喳喳开了。 “他还是在想沈白二人。” “……等等,他是在想故人,还是在想这场战争?” “五五开?后者比例更大?”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担心。”有人说,“即使这场战争输了……扪心自问,责任也不在他啊。” 莫洵已经做得够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可到底如何好呢?似乎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剑修让苏泽浅看了他们的最后,看了他们的失败。 最后的记忆蒙着血色,每一个剑修都是强弩之末——每一个人都是强弩之末。 苏泽浅在剑修的记忆力找莫洵,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道黑色的声音。 他听见记忆里的剑修在说:“末法降临,拼寿元我们拼不过那些妖魔鬼怪……要不我们先走一步?” “行行行,走走走。”领头模样的剑修首先答应,剩下的无有不应。 能活到最后的都是剑修中的佼佼者,即使是强弩之末,集众人之力斩下一剑依然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毁天灭地的威能带来的是开天辟地般的结果。 苏泽浅在剑修的记忆里以剑修的视角看世界。 剑修们以神识看世界,于是苏泽浅看见了大地上不断加深的巨大裂缝,也看见了整片陆地板块被切成两半。 海水疯狂灌入,裂缝在急流冲刷下变得更深更巨大,拼尽全力的剑修们尽数陨落,如同一只只折翅的鸟,跌入奔腾的海水中,坠落无底深渊。 湍急的水流夹在的大块沙石,视野一片浑浊,坠落后的剑修们将剑深深扎入地底,将泥层下的灵脉刺穿! 金色喷薄而出,又被倒灌而入的水流冲回,两股力量对撞,将不计其数的人撕扯成碎片,苏泽浅一时只看得见满目的红色。 苏泽浅的视野飞快的转换着,那是一个个剑修的死亡而中断了意识。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有断断续续的浑厚声响——那大概是什么东西在咆哮,声音像是来自地下,又像是来自天上,苏泽浅分不清。 他甚至不明白剑修们此举的动机,但他知道,所谓的山里人,是在这场战役之后才出现的。 视野黑了片刻,再亮起时看见的是幽蓝的水色。 有影子从水面上投下来。 这画面让苏泽浅产生了某种熟悉感,在榕府的梦中,他也从水中看世界。 记忆中的剑修们从水底浮出,看见了石柱,看见了石柱上的棺材。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醒了醒了,剑修也醒了。” 那些声音从棺木中传出,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 剑修们飘荡着,检查着自己残缺不全的灵魂,看着一具具棺木上浮起的虚影:“我们怎么会没有魂飞魄散?你们怎么在棺材里?” “我们都死啦。” 有的死在那场与天相争的战役中,有的受了重伤,不愿苟延残喘于人世,自己爬进了棺材。 “你们最后的一击劈开了独立于三界之外的一条缝隙,莫洵在这条缝隙中铸了墓,我们这些将死未死,已死魂魄未散的,都被他一股脑塞了进来。” 听见这句话,剑修中的一个脱口就问:“我们输了?” “输了。” “那莫洵呢?” “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在做什么?” “在外面,穷折腾,说要把我们都折腾活过来。” 剑修中有人扯着笑问:“他不会觉得我们的死都是他的错吧?” “莫洵说他乃罪孽转生,生来当历千万劫,鬼神之战的那场分别便是他又一劫的开始,我们都是被他拖累的。” 剑修笑起来:“这话未免太自大,莫洵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清楚,如果这是他的劫,我们不就都是幻影了吗?” “在否定自己的时候,把别人也给否定了。”剑修们对苏泽浅说,“是种病,得治。” 记忆到此结束,苏泽浅又回到了白色演武场上,这一回莫洵没被允许进入。 剑修们有话对苏泽浅说:“我们不太清楚莫洵在筹谋什么,但想必不会是好事。” “他是罪孽转生,便觉得自己该赎罪,心中亏欠太多……都是些没必要的负担。” “我们反正已经成了这样子,也无所谓是不是莫洵劫数中的一环了,如果我们未曾真的活着,那也无所谓死,但自以为身处劫数中的莫洵,却是活着的——” “——他是我们中最年轻,最强大,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了。” “所以看紧他,苏泽浅,不管他要做什么,别让他作死。” 第88章 番外一 在山中修炼的时候,苏泽浅得了老王“太拼命”的评价,接触得多了,山里人都能看出年轻人在平静表面下的焦躁,略微询问,苏泽浅只说没事。 又怕问多了让他起疑,山里人只能按捺下困惑。 一天天过去,他们发现苏泽浅紧绷的情绪并没有影响什么,不安被淡化,他的努力赢得了山中居民的肯定。 认真的孩子谁都喜欢,而山里人的年纪对苏泽浅来说,都是祖宗级别的了。于是这些前辈们会在休息的时候给苏泽浅讲一些无关紧要的有趣故事,带他看一些山中的奇珍异宝。 而山嘛,草木总是最多的,在剑道之外,苏泽浅在山中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可以吃的植物,学会了烹制它们的奇奇怪怪的方法。 苏大厨的手艺不容置疑,在他掌握了烹调火候之后,几乎每个饭点都有小妖怪眼巴巴的盯着他看。 冷面心软的苏泽浅从不拒绝它们,不得不说好手艺真的能带来融洽的人际关系——虽然苏泽浅周围的都不是人,但在那些吸着鼻子,流着口水,眼神亮晶晶的小妖怪的包围中,看他们大快朵颐的满足神色,苏泽浅的表情会不由自主的变得柔和。 干了好几年的工作成了消遣,苏泽浅在别人的满足中获得快乐,快乐过后却涩然。 他为了莫洵去学厨,到头来,对于那个人,这门手艺却是用不上的。 后来苏泽浅学成出山,在寒冷的冬夜向莫洵表白心迹,把那个向来镇定的男人吓得语无伦次。 忐忑得等待回答的苏泽浅心里非常得意。 莫洵舍不得,莫洵妥协了,莫洵将他带进了榕府。 在榕府中,苏泽浅也是过过几天安稳日子的。 莫洵守榕府,不轻易出去,但他的人苏泽浅却不能时时看到。 苏泽浅看得出,莫洵对榕府有着近乡情怯的回避,所以他从不问男人去了哪里。榕府很大,想着照顾莫洵的情绪,苏泽浅从不乱跑,不是在中庭练剑,就是在房间里打坐。 自然,那房间是莫洵的房间。 莫洵的房间完全是富家子弟的布置,没有打坐的蒲团,苏泽浅只能在床上盘腿摆莲花式,他这一打坐,通常就是一整晚,而不需要睡眠的莫洵整晚都不会出现。 “月黑风高的,你在干什么?”不出现的莫洵突然就出现了。 苏泽浅睁开眼,就看见莫洵一根手指顶过来,抵着他的额头往后一推。 “睡觉。” 莫洵打散了苏泽浅标准的莲花座,一抬下巴示意人往里面去,然后开始解外套腰带。 体内灵压运转被打断,苏泽浅觉得自己脑子也短路了:“什么?” “大晚上的不睡觉,打坐很好玩吗?”莫洵脱了外套挂在床边衣架上,穿着件单衣把叠得整齐的被子抖开,又一次的说,“睡觉。” “可……” 可是山里人告诉他,有过短暂师谊的李家人也告诉他,打坐是一个天师提升自己实力的基础方法,如果能用打坐代替睡眠,那就用打坐代替睡眠。 莫洵对此的回答是用被子把苏泽浅也裹住:“睡了。” 实则男人也是心血来潮,他突然间想,为什么苏泽浅要这么辛苦呢?打坐绝对没有睡觉来得舒服,他没必要这么拼,拼得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不剩。 苏泽浅看不见他,他却一直能看见苏泽浅。 莫洵对榕府怀有复杂的感情,确实如苏泽浅说得那样,近乡情怯。苏泽浅看不见他的时候,是他隐去了身形,坐在屋顶上看小徒弟练剑,或是倚在榕树枯死的枝桠上,透过窗户看苏泽浅打坐。 很多时候,唯有看着苏泽浅,莫洵才能平静下来。 男人已经在身边躺着闭上眼睛,苏泽浅没法再提打坐的事,于是也放空精神闭上眼。 他意外的做了个梦。 梦泛着陈旧的黄,视线极低,平视着看出去,只能看到成人胸口下面儿一点的位置。两边街景熟悉,背着书包孩子涌向无证经营的小推车,买各种油炸食品,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台阶上铺开一块塑料布,放上一毛钱两根的软糖条,还有五角一管的无花果丝…… 林林总总,目不暇接,苏泽浅走过这些摊位,走过一座窄窄的桥,拐进一条小小的巷子——那是老城区还没改造时,从学校到莫洵家的必经之路,是苏泽浅,回家的路。 家。 年幼的苏泽浅咀嚼着这个字,嘴角有绷不住的笑。 然而他那天回到家时却是鼻青脸肿。 “怎么回事?”莫洵问他,苏泽浅却不说,无奈的男人打电话去问他的老师,莫洵担心是苏泽浅因为孤儿身份被排挤了。 老师也满头雾水,说完全没有这种事,后来几经打听才知道是路上遇到了小混混。 九十年代老城区的治安不算好。 苏泽浅被盯上不仅因为他年纪小,更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 莫洵在人类社会明面上的身份是个书画先生,搞艺术搞出名堂的生活条件不会差,更何况莫洵手里的财富不止来自他的教书收入。 因为富有,因为不是人,他花起钱来没什么概念,觉得好看适合就给苏泽浅买,而见惯了好东西的男人眼光有多挑剔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苏泽浅懵懵懂懂,他同样懵懂的同学自然也看不出他一身行头的价值,甚至部分家长都看不出。 然而小混混们不同,他们眼睛毒辣,于是盯上了苏泽浅。 那时候苏泽浅人小,就算跟着老王学了功夫,也打不过一群成年人。 莫洵非常奇怪:“你为什么不说?” 苏泽浅完全是小孩子心态,没打过,他觉得丢脸,不想让莫洵知道。 老师在电话里告诉莫洵,那群小混混是惯犯了,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想要保证小孩子的安全,最好家长来接。 莫洵说知道了。 但第二天苏泽浅依然是自己回家,之后的所有日子里都是。 因为苏泽浅放学的时候,莫洵的课还没上完。 他时不时听到有同学被那批小混混袭击了,甚至来接他们的爷爷奶奶都被打,可苏泽浅一直平平安安。 当时的苏泽浅不知道为什么,但在这个梦里,他看见了。 那天晚上,在他睡着之后,莫洵出了门。 他目标明确的走进了某条巷子,顺利的找到了正在勒索一位晚归女性的小混混们。 男人走过去,边走边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子往上撩。 这动作意味太明确,看见他走过来的小混混之一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滚远点!” 莫洵卷着衣袖,继续走近,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准备上讲台的老师。 “跟你说了,滚远点!” 一个小混混扑了过来。 莫洵身形一晃,抬脚把人踹到了墙上。 砰一声。 被抢劫的姑娘不哭了,小混混们也不叫了。 “四点多的时候你们在施巷打了个小学生?”男人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他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那是我家的孩子,你们最好别碰他。” “老子打的小学生多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你说不碰就不碰!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莫洵笑了笑:“真巧,我也不是。” 第八十八章 苏泽浅湿哒哒的在莫洵背上醒来。 黑衣男人背着从水里捞起来的年轻人,顺着甬道往墓外走。 “师父。”苏泽浅习惯性的叫了句,立刻换了莫洵的一个问题。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苏泽浅:“他们……说你是个好人。” 莫洵:“阿浅,你是在认真的说谎话,还是在随口敷衍我?” 苏泽浅在莫洵背上挣了下,下来自己走。 确实没说实话的年轻人有点不敢看莫洵的眼睛,他问:“师父,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若说是磨练,也太儿戏。 莫洵笑起来,带着一股矜持的骄傲:“我带你来,是为了让我的故人们看看我的人,也是为了让我的人,认识认识我的故人。” 眼神闪烁的苏泽浅瞬间红了脸,他强撑着严肃说:“你的故人对我说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要我看牢你。” 莫洵还是笑:“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们说了几百几千年,我不都活到了现在?” “行了,人见到了,我们出去吧。”莫洵提醒了声,“准备好。” 然后带着苏泽浅再次入水。 做师父的依然没给徒弟任何保护,水压从重至轻,苏泽浅的表现比来时好得多,隐匿结界稳定的撑起来,光怪陆离的水下世界消失,古镇上导游的高音喇叭声又回到了耳中。 莫洵带着苏泽浅腾空飞起,到云层上端时松了手:“自己飞。” 长剑踩在脚下,苏泽浅勉力跟上,剑修们和他过招,给予他的训练,在这时候没有丝毫帮助,但在记忆中看见的神识世界给了苏泽浅开启了一扇大门。 年轻人将自己的意识界打开,勉强在云雾重重中弄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我们去哪儿?”他问莫洵。 男人的回答是:“去接李木。” 在山中与蒙面人战斗时,苏泽浅也注意到了李木的消失,他知道李木是被莫洵弄走的。就像他知道莫洵带他入墓,也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去见故人。 “李木去了哪儿?” “湖南。” 李木几乎是崩溃的。 前一秒他在山里的泥地上,下一秒他就被扔进了水里。 还是那种冷得刺骨,而且特别涩的水。 环境是黑漆漆静悄悄的,水又深又冷,李木扑腾了几下,浮上水面,发现水域非常宽阔,好在水流平缓,他暂时不至于淹死,还有上岸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他得找到岸。 李木身上带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少,年轻人掏出两根手指大的碧玉叶片,往水上一扔,就变成了一叶扁舟,又湿又冷的年轻人翻身爬上去后,这才有空打量周围的环境。 脑袋顶上是岩石,他在山洞里,山洞里到处是接天连地的石笋,他在溶洞里。 莫洵干嘛把他弄来这里? 排除传送出错,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他爸在这里。 在见到了莫洵真身之后,仿佛封印被打破,以前听鬼王和莫洵对话都是模模糊糊听不清,现在听得一清二楚。 姑苏城下,黄龙洞中。 他现在应该就是在黄龙洞中。 李木:“……不会是我想的那个黄龙洞吧?”湖南张家界的著名旅游景点。 此刻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李木关心的也不是自己到底在哪儿,要紧的是快点找到他父亲。 李家乃大族,寻找族人自然有一套秘法,何况父子之间。 李木很顺利的找到了他父亲,却因为溶洞的九曲十八弯花了好长时间才到达李林所在的位置。 李林昏迷不醒,在湿冷的溶洞里呆久了,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做儿子的用法术给父亲烘干身体,加上一层又一层续命符咒,他看不出李林到底怎么了,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李木很发愁,他该怎么出去? 此处岩洞显然不是普通岩洞,种种探路法诀尽数失效,喀斯特地貌脆弱,他不敢暴力开路。 李木一路摸过来的时候注意到溶洞岩壁上有人为的刻痕,许多年前有人来过这里,并画下了路标,然而年代久远,痕迹模糊不清,李木也看不懂那套符号。 怎么办呢? 就在李木犹豫是等人来救,还是自力更生的时候,他听见了莫洵的声音:“原地呆着。” 李木:“……哦,好的。”他知道该如何神识传音,却困于现在修为太低,做不到。 苏泽浅察觉到了莫洵灵力的波动,侧头问道:“师父?” 莫洵和苏泽浅已经在黄龙洞口了,不过是旅游景点的那个黄龙洞。 “我在告诉李木,让他别乱跑。”莫洵如实回答,随手折下一片叶子,投入水中,叶片便涨成了小舟大小。 两人身上一直有苏泽浅撑着的隐匿符。 两米外是排着队等着进洞的游客,一米半的位置是“危险,请勿翻越”的告示牌,脚下是被告示危险的湿滑石灰岩,岩石上有急流淌过,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汇入洞中的水潭中。 叶片小舟在瀑布下摇晃着。 苏泽浅看着对面闪烁的闪光灯:“师父,我们会被拍到吗?” 他不知道隐匿符能不能瞒过照相机。 莫洵答非所问:“你在天上飞的时候撞到过飞机吗?” 苏泽浅:“……没有。” 莫洵这么一说,年轻人生出了浓浓的违和感。 “所以说,我们和普通人生活的世界之间是有屏障的。”莫洵伸手比划了下,“不用担心。” 他率先跳上了叶片船:“下来。” 黄龙洞中用霓虹灯标明游览航道,船工们撑过一船船游客,莫洵的叶片舟和游客的船一起出发,很快驶上两条水道。 叶片小舟贴着岩壁行驶,莫洵的视线很少放在水道上,他在看岩石。 岩石上有什么? 有水蚀的斑驳痕迹,有石灰岩的万年的沉积,还有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刻痕。 苏泽浅看了会儿,发现莫洵在以那些刻痕决定行舟方向。 年轻人觉得没必要问莫洵是不是来过这里了。 水声和缓,偶尔能听见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啪嗒声,苏泽浅尝试着记忆路径,发现根本记不住。 莫洵没看他,却知道他在做什么:“别白费力气了,以前这里有道锁仙阵,没人能记住路。” 苏泽浅才想说话,就觉得心中一动,识海中落下一滴水,水滴晕开,其中蕴含的东西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已知已会的。 他突然就能看懂岩壁上斑驳刻痕的意思了。 苏泽浅:“师父?” 莫洵:“没别的意思,出去的时候你撑船。” 苏泽浅:“……” “师父,我不傻。” 他知道莫洵是在把他未曾来来得及参与的过去分享给他。 然而在这点上,苏泽浅是不满足的。 “师父,我在剑修的记忆里看见了两场战争,一场是和鬼王的,另一场是和天道的。” 莫洵“哦”了声。 苏泽浅继续说:“鬼王之战剑修看见了结局,但和天道的那场他们没看见。” 剑修在战斗结束之前便尽数陨落。 年轻人看着莫洵的背影,怀揣着小心,以及试探:“你能告诉我,第二次战争的结局如何吗?”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向莫洵提出要求。 他知道莫洵对他好,但有时候太好了,就是没把他放在等同的位置上,而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战争的结局,也是莫洵的结局。 苏泽浅要看的,是后者。 莫洵愿意分享给他的东西或许很多,却绝对不会包括这个。 他记得在剑修记忆中偶尔瞥见的莫洵,可不是什么云淡风轻的模样。 莫洵非常明显的僵了下,苏泽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黑衣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涵的东西太多,苏泽浅觉得自己被洞悉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摔落,疼,且冰凉。 莫洵回答他:“再说吧。” “阿浅,”莫洵补充了一句,“让你知道了,我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但——”但即使有苦衷,即使出于善意,隐瞒从来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苏泽浅的话没能说出来。 莫洵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泽浅就收了声。他看见了前面岩洞中的李林李木父子。 李木同时也看见了他们。 莫洵把叶片船划过去:“上来。” 知道了莫洵身份后,李木在他面前不太敢说话,把李林搬上船后,他直往苏泽浅那边瞥。 这一瞥还真瞥出问题来。 “你耳朵后面是什么?” 准备和莫洵换位置撑船的苏泽浅:“什么?” 李木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给苏泽浅看。 溶洞光线昏暗,照片上全是噪点,但耳朵后的图案还是能看清的。 中心一道曲线,如同太极图中分隔了黑白阴阳鱼的中轴线,两条阴阳鱼的鱼眼处被相同的图案取代——三道横线,上面放一道,下面两道平行,像是被拆散了的易经卦象,又像是山形纹。 这山形纹苏泽浅看过很多次,在莫洵的衣服上,在男人房间里的家具上。 苏泽浅把手机举给莫洵看:“这是什么?” 莫洵扯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长:“你猜。” 第八十九章 李木不敢说话,李木觉得自己很方。 苏泽浅也很方,苏泽浅也不敢说话。 莫洵看着两个年轻人的傻样,又是一声笑,黑色长棍在岸上一点,叶片小舟便顺着来路返回。 苏泽浅在莫洵肩膀上按了下,和他换位置,撑船往回走。 莫洵撑船是用的手中的长棍,在剑修记忆中看见了那根棍子来历的苏泽浅当然不会问莫洵借着用,他也没必要借。年轻人随手一拉,便拉出一道虚影,李木看得清清楚楚,苏泽浅是在空中画了半道符文,才做出了这么个——用于撑船的玩意儿。 李木震惊:艾玛,符咒还能这么玩!我怎么没想到! 年轻人径自震惊着,莫洵俯身查看李林的情况,做儿子的立马把脑袋里的各种念头全扫了出去,一心一意的盯着看。 莫洵伸拂去李木打下的重重保护,伸手压在李林的天灵盖上。 莫洵对李林的检查和对白的检查别无二致,得出的结果是人类果然脆弱,李林身上的伤势和白根本不能比,却有油尽灯枯之感。 莫洵看得出李木的焦急紧张,就他所知,这父子两个平日里也没显得多亲密,但事涉对方性命,关心浓得要溢出来,简直恨不得以命换命。 黑衣男人将盖在李林头上的手下移,拂去了他眉目间的死气。 李木什么都没感觉到,苏泽浅却若有所觉,年轻人侧头去看,只觉得莫洵的脸白得过分。 他不由的又唤了声:“师父……” 莫洵抬眼对他笑了笑,然后转头看李木:“不用担心。” 他既是在回答苏泽浅,又是在告知李木,前后语境配合,弄得苏泽浅搞不清莫洵到底有没有理解他那一声呼唤的意思。 “没有生命危险。”莫洵继续交代李木,“保险起见,回去后送他到医院看看吧。” 李木一口气松下来:“好的。” 他诚心诚意道:“谢谢。” 苏泽浅问:“怎么回去?” 莫洵都让他自己驭剑飞了,李林李木也没有再被莫洵带着飞的道理。 因为自己能飞,苏泽浅知道御空很累,他不希望莫洵受累,既然李林没事,那更不应该让莫洵受累了。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实打实的接收到了徒弟的小气信号。 男人笑了下:“火车。” 李木倒是没觉得惊讶,他提出了个很现实的问题:“火车票呢?” 莫洵:“带身份证了去售票厅买,没带找黄牛。” 苏泽浅:“……”好接地气的方法。 李木:“……哦。”他指了下苏泽浅,“他的衣服?” 苏泽浅一身长袍。 莫洵:“在意就换,不在意就穿着。” 大冬天穿一身薄薄的古装回头率太高,苏泽浅还是在意的,贴着障眼法的符,到景区的购物中心买了身衣服——至于钱,李木带着皮夹呢。 昏迷不醒的李林是个麻烦,莫洵指点李木画了张符,往李林身上一贴,男人立马睁开眼。 这符和当时克制心魔中的殷商的符完全不一样,扭曲的线条怎么看怎么阴森。 李木问是什么符。 莫洵回答:“湘西赶尸符。” 李木:“……”早知道不问了。 李林李木带着身份证,顺利的买到了火车票。 遵纪守法的苏泽浅到底没敢找黄牛,到派出所开了张身份证明,在人工窗口买了合理合法的票。 至于莫洵—— 他是只常人看不见的鬼啊。 鬼先生光明正大的逃了票,和苏泽浅李家父子一块儿坐在候车厅里等车。 苏泽浅看着候车室里满满当当的人,胆战心惊的想,不会有人跑来坐莫洵坐着的位置吧? 他的紧张连李木都看出来了,后者问他想什么呢,苏泽浅如实说了。 李木笑话他:“你傻么?候车厅里这么多人,你看见有人不长眼的往你师父身上撞了?” 李木都看得出来苏泽浅的紧张,莫洵怎么可能看不出,李木笑话完苏泽浅,莫洵补刀:“确实傻。” 苏泽浅:“……” 好容易上了火车,按着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位置,却发现卧铺上已经有人躺着了,一个隔间四个位置,都躺着人了。 四个全是男人,一个睡着了正打着鼾,三个醒着,苏泽浅几个人拉开门,只有一个看了他们一眼,其余两个连个眼神都不给。 苏泽浅李木再次对了下卧铺号,确定是对方占了自己的位置。 “先生,不好意思,”李木上前去,客客气气的说,“这是我们的位置。”他说着把票给睡在自己铺上的男人看。 那男人看都不看一样,粗着嗓子道:“你们走错了,这是我们的位置!” 李木还是想和对方讲讲道理的:“你把票拿出来看看嘛……” “吵死了,老子睡觉呢!”唯一睡着的被吵醒了,不耐烦的吼了声,声音很大,外面都是一静。 李木也火了:“嗨,占了别人的位置还有理了?!票拿出来!” 遇上这种事天师的身份是占不到优势的,他们不能对普通人动手。 这趟车横穿整个中国,乘客鱼龙混杂,卧铺上躺着的四个显然是老油条了,看李木苏泽浅年轻,李林又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就觉得他们好欺负,打定主意不让。 天师不能动手,莫洵却没顾忌。 他用客客气气的语气,说了三个字:“让出来。” 一股冷风吹过,躺着的四人突然就怂了,忙不迭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结果那四人才刚走到这节车厢口,就和查票的列车员打了个照面,如果是个女列车员,碰上这样的人或许就放过了,但好巧不巧这次来查票的列车员是个健壮的男人,一口东北腔,看这四个不是好鸟,揪着要看他们的票。 一查,逃票的。 又问身份证,竟还是哼哼哧哧。 问题大发了。列车员直接把乘警给叫来,押着四人走了。 李木看得瞠目结舌意犹未尽。 苏泽浅:“师父,这都是你做的?” 莫洵:“我哪有这个能耐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排这么多事。” 他给两个年轻人科普:“其实就是一句俗话‘夜路遇上鬼’,倒霉运了。” 如果遇上的是只小鬼,效果还不会这么立竿见影,偏偏撞上的是莫洵这只大鬼,那当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倒霉了。 李木:“这是倒了八辈子霉啊。” 李小天师现在很舒爽:“也是活该。”那四个人平日里肯定没少干坏事。 动静闹得大,一车厢的人都在议论,探头探脑往苏泽浅他们这个包厢看,李木拉上门,在门背后贴了张符,世界清静了。 “你们两个睡上面。”莫洵对两个年轻人说着,同时把李林在下铺放平,撕掉了他身上的符咒。 桌上有一次性纸杯,莫洵抽了一个往李木处递去:“倒点水来,冷的。” 李木端着杯子出去,莫洵从苏泽浅装衣服的塑料袋里拿出在景区买的木雕果盘来——谁都不知道莫洵买这个干吗,但谁都不敢问。 苏泽浅看着莫洵,又提了一遍在山洞中被岔开的问题:“我耳朵后面的是什么?” “我的人的标记。”莫洵回答了,“这个回答很笼统,详细解释的话……” 话题突然一跳:“阿浅,你觉得我电脑啊,手机啊玩得怎么样?” 苏泽浅实话实话:“很熟练。” 其实在这点上,苏泽浅一直是很惊奇的,披着人类壳子的莫洵是个五十多岁的人,数码产品玩得意外溜。什么给手机换个铃声啊,电脑上下载视频啊,网购啊,不用他教就都会了,和同事们那些连流量、wifi都弄不清是什么的爹妈相比,莫洵实在是,非常时尚,紧跟潮流。 苏泽浅记得墓穴中的剑修们向他抱怨,现在的时代乱七八糟的,教他功夫的老王老师不用手机,不看电视,唯一的娱乐是报纸…… 和其它非人类比起来,莫洵显然很适应这个时代。 莫洵点了点头:“那在这个基础上,我给你点提示。” 苏泽浅点头,满心戒备,因为熟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眼前的男人撕下了为人师表的正经皮囊,抛弃了山中之神的威严肃穆,正露出了内里满满的恶趣味。 莫洵笑着,是刻意控制着嘴角弧度不要太大的笑容,全是促狭,还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现在我们在火车上,火车在开,火车是车,我是你的师父,你是我学生……想到了什么?” 苏泽浅一把按住耳后的图案,年轻人的耳根已经红了,冰山脸彻底融化,表情分外精彩。 还能想到什么?当然是网上的那两句话了。 ——老司机开车啦! ——滴,学生卡。 莫洵大笑出声。 苏泽浅咬牙切齿,莫洵很适应这个时代,适应过头了。 苏泽浅结结巴巴:“所以、这、这到底是什么?” 是车票,还是卡,还是刷卡机?! 不管是哪个都够羞耻的! 苏泽浅想到章杨文看到这个图案时的表情,只觉得无地自容。 莫洵笑得不可自抑:“你还问?你确定要在这里问?” 莫洵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收,只余一双深黑的眼睛里蕴着兴味盎然的光:“李木要回来了哟。” 第九十章 李木端着杯冷水打开门,苏泽浅从他身边冲了出去,掀起一阵风。 李木看看苏泽浅跑远了的背影,又看了看显得心情很好的莫洵:“他怎么了?” 莫洵:“没什么……逗过头了。” 李木:“……”他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问得好。 “水。”他把杯子递给莫洵,“生水,不能喝。” “知道。”莫洵接过杯子,在果盘里倒了浅浅一层,然后将手伸进衣襟,从衣服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进了倒了水的果盘里。 那是筷子粗细的一条小白蛇,恹嗒嗒的,身上鳞片掉了不少,满身都是血糊糊的伤口。整条蛇一动不动,李木都疑心它是不是死了。 不过看莫洵脸上认真的表情,李木识趣的什么都没问:“我先睡了,有事叫我。” 莫洵点头:“睡吧,你也累了。” 李木爬到上铺,扯过被子闭上眼,这一天他也实在是累了。 莫洵坐在下铺,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小蛇脑袋上,细小的金光顺着鳞片缝隙流淌下去,白蛇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迅速收拢,愈合,长出新的鳞片来。 白睁开了眼睛。 “行了,我醒了。”白偏头躲开莫洵的手指,于识海中对莫洵说。 莫洵手指一摁,直接把白的脑袋压在木盘上:“别动。” 金光持续传输着,白暗淡的鳞片恢复了光泽,莫洵的脸上的血色却在褪去。 “鬼王闹了一遭,山里人心浮动,光靠桃木他们几个绝对是撑不住的,你作为山神必须撑起来,不能带着伤回去。” 白头动不了,尾巴啪啪乱甩:“你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顶用,你回来一趟,不比现在轻松吗!” “你是山神。”莫洵回答,顿了下才说,“我懒。” 蛇尾巴啪一下落回盘里,不动弹了。 面向墙壁躺着的李木一动没有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隔间外,走到了洗漱间的苏泽浅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 冬天的水冰凉,让苏泽浅脸上的热度退却了些,但年轻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的跳动依然激烈得好像要蹦出来。 在他李木开门之前,莫洵对他说:“经历了天雷、忘川水,你三魂七魄虽然未能炼化,却也开拓出了识海,灵魂不能自主离体,却在一定程度上能做到灵肉分离。” 随后的话莫洵用的是传音,也是苏泽浅夺路而逃的原因:“有些肉体上很要命的事情,在意识层面上可以试试了。” 他和莫洵之间,有什么事是“肉体上很要命”的? 用冷水泼着脸的苏泽浅站在充满泡面味的洗漱间里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件。 乐斋中莫洵给他上药,他起了反应,莫洵说不行,人鬼殊途,苏泽浅会死。 再加上莫洵铺垫的开车老司机,绝对不会是其他事。 苏泽浅受到了惊吓,脸上被冷水泼下去的红色又升了起来。 剧烈的心跳声中不止有惊吓,更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洗漱间狭窄,有人端着牙刷杯进来,苏泽浅侧身让过,他觉得自己需要吹吹风,清醒清醒,走到火车车厢连接处却猛然意识到火车车窗都是全封闭的。 年轻人一时半会儿不想回隔间,只要想到隔间里的某只鬼,苏泽浅便觉得空气燥热。他对着车门站着,看外面飞掠而过的景色,意图冷静。 他极力想要摆脱心里的念头,于是把注意力都放在环境上,手边的洗漱室里有人在刷牙,水流击打在不锈钢水池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空气中有香烟的味道,旁边吸烟室里几个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天。 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了好几层厚玻璃。 一整节车厢里的声音都是清晰的,唯独这处模糊,苏泽浅起了好奇心,更专心的去听。 “买到好东西了?” “对啊,好东西,喏看——” “这什么啊,黑糊糊一团,还是气体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去,这不会和鬼王有啥关系吧?!” 一个人从苏泽浅身边经过,年轻人伸手从他外套口袋里抽走了一支烟。 然后他夹着那支烟走到了吸烟室外。 吸烟室内,一句“小声点”说到一半就没了声,显然苏泽浅触发了什么,里面的人察觉到有人来了。 苏泽浅拉开门走进去:“借个火?” 吸烟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从口袋鼓起的形状能判断出他握着拳,另一个人掏出打火机给苏泽浅点上烟。 年轻人抽了一口,长长的呼出来,烟草辛辣的味道他从未习惯,动作却是说不出的熟练。 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抽烟室里的两人看了看苏泽浅,暗地里交换了个眼色,觉得没危险,就装着相互不认识的样子继续抽自己手里的烟。 苏泽浅看见了抽烟室的门上贴了两张符咒,一张是外面有人就会发光的显形咒,一张是静音咒,两道符咒都贴在视觉盲区里,唯有受过训练的天师才会往那儿瞧。 天师们在外行走都会隐藏自身灵力,如果不是听两人提到了鬼王,苏泽浅不会发现他们是天师,而这两位显然也认不出苏泽浅是天师。 认不出苏泽浅的,当然是没见过他的。而见过苏泽浅的,都是天师中的上层人物。 年轻人掂量了一下自己在天师界的实力,决定单刀直入,他按灭没抽几口的烟:“两位买到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两名天师的表情陡然一变,然而苏泽浅动作更快,在天师们变表情的时候,他一道封印已经拍在了门上,将吸烟室与普通人世界隔绝。 而后,剑修的强大气场无保留张开! 按着蛇脑袋的莫洵抬头往苏泽浅所在的方向望去,一声询问传音:“阿浅?” 苏泽浅回:“没事。” 吸烟室里,两名天师腿都软了:“你、你要在火车上动手?” “你们买到了什么?给我看看。”苏泽浅觉得此刻的自己比强盗还强盗,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想了这么个招。 一定是被莫洵带坏了,年轻人这么想。 两名天师哪敢不应,其中一位从口袋里掏出了个手指大小的玻璃试管。 玻璃瓶里的是气体,黑沉沉的,黑得并不纯粹。 “这是什么?和鬼王有关系?” “这、这、这……”天师额头见汗,“这是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它对付鬼王有奇效,我就买了……这不是怕死吗……” 苏泽浅转着瓶子,瓶子里的烟雾实际上墨绿色的:“对付鬼王有奇效?” “很多人都这么说……现场也用小鬼演示了,只要打开瓶盖,里面的烟雾就会自己追到鬼,然后吞噬它。” 苏泽浅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在哪里买的?” 天师嚅嗫了很久,到底不敢不回答:“黑市。” 另一名天师转了转眼珠,大着胆子说:“如果您也要的话,我们可以带你去见卖家。” 苏泽浅回到隔间,看见莫洵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竟也是睡了。 黑衣男人脚边盘着条白蛇,蛇身有男人胳膊粗。 那条蛇直勾勾的盯着苏泽浅看,蛇信一吐:“你抽烟了。” 苏泽浅觉得这条蛇有点眼熟:“你是……?” 他一边问着蛇,一边去看隔间的情况,李木已经睡了,李林不省人事,躺着的莫洵…… 脸色非常差。 苏泽浅突然意识到他进门之后,莫洵连眼都没睁下。 年轻人一步跨过去,低声唤道:“师父?” 白蛇的尾巴缠上了苏泽浅的胳膊,把人往外拉:“让他睡。” 蛇脑袋一回,陡然看见了低着头往下铺看的苏泽浅耳后的图案。 白:“……” 白僵成了根棍子。 白用神识对着莫洵咆哮:“你们不是师徒吗?!” 他喊得太大声,苏泽浅这个开了识海的人也听见了。 苏泽浅:“……” 莫洵蹙着眉头睁开眼:“有冲突吗?” 莫洵的声音都是虚的。 苏泽浅很担心,几分钟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师父,你怎么了?” 苏泽浅没注意到,胳膊上,白的尾巴蜷了起来。 莫洵闭了下眼睛,没精神的男人耷拉着眼皮,露出的一线瞳孔显得极其的黑,莫洵低声道:“类似于没电了吧。” 苏泽浅:“什么?” “想象我是一个充电宝,刚刚给个电池容量特别大的手机充了电。”莫洵看着苏泽浅,突兀的换了话题,“你在外面发现什么了?” “有人在贩卖通天壶的绿烟。”苏泽浅如实以告。 莫洵将眼睛完全睁开。 一个睁眼的动作,让男人的气势完全改变,颓唐的虚弱感完全消失,即使依然躺着,此刻的莫洵看上去,已经是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山中神了。 苏泽浅只觉得心疼。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车上有你的克星,别乱跑。”年轻人说着,抽身从床边退开。 莫洵的表情波动了下,苏泽浅这理所当然的关照语气让他适应不能。 “这件事我来处理。”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主动的对莫洵说要做一件事。 年轻的天师握了下剑柄,那是他最大的倚仗。 确认了剑好好带在身上,苏泽浅忽得一笑,识海传音:“充电宝就好好充电吧。” 莫洵:“……”唉哟,不得了了。 苏泽浅开门出去。 白感觉到了神识波动,但什么也没听见:“你们在说什么?” 莫洵:“……”他憋出两个字,“情话。” 第九十一章 苏泽浅把从两名天师那儿收缴来的一小管绿烟留在了隔间里。 莫洵半躺在床上,捏着玻璃管来来回回的看。 管中的绿烟集中在莫洵手指触碰到玻璃管的位置,浓得像黑色,管中其余部分干干净净,透明玻璃上一丝杂色都没有。 之前被莫洵告知了山中事故的白着急:“把它给我,你别玩火!” 男人端详着手里的东西,隔着玻璃,那股让人头皮发紧的危险感就消失了:“我想试试。” 白:“试什么?”他疾言厉色道,“如果你敢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就告诉苏泽浅!” 莫洵惊讶道:“你觉得他能管得住我吗?” 白暴躁:“所以你果然是准备做不该做的事情吗!” 黑衣男人手指一转,把玻璃管塞进袖口,翻身躺平:“总之做什么都不会是现在。” 莫洵想着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克也从来不会克得毫无翻身之力,没道理遇上通天壶他就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挡住,或者碰到了,是否也会像钟瑾那样瞬间被腐蚀成一具白骨。 至于钟瑾为什么会被腐蚀成一具白骨……莫洵扬唇勾出一个冷笑。 再次离开了隔间的苏泽浅正往高级软卧所在的那节车厢走去。 没等他走出自己隔间所在的那节车厢,李木就从后面追了上来:“等等,苏泽浅,我和你一起去。” 苏泽浅略停了下脚步等李木追上来,随即很直白的问:“都听见了?” 李木当然没睡着。 天师警觉,隔间里的人绝对谈不上熟悉,又是投诚的第一天,李木即使再累,也没那么心大,一转头就真睡着。 大家都知道李木没睡着,李木也清楚这点,于是被揭穿了也不尴尬,打了个困倦的哈欠说:“听见了。” 离开莫洵的视线范围,李木显然放松不少。 “说说,卖那玩意儿的人是什么样?” 卖绿烟的人苏泽浅还没见到,买绿烟的两人很好辨认,是没有家族保护的散修,满中国跑生意的那种底层天师。 李木对天师圈子的了解要比苏泽浅深刻许多,听见苏泽浅的形容,他基本就猜出卖东西的是谁了。 “散修和天师家族通常各管各的过,没什么交流,如果通天壶在大家族手里,肯定不会有东西流出来,卖东西的估计是黑市的人。” 散修的话不可全信,即使他们说得的是真话,也可能是卖家在骗他们,天师不能说谎并不是硬性规定。苏泽浅愿意跟着李木再分析一遍。 按这个推理,钟家人没能抢到通天壶。 通天壶最后落在了谁的手里,苏泽浅和李木都不知道,于是苏泽浅说的是:“黑市得手了?” 李木提出另一种可能:“或者是谁得到了通天壶,最后卖给了黑市。”他一条条分析着,“以陈白玲的下场来看,确定是黑市的三人应该都死在了山里,剩下的天师都是没什么背景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抢到了通天壶也保不住,卖给黑市是最好的选择。” 软包车厢和苏泽浅等人的隔间所在的车厢分别在列车一头一尾,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中两人不可能走得太快,对话有时间继续下去。 “通天壶在钟瑾大吼之后才冒出绿烟,钟瑾为什么会触发它?”钟瑾这名字是苏泽浅在战斗的时候听来的,他更好奇的是,“他那一声吼是什么?” 李木:“什么什么?”他茫然的苏泽浅,“钟瑾触发了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在黄龙了吧?” 苏泽浅愣了下,认真回想了次才反应过来当时李木确实已经被莫洵弄走了,留在现场的是殷商。 “殷商他……”苏泽浅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李木摇摇头:“如果你处在他的位置,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他好。” 殷商攻击李木,置李木于危险的境地而不顾,李木却不怪他,还在为他开脱。 苏泽浅自认为没有李木那么开阔的胸襟,他知道李木为殷商做了多少,为李木鸣不平。但当事人不觉得什么,他再不平也是多管闲事,所以年轻人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们不会害他,但他不再信任我们了。” “他毕竟还要考虑他父亲。”李木这么说着,“从天师的角度看,山里人到底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苏泽浅:“你说‘他们’?” 李木故作轻松:“是啊,他们,我已经站在你们这边了。” “为什么?” 就像李木不知道钟瑾的事,苏泽浅也没看见李木的投诚。 “因为我也不是人啊,我是半只鬼,通天壶对我也有克制作用,这也是我决定和你一起去的理由之一……扯远了。我来这里,和殷商不信任我们的原因一样,因为我的父亲。” “只有莫洵可以救我爹,为了我爹,我只能给山里人卖命了。” 李木想了想,觉得他们三个人还真像:“你之所以站在莫洵这边,不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吗?” 苏泽浅脚步顿了下:“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把莫洵看做父亲。” 李木当即回答:“是我失言。” 他想的是父母对孤儿是禁忌,自己的话确实欠妥。 看着李木的表情,苏泽浅就知道对方理解错了,但年轻人没有解释的打算。 软卧车厢前有列车员的休息室,苏泽浅两人走过时换来了里面人的注视。 不过没人出来拦他们,毕竟两个年轻人长的都不是坏人脸。 到达从散修口中问出的包厢号,李木苏泽浅对视一眼,敲响了包厢门。 “请进。”传出来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李木拦住了苏泽浅,率先推门进去。 宽敞是双人软包中只有一个人,一张床上放着庞大的双肩包,另一张床上坐着个漂亮的女人。 苏泽浅第一眼觉得她眼熟,第二眼注意到她装着义肢。 第三眼回到女人脸上,年轻人想起了她是谁——榕府外自称是殷商未婚妻的那个姑娘。 李木同样认识她,殷商在榕府内治心魔,他在外面等,看了全程。 年轻女人笑容甜美,眼神搀着怨毒。 “听那两人的描述,我就觉得像是苏泽浅,果然是你。” 自己砍了人家胳膊,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苏泽浅不觉得自己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口才,直接问:“你在卖通天壶里的绿烟?” “绿烟多难听啊,它叫碧浓。”是文艺的女孩子会起的名字。 李木可不买账,一句呛回去:“伤口化脓的脓?” “别说废话了,”李木直接问,“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你做不做?” “如果你们要这个,是为了篡权夺位的话我就卖,不是就免谈。” “是啊是啊,被发现了呢。卖给我们呗。”不等苏泽浅反应,李木已经一叠声的喊了起来。 苏泽浅看他一眼,没说话。 “行啊。”女人很干脆的说,“反正我也没法判断你们说的是真的假啊,就信你们好了。” 她勾勾手指让李木把另一张床上的包拿过来:“我带的东西都在里面。” 李木提起包悬在半空中:“你就不怕我拿了就跑。” 女人笑:“你就不觉得玻璃瓶能封碧浓很奇怪?” “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信赵。” 赵家以符箓见长,玻璃瓶能封住通天壶绿烟,是因为上面有赵家符咒。 “你不给我,这一整包的碧浓就都会散发出来哟。”女人做了个扩散的手势,“火车是很特殊的公共场所,鱼龙混杂,虽然不比医院,但也足够藏污纳垢,你们不觉得这趟火车太干净了吗?” 天师们已经收敛气息,不可能赶跑整辆车的鬼魂。 “这辆车上,”女人猛得站起来,贴近苏泽浅,“有只大鬼在吧?” 莫洵以真身现世,再怎么控制力量,也做不到一丝不漏,火车上的大小鬼怪闻风而逃。 苏泽浅语气平静无波:“你威胁我?” 女人笑:“真是奇怪啊,你们不是要篡位吗?我哪里是在威胁你?我是在帮你们啊。” 苏泽浅不习惯和异性——尤其是心怀叵测的异性靠这么近,后退一步。 女人在他后退的时候问:“你们要不要先验个货?” 李木把包塞进女人怀里,笑嘻嘻道:“你信我们,我们也信你啊,我们要篡位,一不小心可是要丢掉命的,哪能把你也牵连进来呢?” “那就多谢你好意咯。”女人拉开拉链,包里塞满了装着绿烟的玻璃管,“东西在这儿,有价无市——” 李木大笑着打断他:“有价无市?你一个人都能有一大包,这东西还能缺货。” 女人也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凉:“你知道我这包碧浓从哪里来的吗?” “我把钟瑾的骨头一节节敲碎,从骨头缝里吸出来的。”女人问他们,“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钟瑾吗?” 苏泽浅突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列火车上?” 女人笑着,笑容里满是悲哀:“我送我丈夫回家。” 李木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钟瑾是你丈夫?” 女人不答。 李木戒备起来:“钟瑾是湖州人,这趟车不经过浙江。” “他叫钟瑾,就一定是你们以为的那个钟瑾了吗?”女人的回答让问题变得更复杂,还没等两个年轻人整理出思路,她继续说了下去。 “列车有很多趟,我请高人扶了一乩,坐这趟,可以心想事成。” 第八十四章 水流湍急的河面泛着幽蓝的暗光,截面凹凸不平的石柱被自下而上照亮,更显狰狞,石柱上的棺材形态各异,有木头的有铁的有水晶的,颜色有黑有白也有透明的,形质上有密封的有镂空的,有方的有圆的……不一而足。 苏泽浅站在平台尽头,能感受到从下面吹上的风,风带着冰冷的气息,仿佛含着看不见的刀。 莫洵注视着深渊下宽而长的河流,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男人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河水幽蓝的颜色,一幢幢棺木落在他瞳孔里,像是熄灭了的星子,他的神识向下延展,棺木被触动,微光一现,给予了他回应,而那波涛汹涌的河水流淌在他的神识里,如同一床温软的棉花。 苏泽浅感觉到了莫洵的动作,凝神静气,不敢发出声音,他想自己肯定是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 因为他透过幽蓝的汹涌河面,看见了其下流淌着的沉静金色。 “你在上面等我。”莫洵的视线停留在平台之下,开口嘱咐苏泽浅,“就呆在这儿,别乱跑。” 苏泽浅不是会乱跑的人,莫洵以防万一的嘱咐更让年轻人肯定自己的猜测,他来了个了不得的地方。 苏泽浅应了声,莫洵抬脚向前,跃下了深渊。 水流声突然间变得激烈,从下往上吹的风猛然一盛,苏泽浅差点被往后掀飞,年轻人稳住身体,往下看去。 剧风也让莫洵的下落受到阻碍,男人扬棍下击,黑光在半空中炸出一道符文,符文中心金光如箭,直直刺入放在棺材的石柱上,莫洵沿着那一线牵引,稳稳落在石台之上。 从上面往下看去,石柱上的平台很小,堪堪只能放下一口棺材,但莫洵站上去,竟然像个小黑点一般,身高比棺材的高度差了一截,体积更是没法比。 平台上没被棺材覆盖的面积以棺材为比较对象已经是什么都放不下了,但如果以莫洵的体积看,几乎有悬山上宫殿前的广场那么大。 从上面往下看,和站在石柱上看是完全不一样的,莫洵四周看看确定方向,正准备拉条锁链,去另一个石柱上,突然听见上头苏泽浅在喊:“师父,小心!” 水流声巨大,苏泽浅那声喊用了十成的灵力送下来。 莫洵抬头,开口说的是:“你吓到我徒弟了。” 悬在他头顶的巨掌停住了下拍的动作,缩回了棺木中:“你徒弟胆子也太小了吧。” 随着巨棺中传出的这声话语,青铜棺木上亮起了点点灯火,照亮了这口一比一雕刻成的宫殿棺材。 水声阻隔,平台上的苏泽浅听不见下面的对话,他只是看见莫洵在石柱上犹豫的当口,棺木中冒出一只大手往莫洵头上拍去,那只手的一根手指就有莫洵两个粗,苏泽浅心中一紧,立马喊出了声。 他没有意识到,送出了这声提醒的灵力中带上了剑修的凛冽敌意,如果那只手真的拍了下去,苏泽浅绝对不会遵守“站在这儿等”的约定。 剑修的敌意随着风刮遍了整条河流,棺木一口口亮起,直到目力不可及的黑暗深处。 风又变得柔和了,絮絮碎语乘着风飘上了平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耳边说话,那么热闹又寂寞。 “咦,这里有个人。” “哦,莫洵带来的吧。” “莫洵带了个人来?” “是剑修吗?” “是他的徒弟。” “徒弟?” “是徒弟吗?” 絮语声静了静,等待一个回答。 莫洵唇角微扬,朗声答:“是我的人。” 这一声传遍整个墓穴。 苏泽浅心跳如锤鼓。 絮语声重又响起,合奏了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小白虫在那里——”絮语中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 水中幽蓝光线上升,在石柱间搭起桥梁,给莫洵指了条路。 “去吧,我们陪你的人玩。” 莫洵抬头看了眼向下望的苏泽浅,提醒那些看不见形体的棺材主人:“别欺负他。” 回应他的是飘飘渺渺的一团笑声。 莫洵也笑,他笑着拔起身形,沿着光线铺出的道路疾行向前。 他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白。 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蛇尾,人形上身血肉模糊,满是鳞片被硬生生扯掉的伤口的白。 白倚靠在一具棺木上,闭着眼睛完全没有意识,但好歹还活着。 有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道女声从白倚靠着的棺木中传出:“他在蜕皮的时候被袭击,这辈子恐怕没了化蛟的可能。” 莫洵伸手在白脸上碰了碰,没能隐去的鳞片柔软脆弱。 “时候到了,他不能自己化蛟,我直接助他成龙。” 鳞片摩擦声依旧,女声没有再响起。 莫洵放下手中长棍,摩挲手腕上的紫檀串珠,微微合眼,整个人被金光笼罩,他抬手按上白的头顶,金光便将白也包裹。 金光之中,白身上的伤口缓慢的愈合,山神脸上的死灰色一点点褪去。 棺木上,突然有巨大的黑影现身,它盘起长长的身子,鳞片摩擦的声音冰冷腻渗人。 那黑影的模样愈发清晰,无足有耳,顶生一角。 是一条蛟。 “你一直被鬼王牵着鼻子走,莫洵。”蛟吐着蛇信,以女人的声音说着,“他把白扔在我们的大阵之前,笃定了我们不得不救,大笑着扬长而去。” “白受重创,说明山中出了事。” “莫洵,你是怎么管的,我们知道封神大阵已经救无可救,鬼王重现人间是时间问题,但我们从没想过我们会被自己人捅一刀。” “是我的失职。” “你永远只是嘴上说。”蛟尖刻道,“如果这次出事的不是白,我看你连管都不想管。” 金光中,白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恐怖了,莫洵收了手,没再管那些还在渗血的口子,他要保证白晕着。 白的脸色好了些,莫洵的脸色却差了,他从袖子里掏出酒壶喝了口,直白的回答:“你说的没错。” 男人接下来的话是:“如果出事的不是白,白会把山里的事情都摆平,哪还要我操心。” 女声冷笑一声:“在我们面前你还装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伪装很拙略,连老王都骗不过去。” 莫洵:“老王一直很聪明,比大部分人都聪明。” “但他会比你更聪明?对不上心的事情,你连装都懒得装。” “山里的那些,除了老王和白,充其量再加上那条狗,其余的,你根本没当自己人。” 莫洵一直很平静,他恼火的点在于有人动了苏泽浅,而不是山中有人背叛了他。 莫洵很清楚,自己没有对山里人付出多少真心,自然不能要求他们以真心回报。 新的声音出现了:“莫洵,你太凉薄,有时候我们觉得,你对山里人的感情,还及不上你对鬼王的感情。” “你确实在为阻止鬼王做着种种努力,但你真的尽全力了吗?”又一道声音出现了,一出现便是质问。 “我自认为没有偷懒。” 第三道声音指责他:“你有力量全权管控山中,却当了个甩手掌柜,你完全没必要和人类搞什么‘合作’,却偏偏走了这么条吃力不讨好的路。” “如果你愿意,如今的人类社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鬼神凌驾于皇权之上,你掌控了这方天地,即使鬼王突破封印,对你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那么大的事情,我做不到。”莫洵回答。 又是新的声音:“你做得到!” 莫洵把酒壶收回衣袖,头微微低着。 面对责问,他的语气一直是平静温和的,他说:“我一个人,做不到。” 声音们都沉默了,棺木上的蛟也静止了动作,水声涛涛,气氛仿佛凝固。 “我们都会掐算,随便占一卜,便能看尽千年兴衰。”莫洵平静的说,“我们都看见了人间的变迁,天道如此,我要掌控这方世界,便是与天道相争。” “我们没有争过吗?我们在全盛之时,集一界之力与天道相争——我知道那时候连鬼王都帮了忙——但结果呢?” “结果只留下了这么一座巨大的坟茔。” “你们是不是要说上次失败了不代表这次也会失败?”莫洵环顾四周,蛟散去了身形,莫洵什么都看不见,他曾经的那些伙伴们连维持肉眼可见的形状都难,“但我去争了,你们能活过来?” “是的,你们说得没错,我没有全心全意去阻止鬼王突破封印。” 莫洵的话放在外界不啻于惊天炸弹,所以虽然老王已经察觉了,但他也没承认过。 但在这里就不同了,他没必要隐瞒什么。 “但既然他迟早要出来,既然我们都知道,破局的法门就在于他,我为什么要阻止?” “我现在在做的,不是阻止他出来,而是提高和他打时我们这边取胜的几率。” 有声音叹息:“你这么做,又何尝不是在与天争?” “我的争,能让你们活过来,但你们的争,有什么意义?” “我们的意义在于能避免一场大战,能避免生灵涂炭……当然这些都是空话,人类死不死和我们有个屁的关系,我们在意的是,那么做能把你送上宝座,能让你过得好。” “一个人再怎么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第九十二章 女人的话让两个年轻人警惕起来,防止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危险动作。 女人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微笑。 她的微笑让李木觉得不妙,伸手去抢她怀里的包。 女人完全没有反抗,但在李木把包抢到自己手里后,巨大双肩包上突然溢出了一股绿烟。 那股烟出现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几乎是才现形就消失了,苏泽浅心里咯噔一下,行动比思维更快,一把剑已经横在了女人脖子上。 一秒的时间在此刻走过。 李木松开了双肩包,他抓着包的那只手直接接触绿烟,瞬间就被腐蚀的血肉模糊。腐蚀在迅速加重,伤口中有缕缕绿烟扭动,一个劲的往深处钻。 年轻人在剧痛中保持了冷静,没用另一只手去捂伤口,身上从来不缺东西的天师甩出一根链子,往小臂上系,想要压制着伤口蔓延。 李木的链子还没系上。整辆列车猛然一晃,车厢倾斜之大几乎把人甩到墙壁上。 一时间,杂物坠落声和人群的尖叫声淹没了一切。 列车的倾翻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发生。 李木随着火车的倾斜被甩飞,苏泽浅却在瞬间下意识的调整了灵力运行,让自己牢牢站在了地面上。 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后面车厢里的莫洵身上,等发现手上触觉不对事,才猛然回神——被他用剑架着脖子的女人在动荡中站不稳,自己把脖子往剑上送了去。 苏泽浅移开剑,下意识的要去捂她脖子上的伤口——他的手没能触摸到正确的位置。 一声极其响亮的蛇嘶压过了一切,那几乎已经不是蛇能发出的声音了,它太响亮,太愤怒,几乎像某种大型猛兽发出的咆哮。 天地间有一瞬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整片日光,天师们能察觉有什么东西自隐匿中现出形来。 普通人听不见的嘶吼声压得苏泽浅动作一顿,在短时间内遭受多重重创的李木一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尖叫声不绝,随着那声蛇嘶的响起,火车被重重一击,摇摇摆摆的又倾斜回来。被紧急制动的火车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颠簸着,在轨道上停稳了。 火车里一片混乱,苏泽浅看了眼自己满是血的手,随即视线落在了横躺在脚边的女人身上。女人的脖子被切开了一半,喷出的血染红了软包地面,有从门缝淌出去的趋势。甚至因为她被划开脖子时是站着的,墙壁上,床上都是喷溅的血迹。 女人因剧痛和缺氧扭曲了表情,一双眼睛里的光迅速暗淡下去。 墙角李木被手上不断加重的疼痛从短暂的昏迷中扯出,睁开眼睛后他极快的做出了判断:“你先去看看你师父。” 李木手上的伤口已经蔓过了小臂,绿烟吸饱了血肉,变得粗壮、凝实,像蚯蚓一样,在血肉的沃土中一拱一拱的游动。 李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那是疼的。 苏泽浅没管地上的女人,一把抓住李木手肘,带着煞气与剑意的灵力猛然爆发,往李木伤口中的绿色蠕虫身上刺去—— 攻击见效!绿虫吃痛,疯狂的扭动起来,拼命往深处钻! 李木忍受不住,大叫出声! 靠在墙角的年轻人痛得整个人都蜷曲起来,挣扎着要甩开苏泽浅的手,挣扎过程中他下意识的挥舞双臂,伤口一条条被撕裂。 苏泽浅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李木受伤的手腕,两手灵力齐出:“别动!” 绿虫被禁锢在李木的小臂上,疯狂翻搅着,李木手上拱出一个又一个小包。 满头冷汗的年轻人对着苏泽浅惨叫:“砍了它!直接砍了它!” 苏泽浅不为所动:“你是个炼器师!” 炼器师少了一只手,一辈子就废了。 李木已经痛得什么都听不进了,一个劲的喊着把他的手砍了。 等苏泽浅把李木伤口里的东西清干净,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分钟。被割破了脖子的女人失去了生命气息,满地的血已经顺着门缝淌了出去。 李木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倒在墙角气若游丝。 包厢外嘈杂的尖叫声丝毫不减,训练有素的列车员已经在喇叭里喊起了话,着手处理这场意外事故。 苏泽浅也不管李木听不听得见,对他交代了句“你在这里呆着”,踏着一地的血走出软包,往门上贴了张隐匿符,就向后面的车厢跑。 然而车厢连接处的自动门尽数锁死,苏泽浅根本连一个车厢都过不去。 软包车厢相当安静,过道上几乎没有杂物,一扇扇包厢门都开着,包厢里面都是一片混乱,车窗玻璃全被砸碎,车窗上挂着衣服碎片,沾着血,普通人在危急时刻爆发出极强的行动力,一个个都翻车窗跑了出去。 然而他们落地的姿势显然不太对,都是一个拖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往远离车厢的地方跑。 然而想跑也是跑不远的。 列车正行经一片田地,列车轨道比农田高了一米多,还装着防止翻越的绿色铁丝网,一群人趴在铁丝网上求救,远远的,有农民往这里跑过来。 苏泽浅也翻出车厢,无暇顾及许多,看地上人多,跃上车顶就往后跑,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有胆大又没受伤的,已经举着手机拍视频直播了,他只看见一道影子从画面中划过,定睛再瞧,什么都没有。 翻上车顶的瞬间,苏泽浅就看白了。 白蛇现了原型,巨大的很,人类看不见,但有实体的妖怪为了不被发现也只能往没人的车顶上躲。 十几节车厢的距离,一息就能跨越,苏泽浅看见莫洵摆着张耐心耗尽的暴躁脸,正一下下拍着大蛇的三角脑袋:“吐出来!” 白闭着眼睛,打死了不配合。 苏泽浅不用问都知道莫洵让白往外吐的是什么。 “师父,到我身后来。” 白睁开了眼,莫洵停下手里的动作,站了过来。 黑衣男人环顾四周,张开了隐匿结界,随即一弹手指,几点莹火飞出,正对着苏泽浅猛拍的手机全部冒起了烟。 苏泽浅在莫洵身前竖了道屏障,持剑对白说:“来。” 白扬起头,缓慢张嘴—— 绿烟喷涌而出! 苏泽浅出剑的刹那,莫洵只觉得眼前闪了下。 年轻人仿佛只出了一剑,又仿佛已经出了无数剑,天地万物都暗淡下去,只余那一片灿然光华,将奔涌而至的绿烟尽数斩落! 吐出绿烟,白大脑袋往车顶上一搁,发出砰一声响,游动身体一副反胃模样。 这模样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白蛇滚了一圈后,化成了人形。 这人形苏泽浅是见过的。 苏泽浅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那一袭白衣,淡然出尘的山神大人。 山神以审视的眼光打量他片刻,一抬手破掉了苏泽浅下的屏障,淡声对莫洵说:“那东西味道不好,但对我无甚害处。” 白是妖不是鬼,通天壶不克他,苏泽浅能斩落绿烟,他也能挡下,只因为出事时是原形,吞是最快捷的法子。 就算不吐出来,也能消化了,只是要难受两天,毕竟通天壶是仙器,白只是蛇妖。 “我已经恢复,就先回山里去了。” 白本意是送莫洵回榕府后自己再走,他已经没事,但莫洵有事。如果从榕府到山中还能被人半路劫道,他这山神就真不用做了。 山里的事情早一分解决就好一分。 苏泽浅的一剑是实力的证明,是说服。 白觉得自己能放半个心了。 那声“到我身后来”对白的触动也颇大。 在千百年间,莫洵不是没有虚弱的时候,但无论情况多危急,都没人敢对莫洵说这种话,更没人能让莫洵这么听话。 山神大人颇为矜持的对苏泽浅点了下头,便在一阵风中消失了。 苏泽浅收了剑,仍保持戒备的姿态,他怕哪里又冒出股绿烟来,危险实在是防不胜防。 年轻人问莫洵:“伤哪儿了?” 莫洵:“什么?” 英俊冷淡的青年看着比他高一个头的莫洵,后者装着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脸色煞白,唇色却是殷红,鬓角更有溽湿的痕迹。 “疼得直冒冷汗,还装傻?”苏泽浅心里冒出火气。 莫洵笑了下:“这是虚的。充电宝电还没充足呢。” 看见苏泽浅相当不妙的表情,莫洵选择说实话:“确实被燎了下,不过不严重。” 莫洵撩起了袖子,手臂上有一条灼烧般的痕迹:“后来的都被白挡下了,唯有我放在袖袋里的来不及躲。” 苏泽浅拽着他的胳膊看,莫洵手上的伤口同样很深,皮肉翻卷,周围一圈焦黑,但伤口中没有绿烟残留。 和李木身上的伤很不一样。 苏泽浅把这份不同归结于莫洵和李木的实力差距。 他注意到的重点是:“你把什么放在袖子里了?” 莫洵:“……”他生硬的转移话题,“带上李林李木,我们先走。” 第九十三章 一辆火车出事,整个轨道系统都进入紧急状态。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干班次列车停发,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呼啸着开来,农民们与受伤较轻的乘客把不幸重伤的人放在木板上往大路搬——田间小路车子是开不进来的。 李木给天师行当的人打了电话,莫洵放飞纸鹤让在人类社会行走的山里人善后,这两边的人来得比警.察更快,软包中的凶案被完全掩盖。 来处理事故的天师和山中人打过几次交道,关系还算不错,站在血淋淋的软包中,配合着处理尸体血迹。 天师查看着女人喉咙上的伤口:“这一刀割得够狠啊。” 女人的死亡可以归结为意外,苏泽浅没用灵力,于是此刻天师根本无从判断是什么杀死了她。 李木那边提供的消息相当少,受伤不轻的年轻人和他昏迷不醒的父亲已经被安排去了医院,于是天师问山里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谁知山里人比他知道的更少:“我只知道这里死了人,上头让我来把这件事遮掩住。” 天师悟出了点味道:“上头?” 山里人回答:“高不可攀的上头……所以我不想知道这里底发生了什么。” 火车上的人已经全部被清空,警笛声听上去很有段距离,响起的敲门声于是格外清晰:“特殊小组的,能进来吗?” 山里人看了眼清理了一半的软包,和天师对视一眼,点了下头,天师扬声道:“请进。” 在李木李林被送往医院后,莫洵苏泽浅不再耽搁时间,御空回榕府,看莫洵冷汗津津的模样,苏泽浅提议由他带莫洵飞。 莫洵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好。 苏泽浅放下剑,揣摩着莫洵的眼神,觉得既像欣慰又带着点看戏的意味。 等莫洵踩上他的剑,苏泽浅就知道男人为什么那么看他了。 带人飞…… 不是件容易事。 就像骑自行车和骑自行车带人,也是两个概念。 不仅仅是变重了,更会因为重心不平衡东歪西扭。 苏泽浅飞得七歪八扭,上上下下,简直比云霄飞车还刺激。年轻人第一次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感觉,整张脸烧得通红。 莫洵搂着徒弟的腰,以防自己被甩出去,看着苏泽浅通红的耳朵,一路都在憋笑。 好容易回了榕府,莫洵意味深长的拍拍苏泽浅的肩膀:“还需要多加练习。” 然后男人语气回复正经:“我看你似乎在剑修们那里学到了不少?休整下,等会儿和我过两招。” 苏泽浅整个人一凛:“好。” 莫洵对他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一路颠簸,莫洵脸上倦色倒是少了两分,苏泽浅想着自己的洋相也不算白费,于是也是一笑。 那一笑光风霁月,带着不自知的彻骨温柔,是唯有独自感喟是才有的轻松自如。 莫洵真的看不见吗? 他当然能看见。 背对着苏泽浅的黑衣男人脸上笑意不落,榕府感知他的心情,突然便在冬日里绽开了满园的花,微风拂过,残留着微弱灵性的护花铃响成一片,清脆的声响直漾进人心里去。 莫洵对苏泽浅说,准备好了,随便在哪里喊他一声,他都能听见。 但在满园繁花中明白了什么的苏泽浅不愿意这么做,他想自己找到莫洵。 中庭没人,正厅没人,房间没人…… 榕府很大,苏泽浅随心而动,走到了洗经伐髓的忘川泉边。 温泉里同样没人,苏泽浅摇摇头,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找,视野一角却看见了什么东西。 苏泽浅转头细看,繁茂的绿叶之后,横伸的树枝上,挂着一件黑色的衣服。 苏泽浅又去看温泉。 确实没有人,但雾气蒸腾中却仿佛…… 枝叶拂动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片黑色兜头罩下,苏泽浅瞬间意识到是莫洵那件黑色外袍飞了过来。 随后是一声水响,耳后被温热的手指按住,有什么东西顺着图案刺了进来,不痛,于瞬间流遍全身。 年轻人听见莫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湿润的吐息:“欢迎来到我的意识界,阿浅。” 头上的外袍被抽开。 苏泽浅看见了湿淋淋的莫洵。 湿透的白袍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肉色,男人一手提着黑色外袍,一手撩起同样湿透的黑发,莫洵看着苏泽浅笑:“你下来,还是我上来?” 苏泽浅心头一颤,仓促的移开目光:“你上来。” 莫洵“唔”了声,从水里出来,苏泽浅耳边听着哗哗的水声,始终不敢回头。 莫洵挺无奈:“行了,我衣服穿好了。” 苏泽浅这才转过头来。 年轻人急于转移话题:“你的意识界?” “你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苏泽浅环顾四周,温泉还是那个温泉,连弥漫的水雾都没什么两样,树木依旧碧翠湿润,能看见栖息在树枝上的小型鸟类…… 等等,鸟? 苏泽浅从没在榕府中看见过鸟,他转头看莫洵。 “跟我来。”莫洵对他伸出手。 苏泽浅犹豫了下,将手放进男人掌心。 黑衣男人牵着苏泽浅的手往外走,走动间年轻人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套青布长袍。 从后院的温泉,跨过几重院子,走到中庭,苏泽浅只觉得眼前一亮,巨大的榕树郁郁葱葱,给人生机勃勃之感,传递出一股温润的清凉。 “榕府乃是阴阳交接口,榕树叶贯天,气根自天而接地,暗合贯通阴阳之意,所以是冥界入口。”莫洵牵着苏泽浅绕过榕树层层气根,站到主干边上。 苏泽浅感觉到一股幽凉从地下升起,不由低头去看。 莫洵对他说:“先做正事,再带你逛逛。” 话音未落,苏泽浅眼前又是一黑,视野再亮起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了曾在鬼王环境中见过一次的黄泉路上。 与鬼王环境中的不同,他现在所在的黄泉路上有人,面目模糊的行人们往同一个方向走着,他们有的身穿华服,有的衣不蔽体,有的是人形,有的却是妖,还有气质迥异,自带神光的仙人等等。 这副画面和水底墓穴封墓石上的画面重叠,苏泽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去看莫洵。 “这里是黄泉入口,”莫洵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如何解释,却是词穷,只能干巴巴的说,“我所熟悉的黄泉入口。” 这一句解释比什么都有力,苏泽浅握着莫洵的手更用力了些,莫洵对他安抚一笑:“带你下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你的剑,凡间没那么大地方给你施展,但这里不同。” 莫洵拉着苏泽浅走下铺着石子的黄泉路,踏进路边的枯木树林:“这个地方,随你怎么搞破坏都行。” “不愿轮回转世的修士神仙都在这里闹过,但没人能闹出花来。”莫洵随手折了根树枝,松开苏泽浅,往远处站了几步,抬手做了个请的起势。 那个起势做出来,苏泽浅就知道莫洵说他会剑不是随口说的,男人手腕下压的幅度,脚步错开的距离,分毫不差的踩在了能守能攻的点上。 苏泽浅条件反射的抬手拔剑,手握上剑柄,都感觉到剑魂兴奋的颤抖了,却突然松了手,也折了根树枝,对着莫洵回了一礼。 莫洵失笑。 笑容才起,苏泽浅已经毫不客气的冲了上来! 手臂内收,护住命门,直直出剑,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记突刺。 莫洵起势标准,变招也极快,一脚不动,另一脚后退,重心瞬间转移,于毫厘之差让过了苏泽浅的第一剑。 苏泽浅剑招已老,莫洵退避结束,手腕一旋,尚带着点韧性的枯枝如同一柄真正的软件,往苏泽浅握剑的手上刺去,剑尖直指手筋,不可谓不狠辣! 苏泽浅肩膀一沉避过,整个人顺势向下,手里的枯枝往莫洵脚上削去,也是完全不留情面。 莫洵退无可退,在苏泽浅背上一撑,翻了过去。男人在苏泽浅的另一边落了地,压在苏泽浅背上的手却不松,一个劲的把人往下按。 被按趴在地上就完了! 苏泽浅非常明确这一点,就地一滚,卸去背上的力道,没等到稳住身子,眼前乌光一闪,莫洵的剑尖直指他眼睛而来! 苏泽浅后仰脑袋躲避,手中枯木支出,嗡一声,手上传来一股力道,两根树枝在这一刻才第一次接触! 剑刃相接,两人的招式同时被迫走到尽头,以莫洵为主导的节奏告一段落。苏泽浅一边战斗一边思考,脑子转得飞快,他第一剑选择突刺是错误的,剑招要保持一剑的距离才好施展,通常被攻击的那方不会等到剑近到眼前才闪避,而会在攻击距自己一剑距离时就回击——因为距离太近自己的招式也施展不出来。 莫洵却反其道而行之,硬是把剑修间的过招拖成了近身战。 苏泽浅剑招大开大合,近身战很吃亏,年轻人不打算因为莫洵喜欢进站就迫使自己去适应他的战斗方式,他要给自己争取距离。 苏泽浅剑尖上挑,剑意冲天而起!一道银光从乌木中破出,转瞬便与天相接! 随即,苏泽浅剑尖一压,剑尖瞬息斩下,莫洵不闪不避,横举手中枯木,悍然抗击! 第九十四章 银光斩落,黑光迎上,交汇处绽出风雷的紫与彼岸的金! 气波横扫而过,枯树齐齐折断,一整片树林连同远处黄泉路天上的暮霭,都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烟,消失不见。 场景倏忽变幻。 一片焦土,满地血色,坑坑洼洼的大地上是断壁残垣,以及人鬼神妖的残肢断臂。空气又腥又臭,连风都是粘稠的,从半空坠落的紫金光芒如同雨点打在泥地上,溅起一片污浊。 莫洵手中的枯枝化为齑粉,黑衣男人回手一抽,黑色长棍从虚空中出现! “阿浅,拔剑?—” 莫洵说着,声音平稳、温和,却给了苏泽浅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感。 莫洵没给苏泽浅准备的时间,说话的时候已经提棍前冲。 同样是一个突刺的动作。 苏泽浅不敢大意,拔剑抗击! 莫洵的棍子比苏泽浅的剑长一大截,年轻人不敢不让他近身,然而莫洵根本不需要近身! 在距离苏泽浅还有一剑距离的时候,莫洵握在棍子上的手技巧性的一松,一手掌握方向,一手在棍底一击,将长棍往前一送——! 苏泽浅侧身躲避,将剑竖在身前抵挡,火花在剑刃与木棍的摩擦中迸发,苏泽浅根本不觉得从自己剑上擦过的是木头,反而更像是千斤重的铁! 震得苏泽浅手腕发麻的长棍在莫洵手中轻若无物,黑衣男人握着棍子底部一旋,棍顶就展开了棍影构成的扇面,轻轻巧巧的就把苏泽浅的剑压向了地面。 苏泽浅知晓自己扛不住莫洵的力道,索性放松了握剑的手,另一只手掏出符咒,对着莫洵扔出:“破——!” 爆鸣符,爆出火光的同时发出巨大声响,如同信号弹一样,近距离接触,会暂时性的致聋、致盲。 但莫洵纹丝不动! “阿浅你要记住,”闪光中,莫洵长棍上提,不轻不重的在年轻人胸口一撞,把人撞出爆鸣符的范围,黑色的影子如影随形的追过去,“你现在面对的不是人。” “鬼不用眼看,”深黑色的眸子中泛出一线金色,“不用耳听!” 苏泽浅曲起手臂,握住横在胸口的棍子,只觉得自己仿佛握了块冰,冷到烧得疼。 他不管,把自己身体的重量挂在长棍上,抬起剑尖指向莫洵——剑太短,碰不到! 但剑修的剑从来没有长度的极限! 银光迸出,莫洵松手闪避! 苏泽浅封印破除后出的第一剑,对莫洵来说已经是能不硬接就不硬接的了,而如今苏泽浅被锤炼后的剑意,则是不能空手去接! 至纯至正的剑意克鬼,它克制一切阴煞! 煞气助剑意,剑意化煞气,因为煞气在剑意的锤炼后就成了杀意! 苏泽浅知道面对莫洵不需要留手,于是他用杀气去冲莫洵的压制! 然而莫洵会害怕杀意吗? 黑衣男人勾唇一笑,眼中透出的金光敛去,深色的眸子仿佛比平日里更深,如同日光透不进的深海。 “阿浅,你太嫩了。”他说。 “我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字面意义的……”他拖长了语气—— 陡然有疾风卷起,莫洵广袖飘摇,仿佛张开了翅膀的黑色大鸟,透出满满的不祥意味—— “以杀止杀!” 四个字铿锵有力,杀意勃然而发! 苏泽浅手中的剑锵啷一声落地,整个人被浓稠的有如实质的杀意压趴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阿浅,我希望你知道你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莫洵站着,维持着外放的杀意,用一如既往的柔和声音说着话,他手中的长棍抵在了苏泽浅的脑袋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天灵盖,几乎要把年轻人的思维都冻住。 苏泽浅牙关打颤:“师父……”年轻人的手在被血湿透的泥地里划拉,往剑柄的位置去,莫洵看了眼,不再关注,他在仔细听苏泽浅的话。 “师父……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苏泽浅说了半句话不得不停下喘口气,莫洵释放的压力实在太大,喘息了回,苏泽浅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几个字吼出来“——很、变、态!” 银光骤现,苏泽浅没摸到剑柄,却在地上画了到引雷符! 他依然以自身煞气为引,雷光落下连一息的时间都不用!煞气固然让天道厌恶,但莫洵这个目标更大! 落下的闪电由白转黑,由细渐粗,直直往莫洵身上去! 焦土之上,血色之中,一道黑雷自天幕劈下。 莫洵瞳孔陡然一缩,竟是没有躲! 往莫洵身上去的黑雷在男人的注视中转了个弯,突得又胀大数倍,往莫洵和苏泽浅中间的位置劈去! 身上压力骤然一松,苏泽浅抬头,便看见了让他骇然的这一幕,他绝不可能引下这样一道雷! 他仿佛听见莫洵说了个“不”字,然后看见黑衣男人急切的想来拉他。 俯身拉扯的速度绝对是快的,但雷落下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莫洵的手被黑雷挡了回去! 苏泽浅隔着电网,看见那头莫洵脸上血色尽褪。 这画面仿佛场景重现。 “阿浅,别碰闪电,”莫洵在那头说,“这是我的意识界,不是现实,”他的言语和他的脸色一样惨白,“我们不会真的分离,但因为我对这道屏障的认知……很难改变,你碰它,会……会体会一把魂飞魄散的滋味。” “这道闪电什么时候能消失?”苏泽浅揣着小心问,他试探着,“等你认为它该消散的时候?” 莫洵没回答。 意识界,心随意动。 然而真实的想法往往不为意志左右。 在莫洵的内心深处,这道雷未曾消散。 苏泽浅往远离闪电的地方走了两步,俯身拾剑,握住剑的瞬间一个冲刺就往电网上撞! 黑色闪电骤然加强! 莫洵来不及阻止,动作静止了一拍。 随即他感到一个人撞到了他身上。 莫洵顺着怀里的力道往后倒。 不祥的黑鸟折断翅膀,坠落了。 背后不是硬邦邦的土地,而是柔软的床。 空气里有洗涤剂的味道,细小的尘埃在夕阳的光线中飞舞。 苏泽浅喘了口气,趴在莫洵身上没起来:“我知道你对那道天雷的印象多么根深蒂固,但我还是想赌一赌,”苏泽浅笑了声,震动传递,让莫洵的胸口也震动起来,“赌一赌我更重要。” 赌你舍不得让我尝魂飞魄散的味道。 时间静谧,空气安静,有了之前的对比,更显得珍贵,苏泽浅在莫洵身上趴了好一会儿才舍得起来。 这一起身,就是一愣。 仰面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是那个广袖长袍的黑衣无常,而是穿着白色棉衬衫,黑色西装裤,短头发的,年轻的莫洵。 莫洵在苏泽浅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挑眉,神色生动,似乎已经从之前的场景中完全缓了过来。 “你喜欢我这个样子?” 苏泽浅:“什么我……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你还没意识到吗,阿浅。”年轻的书画先生莫洵,坐起身来,周围的场景又一次扭曲起来,“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阿浅,这里是你的意识界。” 年轻的男人抬手按住苏泽浅耳根:“我们在我们两人的魂魄间架了座桥,挂了把锁,我们的意识界——或者说识海,是共通的。” 场景稳定下来,光从高处的通风窗透进来,环境昏暗,车间改成的杂物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满地灰尘。 铁皮大门上了锁,门缝中透进小孩子恶意的嬉笑。 莫洵蹲下身子,和七八岁的,满脸伤痕的幼年苏泽浅保持视线齐平:“你没和我说过。” 童年时期遭受的创伤最难愈合,孤儿院里的苏泽浅是坚强,是不服输,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希望能有人来救他。 唯一可能来救他的,他唯一的希望,是莫洵。 然而显然,在过去的现实中,在这一次的困境中,莫洵没有出现。 年幼的苏泽浅看着莫洵:“过去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满身伤痕的孩子干脆的转身,场景又一次动荡。 “等等。”莫洵自他身后伸出手。 “弥补一下。”他把小小的苏泽浅抱了起来。 小苏泽浅先是抗拒,莫洵拍他后背,拍着拍着,小孩子瘪起嘴,像是终于忍不住委屈似的,伸手环住了莫洵的脖子,把头埋在了男人颈窝。 莫洵余光瞥见小苏泽浅耳朵通红。 啧。 莫洵在苏泽浅屁股上拍了下:“你说我变态,你,好像也蛮变态的啊。” 苏泽浅一僵。 莫洵胳膊一重。 场景再次变幻。 成年苏泽浅挣扎着要从莫洵怀里出来,莫洵坏笑着不放,男人又穿回了他的黑袍,而苏泽浅身上的也变回了那身青布袍子。 古色古香的房间不大,最醒目的是挂着红色流苏的一张床,门外有管弦歌吹传来咿咿呀呀,苏泽浅脸上烧红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紧张得连说话的调子都变了。 “你说它是什么地方,它就是什么地方。”莫洵把苏泽浅往床上一扔,动作完全谈不上温柔,“我们的意识是相通的。” 穿着长袍的莫洵还是短头发。 莫洵翻身上传,手撑在苏泽浅脑袋两侧,缓缓压下身体,拉近距离:“徒弟,告诉师父,你想的是什么?” 苏泽浅咬着嘴唇,明明已经窘迫到不行,仍坚持和莫洵对视:“一个、一……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他气咻咻的反问:“你想的又是什么?” 距离无限拉近,莫洵在苏泽浅耳垂上舔了下,低声道:“一个适合开车的地方。” 第九十五章 苏泽浅在微弱的晨光中醒来,他看着床顶缓慢的眨了下眼睛。 知觉缓缓复苏,世界在年轻人眼中现出了崭新的陌生感。 这陌生感来源于身边睡着的男人,男人长发逶迤,容颜俊俏,闭着眼睛敛去了锋利的气势,只余下…… 苏泽浅的脑海里冒出这么个词来——美貌。 从幼时起,苏泽浅就是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床的,反而是近几日,两人才渐渐往一张床上躺,次数也不是那么多。 但之前两人睡一张床,都是规规矩矩各自盖各自的被子,哪像今天,莫洵的一只胳膊还横在苏泽浅腰间。 年轻人回想起意识界里发生的一切,他模糊的记得到了后头,他几乎全线失守,莫洵的长发如一匹黑色锦缎铺下来,遮掉所有光,周围环境几度崩溃,最后定格在幽深的水域之中,深青色的水面上有一轮圆月,月亮在莫洵背后,男人有黑色的头发,玉白的肤色,以及一双金色的眼睛。 他嘴角含着笑意,脸上覆着薄红,发尾随着水流漂动,粗重又克制的喘息声中,男人身上带着一股妖异的美。 看着近在咫尺的,莫洵闭着眼睛的脸,苏泽浅有点儿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记得莫洵是不需要睡觉的,他猜莫洵是在装睡。 于是他将计就计的说了心里话:“我觉得我很吃亏。”他喊男人的名字,“莫洵。” 闭着眼睛的男人依然闭着眼睛,连睫毛都没抖一下。 苏泽浅轻声说:“我的记忆,都是和你有关的,而你的记忆,我都没有参与。” 不管是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还是最后那片幽深的水域,苏泽浅都没经历过。 “但这次,我想你总能记住了吧?” 这是一句疑问,亦是一句情话。 充盈的胀痛仿佛依然残留在身体里,苏泽浅在亢奋的困倦中闭上了眼睛。 苏泽浅闭上了眼睛的那一刻,莫洵睁开了眼睛。 徒弟确实了解师父,莫洵确实在装睡。 男人早就醒了,自苏泽浅昏睡,两人一起脱离意识界的那刻开始,他就清醒着。他将苏泽浅从忘川池边抱回房间,睁着眼睛看徒弟的睡颜,直到苏泽浅睁眼的前一刻,他才闭上了眼睛。 意识界中的旖旎风光比帝流浆更醉人,莫洵清楚的记得苏泽浅失焦的眼睛,卡在喉咙里的呻、吟,还有汗水。 年轻人因为紧张,或者疼痛,极用力的握着他的胳膊,勾着他的背,甚至在某些时刻无意识的张嘴咬他,尖锐的刺痛,温存的热度一再一再的告诉莫洵,这个人是他的了,殷商心魔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现在所经历的才是真实。 这一认识让莫洵异常的满足。 他根本舍不得松开手。 鬼神修士皆有意识界,识海壮阔,波涛中是人最深刻,最真实的记忆,所以意识界的连接并不多见,更逞论在其中交合。 识海中的交融是最上成的双修法,而最上成,总是最难达到的。 但在苏泽浅这里,一切都那么的自然,水到渠成。 莫洵胳膊一勾,把苏泽浅往怀里搂了搂,再次清醒的闭上眼睛。 此方天地温存旖旎,山中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白毫发无损的归来让一些人欢喜,一些人忧心。 在有心人的宣传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山神在蜕皮时被攻击,如黄连、桃木等,在白蜕皮时守护在一边的人,更是被鬼王一股脑儿的关了起来,山里人的上层管理者,几乎全数消失。 山中大乱,自然不可能是太岁一个人的手笔,有很多其他被鼓动的妖精鬼魅参与其中,这群人在山神一派失势时趁机作乱,妄图窃取大权。 然而到底是向着莫洵和白的更多,在鬼王一派还在山里威逼利诱时,莫洵到了,诛杀了太岁,放出了被禁锢的自己人。 鬼王一派见暴露,有些立刻偃旗息鼓,想继续在莫洵手下混,有些则一不做二不休,更拼命的鼓吹鬼王的好处。 后者目标极大,莫洵的人当即与他们斗到了一处。 等白归来,明面上的鬼王的人,以及被供出来的,想要隐藏的鬼王的人,都已经被拖到了悬空山下,等候发落。 自知不敌的鬼王派或忏悔或求饶或谩骂,这群人中有的说莫洵和白都回不来了,你们到底在等什么? 山里人愤怒的质问他们,山主哪里对不起他们,他们居然背叛? 答案有千百种,核心都脱不开贪婪,鬼王许诺了他们权利、功法、天材地宝。 有山里人觉得可笑:“你们觉得鬼王会兑现这样的诺言?” 他们回答:“连承诺都不肯给的莫洵,不是更可怕吗?跟着他还有什么奔头?”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话很有道理,一时间人心动摇。 为什么莫洵从不给他们承诺,天材地宝,进阶功法,以莫洵的积累不可能不多,然而他为什么不肯给他们呢? 世道艰难,他们这些妖怪进阶困难,如若始终维持在现有进阶,寿元耗尽便是一个死字。 莫洵,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飓风携着白的怒喝从悬空山上刮下来:“莫洵没给你们承诺?他承诺你们不死,承诺在末法之世给你们一方生存天地!千百年,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承诺,你们日日消耗山中灵气修炼,莫洵要求你们付出什么了吗?!他为你们与天师立契,让你们自天师祝祷中进入人间,吞噬小精魅,收取酬劳,莫洵有因此要你们支付什么吗?!” “他甚至将天师对他的供奉——功德水,分予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白怒喝未落,人已现身。 是精神饱满的模样。 蛇类蜕皮时受的伤绝对不可能掩饰过去。 众人愕然。 最吃惊的无疑是同为蛇类的森蚺:“你,你没事?!” 白一笑,大声道:“莫洵还没倒,我可能会有事?” 站在山中的土地上,白便知道莫洵那句“懒”是胡话,他该做的都做了,看见了所有背叛者的山中主宰用大阵给背叛者们打上了烙印,而这烙印白这个山神看得见。 那些跪在地上的,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都逃不过白的眼睛。 背叛者的下场从来都很简单。 白说:“杀。” 山中一声风声鹤唳,而到了人类医院中,李家父子的病房里,又是另一种氛围了。 李木原原本本的把祖先托梦,自己如何去榕府,如何救李林说了遍,只隐去了莫洵的身份。 李林问了很多,最后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榕府主人命令你来杀我呢?” 李木的回答是:“死的会是我。” 他入了榕府,就要服从榕府主人的命令,但他依然保有自己的价值观,不想做的事,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不做。 李林对此没做什么表示,只是点了点头:“榕府的事,我知道了……那么殷商呢?” 站在榕府一边的李木不想对殷商出手,殷商却毫不犹豫的对李木出手了。 如果不是苏泽浅救援及时,李木就死了。 仔细想想,李木已经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虽然当时不觉得多危险,回想起来却是满满的后怕。 李林对殷家父子颇有微词:“殷商……这小子我也不熟,但殷坊,也是拎不清。” “他们两个没有回殷家,不往我们眼前凑就当不知道有这两个人。”李木的关系网铺得很开,这种表面上的事情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李林追问:“如果他们求到你头上呢?”他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确认什么。 李木笑了下:“我又不傻。” 他收起笑容,脸色多少有些难看:“不帮。” 年轻人又看了看父亲:“爸,我一直把殷商当兄弟……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 他最后强调了一句:“我喜欢女人。” 李林笑,说知道了。 然后他让儿子休息,自己一个电话打回李家,极快的用铁腕手段下了决定,随后……他去了榕府。 莫洵把苏泽浅叫起来:“醒醒,李林来了。” 苏泽浅一睁眼,傻了下:“师父?” 穿着白衬衫的短发年轻男人问:“怎么了?” “你……”苏泽浅现在能分清鬼和人了,眼前这个青年是有肉体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莫洵笑:“是你让我回壳子的。而这样样子,你不是喜欢吗?” 字面意义的逆生长在莫洵的人类壳子上是可以实现的,很容易就能实现。 苏泽浅结巴:“你、我……” 莫洵依然笑着:“你很年轻,我太老不好——行了,快出去,别让李林等太久。” 对这支李家人,莫洵还是很有好感的。 李林是来投诚的,他说榕府救了他的命,他就该回报,从此之后李家将听从榕府的命令行动。 苏泽浅还记得殷家的那场闹剧:“你的话能代表李家?” 李林在这个曾经的后辈前,把姿态放得很低,他弯下腰,回答:“能。” 苏泽浅不闪不避的受了李林这一礼,因为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榕府,是莫洵,他更加知道李林的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苏泽浅于是发问:“你这么做,李木知道吗?” 不等李林回答,他继续说:“就算榕府接受了你,李木也不可能自由。” 榕府对李木下了枷锁,说不自由也确实没错。 李林更低的弯下腰,不做解释。 苏泽浅想劝一劝,李木的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李林实在没必要再赔上一个家族——是的,苏泽浅是在为李家考虑,在这件事上,他没站在榕府这边。 这就是所谓的兄弟义气,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不想让朋友难过。 苏泽浅为难,他不能开这个口。 莫洵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他的思维和李林是在一个频率上的:“就是知道李木走不了,李林才一定要进来,他怕我让他们父子相残。” 苏泽浅瞬间就火大了,他的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 不等他的火气发出来,莫洵继续说了下去:“答应他,借李家的地盘练练剑,你会有惊喜的,阿浅。” 第九十六章 莫洵的意思是同意李林的加入,如果老王或者白在这里,恐怕会觉得惊讶,一开始莫洵根本不想让外人踏进榕府,后来为了榕府的安宁,容许天师们在中庭外的结界中逡巡,现在竟又进了一步,在榕府中招兵买马。 如果是海底坟茔中将死未死的残魂们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惊呼莫洵的改变,一起经历过两场战争,他们知道莫洵对于山中人,甚至于对于将要到来的又一场战争是多么的漫不经心——就算莫洵说他做了准备,这个准备也是个人的,他没有主动的把其他人拉入己方阵营的动作,他只是在吃老本。 但现在,他变得主动了。 苏泽浅没有察觉莫洵行为上的变化,莫洵同意,他就问男人要不要出来见李林。 莫洵说没必要,让苏泽浅和李林接洽。 好歹也在社会上混了些时候,场面话苏泽浅张口就来,因为是熟人,他说得也诚恳,但主人翁的姿态却也摆得足。 莫洵在后面看着,看见了自己小徒弟的成长,觉得放心。 于是他安然的让苏泽浅一个人跟着李林去李家。 李林是代表李家来投诚的,榕府不能只看他一个人,还得实地考察,看他有没有说服其他人。也顺便,去看看莫洵说李家能给他练剑的地方。 中庭大阵中人来人往,李林苏泽浅两人从榕府离开没惊动任何人,炼器大师的隐匿法器一张开,张、钟两位老天师也是看不透的。 李家能在天师界中站稳脚跟,确实有莫洵的扶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上的本事。 天师界,毕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李家在琼州,苏泽浅无意御剑赶路,两人乘坐普通交通工具,想要到达目的地,至少要花上一天的时间。 而在这期间,莫洵给很久没用的手机充了电,一开机,短信提示跳了出来。 短信提示叮叮叮叮响了好一阵,其中不少是未接来电的短信呼,只有很少几条是老朋友们发来的询问。 为什么不接电话? 家里怎么没人? 听邻居说你病了? 有空回电话。 榕府里不可能有信号,但莫洵打开4g网络,手机屏幕最上角的信号一瞬间全部满了格。 微信提示哗啦啦啦的刷了满屏。 莫洵一目十行的扫过去,老友群里他的消失被讨论了一段时间,然后被某位老先生的病危刷了下去。 其实莫洵消失被发现也是因为那位老朋友身体不好住了院,大家准备集体去探望,联系时才发现找不着莫洵了。 在这个书画圈的老友群里,莫洵是唯一一个没成家的,留的联系只有他自己的,不像其他人,还有配偶,孩子。 找不着人了,大家都开始慌,因为住院老先生的影响,不由得开始往不好的方向想。 有人说,那天在恒日就该留下莫洵徒弟的联系方式。 而莫洵又从不请人到家里去,一群老朋友居然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有知道大致范围的,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能证明自己和莫洵关系的材料,跑到那个片区的派出所去查,查到了地址却发现人已经不在,邻居告诉他苏泽浅来过,说莫洵病了,在徒弟那儿。 去莫洵家找人的当即把消息反馈到群里,立刻有人说去恒日找苏泽浅。 结果却是苏泽浅辞职了,千辛万苦问来手机号码,却也没人接。 然后他们突然间发现,莫洵和这个社会的联系是如此的少之又少。 线索就这样断了,这群老伙计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只能祈祷莫洵吉人天相。 莫洵翻完聊天记录,回复说自己没事了,前段时间被禁止用手机,没接到消息。 然后他问什么时候去看那位住院的老朋友,他也去。 很巧,就是今天。 莫洵是唯一开车的,买了果篮鲜花,一个个把老朋友们接上。 一路上是嘘寒问暖,大家都问莫洵怎么了,莫洵说胆结石,动了个小手术,出院后被徒弟关在家里休息了段时间。 “我去恒日找小苏的时候,听说换工作了?” 莫洵回答说是。 “年轻人,还是想往大城市走的。”莫洵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带开,“老赵到底怎么样了?” 老赵就是住院的老朋友,在莫洵这群人里是年纪大的,已经过了七十。 “心脏病啊,恐怕难了。”老朋友的消息不比病人家属落后,“医生不敢给他做手术,说是风险太大,现在也只是拖时间了。” 白天,是老赵的妻子在陪床,同样也快七十岁的女士身上有着上一个时代文化人特有的风韵,穿着考究,虽然不再年轻,但依然是赏心悦目的。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来看他。”老赵妻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床上的病人睡着了。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放低音量,四人病房满员,还有三张床还醒着,说话声不算喧哗,但也不够安静。 老赵没醒,睡着更像是昏迷。 老赵妻子脸上有疲态,但不见多少愁容,在到最后一步前,人都会下意识的回避悲伤。 莫洵其实觉得,到了老赵死亡的时候,赵夫人恐怕连眼泪都不会有。 照顾重病人太累太辛苦,等到最后解脱的时候,赵夫人大概已经疲惫到哭不动了。 眼泪唯有在夜深人静思念起亡人是才会流下,那时的眼泪最珍贵,无数以思念为食的小妖精翘首以待。 莫洵跟着老伙伴们说些安慰的话,他看见病床上干枯老人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也看见了坐在床上,清醒的看着他们的,老赵的魂魄。 魂魄已经脱离身体,因为残留的生机牵引,只能在肉体周围一米范围里活动。他颓然的看着围在病床前的老朋友们,悲伤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老人伸手去摸果篮里的水果,手指穿透过去。 老赵看着自己没入果篮的手指一点都没有惊讶的神色,显然已经尝试了许多次。 或许是在凡世间的几十年让莫洵染上了人气,或许是老朋友们对他的找寻给了他触动,或许是苏泽浅教会了他感动,在漫长的生命中,见过了太多死亡的莫洵,在这一刻,突然想为自己的老朋友做点什么。 老朋友。 莫洵咀嚼着这个词,他把一个短命而脆弱的人类称为了朋友?这是从未有过的。 莫洵隔着果篮上的塑料纸,按住了老赵手指穿过的那只苹果,问:“想吃这个?” 老赵整个人往后一蹦,魂魄是那么轻,一蹦直接蹦到了天花板上,又被一米的范围限制住,弹回来。 “你——莫洵你能看见我?” “能啊。”莫洵又问了一遍,“你想吃苹果吗?” 老赵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能看见我?!”老人显得很激动,魂魄不会有激动到犯心脏病的危险,于是他一路顺畅的持续激动着,“……是的,既然真的有鬼,就肯定有能看见鬼的人……” 想到这里,老赵突然反应过来,和看不见的自己说话的莫洵在别人眼里不就显得非常奇怪了吗?老赵环顾四周,看见的却是定格了的画面。 所有人都静止了。 老赵震惊:“莫洵,你,是什么人?” 莫洵放开了那只苹果:“不管我是什么人,生死有命,我救不了你。”他对老赵说,“但我能让你和你家人道个别。” 离体的魂魄不可能在回到肉体,老赵已经昏迷了两天,没有意外,他不会再醒来。 老赵急切的问:“怎么、怎么道别?” 莫洵:“回光返照,我能让你暂时回到身体里。” 黑无常知道死前的再见代表着什么,是对世界的留恋,是对亲人的眷恋。 莫洵理智上理解,心情上却很难感同身受。 因为死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常态。 就像那些成了仙的剑修们,看着在尘世中转轮的故人,不会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因为在轮回之外,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死亡不是结束,死者放不下的羁绊从未断绝。 鬼王说莫洵不懂人心,莫洵承认,他始终游离在外。 灵魂是无病无痛轻松的,回到身体里就要再体验把沉疴难起的感觉,莫洵问老赵这样也愿意吗? 老赵愿意。 莫洵于是说好。 他伸手,将魂魄推回了肉体躯壳之内。 老赵努力了两天都没做到的事情,在这一刻获得了完成。 灵魂和肉体的融合是需要时间的,莫洵一行人探病离开后好一段时间,老赵才在身体里睁开了眼睛,而这时的老赵,已经忘了灵魂状态下见过的人,说过的事,只记得—— ——和家人,做最后的告别。 苏泽浅和李林坐火车去琼州,然后换船,登陆李家主宅所在的岛屿。 一路上李林大半在打电话,知道避开了也没用,男人索性就不避讳苏泽浅,年轻人于是听到了很多。 李林的决定不是没阻力,但他在家族中的话语权仿佛比殷坊在殷家要大得多,即使有阻力,也能持续推进。 殷家现在很乱,没了家主,很多事情得不及时有效的处理,家族外围的人开始抱怨殷家长老团的决定,逼走殷坊得不偿失,他是个有能力的家主。 让殷家乱上加乱的是这么一条消息:家主夫人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 琼州靠海,多岛屿,从地图上看琼州东边的海滨外星星点点的小岛屿全是财富的象征——尽是私人岛屿。 李家本宅就建在其中的一座岛屿之上,正堂位于岛屿中心位置,其余屋舍错落有致,连同花木排布,共同构成了一道阵法。 李木正在正堂内和反对势力周旋,突然有门子进来报信,说殷家夫人登门了。 李木:“你说谁?” “殷坊的夫人。”夫人的名字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但殷坊的名字是响亮的。 正堂中对依附榕府持反对意见的一名中年人蹙眉道:“这算什么事!”他冲着李木,“你看看你们父子两个怎么做的事!我一开始就说别和殷家走那么近,他们到底是外人!现在人家跑上门来算什么意思?!殷坊殷商在我们这里吗?她跑来干什么?!” 中年人对门子说:“把人赶走!”他顿了顿,没好气的补了句,“客气点。” “等等。”等中年人发完火,李木开口喊住门子,“人都来了,把人赶出去再客气别人也看得见,李家还是脱不了干系,不如请她进来,问问她的来意。” “大伯伯,你说呢?” 中年人哼了声,没说不行。 李木于是对门子说:“把人请进来,找个人去和我妈说一声,把人送到她那里去。” 门子应了声诺,退了出去。 和在元宝山庄中懒懒散散的模样不同,站在正堂里,李木身上便有了份少当家的气势。 他暂且放下之前在讨论的事,招了码头的总管过来:“殷夫人是怎么上来的?” 门子来报时,殷夫人已经登上了岛,私人岛屿,又是天师家族的驻地,来往船只都控制在自家手里,客人必然是查实了身份才能登船。 现下局势紧张,殷夫人上门被外人得知——肯定会被别人知道——必然会给家族带来不利的影响。 码头总管非常紧张,一张脸煞白,声音微微发抖:“少当家,殷夫人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有名的天师啊,她的障眼法我们真的堪不破。” 天师满中国的跑任务,因为身体素质的差距,女性当天师很吃亏,年轻的时候还能跑一跑,成了家,有了孩子,就会被拴住脚。 所以在天师行当中,男尊女卑的思想要比其他行业更严重,女性存在的意义在于传宗接代,大家族出来的姑娘更容易生下灵力卓绝的孩子,因此很受追捧。 殷商的母亲就是这样,出身于天师家族,年轻时被允许外出跑任务,等到了结婚的年龄就被招回来成家。 好在时代没有抛下天师们,虽然必须成家,但好歹有选择范围,年轻时跑任务开阔了眼界,也让姑娘认识了更多的人,她选择了殷坊,而殷坊也对她不错。 相夫教子,殷夫人也算幸福。 “殷夫人,你好。” 李木的母亲起身迎接风尘仆仆的来客。 两位女性都已经步入中年,因为身处高位,都保养得不错,但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殷夫人早年的经历让她身上带着抹不去的野性,李夫人则是彻彻底底的文静优雅——她不是天师,是李木在一次任务中认识的富家小姐。 富家小姐的出路大半也是联姻一途,她受到的教育更彻底,更全面,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如何撑起半边天,现代社会有钱人家绝对不会去教导自家姑娘什么“以夫为天”。 李夫人周到的给客人上茶,殷坊妻子接过,没喝,开口就是一句:“我是来道歉的。” “这是什么话?”李夫人一脸不明白,“你要道什么歉?” “好了,我们不要兜圈子了,我知道你肯定在心里怪我,觉得我不该上门,我的丈夫和孩子给你们家带来了麻烦。但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们,就算我不上门,殷家为了扶持新家主上位,肯定不会把李家给忘了。” 是殷坊和李林关系好,不是殷家和李家关系好。 殷坊殷坊还没死,殷家不能确定李家人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李夫人微微一笑:“谢谢你,我会把这话转达给李林的。” 不是天师,李夫人从不管李家的事,只是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黑市上帝流浆价太高,殷家不愿意花钱把自己家的东西买回去,想逼殷坊殷商现身,让他们把东西送回去。” “怎么逼他们呢?”李夫人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眼神里却没瑟缩怯弱,直直和殷夫人对上了眼。 殷夫人干脆的答道:“没错,他们想用我来逼他们父子。” “所以你来李家?”李夫人还有半句话没说——想让我们保护你? “不,我马上就走。”殷坊妻子答道,“我没脸呆在李家。” 虽然当事人没说,但李木因为殷商差点死掉的事几个家长都是知道的。 “说实话我完全不明白殷商为什么要那么做。”殷夫人觉得李木让殷商趁乱离开的做法是对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闹那么一出。” 莫洵没关注,苏泽浅没空关注,李木等人也是最近才知道,黑市在山中的那单生意不知道被谁传得尽人皆知。 死了个钟瑾的钟家放话说通天壶在殷家父子手中。 市面上偶尔会出现通天壶里的绿烟售卖,出现地点时而在这个城市,时而在那个城市,货源的拥有者一副贼头贼脑到处躲藏的姿态。 更印证了钟家的话。 “钟家不会放过殷坊殷商。” “因为从他们手里抢了通天壶?” “不止,更因为钟瑾死了。”殷夫人仓促的笑了声,把声音压低,“通天壶只对鬼有用,为什么钟瑾会被啃成骨架?” “我年轻时在做任务的时候偶然听到过,钟瑾是小鬼夺舍的孩子。” 在天师中待久了,李夫人清楚很多专业名词:“如果是这样,钟家人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钟瑾是被当做天才培养的——”她悚然一惊,“你是说?!” “对,钟瑾是钟家某个实权者夭折的孩子,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看这次钟瑾的葬礼……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师界在很多事情上都遵循古制,葬礼有严格的标准,虽然钟家遮遮掩掩,但其实大家都清楚,钟瑾葬礼的规格超了。 “我们家有长老去了,没让进门。”殷夫人道,“远远看了一眼,说棺材里是空的。” 敢说出口的,通常就是能肯定的了。 “是准备再走一次舍吗?还是已经魂飞魄散了?”李夫人咋舌道,“话说回来,就我听到的,钟瑾的死和殷家没多大关系啊。” 准确说来,是钟瑾自己命中有这么一劫,牵强些可以说是苏泽浅害的,但殷家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手,没道理怪到他们头上去。 “大家族生气,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殷夫人苦笑,“钟瑾因通天壶而死,通天壶,现在说在殷商手里。” 李夫人笑了笑:“钟瑾的命还是没通天壶重要。” 两位夫人平平静静客客气气的聊了一个多小时,殷夫人便离开了。 李家佣人将她送到码头,眼睁睁的看着她掏出张符,随即整个人消失在自己面前。 而这时候李木在李夫人的房间里,不可置信的问:“妈,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不然呢?”李夫人倒尽残茶,扬声问,“难道还真让她留在李家?” 面对儿子,她的矜持不再严丝合缝,高扬的语调带上中年妇女的不讲道理。 中年妇女自带让人暴躁的魔力,李木也抬高了语调,简直要和自己妈妈吵起来:“我没说让她留下来啊,但你觉得她真的能逃过殷家的追捕吗?她来过我们这里瞒不住的!殷家会觉得她在我们这里留了什么,而殷坊殷商则会觉得我们见死不救,我们里外不是人啊!” “就是要见死不救!”李夫人一声厉喝,“怎么,殷商都不顾你死活了,你还要帮着他?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这种时候不撇清关系还等什么时候?我们和殷商他们已经站在两个阵营里了啊!” 李夫人彻底爆发了:“殷家那女人还有脸上门,说什么道歉,她儿子要我儿子死,是道歉就能解决的吗?!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我们这儿警察还管不了呢!” “也许她是真心实意的,但真心实意有屁用啊!还不是给狗吃了!” 李夫人伸手戳着李木额头,李木连连后退,气势一节节往下掉。 “你以为她来干嘛?她是来探我们有没有殷商殷坊消息的!” “要不是怕名声不好,我恨不得直接捆了她往殷家送!她担心她老公儿子,我就不担心我老公儿子了吗?!她巴巴的说着道歉,来给我们送消息,这消息我们打听不到吗?要她来装好人?!” 李夫人越说越气,李木一个劲的喊妈,让她消消气。 李夫人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李木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个劲讨好,突然李夫人一个转身,眼圈是红的,她又恢复了那矜持温柔的姿态:“木头,答应妈妈,别和殷家扯不清了,妈妈真的怕你出事,啊?” 天师家族里,女人仿佛只是附庸,但一旦她们认真起来,战斗力不容小觑。 然而一切的出发点是那么的简单,她只是尽妻子母亲的本分,让丈夫孩子远离危险。 第九十八章 安抚好了激动的母亲,李木满身疲惫的回了自己房间。 李家大宅的装潢古色古香,从游廊的扶手花纹,月洞门布置等细节上不难看出对榕府的模仿——当然,这是李木最近才发现的。 榕府封闭千年,相关资料多半缺失,谁会知道里面的房屋布置是什么样呢。 从前李木只知道这座岛在建国前就是李家的了,在后来一系列的历史动荡中,李家奇迹般的保住了这座岛的所有权。 这座小岛在破四旧的时候成了牛鬼蛇神们的世外桃源,李家在困难时期给天师提供的庇护为他们日后在天师界的地位奠定了基础。 李木想,这里面不可能没有莫洵的手笔。 多年的无声护持不求回报,如果不是祖宗托梦,他大概会继续这么无声无息的关照下去。 李木觉得就凭这一点,就算老祖宗没在梦里威胁他说什么不放过,自己也绝对不会不回报。 随即他又想到了殷商。 殷商……是李木疲惫感最深重的来源。 李木无力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在苏泽浅面前为殷商开脱,心里到底不是没感觉,毕竟他把殷商当兄弟,兄弟却把他当敌人。 李木从没想过自己和殷商会有这么一天。 他知道两个人间的关系很难维持一辈子,但在李木的设想里,他和殷商最终的结局是联络渐少,然而变得陌生……不过如此罢了。 李木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和殷商是两种人。 殷商从小就不安分,吵着嚷着要下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李木虽然觉得大家族有种种弊端,但却只是腹诽,他更清楚做为家族继承人该担的责任,于是他安安稳稳的呆在家里学习该学的知识。 后来他跑出去,家里面也是同意的,虽然早了点,但以李木已有的本事,入世走一遭也没什么大问题。 家里大人是这么说的:“李木这孩子从小听话,难得在这件事上拗了,那就随他一次吧。” 家里的大人对李木说:“出去后去棠市,李家在那里有个铺子,顺便关照下殷家的小子。” 大家族间的年轻一代多有交流,李木和殷商的关系不错,于是殷家托上门来。 李木应下。 李木和殷商不一样,前者所有的叛逆都在许可的范围内,在大人们眼中是无伤大雅的“有主意”,而后者,就是让人头疼的皮猴子了。 所以他们一个安安心心的在家族铺子里当掌柜,一个满世界的跑销售。 手机响了起来,手下向李木汇报了两件事情,第一,李林和苏泽浅已经到琼州了,他们已经在火车站接到人,正在来的路上。第二,殷夫人被殷家人抓住了。 就在殷夫人被抓的消息传开的时候,莫洵在榕府的阵法里看见有人挂了这么一条消息——把殷夫人从殷家救出来送到某处,开价是通天壶中的绿烟,要多少给多少,落款是明晃晃的殷商二字。 莫洵饶有趣味的笑了,他把这个消息传音给了苏泽浅。 “殷家用殷夫人逼殷坊殷商现身,殷坊殷商用通天壶中的绿烟挂任务去救殷夫人。” “——通天壶在殷商手里。” 苏泽浅敛眉回了声收到,眼睛一抬,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 他此刻在李家,坐在正厅中,和李家的上层实权者们见面,李林回来后,李木就没说话的份了,站在父亲身后,连张椅子都没有。 李林给在座的其他人介绍苏泽浅,那些人表情各异,都维持了表面的礼貌,对李家来说,榕府的人,是不能得罪的。但投诚,却不是人人都愿意的了。 “榕府的名字我们传了一代又一代,这一次有幸眼见到榕府来人,不知道苏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们展示一下……榕府的功夫?” 这话说得赤.裸裸,就是想看苏泽浅代表的榕府实力如何。 李林脸上有些难看,却没法反驳。 还是那句话,天师界实力为尊。 苏泽浅知道说话人是看他年轻好欺负,如果在这里的是莫洵,对面的人肯定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可以。”苏泽浅冷淡的颔首,心想也是,以师父的身份,不适合来与这群人虚与委蛇。 他问:“你们想要看什么?” 说话人对李林说:“让他闯闯十八铜人阵看看?” “十八铜人阵,就是少林寺的那玩意儿。”前往试炼场地的路上,李木给苏泽浅科普,“李家的十八人是用玉做的傀儡,不知道是哪一代传下来的,力大无穷,无坚不摧,十八傀儡内融合了四象八卦,阵法变化数不胜数。” “整个阵法一共九层,取九九归一之意,成为李家长老的标准之一就是闯过第三层。” 苏泽浅:“第三层?” “对,第三层。”李木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到现在连一层的门都进不去,我爹过了两层就是实至名归的家主,你掂量下分量。” “小心点,”李木说,“这阵是会死人的。” 苏泽浅点了点头,接受了李木的好意。 所有的试炼之地似乎都是一个模样,一扇门,一座塔,高高的围墙隔绝一切视线。 塔有九层,每层都挂着灯笼,穿过一层试炼,就会相应亮起一层的灯笼。 十八铜人阵外的守门人照本宣科说了遍规则,就开门放人进去。 进门的时候,苏泽浅听见莫洵说:“闯个十层试试。” 苏泽浅:“我比李林厉害那么多?” 这话说出来,就代表年轻人觉得自己已经比李林厉害了。 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跨入门后的雾霭中,毫无紧张感,莫洵一直在看着他,在关注他,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安全。 等等……苏泽浅问:“十层?” 莫洵没回话,冥冥之中的联系被斩断,苏泽浅孤身一人。 年轻人不清楚这是师父在考验自己,还是李家的试炼之境连莫洵的神识都能阻隔。 苏泽浅想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他径直往前走,迷雾渐淡,古色古香的庭院一角露了出来。 橘黄色衣服的小姑娘坐在亭子里,趴在石桌上拿棋子敲着棋盘,百无聊赖。 她看见苏泽浅露出点疑惑的神色:“你不是李家人?” 古色古香环境里小姑娘的装扮也是古色古香的,她从亭子里走出来,层层叠叠的裙摆花朵般绽放。 苏泽浅觉得小姑娘走路的姿态不像个小姑娘,实在是太稳太端庄,行动间丝毫没有小孩子模仿大人的僵硬感。 小姑娘绕着苏泽浅转了一圈,疑惑变成了悟:“你是莫大人的人。” 一句话说完,她抬手一挥,一条路自花木间露出来:“行了,过去吧。” 怕苏泽浅多想,她解释道:“我是第一层守关人,职责有二,试炼入阵之人,把不该入阵的人挡回去。” 这阵法是李家的,按理只有李家人才能进来。 外人闯阵的遭遇是本家人的十倍艰难。 不过这一点李家人都不知道,自己家的宝贝谁会给外人看啊? “第一层试炼看心境,你看我仍是我,这一关就过了。” 苏泽浅很意外:“李木连这关都不能闯?” 小姑娘翻个白眼:“你都历过雷劫了,还和普通人比什么定力啊!快走啦!” 第一层灯笼点亮,李林李木很淡定,其余人很吃惊,虽然都知道苏泽浅不可能一层都闯不过,但是:“这么快?!” 第一层考心境,第二层考武力,目力所及处都是一人高的杂草,视线受阻,耳边都是猛兽的吼叫声,声音由远有近,草浪浮动,根本看不出猛兽们在哪里。 苏泽浅横剑一甩,齐腰斩断大片杂草,吼叫声中掺杂了痛呼。 实实在在斩到野兽的剑光如刀过豆腐,丝毫不阻碍,继续往远处掠去。 第二层的野兽在苏泽浅的剑下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第二层灯笼亮起。 灯笼亮得实在太快,李林脸上挂不住,抽搐了下。 新的道路出现,苏泽浅心里困惑,第二层,家主的试炼,这么轻松? 还是说,他此刻的轻松,就是莫洵口中的“惊喜”? 第三层,依然是猛兽攻击,说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野兽比第二层的厉害许多,它们灵活得躲避着苏泽浅的剑光,即使被斩中了,也不像第二层那般被直接劈开,留下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伤痛让野兽愤怒,愤怒提高了野兽的攻击性,十几头野兽疯一样冲上来,苏泽浅剑光铺展,一剑的范围中是血肉横飞。 第三层灯笼亮起,苏泽浅周身的场景却没有任何变化,十几头野兽的冲击后是几十头,几百头! 第四层试炼开启! 第九十九章 苏泽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试炼的第四层。 他觉得第三层格外漫长,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第三层是李家长老们才能闯过的关卡了。 第四层的第一盏灯缓缓了亮起,站在试炼之境外的李家人脸上都变了神色。 苏泽浅轻而易举闯过的三层对李家人来说已经是千难万难,第四层亮灯,证明苏泽浅的实力已经和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明明不到一年前,那年轻人还懵懵懂懂,被家族后生当后辈教导,如今,却已然跃到所有人前面去了。 “我们……真的要投靠榕府吗?” 提出让苏泽浅露一手的李家人板着脸反问:“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都让苏泽浅闯阵了,等人出来了不认,不是玩他吗? 李家哪里玩得起榕府的人? 当第四层亮起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李家是不敢拒绝的。 “李林啊,你把我们拖上了条贼船啊!”有长老痛心疾首,“这样一来我们就与所有天师为敌了!” “通天壶现世,我们半鬼的身份还能隐藏多久?”李木反问,“一旦身份暴露,天师界却能容得下我们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往好的方向看,李家投向榕府,也是未雨绸缪。 第四层的第二盏灯亮起了。 “你们说,苏泽浅能闯到哪一层?” 苏泽浅被困住了。 攻击他的野兽从一开始的狮子老虎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猛兽,变成了神话故事中的怪兽,如长着翅膀的老虎穷奇,长得像鹿却浑身鸡毛的当扈,攻击到来的方向从地面延伸至空中,翅膀扑扇的声音,各种怪异的鸣叫,以及垂死的嚎叫、愤怒的咆哮直让人耳膜震痛。 苏泽浅知道这是幻境,没有一点儿心里负担,一个劲的杀。 杀杀杀。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年轻人身上添了无数伤口,一开始还觉得痛,后来却全然麻木了,野兽的爪子陷进肉里,有异物入侵的不适,却丝毫不觉得疼了。 鲜血铺满大地,尸体堆积成山。 报丧鸟的鸣叫声环绕天际,云层颜色变暗,一声猴子叫声,围绕在苏泽浅身边的野兽都停顿了动作—— 野兽们停顿了,苏泽浅不停! 一剑斩飞无数头领! 或红或黑的血液从腔子中喷溅而出,野兽们往外躲闪,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苏泽浅的可怕。 年轻人喘着粗气,身上也沾满了血迹,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被他斩杀的怪物的。 他手中的剑上却是滴血未沾,明亮到可怕。 又是一声猿啼。 围着苏泽浅的怪物们统一的,尖叫着往四处跑去。 苏泽浅往猴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从远处跑来的动物粗看就是只大猴子,时而四肢着地,时而用两只后腿奔跑,它脑袋是白的,四肢是红的,身量有成年人大小。 “朱厌,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有声音自脑海中响起,并不是神识传音,而是意识深处,被触动的记忆,“见则大兵。” 地面震动起来,带来兵祸的怪物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它们奔跑着,如蝗虫般铺天盖地。 地上的没了头的尸体,死了的野兽,在一声声猿啼中再次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向苏泽浅扑去。 它们的跳跃极迅猛,令人避无可避,苏泽浅抬剑抵挡,却突然感到脚腕一紧—— 他杀了太久,有太多的尸体堆积在了脚下,年轻人此刻踩在尸山之上,而这座尸山,活了过来! 苏泽浅剑尖一转,擦着裤腿刺了下去,一线银光生灭,没入尸山之中,一秒的停顿后,尸体堆成的小山猛然从内部炸开,银光飞溅而出! 扑向苏泽浅的尸体们被巨力推开,反向飞回去,将奔来的朱厌们撞得七歪八倒! 持剑的年轻人御空而立,抬起的手上撑着一道结界,光华流转,是莫洵习惯的符文排列。 舍弃纸笔,于心中画符,无中生有,那是莫洵等老资历的山中人才有的本事。 而苏泽浅在这一刻无师自通。 第六层的灯笼,被点亮了。 朱厌们愤怒的咆哮着,倒下的尸体又站起来,跑走的怪物们也被召回战场,密密麻麻的敌人,混杂而沉重的威压几乎让苏泽浅从半空中跌落,浑身浴血的年轻人身上的有深长的伤口,失血让人发冷,让人四肢麻木,长时间的战斗耗费大量体力,失败已经是迟早的事。 一旦意识到疲惫,那疲劳感就如同灭顶的洪水般,将人整个淹没,苏泽浅不太记得自己打了多久,却始终记得自己没见到从一层通向另一层的小径。 他还在第三层吗? 年轻人失望的想。 距离莫洵口中的十层,太远太远。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撑到七八层。”苏泽浅低声自言自语。 朱厌们叫着,笑着,围绕着苏泽浅,一时没有进攻,它们看见敌人失去了斗志,兴致勃勃的想要玩弄他的精神。 苏泽浅在半空中,会飞的怪兽们在空中包围了他,四周。头顶,不留一丝空隙,而他脚下,则是尸体大军,朱厌扬着白色的脑袋看着他,赤色的四肢被血浸润,变得更鲜艳。 “小心点,这阵是会死人的。” 李木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疲惫得几乎要睡过去,失望的想要放弃的苏泽浅陡然一凛。 年轻人仔细一想,对李木的话表示怀疑,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他都只看到了一条路,没有第二种选择。 如果只能从前一层往后一层走,那必然是个死局,总会走到你力有不逮的那一刻。 第二层比第一层难度高,提高的幅度能够估量,第三层会比第二层难这么多吗? 苏泽浅认为不会。 试炼之地外,李家人看见第六层第二盏灯也泛出了光芒,将亮未亮。 苏泽浅想,他是否在幻境的幻境之中? 年轻人对幻境的认识仍然浅薄,更找不到所谓阵眼,意识到不对劲后,他能做的只有一点——以力强行破阵。 苏泽浅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到剑上,剑身银光一黯,一层红芒罩了上去—— 云层之上,雷声沉闷翻滚着,朱厌们感觉到了危险,齐齐张口,整齐的啼叫声中,所有的怪物都扑了上来。 苏泽浅眼中一时间全是狰狞兽脸! 结界为年轻人争取了短暂的瞬间。 第一批扑上来的怪兽们被阻挡,后面的却紧跟着扑上来,于是前面的被两边夹击,噗一声被碾成了肉泥。 结界被兽血污染,被巨力挤压,没逃过破碎的命运。 结界破碎的瞬间,苏泽浅的剑也挥了下去—— 天幕之上的闷雷化作一条巨龙直冲而下,将暗沉沉的天地映得一片雪亮! 第七层灯笼全数亮起! 浑身的灵力都被这搏命的一击抽空,苏泽浅眼前一黑,他感觉到自己掉了下去,却在撞击地面前失去了意识。 苏泽浅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他恢复意识是因为有人在大力的拍他的脸,喊着:“醒醒。” 苏泽浅费力的睁开眼,发现在喊他的根本不是个人,而是只兔子,拍着自己脸的是兔子毛茸茸的前爪。 “醒了就好,把药喝了。”兔子身上像模像样的背着小药箱,看苏泽浅醒了,就捧出一碗药,语气一点都不温柔的问,“能不能动?能动就自己喝。” 苏泽浅抬手接碗,挥剑太久,手腕酸软无力,碗根本端不稳。 伤病营里,兔子非常忙,看苏泽浅伸手接,就顺势递过碗去,脑袋已经扭向了另一边。 眼看着药碗就要打翻,旁边伸出一只手来,险之又险的扶住了碗。 苏泽浅看过去,是个大眼睛的年轻人,头上顶着山羊角,苏泽浅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手背的掌心里有一层非常厚的茧。 山羊妖怪冲着兔子喊:“力尽而厥力尽而厥,我都下了这样的诊断了,你觉得他自己有力气端碗?!” 兔子理都不理他,蹦着往其他人处去了。 虽然是到处躺着伤患的医疗帐篷,但却听不到什么哀嚎声,那些受伤极重的人不知是太能忍,还是受到了妥善的治疗,都一声不吭的躺着。 帐篷里有药味血味食物味,化脓伤口的臭味,各路妖怪的怪味混在一起,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感官复苏,苏泽浅的表情扭曲了下。 山羊妖怪看着他乐了:“嘿,还是个小少爷呢。”他将药往苏泽浅嘴边送去,“喝了药我扶你出去透透气。” 药汤金黄,带着股淡淡的桂花香,更多的是提神醒脑的清凉味,苏泽浅虚托碗底,一口气闷了下去。 药汤即刻生效,感觉难以形容,像有人把一把火塞进你胃里的同时,又往里脑子里塞了把薄荷。 苏泽浅剧烈的呛咳起来。 山羊妖怪帮他拍背,一边笑话他:“果然是小少爷啊,太嫩了喂,你到底是怎么在战场上活到现在的?” 苏泽浅这辈子从没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人连着说两次娇气。 女孩子被说娇气是可爱,他一个大男人被说娇气完全不能忍。 苏泽浅没好气的拍开山羊的手,踉踉跄跄往帐篷外走。 那药汤是真有效,碗都端不稳的人这就能走了。 这个动作在山羊眼里更坐实了他大少爷的身份,好在羊妖温和老实,看人恼了,就想着办法打圆场:“行啦行啦,别生气啊,知道你有本事,”他的语调沉了下去,“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啦。” 掀开帐子看见外面场景的苏泽浅呆住了。 医疗帐篷外是片坟岗,妖魔鬼怪们用各自的法术挖出一座座墓穴,将同伴们的遗体掩埋。 没有眼泪,没有哭号,连悲伤肃穆都不多,掩埋的工作已经成为了麻木的日常,日复一日,不间断的进行着。 被收敛的尸体只是小部分,大部分人连一小片尸块儿都没能留下。 山羊妖怪在他以为的,稚嫩的小少爷背后,轻轻的问:“你是谁队里的?” “我帮你去问问,或者你还能见你队友最后一面。” 第一百章 苏泽浅知道自己又进了一个新的幻境,环境的改变说明了他又进了一层,这个幻境显然不像上一个那么简单。 而苏泽浅……说实话,他知道这个幻境描述的是什么,舍不得就这么破了它。 “我一个人。” 他这么回答山羊妖怪。 山羊妖怪显然不太相信,大眼睛里有怀疑的光,但他没有追问,这年头,有难言之隐的人太多了。 “如果一个人的话,就到前面登记下,会有人帮你安排接下来的事的。” 山羊妖怪用了很笼统的“事”这个字,战局复杂,后勤却相当井井有条,被安排的不仅是分入哪个队伍,还有吃饭睡觉等等事宜。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在整个队伍中,要吃饭睡觉的人并不多。 山羊妖怪把人往登记处领,周围景色是一片暗沉,有结界的微光若隐若现,更远处堆着一座座尸山,黑烟源源不断的冒出,云层间紫雷接连落下,世界一片震荡。 苏泽浅舔了舔嘴唇,决定问这么一句:“这里……是不是有个人叫莫洵?” 年轻人不确定这是哪一场战争,如果是第一场与鬼王的战争,莫洵还是跟在师父身后的小无常,他这么问不会引起注意,而如果是第二场与天道的战争,他这么问,除了诧异的一瞥,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不良后果。 “啊,莫洵啊。”山羊妖怪应了声。他的反应让苏泽浅知道,这时的莫洵还没成为高不可攀的队伍统帅。 “他应该在……”山羊妖怪挠着头思考,突然一道声音从斜刺里传来。 “我在这儿。” 苏泽浅扭头。 起起伏伏的帐篷间,黑衣男人抱着他的长棍站着。 莫洵冲苏泽浅招了招手:“来。” 不用走进,苏泽浅已经看出了这个幻境的破绽,破绽就在莫洵身上。 黑衣男人的外表和苏泽浅在现实中见到的一般无二,但他脸上带着点疲惫的疑惑却是苏泽浅未曾见过的,那是涵养还未修炼到家的青涩,心思藏不深,眼神中也没沉淀那么多的故事,看上去……至少在苏泽浅看来,这个幻境中的莫洵,比他在现实中见到的,要轻松得多。 这样的莫洵应该还有他师父保护着,而被保护着的莫洵,还没有从黑无常沈古尘处继承黑色长棍。 年轻的莫洵手上抱着棍子,这就是幻境的破绽。 是苏泽浅舍不得指出的破绽。 莫洵招了手,苏泽浅就走过去。 黑衣男人快速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然后转身往帐篷后走。 苏泽浅跟上。 莫洵非常熟悉这片营地,很快带着人走到了没人的僻静处。 他侧头看苏泽浅,问:“你耳朵后面那个,是我留下的?” 两人间隔着礼貌的距离,比现实中莫洵和苏泽浅并肩时留出的空隙,要宽得多。 苏泽浅宁心静气,掩去一切不该表露的情感:“是的。” 莫洵看上去问得非常小心:“你,是凡人?” 苏泽浅也不太确定,看着莫洵的表情,突然就起了玩心:“你说我是。” 莫洵表情谨慎,带着点故作镇定的味道:“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 此时的莫洵还不认识苏泽浅。 想到这里,苏泽浅心里一酸,觉得自己一个人玩根本没意思:“不是曾经。” 莫洵看他,表情缓和了下去,眼神宁静,是游刃有余的笃定,幻境中的莫洵的表情和现实中的重合了。 莫洵看着苏泽浅,笃定的说:“你从未来来。” 苏泽浅的心跳停了一拍,随即跳得飞快。 不管是不是幻境中,莫洵从来都不好糊弄! 从未来来。 是试探还是感叹?他会相信还是会勃然大怒? 黑衣男人说话时的平静在苏泽浅看来简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充满了危险! 莫洵问他:“你叫什么?” “苏泽浅。” “行,苏泽浅,以后你就跟着我。”莫洵叫了苏泽浅的全名,“顺便和我讲讲未来我们之间的故事。” 苏泽浅不知怎的脱口一句:“你可以自己看。” 他感觉到了莫洵的疏离与警惕,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即使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幻境,年轻人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莫洵不带感情的看了他一眼,抱着棍子转身往远处走:“那是未来的我留下的印记。” 现在的莫洵,不承认他们的关系。 苏泽浅在原地顿了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深呼吸了口平息情绪,随后才跟上去。 莫洵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把棍子斜靠在肩膀上的男人走路慢悠悠的,有点吊儿郎当的味道,换成现代的词是“雅痞”。 “我看你修剑,我带你去见见剑修……唔,对你来说是剑仙。” 苏泽浅远远的感受到了那股磅礴的剑意:“我见过他们。” “见过?在哪里?” “在……”在那巨大冰冷的坟茔之中,在你们失败的象征中。 “在一个现在还不存在的地方。” 莫洵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追问。 他到底还是把苏泽浅带去了剑仙们的地盘。 剑仙们看见莫洵来了,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出剑攻击! 倒也讲点道理,是一个人出剑,而不是一群人出剑。 莫洵手中的黑棍从肩膀上移开,苏泽浅的剑光已经从他背后飞出,阻断了那剑仙的剑招! 剑仙化开苏泽浅的招式,没在攻击,直勾勾的看着他,表情震惊,场面忽得一静。 莫洵在寂静中转过身去:“很少有人……敢这么做。” 黑衣男人脸上是玩味的笑,苏泽浅从中看到了满满的审视,藏在后面的警惕更浓郁了。 苏泽浅的行为是对莫洵权威的挑衅。 他恍惚记得仿佛有人告诉过自己,当初的莫洵不管多虚弱,都不会让任何人挡到自己前面去。 当时是什么时候? 是在沈古尘白君眉消失后的当即,还是在漫长后来,他成为首领之后?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脸上眼中反而什么都没有,让人看不透。苏泽浅闭了闭眼,没注意到莫洵的眼神变深了。 年轻人对着黑衣男人做了个请的起势:“我想插个队。” 苏泽浅想山羊妖怪或许是对的,他确实娇气,他受不了这个幻境中对他抱有敌意的莫洵。 这个幻境再好,再真实,就算能让他参与莫洵的曾经,因为最关键因素的改变……他不要了。 如果是之前的打断还能勉强算不知者无罪,此刻苏泽浅的举动,便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 突然旁边的剑修一声大叫:“他他他他他的耳朵!” “莫莫莫洵你看上了这么个……”话音卡了半截,那剑修的表情像生吞的蟾蜍,咽不得吐不得。 莫洵收了笑,也收回了棍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苏泽浅说到:“你只是个凡人,不要找死。” 苏泽浅听到了久违的传音,来自莫洵的声音很冰冷:“我不知道将来的我是怎么想的,但现在,苏泽浅,我根本不认识你。” “也不会在意我的攻击,是不是会要你的命。” 苏泽浅的剑没有放下,他回答道:“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如果你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面无表情的莫洵嘴角一挑,是个冷冰冰的,没感情的笑:“好。” 然后他出手了,黑色的长棍快得像道闪电,直刺苏泽浅命门而去! 那棍子像闪电,而棍子上也确实缠绕着黑色闪电,莫洵不画符就能推出结界,出招的同时已然放出了一片符咒! 苏泽浅以完全相同的招式回击,一手出剑,另一手打出了防御符咒! 黑棍与银剑错身而过,莫洵挑了下眉,露出了兴趣盎然的神色:“有点意思。” 试炼之地外,李家人依然等待着,天色由亮转暗又转明,冥冥之中,他们都有了玄妙的感应,如果苏泽浅能让塔上的灯笼全数亮起,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是不得不投奔榕府这一件事了。 第九层的第二盏灯已经亮了起来。 而幻境中的苏泽浅已经站不起来。 莫洵下了死手,苏泽浅在他手下勉强撑了四五个回合,就完全失去了主动权,节节败退。 年轻人倒在地上,鲜血濡湿地面,莫洵将长棍紧贴着他的脸,抵在地上,是个带有羞辱含义的动作:“死了也不在乎?” 苏泽浅浑身是血,骨头断了不知多少,呼吸的时候火辣辣的疼,他肯定伤到了内脏,大口呼吸,能获取的氧气也越来越稀薄。 纤尘不染的黑衣男人站在血泊中,眼中一片冰凉。 一旁的剑仙起了爱才之心,急急忙忙的替苏泽浅求饶:“诶诶诶,现在人这么少,难得碰上给不错的,你别给弄死啊!” “不喜欢就把人给我们呗,我们看着他,不让他来碍你眼不就行了吗?!” 在这一刻,幻境出现了第二个纰漏,山羊妖怪对莫洵的名字全无感觉,目高于顶的剑仙们却对他抱持着敬畏之心。 苏泽浅挣扎着说:“不。” 莫洵没动。 又一个剑仙换了个法子劝:“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你的人啊!怎么样都别杀啊!” “你会后悔的啊!” “我是会后悔。”莫洵终于开口了,“我会后悔我爱上了一个凡人。” 虽然时间地点情景没一个对的,但莫洵吐出的“爱”字仍然苏泽浅心中震动。 “爱上了,就舍不得杀了。”莫洵蹲下身子,将手指按上了苏泽浅的耳根。 山形纹构成的太极图案已经被鲜血浸透,莫洵干净的手指按上去,染上红色。 表情冰冷,纤尘不染的无常鬼,浑身浴血,即使板着脸也能看出不甘的人类剑修,在一个爱抚般的触摸动作中,构成了一副有着妖异美感的画面。 “舍不得杀,就破不了局。” 这句话苏泽浅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字面意思。 “我现在还不爱,那就先杀了吧。” 黑衣男人轻柔的说着话,黑色长棍缓缓提起—— 一声轻响。 第八十五章 “莫洵居然带了个人进来。” “是,是他的人。” “看上去是个剑修?”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虚飘飘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能感受到风,却看不见人,苏泽浅满身戒备。 那些感慨唏嘘的声音不含丝毫敌意,苏泽浅却觉得不快,那感觉就像面前有一道打开的门,他却走不进去。 而莫洵,在门的那边。 突然,看不见的交谈者们话音一转:“仔细看看,他和剑修差远啦。” 有人把话说得尖锐:“徒有其表。” 苏泽浅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声音笑了:“嘿,看,不服气呢。” “你不让他看看真正的剑修长什么样,他能服气?” 苏泽浅眉梢一跳,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动了下,他想说他见过,在乐斋的瀑布下,如今寄存于他剑中的剑魂给他看了曾经的那名剑修练剑时的样子。 然而苏泽浅只是想,他没有对连看都看不见的对象开口的*。 看不见的说话人们自顾自围着苏泽浅讨论着:“那就让他看看吧。” “莫洵既然把他带来了,我们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啊。” “让他看吧,想必那些剑修们,也很乐意让懂行的人去看看他们留下的东西。” “苏泽浅,准备好,走咯。”声音汇聚在一起,如洪流滚滚,将苏泽浅包围。 年轻人被卷携而起,周身灵力如同被封印,没有丝毫反抗余地,他震惊,他挣扎,最终却在莫洵的一句传音中平静。 莫洵对他说:“跟着他们走吧,没事的。” 莫洵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去看看曾经的剑修,去看看他们的剑。” 那些剑沉没在幽蓝的河水中,刺破河床,扎进底层深处的金光之中,幽蓝河水顺着剑痕灌入金色海洋之中,而金色光芒也随着这些裂缝上溢,在岩层中交汇,彼此角力,达成了静止的态势。 河水金光接触的地方,有零散的白色光点萤火虫般漂浮,那是最纯粹,最干净的灵力,没入那些扎破了地壳的铁器中。 于是那些或娟秀或粗狂的剑永远灵力充沛,以剑气维持着剑痕斩出的通道畅通,维持着整套灵力运转。 河底灵气充沛到粘稠,那些剑几乎都是活着的,而它们早已死去的主人,也在灵力浸泡中维持着生前的血肉丰满。 那些男女剑修或怒目圆睁或神色宁静,或眉头紧蹙或五官舒展……然而无论他们的外表多么不同,即使已经死去,他们身上依然残存着宁折不弯的卓然孤傲。 剑意,在冰冷的河流里冲天而起——! 嗡——! 那是一声晨钟,自云雾缥缈处响起,厚重的落在青石台阶上。 有一道笑盈盈的声音问他:“你也是个剑修吗?” 苏泽浅回头。 那是一个眉眼含笑的清秀女子,背上一柄剑纤细,笔直的身形也如剑一般。 脚下是一条青石山路,路两旁树木葱郁,白雾环绕,十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 苏泽浅看着她,回答:“是。” 浓雾在这一刻散去,山路尽头的演武场露出真容,巨大的白石平台上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模样各异,神色不一,气质也迥然相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身上的兵器,俱是剑。 “来吧,小后生。”那女剑修笑着招呼苏泽浅,“我们等你很久了。” “等我?” 演武场建于悬崖尽头,除了窄窄一条石阶相连,其余尽是悬崖峭壁,双脚悬空,坐在演武场边缘的红衣剑修眉眼张扬,一张脸还是没张开的孩子模样,他开口,对苏泽浅说:“她口中的‘你’指的不是‘你’,只是我们在等的那个人而已。” 剑修们始终在这里,等一个能传承他们的人出现,不是苏泽浅也会有别人,当然,更可能他们谁也等不来。 “来吧,小家伙。”红衣少年一跃而起,“先给你看看什么叫剑修。” 红衣少年有一把金色的剑,不过小臂长,他随手一划,一声尖锐的剑啸之后,对面的山头整个被切下。 轰隆隆的崩塌声缓慢的传播过来,而剑意在这个时候才刚刚绽放——柔和温暖,像是太阳,深藏着的内核却是暴虐,能把一切都融化毁灭。 苏泽浅的人冷淡内敛,剑却是先声夺人,剑招未到,剑意已出。 而红衣少年性格张扬,剑招走得却是无声无息的路子。 又有人出了剑,白眉老者使一把重剑,重剑无锋,一招压下,日月无光,不声不响中有毁天灭地的威势。 苏泽浅身边的女剑修轻喝一声,细剑飞出,抛出的弧形的剑招,看着十分柔软,然而老人的重剑却被挡下了。 这是以柔克刚。 演武场上的剑修不知凡几,他们自顾自的打了起来,没人招呼苏泽浅一句,而苏泽浅也只有看的份。 他听见自己剑中的剑魂似是不甘,又似是叹息:“我存留的主人的威势不及他全盛时的万分之一,你现在看他们,当然觉得我不如。如果我也能在这里……” 剑魂说着突然停下了:“算了……还是不在这里好。” 这里的剑修都已经死去,而他的主人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剑修们打过一轮,让苏泽浅看清他们的剑,随后不顾实力差距,对苏泽浅说:“出剑。” 苏泽浅于是出了剑,全力出剑。 轻轻巧巧便被挡下了。 挡住他剑锋的剑修按上苏泽浅剑身:“你得了一个剑修的传承,不错。” “但传承不是生搬硬套,别人的剑魂,你养着行,用着,不行。” 剑修手指在苏泽浅剑身上轻轻敲击,因剑魂存在而泛起的微光瞬间熄灭。 集乐斋瀑布下所有断剑,重新铸出的灵剑变回凡铁,握在手里沉重滞涩。 剑修封住苏泽浅最大的倚仗后,说:“再来。” 苏泽浅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与失败中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 他知道自己必然处在某个幻境中,他希望这个幻境能给予他足够长的时间。 然后他听到了莫洵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黑衣男人闲闲散散的把黑色长棍搁在肩窝,“打算把他打磨成个剑仙?” “剑仙不敢想,至少也得是个剑修吧?”年长的剑修笑眯眯道,“否则我们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是‘他是我的人’,”莫洵正色道,“不是‘我是他的人’。” “行了,你们歇着吧。”莫洵是来带人走的,“剑修么,我也能教出来,就不劳动你们了。” “大言不惭,”张扬的红衣少年跳起来,“就你那水平,也只能教出个三流的剑修来。” “你们眼中的三流在现在,已经是超品了。”莫洵脸上神色敛了下,复又笑起来,“等你们出去了,又将是一番天翻地覆。” 被挡在门外的感觉又来了,苏泽浅心想,出去?这些剑修不是都死了吗?难道他们都是鬼,只是不能离开这里? “你想的没错,我们都死了。” 场景倏忽变幻,金蓝两色水流交汇处,白光闪烁。 “莫洵是无常,他曾对我们放话说,只要我们一魂不灭,就能送我们还阳。” “无常是能做到这点,但逆天而行,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苏泽浅在心里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听得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仍是茫然的。 “是了,”剑修笑了,“你不知道前因后果。” “那就给你看看吧……时间太久了,我们也快忘记了……” 白色光斑陡然放大,苏泽浅进入了新的幻境,都是些破碎的片段。 在剑修的记忆中被描述最多的无疑是封印鬼王的那场战斗。 人鬼神团结协作,在争执中合力围剿,剑修记忆中的鬼王比苏泽浅见到过的可怕得多,三界血流漂橹,死的有凡人,有修士,有神仙,也有妖魔鬼怪。 彼时地狱有百万无常,百万无常归黑白无常头管辖,黑无常一张铁面看着吓人,白无常浅笑温婉,竟是个女人。 一身黑衣的莫洵通常跟在女性白无常身后,显然,那女性就是莫洵的师父。 莫洵的师父好厉害,最后封印了鬼王的封神大阵就是她画下的。 莫洵的师父好漂亮,连三十三重天上的神君都为她神魂颠倒。 莫洵的师父……喜欢的是黑无常呀,哈哈哈哈哈。 剑修在记忆里聊着贯穿了神界鬼界的,当时最著名爱恨情仇,苏泽浅简直没脸听,他从不知道剑修也能这么八卦。 那时的莫洵毫不起眼,剑修们的目光不是放在战场上,就是围着三位八卦的主角转,战事残酷,但好在邪不胜正,鬼王一步步被打退,直至被封印。 封神大阵亮起,天上已然凝聚起功德祥云,然而就是这个瞬间,在胜利近在咫尺的瞬间,一道惊雷陡然劈下,打散了祥云,也撕开了天幕——! 第一零一章 扑哧—— 如果在字面上表达,那声轻响如同一声忍不住的闷笑。实际听到耳中,是饱含汁液的柔软物体被刺破的声音。 苏泽浅的剑在战斗中被莫洵打落,掉在不知何处,剑修与本命灵剑间的联系也被斩断,苏泽浅找不到自己的剑在何处,斩断的联系是他重伤的原因之一。 然而剑修的攻击并不一定需要用到剑。 苏泽浅会用符咒,他更已悟到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年轻人抬起手指,灵力于指尖汇聚,瞬间凝成了一道剑刃。 半透明的剑光银中带紫,煞气满溢。 那是燃烧了自己的生命送出的一剑,将所有的潜能全部激发。不过寸长的剑刃,于咫尺之内,含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毁天灭地的力量被苏泽浅全数送入莫洵的胸膛! 黑衣男人的动作停止了,他望向苏泽浅的眼神带着些微的惊讶,总体来说还是平静的:“你……” 莫洵的声音是破碎的,男人已经没法好好说话了,那样的力量在身体内炸开,他挡不住,一开口便是一口血。 血滴在了苏泽浅脸上,温热的触感刺激了他,把年轻人从昏迷的边缘拖了回来。 在死亡的面前,莫洵的平静显得空洞而没有人味儿。 坟墓中剑修的话在幻境中得到了验证,莫洵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他仿佛期待了这一刻很久,临到头来,在遗憾中有着解脱。 “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苏泽浅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是莫洵。” “我当然是。” 剑光破碎,胸口的伤口开始涌血,失去支撑物,莫洵跪倒在地上,他抬手捂住胸口的伤,仿佛减缓血液的流逝就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胜券在握的男人在一刹那间变得和苏泽浅一般凄惨。 幻境开始崩溃,剑修们的声音变得遥远,他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环境一寸寸塌陷。 黑衣男人笑了,瞳孔中的黑色仿佛随着血液一起流失,赤金色撑满瞳孔。赤色让他的笑容变得狰狞残忍:“鬼王幻境之所以真实,是因为用人命在填。” “那这个幻境为什么真实呢?” 苏泽浅猛然抬头,重伤垂死之像倏然消失,因为恐惧与震惊,他在一瞬间忘却了自身的伤势,回光返照。 瞳孔中的金色是暗淡的,眼前的男人不可控制的踏上了死亡的路途:“你不觉得现实中的莫洵时强时弱,很不稳定,很奇怪吗?” 是的,没错,莫洵的状态一直很让人担心。 他一时强大得无与伦比,一个人就能撑起中元祭祀的浩大声势,想要杀谁一棍子下去那人绝对没命。 但同时他又极容易虚弱,从黄龙回来的一路上,男人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 “阴阳相生,鬼分善恶,被封印的是恶鬼王,莫洵是善鬼王,既然都是鬼王,自然能将力量分割。” 幻境里的男人唇边挂着血,胸口涌着血,声音却意外的稳定下来:“我是他的一部分,你杀了我,现实中的莫洵,将会更虚弱。” “就算你是他的力量,你一直被关在这里,他的强大虚弱,早就和你没关系了。”苏泽浅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镇定的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年轻人眼中有明亮坚定的光。 “我会自己去问他!” 高塔上九层灯笼尽数亮起!金色宝顶射出一道白光,直插云层! 而后有金光返照而下,在宝塔顶绽出朵朵莲花。 天降异象,门后幻境中雾气尽散,苏泽浅面前的捂着胸口的人就像一张陈旧的画淡了颜色,褪去了年轻人熟悉的外表,露出最真实的内里来。 那是一具白色的人形玉偶,从胸口贯穿到后背的小洞,是苏泽浅用剑气戳出来的,无数裂纹沿着破损处爬满整具人偶,在咔擦咔擦声中,玉人碎成无数小块,扬起的粉尘带着微光,如同下了一场雪。 白色的碎玉中露出半块深黑的木牌。 “拿起来,那是给你的。” 在第一层幻境中出现过的小姑娘又一次站在了苏泽浅面前。 不同于上次的凝实灵动,此刻的小姑娘只是一道漂浮在半空中的浅薄影子。 幻境消失了,苏泽浅身上的伤却真实的留了下来。年轻人要强,即使知道面前的人只是道残留的幻影,他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他听从小姑娘的话拿起了那块木牌。 巴掌大的牌子打磨精细,上面刻着一个字——李。 那木牌触手温润,带着点热度。 苏泽浅大量失血,手心的温度比木牌的低,木牌的温度传递到年轻人皮肤上,把它承载着的东西也传递了过去。 苏泽浅手中的是李家命牌,李家命牌是李家宗祠的钥匙,而宗祠中供奉的不仅是李家的列祖列宗,更有李家所有人的命灯。 握有李家命牌的人,能够轻松的吹息那些命灯,使命灯主人死亡。 一块命牌,承载着的是李家家族里所有人的性命。 “闯过十层之人,可得榕府李家命牌。”小姑娘声音空洞,“望君珍惜,妥善使用。” 说完了话,小姑娘就消失了。 幻境不过一个院子大,十七具玉质人偶分散各处,脚下各踩着一道法阵,玉质人偶散发着温润微光,光浸入地上的法阵,法阵运转。 第十八具人偶破碎的地方同样有一道法阵,这道法阵因为失去了动力源,已然暗淡。 道道法阵如齿轮啮合,一环扣一环。 最后一环,被永远的破坏了。 李家试炼,再无第十层。 生命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玄之又玄,试炼之境外的李家人惊疑互望,谁都说不出心里的感觉,但从彼此的眼神中,李家人确认了事实。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泽浅已然破境,眼中所见是庭院本身的样子,但对李家人来说,十八铜人阵还是那烟雾缭绕的模样,他们完全不知道十八具人偶已经少了一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苏泽浅身上。 年轻人来时的一袭浅色衣服已然血染,他一手持剑,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红线。 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握着李家人最为关心的黑色木牌。 那木牌也被苏泽浅的血浸透了。 实则在宝塔亮起之前,李家人谁都不知道木牌的存在,然而当宝塔亮起,仿佛一道封印被解开,李姓族人突然都在记忆中找到了命牌命灯的记忆,并自然而然的确信了它们的真实。 身处天师行当,他们虽惊疑,却也能接受这样的变化。 苏泽浅踏过门槛,在一众李家人面前站定:“你们还要看什么吗?” 年轻人的语气一如刚刚登岛时的清冷平静,配合着他浑身浴血的修罗模样,这句简单的询问,就变成了一句威胁。 李家人讷讷不敢应声,尤其是提议让苏泽浅闯阵的那名中年人,此刻一个劲的往人群后躲。 苏泽浅并没有看他,准确的说,他没有看任何人。 连长老都只能闯三层的试炼,他闯过了完整的十层,而苏泽浅的实力真的比李家长老高那么多吗? 并不是。 李家人闯阵是为当长老,长老二字中权利的成分比实力多。 能冲击长老位的,在家族中都已经不是泛泛之辈,如果真的折在阵中,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在得失的衡量之中,他们闯阵的决心就动摇了。 十八铜人阵不断考验人的心境,所以他们对长老来说很难,非常难。 而苏泽浅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他纯粹坚韧,入阵只为闯阵,所以他走得更远,而远处对实力的考验也更严峻。 八、九、十,三层试炼是连续的,苏泽浅于实力上已然失败,他胜在心境,一刀结果了披着莫洵皮的对手。 而有那般实力的对手是否真的就躲不开他那一击? 走出幻境的苏泽浅觉得这点有待商榷。 由此可以看出,李家十八铜人阵对心境的试炼更在实力之上。 然而无论怎样,此刻的苏泽浅已然筋疲力尽,他全靠一口气撑着才勉强站着。 他在心中反复念着一句话——不能给师父丢脸,不能给师父丢脸。 年轻人胸口的墨玉泛出温柔的热度,往年轻人心口输送源源不绝的生机。 身体被缓慢的修复,苏泽浅一时好受不少,有力气去打量李家人的神色。 李家人神色各异。 苏泽浅思考了下,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和他们太客气:“是你们让我闯阵,”他半抬起手,摊出掌心那方木牌,“所以现在,由不得你们了。” “以后,还要请李家诸多多多帮持了。” 苏泽浅一贯的冷淡表情,意外的适合这种上位者的口吻,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改变嗓音,清清冷冷的声音出口,自然而然的带上了不弱的气势。 连同李木在内,李家人没人敢反驳,都低头应是。 苏泽浅敏锐的察觉到李木的敬畏是最少的,他低头不过是为了抬高他苏泽浅的威严。 年轻人不喜欢这种感觉。 幻境中的遭遇更让他心情糟糕。 于是苏泽浅没废话,直接踩着剑御空而去。 他急切的想回去看看,莫洵到底有没有衰弱,而他对自己李家一行的所说的“惊喜”,又指什么? 第一零二章 苏泽浅才踏进榕府大门,就看见年轻版的莫洵笑着对他张开双手:“来,师父抱。” 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一下子把苏泽浅心里的暗火点燃了。 一路上,苏泽浅胸口的玉佩持续不断的散发着热量,治疗着年轻人身上的伤,御剑从琼州到榕府的时间里,苏泽浅身上的伤已经被治了个七七八八。 此刻踏进大门的年轻人看上去凄惨,实则也能称一句“生龙活虎”。 然而苏泽浅的内心却随着伤痛的减轻而愈发焦躁起来。 他分不清在治疗自己的是玉佩本身的力量,还是莫洵借由这条他亲手雕刻的玉龙传递过来的,莫洵的力量。 榕府门后对他笑着的短发男人看上去精神充沛,没一点儿疲惫萎靡。但苏泽浅知道莫洵有多能装多能忍。 苏泽浅大大方方的给了莫洵一个拥抱,紧紧的。 被徒弟两条胳膊箍着腰,莫洵倒是愣了下:“哟……” 他听见苏泽浅在耳边低低的问:“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眼前景色倏忽一晃,两人所处的位置从榕府变成了乐斋瀑布。 雷劫之后,乐斋不复存在,锦鲤老板正忙着重建。 此处是两人共通的意识界,这一回是苏泽浅把莫洵带了进来。 此刻两人站在水中,苏泽浅身上的血迹化入潭水,染出浅红。 莫洵回答他:“那要看你有多少想问的。” “去李家之前,你说的惊喜是什么?” “惊喜就在你手里。” 莫洵说的惊喜,对苏泽浅来说并不是惊喜。 “这不是惊喜。” 李家全族的性命是沉甸甸的负担,苏泽浅要保证他们不背叛,保证他们有用,但同时也要为他们的生命负责。 “不是惊喜?那你觉得是什么?” 莫洵松开了手,结束了这次漫长的拥抱,侧头去看苏泽浅的表情。 “闯第一层时,守关人在确认我是莫洵的人后,直接放我通关。”苏泽浅看着莫洵,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很慎重,他在估量着什么,“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榕府的人在李家阵法中有着优先权?” 莫洵回答:“是。” 他环抱双臂,等着苏泽浅继续问下去。 抱臂是防御的姿态,苏泽浅于是确定,他们又一次遇到了意见上的分歧——非常本质的分歧。 “李家的十八铜人阵和这个家族是同时出现的吗?” “是。” “第十层的守关人是不是你?” “最后一具傀儡上有我的一缕神识。” 苏泽浅顿了下,显然莫洵的回答打断了他提问的思路,果然,苏泽浅的下一个问题从李家转移到了莫洵身上:“我把那具人偶破坏了,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莫洵一笑:“早八百年割裂出去的东西,对我能有什么影响?” 苏泽浅点头,将信将疑,他暂且放下了莫洵的问题,继续有关李家的:“李家人能闯到第十层吗?” “不可能。”莫洵的回答直白干脆,“我不可能让李家人去控制李家人。” “掌握李家命牌的只能是你的人,”问到这里就足够了,苏泽浅得出了结论,“李家从一开始就是榕府的后备力量。” 莫洵给了肯定的回答:“没错。” “你在千百年里保护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对你有用吗?” “李家有我的回忆……”苏泽浅的问话让莫洵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像是被苏泽浅的一句话说明白了,“……是的。” 他一直相信着,自己对李家的护持是源于自己对榕府小姑娘的爱护,爱屋及乌。然而现在被苏泽浅一说,莫洵却不确定了,自己保护李家,到底是为了小姑娘,还是因为李家有用?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良高尚。 莫洵看着苏泽浅,想自己需要解释吗? 解释太像辩解,只会让自己更难看。 于是莫洵说:“是的,就是这样。” 苏泽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那你为什么不把李家的命牌留在自己手里?” 这个问题好回答多了:“李家还没重要到让我亲自时时看着。” “所以李家只是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如果不需要用上,他们就是自由的……”莫洵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句,“你说的没错。” 表情严肃的苏泽浅听了这句话,忽然就笑了:“师父,你总是把自己放在恶人的角色上,但你其实……是个好人。” 莫洵撇嘴:“我可不要你发的好人卡。” 男人依然维持着抱臂的姿态:“你把我拖进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是。”苏泽浅的动作和他的回答一样干脆,他伸手大力把莫洵往后推去。 莫洵莫名其妙,但没也反抗,任由自己往后倒去。 周围景色再变,混沌虚空,星星点点的亮光全是战争,金银两色光芒合力围剿着浓绿色烟雾,双方实力均衡,战得不可开交。 莫洵和苏泽浅同时变了脸色。 场景再换! 苏泽浅后背磕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脑袋针扎的疼,莫洵一手横过年轻人两条锁骨,是个制服的动作。 莫洵表情中兼有猝不及防被突破了防线的恼怒,以及震惊:“谁教你的?” “谁教你在识海中内视另一个人?!” 他在意识界中,只给苏泽浅看了如何改变外部环境,没教他如何去探视对方身体的内部情况,苏泽浅怎么会想到在识海中去看他体内有没有暗伤?! 这手段说难也不难,但不知道的人绝对使不出来,初学者更难一次成功! 苏泽浅的回答不出所料:“没人教我。” 莫洵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于是男人更加震惊了,他自己的小徒弟到底是怎么窥见那道法门的?天才也不该是这么个天才法! 在识海中胡乱动作,一个不小心就是走火入魔——这点莫洵告诉过苏泽浅——他哪来的胆子尝试?! 苏泽浅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他只觉得愤怒,一个翻身就把震惊中的莫洵反压在地上:“我就觉得奇怪!” “你在火车上那么难受,到了榕府也不见得多好,怎么我睡一觉你就没事了?” “还自己把壳子披上……”苏泽浅仔细打量着莫洵年轻的脸,找不到一丝病痛的痕迹,“是因为套上壳子就看不出了对不对?!” 莫洵不能说谎,苏泽浅给出的是非选择,根本不存在蒙混过关的可能,于是他只能沉默。 而沉默就是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李木痛得那么惨,我不想也尝试一遍,我比李木强,自己能化解它,干嘛还去吃那个苦头?” “你确定?那银色的是什么?” 银色的是苏泽浅的剑意,苏泽浅的剑意加上莫洵自己的力量才勉强和绿烟打了个平手。 “为什么我的剑意会在你体内?”苏泽浅想着就问了出来,“因为做了那件事?” 苏泽浅匪夷所思的问:“急着和我做是为了把我的剑意纳入体内?”这一句话问出来,苏泽浅整个人都是木的。 莫洵勃然变色:“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泽浅一震,清醒过来。他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然而出口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 莫洵显然怒极,眉间挤出一个川字,太阳穴处青筋蹦起,他的语气冷得可怕:“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苏泽浅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莫洵:“我、我知道你不是!” 这句话没能安抚莫洵的情绪,男人简单粗暴的抛出一句话:“我想揍你。” 苏泽浅:“只要你能消气。” 苏泽浅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手的态度,莫洵哪里舍得真下手,心里憋着一团火发不出,难受得很。 “消不了!” 莫洵撇下苏泽浅就走。 苏泽浅被莫洵从意识界里硬扔出来,头痛欲裂,他清楚的知道要是真让莫洵这么走了,他们两个不知道要冷战多久。 他要寻找一个突破点:“要气等我帮你把绿烟清干净了再气!” 苏泽浅爬起来去拉莫洵的胳膊,脑袋晕乎脚下不稳,抓住了人自己却往下倒。 莫洵回手去扶,察觉苏泽浅又再往自己识海里钻,他再一次没好气的把人推出去:“消停点!” 识海奥秘幽微,本能的排斥外来者。 意识界中,因为契约的存在,莫洵和苏泽浅是平等的,但潜藏着力量源头的识海深处,莫洵稍不小心就能把苏泽浅重创,男人不敢让徒弟进! 因为他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向苏泽浅开放自己,因为他确实藏着不能让苏泽浅看到的东西! 连着被推出去两次,精神上的痛苦更甚,苏泽浅满头冷汗,痛苦让人暴躁,拒绝令人绝望:“你为什么忍着不说,你为什么不肯治?!” “因为我自己能好!因为你现在还帮不上忙!” 苏泽浅挣扎着抬头去看莫洵:“我……在你眼里……我还是太弱?” 莫洵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以为呢?” 第一零三章 老王牵着阿黄的手跨进榕府大门。 小正太依然不会说话,看见莫洵眼睛一亮扑上去,老王拢起农民揣,围着莫洵转了圈:“噫——” “换了张皮?咋了?” 顶着张年轻脸皮的莫洵老气横秋的感叹:“熊孩子难带啊。” 老王没应声,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莫洵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看面相啊……真是够复杂的啊。”莫洵修为高,经历多,老王根本看不清他的命数,“让你烦心的熊孩子呢?” 提到苏泽浅,莫洵的脸上浮现出些微的纠结:“在后面练剑呢。” 老王点点头:“我先去看他眼。” 老王说看一眼,真的就只看了一眼。 玄龟眼神毒辣,一眼就看见了苏泽浅耳根的印记,至于年轻人借由剑招发泄出的不爽,那根本不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 老王啧啧称奇:“难怪不是师徒卦。” 看了苏泽浅一眼,他回来找莫洵,后者已经在客座上给他放了碗茶,茶盖一掀,里面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微型水母。 老王心满意足的喝了口:“看见你和苏泽浅在一起,我挺高兴的。” 这反应和其它人都不同,莫洵抬眼看他。 “他让你更像是活着的。” 老王是唯一一个经历了与鬼王、天道两场战争还活着的妖怪,他见过莫洵最初时的样子。那时的莫洵修炼不到家,喜怒哀乐都能从脸上看出来——即使他的情绪比凡人淡泊得多,但在鬼里面,属于相当正常活泼的。 然而到了后来,男人通身只余下温和,谁都能看出,这份温和是架设在责任之上的,并不代表他本身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里,莫洵的怒气对事不对人,发火完全是行使权力的手段,他本身根本不觉得生气。 那时候的莫洵说得好听点,是绝情弃欲的圣人,实在点,就是行尸走肉。 突破无望,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又死不了,漫长的生命是折磨人的。 是苏泽浅的出现改变了了莫洵,他是因为觉得自己有抚养的责任,才更深的去接触人类社会,去学习如何当一个人,去捡回自己本就淡薄的感情,去加深每一种情感。 是在收养苏泽浅之后,莫洵才学会了现在的油滑强调,才渐渐和山里人开起玩笑,插科打诨。 阿黄变回大狗,和胖兔子一起在草地上打滚,莫洵呷了口酒,声音平静:“那我现在因苏泽浅苦恼,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老王欣然笑道:“苦恼就是福啊。” 欣慰的表情变成八卦兮兮:“说说?你在苦恼什么?” 莫洵对着老王微微一笑:“既然苦恼是福,我就不和你分享了。”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事?” 谈话转入正题。 莫洵这个妖魔鬼怪界的头领做得相当清闲,山里有白管,外头有老王管,山中事和山外事存在交叉,而白和老王存在牵制关系。 莫洵信任他们,不要求他们事事汇报,除非是两人决断不了的,才会由莫洵拿主意。 “黑市拍卖会要召开了,根据内部消息,会有少量通天壶绿烟贩卖,”有关通天壶的消息没必要亲自汇报,重要的是后面半句,“参加拍卖会的客人里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这是从未有过的。 莫洵看不见外国人的魂魄,外国的神和中国的神无法共存,按理说东方的玄术用品在西方人眼中是不可用的,他们不会来参加这种类型的拍卖会。 他们也不该得到入场券。 “洋鬼子的东西我不懂,但听天师说,那几个人手上有点本事,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化学。”科学家对神秘现象嗤之以鼻,魑魅魍魉同样觉得科学是花架子,“你要不要派个人去看看?” 莫洵转了下手里的酒盏:“我去看看。” “你根本看不见,去了能看见什么。”老王摇摇手,“黑市上有通天壶里的烟,小心再像火车上来那么一次,周围都是天师,你跑都跑不掉。”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莫洵一边:“伤还没好呢吧?” 莫洵不在意道:“时间问题。”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微微冷淡了些。 老王一拍手:“哦,就是因为这个小苏和你闹别扭了?”不等莫洵辩解,他继续说,“说到小苏,我看他出了两剑,比以前像样多了嘛。” 莫洵眼前闪过苏泽浅浑身是血的模样:“逼出来的。” 老王察言观色,把话题扯回去:“你确定要自己去?” “我看不见就是没问题,真正有本事的外国人……”莫洵沉吟了下,“……我肯定能看见。” 让莫洵去看,其实是最简单的分辨方式。 老王不是很明白莫洵话里的逻辑关系,他说“肯定”,就是还没见过。 但既然拿来让莫洵做决定,老王没有左右莫洵意见的立场,默认了男人的决定后,他把最近一段时间收集到的有关鬼王的信息一股脑扔给莫洵,然后找苏泽浅去了。 “小苏,不高兴啊?” 老王是在苏泽浅一套连招结束后出的声。 苏泽浅听见声音转头:“王老师,好久不见。” “不久不久。”老王笑眯眯的看着他,“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老人说着掏出了一只不锈钢饭盒。 被老王这么一说,苏泽浅真觉得饿了。在莫洵那一口生气之后,他根本就没吃过东西。 “谢谢。”苏泽浅收了剑,在空地旁的池塘里洗了下手,接过饭盒打开。 横跨了饭盒盖子和饭盒本体的一圈保温符咒被破坏,灵力波动中,热气溢出。 苏泽浅愣了下,饭盒里是配着咸菜毛豆的一盒浓粥。 粥香四溢,老王也愣了下。 “唉哟,灵米做的呢。”他看了眼苏泽浅,“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苏泽浅:“……这粥是谁给我的?” 王老连饭盒里是什么都不知道,这食物不可能是他自己带来的。 老王笑:“还能是谁,莫洵啊。” 他失笑的点点不锈钢饭盒:“还说什么这饭盒符合我的气质,你不会怀疑。” 热气袅袅中满是谷物的清香,苏泽浅下不去口:“他怎么样了?” 老王明知故问:“哪个方面?” 苏泽浅不和他装傻:“身体。莫洵身上有暗伤。” “没什么大问题。”老王拖长了语气,“真有什么他不会硬撑的。” 粥的热度透过不锈钢传递到手上,热得烫人:“他说我太弱。” 老王看他一眼,实话实说:“你确实弱。” 苏泽浅显然有点不服气:“我闯过了李家阵法。” “是的,我知道。”老王说,“但那十层里有多少是你自己的实力?” 苏泽浅茫然地看过去。 老王平静的说:“我看见你现在的剑里,有莫洵的力量在。” 苏泽浅一愣。 “我不问他是怎么把力量给你的,也不去怀疑这份加持会不会持久,但小苏,别人的东西永远变不成你的。” 莫洵的惊喜是双关语。 然而苏泽浅是那么弱,弱得连自己的实力都摸不透。 他对莫洵的气息太熟悉,他没察觉男人对自己的护持。 苏泽浅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不锈钢饭盒热得发烫,另一只手掌心灼痛,苏泽浅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僵硬着。 王老的话还没说话:“就算你全是靠自己的实力闯过去的,你的实力和莫洵能比?” “你既然跟了他,就不能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甚至不能用普通妖怪的标准要求自己。” “和我上次看见你比起来,你确实有进步,但还远远不够。” 老王拍了拍苏泽浅的肩:“你是个人类,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了……不会有人比莫洵对你更好了。” 苏泽浅干涩的说:“我知道,他对我好。” 但越是接触,苏泽浅发越是发现莫洵深不可测,他有太多的秘密不能告诉苏泽浅,这让苏泽浅感到不安,年轻人觉得自己接近不了莫洵。 “既然你知道他对你好,那你是不是也该对他好点?”老王打着商量问他,“先服个软?” 让上位者说不对不起总是很艰难,不是拉不下面子,而是他们没有犯错的余地。 苏泽浅低着头:“我服软,不就等同于同意他把伤藏掖着吗?” 一席话说下来,老王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心里有果然如此的感叹,苏泽浅不是个会因为被说弱就气馁暴躁的人,问到这里,苏泽浅这边的话就和莫洵那儿的对上了。 那么关键大概就是:“莫洵藏着伤势,你怎么看出来的?” 老王问了,苏泽浅就说了。 “然后呢?”老王追问。 苏泽浅抬头看他一眼,犹豫了几秒,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一直以来,苏泽浅都更乐意把老王当成可以倾诉,寻求帮助的长辈,一如他告诉了老王自己去学厨师的真实原因是莫洵——不知为什么,苏泽浅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莫洵是个需要被照顾的人,他可以是师父,但绝对不是长辈,更不可能是父亲。 听全了前因后果,老王大大的摇头:“唉哟,你伤了莫洵的心了啊。” 莫洵在这之后说苏泽浅弱,肯定是被气得。 老人把一勺没动的粥从苏泽浅手里抢过来,先告诉了他窥探别人的识海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然后说:“去道个歉吧。” 第一零四章 苏泽浅是在忘川池边找到莫洵的,男人背对着他,蹲在温泉边,将手泡在水里。 水雾缭绕间,苏泽浅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莫洵好像特别喜欢水。 年轻人看见莫洵,犹豫着是不是要走上去,想着该说什么时,背对着他的男人开口了:“过来帮忙。” 苏泽浅忙不迭走过去。 “什么事?” “你想做的。” 莫洵向苏泽浅伸出了一只手。 苏泽浅没有犹豫的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随即年轻人察觉到了莫洵的引导,男人醇厚的灵力缠绕上来,带着他往某个方向走。 莫洵平和的教导他:“探伤,是这么探的。” 莫洵在把苏泽浅的灵力往自己体内领,如同山间细流,载着一片小小的树叶向纵深处行走,触摸每一条水脉的尽头,莫洵带着苏泽浅运行周天,勾勒出体内灵力运行的繁复轨迹。 苏泽浅感受到了那些水道中如同砂砾顽石的存在,水流每每撞击上,都会尖锐的疼痛。 莫洵在手腕上划了道口子,很浅,白色破口渐红,血慢慢渗出,凝聚成血滴滴落。 “帮我把那些东西推出来。” 这是莫洵的妥协,他让苏泽浅帮他治疗暗伤,长痛不如短痛。 莫洵确确实实比李木强大,绿烟在他身上造成的破坏不像在李木身上那么可怕,同样的,因为汲取不到足够的养分,它们也不像在李木身上时那么活跃。 莫洵一个人就能压制住它们,有身体主人的配合,苏泽浅动气手来要容易得多。 诡异的绿烟被银色剑光和金色佛光围追堵截,只能往一个方向跑,从伤口中突出,随即被苏泽浅斩杀。 肉体外的斩杀带来的伤害不涉及本体,带来的伤害要小得多。 更别提现在的苏泽浅更强,更精细,又有足够的时间去细致的动作,莫洵在整个治疗的过程中根本就没感到多疼。 摆脱了纠缠莫洵一身轻松,他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早点儿告诉苏泽浅,让他帮个忙,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莫洵问自己。 ——没必要告诉他。 莫洵当时是这么想的,出发点是不希望苏泽浅担心。 不希望对方担心便是认为对方无法帮助自己。 苏泽浅真的无法帮助莫洵吗? 当然不是。 虽然想着说着做着,让苏泽浅变强,让他能脱离自己的保护,甚至成为自己的助力,但莫洵内心深处,依然本能的把苏泽浅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人。 需要自己保护的人不可能反过来帮助自己。 我得赶快把这样的想法改了啊。 莫洵在心里告诫自己。 眼下正有一个改变的契机。 “师父,对不起。” 莫洵的思考是短暂的,就在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苏泽浅先开口了。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莫洵想了想说。 他继续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这句话。” “虽然你确实不怎么强,但我也实在不该用那种语气说你弱,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进步。”莫洵用平平稳稳的语气说着,手指在腕上一抹,伤口就消失了,“我的习惯也确实不好,下次再有事不会瞒着你了,原谅我这次行吗?” 苏泽浅低着头,声如蚊蚋,他知道自己是得寸进尺:“如果你原谅我,我就原谅你。” 莫洵干脆的回答:“行。” “阿浅,接下来有件事,得你罩着我。” 苏泽浅抬头看莫洵。 莫洵和他对上眼神,忽得一愣。 因为窘迫,苏泽浅脸上微微带出点红色,抬头时眼神里还有没褪去的慌张。 十分生动的神色,让莫洵心底冒出一句感叹来:真是年轻啊。 两人的距离极近,莫洵想着就凑上去吻了下。 男人本是想浅尝辄止,毕竟不久前两人就肌肤相亲的问题闹了很大的不愉快。 苏泽浅果然打了个激灵,虽说在明确关系后,他一早就问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到底年轻,脸皮薄,真要实践了,他总是躲躲闪闪,主动进攻的总是莫洵。 莫洵以为苏泽浅会躲,但年轻人没有,他在一个激灵后主动迎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负距离的,激烈又缠绵的交融,让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 苏泽浅其实一点都不明白,接吻只是用嘴,为什么会吻得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好像缺氧一样。 苏泽浅混混沌沌,莫洵多少也迷糊起来,但他好歹听见了脚步声,轻快迅速的,是阿黄跑来了。 莫洵没睁眼,身体一倾,揽着苏泽浅倒入了忘川泉中。 哗啦一声水响,阿黄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左右四顾,水雾缭绕,清澈见底的忘川泉一派平静,仿佛刚刚那声响动只是他的错觉。 泉水幽深,不再让苏泽浅疼痛。 漫长的缠绵消耗了他肺部储存的氧气,苏泽浅在感觉要窒息的前一秒挣开了莫洵,大口吸气。 粗重的喘息平复,苏泽浅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可以在水中呼吸。 水的浮力仍在,水压却消失了,举目远眺,尽是一片起伏的水色,日光从高不可及的上方投下,是一片昏黄的颜色。 苏泽浅看莫洵,看见他眉眼含笑,有着说不出的风流意味。他想到了记忆中最清晰的那副画面。 孤儿院护工阿姨特地给了换了新衣服,说院长让他去办公室。虽然没有明说是为什么,但苏泽浅知道,这是有人要收养他了。 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形形□□的目光中,他走进行政楼,走进院长简单的办公室,然后一抬眼,看见了并不陌生的年轻义工老师。 坐在背对窗户位子上的年轻男人看着他温和的笑着。 苏泽浅清晰的记得,那是一天的课结束的时候,正值黄昏,光影交错间,那个才给他上了一堂课的男人漂亮的像是从他笔下的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莫洵……”苏泽浅轻轻的喊着莫洵的名字,声音在水中传播,带着含糊与混沌,“……莫洵……” 他在男人微笑的唇角轻轻印下一吻,这一吻近乎虔诚。 在苏泽浅离开之前,莫洵回礼似的舔了他一下,压低的声音莫名危险:“这回,是你先勾的我。” 男人双手握住苏泽浅的腰,将人往下压去。 世界陡然变幻。 在很长或者很短的时间之后,两人赤诚相见,莫洵用自己去点燃苏泽浅的身体,低笑着问:“食髓知味?” 苏泽浅喘息着,漂亮的回敬道:“……那是你。” 没找着莫洵的阿黄跑去找老王求助,老人摇着头感叹“年轻人啊年轻人”,牵着一步三回头的阿黄离开了榕府。 夜色低垂,忘川泉中哗啦一声响,两个湿漉漉的人从里面冒了出来。 那池水莫名其妙的变深了很多,根本踩不到底。 莫洵拖着苏泽浅往岸边游,年轻人腿软胳膊软,到了岸边居然站不起来。 莫洵索性把人抱了起来,公主抱。 苏泽浅羞愤欲死:“明明……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 莫洵笑:“上次你还直接晕了呢。” 他恐吓径自挣扎的苏泽浅:“别乱动!想再来一次吗?” “我好像记得……”苏泽浅喘了口气,“之前,我们在说正事?” “我们刚刚做的事,不耽搁正事。”莫洵将苏泽浅放到床上,“黑市拍卖会在一周后,入场券让李家人去弄,到时候你带着我进去。” 苏泽浅山里人的身份已经放到了明面上,莫洵的突然年轻完全可以说是苏泽浅的手段——师徒两个不需要开口,随便别人猜。 这是招虚虚实实,比完全隐藏更安全。 “黑市是从拍卖会起家的,它的拍卖会固定在无象殿举行,那是一个人造小秘境,唯有黑市的人才能开启。” 榕府正厅,客座上李木接口:“《老子》曰: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恍。这是无象殿名称的由来。” “做偷鸡摸狗生意的一个组织,因为在天师行当里,就死活要和道教扯上点关系,也是替他们觉得累。” 主座上的莫洵抬了抬眼皮:“无象殿名字的由来并不是翻书翻出来的附庸风雅,黑市很久以前不叫黑市,它就以无象殿为名,当时的无象殿是天师界第一块招牌,那些在常人眼中存在于中的,缥缈的东西,无象殿拿得出——只有无象殿能拿出。” “无象殿被冠以黑市的名字是最近的事,张钟两家崛起后眼红无象殿,把后素堂扶为正统,这才让无象殿的定位改变。” 莫洵笑了笑:“后素堂,绘事后素,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才叫讽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邪恶,有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沧海桑田,春秋变幻。 莫洵和鬼王之间也不过如此,前者代表的正义只是就他阵营而言的,就鬼王一方来说,他们也是生灵,为什么他们偏偏要被压迫不得活? 第一零五章 世界观被一再刷新的李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弄黑市拍卖会的入场券。 一开始进榕府看见莫洵,李木的敬畏是源于天师的本能,但多次接触下来,男人那张年轻的脸,以及相当温和的做派减轻了他的恐惧,李木面对莫洵时不再像之前那样束手束脚,然而此刻,当男人随口说出那些淹没在时间中的故事时,李木才陡然惊觉,面前的这位是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他想着莫洵和苏泽浅的关系,觉得说不出的微妙,由苏泽浅他又想到了殷商,殷商始终是梗在李木心里的一根刺。 李家准备了两份入场券,一份由李木给了苏泽浅,另一份在李林手里。 随着入场券一起送到苏泽浅手上的还有一份拍卖品清单以及一本副册,一页页铜版纸上印着拍卖品图片介绍,还有起拍低价,最末页上写着装提醒。 副册上写的则是如何兑换拍卖会的筹码——灵石,以及兑换途径。 “如果把拍卖品换算成人民币会是很可怕的数字,所以无象殿的拍卖其实是以物易物,我们用自己的东西做抵押兑换无象殿的灵石,然后拍卖藏品,如果拍卖结束兑换的灵石有剩余,无象殿会把我们的抵押品奉还。” 莫洵翻了遍拍卖品清单,递给苏泽浅:“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入行以来,苏泽浅一直在修炼自身,对这些身外之物的了解非常有限,面对莫洵他实话实话自己不懂。 莫洵轻轻一笑:“也行,拍卖会的事情就交给我,穿什么,由你决定。” 着装提醒里首推西装和唐装,各门各派各家族的特定服装大多有身份等级的表示,出现在拍卖会上并不合适,加之各个不同派系间多多少少有积怨,无象殿便提出了如上的着装规范。 苏泽浅对唐装没什么了解,怕选错了贻笑大方,没怎么犹豫就选了西装。 莫洵点了点头,抛给他一只手机:“打电话给李老板,就说你是苏泽浅,让他去弄两套西装来。” 苏泽浅播出电话,那头李老板应下来,没多久就传过来五张图片,让苏泽浅挑。 在酒店工作,苏泽浅对西装的了解还是比较多的,图片清晰度高,年轻人一眼就看出上面的西装价值不菲,是确定款式后还需要亲自试穿,修改细节的那种。 苏泽浅让莫洵挑一套。 莫洵不看图片,反而看他:“我家阿浅穿什么都好看。” 苏泽浅脸上一烧:“你也要穿。” 莫洵在一匣子玉石里挑挑拣拣,浑不在意:“我穿和你一样的。”他对高定西装知之甚详,“去试穿的那天顺便把灵石换了。” 莫洵挑了几块形状成色都不错的玉石,又从院子里扯了几根植物,统统塞进一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交给苏泽浅:“你拿着这些去黑市的堂口兑灵石,无象殿信誉不错,不会在这上面坑人……这袋东西,大概能兑十万左右的灵石。” “……十万?” 手册上的起拍价从几灵石到几百灵石不等,上千的只有最后三件压轴品。 对比普通人的古董拍卖会,苏泽浅对天师拍卖会藏品的价值做了个模糊的换算。 几块石头加上几棵草就能换十万,苏泽浅忍不住惊讶。 “十万只是试水。”莫洵大概是回忆起了什么,神色淡淡的道,“天师拍卖上的喊价比普通人的拍卖会要疯狂得多,普通人拍的是名声和潜在价值,天师拍的是命啊。” 随即他又忽得一笑:“快选西装。” 苏泽浅最终还是选了两套不一样的西装,一来上身效果和看图片肯定是不一样的,多点选择则也好,二来两个男人一起去试一种款式的衣服,那些人精似的店员肯定会看出问题来。 像这种高定西装店是需要提前预约,但李老板显然有自己的门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给苏泽浅回了短信,短信是转发来的预约函。 然后又一条短信接着发来,是一处取车地址。 苏泽浅御剑带莫洵过去,有了经验,这次飞得平稳多了。 车停得偏僻,周围没有一个人,苏泽浅远远从天上看见就觉得那辆车十分不一般,不一般到他不敢认。 等降到地面上,看见车头的三叉戟标志,年轻人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 玛莎拉蒂总裁,两百多万的车。 莫洵觉得好笑:“知道乐斋是我的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他拍拍苏泽浅的肩:“果然是新时代好青年,看见好车就挪不动眼。” 莫洵回想了下,似乎自己真的从没见过苏泽浅这样的表情。这么一想,男人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真惊讶,按苏泽浅的性格,也该是死死忍着,不会放到脸上。 随即莫洵明白过来,这是苏泽浅敞开心扉,真正把他当什么都不用隐藏的自己人了。 “副驾驶座,”莫洵自己拉开了驾驶室的门,“看你这激动劲,我怕你把油门当刹车踩。” 三叉戟从荒僻的小道中驶出,汇入车流,苏泽浅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的车辆降下速度,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又有车从旁边车道超车,驾驶室里的人扭头看过来,手下方向盘却在往右打,拉大横向距离,极力减少交通事故发生的可能。 离开主干道,驶入高端定制店云集的商业区时,开在周围的车辆明显上了一个档次,然而在一串的宝马、大奔中,三叉戟的存在仍然非常亮眼。 莫洵根本没问苏泽浅地址,却准确的把车停在了定制店门外。 立刻有门童走来,苏泽浅在车门被打开前问:“山里人?” 莫洵回答他:“自己看。” 高定店里服务员数量不多,苏泽浅出示了预约函后,立刻有服务生去拿指定的套装,苏泽浅趁这个机会看了看,并没有看出这家店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 服务生送上柠檬水,莫洵正好停好车从门外走来。 男人一身杂牌休闲装,走进来闲庭信步,那不是具有攻击性的气势,而是长久浸染于上层社会熏染出的气场。 高定店里有很多镜子,苏泽浅微一侧头就看见自己和莫洵出现在了同一面镜子上,两相对比,自己完全就是被莫洵带出来见世面的毛头小伙子——虽然现在他们两个看上去一样年轻。 尤其是当苏泽浅看见店员端到莫洵面前,让他选择的托盘里不仅有柠檬水,还有一杯红酒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苏泽浅感到了一种微妙的落差。 莫洵选了红酒。 苏泽浅按下男人的酒杯:“你不开车了?” 莫洵笑:“你不开?” 苏泽浅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见一道声音传来—— “莫先生,您能来这里,真是让我这个小店蓬荜生辉啊。”提着两套衣服出来的不是刚刚进去取衣服那名店员,而是一名相当精致的女性。 这名女性长得算不上多么漂亮,但非常懂得打扮自己,衣服,妆容,配饰,乃至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一眼看见便让人眼前一亮。 但引起苏泽浅注意的不是她的精致,而是她身上围绕着的那股气。 在天师眼中,灵力是有颜色的,那代表了每个人的特征。眼前这位显然把自己的灵力波动隐藏了起来,看不见颜色,但仍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存在。 苏泽浅有些意外,他在火车上时尚且看不出那两名野路子天师的灵力波动,现在却能看见了? 年轻人用余光扫了下莫洵,认为绝对和他有关,否则男人也不会说出“自己看”的话来。 精致的女性察觉到苏泽浅打量的目光,带着笑意看过去,等看清了人眼神一凝,脸上笑意不变,问莫洵:“莫先生,这位是?” 莫洵在苏泽浅打量女性的时候已经抽回了自己的酒杯,这时候他呷了口酒,没有过多的介绍:“苏泽浅。” 女性将手上的衣服递给一边的店员,腾出手来和苏泽浅握手:“你好,苏先生。” “你好。” 女性的手握上去十分柔软,苏泽浅一触即放,不觉得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 也没时间给苏泽浅多想,他们来这里是试衣服的,两套西装拿出来了,一人选一套就进了换衣间。 男人的西装样式其实差不了多少,但往往一个弧度的些微改变就能让整套衣服的效果变得截然不同。 苏泽浅换了衣服才打开更衣室的门,就听见咔擦一声,比他快了一步换好衣服的莫洵举着手机对着他:“唉哟,真帅。” 苏泽浅看了眼莫洵,又看了眼,反身把更衣室门关上,侧开一步,让莫洵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你是在说自己吧。” 肩宽腿长的男人把一身黑西装穿出了懒散优雅的味道,几千年熏陶,他身上有脱不去的东方式的书卷气,东方的儒雅碰撞西方的优雅,竟是相得益彰。 而莫洵看苏泽浅,表情浅淡的年轻人挺拔得像棵松树,剑道修行让他带上了军人的气质,套上这么一身西装—— 莫洵又一次按下快门:“机会难得。” 第一零六章 莫名其妙的,至少在苏泽浅看来莫名其妙的,最后是莫洵刷的卡。 两人两套西装都试了,效果都挺不错,苏泽浅还想挑选下,毕竟就他们的情况看来,穿西装的场合不会多。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莫洵突然往外面看了眼:“车来了,买只热狗去。” 移动餐车小喇叭里放着叮叮咚咚的歌曲,缓慢的开了过来。 那是黑市拍卖会的一个灵石兑换点。 苏泽浅和莫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至少苏泽浅是这么认为的,就推门出去了。 无象殿的工作人员动作利索,他们有一整套手段来规范交易过程,于是显得格外流利迅速,真的只是等两只热狗的时间,交易就完成了。 等苏泽浅拿着雕刻有无象殿标志的灵石,以及作为掩护的两只热狗转回来时,莫洵已经站在他身后不到十米处了。 “师父?” “怎么可能在服装店里吃热狗啊,傻。” 莫洵从苏泽浅手里接过一只肉狗,端着盒子也不吃,领着人往某个方向走去。 男人对这个高档消费场所仿佛很熟悉:“找个地方坐坐,店里在改衣服。” 这时候苏泽浅还没意识到莫洵已经把西装的钱给付了。 风里已经有春天的温度了,从身边经过的年轻姑娘肩上披一件小皮草,已经大胆的把腿露了出来,她们勾着胳膊小声交谈着,带起一阵充满矜持与活力的风。 莫洵就近找了家咖啡店,咖啡店谢绝外带食品,因为手里捏了两只热狗,莫洵只能进去买了两杯滚烫的咖啡出来,和苏泽浅一起坐在露天咖啡座。 虽然天气仍带着寒意,坐在露天的人倒也不止师徒两个,隔着几个座位零零散散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以外国人居多。 莫洵的视线晃了一圈又收回来,落在面前自己那份咖啡热狗上,又往苏泽浅那儿看了看。 苏泽浅正在咬热狗,看见莫洵的视线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热狗酱。 莫洵看着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那份热狗推到桌子当中:“吃得下把这个也吃了。” 苏泽浅摇摇头,三两口吞掉手里的热狗,喝了两口咖啡把面包冲下去,代表着西洋快餐文化的味道干燥粗糙,浸淫中国菜系的苏大厨向来不怎么喜欢。 况且自己一个人吃也尴尬。 然而吃东西尴尬,不吃东西了,苏泽浅也不自在。 两个人,咖啡座,简直是约会的标配。 苏泽浅绞尽脑汁想话题:“西装店的老板娘是你的人?” 莫洵干脆的摇头:“不是。” 公共场所,莫洵也不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去,大大方方告诉苏泽浅:“山里是一类人,山外又是一类人,鬼王是敌人,而她代表着第四方实力。” “他们是单纯的修练者,不参与天师界的任何事情,是完全的隐士。” “我没见过他们出手,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本事。” 隐士不是不能被找到,然而找到了你也无法说动他们。 莫洵把话说得明白:“我很早之前尝试过说服他们,没说动,如果今后有必要,你可以试试。” 苏泽浅点头,表示记住了这句话。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间呈现一片陌生的空白。 他们很久没有不带目的的坐下来歇口气了。 从前这样的时候常常是莫洵问苏泽浅工作上的事,苏泽浅一边简单的回答,一边择菜切肉。而现在,苏泽浅没了工作可问,给莫洵的菜也没必要再做。 约会绝佳场所果然不适合两个男人。 桌子中央的热狗失去了温度,咖啡不再滚烫。 莫洵也挺无奈,瞅了眼自己这边一口没碰的咖啡,到底是拿起来沾了沾嘴唇,然后往苏泽浅那儿一推:“尝尝,哪个更好喝?” 苏泽浅接过喝了口:“都差不多。” 虽然学的是中国菜,但苏泽浅对咖啡多少也有了解,可他觉得没必要在莫洵面前说这种咖啡如何如何,那种咖啡如何如何。 男人显然对西方的东西半点不感冒。 莫洵不满意他的回答:“你的拿来。” 苏泽浅把自己的递过去,他闲着没事,一杯咖啡就剩个底了。 莫洵同样是沾了沾嘴唇的小小尝了口,细细品味了下,露出个挺难抉择的表情。 苏泽浅奇怪莫洵为什么突然在咖啡的味道上较起了真,年轻人心想莫非是因为实在太无聊了么? 他听见莫洵低声念了句:“都挺难喝的。”看状态挺不满。 不满的男人冲苏泽浅勾了勾手指,年轻人没多想,习惯性的服从,靠了过去。 然后莫洵也是一个倾身,嘴唇瞬间就碰上了。 有温热的东西在唇上一扫而过,苏泽浅吓得一个劲往后躲,做贼心虚的偷眼往四周看,发现没人注意到这个插曲,松了口气的同时,恼怒起来:“这里是公共场合!” “不就是因为这里是公共场合我们才只能这么面对面的傻坐着么?”莫洵说着,舔了舔嘴唇,唇角翘起一个笑,“不做点什么你都快睡着了吧?” 不等苏泽浅回答,莫洵站了起来:“走吧,咖啡馆这种地方不适合我们……不,应该说不适合我。” 苏泽浅表明立场:“我也不喜欢。” 两人没有明确的目的,顺着咖啡店外的小路走,迎面过来两个年轻人正拿着手机嘀嘀咕咕,错身而过时的对话是这样的,一个问:“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回答:“难说哦,最近这种神叨叨的事情特别的多,说不定是真的呢。” 莫洵侧头看了眼,苏泽浅瞥见了两个年轻人的手机屏幕。 是段小视屏,匆匆一瞥看见的差不多是个静止的画面,碧蓝色的天上只有一片云,黑云,闪电滚滚而下,银色光柱击落的地方黑烟滚滚,黑烟的颜色实在太深,扩散的形状也不像是着火那般上升,而是低低匐着,像一个茧子。 苏泽浅回过头,看见莫洵已经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解锁后的画面就是刚刚那年轻人手机上的视频。 镜头向左右移动,除了那块黑云之下是电闪雷鸣,其余地方皆是晴空万里,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去,闪电之下,地面上的凸起的黑色像是个固体,不像是烟雾。 苏泽浅的视线在莫洵的脸和手机屏幕间来回移动:“怎么做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莫洵没有正面回答,来回看了两遍视频后告诉苏泽浅,“这是无象殿所在的位置。” 可以看出视频拍摄地点很偏僻,是在某座山上,视频晃动中拍到了山上零零散散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登山发烧友,属于半专业的那种了。 闪电和黑烟在几道山林起伏之后。 茧子一样的黑色是鬼王的黑烟趴在椭圆形的结界上,天火至阳至烈,那道道惊雷是人为引下的,目的在于驱逐鬼王。 “鬼王为什么攻击黑市?”通天壶一事表明,鬼王和黑市可能是一伙的。 从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曾经风光无限的无象殿被后素堂打压,不得不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维持生存,那么为了推翻现在的所谓正义,和鬼王联手完全是顺势而为。鬼王攻击无象殿的驻地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不一定是攻击,或许是造势呢?”莫洵把手机递给了侧着脑袋看视频的苏泽浅,“早不攻击晚不攻击,偏偏选这时候,今年无象殿的拍卖品有什么特别吗?绿烟?我看不见得。” “无象殿的拍卖会,师父你年年参加?” “不,几百年没去了。” “那为什么这一次……”苏泽浅话没说完,就看见莫洵转过脸来。 “外国人。”男人说,“这是无象殿自创立以来,第一次让外国人进门。” 苏泽浅脑子转得飞快:“他是不满无象殿让外国人进门的做法,还是想借由网络让外国人看见他?” “我不知道,”莫洵回答,“但网络传播对普通人的影响更大。” “今年七月半之后,天师界泄露出来的消息太多了,这是……”说到这里莫洵突然收了声,“这个我回去和你说。” 一团拇指大的白光从远处飘来,晃晃悠悠在苏泽浅莫洵面前停了几秒,而后消散。 这是西装店老板娘发来的信息。 “差不多能去拿西装了。” 最后试穿了一次,店员将西装包起,乘莫洵和老板娘交谈,苏泽浅去前台结账,却被微笑告知莫洵已经付过钱了。 苏泽浅回头看莫洵,后者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以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那种自然又茫然的态度,让苏泽浅一瞬间的脸红心跳。 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桥段。买单付账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苏泽浅想。 可他又不是女主角。 苏泽浅觉得自己好不争气,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呢? 第一零七章 回程途中苏泽浅就买单的问题和莫洵进行了严肃的交流。 苏泽浅很严肃,莫洵不配合,整个过程十分松散。 苏泽浅说莫洵不该一声不吭就把钱给付了,说好的是他负责西装。 莫洵说你较真什么呢,是让你选不是让你买。谁付钱不都一样,难道你还要和我两个锅里吃饭? 男人打哈哈的话也是句让人脸红心跳的撩拨,苏泽浅板着脸,这一次却和莫洵对上了脑电波,他说:“你又不吃饭。” 莫洵意外的看他一眼,无话可说,于是简单粗暴的结束了对话:“专心开车。” 三叉戟停回开出来的荒地,苏泽浅御剑载莫洵回去,第三次载人飞行,年轻人飞得很平稳了。 回到榕府,西装往房间里一挂,这个话题就揭过了。 苏泽浅问:“你在外面没说的是什么?” 莫洵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天师界泄露到普通人世界的消息越来越多,无论是我还是鬼王,都是乐于见到的。” “天意难测,或许天师界消息的泄露,会让我们这些妖魔鬼怪重新回到舞台上,和人类争一争这个世界的主导权。”莫洵毫不掩饰野心,“这也是天师界为什么严防死守,不肯告诉普通人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原因。” “人类始终追求着飞天遁地,如果普通人发现真的存在那样的力量让他们不用借助飞机就能翱翔,会不心动?” “如今的天师们敝帚自珍,不会接纳没有根基的普通人,人类政府也不会允许太多的人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威胁太大了。” 苏泽浅反驳:“不是每个普通人都能成为天师的。” 成为天师需要天赋,他们得有相对出色的灵力。 “甘于普通的普通人不会多。” “对于我们来说,让一个普通人变得灵力卓绝,也不是多难的事。” 苏泽浅可以想象一个人从普通变得不普通的疯狂,他也切身从莫洵处感受到了鬼神之力对人类的改造。 这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整个社会秩序都会打乱。 苏泽浅以自身为例,他杀了不少人了,普通人的法律却制裁不到他。 苏泽浅脱口而出:“你们不能这么做。” 莫洵提水泡茶,没有看苏泽浅:“如果鬼王这么做了,我不可能不这么做。”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多清楚也能猜测出来,但莫洵选择把话说出来:“一来我不能让两边人数差异过大,二来,我不可能用我的山里人,去对抗鬼王的人类大军,山里人对我来说要珍贵得多。” “为什么要从损害普通人利益的角度考虑问题?为什么不阻止鬼王?” “如果我能阻止他对普通人下手,我就不会让百鬼辟易出现。”莫洵把茶递给苏泽浅,“我知道你希望山里人和普通人能和谐相处,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类自己还在斗争中,两个族群不可能真的和平相处。” 苏泽浅接过茶杯,没说话。 “我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你在我这边,就得站在我的立场上。”莫洵很少用这种命令性的口吻对苏泽浅说话,“在其他条件都等同的情况下,如果在一个山里人和一个普通人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得选择山里人。” 苏泽浅执拗:“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那当然好。”莫洵回答,没有商量的余地,“做不到,就得听我的。” 他用一句话解释了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无象殿拍卖会后,会是一场恶战。” 无象殿拍卖会没有包厢,所有人都坐在唯一的大厅中拍藏品,谁举牌拍到了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苏泽浅以为危险在于拍得的藏品,他和莫洵不是为了拍东西去的,不该有危险啊? “你代表榕府。”莫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苏泽浅参加拍卖会,代表着榕府入世,山中的力量开始明目张胆的在人类世界活动。 人类和山里人的关系在鬼王的挑拨下越发紧张,天师对山里人的敬畏减少,那么山中人也相应的减少了对人类的尊重。 一边想不需要你的扶持我也可以做到想做的事情,另一边则说没用你的供奉我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明面上依然相互笑着说话,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苏泽浅还没接触到这些,但莫洵已经听见看见了太多。 虽然在山里人和普通人的关系上有着无法统一的分歧,但在其他事上,苏泽浅从不质疑莫洵。 莫洵说有恶战,那就是会有,他关心的问题是:“我真的很弱吗?” “你现在能和张不知打个平手。”莫洵手指一划,金光闪过,苏泽浅手中的茶杯被切去了杯底。 苏泽浅下意识的把杯子往外推,却发现茶水没有溢下,茶杯底部被莫洵用灵力严严实实的封住了。 “但想要打过张家的长老们,还得练。” 苏泽浅还在研究茶杯底,莫洵的手已经撩到了他耳后。 “还有一周,既然我们没那个情调喝咖啡,就简单粗暴的打打架吧。” 这一回索性连场景都没有了,四周一片压抑的黑。 莫洵一声招呼都不打,持棍进攻,苏泽浅抬手拔剑,却摸了个空! 苏泽浅瞳孔一缩,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手臂挥出,灵光凝成的长剑已然握在手上。 银光黑棍相击,触感坚硬,与之前几次有细微的不同。 苏泽浅仔细一看,莫洵手中的黑棍边缘模糊,也是用灵力凝聚出来的。 黑衣男人的武器比苏泽浅的要凝实,黑棍压下,剑光破碎,莫洵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你的差距在于本能,就像刚刚那杯茶,你的本能反应是把它推开,你认为水会落下,但我们不这么认为。” 莫洵的黑衣黑发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骨节分明的手,以及露出的一张脸因而显得格外惨白,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颇为符合他无常鬼的身份。 “灵力是我们的手我们的脚,我们的五感七窍,你要熟悉它,像呼吸一样习惯它。” 苏泽浅剑光破碎,莫洵却没有收手,黑色背景下阴森森的男人脸上带笑,却是一片冰冷的模样,手中的黑棍直直下压—— 苏泽浅侧身躲避,灵力凝成的武器不直接打在身上,外溢的灵气也让人刀割似的疼。 黑色环境中的莫洵让年轻人想起了李家试炼中最后一个幻境中见到的莫洵,两个都是一样的凶狠。 苏泽浅胳膊上被刮了条口子,血才刚刚溢出伤口,挂在他脖子里的玉佩就发起热来,灵力流转,修复了他身上的创伤。 而莫洵一击不中,紧接着又是一击。 苏泽浅凝出新的剑光格挡:“你在做什么?!” “一个星期后的那场恶战,我不会帮你。”一个人强不强,必须有一个证明,莫洵要让苏泽浅借机立威。 “我们的时间不多。”莫洵横棍一扫,苏泽浅的剑光再次被碾碎。 在莫洵面前,年轻人不堪一击。 黑色长棍指望苏泽浅心口捅:“阿浅,你是我几百年来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速度太快,苏泽浅来不及躲,只能抬起胳膊挡。苏泽浅胳膊用力外推,以莫洵的棍子为支点,把自己往远处扔,手臂承受不了巨大的力道,咔擦一声碎了骨头。 袖子碎裂,皮肤上爆开一条条伤口,有白森森的碎骨头支出来,整条手臂扭曲得不成样子,血流如注。 玉佩发热,胳膊自行修复,骨头被掰回去,伤口收拢,手臂痒、麻、疼,个中滋味难以言说,统统化作一声呻.吟从牙缝里泄出来。 莫洵的话在这时候落下尾音:“所以用用我师父对我的训练方法,应该也不算过分。” 当时那个白衣女子打得莫洵抱头鼠窜,追在自家徒弟身后笑盈盈道:“反正我是无常嘛,只要你没有魂飞魄散,我就能揉吧揉吧把你拼回来。” “我是无常。”莫洵对自己的人类徒弟这么说,“只要你还剩一口气,我就能把你拉回来。” 苏泽浅手上的伤十分严重,玉佩一时间修复不了,剧痛让年轻人满头大汗,但莫洵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又一招攻过去。 苏泽浅用完好的手凝出剑光,再一次的试图格挡,很显然年轻人想以退为进,掌握主动,但在莫洵不放水的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这点。 莫洵这一棍实打实的落在了苏泽浅的肩膀上。 苏泽浅连叫痛都没来得及就被按倒在地上,莫洵握着棍子的手一松又一紧,最终提了起来:“你傻吗?” 莫洵松手,长棍从掌心擦过,下落,指着的是苏泽浅后脑勺:“打不过不会跑吗?” 第一零八章 莫洵应当算是如今在世的,最好的老师了,因为他既有经验,又有实力。 而苏泽浅相信着的,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下狠手的,也是莫洵。 然而严师出高徒,战斗技巧从来都是用血汗换取,没有捷径可走。 莫洵让剑魂、让山里人、让老王教导苏泽浅,也是为了避免自己下不了狠手。 这一回,长棍实打实的落了下去。 苏泽浅听见了自己头骨开裂的声音,剧痛难以形容。那种象征着死亡的疼痛让年轻人无法遏制的感到了恐惧,他以为这就是结束,然而苏泽浅却在致命的剧痛中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胸口的墨玉发光发热,牢牢抓住了他的最后一口气,不让他厥过去,修复创伤的力量让他更加疼痛,苏泽浅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本能的蜷起身体在地上颤抖着翻滚。 血淌了一地,黑色的空间里被染出一片红。 莫洵却仍不肯放过他,就像一只老虎在戏弄猎物,手指浮动,扯出一条条灵力细丝,在苏泽浅身上拉出一条条伤口。 “放弃不会带来解脱。”莫洵将声音轻柔,语调却冰冷,“你可以逃,可以求饶,但无谓的打滚是没用的。” 剧痛让苏泽浅的眼眶中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汗水沿着眉骨淌进眼睛,将同样咸涩的液体冲出了眼眶。他在剧痛中勉励抬头,于模糊的视线中看黑衣男人,莫洵面无表情。 死亡的恐惧仍留存在身体上,剧痛让思维冻结,苏泽浅不明白莫洵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师……父……师父……” 他沙哑而破碎的喊着师父,渐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蜷缩着躺在血泊中,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莫洵的表情依然冰冷,看苏泽浅不动了,他连语气都冷下来:“你想说什么?说清楚。” 他手中的一道黑光抵在苏泽浅喉咙上,刺骨的冰冷换回了年轻人的神智,脑子转起来的瞬间,苏泽浅清晰的意识到,这回莫洵是认真的,他再怎么求饶都没用。 恐惧如附骨之疽,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行为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仿佛有另一个人占据了躯体一般。 他眨掉眼里的泪水,清澈的液体在血迹斑斑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我……想、想说……”他的嘴唇在动,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就算以莫洵的耳力也难以听清,于是男人弯下腰去。 “你说什么?” 苏泽浅什么都没说,手中凝出一道紫黑色的剑光往莫洵心口送去!那动作快如闪电,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垂死的人! 这一击比他在李家幻境中的更刁钻狠辣,可此刻的莫洵不是幻境中的莫洵,他在瞬间后撤,抬手挡住了剑光! 紫黑色剑光中满满都是煞气,在触及莫洵手掌的那一刻猛然炸裂! 这是苏泽浅的搏命一击,出手后重伤的年轻人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喝给自己提气。他没指望这一击能干掉莫洵,出手后他用最后的力量翻了身,把自己往远处甩去。 符咒凌空画出,疾遁符! 刹那间苏泽浅消失在了莫洵的视线中! 以煞气凝成的剑光爆炸,让整个空间都晃了晃。 苏泽浅强烈的希望逃出这个环境,是莫洵在死命的压制他。 苏泽浅的愿望是逃离,然而逃离的前提是结束莫洵对他的伤害,这愿望太强烈,而心情复杂的莫洵又实在没力气在这方面压制他。 于是苏泽浅如愿以偿的让莫洵受了伤。 男人半幅衣袖被炸裂,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撕裂伤,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淌下来。 地面上又多了一圈儿红色的血泊。 莫洵在原地站了会儿没动。 他回忆着自己被训练时的场景,当时的他和苏泽浅一样,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白君眉逼着他要他动弹,他求饶了,得到的却是又一轮更可怕的折磨。 痛啊,当时的莫洵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感觉。那是魂飞魄散的痛,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当时的他恨死了白君眉,痛到极点,是实打实的想要把师父给杀了。 痛到极点恨到极点,什么都不顾了,平日里被理智压抑的暴虐彻底爆发出来,搏命一击爆发出的力量让莫洵自己都震惊。 后来想想,最让他震惊的不是那强大的力量,而是他心底,居然有那么多的那么可怕的暴虐。 ——我是罪孽化身,生来便是为了赎罪。 这是莫洵一直以来的自我认知,所以他不争,什么都不争。 然而白君眉告诉他:“你不争便不得活,不得活就没法赎罪,所以你一定要争。” “我让你去佛前听经,是为了助你固魂,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个无欲无求的老头子。” 那次训练莫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通过的了,这么多年了,他回忆起来,仍能回想起当初自己的恐惧,以及调动力量发出攻击时身体每一条筋肉的动作。 白君眉用高压与恐惧让他深刻的记住了自己极限的力量,让他在后来一次次的危机中死里逃生。 白君眉说她自己的一身本事就是这么被沈古尘逼出来的。 莫洵不信:“他舍得?” 白君眉笑,笑容复杂难言:“不得不舍得啊。” 你的舍不得,会害死他。 莫洵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苏泽浅逃离时留下的一串血迹,提步跟了上去。 一片黑暗,无遮无掩,苏泽浅踉踉跄跄的往前跑着,他此刻的心情和当时的莫洵一般无二,因伤痛而恐惧,在恐惧中错误的预见死亡。 而最令人绝望的,无疑是施虐人的身份。 那是莫洵啊,他的师父,他喜欢,他爱着的人啊! 墨玉源源不断的给他提供生的能量,年轻人却已经感觉不到那片温暖,他心中一片恐惧的冰凉,喉咙里满是咸腥的血味,他仿佛听见莫洵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见那根长棍末端拖在地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苏泽浅,镇定,要镇定。 然而心跳却始终慢不下来,他深呼吸,却无甚用场。 此刻在他心里,那个黑衣男人不再是师父,不再是莫洵,而是一个要他命的人。 信赖的熟人下狠手,更容易让人彻头彻尾的绝望。 绝望中的新生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一个人的潜能。 这一点,莫洵还是从白君眉身上学到的。 苏泽浅受伤极重,又心神不定,逃了没多远就撑不住遁符,只能用两条腿跑,黑暗中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跑得不偿失,此刻的自己应该抓紧时间恢复。 于是他席地而坐,疯狂吸收灵力,经脉不堪重负,被撑得胀痛,胀痛很快转变成刺痛,但苏泽浅不敢停。 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运转灵力的速度有多快,更没意识到他的经脉被拓宽了多少。 年轻人运转灵力时能感觉到体内不属于自己的那股力量随着自己的动作修补着千疮百孔的肉体,于是他疯狂的痛恨。 为什么,为什么莫洵会对他下这么狠的手?! 他想起了第一次进入意识界,误入鬼王大战时的幻境时,莫洵面对分隔了两人的黑雷的表现。他不明白短短的几天里,是什么导致了男人的转变。 苏泽浅想起了他们关于立场问题的争吵,想起了莫洵对他实力的不看好,更想起了李家。 是不是在莫洵眼中,他苏泽浅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否则为什么两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莫洵偏偏在他灵力破封之后,才对他表露心迹? 莫洵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吗?还是为了让他站在山里人这边在欺骗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否定:莫洵不能说谎啊。 另一个反驳的声音立刻跳出来:他从没开口说过爱啊。 胡思乱想间灵力走岔,喉头一甜,苏泽浅一口血喷出来。 胸口剧痛,墨玉的温暖变成了减缓痛楚的温凉,存在感强烈。年轻人皱着眉头,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玉佩,奋力扔了出去。 玉佩坚硬,在地上弹跳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啪”,它撞上了什么相对柔软的东西。 苏泽浅心里一紧,回头看去。 玉佩撞在了莫洵脚上,黑衣男人用血迹斑斑的手将他捡了起来。 莫洵的动作不疾不徐,苏泽浅看着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肌肉紧绷,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莫洵捡起玉佩,很平静,他没有进一步靠近苏泽浅,站在原地问他:“我是来听你刚刚没说完的话的。” 体内灵力走岔,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失去了玉佩,伤势再无压制,纯粹的剧痛让苏泽浅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他问:“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这是我们师门一脉相承的规矩,每个弟子都要走这么一遭,你也到时候了。”莫洵回答他。 “你说了你不想再做我师父!” “我们并没有断绝师徒关系。” “那现在断绝!”苏泽浅想也没想的就吼出了这么句话。 莫洵握着玉佩的手一紧,他看着苏泽浅赤红的眼睛,一再告诉自己此刻的苏泽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好,”男人淡声回答,“行。” “但在断绝师徒关系之前——” 莫洵身形一晃,出现在了苏泽浅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自己,“我要让你记住我。” 第八十六章 那道雷在天空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黑雨倾泻而下。雨珠打在地上噼啪作响,落在植物上,植物枯萎,落在人身上,身体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封印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白无常无暇分心,黑无常张开一片结界,保护同伴,莫洵也想保护师父,动作却慢了一步。黑无常侧头看莫洵一眼,后者笑了笑,抽身退开,去支援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其他人。 苏泽浅现在看见的都是剑修的记忆,无聊了千百年的剑修们在陪他一起看,看着看着,竟发现了不少曾经没注意到的细节。 “咦——沈古尘是在赶莫洵走吧?嘿嘿,谁说白君眉喜欢沈古尘是热脸贴冷屁股,黑无常对她宝贝着呢。” 黑无常,沈古尘,白无常,白君眉。 苏泽浅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莫洵退远了些,扬手打出结界,与如今时常泛出金光的结界不同,鬼王之战中,年轻的莫洵放出的法阵是全然的黑色。 这片黑色不如沈古尘的稳重,带着流动的色彩,显然还不够沉稳。 他的人也是不够沉稳的,跟在师父身边的年轻人,显然被保护得不错,在大多数人满身伤痕的此刻,他一身衣服仍算得上整洁。 所以年轻人还有余力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同盟们拉进自己不大的挡雨结界下,推着他们滚做一团,以保护更多的人。 恶战之后,再讲究的人也讲究不起来,仙妖人鬼混在一堆,彼此分享伤药,尽可能恢复实力,黑白无常的封印在黑雨的影响下进展缓慢,天空中的裂口不肯收拢,久经沙场的老将们都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除了鬼王,还有谁能弄出这种动静? 谁都不知道。 所以才更危险。 白无常终于画下了封印的最后一笔,封印完成她也耗尽了力气,全靠沈古尘撑着才能站稳。 清秀漂亮的女性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回头就喊莫洵:“徒弟,回来!” 莫洵向来听话,白君眉喊了他,他立刻就转了身,反正他的结界里也塞不下更多的人了—— 就是这个时候,又一道雷从天幕上的裂缝中掉了下来,恰恰巧巧劈在莫洵和白君眉中间。 那一雷威势巨盛,沈古尘带着白君眉往后躲,莫洵拖着一结界的人也往后躲,两边的距离被拉长,而造成了距离的黑雷像一柄巨斧,横在了天地之间,竟是不肯消散,反而有弥漫之势! 白君眉和莫洵之间竖起了一道黑色屏障,闪电聚成的屏障有缝隙,而这些缝隙正被迅速填满。 那边黑无常沈古尘皱起了眉头,手中黑棍扬起,屏障那头刹那间电闪雷鸣,黑无常全力一击打在屏障上,屏障纹丝不动。 黑无常头的攻击天上排位第一的战神也不敢说扛得下,此刻着屏障居然丝毫不受影响,任谁都能看出不对来。 莫洵当然察觉了到了问题,他这边能看见天上的裂缝,因黑雨烧灼而死的树木也同刚刚一样,但屏障那边,沈古尘头顶风和日丽,所以能看见他一击引动的电闪雷鸣,那头的天幕上没有裂缝,黑雨的痕迹也不存在,是第一道惊雷落下前的模样。 屏障那头不止白君眉沈古尘两人,其余人惊疑不定的望望屏障,又望望身后,一叠声问怎么回事。 白君眉看沈古尘攻击不奏效,硬是撑了口气,一掌拍上屏障。 而那屏障也确确实实被击破了。 白君眉显而易见的愣了下,眼中闪过明悟的光,神色的变化只有一瞬,但莫洵看见了。 于是他也明白了。 这一瞬间年轻人脸上血色褪尽。 苏泽浅心中一揪,剑修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来白君眉知道什么,但我们始终想不明白。如果说这道雷是劈莫洵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往他身上劈?” “但如果原因不是莫洵,他们师徒两个,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莫洵往后退了一步。 将最靠近屏障的那么同伴推了过去。 “徒弟,快过来——!” 看见莫洵的动作,白君眉脸上焦急更甚,把人扯过去后,大声向莫洵吼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白无常显然想自己把莫洵给揪过去,但打开的通道却是单方向的,只能从莫洵这儿往白君眉处去,不能由白君眉那边过来,女人尝试了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 白无常几乎把自己搞得鲜血淋漓,莫洵一边喊着让黑无常阻止她,一边不断的把自己这边的人往对面送。 说来也奇怪,通常雷的长宽都是有极限的,这一道黑雷连接了天地,横无际涯,莫洵这边居然找不到绕过去的路。 黑无常没有阻止白君眉,反而也在尝试击破屏障,他们身边的同伴们也在努力,然而尝试的结果是,能在屏障上破开口子的只有莫洵的师父一个人,而白君眉终于到了极限,裂口弥合,莫洵没能把自己这边的人全部送过去。 始终沉默的沈古尘隔着屏障对莫洵说:“让开。” 然后全力,将手中的黑棍,掷向只剩拳头大小的裂口。 黑色屏障剧烈抖动!整片天地都在震动! 黑色长棍一点点,从裂口中突了过来。 莫洵伸手握住,沉声一喝,猛然抽出—— 淋漓的鲜血从男人手心洒出,那根黑棍浑身冒烟,更显暗沉。 屏障两边仿佛两个世界正渐渐剥离,沈古尘的声音变得缥缈:“给你了。” 莫洵握着棍子——那棍子对当时的他来说太沉了,沉得只能拖着。 他说谢谢,说回头见。 黑色屏障完全封闭,过了一两秒后渐渐变淡消失,对面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留下的人惊疑不定的问着。 “鬼王自盘古开天后就已经存在,从来没人能封印他。”莫洵看着大山脚下光华流转的封神大阵——鬼王的封印被天雷分到了他们这一边。 “我们封印了他,当然会出现些异象。” “这算是什么异象?对面的人呢?”天上的裂缝也消失了,黑雨止歇,有人走出莫洵的结界奔到对面。 “刚刚那动静,怎么像秘境开启关闭时切开两方世界的模样?” 莫洵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许就是秘境。” 天地人。 三界英杰皆聚于此,如果此地真有秘境,怎么可能看不出? 有人急切的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莫洵眨了眨眼睛,眨眼的动作看在苏泽浅眼中竟然是脆弱的,仿佛是个把眼泪憋回去的动作。 年轻,和现在相比甚至是稚嫩的莫洵说:“我只知道,我感觉不到我师父师祖了。” 苏泽浅从这句话中推断出了这样的逻辑关系:黑无常是白无常的师父,白无常是莫洵的师父,莫洵是我的师父。 师父的师父和师祖是一对,他们都是无常。可我不是无常,能和我师父走到最后吗? 苏泽浅心里莫名的生出惶恐来,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毫无逻辑可言,却止不住的不安。 剑修不知道苏泽浅的心思,剑修记忆里的人更不会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那个时代神鬼间的师徒是有灵魂羁绊的,感觉不到,不是对方死了,就是已经不在一个世界。 而出现后一种可能的情况,便是一方入了秘境。 那么到底是哪边跑进了虚幻世界呢? 留在这边的人粗粗数数也占了参加战斗的人中的一小半,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大家按捺下疑惑,怀揣着不安进行收尾工作。 最终战斗开始前,大家约定如若胜利,便由天庭摆宴庆祝,莫洵这批人收敛了同伴尸骨,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一起往天上去。 琼楼玉宇,三十三重天。 除了少了对面的那一半人,一切皆如往昔。 人容易被迷惑,神鬼也会被安逸俘虏,只是少了几个人,除非是关系特别亲近的还在不懈寻找,大部分人在鬼王被封印后的太平盛世中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入幻境的,大概是对面的人吧。 天地只有一个,幻境不可能如此巨大如此真实。 渐渐的,连寻找亲朋好友的人都消停了,参加鬼王之战的人类不是飞升就是入了轮回,功德深厚。 天上的神仙们闲极无聊,看同袍在一次次转世中如何一点点消耗功德,最终泯然众人,他们叹息着,偶尔兴致起来,出手点化一二,灌下了孟婆汤的转世之人问为何点化他,他何德何能,天上的神仙们装模作样的说声因缘前定。 剑修们大多在天上,只能偶尔看见莫洵。 黑衣男人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沉稳下去,脸上的笑容也沉淀了,温文尔雅。 然而看见他的人都在说:“嘶——我怎么觉得莫洵越来越可怕了呢?” 有人回答:“能不可怕吗?沈古尘白君眉消失,统领百万无常的就他一个人,气势当然上去了。” “话说起来,他居然能服众……一开始不就是白君眉的一个小童子吗?” “你怎知,小童子便没能力呢?” 剑修们的声音响了起来:“该说他是深藏不露,还是美玉可雕呢,他有没有能力,能不能服众,苏泽浅你也看见啦。” 第一零九章 莫洵声音冰冷低沉,如同黑夜里寒冷水流中冰块于水面下相互撞击,有致命的危险,又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苏泽浅又一次的逃跑了。 年轻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始终没有到达完全动弹不了的地步。 莫洵善于制造高压环境,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是在千百年中,作为黑无常恐吓不听话的鬼魂时练出来的。 苏泽浅确实感到了莫洵在这种状态下的别样魅力,但更深刻的体会却是他带给自己的压迫力。 潜力被一点点压榨出来,压榨出来后潜力便成了实力,尚未被开发的部分成为新的潜力,于是人不断进步,于是人们说潜力无穷无尽。 苏泽浅不记得自己到底逃了多久,黑衣男人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一旦他想松口气,想停下休息,男人的衣角便鬼魅般的飘来了。 他看见莫洵手上狰狞的伤口,看见不断有血液滴落,殷红的血中有金色的灵光细微闪烁,滴滴答答,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如同最醒目的道标。 完好的手上握着棍子,玉佩绕在受伤的手腕上,墨玉被鲜血浸透,闪闪烁烁,透出妖异的美。 苏泽浅终于彻底跑不动了,他问莫洵:“你为什么不止血?” 满身伤痕的苏泽浅在这个猫捉耗子的游戏中被虐得麻木了,恐惧感觉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平静中。 莫洵如实以告:“止不住。” “也许我会先你一步,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莫洵这样对苏泽浅说。 男人语声平缓,既无恼怒,也无恐惧,浑然不带一点儿人类该有的情绪,冰冰冷冷,完完全全的符合人类对无常鬼的想象。 “你不会死。”苏泽浅说。 跌坐在地上的苏泽浅强撑着站了起来,他在逃跑的过程中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运转灵力修补创伤,而意识界中的灵力无穷无尽,越做越顺手的年轻人此刻周身灵力鼓荡,周围的黑色环境泛起了涟漪。 “因为我还没死。” “你不会用死亡来让我记住你。” 莫洵:“哦?” 将每一个字用牙齿碾碎,然后用最大的力量吐出来,苏泽浅一字一顿:“因为我不允许!” 每说一个字,年轻人身上的气势便往上攀一截,一句话说完,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已经点燃了斗志。 他又一次的,在绝境中,压榨出了自己的潜力。 莫洵也不太记得这是苏泽浅第几次突破极限了,他体力充沛,精神却万分疲倦。男人甚至没有经历来维持表面的伪装,只以一种相当虚假的夸张语气说:“你的情绪转变得真快。” “你凭什么不允许?” “凭我喜欢你,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莫洵愣了下,防备一松,主导权就被苏泽浅夺了过去。黑色消失,夕阳斜照而入,两人站在了莫洵的老房子里,房子里的摆设是榕府房间内的模样。师徒两个身上的伤势统统消失,长发书画先生穿着西装长裤,苏泽浅一袭古装长袍。 两人的意识交缠着,造就了这副微妙的画面。 苏泽浅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莫洵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把话题转移到了这里来。 但他的挣脱意味着这次训练的结束,在莫洵看来,这次试炼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苏泽浅意志力的强大与对环境的可怕适应性反而限制了他实力的突破与提升。 然而男人累了,顺着话题就说了下去,因为这个话题至少是让人舒心的。 “爱?”莫洵揣摩着这个词,“爱有很多种,你为什么爱我?因为我把你拉扯大?” “我分得清亲情和爱情,我不会想和孤儿院的护工做.爱。” 孤儿院的护工有男有女,有正式工,有志愿者,有年轻的有老的,有帅的和丑的,无关性向与年龄,无关容貌外形,苏泽浅例子举得恰到,挡住了莫洵的诡辩。 “是你说你要看着我一辈子,我才跟着你,你现在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不觉得颠倒了吗?” “我要看着你一辈子,是我喜欢你,不是你喜欢我。听起来好像我强迫了你一样。” “确实是强迫。” “我进孤儿院是因为你。”你捡了我。 “我学功夫是因为你。”你想让我在孤儿院更好的活下去。 “我学画是因为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学厨是因为你。”因为我想让你更健康。 “我入天师行是因为你。”因为我不想用煞气伤你。 “我进山是因为你。”是你让山中人教我,让我学本领。 “我修炼是因为你。”为了能跟着你。 “你说说,莫洵,”年轻人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莫洵,“我这一辈子都是围绕着你活的,我不喜欢你,喜欢谁去?” 莫洵侧过头去:“你今天的话真多。”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如果不是突然受了刺激,莫洵疯了才会这么折腾他。 “我有很多事还没告诉你,你不该问这个问题。”莫洵淡淡道。 男人的眸子黑且深,隐藏着无数秘密:“现在我能告诉你的,是姑苏城下的那座坟墓,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只有你进去过。” 老王知道那处的存在,却不被允许进入,白和其他人,则根本不知道地底下别有洞天。 莫洵把玉佩放回苏泽浅手心:“还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吗?” 苏泽浅握紧了玉佩,定眼看了莫洵两秒,然后猛地向前一倾,狠狠在莫洵嘴唇上咬了口,给了他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要。” 这回换莫洵抽着冷气看他了:“你确定?” “我确定。”苏泽浅看着他,退了开去,“但不是现在。” “王老师来了。” 老王显得很焦急,一见莫洵就问:“你看到那个视频了吗?” 莫洵冲他打了个手势:“进来说。” 进了偏厅,老王熟门熟路的在下手坐了,一抬头就看见莫洵关门的时候打了道结界上去,一愣:“你在防谁?小苏?” “你觉得接下来的话能让他听?”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鬼王在无象殿现身的视频?” “对,就是这个,你打算怎么做?”说完了老王自己也明白了,“所以你才不让他听?没必要吧?” 莫洵无意识的摸了下嘴唇:“你不知道他有多疯。” 老王没在意他的小动作:“事关重大,你给我仔细说说。” “没什么布置,阿浅出现肯定会被针对,让他自己去处理。至于鬼王现身,不是有有本事的外国人么?让他们先试试,试完了换我来。至于动静会不会被普通人看到我们就不管了,天师能挡住就让他们挡,挡不住,顺其自然。” “说得轻松,首先一点,小苏能处理得了?你对付鬼王肯定腾不出手,真不打算让老头子我去给他掠个阵?还有无象殿啊……你别说得那么轻飘飘行吗?鬼王出现在无象殿代表着什么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 “我当然知道。” “封印破了。” 无象殿下是鲛人骨,鲛人骨下护着封神大阵的一个关键节点。 封印不一定要从阵眼处开始破碎,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毁掉长城的蚁穴。 “鲛人属阴,无象殿下都是女鲛人,以阴克阴。” 无象殿下的女鲛人们都是在与鬼王的战争中失去了家人的遗孀,凭着满腔愤怒自投于阵法之中,以怨气制鬼王。 这可以说是封神大阵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鬼王却从这里突破了。 那些鲛人冤魂或许消散或许被驯服,以莫洵对鬼王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鲛人擅歌,可唱出海市蜃楼梦幻仙境,有鬼王在其中布局,一旦沦陷,十死无生。 莫洵说:“我已经是个死的了,还能怎么死?” 老王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会魂飞魄散!” “即使莫洵真的在无象殿魂飞魄散了,我也不会死。”黑衣男人笑了笑,“如果我着的折在了里面,你就告诉阿浅我到底是什么吧。” “如果你真折在里面了,小苏绝对会疯!” “所以你别去给他掠阵。” 老王不可思议道:“你是希望他死?” “对他有点信心。”莫洵责怪的看老王一眼,“等他打完了,就没力气疯了,那时候你再去看着他。” 老王一叠声的问:“你怎么知道他能打赢,你怎么知道他疯不动呢?” 莫洵回答:“我试过了。” 第一一零章 “到了今天,也不怕你骂我了,说实话,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你问我为什么鬼王破了封印却不出来作怪,那是因为他在等我过去。” “鬼王于我而言,是破局的关键,对他来说,我同样是。” 这是在榕府和莫洵的对话中,老王记忆最深的几句。 莫洵让老王回山里去,白已经把山里处理干净了,如果莫洵没能挡住鬼王,老王和白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老人叹着气,带着阿黄离开了。 距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莫洵还是该干嘛干嘛,逗逗苏泽浅,带他练练剑,帮苏泽浅解决些榕府阵法上比较棘手的交易。 男人表现得极其平常,苏泽浅根本没看出任何不对来。 最后一天,胖兔子重操旧业,从外面背回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好几份合同类文件。 文件来在锦鲤老板,用铅笔细细标明了在什么地方写什么东西。 有的是需要苏泽浅签字,有的是需要莫洵签字。 现代人对这种制式文件有天生的敏感性,苏泽浅翻了两页大致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莫洵要把自己的财产转移到他苏泽浅名下。 “莫洵这个人类应该消失了,”披着年轻人类壳子的无常鬼说,“我现在的年龄已经对不上了。但有些东西我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你来接手最方便。” 苏泽浅想想也是,就按照提示签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莫洵的计划进行着,时间到了拍卖会开始的那天。 两人换上西装,走无象殿的传送阵直接到了大厅门口。 甫一露面,莫洵和苏泽浅就收获了大量视线。 苏泽浅没有隐藏自身灵力——这是莫洵关照的,剑修的气场一开,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现今只有一个人有剑修的气势了,而这个人来自榕府。 与苏泽浅接触过的人觉得他的气势又拔高了,没和他打过照面的,先惊叹一遍他的强大,然后转头去看莫洵。 无论在什么行当,上档次的拍卖都会是体现身份的地方,不少人带了男女伴来,有小小的声音赞叹:“苏泽浅长得很不错嘛。” 现如今苏泽浅太有名了,连带着莫洵也出了名,于是当大家看见苏泽浅身后那个同样年轻的男人,都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这位是莫洵莫老师?”有人当即搭起话来,“您比我们听说的年轻多了哇!” “我不年轻了。”莫洵笑眯眯的回答,仿佛一点也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是托了阿浅的福。” 在他前面一步位置的苏泽浅回头看他,心想又是一句擦着谎话边的真话。 苏泽浅毫无解释的意思,摆着张冰山脸,微一侧身,对着莫洵伸手一引,示意他跟着走,举手投足间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师父。” 莫洵对和自己搭话的人点头告辞,矜持与涵养在这一点头的动作里完全的体现,一身西装的男人直让人移不开眼。 师徒两个表现出来的性格截然不同,然而身上的气场却极相似,既无讨好,也无攻击,平平正正,恰恰当当的让人舒服。 等人走远了,和莫洵搭话的人对同伴说:“试试对莫洵下手,他是个普通人。” 他的同伴提醒他:“莫洵身上带着东西。” 无象殿拍卖会不限制天师将武器带入拍卖现场,但要求与会人员将武器隐藏起来,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莫洵本身没有灵力波动,但周围却有隐匿符的痕迹,他身上肯定带着什么,是武器的可能性最大。 “让你对他下手不是让你杀他。” “永葆青春,延年益寿的灵药,我们也是有的。” 另一头苏泽浅带着莫洵入座,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被人盯上了。” 莫洵依然毫无紧张感的扬着笑脸:“你保护我呗。” 苏泽浅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表情很是不赞同。 拍卖会现场灯光很暗,黑暗让人感到安全,适合做一些小动作。 莫洵握住了苏泽浅的手,年轻人回握了过去。 “放心,”莫洵低声说,“拍卖会结束前不会有事的。” 苏泽浅握着莫洵的手,掌心中实实在在的温度让他安心,年轻人没有多说什么,一侧头,示意:“外国人。” “我看见了。”这一声带着叹音的回答意味深长,他重复了一遍,“我看见了。” 他看见了。 如同燃烧着的火焰一般跳跃的光芒,勾勒出了人类的形状。 “他们有什么问题?” “外国人不是问题,”就算有问题,以莫洵对外国人稀少的了解也看不出什么,然而既然他们在中华大地上,那么—— “问题是他们的目的——看看他们接下来做什么。” 古色古香的拍卖大厅布置得如同民国时期的听书馆,统一制式的八仙桌配四张太师椅,就是为一张入场券准备的座位。 从来不会有人单身前来参加这种规模的拍卖会,太掉价。 大多是三三两两到来,一张八仙桌正好坐下,或者像苏泽浅莫洵这样的两人组合也不少,至于人数超过四个的大部队,也没条件太讲究,不过是将两张桌子拼起来,或者坐相邻的两桌。 苏泽浅看见一身唐装的李林带着另两个李家人走了进来,李木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客人们陆续入坐,无象殿灯光再一次被调暗——说是灯光其实不够严谨,拍卖大厅中的光源来自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这些会发光的宝贝们镶嵌在天花板上,复杂的阵法如同电路般将它们串联起来。无象殿的工作人员催动阵法,便能调节夜明珠的亮度,是融合了现代思维的创新之举。 黑暗之中,唯有拍卖台是明亮的,拍卖师步入光线中,鞠了个躬,首先说了感谢大家拨冗前来等等套话,并就拍卖手册中的内容,介绍了一批特色藏品,然后提到重点。 “拍卖手册上列出的并不是此次拍卖会的全部拍品,为什么不全部放入手册的原因,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我也不详说了。” “未放入手册的拍卖品共两件,将在第二、第三场拍卖会最后出现。” “祝各位玩得愉快,能收获自己心仪的藏品。” 通天壶绿烟不在拍卖手册上,它必然占了其中之一,那另一件是什么呢? 在一片嗡嗡的讨论声中,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第一件拍品是一盒朱砂并一壶黑狗血,年代久远的朱砂颜色异常鲜艳,据说是某位高人的爱物,被贴身带着,于主人死时浸饱了血,更添一份妖异的灵性。 黑狗血采于开了灵智的狗妖,被朱砂主人炼制过,画符效果奇好。 拍卖人介绍:“用朱砂配合黑狗血,能将符咒效力提高四五成,如果是善于画符的人使用,画出的符咒能媲美山中大阵。” 苏泽浅不懂这些,在一片竞拍声中,他觉得自己十分无知,于是传音问莫洵:“真的能提高三四成效力?” “要符咒提高效力,他们自身耗费的灵力也多,实际上提高不了那么多。”莫洵回答,“画符越厉害的人,画符时施放的灵力越精纯,外物对他们的作用越小,这东西对你没什么用。” 朱砂黑狗血最后以三十五灵石成交,以苏泽浅的换算方法粗略估算,有好几十万人民币。 第二件拍品是本功法残篇,被拍出了两百灵石的高价。 第三件拍品为一截古玉,起拍价不过五灵石,李林喊出了十五后,再没人竞价。 第四件拍品为异兽皮甲,开价六十,张家人第一个叫价,直接叫到一百,没人敢和他们争。 台上拍品流水般上下,苏泽浅一边看,一边问莫洵,长了不少见识。 直至上半场拍卖会结束,苏泽浅没喊过一次价。年轻人确实不动心,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动心。 中场休息,天师们互相走动,莫洵苏泽浅不去拜访别人,也没迎来客人,却收获了明里暗里最多的视线。 “我去下洗手间。”莫洵对苏泽浅说了声,压了压准备起身的年轻人肩膀,一个人走了出去。 男人一走,立刻有人往苏泽浅面前凑了:“苏先生,幸会。” 苏泽浅抬眼看他,一招手:“请坐。” 而走出了大厅的莫洵也遇上了人与他打招呼:“莫老师好。” 莫洵笑道:“我不教书了,老师两个字不敢当,请问您是?” “在下姓吕,不入流的天师一个。” “吕先生仪表堂堂,怎么能妄自菲薄呢。”莫洵笑着寒暄。 “和年轻有为的苏泽浅大师相比,我什么都不是啊。”吕天师打量着莫洵,“敢问莫先生和苏先生的是……师徒?” “师徒,不过不是天师行当里的师徒。”莫洵回答,“阿浅心善,出息了带着我享福。” “哦,苏大师口碑极不错的,”吕天师对莫洵说着,愁容非常自然的过渡到了脸上,“敢问莫先生,您对榕府了解多少?” 莫洵意有所指的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吕天师先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表情一正,伸手一引:“这边请。” 这便是有话要说了。 第一一一章 即使沦落到黑暗面,无象殿拍卖会依然保持着高水准高格调,中场休息时开放的宴会厅中摆满了各色珍馐,任凭取用。 宴会厅整体像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巨大亭子,红漆柱子撑着锥形屋顶,四面一圈半人高的的围栏,凭栏远眺,风景秀丽。 吕天师推荐了莫洵几款点心:“红拂糕味道酸甜,糕里的红色是桃花汁染出来的,蟠桃树多年不结果,但年年盛开的桃花,还是能派上点用场,这糕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但当然了,比不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莫洵取了块淡红色的糕点,又听见吕天师介绍旁边装在竹节杯里的露水:“取自灵植园里的头一道露水,没什么特别的效果,只是清冽香甜。” 莫洵笑:“简直像走进了神话世界的红楼梦。” 吕天师也笑:“不瞒你说,现在的天师界确实像红楼梦里的贾家,外面看着光鲜,内囊都已尽上来了。天地间灵力衰弱,天师们的处境也一年不如一年。” 吕天师说着往围栏边走,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莫洵捧着段竹子跟着走,红拂糕被留在了餐桌上。 “莫老师,你是搞文化的,肯定能看出这无象殿很有些年头,但里面的布置,包括现在这不伦不类的中式自助餐,是配不上无象殿这栋楼的格调的。我们没办法,得生存下去,只能不断的改变自己,天师界处境艰难,到了现在,富者更富,穷者更穷,已然成了个恶性循环。” “为了给更多的人机会,天师界中的人联合起来,建立了后素堂,以及相应的一套服务机构,让大家互通有无,扬长补短,天师界艰难的发展下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榕府出现了,也弄了套任务机制挂在门口,把整个市场给搞乱了——天师界的服务机构只对天师开放,榕府的还对山里人,那些妖精们开放,妖魔鬼怪随便一件东西拿出来都能让天师界震一震,榕府这么一搞,天师界的人力资源全部往山里倾斜。”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天师为了得到山里的好东西,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使得天师界的实力不断削弱,如果真有一天出了什么事,天师们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再多的好东西也没用啊!” 莫洵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吕天师停了下来,他开口说话。 “我打个比方,你听听我理解得对不对,”莫洵以招牌式的温和表情看着吕天师,姿态神色十足十一个儒雅的私塾先生,“榕府对天师界,就像是把鸦.片卖给中国人的英军?” “对对对!”吕天师拍手叫好,“这个形容妙!” “榕府就是在卖鸦.片给天师!但榕府不是英国人的,是苏泽浅在管!苏泽浅也是天师啊!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就去了山里人那边,但既然他去了那一边还没忘了莫老师您,充分说明了莫老师您在他心里的重量!” “如果您帮着劝一劝,苏泽浅就能回归正途!” 莫洵看着栏杆上的竹节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想了会儿,才慢慢的开口说话,带着股字斟句酌的谨慎,显得格外诚恳:“您能知道我是苏泽浅的老师,想必是对阿浅做过相当详细的调查了,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他做的那些事情,您就该知道阿浅是个相当固执的人,他决定的事情,就算是我去劝,也多半不会有效果。” “总得试试才知道有没有效果啊,莫老师。”吕天师急切道,“这是关系到整个天师界,不,是人类全体的大事啊!您就帮帮忙吧!” “人类全体?说到这个,今天我看见了外国人啊,无象殿拍的不是佛道儒的东西吗?我看那些外国人还戴着十字架呢。”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不过全球化嘛,外国人来也是好事情。” “因为他们属于人类这个整体?” “对,”吕天师理所当然的说,“对于山里人我们知道的非常少,本来我们的实力就不如他们了,如果他们已经找了外国的妖怪联盟,我们也得增加助力啊!” 莫洵沉默了会儿:“就我所知,山里人和天师是相互扶持的关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却说两方是对立的关系。” 吕天师沉重的摇头:“这是苏泽浅告诉你的吧?相互扶持是之前的事了,从今年八月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变了。” “那鬼王呢?” 莫洵开口,吕天师诧异的看过去。 因为他的诧异,莫洵停下了话头,等着他先说。 “鬼王……苏泽浅告诉你的东西不少啊……”吕天师移开视线,像是思考出了如何回答,才转回视线看莫洵,“鬼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这和我们和山里人有摩擦也不矛盾嘛!” “我听说,不少天师因为鬼王承诺了他们财富地位,倒向鬼王,伤害同伴,杀死同伴,削弱着天师的力量,是山里人出手帮忙,才把损失降低,而这正是八月之后的事情。” “我相信您说的山里人和天师间的矛盾是存在的,毕竟我们不是同一个种族,但既然现在山里人不过是通过榕府和天师接触,爪牙还没露出来,鬼王却已经动手了,不该先考虑鬼王的事吗?” 吕天师毫无停顿的把话接下去,压着嗓子疾声道:“我不是不考虑鬼王,重点就在于苏泽浅,如果他过来我们这边,山里人和天师间的问题就能够解决了!山里人没机会把爪子伸出来!” 莫洵不笑了,面无表情的盯着吕天师。 吕天师被他盯得发毛,语调冷下来:“莫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洵的声音比他更冷:“你是要让苏泽浅,让我……让我一手养大的,对我这么好的学生,一个人去挡所有山里人的爪子?” 莫洵的话一下子让吕天师放下了心,语调重又热情起来:“哎呀!莫老师,您这是什么话!就算我们真的是没人性的,但既然是我们需要苏泽浅,肯定会保护好他啊!” 莫洵的笑依然没回到脸上,冷着一张脸问:“既然天师能给阿浅承诺,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和他说?我从来没对阿浅进榕府说过什么,和你谈了几句,回去突然变了个态度,他会听?恐怕会以为我老糊涂,被人忽悠了呢!” “这不是没办法吗!您是没看见苏泽浅有多维护榕府!他为了榕府杀了人啊!我到他面前去说,您觉得他能让我说完?” “既然你觉得我能劝他回心转意,那我为什么不能拦住他对你动手,让你把话说个明白?” “说句难听的,吕天师,您现在是在间离我们师徒两的关系!” “莫老师您这话说得也真是、真是……如果您认同我的话,我豁出去了!就和您一起去苏泽浅面前说!” 莫洵:“行啊。” “等等,不能这么直接走。”吕天师扯住莫洵,“天师的速度普通人拦不住,我给你张符,让你能跟上动作。” 他说着掏出张符递给莫洵:“莫老师你没灵力,滴一滴中指的血上去。” 莫洵展开那张符咒,看了看,没动。 “不需要。” 吕天师着急:“莫老师,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用这张符,我就是去送死啊!无象殿的规格挡不住苏泽浅的!” “可是……” 莫洵两手捏住符咒,慢慢的,往两个方向扯开。 符咒撕裂的细微声响中,微笑又回到了莫洵脸上,那笑容是冷的,冷得让吕天师不寒而栗。 “锁魂咒和我能不能跟上天师的速度有什么关系?” “吕天师,您才是在坑我啊。” 吕天师脸色大变,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仓皇四顾,没看见苏泽浅,才略略放下心来:“你!你怎么可能懂符!” “我为什么不能懂?”莫洵把撕成两半的纸扔进竹节杯,杯中清水缓缓变黑,“你完全可以在经过的时候,假装不小心割了我的手指,收集到我的血滴上符咒,何必和我扯这一通有的没的?” “难道这符咒唯有我心甘情愿把血滴上去才管用?” “我在榕府住了许久,不觉得山里人多不好。反而是你们这些天师,做什么都要折上三四道弯,令人烦躁。” 吕天师脸上阴晴不定:“你说的没错。” 他闪电般的出手,就要去割莫洵的手指! 拿着刀片的手被莫洵轻轻巧巧的制作了。 男人还技巧性的走了几步,把吕天师的身影遮掉一半,从旁人的视角看,两人是在看着栏杆外面的风景,亲切的谈着话。 吕天师面颊上的肌肉抽动着,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他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了,连声音都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你怎么会……” “是你太急躁,没看见其他人都还在观望么?巴巴的第一个跑来试我深浅。”莫洵在吕天师中指上割了条口子,采一滴血,滴在吕天师拿出的第二张锁魂咒上。 血融入符纸,墨色线条转红。 吕天师眼中的光消失了。 “吕家,傀儡师,锁魂咒质量是真好啊。”莫洵放开了吕天师,“去查查那些外国人是怎么进来的。” 第一一二章 整个中场休息的时间里,莫洵都在和吕天师交谈,等无象殿通知下半场拍卖即将开始,两人一同离开宴会厅时,背后跟着的目光几乎不加掩饰。 莫洵和吕天师在拍卖厅门口分手,立刻有人趁着他走回座位的几分钟来预约莫洵拍卖会结束后的时间,这一回天师们就没之前那么矜持了,几乎是一窝蜂的涌上来,抢着说话。 可惜的是,莫洵的回答和中场休息前也是不同的,下半场拍卖会后约的就是晚饭了,他说的是:“晚上等得听阿浅的安排。” 说这句话的时候莫洵已经走到自己的座位了,苏泽浅看着一群人跟着莫洵过来,已经盯着看,这句话当然听到了。 年轻人看了莫洵一眼,也没站起来,吐字清晰的对天师们说:“各位,拍卖会就要开始了,请赶快入座吧。” 苏泽浅在明晃晃的赶人,拍卖会也确实要开始了,天师们只得离开。 “怎么样?有人和你说什么了吗?”等人都走了,苏泽浅低声问莫洵。 “有人冲到我面前来犯傻,我让他继续傻下去。”莫洵在黑暗中往吕天师的方向看了眼,被束缚了魂魄的人表现如常,没人看出他的命已经在别人手上了。 “你这里如何?”莫洵为苏泽浅。 “都是虚虚实实的打探,看我势单力薄,想拉我入伙的有,说我不忠不义投靠敌人的有,想从我这里走捷径,得到山中宝藏的有,劝我改邪归正,将榕府的力量和盘托给天师的有。” “呵。”莫洵发出一声冷嘲,“不忠不义,改邪归正?谁说的?” 苏泽浅拿不准莫洵想要干什么,下意识的想保护那些天师:“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是天师界上层圈子里的人。” 来和苏泽浅说话可能不自报家门吗? 莫洵没去揭穿他:“继续看拍卖会吧。” 拍卖会继续着,有材料有武器,无所不包。 苏泽浅看着看着也看出了规律,所有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只在特定几件拍品上全力以赴,像张钟李家这些有钱的,他们最看中的是什么是最难判断的,因为他们会拍一些其实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的东西来迷惑别人,避免别人在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上和他们竞标。 这是一种降低成本的手段——财大气粗的人才能用的手段。 那些没钱的小家族要什么好判断的多,因为他们没有资本,只能拍自己最需要的。而他们也有自知之明,从不和大家族去竞拍。 至于散修,他们在无象殿拍卖会上处于弱势,多是好几个团队联合起来,一起竞拍,他们竞拍的东西最杂,但谁都能看出那些东西都是他们需要的。 反过来说,大家也能从拍品上推出买家的身份。 “拍点什么。”莫洵侧头对苏泽浅说。 苏泽浅闻声转头,一转头却是一愣,他的师父嘴角带笑,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反射出拍卖台上的亮度,一点儿寒星似的光芒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男人的表情和平日里有微妙的不同,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苏泽浅姑且问道:“怎么了?” 莫洵一笑:“看你帅啊,看得呆了。” 微弱的光线打磨苏泽浅的轮廓,那样流畅又带着棱角的线条,让年轻人看上冷清坚硬,突显出他出尘的气质来。 然而莫洵看着苏泽浅,却想到了他柔软到一塌糊涂的内心。只有他看见了那样的苏泽浅,自豪与优越感油然而生。 不分场合的撩了一句,莫洵言归正传:“我们不能什么都不拍,选个和眼缘的,拍下来。肯定会有人恶意竞标,别怕。”莫洵挑起嘴角,“别怕,没人比我们钱多。” 上半场拍卖会的拍品,最高价连一千都没拍到,而苏泽浅口袋里有十万。 半场拍卖会下来,苏泽浅对灵石的价值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低声对莫洵说:“你说只是试水。” 莫洵回答他:“当然是。” 竞价上不封顶,无象殿允许参会者喊出超过手中拥有本金的价格,超出的幅度按他们手中的本金计算,苏泽浅的十万,还能往上喊好一段。 “举牌。”莫洵道,“别等到真的看上了,被人狠狠宰一刀。” 苏泽浅是真的看不懂拍卖的东西,他分不出好坏:“你说拍什么。” 再怎么拍,也要物有所值才好。 莫洵低头去看册子,冷不防苏泽浅已经举牌了。 听见叫好莫洵一愣,侧头看见苏泽浅的表情也是傻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莫洵打断他:“这就叫看对眼了,拍下来。” 在拍的是一组金属材料,黑糊糊的像是之前炼器时炼坏了,拍卖人说这是从上古时期的作坊里挖出来的,只能感受到其中充沛的灵力,但里面到底是什么,该如何使用,无象殿也不清楚,只为它寻找一个有缘人。 因为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有没有用,这堆材料是从一灵石起拍的。 这和赌石差不多,散修大概是想捡漏,喊了个二,有小家族跟着喊了三,然后零零落落有人喊价,一灵石一灵石加上去。 苏泽浅喊时是七灵石。 苏泽浅喊价后,散修又跟了八,又有几人零散竞价,喊到十一后就喊不动了。 苏泽浅准备再举牌,被莫洵按住:“等拍卖人喊第二次。” 拍卖人开始喊:“十一灵石第一次!” “十一灵石第二——” 话还没说完,有人在黑暗中举牌,先是号码牌牌面向前,然后又背面向前举起。 莫洵眯起眼睛。 主持人的声音拔高起来:“翻倍!东四号出价二十二灵石!” 莫洵道:“加到三十。” 苏泽浅举牌,牌面向下压,压到地面平行,凑整。 “西七号客人出价三十灵石!” 旋即:“东四号出价四十!” 莫洵继续加:“五十。” 年轻人一边举牌一边往东四看去:“殷家人。” 莫洵:“说得过去,殷家用的是铜器。” 殷家加到了五十三,这个价格和起拍价相比已经差了太多。 莫洵一个“五十五”还没出口,突然有第三方介入。 “南六出价九十!”拍卖人激动得差点儿破了音。 一灵石起拍的拍品,拍到了近百! “钟家人。”不用苏泽浅看,莫洵已经报出了南六的身份,“给他加满。” 加满便是到一百。 苏泽浅举牌。 “一百第一次!” “一百第二次!” 殷家人退出了。 “一百第三——” 在落槌前一秒,钟家再加! “好的!南六出价一百一十灵石!” 莫洵挑着唇角:“一百一十一。” 南六出价一百一十五。 莫洵再加一:“一百一十六。” “南六出价一百三十!还有继续加价的吗?” 莫洵依然加一。 事不过三,这是存心在恶心人了。 钟家直接加到两百! 莫洵:“两百零一。” 两百零一喊出,一只纸鹤落到了苏泽浅莫洵桌上。 钟家人传音,说此物势在必得,问苏泽浅可否割爱。 纸鹤身上的传音阵法在运转,莫洵回:“是我们先开始喊的价,您这是横刀夺爱。” “莫洵莫老师,不知您是不是懂拍卖行的规矩,出价不看前后,只论高低。” 谈话间,钟家加到三百。 “我后喊,但我加得多,足够显示我的决心了吧?” 莫洵对苏泽浅竖起一根手指,苏泽浅举牌三百零一。 钟家人道:“榕府这是存心和钟家过不去?” 苏泽浅回答:“榕府势在必得。” 掐了传音仙鹤,苏泽浅问莫洵:“钟家人在争什么?” “大概是因为钟瑾的死吧。”莫洵漫不经心道,不断的加一让他觉得无聊,“他恨你,恨殷商,两个仇人一起竞拍,他能不掺一脚?” 苏泽浅持续加一:“从黄龙回来的火车上,有人对我说钟瑾不是钟瑾?” “钟瑾是小鬼夺舍,魂魄肉身不合,所以通天壶才对他有反应。”莫洵知道的不少,“那小鬼是钟家人某个掌权者早夭的儿子,听说是生下来就不太好,为了让他活得久点,连名字都没敢取。那孩子最终还是死了,不知什么原因,不肯让他入轮回,拘了他的魂,当人养着,等到钟瑾这具肉身出世,就夺了舍。” “因为钟瑾的魂魄已经活了不少年了,所以他才显得格外天才。” “那真正的钟瑾呢?” “当然是死了。” 苏泽浅持续的加一显然把钟家逼急了,喊到六百零一时,他们直接跳到了一千! 苏泽浅习惯性的要举牌,被莫洵按下:“看看钟家人的表情吧。” 天师能在黑暗中视物,但隔着一段距离,也是没法看清人脸上细微的表情的。 苏泽浅去看,也是看不清,但他明白了莫洵的意思,钟家人已经不想要这件拍品了,他们只是在抬价,想让榕府出出血。 “不要了吗?” 拍卖师已经喊到了第二声。 “要啊。” 莫洵的声音和木槌落下的声音重叠了。 “换个方式。” 第一一三章 “什么方式?” “场外交流。钟家不可能花这么多钱来买不知道能干什么的东西,拍卖必定是给我们传音的钟家人一时脑热,家族不肯出钱,他个人能拿出这么多来?我们可以低价去买。” “顺便……还能看看他到底是谁。” 拍卖会高.潮迭起,这组金属材料引起的热潮很快褪去,拍卖大厅又投入了新一轮的竞拍中。 苏泽浅和莫洵商量着拍下了几件可有可无的东西,总金额加起来都没到一千灵石。 “本场拍卖会已经进行了很久,想必大家在观赏了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品后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了。”又一件拍品卖出,拍卖师在台上说着串词,“但还请大家将注意力集中过来,因为接下来上场的是,是本轮拍卖的压轴品!” 拍卖师话音落下,拍卖台周围升起了一圈禁制。 “因为最后这件商品的特殊性,请容许我们做一些防卫手段。”在巩固禁制的时间里,拍卖师也将一道护符拍在了自己身上,他嘴上不停,“无象殿藏尽天下珍宝,在这里客人们没有买不到的,无象殿也没有不敢卖的!” “虽然拍卖手册上没有写明,但我相信大家来这里的原因除了之前那些拍品外,更是为了——”拍卖师压下声音,卖了个关子,“——更是为了通天壶中的绿烟。” “通天壶中的绿烟这个称呼有点儿掉价,不如我们给它起个代号,我听见有人叫它碧浓,那我们也这么叫吧。” 苏泽浅盯着拍卖台中央的拍卖师,“碧浓”这个称呼他只在火车上听那个女人叫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拍卖师身上,后者笑眯眯道:“不要着急,我先给大家透个口风,碧浓在明天的拍品里。” 拍卖会分三场,明天下午是最后一场。 投向拍卖台的视线陡然降了温。 拍卖师早预料到了这个场面,他神秘的笑道:“但今晚的压轴品,和碧浓关系颇大!” “让我们一起来把它请上来!” 拍卖师一挥手,拍卖台下的黑暗中立刻运上了什么东西。 当那东西彻底暴露在拍卖台明亮的光线下时,整个拍卖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以为拍卖师口中说的那个字是“它”,然而实际上,是“她”。 落针可闻的寂静后,陡然有一座客人掀翻了台子:“欺人太甚!” 青铜器震动的嗡嗡声中,一道阴风携着鬼哭狼嚎向拍卖台冲去! 那同铜器一般颜色的风凝成了巨大的兽头,张开大口,尖锐的獠牙狠狠咬上禁制! 轰隆——! 震动让大厅地面摇晃起来,茶碟杯碗乒铃乓啷碎了满地,众天师全部竖起防御结界,没有一个人出声斥责突然暴起的殷家人! 因为台上的压轴拍品是殷坊的夫人! 保养得宜的女性端庄的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脸上温煦的笑意像张面具,全无波动,然而诡异的是她的眼神是有光的,她仿佛还有意识,却是沉浸在某个美梦中,对现场的一切毫无反应! 无象殿的禁制挡下了殷家人的攻击,并把拍卖师的声音放大,让每个人都能听清。 “想必大家都在最近特别火的那个交易行里看到过殷家少爷殷商发布的消息,只要谁人能救出殷夫人,绿浓予取予求。” “大家都是天师,打打杀杀不好看,其间的损失殷夫人看了想必也会心痛。所以无象殿为大家提供一个更为文明的方式——谁出价高,谁得到殷夫人,也相当于得到了绿浓,甚至可以说是得到了通天壶,得到了对抗鬼王的法宝!” “殷家夫人岂容你如此作践!”殷家人大声喝道。 拍卖师不管不顾:“如果出价最高者怕自己保不住殷夫人,无象殿可以帮忙照看,我们可以保护殷夫人一直到现在,足够说明我们的实力了吧?当然,售后服务不是免费的。” “放肆!” “起拍价五千灵石!现在开始竞拍!” “谁敢!” 拍卖师和殷家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留了一室寂静。 拍卖师是拿成交价提成的,流拍无疑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而这最后一标也确实烫手,眼看没人喊价,拍卖师的脸色沉了下去:“殷家的各位,无象殿邀请你们,便是对你们表示尊重,如若各位不肯遵守无象殿的规矩,执意扰乱拍卖秩序,我们就不得不得罪了!” 藏在黑暗中的无象殿护卫闻声上前一步,彰示自己的存在。 殷家人来得不多,不可能拼得过无象殿,如果他们真的被赶出去,殷夫人就完全失了回家的希望。 不论殷家人对殷夫人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有没有感情,堂堂族长夫人成了个商品被别人买去,殷家的脸面就被踩在地上! 于是殷家人咬牙切齿的喊出了第一个价:“五千!” 拍卖师等了三四秒,没有人跟,于是他开始喊:“五千灵石第一次。” 殷家人在,他到底不敢像拍卖其它物品时那样煽动大家加价。 “五千灵石第——” “五千一百!” 突然一道发紧的声音响起,“殷长老恕罪!散修比不上大家族资源多,绿浓我们不能放弃!殷夫人我们会好好的送回殷家!” 殷家领头的长老铁青着脸色:“六千!” 散修的话让其他人醒过神,一个小家族紧跟着喊了“七千!” 之前的拍品最高不过两三千,七千已是天价! 下一个喊价的只加了一百“七千一!” 殷家人必须夺回来:“七千五!” 苏泽浅手机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李木,回手给了莫洵。 莫洵不明不白的接过来,才划开接听,听见那边“喂”了声,就听到苏泽浅举牌喊了声“一万”。 莫洵愣了,李木也愣了。 莫洵愣完了,李木还在愣。 “我是莫洵,什么事?” 男人插.上耳机,分了一个给苏泽浅。 李木:“莫、莫老师……现在是在拍、拍殷夫人对么?苏泽浅,你们叫价了?为什么?” 莫洵:“阿浅喊的价。” 苏泽浅:“我要见殷商。” 李木:“不是因为通天壶?” 苏泽浅转头看了莫洵一眼,答案溢于言表。 见到殷商,自然能摸到通天壶,是莫洵被天道制约,不能再关心通天壶去向,他苏泽浅,却是能争一争的。 苏泽浅也变坏学精了,他什么都没说,问李木:“你有什么事?” “我爹让我问一声,李家能喊价吗?” 是能不能,而不是要不要。 莫洵回答:“随你们。” “好嘞。”得到答案,李木挂了电话。 片刻后,在殷家的“一万两千五”之后,李家跟了个“一万三千五”。 殷家张老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得喊道:“李林!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林的声音遥遥的从大厅那头穿来:“包涵。只有殷夫人能把殷商引出来,我们要问殷家小少爷讨个说法。” 天师界无秘密,殷商差点害死李木尽人皆知。 “祸不及家人!殷商的事和珏月无关!” 李林冷笑一声,李殷两家算是撕破脸了:“呵,难道不是你们先用殷夫人逼殷商现身的吗?” 殷家长老也是脸皮厚,偷换概念:“这是殷家的家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人插嘴!” “我不插嘴。”李林慢悠悠道,又准备喊价。 苏泽浅先一步出声:“一万五千。” 苏泽浅喊价跳得太快了,殷家果然转移炮口:“我自问与榕府无冤无仇,苏泽浅你又为什么与我最对?!” 到了这时候,有能力继续加价的不多了,殷家自然要一个个逼。 拍卖师没有禁止他们的行为,站在台上看着。 殷家长老疾言厉色,苏泽浅平静冷淡:“榕府做事,需要与你报备吗?” 莫洵一笑:“说得好。” 殷家长老一张脸憋得紫红,昏暗的光线下倒是看不太清:“两万!” 李林:“两万一。” 苏泽浅:“两万五。” 李木又一个电话打过来:“你们真心要?” 苏泽浅:“殷商来的时候,李家跟着我们一起去。” 得到苏泽浅的答复,李家人不跟了,殷家也没立刻跟,两万五千灵石太过可怖,他们是否真的要为殷夫人倾家荡产? 是脸面重要,还是家底重要?他们急促的小声争论着。 拍卖师环顾四周:“还有要加价的吗?” “没有了吗?” “两万五千灵石一次!” “两万五千灵石两次!” “两位五千灵石三——” 带着灵力震荡的吼声刮过全场,殷家人在最后关头加价了:“五万灵石!” 苏泽浅:“六万。” 殷家长老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跳起来:“苏泽浅,我与你势不两立!” 苏泽浅理都不理。 声嘶力竭的吼声代表着殷家到了极限,也是丢脸,殷长老怒喝:“坐下!” 拍卖师继续自己的工作:“那么现在,六万灵石一次——” 这回还没等拍卖师喊完第一次,散修那边居然在沉默了很久后报出了可怕的数字:“九万五千!” 这一声不带灵力,是直接用喉咙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给人冲击更甚! 连一直没动的莫洵都忍不住看了过去,喊价的散修手里捏着只手机,屏幕还亮着,由下而上的光照得他满脸狰狞。 算上之前拍的东西,不超支苏泽浅喊不出十万,他问:“师父?” “殷商是不是在这里?”太多的灵石从手里流出去,做徒弟的心慌,“我们是不是能换个方法?” 莫洵看他一眼,一眼就看透了苏泽浅所思所想:“榕府不差这点钱。” 他是不会去花冤枉钱,但如果真要实打实竞拍—— 披着人类壳子,隐藏了灵力,唇角带着温和笑意的男人,以同样温和的声音举牌喊价—— “十一万。” 第一一四章 莫洵喊出“十一万”后,整个拍卖厅的目光唰一下全转移到他身上。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莫洵将号码牌还给苏泽浅,表现得淡然又平静,这份平静淡然让很多人泛起了嘀咕,苏泽浅身边的这人好像经历过不少场面啊,在无象殿这级别的拍卖会上也一点不畏缩。 十一万的高价苏泽浅都犹豫着不敢喊,莫洵就这么喊出来了?是不知者无畏,还是真的有底气? 而苏泽浅并没有一点反对的表示? 对了,这个年轻人是莫洵啊,他其实不年轻了,他的沉着是几十年的人生积淀,所以虽然不是天师,在气势上也是不输什么的。 年轻的外表配上经年的积累,莫洵气质超然,而他身边那个真正年轻的人,因为修剑,一身凛冽气势,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倒是和谐,周身气场卓然出尘,众人因为莫洵的喊价侧目去看,一看却是移不开眼了。 拍卖会进行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是热血上头,偏偏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冷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把周围的人都比了下去。 不由有人暗自揣测:“苏泽浅莫洵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呢?十一万啊,也真敢叫!” 有人不怀好意的接口:“莫洵都不是天师,就敢喊价,苏泽浅在外人面前不能说什么,因为掉的是自己的面子,回去谁知道会怎么样?现在莫洵可算是靠他养着的,居然还敢摆师父的派头!” 距离太远,那些小声的讨论苏泽浅和莫洵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殷家人仍不肯放弃,十一万的价喊出来后,殷家长老死死瞪着莫洵看了好一会儿,喊出了“十一万两千”的价格。 然后又有人跟了“十一万三千”。 竞价从一千一千加价,慢慢变成五百五百加,然后是一百一百,速度越来越慢,增加的幅度越来越小,所有人都快到极限了。 莫洵传音给苏泽浅,又让他凑了个整。 有整个榕府作为财力支撑的苏泽浅举牌:“十二万。” 清冷的嗓音如同滴入油锅的冷水,噼里啪啦溅出无数暴躁因子,没有人说话,这个价格没人敢往上加了。 也没人敢恶意喊价,拍金属材料时苏泽浅果断的抽身让他们不敢随便乱喊。 整个拍卖厅里只有拍卖师的声音,然而灵力如潮汹涌,卷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苏泽浅张开自己的灵力,将莫洵保护起来,直面狂风巨浪岿然不动。 压轴拍品殷夫人,以十二万的最终价成交。 第一日的拍卖会随即结束。 大会散场,拍卖会竞价的紧张散去,不能言之于口的紧绷拢了上来。 拍卖厅很大,坐着竞拍时不觉得人多,等散场时都往入口走便拥挤了,而这拥挤中还潜藏着不怀好意。 苏泽浅让莫洵走在他前面,一手护在他后腰,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保护动作。年轻人垂着眼,脊背挺拔,身体是蓄势待发的紧绷。 从他们周围经过的人多半特意绕开了距离,刻意将视线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投,榕府的势力,他们招惹不起。 当然也有人在经过时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们,是考量与评估,偶尔有些,也会把视线往苏泽浅放在莫洵腰上的那只手上转一转。 第三场拍卖会在明天下午,无象殿位处深山之中,往来不便,为了更好的服务客人们,无象殿免费提供两天的食宿——说是免费,其实全都包涵在入场券的票价中了。 拍卖会出口外,两列侍应生已经等着了,他们将一组组客人往各自的房间引,人群很快分散开去。 无象殿的住宿区同样古色古香,到处可见符咒结界的痕迹,不同于榕府彻底的古老,无象殿古典的装潢中融入了许多现代元素——主要在生活设施上,自然,这些设施同拍卖大厅中的照明一样,是用天师的手段来达成科学进步带来的便捷舒适。 住宿区坐落于山中,花木掩映间时不时有精致的黑瓦小屋露出一角。侍应生将莫洵苏泽浅带到他们的院落,在院门前浅浅一鞠躬,没有离开,却是走了进来。 “苏先生,莫先生,两位今天在拍卖会拍出的价格已经超过了您们在无象殿抵押的本金,为了不影响明天下午的拍卖,无象殿建议两位增加抵押。” 苏泽浅点了点头,淡声说:“知道了。” 无象殿的侍应生不知是敌是友,他不会在对方面前去问莫洵意见。 得到答复,侍应生不再多言,鞠躬退下。 等人走了,莫洵开口道:“我让人送来,你不用操心。” 黑瓦庭院坐落在山腰上,一条山溪被引入,做出了曲水流觞的意境。 无象殿中无寒暑,气候宜人,水色山光清透宜人,看着都是享受,莫洵却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别碰无象殿的水。” 苏泽浅是个厨师,整天呆在油烟腾腾的厨房里,多少有些洁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莫洵说不能碰水,他想到的立马就是:“那洗澡呢?” 莫洵无情的粉碎了他的幻想:“洗手都不行。” “无象化万象,万象皆虚妄。”男人解释道,“虚妄就是幻境,鲛人唱出的海市蜃楼是幻境的典型代表,无象殿所在的地方在很多年前是片海,住着大量鲛人。” “你命中带水,一个不小心被水里潜藏的鲛人魂缠上,会很麻烦。” 苏泽浅还是刚刚的问题:“那洗澡怎么办?” 莫洵看他一眼,年轻人表情不太自然,显然是猜到了他可能的回答,于是莫洵就笑:“一起洗啊。” 说这话时的莫洵其实是准备退一步的,现实不比意识界,到底要真实,苏泽浅脸皮薄,就是做过了,带着情.趣意味的鸳鸯浴恐怕也不能接受——莫洵完全不知道,他教出来的苏泽浅为什么会那么保守。 然而出乎意料的,苏泽浅虽然不自在的转过了头,但没有反对,反而是瓮声瓮气的问莫洵:“先吃饭先洗澡?” 他问完偷偷摸摸的看了眼莫洵,正巧和莫洵对上视线,男人眼中惊讶明亮的光几乎烫了他一下。 苏泽浅听见莫洵笑:“当然是先洗澡。”没说出的半句是省得你后悔。 苏泽浅逃一般的往浴室里去:“我先去放替换衣服……” 莫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之前一个星期教你的都忘了吗?” 苏泽浅:“什、什么?” “用灵力。” 莫洵攥着苏泽浅的手按上房门上的一道花纹,年轻人感觉着手下的触感立刻知道了那是一个符,灵力输入,阻隔窥探的结界被打开。 莫洵随即放出自己的灵力,极浅的金色在苏泽浅视线中一掠而过,衣柜砰一声打开,浴袍兜头罩下。 苏泽浅:“……” 莫洵:“想起来了吗?” 苏泽浅扯下浴袍,忍不住反驳:“什么都用灵力,那我们的手脚干什么呢?” “干这个啊。”莫洵一手攥着苏泽浅手腕,另一只手横到他腰后,半抱的动作迫使苏泽浅和莫洵一齐迈开步子,往浴室里去。 浴室中的水龙头全是以符咒控制的,莫洵探出灵力,稍加刺激,人没到,一缸热水已经放满了。 水汽氤氲中,苏泽浅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等他感觉到莫洵的灵力贴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滑,在给他脱衣服时,年轻人一个激灵挣脱开:“我自己来!” 知道到了火候,再撩下去适得其反,莫洵从善如流的松开苏泽浅,将手探入水中,做这个动作时,男人是认真且严肃的,他是在确认安全——不知是苏泽浅的安全,也是他莫洵自己的。 柔软温暖的水汽,柔软温和的笑意,柔软暧昧的气氛,苏泽浅看着挂着笑的,认真的莫洵,又是晃了下神。 心里不由自主的又冒出了莫洵真漂亮的想法。 山中天黑得早,浴室没有窗户,微弱的一豆灯光下,古色古香的环境中,黑发男人运转灵力,整个人微微发着光。 那一句苏泽浅在醉酒时说出的,自己早已不记得的话,突然间又一次的闯入脑海。 皎皎如明月。 如玉的画中人扭头看苏泽浅,说的话简单粗暴,和形象大相径庭:“脱衣服。” 只剩一件衬衣的苏泽浅:“……真的要一起洗吗?” “事到临头怂了?”西装革履的莫洵扯开领带,斯文相被这个动作破坏殆尽,“你没得选。” “都是男人,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衣冠禽.兽脱了西装,好好的挂起来,抽领带,脱衬衫,一些列动作做得又慢又有条理,“都是男人,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吗?” 苏泽浅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网上啊。”莫洵自己脱完,来脱不肯动的苏泽浅,“你知道我电子产品用得都不错。” 哗哗的水声中,莫洵后面的话低不可闻,解扣子的手不可避免的触碰到苏泽浅的皮肤,仿佛带起了一串串火花。 男人不知是在说服苏泽浅,还是在说服自己:“只是洗个澡,乖。” 第一一五章 嘭嘭嘭嘭—— 粗鲁的拍门声伴随着醉酒的大舌头音传进房间:“苏泽浅!出来!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房间里!榕府就是这鸟样吗?!出来!和爷爷我来过两招!” 叫门声在寂静的山中曲曲折折传出去很远,门内的人却始终没有动静,仿佛真的印证了缩头乌龟的评价。 门外满面通红的醉汉不肯罢休,持续的喊着,渐渐有人过来围观。 醉汉身后聚了有五六个人时,门终于开了。 醉汉嘴里不清不楚的嚷着:“哟,终于舍得开门了,苏——” 喝醉的人扶着门,含胸弓背,门打开,他失去支撑,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有阴影落下来,门内的人高且挺拔,只一个影子,就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醉汉一抬头,撞进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里。 苏泽浅是冷的,但在参加拍卖会的这群里人中,也是年轻而青涩的。可是门口的那双眼睛沉淀了太多的东西,没有苏泽浅的冷冽,却让醉汉瞬间清醒了下。 在短暂的一愣之后,醉汉低声嘟囔:“不是,你不是苏泽浅。” “苏泽浅呢?!” 他嚷着,就要往屋里面冲。 莫洵一点不客气,抬脚把人踢出去,毫无防备的醉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各位就这么看着?” 手扶在门上,莫洵开口问道,虽然声音平静,但如此的情况下,谁都能听出他的不满来。 围观了许久的天师终于上前,把醉汉拖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莫老师,这家伙喝醉了,我们怎么拉都拉不住。” 莫洵笑着,话却刺耳:“这不是拉住了吗?” 那天师脸上一僵,还是勉强笑着:“嘿,那什么,其实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莫老师你不是天师界的人,不知道无象殿的规矩。” “为了促进大家的交流,拍卖会结束后,无象殿晚上会举办集体活动,苏泽浅苏大师初来乍到,恐怕也不清楚,这活动虽然不是强制,但向来是不能缺席的。” “什么活动?在哪里举行?” “是天师间的交流切磋,举行的地方在这座山里,用灵力感受一下就行。”他这话是在说普通人莫洵是没有参加的资格的,“这活动有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和苏泽浅面对面说一说?” 说着这话的天师把醉汉扔给后面的同伴,已经走到了莫洵面前。 莫洵把着门,还不让人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他往后退了些,像是要让开位置把门打开,然而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门挡住了:“等等。”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就行了。” 莫洵退开,苏泽浅出现在半开的门后。 裹着浴袍的年轻人头发是湿的,脸上两团红晕,整个人都还在冒着热气。 门外的人于是知道了为什么开门的是莫洵,为什么醉汉叫门叫了那么久门才开,为什么莫洵语气不好。 因为苏泽浅在洗澡。 门外的天师一瞬间走了神,苏泽浅长得太好,湿淋淋的正应了那句“秀色可餐”。 好在天师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条理清晰的向苏泽浅解释了活动的内容。 莫洵在苏泽浅身后用三个字总结了天师一长串话:“打擂台?” 苏泽浅回头看他,是询问的意思。 正是黄昏,山间柔和的阳光给年轻人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莫洵看着就笑起来,然后点了下头。 早打晚打都得打,擂台还能保障安全。 把人送走,苏泽浅问莫洵:“他们这算是什么意思?欺负人?” “是啊,欺负人,榕府一派就你一个人带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我,势单力薄啊。”莫洵回答他,“所以晚上的擂台赛记得要争一口气,再出一口气。” 来找苏泽浅的天师话里话外都是晚上的聚会只有天师能参加,普通人是去不了的。苏泽浅却没有就这个问题询问莫洵去不去。 苏泽浅不问,莫洵也不提,打开衣橱让苏泽浅挑衣服。 西装显然不适合晚上的行程,而他们却只有一套西装。不过完全不用担心,无象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檀木衣橱中刻着繁复深奥的符咒,将其中的空间扩大若干倍,造就了一个近似芥子须弥的空间。于是衣橱里得以放下无数服装,各种风格,各种型号。 脱下西装的莫洵毫无意外的换回了他最习惯的古式长袍,苏泽浅选了间t恤套上,修炼到他这个级别已经不惧寒暑,一件单衣足够抵御夜间寒冷。 想到这里苏泽浅突然意识到,衣柜中衣服种类虽然多,但都是些春秋款。 “这就是无象殿的矜持。”莫洵笑着说,“它给客人提供最好的,也要求来的客人是最好的。” 说着莫洵就推了菜单过去:“想吃什么?” 苏泽浅接过一看,菜单第一页上就写着点餐不包含在入场券中,免费的是自助餐。 莫洵看他盯着那行字,就说:“去自助餐,你还想好好吃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缠着你阴阳怪气的说话。” 苏泽浅看莫洵一眼,把菜单推回去:“看不懂,你点吧。”菜单是繁体毛笔字,写的菜名比山海经还离奇。 莫洵根本连菜单都不看,刷刷在旁边的符纸上写了菜名,才写完,书画先生的一笔好字就被符咒吃了进去,半点墨迹不留,一道红印缓缓浮现,仔细一看,是“已下单”三个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菜十分美味,苏大厨挑剔的舌头也得到了满足,吃完饭散散步消消食,就到了晚间擂台赛的时间,苏泽浅直接招呼莫洵:“走吧。” 依然是御剑而行,到了场地,两人又一次的收获了大量视线——在无象殿中,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这对师徒永远是万众瞩目的。 莫洵早已习惯,而苏泽浅也快麻木了。 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的年轻人转头就听到了踩着了自己底线的话。 “看那个莫洵,真敢穿啊。” “不知道他踩在飞剑上有没有腿软,嘻。” 那一声“嘻”显然是女孩子的口头禅,说莫洵敢穿的则是她身边的年轻小伙子。 无象殿提供的衣服种类虽多,但格调相似,说话的两人身上的衣服显然是自备的,是时下流行的潮牌。 吴带当风的莫洵和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画风。 这对小年轻说话声音不低,很多人都听到了,包括莫洵。 夜风之中,如同从陈年画卷中走出的男人袖着手,淡淡瞥眼看过去:“我不仅敢穿,还敢说呢,小朋友们,你们很不懂礼貌啊。” 穿着鼻环唇环耳环的男人立刻跳了起来:“谁不懂礼貌!没礼貌的是你们!” 他用了个“们”字。 “带个普通人来拍卖会开开眼就算了,这里是天师的交流场所,一个不讲规矩带普通人来,一个不要脸——” 他话还没说话,苏泽浅的剑已经出鞘了。 已经能够虚空画符的年轻人再不需要累赘的纸张,于是破绽便小,那剑恍如从虚空中来,寒芒掠过,年轻人头上拴着的大小圆环,叮叮当当全被削了下来。 年轻人的脸刷一下白了,嘴里还兀自逞强:“有本事和我面对面来!躲在别人后面算什么好汉!” 这话是说给莫洵听的,于是莫洵就回答了:“我没杀过人,当然不是好汉。” 年轻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了点年纪的人倒反应过来了:“他在说水浒?” 《水浒传》中,只有杀过人的才被称为“好汉”,其余的再厉害,都只能是“壮士”。 为了确定,有人试探着问:“那壮士?” 莫洵冲着他一笑:“也算不上啊。” 壮士得是有本事的人,他现在不过是个天师堆里的普通人,哪能算壮士。 这就是说对方的理解是对的,他用的确实是水浒里的梗。 立刻有人哈哈大笑着火上浇油:“哎呦,这是在嘲笑年轻人没文化!果然敢说!” “呸!”娇小时髦的姑娘粗鲁的吐了口痰,手中红光一现,一条软鞭对着莫洵甩了过去。 她用灵力给莫洵施压,不让他躲过去。 天师的速度多快啊,普通人就算不被灵力禁锢,也不可能躲得开。 莫洵在原地没有动弹,脸上却依然是一片平静,仿佛感受不到压力似的。 小姑娘的攻击当然不可能打到莫洵,苏泽浅一剑,直接把她的鞭子斩成两段。 年轻人是真火了:“不服气就上擂台。”他紧紧盯着对面的那对小男女,“我不欺负人,你们两个一起上。” 完全是靠着家族的资源来开开眼界,手中根本没多少本事的两个年轻人哪儿敢和苏泽浅比试,擂台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生命安全,但如果实力差距太大,一个不小心死了哭都没处哭。 那小姑娘结结巴巴,色厉内荏:“凭、凭什么要和你比试?我们是在和莫洵说话!” 小姑娘眼神突然一遍:“你这么维护他……还把他带来带去的,你是把他当师父啊,还是把他当男朋友啊?看看!”她理直气壮起来,“如果不是,为什么要把他弄这么年轻啊?!” 苏泽浅被问住,莫洵“呵”了声:“现在的小姑娘啊,眼里看见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听说天师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打一架,现在看来我们是非打一架不可了。” “但你们又不肯和阿浅打……那要不这样吧。”莫洵笑着看他们,黑眸熠熠生辉,“你们封了灵力,和我打,两个一起来。” 第一一六章 ——不可能的啊。 莫洵的话一出来,听见的天师都这么想。 天师再混也不可能和普通人动手,被灵力改造过的身体比普通人强上数倍,封了灵力也绝对不公平。 谁知道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比一个答应的快。 “行啊!” “你自己说的!” 他们说着就跳上了擂台,居高临下的叫嚣着。 这么多人在场,到底有人看不下去:“胡闹!下来!” 发话的是钟离钟老,老人家声如洪钟,一声携着灵力的怒喝,直接把两人喷下台来:“天师第一条规矩都忘了吗!” 被天师界的泰山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没有原则,两人脸上根本挂不住,只能灰溜溜退场,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莫洵一眼。 过了片刻有人开口:“那两个孩子虽然不着调,但有一点说得没错,这里确实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 有人说:“给苏泽浅个面子。” 有人说:“虽然没有灵力,但踏进来了,就也不能算是普通人了吧?” 他们的讨论没有得出结论,就听见擂台上有人叫道:“苏泽浅!上来和我比划比划!” 那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赤.裸着上半身,手提一柄巨斧,络腮胡浓密,脑门儿却是秃的,锃亮锃亮。 莫洵看了眼,低声道:“才说了《水浒传》,就出来个鲁提辖。” 苏泽浅同样低声回他:“戴串念珠就是沙和尚……四大名著快全了。” 年轻人低声回了句话后就上了擂台,对战的两人到位,擂台结界自动升起。擂台下的人或站或坐,都将视线投了过去。 结界挡住了擂台上招式灵力的外溢,也挡住了台上两人的说话声,台下众人看见他们交谈了几句,大汉脸上表情丰富,由不屑到气愤到暴怒,苏泽浅则始终冷着张脸。 没两句话,台上的人动起了手,巨斧抡起劈下,擂台肉眼可见的震动,苏泽浅抽身退开,剑还入鞘中。 “……这是对付他不需要用到剑的意思?”观擂的人猜测道。 “太嚣张了吧?” 苏泽浅的嚣张刺激了对手,对方将巨斧抡了一圈,一道黑色旋风骤然浮现,飓风的力量让擂台结界不堪重负,发出仿佛要破碎的,危险的光芒来。 仔细看,飓风团中一道道全是斧头的影子,那风哗一声向苏泽浅飞了过去——这一招的声音,擂台的结界没挡住。 “不担心?” 莫洵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钟离。 “不担心。”莫洵回答他。 男人看见钟离手里拿着只盒子,心想,自己还没来得及找钟家人,钟家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钟离注意到莫洵的视线:“既然你不担心苏泽浅,那么就和我谈谈?” “谈什么?” 钟离把盒子放到桌上,打开给莫洵看,里面是黑乎乎的几块金属,灵力波动微弱却剧烈。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擂台上的苏泽浅似有所感,侧头望了过来,也就是这么一个闪神,他整个人都被黑色的风吞噬了。 莫洵低头看盒子里的东西,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擂台上的人,钟离却是注意到了苏泽浅的表情,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 “我看得出苏泽浅是真的想要这些材料,确实是难得的东西,用得好了能锻出一把非常、非常好的剑。” “这些材料对我们钟家来说……说实话,可有可无。”钟离目露真诚,“我们家和你竞拍的那人,是争一时意气,他和苏泽浅有旧怨。” “他吃不下这东西,求到我这里来,我就只能拉下老脸来问问你们,肯不肯收?” 莫洵抬眼问:“多少钱出手?” “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六百零一块灵石。” 这是在离谱的一千之前,最后的报价。 莫洵没有讨价还价:“可以,我们收。” 钟离问:“够干脆……不需要和苏泽浅商量商量?” “十几万都花出去了,六百零一块灵石,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莫洵笑笑,“怎么说,是立字据,还是等他打完了下来?” 说到这里,莫洵才抬头去看擂台。 黑风散尽,苏泽浅毫发无伤,他的对手现出疲态,年轻人没有拔剑,凌空画符,把人一步步往绝境上逼。 擂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的表情——包括和莫洵一齐往擂台上看的钟离。 一个修剑的天师,一个入行不到一载的年轻人,到底是如何掌握凌空画符这一奥妙法门的? 这,就是榕府吗? 震惊中的钟离听见莫洵状似无意的问:“能问问,和阿浅竞价的,是谁吗?” 钟离回过神:“怎么,还要当面和他讨个说法?” “哪里哪里。”莫洵笑道,“能让钟家家主亲自出面,想必是钟家的大人物吧?阿浅年轻不懂事,有哪里做得不对的,还得请各位前辈指教。” “得罪了的,当然得道歉啊。” 钟离摇头笑:“苏泽浅才是大人物,我们家的那个不是。我当家主,有些事情不论关系远近,都是得出面的。” 钟离看的不是钟家人的面子,而是在对苏泽浅表达诚意。 莫洵又看了眼擂台,正瞧见苏泽浅的对手示意认输。 结束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苏泽浅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看莫洵,莫洵噙着笑,冲他招了下手。 于是苏泽浅也笑了,浅浅勾起嘴角,冰消雪融。 钟离看得一愣,视线往莫洵脸上转去,莫洵察觉到,大大方方以询问的目光看回去。 就是这么几个眼神交汇的时间,擂台上示意认输的大汉突然暴起! 手中巨斧寸寸破碎,化作一张张漆黑的符咒,铺天盖地向苏泽浅飞去! 擂台结界爆发出猛烈的光芒,随即在一声如同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中碎裂! 黑色符咒飞出,灵力如海潮兜头压下! 钟离下意识的放出灵力,护住自己的同时把莫洵也罩了进来! 莫洵一句“谢谢”没出口,脖子上便是一紧,钟离掐着他的喉咙,移到了擂台边! 苏泽浅被黑色符咒包围,一时间顾不上自家师父! 莫洵淡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钟离叹了口气:“你不该来这里。要怪就怪苏泽浅吧,他煞气满身,克父克母,无一不克,你养着他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了。” “所以你是要我死了?” “如果他不肯低头,你就得死。” 成千上万的黑符厉害,苏泽浅一时脱身不得,周围的人没钟离的修为,被外溢的灵力影响,也是七歪八倒。 李林在一边看得着急,却是被压得连话都说不出。 莫洵不急不躁,和掐着自己脖子的人说着话:“你要他向谁低头?” “向我低头!向天师低头!” 这一句话吼出来,一柄拂尘穿过重重灵力封锁打了过来:“钟离,你在做什么!” 张不知的怒喝声破开灵力压制,让不少实力不济的天师得以喘息。 莫洵被钟离拖着往后:“看来你不能代表全部的天师。” 他又问:“天师可以杀人?” “可以!当然可以!” 张不知已经冲到面前,钟离应付实力相当的对手,顾不上莫洵,狠狠把他往后一推。 沉重的灵力陡然压下,莫洵维持着普通人的状态,丝毫不做反抗。 他感觉到自己又被人抓住了,侧头一看,是一开始看自己不顺眼的那对小年轻。 两个小年轻在灵力风暴中堪堪能自保,对待莫洵就没钟离那么周全了,直接让他暴露在暴烈的灵力中。 “让你装!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不行了吧!”小伙子恶狠狠的说。 “长得挺帅,可惜太老了。”姑娘拍拍莫洵的脸,“钟老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让我们出出气也好。” “你们有什么可气的?” “你们不在乎杀人?” 莫洵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天师修炼的法子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走捷径,吞食生人精气,杀的人多得去了,气么,也没什么气的,就看你不顺眼呗。” “我们辛辛苦苦修炼,却人人喊打,说我们邪魔歪道,你什么都不做,靠着个苏泽浅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尊重,你说我们气不气?” “你们打算现在就杀了我?” 小伙子看了眼重重叠叠的黑色符咒:“看苏泽浅怎么选。” 小姑娘奇怪道:“你怎么还能说话?” 暴露在灵气风暴中的莫洵只是安静的笑。 小姑娘顿悟:“苏泽浅给了你什么?” 莫洵:“你猜不到的。”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莫洵手里拿着东西,拳头大小的黑糊糊一块儿东西。 “拿来!” 小姑娘伸手去夺,手才碰到那黑铁块儿就是一声尖叫,摊开手掌一看,掌心纵横交错有千百条深可见骨的口子,一只手已经被斩得烂了。 姑娘捂着手尖叫:“什么东西!” 第八十七章 安逸的日子永远是短暂的,仿佛只是过了一个瞬间,天庭就现出了凋零之像。而凋敝的时机那么讽刺,正是在人间君王高喊着“君权神授”的时刻。 天庭的神仙不需要人类的供奉也能存在,他们的仙力减退是莫名其妙的,许多神仙担心有阴谋,然而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人间捧起来的俗神——各路大仙、保家神等,因为凡间信仰的变迁或兴起或消亡,消亡的总比兴起的多。 当凡人因为种种原因重新捡起被丢下的信仰时,保佑他们的大仙大多消散,凡人照旧供奉,神仙却从不显灵,哭天抢地的怒骂中,其余苟延残喘的人间俗神也被牵累,一个接一个的因为供奉的减少而衰亡。 “天要亡我!” “天要亡我!” 天上一片哀嚎。 哀嚎声中终于有人想到了地府,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战斗。 “地府一直很平静,他们没出事吗?” “天上地下有共通之处,如果地府能留存,天庭肯定也能渡过此劫!” 神君们自矜身份,轻易不肯出面,底下愿意跑的小神仙连牛头马面都见不到,只能和满地跑的无常鬼搭上话。 在人间行走的小无常们一问三不知,统统说有事找莫大人。 莫大人。 好些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莫大人是谁,地府里有姓莫的大人吗? 小神仙们怀着紧张与疑惑站在黄泉路的尽头请莫大人与他们一见,他们得到了回应,黑色的影子从黄泉尽头飘来,越走进,越熟悉,然而等那人站到了面前,感觉却又变得陌生了。 “莫洵?” 时间难以在鬼神的外表下留下痕迹,莫洵依然年轻,可身上的气势和当初战场上的那个小童子,已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找我什么事?” 小神仙们遮遮掩掩的说着天庭发生的怪事。 莫洵静静听着,脸上淡而温和的笑意却让对面的小神仙紧张到结巴。 末了,黑衣男人用轻缓的声音对他们说:“让上面能下决定的家伙,下来,和我说实话。” 男人的表情与气势让小神仙们连愤怒都生不起来,心惊胆战的应着,跑回天上去。 莫洵盯着小神仙们的背影,视线一路往上,然后停顿在某一个点。 隔着云层的神君确定莫洵看见他了。 这神君是此时天庭的第一人,和那位与白君眉有过段故事的比起来,差了好几个级别。 这位神君很清楚,如果他的障眼法瞒不住莫洵,如果莫洵的视线已经能穿透地、人、天三界屏障,直看到他身上来,那这位无常的修为,天上已无人能企及。 神君不敢奢望见到阎罗王,降下云头,站到莫洵对面,如实以告。 莫洵显得很平静:“西方佛陀口中的末法时代在我们的占算中也得到了印证,你口中的故事,迟早会发生。” 莫洵事不关己的平静让神君气愤:“地府现在没事,不代表将来没事,末法果真降临,你我都逃不开!” 闻言,莫洵笑了笑:“地府没事?” 笑容突然收得一干二净,面无表情的男人说:“哪来的胡话。” 黑衣无常视线陡然一转,准确的和苏泽浅对上了眼。 画面蓦然一黑。 剑修们解释,这是偷窥被发现了。 “莫洵和神君谈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之后的经过也挺复杂……对于你来说,只要知道个结果就行了,结果是还存活着的鬼神妖魔再一次联合起来,不甘消亡的命运,直接与天道抗争。” 神仙鬼怪中有一些想要和人类抢地盘,被莫洵否决,他说凡人不能碰,因为他们始终被天道眷顾,去和凡人抢地盘,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他问大家还记得当初的秘境的说法吗?如果入秘境的是我们呢?能给鬼神下秘境的唯有天道,这更像是一场试炼,一场考验,撑过去了,便再晋一级,乱了心神,便陨落。 莫洵的第二种说法说服了绝大部分人。 无论什么种族,趋利避害皆是天性,若是试炼,只要不坠本性,即使在试炼中死亡,在现实中也能活过来。 “莫洵个人修为最高,率领百万无常参战,自然成了队伍的领袖,即使有不服的,也在日后的行动中渐渐服气了。” 剑修们说:“和天道的斗争比与鬼王的斗争更漫长,天道无形无体,我们却实实在在的攻击到了它,即使死了,我们也为这件事感到自豪。” “你想象不到那时候我们有多团结,神鬼妖魔之间积年的恩怨仿佛被一笔勾销,大家能相互交付后背,坐在一起讲着笑话喝酒。” 剑修们给苏泽浅看当时的记忆,记忆的画面是晃动的,看见这一幕的剑修被人扛着肩上。天边一线火烧般的红,残阳如血,照得大地也是一片通红。 那红是夕阳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 然而身处其间的神鬼众生凛然不惧,他们显然是打了场胜仗,士气高亢,周身泛光的神仙和满身黑气的鬼勾肩搭背抢一壶酒,灰毛白毛杂毛的兔子蹦来蹦去忙着运送伤药,顶着羊角的妖怪一巴掌打在竖着狼耳朵的人身上,让他乖乖趴下好包扎。 那是群魔乱舞的画面,却偏偏豪气纵横,让人胸腑间一片开阔。 剑修在看场地上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黑衣男人。 此时的莫洵已然是一副领导者的架势,他能和同伴们笑闹,但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沉默。 他沉默的时候总是抱着那根黑色的棍子,棍子斜倚在肩窝,背微微弓着,是放松的姿态,又显得人落拓。 “现在那棍子是莫洵的,不是沈古尘的了。他使得比他师祖更好。”剑修呆在剑修堆里。 意外话多的剑修们叽叽喳喳开了。 “他还是在想沈白二人。” “……等等,他是在想故人,还是在想这场战争?” “五五开?后者比例更大?”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担心。”有人说,“即使这场战争输了……扪心自问,责任也不在他啊。” 莫洵已经做得够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可到底如何好呢?似乎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剑修让苏泽浅看了他们的最后,看了他们的失败。 最后的记忆蒙着血色,每一个剑修都是强弩之末——每一个人都是强弩之末。 苏泽浅在剑修的记忆力找莫洵,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道黑色的声音。 他听见记忆里的剑修在说:“末法降临,拼寿元我们拼不过那些妖魔鬼怪……要不我们先走一步?” “行行行,走走走。”领头模样的剑修首先答应,剩下的无有不应。 能活到最后的都是剑修中的佼佼者,即使是强弩之末,集众人之力斩下一剑依然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毁天灭地的威能带来的是开天辟地般的结果。 苏泽浅在剑修的记忆里以剑修的视角看世界。 剑修们以神识看世界,于是苏泽浅看见了大地上不断加深的巨大裂缝,也看见了整片陆地板块被切成两半。 海水疯狂灌入,裂缝在急流冲刷下变得更深更巨大,拼尽全力的剑修们尽数陨落,如同一只只折翅的鸟,跌入奔腾的海水中,坠落无底深渊。 湍急的水流夹在的大块沙石,视野一片浑浊,坠落后的剑修们将剑深深扎入地底,将泥层下的灵脉刺穿! 金色喷薄而出,又被倒灌而入的水流冲回,两股力量对撞,将不计其数的人撕扯成碎片,苏泽浅一时只看得见满目的红色。 苏泽浅的视野飞快的转换着,那是一个个剑修的死亡而中断了意识。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有断断续续的浑厚声响——那大概是什么东西在咆哮,声音像是来自地下,又像是来自天上,苏泽浅分不清。 他甚至不明白剑修们此举的动机,但他知道,所谓的山里人,是在这场战役之后才出现的。 视野黑了片刻,再亮起时看见的是幽蓝的水色。 有影子从水面上投下来。 这画面让苏泽浅产生了某种熟悉感,在榕府的梦中,他也从水中看世界。 记忆中的剑修们从水底浮出,看见了石柱,看见了石柱上的棺材。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醒了醒了,剑修也醒了。” 那些声音从棺木中传出,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 剑修们飘荡着,检查着自己残缺不全的灵魂,看着一具具棺木上浮起的虚影:“我们怎么会没有魂飞魄散?你们怎么在棺材里?” “我们都死啦。” 有的死在那场与天相争的战役中,有的受了重伤,不愿苟延残喘于人世,自己爬进了棺材。 “你们最后的一击劈开了独立于三界之外的一条缝隙,莫洵在这条缝隙中铸了墓,我们这些将死未死,已死魂魄未散的,都被他一股脑塞了进来。” 听见这句话,剑修中的一个脱口就问:“我们输了?” “输了。” “那莫洵呢?” “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在做什么?” “在外面,穷折腾,说要把我们都折腾活过来。” 剑修中有人扯着笑问:“他不会觉得我们的死都是他的错吧?” “莫洵说他乃罪孽转生,生来当历千万劫,鬼神之战的那场分别便是他又一劫的开始,我们都是被他拖累的。” 剑修笑起来:“这话未免太自大,莫洵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清楚,如果这是他的劫,我们不就都是幻影了吗?” “在否定自己的时候,把别人也给否定了。”剑修们对苏泽浅说,“是种病,得治。” 记忆到此结束,苏泽浅又回到了白色演武场上,这一回莫洵没被允许进入。 剑修们有话对苏泽浅说:“我们不太清楚莫洵在筹谋什么,但想必不会是好事。” “他是罪孽转生,便觉得自己该赎罪,心中亏欠太多……都是些没必要的负担。” “我们反正已经成了这样子,也无所谓是不是莫洵劫数中的一环了,如果我们未曾真的活着,那也无所谓死,但自以为身处劫数中的莫洵,却是活着的——” “——他是我们中最年轻,最强大,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了。” “所以看紧他,苏泽浅,不管他要做什么,别让他作死。” 第一一七章 姑娘手上伤口纵横,出血却不多。 莫洵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铁疙瘩变重了几分,冷冰冰的表面仿佛也透出了温度。 姑娘喊着疼,又惊又怒的看着莫洵,小伙子心疼着姑娘,握着她的手腕,怒瞪莫洵却惧怕他手里的东西,一时不敢上前。 年轻人的踟蹰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能碰莫洵,又不是没办法教训他! 他没用灵力,向莫洵投出一把匕首。 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天师不用灵力投出的匕首也是普通人难以匹及的快准狠!他以吸食活人精气为修行法门,这一手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即使在黑符造成的强大灵力压迫下,他的匕首依然以非常高的水准飞了出去。 莫洵伸出手,轻飘飘的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匕首。然后手指一松,匕首落地。 刀刃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中,对面两个年轻人的脸刷一下白了。 钟离被张不知缠着,天师们被黑符影响着,两个年轻人要对他下杀手,刻意将人往隐蔽的地方拖,于是莫洵也不装了。 “是钟离让你们来挑衅我和苏泽浅的?”莫洵扔了匕首,也不做什么,转了个身,往黑符包裹的擂台上看去。 两个年轻人连逃都不敢逃:“不不不,不是的,是我们眼瞎!” 深藏不露的莫洵很可怕,钟家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不敢说谎。 “钟家当家把我们打下台后,钟家有人找来,给我们道歉,诉苦,给我们报酬,让我们帮他们做事。” 不可一世的姑娘这时候眼里两包泪:“你、您手里,到底是什么?” 莫洵将手中的铁球抛了抛:“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他能感受到其中的灵力,也能看出这是块好铁,却完全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干嘛。 不过—— “会吸血的,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明显是欺软怕硬的混混角色,一个问题就榨干了他们全部的价值,莫洵想了又想,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了:“你们刚刚是想要杀我没错吧?” 两个年轻人腿肚子打颤:“不是我们!是钟家!” 他们想要跑,却发现自己被钉在了原地,而控制了他们的灵力并非来自莫洵。 两人听见身后有动静,轻巧柔软的单音节,不是人走路的声音。 一团儿白影从他们头顶越过,糯米团子一样在地上弹了两弹。 是只兔子。 兔子看着它们,表情如同每一只草食动物懵懂无辜。 然而却是它的灵力让两人无法动弹。 兔子回头看莫洵,莫洵在看毫无动静的擂台。 鲁智深一样的大汉在放出黑符后迅速干瘪,很快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干尸。此刻擂台上只有那个散发出巨大威压的黑色茧子,苏泽浅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莫洵没回头,吐出两个字:“吃吧。” 兔子耳朵一抖,身子一蹦,就往两人扑去,三瓣嘴一张,露出满嘴的獠牙! 角落里的惨案无人察觉,始作俑者一脸云淡风轻。 苏泽浅迟迟不能突破黑符包围圈,算得上情况不妙,但莫洵真的如同他之前说的那样,就是不出手。 白兔子吃了两个人,心满意足的抬起前爪抹抹嘴,一双眼睛红得发亮,满身的白毛却一滴血都没沾到。 然而两个年轻已经连根头发丝都不剩了。 白面团儿蹦到莫洵脚边团起四肢,窝成个球消食。 莫洵低头看了看,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兔子眯起的眼睛猛然睁大,耳朵一竖,受宠若惊。 而后它在莫洵的抚摸下舒服得忘乎所以,翻个身露出了最为柔软的肚子。 晚间的聚会已然成了一场闹剧,张不知钟离打个没完,新仇旧恨一股脑翻出来,别人或许不知道钟离为什么突然翻脸,但他的老朋友老对手张不知清楚地很。 从来没有人甘心做第二,钟离一直在争,天师寿命较普通人长久,但也不是无限的。天师越老越强,但当灵力弥补不了身体的损耗后,人就也开始走下坡路,钟离就快要到这个年纪了,相应的,张不知也是。 这两个一把手都到了退位的年纪了。 张不知平静的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当家主的日子里,守住了张家在天师界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于守成中有发展。 而钟离则开始焦躁,他想有所建树,如同历代每一位钟家家主一样,想要坐上第一的位置,这位天师得失心极重,年龄的增加和身体的衰弱让他渐渐不择手段,于是有了今天这一幕。 在完美收官近在眼前的时刻,老对手的一招臭棋或许会让他前功尽弃,张不知怎么能不恨? 黑符的压力加上两大天师打斗的压力,使得在场的其他天师都在往外退,莫洵站在极靠近中心的隐蔽处,竟一直没被人发现。 而退出了中心区域的天师们也顾不上莫洵了,纷纷往外传消息,张钟两家老天师打了起来,擂台上出现了从没见过的黑色符咒,榕府苏泽浅被困,场面一片混乱。 苏泽浅在黑色的符咒中又看见了许久之前看见的画面,年轻莫洵倒在一片黑暗中,双目流血,被人洞穿胸膛。 这一次苏泽浅看见了杀死莫洵的人的脸,没有任何特色的,一张男人的脸,属于鬼王的脸。 苏泽浅能看清鬼王的脸,两人间的距离却很远,年轻人于是知道这一定又是个幻境,内心平静,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你要习惯你的灵力,以灵力为手脚四肢。”莫洵耳提面命的教导响起在耳畔。 灵力的速度比风更快。 苏泽浅扬手一击,银色光芒瞬间就突到了鬼王面前! 鬼王扬手格挡,翻开的袖袍拂出一片碧幽幽的鬼火。 “苏泽浅。”鬼王转过身,仿佛这才看见苏泽浅。 他看了眼苏泽浅,又回头看了看倒在墙角,破布娃娃一样的莫洵,说:“是你害死了他。” 苏泽浅根本不听他说话,一剑斩了过去。 剑光如匹,在漆黑的环境下如一道月光瀑布般泄下,鬼王又是一挥手,将莫洵的尸体迎着剑光,向苏泽扔去。 年轻人毫不动摇的下斩! 莫洵的尸体湮灭在盛大的剑光中,剑光那头,鬼王的衣袖被割下半幅,化为黑烟散去。 “真下得去手啊,苏泽浅。”鬼王撩起自己剩下的半幅袖子,“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你真的以为你身上的煞气克不到莫洵吗?” 苏泽浅知道自己不该听,于是他不断攻击,然而不知是因为这里是幻境,还是因为两人的实力差距,苏泽浅的攻击再也没能奏效。 攻击的响动被黑暗完全吸收,鬼王的声音清晰。 “我们来数一数。”鬼王竖起了一根手指,“莫洵第一次受伤,是为了去教训伤了你的水鬼。” 他又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二次受伤,是因为你在别墅中遇难差点溺毙。” “第三次,是你实力不济被拖入黄泉幻境,第四次,是你偏听偏信动了判官案,第五次,是你把赵家女引上了火车。” “也许这么说你还不能明白,那我再说清楚一点,实话告诉你,莫洵的势力我渗透的不多,他的属下大多衷心,被我买通的小鬼你能遇上,恰好处在封印裂口上的鬼屋又被交到了你手里,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攻击无法奏效,苏泽浅索性停了下来:“有通天壶绿烟的女人,是找你占的卜?” “没错。”鬼王承认了,“赵家精通符咒,钟瑾只有魂魄,需要符咒固魂,那女人就是专门为他画符的,两人日久生情。钟瑾死在山里,她要找山主复仇。” “你知道她扶乩占的是什么吗?” “是你的煞气。” 苏泽浅不信,他完全不知道这一次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坚定的不信,他抬剑指向鬼王:“胡言乱语。” 鬼王只说:“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去问莫洵,你知道的,他不能说谎。” “苏泽浅,我不杀你。”鬼王这么对年轻人说,笑得意味深长“你死了,莫洵这一局,就能破了。” 他说着不杀苏泽浅,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你现在,的确有点太强了。” 鬼王的话没出口,光是动作就让苏泽浅警惕了起来,在他话音落下之前,年轻人已经撑起了灵力屏障。 非常有先见之明的举动,几乎可以说救了他一命。 黑色的粘稠的雨水,像是一根根钉子,从虚空中显现,骤然袭向苏泽浅,在灵力屏障上打下一个个墨团。 具有腐蚀性的黑色侵蚀着屏障,丰沛的灵力如臂使指,源源不断的填补空缺,鬼王的突袭被全然的挡了下来。 然后巨大的威压骤然降下,苏泽浅整个人都往地上倾去,然而他撑起的灵力屏障却没有在压力下破碎,始终护在他身前。 鬼王“唔”了一声:“苏泽浅,每次见面,你都能给我惊喜。” 他迈步向前,抬手在虚空中一抓,黑烟凝成一把长.枪,枪缨穗鲜红。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看见鬼王使用武器。 鬼王枪尖突刺,轻而易举的破了苏泽浅的屏障,想要再继续深入却感受到了又一层阻力。 那是实打实的结界,用纸符撑出来的。 第一一八章 用于紧急情况的保命符,符纸内贮存了大量灵力,只需释术者用少量自身灵力激发即可,威力巨大。 鬼王抽回枪尖,斜斜一甩,银色枪尖划出黑光,黑光中是一个个离散的符文,随着枪尖划过的弧度织出一片结界。 纸符炸裂,熊熊火光淹没了黑暗,也淹没了鬼王,黑色结界坚固,在烈火之中岿然不动,鬼王隔着黑色符文,看见火光中明亮的金色,那是莫洵的灵力印记。 金色的光芒印在鬼王漆黑的瞳孔中,黑色结界里面目平凡的男人扯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等火光散去,苏泽浅已经没了踪影。 鬼王优哉游哉的踱了两步,突然抬起枪,向斜上方投出,暗红光芒爬过枪杆,由枪尖激射而出! 黑色的天幕被刺穿,暗红光芒照出撕裂的痕迹! 苏泽浅在逃,再逃也逃不出黑色环境的范围,他距离鬼王应该已经很远了,但鬼王一击出手,可怖的威压仿佛就咬在身后! 漆黑的环境中毫无阻拦,年轻人根本找不到隐蔽的地方,只能靠自身的力量防御。 在鬼王的攻击中,他的防御就如同流水中的顽石,黑夜中的明灯,鲜明异常。 “找到你了。” 这一句话的声音很远很缥缈,但苏泽浅清楚的知道,恐怕下一秒,鬼王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再一次想方设法的往远处逃去—— 一切都和莫洵陡然发难时的训练那么相似,托福于之前的折磨,面对真正的敌人,苏泽浅心里并无慌乱绝望,反而能有条理的,一步步的计算自己接下去的行动。 苏泽浅确定自己可以保住性命,但如果想突破,还差了些什么…… “放心吧,苏泽浅不会有事的。”黑符结界之外,隐蔽处走出一个人,对莫洵这么说。 张钟两位老天师还在打,莫洵有意识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擂台周围已经清空,这个人出现得突然,连莫洵都没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你是?”抱着兔子揉着的男人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声音粗粝沙哑,“换成普通人在这里,早就被碾成肉酱了。” 如果换做其他时候,莫洵肯定会回答一句,把这个问题绕过去,然而此刻男人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老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钟瑾的妈妈?” 老婆婆沙哑的笑:“怎么看出来的?” 莫洵不遮不掩,却答非所问:“你去过山里。” 老婆婆的回话也是跳跃性的:“那天你也在。” 话音落下,莫洵抬手把兔子扔了出去,手掌一翻,打出金色符文,对面老婆婆在同一时间伸出枯瘦的手指,一道紫黑色的灵光笔直的刺向莫洵! 金色符文如同被子弹击中的钢板般凹陷下去,老人投出的灵光虽然细小,却威力巨大! 莫洵手指一抓,金色符文合拢,将灵光吞下,紫黑色的光芒在金色符文的包裹中炸裂,符文震动,地面震动! 张钟两位老天师察觉到动静,转头看去,却只看见一片迷障。 “谁在那里?!”张老天师喝道。 “不关你的事!”钟老天师一掌推过去! “钟离你想杀我?!”张不知目眦欲裂。 “难道你不想我死?!”在无象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挟持莫洵一个普通人,他已然是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 “回头是岸!你会葬送整个钟家!”张不知拂尘抽出,张口喝出真言,“缚!” 银色拂尘化作一条巨龙,咆哮着向钟离冲去! “开!”钟离一掌拍在地上,土刺炸出,幽幽鬼火从地下冲出,一只只厉鬼缠上银龙,张口就咬。 巨龙咆哮,鬼魂厉嚎,两个天师打得天昏地暗。 另一边,心照不宣的放出了迷障,都不想被看见的两人的打斗要安静的多,激烈程度却比两位声名在外的老天师更高上许多。 两位老天师还在嘴上半真半假的问“你是不是要杀我”,这里两个半句话不说,一个劲的打,招招夺命。 两人都不用武器,完全靠一双手凌空施咒,金光,紫光,都是凝练而纯粹的,汹涌的灵力把周围的花草树木统统碾成齑粉,连石头都没能幸免,地皮更是被刮下一层。 无声而激烈的战斗快速撕裂了迷雾,而两人谁都空不出手去补屏障,白兔子见势不妙,慌忙补救,迷障是勉强维持住了,然而它没有看见,两人的打斗造成的能量波动沿着山体传递了出去,归鸟离巢,尖利急促的鸣叫着,野兽疯了一般往山外跑,带起滚滚尘烟,山石噗簌落下,成片的老林子被推倒,被连根拔起,属于天师界,却不被天师掌控的力量被惊动,于地层深处苏醒,红外成像的卫星图上,无象殿所在区域骤然变色! 风中传来了着微弱的歌声,莫洵骤然回头,鲛人的歌声是从黑符包围中传出的! 老婆婆看他走神,完全不去提醒,抓住机会一掌拍过去。 然而她那一掌没能落到莫洵身上,脚步才动,整个人便被捆住! 从地下蹿出的黑色锁链把她层层锁住,连同灵力也被封印得一干二净! 被捆住的老婆婆痴痴笑了起来:“咯咯咯,缚魂锁……都说山主是另一只鬼王,没想到竟是只无常鬼!” 莫洵握紧了拳头,没回头,也没去破黑符阵:“你知道的很多。”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老婆婆大笑,“我还知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冥界!阎王不在,判官不书,无常鬼根本不能抓生魂!” “我还知道你修佛,一招一式里都是禅意!你能杀妖能除鬼,能斩尽魑魅魍魉,却不能亲手杀人!” 杀那两个年轻人,是白兔子动的手。 “人是血食,你享血食必遭天谴!” “我杀恶人,救万千生灵,得大浮屠,菩萨不会怪罪。”莫洵回过身,抬手一握,黑色长棍于虚空浮现,沉沉坠入掌心,“此间无地狱,又哪来神佛,谁能拘束我?” “天道仍在!” “天道?”莫洵一笑,“它能奈我何!” 老婆婆仍道:“就算你不惧天道,无阎王令,你能杀得了人?常言道阎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而今根本没有所谓的三更五更!” 在和苏泽浅的第一次争执里,关于困在吴记菜馆下鬼王幻境中的那些人,莫洵仅仅是不救。不救亦不杀,是不插手。 天师们的定位其实很模糊,他们是人,但半只脚踏入神鬼之境,又不能算是全然的人。 “人间已自成轮回,鬼神之力已然无用!” “我把该三更死的人留到了今天,为什么不能让五更死的你现在就死?”莫洵欺近老人,紧紧盯着她,仿佛要透过皮表看她的灵魂,“知道这么多的你,是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空子可钻。”老婆婆一直在笑,她很兴奋,“我一直期待能遇上你,研究透你,我就能穷尽天地奥秘!我的钟瑾就能彻底活过来!” 长时间的对话与观察让莫洵看透了老人的灵魂,她把自己的身体掏空,做成了鬼王的容器,她有自己的意识,而这意识正在消弭,鬼王在她的身体中复苏。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空子可钻。”莫洵看着她说,“我赞同这句话,你有空子钻,我也有。” “你说鬼神无用,却又依附鬼神,你说你是人,却做着不是人该做的事。” “你的钟瑾已经活了过来,是你让他再一次的死了,三魂七魄分毫不剩。” “钟瑾没有死,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老婆婆道,“我不仅知道钟瑾去了哪儿,我还知道苏泽浅从哪里来!” 莫洵扬棍下击:“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老婆婆骤然大喝,竟然挣脱了缚魂锁的束缚,“也得知道!” 紫黑灵力彻底成为黑色,全力维持迷障的兔子被掀飞,张钟两位老天师同样被骤然爆发的灵力掀飞! 黑色光柱从山坳处冲天而起!青色山林骤然变成一片枯黄,跑得慢的走兽,飞得低的鸟类,统统于瞬间变成一具具骨架! “你们曾想让我于轮回中赎罪孽,投我于恶道中。” 老婆婆同样变成了一具枯骨,那具枯骨眼中亮着两点鬼火,气流于骨间碰撞,撞出一个个含糊的字眼来。 “我逆流而上,偶然于三恶道中得一片魂魄。”骷髅看着莫洵,看着单膝跪地,口吐鲜血的莫洵。 莫洵擦去唇角的血:“闭嘴。” 寄居于枯骨中的鬼王压制着莫洵,不让他脱离人类躯壳,让他的魂魄与肉体一起衰败:“多神奇,居然有人能在三恶道中保持灵魂不灭。” 三恶道绞碎三魂六魄,使人神魂不全,意识不明,受种种苦楚。 “更神奇的是,那道灵魂居然没有被恶道浸染,依然干净纯粹。” “那道魂太干净了,恐怕是误入的,若让它于恶道中轮回,必得惊天大功德,一飞冲天。” 鬼王道:“我拾了它,将它放在鬼气中浸泡百千年,染得它满身煞气,再将它投入轮回,然后将它送到了你的面前。” 第一一九章 为什么苏泽浅在山中修炼,能得到老王“太拼命”的评价?为什么他能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一直坚持下去? 因为他在无知觉时就已经进行了太过长久的抗争,拼命已然成了生命的本能。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在杀人之后他仅仅只是情绪波动,而没有任何崩溃的迹象?这不仅是因为他内心坚强,也不仅是因为他保护的人是莫洵,更是因为他被鬼气浸染,于内心深处的某一角落,潜藏着杀戮的因子。 中元节时,鬼王能在山中轻易窥见苏泽浅内心,也是因为这一点,年轻人身上打着他的烙印。 在眼眶中点着两点鬼火的骷髅在黑气缠绕中渐渐生出了新的皮肉,慢慢有了活人的样子:“莫洵,第一次在山中见到苏泽浅,我就看见了他对你的心思,当时我以为他是单相思。后来,在幻境中,他变强了,对我的防备严密——我想他根本没意识到他已经在抵抗我了——我没能看见太多,但我遇到你,你说你这一劫不是‘无家可归’,说实话——” 渐趋血肉丰满的鬼王看着和自己截然相反,被困在人类肉体中,承受着衰亡痛苦的莫洵:“说实话,一开始我根本没往情爱的方向想,直到……直到我看见了你在苏泽浅身上刻下的烙印。” 莫洵已经不仅是吐血了,他脸上身上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整个人千疮百孔,如同一团从鲜血中捞出的湿淋淋的棉絮。 男人周身有黑烟凝聚,他试图从肉体躯壳中突出,摆脱鬼王的禁锢,然而后者占了先手,又没有拖累,此刻实力比莫洵更胜一筹,莫洵想要突破,难上加难。 “多神奇……你爱上了我的一个分.身。” 鬼王说。 “莫洵,你爱苏泽浅,不如来爱我。” “……苏泽浅有自己的魂魄……”莫洵不服输的撑起身体,霎时间血流汹涌,滴下的鲜血中开始掺有金色,“……他不是你。” “你这完完全全是双重标准。” “看,接受了我百鬼辟易的天师你要杀,投靠了我的山里人你要杀,到苏泽浅,这个和我联系最深的,不知该算是人类,还是妖怪的家伙身上,你却想着让他摆脱和我的关系了?” “虽然他自你始,却是我的人,思我所思忧我所忧,怎么能说是你的人?” 莫洵身上血肉如花瓣片片凋落,那场景血腥又艳丽。 血肉剥落后,留下一具森森白骨,灿然有光的骨架上全是一个个金色符文。 绘有金色符文的骨架是结界是牢笼,骨架内是一片暗沉的,流淌着的墨色。 骨架内的黑色东.突西撞,骨格破裂的脆响声中,金色符文一个个黯淡消失。鬼王放松了自己对莫洵的压制,饶有趣味:“你终于舍得脱掉这件衣服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你想不想让苏泽浅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鬼王说完,不给莫洵回答的时间,一抬手,撤去了黑符结界。 结界落下,露出了筋疲力尽的年轻人,他意外的没有受什么伤,表情却很难看,精神十分明显的处于临界点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墨色突破白骨奔涌而出的画面。 早在中元时,甘草就说漏了嘴,莫洵和鬼王本源相同,不过一个善鬼王,一个是恶鬼王。白骨之上刻有莫洵的灵力印记,而那突围而出的黑色像是鬼王将莫洵彻底杀死。 苏泽浅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某根弦啪得崩断—— 白光大盛! 山林震颤!无象殿震颤! 微不可查的鲛人歌声陡转凄厉,外围天师捂住耳朵弯下腰,仍有不少人耳中流血,乃至于不省人事。 之前被灵力撞飞的张钟两位老天师被家人救起,未曾醒来。这阵突如其来的歌声中,没人来得及去照看这两个昏迷的人,重伤之下再遭重击,两位老天师于昏迷中无意识的吐血,面色瞬间衰败,慌得众人一叠声的叫“钟老”、“张老”! 两位老人自然无法给予回应,柔和的白色光芒伴随着众人都十分陌生唱诵声落在了这两人身上。 鲛人歌声已歇,靠近白光的人感到通体舒畅,体内暗伤正在被治愈,连针扎似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很快大家都反应过来那颂唱声是外国话,一扭头就看见了穿着神父袍走来的三个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大家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年长白人看上去六十多岁,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字正腔圆,“我们感受到了一股邪恶的力量,赶过来看看。” 他身后两个人,一个四十来岁,面色严肃,一个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年轻的白人显然同大多数天师一样,也被鲛人歌声影响,满脸虚弱,走路都有些摇晃。 “外国人?”许多天师既疑惑又警惕,有治愈效果的白光并不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你们可以称我为乔。”慈眉善目的老人简单的报了个名字——或许还不是真名,“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鬼王……鬼王出来了。” 在白光之前首先有黑气,黑气造成的破坏比白光大得多。 有被治疗了的年轻天师看对方是三个外国人,就解释道:“我们的鬼王,就相当于你们的路西法。” 乔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撒旦!” “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有天师警惕的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忙?” 慈祥的老人露出悲伤的表情:“现代社会非常喧嚣,人们的信仰不再纯粹,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我们是来学习的,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们。” “如果你们能给我们帮助,我们也会回报你们。” 手握权杖的慈祥老人闭目颂唱旋律和缓的咒语,白光大范围的铺展开来,清风拂过,焦土生花,众人身上的伤势被治愈,高挑苍白的年轻欧洲人露出享受又崇拜的表情,目光炙热的望着老人。 白光沐浴下,张钟两位老天师幽幽转醒。 “什么东西?”张老天师皱着眉头,疑惑于投注于自己身上的力量。 钟老天师一声咳嗽,吐出淤血,立刻撑起身子,警惕的环顾四周,钟家人赶忙扶住。 乔问:“为什么,你们的鬼王会出现在这里?” 钟老的视线一下子移过去,像是被老人身上是袍子扎了一下,猛地一眨眼:“外国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说外国信教的人不多了,他们日子不好过,来中国取经的。” “瞎说八道。”钟老呸了声,动作粗鲁,完全没了领袖的模样,“外国人的信仰不知道比我们强了多少,他们又没有文.革!” 张钟两位打得不可开交,救下来后被远远隔开,另一头张老也在问外国人的事。 “那么是谁邀请他们来无象殿的呢?”张老没有就他们的目的说什么,反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说,是无象殿的人联系他们的。”有天师开口,正是被莫洵拘了魂的吕家人,他说话行动毫无异样,“干我们这行的很少碰见外国人,我去打听了下……听说他们是先和天师散修有了接触——接到同一单任务,然后渐渐熟悉,聊到了黑市,无象殿。” 有年轻人握着手机道:“看服装,这三个人都是主教,按年纪从大到小,分别是大主教、主教、见习主教。” 天师的排斥非常明显,大主教乔重复了一边问题:“你们的鬼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以告诉我们吗?” 天师们拿不准该说不该说,习惯性的去看张钟两位老天师,看到他们一南一北远远隔着,又想到了两人才打了一架,更拿捏不准。 想了又想,终于有人挤出来几个字:“没人告诉你我们的鬼王是怎么回事吗?” “都是道听途说,”大主教用了个成语,“我们需要更详细、更准确的资料,才能做出判断,东方的奥秘和西方的完全不同。” “既然完全不同,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的经验你们能用?”有警惕的问道。 “既然中国人能喜欢上炸鸡汉堡,外国人能把饺子面条放上家庭餐桌,文化、习俗、生活方式,我们都能相互借鉴,共同进步,秘术一定也可以。” “如果你们允许。”大主教用顶端镶嵌着宝石的权杖指着灵力震荡不休大山深处,“我们想去那里看一看。” 连张钟两位老天师都被那头的灵力掀飞出来,在场的天师都进不去。 有人能探探情况也是好的,量他们几个外国人也看不懂内情。 “如果你们不怕死,那就去吧。” 第一二零章 鲛人歌声凄婉,拖着鱼尾的美人虚影漂浮在空中,表情哀伤怨毒。 苏泽浅本就心神不稳,歌声一起,他当即就中了招,好在年轻人心性坚定,立刻察觉了不对。 他想着莫洵告诉过他无象殿的鲛人,于是提高了警惕,然而又想到了黑烟撞破白骨的画面——莫洵已经被杀死了吗? 他在黑符中和鬼王周旋了太久,鬼王杀死莫洵的画面重复了太多遍,虽然黑符外的景象和他所见不同,但他真的分不清虚实,没力气去判断真假了。 我的煞气克了莫洵,他的死——如果他真的死了,是因为我。 年轻人心神大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出了一剑,与他的心情状态都毫无关系,那一剑浩然磅礴,冲天而起的剑意形成一道光柱,庞大得让人看不出那是剑光,反而更像是异宝现世前的风云骤变。 整个深谷都被白光笼罩,那是锐意内敛的无上一剑,克邪魔歪道魑魅魍魉,才从躯壳中脱出的莫洵根本来不及防备,被打个正着! 鬼王撑起结界保护自己,剑光和鬼气碰撞滋滋作响,男人感受到莫洵气息的波动,哈哈大笑:“我没说错吧!苏泽浅,我没说错吧!你克莫洵!” 鲛人已被鬼王驯服,鬼王话音响起,被苏泽浅斩得厉声尖叫的鲛人魂魄当即收了声。 苏泽浅于是得以清醒,听见了鬼王的话,看见了莫洵的状态。 一片白茫茫中,双目赤金的莫洵委顿在地,周身笼着层层黑气,整个人如融化在水中的一副墨彩,边缘模糊,不断的溢散着,居然是连形都凝不起来。 “莫洵是只鬼,是凝成了实体的鬼。” 老王的话响起在耳畔。 苏泽浅如坠冰库,剑光骤然消失,露出了满地狼藉。 剑光消散,莫洵压力大减,身形瞬间清晰,他咳一声,咳出一口血。 苏泽浅不敢过去:“……师父……” 莫洵拄着他的黑色长棍站起来:“别瞎想。” 苏泽浅那一招实在伤他不轻,莫洵不敢多说,怕说着就吐出血来。 鲛人的歌声又响了起来,苏泽浅的眼神变空,莫洵掠到他身边,将一点金光投入他胸口的玉佩中。 墨玉发热,歌声被阻隔,苏泽浅复又清醒,他看见近在咫尺的莫洵,颤抖着嘴唇,竟是想要后退。 “别瞎想。”莫洵克制着胸中翻腾的闷痛,再次开口:“回去等我。” 他手上微微用力,就把苏泽浅推到了山谷之外。 苏泽浅在安全的地方愣愣站着,看见谷中金光黑烟骤然炸开,在夜幕下绽出一片不祥的颜色来,扑面而来的灵力风暴将已经一片狼藉的山林破坏得更加彻底,山石崩摧,埋藏在地下,深藏在老树中的,无象殿经营了无数年的秘密暴露出来,那一道道巧夺天工的符阵,一具具用作阵眼的枯骨,统统被翻上地面。 符咒阵法岌岌可危的运转着,无象殿主殿亮起了光,散落在山中的偏殿客房也呼应着亮起,前所未有的危机让无象殿无暇保护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只为了保命。 阵中枯骨起舞,符阵光芒大亮,满目疮痍的山川整片整片的亮起来,比之中元夜的山中景象不逞多让。 苏泽浅浑浑噩噩,一时看得呆了。 年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不是莫洵守护的山中,没有迷雾阵法的隐藏,现在的一切,都将暴露在普通人的眼中。 是一声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惊叹让苏泽浅回了神。 “我的上帝啊,这、这实在是太精美了!” 苏泽浅回头,看见了那一行不知道为什么,用中文吐出赞叹的外国人。 “你好,我是乔。”依然是为首的老人开口,“我们是得到了允许后才进入的,如果打扰到——” “出去,”苏泽浅根本不等他们说完,“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苏泽浅冷着张脸,话说得很不客气。年轻的白人愤愤不平:“我们得到了许可!” 苏泽浅硬邦邦的回答:“不是我的许可。” 乔拦住了又想开口的年轻白人:“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您是这里的管理者吗?” “不是。” 年轻白人:“那你就没有权利阻拦我们!” 胸口的玉佩持续发热,仿佛在告诉他莫洵的生命之火仍在燃烧。苏泽浅想着莫洵说的“不喜欢咖啡”,想着他对外国人微妙的态度。 黑发黑衣的年轻人心生反感:“我也没想要和你们讲道理。” 年轻人的剑握在手上,态度鲜明。 “那就只能说抱歉了。”乔举起了手中的权杖,表情依然悲悯慈祥,“我更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山谷之外,苏泽浅出剑,山谷之中,莫洵后退一步,踩到什么东西,咔擦一声。 男人低头一看,是金属碎片,钟离带来的那组拍品如今看上去和凡铁无异。 一看之后莫洵移开视线,看对面的鬼王。 鲛人歌声缭绕,幻境起起伏伏,水中月镜中花,美好得让人想伸手抓取。 莫洵不敢大意。 鲛人影响不到鬼王,莫洵又受了伤,鬼王稳占上风,然而他并没有认真的攻击莫洵,反而一直在说话。 “你受伤了,莫洵,你能撑多久呢?一旦你倒下了,无象殿中的那些人,还能撑多久?” “是了,你不关心别人,你只关心苏泽浅,没了你的保护,苏泽浅能撑多久?” “谁都知道苏泽浅是榕府的人,为山里人做事,如果我控制了他,那我几乎就能替代你。” “你也看见了,苏泽浅确实克你。归根结底,他克你是因为他是我的人。” “你爱上了他,又何苦为难自己?和我联手,共享这天下不好吗?” “我们斗了这么久,因为一个苏泽浅就化干戈为玉帛,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当初你站在我对面,因为你身后是天庭地府,而现在,天地俱无,你只剩一个,而我,从开始时只有我自己,到现在仍是我,情况已经改变了。” “你也是鬼王,你为什么不站到我这边来?” “都是鬼王,为什么是我站到你那边去,不是你站到我这边来?”莫洵问。 “说过了,”鬼王性质缺缺,“因为你的人都死了,我还是我。” “既然是鬼,为什么要夺人间?” 千百年的战斗中,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鬼王是恶的,既是恶的,就要做恶事,没人深究他为什么为恶,一团黑气而已,能有什么思考? 而现在,莫洵问了。 鬼王仿佛被问住,沉默了会儿,然后回答:“因为我只有我。” 鬼王本体是一团黑气,是无数人恶念的集合,能化无数分.身,但他能成为鬼王,就是有个凌驾于所有分.身之上的主意识,有了自主的意识,他只能算一个人。 莫洵笑:“听上去真可怜。” 曾经天庭地狱都在的时候,他是没机会这么和鬼王说话的,也不会有这个心思去和敌人说话。当初的莫洵所思所想不过是服从师父的命令,自认和鬼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可渐渐的,在天地俱无,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之后,莫洵看到的,听到的多了,他开始思考,开始改变。 于是他可以在修补结界时和鬼王说说话,打打架,聊聊天。 他们是敌人,却又惺惺相惜。 因为都是孤家寡人。 然而,莫洵说:“我拒绝。” “鬼王当朝是什么模样,我在地府见过。”男人擒起长棍,扫开鲛人的歌声,“你说的没错,我只在乎苏泽浅。” “所以我要为他护住光明人间。” 他要他,好好活着。 漆黑天幕上陡然亮起一线光明,云层涌动,白云漩涡中降下功德光,赐福与责任同时落在肩头。 光芒之中,莫洵一袭黑袍上山形纹浮现,那些金色光纹漫过衣襟,爬上他的皮肤,玄奥不可言说的符文出现在莫洵的脸颊上。 男人眼中金色更浓,声音中含着贯通天地的威严:“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鬼王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天道就是个婊.子,谁顺了它的意它就赐福谁!你忘了我们的抗争了吗!你屈服于它了吗?!” 鬼王大不敬的话使得天降雷霆,鬼王扬手送出黑气,鲛人魂魄随之而上,无数死魂在与天雷的撞击中灰飞烟灭,鬼王神色狰狞:“要战,便战!” 莫洵回:“那就走!” 云层散去,雷霆熄灭,风暴止歇,山谷中一片死寂。 三个外国人已经惊呆了,苏泽浅脸色难看,御起剑就往里面冲。 乔陡然回神:“跟上去!” 然而他还没动,一道暴怒的声音和着一道剑光飞了过来:“滚!” 那剑光白得像雪山反光,不锋利,钝,却力大无穷,将三人击退吐血,半天爬不起来。 这剑光,和苏泽浅一直以来的锋锐截然不同。 第一二一章 山谷里动静越来越大,一众天师想看进不去,最后决定从长计议,退回无象殿内。 无象殿的工作人员早被惊醒了,全员出动维护各处结界,竟是分不出人手来招待天师,只能派领班来告罪。 天师们也不为难他们,关起门来开会,他们要讨论的事情太多了。 一直处于领头羊位置的张钟两家此次被排除在外,因为两家老天师为当事人,钟离更是会上被讨论的主角。 山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有在场的人汇报了个清清楚楚,钟离做得实在难看。 天师们坐在这儿,就说明钟离失败了。钟离家主位置定然不保,钟家从此以后在天师界的地位也不会再如此靠前,那么到底要对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的钟家做出何种处罚呢? 天师们展开了讨论。 有人在讨论中插话说:“是张老天师阻止了天师界浩劫的发生,他应该拿大头。” 大家表示同意。 有人问:“我们,还要继续接触榕府苏泽浅吗?” 旁人回答:“先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吧……如果他活着回来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大家准备的那些试探,都不需要了。” “如果他活着出来,”一位年长天师环顾四周道,“我们要客客气气的,和他谈合作。” “如果……如果他因为钟离恨上了所有天师呢?”有人小心翼翼的问。 老天师往四周看了一圈:“我想至少……李家还是能和他说上话的。” 在座的只有李林,颓废相的男人撩了撩眼皮:“别怪我话说得难听,木头那孩子不怎么听话,如果他和殷商一样,你们会像对付殷夫人那样对付我和我老婆吗?” 这话让殷家人脸上挂不住:“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拍卖会还要开下去吗?” 拍卖会不继续,苏泽浅不回来,他们就有机可乘,把人带走估计行不通,但见上殷夫人一面应该没问题。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拍卖会继不继续,要看无象殿的态度。 “明天下午有绿浓啊……”不知是谁低声吐出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鬼王现世,封印破碎,通天壶就变得至关重要。 “山谷里的黑烟是鬼王,那金光,是谁?” 话音刚落,会议室大门砰一声被撞开,三个人摔了进来,而后是苏泽浅冰冷的声音: “金光是谁你们不需要知道,先把这三个处理好了。” 年轻人身上怒意勃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扔进来的是鼻青脸肿的三个外国人:“让外国人看我们中国的阵法,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座的各位已经能将家族秘本相互交流了吗?” 狼狈的年轻白人叫道:“只有在相互交流中才能进步,敝帚自珍是不对的!” 苏泽浅:“那就先把你们的教义经典拿出来!” 年轻白人:“你——” 大主教乔高声打断:“你说的没错!” 年轻白人一脸不可思议:“老师?” 老师这两个字刺激到了苏泽浅,年轻人把门一甩,离开了。 他回到山谷中,只看到满地乱石,草皮反卷,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无象殿客房在工作人员的辛苦保护下没有遭受太大破坏,苏泽浅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被地动震到地上的两套西装。 刺眼。 苏泽浅在床边坐下,将脸深深埋入手掌。 破碎的白骨,模糊的面目,金色的瞳孔,鲜红的血。 “你克他。” “苏泽浅,你的煞气克莫洵。” 黑符结界中的画面声音,山谷中的画面声音,接连在眼前闪过,苏泽浅几乎崩溃。 “是我害了他。” 为什么一开始在黑符结界中听见鬼王说话时,苏泽浅那么坚定的不相信,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的,潜意识里他在保护自己,在回避问题。 因为喜欢,因为爱,所以要跟着他,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然而在一起的后果却是害死他。 那么我要离开吗? 可离开多痛苦。 从小到大,每一步路,每一个决定,都有莫洵的影响,如果真的离开莫洵,苏泽浅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苏泽浅,你是个男人,不能因为莫洵不在,就没了主心骨。”居于剑中,一直很沉默的剑魂看苏泽浅这个模样,不得不发声,“事情还没有结束,你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再把局势搅得一团糟,莫洵回来,不死也得累死。” “事情……还没结束?”苏泽浅愣愣反问,他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这只是个开始。 事态扩大了,天师接到外面打来的电话,无象殿的动作没能藏住,比榕府出世时还要醒目,已经没法用借口掩饰了。 无象殿处封神大阵破碎,结界少了一环,其他地方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等到那个时候,无神论者也只能被迫相信鬼神的存在,整个社会将彻底乱套。 钟离被暂时关押,如何处置他的讨论被延后,张老被请回会议室主持大局。 “光凭天师的力量不可能同时守住所有封印可能被突破的地点,得让山里人帮忙!” “山主呢?他有看护封印之责,为什么到了现在这时候反而不出声了?!” 张老慢声道:“那道金光……你们不觉得熟悉吗?” “山主怎么可能在无象殿?!” “苏泽浅在,山主为什么不能在?” “说到苏泽浅……莫洵人呢?”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苏泽浅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平静了不少:“钟离人呢?” 张老站起身:“你找他做什么。” 苏泽浅吐出两个字:“偿命。” 张老沉痛道:“钟离有错,但罪不至死!” “那是你们的判断标准。”苏泽浅是被天师喊来参会的,见话不投机起身就走。 那个内敛礼貌的年轻人不见了,此刻的苏泽浅虽然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他的行为却显示他一直在爆发的边缘。 没人敢惹他,连张老都不敢说挽留的话。 等苏泽浅一走,张老铁青着脸下达命令:“给钟离那儿加派人手,苏泽浅说不定真的会杀过去!” “张老,我们派再多的人,怕也不是苏泽浅的对手!” “找无象殿!他们能藏住殷夫人,就能保住钟离!” 无象殿同意这支生意,要价高昂。 “为什么一定要保住钟离?他是天师的罪人!就是他把我们和山里人的关系弄得这么僵的!” 有心直口快的喊了出来,各家长老看了眼发声的年轻人,没有说话。 钟离是罪人,但他首先是天师,实力强大的天师。 在苏泽浅离开之后,张不知焚香祷告,请来了白的一道神识,他需要山里人帮忙守护位于人类社会的结界。 白冷笑:“榕府是山里人在人间代行,你们想要苏泽浅的命,还指望我们帮忙?” “针对苏泽浅的是钟离一人!不是我们全部天师!” “想和山中分庭抗礼的又只有钟离一个?”白道,他的拒绝不同寻常,“既然你们无敬意,我们为什么要护持?” “往日种种过错还忘山神多担待!”张老天师一揖到底,“如今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山巅之上,白看着严阵以待的山中人,以神识传出的声音缓了缓,却是绝了商量的余地:“张老天师,不知你们是不是还记得,封神大阵的主阵,是在山中的?” 守住人间,守不住山中,这片天地依然只有沦陷一途,而主阵防守的难度,是人间那些小结界不能比的。 白最后传达了莫洵的话:“山主已有明示,如若天师真的守不住,便到山中来吧。” 在急转而下的局势中,无象殿第二天下午的拍卖到底没能召开,殷家人急急忙忙去找殷夫人,无象殿工作人员几番推脱不过,终是松口:“苏泽浅已经将人带走了。” 职业素养极好的工作人员提到苏泽浅也忍不住稍微变了下表情,十几万灵石哗啦啦倒在桌子上的声音,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拖够了时间:“苏先生说,他回榕府去了,如果有事,去榕府找他。” 大家都清楚,苏泽浅放出这话,是要引殷商出来。 老王在榕府等着。 看见苏泽浅直接就是两句话:“莫洵没和你一起回来?” “跟我回山里。” 苏泽浅将殷夫人安顿好:“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老王看着苏泽浅:“是莫洵临走前交代我,带你去山里等他。” 苏泽浅听着不对:“去无象殿之前,师父就知道他可能回不来?” 老王说了视频的事。 苏泽浅:“明显是个陷阱,他为什么还要去!” 老王淡淡道:“不去,真让鬼王跑出来吗?” 苏泽浅哑然,半晌涩然道:“为什么……真的只有他才能阻止鬼王吗?” 老王问:“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知道莫洵强,但他不是不死的。”山谷里的场景对苏泽浅的影响太大了,莫洵的消失又太突然,“鬼王……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阻止鬼王?” 他甚至开始质疑最初的目的。 老王看着他,眼神通透,他看见年轻人如同困兽,陷入死局:“鬼王出世,人间成炼狱,或许等莫洵回来,你该让他给你看看十八层地狱火海刀山。” “我们这些妖魔鬼怪的修行已经进入瓶颈,实在提高不了多少了,如果想要帮他,只能靠你,我穷尽周易,都看不清你这个变数,跌宕起伏又生机勃勃。” “莫洵很强,对他有点信心,小苏。” “因为莫洵他啊,是此间唯一的神。” 第一二二章 苏泽浅进山时没忘了通知李家人,跟去的是李木。 老王放出玄龟虚影,让两个年轻人带着木偶般的殷夫人坐在龟壳上,带着他们飞往山中。 苏泽浅的肩头趴着沮丧的白兔子团,李木一路上都没敢和年轻人说话。 玄龟将他们放在了第一次入山时居住的小村落里,出来迎接的是苦脸黄连,他看了来人,一指苏泽浅:“你进去。” 对其他人:“你们留下。” 穿着白袍的森蚺从屋里出来:“殷商来了,我会通知你们,去忙吧。” 说着“去忙”的森蚺看起来很忙,说了句话匆匆一点头就又回了屋子里,不断有小妖怪抱着瓶瓶罐罐往里面跑,然后捧出别的东西来。 白兔子蹦到地上,加入了小妖怪运输队,有了事干,没空想东想西,兔子复又蹦跶起来。 老王见苏泽浅一路不同寻常的沉默,有心引他说话:“出了什么事?” 老人该知道的其实知道得差不多了,在莫洵之外,有其他山里人也参加了无象殿的拍卖会。 自然,知道的最多的,靠事发地最近的,还是苏泽浅。 苏泽浅答非所问:“王老师,你实话告诉我,我身上的煞气,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会伤到别人?” 玄龟的回答很有水准:“你是指伤身,还是伤心?” 苏泽浅一愣:“姑且……身体受伤吧。” 傻乎乎的回答让老王猜出了发生了什么:“莫洵因为你受伤了?鬼王对你说了什么?” 回答难以启齿,语言太漫长,苏泽浅觉得累,然后突然间醒过神,老王的问题其实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管是哪种,我是不是真的会在无意识中伤到别人?” 明确的是非问题,老王无法回避,只能答:“是。” 年轻人沉默,神色黯淡。 老王自然要安慰他:“煞气,天煞孤星,这个词的存在就能说明问题了。” “但山重水复,万事万物都留有一线生机,对你而言,也许莫洵就是那个例外。所有逃脱天道规则的存在,必然是因为能够瞒天过海。” “小苏你现在摸不到天道,更看不透它,即使真的抓住了那一线生机,你也不可能立刻察觉。所有啊,不要轻易详细别人的话不要轻易动摇信心,自己去看,自己去感受。” 苏泽浅露出一丝苦笑:“这是安慰吗?” 老王神态自若:“如果你这么想,就必然会困于宿命了。” “所有如果我不想师父被我的煞气所伤,我就得相信我伤不到他?”苏泽浅显然没被说服。 “你现在是走进死胡同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老王摊手,示意他放弃劝说,“等莫洵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去。” 他的语气笃定轻松,仿佛很肯定莫洵会回来。 “去无象殿前,我们都以为鬼王会在拍卖结束后发难,因为碧浓必然是最后一件拍品。” 苏泽浅奇怪:“为什么王老师你也称它为‘碧浓’了?” 老王不隐瞒:“有其他山里人去了无象殿,他们回来这么叫,我也就跟着,‘碧浓’比‘通天壶里的绿烟’短不少,方便。” 苏泽浅思考了下:“鬼王想要碧浓可以理解,”他也接受了这个称呼,“碧浓没有出现他就出了手,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无象殿保管东西的能力非常强。”老王摇头,“除非他们和鬼王是一伙的,否则鬼王不可能得到碧浓。” 苏泽浅:“不可能是一伙的吗?鬼王攻击无象殿或许是作秀呢?”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如果无象殿防卫真的像王老师你说的那么森严,鬼王不可能不知道吧?他根本犯不着去尝试。” 结合莫洵“鬼王是在向普通人宣告自己存在”的解释,苏泽浅更觉得鬼王和无象殿勾结的可能性很大。 老王的角度和苏泽浅有一定的偏差:“鬼王攻击无象殿的结界,是在给莫洵下战书。” 他是持否定态度的:“如果无象殿真的和鬼王站一边,去参加拍卖会的天师没法轻易离开。” 苏泽浅:“会不会是因为师父去了,鬼王分不出精神去对付其他人?” 老王一愣:“所以……他才去了?” 嘴上说着不管天师死活却不能真的不管,天师与山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 老人有些混乱了:“不对,鬼王的事是后来发生了……莫洵是为了外国人才去无象殿的。”随即他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外国人,和鬼王勾结了么? 他想着就说了出来,苏泽浅顺着他的思路分析下去,重点却有偏差:“外国人也是人,他们就算做什么,也是针对天师,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山里人,为什么莫洵那么在意?” “说来话长……”老王讲起古来,成功的转移了苏泽浅的注意。 另一个地方,莫洵直接问鬼王:“那几个外国人是你找来的?” 鬼王骂了声:“屁。” “我给自己找个对手,吃饱了撑着?” “哦?对手?” “想和我抢人间的都是敌人!” 一片虚无中,两团黑气简单粗暴的对撞着,相互吞噬。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莫洵和鬼王都舍弃了人类外表,以最纯粹的姿态斗争。 在两人剧烈的冲撞中,鲛人的魂魄们蜷在角落里挤成一团,别说唱歌了,连点儿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然而鬼王要求它们唱,于是那歌声破碎、尖锐、像一根根针往脑子里扎。 莫洵的声音毫无波动:“你看出他们想和你抢了?” 鬼王嗤笑:“你在试探我?你看不出?” 鬼神天生地养,和人类的信仰没半毛钱关系。那些会因为香火缺失而消散的人间俗神,其本身就是凡人幻想的产物,那是普通人灵力的汇聚,和修士的点石成金一体同源。 无论东方、西方,现下都讲究信仰自由,选择太多,那便不是信仰,他们信的是自己。宗教不过是修行法门,不同宗派想要吸收更多的信众,不过是想拥有更多的资源,这和当今的学校挑选学生,公司挑选员工完全是一个道理,全是从利益出发考虑。 西方教派进入中国,无疑是想来分一杯羹。 鬼王和莫洵在对待外来者上持统一态度。 “那几个外国人好像有点本事。”在山谷中打斗的两人对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鬼王琢磨着,“按理说他们进不来才对。” 在鬼神的视野中,神州外是海,海有尽头,为归墟之境,那是分割两个世界的天堑穷渊。 虽然随着人类科技的进步,在这一层面上相对落后的魑魅魍魉们都知道了海外文明的存在,但千万年来,从没有“不普通”的外国人,能踏上中华大地。 一如鬼神们也无法离开华夏一样,他们越不过那道关。 莫洵对此的回答是:“你也出来了啊。” 鬼王收起黑气,塑出人形,在脸上做出个吃惊的表情:“你把白君眉的阵法和世界屏障相提并论?” 莫洵也恢复了人形,天道之力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了,男人依然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无常:“你这是挑衅?如果是,也太失水准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现在能影响到你的,已经不是白君眉了。”鬼王说着,露出了笑容。 白色的影子在他身边浮现,向来笑着的女性露出悲伤的神色:“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 莫洵心里被狠狠一戳,苏泽浅喊着和他断绝师徒关系时,他的心情,混合着自己背叛师父的难堪悲伤一股脑儿涌上来,几乎令人发狂。 有柔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是鲛人的歌声。 歌声入耳,封闭五感六识,困人于混沌中,连心情都能操控。 经历越多的人越吃亏,鲛人幻境的精髓在于引起共鸣,并将之放大。那些悲伤的,在幻境中能悲伤至死,那些快乐的,能乐至癫狂。 天道之力修复了苏泽浅给莫洵造成的伤害,对于这个老敌人,天道的慷慨也仅仅于此了。 鬼王有鲛人,依然占上风,莫洵终究被困住。 “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白君眉又一次的问道。 鬼王已经隐去了,莫洵对面只有白君眉一个。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衣女性说着话,“你不喜欢凡人,你偏心山里人,不就是因为相信这句话吗?” 因为这句话,莫洵几次三番的和苏泽浅发生争执,他的确是信的,甚至把它当做行事标准。 “苏泽浅是个人类,就算他的魂魄被鬼王污染过,但你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人类,你为了一个人类,把我们都抛弃了吗?” 白君眉身边出现了更多的身影,那些在地府共事的妖魔鬼怪,那些沉睡在地底坟茔中的魑魅魍魉神仙精怪。 他们用悲伤、责备、不认同的表情看着莫洵。 莫洵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内心却无法不动摇,他还是说:“我没有。” “你没有,你为什么不过来。” 黑暗中出现河流,河岸边绽开花。 火红的彼岸花化身红衣渡娘,撑一支墨绿长篙,等莫洵渡河。 “这是幻境……” 这句话喃喃出口的瞬间,便暴露了莫洵内心的动摇到了何种程度。 他坚持了千百年,抗争了千百年,只为了一个信念,他要回去,回到被当初那道雷光劈开的那一头去。 几千年的执念在鲛人的歌声中被无限放大,和苏泽浅相处的短短二十来年,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白君眉在河对岸问:“幻境?”她没有反驳,只是问,“即使在幻境中,你也要站在我们对面吗?” 第一二三章 老王不想让苏泽浅沉浸自责之中,就带他去看山里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许多年来,莫洵一直在修补封神大阵,一直都知道大阵的破损终有一天会到来,于是他花了很多年做准备,详细的为几乎每一位山里人都指定了工作内容。 除了老王,包括白在内,所有山里人都没有真正经历过鬼王,当无象殿封印破损的那一刻,这群比人类敏感得多的精怪们感受到了一份随着血液流传下来的恐惧,他们恐惧,紧张,但山中大阵还在,莫洵的安排还在,山中人在紧张与恐惧中,井井有条的开展了工作。 “莫洵给你也留了一份活。”老王对苏泽浅这么说,成功的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 “跟我来。” 跟着老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走了不多时,一片阴影出现在道路尽头,那是悬空山峰上的黑色大殿。 日光之下,漆黑的宫殿群威严压抑,倒是没有当初见到时云遮雾绕的神秘了,它真真实实的坐落在那儿。 老王带着苏泽浅走进了大殿,转动了判官案上的一盏油灯,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判官案后的书柜向两侧移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 通道内部一片漆黑,入口处有细微光芒闪烁,老王示意苏泽浅跟他进去。 踏入第一步的时候,那些光芒在老王和苏泽浅身上落了落,像萤火虫栖息在树叶上那般轻盈又温柔。 “只有莫洵承认的人才能进来,”老王拍拍肩膀,那些光芒便飞走了,“这是一道关卡。” 漆黑的通道平缓向下,走了许久,才又见到微弱的光。 微弱的光勾勒出纤细的影子,那是白色的山神。 “你来了,苏泽浅。”白转身走向他们,一张脸冰冰冷冷,他的语气同样是冰冷的,让人察觉不到任何情绪。 白曾在幼年时于人类社会救过自己,对自己多有护持,白在山中主持中元大典,替莫洵发声,高高在上,比莫洵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苏泽浅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便没能回答他“你来了”的招呼。 白也不需要他回答:“此处是封神大阵的主阵眼,你在这里守着,莫洵只可能从这里出来。” “如果这里的阵法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你就通知我们。”白将一块蓝色的石头递给苏泽浅,“不要试图触动阵法,它的防御攻击你是挡不住的。” 这是对苏泽浅实力的否定。 接过刻着符文的石头,苏泽浅看了白一眼。 白理解了他的意思,补充道:“打不过莫洵的,都不能碰它们。” 他对苏泽浅说:“再往里面走一些,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交代了苏泽浅注意事项后,白和老王就离开了,作为山中主事,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忙。 苏泽浅按两人的指示向深处走去,黑暗中一时只听得见脚步落在石板地面的低微声响。 照亮环境的微弱光线是浮动的,如同看不见的人提着灯笼守护在你身边,然后渐渐就有更盛大凝实的光线进入视野,护送了一路的微光熄灭。 苏泽浅没有注意到微光的消失,他的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壮丽景象吸引。 黑为骨架,银为衣,封神大阵精密、瑰丽的立体线条,充斥了全部空间,放眼望去,如同整片银河呈现在眼前。 银光或灿烂或暗淡,如同银河星光远远近近闪烁,支撑起这片银河的黑色骨架沉默危险,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神秘又致命。 在封神大阵主阵之外,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金色符阵,像是银河中燃烧着的星辰。 与封神大阵相比,出自莫洵之手的金色符阵更璀璨,更明亮。自然,莫洵符阵的不到封神大阵的千分之一大小,威力上无法相比。 然而苏泽浅的视线凝固在了那点点金色之上,莫洵留下的东西,无疑比前代黑白无常的手笔更吸引他。 见到了封神大阵,苏泽浅就明白白的话了,这套阵法太精密,每一丝灵力的运行轨迹都被计算,一环套一环。 巧夺天工的设计仿佛既精致又脆弱,然而如果你沿着某一道符文轨迹读一读,就能读出无穷的杀机来。 牵一发动全身,你触动封神大阵的任何一环,得到的都将是整个阵法的攻击。 莫洵的补充严丝合缝的扣在上面——也只有到了他的水准,才能在不触动攻击的前提下,弥补大阵缺损。 “如果觉得无聊,就打坐吧,封神大阵是这个世界上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老王离开前,这么对他说。 苏泽浅不觉得无聊,阵法奥妙,看得他如痴如醉,但他也不想浪费此地浓郁的灵气,终究是盘腿坐下。 在灵力浓郁的地方,不管是哪种修炼都事半功倍,但现在苏泽浅怎么可能敢在这里练剑? 封神大阵让苏泽浅察觉了自己的渺小,衍生出对实力的追求,年轻人一时忘了自己因煞气,因莫洵而生出的绝望。 老王回头看了眼,叹了口气,对白感叹:“莫洵这安排啊……” 莫洵退了一步。 在河对岸众人的目光中,退了一步。 男人低头颂了声:“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心静了下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他转过身,边诵经,边前行,金光满地。 天地俱无,西方佛陀亦不存于世,护持之力微弱,无法破开迷障。 鬼王不会轻易放过莫洵,鲛人歌声不停。 莫洵转身诵经,金光从他脚下绽开,男人一步步前行,有步步生莲的宝相庄严之意。周围环境跟着变化,佛光渐盛,将男人身上的佛意压下,压得渺茫。 梵音于佛光中唱响,响彻天地。 在漫天香花中,莫洵停下颂唱,将肩头一瓣金莲拂落,那片花瓣飘落于地,化为一团金光,复又飞到莫洵手中。 有温凉圆润的东西落在了掌心里,金光散去,莫洵看到了一串念珠。 他低头看念珠,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头顶罩下,那是佛法灌顶,开醍醐。 周围遍颂佛声,莫洵跟着念,佛法使人心沉静,莫洵闭上了眼。 “苏泽浅。” 听见呼唤,年轻人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是一愣,他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往下看尽是白云滚滚,就这么一愣,他就开始往下摔了,年轻人来不及考虑这是梦境还是幻境,亦或是突然变幻了环境的真实,慌忙想要招出飞剑,然而在慌乱中他各种手脚不协调,完全救不了自己。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摔个头晕脑转——他潜意识不觉得自己会摔死,一声清脆的啼鸣从天边响起,瞬间一道火红的影子冲到了面前,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抓住了他,将他平安送到地上。 说是送,也是在距离地面一定距离的地方松开爪子,把他扔下去的。 苏泽浅脚步不稳的坐倒在地上,看见那只大鸟化作一位女子站在了他面前。 那女子一袭大红的衣裳,衣服上有金线描绘的羽毛纹饰,掺以宝石点缀,华丽非常:“让你别贪杯,你偏要喝,飞到一半往下载,真要掉在地上,真是笑死个人了!” 那女子脸上是带着娇憨的怒意,一点儿不让人生厌。 苏泽浅知道是自己错了,更不敢生她的气。 年轻人看着那女子,想着如何道歉让她消气时,突然觉得她看起来非常眼熟。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画面陡然变化。 黑雷滚滚,入目俱是熊熊烈火,苏泽浅没感到痛,但他疯狂挣扎,他的挣扎致使碎石乱飞,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混乱。 鬼王看见被鲛人歌声困在幻境中的莫洵突然一抖,闭着的眼睛睁开一线,金色的眼睛暴露出来,一线竖瞳中仿佛有了清醒的意味。 他立刻收了手,鲛人高昂的歌声平缓下去。 莫洵的眼睛又闭上了。 拄杖而立的男人周围围绕着一圈金色灵光,那光芒与鲛人歌声抗争,与鬼王试探性的攻击斗争。 鲛人歌声弱,莫洵便能挣脱,鬼王有杀意,生死之间莫洵会被惊醒。 鬼王困住了莫洵,但如果他想将莫洵继续困下去,那他也不能动。 莫洵同样困住了鬼王。 鬼王看着闭着眼的男人,轻笑:“我们慢慢磨。”他依然占着上风。 苏泽浅眼前的画面又变了,他的视角凝固了,从同一个方位看广袖长袍高冠博带的人从面前走过,偶尔有人停下对着他指指点点,更多的则对他视而不见。眼前的画面是古时市井,小贩挑担而过,顽童追逐嬉笑,对面挂着酒招的店家几经易手,隔壁豆腐店里的小姑娘长成美人儿,又日渐老去。 时光一日日过去,苏泽浅被迫看着,听着那些听不懂的方言,感受着时光的流逝,体会着隔世的寂寞。 寂寞到几欲崩溃。 终于有人叹息着用笔在他身上点了两下,给了他自由。 数百年的禁锢之后,苏泽浅忍无可忍,不管不顾的腾云而去! 然后,年轻人又听见了那陌生的呼唤—— “苏泽浅。” 第一二四章 苏泽浅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色影子。 陡然间他反应过来,那一身富丽红衣的女子就是白君眉。 ——或许,只是长得像? 红衣女子和女性白无常除了脸长得一样,几乎没有其他的相似点了。 而眼前这位…… 背对着苏泽浅的白色身影显然属于男人。 和记忆中白得纤尘不染的无常不同,眼前男人的白衣有属于尘世的颜色,破破烂烂溅满了血。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看上去是个剑修,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剑尖滴血。 周围环境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一个个深坑,有的山被撞塌一半,中间凹进去一块,山顶岌岌可危,不时有碎石崩落,树木吱呀吱呀往下倾斜。 男人站在一片悬崖上,往下看着什么。 山风剧烈,撕扯着他破碎的衣衫,然而男人站得非常稳,像是扎根地底的磐石一样。 可同为剑修的苏泽浅知道,背对着他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苏泽浅试探的向前走了一步。 背对着他的男人动了,他转过了身。 “汝为何……”男人一头乌发被吹得散乱,盖住了脸,他也没想着去理一下,苏泽浅于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剑修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然后改了口,问:“你是谁?” 这是从古言切成了现代白话,苏泽浅听得习惯,感觉上却觉得别扭,一种梦境和现实混合的冲突感油然而生。 “是你叫了我的名字?”苏泽浅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对面的剑修站在悬崖尽头,听见问话又往悬崖下看了眼,然后才问:“苏泽浅?” 这一句问话与之前两声肯定的呼唤语气截然不同。 悬崖上的男人说:“我听见了你的名字。” 他抬手将什么东西抛过来:“这是你的吗?” 那东西被血浸透了,在空中划过时洒出了血滴,苏泽浅也不嫌弃,抬手接住。 是一串木质串珠,因为血液的浸泡肮脏滑腻,苏泽浅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拨动串珠细看,越看越觉得熟悉——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 “是你的?” “我师父的。” “你师父是谁?” “莫洵。” 年轻的黑发男人脸上还带着稚气,闭着眼睛在打盹,一声呼唤并没能将他从梦乡中唤醒。 然后一道白色影子飘过来,给了他一个脑瓜子:“徒弟,醒醒了!” 莫洵毫无防备,脑门和桌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下死人都能被叫醒了,莫洵揉着额头,无奈的喊了声师父。 手腕磕得痛,莫洵下意识的去揉,却摸到了什么硬东西,撩起袖子一看,是串木头珠子,疑惑在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很快被恍然替代,他拨动珠子,看串绳有没有损坏。 “陪我到天上去一趟。”白君眉说着,看见徒弟手上的串珠,“咦”了声,“哪儿来的,小叶紫檀哎,算是人间极品了。” 小叶紫檀的珍贵只在人间。 白君眉索性在莫洵对面坐下,做出幅仔细打量的姿态来,她先是感叹:“哎呀,我的徒弟真好看呐。” 然后忧心:“才去了人间几趟呀,该不会就爱上了哪个凡人了吧?” “说什么呢。”莫洵拉下衣袖,仿佛想要拍开这个话题般的挥着手,“去天上做什么?” “认真的,这串珠从哪儿来的?虽然是人间的东西,但佛意也太浓郁了……”白君眉正了神色,索性拉过莫洵的手,撩开袖子看。 莫洵无奈,把串珠褪下递过去。 东西交到白君眉手上,年轻人心里莫名的一空。 这串珠子很珍贵,他想要送给某个人,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师父。 莫洵又一次的感到疑惑,既然珍贵,他怎么会想着送人?而就像白君眉说的那样,这串珠子是哪儿来的?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白君眉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将串珠还给莫洵:“神君做寿,地府也得送一份礼去。” 天清地浊,阴阳相克,地府鬼仙上天庭和天庭神仙下地府,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修为低点的直接寸步难行。 但就如阴阳鱼首尾相接,天地亦是相生的,因为某些渊源,白君眉不被天上正气所克,她甚至一个人闯过天庭,从一群天仙手里将被扣押的鬼仙救出来,那神挡杀佛挡杀佛的气势,直让人咋舌。 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她才能以女儿身,在白无常的位置上坐稳。 莫洵不明白:“我?沈大人呢?” 神君算是黑无常头的情敌,而莫洵的身份去神君寿宴也不够格,于情于理,陪白君眉去天上的人都该是沈古尘。 白君眉大大咧咧:“他不肯。”这话里多少有些怨气。 莫洵不敢深问:“如果你觉得我去不给你丢脸,那我就去。” 这是莫洵第一次上天庭,天上仙人来来往往,衣袂飘飘带出一团团祥云,他和白君眉两个鬼气森森,与天上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来来往往的仙人们尽皆向白君眉俯身施礼,白君眉淡笑着点头回应,极矜持。 行礼的仙人们没有任何被怠慢的不快,莫洵看着只觉诧异。鬼气森森的白君眉被仙人们接受、并获得了尊重,他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不会被为难,但因为修为低下,自然也不被人重视。 白君眉带他在众仙人面前晃了圈,混个眼熟,就把人一个人放在宴席上,去做不合适带莫洵一起的事了。 宴席在仙气缭绕的庭院中举行,仙气满溢瓜果菜蔬装了满盘,陈列四周。莫洵随手拿了个果子咬,往人少的地方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同样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衣人。 白衣人斜背一柄剑,气势凛然得让莫洵想转身就走——剑仙都不是好相与的。 然而就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视野一角闯进了一线红色,男人鬼使神差的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把火红的弓,放在一块宽广的汉白玉平台中央,那平台向外突出,两边有栏杆,最外处却没有防护,下面云层翻涌,凛冽罡风倒吹而上,直能把人掀个跟头。 莫洵小心翼翼的走到石台中央,端详那把红弓,弓身颜色艳丽,用金线绘着羽毛纹饰,华丽非常。 莫洵久久的凝视着它,觉得似曾相识,冷不防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看出什么了?” 是那剑修的声音,清清冷冷,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云气缥缈,莫洵看不清他的脸。 莫洵反问:“这是什么地方?” 罡风凛冽,可不是什么祥和的好地方。 站得远远的剑仙回答:“堕仙台。” 莫洵没法理解:“仙君祝寿选在这种地方?” 男人拨了下弓弦,一声铮然清响。 弦声清越,穿透力极强,莫洵还觉得挺好听,后面的剑修突然掠过来,一把扯住他:“走!” 语气中带着急迫,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莫洵不明所以,但被对方的紧张感染,也跟着跑:“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问为什么要选在堕仙台边做寿么?就是因为那把弓没人挪到动。” 剑修在前面疾行,只留给莫洵一个背影:“神君和白君眉有旧,这把弓向来只有白君眉能拉得动。” 白君眉很快寻了过来,剑仙避嫌一般的离开了,女人也问莫洵:“是你拉动了那张弓?” 莫洵点头说是,白君眉的重视让他紧张起来。 白君眉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以后……避着点剑仙。” 莫洵莫名其妙,同时有些微的不快:“为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你极可能是被剑修杀死的。” 莫洵愣了下,然后说:“我不记得我活着时候的事……是谁杀的我我并不在意。” 他记得的只是自己活着的时候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我担心……当初杀了你的剑修,现在的剑仙,会再杀你一遍。” 莫洵一笑而过,他发现自己对修剑的人有莫名的好感:“竟有人这么偏执?” 他拢起双手,是结束话题的意思,指尖不经意划过手腕,下意识去勾串珠,却发现不见了。 男人一愣,突然想起那剑仙抓着自己往远处跑时,握着的正是自己带念珠的腕子。 被拿走了? 莫洵想着。 估计不是故意的。那串珠子很松。 莫洵连那剑仙的脸都没看清,人现在已经走了,天上地下,想找回来恐怕难得很。 然而他心里却并没有太多遗憾,仿佛那珠子就是该给他的一样。 开玩笑。 莫洵心想,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呢。 悬崖之上,浑身浴血的剑修看着握着串珠的苏泽浅——男人身上并没仙光,只能被称作剑修。 “莫洵。”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他收了个剑修徒弟?” “这个徒弟身上……”摇摇欲坠的剑修突然掠到了苏泽浅身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制住了他拔剑的动作,“带着我的剑。” 场景再次切换,水声隆隆而下,两岸青山,一道瀑布,是乐斋。 第一二五章 瀑布高且宽,水声涛涛,苏泽浅立于潭边,剑修脚踏虚空,悬浮于瀑布之上,周身光芒耀耀:“你以桃木驱邪剑入道,见重剑一日轮回,又学曲水剑贴身意,剑招威力虽大,却杂,我今授你无名剑,九九归一,助你再进一层。” 那剑仙自瀑布中取一道光,握剑而舞。 劈砍刺抡,一招招基础剑式在剑修手中化出无尽奥妙,每一次手腕的转动,每一个招式的组合,都有无限可能,苏泽浅从不知道自己学的那些招式是有名字的,时日变迁,与曾经的那些剑修不同,他没有一个固定的师父,剑式学得驳杂。 莫洵承认自己教剑,只能教出三流的徒弟,然而他们眼中的三流,已是当今的超品。可此刻这名剑仙,无疑是想把苏泽浅教成他们那个时代的一流。 苏泽浅看剑修演完一套剑式,问他是谁,为什么要教他。 剑修只回答了他四个字:“因果循环。” 他在飞升之时留了一道意识在人间,望有缘人得之,振兴剑修一途,他也曾后悔自己曾犯下的杀戮,祈望能补偿。 那道合着祈愿的意识被藏在剑室之中,躲入废铁之内,在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在拍卖会上,遇到了苏泽浅,这唯一一个剑修。 说完话,剑修的身形就消失了,不知是完成任务意识消散,还是暂时隐去,不耐烦和苏泽浅说话。 年轻人握着那串滴血的串珠,眼前是剑仙招式残影,心中一片混乱。 他觉得自己应当静心揣摩剑招,又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呼唤把他从入定的状态中唤醒,灵台清明,眼前一切烟消云散。 老王来喊他下山:“殷商来了。” 森蚺在小村落里腾了间屋子出来,殷商李木各自找了张凳子坐着,曾经的两个好兄弟相对无言,气氛非常僵硬。 苏泽浅进门看见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李木冲苏泽浅点了下头,后者回礼,然后望向屋子里的第三个人:“殷商。” “阿浅……”脱口而出的还是曾经的称呼,殷商自己也觉得不合适,自嘲的笑了笑改口,“苏泽浅。” “我来接我母亲回去。” 苏泽浅也不说有的没的,他进屋后甚至没坐下:“通天壶。” “通天壶不在我身上,但我带了足够多的碧浓。” 一段时间不见,殷商的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然习惯性的笑着,但却没有了曾经的阳光味道,那笑容里充满了估量与揣摩,即使表情和煦,也像在警惕着什么。 苏泽浅道:“足够是多少?” 殷商:“你想要多少?” “你觉得殷夫人值多少?” 曾经相熟的两人冷冰冰的讨价还价,言语间全是火药味,坐在一边的李木听不下去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归根究底,一切的起源是殷商在山中夺取通天壶的举动:“殷商,你要通天壶做什么?!” 在李木看来,这被山主保存着的东西,人力无法掌控,他们天师根本不该去动。 带着钟瑾参与黑市队伍的钟家长老已经被证实了身份,正是那位被鬼王附了身的老人,老人身份的暴露是为了替殷家脱罪,而这一暴露,又扯出了大家族一连串的阴私事。 不管如何,钟家抢夺通天壶是因为鬼王的参与,那么殷商,他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当初听李木的一走了之难道不是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通天壶不在我手里,我今天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李木道:“如果你当初走了,现在根本没必要坐在这里!” 天师们都是跑江湖的,生存能力强悍,就算被逐出家族,只要不自暴自弃,换个地方就能活得很不错,殷商的情况虽然稍微复杂了些,但只要走得够远,一样不会有什么麻烦。 “我和我爸走了,那我妈呢?”殷商看着李木,他的气息像是阴雨天的藏经阁,潮湿而沉重,带着一股子撼不动的执拗,“就算我把我妈带走了,我们一家三口难道一直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吗?” 李木一时间跟不上他的思路:“那你想要怎样?” 苏泽浅却明白:“你要报复殷家其他人?” 殷商没说话。 李木:“什么?” 李木有些小叛逆,但总体来说还是个乖孩子,有些事没见过,也就想不到。 “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苏泽浅的问题让李木全无头绪,“你和你父亲商量过吗?” 殷商听得懂他在问什么:“我爸因为我连家主都做不成了,我当然要补偿他。” 夺取通天壶,发任务救殷夫人,全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如果听李木的,在那天的混乱中一走了之,殷商一家三口估计能过上平淡日子,但天师家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普通人的生活又是什么样? 殷商都体验过,他自认为不能因为自己让父母的生活突然一落千丈,于是他夺取通天壶,夺取了话语权。 苏泽浅不认同他的做法,因为莫洵曾自作主张的想抹掉他的记忆:“也许你的父母不想要。” 殷商的父母或许不想要优渥的生活条件,光鲜亮丽的家主名头,只想一家三口和和乐乐安安稳稳的生活在一起。 殷商的回答是这样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面上不说,心底里肯定也会埋怨。” 李木听明白了,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因为那话挺伤人。苏泽浅没有顾忌:“是你放不下。” 放不下家族继承人的地位,受不了前后落差。 殷商承认了自己放不下,但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认为这是重新开始的奋斗,并且他认为自己的作为是有益的:“我看见了山主和鬼王,看见他们翻手云覆手雨的威能,我觉得恐惧。” “鬼王出世,山主出手,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手里要握点东西,否则只有挨打的份。” 李木:“你觉得通天壶能限制山主和鬼王?” “这是我现在知道的,最有力的武器。”他视线一转,直接问苏泽浅,“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苏泽浅:“我当然是。” “那你为什么要为山里人做事?” 苏泽浅还没如何,李木已经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商根本不问他,是觉得没有问的必要,还是已经把他放在“不是人”的范畴里了? 殷商看向李木,对于这个曾经的兄弟,他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多少有些亏欠的意思,但嘴上还是说:“你已经表面了自己的立场。” 这一句话李木听懂了:“你觉得如果我是你兄弟,就该帮你把殷夫人救出去?” 殷商极快的回答:“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的语气带着心虚。 李木简直是出离的愤怒了:“你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凭什么要求我们什么都为你着想?!” 苏泽浅伸手按住了李木,他看着殷商,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冷淡,字字诛心:“如果不是因为那时你限于不利,你不会去争夺通天壶,如果你还是殷家少主,你不会去思考鬼王山主对天师的威胁。” 殷商的格局没那么大,他只是单纯的舍不得失去已有的地位,又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行为并不那么正当,才要找一个高处站着,给自己立一个正当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也确实是站得住脚的。 殷商冷冷一笑,他首次对苏泽浅展露出敌意:“大道理谁都会讲,你不在我的立场上。” “但我做的有错吗?”他看李木,“对,那天我有错,我对不起你,我道歉……道歉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稍后可以详谈。” “但现在,更严峻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无象殿封印被破,鬼王出来了,天师们人手不够,想要防守在人间的结界问山里人借人借不到……人类和山里人的矛盾凸现出来,你们执意站在山里人那边了?” 殷商是在断章取义,白说得很明白,不是不肯借,而是不能借,封印的主阵在山里,山里人分不出人手。 其实白的这话已经是掏根掏底,山里人也不是万能的。 但和殷商一样想法的天师不再少数,他们习惯了依赖山里的力量,陡然发现祈愿不管用了,自然不乐意。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天师们已经被救穷救习惯了。 李木想反驳,苏泽浅却懒得争论了,他又一次的按住了李木的肩膀,让他在凳子上继续坐着:“我离开无象殿时问了碧浓的起拍价和成交预估额,想必你心里也清楚。” “我们是什么价格把殷夫人带来的,你就给我多少碧浓。” 殷商脸色变了一下:“我要先看看我妈。” 苏泽浅点头:“可以。” 殷夫人在隔壁房间里,令人不说不动的符咒已经取下,房间中殷夫人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她非常有直觉,没有反抗自己此时被软禁处境。 房间被禁制笼罩着,殷商在外面看着,对苏泽浅说:“碧浓我带的不够,等我去取来。” “可以。” “你得保证没人跟踪我。” 这要求说过分不过分,但说出来就难听了。 苏泽浅看着他,语气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我保证得了山里人,保证不了其他人。” 山里人和其它人的界限很难确定。 殷商还想说什么,苏泽浅直接打断:“是你要和我们做生意,不是我们求着你。” 不客气又很有道理的话让殷商说不出反驳来,他最终没能得到苏泽浅的承诺,一个人离开了。 李木被气得不轻,他直接问苏泽浅:“要找人跟踪他吗?” 这是恩断义绝了。 “我没权利调动山里人。”他也没精力去想这些,年轻人只想守着封神大阵,等莫洵回来,“问山里人估计是来不及……” “如果你想要,”苏泽浅把话说得直白,“就去抢。” 第88章 番外一 在山中修炼的时候,苏泽浅得了老王“太拼命”的评价,接触得多了,山里人都能看出年轻人在平静表面下的焦躁,略微询问,苏泽浅只说没事。 又怕问多了让他起疑,山里人只能按捺下困惑。 一天天过去,他们发现苏泽浅紧绷的情绪并没有影响什么,不安被淡化,他的努力赢得了山中居民的肯定。 认真的孩子谁都喜欢,而山里人的年纪对苏泽浅来说,都是祖宗级别的了。于是这些前辈们会在休息的时候给苏泽浅讲一些无关紧要的有趣故事,带他看一些山中的奇珍异宝。 而山嘛,草木总是最多的,在剑道之外,苏泽浅在山中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可以吃的植物,学会了烹制它们的奇奇怪怪的方法。 苏大厨的手艺不容置疑,在他掌握了烹调火候之后,几乎每个饭点都有小妖怪眼巴巴的盯着他看。 冷面心软的苏泽浅从不拒绝它们,不得不说好手艺真的能带来融洽的人际关系——虽然苏泽浅周围的都不是人,但在那些吸着鼻子,流着口水,眼神亮晶晶的小妖怪的包围中,看他们大快朵颐的满足神色,苏泽浅的表情会不由自主的变得柔和。 干了好几年的工作成了消遣,苏泽浅在别人的满足中获得快乐,快乐过后却涩然。 他为了莫洵去学厨,到头来,对于那个人,这门手艺却是用不上的。 后来苏泽浅学成出山,在寒冷的冬夜向莫洵表白心迹,把那个向来镇定的男人吓得语无伦次。 忐忑得等待回答的苏泽浅心里非常得意。 莫洵舍不得,莫洵妥协了,莫洵将他带进了榕府。 在榕府中,苏泽浅也是过过几天安稳日子的。 莫洵守榕府,不轻易出去,但他的人苏泽浅却不能时时看到。 苏泽浅看得出,莫洵对榕府有着近乡情怯的回避,所以他从不问男人去了哪里。榕府很大,想着照顾莫洵的情绪,苏泽浅从不乱跑,不是在中庭练剑,就是在房间里打坐。 自然,那房间是莫洵的房间。 莫洵的房间完全是富家子弟的布置,没有打坐的蒲团,苏泽浅只能在床上盘腿摆莲花式,他这一打坐,通常就是一整晚,而不需要睡眠的莫洵整晚都不会出现。 “月黑风高的,你在干什么?”不出现的莫洵突然就出现了。 苏泽浅睁开眼,就看见莫洵一根手指顶过来,抵着他的额头往后一推。 “睡觉。” 莫洵打散了苏泽浅标准的莲花座,一抬下巴示意人往里面去,然后开始解外套腰带。 体内灵压运转被打断,苏泽浅觉得自己脑子也短路了:“什么?” “大晚上的不睡觉,打坐很好玩吗?”莫洵脱了外套挂在床边衣架上,穿着件单衣把叠得整齐的被子抖开,又一次的说,“睡觉。” “可……” 可是山里人告诉他,有过短暂师谊的李家人也告诉他,打坐是一个天师提升自己实力的基础方法,如果能用打坐代替睡眠,那就用打坐代替睡眠。 莫洵对此的回答是用被子把苏泽浅也裹住:“睡了。” 实则男人也是心血来潮,他突然间想,为什么苏泽浅要这么辛苦呢?打坐绝对没有睡觉来得舒服,他没必要这么拼,拼得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不剩。 苏泽浅看不见他,他却一直能看见苏泽浅。 莫洵对榕府怀有复杂的感情,确实如苏泽浅说得那样,近乡情怯。苏泽浅看不见他的时候,是他隐去了身形,坐在屋顶上看小徒弟练剑,或是倚在榕树枯死的枝桠上,透过窗户看苏泽浅打坐。 很多时候,唯有看着苏泽浅,莫洵才能平静下来。 男人已经在身边躺着闭上眼睛,苏泽浅没法再提打坐的事,于是也放空精神闭上眼。 他意外的做了个梦。 梦泛着陈旧的黄,视线极低,平视着看出去,只能看到成人胸口下面儿一点的位置。两边街景熟悉,背着书包孩子涌向无证经营的小推车,买各种油炸食品,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台阶上铺开一块塑料布,放上一毛钱两根的软糖条,还有五角一管的无花果丝…… 林林总总,目不暇接,苏泽浅走过这些摊位,走过一座窄窄的桥,拐进一条小小的巷子——那是老城区还没改造时,从学校到莫洵家的必经之路,是苏泽浅,回家的路。 家。 年幼的苏泽浅咀嚼着这个字,嘴角有绷不住的笑。 然而他那天回到家时却是鼻青脸肿。 “怎么回事?”莫洵问他,苏泽浅却不说,无奈的男人打电话去问他的老师,莫洵担心是苏泽浅因为孤儿身份被排挤了。 老师也满头雾水,说完全没有这种事,后来几经打听才知道是路上遇到了小混混。 九十年代老城区的治安不算好。 苏泽浅被盯上不仅因为他年纪小,更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 莫洵在人类社会明面上的身份是个书画先生,搞艺术搞出名堂的生活条件不会差,更何况莫洵手里的财富不止来自他的教书收入。 因为富有,因为不是人,他花起钱来没什么概念,觉得好看适合就给苏泽浅买,而见惯了好东西的男人眼光有多挑剔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苏泽浅懵懵懂懂,他同样懵懂的同学自然也看不出他一身行头的价值,甚至部分家长都看不出。 然而小混混们不同,他们眼睛毒辣,于是盯上了苏泽浅。 那时候苏泽浅人小,就算跟着老王学了功夫,也打不过一群成年人。 莫洵非常奇怪:“你为什么不说?” 苏泽浅完全是小孩子心态,没打过,他觉得丢脸,不想让莫洵知道。 老师在电话里告诉莫洵,那群小混混是惯犯了,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想要保证小孩子的安全,最好家长来接。 莫洵说知道了。 但第二天苏泽浅依然是自己回家,之后的所有日子里都是。 因为苏泽浅放学的时候,莫洵的课还没上完。 他时不时听到有同学被那批小混混袭击了,甚至来接他们的爷爷奶奶都被打,可苏泽浅一直平平安安。 当时的苏泽浅不知道为什么,但在这个梦里,他看见了。 那天晚上,在他睡着之后,莫洵出了门。 他目标明确的走进了某条巷子,顺利的找到了正在勒索一位晚归女性的小混混们。 男人走过去,边走边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子往上撩。 这动作意味太明确,看见他走过来的小混混之一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滚远点!” 莫洵卷着衣袖,继续走近,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准备上讲台的老师。 “跟你说了,滚远点!” 一个小混混扑了过来。 莫洵身形一晃,抬脚把人踹到了墙上。 砰一声。 被抢劫的姑娘不哭了,小混混们也不叫了。 “四点多的时候你们在施巷打了个小学生?”男人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他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那是我家的孩子,你们最好别碰他。” “老子打的小学生多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你说不碰就不碰!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莫洵笑了笑:“真巧,我也不是。” 第一二六章 听见一个强盗般的“抢”字,李木没有任何适应不良,直接去安排人手了。 苏泽浅到封神阵前,将代他守阵的老王替下,看了眼灿金色的小结界,再次闭目打坐,回忆之前的剑招。 想着他便在意识界中练起来,周围环境随着剑光渐渐成型,皑皑白雪压青松,红梅一支挺秀,脚下是青石地板,背后是黑瓦房舍。 巨大深翠的树木从屋顶后探出枝桠来,是棵榕树。 苏泽浅在榕府的第二进院落里练剑。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熟悉的环境也变得陌生。沉浸于剑招中的苏泽浅直到一套剑舞完,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喘息未定的年轻人心有所感,猛地转身往外跑去。 然后他听见了笑声。 墨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手指虚点,满园的积雪打着旋飞起来,橘黄衣服的小姑娘追着那道银色跑,笑着闹着,然后动用灵力将它抢过来,在院子里堆成小雪人。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把积着薄雪的红纸伞从照壁后探出,然后是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伞在沈古尘手里,罩在白君眉头上。 而这两人实则都是不惧寒冷的。 苏泽浅看见年轻的莫洵笑得揶揄,从屋顶上飞身而下,接过两人手中的大包小包,弯腰把一串糖葫芦递给同样奔来迎接的小姑娘。 然后黑衣年轻人一抬眼,脸上轻松的笑容略微一收,他看见了苏泽浅:“有客人?” 他带着些茫然去看黑白无常,男人转头的动作让苏泽浅心里一凉,仿佛满地的雪都倒进了心窝里。 莫洵不认识他。 不认识也好,就不会被自己克,不会受伤。 苏泽浅心神恍惚,没注意中庭的几人已经短暂的交流了下,直到莫洵走到他面前,年轻人才回过神来。 他敏锐的发现,走到自己面前的莫洵褪去了刚刚的青涩感,变成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 “天气冷,到屋里来说话。” “不用了。”苏泽浅道,“我……我只是路过……” 这个环境很不真实,怎么可能会有人对从里面一进房出来的陌生人客客气气? 苏泽浅垂了头往外走,他想要现实中的莫洵回来,又害怕见到他。 此刻这个莫洵根本不认识他,必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他更没有和他接触的必要了。 年轻人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对劲,他不过是打坐入定,为什么会进入这种类似幻境的地方? 他垂头走着,冷不防听见了莫洵喊了他的名字:“阿浅。” 那个刚刚还不认识他的莫洵,用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称呼呼唤了他。 苏泽浅蓦得止步。 然后是一声确认般的全名:“苏泽浅?” “你……记得我?”苏泽浅没有转身,犹豫着问。 “怎么可能忘记?”脚步声靠近了,“转过身来。” 苏泽浅顺从转身,然后就被莫洵扣着后脑吻住了。 “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莫洵低声说着。 苏泽浅数着日子呢:“三天。” 沈古尘白君眉榕树精不知去了哪里,整个庭院只剩莫洵和苏泽浅,小雪人们静悄悄站着,天地静谧。 莫洵维持着和苏泽浅头抵着头的姿势,后者感到莫洵身上温度很低,他忍不住去抓莫洵的手:“师父,你好冷。” “而你很温暖。”莫洵说,“像是真的一样。” “我是真的,”苏泽浅有些明白了,一线希望自心间亮起,让他的语气都颤抖起来,“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在鲛人幻境中徘徊了太久,耗尽了力气,莫洵分辨不出真实虚妄,他不知道这是又一个新的幻境,还是自己和苏泽浅相连的意识界,“如果你真的是真的。” 有温凉圆润的东西从莫洵手上过到苏泽浅手上,是那串经历了几次得到失去的串珠:“如果你是真的,就想办法证明给我看吧。” 莫洵退开了,环境随之崩溃,在破碎的画面中,苏泽浅看见对面男人的脸色比满园的雪色还要苍白。 苏泽浅从入定中陡然惊醒,一握手腕,那串小叶紫檀真的在。 地底深处,鬼王看见莫洵唇角蜿蜒下一线血迹,周身金光渐淡:“看来……是我赢了。” 山中,阿黄追着只躲懒不干活的黑猫跑,一脚踏空踩进深坑,土石滑落,露出一道裂缝,裂缝深处流淌着金光,而金光下满是涌动黑气。 这不是山中已知的结界突破点! 黑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厉声嘶叫! 阿黄化作巨犬,扬头一声狼嚎般的示警! 与此同时,悬空宫殿震动!在大阵前的苏泽浅才刚起身便被摔了回去!悬空山下昼夜旋转的日月震颤着,光芒骤亮骤暗! 山中人骇然抬头,白和老王脸色骤变! “莫洵!” “莫洵还没有出来吗?!”白的脸色完全变了,他近乎狰狞的揪着苏泽浅的领子问。 随即他看见了苏泽浅握在手里的串珠:“哪来的?” “我入定后在意识界里看见了他,他给了我这个。”苏泽浅正要找他们说这件事,“刚刚的震动是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又是一波震动,封神大阵上的金色结界陡然闪烁起来,仿佛即将熄灭。 封神大阵空无一物的内部突然涌现无数黑气,冲撞着结界,发出滋滋声响,暗淡的银色符文更加暗淡了,黑色骨架被黑气腐蚀,仿佛即将断裂。 “先出去。”白把苏泽浅扯起来,“外面还有一层结界可以挡一挡!” 苏泽浅知道白说的是书架入口处的布置。 “那师父呢?莫洵呢?!”苏泽浅不肯走。 白的神色极复杂:“他不会死。” “但他也许不会再记得我们。” 手中的念珠证明了苏泽浅在意识界中见到的莫洵不是幻觉,串珠上没有血,没有见到剑仙的幻境中的不祥意味,莫洵一定还活着,但那脸色苍白的男人,那个在鲛人幻境中和鬼王周旋了三天三夜的男人状态不可能会好! 白的话给了苏泽浅重重一击:“我没工夫听你们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 年轻人几乎崩溃了,他始终认为莫洵的遭遇和自己的煞气脱不开关系:“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救他!” “我也想知道怎么救他!”白大声吼回去,“但谁来告诉我怎么进封神阵,怎么找到他?!” 莫洵修补封神阵时,白和老王多半是在的,莫洵画符,他们就负责打散溢出的黑气,但能进到封神阵内部的始终只有莫洵一个人,因为阵法的绘制者,白君眉只承认她徒弟莫洵一个人! 谁都不知道封神阵内到底是什么模样,在一个广阔未知又危机重重的环境中找人完全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谁都没法帮莫洵。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其实苏泽浅对鲛人和鬼王的凶险并没有清晰的认知,事情到底紧急到了什么程度,他完全是从白的表情语气中推断出来的。 老王说苏泽浅修炼拼命,在老人眼里,他很多次都已经拼到了生死边缘,但一心想要变强的苏泽浅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唯一一次感到死亡恐惧是在莫洵对他训练中。黑符结界里他感觉到了鬼王对自己的境界压迫,但完全不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反而是一再重复的莫洵的死亡画面差点让他精神崩溃。 并没有切身经历过太多生死,此刻的年轻人的概念依然是含糊的,但这不妨碍他感到恐惧,一种失去的恐惧。 如同在山中拼命修行的那段日子,日日夜夜都是莫洵让他忘记,那种心脏被蚀空的感觉太可怕。 白说莫洵不会死,但会忘记他们,在苏泽浅看来,这和死没有区别。他无法忍受莫洵看自己像看陌生人,无法再去和他认识一次。 “你想怎么试!” 封神大阵的动荡让环境开始崩塌,高广玄奥的意境消失,露出了本来面目——不过是个山洞。 现实环境中的山洞也开始崩塌,石头大块大块落下,打在封神阵上,给阵法的造成了新的压力。 白直接动用灵力,把苏泽浅往外扯。 剑意与煞气冲天而起! 白没能拉动苏泽浅! “我留在这里,试试。”年轻人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 白却快疯了:“如果莫洵回来了看不见你,他一定会杀了我!” “莫洵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苏泽浅问。 白给不出答案。 “礼尚往来。”苏泽浅手上一个巧劲,把白推了出去,“他让我担心,我也不能太乖。” 他一剑斩出,将坠落的乱石劈开,直直冲向封神大阵! “苏泽浅!” 白的喊声淹没在骤然亮起的光芒中。 莫洵睁开了眼,金色瞳孔如同燃烧一般明亮。 “你醒了。”鬼王悠然向他招呼。 鲛人用灵魂歌唱,在持久的抗衡中耗光了力量,歌声止歇,莫洵从幻境中醒来,势均力敌的状态被打破。 鬼王失去了一大助力并消耗了大量灵力,而莫洵则经历了现实和幻境的双重消耗。 莫洵能感觉到,鬼王的黑气在攻击结界薄弱处,但对此他已经无能为力。 鬼王最后一次问:“真的不考虑和我联手吗?” 回应他的是绽放的金光! 第一二七章 莫洵为山里人争取到了排兵布阵的时间,封神大阵动荡,山中结界一层层被激活,层层叠叠的金光被点亮,维持日常隐匿阵法的力量也被抽取,全是小妖怪在山里人聚居地的周围释放迷阵,防止普通人误入。 森蚺所在的村落是山里人通往人类社会的关卡,大蟒蛇化作的女子是药师,也是情报搜集员——她置办炼药用的化学器具时,顺道也打听打听人类的新闻。她屋子里甚至还有联网的电脑。 此刻她正就网上的消息和老王据理力争:“无象殿的动静没遮住,凡间结界被撞击的动静没遮住,鬼王的存在已经被普通人知道了,我们不需要再花这么大的力气去维持隐蔽,直接放结界,把力气全省下来对付鬼王!” “维持隐匿阵法的都是些小妖怪,他们对上鬼王就是去送口粮!”老王持不同意见,他在人类社会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不维持隐匿阵法,让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类围在外面,烦不烦!” “人类的事有人类管,吃饱了撑着到我们这里来,难道还要我们负责他们安全么?管他们去死啊!”森蚺急躁,“小妖怪也是,你不能因为他们对上鬼王有危险,就把他们放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打仗哪能没有伤亡,莫大人这么安排的时候我就不同意,现在他又——” 森蚺说不下去了。 山里管事的是白和老王,莫洵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而今,这支柱眼看着就要倒塌了。 老王说:“那些小妖怪年幼,逃过这一劫,若干年后,就是又一个我们。” 这是莫洵做此安排的初衷,他要为山里人留下火种。 森蚺硬邦邦的说:“既然要保护就保护得彻底些,直接挑些好苗子藏起来,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参与战斗。” “保护他们是看不起他们,是娇惯他们,”老王对莫洵说过和森蚺一样的话,后者给了回答,“再娇弱,也该做自己能做的事,山里不养闲人。他们也该看看,所谓的战斗到底是怎样的。” 他怕逃过一劫的幼苗们因为经历浅薄,夭折在未来的风雨中。 老王和森蚺僵持不下,白一阵风的冲进来:“苏泽浅的魂灯有没有灭?!” 在莫洵在苏泽浅身上留下印记后,年轻人便在山中有了盏魂灯。 玄龟驼碑,生死铭刻。山中的魂灯是老王在照看。 老人很快回答:“没灭。怎么了?” 白喘了口气,扔出一个炸弹:“他进了封神大阵。” “你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进得去?!” “进去了怎么可能会——会没事?!” “我不知道……”手臂上仿佛还残留着苏泽浅那一推的力道,灵力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手法极巧妙,“他冲向了封神阵,一阵强光后,人就消失了。” 封神阵后的景色是一个巨大、黑暗的山洞,能听见细小的水流声,皮肤上也可以感受到寒冷的水汽,是介于普通山洞和溶洞之间的潮湿感。 环境不是全然的黑暗,覆盖着一层水汽的岩石上有湿润的反光,但苏泽浅看不见光源在何处,他在视物困难的黑暗中放出灵力保护自己,果不其然的挡下了什么东西。 那种阴冷的腐蚀感是鬼王特有的,苏泽浅握着剑,不断补充灵力维持自己的防御屏障,他仔细,认真的应对,心跳平缓。 年轻人异常的镇定,心底有奇异的把握,他仿佛天生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去防御封神大阵后的鬼王。 山洞黑且深,万幸的是没有岔道,苏泽浅一路往下走,渐渐看到了光。 看不出是什么的银色小珠子漂浮在空气里,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周围涌动的黑气。 在黑暗中看不见不觉得什么,光一照,像用头发丝拧成的蛇一般的黑气让苏泽浅头皮发炸,由心底生出反感。 灵力屏障驱开黑气,悬浮在空中的银色珠子变得更亮了。它们零零散散的漂浮着,占据了整个通道,苏泽浅没法完全避开,试探着伸出一缕灵力去拨开它们。 在灵力触碰到珠子的瞬间,一股苦涩的情绪沿着灵力反馈给了苏泽浅,小小一颗珠子满布绝望,那是声嘶力竭的喊叫也无法排遣的崩溃。 然而苏泽浅神奇的稳住了情绪,拨开表层的绝望,他感受到了珠子内里蕴含的甘甜味,都是些美好的记忆,鲛人在海底歌唱,与同伴嬉笑着,在月圆之夜躲在礁石后看英俊的人类渔夫…… 一颗颗银色珠子是鲛人的眼泪,是鬼王也抹不去的思念。 苏泽浅拨开鲛人泪,继续前行。 浑圆的珠子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银色,鲛人泪被某种力量击碎了,苏泽浅非常容易的找到了力量的来源,他看见了熟悉的金色。 能击碎回忆的只能是回忆——苏泽浅不知为什么如此确信着。 破碎的金色像闪烁的金箔碎片,乘着黑气在空中起起伏伏,苏泽浅同样不能在不触碰它们的情况下经过这里。 苏泽浅停住了脚步。 莫洵的回忆,莫洵的过去,一直是他想要知道的,但此刻,年轻人却不敢去触碰它们。 由不得苏泽浅拒绝。 耳后文印一烫,金色碎片哗啦啦全向他飞来。 仿佛木槌在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撞了下,一声似幻似真的“咚”之后,莫洵的记忆展现在苏泽浅眼前。 这是未被鲛人篡改过的,真实的记忆。和苏泽浅在入定后见到的幻象有些微的不同。 没有醉醺醺的从云头上栽下来,没有金红的大鸟和仿佛白君眉的红衣女子,莫洵的记忆是从一片黑暗中开始的。 他能听见人声喧闹,却什么都看不见,一点儿也动不来,他被困了很长时间,然而在一声叹息中陡然获得了光明,腾云而起。 他在云上受电闪雷鸣的击打,不得不沉入一滩泉水躲避,好不容易获得的光明消散,莫洵的世界又变回了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莫洵几次想离开,又都被闪电打回去。 于是男人慢慢明悟了,他不为天道所喜,仿佛生来便带无穷恶,需得被禁锢一方。 他失望又无奈,在水里百无聊赖的翻滚游动,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然后有人来了,一个剑修到潭边磨剑,一磨就是百年,剑修的煞气掩盖了莫洵的戾气,他渐渐又能看见些东西了。 百年的时间,让剑修和莫洵成了对话极少的朋友,剑修飞升前给他莫洵下了一缕剑魂,莫洵却学不来剑,在剑修飞升之后很长时间才终于化了形爬上了岸。 然后他遇见了白君眉。 莫洵的回忆太长,苏泽浅的人生太短,年轻人榨干了精力也看不完莫洵的记忆。 金色碎片无可奈何的散开去,苏泽浅喘息未定,黑暗的山洞陡然一震。 在更深处打斗着的两人同时察觉了苏泽浅的到来。 苏泽浅进来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进来了怎么会没事? 鬼王和莫洵的动作同时一顿,脑海里划过相同的问题。 山中人也讨论过相同的问题,无解。 鬼王和莫洵却能猜到答案。 苏泽浅进来了,或许是因为莫洵的原因,苏泽浅没事,也许是因为鬼王的原因。 莫洵不支,鬼王占了上风,苏泽浅的到来带来了变数!这变数显而易见的对莫洵有利! 鬼王扬手一挥,放弃了对莫洵的攻击,化作一道黑气往苏泽浅所在的位置冲去,莫洵紧追在后面,对苏泽浅传音:“阿浅,跑!” 山洞没什么岔道,鬼王气势汹汹的扑来,苏泽浅隔了很远就感觉到了,但他没有跑。 “如果要跑,我进来做什么?”苏泽浅这样回到莫洵。 年轻人对着鬼王来的方向,压低身体重心,双手握剑,是蓄势待发的姿势。 他对莫洵说:“闪开。” 莫洵愣了下,几乎想要骂人,然后他感受到了远处传来的,不可言说的压迫力,到底往旁边闪了开去。 苏泽浅的剑斩了下去。 如一轮旭日从中劈开,光芒溅射,明亮得让人骤盲!而那可怕的高温更是被燎到也会融化大块皮肉一般! 莫洵远远避开! 鬼王化作黑烟,体型庞大,避无可避! 一声可怕的嘶吼声中,苏泽浅的剑光穿透了鬼王黑烟,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脆弱的封神大阵挡不住无上剑意,竟是被从内而外一剖两半! 剑光破出悬空宫殿下山体,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山体完全炸裂,独留山峰载着黑色宫殿悬浮于空中! 悬山下日月失去牵引,缓缓上升至宫殿上方,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挂于主殿两角! 悬空山迷阵被破,宫殿完全显露! 无数山里人目瞪口呆,在盛大的崩摧之中做不任何反应,只知道傻傻看着! 老王现出玄龟原型,脚踩火焰,一声爆喝:“结阵!” 第一二八章 殷商出山后没有走太远,他在山脚综合交错的小道上绕来绕去,李木跟着,知道他是怀疑身后有人,想把尾巴甩开。 然而怎么可能甩得开。 山脚还是山,山里人的势力范围很大,而接受了传承的李木对草木亲和力极强,只要殷商在地上走,他就不会跟丢他。 然后李木就发现殷商说谎了,通天壶他带在身上。 藏身于草木之中的年轻人看见殷商从须弥袋中拿出通天壶,手指在壶身上画了个符号,壶口就冒出了一股绿烟。 那绿烟凝而不散,在壶口积聚起小小一团。 李木看得心里一惊,殷商似乎能控制通天壶。 殷商捧着通天壶在原地站了会儿,视线盯着那团滚动着的绿烟,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 他确实看出了李木看不懂的东西。 “李木。”李木听见殷商叫了自己的名字,视线也投向了自己藏身的方向,“出来吧。” 李木不确定殷商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哪儿,还是半蒙半猜,于是没有动。 殷商说:“我知道你跟着我,通天壶有反应……别逼我动手。” 李木想了想,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站在离殷商有一段位置的地方:“你带着通天壶。”他陈述了这个事实。 殷商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木笑:“你说呢?” “虽然我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我真的没想过,你会来抢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李木觉得好笑,他不否认殷商的话,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你确实没立场说我,你的东西不也是抢来的吗?” “不一样,我是从鬼王手中抢来的。” “别逼我把话说的太难听,”李木想说的是那句“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抢就是抢,“你已经不把我当人看了。” 殷商认为从鬼王手中抢就不是抢,可李木在殷商眼里又哪里是同类? 殷商沉默了会儿:“别逼我出手。”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殷商索性不做掩饰,而李木还是想确认:“你带的是通天壶,根本不是那劳什子的绿浓对么?” 殷商不是赵家人,以他现在的处境和赵家合作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他就不可能有太多能保存碧浓的容器。 予取予求的绿烟,直接来自通天壶。 殷商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 于是李木继续往下说,他一步步走近殷商:“你来山里,和苏泽浅讨价还价,根本就是在做戏,你是来确认殷夫人是不是真在我们手里,顺便勘测地形的对不对?” “你根本没想着要和我们交易,你就是想用抢的。” “祸不及家人。”殷商面无表情,“这算是天师界的铁规了吧?谁遵守了?既然别人不受规矩,我为什么要守规矩?” 他问李木:“你跟踪我,是被迫,还是自愿?” 李木看了殷商很久:“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殷商了。” 殷商回答:“你也不是我熟悉的李木了。” 两人最后的对话是宣战的口号,他们同时运转起灵力,准备发动攻击! 然而在他们的攻击出手的前一秒,天塌地陷的震动从山中传来! 玄龟现身,在空中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中无数符文拔地而起,织出了一片肉眼可见的,笼罩整片山林的结界! 结界内金线如花枝舒展,又如长蛇捕猎,缠绕、绞杀着破土而出的黑气,织出一个又一个精致的茧,造就一个又一个的小结界,阵中阵! 山里人终于回了神,慌忙继续自己的工作。脆弱的小结界渐趋稳定,鬼王黑气被压缩在一定的范围内。 然而被山里人控制的范围显然不包括悬山所在的中心位置! 苏泽浅一剑祭出,封神大阵支离破碎,鬼王在痛呼中放声大笑:“莫洵,你还不信吗!苏泽浅是我的人!是他破了阵!” 他喊着,笑着,收缩了黑雾,重又化作人形,向着阳光射入的方向直冲而去! 人形比黑气纤细,更容易逃跑,鬼王主意识所存的这道人形是鬼王本身,是最大的威胁所在。 苏泽浅被鬼王的一句话说得愣住,然后就听见莫洵在不远处大喝:“阿浅,出剑!” 这句话带着溢于言表的急切,失去了一贯的从容态度,这是进入天师界以来,莫洵第一次不为苏泽浅的安危失态。 这是第一次,苏泽浅感到莫洵将自己放在了同伴,而不是保护者的位置上。 于是鬼王的话变得无关紧要了,苏泽浅斩出第二剑。 那是一道撕裂长空的银光,看上去舒展又柔软,如水纹扩展,然而玄龟结界被刺破,鬼王不敢直面其锋芒,硬生生该了路线,往旁边折去! 莫洵在旁边等着! 对上鬼王,黑无常没有丝毫保留,缚魂锁哗啦甩出! 前有炽烈剑光,旁有玄龟结界,鬼王避无可避,被捆了个正着,被从空中扯落!莫洵手持黑棍,飞身迎接上! 黑棍下击,金光绽放,而鬼哭狼嚎声也被一棍子砸了出来! 带着剑伤的鬼王身上陡然溢出一股黑气,被打散出来的黑气! 无常鬼,哭丧棒,棒下恶鬼哭! 玄龟结界的一线破碎被鬼王莫洵对战的飓风不断撕裂,两大鬼王的气息溢出,草枯木萎,岩石化作飞烟。修为不到家的小妖怪被压趴在地上,退回原型,口鼻流血,痛不欲生却叫都叫不出! 玄龟道:“苏泽浅!” 于是又是一剑。 剑光平平铺开,长短控制得正好,恰恰挡住了袭向裂缝的飓风! 完全由灵力组成的飓风撞上剑光,引发新一轮爆炸!挡不下飓风亦挡不住剑光的玄龟结界更不可能挡住这两者相加的力道! 但苏泽浅挡得住。 剑光如柳絮如飞雪,短促、柔软、密集,覆盖包裹了那声势浩大的爆炸,还了天地一片寂静。 玄龟结界合拢,老王低头看见的是用剑抵着地面支撑身体,喘着粗气的年轻人。 短时间内的集中爆发对苏泽浅身体负担极大,他在一次次的超越自己。 老王甚至可以说,他现在的表现,已经超越了凡人能够达到的极限。 鬼王被苏泽浅砍伤的位置留有很深的伤口,然而人形鬼王的伤口是不流血的,在莫洵的攻击下,才有黑气溢出来。 被缚魂锁捆着,承受着莫洵的攻击的鬼王,突然间冷冷的笑了,他看着因为透支而不断吐血的男人:“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就这么想做个人?!”面目平凡的男人表情渐渐狰狞,白净的面皮上浮现黑气,呈现出一股不祥的意味。 “神要做人,鬼要做人,天地生灵全想要变成那羸弱的凡人!甚至连我,化形也是个人!” “难道你恨人吗?”莫洵喘息着,疾风骤雨的攻击不可能持续太久,他现在仅仅只能困住鬼王,“如果没有人类,也不会有你。” 男人的眼睛是金色的,失去了那神秘深邃的黑,他身上的人气仿佛也被削弱一层。 苏泽浅听着他们的对话,莫名的想,师父果然不是人。 “俗神是人类创造的,我也是人类创造的,为什么前者万人敬仰,我却人人喊打?!”鬼王不否认自己的出生,却深觉不公平。 鬼王在挣扎,缚魂锁咯吱作响,绷到了极限。 “所以你想要这个世间?想要迫使人类信仰你?”莫洵握着缚魂锁一头,和鬼王角力。 苏泽浅撑起身体,望过去,做好了再次出剑的准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出几剑,他只知道,莫洵需要自己出剑的时候,他必须出剑!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为了成为一个对莫洵有用的人,为了让对方切切实实的看到自己,承认自己! “统治的时间长了,被迫的信仰,就成了真信仰。”鬼王身形骤然涨大数倍,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 缚魂锁于脆响声中断裂!化作一道道暗光溅射而出! 玄龟结界骤亮!堪堪挡住了缚魂锁碎片! 鬼王伸手抓向苏泽浅!年轻人不用提示,一剑斩出! 灿然光华深深埋入两米来高的巨掌之中,黑气喷涌而出,箭一般冲向苏泽浅! 那黑烟触动了心底的什么东西,苏泽浅动作陡然一僵,眼神瞬间放空。 苏泽浅在鬼王千百年的侵蚀下保全了自己的魂魄,但到底,不可能不受影响。 以他的意志力,如果鬼王一而再再而三的控制他,他肯定能习惯并抵抗他。 千百年的侵蚀让鬼王和莫洵一样,了解苏泽浅,于是他把这第一次的控制,一直留到了这个时候。 “没了苏泽浅,你还要这个人间吗莫洵?!”满怀恶意的声音响起来,莫洵被缚魂锁崩断的冲击力往后面甩开一段距离,来不及救苏泽浅,而此刻的苏泽浅无法自救。 哭丧棒拖着一道黑光冲着鬼王后脑甩来,鬼王不闪不避! 他还在大笑:“我不是人!” 脑子碎了,他还能活! 就在哭丧棒即将撞上鬼王后脑,而鬼王大手即将握住苏泽浅的瞬间—— 一声咆哮! 晴空霹雳!水桶粗的黑色闪电骤然落下! 玄龟结界在天威之下支离破碎! 莫洵的声音,从极高处传来:“都躲远点。” 第一二九章 山里人都被鬼王出世惊天动地的动静震惊了,李木和殷商却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迅速的回了神。 被打断的攻击续上,李木玉器投出,殷商碧浓祭出。 同样是绿色的灵光,一个浅而轻灵,一个深而沉重,两相角力,深色的占了上风。 通天壶克鬼气,而接受了传承的李木灵力中鬼气越来越重,殷商把他划入非人的归类,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李木身上也带着须弥袋,须弥袋中也装着许多宝贝,但这些宝贝对于通天壶来说,完全就是一顿美餐。炼器师身上带着的东西被不断消耗着,而殷商手下的绿烟却在不断壮大。 李木且战且退,在林间灵活的穿梭,殷商手持通天壶追在他身后,攻击手段完全在于绿烟碧浓。 李木抵挡得吃力,但他看得出殷商控制通天壶也不轻松。李木在火车上见过碧浓,那烟非常灵活,但殷商手中的,却显得僵硬。 殷商能控制通天壶,但却无法得心应手的使用。 对战双方不过是交流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彼此在想什么,殷商知道李木看出了他的局限,而李木也从殷商眼中读出了这么句话—— “那又怎么样呢?” 殷商依然克制着李木,甚至李木安排的李家人也帮不上忙,因为他们的血脉中都有通天壶最爱的鬼气。 李木咬牙道:“山里人可不都是鬼!” 殷商没有表情——他不笑起来,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山里人自顾不暇。” 地面震动越发大了,两人的战斗毁坏着山脚的草木萋萋,山崩地陷的震动同样在摧毁这片现出了春日繁荣景象的绿色。 两人在倾倒的树木间追逐,在开裂的地面上跳跃,符咒的光,法器的光,还有碧浓游动时的暗色和着溅起的草皮,崩下的树枝将整个画面点染的混乱无比! 在一片混乱中,无声无息的剑光摧枯拉朽的平切而过! 白色剑光中带着勃勃生意,以及满得要溢出来的怒火! 小少年持一柄木剑,出现在李木身边:“将通天壶带来山中,是何居心!” 桃木看着年纪小,经历的却不少,他还很聪明,结合李木抽空传回的消息,以及刚刚听见的几句话,他复原出了全部的事情经过,甚至猜到了更深一层的目的。 将克制莫洵的通天壶带到山中,在鬼王临世后还与李木大打出手,是想攻破山里人防线,拿着通天壶冲进去,攻击莫洵吗?! 绿烟源源不断的冒出来,殷商很光棍:“既然已经猜到了,还问什么?” 他表现得像个孤胆英雄,疾言厉色:“你们将人类的世界搅得一团乱,让鬼王和你们的山主一起死是我最好的选择!而机会就在眼前!” “大言不惭!”桃木一声怒喝,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李木打断了。 被吞噬了大量灵力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声音很冷:“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把殷夫人杀了?” 别忘了他们还要人质在手里。 殷商恶狠狠的笑:“你敢杀我妈,我就送你妈下去陪她!” 李木瞳孔一缩,嘴上却说:“你做不到!” 殷商:“我做不做得到和你信不信没关系!” “和他废什么话,打呀!”毫不客气的小姑娘踩着倒下的树木跃了过来,举着一把药草就塞进了李木嘴里,“补气血的。” 桃木大感头疼:“你来做什么?!” 甘草委屈的扁嘴:“我要跟着你,我怕!” 桃木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脸色几经变幻:“随你……退后面点去。” 他握了剑,望向殷商,眉眼瞬间锋利起来:“李木说的不错,山里人不都是鬼。” 桃木驱邪,克通天壶。 刚刚一剑斩下,绿烟中有什么东西被打散了,此刻壶口的一团绿色淡了不少。 殷商道:“我也不是只会用通天壶。” 杂家有杂家的好处。 桃木敛眉,对李木轻声道:“去弄清楚你妈妈的事。” 这个板正严肃的少年聪慧,又心思柔软,面面俱到。 李木看了眼桃木,又望了望一脸懵懂的甘草,一笑:“你自己小心。” 李木抽身外撤,往人类居住的村落奔。山中是没有信号的——他完全不知道森蚺的电脑是靠什么上的网——他联系李家人是用的传信纸鹤,而现在要做的事,用电话比用纸鹤更方便。 他一个电话打给了李林:“爸,妈在哪儿,她身边有没有不对头的人?” “我遇见殷商了,他用我妈来威胁我,你看着点。” 年轻人极有主见,进入山中后,他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指挥他的父亲——家主李林:“殷商是一个人来的,殷坊没有出现。我觉得他的威胁不是口头说说,殷家家主和继承人笼络人心的手段不会少,通天壶在他们手上,没了殷家,另外再拉起一支队伍不是难事。” 钟家出事,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另谋出路,而出路在哪里呢? 与其像丧家之犬一样去寻找新的靠山,不如顺从殷家父子的号召,组成一股新势力,获得平起平坐的话语权。 李林久居上位,李木稍微一点他就能想得透彻,他说知道了,山外面的事就交给他。 李木已经在山外了,他回头看山中面目全非的景色,听着山脚下种田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突然生出了被挤在夹缝中的压抑感。 然而在那些质朴的农民“快跑啊快跑啊”的呼喊声中,他终究是转了身,又往山里去了。 桃木和殷商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顿时间,小少年一柄木剑锋利无比,殷商手段层出不穷,一时不相上下。 甘草在一旁看着,动手催生植物给殷商制造麻烦。 甘草一出手,桃木就着急:“你别添乱!” 小姑娘的攻击确实帮助了桃木,于是她不服气:“我哪里添乱了!” 殷商转手一道符甩向甘草。 一对二,先攻击哪个太容易判断了。 甘草的攻击没有桃木有力,而桃木的话也从侧面证明了小姑娘防御力也不强。 ——即使没有桃木的话,殷商也会出招试探甘草。 桃木就是知道这点,才火急火燎的让甘草住手,他和甘草一块儿长大,对她的能力实在太过了解。 这小姑娘是天生灵物,一棵甘草才冒芽就有了意识,吸取天地精华化形后也不过是棵灵药,充其量能催动些没灵智的草木,根本谈不上有攻击力。 殷商的试探是全力以赴的,桃木来不及救,甘草来不及躲,胳膊上被烧焦一块,痛得哇哇直叫,眼泪哗啦哗啦。 桃木心疼得不得了,但也没办法给甘草什么帮助,他只能拖住殷商。 之前没有和殷商正面接触过的桃木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和殷商的势均力敌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他曾是苏泽浅的剑道师父,在苏泽浅出山找莫洵时,年轻人的一手符咒殷商已经看不透了,也就是说,当时的苏泽浅修为在殷商之上,而那时桃木的实力依然在苏泽浅之上,那么就更该在殷商之上。 苏泽浅的成长有莫洵的手笔,而殷商又有什么呢?一次心魔的经历,一次身份环境的动荡,然后就是一把通天壶。 殷商的经历对修为的提高能有多少帮助? 以一般情况来看,十分有限。 可现在,他能拖得桃木照顾不到甘草。 甘草一边哭一边往后退,她很清楚帮不上忙的时候该做什么。她是没有战斗力,但山里人爱打架的太多了,她有足够的观战经验。 她被战斗波及,或者看到兴头上插手被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之前的每一次,都会有人替她出头。那个人不一定是桃木——桃木在的话根本不会允许她被扯进去。 但这一次,没人来帮她了,而这一次明明是她动手动得最有理的一次。 小姑娘哭着,不是不委屈,但也知道自己的委屈没什么道理,完全是被宠出来的。 她委屈,也惶恐,一个人都没来帮自己,可见现在山里的情形有多紧张。 甘草哭着往后退,哭得桃木心乱,殷商发现了突破口不肯放过,攻击一道道直冲着甘草去! 桃木愤怒:“卑鄙!” 殷商充耳不闻。 是赶来的李木投出法器护住了差点又被打到的甘草:“追着个小姑娘打,你越活越过去了啊!” 李木出现,通天壶立刻有了反应,殷商随手将之放出。 绿烟一出,李木的脸立刻黑了,被他护在身后的,嘤嘤嘤哭着的小姑娘一抹眼泪,甩出了片肥厚的大叶子,将涌来的绿烟挡住。 绿烟遇上桃木的剑光还会反抗下,碰上和它不存在生克关系的天生灵物,就像水流遇上礁石,透不过也激不起反应。 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克制,桃木松了口气,对李木道:“走!” 李木比甘草听话多,抱起小姑娘就往远处跑——他似乎一直在逃跑,意识到这点年轻人有些不甘,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将几枚用途一目了然的法器扔给桃木:“输点灵力就能用!” 也算是尽自己的一份力。 桃木承他的情,接过了东西,将剑一横,示意殷商,对手是自己。 第一三零章 李木给出的法器全部都是带禁锢效果的,桃木灵力不带鬼气,催发出来殷商想走就难了。 此次殷商上山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探路,方便之后自己摸上来把母亲救走,眼看自己没了优势,收了攻势,脚下一转就想跑。 桃木哪里肯让他走。 法器一抛,一剑追了过去。 殷商转身,桃木出剑的瞬间,天突然一黑。 然后是一声咆哮,一道惊雷,玄龟结界炸裂,老王被掀飞,巨大的玄龟直接砸塌了一个山头,四脚朝天挣扎了好几下,最终是化了人形才翻过了身。 等老王翻了身,包括桃木、殷商在内的许多修为不足的人和非人,都已经被从结界内掀出去的灵力巨浪拍晕了。 甘草修为也不高,但她到底是天生灵物,在某些方面有与生俱来的优势,她在声音响起的时候把自己和李木用叶片层层裹住,小姑娘因为本体受到冲击晕了,李木却还醒着。 他艰难的扒开层层叶片,在剧烈灵力压迫下如同脱水的鱼般呼吸困难,他往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彻底喘不上气了。 在被天雷夷为平地的中心地带,在苏泽浅被血染红的视野中,那盘踞在电闪雷鸣之间的影子—— 蛇腹,鹰足,鱼鳞,牛耳,顶生鹿角,长须似虾—— 那是一条黑色的龙。 闪电打在黑龙身上,那一块块鳞片反射出强光,将鳞片交接处的线条描绘鲜明。 一片光亮中的暗色线条和莫洵衣服上的山形暗纹极其相似。 封神大阵中金色记忆碎片残留的力量让苏泽浅看见了又一段往事。 天上仙君做寿,莫洵跟着白君眉上了天庭,拨动红弓,铮然清响传遍三十三重天,像是一声鸣钟,预示着故人归来。 莫洵记忆里没有那名剑仙,是仙君冲了过去,为了将莫洵安全带走,白君眉不得不现身。 仙君与白无常间的暗潮汹涌莫洵看不懂,白君眉摆脱了仙君后和莫洵说的话和幻境中的一样。 “能拨动这张弓的,除了我大概只有一个人。” 那把弓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凤凰的毕生精血,上古神兽凝出的弓神仙也拉不动,白君眉是凤凰半魂,是弓的主人,而莫洵…… 幻境中火红的大鸟,红衣的白君眉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苏泽浅在幻境中的化身便是一条醉酒后祥云都腾不起来的龙。 莫洵不记得自己活着的情形,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恶。但他知道自己为天道所弃,知道自己被从封印中放出时,本能变幻出的,确实是一条龙的模样。 莫洵不记得,苏泽浅却于幻境中得见,细究起来,也是不可思议。 白君眉是记得那条龙的,她初见莫洵时便觉得像,现在更是能够肯定了:“你生前为患一方,为剑修所弑……那剑修,是想让你魂飞魄散的,后来神仙怜你是世上最后一条龙,收集了你散落的魂魄,封印在某处。” 白君眉告诉莫洵他的前身为何物,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告诫他离剑仙远点:“那剑仙屠龙时尚未飞升,还只是个剑修……天上剑修千千万,谁知道是哪个呢。保不准会再杀你一遍。” 前身为恶令莫洵满身戾气,即使不记得他是那条龙,莫洵也有被杀的理由,他看上去就是只恶鬼,而恶鬼,即使做善行,也还是会被许多人讨厌。 莫洵对一点感到奇怪:“杀了一条龙的剑修竟然没留下名号?” 白君眉笑:“毕竟沧海桑田。” 仙人寿命恒长,但除了最顶端的那几位,还是会死的,沧海桑田,仙人也已经经历了几代轮替了。 而对于站在最高处的那几位,屠龙,也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跟着白君眉上天庭的时候,莫洵已经在地藏菩萨座前听了五百年的经,佛法让满身戾气的恶鬼养出一股平和包容的姿态,男人温温的勾起嘴角,气质矛盾又和谐,引人注目。 他说自己是恶的,那便赎罪。 包括白君眉在内,很多人都说恶龙已经死了,莫洵只是莫洵,没必要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情去赎罪。 莫洵在地府,看万物轮回:“罪业刻在魂魄上,我不记得的,但我还是我。” 戾气、煞气,相异又相似,都是招灾的体质,莫洵有幸遇到白君眉,遇到地府的种种人物,心存感激,便拼命的想压制自己的体质。 他收养苏泽浅,未尝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莫洵以原形现世必遭天雷,所以他一直维持着人形。 今天,这一条恶龙魂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世间。 可笑的是,此间之人已经辨不出善龙恶龙了。 闪电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声势惊人,苏泽浅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憋着口气撑开一道结界,将自己保护起来。 莫洵现原形,鬼王也保持不了人身,两人以原型在人世间打斗——他们甚至还没打起来,仅仅只是静止不动的僵持而已——光光散发出的威势,就已经将一整片山林夷为平地了。 苏泽浅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这两尊大佛打起来,老王也插不上手,他奔过来想把苏泽浅扯出雷电中心,却发现雷云跟着苏泽浅的移动扩大着范围。 活了很久,经历了很多事的玄龟迅速明白过来,这神势可怖天雷在劈现出原型的莫洵,在劈破了封印的鬼王,亦在劈激发了全部煞气的苏泽浅! 苏泽浅也看出来了,他被天雷劈过好几次,也算有经验,他挣开老王的搀扶,自己勉强站稳:“王老师,躲远点吧。” 他从老王的表情看出,挡下天雷对玄龟来说也不轻松。 他更知道老王有更要紧的事情做,山里的小妖怪都晕了,护山大阵没人维持,禁锢鬼王黑气的金色结界失去灵力来源,正在一点点失效。 苏泽浅看见了白,那条大蛇盘在一个山头上,以全部灵力死死守着结界最重要的一个阵眼,被天雷打得皮开肉绽。 苏泽浅也看见了倒在不远处的殷商、桃木,设法拖着甘草往远处躲的李木,尝试着冲进雷阵救人的森蚺…… 一切都乱了套。苏泽浅想,转折点在于我。 他看见金色的血液沿着黑龙的鳞片缝隙滴落,而天雷就如同蚊子见到血,哗啦啦的扑过去。 鬼王黑气凝成一团,抵抗着天雷的冲刷,他想要逃,一团黑色东冲西突,想要逃出莫洵的禁锢,往地下去。 黑龙游动着,口中吐出森森白雾,将它一次又一次的拦住。 金色的血液越流越多,雷光越来越盛大。 苏泽浅视网膜上已经是一片白光,他闭上眼睛,凭着直觉把老王往雷光外面推:“走啊!” 这一推推动了老王,权衡得失,玄龟在雷暴外,要比在内作用大得多。他犹豫是因为苏泽浅,苏泽浅或许能挡下冲他来的天雷,但再加上鬼王和莫洵的份,他挡不下! 真的挡不下吗? 苏泽浅的一推让老王的想法开始转变,这个年轻人做到了太多不可能的事,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该赌一把运气? 老王看了眼苦苦支撑的白,看了眼摇摇欲坠的苏泽浅,看了眼蠢蠢欲动的黑烟,终是冲了出去。 玄色大片铺展,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绘出火焰纹案,那些火焰点起生命的光,保住了奄奄一息的小妖怪们最后一口气。 玄色攀上山头,在白的头顶支起结界,天雷打在上面,如同烛焰溅射,统统被挡住! 甘草在剧痛中醒来,只觉得自己满身的茎干都被打折,痛得动都动不了,但她看见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桃木,却有力气挣脱李木,跑去看属于她的小少年。 甘草醒得快,是因为玄龟这一次织出的结界有疗伤治愈的功效,而这治愈的力量,来自老王本身。 盘在山头的大蛇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老人,几乎哑然:“你……何必……?” 老王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粗重的喘了口气:“苏泽浅说的没错,凭什么只有莫洵一个人在牺牲呢?” “莫洵拼上了命,你也拼上了命,山里的那些小妖怪没一个想后退,我又怎么能不努力点呢?” 电闪雷鸣之中,莫洵听见了老王的话,鬼王亦听见了。 他问莫洵:“你想和我同归于尽吗?” 三层天雷相叠,饶是他们也吃不消,他们始终只是躲闪腾挪,没有硬碰硬过招,也是因为天雷实在太厉害。 莫洵回答:“你死不了。” 鬼王道:“你说的对。” 那团为了抵抗天雷而凝得格外紧的黑气团突然涨开,攀着黑龙的躯体游动,意图将它整个包裹住! 黑烟稀疏,根本挡不住雷,亮光一闪,那烟便被击散了,冲着鬼王去的天雷余威便统统落在莫洵身上! 莫洵不闪不避,让黑烟在自己身上缠了满满当当,而后金色结界祭出,让黑烟更紧密的黏附在身上—— 黑龙昂首咆哮,带着满身黑烟,直冲雷云而上! 放不开手脚打,那就以命换命! 第一三一章 雷云极厚,莫洵速度极快,一瞬间,黑龙尾巴就到了云层上方,再看不见。 落到地面的雷瞬间就弱了,三重只剩一重,让人睁不开眼的暴烈光芒消散了,破碎的玄色结界出现在一片焦土之中,老王留下的保护堪堪保存了下来,针对苏泽浅的那重天雷直直盯着打,却撼动不了破败的结界分毫。 小妖怪们在老王的护持下幽幽转醒,大多带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震惊,它们花了两三秒的时间去回忆,有的往白所在的地方看去,有的往不断闪光的云层看去。 雷声沉闷,厚重得如同天上的云。 黑云像是黏在太阳上的棉絮,被强光照得透亮。 天雷被老王的结界挡住,苏泽浅的煞气也被挡住,于是最后一重落到地面的天雷也止歇了。 云层下如同漏电一般闪过电弧,电弧末端指向云层之上。 雷云涌动,如同被庞然大物翻搅的海潮,在雷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黑龙的咆哮声,也没有鬼王的鬼哭狼嚎。 地面上,金色结界中的黑烟都安静下来,遭受重创的山里人得以喘息,然而每个人都心都高高提起,直提到云层之上。 苏泽浅抬着头,血顺着下颚滴落,划过脖颈,勾勒出喉结起伏。 他是在生死关头摆脱了鬼王的控制,往旁边躲了开去,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哭丧棒就在他脚边,莫洵的攻击穿透了鬼王——鬼王为了攻击苏泽浅,没有躲。 年轻人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但仍被伤得不轻,同时,封神大阵中遇见的记忆碎片在生死存亡的刺激下反馈了他新的信息,向他解释了鬼王那句“苏泽浅是我的人”。 云层之上究竟谁会赢? 不论谁赢,剩下的一方必然也是强弩之末。 如果赢的是莫洵,那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赢的是鬼王,凭白和老王,也能将他控制住。 无论输赢,对山里,乃至对这个世间来看,结果都是好的。 封神大阵虽破,但鬼王被控制住,就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商讨对付鬼王的计策。 但人总是贪心,尤其从苏泽浅的角度出发,他肯定不希望赢的是鬼王,甚至不希望莫洵受一点儿伤。 第二个念头已然不可能实现,那么他是否可以为了实现第一个而出点力呢? 苏泽浅刚刚想到这儿,就听见一声叹息从悬空宫殿中传出:“你们,就这么看着?” 有小妖怪傻傻的问:“我们能帮上忙?” 莫洵做的安排详细,却也限制了他们思维。 那是个飘飘渺渺的女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力所不逮啊。” 黑色宫殿之前一道缥缈的淡红色影子,单薄的仿佛就要被风卷折了。 白愣了下:“那是谁?” 老王回忆了下:“忘忧。” 白:“忘忧……有人形?” 山神知道宫殿中开着淡红花朵的忘忧草是有灵智的,但他从来不知道忘忧有人形。在白的记忆中,永远是莫洵在精心的给忘忧松土施肥,那朵精致漂亮的花儿脆弱的不像话。 “忘忧开在瑶池,对灵气要求太高。”老王对他解释,“化人形是在消耗她的生命。” 宫殿前的女子显然是不打算活了,她扬起双手,旋转着跳起舞来,层层裙摆展开,风中自有花瓣飘舞,美丽不可方物。 她头上凶神恶煞的滚滚雷云都被这份美丽逼退,露出一小角儿清朗天空来,可窥见裹着黑烟的长龙一片鳞甲。 鲜花香风自那角灌入云中,霎时化为片片利刃!强势的切入黑龙鳞片与黑烟之间窄窄的间隙之中! 闪电击下! 在打散黑烟,烤焦花瓣之后,天雷给莫洵造成的伤害骤然减轻! 黑龙猛得翻滚起来,金色的瞳孔自云层的破孔中睨下:“忘忧!” “我得莫大人一滴血,苟延残喘至今——”宫殿前,女人的身影渐渐淡了,宫殿中,那朵绽放了万年的忘忧花凋谢了,“……活得够了!” “我、我、大概,也活得够了?”一开始问话的小妖怪掰着手指头,他的眼中燃烧起明亮疯狂的光,清鸣一声化为大鸟冲天而起! 那小妖怪冲破云层,被雷云间的闪电烧焦了羽毛,眼看着就要坠下,突然又是一声鸣叫,展开翅膀,在雷火中融化成一团明亮纯粹的光,擦过黑龙身体,用生命的火光去燃烧鬼王黑烟,而这火,伤不到莫洵。 地上的结界已经稳定了,忘忧和小妖怪的举动启发了山里人,或大或小,修为参差不齐的妖怪们,化作一道道光冲向雷云,将那隔绝了天地的厚重棉絮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 那景象壮观,如飞蛾扑火,让那条暗沉沉的,充满了不祥意味的黑龙发出了灿然的生命的光! 莫洵无法阻止,黑龙的咆哮声愤怒又绝望。 全心全意的奉献与牺牲逼退了天雷,黑云却不肯散去!鬼王和莫洵的角力仍在继续,小妖怪们即使燃烧了生命的力量,依然太弱! 白守着结界不能动,老王向着天空引颈望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苏泽浅神识传音:“你不能去。” 年轻人的意识仿佛飘在半空中,冷清冷情,他清楚的想着,小妖怪死了就死了,玄龟的结界无可替代。 他说:“我去。” 老王的声音里有压抑的颤抖:“你去有什么用?” 山里的那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活得够了,他才是最够的那个!他一个人去,不知道能让多少孩子活下来! “我不是一个人。”苏泽浅回答。 他听见了呼唤声。 在意识界中。 有绿草如茵,石阶盘旋而上,晨鼓声声。 那些剑修,那些妖怪,那些仙,那些在极深处的墓穴中活着的灵魂在呼唤他的名字。 “苏泽浅。”他们说,“开门。” 画面陡然变换,鸟语花香不再,黑沉沉一扇大门上绘有天地人三界众生。 苏泽浅站在门前。 苏泽浅对老王说:“我不是一个人。” 于是门便开了。 凭借这一门之隔得以存活的残魂们飘飘悠悠的飞了出来,对苏泽浅点头说一声:“多谢。” 姑苏城下墓穴开门,平静的运河水陡然掀起滔天波澜,挤在水乡巷陌的游客们四散奔逃,导游喇叭里一片尖叫。 那些残魂化作普通人肉眼不可见的光,转瞬便到了莫洵身边。 和小妖怪们飞蛾扑火的微光截然不同,这些残魂们灿烂的仿佛夜空中的星河,天地为之失色。 黑云之上,黑龙沐浴在光芒之中,洗净周身黑气,金色血液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新生的绿色便蔓延开,稚嫩的生灵发出第一声呼唤。 一饮一啄,一死一生,阴阳鱼首尾相继,掌轮回不断,是为无常。 地上小结界中的黑气失去了灵性,平静不再带有蛰伏的含义,只是茫然的流淌着。 云层之上莫洵恢复人形,耗尽了力气的男人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王的结界接住了他。 莫洵站不稳,苏泽浅去扶他,男人身上鳞甲没褪干净,手臂握上去硬而冷,他金色的血液亦是冷的。 苏泽浅看莫洵的目光紧张担忧,莫洵看苏泽浅的眼神却冰冷到可怕,他显然在压抑自己的愤怒,却最终没能压得住,狠狠给了苏泽浅一拳。 这完全是发泄的一拳,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发泄,力道自然是足的,那一拳往苏泽浅脸上招呼,年轻人脑袋懵了一下,再反应过来,人已经摔在地上。 站立不稳的男人一双赤金的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出来!?” “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就这么回报我?!” 残魂破碎,海底坟茔中的那些故人便是真的死了,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莫洵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为他们保留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断送在苏泽浅手里。 让那些坟茔中的故人们重新活过来,是莫洵一直以来的动力,甚至已经成了种信仰——只要他一步步走下去,他一定能让他们活过来。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苏泽浅耳边嗡嗡作响,他擦了擦嘴角,冷淡道:“他们不来,你现在还会有力气打我吗?” 如果没有山中小妖和残魂们的舍身奉献,莫洵真的能活下来吗? 老王给了莫洵一拳:“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山里人的命呢?!” 莫洵质问墓中残魂,却不问那些死去的小妖怪,即使男人很早就表现出了他的偏心,即使在小妖怪们飞身扑上时,那条黑龙发出了惊怒的吼叫,可此时此刻,老王哪里忍得住,“那些孩子你一个个看着长大,他们的功夫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对他们的死就这么的无动于衷吗?!” 莫洵都站不稳了,哪里受得住老王那一拳,他倒在地上,眼神放空,却是没有回答,不分辨,不反驳,仿佛默认。 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三二章 话已经说得很伤人了,谁都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打破寂静是一只兔子。 圆滚滚的兔子变得灰扑扑的,柔软的毛也被燎焦了一块儿,它从枯枝败叶中蹦出来,拖着只水囊,放到莫洵胸口,用脑袋顶着男人示意他喝。 这兔子在莫洵的帮助下已经能说话了,但一场劫难使得它修为倒退,又变回了没法说话的状态。 水囊在地上拖得脏兮兮的,虽然塞着口,但一股桂花味已经溢了出来,兔子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它唯一拥有的宝物,就是帝流浆。 它是在用行动告诉莫洵,它们那些小妖怪是自愿牺牲的,它们不在乎莫洵在不在乎它们的死,它们在乎的是莫洵是不是还活着。 帝流浆是宝贝,功效虽不如功德水那般立竿见影,但也算是疗伤圣品。 如果一切都按照莫洵计划的发展,他和鬼王两败俱伤,山里人得以保全,海底坟墓更不会受丝毫影响。 他其实已经为身后事最足了准备,山里一应事物老王和白都能担起来,人间的财产连同榕府与海底坟茔的钥匙都已经交给苏泽浅。莫洵就算真死了,对局势的影响也不大。 然而山里人却用行动告诉他,当他想用自己的命保全别人时,别人也想着用自己的死来换他活。 莫洵支起身子,看了会儿兔子,看了会儿老王,又看了眼苏泽浅,然后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按住兔子不断撞击着他胸口的脑袋,拿起水囊,咬掉木塞,仰头大口吞咽。 金色的帝流浆顺着嘴角溢下,和金色的血混在一块儿。 桂花香冲散血腥味,这一回莫洵醉得很安静。 悬空宫殿中,唯一的亮色凋谢了,重重帷幔之后,男人无知无觉的昏睡着,宫殿内静谧压抑,山里山外却喧嚣起来。 苏州风景区的异象官方想用老旧天然气管道破裂解释,但天然气管道怎么可能跑到运河里去?老百姓对这一解释嗤之以鼻。 往神鬼方向猜测的到底是少数,更多的人在猜这是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实验出了问题?谁知道那些高精的军事工程藏在哪里呢?虽然大多猜测在深山老林中,但也许人家就反其道而行大隐隐于市了呢? 榕府、无象殿的动静又一次被翻出来,大大小小的例子放在一块儿讨论,一时间甚嚣尘上,人心惶惶。 大型鬼神遗迹必然占据了风水宝地,近期几件怪事联系起来一看,稍微仔细些的人就能看出问题来,国家特殊部门满脑门的汗,不断向天师施压。 一直以来,天师因为身怀异能,隐隐高了特殊部门一头,和他们联络的张钟两家多少带着点趾高气昂的意思。现在钟家背叛,天师不可能允许他再去和特殊部门对接,又一时找不出替补,只能让张家一家撑着。 特殊部门自然要问出了什么事——他们其实也听到了风声,合作伙伴之间总有渗透——张家不可能瞒住,只能如实以告。 普通人和天师联络的通道陡然间窄了一半,还要时刻提防敌人,自家的糟心事对大局造成了影响,天师们的优越感不复存在,特殊部门和他们交往时,眼神总带着点微妙。 然而毕竟是在体质里混的,比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天师们规矩多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工作磕磕绊绊的继续了下去。 天师界的缺陷在问题的集中爆发里暴露了个彻底,殷家已经没人说了,钟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天师界是由各个家族组成的,结构松散,没有通用的成文法律,想要制裁钟家,没人能拿出切实的依据来,也没有地方让他们去打官司。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钟离犯错,钟家人狂犬般吠叫,旁人竟也不敢来硬的。 天师们一边想着如何向特殊部门交代,把苏州的事情瞒过去,一边想着内部的诸多问题到底该如何解决,失去了一大顶梁柱家族该何去何从,天师界是不是该改革了? 他们把大半精力花在琐屑的事物上,最主要的原因是鬼王突然没了动静,人间差点被突破的结界安然无恙,仿佛之前的恐慌都是错觉一般。 “鬼王的消失肯定和苏州的事情有关。” 但有什么关系天师们完全不知道,古运河沿线没有需要防守的地方,天师人手不足,苏州风景区出事时,没人在现场。 天师们想去山里寻求答案,山里人却把他们挡在门外。 “山里出事了。”往山里去的天师回来汇报,“结界把我们拦在山门外,往里面看山全不见了,空空旷旷。” 住在附近的普通人被特殊部门以各种理由迁走,因为灵气浓郁而鸟语花香的地方一片死气沉沉。 有知情的人说:“殷商去了山里——殷夫人被苏泽浅带走了。” “如果能联系上殷商我们就能知道山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了。” “怎么联系殷商?” “找散修。” 殷商举着通天壶振臂一呼,没有大家族能依附的散修们一个个跑去了他麾下,殷商是募集者,掌权的是殷坊——儿子自觉能力不够,把大权交给父亲。 如果是和平时候,通天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想要募集天师,必须有足够的人财物积累。但现在,鬼王的出现让天师界迎来又一个乱世,乱世出英雄也出狂徒,很多人想趁机搏一搏。 想知道消息的天师找散修,散修找熟人,熟人再找熟人,终于迂回的从殷坊那里得到了消息。 “殷商应该是进了山的,但没有出来。”殷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散修比谁都懂得看人脸色,几经讨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殷商被山里人囚禁,和他的母亲就一墙之隔,待遇却天差地别。 殷夫人是被软禁,山里人不为难她,衣食住行方面也考虑得周全。 殷商则是被绑着的,身上还被下了重重禁制,他只觉得身上像是压着一重山,动不了喘不过气,痛苦非常又晕不了,只能生生的熬着。 森蚺冷嘲热讽:“我们一再退让,你得寸进尺。真以为山里人好脾气吗?我们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 殷商喘着气反嘲:“在鬼王手里吃了败仗,就拿我出气?” “败仗?”森蚺吐出蛇信,“如果我们输了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还能活着?” “就算真的是拿你出气怎么了?你觉得你行啊,一个人揣着只通天壶往山里跑啊。送到家门口的,不抓你抓谁?” “……通天壶呢?” “呵,你还有心情想着通天壶?” 通天壶在苏泽浅手里,留下殷商也是他的主意——白等一众山里人想直接把人给杀了。 “留着他的命比杀了他更有用。因为通天壶,他在山外已经聚起了一定势力,我们握着殷商的命,就可以制约这批人。” 和鬼王一战,山里人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想再起任何冲突。 他们也是心累,只是想安安稳稳守个结界,偏偏该和自己站统一战线的天师老出幺蛾子。 桃木受伤,小伙伴死了无数,甘草整个人都疯了,口不择言:“凭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的守结界啊?!不守了,让天师一起死好了!” 她尖叫着大哭着,桃木根本拉不住。 苏泽浅对她说:“要死也是天师死,我们辛苦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杀死鬼王后自己活吗?天师不配合,就该让天师尝恶果。” 他抬手想摸小姑娘的脑袋安慰她,却被甘草怒气冲冲的一把拍开:“我讨厌人类!” 她是把所有人都恨上了,根本不管苏泽浅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桃木急道:“甘草!” 小姑娘根本不理,一口气跑远了。 老王拍拍苏泽浅的肩膀:“别往心里去,小姑娘说话没过脑子。” “她确实该讨厌我。”苏泽浅摇摇头,“我……我一直在犹豫。” 莫洵一直在对他说,你要在山里人和人类之间选一个。 苏泽浅始终抱着幻想两边能和平相处。 但事实告诉他,双方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毫无缓和余地。 吃亏的仿佛是山里人,他们无言的履行着守护结界的义务,却一再被要求更多。 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鬼王和山里人不就是非人生命之间的内斗吗?他们相互消耗,对人类来说最有利,坐收渔翁之利有什么错?被鬼王殃及完全是池鱼之灾啊。 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思考角度,这世界上不存在客观的第三方,于是矛盾便是无解的了。 老王问苏泽浅:“你现在下定决心了?” 苏泽浅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了。” 距离鬼王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三天,苏泽浅身上的伤被治了个七七八八,被帝流浆醉倒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第一三三章 莫洵醒来,入目所见是一片暗沉沉的绿色。 背后触感坚硬,脸上身上衣服上有露水的湿润感。 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还有腐烂的腥甜味道。 莫洵坐直身体,晨露将那一身黑衣服上的山形纹描绘的清晰,男人掸了掸衣袖,薄薄一层露水汇成小水珠滴溜溜滚落,黑袍上一丝水渍都没有留下。 他发现自己坐在树上,旁边一条小溪,男人垂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尚带着青涩的脸。 他扭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层层叠叠在帐篷织出一片营地来,神仙妖怪来来往往,都是一副霜尘满面的疲惫模样。 莫洵想起来了,这是他最深刻的记忆,这是与鬼王一战的最后时刻。 又是幻境? 莫洵想着。 心里一个声音却清楚的告诉他,不是幻境,是你回来了。 莫洵跳下树,用了点灵力缓冲,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那满身充溢的力量不是他在封神大战时拥有的,而是后来在与天道斗争时鼎盛期的实力。 黑衣男人往营帐方向走,正遇上一只来找他的小妖精,沈古尘让他去议事帐。 莫洵跟了去,又听了一遍已经听过的战术布置,他认认真真的听着,免得上战场的时候忘了细节,误了事。 讨论完了,莫洵跟着白君眉往外走,眉目如画的女人问他:“有心事?你今天很沉默啊。” 莫洵想着上一次听你们讨论时我也没说话,你可没问这句,嘴上回答:“哪轮得到我瞎出主意。” “瞎出主意……所以你果然是有主意的?” 莫洵转头看白君眉,女人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点深邃意味,仿佛把什么都看透了。 如同每一个徒弟对师父的感情,莫洵对白君眉即敬且爱,从来都是仰望的态度。可在多了那么多年的记忆之后,敬畏少了,怀念更多,看着活生生的白君眉莫洵觉得安心。男人想白君眉大概就是从这点看出了自己的不同,当时年少的自己在战场上,可没这么淡定。 在师父面前,莫洵不想装:“主意没有,只是疑惑。” 他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帐篷,低声问:“为什么,我们都要化人呢?” 龙不好吗?凤凰不好吗?那些能呼风唤雨的神兽不好吗?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化作人形?他们可幕天席地风餐露宿,为什么一定要支起帐篷来呢? 白君眉看他一眼,回答非常简单:“因为人数量最多啊。” “既然他们的模样最多最常用,又挺灵巧,便自然而然的都用人的模样了。”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数量最多的凡人会变得更多,逼得我们无路可活。” 白君眉眨了眨眼:“六合八荒那么大的地方,人占得过来?穷山恶水,险绝之地,凡人能活?” “沧海桑田,穷山恶水也会成桑田沃壤,险绝处也会被磨成康庄大道,他们占得过来。” “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莫洵能说什么呢:“突发奇想而已。” 白君眉又问:“你不喜欢凡人?” 莫洵:“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如果苏泽浅不是人,会少很多麻烦事。 “不讨厌不喜欢,为什么要将人往最坏的方向想?” “因为……” 因为他经历过了。 “……随便想想。” 莫洵很明显的想要结束话题,白君眉也确实没时间再追问,她把莫洵的奇怪想法归结为战事紧张带来的心理压力,女人拍拍徒弟的肩膀:“别乱想,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有什么,也等我们解决了鬼王再说。” 白君眉最后给了徒弟一个笑脸,是鼓励也是安慰。 接下来两天,一切都按照莫洵记忆中的发展,鬼王势大,和人鬼神联盟打了个势均力敌,生死存亡的关头,莫洵没去想什么掩饰实力,全力以赴,让战事推进更快,让己方活着的人更多。 沈古尘、白君眉极诧异,却抽不出时间来好好问,试探两句都被莫洵四两拨千斤的挡回去,圆滑的手段让白君眉意识到自己这徒弟完全不一样了。 做师父的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徒弟,然后发现莫洵在紧张,在刻意孤立自己。 黑衣年轻人展现出来的实力让很多人信服他,听从他的指挥,白君眉发现莫洵排兵布阵很有一套,但他这个应该站在帅位的指挥官却跑到了最偏的一个角上。 “你在做什么?” 白君眉想问,却因控制着封神大阵阵眼,脱不开身。 沈古尘也想问,却不敢离白君眉太远。 然后劈开两个世界的黑雷落了下来,白君眉瞬间明悟。 “你知道?!” 他竟知道劫难将至,也知道劫难以何种形式降临。 本该和莫洵一起被留在黑雷这头的人全被莫洵赶去了另一边,年轻人满足的笑了。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过来?!” 如同上一次一样,白君眉在黑雷屏障上砸出了一道缺口。 这一次,这一边,只有莫洵一个人。 他试探着伸手,感到了巨大的阻力,探进缺口的手指瞬间被雷电打得焦黑,然而—— 这阻力,这闪电,拼着重伤,并不是不可逾越的。 男人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劫难,对破境而出的节点已经了不少了解,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跨过去,自己这一劫,便算渡过了。 他越过去,沉睡在海底坟茔的故人便能活,他越过去,就不必再打与天争命的那一战。 他越过去,就遇不上老王遇不到白,也遇不到,苏泽浅。 黑雷那头是故人活生生的脸,是他思念了千万年的故乡。 莫洵已经把半个身子挤进了裂缝,雷电烧焦了他的身体,剧痛中他感觉到白君眉握住了他的手,将凤凰涅槃之力送进他的身体,给他以生的力量。 然而在重重黑雷之中,莫洵又看见了一副画面。 他看见他这一步跨过后,另一边世界风云骤变,悬空宫殿塌陷,因鬼王一战而千疮百孔的山中彻底崩溃,山里人不得不到人间讨生活,本该避世而居的族群暴露在阳光下,人类与非人之间的战斗彻底打响,一片炼狱景象。 他在乎的那些人——无论人还是妖,凡是和他有牵绊的,皆不得善终。 苏泽浅活到了最后,他是老死的。老死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是奢侈的享受,然而他一辈子都没走出莫洵给他的劫。 苏泽浅最终成为了叱咤一方的巨擘,很多他当初不懂的,莫洵隐瞒的,渐渐的都明白了,懂得了。 当莫洵跨过黑雷,那方世界的黑无常便死了。 为什么莫洵死了,山中一切都崩溃,整个世界变便了格局?为什么那时候在鬼王幻境中,男人提起电话就有信号? 一件事如沧海,是整个历史的浪潮,一件事如砂砾,转瞬即忘。 然而他们是有联系的,原因也指向一处。 这个世界应劫而生,为莫洵而存,男人死,自然就崩溃。 “可我们活着啊!有血有肉的活着啊!” “你故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有那么多人倚仗你活着,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死!” 声声质问,声声泣血。 那块墨龙玉佩,直至死,苏泽浅都贴身戴着。 他责备、怨恨、深爱着,那个离开得太早的男人。 黑雷中的景象不一定是真的,如果莫洵没有进入那一劫,在世界演化了千百年后才出生的苏泽浅根本不可能存在。 这景象更可能是劫难给他的最后一关,断舍离,能否真放下。 白君眉看莫洵顿住:“快过来呀!” 黑雷另一边空无一人,即使莫洵留在那儿,故事的发展也不会像从前一样。 莫洵站在两边之间,黑雷直直从头顶上往下劈,劈得他浑身剧痛,神魂不稳,却——灵台清明。 他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醒,这么确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师父,我晚些回来。” “我得先去赴一个故人的约。” 第一三四章 莫洵在一片黑暗中行走,身上是天雷灼烧的疼痛,没有了白君眉的护持,他以自身灵力相抵抗,在疼痛与疲惫中一路走下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暗淡的光线进入了视野。 莫洵睁开了眼睛。 支起帷幔的床架顶上,绘有绚丽藻井,金线勾勒的山形纹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弱的反光。 三重床帷只放了最里面半透明的那层,其余两层厚重的,都挂在床侧的钩子上。 帝流浆的倦懒,漫长行走的疲惫,灵力透支的无力,全都残留在身体里,莫洵连转个头都做不到,整个人完全不能动弹。 莫洵睁着眼睛,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想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山中是莫洵的主场,男人一醒,阵法便给予他反馈,山中灵力疯狂涌入,滋润了他近乎枯竭的经脉。 灵力波动剧烈,却是在一道又一道的封印之下涌动,山主虚弱决不能让外人得知——即使是白和老王,也是感觉不到的。 过了好半晌,莫洵才终于能动弹,他从床上支起身子,只觉身体像是生锈了一样,迟钝得很。 山里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能为莫洵提供的灵力太少,而这个男人需要的又太多。 莫洵扶着床架站起来,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脚的知觉,松开手勉强能站稳。 这番动作让男人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喘息着想,真要命,回到鬼王一战重新选择对现在来说是一个劫,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 更要命的是,莫洵听见了脚步声,而他连躺回床上装睡的力气都没有。 那脚步声轻而稳,不疾不徐,走路的人似乎很放松。 没有灵力波动,来人将气息收敛的滴水不漏。 来人收敛气息的动作让莫洵挑起了眉,这很不必要也很不礼貌,些微的灵力外放是相当于敲门一样的提醒。 能进黑色宫殿的,会隐藏灵力的…… 莫洵试探的喊了声:“阿浅?” 那声音沙哑,像是好久年没说话了,两个字出口,莫洵只觉得嗓子刀刮一样的痛。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曲折的传了出去,在墙壁上击起一片片回音。 外面脚步声陡然一顿,然后变得凌乱而急促。 两三秒的时间,一个人影携着一阵风冲到了面前。 是苏泽浅。 却和闭眼前见到的苏泽浅有明显的不同。 他长大了。 依然是那年轻的模样,眉宇间却有了风霜的痕迹,气质更显沉稳。 如果说苏泽浅是块冰,那么现在的他,是块寒玉了。 苏泽浅站在他面前,胸口起伏着,颤声喊了句师父。 莫洵看见他,就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不仅是因为苏泽浅眼里的风霜,还因为面前的年轻人居然蓄了头长发。 “把头发剪了,”莫洵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身体,伸手去拉苏泽浅扎起来的马尾,“看着不精神。” 苏泽浅的眼眶已经红了:“你帮我剪。” 莫洵并指成刀,咔擦将马尾剪断:“我只会剪,不会修。” 他扯掉苏泽浅扎头发的皮筋,说:“阿浅,我醒了。” 半短不长的头发没了禁锢,铺了满肩,苏泽浅这才肯相信莫洵是真的醒了,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一把将男人抱住,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哭出来。 莫洵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用火烧火燎的嗓子艰难发声:“我睡了多久?” 苏泽浅松开莫洵,扶他在床上坐下,转身给他倒茶。 房间里靠灵石和符箓加温的小火炉一直烧着,上面温着水,随时等着莫洵醒来。 苏泽浅把茶递过去,看莫洵接茶杯的时候手腕在抖,就直接把茶杯送到了他嘴边。 莫洵看了眼苏泽浅,也不矫情,低头喝了口,很淡的茶,喉咙里的火烧火燎消下去不少。 “三年。” 苏泽浅握住莫洵的手腕,指尖揉动,帮他疏通淤塞的经脉。 “你睡了三年。” “三年一个代沟啊,我看来是和这个时代脱节了。”莫洵故作轻松的笑着,看着苏泽浅垂着的脸。 苏泽浅没有心情去理会莫洵的笑话,他一点点的帮男人疏通滞涩的经脉,从手腕开始,沿着手臂向上,然后到躯干部的大穴上。 刺痛流遍全身,在无法防御的情况下,这痛比天雷还折磨人,莫洵额头上的汗凝成水珠,滴了下来:“这手法……”他说话,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谁教你的?” “王老师。”苏泽浅让莫洵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按后背的穴位。 按摩后背,让人面朝下躺在床上更方便,但苏泽浅只有把莫洵抱着,才能安心:“你一直不醒,我们也不能就那么放你躺着。” 要给昏睡不醒的人翻身、按摩、活动关节,否则等他醒了也是个废人了。 “我不是人,不需要……嘶……”莫洵一句话没说完,苏泽浅按在他穴位上的手突然用力,让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莫洵想说他不是人,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什么机能退化,他们不需要这么周全的照顾他。 “那为什么你现在动不了呢?”苏泽浅问他。 年轻人并不需要回答,他照顾了莫洵三年,比这个昏睡不醒的家伙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莫洵动不了,是因为三年前和鬼王一战落下的伤没好。 “你不是人。”没理会莫洵的痛呼,苏泽浅手下的力道一点不轻,“不需要吃喝,也不会排泄,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没有,我给你按摩,借这个理由光明正大的触摸你,才能知道你是热的暖的活的!” 苏泽浅根本不想听莫洵说话,疏通经脉用了十成的力,僵硬的身体在酸痛中恢复,莫洵废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苏泽浅手上动作一顿,再继续时力道轻了不少。 三年,一次次怀着希望等他醒来,得到的却是一次次失望。 三个字入耳,三年的煎熬便仿佛都是值得的。 莫洵抬手环住了自己的小徒弟:“阿浅,对不起。” 他差一点点,就放弃了他。 “你现在身体很糟糕,你应该休息……”苏泽浅轻轻的说,“但我怕你再一睡不醒。” “我休息不是靠睡觉的——”他一直是在靠功德水弥补损耗。 说到这里莫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功德水来源于中元节天师的供奉,这三年的七月七,山门还向天师打开吗? “给我说说这三年里发生的事。” 三年,锦鲤老板重新将乐斋建了起来,白兔子重又开口说话,了然和尚开了几次法会,一片荒芜的山中又长出了新芽。 “这三年里,人类社会发生了大大小小很多妖怪作乱的事情,当局还在瞒着,但已经没什么用途了。” “普通人大多知道了鬼神的存在,但还是只模糊的知道个大概,天师不再被叫做江湖骗子,大家都恭恭敬敬喊一声大师。” 莫洵转着茶盏:“既然政府在瞒,天师怎么会走到明面上?” “因为天师界分裂了。” “张家依然与政府合作,但不像三年前那么言听计从。殷家发展的势力得到了钟家的加盟,虽然失去了通天壶,却更加壮大。也有天师往我们这边靠,我们筛选后确定合作对象,这是第三股势力。” 这是天师界现在比较粗糙的格局,细节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莫洵于是问他关心的中元节。 在听苏泽浅说话的过程中他发现,年轻人已经彻底把自己定位成山里人了。这一发现给莫洵带来的快乐并没有他曾经想象的那么多,反而觉得心疼。 “你不在,我们都不敢做主。”苏泽浅回答他,“但依附于我们的天师当然要有所表示,功德水还是有的,虽然没有从前那么多。” “和鬼王一战后,山里元气大伤,所以我们做主,把功德水都分了。”苏泽浅看了眼莫洵,此刻的他情绪平稳下来,“你不同意也已经没办法了。” 莫洵补上了一句迟了很久的“同意”。 苏泽浅停顿了下,然后说:“在这三年里我替你做了很多决定,你要一个个听听吗?” “你的决定就是你的决定,不叫做‘替我’,”莫洵说,“就算你错了,我也不会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懂吗?” 他不要听,他都同意。 苏泽浅又一次的没理他,三年不见,小徒弟脾气见长。 “我做了这么几件事,一件,中止了山里人和天师原有的合作。” 三年前,天师们遇上自己处理不了的事,可以焚香请山里人过去帮忙,苏泽浅结束了这段关系。 在危机时刻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帮助,天师们的伤亡率上升,把苏泽浅骂的狗血喷头。而山里人也失去了赚外快的机会,开始时也是有人抱怨的。 直到后来又有新的合作开始,闲言碎语才少了。 “第二件,殷商和殷夫人还被我扣在山里,而且我把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他把殷商关了三年,放在山里山外交接的那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殷坊几次想来强抢,都被打了回去。 山里人的帮助是筹码,唯有与山中合作的天师才有资格拥有,其余天师,谁管你死活。 殷商是质子,是牵制,殷坊狠不下心放弃儿子,对付起山里人束手束脚。 莫洵看着苏泽浅,他是真的变了,被逼着改变:“殷坊狠不下心,那钟家呢?” “钟家有殷家牵制……”苏泽浅知道莫洵在问什么,只是关着殷商,殷坊不会怕,“钟家出手,我就对殷商出手。” 因为苏泽浅单方面的中断了关系,天师死了许许多多,因为想要牵制一方势力,苏泽浅几次把殷商打了个半死,甚至还对殷夫人动了手,一派强盗作风。 “三年啊,师父……”苏泽浅语气飘忽,“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但我认识你,”莫洵轻轻的吻了他一下,语气却是郑重的,“你还是我的阿浅。” 第八十八章 苏泽浅湿哒哒的在莫洵背上醒来。 黑衣男人背着从水里捞起来的年轻人,顺着甬道往墓外走。 “师父。”苏泽浅习惯性的叫了句,立刻换了莫洵的一个问题。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苏泽浅:“他们……说你是个好人。” 莫洵:“阿浅,你是在认真的说谎话,还是在随口敷衍我?” 苏泽浅在莫洵背上挣了下,下来自己走。 确实没说实话的年轻人有点不敢看莫洵的眼睛,他问:“师父,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若说是磨练,也太儿戏。 莫洵笑起来,带着一股矜持的骄傲:“我带你来,是为了让我的故人们看看我的人,也是为了让我的人,认识认识我的故人。” 眼神闪烁的苏泽浅瞬间红了脸,他强撑着严肃说:“你的故人对我说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要我看牢你。” 莫洵还是笑:“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们说了几百几千年,我不都活到了现在?” “行了,人见到了,我们出去吧。”莫洵提醒了声,“准备好。” 然后带着苏泽浅再次入水。 做师父的依然没给徒弟任何保护,水压从重至轻,苏泽浅的表现比来时好得多,隐匿结界稳定的撑起来,光怪陆离的水下世界消失,古镇上导游的高音喇叭声又回到了耳中。 莫洵带着苏泽浅腾空飞起,到云层上端时松了手:“自己飞。” 长剑踩在脚下,苏泽浅勉力跟上,剑修们和他过招,给予他的训练,在这时候没有丝毫帮助,但在记忆中看见的神识世界给了苏泽浅开启了一扇大门。 年轻人将自己的意识界打开,勉强在云雾重重中弄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我们去哪儿?”他问莫洵。 男人的回答是:“去接李木。” 在山中与蒙面人战斗时,苏泽浅也注意到了李木的消失,他知道李木是被莫洵弄走的。就像他知道莫洵带他入墓,也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去见故人。 “李木去了哪儿?” “湖南。” 李木几乎是崩溃的。 前一秒他在山里的泥地上,下一秒他就被扔进了水里。 还是那种冷得刺骨,而且特别涩的水。 环境是黑漆漆静悄悄的,水又深又冷,李木扑腾了几下,浮上水面,发现水域非常宽阔,好在水流平缓,他暂时不至于淹死,还有上岸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他得找到岸。 李木身上带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少,年轻人掏出两根手指大的碧玉叶片,往水上一扔,就变成了一叶扁舟,又湿又冷的年轻人翻身爬上去后,这才有空打量周围的环境。 脑袋顶上是岩石,他在山洞里,山洞里到处是接天连地的石笋,他在溶洞里。 莫洵干嘛把他弄来这里? 排除传送出错,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他爸在这里。 在见到了莫洵真身之后,仿佛封印被打破,以前听鬼王和莫洵对话都是模模糊糊听不清,现在听得一清二楚。 姑苏城下,黄龙洞中。 他现在应该就是在黄龙洞中。 李木:“……不会是我想的那个黄龙洞吧?”湖南张家界的著名旅游景点。 此刻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李木关心的也不是自己到底在哪儿,要紧的是快点找到他父亲。 李家乃大族,寻找族人自然有一套秘法,何况父子之间。 李木很顺利的找到了他父亲,却因为溶洞的九曲十八弯花了好长时间才到达李林所在的位置。 李林昏迷不醒,在湿冷的溶洞里呆久了,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做儿子的用法术给父亲烘干身体,加上一层又一层续命符咒,他看不出李林到底怎么了,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李木很发愁,他该怎么出去? 此处岩洞显然不是普通岩洞,种种探路法诀尽数失效,喀斯特地貌脆弱,他不敢暴力开路。 李木一路摸过来的时候注意到溶洞岩壁上有人为的刻痕,许多年前有人来过这里,并画下了路标,然而年代久远,痕迹模糊不清,李木也看不懂那套符号。 怎么办呢? 就在李木犹豫是等人来救,还是自力更生的时候,他听见了莫洵的声音:“原地呆着。” 李木:“……哦,好的。”他知道该如何神识传音,却困于现在修为太低,做不到。 苏泽浅察觉到了莫洵灵力的波动,侧头问道:“师父?” 莫洵和苏泽浅已经在黄龙洞口了,不过是旅游景点的那个黄龙洞。 “我在告诉李木,让他别乱跑。”莫洵如实回答,随手折下一片叶子,投入水中,叶片便涨成了小舟大小。 两人身上一直有苏泽浅撑着的隐匿符。 两米外是排着队等着进洞的游客,一米半的位置是“危险,请勿翻越”的告示牌,脚下是被告示危险的湿滑石灰岩,岩石上有急流淌过,形成一道小小的瀑布,汇入洞中的水潭中。 叶片小舟在瀑布下摇晃着。 苏泽浅看着对面闪烁的闪光灯:“师父,我们会被拍到吗?” 他不知道隐匿符能不能瞒过照相机。 莫洵答非所问:“你在天上飞的时候撞到过飞机吗?” 苏泽浅:“……没有。” 莫洵这么一说,年轻人生出了浓浓的违和感。 “所以说,我们和普通人生活的世界之间是有屏障的。”莫洵伸手比划了下,“不用担心。” 他率先跳上了叶片船:“下来。” 黄龙洞中用霓虹灯标明游览航道,船工们撑过一船船游客,莫洵的叶片舟和游客的船一起出发,很快驶上两条水道。 叶片小舟贴着岩壁行驶,莫洵的视线很少放在水道上,他在看岩石。 岩石上有什么? 有水蚀的斑驳痕迹,有石灰岩的万年的沉积,还有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刻痕。 苏泽浅看了会儿,发现莫洵在以那些刻痕决定行舟方向。 年轻人觉得没必要问莫洵是不是来过这里了。 水声和缓,偶尔能听见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啪嗒声,苏泽浅尝试着记忆路径,发现根本记不住。 莫洵没看他,却知道他在做什么:“别白费力气了,以前这里有道锁仙阵,没人能记住路。” 苏泽浅才想说话,就觉得心中一动,识海中落下一滴水,水滴晕开,其中蕴含的东西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已知已会的。 他突然就能看懂岩壁上斑驳刻痕的意思了。 苏泽浅:“师父?” 莫洵:“没别的意思,出去的时候你撑船。” 苏泽浅:“……” “师父,我不傻。” 他知道莫洵是在把他未曾来来得及参与的过去分享给他。 然而在这点上,苏泽浅是不满足的。 “师父,我在剑修的记忆里看见了两场战争,一场是和鬼王的,另一场是和天道的。” 莫洵“哦”了声。 苏泽浅继续说:“鬼王之战剑修看见了结局,但和天道的那场他们没看见。” 剑修在战斗结束之前便尽数陨落。 年轻人看着莫洵的背影,怀揣着小心,以及试探:“你能告诉我,第二次战争的结局如何吗?”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向莫洵提出要求。 他知道莫洵对他好,但有时候太好了,就是没把他放在等同的位置上,而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战争的结局,也是莫洵的结局。 苏泽浅要看的,是后者。 莫洵愿意分享给他的东西或许很多,却绝对不会包括这个。 他记得在剑修记忆中偶尔瞥见的莫洵,可不是什么云淡风轻的模样。 莫洵非常明显的僵了下,苏泽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黑衣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涵的东西太多,苏泽浅觉得自己被洞悉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摔落,疼,且冰凉。 莫洵回答他:“再说吧。” “阿浅,”莫洵补充了一句,“让你知道了,我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但——”但即使有苦衷,即使出于善意,隐瞒从来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苏泽浅的话没能说出来。 莫洵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泽浅就收了声。他看见了前面岩洞中的李林李木父子。 李木同时也看见了他们。 莫洵把叶片船划过去:“上来。” 知道了莫洵身份后,李木在他面前不太敢说话,把李林搬上船后,他直往苏泽浅那边瞥。 这一瞥还真瞥出问题来。 “你耳朵后面是什么?” 准备和莫洵换位置撑船的苏泽浅:“什么?” 李木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给苏泽浅看。 溶洞光线昏暗,照片上全是噪点,但耳朵后的图案还是能看清的。 中心一道曲线,如同太极图中分隔了黑白阴阳鱼的中轴线,两条阴阳鱼的鱼眼处被相同的图案取代——三道横线,上面放一道,下面两道平行,像是被拆散了的易经卦象,又像是山形纹。 这山形纹苏泽浅看过很多次,在莫洵的衣服上,在男人房间里的家具上。 苏泽浅把手机举给莫洵看:“这是什么?” 莫洵扯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长:“你猜。” 第一三五章 莫洵的吻是安慰式的,没有打算深入,苏泽浅却按住他的肩膀,给了他克制又温柔的回应。 于是一个浅吻变做缠绵,最终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莫洵的声音里带着轻喘:“三年……果然长大了啊。” 曾经的苏泽浅在肌肤相亲时总是显得被动而忐忑,哪像现在——如同一块被焐热了的石头,圆拙、温和,看似质朴,却能不动声色的暖上许久,让你根本放不开手。 苏泽浅有了表示,莫洵哪可能无动于衷,他抬手按上年轻人耳后的图案,看见苏泽浅的表情僵了下。年轻人按在莫洵肩膀上的手下移,扶在了莫洵手肘上。 莫洵瞬间明白了苏泽浅的意思,嘴角勾起的笑容于是带了点咬牙切齿:“想什么呢。” 苏泽浅是在怀疑莫洵这个状态行不行。 眼前景物水波般一晃,两人由现实进入了意识界。 “我只是想看看,这三年来发生了些什么。” 其实苏泽浅想得没错,莫洵确实没力气对他做什么,意识界连通魂魄肉身,莫洵在这里,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在这里,他至少能自如的行走。 男人拉起苏泽浅,走出宫殿,站在悬崖边上,看瀑布下云气缥缈。 意识界中的山里依然是全盛时的模样,云雾下有一顶顶山尖冒出来,如同海中礁石,三年间苏泽浅经历的种种故事,如一艘艘船,驶过云海,直抵天边不可视之处。 “三年……”白在失手摔了一只茶碗后说,“你终于醒了。” “三年,”这是在意识界里,通过苏泽浅的眼睛看见了所有事情的莫洵,“这个世界变得我看不懂了。” 在天师界格局变化之外,这三年中还有一点十分引人注目。 西方教派在华夏大地上崛起,从小众信仰变得能和佛、道分庭抗礼。 “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外国教派种类繁多,但对天师、山里人来说,它们都是从西式教堂里传出来的。 “我们应该庆幸他们不是一个教派。” 那些举着十字架的外国人之间也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如果他们用同一个声音说话,这个世界早就是他们的了。” 西方教派的渗透以一个非常平静的方式开场,信徒们在教堂门口派发传单,开开慈善音乐会,在礼拜的时候带一只唱诗班,吸引好奇的行人,扩展信徒。 教堂的活动一贯如此,一开始谁都没注意,更没人想到他们长久以来的行为在特定的条件下带来了爆炸性的结果。 当官方无法封锁消息,当局的解释不能安抚老百姓时,普通人选择了“以毒攻毒”的解决方式——求神拜佛,寺庙道观内香火不绝,然而天师们尚且自顾不暇,有能力的人也被普通人中的富裕阶层垄断了,普通老百姓供奉了香火钱,却得不到实质的回馈。 于是那些在教堂门口收到的书签,成了一张通往心灵避风港的船票。 而教堂,也给出了回应。 不同于天师道只有入了行才能感受到灵力,西方教派的所谓“神迹”普通人是能用肉眼看见的。 当第一次神迹传播开来,当局再想管,再想封锁消息,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代社会,无信仰的人最多,西方教派有用,于是都跑去信,天师界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拼不过西方人,一来灵力普通人看不见,二来,他们的确没有西方教派的“神力加持”,山里人在苏泽浅的受益下中止了与他们的合作,此刻想请个“神”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深居简出的了然大和尚开坛讲法,一方面是为众生祈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本土教派挽回局面。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说,佛家也是外来的。 “说话的人被天师、山里人联手打了个半死。” 天师和天师的关系,天师和山里人的关系,从来都很微妙,面对鬼王时,他们分歧极大,摆在明面上完全不加掩饰,但当鬼王消停,主要矛盾变成那群金发碧眼的外来者时,天师看奇形怪状的山里人突然就顺眼了,山里人对天师的感官同样如此。 不知道有多少天师自抽巴掌,骂自己鬼迷心窍,曾经的自己居然觉得外国人是友好的,可以帮自己打鬼王。 于是山里人、天师开始合作,以相当别扭、松散的方式。 最先提出合作的是李家人,他们和山里人站一边,却也占着天师的身份,两边都有关系,联络起来最方便,天师那边又确实有合作的意愿,李家人一开口,自然而然的迎了上去。 李家人的行为是苏泽浅授意。 白是山神,向来只管山里的事,老王说自己年纪大了,脑筋慢,搞不来人类的那些弯弯绕绕,于是只剩下苏泽浅。 年轻人于是就把一应事情都担了起来。 早早进入社会,又是给达官贵人们做菜的御厨,苏泽浅看得多了,懂得也多,要他拿主意时,眼神准,魄力也够。 几次事情下来,他在山里越来越说得上话。 和外国人有关的事情苏泽浅知道的最清楚,而山里的事还得问白和老王。 老王和白将三年的时间全部花在了恢复了山中气象上,玄龟笑言:“如果你醒过来发现山里还是一塌糊涂,不是又要被气晕过去?” 三年前,小妖怪流星一样死了许多,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死去的没有任何办法,受伤的却还能救回来。 小少年桃木受伤不轻,调养了近一年才恢复元气,甘草身上的伤还好,同伴们的大量死亡却让她歇斯底里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懂攻击手段,不适合攻击的小姑娘硬是要学如何打人——当然没人肯教她,小姑娘到处偷师,学到的全不是自己的路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甘草才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虽然战斗力仍不强,但绝对可以算是草木妖精中开天辟地的突破了。 白和老王的讲述一半是用嘴说,一半是画了水镜直接给莫洵看。 看水镜需要消耗灵力,黑衣男人还没彻底恢复,事情还没说完,额头上又冒了汗。 睡了三年人好容易醒了,白不敢托大,止住话头要他去休息,老王也说:“都等了三年了,不差这几个小时。” “睡了三年,睡得够了。”莫洵按了按太阳穴,“我的酒呢?” 莫洵口中的酒便是功德水。 供奉少了,功德水存货不多,老王不肯给:“留到关键时候再用。” 他也知道莫洵恐怕是不肯睡的:“和小苏说会儿话吧。” 三年,苏泽浅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着的,老王看着都觉得累,胆战心惊。 三年,因为时时要与人交往,年轻人身上冷冰冰的气场仿佛被削弱了些,变得温和了些,但老人却觉得他外表暖和了,内里却冷了,冰冷的中心是一团儿冷火,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引爆。 莫洵醒了,定时.炸.弹解除了,该放松放松了。 莫洵可以拒绝其他所有理由,却独独拒绝不了这个——你该陪陪苏泽浅,听他说说话儿。 苏泽浅有很多话想对莫洵说,他想说师父我想你,他想问师父你觉不觉得现在的我又残忍又肮脏? 然而他知道,告白换来的将是莫洵轻飘飘的调侃,这个男人异常看重言语的力量,他也知道后面的问题得到的必然是否定的答案,莫洵已经说了“你还是我的阿浅。” 他只能再一次的确认:“我否定了山里人借天师焚香降临的做法,却和天师合作一起对付西方教派,我让山里人失去了凌驾于天师之上的地位,成了和他们平等的,存在相互制约关系的一方……师父你真的,觉得我做的对吗?” “我在的时候,山里人是避世的,真正知道我们存在的很少——就算后来山里人在人类社会活动,也只和一小部分天师接触,而你,却让山里人走到了明面上。”说到这里,莫洵想起了他昏睡时的经历。 “我觉得……”莫洵直视苏泽浅的眼睛,“你没有把话说全。” 被莫洵盯着,苏泽浅毫无躲闪的意味,三年,在气势上他已经不比莫洵弱了。 “你的行为确实可以用你告诉我的理由解释,但你这么做,真的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有,”苏泽浅很干脆的回答了,他甚至微微的笑了起来,“但我不想告诉你。” 莫洵想了想,也笑,那笑有点儿针锋相对的锋利味:“不想告诉我的原因,和你隐藏灵力的理由有关系吗?” 苏泽浅笑容一滞。 三年,徒弟胆子大了,敢对师父说不。 可师父的洞察力,也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迟钝。 “你隐藏灵力是因为觉得煞气伤人,你信了鬼王的话——” “——却不信我的。” 苏泽浅垂了下眼,再抬头,看着莫洵表情冷淡——没了笑,挂上冷脸,又是三年前的苏泽浅了。 他反问莫洵:“你说没事的,让我等你,却一睡三年……你让我,怎么敢信你?” 第一三六章 “你醒了,你回来了,你没有食言,三年时间对于你来说很短,对现在的我来说也许也不算长……你有无数的理由,但你没有问过我一句,我愿不愿意,需不需要你这么做。” 苏泽浅完全不给莫洵开口的机会。 “你说你以身涉险是为了替我守住光明人间,你没问过我需不需要。” 苏泽浅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莫洵沉睡,鬼王意识消散的三年里,他不断的做梦,梦境起起伏伏,有莫洵不曾开口诉说的过去,有鬼王意识一片黑暗的记忆,有他自己人生经历的点点滴滴……也有他亲身经历的那一战中,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他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以局外人的方式思考,慢慢就懂了。 他和莫洵的牵绊,和鬼王的关系。他看见了莫洵为他做的一切,也看见了鬼王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苏泽浅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和莫洵的关系,不敢和别人诉说自己和鬼王的联系,他在沉默中思考,破而后立。 “因为你,我已经站在山里人这边了,人间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一辈子都围绕着你,如果你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这话说得煽情又极端,换苏泽浅盯着莫洵看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为了救世而陨落,我必疯狂,而王老师、白先生都会来劝我,说你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才……”他隐去了“死”字,“因为你的愿望是让我活,所以我不得不活。” “你觉得这种活,有意思吗?”苏泽浅无意识的揪住了莫洵的领口,黑色布料上的山形纹在褶皱间闪烁。 莫洵依然是那副精力不济的苍白模样,他一把攥住苏泽浅揪着他领口的手。 莫洵昏迷了三年,醒来时依然是冬天,年轻人的手冰冷,而莫洵的手是温暖的。 黑衣无常脸上没有笑,眉峰压下来,不悦的愠怒让他身上的压迫感层层叠起。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莫洵没有表情的看着苏泽浅,淡淡开口,声音里一贯的温柔笑意也没有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就该了解,我这个黑无常名存实亡,根本管不了人类轮回,你苏泽浅死一次,就是真的死了。” “而我不会死。”他看着苏泽浅,“我想了各种方法,花了很大的代价,把苏泽浅这个人类的生命拉长了数倍,为的就是能和这个人在一起待更长的时间。” “你说我不在你就不活,”一身黑色的苍白男人手上用力,翻身将苏泽浅压到身.下,“是想让我回来后难过一辈子吗?!你知不知道我的一辈子有多长!” 被压着的苏泽浅挣扎着想把莫洵踹下去:“凭什么只能我难过,不能你难过!” 面色苍白的黑衣男人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力气出奇的大,不管苏泽浅怎么挣扎,都被压得死死的。 “你是在偷换概念!”年轻人几乎在咆哮了,“人间沦陷我就一定会死吗?!我在山里啊!” “三年前,”莫洵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也不知是不是没力气高声说话,“你会在山里?” 话音落下,苏泽浅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下,然后年轻人彻底被愤怒淹没了:“你在用你的命逼我选择?!” 惊人的煞气冲天而起!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雷声骤然落下,黑色宫殿震颤!挂在屋顶两角的日月被闪电击穿,剧烈闪烁! 宫殿内,和苏泽浅针锋相对的莫洵忍住了一声痛呼,手上却没了力气,被盛怒中的苏泽浅一把掀翻。 两人原本是坐在床沿上,后来莫洵将苏泽浅压在床上,苏泽浅这一掀,直接把人踹到了地上。 莫洵被掀飞后的动作不是调整姿势避免跌倒,而是抬手去捂眼睛。 他仿佛在忍受着某种非人的剧痛,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苏泽浅从头激灵到脚,他看见莫洵捂着眼睛的指缝里淌出了血。 金色的血。 仿佛三年前的一幕重演,莫洵再次受伤,原因又是他。 “苏泽浅!”老王气急败坏的声音由远及近,玄龟结界在宫殿上方撑开,“把你的煞气收起来!” “是让你们好好说话,不是让你们打架!”老王冲进来,看了两眼,去扶莫洵。在他碰到黑衣男人之前,两团光芒从门外飞进来,投入莫洵身体。 光团没入身体,黑衣男人的气势陡然变了——虽然只是一瞬——那种荒古巨兽盘踞在面前的感觉,让苏泽浅将愤怒恐惧后悔害怕种种情绪统统忘却,脑袋里是彻彻底底的一片空白。 莫洵推开老王伸来搀扶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男人身上的虚弱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家伙不会好好说话,就是欠管教!” 突然恢复了实力的男人一把揪住苏泽浅,直接将人往外扔,苏泽浅骤然回神,仓促间来不及调整身形,翻转的视线中映入了悬空宫殿尽头的瀑布,莫洵居然直接把他扔了下去! 苏泽浅会御剑,腾空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回过神来的年轻人刚刚掐住剑诀,就看见一道黑色的影子追了过来。 莫洵说徒弟欠管教,就直接上棍子揍! 苏泽浅横剑格挡。 铮然一声响。 莫洵不置可否的勾起嘴角,瞳色赤金:“本事有长进,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苏泽浅一剑劈出:“都不是师父了,还什么都瞒着我吗?!” 莫洵哪里肯乖乖回答苏泽浅,黑棍带出一阵风,瀑布水流骤然紊乱:“呵,你都会瞒着我了,还敢要我什么都告诉你?” 两人招式相撞,随即被气波向两边推开,苏泽浅调整身形,于虚空中借了力,持剑再次向莫洵冲去:“那两团光是什么?!” “你身上的煞气是怎么回事?!” 谁都不肯回答谁。 “你们两个给我住手!”老王放下结界想隔开两人,可莫洵、苏泽浅都对玄龟结界十分熟悉,知道如何躲避。 老王也火了,收了挡天雷的结界:“你们自己接着!” 天雷影响视线,莫洵抬头,一棍就要往天上捅! 苏泽浅脸色骤变,横剑来挡,身上煞气更盛一层:“你干什么!” 莫洵眯着眼,金色竖瞳冰冷璀璨:“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 “山里人为天道所恶,你冲到最前面,是想替我们将天道的视线挡住?用你的煞气,用你的命去挡?” “我有分寸!”苏泽浅怒道,“如果不是你无理取闹,我不会让煞气失控!” “我无理取闹?是谁想要山里山外和平相处?是谁老在替天师说话?!” “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你一个小孩子,说不要人间就不要了?人间沦陷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我早就长大了!”苏泽浅弃了剑,揪住莫洵在他嘴上狠狠一咬,“不是小屁孩!” 莫洵收了长棍,握着苏泽浅的腰,直接将人从半空中按到地上,腾起半米来高的浮尘:“哟呵,厉害了嘛。” 被咬破的嘴唇滴下红色的血液,落在苏泽浅脸上。 吵了一架,打了一架,两人要聊的问题毫无进展。 然而打架无疑是相当好的发泄途径,无论是莫洵还是苏泽浅,胸中那股憋闷都泄得差不多了。 戾气煞气迅速收回,天雷敛去,山中恢复一片晴空。 两人闹出的动静非常大,山里人全都跑了来。 尘烟落下,看见远远近近围着的熟人,苏泽浅脸上烧红一片:“让我起来!” 莫洵挑眉,没动。 不知是因为那两团光,还是三年昏睡中的经历,此刻莫洵的表现是和他外表匹配的年轻肆意。 而苏泽浅三年间的成长改变了他的气质,即使是恼羞成怒咬牙切齿,也带着一股成熟的意味。 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们像师徒了。 山里人震惊得无法言语——一半是因为莫洵的突然出现。 于是一片寂静中,某道带着颤抖的沙哑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你……你是谁?” 莫洵转头看过去,是枯瘦得不像样的殷商。 莫洵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屑一顾,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在意。 黑衣男人维持着压着苏泽浅的动作,腾出一只手抹掉嘴唇上的血,吐出三个字—— “他男人。” 第一三七章 “他男人”三个字落地有声,苏泽浅脸上通红,心里却暗戳戳的有点开心。 周围山里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殷商突兀的爆发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剑修……你告诉我你是剑修,苏泽浅!” 这是苏泽浅完成山中修行后,殷商在莫洵小区门口遇到苏泽浅时,得到的拒绝。 黑衣男人淡声问:“剑修就不能有男人了?” 莫洵站起来,对苏泽浅伸出手,后者盯着看了眼,伸手握住,借力站起。 莫洵看着殷商,与苏泽浅针锋相对的愤怒消失,那彬彬有礼的姿态中带着一股漠然。 殷商身边站着两个山里人,看见莫洵望过去,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绷着脸去看苏泽浅——殷商在山里没有自由,但人类脆弱,真的把人一关三年,不死也疯,疯疯癫癫的殷商和理智清醒的殷商,哪个更有用不用说都知道。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带殷商出来放风。 不用说,这也是苏泽浅安排的。 在莫洵看来,苏泽浅对待殷商还是留了两分情面的,和肉体上的折磨相比,精神上的摧残无疑更难以忍受,但苏泽浅从来不对殷商说什么,所以现在站在莫洵面前的殷商虽然形容憔悴,但眼神还是明亮的,他心里的信念还在,斗志还在,三年了,他始终还觉得自己能翻盘,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莫洵半点不留余地,他用矜持冷淡的口气问殷商:“以你的所作所为,你现在有什么理由对苏泽浅的拒绝耿耿于怀?” “你把事情做绝了,又怎么有脸来摆一副旧情难忘的姿态?”莫洵就当着众多山里人的面说着。 殷商在山里呆了三年,山里人对他的事迹都知之甚详。 殷商的视线从莫洵脸上移到了苏泽浅脸上,后者脸上红色未褪,表情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他看见殷商望过去,对视了一眼后无波无动的移开了目光。 殷商仿佛被苏泽浅的这个举动刺激到,猛地拔高声音:“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你为什么觉得阿浅还要对你念旧情。”莫洵声音依然平淡,像把钝刀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话题突然一变,殷商显然没反应过来,饶是苏泽浅也摸不着头脑。 “你在山里三年,为什么还没被救走?” “山里人是强,是有能力看住你,但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殷商的价值只在于一小部分天师,即使没有你这个质子,我们也有别的方法去牵制他们。” “你还在这里,只能说明用你来牵制他们耗费的人时物力最少,最合算。” 莫洵掀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直白的告诉殷商:“如果不断有人来救你,让我们以你为牵制的代价不断增加,你绝对已经出去了。你在这里,是因为没人来救——没人下定决心一定要救你出去。” “我听说,你的改变是为了给你父母更好的生活。”莫洵看见殷商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但就现在的情况看来,你已经是个弃子了。” “不可能!”殷商哑着嗓子低吼。 在山里三年,看着营救行动一次次失败,殷商也开始急躁,开始疑神疑鬼,他看着天师们退却,会咬牙切齿的想,我落到这一步不都是为了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再撑一撑,不再拼一拼,分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 每一次天师的退却对殷商都是折磨,山里人折腾他,对天师示警,这是肉体上的折磨,他失去了又一次逃脱的机会,这是精神上的失落。 殷商觉得天师们的营救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表演——我们尽力了,但我们真的做不到——以求良心上的安慰。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殷商甚至想,如果不是妈妈也在山里,他早就逃跑了。 他竟已经把自己的母亲看做了拖累。 意识到这一点的殷商悚然一惊,他为自己树立的道德高标出现了裂纹,这是致命的,殷商只能通过不断的逃避来麻木自己。 而莫洵,这个外人的话,让他再也没办法逃避。 “为什么不可能?” 殷商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跌坐在地上,莫洵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因为帝流浆一事,殷坊被除族。他意图带你远走,过安生日子,你却不甘心,还要搅进来,美其名曰要让自己的父母重新过上之前大权在握的日子,但你有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这句话出口,莫洵就觉得不对,有几分心虚,果不其然听见了苏泽浅在背后轻“呵”了一声。 莫洵没管身后的动静,心想着等会儿再找你,继续盯着殷商:“或许他们愿意,或许他们不愿意,但殷坊已经被你架了上去,再想下来就难了。” 这是他儿子弄出来的产业,他这个做爹的没权利替他否决,失去了脱离的机会,再次身处局中,想要离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再次享受到权利的滋味——不受制于家族意志的,全然自由的权利,殷坊或许也不想放手了呢?” 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折磨,殷商的心理防线本就摇摇欲坠,此刻被莫洵直白的点出,便如洪水决堤,全然崩溃。 一边是权利,一边是儿子老婆。 为了儿子殷坊已经放弃过一次权利了,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现在他又一次站在岔道口上,做出同样的选择是否是重复错误呢? 殷商设身处地,觉得自己也会这么想。 儿子和老婆在山里死不了,既然能活着,就不算亏待了——而他们有营救行动,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殷商眼神涣散,回到了刚开始的问题:“你是谁?” 这张脸是熟悉的:“莫洵?莫老师?” 莫洵回答他“是”。 殷商涣散的目光又凝回来:“莫洵,苏泽浅?”他用一种感觉稀奇夸张语气喊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想到了当初苏泽浅三句不离莫洵,想到了那个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想到了自己傻乎乎的不设防备,对莫洵的殷勤备至。 回想起来,是那么的可笑。 于是他就笑了,笑得歇斯底里,笑得眼眶通红,笑得几乎哭出来。 有时候,让人崩溃只要短短一席话,毁掉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小小一个决定。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 莫洵没兴趣看殷商崩溃的模样,招呼了声苏泽浅一起离开。 “所以我们现在是不是该相互坦白了?”莫洵环抱双手,靠在树干上看着苏泽浅。 一场浩劫之后,山中留存的老树不多了。 苏泽浅显然对莫洵的信誉还抱着一定的怀疑:“你先告诉我那两道光是什么?” “是我的眼睛。”莫洵老老实实回答了,虽然这个回答听上去匪夷所思。 男人需要挽回自己的信誉所以进一步做了解释:“你看过我的本体,也见过我的记忆,想必也知道一个成语‘画龙点睛’。” 莫洵的记忆是在一片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开始的,然后叹息声中,有人在他身上点了两笔,他才得见光明,并腾云而去。 苏泽浅:“你是画在寺壁上的那条龙……” 他说着有些不确定,画龙点睛的故事中,不止一条龙,而莫洵的记忆里,他却是唯一一条剩下的。 “封印真龙的不可能是凡人,给我点睛的又怎么会真的是个和尚。所谓故事,都是三分实,七分虚。”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苏泽浅断断续续的将自己的行动补充完整。 他结束了天师和山里人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结束了山里人凌驾于天师之上的地位,却为山里人赢得了在人类社会的话语权。 山里人争命,天道不允,他苏泽浅是个人类,他争,天道无可奈何。 唯一会带来天雷的,只有他身上的煞气,于是苏泽浅去学如何收敛灵力,如何隐藏煞气。 既然莫洵的封印能替他挡二十多年的灾,那肯定还有其他办法能瞒天过海。 苏泽浅确实找到了方法,而其中的艰辛,也不需要用言语多说。 “你争,天道要你死,你避,依然躲不开劫难。”苏泽浅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争?” “这一次,你还有我。” “王老师替我卜卦,说我的命运曲折坎坷,却有一线生机不灭。” “殷商搅风搅雨,落在敌人手里三年都能活着,我还有王老师的卦,为什么不大胆些?” 听完苏泽浅的话,莫洵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个看上去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问题:“你小时候,到底喜不喜欢国画?” 苏泽浅一愣:“国画?我……”他在真话和假话间犹豫了下。 犹豫已经给了莫洵答案。 “你果然不喜欢。”莫洵笑了下,眼中的一点儿期盼的光亮熄灭,整个人却是释然。 “你也大了,我不为你决定什么了,反正,路你自己走。” 第一三八章 “路你自己走。” 莫洵的话说完,苏泽浅百感交集,他一方面欣慰于自己终于得到了莫洵的承认,另一方面又陷入了曾经有过许多次的纠结中。 莫洵的放手,是觉得自己管不了他了,失望的放任自流,还是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苏泽浅也知道,后面的担心是自己杞人忧天,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路我自己走……”苏泽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三年来每当负面情绪过多时,他总会这么做,此刻做来驾轻就熟,年轻人很快找到了又一个兴趣点,“我现在半步都不想走。” 在莫洵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前,年轻人已经直直撞入了他的意识界。 视线骤然翻转,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水沁的痕迹,挂着的一盏吊灯模样老土。 “你很喜欢这套老房子。”莫洵抬起视线,看把自己扑倒在床上的苏泽浅。 背后的床垫很柔软,该有的支撑力却丝毫不差。 苏泽浅想给莫洵改善生活条件,后者却不肯搬家,于是年轻人只能从家具上动脑筋,老房子里的老床上放着的是外国进口的乳胶垫,价值不菲。 苏泽浅活了二十八年,有一半的人生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这里有他的回忆,是他初心所始:“我喜欢的不是这套房子,是住在这里的人。” 年轻人的目光灼然,无声无息燃烧了三年的暗火,在这一刻终于吐出了明亮的火焰。 压在身上的年轻人一头短发,是莫洵看惯了的样子,身下的乳胶垫是刚开封的模样,连床单都没铺上,这是苏泽浅工作后,给莫洵买的第一个大件。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苏泽浅对莫洵的感情已经发了芽。 白色的乳胶垫忽然变得云朵般柔软,承托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莫洵和苏泽浅陷下去,陷进了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中。 他们穿透白色的浓云,掉入一片极深的水潭,坠势止歇,莫洵在苏泽浅胳膊上轻轻一扶,就带着人如同箭一般冲出了水面。 在破出水面的瞬间,往上的力道便止住了,两人湿淋淋的浮在水面上,不远处瀑布飞泻而下,隆隆水声,蒙蒙水雾,莫洵半拖半扯着苏泽浅游到潭边,花木掩映,湿淋淋的黑发男人将苏泽浅抵在石壁上:“越来越会说话了嘛。” 画龙点睛,两团光收入身体,莫洵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变成了一片赤金,那金色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如同燃烧的阳光。 苏泽浅不说话,直接吻了上去。 莫洵半合着眼睛回应他,指尖游走,将苏泽浅的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 苏泽浅修剑,手也是极稳的,然而他不熟悉莫洵的那身黑色袍子,笨拙的摸索着,缓缓的,试探的,抽开了莫洵的腰带。 齐腰深的水褪去了,倚靠着的岩壁变得平整,顺着岩壁淌下的水也变得温暖。 环境又变了,苏泽浅略微睁了睁眼,莫洵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响起来,是声不正不经的“会玩”。 他们站在相当简陋的公共浴室里,阳光从气窗中照入,被换气扇切成一格一格的旋转着。不是洗澡的点,灯都没开,水龙头却全部打开了,一道道水柱在阳光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 这地方应该是莫洵避暑时住的农家乐的浴室,和现实中的相比,意识界中的浴室异常的干净,白色瓷砖上没有一丝水垢,白得像是上好的玉石一样。 苏泽浅趁着莫洵说话的当口喘了口气,两人的气息交缠,酝酿出满满的暧昧来。 年轻人已经解开了莫洵白色里衣的腰带,衣物下露出的胸膛上有金色的山形纹在蔓延。 莫洵也已经把苏泽浅的衬衫给脱了,细致的、慢条斯理的动作带着股撕扯的野蛮意味。 两人的动作都很慢,仿佛镇定、冷静,丝毫不着急。 然而气温已然被蒸高,不止是苏泽浅,连莫洵脸上都现了红晕。 炽热的胸膛贴在一起,苏泽浅勾住莫洵的脖子,而莫洵的手向下滑去—— 模糊的呢喃声震动耳廓,低醇的声音带着从胸膛中发出的叹息,是莫洵在说:“真要命……” 情绪激荡间场景不断变幻,老房子,榕府,避暑农家乐,这是人间;三途川边彼岸花娇艳,不知什么东西敲击着发出更钟一样的钝响,又凉又空旷,这是地下;白玉宫阙,彩云飘浮,有香花飘落,这是天上。 而金光漫溢,梵音袅袅,是佛前。 莫洵在佛光外的黑暗中,金色瞳孔明亮,眼角带着动情的红,他说:“大不敬。” 苏泽浅含糊道:“你还想四大皆空?” “你觉得呢?”莫洵嘴上问着,用行动给了回答,于是苏泽浅彻底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欢宴炽烈又疯狂,意识界中场景不断变幻,到了后来,身处其中的两人都懒得去在意。他们从如茵的绿草中滚入绫罗铺就的卧榻,见过白雪皑皑的仙人洞府,亦听见了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到了最后苏泽浅彻底迷糊了,他只知道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生怕他又一次的消失。 莫洵一直很清醒,咬着苏泽浅的耳朵笑:“说我不行?呵——” 到底是莫洵克制住了自己,带着小徒弟脱离了意识界。 迷迷糊糊的苏泽浅生生被吓得清醒了一瞬,他和莫洵居然还在那棵大树边上。 “多久……”年轻人的嗓子是哑的,他问在意识界中呆了多久。 四大不空的黑衣男人唇角带着餍足的笑,打着佛偈:“恒河沙数,瞬间即永恒。” 也就是说现实中只过了一瞬。 莫洵一个公主抱抄起了苏泽浅。 年轻的剑修完全没力气动弹,破罐破摔的躺在男人怀里:“为什么之前时间的流逝是一样的?” 在此之前,他们几次进出意识界,内外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一样的。 莫洵回答他:“因为我取回了眼睛。” 画龙点睛,关在在于眼睛,老王说莫洵不会死,是因为他将双眼保存在山中,就如同上古修士将魂魄抽取出一分藏在某处保命。 魂魄不全,必然衰弱,莫洵亦是如此,他的时强时弱是有规律的,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山中强,在山外弱。 山中存着他的眼睛,神魂合一,自然强大。 取回了眼睛的莫洵对苏泽浅说:“现在,我们都只有一条命了。” 第一三九章 自从听了莫洵的一席话后,殷商彻底颓废了,枯槁的年轻人存了死志,开始绝食。 山里人无所谓,殷商不吃饭,他们也有办法让他活下去,他们不关心心如死灰的活在饥饿中到底是怎样一种折磨。 唯有做饭的小妖怪苦恼,殷商不吃,他是不是就能不做了?可做饭给殷商吃是上头布置的任务,哪能自己说不做就不做。 小妖怪去找森蚺拿主意,美艳的女人告诉他:“把他和殷夫人关一起去。” 殷商和殷夫人一直是分开关押的,山里人防患于未然,怕母子两个在一起商量出逃跑的计策来,现在,他们不怕了。 小妖怪将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的殷商送到殷夫人院子里时,扬声对着屋子里的人喊:“你儿子不肯吃饭,要饿死了,你管管吧。” 殷夫人眉宇间有抹不去的忧愁,但姿态还算沉稳,不管境遇多困难,她始终撑着一份体面。这份得体在看见枯瘦得不像话的殷商时破裂了。 “我的天呐……”一声惊呼之后是风度全无的咒骂,“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殷商只是看着殷夫人,竟是消沉得说不出一句话。 殷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紧,自己的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做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妈,”殷商在殷夫人的痛哭中出了声,“是不是我们死了,爸就不会再束手束脚了?” “你在说什么?别人和你说什么了吗?!”殷夫人疾声问道,“别听他们胡说!你爸爸不会放弃我们的!” “是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殷商这么说着,没有向殷夫人转述莫洵的话,也没有提到自己的猜测。 “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成为他的累赘,然后呢?你就打算去死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殷商说了句很不负责任的话,“我不想管了。” 殷夫人一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只能老生常谈苦口婆心的劝,曾经的她没能说服殷商留在家里,此刻的她显然也没法让这个固执的家伙回心转意。 李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殷商抬眼看他,殷夫人也止住了哭泣,女人脸上一塌糊涂,表情是凶狠、防备的:“你来做什么?” 和苏泽浅不同,三年时间在李木身上留下的鲜明的痕迹,他变成熟了,也消瘦了,一张脸棱角分明,从李林身上继承的,那股懒洋洋的腔调不见了,他的气质向苏泽浅靠近,变得锋利起来。 三年,苏泽浅蓄了头发,李木却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辫子,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在痛苦中蜕变。 李木的妈妈死了。 死在了殷坊的人手里。 讽刺的是这并不是有预谋的,完全是被波及,两方势力火拼,不是天师的李木妈妈没有自保能力,就那么死在了一道失了准头的攻击中。 殷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才对李木格外警惕。 失去爱妻,李林的精神气骤然弱了,李木继位成为家主。 “我听说殷商在寻死,过来看看。” 李夫人死亡时,李木也在场。 那时候敌人已经在撤退了,穷寇莫追,李家人本来也打算收兵了,但家主夫人的意外死亡让李林李木彻底疯了,他们围追堵截,将百十人屠戮殆尽,造成了天师战斗中极少见的血流成河。 这件事发生后,李木殷商虽然同在山里,但是再也没有交集。 李木很确定殷商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都懒得去想殷商会不会觉得愧疚。 不知是因为母亲的死,还是家主的压力,有时候李木说话刻薄不少:“三年来你就没有消停过,但你现在还在山里,这回的绝食,你觉得会有作用吗?” “你来做什么?”殷夫人打断李木,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来看看你们,”李木脸上连装出来的笑容都没有,“我刚刚见了殷坊。” 莫洵的苏醒代表着很多事情将会以更快的速度推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抵抗外来者的侵略。 钟家代表当局进入山中谈判,以李家为首的天师也派出代表参会,种种迹象表明,在此次谈判之后,山里人与当局有很大的可能性联手,预估一下双方可能提供给的资源,殷家也坐不住了。 来分一杯羹倒是其次,关键是一旦山里和当局联合起来,三方势力平衡的局面将被打破,殷家将失去立足之地。 “殷坊打算放弃你们了。”李木告诉面前的母子。 殷坊说愿意将殷商、殷夫人留在山里十年,表达自己的诚意,来换谈判桌上的一个席位。 李木完全不为所动:“我们为什么要替你养老婆孩子?” 将人作为质子,默认的规矩是收留的一方要保证他们活着。 “我觉得你没有和我们谈条件的实力。”他非常直白的对殷坊说,“我们和当局谈判破裂的可能性非常小——几乎就是没有,我们联手后,还有必要用手段来制约你们吗?” 殷家不敢和联手的两方对着干,那是以卵击石。 “你现在对我说,你愿意将老婆孩子放在山里,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想要他们了?”他知道莫洵和殷商的对话,于是将之搬过来,放到殷坊面前,“三年来,你们多次组织营救,却没一次成功,在我看来,失败不仅是因为山里人强,更是因为你们没有尽力。” “如果你确定愿意把他们放在山里,可以,我也可以让你上谈判桌,但殷商殷夫人的生死就不是你说了算。” “如果你想把他们带回去,也可以,满足我们的条件,拿东西来换。”围绕着殷家聚集起来的团体中,也藏着不少宝贝。 殷坊说要考虑,说不是他一个人说得算,要回去商量,谈话无果而终。 李木把事情说给山里人听,苏泽浅一针见血:“他是在拖时间。” 其实从三年来无数次失败的营救中就可以看出,殷坊已经失去他作为家主的魄力了,他既无法像当初救殷商那样,一个人扛着整个家族的反对一意孤行,决心要把人救回来,又狠不下心,舍弃亲情专心事业……他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老话是有道理的。 莫洵也在场,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李木:“你打算怎么办?” 有着一双金色眼睛的莫洵的气势比三年前更盛,然而李木却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他了,他从莫洵的话里听出了培养的意味,心里既不反感,也不激动。 棱角分明的年轻人想了想,觉得让殷坊拖拖时间也妨碍不了什么,于是他说了自己在结束和殷坊谈话后,立刻想做的事:“我想去看看殷商。” 这是在征求同意。 莫洵说:“去吧。” 听完李木的话,殷夫人厉声喊道:“不可能!”她脑子里转的念头无非是就算殷坊不顾自己了,也不可能放弃殷商。 殷商没有出声。 李木看着曾经的好兄弟,心情有些复杂。 因为苏泽浅和莫洵的关系,李林曾几次和李木确认他的性向,做父亲的明确的告诉他:“你如果想和男人过日子,我也不阻拦……但你得给我个适应的过程,别憋着不说。” “但那个男人,绝对不能是殷商。” 李木一直解释自己只是把殷商当兄弟,没有别的意思,可在母亲离世前,李木始终无法对殷商彻底狠下心。 这其中确实有些因果,但不是李林想象的那样,而是一个相当狗血的故事。 李木说他喜欢姑娘不是随口敷衍,少年慕艾,他真的有过喜欢的女孩子,那个姑娘殷商也认识,是差不多级别的家族里,一起长大的姑娘。 李木喜欢那个姑娘,一直不好意思说,在他鼓起勇气表白之前,那姑娘却问他殷商有没有女朋友了。 李木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意识到了不妙,但仍怀着一丝侥幸:“他没有……是不是听见别人说他什么了?” “说他什么?” “说他……”李木犹豫了下,做了一件在他看来很对不起殷商的事,“说他喜欢男的。” 那姑娘显然不知道这个消息,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是真的。” 那时候李木很天真的想,殷商喜欢男的,你不能喜欢他,那么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呢? 然而姑娘在愣了一会儿后自信的笑开:“那我就试试能不能把他掰直呗。” 李木喜欢的就是这个姑娘的自信开朗,可这一回,她的自信开朗伤到了他。 后来那姑娘自然没能和殷商走到一起,她遵从家族的安排,被嫁进了某个家族,她在婚礼敬酒的时候开玩笑一样的对李木说:“我结婚啦,殷商就只能交给你啦。” 殷商一直不安分,他们这两个做好朋友的没少给他善后,姑娘在酒席上光明正大的话没让任何人听出问题——只除了李木。 年轻人含着不为人知的心酸,笑眯眯的应下,祝她新婚快乐。 那是他的初心,他的白月光,就算姑娘看不见不知道,李木也履行着他的承诺。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李木把殷商当兄弟,但那些让人意外的包容忍让,则是因为这个姑娘。 而如今这个姑娘也死了,死在混乱局势下的家族倾轧中。 得知这一消息的李木喝了一晚上闷酒,陪他的是苏泽浅。 苏泽浅问他怎么了,李木不想回答,见他不回答,苏泽浅也就不再问,只是安静的陪他。 两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借酒消愁,到天快亮的时候,醉醺醺的李木才打破了沉默:“苏泽浅,别人都说你煞气克人,可你在乎的人都还活着,我在乎的……死了一半都多了。” 苏泽浅同样醉眼迷蒙,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我只在乎一个人。” 年轻人拖着大舌头的醉腔,慢悠悠的说:“你应该觉得幸运,有那么多人值得你去珍惜。” 第一四零章 在谈判开始开之前,莫洵出了趟海,他要亲眼看看,归墟之境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苏泽浅与他同行:“在我眼里,那里就是一片海洋,风平浪静,但一旦越过你们所说的那个位置,我的灵力就被削弱到只剩两成。” 两成灵力足够制作符咒,制造些让普通人惊叹的效果了。 海风呼啸,风中是海洋特有的腥味,剪短了头发的苏泽浅站在潮湿的渡口,对莫洵说:“我猜测那道屏障对两边的效果是一样的,外国人到我们这边来也会被削弱。” “这么说来,我们在无象殿遇到的那名主教岂不是厉害得很了?” “是的,他们应当很厉害。” 为了确认情况,已经有不少天师、山里人都往屏障处去过。看得见归墟的山里人根本到不了屏障处,即使有天师,甚至是普通人与他们同行,用各种方法拉扯他们,屏蔽他们的意识,都无法让他们到达归墟所在的那个点。 而天师虽然能到达,但无一例外都被削弱的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 没有人能在归墟处御空,莫洵和苏泽浅出海也得乘船。 得到了莫洵所有财产的苏泽浅绝对是个有钱人,他租了艘带船长服务的游艇。 苏泽浅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出海了,他甚至和船长认识,登艇时还与他问了个好。 一身休闲装的年轻人背着套沉重的专业摄影装备,变了个人类模样的莫洵则带了水下摄影机,以及一套监测水质的仪器。 这是他们的伪装。 船长只管开船,那么专业的东西也不会有人去碰,艇上的两个服务生被苏泽浅打发走,门一关,莫洵灵力一动,那些设备自己开始组装。 “我越过归墟后,没有收敛灵力,立刻有外国人的船靠了过来。”苏泽浅告诉莫洵,“那船上的气势比我们遇见的三个要强得多。” 年轻人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取下:“于是我转头就跑了。” “他们没追上来。” 设备组装完成,船舱充满了高尖的科技味,然而西式布置的餐桌上却多了一柄古色古香的酒壶,旁边还配了几只白瓷杯子。 苏泽浅倒了酒递给莫洵:“我怀疑他们不是人类。” 转头就跑不太符合苏泽浅的风格,莫洵接过酒盏:“没试探试探?” 苏泽浅着莫洵,轻轻笑了笑:“我不敢在外面耽搁。” 这话意味深长,已经将酒杯送到唇边的莫洵动作顿了下,长长“哦”了声。 他喝了口酒,一勾苏泽浅的下巴,嘴对嘴喂了过去。 苏泽浅含着他的嘴唇加深了这个吻。 意识界中一场欢宴后,现实世界里的两人独处变得没脸没皮黏黏糊糊。 没外人在,莫洵褪去人类的伪装,一双眼睛变回金色,灵力携着威压铺展开去,是回归的宣告,也有没事就滚远点的意思在。 山里人和天师在海上都有驻防,感受到莫洵的气息,果真没人来打扰。 黏糊了会儿,苏泽浅继续说下去:“有天师尝试着接触,但都没能回来。不过对方也是一样,他们来接触我们的人,我们也全都扣了下来。” 有聪明的尝试走普通人世界的法律程序,要求把人归还本国,但既然两方是相互扣押,又都有着没法在法庭上公开说明的深层缘由,最终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也有天师通过普通人的途径飞去了国外,试图接触外国的秘法,然而从普通人的途径走遇上有特殊本领的人的可能性非常小,对方又有了防备,当局动用特殊部门,传回来的消息也几近于无。 “国内也抓了几波外国的探子,他们嘴很紧,又因为本源不同,三年来,我们还是没摸清他们的路数。” 莫洵点头,这些事出发前老王已经和他提到了些,此刻苏泽浅将内容补充完整。 广袖长袍的黑衣男人坐在沙发上喝着酒,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他看着窗外,金色眸子里映出水浪滔天,他们距离归墟这道天鉴已经很近了。 在莫洵的眼中,不远处便是世界尽头,海面如同被人切了一刀,形成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悬崖,海水疯狂灌入,而悬崖下又有声势浩大的水幕逆流而上,水天相接,完全阻隔了另一边的景色。 隆隆水震得莫洵耳膜发痛,不知是耳鸣还是水声中真的夹杂了其他声音,听不清又格外刺耳的噪音让莫洵脑袋都疼了起来。 明明是在船里,却还是能感受到归墟处可怕的狂风,整个人被不可抗拒的力量颠上颠下,连坐着都仿佛会被摔出去。 那种晃动仿佛天塌地陷,让人由心底产生恐惧。 男人不得不攥住苏泽浅的手腕保持平衡。 “师父?” “停船。” 和所有山里人一样,莫洵根本靠近不了归墟。 归墟的景象和莫洵记忆中的别无二致,确认了这一点的男人只能叹气,此处的秘密恐怕真的只有人类才能探明了。 “回去吧。” 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进行尝试,莫洵放弃了,和从前的他相比,现在的男人显然惜命不少。 苏泽浅无疑是乐于看到这种改变的。 远离归墟,回到山中,莫洵察觉了不对。涛声不再,尖利刺耳的声音依然没有消失。 苏泽浅表现平常,显然没听到,那么问题肯定出在自己身上。 围绕耳边的声音令人暴躁,这暴躁有着让人心烦的熟悉感。 莫洵回想了很久,才想起这是什么声音。 这声音存在于恶鬼道,存在于十八层地狱火海刀山,来自忘川最深处,孟婆汤也洗刷不了的怨毒—— 这是鬼王的声音。 苏泽浅被找去商量事情,莫洵一挥袖,将黑色宫殿大门合上,于大殿中央盘膝而坐,进入了不允许外人探看的识海深处,于一片混沌中,看到了那团黑色。 鬼王以烟雾的原型存在着,包裹,吞噬着虚空中的点点亮光——那是莫洵的力量。 吞噬的过程是缓慢而温和的,如果不是因为归墟的力量让虚弱的鬼王感到恐惧,让他下意识的激发全部力量保护自己,莫洵根本发现不了他。 存在于莫洵意识界中的鬼王非常虚弱,黑烟飘忽不凝实。虚弱在鬼王本体身上不仅表现于实力的降低,更表现在是心智的倒退。 曾经的鬼王行动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却相当稳得住气,可现在,莫洵不过是发现了他,他就被激怒了,用尖利的声音,毫无城府的,用最直白、直接的方式来刺激他:“哈,莫洵,没想到吧,我居然藏在你意识界里!” “你是这个世上最懂得如何防备我的人了,还不是被我侵入了?” 那一日,莫洵将鬼王黑烟裹在身上冲入雷云,自身也受伤不清,糟糕的状态,过于贴近的距离,被侵入也不难理解。 三年,莫洵失去意识,鬼王为所欲为,他在莫洵意识深处吞噬融合,如今几乎已经和莫洵融为一体。 吞噬徐徐进行,融合却是快速的,因为二人同源。鬼王是恶念合集中生出的意识,莫洵是恶龙魂碎中生出的意识,皆为鬼王。 因为同源,莫洵了解鬼王,知道如何防备他,而一旦被侵入,除非鬼王自己退去,莫洵很难将他赶走。 莫洵烦躁的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将他弄走,如果是从前,他刮骨疗毒,将鬼王连同光团一起挪出去就行了,但现在莫洵看见,鬼王蛛网一样扒在了代表他眼睛的两团光芒上。 被发现之后,鬼王放任了刻印在自己灵魂上的尖叫,莫洵耳边的鬼哭狼嚎更响亮了。 “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等你坚持不住了,我就能取代你了。”鬼王心情很好,语调中是完全不遮掩的恶毒,“真是期待那一天啊。” 一旦莫洵心神动摇,他就能乘虚而入。 “师父?” 扣门声和苏泽浅的呼唤一起传入意识界。 莫洵草草下了个封印将鬼王锁住,然后退了出去,打开殿门让苏泽浅进来。 年轻人进来后先是看了看莫洵,他不明白莫洵为什么要关上门,但他确实不知道莫洵在殿里起居习惯,也就没问。 “师父,天师到了,你要出席吗?” 山神山主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在苏泽浅打破了山里山外的依附关系之后,白才偶尔以真身与天师中的上层人物会面。 “出席,当然出席。” 是因为他醒了,才有了这次谈判,如果他不出席,山里人还要和他汇报了再做决定,何必兜这么个圈子呢。 尖利的叫声因为封印减弱不少,太阳穴还是突突的疼,莫洵不自觉的抬手揉了揉:“阿浅,等谈判完了,我还有件事要让你拿主意,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苏泽浅应了声好。 第一四一章 悬空宫殿是莫洵的居所,轻易不让人进去。 一场浩劫,山中布置损毁过半,但腾出个开会的地方还是容易的。 会场在半山腰,古色古香的布置,是残存下来的古老建筑,和山里人亲近的天师已经来过几次,面对第一次进山的张家人,多少有些优越感。 不管山里人和天师的关系如何,人类对妖魔鬼怪的敬畏从古时候传承至今,即使知道对面的角色与合伙人没什么两样,但天师们心里到底是抱存了谨慎小心的。 沉重的摩擦声中,古建筑打开了大门,有才化形的小妖怪以人类孩童的姿态走出来,分列两侧,摆开仪仗迎接客人。 进门后先过中庭,再过曲水回廊,最后才是正厅。 平头案,太师椅,两边客座八仙椅,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正厅中心是一圈椅子,不多,客座就四张,这四张位子坐起来有讲究,天师们相互看看,谦让一番,很快达成共识,各自落座。 余下的人身份稍差一些,就站到自家坐着的长辈身后。 有人低头品茶,有人看着门外,也有人虚着眼,偷瞄那两张主座。 这座古宅第一次做会场用时,两张主位白坐上首,老王坐下首。后来苏泽浅起来了,老王的位置就换成了他。 再后来,有些事情白彻底放手给苏泽浅,年轻人就坐到了上首。 又有不是苏泽浅管的事的,便又是白和老王出席。 “这回会是谁来?” 谈判是苏泽浅一手促成的,可动用山里的资源却要老王说了算,这两个人按理都得来。 可白是山神,不能不出席,这么一算,三个人都得来,可座位只有两张,难不成让一个人站着? 听着旁人的窃窃私语,第一次进山的张老爷子垂着眼睛喝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他看来,既然苏泽浅和老王地位上没有明显差异,那么让谁站着都不合适,山里人不会不考虑这一点,如果只有那三个人可选,这次的谈判根本组织不起来,或者说,不会放到这里来。 让这一难题迎刃而解的,恐怕只有那一位了—— 厅里突然静了,张不知放下茶碗,向门外看去。 就算心里猜到了,但这一看,还是一愣。 来的是三个人。 为首之人,黑衣黑发,嘴角带笑,身上气势凛然。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白,一个是苏泽浅。 山神白衣白发,一张脸冰冷,而苏泽浅习惯收敛灵力,走在一黑一白两人身边,几乎没了存在感。 黑衣人坐上首,白坐下首。 苏泽浅侍立于黑衣人身后。 “山主……这次终于肯露面了?”张老笑里藏刀,既然是合作,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山里人压一头。 莫洵直白的答:“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会议了。” 黑衣男人笑得儒雅,嘴上却不客气:“希望大家不要再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猜来猜去,争来争去,谈谈为了对抗外来教派我们能拿出点什么,怎么合作。” 千年的积淀,莫洵身上的气势是天师们比不了的,他开口,没人敢反驳。 有人有心想问问为什么苏泽浅站在他身后,想问问这个长得十分眼熟的山主和莫洵是什么关系,却,开不了口,问不出声。 “闲言少叙,长话短说,”莫洵关照道,“殷家人,在山门前闹着呢。” 片刻的沉默后,张不知首先开始讲起来。 当局愿意提供情报网,时时监督外国人的动向,包括出入境记录,在国内的详细行程——最开始的那三名外国人仿佛人间蒸发,外国教派却频频有异象,并愈演愈烈,必然有外国教徒借由普通人的渠道入境,这方面的监控,天师不可能比当局做得更好。 以张家为首的天师组织暂缓各类业务,全力支持当局工作,重点监视异象频出的几个教堂。 接下来是李家发言,他们代表着亲近山里人的那支天师,这支天师能给出的条件和张家差不多,唯一的差异是李家木中鬼的身份能让他们通过草木织起巨大的通信网,以便于消息的及时传递。 “山里人在人间也有驻守,我们可以把位置共享给你们,相互配合,共同压制外来者。到时候如果真要找人帮忙,也不用搞焚香的那一套。” “自然,有来有往。”白接口道,“我们把我们的人告诉给你们,你们也得共享你们的布置。” 这是合理的要求,谁都知道共享出来的信息肯定不是家族的全部,但只要不隐瞒太多,阴你一把就行。 被背后捅刀子,无论是山里人,还是天师,恐怕都承受不起。 但是没人能保证彼此都是真心想合作的,剑走偏锋心怀侥幸的,总还会有。 苏泽浅在来之前问莫洵:“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强制人不违背誓言?” “没有。”莫洵的回答是这样的,“任何约束都是相对的,因为从轮回的角度来说,不存在付不起的代价。” “现在的人不信轮回,”苏泽浅说,“能约束他们一辈子就够了。” 这当然是有办法的:“简单点禁言咒,说不出违规的话,做不出违规的事。严厉点心魔誓,一旦违规,天打五雷轰,灵魂日夜煎熬——只要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就能预先尝到滋味了。” 苏泽浅没有顾忌:“两道一起下。” 两道咒术放在一起,是个金灿灿的繁丽图案。 苏泽浅把符纸发下去,那些相当识货的天师眼睛都直了。 他们看得懂这咒术,看得懂环环相扣的精妙布置,也看得懂其中的重重杀机。 然而到了这一步,实在没什么可选的了。 再斗下去,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就要到别人手里了。 这不是杞人忧天,历史多次见证了宗教力量的可怕。 耳边沉闷的尖叫声停歇了,鬼王尖锐的声音在莫洵脑海里响起来:“搞这么复杂做什么?直接杀过去,见一个洋鬼子就杀一个,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吗?” “善后是人类当局的事,你保全了他们,他们还能不为你效劳?” “再者山门一关,他们想找你麻烦也进不来。” 天师们催动符咒,将誓言镌刻在魂魄上,莫洵做着同样的动作,同时他在意识界中传音问鬼王:“你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鬼王嘿嘿的奸笑起来:“不仅能听见,还能看见。” “你和你的小徒弟行云雨之事,我也都看见了。” 鬼王没能得到莫洵的回应,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感受到——鬼王觉得是莫洵藏得太好。他怪道:“难道你害臊了?” “你在人间行走的时候,夫妻两人行房.事,有通房丫头在一旁服侍,皇帝宠幸妃子,有太监在屏风后记录,你从那个时代来,居然会因为这种事被别人看了害羞?” “通房是自己人,太监是心腹,你算什么?” “比自己人更了解你的敌人。” 这话莫洵没法反驳,谈判结束,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符咒的力量,天师们客客气气的告别离开,莫洵也起身相送。 “比如说,”鬼王继续在男人的意识界中聒噪着,“你刚刚和天师们立的誓,是为了方便你杀人。” 鬼王话音未落,送走了天师们的苏泽浅侧了头问莫洵:“师父,之前说,你有事让我拿主意?” “对。”莫洵抬手按上苏泽浅耳根,“给你看样东西。” 那片浩瀚混沌在眼前展开的瞬间,苏泽浅只觉得胸中陡然开阔,曾经莫洵不允许他进入的地方,现在向他打开了门。 然后莫洵的话让他因愉悦和感动而飞起的心陡然下沉。 “看,”莫洵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那些黑色的,是鬼王。” 鬼王反反复复的叫:“你师父要杀人啦,苏泽浅,你师父要开杀戒啦,哈哈哈,天雷要劈下来啦——” 莫洵不理他,也不避讳他:“我没办法把他弄出去,只能让你想想办法了。” “我没办法。”苏泽浅脱口而出,随即补充道,“暂时没办法。” 年轻人解释道:“我和鬼王……有关联,对付他不能像对付碧浓那样。” “慢慢想,这件事不急。”莫洵袖起手,慢慢悠悠道,“只要他在这里,我就有把握关住他,人间便能太平。” 封神大阵不再,世间再无能制约鬼王本体的阵法,然而同为鬼王的莫洵却能限制他,以灵魂为武器。 苏泽浅当然清楚莫洵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如果是三年前,年轻人肯定会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是莫洵?那时的他,明知徒劳,也还是会问有没有别的方法。 可现在,他只是说:“如果有什么变化,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面对莫洵,甚至带了点理所当然的命令口气,不再是那个每件事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徒弟了。 莫洵笑着说“好”。 三年前,苏泽浅一个劲的想变强,想填平自己和莫洵间的鸿沟,但现在,他知道了目标的遥不可及,他持续努力着,却不再歇斯底里,因为他明白了,分享便是分担。 这世上有那么多力所不及之事,可人活一辈子,笑着的时候总比哭的多。 第一四二章 “我记得你不能杀‘人’。”对于鬼王的念叨,苏泽浅还是在意的。 “我和人类结盟,”莫洵一翻手腕,亮出手背上的咒印,“理当受他们的运势庇佑。我不相信中国的天道和外国的天道是一个东西,那么天道该去劈侵入它领土的外国人,而帮助它,帮助他庇佑的人类抵抗侵略者的我,就不该被雷劈了。” 苏泽浅想到当初一口气劈下的三重天雷,觉得天道难以揣测:“不一定。” 莫洵:“可以试试。” 听见莫洵的回答,苏泽浅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不敢确定,于是问:“怎么试?” “机会多得是。” 苏泽浅顿了下,确认道:“教堂里的那些?” 通过三年的工作,天师们至少确定了一些能施法,带来异象的主教的位置,天师、山里人、当局严密监视着他们。这些信众颇多的主教知道自己暴露,便以殉道者自居,更卖力的宣传起教义,让更多的人聚集过来,间接的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监视他们的人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生活在人类社会,多少要考虑人间法律,于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莫洵回答:“是。” 他准备用这些人试试手,看天道会不会因为他杀了人而劈下雷劫来。 苏泽浅思想上还是有些转不过弯,对这种决定并不十分赞成。但心里的疙瘩只在心里,莫洵回答了“是”后,他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认赞同了。 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行为上,杀人对莫洵来说都完全没有负担。他抄起哭丧棒就往山外走,主教的位置是确定的,他撕裂空间,直接能去到外国人面前。 杀人也要杀得有价值,莫洵想了想,放出了一只传信纸鹤。 莫洵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苏泽浅一直跟着自己:“你也去?” 按搜集到的消息看,那些主教的实力在莫洵面前不值一提。 苏泽浅说:“我跟着你。” 这句话与当初的告白重合了。 莫洵弯起眼睛笑了:“阿浅,你现在不得了啊。” 苏泽浅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师父教得好。” “就是教学方法让人有些受不了。” 苏泽浅说的是三年的沉睡,莫洵故意理解成没日没夜的纠缠。 鬼王说得没错,莫洵并不是非常在乎云雨之事被鬼王看见,毕竟鬼王被他关着。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膈应着膈应着,也就过去了。 “受不了?你不开心吗?” 三年不算久,但小徒弟变得难调戏得多了,莫洵暂缓了去教堂的计划,沿着山路一路走一路说,一路瞄着苏泽浅的表情。 如今苏泽浅脸上柔和了些,但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再次的理解了莫洵的话:“开心,但也害怕,怕是最后一次。” 旖旎的话语因为这回应陷入了沉沉的现实之中。 莫洵脸上的笑意落下:“真是的……和你这人没法聊天。” 苏泽浅看着他,多少有些委屈。 莫洵下一个动作是伸手将人扣进怀里:“这样,安心了吗?” 苏泽浅深吸一口气,抬手环住莫洵的腰:“安心,要跟着你才安心。” 太短暂了,从察觉自己的心意到现在,和莫洵好好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开头自己在山里修行花了太长时间,后来莫洵睡了太长时间。 能和无病无灾完完整整的莫洵呆在一起,简直美得像做梦。 苏泽浅一直不安着,再多的安慰也抚不平的不安。 “跟着就跟着吧。”莫洵和他开玩笑,“如果天雷来劈我了,你还能帮我挡一挡。” 苏泽浅却是认真在回答:“好。” “你啊……”莫洵无奈,“我还是少和你说几句话,把时间留给行动好了。” 黑衣男人松开手,往苏泽浅身上拍了个隐匿咒:“走了,先干正事。” 出口开在教堂屋顶上,主教正在门外空地上施法,黄昏时刻,那团祝福的白光格外的柔和明亮。 莫洵的棍子已经举了起来,却中途换了主意,他抬手捏出一道雷,投了下去。 卡啦一声脆响,银色的雷光穿透白色光芒,从主教头顶直直灌入! 轰隆一声,整个地面都是一震! 围在主教周围的普通人惊恐的叫起来,身穿白色法袍的主教在他们面前被烧成了一截焦炭! 苏泽浅在看天,天空毫无动静。 莫洵在看地,看地上将要发生踩踏的慌乱人群:“是时候把信仰换回来了。” 人群中,有人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手,教堂周围修剪得宜的绿化突然疯长,将一个个乱跑的人捆在原地。 “行了,行了。”带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抬手勾了勾探过来的嫩芽,一推眼睛,淡声说道,“外面的先走,一个个慢慢走。” 他话音未落,圈住最外围人群的树木松开了枝条。 那些人忙不迭的跑远,有胆大的跑几步停下来,转过身骂骂咧咧:“是你杀了主教!恶魔!”那人抬手就把手里的包往男人方向扔。 树枝将快砸到里面普通人头上的包扫开。 和那人有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一时间场面嘈杂。 眼镜男的声音平静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们是中国人。” “信仰自由!”“信仰无国界!”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莫洵抬手又扔了到雷下去。 场面倏忽一静。 “是啊,自由。”眼镜男同意。 “但我是地头蛇,老天爷都在帮我。”他抬手上指,“你们不信道,甚至不信佛,地头蛇不高兴了。” 这话说的…… 莫洵还是配合着招了道雷。 天上的雷声配合着地上男人的话声,虽然无法彻底扭转周围群众的信仰,但无疑让他们动摇了。 无论是从无神论者转变成外教信众,还是背离佛道,转投这在当下看来实用的教派,这些人的信仰本就不坚固。 至于那些真心信仰的,到底是少数。 人群中的眼镜男接下来会如何做,莫洵不关心,他在意的是实验成功了,天道不会因为外国人的死而劈下雷劫。 “一不做,二不休。”黑衣男人放飞成群的纸鹤,让那些监视着已知外国教士的山里人准备起来。 一道又一道的裂缝撕开,一个又一个的外国教士丢掉性命。 他们或是死在万人敬仰的神坛上,或是死在无人知晓的密室中,他们有的正在礼拜,有的正在写日记,也有的,在做某些违反了清规戒律的事情。 做礼拜的莫洵杀了就走,写日记的,男人带走他的本子,如果是在密室中,和欧式装潢格格不入的黑衣男人会带着徒弟搜罗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秘密来。 十几个外国教士杀到一半,莫洵明显感觉到他花在找人的时间上变长了。 “消息传递得太快了。”莫洵沿着教堂内的走廊向前疾行,黑色的袍子拉出起伏的弧度,“他们是不是也有类似魂灯的东西?” 常年生活在山里,苏泽浅的衣着也开始向山里人靠近,虽不至于广袖长袍,却也是一派古风,为方便出剑,都是扎口的短打,精干,行走时能将风都割裂:“想必有。” 夕阳西下,教堂彩绘玻璃窗投下陆离的光影,斑斓的色彩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变化,仿佛会游动一般。 就在莫洵越过那片斑斓色彩的瞬间,拼接的色块中陡然跃起一道漆黑的影子。 纯黑的颜色衬着明亮的色彩非常容易辨认,那是个带着兜帽的人,驼背,手中持一柄巨大的镰刀。 毫无疑问,这就是西方的死神。 从袖子中伸出的手非常细,简直称得上枯瘦。 而那枯瘦的手腕随意一转,就挥起了巨大的镰刀,向莫洵的脖子斩去—— 莫洵手中哭丧棒击出,灵力掀起气浪,举着镰刀的死神瞬间便被吹散了。 死神黑色的影子消失,彩绘玻璃的光斑中又跳出了白色的影子,是背着翅膀的天使,他弯弓射箭,目标依然是莫洵。 莫洵依然是挥出一阵风,天使也消失了。 还没完。 天使消失后,地上又冒出了新的影子,颜色很淡,数量很多,想必,该是人类了。 没完没了,苏泽浅直接将彩绘玻璃窗打碎。 玻璃破碎的声音引起了远远近近的惊叫。 地上彩色的光晕,光晕中的影子,却都没有消失。 莫洵:“阵?” 如果中国的玄幻故事记录的都是真实事件,那么外国的神话也应该是真的,外国人会画法阵:“应该是。” 莫洵看不见外国人的灵魂,天师看不见法师的阵,两边都是抓瞎。 抓瞎有抓瞎的破解方法,过去的三年里,苏泽浅实践过多次。 他持剑指天,捏一剑诀,带下剑光如雨绵密,无论看不看得见,只要存在,尽皆斩杀! 彩色光芒连同虚弱的影子一起消失。 有大量的人正往这里赶来,是被玻璃破碎的动静招来的。 “我们已经找了一圈了。” 莫洵拉出的裂缝位置按理说是很精确的:“应该在这里的主教呢?” 第八十九章 李木不敢说话,李木觉得自己很方。 苏泽浅也很方,苏泽浅也不敢说话。 莫洵看着两个年轻人的傻样,又是一声笑,黑色长棍在岸上一点,叶片小舟便顺着来路返回。 苏泽浅在莫洵肩膀上按了下,和他换位置,撑船往回走。 莫洵撑船是用的手中的长棍,在剑修记忆中看见了那根棍子来历的苏泽浅当然不会问莫洵借着用,他也没必要借。年轻人随手一拉,便拉出一道虚影,李木看得清清楚楚,苏泽浅是在空中画了半道符文,才做出了这么个——用于撑船的玩意儿。 李木震惊:艾玛,符咒还能这么玩!我怎么没想到! 年轻人径自震惊着,莫洵俯身查看李林的情况,做儿子的立马把脑袋里的各种念头全扫了出去,一心一意的盯着看。 莫洵伸拂去李木打下的重重保护,伸手压在李林的天灵盖上。 莫洵对李林的检查和对白的检查别无二致,得出的结果是人类果然脆弱,李林身上的伤势和白根本不能比,却有油尽灯枯之感。 莫洵看得出李木的焦急紧张,就他所知,这父子两个平日里也没显得多亲密,但事涉对方性命,关心浓得要溢出来,简直恨不得以命换命。 黑衣男人将盖在李林头上的手下移,拂去了他眉目间的死气。 李木什么都没感觉到,苏泽浅却若有所觉,年轻人侧头去看,只觉得莫洵的脸白得过分。 他不由的又唤了声:“师父……” 莫洵抬眼对他笑了笑,然后转头看李木:“不用担心。” 他既是在回答苏泽浅,又是在告知李木,前后语境配合,弄得苏泽浅搞不清莫洵到底有没有理解他那一声呼唤的意思。 “没有生命危险。”莫洵继续交代李木,“保险起见,回去后送他到医院看看吧。” 李木一口气松下来:“好的。” 他诚心诚意道:“谢谢。” 苏泽浅问:“怎么回去?” 莫洵都让他自己驭剑飞了,李林李木也没有再被莫洵带着飞的道理。 因为自己能飞,苏泽浅知道御空很累,他不希望莫洵受累,既然李林没事,那更不应该让莫洵受累了。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实打实的接收到了徒弟的小气信号。 男人笑了下:“火车。” 李木倒是没觉得惊讶,他提出了个很现实的问题:“火车票呢?” 莫洵:“带身份证了去售票厅买,没带找黄牛。” 苏泽浅:“……”好接地气的方法。 李木:“……哦。”他指了下苏泽浅,“他的衣服?” 苏泽浅一身长袍。 莫洵:“在意就换,不在意就穿着。” 大冬天穿一身薄薄的古装回头率太高,苏泽浅还是在意的,贴着障眼法的符,到景区的购物中心买了身衣服——至于钱,李木带着皮夹呢。 昏迷不醒的李林是个麻烦,莫洵指点李木画了张符,往李林身上一贴,男人立马睁开眼。 这符和当时克制心魔中的殷商的符完全不一样,扭曲的线条怎么看怎么阴森。 李木问是什么符。 莫洵回答:“湘西赶尸符。” 李木:“……”早知道不问了。 李林李木带着身份证,顺利的买到了火车票。 遵纪守法的苏泽浅到底没敢找黄牛,到派出所开了张身份证明,在人工窗口买了合理合法的票。 至于莫洵—— 他是只常人看不见的鬼啊。 鬼先生光明正大的逃了票,和苏泽浅李家父子一块儿坐在候车厅里等车。 苏泽浅看着候车室里满满当当的人,胆战心惊的想,不会有人跑来坐莫洵坐着的位置吧? 他的紧张连李木都看出来了,后者问他想什么呢,苏泽浅如实说了。 李木笑话他:“你傻么?候车厅里这么多人,你看见有人不长眼的往你师父身上撞了?” 李木都看得出来苏泽浅的紧张,莫洵怎么可能看不出,李木笑话完苏泽浅,莫洵补刀:“确实傻。” 苏泽浅:“……” 好容易上了火车,按着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位置,却发现卧铺上已经有人躺着了,一个隔间四个位置,都躺着人了。 四个全是男人,一个睡着了正打着鼾,三个醒着,苏泽浅几个人拉开门,只有一个看了他们一眼,其余两个连个眼神都不给。 苏泽浅李木再次对了下卧铺号,确定是对方占了自己的位置。 “先生,不好意思,”李木上前去,客客气气的说,“这是我们的位置。”他说着把票给睡在自己铺上的男人看。 那男人看都不看一样,粗着嗓子道:“你们走错了,这是我们的位置!” 李木还是想和对方讲讲道理的:“你把票拿出来看看嘛……” “吵死了,老子睡觉呢!”唯一睡着的被吵醒了,不耐烦的吼了声,声音很大,外面都是一静。 李木也火了:“嗨,占了别人的位置还有理了?!票拿出来!” 遇上这种事天师的身份是占不到优势的,他们不能对普通人动手。 这趟车横穿整个中国,乘客鱼龙混杂,卧铺上躺着的四个显然是老油条了,看李木苏泽浅年轻,李林又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就觉得他们好欺负,打定主意不让。 天师不能动手,莫洵却没顾忌。 他用客客气气的语气,说了三个字:“让出来。” 一股冷风吹过,躺着的四人突然就怂了,忙不迭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结果那四人才刚走到这节车厢口,就和查票的列车员打了个照面,如果是个女列车员,碰上这样的人或许就放过了,但好巧不巧这次来查票的列车员是个健壮的男人,一口东北腔,看这四个不是好鸟,揪着要看他们的票。 一查,逃票的。 又问身份证,竟还是哼哼哧哧。 问题大发了。列车员直接把乘警给叫来,押着四人走了。 李木看得瞠目结舌意犹未尽。 苏泽浅:“师父,这都是你做的?” 莫洵:“我哪有这个能耐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排这么多事。” 他给两个年轻人科普:“其实就是一句俗话‘夜路遇上鬼’,倒霉运了。” 如果遇上的是只小鬼,效果还不会这么立竿见影,偏偏撞上的是莫洵这只大鬼,那当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倒霉了。 李木:“这是倒了八辈子霉啊。” 李小天师现在很舒爽:“也是活该。”那四个人平日里肯定没少干坏事。 动静闹得大,一车厢的人都在议论,探头探脑往苏泽浅他们这个包厢看,李木拉上门,在门背后贴了张符,世界清静了。 “你们两个睡上面。”莫洵对两个年轻人说着,同时把李林在下铺放平,撕掉了他身上的符咒。 桌上有一次性纸杯,莫洵抽了一个往李木处递去:“倒点水来,冷的。” 李木端着杯子出去,莫洵从苏泽浅装衣服的塑料袋里拿出在景区买的木雕果盘来——谁都不知道莫洵买这个干吗,但谁都不敢问。 苏泽浅看着莫洵,又提了一遍在山洞中被岔开的问题:“我耳朵后面的是什么?” “我的人的标记。”莫洵回答了,“这个回答很笼统,详细解释的话……” 话题突然一跳:“阿浅,你觉得我电脑啊,手机啊玩得怎么样?” 苏泽浅实话实话:“很熟练。” 其实在这点上,苏泽浅一直是很惊奇的,披着人类壳子的莫洵是个五十多岁的人,数码产品玩得意外溜。什么给手机换个铃声啊,电脑上下载视频啊,网购啊,不用他教就都会了,和同事们那些连流量、wifi都弄不清是什么的爹妈相比,莫洵实在是,非常时尚,紧跟潮流。 苏泽浅记得墓穴中的剑修们向他抱怨,现在的时代乱七八糟的,教他功夫的老王老师不用手机,不看电视,唯一的娱乐是报纸…… 和其它非人类比起来,莫洵显然很适应这个时代。 莫洵点了点头:“那在这个基础上,我给你点提示。” 苏泽浅点头,满心戒备,因为熟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眼前的男人撕下了为人师表的正经皮囊,抛弃了山中之神的威严肃穆,正露出了内里满满的恶趣味。 莫洵笑着,是刻意控制着嘴角弧度不要太大的笑容,全是促狭,还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现在我们在火车上,火车在开,火车是车,我是你的师父,你是我学生……想到了什么?” 苏泽浅一把按住耳后的图案,年轻人的耳根已经红了,冰山脸彻底融化,表情分外精彩。 还能想到什么?当然是网上的那两句话了。 ——老司机开车啦! ——滴,学生卡。 莫洵大笑出声。 苏泽浅咬牙切齿,莫洵很适应这个时代,适应过头了。 苏泽浅结结巴巴:“所以、这、这到底是什么?” 是车票,还是卡,还是刷卡机?! 不管是哪个都够羞耻的! 苏泽浅想到章杨文看到这个图案时的表情,只觉得无地自容。 莫洵笑得不可自抑:“你还问?你确定要在这里问?” 莫洵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收,只余一双深黑的眼睛里蕴着兴味盎然的光:“李木要回来了哟。” 第一四三章 这话其实不用问。 找不到人,不是人不在这里,就是藏起来了。 彩绘玻璃窗被苏泽浅击碎,透过空洞洞的窗框可以看见从远处跑来的人,莫洵看见安排在这里的山里人本是跑在最前面的,却在踏入花园的时候不知怎么被挤到了后面去,然后一直没能再冒头。 “走。”他撕开裂缝,扯过苏泽浅就往下一个传教士的位置去。 踏出裂缝,目力所及没有传教士的身影,莫洵不再耽搁,立刻又往新的地方去。 如此走到第三个地方,他终于看到了人,一袭神官袍的外国人站在一道发光的法阵中央,法杖高举,膝盖以下已经被法阵吞没了。 隐匿符咒毫无作用,传教士看见了的莫洵,眼中流露出惊恐,他扬起的法杖重重下击,法阵的光芒顺瞬间到了他腰部。 圆形法阵中心光芒大亮,边缘处开始有东西溢出来。 莫洵和苏泽浅哪能看不懂他在做什么,这是个祭献生命的召唤阵。 不需要黑衣男人出手,苏泽浅已经一剑飞出。 外国人被从法阵中心硬生生击出,他腰部以下以及被吞噬了,一声惨叫后,离开法阵的只有上半截身体,流出来的血和内脏洒了一路。 法阵边缘溢出的模糊影子追着血肉飞去,被莫洵打出的黑光钉在地上,它们不甘的扭动了片刻,消失在空气中。 法阵也熄灭了光芒,刺鼻血腥味充溢了整个空间。 血味的来源不仅是那名传教士,还来自于地上的法阵。 莫洵能辨别出各种血的味道,哭丧棒在法阵线条上沾了沾:“处女血。” 他看向嗬嗬喘息着的传教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剩半截身体的外国人嘴里念叨着什么,外国话,几个单词反反复复。 莫洵听不懂,苏泽浅仔细辨别了下:“他说赢的会是他们。” 法阵中心的血液线条非常淡,像是已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可以想见,如果法阵完成,地上的线条会全部消失不见。 前面那些找不到的传教士大概便是成功完成了这道法阵。 而从彩绘玻璃窗的光影中跃出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这道法阵引来的。 毕竟在前面几次,找到活着的主教、传教士的教堂中,莫洵都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而找不到人的教堂,不仅他们看见了天使死神,修为差些的山里人更是直接被无形的力量拦在了外面。 半截儿的外国人很快没了声息,莫洵放了一把火,将尸体烧得干干净净,继续往下一个地点去。 然而他们的运气显然不够好,除了这一个半途打断了施法,剩下的全部已经完成了阵法。 莫洵先是将所有人都找了遍,然后再回到前面无人的教堂中,一点点探索阵法成功的痕迹。 被拦在外面的山里人一言难尽:“莫大人,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进教堂,就像遇到了鬼打墙,只能在原地转圈。” 山里人找不出症结,天师看了一圈,进进出出走了几遍,都毫无异样。于是就只能让当局的特殊部门上了。 穿着制服的人带着精密先进的仪器来测能量波动,数值高低显示的得清清楚楚,他们通过计算,让天师对着某个位置施行某种术法,能量相抵,数值恢复,山里人再走,就能走直线了。 “这样就行了。” “可以了。” 莫洵和张不知说了非常相似的话。 “所以说,”黑衣男人笑着,“人多力量大啊。” 意识界中鬼王嗤笑一声,更深的扎入金色光团中。 于是莫洵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重影子,那些缠绕在人身上的黑色雾气,是他们的心魔。 负面的声音不仅在意识界中,在现实里也响了起来,莫洵不知怎么就同情起鬼王来:“你也真是辛苦啊。” “我不辛苦,我靠这些活着。”鬼王吸收的力量多了,说话的语气又往从前的样子贴过去,“辛苦的是你。” 鬼王对莫洵说:“回头看看苏泽浅,嘿嘿,你会有惊喜的。” 苏泽浅的心魔已然不是不成形的黑色雾气了,它凝成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和苏泽浅一模一样,黑影手中黑色的剑就架在苏泽浅脖子上。 莫洵看得心惊。 他看那柄剑,看那个黑影,而黑影终于意识到莫洵看得见他。 架在苏泽浅脖子上的剑危险的移动着——莫洵知道这是在做给他看。 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伸手去把剑挪开,手指夹住剑身,刺骨的冷,往外挪动,那平滑的剑身却成了剑刃,将手指割出鲜血淋漓的口子。 血液溢出,瞬间便被黑色的剑身吸收了。 莫洵仿佛听见了黑影满足的喟叹声。 苏泽浅看见了莫洵莫名其妙的动作,才想问,就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瞬间就烧红了眼睛:“你……你做了什么?” 黑影手中的剑消失了,他将双手搭在苏泽浅肩膀上,像是鼓励怂恿,又像是想要融入他的身体。 意识界里住了个鬼王的莫洵伸手将黑影往外推,因为怕伤到苏泽浅,他推的动作很慢。 好在很慢。 黑影双手一离开,苏泽浅就是浑身一抖,体温瞬间降了一截,通红的双眼骤然失焦,腿一软就往下倒。 莫洵赶忙扶住他,再也不敢去碰那黑影。 心魔,换种说法是三尸,唯有成圣才能斩三尸,苏泽浅是个人,三尸必须在体内才能活。 黑衣男人听见了“磔磔”怪笑,听见缓过口气的苏泽浅再次问:“你做了什么?” 刚刚那一瞬间,他想把莫洵杀了藏起来,想用这种扭曲的方法让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让这个男人,永远受自己摆布。这念头一起,苏泽浅就觉得不对,可他克制不住,几乎就要动手,然后,莫洵又一个看不懂的动作,所有意识都远去,苏泽浅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莫洵发现了自己的念头,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苏泽浅站稳身体,将胳膊从莫洵手里抽出来。 黑衣男人察觉了他不自觉的抗拒,差不多猜到了年轻人的心魔是什么,不敢点破——是的,莫洵不敢。 “鬼王在我的意识界中侵入得更深了,”莫洵突然就觉得心灰意懒,“现在的我,看得见心魔。” “你看到我的心魔了?”修行到现在的程度,苏泽浅当然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他无地自容的后退了一步。 他的心魔,他的占有欲,那些灰暗的东西。 苏泽浅闭了闭眼睛。 苏泽浅知道莫洵的心魔在于那场劫难,在于无数同伴的死,这心魔光明正大,简直不可思议。 面对喜欢的人,谁都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一刻,苏泽浅恨透了鬼王。 如果两人的心魔换一换,莫洵说不定就厚脸皮的承认了,他就是要苏泽浅,就是想和他干见不得人的事,占有欲强得不想让别人看他一眼。 可现在有这个心魔的是苏泽浅,是那个冰冰冷冷又温温和和的苏泽浅,他觉得这样的自己脏。 所以莫洵不敢说破。他甚至没办法对苏泽浅说没关系,他不在意,甚至还挺高兴。因为苏泽浅不会听,他过不去自己那关。 “外国人……等特殊部门出了报告,我们再看吧,估计没什么大威胁。”莫洵干巴巴的说。男人有点儿恼火,自己几天就搞定的事,为什么这群人弄了三年都没进展?可同时他也知道,恼火是没道理的,完全是因为自己睡了三年,山里人没人主事,才让事情一拖再拖,责任全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们专心解决鬼王的事,行么?”这话都带着些讨好祈求了。 苏泽浅应了声“好”。 两人之间就这么淡了下来,虽然仍同进同出,但却显得尴尬,莫洵时刻都能看见苏泽浅身后的黑色影子,那种感觉,用莫洵的话来说,非常的恶心。 他宁愿自己看不见。 “你当然可以不看见,放我出去,你就看不见了。”鬼王蛊惑他,“看不见,能少很多烦心事。” 莫洵正在检查山里封印鬼王黑气的结界——苏泽浅没跟着他,心情不好的男人直接爆粗口:“放你出去?放屁。” 正巧行经水面,莫洵无意识的瞥了眼,却是一愣,水面倒映出的影子干干净净,居然没有心魔的黑气。 “发现了?”鬼王也不卖关子,啧啧两声道,“多奇怪啊,莫洵,你没有心魔。” “我怎么可能没有。” “你以为千年前的那一劫是你的心魔?谁的心魔长那样?所谓心魔,是会让人丧失心智,做出种种不理智行为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失去过理智?” “可你也没成圣,如果你已成圣,我绝不可能侵入。”鬼王少有的好奇心全花在莫洵身上了,“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四四章 莫洵看着水面的倒影没有回答鬼王的话,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那猜测让他下意识的放松下来,但在他深入思考之前,水面忽然泛起涟漪,一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撞破水面探出了半截身子。 她脆生生的问莫洵:“莫大人,现在的我看上去要不要好吃一点了?您现在愿意吃我了吗?” 莫洵:“……” 缠着他要让他吃的,只有那条鲈鱼了吧。 “你化形了?” “是呀。”小姑娘在水里打了个转,下半截身子还是鱼尾,“山神和老王大人给我灌了顶。” 小妖怪死了太多,山中人手不够,老王和白只能揠苗助长式的让一批小家伙迅速长大,海鲈鱼是其中之一,阿黄是其中之一,那天被阿黄追着的黑猫同样也是。 “莫大人!”依旧是一身黄色运动衫的男孩儿欢快的扑过来,化作大狗原型绕着莫洵摇着尾巴转圈。 跟着他一起来的黑衣服少年显得拘谨许多,站在五米开外,规规矩矩的作揖:“莫大人。” 莫洵揉着大狗的脑袋,水里漂亮的小姑娘用亮闪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着看着,注意力就被大狗摇着的尾巴吸引过去,伸手想去抓。 然后五米外的黑衣少年瞬间炸了毛,喵呜一声化作原型,把阿黄从小姑娘能够到的位置撞开,然后讨好的对着小姑娘发出又长又软的一声“喵”。 被撞开的阿黄火了,嗷呜一声去咬黑猫,黑猫早有准备,对着阿黄亮起了爪子。 小伙伴又一次的打起来,鲈鱼姑娘“诶诶”的叫着,化出双腿蹬蹬跑上岸,抱着一个使劲往后拖:“不要打啦,先说正事,说正事!” 莫洵挑眉:“正事?” 一团孩子气的打打闹闹着,派给他们的活会是什么? “海里面,有东西过来了。”鲈鱼姑娘抱着阿黄的尾巴艰难的拖着他——那尾巴又摇了起来,对面的黑猫龇牙咧嘴,却也是住了手。 以鲈鱼姑娘的修为靠近不了归墟,但她认识很多其他的海洋生物,那些普通的生灵虽然没有灵力,不开灵智,但也是能够交流的。 一开始,鲈鱼姑娘让海洋生物来往于归墟两侧探查情况,去的很多,归来的却是寥寥,有的被渔船打捞走了,有的被大鱼吃,也有的,是被那头和她相似的存在给抓走、杀死的。 没灵智的鱼脑子里根本没有忠诚的概念,那头只要问一句,就能知道它们从鲈鱼这里得到的全部信息。 因为这个缘由,对方坐享其成,根本没有派出一条间谍鱼。 小姑娘想这不是办法,于是向天师求助,在放过去的鱼身上刻了符咒,一旦不同源头的能量触碰到这些鱼,刻在它们身上的符咒就会杀死它们。 这么做的小姑娘完全没有一点负罪感,海洋的生态环境是残酷的,这些可以交流的生命,对她来说,和食物没什么两样。 对面抓不到小姑娘放过去的鱼,只能自己放鱼过来,鲈鱼姑娘也和对方一样,捕捉、杀死那头来的间谍。 “虽然对面来的鱼身上也有符咒一样的东西,但我多少还是能得到点消息。” 那一点点消息并没有太大的用途,但在长久的捕捉与被捕捉的过程中,鲈鱼姑娘习惯了那头的气息。 “这一回,那边过来的鱼身上的,不是之前的东西。”鲈鱼姑娘形容道,“之前的就像是符咒,我一捏就没了,但这一次的,会逃开,像是活的。” 她双手捧出一颗水球来:“它们逃得很快,我就抓到了一点点。” 莫洵将水球接过,旋转的水流中确实存在着某种力量,但他看不见,更分辨不出是什么:“我知道了。” 这东西只能交给人类去分析。 “还有其他事吗?”莫洵问。 “有啊,”鲈鱼姑娘锲而不舍,“莫大人您现在愿意吃我了吗?” 在一猫一狗的紧张神情中,莫洵笑起来:“你如果被我吃了,海防不就没人守了吗?” 小姑娘早有对策:“我有手下啊,随便选个出来替代我就好了嘛。” 一猫一狗的表情更紧张了,莫洵还想逗两句,却看见苏泽浅匆匆走来。 男人脸上惬意的笑容略微收敛:“怎么了?” “报告出来了。”苏泽浅说的是当局特殊部门对教堂内阵法与残留量所做的分析报告,“张老说需要你在场……看上去结果不太好。” “我这就来。”莫洵手腕一转,将水球收入袖里乾坤,揉了揉鲈鱼姑娘凉而滑的发顶:“既然化形了,就别老想着吃和被吃了,人生还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东西,多问问阿黄和……” 黑猫接上:“小黑。” 莫洵对着黑猫略一颔首:“……和小黑。” 随后他非常自然的伸手轻轻按住苏泽浅的肩膀:“走吧。” 莫洵动作自然,但苏泽浅还是察觉了他小心翼翼的刻意亲近,这样的举动让年轻人心里负罪感更甚,是自己的问题,却要莫洵绞尽脑汁维系关系。 他不敢、不想、不愿甩开莫洵的手,只当做不知道。 苏泽浅在纠结着,莫洵也在适应自己新的视野,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普通人突然之间能看见鬼,想要做的动作和苏泽浅封印破损时一样——去打散那些原来不存在的雾气。 这习惯必须改。 心魔黑雾和鬼王黑气的区别只在毫厘之间,莫洵不仅要习惯看见心魔,还不能对它视而不见,要保持极高的敏感度。 改变习惯,与学习着去习惯,都需要练习,练习的过程可以被称为修行,而莫洵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学习什么东西了,这个过程给了他久违的新鲜感,也让他觉得疲劳。 “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男人独自感叹,“老了啊。” 莫洵把手搭在苏泽浅的肩膀上,如同影子一样缠着苏泽浅的心魔就把手按在莫洵的手背上。 漂浮着的影子压下肩膀把手覆上来,手背上一片冰凉,画面诡异,莫洵心里更觉得膈应。 黑衣男人仅仅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他现在只能做到这点。 他在学着习惯,所以他的动作格外多,他摸阿黄的脑袋,也摸鲈鱼小姑娘的脑袋,男人生怕哪一天有人靠近,自己做出过激的反应,伤到不该伤的人。 莫洵和苏泽浅脚程很快,没花多久就到了议事厅。 乌烟瘴气。 莫洵的视野里,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灰黑色的雾气。 人类的灵力没有山里人强,心魔一点不弱,他们的心魔因为灵力的缺乏而显得呆滞、浅淡、不成形,蔓延范围却广。 甚至这些心魔还相互纠缠着,一如人类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 老王和白也在场,他们两人黑色的心魔显然对属于人类的灰色很不屑,黑烟周围一圈儿空白,竟是把灰雾隔开了。 而苏泽浅成了形的心魔一出现,那些灰雾如同遇到了天敌,忙不迭退开了。 一路作妖,想要引起莫洵注意的心魔在看见满屋子的灰色后瞬间收起了死皮赖脸的腔调,剑影出鞘,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灰雾倏忽收缩,紧紧缠在主人身上,以至于莫洵眼中的人都变得模糊不清,而空气却清朗了。 老王和白的心魔雾气显而易见的舒展了,它们在黑色人形前隐隐带有臣服的姿态。 进了屋子,莫洵搭着苏泽浅肩膀的手放了下来,黑衣男人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却想,从心魔看,苏泽浅和人类截然不同,从魂魄看,他不是妖魔鬼怪中的任何一种,而从寿命看,他正介于两者之间。 那么……他到底算是什么呢? 不知该归到那一边的苏泽浅,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倒也相配。 男人苦中作乐的想。 特殊部门带来了详尽的报告,甚至还扛了电脑过来放幻灯片。 “我们是从能量辐射的角度来研究外国人的法阵的,所有记录在案的,你们没能找到人的教堂中,都有能量残留,我们根据辐射强度绘制出了图谱,”工作人员在白墙上打出幻灯片,显示出的图案是光谱特有的艳丽,形状近似于锐角三角形,“从图像上,我们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些能量是有指向性的。” “我们在其他教堂测出的图谱也都是一样的形状。”工作人员点到下一页幻灯片,“教堂的选址是按照西方宗教制度确定的,排布上非常有规律。” “综合所有已知教堂,我们绘制出的图案是这样的。”一张幻灯片。 “而这些教堂中,能量最强的有七座。”又一张。 两张重叠:“最终我们得到了这样的图案。” 那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最亮的七个小三角形最尖利的锐角,在大三角中心点处交汇。 “这个位置,虽然有点偏,但还是属于——” 光谱图形被放到了中国地图上,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还没开口,莫洵已经认出来了。 “昆仑。”男人的表情是平静的,因为平静而显得异常危险,“我们的万祖之山。” 山里人的山里和昆仑距离十万八千里,莫洵都避着这座神山,对它保持了绝对的敬畏,那些外来者—— “——胆子果然很大嘛。” 第一四五章 “教堂里的都是召唤阵,召唤阵中最强劲的七个指着这里。”莫洵点了点昆仑山脚的位置,“他们将什么东西召唤到这里来了吗?” “我们去探查过了。”这个探查是特殊部门、天师、山里人一起行动的,“这个点上风平浪静。” 无论是特殊部门的机器,还是天师、山里人的灵力感知,都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工作人员说,“分析图形,我们发现这个大三角里,所有小三角都是七个七个成组的,七这个数字在外国宗教中有特殊意义,上帝用七天创造世界,到明天,就是召唤阵完成的第七天,也许会出现变故。” 工作人员看了眼张不知,老人家向莫洵欠了欠身:“我们希望您能到场压阵。” 工作人员调出下一张幻灯片,放大的地图上标了个红点:“这是我们测算出的,最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 他进一步解释了需要莫洵到场的原因:“在天师和山里人的配合下,我们对灵力进行了系统的测量,并收集了召唤阵残留力量,进行逆运算重现它全盛时的数值,与我们的灵力强度进行对比……结果显示,需要您在场才比较保险。” “你们能从召唤阵的残余力量反推出它被激发时的力量?”莫洵对人类的科学进度有了新的认识。 苏泽浅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也提取了我师父的力量残留?” 如果没有对比,怎么会说出莫洵在保险的话来。 工作人员早就准备好了被问到这个问题,再多的推脱都是无用功,他们确实做了,于是大大方方承认:“是的。” “你们应该先取得我们的同意。”苏泽浅略有不满。 莫洵不太在意:“我就当是对我的夸奖了。” “现在就出发吗?” “如果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 确认了合作关系后,山里人拿出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一划桨就能窜出千里的飞舟。 飞舟载着特殊部门、天师、山里人往昆仑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这个地方。”路上,张不知对莫洵说,既是聊天,也是在打伏笔,“不管是拜山还是旅游,我都没往这块儿走过,如果不是特殊部门算出这个位置有异,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来吧。” 神州大地,没有哪里是莫洵没去过的,他记忆力很好:“那里的路很难走。” “那里藏着什么关窍吗?” “没有,没有关窍。单纯的路难走。”莫洵手掌向下合在桌面上,然后向上缓缓抬起,光屑从掌心落下,绘出山河的形状,“那里曾经是片平原,起伏的地形是打仗打出来的。” 将地貌都改变的战争,只能是上古时期的之战了。 “古战场本该怨气浓重,这里却偏偏有一滴瑶池水形成的湖泊,天上净水将死气洗涤,这块地方因此干净得不可思议。” 张不知笑着摇摇头:“那我就等着开眼界了。” “很快就到了。”莫洵揭过这一话题,“殷家那边怎么样了?” 之前协商的时候莫洵开场便是一句“殷家在山门前闹着”,会上自然也提到了殷家,他们这边结了盟,那殷家怎么办?放着不管吗? 三年时间,家族高层的动荡让殷家彻底退出了大家族的行列,殷坊的势力却壮大起来,于是不少殷家人又跑去了他那儿,于是现在“殷家”指的,是“新”殷家。 “盯着他们。”莫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有这句话就够了,莫洵的想法和他们的一样。 以殷家为首的势力不容小觑,但到底是草台班子,和大家族、当局相比,总是差了点意思。他们拼命想进入主流势力——他们曾经待过的圈子里,但退出后再进入谈何容易。 于是以殷坊为首的势力在对待外国人时显得摇摆不定,外来者的力量迅速壮大,能开出的条件越来越好,抱团的大家族天师相互监督,谁都不去接他们的橄榄枝,山里人更是不理睬,于是只剩下殷家,而殷家的立场也确实不坚定,他们唯一不变的只有野心。 天师们和山里人都发现,外来者的活动背后,偶尔有殷家势力的影子。 虽然看上去只是行了些无关紧要的方便,殷家对待外来者,仿佛还是有底线的,但谁都不知道这条底线牢固不牢固,而向外来者退步,也已经让其他人看清了殷家的态度。 盯着殷家,防着他们破坏自己这边的布置,盯着殷家,或许能发现外国人的动静。 “他们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的人。”张老天师回答,“想趁机捡点好处,倒是没发现和外国人有什么联系。” “其余的没发现什么,只是……通天壶。”张老用手指点着桌面,“殷家人一直在找它。” 通天壶被殷商带进山里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殷商在山里人手里,不用问,通天壶肯定也在山里。 张老在提醒莫洵,看好通天壶,尤其是在他这个老大不在家的时候。 莫洵略一思忖,接受了他的好意。 鬼王都跑到他意识界里了,之前对通天壶不过问的话就不作数了。 因为天道分不清他说出的话,是莫洵在问,还是鬼王在问。 又和张老天师说了两句,莫洵直接去问苏泽浅:“通天壶在哪里?” 苏泽浅略微一怔,他是记得莫洵不过问的话的,但既然莫洵问了,苏泽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我身上。” 这回换莫洵愣了:“贴身带着?” “对。”苏泽浅拿出须弥袋,犹豫了下,还是交到莫洵手上,“我问出了殷商是如何控制它的,”年轻人用一句话带过艰难的过程,“我学了学,勉强也能控制。” 年轻人关照道:“通天壶对鬼气很敏感,别打开。” 莫洵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贴身带着?” 通天壶是宝贝,但山里的宝贝多得去了,无论是榕府,还是判官案边放满了宝物的博古架,一切都是对苏泽浅开放的。他在山里三年,眼界理应开阔了。 “贴身带着,我能第一时间察觉它的动静。”苏泽浅说得很平静,“如果它的目标是你,我能帮你挡一挡。” 莫洵看见,苏泽浅平平静静说着话的时候,他身后的黑色心魔都平静下来。 是那么,心甘情愿的奉献。 黑衣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的扬起了嘴角:“我以为……我一直觉得该是我保护你的,什么时候,变成你替我挡一挡了呢?” ——我替你挡一挡。 已经发生过了,并且发生了不止一次。 莫洵将须弥袋还到苏泽浅手里:“收着吧。” 晨曦初吐,阳光从云层中滤下,山峰被点亮,连绵起伏的金色峰峦是与莫洵一手创建的山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山中秀丽,昆仑巍峨。 空气中带着薄雪的气味,清,且冷。 飞舟徐徐下降,舟首挨着一道缓坡。 “我们到了。” 莫洵当先下船,昆仑特有的清凉空气环绕周身,洗净尘世污秽。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身后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黑衣男人愕然回头,恰巧一阵山风拂过,风里吹来的雪粒在阳光照射下如同碎钻。 莫洵抬手压下被吹起的宽大袖子,微微低头的动作让黑发在风中扬起的幅度更大。 站在明亮的风中的男人,周身拢着一层金光,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透出一股飘然世外的味道来。 这就是仙人啊。 苏泽浅脑子里闪过了这么个念头,他仿佛现在才刚刚知道莫洵的身份一样,如此感叹着。 念头仅仅只是一闪,巨大的痛苦让他意识涣散。 时间太短暂,苏泽浅根本说不出是怎么个难受法,但他十分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地方在排斥他。 莫洵转过头,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让他非常不习惯的黑色心魔正从他的视野里渐渐消失。 这绝对不是心魔消失了,而是鬼王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为了确认这一点,莫洵转为内视,意识界中,趴在光团上的黑色果然是幅恹恹不振的样子。 鬼王都如此了,别的心魔能好吗? 苏泽浅身边的黑色人影以一个更狼狈的动作趴在地上,其余人身上的黑雾更是萎靡。 而这一切都正在从莫洵的视野里消退。 人无心魔不得活。 这些人难受,是因为他们的心魔难受,这里有瑶池一滴水,荡尽天下尘埃,这块地方干净到容不下心魔。 莫洵伸出一只手将苏泽浅从地上扶起来,用另一只手拍出结界,帮这些人当下瑶池的清净之气。 莫洵从没有想过,他有一天出手,竟是为了护住心魔。 然而结界还没稳定,异变陡生! 结界阻隔外界气息的效果已经体现,稍微缓了缓的天师们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他们站不稳,东倒西歪,不知道碰到了什么—— 轰隆隆—— 连续不断的爆炸声! 第一四六章 爆炸发生在众人所处的缓坡之上,缓坡面积十分有限,其余皆是陡峭地形,气波一冲,整个山头都塌陷下来! 石块、树木、草皮,整片整片的滑下,头顶微薄的日光被彻底挡住,视野骤然漆黑! 莫洵的结界是用来阻隔气息的,挡不住塌下来的重物,若要挡住,必须变换结界咒式,可爆炸发生在结界内部! 即使是莫洵也没有办法赶在爆炸波及众人之前,想到两全的办法。男人将阻隔气息的结界加强,让众人能有更多的机会自救,然后在这层结界之外又加了一层阻挡坠物的刚性结界,至于爆炸,他无能为力了。 山里人不用担心,这点爆炸还没法危机到他们的性命,但天师就难说了。 然而莫洵已经仁至义尽,他亦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莫洵讨厌火,爆炸虽然伤不到他,但男人却在精神层面上错觉的感到疼痛。然而无论怎样,他依然将苏泽浅揽到怀里,背过身,替他挡住了舔过来的火舌。 爆炸结束了,山体滑坡还在继续,巨大的阴影从金色结界撑起的斜坡上划过,天光被完全阻挡。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如同云间未落下的雷,又如巨大的多足动作在头顶爬过,令人胆寒。 缓坡之上,逼仄的安全三角区中,有爆炸残留的火焰点燃微弱的光芒,照出一群人狼狈的模样。 挡着山体滑坡的金色结界的线条是那么纤细,仿佛随时都会崩断,众人连痛呼都不敢大声,一时间只有低低的呻.吟声,满地血腥。 黑衣男人皱起眉头,伤亡比他估计的严重许多,尤其是山里人。 莫洵问:“这就是你们说的,风平浪静?” 考虑到是在众人面前,莫洵放开了苏泽浅,然而年轻人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因为这个动作,黑衣男人心里一动,低头去看苏泽浅。 苏泽浅却没有和莫洵对上视线,昆仑气息的影响还残留着,他正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低头喘息。 “这不是召唤阵……”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压抑着痛呼,喘息着说:“是传送阵。” “一次性的……所以我们测不到能量波动。” 导致爆炸的不是别的,就是地雷。 最致命的不是爆炸的火焰,而是炸出来的钢珠。 莫洵对热兵.器知之甚少,反正不管是火还是其它东西,他都是一样挡,其余的山里人却倒了霉,他们同样不了解人类的武器,却没有莫洵的强悍实力,被钢珠炸得满身是伤。 反而是天师状态好些,人类了解人类,在这里的都是绝对是精英,听见那轻微的咔哒一声,他们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碰到了什么,并作出了有效的防御。 听了有关地雷的说法,莫洵又问:“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天师回答:“困住我们。” “困住?”山体滑坡的闷响里,爆炸残余的火光中,莫洵轻声说,“没有。” 他缓缓的将一只手抬起,沿着斜坡向下的金色结界也缓缓扬起,结界边缘从地面剥离,山体滑坡的声响从缝隙投入,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声。 山高,且陡,可以想象塌方的力量有多强大,然而莫洵的手向上,带着结界向上,最终金色符咒与地面垂直,将破碎的山体牢牢箍住。 来自特殊部门的,稍微有点儿灵力,还成不了天师的工作人员嘴都合不上了,吃了满嘴的土都没感觉:“这……这……” 这力量太可怕了。如果换算成数据,比他们在教堂测到的要强上无数倍。 研究员的脑子飞速运转,两相比较,莫洵力量残留的衰退速度至少是平均速度是数百倍。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进一步思考。 力量衰退也是有过研究的,衰退的越快,便是力量与这个世界的兼容性越强。 山里人不为天道所容,力量衰退速度比天师慢上许多。 莫洵却和其它山里人相反。 为什么? 答案是可怕的。 他与世界本源相同,他就是这个世界。 研究员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不敢和任何人说自己的猜测。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绊住我们。”莫洵思索着,声音很轻,更像是自言自语,“那么他们的目标一定在海上。” 鲈鱼姑娘送来的消息得到了重视,老王亲自带着人赶了过去,算算时间,也该到了,玄龟的脚程可不慢。 几乎是在莫洵拿出联络水晶的瞬间,老王那边就送来了消息:“莫洵,情况不太对。” “这个季节海上不该有雾,但现在雾很浓,而且能遮住我的视线。”水晶投射出的画面氤氲着雾气,连老人的脸都看不清。 “你现在在哪儿?” “在船上。”老王回答,他上船是因为——“我看不见归墟。” 哗啦一声水响,鲈鱼姑娘从水里翻了上来:“我们、我们还要再往前吗?前面就是归墟了!” 她以水下的礁石为路标,此刻已经到了她本该无法前进的位置,可此时此刻,即使在清澈的水中,她也无法感受到归墟的存在。 不存在比存在更令人恐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姑娘都快哭出来了。 “归墟不在了!”带着电流的声音是从老王带着的对讲机中传出的,“我穿过归墟灵力没有被压制!” 这显然是个天师,他喊到破音:“有很多外国人的船!海上!海上——我去!那是天使吗?!” 滋啦一声,通讯中断,老王身边立刻有人反馈:“有干扰信号!” 船依然在前行,鲈鱼姑娘钻进水里想再瞧瞧情况,刚沉下去就又蹦了上来:“鱼鱼鱼!”她语无伦次,“美人鱼!有外国的美人鱼!” 鲛人、塞壬,虽然都是人身鱼尾,但差别还是很大的,同是海洋生物的鲈鱼一看就看出游过来的不是本地物种。 鲈鱼姑娘话音未落,船身猛然一晃,有鱼尾破水而出,一个挺身蓄力,直冲船身而来! 美人鱼不唱歌,直接暴力进攻! 老王一把将修为不够的鲈鱼姑娘拎到船上,重重一拍船帮:“起!” 玄色符纹瞬间布满船身,船体离水飘起,美人鱼的攻击够不着! 美人鱼愤怒的跃出水面,冲着船上的人嘶叫,声音尖利刺耳! 天师们投出攻击,各色光芒在海面交织,冲散了雾气,远处影影绰绰的影子变得分明,是挥着翅膀的天使,以及各种各样的外国神灵。 有长须的老者举起法杖,海水便沸腾,巨浪冲着老王的船只砸下! 玄龟现出原型,将巨浪硬生生顶回去,旁边一个声音在喊:“不是人!过来的都不是人!” 通讯至此中断。 “没有人!”特殊部门的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人类过来当局可以做正面回应,进行驱逐!但现在过来的不是人!当局不能动!” 遮羞布至今没有被扯开——在人类主导的社会里,有关玄学的遮羞布永远不会被扯开! “他们是在向我们宣战!针对的一直是我们!”研究员语无伦次,“他们有后援,他们是怎么弄没归墟的?!” “因为他们相信天堑可越,因为他们有野心。”莫洵回答,“而我们,没有。” “兼爱非攻,儒家中庸……我想着如何退,你们也从没想过往外走。” 山里人避世而居,不和人类争,天师们或许会将教义往外国传,但真的没有想过让自己的教派取代别国本土教派的野心家。 而外国教派中显然有这样的人物,或许是本国生存环境退化,或者只是想扩张,原因到底是什么莫洵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外国教派入侵,天师最差不过做回普通人,山里人却是退无可退——对方过来的也不是人啊,山里人怎么躲? “我争是错,不争也是错。” “七天?七天创造世界?”莫洵的话开始让人听不懂了,但显然他自己懂了什么,“三魂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不对,是人身血,眼、耳、鼻、舌、身,眼为首。” 苏泽浅攥紧了莫洵的手腕:“你在说什么?” 莫洵笑了,笑容温和,却看得苏泽浅心惊。 男人说:“听不懂才是对的,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想的是对是错了。” 他沉睡三年,苏泽浅在等他,如果他不醒,苏泽浅必然还会再等下去,莫洵和苏泽浅之间,已然有了结果,好的结果。 可这是莫洵的劫啊,劫难如何能有好结果?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因莫洵而存在,那么确实,到了该崩溃的最终时刻了。 最终的到来是有预兆的,无论莫洵电子产品玩得多好,无论他看上去有多么适应现代社会,他始终是一袭长袍的古人样子,他潜意识里坚定的拒绝着世界的改变。 这个世界为他而存在——如果真的这样的话。 那么必然按他的心意走。 他不接受时代的变迁,更不接受渡海而来的西方文明,于是他看不见外国人的魂魄,于是归墟牢不可破。 拒绝是脆弱的表现,而劫难的意义,在于磨砺坚强。 所以外国人来了,所以归墟没了。 七天,是西方神话中最具代表性的时间,三魂七魄,亦含了一个七字。 七魄指人身血,人身血又以眼中精血为首,莫洵的这一劫,从画龙点睛开始。 若此劫得渡,应劫而生的世界必然消亡,若不得渡,则莫洵死。 莫洵不想死,也不想让这个世界死,因为这个世界里活着一个苏泽浅。 “阿浅,你替山里人争,”莫洵说着苏泽浅听不懂的话,将手腕从年轻人手里抽了出来,“那我也替你争一争吧。” 第一四七章 莫洵一手持哭丧棒,一手拉开黑色裂缝,他问苏泽浅:“一起来吗?” 高高悬起的心轻轻放下,苏泽浅点头:“来。” 在场的除了被莫洵在爆炸中护住的苏泽浅外,其他的也已经没有战斗力了,莫洵将飞舟留给了他们,也不提让他们跟着去的话。 虽然男人没说他要去哪里,但谁都知道,他的目的地一定是海上。 平时只要一步就能跨出的黑色裂缝这一回让两人走了好几分钟,瞬间经过时还不觉得,这一回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就发现这片空间非常不稳定,通道完全就只有莫洵撕开的缝隙那么宽,能容人通过的位置如同两片山崖间的一线天,又窄又曲折,而转折的地方总是尖锐。 通道是黑暗的,周围的阻碍物也是黑暗的,苏泽浅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墙,莫洵腾出一只手来拉着他走。 苏泽浅能感觉到莫洵对这片黑暗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男人握着他的力道不重,但手腕上是蓄着力的,弯起的弧度始终不变。 “师父,”苏泽浅喊莫洵,他问的很明确,“归墟消失对你有什么影响?” “影响大了,”莫洵握着苏泽浅的手,“我对世界的感知在衰退。” 这是他无法从裂缝中一步跨到海边的原因。 这个世界在莫洵眼中原本鲜明无比,此刻却在悄然褪色,如同归墟之后的外国版图,如同看不见灵魂的外国人,变得陌生又冷冰冰。 为了方便他掌握这方天地动向而在整片大地上布下的符阵失去了它们强大的效力,于是他什么都察觉不到,连路都找不着,简直成了个睁眼瞎一般—— 又应在了眼上。 出口终于到了,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归墟不在,莫洵直接带着苏泽浅御风前行,转瞬便到了老王身边。 几分钟的时间,老王所在的那一处的海水已经被染红了。 因为归墟的影响,在海上的山里人很少,天师本身数量不多,在海上的更少。 而外国的神仙妖怪们却源源不断。 特殊部门已经明确外国势力会用召唤阵,海上的生物理应是他们召唤来的。天师们也会召唤,但天庭地府都不在了,他们能召出什么来? 彻彻底底的敌众我寡。 老王撑着防御结界,攻击力不强的他索性不攻击,其他人躲在他的结界里,往外扔出符咒,虽然杀伤力因为站位、距离的原因减弱了,但至少能保证自己活着,能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保全攻击单位。 老王的结界在海浪的冲击与外国神灵的攻击下不断震颤,莫洵到了,把苏泽浅往玄龟背上一放,自己往前走去。 老王和他早有默契,根本不用莫洵开口,就打开结界把人放了出去。 莫洵一边往前走,一边将哭丧棒横于胸前:“就算归墟不在了——” 外国海神扬起的巨浪在黑衣男人脚下臣服,“——这里依然是我的地盘!” 哭丧棒平推而出,莫洵脚下的巨浪调头扑回去! 滔天巨浪完全不为外国术式影响,将外来者统统卷走! 莫洵踏着海浪向前,老王撑着结界跟在他身后推进,而那些山里人天师们,也跟着向前! 偶尔浪花中有尚未殒命的奇异生物冲出来攻击,莫洵随手一棍下去,被击中的生物便炸成一团儿血花,漏网之鱼,或被老王的结界碾碎,或被天师山里人戳成刺猬。 莫洵一路向前走,海水一路被染红! 血腥味压过了海腥味,从西边飘来黑色雷云,而东方的天空也有隆隆的闷响呼应般响起。 黑云层层叠叠,仿佛天上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也在相互较劲,云越积越厚,越厚便越低垂,就像是天在塌下来,压抑到极点! 黑色的天空下,黑色的男人仿佛闲庭信步,轻飘飘的一击便取走一条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莫洵每往前迈一步,身上的气势便攀一层。 一层又一层,无形的气势带来了有形的结果,汹涌翻腾的海浪击出的水雾凝成了冰粒子,让人呼吸时气管生疼。 很多天师山里人被冻得动作都不利索了,抖抖索索,攻击都打不准。 莫洵温和了太久,久到很多人都忘了他是黑无常,本身便是收割生命的存在。 天堑没了,人还在,只要莫洵还在,就无人能越雷池一步! 天师山里因人莫洵身上可怕的气势,攻击没了准头,苏泽浅却不受影响,因为他体验过这种恐惧,在莫洵对他的训练中。 于是他出剑极稳,一个人就担起了其他所有人的职责,雪亮剑光划过,在白茫茫一片的冰晶中如同流星坠落,灼热的燃烧出炽白的光芒。 而这份纯白带来的又是血流成河的殷红色。 这三年里,苏泽浅一直都是强硬作风,每每出手,总要带走几条人命才罢休。 周围的人看苏泽浅,敬畏更甚,莫洵看苏泽浅,却觉得心疼。 天上的黑云终于碰撞到了一起,擦出的一道黑色闪电直劈下来,落在莫洵面前几尺的位置——那是曾经存在着归墟的地方。 因为雷击,莫洵停下了脚步,高温闪电刺入海水中,漂浮在水中的尸体瞬间被腐蚀成了一具具白骨。 奇形怪状的骸骨全是外国生灵的,被老王结界护着的天师山里人无一伤亡。 因为雷击,也因为莫洵不可阻挡的气势,对面的攻击同样停了下来,两边的人在曾经的归墟两侧短暂的对峙,暂时的静止如同对过去千万年来隔绝状态的祭奠。 海潮汹涌,然而不管是莫洵这边,还是对面金发碧眼的存在,都站得极稳。 苏泽浅已经将结界附近的敌人都清理完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咸腥冰冷的空气将肺部浸透,因为战斗而略微急促的气息平稳下来。 “当心了。”苏泽浅低声提醒道,眼睛紧紧盯着莫洵的后背。 黑衣男人站得极挺拔,也极紧绷。 短暂的静止之后,两边同时动了。 莫洵哭丧棒击出,金光骤现,而对面权杖下挥,蓝色的光芒旋风般卷起! 两边皆是全力出击,然而天上又是一道雷落下,正正巧巧在两道攻击碰撞前,将金、蓝光芒同时撞歪! “这不公平。” 苏泽浅听见莫洵说,黑衣男人挺拔的背影里满是倔强。 “你允许他们冲过来杀人,却不允许我过去讨回公道?” “凭什么。” “你觉得我杀的对方的人已经足够偿命了?” “这不是死几个人的问题,是尊严问题。” 苏泽浅听明白了,莫洵口中的“你”是天道。 苏泽浅抬了下头,云间闪光不断,随时都有劈下雷的可能。 他不知道莫洵有没有得到天道的回应,但不管天道回不回应,同不同意—— “我过得去。” 他敲了敲结界,引得老王和莫洵一齐回了头。 “我过得去。” 他重复道。 在当厨师的时候他出国交流了好多趟,在当天师的时候,也穿越归墟探查过情况。 他过得去。 莫洵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转回头去,往前迈了一步。 天雷毫不犹豫的劈了下来! 莫洵一咬牙,哭丧棒舞出一个扇形,竟是想要硬扛! 外国神灵狡猾,抓住机会向男人投出攻击! 苏泽浅一拳砸上结界:“放我出去!” 莫洵听见了:“关着!” 老王没怎么犹豫,让苏泽浅出了结界。 天雷已经下来了,直直冲着莫洵劈,苏泽浅根本不管——管了他也挡不住。 年轻人直接冲过了归墟的位置,一剑斩向那些笼在光芒中的外国神灵们! 银光铺展,剑意浩然!黑雷之后的一片白色亮得人睁不开眼,而等黑雷消散时,白光也散了,对面已然是一片空旷。 海水鲜红,漂浮在水面上的全是尸体碎块,连片完整点的都找不到。 苏泽浅的招式出乎意料的残忍,连莫洵也有一瞬的愕然。愕然之后他了悟,剑修,剑啊,那么细细一道,要斩出一片光芒该要出多少剑?无数次出剑织起的大网,带来的结果不就是该如此吗? 情绪波动不过瞬间,莫洵没能扛住天雷,到底是往后退了一步,留在归墟这一侧,他冲那一侧的苏泽浅喊:“回来!” 苏泽浅一招击杀外国神灵,也击散了他们投向莫洵的攻击,后者是他冲出来的决定性因素,此刻达成了目标,自然没有不回去的道理。 清场式的一招对年轻人消耗极大,他听见莫洵的喊声,毫无抵抗的转身往回走——此刻的他连御空都有些踉跄了。 莫洵内心陡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的预感应验了。 苏泽浅过不来! 天雷落下,将他挡在归墟另一侧! 而那闪电噼里啪啦,迟迟不肯消散,越织越粗,越织越宽,渐渐有了屏障的雏形。 老王震惊:“这、这是?!” 他话音未落,一只传讯纸鹤飞了来,是后方的天师发来的信息:“特殊部门检测到归墟在重建!你们快回来!” 重建刚开始,影响是极微弱的,但以数据来看,重建的过程将非常迅速,会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他们是在救山里人! 归墟重建,外国人过不来,一切都能从长计议。 之前在海上的战斗已经够激烈了,当局快要瞒不下去,等归墟建好了,海上雾散了,一切就都瞒不住了,要在普通人看见之前,把不同寻常的部分都藏起来,山里人和天师都必须立刻回航! “老王你先带人回去。” “莫洵……”老王知道自己该劝,但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了。然而劝不了就不劝吗?“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师父……”对面苏泽浅开口了,老王以为他要劝莫洵回去——以苏泽浅的性格必然会劝——然而他想错了。 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苏泽浅说的是:“师父——往后看。” 莫洵闻声回头,老王与众人也都回头。 白色的海雾之中,有巨大的影子渐渐清晰,破布似的斗篷,软踏踏的兜帽,坚硬锋利的镰刀。 那是西方的死神。 和教堂中见到的飘忽的影子完全不同,这个死神是凝实具体的,他枯瘦手指上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能看清楚的原因同样在于它的巨大,死神大得顶天立地,镰刀尖已经插入了云层。 “怎么可能——” 死神身上的压迫力是和他的身形相称的巨大,玄龟结界之下,天师山里人还是透不气来,捂着胸口倒下。 “没有召唤阵,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冥冥之中,无法描述的存在给予了莫洵答案——因为他们杀了太多的人。 死神,是被死亡召唤来的。 神职人员祭献生命,召唤神灵,而神灵死亡招来的巨大死神,才是最终的目的。 如果是这样—— 莫洵猛地回头—— “阿浅,躲——!” 第一四八章 归墟那头同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死神,镰刀直指一招清场的苏泽浅——他是归墟那一边唯一的活物了。 苏泽浅在提醒下回头,反应极快的侧身躲避,死神镰刀斩入水中,激起的海浪打在天雷屏障上刺啦作响,白雾弥漫,那头的情况被完全遮盖。 莫洵无暇顾及苏泽浅那边的情况,他们这头的死神也将镰刀挥了下来。 黑光轻而易举的切开了老王的结界,玄龟龟壳上出现一道深痕,缠绕在上面的火蛇被斩为两截。 老王吃痛,向一侧倾斜,龟甲上的人下饺子一样落入海中,呼喊惊叫不绝于耳。 死神的镰刀指着莫洵,后者扬起杀哭丧棒相抗,与巨大的镰刀相比,莫洵手中的黑棍子就只有火柴大小,只一下,黑衣男人被击退数米,海浪沸腾般翻滚。 一声清啸,黑无常法身现世,顶天立地的两尊杀神又一击交手,冲击力让海面凹陷,最中心处甚至露出了铺满白沙的海底,带着海锈的沉船宝藏被从海底翻出,在海面上一闪而过,瞬间碎成齑粉。 莫洵真身居于法身紫府,位于极高的云端,周围尽是雷声滚滚,他向下面的众人道:“回岸上去。” 他们在海面上大打出手,滔天巨浪撞上成型的归墟屏障,转而向岸边拍去,海水势能重重叠加,到了岸边便是数百米、数千米高的浪潮! 那将是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上见所未见的巨大灾难! 老王在忙着把海里的天师捞上来:“莫洵,用困阵!” 千百年来,莫洵维护着封神大阵,于符阵一道极为精通,困阵能锁住鬼王,一定也能锁住死神! 用困阵,造成的破坏比硬碰硬对打要小得多! 莫洵挥棍出击,一道道攻击性符咒层层叠叠的套上:“困个屁!” 困阵是需要维系的,困住死神,莫洵也不能动! 他怎么可能不动!他怎么敢不动!苏泽浅还在归墟对面生死不知! 然而男人嘴上说的是:“跑到我们地盘上撒野,难道还要留他一条命搞什么遣送回国吗?!” 死神挥舞镰刀,将符咒一层层击落,刀锋抵上莫洵长棍,擦出一道火光,闪电从中诞生,刺啦坠落,在海上炸出一团黑色火花! 这是地狱是修罗境,是人类无法涉足的可怖战场! 老王带着人节节后撤,归墟之境的影响开始显现,玄龟感受到了熟悉的压迫力——熟悉中又带着陌生。 “莫洵——”他想劝莫洵用困阵,他知道黑衣男人的真实想法,但他话音淹没在了海涛声中。 莫洵完全不管下面的人如何,他一心只想把对面那碍眼的东西弄死,竖起的屏障不像归墟,更像是封神之战最后,将他与原本世界隔开的黑雷屏障。 这是又将入新的一劫,还是此劫将尽? 若入新劫,他是不是又要重复一遍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然后怀揣着对苏泽浅的思念,对更古早的往昔的怀念,悲苦忧愤的孤单几千年,然后再遇上一个契机,再去经历不知是结束还是开始的一难? 若此劫尽,他是不是会失去苏泽浅?他到底能不能迎回故人?他记忆中的师父,记忆中的故土,会不会也是一劫造就的幻境?如果是这样,那他这几千年来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注定要在这里失去苏泽浅,他几年来的布置安排,不都成了笑话? 他说为苏泽浅挣命,想用的不过是拖字诀,与外人战,打他个十来年百来年,太常见——拖,也要拖得像模像样,所以他要往归墟那头去,表明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在认真做事。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已经达成协议,和解了的天道又一道雷劈下来,不许他往前走。那么多人看着,莫洵怎么可能就此退却?于是他向前,于是他被打退。 莫洵本就没打算扛下那道雷,早做好了往后退的准备,外国生灵的攻击也在意料之中,他能挡住。 可这话不能对苏泽浅说,莫洵不想让苏泽浅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几千年的老妖怪做起戏来没人能看透,老王出于对莫洵的安全考虑,遵从本心将苏泽浅放出结界,结果打乱了莫洵的计划。 重建的屏障更是将男人逼上了绝路。 鬼王说屏障并非莫洵心魔,但这确实是男人始终过不去的一道坎,而今天,被这道坎拦在那头的是苏泽浅。 白君眉说她后悔让莫洵太早的拜在佛前,以至于他身上没有一点儿人气。 做师父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宁愿你因为戾气多受点苦楚,也好过现在跟个糟老头子似的装深沉。” 莫洵觉得自己还挺活泼的:“我不深沉。” 说这话的时候,他偷眼去看沈古尘。 白君眉大力的拍了下他的脑袋:“你根本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莫洵能哭能笑,能和地府众人打成一片,但就算是她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敢说自己真了解他,因为这孩子凉薄的很,与人交却不交心,看似热情却最冷情。 封神大战之后遭逢剧变,莫洵有过疯狂举动内心却更冷,那些年月里的背叛与失去数不胜数,他难过悲伤,却从未一蹶不振。这是坚强,又何尝不是无情? 时至今日,莫洵始终还是说不清“爱”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但让他顾全大局,自己撤退,把苏泽浅留在对面,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就像曾经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撇下的那些同伴一样—— 他做不到。 他同样拒绝苏泽浅像当时的剑修那样以身殉道,所以他一直把年轻人看得死死的,压给他很多很重要的任务,让他不得不活。 苏泽浅恼怒于莫洵不问问他的意见,就想以命换命的让他活下去,莫洵表面听从改进,实则无动于衷,他知道苏泽浅不会同意,早就开始了布置,让苏泽浅在自己死后——从寿命来看,苏泽浅一定死在莫洵前面,但男人总想着以防万一——也不得不继续活着,好好活着。 黑无常法身长袍上的金色山形纹在灵力鼓荡下发生了些微的变形,彻彻底底成了龙鳞的形状,男人额头顶出龙角,真身半现,天雷却无动于衷。 天道意志仿徨,一边阻碍着莫洵,一边又对他渐显的真身视而不见。它仿佛知道莫洵是为了打倒外来者而不得不现真身,于是宽容对待他满身戾气。 可外来者出现在归墟这头,这件事本身,便是天道不公。 天雷不劈死神,而莫洵去不了那边。 “这是对我考验?”莫洵冷嘲热讽,“我不需要,放我过去!” 天道没有回应,反而是鬼王说话了:“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你分明已经知道它要你做什么了。” 鬼王话音未落,苏泽浅的声音就在莫洵意识界里响了起来:“师父,回去吧。” 意识界中苏泽浅的声音平静、平稳。 与莫洵这边的势均力敌截然不同,苏泽浅在死神镰刀下只有狼狈逃窜的份,逃跑的功力是在莫洵对他的训练中学会的,也正因为曾经这么逃过,苏泽浅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他逃不出死神的全力追杀。 在莫洵昏迷的三年里,为了稳住紧绷到了极点的年轻人,老王曾对他说过:“有一个人,合十双掌就能成佛,”他指着黑色大殿主座前的丹墀,“登上丹陛便能称王。” “但他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他还想要回家。” 对莫洵来说,家这个词曾经是彼岸花盛开的十恶黄泉,现在则是与苏泽浅共同生活的一方天地。 当初这句话让苏泽浅坚持了下去,现在却成了他放弃的理由。 没有人对他明说,但年轻人却从种种迹象中隐约察觉了莫洵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他能在没有一点信号的地方打出电话,能随心穿梭于各个地方,言出法随,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强,然而他却处处受限。 莫洵造就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困住了他。 苏泽浅清楚的知道,现在困住莫洵的,已经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这个人了。但他并不想让莫洵解脱。 “师父,我打不过他。”苏泽浅第一次,唯一一次示弱了。 “你过不来,我打不过……”他停顿了一下,“那就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莫洵给了两个字:“闭嘴。” “莫洵”苏泽浅不打算听他的,喊了他的名字,然后说,“我要这个世界存在,也想要你存在于这个世界。” “帮我守着苏泽浅的记忆,苏泽浅的人生。”年轻人在涛涛海浪之中,看死神的镰刀落下,“人间有轮回,若干年后,我们能再相见。” “这回,换你等我。” “我等你——”莫洵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法身也闭了眼,死神镰刀直接切入法身之中,被巨力绞住,抽不出,动不得。 “——我花了几千年才等到你。” 两团缠着黑烟的金色光团从无常法身体内脱出,直直投入死神怀中,死神空荡荡的袍子像个气球被吹大了,膨胀到极限,而后——炸裂! 飓风直接把老王给吹飞出去,同时被吹飞出去的还有流动的水——海域成陆地,瞬间便是沧海桑田的变幻。 然而雷电屏障纹丝不动。 莫洵从高空落下,睁了眼,黑色的瞳孔蒙着一层阴翳,他没抬头,直接向屏障走去:“这下你满意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炸开了死神的两团光是他的眼睛,是他的力量之源,是鬼王依附所在。 莫洵不知道被炸碎的死神死了没,不知道一起被炸飞的鬼王还存不存在,他也不关心老王是否被波及,整个海域的海水又会淹没哪里。 山里人要存活,这个世界先得好好的,他一退再退,是为了山里人,也为了这个世界。 可他不想管了。 “我连一个人都救不了,还能救整个世界?笑话。” “牺牲这个人就能救这个世界了?” “呵,凭什么要牺牲他?” 鬼王说莫洵该知道天道要他干什么了,鬼王说他知道莫洵为什么没有心魔了。 莫洵为荒古龙,受万人朝奉,理当在天,他却在地下当个鬼无常,一天一地,是最初的生死劫。 之后的千万磨难全是伏笔,只为了如今最后的这一劫。 这一劫要他绝情弃念,登天成圣,所以要夺他所爱,断他所念。 成圣需得斩三尸,在这一劫中,拥有七情六欲的莫洵本身便是需要被舍弃的魔,所以他不会有心魔投影。 本源崩溃,莫洵的意识也在崩溃,他从御空而行,变成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 他一路往屏障而去,毫不犹豫的走进了雷电交加处,而后—— 穿行而过。 天道要他死,他便死,本源已散,莫洵不得活,此劫已尽,屏障自然挡不住他。 莫洵找到了苏泽浅。 “我过得来。” 溃散的本源已让他耳聋目盲,他看不见苏泽浅,听不见年轻人喊他的声音。 苏泽浅在喊师父,在喊他的名字“莫洵”。 年轻人手足无措,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慌。 他一直不明白什么叫做“只要莫洵这个人还在,还能受伤流血,就说明他还没什么大问题。” 可他现在懂了,鬼神死时是不会流血的,莫洵在消失,灵力溢散,整个人变得透明飘忽。 耳聋目盲不影响莫洵动作,男人轻轻拂开苏泽浅的手,抓住他胸前的玉佩,在上面点了一点,点在龙眼之上。 毫光一闪,画龙点睛。 “留着这块玉佩,它是我回家的路。” 有一股力量在将灵魂中的某种东西抽离,莫洵不许,天道责备他,警告他,莫洵充耳不闻。 ——我连他一个人都度不了,成什么圣? ——为了他一个人,我置万千生灵于不顾,成什么圣? 本源的溃败终于反映到了皮表上,莫洵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最后对苏泽浅说:“阿浅,活着,等我。” 男人的手指停留在苏泽浅的面颊上,指尖的温度是留恋与不舍。 他的身形渐趋于无,化为一道轻烟飘往天上。 “师父……”苏泽浅想拥抱他,合拢的双臂却只抱住了虚无的空气。 意识界与莫洵相连的通道仍在,踏过门扉,原本璀璨的星空彻底被黑暗笼罩。苏泽浅看见莫洵背对着他,越走越远,金色火光点燃莫洵袍角衣袖,如同吞噬一副画般,将莫洵吞噬。 苏泽浅徒劳的伸出手:“不要……” 火光中男人合十了双掌,他道一声佛号,发宏愿,为这方天地尽自己最后一份力—— “尽我未来劫,渡众生来世苦。” 一声长吟响彻天地,四野为之震动,雷云散,天光现。 那是天地间,最后一声龙吟。 第一四九章 莫洵恍惚了下,脑袋里被一股脑儿的灌入了大量的记忆,突突胀痛,头晕眼花。肩膀上传来的力道把他推了一个踉跄。 男人眼角瞥到一道黑光击过,大大咧咧的喊叫声在身边响起:“救人利索,自己却不会跑,傻啦?” 莫洵闻声回头,看见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剑仙。 活着的剑仙。 这是在战场上,一片嘈杂,这应该是封神大战的战场,然而头脑混乱的莫洵眼前却划过了遍地异兽尸骸的上古战场。 没等他回过神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无比的焦急:“徒弟,过来!” 满目疮痍的战场,竖立在大地之上的封神大阵,渐渐成型的黑雷屏障,焦急的白君眉,沉默的沈古尘,以及,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神仙妖怪们。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的时候。 凝聚于两目之中的本源散入身体各处,回到本该呆着的地方。与千年后相比,满身的力量是那么鲜活充沛。 黑雷屏障那头,沈古尘手中握着哭丧棒,但这一头莫洵抬手一招,属于他的无常证明自然而然的成了形。 白君眉一愣,沈古尘脸上也露出诧异神色。 白衣女性确认什么似的问了声:“莫洵?” “是我。”黑雷屏障上白君眉好不容易辟出的裂缝慢慢收口,莫洵没有动弹的意思,一声就要出口的“师父”被脑海中翻腾的记忆打散,男人于是重复了遍,“我在。” 黑衣男人看过去,那眼神对白君眉来说,亦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沈古尘同样看出了问题,将白君眉往后拉退一步,平声问:“莫洵?” 莫洵已经对着缺口,将哭丧棒扬起来了:“沈大人。” 翻腾的记忆渐渐平息,空缺被填补,莫洵的语气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沈古尘恭敬,却不再是毕恭毕敬。 他的腔调略略拖长,是一种不会引人反感的懒散,透出的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那是彬彬有礼,却因为得到的太多,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的百无聊赖。 “退开些。”他客客气气,对沈古尘这么说。 黑无常头拉着白君眉就往后退,他看见莫洵扬起的黑棍上覆上了层层叠叠的符咒,金光闪烁,一道道山形纹中仿佛有怒龙就要冲出来! 那是沈古尘从未见过的玄奥符咒,那却是白君眉曾经熟悉的! 女性无常失声叫道:“你——你想起来了?!” 女性的惊呼和身旁剑修的叫喊声重叠了:“你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招?!” 莫洵用一句话回答了他们两个人:“刚刚想起来。” 莫洵压下身子蓄势,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哭丧棒送了出去,巨兽吼声中天地震动,雷云砸下电雨,大地裂开深沟,海水灌入,板块分离,而那黑雷屏障,也被撕出了一条巨大裂口! “过去。”莫洵收势,对这一侧的人说,是完全不容置疑的口吻。 “好好好好,我过去,我们都过去……” “那你呢?”巨大裂口的那一端,白君眉已然明白了,莫洵找回了他为龙时的记忆。对面的男人双目赤金,代表着龙鳞的金色山形纹覆盖了半边脸,是她曾经熟悉的模样。 白君眉摊开了说:“你能突破屏障,便是已经破了这一劫,你为什么不过来?” 她言语间已经没有师父对徒弟的教导式语气了。 “我要去找一个人,我让他等我。” 白君眉并不细问:“你还记得你让他等你,那你就不一定找得到他。” “我不找,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他了。” 白君眉于是说:“你这一劫,还没渡过。”那语气是惋惜的。 莫洵笑,传音问她:“如果让你舍了沈古尘成圣,去受无上供奉,你愿意吗?” 白君眉一愣,扬头答:“我不愿意。”荒古之主的骄傲于字里行间显露,她同样不肯受天道摆布。 “我同样如此。”莫洵道。 接下来的话是用嘴说出来的:“即使永远被困在这一劫中,我也心甘情愿。” 白君眉看着对面坦然而平静的男人,突然想起那一日,这条黑龙贪酒,去人类处狂饮而回,醉得七零八落,差点从云头上摔下去跌死。 她将那条长虫扔到地上,看着他化了人,说疯言疯语,且醉且歌—— 我入紫陌,愿红尘度我,遇脱得脱。 裂缝弥合,莫洵对着白君眉点了点头,毫不留恋的转身,这一回他不害任何人,独自一人去历他的劫,赴他的约。 百般轮回终有尽头,天边一道白光飞来,银色如流星坠落,美不胜收。 莫洵愕然止步。 如同流星般的剑光织起细密巨网,兜头罩下,将雷电屏障囊括,将天地万物囊括! 莫洵听见有剑修在叫:“啊啊啊啊!这是、这是无名剑?!” “有生之年能见到此剑出鞘,我死而无憾!” 竖立在天地之间的屏障敌不过毁天灭地的剑招,无声的消亡在盛大的剑光之中。 屏障不再,白君眉抢到莫洵身前,传音给呆愣的男人:“这是无名剑仙,杀了你的剑修的徒弟。你……小心。” 无名剑因其主人得名,这名剑修本领了得,无数人问他名号,他只说自己没有名字。 “无名剑仙,来此有何贵干?”沈古尘警惕的问道。 无名剑仙深居简出,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没人能请得动他,故而此次封神大战,也没人想到去通知他一声。 此刻这人自己出现,对众人来说惊大于喜。 持无名剑而来的剑仙立于云端,声音表情皆平漠,唯有握着剑的手指关节发白。 他说:“这一劫,我替你度。” 他看了莫洵一眼,近乎仓皇的移开了视线,随即转身便打算走了。 莫洵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你就不问问我认不认得你吗?” 云上的人身形僵住。 “无名剑仙,如果我喊出你的名字,你愿意跟我走吗?”莫洵踩着虚空拾级而上。 一切都消失了,他只看得见那个背对着他的人。 “苏泽浅,你愿意跟我走吗?” 黑衣男人抬手按上剑修的肩膀,感受到手下躯体不可抑制的颤抖。 “我记得,你已经答应过我了。” 第九十章 李木端着杯冷水打开门,苏泽浅从他身边冲了出去,掀起一阵风。 李木看看苏泽浅跑远了的背影,又看了看显得心情很好的莫洵:“他怎么了?” 莫洵:“没什么……逗过头了。” 李木:“……”他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问得好。 “水。”他把杯子递给莫洵,“生水,不能喝。” “知道。”莫洵接过杯子,在果盘里倒了浅浅一层,然后将手伸进衣襟,从衣服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进了倒了水的果盘里。 那是筷子粗细的一条小白蛇,恹嗒嗒的,身上鳞片掉了不少,满身都是血糊糊的伤口。整条蛇一动不动,李木都疑心它是不是死了。 不过看莫洵脸上认真的表情,李木识趣的什么都没问:“我先睡了,有事叫我。” 莫洵点头:“睡吧,你也累了。” 李木爬到上铺,扯过被子闭上眼,这一天他也实在是累了。 莫洵坐在下铺,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小蛇脑袋上,细小的金光顺着鳞片缝隙流淌下去,白蛇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迅速收拢,愈合,长出新的鳞片来。 白睁开了眼睛。 “行了,我醒了。”白偏头躲开莫洵的手指,于识海中对莫洵说。 莫洵手指一摁,直接把白的脑袋压在木盘上:“别动。” 金光持续传输着,白暗淡的鳞片恢复了光泽,莫洵的脸上的血色却在褪去。 “鬼王闹了一遭,山里人心浮动,光靠桃木他们几个绝对是撑不住的,你作为山神必须撑起来,不能带着伤回去。” 白头动不了,尾巴啪啪乱甩:“你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顶用,你回来一趟,不比现在轻松吗!” “你是山神。”莫洵回答,顿了下才说,“我懒。” 蛇尾巴啪一下落回盘里,不动弹了。 面向墙壁躺着的李木一动没有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隔间外,走到了洗漱间的苏泽浅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 冬天的水冰凉,让苏泽浅脸上的热度退却了些,但年轻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的跳动依然激烈得好像要蹦出来。 在他李木开门之前,莫洵对他说:“经历了天雷、忘川水,你三魂七魄虽然未能炼化,却也开拓出了识海,灵魂不能自主离体,却在一定程度上能做到灵肉分离。” 随后的话莫洵用的是传音,也是苏泽浅夺路而逃的原因:“有些*上很要命的事情,在意识层面上可以试试了。” 他和莫洵之间,有什么事是“*上很要命”的? 用冷水泼着脸的苏泽浅站在充满泡面味的洗漱间里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件。 乐斋中莫洵给他上药,他起了反应,莫洵说不行,人鬼殊途,苏泽浅会死。 再加上莫洵铺垫的开车老司机,绝对不会是其他事。 苏泽浅受到了惊吓,脸上被冷水泼下去的红色又升了起来。 剧烈的心跳声中不止有惊吓,更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洗漱间狭窄,有人端着牙刷杯进来,苏泽浅侧身让过,他觉得自己需要吹吹风,清醒清醒,走到火车车厢连接处却猛然意识到火车车窗都是全封闭的。 年轻人一时半会儿不想回隔间,只要想到隔间里的某只鬼,苏泽浅便觉得空气燥热。他对着车门站着,看外面飞掠而过的景色,意图冷静。 他极力想要摆脱心里的念头,于是把注意力都放在环境上,手边的洗漱室里有人在刷牙,水流击打在不锈钢水池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空气中有香烟的味道,旁边吸烟室里几个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天。 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隔了好几层厚玻璃。 一整节车厢里的声音都是清晰的,唯独这处模糊,苏泽浅起了好奇心,更专心的去听。 “买到好东西了?” “对啊,好东西,喏看——” “这什么啊,黑糊糊一团,还是气体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去,这不会和鬼王有啥关系吧?!” 一个人从苏泽浅身边经过,年轻人伸手从他外套口袋里抽走了一支烟。 然后他夹着那支烟走到了吸烟室外。 吸烟室内,一句“小声点”说到一半就没了声,显然苏泽浅触发了什么,里面的人察觉到有人来了。 苏泽浅拉开门走进去:“借个火?” 吸烟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从口袋鼓起的形状能判断出他握着拳,另一个人掏出打火机给苏泽浅点上烟。 年轻人抽了一口,长长的呼出来,烟草辛辣的味道他从未习惯,动作却是说不出的熟练。 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抽烟室里的两人看了看苏泽浅,暗地里交换了个眼色,觉得没危险,就装着相互不认识的样子继续抽自己手里的烟。 苏泽浅看见了抽烟室的门上贴了两张符咒,一张是外面有人就会发光的显形咒,一张是静音咒,两道符咒都贴在视觉盲区里,唯有受过训练的天师才会往那儿瞧。 天师们在外行走都会隐藏自身灵力,如果不是听两人提到了鬼王,苏泽浅不会发现他们是天师,而这两位显然也认不出苏泽浅是天师。 认不出苏泽浅的,当然是没见过他的。而见过苏泽浅的,都是天师中的上层人物。 年轻人掂量了一下自己在天师界的实力,决定单刀直入,他按灭没抽几口的烟:“两位买到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两名天师的表情陡然一变,然而苏泽浅动作更快,在天师们变表情的时候,他一道封印已经拍在了门上,将吸烟室与普通人世界隔绝。 而后,剑修的强大气场无保留张开! 按着蛇脑袋的莫洵抬头往苏泽浅所在的方向望去,一声询问传音:“阿浅?” 苏泽浅回:“没事。” 吸烟室里,两名天师腿都软了:“你、你要在火车上动手?” “你们买到了什么?给我看看。”苏泽浅觉得此刻的自己比强盗还强盗,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想了这么个招。 一定是被莫洵带坏了,年轻人这么想。 两名天师哪敢不应,其中一位从口袋里掏出了个手指大小的玻璃试管。 玻璃瓶里的是气体,黑沉沉的,黑得并不纯粹。 “这是什么?和鬼王有关系?” “这、这、这……”天师额头见汗,“这是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它对付鬼王有奇效,我就买了……这不是怕死吗……” 苏泽浅转着瓶子,瓶子里的烟雾实际上墨绿色的:“对付鬼王有奇效?” “很多人都这么说……现场也用小鬼演示了,只要打开瓶盖,里面的烟雾就会自己追到鬼,然后吞噬它。” 苏泽浅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在哪里买的?” 天师嚅嗫了很久,到底不敢不回答:“黑市。” 另一名天师转了转眼珠,大着胆子说:“如果您也要的话,我们可以带你去见卖家。” 苏泽浅回到隔间,看见莫洵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竟也是睡了。 黑衣男人脚边盘着条白蛇,蛇身有男人胳膊粗。 那条蛇直勾勾的盯着苏泽浅看,蛇信一吐:“你抽烟了。” 苏泽浅觉得这条蛇有点眼熟:“你是……?” 他一边问着蛇,一边去看隔间的情况,李木已经睡了,李林不省人事,躺着的莫洵…… 脸色非常差。 苏泽浅突然意识到他进门之后,莫洵连眼都没睁下。 年轻人一步跨过去,低声唤道:“师父?” 白蛇的尾巴缠上了苏泽浅的胳膊,把人往外拉:“让他睡。” 蛇脑袋一回,陡然看见了低着头往下铺看的苏泽浅耳后的图案。 白:“……” 白僵成了根棍子。 白用神识对着莫洵咆哮:“你们不是师徒吗?!” 他喊得太大声,苏泽浅这个开了识海的人也听见了。 苏泽浅:“……” 莫洵蹙着眉头睁开眼:“有冲突吗?” 莫洵的声音都是虚的。 苏泽浅很担心,几分钟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这样了? “师父,你怎么了?” 苏泽浅没注意到,胳膊上,白的尾巴蜷了起来。 莫洵闭了下眼睛,没精神的男人耷拉着眼皮,露出的一线瞳孔显得极其的黑,莫洵低声道:“类似于没电了吧。” 苏泽浅:“什么?” “想象我是一个充电宝,刚刚给个电池容量特别大的手机充了电。”莫洵看着苏泽浅,突兀的换了话题,“你在外面发现什么了?” “有人在贩卖通天壶的绿烟。”苏泽浅如实以告。 莫洵将眼睛完全睁开。 一个睁眼的动作,让男人的气势完全改变,颓唐的虚弱感完全消失,即使依然躺着,此刻的莫洵看上去,已经是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山中神了。 苏泽浅只觉得心疼。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车上有你的克星,别乱跑。”年轻人说着,抽身从床边退开。 莫洵的表情波动了下,苏泽浅这理所当然的关照语气让他适应不能。 “这件事我来处理。”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主动的对莫洵说要做一件事。 年轻的天师握了下剑柄,那是他最大的倚仗。 确认了剑好好带在身上,苏泽浅忽得一笑,识海传音:“充电宝就好好充电吧。” 莫洵:“……”唉哟,不得了了。 苏泽浅开门出去。 白感觉到了神识波动,但什么也没听见:“你们在说什么?” 莫洵:“……”他憋出两个字,“情话。” 第151章 番外·上 “每次我跟你走,结果都很不好。”白衣剑修没有转身,他像是已经习惯了伪装,身体的颤抖只有接触了才能感受到,声音极平静。 “这回,该换你跟我走了。” 剑修终于转过头来,是苏泽浅年轻的脸,眼中却有了风霜的痕迹,“莫洵,你肯不肯跟我走?” “你觉得呢?”莫洵扬着笑反问,拉着苏泽浅的手就往远处遁去,“一会儿不见,你变得大方多了嘛?” 曾经的苏泽浅不会在人前表现得与他多亲密,而现在,这个以冰冷著称的剑修却一点不顾忌别人眼光了。 “一会儿?”任由莫洵拉着的苏泽浅突然反手一拽,将男人逼停。 流云涌动,飞鸟也到达不了的云端之上一片寂静,莫洵回头看苏泽浅,看见他眼眶通红。 “一会儿?”年轻的剑修甩开了莫洵的手,收拢手指,一拳砸到莫洵脸上! 那一拳没用灵力,是完全的发泄,莫洵于是也没用灵力去挡,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 黑衣男人的半边脸迅速浮出红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被砸偏过脸去的时候嘴角溢出血来。 这时候莫洵才觉得浑身都疼,他毕竟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虽然对他来说已经隔了很久——身上全是伤。 这点疼痛对莫洵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没事人一样抓住了苏泽浅还没放下的拳头,就势将人拉进怀里。 他收拢双手将人环抱:“对我来说的一会儿,对你来说,是多长时间呢?” “我记忆里的苏泽浅,是个人类,你为什么,是个剑修呢?” 怀里的剑修已经踏上仙途,拥有悠长的寿命,那是莫洵努力想给苏泽浅,却给不了的。 黑雷屏障那么轻易的被击破,击破它的人是自己愿意再花上千年时光等待的人。 莫洵害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对我来说……”苏泽浅一拳打下去后自己心疼了,伸手去抹莫洵嘴角的血迹。 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凉,擦过破损的嘴角激起一片热辣辣的痛意。 莫洵微一偏头,将苏泽浅的手指叼住,白衣剑修动作一顿,接上了自己的话,“……对我来说,是数不清的轮回。” 他抵上莫洵的额头,撞入男人的意识界,看见那片璀璨星海,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连接重新建立起来,他终于有了些微的安全感。 莫洵循着苏泽浅的气息向上:“让我看看你的无数轮回长什么样。” “你是该看看,”苏泽浅低笑一声,“看看你不负责任的一死了之,给我留下的是什么。” “当时的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两者选其一,我当然选你活……”莫洵已经开始摸索苏泽浅的记忆了,回答起来略显迟缓,而迟缓则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那是他理所当然的选择,不需要思考,更不放在心上,“……说到底,选择权在我手上。” 他比苏泽浅强,那么当然是由他来保护他。 苏泽浅又是一笑,笑声里满是不服输,都带了点恶狠狠的味道:“这是在炫耀?” 莫洵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回答,意思再明确不过——安静,让我好好看你的记忆。 苏泽浅的识海是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山,莫洵一路跋涉着向前,风声阵阵,卷起雪花模糊视线,狂风扑面,却是温暖的。 年轻剑修稍微和莫洵拉开了点距离,没有排斥在这茫茫云海中搂搂抱抱的动作,他撩起莫洵一边的袖子,在指尖聚起灵光去温养他的伤口。 这一方小天地静谧祥和,另一边的战场上安静却不平静。 白君眉攥着沈古尘的衣袖,半天才说出话来:“那个就是……莫洵要找的人?” 沈古尘握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撕开,而后握着就不放了。 白无常眉梢一跳,瞬间回了神,却还是假装没察觉。 “我见过他。” 白君眉装着没察觉,沈古尘更是假装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他以一贯的语气说着,“在你还没来地府之前,我和无名剑仙打过一架。” “噫?!”白君眉这回是真惊讶了,“他有那么老?” 沈古尘将视线移到白君眉脸上:“老?” 他冷淡的吐出一个字,问句尾音扬起的幅度极小。 如果无名剑仙在白君眉口中已经是“老了”,那他该是什么? 白君眉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外强中干道:“他、他比莫洵大了不止一辈?” 神鬼也会轮回,看寿命只谈今生不论前世,这一世的莫洵是白君眉的后辈,而无名剑仙成名的时候,白君眉也已经存在了。 白无常晃了晃被握着的那只手:“你和他打了一架?为什么?结果呢?” 那真的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沈古尘还不是无常,而是一只恶鬼。 恶鬼只知杀戮,守三恶道。 三恶道内鬼哭狼嚎,入口处却是寂静——地府鬼神们对这个地方也是敬而远之的。 然而有一日,突然有喧闹声自远处而来,无常鬼卒们追着一个人跑了来。 那人浑身浴血,手持一柄利剑,直冲沈古尘所在之处,情状若癫狂。 无阎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三恶道,何况来的还是道生魂,沈古尘起身阻拦,与之对战。 两人打得不相上下,沈古尘很有些厌烦,生魂不是迷路来的鬼魂,他不能乱杀,要交阎王判决。 于是沈古尘告诫他,后面是恶道,不是生路。 而那人却说,他就是要去恶道。 “只有入了恶道,我才能找到我想要找的人。” “恶道中没有人。” “我知道,”那人回答他,“但有鬼王。” “你要找鬼王?” “不,是鬼王要找我。” 沈古尘直白道:“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那人笑,笑也疯狂,一张清俊的脸上满是血,笑起来惊心动魄,“说实话我也不懂。” 他对沈古尘说:“我以生魂入地狱,大闹阎王殿,十恶不赦,抓了我也是入恶道的结局,何必大费周章的再走遍无用的章程?” 沈古尘觉得有道理,模糊的,说不清的道理让某种东西在他只知杀戮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男人虚晃一招,把人放了过去。 “无名剑仙……苏泽浅他自投于三恶道?”白君眉瞪大眼睛。 莫洵在苏泽浅意识界里才刚感受到魂魄被三恶道撕扯的剧痛,就被苏泽浅从那段记忆中推了出来:“这里不用看。” “怎么不用?”莫洵按住了苏泽浅的手,熄灭了他指尖疗伤的灵光,“我不看,对你岂不是不公平?” 苏泽浅自觉扳回了一城:“公不公平,决定权在我。” 苏泽浅的时间轴是混乱的,他自恶道中走一遭,受万千苦楚,却没有遇上鬼王,没有托生于与莫洵相遇的世界。 他完完整整的降临人间,以满身疮痍的模样,失魂落魄。 而后,便被一名剑修捡到了。 “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这一问让苏泽浅清醒,也让他更茫然,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又清晰的记得自己在那个世界与莫洵相处的点点滴滴。 在那个世界,他是个孤儿,连鬼王都不知他来处,在这个世界,苏泽浅的记忆里依然是茕茕一人,无父母亲眷。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于是姑且答道:“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既然你已离开来处,又未至去处,不如在我处稍作休憩。”满头银发的剑修这样对他说,“顺便跟我学学剑。” “多学点东西,总会有用处的。” 这话带着预言的神秘意味,苏泽浅看着他,答了声好。 于是他成了剑修的徒弟。 他的剑道师父问他的名字,“苏泽浅”三个字已经到了舌尖,年轻人眼前却浮现了莫洵的脸。 他的名字是莫洵起的,此时莫洵还不知道在哪里,那“苏泽浅”这三个字就不该存在,于是年轻人闭口不言。 银发剑仙并不追问。 也,并不要求苏泽浅喊他师父。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苏泽浅曾多次问剑仙这样的问题。 剑仙的回答一直是:“我不知道什么。” 后来苏泽浅想想,这回答其实很有黠辩的味道,但他没有追问。 莫洵看见苏泽浅在长久的仿徨之后,终于暂且安定下来,潜心修行。 银发剑仙修为深不可测,洞府内堆满了天材地宝法器秘笈,这些珍宝全部对苏泽浅开放,予取予求。 年轻人却不贪心,什么都不要求。 剑仙给他,他便拿着,剑仙不给,他就凑合着过。 剑仙让他下山历练,他便去了。 年轻人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安安定定,浑浑噩噩,仿佛提线木偶。 无名剑的名头越来越响亮,守着三恶道的鬼着衣加冠,做了无常,有了沈古尘的名字,然后白君眉也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要剑仙推一步,才动一动的苏泽浅,这才稍微有了点活人的样子,他会有意识的去听去找与这两人有关的消息。 沈古尘白君眉名噪一时,搜集信息非常容易,然而苏泽浅想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两人的消息,一次次的希望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而白君眉找到莫洵的那一天,苏泽浅既觉得释然,又觉得苦涩。 他找到了莫洵。 然而他走过莫洵面前,男人却连眼珠都不动一下——他不认识他。 第九十一章 苏泽浅把从两名天师那儿收缴来的一小管绿烟留在了隔间里。 莫洵半躺在床上,捏着玻璃管来来回回的看。 管中的绿烟集中在莫洵手指触碰到玻璃管的位置,浓得像黑色,管中其余部分干干净净,透明玻璃上一丝杂色都没有。 之前被莫洵告知了山中事故的白着急:“把它给我,你别玩火!” 男人端详着手里的东西,隔着玻璃,那股让人头皮发紧的危险感就消失了:“我想试试。” 白:“试什么?”他疾言厉色道,“如果你敢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就告诉苏泽浅!” 莫洵惊讶道:“你觉得他能管得住我吗?” 白暴躁:“所以你果然是准备做不该做的事情吗!” 黑衣男人手指一转,把玻璃管塞进袖口,翻身躺平:“总之做什么都不会是现在。” 莫洵想着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克也从来不会克得毫无翻身之力,没道理遇上通天壶他就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挡住,或者碰到了,是否也会像钟瑾那样瞬间被腐蚀成一具白骨。 至于钟瑾为什么会被腐蚀成一具白骨……莫洵扬唇勾出一个冷笑。 再次离开了隔间的苏泽浅正往高级软卧所在的那节车厢走去。 没等他走出自己隔间所在的那节车厢,李木就从后面追了上来:“等等,苏泽浅,我和你一起去。” 苏泽浅略停了下脚步等李木追上来,随即很直白的问:“都听见了?” 李木当然没睡着。 天师警觉,隔间里的人绝对谈不上熟悉,又是投诚的第一天,李木即使再累,也没那么心大,一转头就真睡着。 大家都知道李木没睡着,李木也清楚这点,于是被揭穿了也不尴尬,打了个困倦的哈欠说:“听见了。” 离开莫洵的视线范围,李木显然放松不少。 “说说,卖那玩意儿的人是什么样?” 卖绿烟的人苏泽浅还没见到,买绿烟的两人很好辨认,是没有家族保护的散修,满中国跑生意的那种底层天师。 李木对天师圈子的了解要比苏泽浅深刻许多,听见苏泽浅的形容,他基本就猜出卖东西的是谁了。 “散修和天师家族通常各管各的过,没什么交流,如果通天壶在大家族手里,肯定不会有东西流出来,卖东西的估计是黑市的人。” 散修的话不可全信,即使他们说得的是真话,也可能是卖家在骗他们,天师不能说谎并不是硬性规定。苏泽浅愿意跟着李木再分析一遍。 按这个推理,钟家人没能抢到通天壶。 通天壶最后落在了谁的手里,苏泽浅和李木都不知道,于是苏泽浅说的是:“黑市得手了?” 李木提出另一种可能:“或者是谁得到了通天壶,最后卖给了黑市。”他一条条分析着,“以陈白玲的下场来看,确定是黑市的三人应该都死在了山里,剩下的天师都是没什么背景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抢到了通天壶也保不住,卖给黑市是最好的选择。” 软包车厢和苏泽浅等人的隔间所在的车厢分别在列车一头一尾,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中两人不可能走得太快,对话有时间继续下去。 “通天壶在钟瑾大吼之后才冒出绿烟,钟瑾为什么会触发它?”钟瑾这名字是苏泽浅在战斗的时候听来的,他更好奇的是,“他那一声吼是什么?” 李木:“什么什么?”他茫然的苏泽浅,“钟瑾触发了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在黄龙了吧?” 苏泽浅愣了下,认真回想了次才反应过来当时李木确实已经被莫洵弄走了,留在现场的是殷商。 “殷商他……”苏泽浅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李木摇摇头:“如果你处在他的位置,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他好。” 殷商攻击李木,置李木于危险的境地而不顾,李木却不怪他,还在为他开脱。 苏泽浅自认为没有李木那么开阔的胸襟,他知道李木为殷商做了多少,为李木鸣不平。但当事人不觉得什么,他再不平也是多管闲事,所以年轻人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们不会害他,但他不再信任我们了。” “他毕竟还要考虑他父亲。”李木这么说着,“从天师的角度看,山里人到底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苏泽浅:“你说‘他们’?” 李木故作轻松:“是啊,他们,我已经站在你们这边了。” “为什么?” 就像李木不知道钟瑾的事,苏泽浅也没看见李木的投诚。 “因为我也不是人啊,我是半只鬼,通天壶对我也有克制作用,这也是我决定和你一起去的理由之一……扯远了。我来这里,和殷商不信任我们的原因一样,因为我的父亲。” “只有莫洵可以救我爹,为了我爹,我只能给山里人卖命了。” 李木想了想,觉得他们三个人还真像:“你之所以站在莫洵这边,不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吗?” 苏泽浅脚步顿了下:“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把莫洵看做父亲。” 李木当即回答:“是我失言。” 他想的是父母对孤儿是禁忌,自己的话确实欠妥。 看着李木的表情,苏泽浅就知道对方理解错了,但年轻人没有解释的打算。 软卧车厢前有列车员的休息室,苏泽浅两人走过时换来了里面人的注视。 不过没人出来拦他们,毕竟两个年轻人长的都不是坏人脸。 到达从散修口中问出的包厢号,李木苏泽浅对视一眼,敲响了包厢门。 “请进。”传出来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李木拦住了苏泽浅,率先推门进去。 宽敞是双人软包中只有一个人,一张床上放着庞大的双肩包,另一张床上坐着个漂亮的女人。 苏泽浅第一眼觉得她眼熟,第二眼注意到她装着义肢。 第三眼回到女人脸上,年轻人想起了她是谁——榕府外自称是殷商未婚妻的那个姑娘。 李木同样认识她,殷商在榕府内治心魔,他在外面等,看了全程。 年轻女人笑容甜美,眼神搀着怨毒。 “听那两人的描述,我就觉得像是苏泽浅,果然是你。” 自己砍了人家胳膊,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苏泽浅不觉得自己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口才,直接问:“你在卖通天壶里的绿烟?” “绿烟多难听啊,它叫碧浓。”是文艺的女孩子会起的名字。 李木可不买账,一句呛回去:“伤口化脓的脓?” “别说废话了,”李木直接问,“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你做不做?” “如果你们要这个,是为了篡权夺位的话我就卖,不是就免谈。” “是啊是啊,被发现了呢。卖给我们呗。”不等苏泽浅反应,李木已经一叠声的喊了起来。 苏泽浅看他一眼,没说话。 “行啊。”女人很干脆的说,“反正我也没法判断你们说的是真的假啊,就信你们好了。” 她勾勾手指让李木把另一张床上的包拿过来:“我带的东西都在里面。” 李木提起包悬在半空中:“你就不怕我拿了就跑。” 女人笑:“你就不觉得玻璃瓶能封碧浓很奇怪?” “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信赵。” 赵家以符箓见长,玻璃瓶能封住通天壶绿烟,是因为上面有赵家符咒。 “你不给我,这一整包的碧浓就都会散发出来哟。”女人做了个扩散的手势,“火车是很特殊的公共场所,鱼龙混杂,虽然不比医院,但也足够藏污纳垢,你们不觉得这趟火车太干净了吗?” 天师们已经收敛气息,不可能赶跑整辆车的鬼魂。 “这辆车上,”女人猛得站起来,贴近苏泽浅,“有只大鬼在吧?” 莫洵以真身现世,再怎么控制力量,也做不到一丝不漏,火车上的大小鬼怪闻风而逃。 苏泽浅语气平静无波:“你威胁我?” 女人笑:“真是奇怪啊,你们不是要篡位吗?我哪里是在威胁你?我是在帮你们啊。” 苏泽浅不习惯和异性——尤其是心怀叵测的异性靠这么近,后退一步。 女人在他后退的时候问:“你们要不要先验个货?” 李木把包塞进女人怀里,笑嘻嘻道:“你信我们,我们也信你啊,我们要篡位,一不小心可是要丢掉命的,哪能把你也牵连进来呢?” “那就多谢你好意咯。”女人拉开拉链,包里塞满了装着绿烟的玻璃管,“东西在这儿,有价无市——” 李木大笑着打断他:“有价无市?你一个人都能有一大包,这东西还能缺货。” 女人也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凉:“你知道我这包碧浓从哪里来的吗?” “我把钟瑾的骨头一节节敲碎,从骨头缝里吸出来的。”女人问他们,“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钟瑾吗?” 苏泽浅突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列火车上?” 女人笑着,笑容里满是悲哀:“我送我丈夫回家。” 李木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钟瑾是你丈夫?” 女人不答。 李木戒备起来:“钟瑾是湖州人,这趟车不经过浙江。” “他叫钟瑾,就一定是你们以为的那个钟瑾了吗?”女人的回答让问题变得更复杂,还没等两个年轻人整理出思路,她继续说了下去。 “列车有很多趟,我请高人扶了一乩,坐这趟,可以心想事成。” 第九十二章 女人的话让两个年轻人警惕起来,防止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危险动作。 女人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微笑。 她的微笑让李木觉得不妙,伸手去抢她怀里的包。 女人完全没有反抗,但在李木把包抢到自己手里后,巨大双肩包上突然溢出了一股绿烟。 那股烟出现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几乎是才现形就消失了,苏泽浅心里咯噔一下,行动比思维更快,一把剑已经横在了女人脖子上。 一秒的时间在此刻走过。 李木松开了双肩包,他抓着包的那只手直接接触绿烟,瞬间就被腐蚀的血肉模糊。腐蚀在迅速加重,伤口中有缕缕绿烟扭动,一个劲的往深处钻。 年轻人在剧痛中保持了冷静,没用另一只手去捂伤口,身上从来不缺东西的天师甩出一根链子,往小臂上系,想要压制着伤口蔓延。 李木的链子还没系上。整辆列车猛然一晃,车厢倾斜之大几乎把人甩到墙壁上。 一时间,杂物坠落声和人群的尖叫声淹没了一切。 列车的倾翻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发生。 李木随着火车的倾斜被甩飞,苏泽浅却在瞬间下意识的调整了灵力运行,让自己牢牢站在了地面上。 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后面车厢里的莫洵身上,等发现手上触觉不对事,才猛然回神——被他用剑架着脖子的女人在动荡中站不稳,自己把脖子往剑上送了去。 苏泽浅移开剑,下意识的要去捂她脖子上的伤口——他的手没能触摸到正确的位置。 一声极其响亮的蛇嘶压过了一切,那几乎已经不是蛇能发出的声音了,它太响亮,太愤怒,几乎像某种大型猛兽发出的咆哮。 天地间有一瞬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整片日光,天师们能察觉有什么东西自隐匿中现出形来。 普通人听不见的嘶吼声压得苏泽浅动作一顿,在短时间内遭受多重重创的李木一声不响的晕了过去。 尖叫声不绝,随着那声蛇嘶的响起,火车被重重一击,摇摇摆摆的又倾斜回来。被紧急制动的火车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颠簸着,在轨道上停稳了。 火车里一片混乱,苏泽浅看了眼自己满是血的手,随即视线落在了横躺在脚边的女人身上。女人的脖子被切开了一半,喷出的血染红了软包地面,有从门缝淌出去的趋势。甚至因为她被划开脖子时是站着的,墙壁上,床上都是喷溅的血迹。 女人因剧痛和缺氧扭曲了表情,一双眼睛里的光迅速暗淡下去。 墙角李木被手上不断加重的疼痛从短暂的昏迷中扯出,睁开眼睛后他极快的做出了判断:“你先去看看你师父。” 李木手上的伤口已经蔓过了小臂,绿烟吸饱了血肉,变得粗壮、凝实,像蚯蚓一样,在血肉的沃土中一拱一拱的游动。 李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那是疼的。 苏泽浅没管地上的女人,一把抓住李木手肘,带着煞气与剑意的灵力猛然爆发,往李木伤口中的绿色蠕虫身上刺去—— 攻击见效!绿虫吃痛,疯狂的扭动起来,拼命往深处钻! 李木忍受不住,大叫出声! 靠在墙角的年轻人痛得整个人都蜷曲起来,挣扎着要甩开苏泽浅的手,挣扎过程中他下意识的挥舞双臂,伤口一条条被撕裂。 苏泽浅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李木受伤的手腕,两手灵力齐出:“别动!” 绿虫被禁锢在李木的小臂上,疯狂翻搅着,李木手上拱出一个又一个小包。 满头冷汗的年轻人对着苏泽浅惨叫:“砍了它!直接砍了它!” 苏泽浅不为所动:“你是个炼器师!” 炼器师少了一只手,一辈子就废了。 李木已经痛得什么都听不进了,一个劲的喊着把他的手砍了。 等苏泽浅把李木伤口里的东西清干净,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分钟。被割破了脖子的女人失去了生命气息,满地的血已经顺着门缝淌了出去。 李木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倒在墙角气若游丝。 包厢外嘈杂的尖叫声丝毫不减,训练有素的列车员已经在喇叭里喊起了话,着手处理这场意外事故。 苏泽浅也不管李木听不听得见,对他交代了句“你在这里呆着”,踏着一地的血走出软包,往门上贴了张隐匿符,就向后面的车厢跑。 然而车厢连接处的自动门尽数锁死,苏泽浅根本连一个车厢都过不去。 软包车厢相当安静,过道上几乎没有杂物,一扇扇包厢门都开着,包厢里面都是一片混乱,车窗玻璃全被砸碎,车窗上挂着衣服碎片,沾着血,普通人在危急时刻爆发出极强的行动力,一个个都翻车窗跑了出去。 然而他们落地的姿势显然不太对,都是一个拖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往远离车厢的地方跑。 然而想跑也是跑不远的。 列车正行经一片田地,列车轨道比农田高了一米多,还装着防止翻越的绿色铁丝网,一群人趴在铁丝网上求救,远远的,有农民往这里跑过来。 苏泽浅也翻出车厢,无暇顾及许多,看地上人多,跃上车顶就往后跑,那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有胆大又没受伤的,已经举着手机拍视频直播了,他只看见一道影子从画面中划过,定睛再瞧,什么都没有。 翻上车顶的瞬间,苏泽浅就看白了。 白蛇现了原型,巨大的很,人类看不见,但有实体的妖怪为了不被发现也只能往没人的车顶上躲。 十几节车厢的距离,一息就能跨越,苏泽浅看见莫洵摆着张耐心耗尽的暴躁脸,正一下下拍着大蛇的三角脑袋:“吐出来!” 白闭着眼睛,打死了不配合。 苏泽浅不用问都知道莫洵让白往外吐的是什么。 “师父,到我身后来。” 白睁开了眼,莫洵停下手里的动作,站了过来。 黑衣男人环顾四周,张开了隐匿结界,随即一弹手指,几点莹火飞出,正对着苏泽浅猛拍的手机全部冒起了烟。 苏泽浅在莫洵身前竖了道屏障,持剑对白说:“来。” 白扬起头,缓慢张嘴—— 绿烟喷涌而出! 苏泽浅出剑的刹那,莫洵只觉得眼前闪了下。 年轻人仿佛只出了一剑,又仿佛已经出了无数剑,天地万物都暗淡下去,只余那一片灿然光华,将奔涌而至的绿烟尽数斩落! 吐出绿烟,白大脑袋往车顶上一搁,发出砰一声响,游动身体一副反胃模样。 这模样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白蛇滚了一圈后,化成了人形。 这人形苏泽浅是见过的。 苏泽浅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那一袭白衣,淡然出尘的山神大人。 山神以审视的眼光打量他片刻,一抬手破掉了苏泽浅下的屏障,淡声对莫洵说:“那东西味道不好,但对我无甚害处。” 白是妖不是鬼,通天壶不克他,苏泽浅能斩落绿烟,他也能挡下,只因为出事时是原形,吞是最快捷的法子。 就算不吐出来,也能消化了,只是要难受两天,毕竟通天壶是仙器,白只是蛇妖。 “我已经恢复,就先回山里去了。” 白本意是送莫洵回榕府后自己再走,他已经没事,但莫洵有事。如果从榕府到山中还能被人半路劫道,他这山神就真不用做了。 山里的事情早一分解决就好一分。 苏泽浅的一剑是实力的证明,是说服。 白觉得自己能放半个心了。 那声“到我身后来”对白的触动也颇大。 在千百年间,莫洵不是没有虚弱的时候,但无论情况多危急,都没人敢对莫洵说这种话,更没人能让莫洵这么听话。 山神大人颇为矜持的对苏泽浅点了下头,便在一阵风中消失了。 苏泽浅收了剑,仍保持戒备的姿态,他怕哪里又冒出股绿烟来,危险实在是防不胜防。 年轻人问莫洵:“伤哪儿了?” 莫洵:“什么?” 英俊冷淡的青年看着比他高一个头的莫洵,后者装着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脸色煞白,唇色却是殷红,鬓角更有溽湿的痕迹。 “疼得直冒冷汗,还装傻?”苏泽浅心里冒出火气。 莫洵笑了下:“这是虚的。充电宝电还没充足呢。” 看见苏泽浅相当不妙的表情,莫洵选择说实话:“确实被燎了下,不过不严重。” 莫洵撩起了袖子,手臂上有一条灼烧般的痕迹:“后来的都被白挡下了,唯有我放在袖袋里的来不及躲。” 苏泽浅拽着他的胳膊看,莫洵手上的伤口同样很深,皮肉翻卷,周围一圈焦黑,但伤口中没有绿烟残留。 和李木身上的伤很不一样。 苏泽浅把这份不同归结于莫洵和李木的实力差距。 他注意到的重点是:“你把什么放在袖子里了?” 莫洵:“……”他生硬的转移话题,“带上李林李木,我们先走。” 第九十三章 一辆火车出事,整个轨道系统都进入紧急状态。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干班次列车停发,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呼啸着开来,农民们与受伤较轻的乘客把不幸重伤的人放在木板上往大路搬——田间小路车子是开不进来的。 李木给天师行当的人打了电话,莫洵放飞纸鹤让在人类社会行走的山里人善后,这两边的人来得比警.察更快,软包中的凶案被完全掩盖。 来处理事故的天师和山中人打过几次交道,关系还算不错,站在血淋淋的软包中,配合着处理尸体血迹。 天师查看着女人喉咙上的伤口:“这一刀割得够狠啊。” 女人的死亡可以归结为意外,苏泽浅没用灵力,于是此刻天师根本无从判断是什么杀死了她。 李木那边提供的消息相当少,受伤不轻的年轻人和他昏迷不醒的父亲已经被安排去了医院,于是天师问山里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谁知山里人比他知道的更少:“我只知道这里死了人,上头让我来把这件事遮掩住。” 天师悟出了点味道:“上头?” 山里人回答:“高不可攀的上头……所以我不想知道这里底发生了什么。” 火车上的人已经全部被清空,警笛声听上去很有段距离,响起的敲门声于是格外清晰:“特殊小组的,能进来吗?” 山里人看了眼清理了一半的软包,和天师对视一眼,点了下头,天师扬声道:“请进。” 在李木李林被送往医院后,莫洵苏泽浅不再耽搁时间,御空回榕府,看莫洵冷汗津津的模样,苏泽浅提议由他带莫洵飞。 莫洵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好。 苏泽浅放下剑,揣摩着莫洵的眼神,觉得既像欣慰又带着点看戏的意味。 等莫洵踩上他的剑,苏泽浅就知道男人为什么那么看他了。 带人飞…… 不是件容易事。 就像骑自行车和骑自行车带人,也是两个概念。 不仅仅是变重了,更会因为重心不平衡东歪西扭。 苏泽浅飞得七歪八扭,上上下下,简直比云霄飞车还刺激。年轻人第一次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感觉,整张脸烧得通红。 莫洵搂着徒弟的腰,以防自己被甩出去,看着苏泽浅通红的耳朵,一路都在憋笑。 好容易回了榕府,莫洵意味深长的拍拍苏泽浅的肩膀:“还需要多加练习。” 然后男人语气回复正经:“我看你似乎在剑修们那里学到了不少?休整下,等会儿和我过两招。” 苏泽浅整个人一凛:“好。” 莫洵对他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一路颠簸,莫洵脸上倦色倒是少了两分,苏泽浅想着自己的洋相也不算白费,于是也是一笑。 那一笑光风霁月,带着不自知的彻骨温柔,是唯有独自感喟是才有的轻松自如。 莫洵真的看不见吗? 他当然能看见。 背对着苏泽浅的黑衣男人脸上笑意不落,榕府感知他的心情,突然便在冬日里绽开了满园的花,微风拂过,残留着微弱灵性的护花铃响成一片,清脆的声响直漾进人心里去。 莫洵对苏泽浅说,准备好了,随便在哪里喊他一声,他都能听见。 但在满园繁花中明白了什么的苏泽浅不愿意这么做,他想自己找到莫洵。 中庭没人,正厅没人,房间没人…… 榕府很大,苏泽浅随心而动,走到了洗经伐髓的忘川泉边。 温泉里同样没人,苏泽浅摇摇头,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找,视野一角却看见了什么东西。 苏泽浅转头细看,繁茂的绿叶之后,横伸的树枝上,挂着一件黑色的衣服。 苏泽浅又去看温泉。 确实没有人,但雾气蒸腾中却仿佛…… 枝叶拂动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片黑色兜头罩下,苏泽浅瞬间意识到是莫洵那件黑色外袍飞了过来。 随后是一声水响,耳后被温热的手指按住,有什么东西顺着图案刺了进来,不痛,于瞬间流遍全身。 年轻人听见莫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湿润的吐息:“欢迎来到我的意识界,阿浅。” 头上的外袍被抽开。 苏泽浅看见了*的莫洵。 湿透的白袍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肉色,男人一手提着黑色外袍,一手撩起同样湿透的黑发,莫洵看着苏泽浅笑:“你下来,还是我上来?” 苏泽浅心头一颤,仓促的移开目光:“你上来。” 莫洵“唔”了声,从水里出来,苏泽浅耳边听着哗哗的水声,始终不敢回头。 莫洵挺无奈:“行了,我衣服穿好了。” 苏泽浅这才转过头来。 年轻人急于转移话题:“你的意识界?” “你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苏泽浅环顾四周,温泉还是那个温泉,连弥漫的水雾都没什么两样,树木依旧碧翠湿润,能看见栖息在树枝上的小型鸟类…… 等等,鸟? 苏泽浅从没在榕府中看见过鸟,他转头看莫洵。 “跟我来。”莫洵对他伸出手。 苏泽浅犹豫了下,将手放进男人掌心。 黑衣男人牵着苏泽浅的手往外走,走动间年轻人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套青布长袍。 从后院的温泉,跨过几重院子,走到中庭,苏泽浅只觉得眼前一亮,巨大的榕树郁郁葱葱,给人生机勃勃之感,传递出一股温润的清凉。 “榕府乃是阴阳交接口,榕树叶贯天,气根自天而接地,暗合贯通阴阳之意,所以是冥界入口。”莫洵牵着苏泽浅绕过榕树层层气根,站到主干边上。 苏泽浅感觉到一股幽凉从地下升起,不由低头去看。 莫洵对他说:“先做正事,再带你逛逛。” 话音未落,苏泽浅眼前又是一黑,视野再亮起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了曾在鬼王环境中见过一次的黄泉路上。 与鬼王环境中的不同,他现在所在的黄泉路上有人,面目模糊的行人们往同一个方向走着,他们有的身穿华服,有的衣不蔽体,有的是人形,有的却是妖,还有气质迥异,自带神光的仙人等等。 这副画面和水底墓穴封墓石上的画面重叠,苏泽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去看莫洵。 “这里是黄泉入口,”莫洵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如何解释,却是词穷,只能干巴巴的说,“我所熟悉的黄泉入口。” 这一句解释比什么都有力,苏泽浅握着莫洵的手更用力了些,莫洵对他安抚一笑:“带你下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你的剑,凡间没那么大地方给你施展,但这里不同。” 莫洵拉着苏泽浅走下铺着石子的黄泉路,踏进路边的枯木树林:“这个地方,随你怎么搞破坏都行。” “不愿轮回转世的修士神仙都在这里闹过,但没人能闹出花来。”莫洵随手折了根树枝,松开苏泽浅,往远处站了几步,抬手做了个请的起势。 那个起势做出来,苏泽浅就知道莫洵说他会剑不是随口说的,男人手腕下压的幅度,脚步错开的距离,分毫不差的踩在了能守能攻的点上。 苏泽浅条件反射的抬手拔剑,手握上剑柄,都感觉到剑魂兴奋的颤抖了,却突然松了手,也折了根树枝,对着莫洵回了一礼。 莫洵失笑。 笑容才起,苏泽浅已经毫不客气的冲了上来! 手臂内收,护住命门,直直出剑,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记突刺。 莫洵起势标准,变招也极快,一脚不动,另一脚后退,重心瞬间转移,于毫厘之差让过了苏泽浅的第一剑。 苏泽浅剑招已老,莫洵退避结束,手腕一旋,尚带着点韧性的枯枝如同一柄真正的软件,往苏泽浅握剑的手上刺去,剑尖直指手筋,不可谓不狠辣! 苏泽浅肩膀一沉避过,整个人顺势向下,手里的枯枝往莫洵脚上削去,也是完全不留情面。 莫洵退无可退,在苏泽浅背上一撑,翻了过去。男人在苏泽浅的另一边落了地,压在苏泽浅背上的手却不松,一个劲的把人往下按。 被按趴在地上就完了! 苏泽浅非常明确这一点,就地一滚,卸去背上的力道,没等到稳住身子,眼前乌光一闪,莫洵的剑尖直指他眼睛而来! 苏泽浅后仰脑袋躲避,手中枯木支出,嗡一声,手上传来一股力道,两根树枝在这一刻才第一次接触! 剑刃相接,两人的招式同时被迫走到尽头,以莫洵为主导的节奏告一段落。苏泽浅一边战斗一边思考,脑子转得飞快,他第一剑选择突刺是错误的,剑招要保持一剑的距离才好施展,通常被攻击的那方不会等到剑近到眼前才闪避,而会在攻击距自己一剑距离时就回击——因为距离太近自己的招式也施展不出来。 莫洵却反其道而行之,硬是把剑修间的过招拖成了近身战。 苏泽浅剑招大开大合,近身战很吃亏,年轻人不打算因为莫洵喜欢进站就迫使自己去适应他的战斗方式,他要给自己争取距离。 苏泽浅剑尖上挑,剑意冲天而起!一道银光从乌木中破出,转瞬便与天相接! 随即,苏泽浅剑尖一压,剑尖瞬息斩下,莫洵不闪不避,横举手中枯木,悍然抗击! 第九十四章 银光斩落,黑光迎上,交汇处绽出风雷的紫与彼岸的金! 气波横扫而过,枯树齐齐折断,一整片树林连同远处黄泉路天上的暮霭,都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烟,消失不见。 场景倏忽变幻。 一片焦土,满地血色,坑坑洼洼的大地上是断壁残垣,以及人鬼神妖的残肢断臂。空气又腥又臭,连风都是粘稠的,从半空坠落的紫金光芒如同雨点打在泥地上,溅起一片污浊。 莫洵手中的枯枝化为齑粉,黑衣男人回手一抽,黑色长棍从虚空中出现! “阿浅,拔剑?—” 莫洵说着,声音平稳、温和,却给了苏泽浅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感。 莫洵没给苏泽浅准备的时间,说话的时候已经提棍前冲。 同样是一个突刺的动作。 苏泽浅不敢大意,拔剑抗击! 莫洵的棍子比苏泽浅的剑长一大截,年轻人不敢不让他近身,然而莫洵根本不需要近身! 在距离苏泽浅还有一剑距离的时候,莫洵握在棍子上的手技巧性的一松,一手掌握方向,一手在棍底一击,将长棍往前一送——! 苏泽浅侧身躲避,将剑竖在身前抵挡,火花在剑刃与木棍的摩擦中迸发,苏泽浅根本不觉得从自己剑上擦过的是木头,反而更像是千斤重的铁! 震得苏泽浅手腕发麻的长棍在莫洵手中轻若无物,黑衣男人握着棍子底部一旋,棍顶就展开了棍影构成的扇面,轻轻巧巧的就把苏泽浅的剑压向了地面。 苏泽浅知晓自己扛不住莫洵的力道,索性放松了握剑的手,另一只手掏出符咒,对着莫洵扔出:“破——!” 爆鸣符,爆出火光的同时发出巨大声响,如同信号弹一样,近距离接触,会暂时性的致聋、致盲。 但莫洵纹丝不动! “阿浅你要记住,”闪光中,莫洵长棍上提,不轻不重的在年轻人胸口一撞,把人撞出爆鸣符的范围,黑色的影子如影随形的追过去,“你现在面对的不是人。” “鬼不用眼看,”深黑色的眸子中泛出一线金色,“不用耳听!” 苏泽浅曲起手臂,握住横在胸口的棍子,只觉得自己仿佛握了块冰,冷到烧得疼。 他不管,把自己身体的重量挂在长棍上,抬起剑尖指向莫洵——剑太短,碰不到! 但剑修的剑从来没有长度的极限! 银光迸出,莫洵松手闪避! 苏泽浅封印破除后出的第一剑,对莫洵来说已经是能不硬接就不硬接的了,而如今苏泽浅被锤炼后的剑意,则是不能空手去接! 至纯至正的剑意克鬼,它克制一切阴煞! 煞气助剑意,剑意化煞气,因为煞气在剑意的锤炼后就成了杀意! 苏泽浅知道面对莫洵不需要留手,于是他用杀气去冲莫洵的压制! 然而莫洵会害怕杀意吗? 黑衣男人勾唇一笑,眼中透出的金光敛去,深色的眸子仿佛比平日里更深,如同日光透不进的深海。 “阿浅,你太嫩了。”他说。 “我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字面意义的……”他拖长了语气—— 陡然有疾风卷起,莫洵广袖飘摇,仿佛张开了翅膀的黑色大鸟,透出满满的不祥意味—— “以杀止杀!” 四个字铿锵有力,杀意勃然而发! 苏泽浅手中的剑锵啷一声落地,整个人被浓稠的有如实质的杀意压趴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阿浅,我希望你知道你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莫洵站着,维持着外放的杀意,用一如既往的柔和声音说着话,他手中的长棍抵在了苏泽浅的脑袋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天灵盖,几乎要把年轻人的思维都冻住。 苏泽浅牙关打颤:“师父……”年轻人的手在被血湿透的泥地里划拉,往剑柄的位置去,莫洵看了眼,不再关注,他在仔细听苏泽浅的话。 “师父……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苏泽浅说了半句话不得不停下喘口气,莫洵释放的压力实在太大,喘息了回,苏泽浅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几个字吼出来“——很、变、态!” 银光骤现,苏泽浅没摸到剑柄,却在地上画了到引雷符! 他依然以自身煞气为引,雷光落下连一息的时间都不用!煞气固然让天道厌恶,但莫洵这个目标更大! 落下的闪电由白转黑,由细渐粗,直直往莫洵身上去! 焦土之上,血色之中,一道黑雷自天幕劈下。 莫洵瞳孔陡然一缩,竟是没有躲! 往莫洵身上去的黑雷在男人的注视中转了个弯,突得又胀大数倍,往莫洵和苏泽浅中间的位置劈去! 身上压力骤然一松,苏泽浅抬头,便看见了让他骇然的这一幕,他绝不可能引下这样一道雷! 他仿佛听见莫洵说了个“不”字,然后看见黑衣男人急切的想来拉他。 俯身拉扯的速度绝对是快的,但雷落下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莫洵的手被黑雷挡了回去! 苏泽浅隔着电网,看见那头莫洵脸上血色尽褪。 这画面仿佛场景重现。 “阿浅,别碰闪电,”莫洵在那头说,“这是我的意识界,不是现实,”他的言语和他的脸色一样惨白,“我们不会真的分离,但因为我对这道屏障的认知……很难改变,你碰它,会……会体会一把魂飞魄散的滋味。” “这道闪电什么时候能消失?”苏泽浅揣着小心问,他试探着,“等你认为它该消散的时候?” 莫洵没回答。 意识界,心随意动。 然而真实的想法往往不为意志左右。 在莫洵的内心深处,这道雷未曾消散。 苏泽浅往远离闪电的地方走了两步,俯身拾剑,握住剑的瞬间一个冲刺就往电网上撞! 黑色闪电骤然加强! 莫洵来不及阻止,动作静止了一拍。 随即他感到一个人撞到了他身上。 莫洵顺着怀里的力道往后倒。 不祥的黑鸟折断翅膀,坠落了。 背后不是硬邦邦的土地,而是柔软的床。 空气里有洗涤剂的味道,细小的尘埃在夕阳的光线中飞舞。 苏泽浅喘了口气,趴在莫洵身上没起来:“我知道你对那道天雷的印象多么根深蒂固,但我还是想赌一赌,”苏泽浅笑了声,震动传递,让莫洵的胸口也震动起来,“赌一赌我更重要。” 赌你舍不得让我尝魂飞魄散的味道。 时间静谧,空气安静,有了之前的对比,更显得珍贵,苏泽浅在莫洵身上趴了好一会儿才舍得起来。 这一起身,就是一愣。 仰面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是那个广袖长袍的黑衣无常,而是穿着白色棉衬衫,黑色西装裤,短头发的,年轻的莫洵。 莫洵在苏泽浅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挑眉,神色生动,似乎已经从之前的场景中完全缓了过来。 “你喜欢我这个样子?” 苏泽浅:“什么我……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你还没意识到吗,阿浅。”年轻的书画先生莫洵,坐起身来,周围的场景又一次扭曲起来,“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阿浅,这里是你的意识界。” 年轻的男人抬手按住苏泽浅耳根:“我们在我们两人的魂魄间架了座桥,挂了把锁,我们的意识界——或者说识海,是共通的。” 场景稳定下来,光从高处的通风窗透进来,环境昏暗,车间改成的杂物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满地灰尘。 铁皮大门上了锁,门缝中透进小孩子恶意的嬉笑。 莫洵蹲下身子,和七八岁的,满脸伤痕的幼年苏泽浅保持视线齐平:“你没和我说过。” 童年时期遭受的创伤最难愈合,孤儿院里的苏泽浅是坚强,是不服输,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希望能有人来救他。 唯一可能来救他的,他唯一的希望,是莫洵。 然而显然,在过去的现实中,在这一次的困境中,莫洵没有出现。 年幼的苏泽浅看着莫洵:“过去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满身伤痕的孩子干脆的转身,场景又一次动荡。 “等等。”莫洵自他身后伸出手。 “弥补一下。”他把小小的苏泽浅抱了起来。 小苏泽浅先是抗拒,莫洵拍他后背,拍着拍着,小孩子瘪起嘴,像是终于忍不住委屈似的,伸手环住了莫洵的脖子,把头埋在了男人颈窝。 莫洵余光瞥见小苏泽浅耳朵通红。 啧。 莫洵在苏泽浅屁股上拍了下:“你说我变态,你,好像也蛮变态的啊。” 苏泽浅一僵。 莫洵胳膊一重。 场景再次变幻。 成年苏泽浅挣扎着要从莫洵怀里出来,莫洵坏笑着不放,男人又穿回了他的黑袍,而苏泽浅身上的也变回了那身青布袍子。 古色古香的房间不大,最醒目的是挂着红色流苏的一张床,门外有管弦歌吹传来咿咿呀呀,苏泽浅脸上烧红一片。 “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紧张得连说话的调子都变了。 “你说它是什么地方,它就是什么地方。”莫洵把苏泽浅往床上一扔,动作完全谈不上温柔,“我们的意识是相通的。” 穿着长袍的莫洵还是短头发。 莫洵翻身上传,手撑在苏泽浅脑袋两侧,缓缓压下身体,拉近距离:“徒弟,告诉师父,你想的是什么?” 苏泽浅咬着嘴唇,明明已经窘迫到不行,仍坚持和莫洵对视:“一个、一……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他气咻咻的反问:“你想的又是什么?” 距离无限拉近,莫洵在苏泽浅耳垂上舔了下,低声道:“一个适合开车的地方。” 第九十五章 苏泽浅在微弱的晨光中醒来,他看着床顶缓慢的眨了下眼睛。 知觉缓缓复苏,世界在年轻人眼中现出了崭新的陌生感。 这陌生感来源于身边睡着的男人,男人长发逶迤,容颜俊俏,闭着眼睛敛去了锋利的气势,只余下…… 苏泽浅的脑海里冒出这么个词来——美貌。 从幼时起,苏泽浅就是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床的,反而是近几日,两人才渐渐往一张床上躺,次数也不是那么多。 但之前两人睡一张床,都是规规矩矩各自盖各自的被子,哪像今天,莫洵的一只胳膊还横在苏泽浅腰间。 年轻人回想起意识界里发生的一切,他模糊的记得到了后头,他几乎全线失守,莫洵的长发如一匹黑色锦缎铺下来,遮掉所有光,周围环境几度崩溃,最后定格在幽深的水域之中,深青色的水面上有一轮圆月,月亮在莫洵背后,男人有黑色的头发,玉白的肤色,以及一双金色的眼睛。 他嘴角含着笑意,脸上覆着薄红,发尾随着水流漂动,粗重又克制的喘息声中,男人身上带着一股妖异的美。 看着近在咫尺的,莫洵闭着眼睛的脸,苏泽浅有点儿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记得莫洵是不需要睡觉的,他猜莫洵是在装睡。 于是他将计就计的说了心里话:“我觉得我很吃亏。”他喊男人的名字,“莫洵。” 闭着眼睛的男人依然闭着眼睛,连睫毛都没抖一下。 苏泽浅轻声说:“我的记忆,都是和你有关的,而你的记忆,我都没有参与。” 不管是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还是最后那片幽深的水域,苏泽浅都没经历过。 “但这次,我想你总能记住了吧?” 这是一句疑问,亦是一句情话。 充盈的胀痛仿佛依然残留在身体里,苏泽浅在亢奋的困倦中闭上了眼睛。 苏泽浅闭上了眼睛的那一刻,莫洵睁开了眼睛。 徒弟确实了解师父,莫洵确实在装睡。 男人早就醒了,自苏泽浅昏睡,两人一起脱离意识界的那刻开始,他就清醒着。他将苏泽浅从忘川池边抱回房间,睁着眼睛看徒弟的睡颜,直到苏泽浅睁眼的前一刻,他才闭上了眼睛。 意识界中的旖旎风光比帝流浆更醉人,莫洵清楚的记得苏泽浅失焦的眼睛,卡在喉咙里的呻、吟,还有汗水。 年轻人因为紧张,或者疼痛,极用力的握着他的胳膊,勾着他的背,甚至在某些时刻无意识的张嘴咬他,尖锐的刺痛,温存的热度一再一再的告诉莫洵,这个人是他的了,殷商心魔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现在所经历的才是真实。 这一认识让莫洵异常的满足。 他根本舍不得松开手。 鬼神修士皆有意识界,识海壮阔,波涛中是人最深刻,最真实的记忆,所以意识界的连接并不多见,更逞论在其中交合。 识海中的交融是最上成的双修法,而最上成,总是最难达到的。 但在苏泽浅这里,一切都那么的自然,水到渠成。 莫洵胳膊一勾,把苏泽浅往怀里搂了搂,再次清醒的闭上眼睛。 此方天地温存旖旎,山中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白毫发无损的归来让一些人欢喜,一些人忧心。 在有心人的宣传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山神在蜕皮时被攻击,如黄连、桃木等,在白蜕皮时守护在一边的人,更是被鬼王一股脑儿的关了起来,山里人的上层管理者,几乎全数消失。 山中大乱,自然不可能是太岁一个人的手笔,有很多其他被鼓动的妖精鬼魅参与其中,这群人在山神一派失势时趁机作乱,妄图窃取大权。 然而到底是向着莫洵和白的更多,在鬼王一派还在山里威逼利诱时,莫洵到了,诛杀了太岁,放出了被禁锢的自己人。 鬼王一派见暴露,有些立刻偃旗息鼓,想继续在莫洵手下混,有些则一不做二不休,更拼命的鼓吹鬼王的好处。 后者目标极大,莫洵的人当即与他们斗到了一处。 等白归来,明面上的鬼王的人,以及被供出来的,想要隐藏的鬼王的人,都已经被拖到了悬空山下,等候发落。 自知不敌的鬼王派或忏悔或求饶或谩骂,这群人中有的说莫洵和白都回不来了,你们到底在等什么? 山里人愤怒的质问他们,山主哪里对不起他们,他们居然背叛? 答案有千百种,核心都脱不开贪婪,鬼王许诺了他们权利、功法、天材地宝。 有山里人觉得可笑:“你们觉得鬼王会兑现这样的诺言?” 他们回答:“连承诺都不肯给的莫洵,不是更可怕吗?跟着他还有什么奔头?”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话很有道理,一时间人心动摇。 为什么莫洵从不给他们承诺,天材地宝,进阶功法,以莫洵的积累不可能不多,然而他为什么不肯给他们呢? 世道艰难,他们这些妖怪进阶困难,如若始终维持在现有进阶,寿元耗尽便是一个死字。 莫洵,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飓风携着白的怒喝从悬空山上刮下来:“莫洵没给你们承诺?他承诺你们不死,承诺在末法之世给你们一方生存天地!千百年,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承诺,你们日日消耗山中灵气修炼,莫洵要求你们付出什么了吗?!他为你们与天师立契,让你们自天师祝祷中进入人间,吞噬小精魅,收取酬劳,莫洵有因此要你们支付什么吗?!” “他甚至将天师对他的供奉——功德水,分予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白怒喝未落,人已现身。 是精神饱满的模样。 蛇类蜕皮时受的伤绝对不可能掩饰过去。 众人愕然。 最吃惊的无疑是同为蛇类的森蚺:“你,你没事?!” 白一笑,大声道:“莫洵还没倒,我可能会有事?” 站在山中的土地上,白便知道莫洵那句“懒”是胡话,他该做的都做了,看见了所有背叛者的山中主宰用大阵给背叛者们打上了烙印,而这烙印白这个山神看得见。 那些跪在地上的,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都逃不过白的眼睛。 背叛者的下场从来都很简单。 白说:“杀。” 山中一声风声鹤唳,而到了人类医院中,李家父子的病房里,又是另一种氛围了。 李木原原本本的把祖先托梦,自己如何去榕府,如何救李林说了遍,只隐去了莫洵的身份。 李林问了很多,最后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榕府主人命令你来杀我呢?” 李木的回答是:“死的会是我。” 他入了榕府,就要服从榕府主人的命令,但他依然保有自己的价值观,不想做的事,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不做。 李林对此没做什么表示,只是点了点头:“榕府的事,我知道了……那么殷商呢?” 站在榕府一边的李木不想对殷商出手,殷商却毫不犹豫的对李木出手了。 如果不是苏泽浅救援及时,李木就死了。 仔细想想,李木已经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虽然当时不觉得多危险,回想起来却是满满的后怕。 李林对殷家父子颇有微词:“殷商……这小子我也不熟,但殷坊,也是拎不清。” “他们两个没有回殷家,不往我们眼前凑就当不知道有这两个人。”李木的关系网铺得很开,这种表面上的事情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李林追问:“如果他们求到你头上呢?”他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确认什么。 李木笑了下:“我又不傻。” 他收起笑容,脸色多少有些难看:“不帮。” 年轻人又看了看父亲:“爸,我一直把殷商当兄弟……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 他最后强调了一句:“我喜欢女人。” 李林笑,说知道了。 然后他让儿子休息,自己一个电话打回李家,极快的用铁腕手段下了决定,随后……他去了榕府。 莫洵把苏泽浅叫起来:“醒醒,李林来了。” 苏泽浅一睁眼,傻了下:“师父?” 穿着白衬衫的短发年轻男人问:“怎么了?” “你……”苏泽浅现在能分清鬼和人了,眼前这个青年是有*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莫洵笑:“是你让我回壳子的。而这样样子,你不是喜欢吗?” 字面意义的逆生长在莫洵的人类壳子上是可以实现的,很容易就能实现。 苏泽浅结巴:“你、我……” 莫洵依然笑着:“你很年轻,我太老不好——行了,快出去,别让李林等太久。” 对这支李家人,莫洵还是很有好感的。 李林是来投诚的,他说榕府救了他的命,他就该回报,从此之后李家将听从榕府的命令行动。 苏泽浅还记得殷家的那场闹剧:“你的话能代表李家?” 李林在这个曾经的后辈前,把姿态放得很低,他弯下腰,回答:“能。” 苏泽浅不闪不避的受了李林这一礼,因为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榕府,是莫洵,他更加知道李林的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苏泽浅于是发问:“你这么做,李木知道吗?” 不等李林回答,他继续说:“就算榕府接受了你,李木也不可能自由。” 榕府对李木下了枷锁,说不自由也确实没错。 李林更低的弯下腰,不做解释。 苏泽浅想劝一劝,李木的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李林实在没必要再赔上一个家族——是的,苏泽浅是在为李家考虑,在这件事上,他没站在榕府这边。 这就是所谓的兄弟义气,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不想让朋友难过。 苏泽浅为难,他不能开这个口。 莫洵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他的思维和李林是在一个频率上的:“就是知道李木走不了,李林才一定要进来,他怕我让他们父子相残。” 苏泽浅瞬间就火大了,他的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 不等他的火气发出来,莫洵继续说了下去:“答应他,借李家的地盘练练剑,你会有惊喜的,阿浅。” 第九十六章 莫洵的意思是同意李林的加入,如果老王或者白在这里,恐怕会觉得惊讶,一开始莫洵根本不想让外人踏进榕府,后来为了榕府的安宁,容许天师们在中庭外的结界中逡巡,现在竟又进了一步,在榕府中招兵买马。 如果是海底坟茔中将死未死的残魂们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惊呼莫洵的改变,一起经历过两场战争,他们知道莫洵对于山中人,甚至于对于将要到来的又一场战争是多么的漫不经心——就算莫洵说他做了准备,这个准备也是个人的,他没有主动的把其他人拉入己方阵营的动作,他只是在吃老本。 但现在,他变得主动了。 苏泽浅没有察觉莫洵行为上的变化,莫洵同意,他就问男人要不要出来见李林。 莫洵说没必要,让苏泽浅和李林接洽。 好歹也在社会上混了些时候,场面话苏泽浅张口就来,因为是熟人,他说得也诚恳,但主人翁的姿态却也摆得足。 莫洵在后面看着,看见了自己小徒弟的成长,觉得放心。 于是他安然的让苏泽浅一个人跟着李林去李家。 李林是代表李家来投诚的,榕府不能只看他一个人,还得实地考察,看他有没有说服其他人。也顺便,去看看莫洵说李家能给他练剑的地方。 中庭大阵中人来人往,李林苏泽浅两人从榕府离开没惊动任何人,炼器大师的隐匿法器一张开,张、钟两位老天师也是看不透的。 李家能在天师界中站稳脚跟,确实有莫洵的扶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上的本事。 天师界,毕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李家在琼州,苏泽浅无意御剑赶路,两人乘坐普通交通工具,想要到达目的地,至少要花上一天的时间。 而在这期间,莫洵给很久没用的手机充了电,一开机,短信提示跳了出来。 短信提示叮叮叮叮响了好一阵,其中不少是未接来电的短信呼,只有很少几条是老朋友们发来的询问。 为什么不接电话? 家里怎么没人? 听邻居说你病了? 有空回电话。 榕府里不可能有信号,但莫洵打开4g网络,手机屏幕最上角的信号一瞬间全部满了格。 微信提示哗啦啦啦的刷了满屏。 莫洵一目十行的扫过去,老友群里他的消失被讨论了一段时间,然后被某位老先生的病危刷了下去。 其实莫洵消失被发现也是因为那位老朋友身体不好住了院,大家准备集体去探望,联系时才发现找不着莫洵了。 在这个书画圈的老友群里,莫洵是唯一一个没成家的,留的联系只有他自己的,不像其他人,还有配偶,孩子。 找不着人了,大家都开始慌,因为住院老先生的影响,不由得开始往不好的方向想。 有人说,那天在恒日就该留下莫洵徒弟的联系方式。 而莫洵又从不请人到家里去,一群老朋友居然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有知道大致范围的,拿着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能证明自己和莫洵关系的材料,跑到那个片区的派出所去查,查到了地址却发现人已经不在,邻居告诉他苏泽浅来过,说莫洵病了,在徒弟那儿。 去莫洵家找人的当即把消息反馈到群里,立刻有人说去恒日找苏泽浅。 结果却是苏泽浅辞职了,千辛万苦问来手机号码,却也没人接。 然后他们突然间发现,莫洵和这个社会的联系是如此的少之又少。 线索就这样断了,这群老伙计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只能祈祷莫洵吉人天相。 莫洵翻完聊天记录,回复说自己没事了,前段时间被禁止用手机,没接到消息。 然后他问什么时候去看那位住院的老朋友,他也去。 很巧,就是今天。 莫洵是唯一开车的,买了果篮鲜花,一个个把老朋友们接上。 一路上是嘘寒问暖,大家都问莫洵怎么了,莫洵说胆结石,动了个小手术,出院后被徒弟关在家里休息了段时间。 “我去恒日找小苏的时候,听说换工作了?” 莫洵回答说是。 “年轻人,还是想往大城市走的。”莫洵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带开,“老赵到底怎么样了?” 老赵就是住院的老朋友,在莫洵这群人里是年纪大的,已经过了七十。 “心脏病啊,恐怕难了。”老朋友的消息不比病人家属落后,“医生不敢给他做手术,说是风险太大,现在也只是拖时间了。” 白天,是老赵的妻子在陪床,同样也快七十岁的女士身上有着上一个时代文化人特有的风韵,穿着考究,虽然不再年轻,但依然是赏心悦目的。 “谢谢,谢谢,谢谢你们来看他。”老赵妻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床上的病人睡着了。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放低音量,四人病房满员,还有三张床还醒着,说话声不算喧哗,但也不够安静。 老赵没醒,睡着更像是昏迷。 老赵妻子脸上有疲态,但不见多少愁容,在到最后一步前,人都会下意识的回避悲伤。 莫洵其实觉得,到了老赵死亡的时候,赵夫人恐怕连眼泪都不会有。 照顾重病人太累太辛苦,等到最后解脱的时候,赵夫人大概已经疲惫到哭不动了。 眼泪唯有在夜深人静思念起亡人是才会流下,那时的眼泪最珍贵,无数以思念为食的小妖精翘首以待。 莫洵跟着老伙伴们说些安慰的话,他看见病床上干枯老人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死气,也看见了坐在床上,清醒的看着他们的,老赵的魂魄。 魂魄已经脱离身体,因为残留的生机牵引,只能在*周围一米范围里活动。他颓然的看着围在病床前的老朋友们,悲伤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老人伸手去摸果篮里的水果,手指穿透过去。 老赵看着自己没入果篮的手指一点都没有惊讶的神色,显然已经尝试了许多次。 或许是在凡世间的几十年让莫洵染上了人气,或许是老朋友们对他的找寻给了他触动,或许是苏泽浅教会了他感动,在漫长的生命中,见过了太多死亡的莫洵,在这一刻,突然想为自己的老朋友做点什么。 老朋友。 莫洵咀嚼着这个词,他把一个短命而脆弱的人类称为了朋友?这是从未有过的。 莫洵隔着果篮上的塑料纸,按住了老赵手指穿过的那只苹果,问:“想吃这个?” 老赵整个人往后一蹦,魂魄是那么轻,一蹦直接蹦到了天花板上,又被一米的范围限制住,弹回来。 “你——莫洵你能看见我?” “能啊。”莫洵又问了一遍,“你想吃苹果吗?” 老赵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能看见我?!”老人显得很激动,魂魄不会有激动到犯心脏病的危险,于是他一路顺畅的持续激动着,“……是的,既然真的有鬼,就肯定有能看见鬼的人……” 想到这里,老赵突然反应过来,和看不见的自己说话的莫洵在别人眼里不就显得非常奇怪了吗?老赵环顾四周,看见的却是定格了的画面。 所有人都静止了。 老赵震惊:“莫洵,你,是什么人?” 莫洵放开了那只苹果:“不管我是什么人,生死有命,我救不了你。”他对老赵说,“但我能让你和你家人道个别。” 离体的魂魄不可能在回到*,老赵已经昏迷了两天,没有意外,他不会再醒来。 老赵急切的问:“怎么、怎么道别?” 莫洵:“回光返照,我能让你暂时回到身体里。” 黑无常知道死前的再见代表着什么,是对世界的留恋,是对亲人的眷恋。 莫洵理智上理解,心情上却很难感同身受。 因为死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常态。 就像那些成了仙的剑修们,看着在尘世中转轮的故人,不会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因为在轮回之外,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死亡不是结束,死者放不下的羁绊从未断绝。 鬼王说莫洵不懂人心,莫洵承认,他始终游离在外。 灵魂是无病无痛轻松的,回到身体里就要再体验把沉疴难起的感觉,莫洵问老赵这样也愿意吗? 老赵愿意。 莫洵于是说好。 他伸手,将魂魄推回了*躯壳之内。 老赵努力了两天都没做到的事情,在这一刻获得了完成。 灵魂和*的融合是需要时间的,莫洵一行人探病离开后好一段时间,老赵才在身体里睁开了眼睛,而这时的老赵,已经忘了灵魂状态下见过的人,说过的事,只记得—— ——和家人,做最后的告别。 苏泽浅和李林坐火车去琼州,然后换船,登陆李家主宅所在的岛屿。 一路上李林大半在打电话,知道避开了也没用,男人索性就不避讳苏泽浅,年轻人于是听到了很多。 李林的决定不是没阻力,但他在家族中的话语权仿佛比殷坊在殷家要大得多,即使有阻力,也能持续推进。 殷家现在很乱,没了家主,很多事情得不及时有效的处理,家族外围的人开始抱怨殷家长老团的决定,逼走殷坊得不偿失,他是个有能力的家主。 让殷家乱上加乱的是这么一条消息:家主夫人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 琼州靠海,多岛屿,从地图上看琼州东边的海滨外星星点点的小岛屿全是财富的象征——尽是私人岛屿。 李家本宅就建在其中的一座岛屿之上,正堂位于岛屿中心位置,其余屋舍错落有致,连同花木排布,共同构成了一道阵法。 李木正在正堂内和反对势力周旋,突然有门子进来报信,说殷家夫人登门了。 李木:“你说谁?” “殷坊的夫人。”夫人的名字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但殷坊的名字是响亮的。 正堂中对依附榕府持反对意见的一名中年人蹙眉道:“这算什么事!”他冲着李木,“你看看你们父子两个怎么做的事!我一开始就说别和殷家走那么近,他们到底是外人!现在人家跑上门来算什么意思?!殷坊殷商在我们这里吗?她跑来干什么?!” 中年人对门子说:“把人赶走!”他顿了顿,没好气的补了句,“客气点。” “等等。”等中年人发完火,李木开口喊住门子,“人都来了,把人赶出去再客气别人也看得见,李家还是脱不了干系,不如请她进来,问问她的来意。” “大伯伯,你说呢?” 中年人哼了声,没说不行。 李木于是对门子说:“把人请进来,找个人去和我妈说一声,把人送到她那里去。” 门子应了声诺,退了出去。 和在元宝山庄中懒懒散散的模样不同,站在正堂里,李木身上便有了份少当家的气势。 他暂且放下之前在讨论的事,招了码头的总管过来:“殷夫人是怎么上来的?” 门子来报时,殷夫人已经登上了岛,私人岛屿,又是天师家族的驻地,来往船只都控制在自家手里,客人必然是查实了身份才能登船。 现下局势紧张,殷夫人上门被外人得知——肯定会被别人知道——必然会给家族带来不利的影响。 码头总管非常紧张,一张脸煞白,声音微微发抖:“少当家,殷夫人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有名的天师啊,她的障眼法我们真的堪不破。” 天师满中国的跑任务,因为身体素质的差距,女性当天师很吃亏,年轻的时候还能跑一跑,成了家,有了孩子,就会被拴住脚。 所以在天师行当中,男尊女卑的思想要比其他行业更严重,女性存在的意义在于传宗接代,大家族出来的姑娘更容易生下灵力卓绝的孩子,因此很受追捧。 殷商的母亲就是这样,出身于天师家族,年轻时被允许外出跑任务,等到了结婚的年龄就被招回来成家。 好在时代没有抛下天师们,虽然必须成家,但好歹有选择范围,年轻时跑任务开阔了眼界,也让姑娘认识了更多的人,她选择了殷坊,而殷坊也对她不错。 相夫教子,殷夫人也算幸福。 “殷夫人,你好。” 李木的母亲起身迎接风尘仆仆的来客。 两位女性都已经步入中年,因为身处高位,都保养得不错,但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殷夫人早年的经历让她身上带着抹不去的野性,李夫人则是彻彻底底的文静优雅——她不是天师,是李木在一次任务中认识的富家小姐。 富家小姐的出路大半也是联姻一途,她受到的教育更彻底,更全面,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如何撑起半边天,现代社会有钱人家绝对不会去教导自家姑娘什么“以夫为天”。 李夫人周到的给客人上茶,殷坊妻子接过,没喝,开口就是一句:“我是来道歉的。” “这是什么话?”李夫人一脸不明白,“你要道什么歉?” “好了,我们不要兜圈子了,我知道你肯定在心里怪我,觉得我不该上门,我的丈夫和孩子给你们家带来了麻烦。但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们,就算我不上门,殷家为了扶持新家主上位,肯定不会把李家给忘了。” 是殷坊和李林关系好,不是殷家和李家关系好。 殷坊殷坊还没死,殷家不能确定李家人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李夫人微微一笑:“谢谢你,我会把这话转达给李林的。” 不是天师,李夫人从不管李家的事,只是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黑市上帝流浆价太高,殷家不愿意花钱把自己家的东西买回去,想逼殷坊殷商现身,让他们把东西送回去。” “怎么逼他们呢?”李夫人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眼神里却没瑟缩怯弱,直直和殷夫人对上了眼。 殷夫人干脆的答道:“没错,他们想用我来逼他们父子。” “所以你来李家?”李夫人还有半句话没说——想让我们保护你? “不,我马上就走。”殷坊妻子答道,“我没脸呆在李家。” 虽然当事人没说,但李木因为殷商差点死掉的事几个家长都是知道的。 “说实话我完全不明白殷商为什么要那么做。”殷夫人觉得李木让殷商趁乱离开的做法是对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闹那么一出。” 莫洵没关注,苏泽浅没空关注,李木等人也是最近才知道,黑市在山中的那单生意不知道被谁传得尽人皆知。 死了个钟瑾的钟家放话说通天壶在殷家父子手中。 市面上偶尔会出现通天壶里的绿烟售卖,出现地点时而在这个城市,时而在那个城市,货源的拥有者一副贼头贼脑到处躲藏的姿态。 更印证了钟家的话。 “钟家不会放过殷坊殷商。” “因为从他们手里抢了通天壶?” “不止,更因为钟瑾死了。”殷夫人仓促的笑了声,把声音压低,“通天壶只对鬼有用,为什么钟瑾会被啃成骨架?” “我年轻时在做任务的时候偶然听到过,钟瑾是小鬼夺舍的孩子。” 在天师中待久了,李夫人清楚很多专业名词:“如果是这样,钟家人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钟瑾是被当做天才培养的——”她悚然一惊,“你是说?!” “对,钟瑾是钟家某个实权者夭折的孩子,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看这次钟瑾的葬礼……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师界在很多事情上都遵循古制,葬礼有严格的标准,虽然钟家遮遮掩掩,但其实大家都清楚,钟瑾葬礼的规格超了。 “我们家有长老去了,没让进门。”殷夫人道,“远远看了一眼,说棺材里是空的。” 敢说出口的,通常就是能肯定的了。 “是准备再走一次舍吗?还是已经魂飞魄散了?”李夫人咋舌道,“话说回来,就我听到的,钟瑾的死和殷家没多大关系啊。” 准确说来,是钟瑾自己命中有这么一劫,牵强些可以说是苏泽浅害的,但殷家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手,没道理怪到他们头上去。 “大家族生气,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殷夫人苦笑,“钟瑾因通天壶而死,通天壶,现在说在殷商手里。” 李夫人笑了笑:“钟瑾的命还是没通天壶重要。” 两位夫人平平静静客客气气的聊了一个多小时,殷夫人便离开了。 李家佣人将她送到码头,眼睁睁的看着她掏出张符,随即整个人消失在自己面前。 而这时候李木在李夫人的房间里,不可置信的问:“妈,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不然呢?”李夫人倒尽残茶,扬声问,“难道还真让她留在李家?” 面对儿子,她的矜持不再严丝合缝,高扬的语调带上中年妇女的不讲道理。 中年妇女自带让人暴躁的魔力,李木也抬高了语调,简直要和自己妈妈吵起来:“我没说让她留下来啊,但你觉得她真的能逃过殷家的追捕吗?她来过我们这里瞒不住的!殷家会觉得她在我们这里留了什么,而殷坊殷商则会觉得我们见死不救,我们里外不是人啊!” “就是要见死不救!”李夫人一声厉喝,“怎么,殷商都不顾你死活了,你还要帮着他?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这种时候不撇清关系还等什么时候?我们和殷商他们已经站在两个阵营里了啊!” 李夫人彻底爆发了:“殷家那女人还有脸上门,说什么道歉,她儿子要我儿子死,是道歉就能解决的吗?!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我们这儿警察还管不了呢!” “也许她是真心实意的,但真心实意有屁用啊!还不是给狗吃了!” 李夫人伸手戳着李木额头,李木连连后退,气势一节节往下掉。 “你以为她来干嘛?她是来探我们有没有殷商殷坊消息的!” “要不是怕名声不好,我恨不得直接捆了她往殷家送!她担心她老公儿子,我就不担心我老公儿子了吗?!她巴巴的说着道歉,来给我们送消息,这消息我们打听不到吗?要她来装好人?!” 李夫人越说越气,李木一个劲的喊妈,让她消消气。 李夫人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李木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个劲讨好,突然李夫人一个转身,眼圈是红的,她又恢复了那矜持温柔的姿态:“木头,答应妈妈,别和殷家扯不清了,妈妈真的怕你出事,啊?” 天师家族里,女人仿佛只是附庸,但一旦她们认真起来,战斗力不容小觑。 然而一切的出发点是那么的简单,她只是尽妻子母亲的本分,让丈夫孩子远离危险。 第九十八章 安抚好了激动的母亲,李木满身疲惫的回了自己房间。 李家大宅的装潢古色古香,从游廊的扶手花纹,月洞门布置等细节上不难看出对榕府的模仿——当然,这是李木最近才发现的。 榕府封闭千年,相关资料多半缺失,谁会知道里面的房屋布置是什么样呢。 从前李木只知道这座岛在建国前就是李家的了,在后来一系列的历史动荡中,李家奇迹般的保住了这座岛的所有权。 这座小岛在破四旧的时候成了牛鬼蛇神们的世外桃源,李家在困难时期给天师提供的庇护为他们日后在天师界的地位奠定了基础。 李木想,这里面不可能没有莫洵的手笔。 多年的无声护持不求回报,如果不是祖宗托梦,他大概会继续这么无声无息的关照下去。 李木觉得就凭这一点,就算老祖宗没在梦里威胁他说什么不放过,自己也绝对不会不回报。 随即他又想到了殷商。 殷商……是李木疲惫感最深重的来源。 李木无力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在苏泽浅面前为殷商开脱,心里到底不是没感觉,毕竟他把殷商当兄弟,兄弟却把他当敌人。 李木从没想过自己和殷商会有这么一天。 他知道两个人间的关系很难维持一辈子,但在李木的设想里,他和殷商最终的结局是联络渐少,然而变得陌生……不过如此罢了。 李木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和殷商是两种人。 殷商从小就不安分,吵着嚷着要下山,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李木虽然觉得大家族有种种弊端,但却只是腹诽,他更清楚做为家族继承人该担的责任,于是他安安稳稳的呆在家里学习该学的知识。 后来他跑出去,家里面也是同意的,虽然早了点,但以李木已有的本事,入世走一遭也没什么大问题。 家里大人是这么说的:“李木这孩子从小听话,难得在这件事上拗了,那就随他一次吧。” 家里的大人对李木说:“出去后去棠市,李家在那里有个铺子,顺便关照下殷家的小子。” 大家族间的年轻一代多有交流,李木和殷商的关系不错,于是殷家托上门来。 李木应下。 李木和殷商不一样,前者所有的叛逆都在许可的范围内,在大人们眼中是无伤大雅的“有主意”,而后者,就是让人头疼的皮猴子了。 所以他们一个安安心心的在家族铺子里当掌柜,一个满世界的跑销售。 手机响了起来,手下向李木汇报了两件事情,第一,李林和苏泽浅已经到琼州了,他们已经在火车站接到人,正在来的路上。第二,殷夫人被殷家人抓住了。 就在殷夫人被抓的消息传开的时候,莫洵在榕府的阵法里看见有人挂了这么一条消息——把殷夫人从殷家救出来送到某处,开价是通天壶中的绿烟,要多少给多少,落款是明晃晃的殷商二字。 莫洵饶有趣味的笑了,他把这个消息传音给了苏泽浅。 “殷家用殷夫人逼殷坊殷商现身,殷坊殷商用通天壶中的绿烟挂任务去救殷夫人。” “——通天壶在殷商手里。” 苏泽浅敛眉回了声收到,眼睛一抬,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 他此刻在李家,坐在正厅中,和李家的上层实权者们见面,李林回来后,李木就没说话的份了,站在父亲身后,连张椅子都没有。 李林给在座的其他人介绍苏泽浅,那些人表情各异,都维持了表面的礼貌,对李家来说,榕府的人,是不能得罪的。但投诚,却不是人人都愿意的了。 “榕府的名字我们传了一代又一代,这一次有幸眼见到榕府来人,不知道苏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们展示一下……榕府的功夫?” 这话说得赤.裸裸,就是想看苏泽浅代表的榕府实力如何。 李林脸上有些难看,却没法反驳。 还是那句话,天师界实力为尊。 苏泽浅知道说话人是看他年轻好欺负,如果在这里的是莫洵,对面的人肯定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可以。”苏泽浅冷淡的颔首,心想也是,以师父的身份,不适合来与这群人虚与委蛇。 他问:“你们想要看什么?” 说话人对李林说:“让他闯闯十八铜人阵看看?” “十八铜人阵,就是少林寺的那玩意儿。”前往试炼场地的路上,李木给苏泽浅科普,“李家的十八人是用玉做的傀儡,不知道是哪一代传下来的,力大无穷,无坚不摧,十八傀儡内融合了四象八卦,阵法变化数不胜数。” “整个阵法一共九层,取九九归一之意,成为李家长老的标准之一就是闯过第三层。” 苏泽浅:“第三层?” “对,第三层。”李木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到现在连一层的门都进不去,我爹过了两层就是实至名归的家主,你掂量下分量。” “小心点,”李木说,“这阵是会死人的。” 苏泽浅点了点头,接受了李木的好意。 所有的试炼之地似乎都是一个模样,一扇门,一座塔,高高的围墙隔绝一切视线。 塔有九层,每层都挂着灯笼,穿过一层试炼,就会相应亮起一层的灯笼。 十八铜人阵外的守门人照本宣科说了遍规则,就开门放人进去。 进门的时候,苏泽浅听见莫洵说:“闯个十层试试。” 苏泽浅:“我比李林厉害那么多?” 这话说出来,就代表年轻人觉得自己已经比李林厉害了。 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跨入门后的雾霭中,毫无紧张感,莫洵一直在看着他,在关注他,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安全。 等等……苏泽浅问:“十层?” 莫洵没回话,冥冥之中的联系被斩断,苏泽浅孤身一人。 年轻人不清楚这是师父在考验自己,还是李家的试炼之境连莫洵的神识都能阻隔。 苏泽浅想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他径直往前走,迷雾渐淡,古色古香的庭院一角露了出来。 橘黄色衣服的小姑娘坐在亭子里,趴在石桌上拿棋子敲着棋盘,百无聊赖。 她看见苏泽浅露出点疑惑的神色:“你不是李家人?” 古色古香环境里小姑娘的装扮也是古色古香的,她从亭子里走出来,层层叠叠的裙摆花朵般绽放。 苏泽浅觉得小姑娘走路的姿态不像个小姑娘,实在是太稳太端庄,行动间丝毫没有小孩子模仿大人的僵硬感。 小姑娘绕着苏泽浅转了一圈,疑惑变成了悟:“你是莫大人的人。” 一句话说完,她抬手一挥,一条路自花木间露出来:“行了,过去吧。” 怕苏泽浅多想,她解释道:“我是第一层守关人,职责有二,试炼入阵之人,把不该入阵的人挡回去。” 这阵法是李家的,按理只有李家人才能进来。 外人闯阵的遭遇是本家人的十倍艰难。 不过这一点李家人都不知道,自己家的宝贝谁会给外人看啊? “第一层试炼看心境,你看我仍是我,这一关就过了。” 苏泽浅很意外:“李木连这关都不能闯?” 小姑娘翻个白眼:“你都历过雷劫了,还和普通人比什么定力啊!快走啦!” 第一层灯笼点亮,李林李木很淡定,其余人很吃惊,虽然都知道苏泽浅不可能一层都闯不过,但是:“这么快?!” 第一层考心境,第二层考武力,目力所及处都是一人高的杂草,视线受阻,耳边都是猛兽的吼叫声,声音由远有近,草浪浮动,根本看不出猛兽们在哪里。 苏泽浅横剑一甩,齐腰斩断大片杂草,吼叫声中掺杂了痛呼。 实实在在斩到野兽的剑光如刀过豆腐,丝毫不阻碍,继续往远处掠去。 第二层的野兽在苏泽浅的剑下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第二层灯笼亮起。 灯笼亮得实在太快,李林脸上挂不住,抽搐了下。 新的道路出现,苏泽浅心里困惑,第二层,家主的试炼,这么轻松? 还是说,他此刻的轻松,就是莫洵口中的“惊喜”? 第三层,依然是猛兽攻击,说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野兽比第二层的厉害许多,它们灵活得躲避着苏泽浅的剑光,即使被斩中了,也不像第二层那般被直接劈开,留下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伤痛让野兽愤怒,愤怒提高了野兽的攻击性,十几头野兽疯一样冲上来,苏泽浅剑光铺展,一剑的范围中是血肉横飞。 第三层灯笼亮起,苏泽浅周身的场景却没有任何变化,十几头野兽的冲击后是几十头,几百头! 第四层试炼开启! 第九十九章 苏泽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试炼的第四层。 他觉得第三层格外漫长,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第三层是李家长老们才能闯过的关卡了。 第四层的第一盏灯缓缓了亮起,站在试炼之境外的李家人脸上都变了神色。 苏泽浅轻而易举闯过的三层对李家人来说已经是千难万难,第四层亮灯,证明苏泽浅的实力已经和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明明不到一年前,那年轻人还懵懵懂懂,被家族后生当后辈教导,如今,却已然跃到所有人前面去了。 “我们……真的要投靠榕府吗?” 提出让苏泽浅露一手的李家人板着脸反问:“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都让苏泽浅闯阵了,等人出来了不认,不是玩他吗? 李家哪里玩得起榕府的人? 当第四层亮起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李家是不敢拒绝的。 “李林啊,你把我们拖上了条贼船啊!”有长老痛心疾首,“这样一来我们就与所有天师为敌了!” “通天壶现世,我们半鬼的身份还能隐藏多久?”李木反问,“一旦身份暴露,天师界却能容得下我们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往好的方向看,李家投向榕府,也是未雨绸缪。 第四层的第二盏灯亮起了。 “你们说,苏泽浅能闯到哪一层?” 苏泽浅被困住了。 攻击他的野兽从一开始的狮子老虎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猛兽,变成了神话故事中的怪兽,如长着翅膀的老虎穷奇,长得像鹿却浑身鸡毛的当扈,攻击到来的方向从地面延伸至空中,翅膀扑扇的声音,各种怪异的鸣叫,以及垂死的嚎叫、愤怒的咆哮直让人耳膜震痛。 苏泽浅知道这是幻境,没有一点儿心里负担,一个劲的杀。 杀杀杀。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年轻人身上添了无数伤口,一开始还觉得痛,后来却全然麻木了,野兽的爪子陷进肉里,有异物入侵的不适,却丝毫不觉得疼了。 鲜血铺满大地,尸体堆积成山。 报丧鸟的鸣叫声环绕天际,云层颜色变暗,一声猴子叫声,围绕在苏泽浅身边的野兽都停顿了动作—— 野兽们停顿了,苏泽浅不停! 一剑斩飞无数头领! 或红或黑的血液从腔子中喷溅而出,野兽们往外躲闪,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苏泽浅的可怕。 年轻人喘着粗气,身上也沾满了血迹,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被他斩杀的怪物的。 他手中的剑上却是滴血未沾,明亮到可怕。 又是一声猿啼。 围着苏泽浅的怪物们统一的,尖叫着往四处跑去。 苏泽浅往猴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从远处跑来的动物粗看就是只大猴子,时而四肢着地,时而用两只后腿奔跑,它脑袋是白的,四肢是红的,身量有成年人大小。 “朱厌,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有声音自脑海中响起,并不是神识传音,而是意识深处,被触动的记忆,“见则大兵。” 地面震动起来,带来兵祸的怪物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它们奔跑着,如蝗虫般铺天盖地。 地上的没了头的尸体,死了的野兽,在一声声猿啼中再次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向苏泽浅扑去。 它们的跳跃极迅猛,令人避无可避,苏泽浅抬剑抵挡,却突然感到脚腕一紧—— 他杀了太久,有太多的尸体堆积在了脚下,年轻人此刻踩在尸山之上,而这座尸山,活了过来! 苏泽浅剑尖一转,擦着裤腿刺了下去,一线银光生灭,没入尸山之中,一秒的停顿后,尸体堆成的小山猛然从内部炸开,银光飞溅而出! 扑向苏泽浅的尸体们被巨力推开,反向飞回去,将奔来的朱厌们撞得七歪八倒! 持剑的年轻人御空而立,抬起的手上撑着一道结界,光华流转,是莫洵习惯的符文排列。 舍弃纸笔,于心中画符,无中生有,那是莫洵等老资历的山中人才有的本事。 而苏泽浅在这一刻无师自通。 第六层的灯笼,被点亮了。 朱厌们愤怒的咆哮着,倒下的尸体又站起来,跑走的怪物们也被召回战场,密密麻麻的敌人,混杂而沉重的威压几乎让苏泽浅从半空中跌落,浑身浴血的年轻人身上的有深长的伤口,失血让人发冷,让人四肢麻木,长时间的战斗耗费大量体力,失败已经是迟早的事。 一旦意识到疲惫,那疲劳感就如同灭顶的洪水般,将人整个淹没,苏泽浅不太记得自己打了多久,却始终记得自己没见到从一层通向另一层的小径。 他还在第三层吗? 年轻人失望的想。 距离莫洵口中的十层,太远太远。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撑到七八层。”苏泽浅低声自言自语。 朱厌们叫着,笑着,围绕着苏泽浅,一时没有进攻,它们看见敌人失去了斗志,兴致勃勃的想要玩弄他的精神。 苏泽浅在半空中,会飞的怪兽们在空中包围了他,四周。头顶,不留一丝空隙,而他脚下,则是尸体大军,朱厌扬着白色的脑袋看着他,赤色的四肢被血浸润,变得更鲜艳。 “小心点,这阵是会死人的。” 李木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疲惫得几乎要睡过去,失望的想要放弃的苏泽浅陡然一凛。 年轻人仔细一想,对李木的话表示怀疑,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他都只看到了一条路,没有第二种选择。 如果只能从前一层往后一层走,那必然是个死局,总会走到你力有不逮的那一刻。 第二层比第一层难度高,提高的幅度能够估量,第三层会比第二层难这么多吗? 苏泽浅认为不会。 试炼之地外,李家人看见第六层第二盏灯也泛出了光芒,将亮未亮。 苏泽浅想,他是否在幻境的幻境之中? 年轻人对幻境的认识仍然浅薄,更找不到所谓阵眼,意识到不对劲后,他能做的只有一点——以力强行破阵。 苏泽浅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到剑上,剑身银光一黯,一层红芒罩了上去—— 云层之上,雷声沉闷翻滚着,朱厌们感觉到了危险,齐齐张口,整齐的啼叫声中,所有的怪物都扑了上来。 苏泽浅眼中一时间全是狰狞兽脸! 结界为年轻人争取了短暂的瞬间。 第一批扑上来的怪兽们被阻挡,后面的却紧跟着扑上来,于是前面的被两边夹击,噗一声被碾成了肉泥。 结界被兽血污染,被巨力挤压,没逃过破碎的命运。 结界破碎的瞬间,苏泽浅的剑也挥了下去—— 天幕之上的闷雷化作一条巨龙直冲而下,将暗沉沉的天地映得一片雪亮! 第七层灯笼全数亮起! 浑身的灵力都被这搏命的一击抽空,苏泽浅眼前一黑,他感觉到自己掉了下去,却在撞击地面前失去了意识。 苏泽浅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他恢复意识是因为有人在大力的拍他的脸,喊着:“醒醒。” 苏泽浅费力的睁开眼,发现在喊他的根本不是个人,而是只兔子,拍着自己脸的是兔子毛茸茸的前爪。 “醒了就好,把药喝了。”兔子身上像模像样的背着小药箱,看苏泽浅醒了,就捧出一碗药,语气一点都不温柔的问,“能不能动?能动就自己喝。” 苏泽浅抬手接碗,挥剑太久,手腕酸软无力,碗根本端不稳。 伤病营里,兔子非常忙,看苏泽浅伸手接,就顺势递过碗去,脑袋已经扭向了另一边。 眼看着药碗就要打翻,旁边伸出一只手来,险之又险的扶住了碗。 苏泽浅看过去,是个大眼睛的年轻人,头上顶着山羊角,苏泽浅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手背的掌心里有一层非常厚的茧。 山羊妖怪冲着兔子喊:“力尽而厥力尽而厥,我都下了这样的诊断了,你觉得他自己有力气端碗?!” 兔子理都不理他,蹦着往其他人处去了。 虽然是到处躺着伤患的医疗帐篷,但却听不到什么哀嚎声,那些受伤极重的人不知是太能忍,还是受到了妥善的治疗,都一声不吭的躺着。 帐篷里有药味血味食物味,化脓伤口的臭味,各路妖怪的怪味混在一起,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感官复苏,苏泽浅的表情扭曲了下。 山羊妖怪看着他乐了:“嘿,还是个小少爷呢。”他将药往苏泽浅嘴边送去,“喝了药我扶你出去透透气。” 药汤金黄,带着股淡淡的桂花香,更多的是提神醒脑的清凉味,苏泽浅虚托碗底,一口气闷了下去。 药汤即刻生效,感觉难以形容,像有人把一把火塞进你胃里的同时,又往里脑子里塞了把薄荷。 苏泽浅剧烈的呛咳起来。 山羊妖怪帮他拍背,一边笑话他:“果然是小少爷啊,太嫩了喂,你到底是怎么在战场上活到现在的?” 苏泽浅这辈子从没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人连着说两次娇气。 女孩子被说娇气是可爱,他一个大男人被说娇气完全不能忍。 苏泽浅没好气的拍开山羊的手,踉踉跄跄往帐篷外走。 那药汤是真有效,碗都端不稳的人这就能走了。 这个动作在山羊眼里更坐实了他大少爷的身份,好在羊妖温和老实,看人恼了,就想着办法打圆场:“行啦行啦,别生气啊,知道你有本事,”他的语调沉了下去,“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啦。” 掀开帐子看见外面场景的苏泽浅呆住了。 医疗帐篷外是片坟岗,妖魔鬼怪们用各自的法术挖出一座座墓穴,将同伴们的遗体掩埋。 没有眼泪,没有哭号,连悲伤肃穆都不多,掩埋的工作已经成为了麻木的日常,日复一日,不间断的进行着。 被收敛的尸体只是小部分,大部分人连一小片尸块儿都没能留下。 山羊妖怪在他以为的,稚嫩的小少爷背后,轻轻的问:“你是谁队里的?” “我帮你去问问,或者你还能见你队友最后一面。” 第一百章 苏泽浅知道自己又进了一个新的幻境,环境的改变说明了他又进了一层,这个幻境显然不像上一个那么简单。 而苏泽浅……说实话,他知道这个幻境描述的是什么,舍不得就这么破了它。 “我一个人。” 他这么回答山羊妖怪。 山羊妖怪显然不太相信,大眼睛里有怀疑的光,但他没有追问,这年头,有难言之隐的人太多了。 “如果一个人的话,就到前面登记下,会有人帮你安排接下来的事的。” 山羊妖怪用了很笼统的“事”这个字,战局复杂,后勤却相当井井有条,被安排的不仅是分入哪个队伍,还有吃饭睡觉等等事宜。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在整个队伍中,要吃饭睡觉的人并不多。 山羊妖怪把人往登记处领,周围景色是一片暗沉,有结界的微光若隐若现,更远处堆着一座座尸山,黑烟源源不断的冒出,云层间紫雷接连落下,世界一片震荡。 苏泽浅舔了舔嘴唇,决定问这么一句:“这里……是不是有个人叫莫洵?” 年轻人不确定这是哪一场战争,如果是第一场与鬼王的战争,莫洵还是跟在师父身后的小无常,他这么问不会引起注意,而如果是第二场与天道的战争,他这么问,除了诧异的一瞥,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不良后果。 “啊,莫洵啊。”山羊妖怪应了声。他的反应让苏泽浅知道,这时的莫洵还没成为高不可攀的队伍统帅。 “他应该在……”山羊妖怪挠着头思考,突然一道声音从斜刺里传来。 “我在这儿。” 苏泽浅扭头。 起起伏伏的帐篷间,黑衣男人抱着他的长棍站着。 莫洵冲苏泽浅招了招手:“来。” 不用走进,苏泽浅已经看出了这个幻境的破绽,破绽就在莫洵身上。 黑衣男人的外表和苏泽浅在现实中见到的一般无二,但他脸上带着点疲惫的疑惑却是苏泽浅未曾见过的,那是涵养还未修炼到家的青涩,心思藏不深,眼神中也没沉淀那么多的故事,看上去……至少在苏泽浅看来,这个幻境中的莫洵,比他在现实中见到的,要轻松得多。 这样的莫洵应该还有他师父保护着,而被保护着的莫洵,还没有从黑无常沈古尘处继承黑色长棍。 年轻的莫洵手上抱着棍子,这就是幻境的破绽。 是苏泽浅舍不得指出的破绽。 莫洵招了手,苏泽浅就走过去。 黑衣男人快速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然后转身往帐篷后走。 苏泽浅跟上。 莫洵非常熟悉这片营地,很快带着人走到了没人的僻静处。 他侧头看苏泽浅,问:“你耳朵后面那个,是我留下的?” 两人间隔着礼貌的距离,比现实中莫洵和苏泽浅并肩时留出的空隙,要宽得多。 苏泽浅宁心静气,掩去一切不该表露的情感:“是的。” 莫洵看上去问得非常小心:“你,是凡人?” 苏泽浅也不太确定,看着莫洵的表情,突然就起了玩心:“你说我是。” 莫洵表情谨慎,带着点故作镇定的味道:“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 此时的莫洵还不认识苏泽浅。 想到这里,苏泽浅心里一酸,觉得自己一个人玩根本没意思:“不是曾经。” 莫洵看他,表情缓和了下去,眼神宁静,是游刃有余的笃定,幻境中的莫洵的表情和现实中的重合了。 莫洵看着苏泽浅,笃定的说:“你从未来来。” 苏泽浅的心跳停了一拍,随即跳得飞快。 不管是不是幻境中,莫洵从来都不好糊弄! 从未来来。 是试探还是感叹?他会相信还是会勃然大怒? 黑衣男人说话时的平静在苏泽浅看来简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充满了危险! 莫洵问他:“你叫什么?” “苏泽浅。” “行,苏泽浅,以后你就跟着我。”莫洵叫了苏泽浅的全名,“顺便和我讲讲未来我们之间的故事。” 苏泽浅不知怎的脱口一句:“你可以自己看。” 他感觉到了莫洵的疏离与警惕,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即使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幻境,年轻人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莫洵不带感情的看了他一眼,抱着棍子转身往远处走:“那是未来的我留下的印记。” 现在的莫洵,不承认他们的关系。 苏泽浅在原地顿了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深呼吸了口平息情绪,随后才跟上去。 莫洵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把棍子斜靠在肩膀上的男人走路慢悠悠的,有点吊儿郎当的味道,换成现代的词是“雅痞”。 “我看你修剑,我带你去见见剑修……唔,对你来说是剑仙。” 苏泽浅远远的感受到了那股磅礴的剑意:“我见过他们。” “见过?在哪里?” “在……”在那巨大冰冷的坟茔之中,在你们失败的象征中。 “在一个现在还不存在的地方。” 莫洵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追问。 他到底还是把苏泽浅带去了剑仙们的地盘。 剑仙们看见莫洵来了,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出剑攻击! 倒也讲点道理,是一个人出剑,而不是一群人出剑。 莫洵手中的黑棍从肩膀上移开,苏泽浅的剑光已经从他背后飞出,阻断了那剑仙的剑招! 剑仙化开苏泽浅的招式,没在攻击,直勾勾的看着他,表情震惊,场面忽得一静。 莫洵在寂静中转过身去:“很少有人……敢这么做。” 黑衣男人脸上是玩味的笑,苏泽浅从中看到了满满的审视,藏在后面的警惕更浓郁了。 苏泽浅的行为是对莫洵权威的挑衅。 他恍惚记得仿佛有人告诉过自己,当初的莫洵不管多虚弱,都不会让任何人挡到自己前面去。 当时是什么时候? 是在沈古尘白君眉消失后的当即,还是在漫长后来,他成为首领之后?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脸上眼中反而什么都没有,让人看不透。苏泽浅闭了闭眼,没注意到莫洵的眼神变深了。 年轻人对着黑衣男人做了个请的起势:“我想插个队。” 苏泽浅想山羊妖怪或许是对的,他确实娇气,他受不了这个幻境中对他抱有敌意的莫洵。 这个幻境再好,再真实,就算能让他参与莫洵的曾经,因为最关键因素的改变……他不要了。 如果是之前的打断还能勉强算不知者无罪,此刻苏泽浅的举动,便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 突然旁边的剑修一声大叫:“他他他他他的耳朵!” “莫莫莫洵你看上了这么个……”话音卡了半截,那剑修的表情像生吞的蟾蜍,咽不得吐不得。 莫洵收了笑,也收回了棍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苏泽浅说到:“你只是个凡人,不要找死。” 苏泽浅听到了久违的传音,来自莫洵的声音很冰冷:“我不知道将来的我是怎么想的,但现在,苏泽浅,我根本不认识你。” “也不会在意我的攻击,是不是会要你的命。” 苏泽浅的剑没有放下,他回答道:“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如果你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面无表情的莫洵嘴角一挑,是个冷冰冰的,没感情的笑:“好。” 然后他出手了,黑色的长棍快得像道闪电,直刺苏泽浅命门而去! 那棍子像闪电,而棍子上也确实缠绕着黑色闪电,莫洵不画符就能推出结界,出招的同时已然放出了一片符咒! 苏泽浅以完全相同的招式回击,一手出剑,另一手打出了防御符咒! 黑棍与银剑错身而过,莫洵挑了下眉,露出了兴趣盎然的神色:“有点意思。” 试炼之地外,李家人依然等待着,天色由亮转暗又转明,冥冥之中,他们都有了玄妙的感应,如果苏泽浅能让塔上的灯笼全数亮起,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是不得不投奔榕府这一件事了。 第九层的第二盏灯已经亮了起来。 而幻境中的苏泽浅已经站不起来。 莫洵下了死手,苏泽浅在他手下勉强撑了四五个回合,就完全失去了主动权,节节败退。 年轻人倒在地上,鲜血濡湿地面,莫洵将长棍紧贴着他的脸,抵在地上,是个带有羞辱含义的动作:“死了也不在乎?” 苏泽浅浑身是血,骨头断了不知多少,呼吸的时候火辣辣的疼,他肯定伤到了内脏,大口呼吸,能获取的氧气也越来越稀薄。 纤尘不染的黑衣男人站在血泊中,眼中一片冰凉。 一旁的剑仙起了爱才之心,急急忙忙的替苏泽浅求饶:“诶诶诶,现在人这么少,难得碰上给不错的,你别给弄死啊!” “不喜欢就把人给我们呗,我们看着他,不让他来碍你眼不就行了吗?!” 在这一刻,幻境出现了第二个纰漏,山羊妖怪对莫洵的名字全无感觉,目高于顶的剑仙们却对他抱持着敬畏之心。 苏泽浅挣扎着说:“不。” 莫洵没动。 又一个剑仙换了个法子劝:“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你的人啊!怎么样都别杀啊!” “你会后悔的啊!” “我是会后悔。”莫洵终于开口了,“我会后悔我爱上了一个凡人。” 虽然时间地点情景没一个对的,但莫洵吐出的“爱”字仍然苏泽浅心中震动。 “爱上了,就舍不得杀了。”莫洵蹲下身子,将手指按上了苏泽浅的耳根。 山形纹构成的太极图案已经被鲜血浸透,莫洵干净的手指按上去,染上红色。 表情冰冷,纤尘不染的无常鬼,浑身浴血,即使板着脸也能看出不甘的人类剑修,在一个爱抚般的触摸动作中,构成了一副有着妖异美感的画面。 “舍不得杀,就破不了局。” 这句话苏泽浅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字面意思。 “我现在还不爱,那就先杀了吧。” 黑衣男人轻柔的说着话,黑色长棍缓缓提起—— 一声轻响。 第一零一章 扑哧—— 如果在字面上表达,那声轻响如同一声忍不住的闷笑。实际听到耳中,是饱含汁液的柔软物体被刺破的声音。 苏泽浅的剑在战斗中被莫洵打落,掉在不知何处,剑修与本命灵剑间的联系也被斩断,苏泽浅找不到自己的剑在何处,斩断的联系是他重伤的原因之一。 然而剑修的攻击并不一定需要用到剑。 苏泽浅会用符咒,他更已悟到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年轻人抬起手指,灵力于指尖汇聚,瞬间凝成了一道剑刃。 半透明的剑光银中带紫,煞气满溢。 那是燃烧了自己的生命送出的一剑,将所有的潜能全部激发。不过寸长的剑刃,于咫尺之内,含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毁天灭地的力量被苏泽浅全数送入莫洵的胸膛! 黑衣男人的动作停止了,他望向苏泽浅的眼神带着些微的惊讶,总体来说还是平静的:“你……” 莫洵的声音是破碎的,男人已经没法好好说话了,那样的力量在身体内炸开,他挡不住,一开口便是一口血。 血滴在了苏泽浅脸上,温热的触感刺激了他,把年轻人从昏迷的边缘拖了回来。 在死亡的面前,莫洵的平静显得空洞而没有人味儿。 坟墓中剑修的话在幻境中得到了验证,莫洵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他仿佛期待了这一刻很久,临到头来,在遗憾中有着解脱。 “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苏泽浅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是莫洵。” “我当然是。” 剑光破碎,胸口的伤口开始涌血,失去支撑物,莫洵跪倒在地上,他抬手捂住胸口的伤,仿佛减缓血液的流逝就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胜券在握的男人在一刹那间变得和苏泽浅一般凄惨。 幻境开始崩溃,剑修们的声音变得遥远,他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环境一寸寸塌陷。 黑衣男人笑了,瞳孔中的黑色仿佛随着血液一起流失,赤金色撑满瞳孔。赤色让他的笑容变得狰狞残忍:“鬼王幻境之所以真实,是因为用人命在填。” “那这个幻境为什么真实呢?” 苏泽浅猛然抬头,重伤垂死之像倏然消失,因为恐惧与震惊,他在一瞬间忘却了自身的伤势,回光返照。 瞳孔中的金色是暗淡的,眼前的男人不可控制的踏上了死亡的路途:“你不觉得现实中的莫洵时强时弱,很不稳定,很奇怪吗?” 是的,没错,莫洵的状态一直很让人担心。 他一时强大得无与伦比,一个人就能撑起中元祭祀的浩大声势,想要杀谁一棍子下去那人绝对没命。 但同时他又极容易虚弱,从黄龙回来的一路上,男人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 “阴阳相生,鬼分善恶,被封印的是恶鬼王,莫洵是善鬼王,既然都是鬼王,自然能将力量分割。” 幻境里的男人唇边挂着血,胸口涌着血,声音却意外的稳定下来:“我是他的一部分,你杀了我,现实中的莫洵,将会更虚弱。” “就算你是他的力量,你一直被关在这里,他的强大虚弱,早就和你没关系了。”苏泽浅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镇定的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年轻人眼中有明亮坚定的光。 “我会自己去问他!” 高塔上九层灯笼尽数亮起!金色宝顶射出一道白光,直插云层! 而后有金光返照而下,在宝塔顶绽出朵朵莲花。 天降异象,门后幻境中雾气尽散,苏泽浅面前的捂着胸口的人就像一张陈旧的画淡了颜色,褪去了年轻人熟悉的外表,露出最真实的内里来。 那是一具白色的人形玉偶,从胸口贯穿到后背的小洞,是苏泽浅用剑气戳出来的,无数裂纹沿着破损处爬满整具人偶,在咔擦咔擦声中,玉人碎成无数小块,扬起的粉尘带着微光,如同下了一场雪。 白色的碎玉中露出半块深黑的木牌。 “拿起来,那是给你的。” 在第一层幻境中出现过的小姑娘又一次站在了苏泽浅面前。 不同于上次的凝实灵动,此刻的小姑娘只是一道漂浮在半空中的浅薄影子。 幻境消失了,苏泽浅身上的伤却真实的留了下来。年轻人要强,即使知道面前的人只是道残留的幻影,他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他听从小姑娘的话拿起了那块木牌。 巴掌大的牌子打磨精细,上面刻着一个字——李。 那木牌触手温润,带着点热度。 苏泽浅大量失血,手心的温度比木牌的低,木牌的温度传递到年轻人皮肤上,把它承载着的东西也传递了过去。 苏泽浅手中的是李家命牌,李家命牌是李家宗祠的钥匙,而宗祠中供奉的不仅是李家的列祖列宗,更有李家所有人的命灯。 握有李家命牌的人,能够轻松的吹息那些命灯,使命灯主人死亡。 一块命牌,承载着的是李家家族里所有人的性命。 “闯过十层之人,可得榕府李家命牌。”小姑娘声音空洞,“望君珍惜,妥善使用。” 说完了话,小姑娘就消失了。 幻境不过一个院子大,十七具玉质人偶分散各处,脚下各踩着一道法阵,玉质人偶散发着温润微光,光浸入地上的法阵,法阵运转。 第十八具人偶破碎的地方同样有一道法阵,这道法阵因为失去了动力源,已然暗淡。 道道法阵如齿轮啮合,一环扣一环。 最后一环,被永远的破坏了。 李家试炼,再无第十层。 生命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玄之又玄,试炼之境外的李家人惊疑互望,谁都说不出心里的感觉,但从彼此的眼神中,李家人确认了事实。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泽浅已然破境,眼中所见是庭院本身的样子,但对李家人来说,十八铜人阵还是那烟雾缭绕的模样,他们完全不知道十八具人偶已经少了一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苏泽浅身上。 年轻人来时的一袭浅色衣服已然血染,他一手持剑,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红线。 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握着李家人最为关心的黑色木牌。 那木牌也被苏泽浅的血浸透了。 实则在宝塔亮起之前,李家人谁都不知道木牌的存在,然而当宝塔亮起,仿佛一道封印被解开,李姓族人突然都在记忆中找到了命牌命灯的记忆,并自然而然的确信了它们的真实。 身处天师行当,他们虽惊疑,却也能接受这样的变化。 苏泽浅踏过门槛,在一众李家人面前站定:“你们还要看什么吗?” 年轻人的语气一如刚刚登岛时的清冷平静,配合着他浑身浴血的修罗模样,这句简单的询问,就变成了一句威胁。 李家人讷讷不敢应声,尤其是提议让苏泽浅闯阵的那名中年人,此刻一个劲的往人群后躲。 苏泽浅并没有看他,准确的说,他没有看任何人。 连长老都只能闯三层的试炼,他闯过了完整的十层,而苏泽浅的实力真的比李家长老高那么多吗? 并不是。 李家人闯阵是为当长老,长老二字中权利的成分比实力多。 能冲击长老位的,在家族中都已经不是泛泛之辈,如果真的折在阵中,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在得失的衡量之中,他们闯阵的决心就动摇了。 十八铜人阵不断考验人的心境,所以他们对长老来说很难,非常难。 而苏泽浅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他纯粹坚韧,入阵只为闯阵,所以他走得更远,而远处对实力的考验也更严峻。 八、九、十,三层试炼是连续的,苏泽浅于实力上已然失败,他胜在心境,一刀结果了披着莫洵皮的对手。 而有那般实力的对手是否真的就躲不开他那一击? 走出幻境的苏泽浅觉得这点有待商榷。 由此可以看出,李家十八铜人阵对心境的试炼更在实力之上。 然而无论怎样,此刻的苏泽浅已然筋疲力尽,他全靠一口气撑着才勉强站着。 他在心中反复念着一句话——不能给师父丢脸,不能给师父丢脸。 年轻人胸口的墨玉泛出温柔的热度,往年轻人心口输送源源不绝的生机。 身体被缓慢的修复,苏泽浅一时好受不少,有力气去打量李家人的神色。 李家人神色各异。 苏泽浅思考了下,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和他们太客气:“是你们让我闯阵,”他半抬起手,摊出掌心那方木牌,“所以现在,由不得你们了。” “以后,还要请李家诸多多多帮持了。” 苏泽浅一贯的冷淡表情,意外的适合这种上位者的口吻,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改变嗓音,清清冷冷的声音出口,自然而然的带上了不弱的气势。 连同李木在内,李家人没人敢反驳,都低头应是。 苏泽浅敏锐的察觉到李木的敬畏是最少的,他低头不过是为了抬高他苏泽浅的威严。 年轻人不喜欢这种感觉。 幻境中的遭遇更让他心情糟糕。 于是苏泽浅没废话,直接踩着剑御空而去。 他急切的想回去看看,莫洵到底有没有衰弱,而他对自己李家一行的所说的“惊喜”,又指什么? 第一零二章 苏泽浅才踏进榕府大门,就看见年轻版的莫洵笑着对他张开双手:“来,师父抱。” 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一下子把苏泽浅心里的暗火点燃了。 一路上,苏泽浅胸口的玉佩持续不断的散发着热量,治疗着年轻人身上的伤,御剑从琼州到榕府的时间里,苏泽浅身上的伤已经被治了个七七八八。 此刻踏进大门的年轻人看上去凄惨,实则也能称一句“生龙活虎”。 然而苏泽浅的内心却随着伤痛的减轻而愈发焦躁起来。 他分不清在治疗自己的是玉佩本身的力量,还是莫洵借由这条他亲手雕刻的玉龙传递过来的,莫洵的力量。 榕府门后对他笑着的短发男人看上去精神充沛,没一点儿疲惫萎靡。但苏泽浅知道莫洵有多能装多能忍。 苏泽浅大大方方的给了莫洵一个拥抱,紧紧的。 被徒弟两条胳膊箍着腰,莫洵倒是愣了下:“哟……” 他听见苏泽浅在耳边低低的问:“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眼前景色倏忽一晃,两人所处的位置从榕府变成了乐斋瀑布。 雷劫之后,乐斋不复存在,锦鲤老板正忙着重建。 此处是两人共通的意识界,这一回是苏泽浅把莫洵带了进来。 此刻两人站在水中,苏泽浅身上的血迹化入潭水,染出浅红。 莫洵回答他:“那要看你有多少想问的。” “去李家之前,你说的惊喜是什么?” “惊喜就在你手里。” 莫洵说的惊喜,对苏泽浅来说并不是惊喜。 “这不是惊喜。” 李家全族的性命是沉甸甸的负担,苏泽浅要保证他们不背叛,保证他们有用,但同时也要为他们的生命负责。 “不是惊喜?那你觉得是什么?” 莫洵松开了手,结束了这次漫长的拥抱,侧头去看苏泽浅的表情。 “闯第一层时,守关人在确认我是莫洵的人后,直接放我通关。”苏泽浅看着莫洵,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很慎重,他在估量着什么,“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榕府的人在李家阵法中有着优先权?” 莫洵回答:“是。” 他环抱双臂,等着苏泽浅继续问下去。 抱臂是防御的姿态,苏泽浅于是确定,他们又一次遇到了意见上的分歧——非常本质的分歧。 “李家的十八铜人阵和这个家族是同时出现的吗?” “是。” “第十层的守关人是不是你?” “最后一具傀儡上有我的一缕神识。” 苏泽浅顿了下,显然莫洵的回答打断了他提问的思路,果然,苏泽浅的下一个问题从李家转移到了莫洵身上:“我把那具人偶破坏了,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莫洵一笑:“早八百年割裂出去的东西,对我能有什么影响?” 苏泽浅点头,将信将疑,他暂且放下了莫洵的问题,继续有关李家的:“李家人能闯到第十层吗?” “不可能。”莫洵的回答直白干脆,“我不可能让李家人去控制李家人。” “掌握李家命牌的只能是你的人,”问到这里就足够了,苏泽浅得出了结论,“李家从一开始就是榕府的后备力量。” 莫洵给了肯定的回答:“没错。” “你在千百年里保护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对你有用吗?” “李家有我的回忆……”苏泽浅的问话让莫洵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像是被苏泽浅的一句话说明白了,“……是的。” 他一直相信着,自己对李家的护持是源于自己对榕府小姑娘的爱护,爱屋及乌。然而现在被苏泽浅一说,莫洵却不确定了,自己保护李家,到底是为了小姑娘,还是因为李家有用?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良高尚。 莫洵看着苏泽浅,想自己需要解释吗? 解释太像辩解,只会让自己更难看。 于是莫洵说:“是的,就是这样。” 苏泽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那你为什么不把李家的命牌留在自己手里?” 这个问题好回答多了:“李家还没重要到让我亲自时时看着。” “所以李家只是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如果不需要用上,他们就是自由的……”莫洵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句,“你说的没错。” 表情严肃的苏泽浅听了这句话,忽然就笑了:“师父,你总是把自己放在恶人的角色上,但你其实……是个好人。” 莫洵撇嘴:“我可不要你发的好人卡。” 男人依然维持着抱臂的姿态:“你把我拖进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是。”苏泽浅的动作和他的回答一样干脆,他伸手大力把莫洵往后推去。 莫洵莫名其妙,但没也反抗,任由自己往后倒去。 周围景色再变,混沌虚空,星星点点的亮光全是战争,金银两色光芒合力围剿着浓绿色烟雾,双方实力均衡,战得不可开交。 莫洵和苏泽浅同时变了脸色。 场景再换! 苏泽浅后背磕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脑袋针扎的疼,莫洵一手横过年轻人两条锁骨,是个制服的动作。 莫洵表情中兼有猝不及防被突破了防线的恼怒,以及震惊:“谁教你的?” “谁教你在识海中内视另一个人?!” 他在意识界中,只给苏泽浅看了如何改变外部环境,没教他如何去探视对方身体的内部情况,苏泽浅怎么会想到在识海中去看他体内有没有暗伤?! 这手段说难也不难,但不知道的人绝对使不出来,初学者更难一次成功! 苏泽浅的回答不出所料:“没人教我。” 莫洵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于是男人更加震惊了,他自己的小徒弟到底是怎么窥见那道法门的?天才也不该是这么个天才法! 在识海中胡乱动作,一个不小心就是走火入魔——这点莫洵告诉过苏泽浅——他哪来的胆子尝试?! 苏泽浅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他只觉得愤怒,一个翻身就把震惊中的莫洵反压在地上:“我就觉得奇怪!” “你在火车上那么难受,到了榕府也不见得多好,怎么我睡一觉你就没事了?” “还自己把壳子披上……”苏泽浅仔细打量着莫洵年轻的脸,找不到一丝病痛的痕迹,“是因为套上壳子就看不出了对不对?!” 莫洵不能说谎,苏泽浅给出的是非选择,根本不存在蒙混过关的可能,于是他只能沉默。 而沉默就是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李木痛得那么惨,我不想也尝试一遍,我比李木强,自己能化解它,干嘛还去吃那个苦头?” “你确定?那银色的是什么?” 银色的是苏泽浅的剑意,苏泽浅的剑意加上莫洵自己的力量才勉强和绿烟打了个平手。 “为什么我的剑意会在你体内?”苏泽浅想着就问了出来,“因为做了那件事?” 苏泽浅匪夷所思的问:“急着和我做是为了把我的剑意纳入体内?”这一句话问出来,苏泽浅整个人都是木的。 莫洵勃然变色:“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泽浅一震,清醒过来。他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然而出口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 莫洵显然怒极,眉间挤出一个川字,太阳穴处青筋蹦起,他的语气冷得可怕:“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苏泽浅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莫洵:“我、我知道你不是!” 这句话没能安抚莫洵的情绪,男人简单粗暴的抛出一句话:“我想揍你。” 苏泽浅:“只要你能消气。” 苏泽浅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手的态度,莫洵哪里舍得真下手,心里憋着一团火发不出,难受得很。 “消不了!” 莫洵撇下苏泽浅就走。 苏泽浅被莫洵从意识界里硬扔出来,头痛欲裂,他清楚的知道要是真让莫洵这么走了,他们两个不知道要冷战多久。 他要寻找一个突破点:“要气等我帮你把绿烟清干净了再气!” 苏泽浅爬起来去拉莫洵的胳膊,脑袋晕乎脚下不稳,抓住了人自己却往下倒。 莫洵回手去扶,察觉苏泽浅又再往自己识海里钻,他再一次没好气的把人推出去:“消停点!” 识海奥秘幽微,本能的排斥外来者。 意识界中,因为契约的存在,莫洵和苏泽浅是平等的,但潜藏着力量源头的识海深处,莫洵稍不小心就能把苏泽浅重创,男人不敢让徒弟进! 因为他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向苏泽浅开放自己,因为他确实藏着不能让苏泽浅看到的东西! 连着被推出去两次,精神上的痛苦更甚,苏泽浅满头冷汗,痛苦让人暴躁,拒绝令人绝望:“你为什么忍着不说,你为什么不肯治?!” “因为我自己能好!因为你现在还帮不上忙!” 苏泽浅挣扎着抬头去看莫洵:“我……在你眼里……我还是太弱?” 莫洵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以为呢?” 第一零三章 老王牵着阿黄的手跨进榕府大门。 小正太依然不会说话,看见莫洵眼睛一亮扑上去,老王拢起农民揣,围着莫洵转了圈:“噫——” “换了张皮?咋了?” 顶着张年轻脸皮的莫洵老气横秋的感叹:“熊孩子难带啊。” 老王没应声,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莫洵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看面相啊……真是够复杂的啊。”莫洵修为高,经历多,老王根本看不清他的命数,“让你烦心的熊孩子呢?” 提到苏泽浅,莫洵的脸上浮现出些微的纠结:“在后面练剑呢。” 老王点点头:“我先去看他眼。” 老王说看一眼,真的就只看了一眼。 玄龟眼神毒辣,一眼就看见了苏泽浅耳根的印记,至于年轻人借由剑招发泄出的不爽,那根本不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 老王啧啧称奇:“难怪不是师徒卦。” 看了苏泽浅一眼,他回来找莫洵,后者已经在客座上给他放了碗茶,茶盖一掀,里面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微型水母。 老王心满意足的喝了口:“看见你和苏泽浅在一起,我挺高兴的。” 这反应和其它人都不同,莫洵抬眼看他。 “他让你更像是活着的。” 老王是唯一一个经历了与鬼王、天道两场战争还活着的妖怪,他见过莫洵最初时的样子。那时的莫洵修炼不到家,喜怒哀乐都能从脸上看出来——即使他的情绪比凡人淡泊得多,但在鬼里面,属于相当正常活泼的。 然而到了后来,男人通身只余下温和,谁都能看出,这份温和是架设在责任之上的,并不代表他本身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里,莫洵的怒气对事不对人,发火完全是行使权力的手段,他本身根本不觉得生气。 那时候的莫洵说得好听点,是绝情弃欲的圣人,实在点,就是行尸走肉。 突破无望,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又死不了,漫长的生命是折磨人的。 是苏泽浅的出现改变了了莫洵,他是因为觉得自己有抚养的责任,才更深的去接触人类社会,去学习如何当一个人,去捡回自己本就淡薄的感情,去加深每一种情感。 是在收养苏泽浅之后,莫洵才学会了现在的油滑强调,才渐渐和山里人开起玩笑,插科打诨。 阿黄变回大狗,和胖兔子一起在草地上打滚,莫洵呷了口酒,声音平静:“那我现在因苏泽浅苦恼,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老王欣然笑道:“苦恼就是福啊。” 欣慰的表情变成八卦兮兮:“说说?你在苦恼什么?” 莫洵对着老王微微一笑:“既然苦恼是福,我就不和你分享了。”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事?” 谈话转入正题。 莫洵这个妖魔鬼怪界的头领做得相当清闲,山里有白管,外头有老王管,山中事和山外事存在交叉,而白和老王存在牵制关系。 莫洵信任他们,不要求他们事事汇报,除非是两人决断不了的,才会由莫洵拿主意。 “黑市拍卖会要召开了,根据内部消息,会有少量通天壶绿烟贩卖,”有关通天壶的消息没必要亲自汇报,重要的是后面半句,“参加拍卖会的客人里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这是从未有过的。 莫洵看不见外国人的魂魄,外国的神和中国的神无法共存,按理说东方的玄术用品在西方人眼中是不可用的,他们不会来参加这种类型的拍卖会。 他们也不该得到入场券。 “洋鬼子的东西我不懂,但听天师说,那几个人手上有点本事,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化学。”科学家对神秘现象嗤之以鼻,魑魅魍魉同样觉得科学是花架子,“你要不要派个人去看看?” 莫洵转了下手里的酒盏:“我去看看。” “你根本看不见,去了能看见什么。”老王摇摇手,“黑市上有通天壶里的烟,小心再像火车上来那么一次,周围都是天师,你跑都跑不掉。”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莫洵一边:“伤还没好呢吧?” 莫洵不在意道:“时间问题。”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微微冷淡了些。 老王一拍手:“哦,就是因为这个小苏和你闹别扭了?”不等莫洵辩解,他继续说,“说到小苏,我看他出了两剑,比以前像样多了嘛。” 莫洵眼前闪过苏泽浅浑身是血的模样:“逼出来的。” 老王察言观色,把话题扯回去:“你确定要自己去?” “我看不见就是没问题,真正有本事的外国人……”莫洵沉吟了下,“……我肯定能看见。” 让莫洵去看,其实是最简单的分辨方式。 老王不是很明白莫洵话里的逻辑关系,他说“肯定”,就是还没见过。 但既然拿来让莫洵做决定,老王没有左右莫洵意见的立场,默认了男人的决定后,他把最近一段时间收集到的有关鬼王的信息一股脑扔给莫洵,然后找苏泽浅去了。 “小苏,不高兴啊?” 老王是在苏泽浅一套连招结束后出的声。 苏泽浅听见声音转头:“王老师,好久不见。” “不久不久。”老王笑眯眯的看着他,“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老人说着掏出了一只不锈钢饭盒。 被老王这么一说,苏泽浅真觉得饿了。在莫洵那一口生气之后,他根本就没吃过东西。 “谢谢。”苏泽浅收了剑,在空地旁的池塘里洗了下手,接过饭盒打开。 横跨了饭盒盖子和饭盒本体的一圈保温符咒被破坏,灵力波动中,热气溢出。 苏泽浅愣了下,饭盒里是配着咸菜毛豆的一盒浓粥。 粥香四溢,老王也愣了下。 “唉哟,灵米做的呢。”他看了眼苏泽浅,“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苏泽浅:“……这粥是谁给我的?” 王老连饭盒里是什么都不知道,这食物不可能是他自己带来的。 老王笑:“还能是谁,莫洵啊。” 他失笑的点点不锈钢饭盒:“还说什么这饭盒符合我的气质,你不会怀疑。” 热气袅袅中满是谷物的清香,苏泽浅下不去口:“他怎么样了?” 老王明知故问:“哪个方面?” 苏泽浅不和他装傻:“身体。莫洵身上有暗伤。” “没什么大问题。”老王拖长了语气,“真有什么他不会硬撑的。” 粥的热度透过不锈钢传递到手上,热得烫人:“他说我太弱。” 老王看他一眼,实话实说:“你确实弱。” 苏泽浅显然有点不服气:“我闯过了李家阵法。” “是的,我知道。”老王说,“但那十层里有多少是你自己的实力?” 苏泽浅茫然地看过去。 老王平静的说:“我看见你现在的剑里,有莫洵的力量在。” 苏泽浅一愣。 “我不问他是怎么把力量给你的,也不去怀疑这份加持会不会持久,但小苏,别人的东西永远变不成你的。” 莫洵的惊喜是双关语。 然而苏泽浅是那么弱,弱得连自己的实力都摸不透。 他对莫洵的气息太熟悉,他没察觉男人对自己的护持。 苏泽浅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不锈钢饭盒热得发烫,另一只手掌心灼痛,苏泽浅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僵硬着。 王老的话还没说话:“就算你全是靠自己的实力闯过去的,你的实力和莫洵能比?” “你既然跟了他,就不能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甚至不能用普通妖怪的标准要求自己。” “和我上次看见你比起来,你确实有进步,但还远远不够。” 老王拍了拍苏泽浅的肩:“你是个人类,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了……不会有人比莫洵对你更好了。” 苏泽浅干涩的说:“我知道,他对我好。” 但越是接触,苏泽浅发越是发现莫洵深不可测,他有太多的秘密不能告诉苏泽浅,这让苏泽浅感到不安,年轻人觉得自己接近不了莫洵。 “既然你知道他对你好,那你是不是也该对他好点?”老王打着商量问他,“先服个软?” 让上位者说不对不起总是很艰难,不是拉不下面子,而是他们没有犯错的余地。 苏泽浅低着头:“我服软,不就等同于同意他把伤藏掖着吗?” 一席话说下来,老王终于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心里有果然如此的感叹,苏泽浅不是个会因为被说弱就气馁暴躁的人,问到这里,苏泽浅这边的话就和莫洵那儿的对上了。 那么关键大概就是:“莫洵藏着伤势,你怎么看出来的?” 老王问了,苏泽浅就说了。 “然后呢?”老王追问。 苏泽浅抬头看他一眼,犹豫了几秒,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一直以来,苏泽浅都更乐意把老王当成可以倾诉,寻求帮助的长辈,一如他告诉了老王自己去学厨师的真实原因是莫洵——不知为什么,苏泽浅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莫洵是个需要被照顾的人,他可以是师父,但绝对不是长辈,更不可能是父亲。 听全了前因后果,老王大大的摇头:“唉哟,你伤了莫洵的心了啊。” 莫洵在这之后说苏泽浅弱,肯定是被气得。 老人把一勺没动的粥从苏泽浅手里抢过来,先告诉了他窥探别人的识海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然后说:“去道个歉吧。” 第一零四章 苏泽浅是在忘川池边找到莫洵的,男人背对着他,蹲在温泉边,将手泡在水里。 水雾缭绕间,苏泽浅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莫洵好像特别喜欢水。 年轻人看见莫洵,犹豫着是不是要走上去,想着该说什么时,背对着他的男人开口了:“过来帮忙。” 苏泽浅忙不迭走过去。 “什么事?” “你想做的。” 莫洵向苏泽浅伸出了一只手。 苏泽浅没有犹豫的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随即年轻人察觉到了莫洵的引导,男人醇厚的灵力缠绕上来,带着他往某个方向走。 莫洵平和的教导他:“探伤,是这么探的。” 莫洵在把苏泽浅的灵力往自己体内领,如同山间细流,载着一片小小的树叶向纵深处行走,触摸每一条水脉的尽头,莫洵带着苏泽浅运行周天,勾勒出体内灵力运行的繁复轨迹。 苏泽浅感受到了那些水道中如同砂砾顽石的存在,水流每每撞击上,都会尖锐的疼痛。 莫洵在手腕上划了道口子,很浅,白色破口渐红,血慢慢渗出,凝聚成血滴滴落。 “帮我把那些东西推出来。” 这是莫洵的妥协,他让苏泽浅帮他治疗暗伤,长痛不如短痛。 莫洵确确实实比李木强大,绿烟在他身上造成的破坏不像在李木身上那么可怕,同样的,因为汲取不到足够的养分,它们也不像在李木身上时那么活跃。 莫洵一个人就能压制住它们,有身体主人的配合,苏泽浅动气手来要容易得多。 诡异的绿烟被银色剑光和金色佛光围追堵截,只能往一个方向跑,从伤口中突出,随即被苏泽浅斩杀。 *外的斩杀带来的伤害不涉及本体,带来的伤害要小得多。 更别提现在的苏泽浅更强,更精细,又有足够的时间去细致的动作,莫洵在整个治疗的过程中根本就没感到多疼。 摆脱了纠缠莫洵一身轻松,他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早点儿告诉苏泽浅,让他帮个忙,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莫洵问自己。 ——没必要告诉他。 莫洵当时是这么想的,出发点是不希望苏泽浅担心。 不希望对方担心便是认为对方无法帮助自己。 苏泽浅真的无法帮助莫洵吗? 当然不是。 虽然想着说着做着,让苏泽浅变强,让他能脱离自己的保护,甚至成为自己的助力,但莫洵内心深处,依然本能的把苏泽浅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人。 需要自己保护的人不可能反过来帮助自己。 我得赶快把这样的想法改了啊。 莫洵在心里告诫自己。 眼下正有一个改变的契机。 “师父,对不起。” 莫洵的思考是短暂的,就在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苏泽浅先开口了。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莫洵想了想说。 他继续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这句话。” “虽然你确实不怎么强,但我也实在不该用那种语气说你弱,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进步。”莫洵用平平稳稳的语气说着,手指在腕上一抹,伤口就消失了,“我的习惯也确实不好,下次再有事不会瞒着你了,原谅我这次行吗?” 苏泽浅低着头,声如蚊蚋,他知道自己是得寸进尺:“如果你原谅我,我就原谅你。” 莫洵干脆的回答:“行。” “阿浅,接下来有件事,得你罩着我。” 苏泽浅抬头看莫洵。 莫洵和他对上眼神,忽得一愣。 因为窘迫,苏泽浅脸上微微带出点红色,抬头时眼神里还有没褪去的慌张。 十分生动的神色,让莫洵心底冒出一句感叹来:真是年轻啊。 两人的距离极近,莫洵想着就凑上去吻了下。 男人本是想浅尝辄止,毕竟不久前两人就肌肤相亲的问题闹了很大的不愉快。 苏泽浅果然打了个激灵,虽说在明确关系后,他一早就问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到底年轻,脸皮薄,真要实践了,他总是躲躲闪闪,主动进攻的总是莫洵。 莫洵以为苏泽浅会躲,但年轻人没有,他在一个激灵后主动迎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负距离的,激烈又缠绵的交融,让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 苏泽浅其实一点都不明白,接吻只是用嘴,为什么会吻得整个人都混混沌沌,好像缺氧一样。 苏泽浅混混沌沌,莫洵多少也迷糊起来,但他好歹听见了脚步声,轻快迅速的,是阿黄跑来了。 莫洵没睁眼,身体一倾,揽着苏泽浅倒入了忘川泉中。 哗啦一声水响,阿黄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左右四顾,水雾缭绕,清澈见底的忘川泉一派平静,仿佛刚刚那声响动只是他的错觉。 泉水幽深,不再让苏泽浅疼痛。 漫长的缠绵消耗了他肺部储存的氧气,苏泽浅在感觉要窒息的前一秒挣开了莫洵,大口吸气。 粗重的喘息平复,苏泽浅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可以在水中呼吸。 水的浮力仍在,水压却消失了,举目远眺,尽是一片起伏的水色,日光从高不可及的上方投下,是一片昏黄的颜色。 苏泽浅看莫洵,看见他眉眼含笑,有着说不出的风流意味。他想到了记忆中最清晰的那副画面。 孤儿院护工阿姨特地给了换了新衣服,说院长让他去办公室。虽然没有明说是为什么,但苏泽浅知道,这是有人要收养他了。 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形形□□的目光中,他走进行政楼,走进院长简单的办公室,然后一抬眼,看见了并不陌生的年轻义工老师。 坐在背对窗户位子上的年轻男人看着他温和的笑着。 苏泽浅清晰的记得,那是一天的课结束的时候,正值黄昏,光影交错间,那个才给他上了一堂课的男人漂亮的像是从他笔下的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莫洵……”苏泽浅轻轻的喊着莫洵的名字,声音在水中传播,带着含糊与混沌,“……莫洵……” 他在男人微笑的唇角轻轻印下一吻,这一吻近乎虔诚。 在苏泽浅离开之前,莫洵回礼似的舔了他一下,压低的声音莫名危险:“这回,是你先勾的我。” 男人双手握住苏泽浅的腰,将人往下压去。 世界陡然变幻。 在很长或者很短的时间之后,两人赤诚相见,莫洵用自己去点燃苏泽浅的身体,低笑着问:“食髓知味?” 苏泽浅喘息着,漂亮的回敬道:“……那是你。” 没找着莫洵的阿黄跑去找老王求助,老人摇着头感叹“年轻人啊年轻人”,牵着一步三回头的阿黄离开了榕府。 夜色低垂,忘川泉中哗啦一声响,两个湿漉漉的人从里面冒了出来。 那池水莫名其妙的变深了很多,根本踩不到底。 莫洵拖着苏泽浅往岸边游,年轻人腿软胳膊软,到了岸边居然站不起来。 莫洵索性把人抱了起来,公主抱。 苏泽浅羞愤欲死:“明明……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 莫洵笑:“上次你还直接晕了呢。” 他恐吓径自挣扎的苏泽浅:“别乱动!想再来一次吗?” “我好像记得……”苏泽浅喘了口气,“之前,我们在说正事?” “我们刚刚做的事,不耽搁正事。”莫洵将苏泽浅放到床上,“黑市拍卖会在一周后,入场券让李家人去弄,到时候你带着我进去。” 苏泽浅山里人的身份已经放到了明面上,莫洵的突然年轻完全可以说是苏泽浅的手段——师徒两个不需要开口,随便别人猜。 这是招虚虚实实,比完全隐藏更安全。 “黑市是从拍卖会起家的,它的拍卖会固定在无象殿举行,那是一个人造小秘境,唯有黑市的人才能开启。” 榕府正厅,客座上李木接口:“《老子》曰: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恍。这是无象殿名称的由来。” “做偷鸡摸狗生意的一个组织,因为在天师行当里,就死活要和道教扯上点关系,也是替他们觉得累。” 主座上的莫洵抬了抬眼皮:“无象殿名字的由来并不是翻书翻出来的附庸风雅,黑市很久以前不叫黑市,它就以无象殿为名,当时的无象殿是天师界第一块招牌,那些在常人眼中存在于中的,缥缈的东西,无象殿拿得出——只有无象殿能拿出。” “无象殿被冠以黑市的名字是最近的事,张钟两家崛起后眼红无象殿,把后素堂扶为正统,这才让无象殿的定位改变。” 莫洵笑了笑:“后素堂,绘事后素,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才叫讽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邪恶,有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沧海桑田,春秋变幻。 莫洵和鬼王之间也不过如此,前者代表的正义只是就他阵营而言的,就鬼王一方来说,他们也是生灵,为什么他们偏偏要被压迫不得活? 第一零五章 世界观被一再刷新的李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弄黑市拍卖会的入场券。 一开始进榕府看见莫洵,李木的敬畏是源于天师的本能,但多次接触下来,男人那张年轻的脸,以及相当温和的做派减轻了他的恐惧,李木面对莫洵时不再像之前那样束手束脚,然而此刻,当男人随口说出那些淹没在时间中的故事时,李木才陡然惊觉,面前的这位是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他想着莫洵和苏泽浅的关系,觉得说不出的微妙,由苏泽浅他又想到了殷商,殷商始终是梗在李木心里的一根刺。 李家准备了两份入场券,一份由李木给了苏泽浅,另一份在李林手里。 随着入场券一起送到苏泽浅手上的还有一份拍卖品清单以及一本副册,一页页铜版纸上印着拍卖品图片介绍,还有起拍低价,最末页上写着装提醒。 副册上写的则是如何兑换拍卖会的筹码——灵石,以及兑换途径。 “如果把拍卖品换算成人民币会是很可怕的数字,所以无象殿的拍卖其实是以物易物,我们用自己的东西做抵押兑换无象殿的灵石,然后拍卖藏品,如果拍卖结束兑换的灵石有剩余,无象殿会把我们的抵押品奉还。” 莫洵翻了遍拍卖品清单,递给苏泽浅:“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入行以来,苏泽浅一直在修炼自身,对这些身外之物的了解非常有限,面对莫洵他实话实话自己不懂。 莫洵轻轻一笑:“也行,拍卖会的事情就交给我,穿什么,由你决定。” 着装提醒里首推西装和唐装,各门各派各家族的特定服装大多有身份等级的表示,出现在拍卖会上并不合适,加之各个不同派系间多多少少有积怨,无象殿便提出了如上的着装规范。 苏泽浅对唐装没什么了解,怕选错了贻笑大方,没怎么犹豫就选了西装。 莫洵点了点头,抛给他一只手机:“打电话给李老板,就说你是苏泽浅,让他去弄两套西装来。” 苏泽浅播出电话,那头李老板应下来,没多久就传过来五张图片,让苏泽浅挑。 在酒店工作,苏泽浅对西装的了解还是比较多的,图片清晰度高,年轻人一眼就看出上面的西装价值不菲,是确定款式后还需要亲自试穿,修改细节的那种。 苏泽浅让莫洵挑一套。 莫洵不看图片,反而看他:“我家阿浅穿什么都好看。” 苏泽浅脸上一烧:“你也要穿。” 莫洵在一匣子玉石里挑挑拣拣,浑不在意:“我穿和你一样的。”他对高定西装知之甚详,“去试穿的那天顺便把灵石换了。” 莫洵挑了几块形状成色都不错的玉石,又从院子里扯了几根植物,统统塞进一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交给苏泽浅:“你拿着这些去黑市的堂口兑灵石,无象殿信誉不错,不会在这上面坑人……这袋东西,大概能兑十万左右的灵石。” “……十万?” 手册上的起拍价从几灵石到几百灵石不等,上千的只有最后三件压轴品。 对比普通人的古董拍卖会,苏泽浅对天师拍卖会藏品的价值做了个模糊的换算。 几块石头加上几棵草就能换十万,苏泽浅忍不住惊讶。 “十万只是试水。”莫洵大概是回忆起了什么,神色淡淡的道,“天师拍卖上的喊价比普通人的拍卖会要疯狂得多,普通人拍的是名声和潜在价值,天师拍的是命啊。” 随即他又忽得一笑:“快选西装。” 苏泽浅最终还是选了两套不一样的西装,一来上身效果和看图片肯定是不一样的,多点选择则也好,二来两个男人一起去试一种款式的衣服,那些人精似的店员肯定会看出问题来。 像这种高定西装店是需要提前预约,但李老板显然有自己的门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给苏泽浅回了短信,短信是转发来的预约函。 然后又一条短信接着发来,是一处取车地址。 苏泽浅御剑带莫洵过去,有了经验,这次飞得平稳多了。 车停得偏僻,周围没有一个人,苏泽浅远远从天上看见就觉得那辆车十分不一般,不一般到他不敢认。 等降到地面上,看见车头的三叉戟标志,年轻人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 玛莎拉蒂总裁,两百多万的车。 莫洵觉得好笑:“知道乐斋是我的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他拍拍苏泽浅的肩:“果然是新时代好青年,看见好车就挪不动眼。” 莫洵回想了下,似乎自己真的从没见过苏泽浅这样的表情。这么一想,男人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真惊讶,按苏泽浅的性格,也该是死死忍着,不会放到脸上。 随即莫洵明白过来,这是苏泽浅敞开心扉,真正把他当什么都不用隐藏的自己人了。 “副驾驶座,”莫洵自己拉开了驾驶室的门,“看你这激动劲,我怕你把油门当刹车踩。” 三叉戟从荒僻的小道中驶出,汇入车流,苏泽浅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的车辆降下速度,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又有车从旁边车道超车,驾驶室里的人扭头看过来,手下方向盘却在往右打,拉大横向距离,极力减少交通事故发生的可能。 离开主干道,驶入高端定制店云集的商业区时,开在周围的车辆明显上了一个档次,然而在一串的宝马、大奔中,三叉戟的存在仍然非常亮眼。 莫洵根本没问苏泽浅地址,却准确的把车停在了定制店门外。 立刻有门童走来,苏泽浅在车门被打开前问:“山里人?” 莫洵回答他:“自己看。” 高定店里服务员数量不多,苏泽浅出示了预约函后,立刻有服务生去拿指定的套装,苏泽浅趁这个机会看了看,并没有看出这家店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 服务生送上柠檬水,莫洵正好停好车从门外走来。 男人一身杂牌休闲装,走进来闲庭信步,那不是具有攻击性的气势,而是长久浸染于上层社会熏染出的气场。 高定店里有很多镜子,苏泽浅微一侧头就看见自己和莫洵出现在了同一面镜子上,两相对比,自己完全就是被莫洵带出来见世面的毛头小伙子——虽然现在他们两个看上去一样年轻。 尤其是当苏泽浅看见店员端到莫洵面前,让他选择的托盘里不仅有柠檬水,还有一杯红酒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苏泽浅感到了一种微妙的落差。 莫洵选了红酒。 苏泽浅按下男人的酒杯:“你不开车了?” 莫洵笑:“你不开?” 苏泽浅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见一道声音传来—— “莫先生,您能来这里,真是让我这个小店蓬荜生辉啊。”提着两套衣服出来的不是刚刚进去取衣服那名店员,而是一名相当精致的女性。 这名女性长得算不上多么漂亮,但非常懂得打扮自己,衣服,妆容,配饰,乃至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一眼看见便让人眼前一亮。 但引起苏泽浅注意的不是她的精致,而是她身上围绕着的那股气。 在天师眼中,灵力是有颜色的,那代表了每个人的特征。眼前这位显然把自己的灵力波动隐藏了起来,看不见颜色,但仍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存在。 苏泽浅有些意外,他在火车上时尚且看不出那两名野路子天师的灵力波动,现在却能看见了? 年轻人用余光扫了下莫洵,认为绝对和他有关,否则男人也不会说出“自己看”的话来。 精致的女性察觉到苏泽浅打量的目光,带着笑意看过去,等看清了人眼神一凝,脸上笑意不变,问莫洵:“莫先生,这位是?” 莫洵在苏泽浅打量女性的时候已经抽回了自己的酒杯,这时候他呷了口酒,没有过多的介绍:“苏泽浅。” 女性将手上的衣服递给一边的店员,腾出手来和苏泽浅握手:“你好,苏先生。” “你好。” 女性的手握上去十分柔软,苏泽浅一触即放,不觉得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 也没时间给苏泽浅多想,他们来这里是试衣服的,两套西装拿出来了,一人选一套就进了换衣间。 男人的西装样式其实差不了多少,但往往一个弧度的些微改变就能让整套衣服的效果变得截然不同。 苏泽浅换了衣服才打开更衣室的门,就听见咔擦一声,比他快了一步换好衣服的莫洵举着手机对着他:“唉哟,真帅。” 苏泽浅看了眼莫洵,又看了眼,反身把更衣室门关上,侧开一步,让莫洵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你是在说自己吧。” 肩宽腿长的男人把一身黑西装穿出了懒散优雅的味道,几千年熏陶,他身上有脱不去的东方式的书卷气,东方的儒雅碰撞西方的优雅,竟是相得益彰。 而莫洵看苏泽浅,表情浅淡的年轻人挺拔得像棵松树,剑道修行让他带上了军人的气质,套上这么一身西装—— 莫洵又一次按下快门:“机会难得。” 第一零六章 莫名其妙的,至少在苏泽浅看来莫名其妙的,最后是莫洵刷的卡。 两人两套西装都试了,效果都挺不错,苏泽浅还想挑选下,毕竟就他们的情况看来,穿西装的场合不会多。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莫洵突然往外面看了眼:“车来了,买只热狗去。” 移动餐车小喇叭里放着叮叮咚咚的歌曲,缓慢的开了过来。 那是黑市拍卖会的一个灵石兑换点。 苏泽浅和莫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至少苏泽浅是这么认为的,就推门出去了。 无象殿的工作人员动作利索,他们有一整套手段来规范交易过程,于是显得格外流利迅速,真的只是等两只热狗的时间,交易就完成了。 等苏泽浅拿着雕刻有无象殿标志的灵石,以及作为掩护的两只热狗转回来时,莫洵已经站在他身后不到十米处了。 “师父?” “怎么可能在服装店里吃热狗啊,傻。” 莫洵从苏泽浅手里接过一只肉狗,端着盒子也不吃,领着人往某个方向走去。 男人对这个高档消费场所仿佛很熟悉:“找个地方坐坐,店里在改衣服。” 这时候苏泽浅还没意识到莫洵已经把西装的钱给付了。 风里已经有春天的温度了,从身边经过的年轻姑娘肩上披一件小皮草,已经大胆的把腿露了出来,她们勾着胳膊小声交谈着,带起一阵充满矜持与活力的风。 莫洵就近找了家咖啡店,咖啡店谢绝外带食品,因为手里捏了两只热狗,莫洵只能进去买了两杯滚烫的咖啡出来,和苏泽浅一起坐在露天咖啡座。 虽然天气仍带着寒意,坐在露天的人倒也不止师徒两个,隔着几个座位零零散散坐着三三两两的人,以外国人居多。 莫洵的视线晃了一圈又收回来,落在面前自己那份咖啡热狗上,又往苏泽浅那儿看了看。 苏泽浅正在咬热狗,看见莫洵的视线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热狗酱。 莫洵看着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那份热狗推到桌子当中:“吃得下把这个也吃了。” 苏泽浅摇摇头,三两口吞掉手里的热狗,喝了两口咖啡把面包冲下去,代表着西洋快餐文化的味道干燥粗糙,浸淫中国菜系的苏大厨向来不怎么喜欢。 况且自己一个人吃也尴尬。 然而吃东西尴尬,不吃东西了,苏泽浅也不自在。 两个人,咖啡座,简直是约会的标配。 苏泽浅绞尽脑汁想话题:“西装店的老板娘是你的人?” 莫洵干脆的摇头:“不是。” 公共场所,莫洵也不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去,大大方方告诉苏泽浅:“山里是一类人,山外又是一类人,鬼王是敌人,而她代表着第四方实力。” “他们是单纯的修练者,不参与天师界的任何事情,是完全的隐士。” “我没见过他们出手,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本事。” 隐士不是不能被找到,然而找到了你也无法说动他们。 莫洵把话说得明白:“我很早之前尝试过说服他们,没说动,如果今后有必要,你可以试试。” 苏泽浅点头,表示记住了这句话。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间呈现一片陌生的空白。 他们很久没有不带目的的坐下来歇口气了。 从前这样的时候常常是莫洵问苏泽浅工作上的事,苏泽浅一边简单的回答,一边择菜切肉。而现在,苏泽浅没了工作可问,给莫洵的菜也没必要再做。 约会绝佳场所果然不适合两个男人。 桌子中央的热狗失去了温度,咖啡不再滚烫。 莫洵也挺无奈,瞅了眼自己这边一口没碰的咖啡,到底是拿起来沾了沾嘴唇,然后往苏泽浅那儿一推:“尝尝,哪个更好喝?” 苏泽浅接过喝了口:“都差不多。” 虽然学的是中国菜,但苏泽浅对咖啡多少也有了解,可他觉得没必要在莫洵面前说这种咖啡如何如何,那种咖啡如何如何。 男人显然对西方的东西半点不感冒。 莫洵不满意他的回答:“你的拿来。” 苏泽浅把自己的递过去,他闲着没事,一杯咖啡就剩个底了。 莫洵同样是沾了沾嘴唇的小小尝了口,细细品味了下,露出个挺难抉择的表情。 苏泽浅奇怪莫洵为什么突然在咖啡的味道上较起了真,年轻人心想莫非是因为实在太无聊了么? 他听见莫洵低声念了句:“都挺难喝的。”看状态挺不满。 不满的男人冲苏泽浅勾了勾手指,年轻人没多想,习惯性的服从,靠了过去。 然后莫洵也是一个倾身,嘴唇瞬间就碰上了。 有温热的东西在唇上一扫而过,苏泽浅吓得一个劲往后躲,做贼心虚的偷眼往四周看,发现没人注意到这个插曲,松了口气的同时,恼怒起来:“这里是公共场合!” “不就是因为这里是公共场合我们才只能这么面对面的傻坐着么?”莫洵说着,舔了舔嘴唇,唇角翘起一个笑,“不做点什么你都快睡着了吧?” 不等苏泽浅回答,莫洵站了起来:“走吧,咖啡馆这种地方不适合我们……不,应该说不适合我。” 苏泽浅表明立场:“我也不喜欢。” 两人没有明确的目的,顺着咖啡店外的小路走,迎面过来两个年轻人正拿着手机嘀嘀咕咕,错身而过时的对话是这样的,一个问:“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回答:“难说哦,最近这种神叨叨的事情特别的多,说不定是真的呢。” 莫洵侧头看了眼,苏泽浅瞥见了两个年轻人的手机屏幕。 是段小视屏,匆匆一瞥看见的差不多是个静止的画面,碧蓝色的天上只有一片云,黑云,闪电滚滚而下,银色光柱击落的地方黑烟滚滚,黑烟的颜色实在太深,扩散的形状也不像是着火那般上升,而是低低匐着,像一个茧子。 苏泽浅回过头,看见莫洵已经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解锁后的画面就是刚刚那年轻人手机上的视频。 镜头向左右移动,除了那块黑云之下是电闪雷鸣,其余地方皆是晴空万里,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去,闪电之下,地面上的凸起的黑色像是个固体,不像是烟雾。 苏泽浅的视线在莫洵的脸和手机屏幕间来回移动:“怎么做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莫洵没有正面回答,来回看了两遍视频后告诉苏泽浅,“这是无象殿所在的位置。” 可以看出视频拍摄地点很偏僻,是在某座山上,视频晃动中拍到了山上零零散散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登山发烧友,属于半专业的那种了。 闪电和黑烟在几道山林起伏之后。 茧子一样的黑色是鬼王的黑烟趴在椭圆形的结界上,天火至阳至烈,那道道惊雷是人为引下的,目的在于驱逐鬼王。 “鬼王为什么攻击黑市?”通天壶一事表明,鬼王和黑市可能是一伙的。 从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曾经风光无限的无象殿被后素堂打压,不得不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维持生存,那么为了推翻现在的所谓正义,和鬼王联手完全是顺势而为。鬼王攻击无象殿的驻地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不一定是攻击,或许是造势呢?”莫洵把手机递给了侧着脑袋看视频的苏泽浅,“早不攻击晚不攻击,偏偏选这时候,今年无象殿的拍卖品有什么特别吗?绿烟?我看不见得。” “无象殿的拍卖会,师父你年年参加?” “不,几百年没去了。” “那为什么这一次……”苏泽浅话没说完,就看见莫洵转过脸来。 “外国人。”男人说,“这是无象殿自创立以来,第一次让外国人进门。” 苏泽浅脑子转得飞快:“他是不满无象殿让外国人进门的做法,还是想借由网络让外国人看见他?” “我不知道,”莫洵回答,“但网络传播对普通人的影响更大。” “今年七月半之后,天师界泄露出来的消息太多了,这是……”说到这里莫洵突然收了声,“这个我回去和你说。” 一团拇指大的白光从远处飘来,晃晃悠悠在苏泽浅莫洵面前停了几秒,而后消散。 这是西装店老板娘发来的信息。 “差不多能去拿西装了。” 最后试穿了一次,店员将西装包起,乘莫洵和老板娘交谈,苏泽浅去前台结账,却被微笑告知莫洵已经付过钱了。 苏泽浅回头看莫洵,后者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以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那种自然又茫然的态度,让苏泽浅一瞬间的脸红心跳。 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桥段。买单付账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苏泽浅想。 可他又不是女主角。 苏泽浅觉得自己好不争气,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呢? 第一零七章 回程途中苏泽浅就买单的问题和莫洵进行了严肃的交流。 苏泽浅很严肃,莫洵不配合,整个过程十分松散。 苏泽浅说莫洵不该一声不吭就把钱给付了,说好的是他负责西装。 莫洵说你较真什么呢,是让你选不是让你买。谁付钱不都一样,难道你还要和我两个锅里吃饭? 男人打哈哈的话也是句让人脸红心跳的撩拨,苏泽浅板着脸,这一次却和莫洵对上了脑电波,他说:“你又不吃饭。” 莫洵意外的看他一眼,无话可说,于是简单粗暴的结束了对话:“专心开车。” 三叉戟停回开出来的荒地,苏泽浅御剑载莫洵回去,第三次载人飞行,年轻人飞得很平稳了。 回到榕府,西装往房间里一挂,这个话题就揭过了。 苏泽浅问:“你在外面没说的是什么?” 莫洵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天师界泄露到普通人世界的消息越来越多,无论是我还是鬼王,都是乐于见到的。” “天意难测,或许天师界消息的泄露,会让我们这些妖魔鬼怪重新回到舞台上,和人类争一争这个世界的主导权。”莫洵毫不掩饰野心,“这也是天师界为什么严防死守,不肯告诉普通人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原因。” “人类始终追求着飞天遁地,如果普通人发现真的存在那样的力量让他们不用借助飞机就能翱翔,会不心动?” “如今的天师们敝帚自珍,不会接纳没有根基的普通人,人类政府也不会允许太多的人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威胁太大了。” 苏泽浅反驳:“不是每个普通人都能成为天师的。” 成为天师需要天赋,他们得有相对出色的灵力。 “甘于普通的普通人不会多。” “对于我们来说,让一个普通人变得灵力卓绝,也不是多难的事。” 苏泽浅可以想象一个人从普通变得不普通的疯狂,他也切身从莫洵处感受到了鬼神之力对人类的改造。 这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整个社会秩序都会打乱。 苏泽浅以自身为例,他杀了不少人了,普通人的法律却制裁不到他。 苏泽浅脱口而出:“你们不能这么做。” 莫洵提水泡茶,没有看苏泽浅:“如果鬼王这么做了,我不可能不这么做。”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多清楚也能猜测出来,但莫洵选择把话说出来:“一来我不能让两边人数差异过大,二来,我不可能用我的山里人,去对抗鬼王的人类大军,山里人对我来说要珍贵得多。” “为什么要从损害普通人利益的角度考虑问题?为什么不阻止鬼王?” “如果我能阻止他对普通人下手,我就不会让百鬼辟易出现。”莫洵把茶递给苏泽浅,“我知道你希望山里人和普通人能和谐相处,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类自己还在斗争中,两个族群不可能真的和平相处。” 苏泽浅接过茶杯,没说话。 “我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你在我这边,就得站在我的立场上。”莫洵很少用这种命令性的口吻对苏泽浅说话,“在其他条件都等同的情况下,如果在一个山里人和一个普通人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得选择山里人。” 苏泽浅执拗:“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那当然好。”莫洵回答,没有商量的余地,“做不到,就得听我的。” 他用一句话解释了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无象殿拍卖会后,会是一场恶战。” 无象殿拍卖会没有包厢,所有人都坐在唯一的大厅中拍藏品,谁举牌拍到了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苏泽浅以为危险在于拍得的藏品,他和莫洵不是为了拍东西去的,不该有危险啊? “你代表榕府。”莫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苏泽浅参加拍卖会,代表着榕府入世,山中的力量开始明目张胆的在人类世界活动。 人类和山里人的关系在鬼王的挑拨下越发紧张,天师对山里人的敬畏减少,那么山中人也相应的减少了对人类的尊重。 一边想不需要你的扶持我也可以做到想做的事情,另一边则说没用你的供奉我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明面上依然相互笑着说话,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苏泽浅还没接触到这些,但莫洵已经听见看见了太多。 虽然在山里人和普通人的关系上有着无法统一的分歧,但在其他事上,苏泽浅从不质疑莫洵。 莫洵说有恶战,那就是会有,他关心的问题是:“我真的很弱吗?” “你现在能和张不知打个平手。”莫洵手指一划,金光闪过,苏泽浅手中的茶杯被切去了杯底。 苏泽浅下意识的把杯子往外推,却发现茶水没有溢下,茶杯底部被莫洵用灵力严严实实的封住了。 “但想要打过张家的长老们,还得练。” 苏泽浅还在研究茶杯底,莫洵的手已经撩到了他耳后。 “还有一周,既然我们没那个情调喝咖啡,就简单粗暴的打打架吧。” 这一回索性连场景都没有了,四周一片压抑的黑。 莫洵一声招呼都不打,持棍进攻,苏泽浅抬手拔剑,却摸了个空! 苏泽浅瞳孔一缩,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手臂挥出,灵光凝成的长剑已然握在手上。 银光黑棍相击,触感坚硬,与之前几次有细微的不同。 苏泽浅仔细一看,莫洵手中的黑棍边缘模糊,也是用灵力凝聚出来的。 黑衣男人的武器比苏泽浅的要凝实,黑棍压下,剑光破碎,莫洵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你的差距在于本能,就像刚刚那杯茶,你的本能反应是把它推开,你认为水会落下,但我们不这么认为。” 莫洵的黑衣黑发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骨节分明的手,以及露出的一张脸因而显得格外惨白,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颇为符合他无常鬼的身份。 “灵力是我们的手我们的脚,我们的五感七窍,你要熟悉它,像呼吸一样习惯它。” 苏泽浅剑光破碎,莫洵却没有收手,黑色背景下阴森森的男人脸上带笑,却是一片冰冷的模样,手中的黑棍直直下压—— 苏泽浅侧身躲避,灵力凝成的武器不直接打在身上,外溢的灵气也让人刀割似的疼。 黑色环境中的莫洵让年轻人想起了李家试炼中最后一个幻境中见到的莫洵,两个都是一样的凶狠。 苏泽浅胳膊上被刮了条口子,血才刚刚溢出伤口,挂在他脖子里的玉佩就发起热来,灵力流转,修复了他身上的创伤。 而莫洵一击不中,紧接着又是一击。 苏泽浅凝出新的剑光格挡:“你在做什么?!” “一个星期后的那场恶战,我不会帮你。”一个人强不强,必须有一个证明,莫洵要让苏泽浅借机立威。 “我们的时间不多。”莫洵横棍一扫,苏泽浅的剑光再次被碾碎。 在莫洵面前,年轻人不堪一击。 黑色长棍指望苏泽浅心口捅:“阿浅,你是我几百年来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速度太快,苏泽浅来不及躲,只能抬起胳膊挡。苏泽浅胳膊用力外推,以莫洵的棍子为支点,把自己往远处扔,手臂承受不了巨大的力道,咔擦一声碎了骨头。 袖子碎裂,皮肤上爆开一条条伤口,有白森森的碎骨头支出来,整条手臂扭曲得不成样子,血流如注。 玉佩发热,胳膊自行修复,骨头被掰回去,伤口收拢,手臂痒、麻、疼,个中滋味难以言说,统统化作一声呻.吟从牙缝里泄出来。 莫洵的话在这时候落下尾音:“所以用用我师父对我的训练方法,应该也不算过分。” 当时那个白衣女子打得莫洵抱头鼠窜,追在自家徒弟身后笑盈盈道:“反正我是无常嘛,只要你没有魂飞魄散,我就能揉吧揉吧把你拼回来。” “我是无常。”莫洵对自己的人类徒弟这么说,“只要你还剩一口气,我就能把你拉回来。” 苏泽浅手上的伤十分严重,玉佩一时间修复不了,剧痛让年轻人满头大汗,但莫洵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又一招攻过去。 苏泽浅用完好的手凝出剑光,再一次的试图格挡,很显然年轻人想以退为进,掌握主动,但在莫洵不放水的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这点。 莫洵这一棍实打实的落在了苏泽浅的肩膀上。 苏泽浅连叫痛都没来得及就被按倒在地上,莫洵握着棍子的手一松又一紧,最终提了起来:“你傻吗?” 莫洵松手,长棍从掌心擦过,下落,指着的是苏泽浅后脑勺:“打不过不会跑吗?” 第一零八章 莫洵应当算是如今在世的,最好的老师了,因为他既有经验,又有实力。 而苏泽浅相信着的,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下狠手的,也是莫洵。 然而严师出高徒,战斗技巧从来都是用血汗换取,没有捷径可走。 莫洵让剑魂、让山里人、让老王教导苏泽浅,也是为了避免自己下不了狠手。 这一回,长棍实打实的落了下去。 苏泽浅听见了自己头骨开裂的声音,剧痛难以形容。那种象征着死亡的疼痛让年轻人无法遏制的感到了恐惧,他以为这就是结束,然而苏泽浅却在致命的剧痛中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胸口的墨玉发光发热,牢牢抓住了他的最后一口气,不让他厥过去,修复创伤的力量让他更加疼痛,苏泽浅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本能的蜷起身体在地上颤抖着翻滚。 血淌了一地,黑色的空间里被染出一片红。 莫洵却仍不肯放过他,就像一只老虎在戏弄猎物,手指浮动,扯出一条条灵力细丝,在苏泽浅身上拉出一条条伤口。 “放弃不会带来解脱。”莫洵将声音轻柔,语调却冰冷,“你可以逃,可以求饶,但无谓的打滚是没用的。” 剧痛让苏泽浅的眼眶中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汗水沿着眉骨淌进眼睛,将同样咸涩的液体冲出了眼眶。他在剧痛中勉励抬头,于模糊的视线中看黑衣男人,莫洵面无表情。 死亡的恐惧仍留存在身体上,剧痛让思维冻结,苏泽浅不明白莫洵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师……父……师父……” 他沙哑而破碎的喊着师父,渐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蜷缩着躺在血泊中,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莫洵的表情依然冰冷,看苏泽浅不动了,他连语气都冷下来:“你想说什么?说清楚。” 他手中的一道黑光抵在苏泽浅喉咙上,刺骨的冰冷换回了年轻人的神智,脑子转起来的瞬间,苏泽浅清晰的意识到,这回莫洵是认真的,他再怎么求饶都没用。 恐惧如附骨之疽,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行为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仿佛有另一个人占据了躯体一般。 他眨掉眼里的泪水,清澈的液体在血迹斑斑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我……想、想说……”他的嘴唇在动,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就算以莫洵的耳力也难以听清,于是男人弯下腰去。 “你说什么?” 苏泽浅什么都没说,手中凝出一道紫黑色的剑光往莫洵心口送去!那动作快如闪电,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垂死的人! 这一击比他在李家幻境中的更刁钻狠辣,可此刻的莫洵不是幻境中的莫洵,他在瞬间后撤,抬手挡住了剑光! 紫黑色剑光中满满都是煞气,在触及莫洵手掌的那一刻猛然炸裂! 这是苏泽浅的搏命一击,出手后重伤的年轻人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喝给自己提气。他没指望这一击能干掉莫洵,出手后他用最后的力量翻了身,把自己往远处甩去。 符咒凌空画出,疾遁符! 刹那间苏泽浅消失在了莫洵的视线中! 以煞气凝成的剑光爆炸,让整个空间都晃了晃。 苏泽浅强烈的希望逃出这个环境,是莫洵在死命的压制他。 苏泽浅的愿望是逃离,然而逃离的前提是结束莫洵对他的伤害,这愿望太强烈,而心情复杂的莫洵又实在没力气在这方面压制他。 于是苏泽浅如愿以偿的让莫洵受了伤。 男人半幅衣袖被炸裂,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撕裂伤,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淌下来。 地面上又多了一圈儿红色的血泊。 莫洵在原地站了会儿没动。 他回忆着自己被训练时的场景,当时的他和苏泽浅一样,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白君眉逼着他要他动弹,他求饶了,得到的却是又一轮更可怕的折磨。 痛啊,当时的莫洵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感觉。那是魂飞魄散的痛,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当时的他恨死了白君眉,痛到极点,是实打实的想要把师父给杀了。 痛到极点恨到极点,什么都不顾了,平日里被理智压抑的暴虐彻底爆发出来,搏命一击爆发出的力量让莫洵自己都震惊。 后来想想,最让他震惊的不是那强大的力量,而是他心底,居然有那么多的那么可怕的暴虐。 ——我是罪孽化身,生来便是为了赎罪。 这是莫洵一直以来的自我认知,所以他不争,什么都不争。 然而白君眉告诉他:“你不争便不得活,不得活就没法赎罪,所以你一定要争。” “我让你去佛前听经,是为了助你固魂,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个无欲无求的老头子。” 那次训练莫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通过的了,这么多年了,他回忆起来,仍能回想起当初自己的恐惧,以及调动力量发出攻击时身体每一条筋肉的动作。 白君眉用高压与恐惧让他深刻的记住了自己极限的力量,让他在后来一次次的危机中死里逃生。 白君眉说她自己的一身本事就是这么被沈古尘逼出来的。 莫洵不信:“他舍得?” 白君眉笑,笑容复杂难言:“不得不舍得啊。” 你的舍不得,会害死他。 莫洵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苏泽浅逃离时留下的一串血迹,提步跟了上去。 一片黑暗,无遮无掩,苏泽浅踉踉跄跄的往前跑着,他此刻的心情和当时的莫洵一般无二,因伤痛而恐惧,在恐惧中错误的预见死亡。 而最令人绝望的,无疑是施虐人的身份。 那是莫洵啊,他的师父,他喜欢,他爱着的人啊! 墨玉源源不断的给他提供生的能量,年轻人却已经感觉不到那片温暖,他心中一片恐惧的冰凉,喉咙里满是咸腥的血味,他仿佛听见莫洵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见那根长棍末端拖在地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苏泽浅,镇定,要镇定。 然而心跳却始终慢不下来,他深呼吸,却无甚用场。 此刻在他心里,那个黑衣男人不再是师父,不再是莫洵,而是一个要他命的人。 信赖的熟人下狠手,更容易让人彻头彻尾的绝望。 绝望中的新生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一个人的潜能。 这一点,莫洵还是从白君眉身上学到的。 苏泽浅受伤极重,又心神不定,逃了没多远就撑不住遁符,只能用两条腿跑,黑暗中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跑得不偿失,此刻的自己应该抓紧时间恢复。 于是他席地而坐,疯狂吸收灵力,经脉不堪重负,被撑得胀痛,胀痛很快转变成刺痛,但苏泽浅不敢停。 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运转灵力的速度有多快,更没意识到他的经脉被拓宽了多少。 年轻人运转灵力时能感觉到体内不属于自己的那股力量随着自己的动作修补着千疮百孔的*,于是他疯狂的痛恨。 为什么,为什么莫洵会对他下这么狠的手?! 他想起了第一次进入意识界,误入鬼王大战时的幻境时,莫洵面对分隔了两人的黑雷的表现。他不明白短短的几天里,是什么导致了男人的转变。 苏泽浅想起了他们关于立场问题的争吵,想起了莫洵对他实力的不看好,更想起了李家。 是不是在莫洵眼中,他苏泽浅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否则为什么两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莫洵偏偏在他灵力破封之后,才对他表露心迹? 莫洵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吗?还是为了让他站在山里人这边在欺骗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否定:莫洵不能说谎啊。 另一个反驳的声音立刻跳出来:他从没开口说过爱啊。 胡思乱想间灵力走岔,喉头一甜,苏泽浅一口血喷出来。 胸口剧痛,墨玉的温暖变成了减缓痛楚的温凉,存在感强烈。年轻人皱着眉头,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玉佩,奋力扔了出去。 玉佩坚硬,在地上弹跳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啪”,它撞上了什么相对柔软的东西。 苏泽浅心里一紧,回头看去。 玉佩撞在了莫洵脚上,黑衣男人用血迹斑斑的手将他捡了起来。 莫洵的动作不疾不徐,苏泽浅看着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肌肉紧绷,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莫洵捡起玉佩,很平静,他没有进一步靠近苏泽浅,站在原地问他:“我是来听你刚刚没说完的话的。” 体内灵力走岔,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失去了玉佩,伤势再无压制,纯粹的剧痛让苏泽浅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他问:“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这是我们师门一脉相承的规矩,每个弟子都要走这么一遭,你也到时候了。”莫洵回答他。 “你说了你不想再做我师父!” “我们并没有断绝师徒关系。” “那现在断绝!”苏泽浅想也没想的就吼出了这么句话。 莫洵握着玉佩的手一紧,他看着苏泽浅赤红的眼睛,一再告诉自己此刻的苏泽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好,”男人淡声回答,“行。” “但在断绝师徒关系之前——” 莫洵身形一晃,出现在了苏泽浅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自己,“我要让你记住我。” 第一零九章 莫洵声音冰冷低沉,如同黑夜里寒冷水流中冰块于水面下相互撞击,有致命的危险,又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苏泽浅又一次的逃跑了。 年轻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始终没有到达完全动弹不了的地步。 莫洵善于制造高压环境,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是在千百年中,作为黑无常恐吓不听话的鬼魂时练出来的。 苏泽浅确实感到了莫洵在这种状态下的别样魅力,但更深刻的体会却是他带给自己的压迫力。 潜力被一点点压榨出来,压榨出来后潜力便成了实力,尚未被开发的部分成为新的潜力,于是人不断进步,于是人们说潜力无穷无尽。 苏泽浅不记得自己到底逃了多久,黑衣男人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一旦他想松口气,想停下休息,男人的衣角便鬼魅般的飘来了。 他看见莫洵手上狰狞的伤口,看见不断有血液滴落,殷红的血中有金色的灵光细微闪烁,滴滴答答,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如同最醒目的道标。 完好的手上握着棍子,玉佩绕在受伤的手腕上,墨玉被鲜血浸透,闪闪烁烁,透出妖异的美。 苏泽浅终于彻底跑不动了,他问莫洵:“你为什么不止血?” 满身伤痕的苏泽浅在这个猫捉耗子的游戏中被虐得麻木了,恐惧感觉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平静中。 莫洵如实以告:“止不住。” “也许我会先你一步,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莫洵这样对苏泽浅说。 男人语声平缓,既无恼怒,也无恐惧,浑然不带一点儿人类该有的情绪,冰冰冷冷,完完全全的符合人类对无常鬼的想象。 “你不会死。”苏泽浅说。 跌坐在地上的苏泽浅强撑着站了起来,他在逃跑的过程中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运转灵力修补创伤,而意识界中的灵力无穷无尽,越做越顺手的年轻人此刻周身灵力鼓荡,周围的黑色环境泛起了涟漪。 “因为我还没死。” “你不会用死亡来让我记住你。” 莫洵:“哦?” 将每一个字用牙齿碾碎,然后用最大的力量吐出来,苏泽浅一字一顿:“因为我不允许!” 每说一个字,年轻人身上的气势便往上攀一截,一句话说完,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已经点燃了斗志。 他又一次的,在绝境中,压榨出了自己的潜力。 莫洵也不太记得这是苏泽浅第几次突破极限了,他体力充沛,精神却万分疲倦。男人甚至没有经历来维持表面的伪装,只以一种相当虚假的夸张语气说:“你的情绪转变得真快。” “你凭什么不允许?” “凭我喜欢你,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莫洵愣了下,防备一松,主导权就被苏泽浅夺了过去。黑色消失,夕阳斜照而入,两人站在了莫洵的老房子里,房子里的摆设是榕府房间内的模样。师徒两个身上的伤势统统消失,长发书画先生穿着西装长裤,苏泽浅一袭古装长袍。 两人的意识交缠着,造就了这副微妙的画面。 苏泽浅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莫洵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把话题转移到了这里来。 但他的挣脱意味着这次训练的结束,在莫洵看来,这次试炼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苏泽浅意志力的强大与对环境的可怕适应性反而限制了他实力的突破与提升。 然而男人累了,顺着话题就说了下去,因为这个话题至少是让人舒心的。 “爱?”莫洵揣摩着这个词,“爱有很多种,你为什么爱我?因为我把你拉扯大?” “我分得清亲情和爱情,我不会想和孤儿院的护工做.爱。” 孤儿院的护工有男有女,有正式工,有志愿者,有年轻的有老的,有帅的和丑的,无关性向与年龄,无关容貌外形,苏泽浅例子举得恰到,挡住了莫洵的诡辩。 “是你说你要看着我一辈子,我才跟着你,你现在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不觉得颠倒了吗?” “我要看着你一辈子,是我喜欢你,不是你喜欢我。听起来好像我强迫了你一样。” “确实是强迫。” “我进孤儿院是因为你。”你捡了我。 “我学功夫是因为你。”你想让我在孤儿院更好的活下去。 “我学画是因为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学厨是因为你。”因为我想让你更健康。 “我入天师行是因为你。”因为我不想用煞气伤你。 “我进山是因为你。”是你让山中人教我,让我学本领。 “我修炼是因为你。”为了能跟着你。 “你说说,莫洵,”年轻人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莫洵,“我这一辈子都是围绕着你活的,我不喜欢你,喜欢谁去?” 莫洵侧过头去:“你今天的话真多。”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如果不是突然受了刺激,莫洵疯了才会这么折腾他。 “我有很多事还没告诉你,你不该问这个问题。”莫洵淡淡道。 男人的眸子黑且深,隐藏着无数秘密:“现在我能告诉你的,是姑苏城下的那座坟墓,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只有你进去过。” 老王知道那处的存在,却不被允许进入,白和其他人,则根本不知道地底下别有洞天。 莫洵把玉佩放回苏泽浅手心:“还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吗?” 苏泽浅握紧了玉佩,定眼看了莫洵两秒,然后猛地向前一倾,狠狠在莫洵嘴唇上咬了口,给了他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要。” 这回换莫洵抽着冷气看他了:“你确定?” “我确定。”苏泽浅看着他,退了开去,“但不是现在。” “王老师来了。” 老王显得很焦急,一见莫洵就问:“你看到那个视频了吗?” 莫洵冲他打了个手势:“进来说。” 进了偏厅,老王熟门熟路的在下手坐了,一抬头就看见莫洵关门的时候打了道结界上去,一愣:“你在防谁?小苏?” “你觉得接下来的话能让他听?”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鬼王在无象殿现身的视频?” “对,就是这个,你打算怎么做?”说完了老王自己也明白了,“所以你才不让他听?没必要吧?” 莫洵无意识的摸了下嘴唇:“你不知道他有多疯。” 老王没在意他的小动作:“事关重大,你给我仔细说说。” “没什么布置,阿浅出现肯定会被针对,让他自己去处理。至于鬼王现身,不是有有本事的外国人么?让他们先试试,试完了换我来。至于动静会不会被普通人看到我们就不管了,天师能挡住就让他们挡,挡不住,顺其自然。” “说得轻松,首先一点,小苏能处理得了?你对付鬼王肯定腾不出手,真不打算让老头子我去给他掠个阵?还有无象殿啊……你别说得那么轻飘飘行吗?鬼王出现在无象殿代表着什么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 “我当然知道。” “封印破了。” 无象殿下是鲛人骨,鲛人骨下护着封神大阵的一个关键节点。 封印不一定要从阵眼处开始破碎,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毁掉长城的蚁穴。 “鲛人属阴,无象殿下都是女鲛人,以阴克阴。” 无象殿下的女鲛人们都是在与鬼王的战争中失去了家人的遗孀,凭着满腔愤怒自投于阵法之中,以怨气制鬼王。 这可以说是封神大阵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鬼王却从这里突破了。 那些鲛人冤魂或许消散或许被驯服,以莫洵对鬼王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鲛人擅歌,可唱出海市蜃楼梦幻仙境,有鬼王在其中布局,一旦沦陷,十死无生。 莫洵说:“我已经是个死的了,还能怎么死?” 老王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会魂飞魄散!” “即使莫洵真的在无象殿魂飞魄散了,我也不会死。”黑衣男人笑了笑,“如果我着的折在了里面,你就告诉阿浅我到底是什么吧。” “如果你真折在里面了,小苏绝对会疯!” “所以你别去给他掠阵。” 老王不可思议道:“你是希望他死?” “对他有点信心。”莫洵责怪的看老王一眼,“等他打完了,就没力气疯了,那时候你再去看着他。” 老王一叠声的问:“你怎么知道他能打赢,你怎么知道他疯不动呢?” 莫洵回答:“我试过了。” 第一一零章 “到了今天,也不怕你骂我了,说实话,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你问我为什么鬼王破了封印却不出来作怪,那是因为他在等我过去。” “鬼王于我而言,是破局的关键,对他来说,我同样是。” 这是在榕府和莫洵的对话中,老王记忆最深的几句。 莫洵让老王回山里去,白已经把山里处理干净了,如果莫洵没能挡住鬼王,老王和白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老人叹着气,带着阿黄离开了。 距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莫洵还是该干嘛干嘛,逗逗苏泽浅,带他练练剑,帮苏泽浅解决些榕府阵法上比较棘手的交易。 男人表现得极其平常,苏泽浅根本没看出任何不对来。 最后一天,胖兔子重操旧业,从外面背回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好几份合同类文件。 文件来在锦鲤老板,用铅笔细细标明了在什么地方写什么东西。 有的是需要苏泽浅签字,有的是需要莫洵签字。 现代人对这种制式文件有天生的敏感性,苏泽浅翻了两页大致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莫洵要把自己的财产转移到他苏泽浅名下。 “莫洵这个人类应该消失了,”披着年轻人类壳子的无常鬼说,“我现在的年龄已经对不上了。但有些东西我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你来接手最方便。” 苏泽浅想想也是,就按照提示签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莫洵的计划进行着,时间到了拍卖会开始的那天。 两人换上西装,走无象殿的传送阵直接到了大厅门口。 甫一露面,莫洵和苏泽浅就收获了大量视线。 苏泽浅没有隐藏自身灵力——这是莫洵关照的,剑修的气场一开,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现今只有一个人有剑修的气势了,而这个人来自榕府。 与苏泽浅接触过的人觉得他的气势又拔高了,没和他打过照面的,先惊叹一遍他的强大,然后转头去看莫洵。 无论在什么行当,上档次的拍卖都会是体现身份的地方,不少人带了男女伴来,有小小的声音赞叹:“苏泽浅长得很不错嘛。” 现如今苏泽浅太有名了,连带着莫洵也出了名,于是当大家看见苏泽浅身后那个同样年轻的男人,都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这位是莫洵莫老师?”有人当即搭起话来,“您比我们听说的年轻多了哇!” “我不年轻了。”莫洵笑眯眯的回答,仿佛一点也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是托了阿浅的福。” 在他前面一步位置的苏泽浅回头看他,心想又是一句擦着谎话边的真话。 苏泽浅毫无解释的意思,摆着张冰山脸,微一侧身,对着莫洵伸手一引,示意他跟着走,举手投足间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师父。” 莫洵对和自己搭话的人点头告辞,矜持与涵养在这一点头的动作里完全的体现,一身西装的男人直让人移不开眼。 师徒两个表现出来的性格截然不同,然而身上的气场却极相似,既无讨好,也无攻击,平平正正,恰恰当当的让人舒服。 等人走远了,和莫洵搭话的人对同伴说:“试试对莫洵下手,他是个普通人。” 他的同伴提醒他:“莫洵身上带着东西。” 无象殿拍卖会不限制天师将武器带入拍卖现场,但要求与会人员将武器隐藏起来,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莫洵本身没有灵力波动,但周围却有隐匿符的痕迹,他身上肯定带着什么,是武器的可能性最大。 “让你对他下手不是让你杀他。” “永葆青春,延年益寿的灵药,我们也是有的。” 另一头苏泽浅带着莫洵入座,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被人盯上了。” 莫洵依然毫无紧张感的扬着笑脸:“你保护我呗。” 苏泽浅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表情很是不赞同。 拍卖会现场灯光很暗,黑暗让人感到安全,适合做一些小动作。 莫洵握住了苏泽浅的手,年轻人回握了过去。 “放心,”莫洵低声说,“拍卖会结束前不会有事的。” 苏泽浅握着莫洵的手,掌心中实实在在的温度让他安心,年轻人没有多说什么,一侧头,示意:“外国人。” “我看见了。”这一声带着叹音的回答意味深长,他重复了一遍,“我看见了。” 他看见了。 如同燃烧着的火焰一般跳跃的光芒,勾勒出了人类的形状。 “他们有什么问题?” “外国人不是问题,”就算有问题,以莫洵对外国人稀少的了解也看不出什么,然而既然他们在中华大地上,那么—— “问题是他们的目的——看看他们接下来做什么。” 古色古香的拍卖大厅布置得如同民国时期的听书馆,统一制式的八仙桌配四张太师椅,就是为一张入场券准备的座位。 从来不会有人单身前来参加这种规模的拍卖会,太掉价。 大多是三三两两到来,一张八仙桌正好坐下,或者像苏泽浅莫洵这样的两人组合也不少,至于人数超过四个的大部队,也没条件太讲究,不过是将两张桌子拼起来,或者坐相邻的两桌。 苏泽浅看见一身唐装的李林带着另两个李家人走了进来,李木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客人们陆续入坐,无象殿灯光再一次被调暗——说是灯光其实不够严谨,拍卖大厅中的光源来自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这些会发光的宝贝们镶嵌在天花板上,复杂的阵法如同电路般将它们串联起来。无象殿的工作人员催动阵法,便能调节夜明珠的亮度,是融合了现代思维的创新之举。 黑暗之中,唯有拍卖台是明亮的,拍卖师步入光线中,鞠了个躬,首先说了感谢大家拨冗前来等等套话,并就拍卖手册中的内容,介绍了一批特色藏品,然后提到重点。 “拍卖手册上列出的并不是此次拍卖会的全部拍品,为什么不全部放入手册的原因,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我也不详说了。” “未放入手册的拍卖品共两件,将在第二、第三场拍卖会最后出现。” “祝各位玩得愉快,能收获自己心仪的藏品。” 通天壶绿烟不在拍卖手册上,它必然占了其中之一,那另一件是什么呢? 在一片嗡嗡的讨论声中,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第一件拍品是一盒朱砂并一壶黑狗血,年代久远的朱砂颜色异常鲜艳,据说是某位高人的爱物,被贴身带着,于主人死时浸饱了血,更添一份妖异的灵性。 黑狗血采于开了灵智的狗妖,被朱砂主人炼制过,画符效果奇好。 拍卖人介绍:“用朱砂配合黑狗血,能将符咒效力提高四五成,如果是善于画符的人使用,画出的符咒能媲美山中大阵。” 苏泽浅不懂这些,在一片竞拍声中,他觉得自己十分无知,于是传音问莫洵:“真的能提高三四成效力?” “要符咒提高效力,他们自身耗费的灵力也多,实际上提高不了那么多。”莫洵回答,“画符越厉害的人,画符时施放的灵力越精纯,外物对他们的作用越小,这东西对你没什么用。” 朱砂黑狗血最后以三十五灵石成交,以苏泽浅的换算方法粗略估算,有好几十万人民币。 第二件拍品是本功法残篇,被拍出了两百灵石的高价。 第三件拍品为一截古玉,起拍价不过五灵石,李林喊出了十五后,再没人竞价。 第四件拍品为异兽皮甲,开价六十,张家人第一个叫价,直接叫到一百,没人敢和他们争。 台上拍品流水般上下,苏泽浅一边看,一边问莫洵,长了不少见识。 直至上半场拍卖会结束,苏泽浅没喊过一次价。年轻人确实不动心,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动心。 中场休息,天师们互相走动,莫洵苏泽浅不去拜访别人,也没迎来客人,却收获了明里暗里最多的视线。 “我去下洗手间。”莫洵对苏泽浅说了声,压了压准备起身的年轻人肩膀,一个人走了出去。 男人一走,立刻有人往苏泽浅面前凑了:“苏先生,幸会。” 苏泽浅抬眼看他,一招手:“请坐。” 而走出了大厅的莫洵也遇上了人与他打招呼:“莫老师好。” 莫洵笑道:“我不教书了,老师两个字不敢当,请问您是?” “在下姓吕,不入流的天师一个。” “吕先生仪表堂堂,怎么能妄自菲薄呢。”莫洵笑着寒暄。 “和年轻有为的苏泽浅大师相比,我什么都不是啊。”吕天师打量着莫洵,“敢问莫先生和苏先生的是……师徒?” “师徒,不过不是天师行当里的师徒。”莫洵回答,“阿浅心善,出息了带着我享福。” “哦,苏大师口碑极不错的,”吕天师对莫洵说着,愁容非常自然的过渡到了脸上,“敢问莫先生,您对榕府了解多少?” 莫洵意有所指的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吕天师先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表情一正,伸手一引:“这边请。” 这便是有话要说了。 第一一一章 即使沦落到黑暗面,无象殿拍卖会依然保持着高水准高格调,中场休息时开放的宴会厅中摆满了各色珍馐,任凭取用。 宴会厅整体像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巨大亭子,红漆柱子撑着锥形屋顶,四面一圈半人高的的围栏,凭栏远眺,风景秀丽。 吕天师推荐了莫洵几款点心:“红拂糕味道酸甜,糕里的红色是桃花汁染出来的,蟠桃树多年不结果,但年年盛开的桃花,还是能派上点用场,这糕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但当然了,比不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莫洵取了块淡红色的糕点,又听见吕天师介绍旁边装在竹节杯里的露水:“取自灵植园里的头一道露水,没什么特别的效果,只是清冽香甜。” 莫洵笑:“简直像走进了神话世界的红楼梦。” 吕天师也笑:“不瞒你说,现在的天师界确实像红楼梦里的贾家,外面看着光鲜,内囊都已尽上来了。天地间灵力衰弱,天师们的处境也一年不如一年。” 吕天师说着往围栏边走,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莫洵捧着段竹子跟着走,红拂糕被留在了餐桌上。 “莫老师,你是搞文化的,肯定能看出这无象殿很有些年头,但里面的布置,包括现在这不伦不类的中式自助餐,是配不上无象殿这栋楼的格调的。我们没办法,得生存下去,只能不断的改变自己,天师界处境艰难,到了现在,富者更富,穷者更穷,已然成了个恶性循环。” “为了给更多的人机会,天师界中的人联合起来,建立了后素堂,以及相应的一套服务机构,让大家互通有无,扬长补短,天师界艰难的发展下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榕府出现了,也弄了套任务机制挂在门口,把整个市场给搞乱了——天师界的服务机构只对天师开放,榕府的还对山里人,那些妖精们开放,妖魔鬼怪随便一件东西拿出来都能让天师界震一震,榕府这么一搞,天师界的人力资源全部往山里倾斜。”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天师为了得到山里的好东西,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使得天师界的实力不断削弱,如果真有一天出了什么事,天师们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再多的好东西也没用啊!” 莫洵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吕天师停了下来,他开口说话。 “我打个比方,你听听我理解得对不对,”莫洵以招牌式的温和表情看着吕天师,姿态神色十足十一个儒雅的私塾先生,“榕府对天师界,就像是把鸦.片卖给中国人的英军?” “对对对!”吕天师拍手叫好,“这个形容妙!” “榕府就是在卖鸦.片给天师!但榕府不是英国人的,是苏泽浅在管!苏泽浅也是天师啊!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就去了山里人那边,但既然他去了那一边还没忘了莫老师您,充分说明了莫老师您在他心里的重量!” “如果您帮着劝一劝,苏泽浅就能回归正途!” 莫洵看着栏杆上的竹节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想了会儿,才慢慢的开口说话,带着股字斟句酌的谨慎,显得格外诚恳:“您能知道我是苏泽浅的老师,想必是对阿浅做过相当详细的调查了,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他做的那些事情,您就该知道阿浅是个相当固执的人,他决定的事情,就算是我去劝,也多半不会有效果。” “总得试试才知道有没有效果啊,莫老师。”吕天师急切道,“这是关系到整个天师界,不,是人类全体的大事啊!您就帮帮忙吧!” “人类全体?说到这个,今天我看见了外国人啊,无象殿拍的不是佛道儒的东西吗?我看那些外国人还戴着十字架呢。”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外国人,不过全球化嘛,外国人来也是好事情。” “因为他们属于人类这个整体?” “对,”吕天师理所当然的说,“对于山里人我们知道的非常少,本来我们的实力就不如他们了,如果他们已经找了外国的妖怪联盟,我们也得增加助力啊!” 莫洵沉默了会儿:“就我所知,山里人和天师是相互扶持的关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却说两方是对立的关系。” 吕天师沉重的摇头:“这是苏泽浅告诉你的吧?相互扶持是之前的事了,从今年八月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变了。” “那鬼王呢?” 莫洵开口,吕天师诧异的看过去。 因为他的诧异,莫洵停下了话头,等着他先说。 “鬼王……苏泽浅告诉你的东西不少啊……”吕天师移开视线,像是思考出了如何回答,才转回视线看莫洵,“鬼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这和我们和山里人有摩擦也不矛盾嘛!” “我听说,不少天师因为鬼王承诺了他们财富地位,倒向鬼王,伤害同伴,杀死同伴,削弱着天师的力量,是山里人出手帮忙,才把损失降低,而这正是八月之后的事情。” “我相信您说的山里人和天师间的矛盾是存在的,毕竟我们不是同一个种族,但既然现在山里人不过是通过榕府和天师接触,爪牙还没露出来,鬼王却已经动手了,不该先考虑鬼王的事吗?” 吕天师毫无停顿的把话接下去,压着嗓子疾声道:“我不是不考虑鬼王,重点就在于苏泽浅,如果他过来我们这边,山里人和天师间的问题就能够解决了!山里人没机会把爪子伸出来!” 莫洵不笑了,面无表情的盯着吕天师。 吕天师被他盯得发毛,语调冷下来:“莫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洵的声音比他更冷:“你是要让苏泽浅,让我……让我一手养大的,对我这么好的学生,一个人去挡所有山里人的爪子?” 莫洵的话一下子让吕天师放下了心,语调重又热情起来:“哎呀!莫老师,您这是什么话!就算我们真的是没人性的,但既然是我们需要苏泽浅,肯定会保护好他啊!” 莫洵的笑依然没回到脸上,冷着一张脸问:“既然天师能给阿浅承诺,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和他说?我从来没对阿浅进榕府说过什么,和你谈了几句,回去突然变了个态度,他会听?恐怕会以为我老糊涂,被人忽悠了呢!” “这不是没办法吗!您是没看见苏泽浅有多维护榕府!他为了榕府杀了人啊!我到他面前去说,您觉得他能让我说完?” “既然你觉得我能劝他回心转意,那我为什么不能拦住他对你动手,让你把话说个明白?” “说句难听的,吕天师,您现在是在间离我们师徒两的关系!” “莫老师您这话说得也真是、真是……如果您认同我的话,我豁出去了!就和您一起去苏泽浅面前说!” 莫洵:“行啊。” “等等,不能这么直接走。”吕天师扯住莫洵,“天师的速度普通人拦不住,我给你张符,让你能跟上动作。” 他说着掏出张符递给莫洵:“莫老师你没灵力,滴一滴中指的血上去。” 莫洵展开那张符咒,看了看,没动。 “不需要。” 吕天师着急:“莫老师,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用这张符,我就是去送死啊!无象殿的规格挡不住苏泽浅的!” “可是……” 莫洵两手捏住符咒,慢慢的,往两个方向扯开。 符咒撕裂的细微声响中,微笑又回到了莫洵脸上,那笑容是冷的,冷得让吕天师不寒而栗。 “锁魂咒和我能不能跟上天师的速度有什么关系?” “吕天师,您才是在坑我啊。” 吕天师脸色大变,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仓皇四顾,没看见苏泽浅,才略略放下心来:“你!你怎么可能懂符!” “我为什么不能懂?”莫洵把撕成两半的纸扔进竹节杯,杯中清水缓缓变黑,“你完全可以在经过的时候,假装不小心割了我的手指,收集到我的血滴上符咒,何必和我扯这一通有的没的?” “难道这符咒唯有我心甘情愿把血滴上去才管用?” “我在榕府住了许久,不觉得山里人多不好。反而是你们这些天师,做什么都要折上三四道弯,令人烦躁。” 吕天师脸上阴晴不定:“你说的没错。” 他闪电般的出手,就要去割莫洵的手指! 拿着刀片的手被莫洵轻轻巧巧的制作了。 男人还技巧性的走了几步,把吕天师的身影遮掉一半,从旁人的视角看,两人是在看着栏杆外面的风景,亲切的谈着话。 吕天师面颊上的肌肉抽动着,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他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了,连声音都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你怎么会……” “是你太急躁,没看见其他人都还在观望么?巴巴的第一个跑来试我深浅。”莫洵在吕天师中指上割了条口子,采一滴血,滴在吕天师拿出的第二张锁魂咒上。 血融入符纸,墨色线条转红。 吕天师眼中的光消失了。 “吕家,傀儡师,锁魂咒质量是真好啊。”莫洵放开了吕天师,“去查查那些外国人是怎么进来的。” 第一一二章 整个中场休息的时间里,莫洵都在和吕天师交谈,等无象殿通知下半场拍卖即将开始,两人一同离开宴会厅时,背后跟着的目光几乎不加掩饰。 莫洵和吕天师在拍卖厅门口分手,立刻有人趁着他走回座位的几分钟来预约莫洵拍卖会结束后的时间,这一回天师们就没之前那么矜持了,几乎是一窝蜂的涌上来,抢着说话。 可惜的是,莫洵的回答和中场休息前也是不同的,下半场拍卖会后约的就是晚饭了,他说的是:“晚上等得听阿浅的安排。” 说这句话的时候莫洵已经走到自己的座位了,苏泽浅看着一群人跟着莫洵过来,已经盯着看,这句话当然听到了。 年轻人看了莫洵一眼,也没站起来,吐字清晰的对天师们说:“各位,拍卖会就要开始了,请赶快入座吧。” 苏泽浅在明晃晃的赶人,拍卖会也确实要开始了,天师们只得离开。 “怎么样?有人和你说什么了吗?”等人都走了,苏泽浅低声问莫洵。 “有人冲到我面前来犯傻,我让他继续傻下去。”莫洵在黑暗中往吕天师的方向看了眼,被束缚了魂魄的人表现如常,没人看出他的命已经在别人手上了。 “你这里如何?”莫洵为苏泽浅。 “都是虚虚实实的打探,看我势单力薄,想拉我入伙的有,说我不忠不义投靠敌人的有,想从我这里走捷径,得到山中宝藏的有,劝我改邪归正,将榕府的力量和盘托给天师的有。” “呵。”莫洵发出一声冷嘲,“不忠不义,改邪归正?谁说的?” 苏泽浅拿不准莫洵想要干什么,下意识的想保护那些天师:“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不是天师界上层圈子里的人。” 来和苏泽浅说话可能不自报家门吗? 莫洵没去揭穿他:“继续看拍卖会吧。” 拍卖会继续着,有材料有武器,无所不包。 苏泽浅看着看着也看出了规律,所有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只在特定几件拍品上全力以赴,像张钟李家这些有钱的,他们最看中的是什么是最难判断的,因为他们会拍一些其实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的东西来迷惑别人,避免别人在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上和他们竞标。 这是一种降低成本的手段——财大气粗的人才能用的手段。 那些没钱的小家族要什么好判断的多,因为他们没有资本,只能拍自己最需要的。而他们也有自知之明,从不和大家族去竞拍。 至于散修,他们在无象殿拍卖会上处于弱势,多是好几个团队联合起来,一起竞拍,他们竞拍的东西最杂,但谁都能看出那些东西都是他们需要的。 反过来说,大家也能从拍品上推出买家的身份。 “拍点什么。”莫洵侧头对苏泽浅说。 苏泽浅闻声转头,一转头却是一愣,他的师父嘴角带笑,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反射出拍卖台上的亮度,一点儿寒星似的光芒让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男人的表情和平日里有微妙的不同,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苏泽浅姑且问道:“怎么了?” 莫洵一笑:“看你帅啊,看得呆了。” 微弱的光线打磨苏泽浅的轮廓,那样流畅又带着棱角的线条,让年轻人看上冷清坚硬,突显出他出尘的气质来。 然而莫洵看着苏泽浅,却想到了他柔软到一塌糊涂的内心。只有他看见了那样的苏泽浅,自豪与优越感油然而生。 不分场合的撩了一句,莫洵言归正传:“我们不能什么都不拍,选个和眼缘的,拍下来。肯定会有人恶意竞标,别怕。”莫洵挑起嘴角,“别怕,没人比我们钱多。” 上半场拍卖会的拍品,最高价连一千都没拍到,而苏泽浅口袋里有十万。 半场拍卖会下来,苏泽浅对灵石的价值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低声对莫洵说:“你说只是试水。” 莫洵回答他:“当然是。” 竞价上不封顶,无象殿允许参会者喊出超过手中拥有本金的价格,超出的幅度按他们手中的本金计算,苏泽浅的十万,还能往上喊好一段。 “举牌。”莫洵道,“别等到真的看上了,被人狠狠宰一刀。” 苏泽浅是真的看不懂拍卖的东西,他分不出好坏:“你说拍什么。” 再怎么拍,也要物有所值才好。 莫洵低头去看册子,冷不防苏泽浅已经举牌了。 听见叫好莫洵一愣,侧头看见苏泽浅的表情也是傻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莫洵打断他:“这就叫看对眼了,拍下来。” 在拍的是一组金属材料,黑糊糊的像是之前炼器时炼坏了,拍卖人说这是从上古时期的作坊里挖出来的,只能感受到其中充沛的灵力,但里面到底是什么,该如何使用,无象殿也不清楚,只为它寻找一个有缘人。 因为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有没有用,这堆材料是从一灵石起拍的。 这和赌石差不多,散修大概是想捡漏,喊了个二,有小家族跟着喊了三,然后零零落落有人喊价,一灵石一灵石加上去。 苏泽浅喊时是七灵石。 苏泽浅喊价后,散修又跟了八,又有几人零散竞价,喊到十一后就喊不动了。 苏泽浅准备再举牌,被莫洵按住:“等拍卖人喊第二次。” 拍卖人开始喊:“十一灵石第一次!” “十一灵石第二——” 话还没说完,有人在黑暗中举牌,先是号码牌牌面向前,然后又背面向前举起。 莫洵眯起眼睛。 主持人的声音拔高起来:“翻倍!东四号出价二十二灵石!” 莫洵道:“加到三十。” 苏泽浅举牌,牌面向下压,压到地面平行,凑整。 “西七号客人出价三十灵石!” 旋即:“东四号出价四十!” 莫洵继续加:“五十。” 年轻人一边举牌一边往东四看去:“殷家人。” 莫洵:“说得过去,殷家用的是铜器。” 殷家加到了五十三,这个价格和起拍价相比已经差了太多。 莫洵一个“五十五”还没出口,突然有第三方介入。 “南六出价九十!”拍卖人激动得差点儿破了音。 一灵石起拍的拍品,拍到了近百! “钟家人。”不用苏泽浅看,莫洵已经报出了南六的身份,“给他加满。” 加满便是到一百。 苏泽浅举牌。 “一百第一次!” “一百第二次!” 殷家人退出了。 “一百第三——” 在落槌前一秒,钟家再加! “好的!南六出价一百一十灵石!” 莫洵挑着唇角:“一百一十一。” 南六出价一百一十五。 莫洵再加一:“一百一十六。” “南六出价一百三十!还有继续加价的吗?” 莫洵依然加一。 事不过三,这是存心在恶心人了。 钟家直接加到两百! 莫洵:“两百零一。” 两百零一喊出,一只纸鹤落到了苏泽浅莫洵桌上。 钟家人传音,说此物势在必得,问苏泽浅可否割爱。 纸鹤身上的传音阵法在运转,莫洵回:“是我们先开始喊的价,您这是横刀夺爱。” “莫洵莫老师,不知您是不是懂拍卖行的规矩,出价不看前后,只论高低。” 谈话间,钟家加到三百。 “我后喊,但我加得多,足够显示我的决心了吧?” 莫洵对苏泽浅竖起一根手指,苏泽浅举牌三百零一。 钟家人道:“榕府这是存心和钟家过不去?” 苏泽浅回答:“榕府势在必得。” 掐了传音仙鹤,苏泽浅问莫洵:“钟家人在争什么?” “大概是因为钟瑾的死吧。”莫洵漫不经心道,不断的加一让他觉得无聊,“他恨你,恨殷商,两个仇人一起竞拍,他能不掺一脚?” 苏泽浅持续加一:“从黄龙回来的火车上,有人对我说钟瑾不是钟瑾?” “钟瑾是小鬼夺舍,魂魄肉身不合,所以通天壶才对他有反应。”莫洵知道的不少,“那小鬼是钟家人某个掌权者早夭的儿子,听说是生下来就不太好,为了让他活得久点,连名字都没敢取。那孩子最终还是死了,不知什么原因,不肯让他入轮回,拘了他的魂,当人养着,等到钟瑾这具肉身出世,就夺了舍。” “因为钟瑾的魂魄已经活了不少年了,所以他才显得格外天才。” “那真正的钟瑾呢?” “当然是死了。” 苏泽浅持续的加一显然把钟家逼急了,喊到六百零一时,他们直接跳到了一千! 苏泽浅习惯性的要举牌,被莫洵按下:“看看钟家人的表情吧。” 天师能在黑暗中视物,但隔着一段距离,也是没法看清人脸上细微的表情的。 苏泽浅去看,也是看不清,但他明白了莫洵的意思,钟家人已经不想要这件拍品了,他们只是在抬价,想让榕府出出血。 “不要了吗?” 拍卖师已经喊到了第二声。 “要啊。” 莫洵的声音和木槌落下的声音重叠了。 “换个方式。” 第一一三章 “什么方式?” “场外交流。钟家不可能花这么多钱来买不知道能干什么的东西,拍卖必定是给我们传音的钟家人一时脑热,家族不肯出钱,他个人能拿出这么多来?我们可以低价去买。” “顺便……还能看看他到底是谁。” 拍卖会高.潮迭起,这组金属材料引起的热潮很快褪去,拍卖大厅又投入了新一轮的竞拍中。 苏泽浅和莫洵商量着拍下了几件可有可无的东西,总金额加起来都没到一千灵石。 “本场拍卖会已经进行了很久,想必大家在观赏了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品后已经有些审美疲劳了。”又一件拍品卖出,拍卖师在台上说着串词,“但还请大家将注意力集中过来,因为接下来上场的是,是本轮拍卖的压轴品!” 拍卖师话音落下,拍卖台周围升起了一圈禁制。 “因为最后这件商品的特殊性,请容许我们做一些防卫手段。”在巩固禁制的时间里,拍卖师也将一道护符拍在了自己身上,他嘴上不停,“无象殿藏尽天下珍宝,在这里客人们没有买不到的,无象殿也没有不敢卖的!” “虽然拍卖手册上没有写明,但我相信大家来这里的原因除了之前那些拍品外,更是为了——”拍卖师压下声音,卖了个关子,“——更是为了通天壶中的绿烟。” “通天壶中的绿烟这个称呼有点儿掉价,不如我们给它起个代号,我听见有人叫它碧浓,那我们也这么叫吧。” 苏泽浅盯着拍卖台中央的拍卖师,“碧浓”这个称呼他只在火车上听那个女人叫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拍卖师身上,后者笑眯眯道:“不要着急,我先给大家透个口风,碧浓在明天的拍品里。” 拍卖会分三场,明天下午是最后一场。 投向拍卖台的视线陡然降了温。 拍卖师早预料到了这个场面,他神秘的笑道:“但今晚的压轴品,和碧浓关系颇大!” “让我们一起来把它请上来!” 拍卖师一挥手,拍卖台下的黑暗中立刻运上了什么东西。 当那东西彻底暴露在拍卖台明亮的光线下时,整个拍卖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以为拍卖师口中说的那个字是“它”,然而实际上,是“她”。 落针可闻的寂静后,陡然有一座客人掀翻了台子:“欺人太甚!” 青铜器震动的嗡嗡声中,一道阴风携着鬼哭狼嚎向拍卖台冲去! 那同铜器一般颜色的风凝成了巨大的兽头,张开大口,尖锐的獠牙狠狠咬上禁制! 轰隆——! 震动让大厅地面摇晃起来,茶碟杯碗乒铃乓啷碎了满地,众天师全部竖起防御结界,没有一个人出声斥责突然暴起的殷家人! 因为台上的压轴拍品是殷坊的夫人! 保养得宜的女性端庄的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脸上温煦的笑意像张面具,全无波动,然而诡异的是她的眼神是有光的,她仿佛还有意识,却是沉浸在某个美梦中,对现场的一切毫无反应! 无象殿的禁制挡下了殷家人的攻击,并把拍卖师的声音放大,让每个人都能听清。 “想必大家都在最近特别火的那个交易行里看到过殷家少爷殷商发布的消息,只要谁人能救出殷夫人,绿浓予取予求。” “大家都是天师,打打杀杀不好看,其间的损失殷夫人看了想必也会心痛。所以无象殿为大家提供一个更为文明的方式——谁出价高,谁得到殷夫人,也相当于得到了绿浓,甚至可以说是得到了通天壶,得到了对抗鬼王的法宝!” “殷家夫人岂容你如此作践!”殷家人大声喝道。 拍卖师不管不顾:“如果出价最高者怕自己保不住殷夫人,无象殿可以帮忙照看,我们可以保护殷夫人一直到现在,足够说明我们的实力了吧?当然,售后服务不是免费的。” “放肆!” “起拍价五千灵石!现在开始竞拍!” “谁敢!” 拍卖师和殷家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留了一室寂静。 拍卖师是拿成交价提成的,流拍无疑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而这最后一标也确实烫手,眼看没人喊价,拍卖师的脸色沉了下去:“殷家的各位,无象殿邀请你们,便是对你们表示尊重,如若各位不肯遵守无象殿的规矩,执意扰乱拍卖秩序,我们就不得不得罪了!” 藏在黑暗中的无象殿护卫闻声上前一步,彰示自己的存在。 殷家人来得不多,不可能拼得过无象殿,如果他们真的被赶出去,殷夫人就完全失了回家的希望。 不论殷家人对殷夫人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有没有感情,堂堂族长夫人成了个商品被别人买去,殷家的脸面就被踩在地上! 于是殷家人咬牙切齿的喊出了第一个价:“五千!” 拍卖师等了三四秒,没有人跟,于是他开始喊:“五千灵石第一次。” 殷家人在,他到底不敢像拍卖其它物品时那样煽动大家加价。 “五千灵石第——” “五千一百!” 突然一道发紧的声音响起,“殷长老恕罪!散修比不上大家族资源多,绿浓我们不能放弃!殷夫人我们会好好的送回殷家!” 殷家领头的长老铁青着脸色:“六千!” 散修的话让其他人醒过神,一个小家族紧跟着喊了“七千!” 之前的拍品最高不过两三千,七千已是天价! 下一个喊价的只加了一百“七千一!” 殷家人必须夺回来:“七千五!” 苏泽浅手机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李木,回手给了莫洵。 莫洵不明不白的接过来,才划开接听,听见那边“喂”了声,就听到苏泽浅举牌喊了声“一万”。 莫洵愣了,李木也愣了。 莫洵愣完了,李木还在愣。 “我是莫洵,什么事?” 男人插.上耳机,分了一个给苏泽浅。 李木:“莫、莫老师……现在是在拍、拍殷夫人对么?苏泽浅,你们叫价了?为什么?” 莫洵:“阿浅喊的价。” 苏泽浅:“我要见殷商。” 李木:“不是因为通天壶?” 苏泽浅转头看了莫洵一眼,答案溢于言表。 见到殷商,自然能摸到通天壶,是莫洵被天道制约,不能再关心通天壶去向,他苏泽浅,却是能争一争的。 苏泽浅也变坏学精了,他什么都没说,问李木:“你有什么事?” “我爹让我问一声,李家能喊价吗?” 是能不能,而不是要不要。 莫洵回答:“随你们。” “好嘞。”得到答案,李木挂了电话。 片刻后,在殷家的“一万两千五”之后,李家跟了个“一万三千五”。 殷家张老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得喊道:“李林!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林的声音遥遥的从大厅那头穿来:“包涵。只有殷夫人能把殷商引出来,我们要问殷家小少爷讨个说法。” 天师界无秘密,殷商差点害死李木尽人皆知。 “祸不及家人!殷商的事和珏月无关!” 李林冷笑一声,李殷两家算是撕破脸了:“呵,难道不是你们先用殷夫人逼殷商现身的吗?” 殷家长老也是脸皮厚,偷换概念:“这是殷家的家事,容不得你这个外人插嘴!” “我不插嘴。”李林慢悠悠道,又准备喊价。 苏泽浅先一步出声:“一万五千。” 苏泽浅喊价跳得太快了,殷家果然转移炮口:“我自问与榕府无冤无仇,苏泽浅你又为什么与我最对?!” 到了这时候,有能力继续加价的不多了,殷家自然要一个个逼。 拍卖师没有禁止他们的行为,站在台上看着。 殷家长老疾言厉色,苏泽浅平静冷淡:“榕府做事,需要与你报备吗?” 莫洵一笑:“说得好。” 殷家长老一张脸憋得紫红,昏暗的光线下倒是看不太清:“两万!” 李林:“两万一。” 苏泽浅:“两万五。” 李木又一个电话打过来:“你们真心要?” 苏泽浅:“殷商来的时候,李家跟着我们一起去。” 得到苏泽浅的答复,李家人不跟了,殷家也没立刻跟,两万五千灵石太过可怖,他们是否真的要为殷夫人倾家荡产? 是脸面重要,还是家底重要?他们急促的小声争论着。 拍卖师环顾四周:“还有要加价的吗?” “没有了吗?” “两万五千灵石一次!” “两万五千灵石两次!” “两位五千灵石三——” 带着灵力震荡的吼声刮过全场,殷家人在最后关头加价了:“五万灵石!” 苏泽浅:“六万。” 殷家长老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跳起来:“苏泽浅,我与你势不两立!” 苏泽浅理都不理。 声嘶力竭的吼声代表着殷家到了极限,也是丢脸,殷长老怒喝:“坐下!” 拍卖师继续自己的工作:“那么现在,六万灵石一次——” 这回还没等拍卖师喊完第一次,散修那边居然在沉默了很久后报出了可怕的数字:“九万五千!” 这一声不带灵力,是直接用喉咙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给人冲击更甚! 连一直没动的莫洵都忍不住看了过去,喊价的散修手里捏着只手机,屏幕还亮着,由下而上的光照得他满脸狰狞。 算上之前拍的东西,不超支苏泽浅喊不出十万,他问:“师父?” “殷商是不是在这里?”太多的灵石从手里流出去,做徒弟的心慌,“我们是不是能换个方法?” 莫洵看他一眼,一眼就看透了苏泽浅所思所想:“榕府不差这点钱。” 他是不会去花冤枉钱,但如果真要实打实竞拍—— 披着人类壳子,隐藏了灵力,唇角带着温和笑意的男人,以同样温和的声音举牌喊价—— “十一万。” 第一一四章 莫洵喊出“十一万”后,整个拍卖厅的目光唰一下全转移到他身上。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莫洵将号码牌还给苏泽浅,表现得淡然又平静,这份平静淡然让很多人泛起了嘀咕,苏泽浅身边的这人好像经历过不少场面啊,在无象殿这级别的拍卖会上也一点不畏缩。 十一万的高价苏泽浅都犹豫着不敢喊,莫洵就这么喊出来了?是不知者无畏,还是真的有底气? 而苏泽浅并没有一点反对的表示? 对了,这个年轻人是莫洵啊,他其实不年轻了,他的沉着是几十年的人生积淀,所以虽然不是天师,在气势上也是不输什么的。 年轻的外表配上经年的积累,莫洵气质超然,而他身边那个真正年轻的人,因为修剑,一身凛冽气势,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倒是和谐,周身气场卓然出尘,众人因为莫洵的喊价侧目去看,一看却是移不开眼了。 拍卖会进行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是热血上头,偏偏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冷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把周围的人都比了下去。 不由有人暗自揣测:“苏泽浅莫洵是不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呢?十一万啊,也真敢叫!” 有人不怀好意的接口:“莫洵都不是天师,就敢喊价,苏泽浅在外人面前不能说什么,因为掉的是自己的面子,回去谁知道会怎么样?现在莫洵可算是靠他养着的,居然还敢摆师父的派头!” 距离太远,那些小声的讨论苏泽浅和莫洵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殷家人仍不肯放弃,十一万的价喊出来后,殷家长老死死瞪着莫洵看了好一会儿,喊出了“十一万两千”的价格。 然后又有人跟了“十一万三千”。 竞价从一千一千加价,慢慢变成五百五百加,然后是一百一百,速度越来越慢,增加的幅度越来越小,所有人都快到极限了。 莫洵传音给苏泽浅,又让他凑了个整。 有整个榕府作为财力支撑的苏泽浅举牌:“十二万。” 清冷的嗓音如同滴入油锅的冷水,噼里啪啦溅出无数暴躁因子,没有人说话,这个价格没人敢往上加了。 也没人敢恶意喊价,拍金属材料时苏泽浅果断的抽身让他们不敢随便乱喊。 整个拍卖厅里只有拍卖师的声音,然而灵力如潮汹涌,卷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苏泽浅张开自己的灵力,将莫洵保护起来,直面狂风巨浪岿然不动。 压轴拍品殷夫人,以十二万的最终价成交。 第一日的拍卖会随即结束。 大会散场,拍卖会竞价的紧张散去,不能言之于口的紧绷拢了上来。 拍卖厅很大,坐着竞拍时不觉得人多,等散场时都往入口走便拥挤了,而这拥挤中还潜藏着不怀好意。 苏泽浅让莫洵走在他前面,一手护在他后腰,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保护动作。年轻人垂着眼,脊背挺拔,身体是蓄势待发的紧绷。 从他们周围经过的人多半特意绕开了距离,刻意将视线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投,榕府的势力,他们招惹不起。 当然也有人在经过时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们,是考量与评估,偶尔有些,也会把视线往苏泽浅放在莫洵腰上的那只手上转一转。 第三场拍卖会在明天下午,无象殿位处深山之中,往来不便,为了更好的服务客人们,无象殿免费提供两天的食宿——说是免费,其实全都包涵在入场券的票价中了。 拍卖会出口外,两列侍应生已经等着了,他们将一组组客人往各自的房间引,人群很快分散开去。 无象殿的住宿区同样古色古香,到处可见符咒结界的痕迹,不同于榕府彻底的古老,无象殿古典的装潢中融入了许多现代元素——主要在生活设施上,自然,这些设施同拍卖大厅中的照明一样,是用天师的手段来达成科学进步带来的便捷舒适。 住宿区坐落于山中,花木掩映间时不时有精致的黑瓦小屋露出一角。侍应生将莫洵苏泽浅带到他们的院落,在院门前浅浅一鞠躬,没有离开,却是走了进来。 “苏先生,莫先生,两位今天在拍卖会拍出的价格已经超过了您们在无象殿抵押的本金,为了不影响明天下午的拍卖,无象殿建议两位增加抵押。” 苏泽浅点了点头,淡声说:“知道了。” 无象殿的侍应生不知是敌是友,他不会在对方面前去问莫洵意见。 得到答复,侍应生不再多言,鞠躬退下。 等人走了,莫洵开口道:“我让人送来,你不用操心。” 黑瓦庭院坐落在山腰上,一条山溪被引入,做出了曲水流觞的意境。 无象殿中无寒暑,气候宜人,水色山光清透宜人,看着都是享受,莫洵却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别碰无象殿的水。” 苏泽浅是个厨师,整天呆在油烟腾腾的厨房里,多少有些洁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莫洵说不能碰水,他想到的立马就是:“那洗澡呢?” 莫洵无情的粉碎了他的幻想:“洗手都不行。” “无象化万象,万象皆虚妄。”男人解释道,“虚妄就是幻境,鲛人唱出的海市蜃楼是幻境的典型代表,无象殿所在的地方在很多年前是片海,住着大量鲛人。” “你命中带水,一个不小心被水里潜藏的鲛人魂缠上,会很麻烦。” 苏泽浅还是刚刚的问题:“那洗澡怎么办?” 莫洵看他一眼,年轻人表情不太自然,显然是猜到了他可能的回答,于是莫洵就笑:“一起洗啊。” 说这话时的莫洵其实是准备退一步的,现实不比意识界,到底要真实,苏泽浅脸皮薄,就是做过了,带着情.趣意味的鸳鸯浴恐怕也不能接受——莫洵完全不知道,他教出来的苏泽浅为什么会那么保守。 然而出乎意料的,苏泽浅虽然不自在的转过了头,但没有反对,反而是瓮声瓮气的问莫洵:“先吃饭先洗澡?” 他问完偷偷摸摸的看了眼莫洵,正巧和莫洵对上视线,男人眼中惊讶明亮的光几乎烫了他一下。 苏泽浅听见莫洵笑:“当然是先洗澡。”没说出的半句是省得你后悔。 苏泽浅逃一般的往浴室里去:“我先去放替换衣服……” 莫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之前一个星期教你的都忘了吗?” 苏泽浅:“什、什么?” “用灵力。” 莫洵攥着苏泽浅的手按上房门上的一道花纹,年轻人感觉着手下的触感立刻知道了那是一个符,灵力输入,阻隔窥探的结界被打开。 莫洵随即放出自己的灵力,极浅的金色在苏泽浅视线中一掠而过,衣柜砰一声打开,浴袍兜头罩下。 苏泽浅:“……” 莫洵:“想起来了吗?” 苏泽浅扯下浴袍,忍不住反驳:“什么都用灵力,那我们的手脚干什么呢?” “干这个啊。”莫洵一手攥着苏泽浅手腕,另一只手横到他腰后,半抱的动作迫使苏泽浅和莫洵一齐迈开步子,往浴室里去。 浴室中的水龙头全是以符咒控制的,莫洵探出灵力,稍加刺激,人没到,一缸热水已经放满了。 水汽氤氲中,苏泽浅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等他感觉到莫洵的灵力贴着他的脊梁骨往下滑,在给他脱衣服时,年轻人一个激灵挣脱开:“我自己来!” 知道到了火候,再撩下去适得其反,莫洵从善如流的松开苏泽浅,将手探入水中,做这个动作时,男人是认真且严肃的,他是在确认安全——不知是苏泽浅的安全,也是他莫洵自己的。 柔软温暖的水汽,柔软温和的笑意,柔软暧昧的气氛,苏泽浅看着挂着笑的,认真的莫洵,又是晃了下神。 心里不由自主的又冒出了莫洵真漂亮的想法。 山中天黑得早,浴室没有窗户,微弱的一豆灯光下,古色古香的环境中,黑发男人运转灵力,整个人微微发着光。 那一句苏泽浅在醉酒时说出的,自己早已不记得的话,突然间又一次的闯入脑海。 皎皎如明月。 如玉的画中人扭头看苏泽浅,说的话简单粗暴,和形象大相径庭:“脱衣服。” 只剩一件衬衣的苏泽浅:“……真的要一起洗吗?” “事到临头怂了?”西装革履的莫洵扯开领带,斯文相被这个动作破坏殆尽,“你没得选。” “都是男人,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衣冠禽.兽脱了西装,好好的挂起来,抽领带,脱衬衫,一些列动作做得又慢又有条理,“都是男人,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吗?” 苏泽浅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网上啊。”莫洵自己脱完,来脱不肯动的苏泽浅,“你知道我电子产品用得都不错。” 哗哗的水声中,莫洵后面的话低不可闻,解扣子的手不可避免的触碰到苏泽浅的皮肤,仿佛带起了一串串火花。 男人不知是在说服苏泽浅,还是在说服自己:“只是洗个澡,乖。” 第一一五章 嘭嘭嘭嘭—— 粗鲁的拍门声伴随着醉酒的大舌头音传进房间:“苏泽浅!出来!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房间里!榕府就是这鸟样吗?!出来!和爷爷我来过两招!” 叫门声在寂静的山中曲曲折折传出去很远,门内的人却始终没有动静,仿佛真的印证了缩头乌龟的评价。 门外满面通红的醉汉不肯罢休,持续的喊着,渐渐有人过来围观。 醉汉身后聚了有五六个人时,门终于开了。 醉汉嘴里不清不楚的嚷着:“哟,终于舍得开门了,苏——” 喝醉的人扶着门,含胸弓背,门打开,他失去支撑,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有阴影落下来,门内的人高且挺拔,只一个影子,就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醉汉一抬头,撞进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里。 苏泽浅是冷的,但在参加拍卖会的这群里人中,也是年轻而青涩的。可是门口的那双眼睛沉淀了太多的东西,没有苏泽浅的冷冽,却让醉汉瞬间清醒了下。 在短暂的一愣之后,醉汉低声嘟囔:“不是,你不是苏泽浅。” “苏泽浅呢?!” 他嚷着,就要往屋里面冲。 莫洵一点不客气,抬脚把人踢出去,毫无防备的醉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各位就这么看着?” 手扶在门上,莫洵开口问道,虽然声音平静,但如此的情况下,谁都能听出他的不满来。 围观了许久的天师终于上前,把醉汉拖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莫老师,这家伙喝醉了,我们怎么拉都拉不住。” 莫洵笑着,话却刺耳:“这不是拉住了吗?” 那天师脸上一僵,还是勉强笑着:“嘿,那什么,其实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莫老师你不是天师界的人,不知道无象殿的规矩。” “为了促进大家的交流,拍卖会结束后,无象殿晚上会举办集体活动,苏泽浅苏大师初来乍到,恐怕也不清楚,这活动虽然不是强制,但向来是不能缺席的。” “什么活动?在哪里举行?” “是天师间的交流切磋,举行的地方在这座山里,用灵力感受一下就行。”他这话是在说普通人莫洵是没有参加的资格的,“这活动有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和苏泽浅面对面说一说?” 说着这话的天师把醉汉扔给后面的同伴,已经走到了莫洵面前。 莫洵把着门,还不让人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他往后退了些,像是要让开位置把门打开,然而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门挡住了:“等等。”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就行了。” 莫洵退开,苏泽浅出现在半开的门后。 裹着浴袍的年轻人头发是湿的,脸上两团红晕,整个人都还在冒着热气。 门外的人于是知道了为什么开门的是莫洵,为什么醉汉叫门叫了那么久门才开,为什么莫洵语气不好。 因为苏泽浅在洗澡。 门外的天师一瞬间走了神,苏泽浅长得太好,*的正应了那句“秀色可餐”。 好在天师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条理清晰的向苏泽浅解释了活动的内容。 莫洵在苏泽浅身后用三个字总结了天师一长串话:“打擂台?” 苏泽浅回头看他,是询问的意思。 正是黄昏,山间柔和的阳光给年轻人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莫洵看着就笑起来,然后点了下头。 早打晚打都得打,擂台还能保障安全。 把人送走,苏泽浅问莫洵:“他们这算是什么意思?欺负人?” “是啊,欺负人,榕府一派就你一个人带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我,势单力薄啊。”莫洵回答他,“所以晚上的擂台赛记得要争一口气,再出一口气。” 来找苏泽浅的天师话里话外都是晚上的聚会只有天师能参加,普通人是去不了的。苏泽浅却没有就这个问题询问莫洵去不去。 苏泽浅不问,莫洵也不提,打开衣橱让苏泽浅挑衣服。 西装显然不适合晚上的行程,而他们却只有一套西装。不过完全不用担心,无象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檀木衣橱中刻着繁复深奥的符咒,将其中的空间扩大若干倍,造就了一个近似芥子须弥的空间。于是衣橱里得以放下无数服装,各种风格,各种型号。 脱下西装的莫洵毫无意外的换回了他最习惯的古式长袍,苏泽浅选了间t恤套上,修炼到他这个级别已经不惧寒暑,一件单衣足够抵御夜间寒冷。 想到这里苏泽浅突然意识到,衣柜中衣服种类虽然多,但都是些春秋款。 “这就是无象殿的矜持。”莫洵笑着说,“它给客人提供最好的,也要求来的客人是最好的。” 说着莫洵就推了菜单过去:“想吃什么?” 苏泽浅接过一看,菜单第一页上就写着点餐不包含在入场券中,免费的是自助餐。 莫洵看他盯着那行字,就说:“去自助餐,你还想好好吃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缠着你阴阳怪气的说话。” 苏泽浅看莫洵一眼,把菜单推回去:“看不懂,你点吧。”菜单是繁体毛笔字,写的菜名比山海经还离奇。 莫洵根本连菜单都不看,刷刷在旁边的符纸上写了菜名,才写完,书画先生的一笔好字就被符咒吃了进去,半点墨迹不留,一道红印缓缓浮现,仔细一看,是“已下单”三个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菜十分美味,苏大厨挑剔的舌头也得到了满足,吃完饭散散步消消食,就到了晚间擂台赛的时间,苏泽浅直接招呼莫洵:“走吧。” 依然是御剑而行,到了场地,两人又一次的收获了大量视线——在无象殿中,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这对师徒永远是万众瞩目的。 莫洵早已习惯,而苏泽浅也快麻木了。 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的年轻人转头就听到了踩着了自己底线的话。 “看那个莫洵,真敢穿啊。” “不知道他踩在飞剑上有没有腿软,嘻。” 那一声“嘻”显然是女孩子的口头禅,说莫洵敢穿的则是她身边的年轻小伙子。 无象殿提供的衣服种类虽多,但格调相似,说话的两人身上的衣服显然是自备的,是时下流行的潮牌。 吴带当风的莫洵和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画风。 这对小年轻说话声音不低,很多人都听到了,包括莫洵。 夜风之中,如同从陈年画卷中走出的男人袖着手,淡淡瞥眼看过去:“我不仅敢穿,还敢说呢,小朋友们,你们很不懂礼貌啊。” 穿着鼻环唇环耳环的男人立刻跳了起来:“谁不懂礼貌!没礼貌的是你们!” 他用了个“们”字。 “带个普通人来拍卖会开开眼就算了,这里是天师的交流场所,一个不讲规矩带普通人来,一个不要脸——” 他话还没说话,苏泽浅的剑已经出鞘了。 已经能够虚空画符的年轻人再不需要累赘的纸张,于是破绽便小,那剑恍如从虚空中来,寒芒掠过,年轻人头上拴着的大小圆环,叮叮当当全被削了下来。 年轻人的脸刷一下白了,嘴里还兀自逞强:“有本事和我面对面来!躲在别人后面算什么好汉!” 这话是说给莫洵听的,于是莫洵就回答了:“我没杀过人,当然不是好汉。” 年轻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了点年纪的人倒反应过来了:“他在说水浒?” 《水浒传》中,只有杀过人的才被称为“好汉”,其余的再厉害,都只能是“壮士”。 为了确定,有人试探着问:“那壮士?” 莫洵冲着他一笑:“也算不上啊。” 壮士得是有本事的人,他现在不过是个天师堆里的普通人,哪能算壮士。 这就是说对方的理解是对的,他用的确实是水浒里的梗。 立刻有人哈哈大笑着火上浇油:“哎呦,这是在嘲笑年轻人没文化!果然敢说!” “呸!”娇小时髦的姑娘粗鲁的吐了口痰,手中红光一现,一条软鞭对着莫洵甩了过去。 她用灵力给莫洵施压,不让他躲过去。 天师的速度多快啊,普通人就算不被灵力禁锢,也不可能躲得开。 莫洵在原地没有动弹,脸上却依然是一片平静,仿佛感受不到压力似的。 小姑娘的攻击当然不可能打到莫洵,苏泽浅一剑,直接把她的鞭子斩成两段。 年轻人是真火了:“不服气就上擂台。”他紧紧盯着对面的那对小男女,“我不欺负人,你们两个一起上。” 完全是靠着家族的资源来开开眼界,手中根本没多少本事的两个年轻人哪儿敢和苏泽浅比试,擂台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生命安全,但如果实力差距太大,一个不小心死了哭都没处哭。 那小姑娘结结巴巴,色厉内荏:“凭、凭什么要和你比试?我们是在和莫洵说话!” 小姑娘眼神突然一遍:“你这么维护他……还把他带来带去的,你是把他当师父啊,还是把他当男朋友啊?看看!”她理直气壮起来,“如果不是,为什么要把他弄这么年轻啊?!” 苏泽浅被问住,莫洵“呵”了声:“现在的小姑娘啊,眼里看见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听说天师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打一架,现在看来我们是非打一架不可了。” “但你们又不肯和阿浅打……那要不这样吧。”莫洵笑着看他们,黑眸熠熠生辉,“你们封了灵力,和我打,两个一起来。” 第一一六章 ——不可能的啊。 莫洵的话一出来,听见的天师都这么想。 天师再混也不可能和普通人动手,被灵力改造过的身体比普通人强上数倍,封了灵力也绝对不公平。 谁知道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比一个答应的快。 “行啊!” “你自己说的!” 他们说着就跳上了擂台,居高临下的叫嚣着。 这么多人在场,到底有人看不下去:“胡闹!下来!” 发话的是钟离钟老,老人家声如洪钟,一声携着灵力的怒喝,直接把两人喷下台来:“天师第一条规矩都忘了吗!” 被天师界的泰山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没有原则,两人脸上根本挂不住,只能灰溜溜退场,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莫洵一眼。 过了片刻有人开口:“那两个孩子虽然不着调,但有一点说得没错,这里确实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 有人说:“给苏泽浅个面子。” 有人说:“虽然没有灵力,但踏进来了,就也不能算是普通人了吧?” 他们的讨论没有得出结论,就听见擂台上有人叫道:“苏泽浅!上来和我比划比划!” 那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赤.裸着上半身,手提一柄巨斧,络腮胡浓密,脑门儿却是秃的,锃亮锃亮。 莫洵看了眼,低声道:“才说了《水浒传》,就出来个鲁提辖。” 苏泽浅同样低声回他:“戴串念珠就是沙和尚……四大名著快全了。” 年轻人低声回了句话后就上了擂台,对战的两人到位,擂台结界自动升起。擂台下的人或站或坐,都将视线投了过去。 结界挡住了擂台上招式灵力的外溢,也挡住了台上两人的说话声,台下众人看见他们交谈了几句,大汉脸上表情丰富,由不屑到气愤到暴怒,苏泽浅则始终冷着张脸。 没两句话,台上的人动起了手,巨斧抡起劈下,擂台肉眼可见的震动,苏泽浅抽身退开,剑还入鞘中。 “……这是对付他不需要用到剑的意思?”观擂的人猜测道。 “太嚣张了吧?” 苏泽浅的嚣张刺激了对手,对方将巨斧抡了一圈,一道黑色旋风骤然浮现,飓风的力量让擂台结界不堪重负,发出仿佛要破碎的,危险的光芒来。 仔细看,飓风团中一道道全是斧头的影子,那风哗一声向苏泽浅飞了过去——这一招的声音,擂台的结界没挡住。 “不担心?” 莫洵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钟离。 “不担心。”莫洵回答他。 男人看见钟离手里拿着只盒子,心想,自己还没来得及找钟家人,钟家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钟离注意到莫洵的视线:“既然你不担心苏泽浅,那么就和我谈谈?” “谈什么?” 钟离把盒子放到桌上,打开给莫洵看,里面是黑乎乎的几块金属,灵力波动微弱却剧烈。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擂台上的苏泽浅似有所感,侧头望了过来,也就是这么一个闪神,他整个人都被黑色的风吞噬了。 莫洵低头看盒子里的东西,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擂台上的人,钟离却是注意到了苏泽浅的表情,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 “我看得出苏泽浅是真的想要这些材料,确实是难得的东西,用得好了能锻出一把非常、非常好的剑。” “这些材料对我们钟家来说……说实话,可有可无。”钟离目露真诚,“我们家和你竞拍的那人,是争一时意气,他和苏泽浅有旧怨。” “他吃不下这东西,求到我这里来,我就只能拉下老脸来问问你们,肯不肯收?” 莫洵抬眼问:“多少钱出手?” “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六百零一块灵石。” 这是在离谱的一千之前,最后的报价。 莫洵没有讨价还价:“可以,我们收。” 钟离问:“够干脆……不需要和苏泽浅商量商量?” “十几万都花出去了,六百零一块灵石,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莫洵笑笑,“怎么说,是立字据,还是等他打完了下来?” 说到这里,莫洵才抬头去看擂台。 黑风散尽,苏泽浅毫发无伤,他的对手现出疲态,年轻人没有拔剑,凌空画符,把人一步步往绝境上逼。 擂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的表情——包括和莫洵一齐往擂台上看的钟离。 一个修剑的天师,一个入行不到一载的年轻人,到底是如何掌握凌空画符这一奥妙法门的? 这,就是榕府吗? 震惊中的钟离听见莫洵状似无意的问:“能问问,和阿浅竞价的,是谁吗?” 钟离回过神:“怎么,还要当面和他讨个说法?” “哪里哪里。”莫洵笑道,“能让钟家家主亲自出面,想必是钟家的大人物吧?阿浅年轻不懂事,有哪里做得不对的,还得请各位前辈指教。” “得罪了的,当然得道歉啊。” 钟离摇头笑:“苏泽浅才是大人物,我们家的那个不是。我当家主,有些事情不论关系远近,都是得出面的。” 钟离看的不是钟家人的面子,而是在对苏泽浅表达诚意。 莫洵又看了眼擂台,正瞧见苏泽浅的对手示意认输。 结束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苏泽浅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看莫洵,莫洵噙着笑,冲他招了下手。 于是苏泽浅也笑了,浅浅勾起嘴角,冰消雪融。 钟离看得一愣,视线往莫洵脸上转去,莫洵察觉到,大大方方以询问的目光看回去。 就是这么几个眼神交汇的时间,擂台上示意认输的大汉突然暴起! 手中巨斧寸寸破碎,化作一张张漆黑的符咒,铺天盖地向苏泽浅飞去! 擂台结界爆发出猛烈的光芒,随即在一声如同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中碎裂! 黑色符咒飞出,灵力如海潮兜头压下! 钟离下意识的放出灵力,护住自己的同时把莫洵也罩了进来! 莫洵一句“谢谢”没出口,脖子上便是一紧,钟离掐着他的喉咙,移到了擂台边! 苏泽浅被黑色符咒包围,一时间顾不上自家师父! 莫洵淡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钟离叹了口气:“你不该来这里。要怪就怪苏泽浅吧,他煞气满身,克父克母,无一不克,你养着他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了。” “所以你是要我死了?” “如果他不肯低头,你就得死。” 成千上万的黑符厉害,苏泽浅一时脱身不得,周围的人没钟离的修为,被外溢的灵力影响,也是七歪八倒。 李林在一边看得着急,却是被压得连话都说不出。 莫洵不急不躁,和掐着自己脖子的人说着话:“你要他向谁低头?” “向我低头!向天师低头!” 这一句话吼出来,一柄拂尘穿过重重灵力封锁打了过来:“钟离,你在做什么!” 张不知的怒喝声破开灵力压制,让不少实力不济的天师得以喘息。 莫洵被钟离拖着往后:“看来你不能代表全部的天师。” 他又问:“天师可以杀人?” “可以!当然可以!” 张不知已经冲到面前,钟离应付实力相当的对手,顾不上莫洵,狠狠把他往后一推。 沉重的灵力陡然压下,莫洵维持着普通人的状态,丝毫不做反抗。 他感觉到自己又被人抓住了,侧头一看,是一开始看自己不顺眼的那对小年轻。 两个小年轻在灵力风暴中堪堪能自保,对待莫洵就没钟离那么周全了,直接让他暴露在暴烈的灵力中。 “让你装!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不行了吧!”小伙子恶狠狠的说。 “长得挺帅,可惜太老了。”姑娘拍拍莫洵的脸,“钟老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让我们出出气也好。” “你们有什么可气的?” “你们不在乎杀人?” 莫洵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天师修炼的法子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走捷径,吞食生人精气,杀的人多得去了,气么,也没什么气的,就看你不顺眼呗。” “我们辛辛苦苦修炼,却人人喊打,说我们邪魔歪道,你什么都不做,靠着个苏泽浅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尊重,你说我们气不气?” “你们打算现在就杀了我?” 小伙子看了眼重重叠叠的黑色符咒:“看苏泽浅怎么选。” 小姑娘奇怪道:“你怎么还能说话?” 暴露在灵气风暴中的莫洵只是安静的笑。 小姑娘顿悟:“苏泽浅给了你什么?” 莫洵:“你猜不到的。”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莫洵手里拿着东西,拳头大小的黑糊糊一块儿东西。 “拿来!” 小姑娘伸手去夺,手才碰到那黑铁块儿就是一声尖叫,摊开手掌一看,掌心纵横交错有千百条深可见骨的口子,一只手已经被斩得烂了。 姑娘捂着手尖叫:“什么东西!” 第一一七章 姑娘手上伤口纵横,出血却不多。 莫洵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铁疙瘩变重了几分,冷冰冰的表面仿佛也透出了温度。 姑娘喊着疼,又惊又怒的看着莫洵,小伙子心疼着姑娘,握着她的手腕,怒瞪莫洵却惧怕他手里的东西,一时不敢上前。 年轻人的踟蹰只持续了几秒钟,不能碰莫洵,又不是没办法教训他! 他没用灵力,向莫洵投出一把匕首。 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天师不用灵力投出的匕首也是普通人难以匹及的快准狠!他以吸食活人精气为修行法门,这一手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即使在黑符造成的强大灵力压迫下,他的匕首依然以非常高的水准飞了出去。 莫洵伸出手,轻飘飘的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匕首。然后手指一松,匕首落地。 刀刃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中,对面两个年轻人的脸刷一下白了。 钟离被张不知缠着,天师们被黑符影响着,两个年轻人要对他下杀手,刻意将人往隐蔽的地方拖,于是莫洵也不装了。 “是钟离让你们来挑衅我和苏泽浅的?”莫洵扔了匕首,也不做什么,转了个身,往黑符包裹的擂台上看去。 两个年轻人连逃都不敢逃:“不不不,不是的,是我们眼瞎!” 深藏不露的莫洵很可怕,钟家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不敢说谎。 “钟家当家把我们打下台后,钟家有人找来,给我们道歉,诉苦,给我们报酬,让我们帮他们做事。” 不可一世的姑娘这时候眼里两包泪:“你、您手里,到底是什么?” 莫洵将手中的铁球抛了抛:“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他能感受到其中的灵力,也能看出这是块好铁,却完全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干嘛。 不过—— “会吸血的,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明显是欺软怕硬的混混角色,一个问题就榨干了他们全部的价值,莫洵想了又想,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了:“你们刚刚是想要杀我没错吧?” 两个年轻人腿肚子打颤:“不是我们!是钟家!” 他们想要跑,却发现自己被钉在了原地,而控制了他们的灵力并非来自莫洵。 两人听见身后有动静,轻巧柔软的单音节,不是人走路的声音。 一团儿白影从他们头顶越过,糯米团子一样在地上弹了两弹。 是只兔子。 兔子看着它们,表情如同每一只草食动物懵懂无辜。 然而却是它的灵力让两人无法动弹。 兔子回头看莫洵,莫洵在看毫无动静的擂台。 鲁智深一样的大汉在放出黑符后迅速干瘪,很快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干尸。此刻擂台上只有那个散发出巨大威压的黑色茧子,苏泽浅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莫洵没回头,吐出两个字:“吃吧。” 兔子耳朵一抖,身子一蹦,就往两人扑去,三瓣嘴一张,露出满嘴的獠牙! 角落里的惨案无人察觉,始作俑者一脸云淡风轻。 苏泽浅迟迟不能突破黑符包围圈,算得上情况不妙,但莫洵真的如同他之前说的那样,就是不出手。 白兔子吃了两个人,心满意足的抬起前爪抹抹嘴,一双眼睛红得发亮,满身的白毛却一滴血都没沾到。 然而两个年轻已经连根头发丝都不剩了。 白面团儿蹦到莫洵脚边团起四肢,窝成个球消食。 莫洵低头看了看,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兔子眯起的眼睛猛然睁大,耳朵一竖,受宠若惊。 而后它在莫洵的抚摸下舒服得忘乎所以,翻个身露出了最为柔软的肚子。 晚间的聚会已然成了一场闹剧,张不知钟离打个没完,新仇旧恨一股脑翻出来,别人或许不知道钟离为什么突然翻脸,但他的老朋友老对手张不知清楚地很。 从来没有人甘心做第二,钟离一直在争,天师寿命较普通人长久,但也不是无限的。天师越老越强,但当灵力弥补不了身体的损耗后,人就也开始走下坡路,钟离就快要到这个年纪了,相应的,张不知也是。 这两个一把手都到了退位的年纪了。 张不知平静的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当家主的日子里,守住了张家在天师界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于守成中有发展。 而钟离则开始焦躁,他想有所建树,如同历代每一位钟家家主一样,想要坐上第一的位置,这位天师得失心极重,年龄的增加和身体的衰弱让他渐渐不择手段,于是有了今天这一幕。 在完美收官近在眼前的时刻,老对手的一招臭棋或许会让他前功尽弃,张不知怎么能不恨? 黑符的压力加上两大天师打斗的压力,使得在场的其他天师都在往外退,莫洵站在极靠近中心的隐蔽处,竟一直没被人发现。 而退出了中心区域的天师们也顾不上莫洵了,纷纷往外传消息,张钟两家老天师打了起来,擂台上出现了从没见过的黑色符咒,榕府苏泽浅被困,场面一片混乱。 苏泽浅在黑色的符咒中又看见了许久之前看见的画面,年轻莫洵倒在一片黑暗中,双目流血,被人洞穿胸膛。 这一次苏泽浅看见了杀死莫洵的人的脸,没有任何特色的,一张男人的脸,属于鬼王的脸。 苏泽浅能看清鬼王的脸,两人间的距离却很远,年轻人于是知道这一定又是个幻境,内心平静,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你要习惯你的灵力,以灵力为手脚四肢。”莫洵耳提面命的教导响起在耳畔。 灵力的速度比风更快。 苏泽浅扬手一击,银色光芒瞬间就突到了鬼王面前! 鬼王扬手格挡,翻开的袖袍拂出一片碧幽幽的鬼火。 “苏泽浅。”鬼王转过身,仿佛这才看见苏泽浅。 他看了眼苏泽浅,又回头看了看倒在墙角,破布娃娃一样的莫洵,说:“是你害死了他。” 苏泽浅根本不听他说话,一剑斩了过去。 剑光如匹,在漆黑的环境下如一道月光瀑布般泄下,鬼王又是一挥手,将莫洵的尸体迎着剑光,向苏泽扔去。 年轻人毫不动摇的下斩! 莫洵的尸体湮灭在盛大的剑光中,剑光那头,鬼王的衣袖被割下半幅,化为黑烟散去。 “真下得去手啊,苏泽浅。”鬼王撩起自己剩下的半幅袖子,“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你真的以为你身上的煞气克不到莫洵吗?” 苏泽浅知道自己不该听,于是他不断攻击,然而不知是因为这里是幻境,还是因为两人的实力差距,苏泽浅的攻击再也没能奏效。 攻击的响动被黑暗完全吸收,鬼王的声音清晰。 “我们来数一数。”鬼王竖起了一根手指,“莫洵第一次受伤,是为了去教训伤了你的水鬼。” 他又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二次受伤,是因为你在别墅中遇难差点溺毙。” “第三次,是你实力不济被拖入黄泉幻境,第四次,是你偏听偏信动了判官案,第五次,是你把赵家女引上了火车。” “也许这么说你还不能明白,那我再说清楚一点,实话告诉你,莫洵的势力我渗透的不多,他的属下大多衷心,被我买通的小鬼你能遇上,恰好处在封印裂口上的鬼屋又被交到了你手里,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攻击无法奏效,苏泽浅索性停了下来:“有通天壶绿烟的女人,是找你占的卜?” “没错。”鬼王承认了,“赵家精通符咒,钟瑾只有魂魄,需要符咒固魂,那女人就是专门为他画符的,两人日久生情。钟瑾死在山里,她要找山主复仇。” “你知道她扶乩占的是什么吗?” “是你的煞气。” 苏泽浅不信,他完全不知道这一次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坚定的不信,他抬剑指向鬼王:“胡言乱语。” 鬼王只说:“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去问莫洵,你知道的,他不能说谎。” “苏泽浅,我不杀你。”鬼王这么对年轻人说,笑得意味深长“你死了,莫洵这一局,就能破了。” 他说着不杀苏泽浅,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你现在,的确有点太强了。” 鬼王的话没出口,光是动作就让苏泽浅警惕了起来,在他话音落下之前,年轻人已经撑起了灵力屏障。 非常有先见之明的举动,几乎可以说救了他一命。 黑色的粘稠的雨水,像是一根根钉子,从虚空中显现,骤然袭向苏泽浅,在灵力屏障上打下一个个墨团。 具有腐蚀性的黑色侵蚀着屏障,丰沛的灵力如臂使指,源源不断的填补空缺,鬼王的突袭被全然的挡了下来。 然后巨大的威压骤然降下,苏泽浅整个人都往地上倾去,然而他撑起的灵力屏障却没有在压力下破碎,始终护在他身前。 鬼王“唔”了一声:“苏泽浅,每次见面,你都能给我惊喜。” 他迈步向前,抬手在虚空中一抓,黑烟凝成一把长.枪,枪缨穗鲜红。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看见鬼王使用武器。 鬼王枪尖突刺,轻而易举的破了苏泽浅的屏障,想要再继续深入却感受到了又一层阻力。 那是实打实的结界,用纸符撑出来的。 第一一八章 用于紧急情况的保命符,符纸内贮存了大量灵力,只需释术者用少量自身灵力激发即可,威力巨大。 鬼王抽回枪尖,斜斜一甩,银色枪尖划出黑光,黑光中是一个个离散的符文,随着枪尖划过的弧度织出一片结界。 纸符炸裂,熊熊火光淹没了黑暗,也淹没了鬼王,黑色结界坚固,在烈火之中岿然不动,鬼王隔着黑色符文,看见火光中明亮的金色,那是莫洵的灵力印记。 金色的光芒印在鬼王漆黑的瞳孔中,黑色结界里面目平凡的男人扯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等火光散去,苏泽浅已经没了踪影。 鬼王优哉游哉的踱了两步,突然抬起枪,向斜上方投出,暗红光芒爬过枪杆,由枪尖激射而出! 黑色的天幕被刺穿,暗红光芒照出撕裂的痕迹! 苏泽浅在逃,再逃也逃不出黑色环境的范围,他距离鬼王应该已经很远了,但鬼王一击出手,可怖的威压仿佛就咬在身后! 漆黑的环境中毫无阻拦,年轻人根本找不到隐蔽的地方,只能靠自身的力量防御。 在鬼王的攻击中,他的防御就如同流水中的顽石,黑夜中的明灯,鲜明异常。 “找到你了。” 这一句话的声音很远很缥缈,但苏泽浅清楚的知道,恐怕下一秒,鬼王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再一次想方设法的往远处逃去—— 一切都和莫洵陡然发难时的训练那么相似,托福于之前的折磨,面对真正的敌人,苏泽浅心里并无慌乱绝望,反而能有条理的,一步步的计算自己接下去的行动。 苏泽浅确定自己可以保住性命,但如果想突破,还差了些什么…… “放心吧,苏泽浅不会有事的。”黑符结界之外,隐蔽处走出一个人,对莫洵这么说。 张钟两位老天师还在打,莫洵有意识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擂台周围已经清空,这个人出现得突然,连莫洵都没能察觉到他的到来。 “你是?”抱着兔子揉着的男人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声音粗粝沙哑,“换成普通人在这里,早就被碾成肉酱了。” 如果换做其他时候,莫洵肯定会回答一句,把这个问题绕过去,然而此刻男人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老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钟瑾的妈妈?” 老婆婆沙哑的笑:“怎么看出来的?” 莫洵不遮不掩,却答非所问:“你去过山里。” 老婆婆的回话也是跳跃性的:“那天你也在。” 话音落下,莫洵抬手把兔子扔了出去,手掌一翻,打出金色符文,对面老婆婆在同一时间伸出枯瘦的手指,一道紫黑色的灵光笔直的刺向莫洵! 金色符文如同被子弹击中的钢板般凹陷下去,老人投出的灵光虽然细小,却威力巨大! 莫洵手指一抓,金色符文合拢,将灵光吞下,紫黑色的光芒在金色符文的包裹中炸裂,符文震动,地面震动! 张钟两位老天师察觉到动静,转头看去,却只看见一片迷障。 “谁在那里?!”张老天师喝道。 “不关你的事!”钟老天师一掌推过去! “钟离你想杀我?!”张不知目眦欲裂。 “难道你不想我死?!”在无象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挟持莫洵一个普通人,他已然是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 “回头是岸!你会葬送整个钟家!”张不知拂尘抽出,张口喝出真言,“缚!” 银色拂尘化作一条巨龙,咆哮着向钟离冲去! “开!”钟离一掌拍在地上,土刺炸出,幽幽鬼火从地下冲出,一只只厉鬼缠上银龙,张口就咬。 巨龙咆哮,鬼魂厉嚎,两个天师打得天昏地暗。 另一边,心照不宣的放出了迷障,都不想被看见的两人的打斗要安静的多,激烈程度却比两位声名在外的老天师更高上许多。 两位老天师还在嘴上半真半假的问“你是不是要杀我”,这里两个半句话不说,一个劲的打,招招夺命。 两人都不用武器,完全靠一双手凌空施咒,金光,紫光,都是凝练而纯粹的,汹涌的灵力把周围的花草树木统统碾成齑粉,连石头都没能幸免,地皮更是被刮下一层。 无声而激烈的战斗快速撕裂了迷雾,而两人谁都空不出手去补屏障,白兔子见势不妙,慌忙补救,迷障是勉强维持住了,然而它没有看见,两人的打斗造成的能量波动沿着山体传递了出去,归鸟离巢,尖利急促的鸣叫着,野兽疯了一般往山外跑,带起滚滚尘烟,山石噗簌落下,成片的老林子被推倒,被连根拔起,属于天师界,却不被天师掌控的力量被惊动,于地层深处苏醒,红外成像的卫星图上,无象殿所在区域骤然变色! 风中传来了着微弱的歌声,莫洵骤然回头,鲛人的歌声是从黑符包围中传出的! 老婆婆看他走神,完全不去提醒,抓住机会一掌拍过去。 然而她那一掌没能落到莫洵身上,脚步才动,整个人便被捆住! 从地下蹿出的黑色锁链把她层层锁住,连同灵力也被封印得一干二净! 被捆住的老婆婆痴痴笑了起来:“咯咯咯,缚魂锁……都说山主是另一只鬼王,没想到竟是只无常鬼!” 莫洵握紧了拳头,没回头,也没去破黑符阵:“你知道的很多。”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老婆婆大笑,“我还知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冥界!阎王不在,判官不书,无常鬼根本不能抓生魂!” “我还知道你修佛,一招一式里都是禅意!你能杀妖能除鬼,能斩尽魑魅魍魉,却不能亲手杀人!” 杀那两个年轻人,是白兔子动的手。 “人是血食,你享血食必遭天谴!” “我杀恶人,救万千生灵,得大浮屠,菩萨不会怪罪。”莫洵回过身,抬手一握,黑色长棍于虚空浮现,沉沉坠入掌心,“此间无地狱,又哪来神佛,谁能拘束我?” “天道仍在!” “天道?”莫洵一笑,“它能奈我何!” 老婆婆仍道:“就算你不惧天道,无阎王令,你能杀得了人?常言道阎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而今根本没有所谓的三更五更!” 在和苏泽浅的第一次争执里,关于困在吴记菜馆下鬼王幻境中的那些人,莫洵仅仅是不救。不救亦不杀,是不插手。 天师们的定位其实很模糊,他们是人,但半只脚踏入神鬼之境,又不能算是全然的人。 “人间已自成轮回,鬼神之力已然无用!” “我把该三更死的人留到了今天,为什么不能让五更死的你现在就死?”莫洵欺近老人,紧紧盯着她,仿佛要透过皮表看她的灵魂,“知道这么多的你,是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空子可钻。”老婆婆一直在笑,她很兴奋,“我一直期待能遇上你,研究透你,我就能穷尽天地奥秘!我的钟瑾就能彻底活过来!” 长时间的对话与观察让莫洵看透了老人的灵魂,她把自己的身体掏空,做成了鬼王的容器,她有自己的意识,而这意识正在消弭,鬼王在她的身体中复苏。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空子可钻。”莫洵看着她说,“我赞同这句话,你有空子钻,我也有。” “你说鬼神无用,却又依附鬼神,你说你是人,却做着不是人该做的事。” “你的钟瑾已经活了过来,是你让他再一次的死了,三魂七魄分毫不剩。” “钟瑾没有死,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老婆婆道,“我不仅知道钟瑾去了哪儿,我还知道苏泽浅从哪里来!” 莫洵扬棍下击:“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老婆婆骤然大喝,竟然挣脱了缚魂锁的束缚,“也得知道!” 紫黑灵力彻底成为黑色,全力维持迷障的兔子被掀飞,张钟两位老天师同样被骤然爆发的灵力掀飞! 黑色光柱从山坳处冲天而起!青色山林骤然变成一片枯黄,跑得慢的走兽,飞得低的鸟类,统统于瞬间变成一具具骨架! “你们曾想让我于轮回中赎罪孽,投我于恶道中。” 老婆婆同样变成了一具枯骨,那具枯骨眼中亮着两点鬼火,气流于骨间碰撞,撞出一个个含糊的字眼来。 “我逆流而上,偶然于三恶道中得一片魂魄。”骷髅看着莫洵,看着单膝跪地,口吐鲜血的莫洵。 莫洵擦去唇角的血:“闭嘴。” 寄居于枯骨中的鬼王压制着莫洵,不让他脱离人类躯壳,让他的魂魄与*一起衰败:“多神奇,居然有人能在三恶道中保持灵魂不灭。” 三恶道绞碎三魂六魄,使人神魂不全,意识不明,受种种苦楚。 “更神奇的是,那道灵魂居然没有被恶道浸染,依然干净纯粹。” “那道魂太干净了,恐怕是误入的,若让它于恶道中轮回,必得惊天大功德,一飞冲天。” 鬼王道:“我拾了它,将它放在鬼气中浸泡百千年,染得它满身煞气,再将它投入轮回,然后将它送到了你的面前。” 第一一九章 为什么苏泽浅在山中修炼,能得到老王“太拼命”的评价?为什么他能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一直坚持下去? 因为他在无知觉时就已经进行了太过长久的抗争,拼命已然成了生命的本能。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在杀人之后他仅仅只是情绪波动,而没有任何崩溃的迹象?这不仅是因为他内心坚强,也不仅是因为他保护的人是莫洵,更是因为他被鬼气浸染,于内心深处的某一角落,潜藏着杀戮的因子。 中元节时,鬼王能在山中轻易窥见苏泽浅内心,也是因为这一点,年轻人身上打着他的烙印。 在眼眶中点着两点鬼火的骷髅在黑气缠绕中渐渐生出了新的皮肉,慢慢有了活人的样子:“莫洵,第一次在山中见到苏泽浅,我就看见了他对你的心思,当时我以为他是单相思。后来,在幻境中,他变强了,对我的防备严密——我想他根本没意识到他已经在抵抗我了——我没能看见太多,但我遇到你,你说你这一劫不是‘无家可归’,说实话——” 渐趋血肉丰满的鬼王看着和自己截然相反,被困在人类*中,承受着衰亡痛苦的莫洵:“说实话,一开始我根本没往情爱的方向想,直到……直到我看见了你在苏泽浅身上刻下的烙印。” 莫洵已经不仅是吐血了,他脸上身上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整个人千疮百孔,如同一团从鲜血中捞出的*的棉絮。 男人周身有黑烟凝聚,他试图从*躯壳中突出,摆脱鬼王的禁锢,然而后者占了先手,又没有拖累,此刻实力比莫洵更胜一筹,莫洵想要突破,难上加难。 “多神奇……你爱上了我的一个分.身。” 鬼王说。 “莫洵,你爱苏泽浅,不如来爱我。” “……苏泽浅有自己的魂魄……”莫洵不服输的撑起身体,霎时间血流汹涌,滴下的鲜血中开始掺有金色,“……他不是你。” “你这完完全全是双重标准。” “看,接受了我百鬼辟易的天师你要杀,投靠了我的山里人你要杀,到苏泽浅,这个和我联系最深的,不知该算是人类,还是妖怪的家伙身上,你却想着让他摆脱和我的关系了?” “虽然他自你始,却是我的人,思我所思忧我所忧,怎么能说是你的人?” 莫洵身上血肉如花瓣片片凋落,那场景血腥又艳丽。 血肉剥落后,留下一具森森白骨,灿然有光的骨架上全是一个个金色符文。 绘有金色符文的骨架是结界是牢笼,骨架内是一片暗沉的,流淌着的墨色。 骨架内的黑色东.突西撞,骨格破裂的脆响声中,金色符文一个个黯淡消失。鬼王放松了自己对莫洵的压制,饶有趣味:“你终于舍得脱掉这件衣服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你想不想让苏泽浅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鬼王说完,不给莫洵回答的时间,一抬手,撤去了黑符结界。 结界落下,露出了筋疲力尽的年轻人,他意外的没有受什么伤,表情却很难看,精神十分明显的处于临界点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墨色突破白骨奔涌而出的画面。 早在中元时,甘草就说漏了嘴,莫洵和鬼王本源相同,不过一个善鬼王,一个是恶鬼王。白骨之上刻有莫洵的灵力印记,而那突围而出的黑色像是鬼王将莫洵彻底杀死。 苏泽浅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某根弦啪得崩断—— 白光大盛! 山林震颤!无象殿震颤! 微不可查的鲛人歌声陡转凄厉,外围天师捂住耳朵弯下腰,仍有不少人耳中流血,乃至于不省人事。 之前被灵力撞飞的张钟两位老天师被家人救起,未曾醒来。这阵突如其来的歌声中,没人来得及去照看这两个昏迷的人,重伤之下再遭重击,两位老天师于昏迷中无意识的吐血,面色瞬间衰败,慌得众人一叠声的叫“钟老”、“张老”! 两位老人自然无法给予回应,柔和的白色光芒伴随着众人都十分陌生唱诵声落在了这两人身上。 鲛人歌声已歇,靠近白光的人感到通体舒畅,体内暗伤正在被治愈,连针扎似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很快大家都反应过来那颂唱声是外国话,一扭头就看见了穿着神父袍走来的三个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大家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年长白人看上去六十多岁,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字正腔圆,“我们感受到了一股邪恶的力量,赶过来看看。” 他身后两个人,一个四十来岁,面色严肃,一个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年轻的白人显然同大多数天师一样,也被鲛人歌声影响,满脸虚弱,走路都有些摇晃。 “外国人?”许多天师既疑惑又警惕,有治愈效果的白光并不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你们可以称我为乔。”慈眉善目的老人简单的报了个名字——或许还不是真名,“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鬼王……鬼王出来了。” 在白光之前首先有黑气,黑气造成的破坏比白光大得多。 有被治疗了的年轻天师看对方是三个外国人,就解释道:“我们的鬼王,就相当于你们的路西法。” 乔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撒旦!” “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有天师警惕的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忙?” 慈祥的老人露出悲伤的表情:“现代社会非常喧嚣,人们的信仰不再纯粹,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我们是来学习的,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们。” “如果你们能给我们帮助,我们也会回报你们。” 手握权杖的慈祥老人闭目颂唱旋律和缓的咒语,白光大范围的铺展开来,清风拂过,焦土生花,众人身上的伤势被治愈,高挑苍白的年轻欧洲人露出享受又崇拜的表情,目光炙热的望着老人。 白光沐浴下,张钟两位老天师幽幽转醒。 “什么东西?”张老天师皱着眉头,疑惑于投注于自己身上的力量。 钟老天师一声咳嗽,吐出淤血,立刻撑起身子,警惕的环顾四周,钟家人赶忙扶住。 乔问:“为什么,你们的鬼王会出现在这里?” 钟老的视线一下子移过去,像是被老人身上是袍子扎了一下,猛地一眨眼:“外国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说外国信教的人不多了,他们日子不好过,来中国取经的。” “瞎说八道。”钟老呸了声,动作粗鲁,完全没了领袖的模样,“外国人的信仰不知道比我们强了多少,他们又没有文.革!” 张钟两位打得不可开交,救下来后被远远隔开,另一头张老也在问外国人的事。 “那么是谁邀请他们来无象殿的呢?”张老没有就他们的目的说什么,反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说,是无象殿的人联系他们的。”有天师开口,正是被莫洵拘了魂的吕家人,他说话行动毫无异样,“干我们这行的很少碰见外国人,我去打听了下……听说他们是先和天师散修有了接触——接到同一单任务,然后渐渐熟悉,聊到了黑市,无象殿。” 有年轻人握着手机道:“看服装,这三个人都是主教,按年纪从大到小,分别是大主教、主教、见习主教。” 天师的排斥非常明显,大主教乔重复了一边问题:“你们的鬼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以告诉我们吗?” 天师们拿不准该说不该说,习惯性的去看张钟两位老天师,看到他们一南一北远远隔着,又想到了两人才打了一架,更拿捏不准。 想了又想,终于有人挤出来几个字:“没人告诉你我们的鬼王是怎么回事吗?” “都是道听途说,”大主教用了个成语,“我们需要更详细、更准确的资料,才能做出判断,东方的奥秘和西方的完全不同。” “既然完全不同,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的经验你们能用?”有警惕的问道。 “既然中国人能喜欢上炸鸡汉堡,外国人能把饺子面条放上家庭餐桌,文化、习俗、生活方式,我们都能相互借鉴,共同进步,秘术一定也可以。” “如果你们允许。”大主教用顶端镶嵌着宝石的权杖指着灵力震荡不休大山深处,“我们想去那里看一看。” 连张钟两位老天师都被那头的灵力掀飞出来,在场的天师都进不去。 有人能探探情况也是好的,量他们几个外国人也看不懂内情。 “如果你们不怕死,那就去吧。” 第一二零章 鲛人歌声凄婉,拖着鱼尾的美人虚影漂浮在空中,表情哀伤怨毒。 苏泽浅本就心神不稳,歌声一起,他当即就中了招,好在年轻人心性坚定,立刻察觉了不对。 他想着莫洵告诉过他无象殿的鲛人,于是提高了警惕,然而又想到了黑烟撞破白骨的画面——莫洵已经被杀死了吗? 他在黑符中和鬼王周旋了太久,鬼王杀死莫洵的画面重复了太多遍,虽然黑符外的景象和他所见不同,但他真的分不清虚实,没力气去判断真假了。 我的煞气克了莫洵,他的死——如果他真的死了,是因为我。 年轻人心神大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出了一剑,与他的心情状态都毫无关系,那一剑浩然磅礴,冲天而起的剑意形成一道光柱,庞大得让人看不出那是剑光,反而更像是异宝现世前的风云骤变。 整个深谷都被白光笼罩,那是锐意内敛的无上一剑,克邪魔歪道魑魅魍魉,才从躯壳中脱出的莫洵根本来不及防备,被打个正着! 鬼王撑起结界保护自己,剑光和鬼气碰撞滋滋作响,男人感受到莫洵气息的波动,哈哈大笑:“我没说错吧!苏泽浅,我没说错吧!你克莫洵!” 鲛人已被鬼王驯服,鬼王话音响起,被苏泽浅斩得厉声尖叫的鲛人魂魄当即收了声。 苏泽浅于是得以清醒,听见了鬼王的话,看见了莫洵的状态。 一片白茫茫中,双目赤金的莫洵委顿在地,周身笼着层层黑气,整个人如融化在水中的一副墨彩,边缘模糊,不断的溢散着,居然是连形都凝不起来。 “莫洵是只鬼,是凝成了实体的鬼。” 老王的话响起在耳畔。 苏泽浅如坠冰库,剑光骤然消失,露出了满地狼藉。 剑光消散,莫洵压力大减,身形瞬间清晰,他咳一声,咳出一口血。 苏泽浅不敢过去:“……师父……” 莫洵拄着他的黑色长棍站起来:“别瞎想。” 苏泽浅那一招实在伤他不轻,莫洵不敢多说,怕说着就吐出血来。 鲛人的歌声又响了起来,苏泽浅的眼神变空,莫洵掠到他身边,将一点金光投入他胸口的玉佩中。 墨玉发热,歌声被阻隔,苏泽浅复又清醒,他看见近在咫尺的莫洵,颤抖着嘴唇,竟是想要后退。 “别瞎想。”莫洵克制着胸中翻腾的闷痛,再次开口:“回去等我。” 他手上微微用力,就把苏泽浅推到了山谷之外。 苏泽浅在安全的地方愣愣站着,看见谷中金光黑烟骤然炸开,在夜幕下绽出一片不祥的颜色来,扑面而来的灵力风暴将已经一片狼藉的山林破坏得更加彻底,山石崩摧,埋藏在地下,深藏在老树中的,无象殿经营了无数年的秘密暴露出来,那一道道巧夺天工的符阵,一具具用作阵眼的枯骨,统统被翻上地面。 符咒阵法岌岌可危的运转着,无象殿主殿亮起了光,散落在山中的偏殿客房也呼应着亮起,前所未有的危机让无象殿无暇保护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只为了保命。 阵中枯骨起舞,符阵光芒大亮,满目疮痍的山川整片整片的亮起来,比之中元夜的山中景象不逞多让。 苏泽浅浑浑噩噩,一时看得呆了。 年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不是莫洵守护的山中,没有迷雾阵法的隐藏,现在的一切,都将暴露在普通人的眼中。 是一声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惊叹让苏泽浅回了神。 “我的上帝啊,这、这实在是太精美了!” 苏泽浅回头,看见了那一行不知道为什么,用中文吐出赞叹的外国人。 “你好,我是乔。”依然是为首的老人开口,“我们是得到了允许后才进入的,如果打扰到——” “出去,”苏泽浅根本不等他们说完,“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苏泽浅冷着张脸,话说得很不客气。年轻的白人愤愤不平:“我们得到了许可!” 苏泽浅硬邦邦的回答:“不是我的许可。” 乔拦住了又想开口的年轻白人:“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您是这里的管理者吗?” “不是。” 年轻白人:“那你就没有权利阻拦我们!” 胸口的玉佩持续发热,仿佛在告诉他莫洵的生命之火仍在燃烧。苏泽浅想着莫洵说的“不喜欢咖啡”,想着他对外国人微妙的态度。 黑发黑衣的年轻人心生反感:“我也没想要和你们讲道理。” 年轻人的剑握在手上,态度鲜明。 “那就只能说抱歉了。”乔举起了手中的权杖,表情依然悲悯慈祥,“我更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山谷之外,苏泽浅出剑,山谷之中,莫洵后退一步,踩到什么东西,咔擦一声。 男人低头一看,是金属碎片,钟离带来的那组拍品如今看上去和凡铁无异。 一看之后莫洵移开视线,看对面的鬼王。 鲛人歌声缭绕,幻境起起伏伏,水中月镜中花,美好得让人想伸手抓取。 莫洵不敢大意。 鲛人影响不到鬼王,莫洵又受了伤,鬼王稳占上风,然而他并没有认真的攻击莫洵,反而一直在说话。 “你受伤了,莫洵,你能撑多久呢?一旦你倒下了,无象殿中的那些人,还能撑多久?” “是了,你不关心别人,你只关心苏泽浅,没了你的保护,苏泽浅能撑多久?” “谁都知道苏泽浅是榕府的人,为山里人做事,如果我控制了他,那我几乎就能替代你。” “你也看见了,苏泽浅确实克你。归根结底,他克你是因为他是我的人。” “你爱上了他,又何苦为难自己?和我联手,共享这天下不好吗?” “我们斗了这么久,因为一个苏泽浅就化干戈为玉帛,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当初你站在我对面,因为你身后是天庭地府,而现在,天地俱无,你只剩一个,而我,从开始时只有我自己,到现在仍是我,情况已经改变了。” “你也是鬼王,你为什么不站到我这边来?” “都是鬼王,为什么是我站到你那边去,不是你站到我这边来?”莫洵问。 “说过了,”鬼王性质缺缺,“因为你的人都死了,我还是我。” “既然是鬼,为什么要夺人间?” 千百年的战斗中,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鬼王是恶的,既是恶的,就要做恶事,没人深究他为什么为恶,一团黑气而已,能有什么思考? 而现在,莫洵问了。 鬼王仿佛被问住,沉默了会儿,然后回答:“因为我只有我。” 鬼王本体是一团黑气,是无数人恶念的集合,能化无数分.身,但他能成为鬼王,就是有个凌驾于所有分.身之上的主意识,有了自主的意识,他只能算一个人。 莫洵笑:“听上去真可怜。” 曾经天庭地狱都在的时候,他是没机会这么和鬼王说话的,也不会有这个心思去和敌人说话。当初的莫洵所思所想不过是服从师父的命令,自认和鬼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可渐渐的,在天地俱无,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之后,莫洵看到的,听到的多了,他开始思考,开始改变。 于是他可以在修补结界时和鬼王说说话,打打架,聊聊天。 他们是敌人,却又惺惺相惜。 因为都是孤家寡人。 然而,莫洵说:“我拒绝。” “鬼王当朝是什么模样,我在地府见过。”男人擒起长棍,扫开鲛人的歌声,“你说的没错,我只在乎苏泽浅。” “所以我要为他护住光明人间。” 他要他,好好活着。 漆黑天幕上陡然亮起一线光明,云层涌动,白云漩涡中降下功德光,赐福与责任同时落在肩头。 光芒之中,莫洵一袭黑袍上山形纹浮现,那些金色光纹漫过衣襟,爬上他的皮肤,玄奥不可言说的符文出现在莫洵的脸颊上。 男人眼中金色更浓,声音中含着贯通天地的威严:“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鬼王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天道就是个婊.子,谁顺了它的意它就赐福谁!你忘了我们的抗争了吗!你屈服于它了吗?!” 鬼王大不敬的话使得天降雷霆,鬼王扬手送出黑气,鲛人魂魄随之而上,无数死魂在与天雷的撞击中灰飞烟灭,鬼王神色狰狞:“要战,便战!” 莫洵回:“那就走!” 云层散去,雷霆熄灭,风暴止歇,山谷中一片死寂。 三个外国人已经惊呆了,苏泽浅脸色难看,御起剑就往里面冲。 乔陡然回神:“跟上去!” 然而他还没动,一道暴怒的声音和着一道剑光飞了过来:“滚!” 那剑光白得像雪山反光,不锋利,钝,却力大无穷,将三人击退吐血,半天爬不起来。 这剑光,和苏泽浅一直以来的锋锐截然不同。 第一二一章 山谷里动静越来越大,一众天师想看进不去,最后决定从长计议,退回无象殿内。 无象殿的工作人员早被惊醒了,全员出动维护各处结界,竟是分不出人手来招待天师,只能派领班来告罪。 天师们也不为难他们,关起门来开会,他们要讨论的事情太多了。 一直处于领头羊位置的张钟两家此次被排除在外,因为两家老天师为当事人,钟离更是会上被讨论的主角。 山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有在场的人汇报了个清清楚楚,钟离做得实在难看。 天师们坐在这儿,就说明钟离失败了。钟离家主位置定然不保,钟家从此以后在天师界的地位也不会再如此靠前,那么到底要对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的钟家做出何种处罚呢? 天师们展开了讨论。 有人在讨论中插话说:“是张老天师阻止了天师界浩劫的发生,他应该拿大头。” 大家表示同意。 有人问:“我们,还要继续接触榕府苏泽浅吗?” 旁人回答:“先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吧……如果他活着回来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大家准备的那些试探,都不需要了。” “如果他活着出来,”一位年长天师环顾四周道,“我们要客客气气的,和他谈合作。” “如果……如果他因为钟离恨上了所有天师呢?”有人小心翼翼的问。 老天师往四周看了一圈:“我想至少……李家还是能和他说上话的。” 在座的只有李林,颓废相的男人撩了撩眼皮:“别怪我话说得难听,木头那孩子不怎么听话,如果他和殷商一样,你们会像对付殷夫人那样对付我和我老婆吗?” 这话让殷家人脸上挂不住:“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拍卖会还要开下去吗?” 拍卖会不继续,苏泽浅不回来,他们就有机可乘,把人带走估计行不通,但见上殷夫人一面应该没问题。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拍卖会继不继续,要看无象殿的态度。 “明天下午有绿浓啊……”不知是谁低声吐出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鬼王现世,封印破碎,通天壶就变得至关重要。 “山谷里的黑烟是鬼王,那金光,是谁?” 话音刚落,会议室大门砰一声被撞开,三个人摔了进来,而后是苏泽浅冰冷的声音: “金光是谁你们不需要知道,先把这三个处理好了。” 年轻人身上怒意勃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扔进来的是鼻青脸肿的三个外国人:“让外国人看我们中国的阵法,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座的各位已经能将家族秘本相互交流了吗?” 狼狈的年轻白人叫道:“只有在相互交流中才能进步,敝帚自珍是不对的!” 苏泽浅:“那就先把你们的教义经典拿出来!” 年轻白人:“你——” 大主教乔高声打断:“你说的没错!” 年轻白人一脸不可思议:“老师?” 老师这两个字刺激到了苏泽浅,年轻人把门一甩,离开了。 他回到山谷中,只看到满地乱石,草皮反卷,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无象殿客房在工作人员的辛苦保护下没有遭受太大破坏,苏泽浅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被地动震到地上的两套西装。 刺眼。 苏泽浅在床边坐下,将脸深深埋入手掌。 破碎的白骨,模糊的面目,金色的瞳孔,鲜红的血。 “你克他。” “苏泽浅,你的煞气克莫洵。” 黑符结界中的画面声音,山谷中的画面声音,接连在眼前闪过,苏泽浅几乎崩溃。 “是我害了他。” 为什么一开始在黑符结界中听见鬼王说话时,苏泽浅那么坚定的不相信,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的,潜意识里他在保护自己,在回避问题。 因为喜欢,因为爱,所以要跟着他,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然而在一起的后果却是害死他。 那么我要离开吗? 可离开多痛苦。 从小到大,每一步路,每一个决定,都有莫洵的影响,如果真的离开莫洵,苏泽浅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苏泽浅,你是个男人,不能因为莫洵不在,就没了主心骨。”居于剑中,一直很沉默的剑魂看苏泽浅这个模样,不得不发声,“事情还没有结束,你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再把局势搅得一团糟,莫洵回来,不死也得累死。” “事情……还没结束?”苏泽浅愣愣反问,他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这只是个开始。 事态扩大了,天师接到外面打来的电话,无象殿的动作没能藏住,比榕府出世时还要醒目,已经没法用借口掩饰了。 无象殿处封神大阵破碎,结界少了一环,其他地方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等到那个时候,无神论者也只能被迫相信鬼神的存在,整个社会将彻底乱套。 钟离被暂时关押,如何处置他的讨论被延后,张老被请回会议室主持大局。 “光凭天师的力量不可能同时守住所有封印可能被突破的地点,得让山里人帮忙!” “山主呢?他有看护封印之责,为什么到了现在这时候反而不出声了?!” 张老慢声道:“那道金光……你们不觉得熟悉吗?” “山主怎么可能在无象殿?!” “苏泽浅在,山主为什么不能在?” “说到苏泽浅……莫洵人呢?”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苏泽浅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平静了不少:“钟离人呢?” 张老站起身:“你找他做什么。” 苏泽浅吐出两个字:“偿命。” 张老沉痛道:“钟离有错,但罪不至死!” “那是你们的判断标准。”苏泽浅是被天师喊来参会的,见话不投机起身就走。 那个内敛礼貌的年轻人不见了,此刻的苏泽浅虽然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他的行为却显示他一直在爆发的边缘。 没人敢惹他,连张老都不敢说挽留的话。 等苏泽浅一走,张老铁青着脸下达命令:“给钟离那儿加派人手,苏泽浅说不定真的会杀过去!” “张老,我们派再多的人,怕也不是苏泽浅的对手!” “找无象殿!他们能藏住殷夫人,就能保住钟离!” 无象殿同意这支生意,要价高昂。 “为什么一定要保住钟离?他是天师的罪人!就是他把我们和山里人的关系弄得这么僵的!” 有心直口快的喊了出来,各家长老看了眼发声的年轻人,没有说话。 钟离是罪人,但他首先是天师,实力强大的天师。 在苏泽浅离开之后,张不知焚香祷告,请来了白的一道神识,他需要山里人帮忙守护位于人类社会的结界。 白冷笑:“榕府是山里人在人间代行,你们想要苏泽浅的命,还指望我们帮忙?” “针对苏泽浅的是钟离一人!不是我们全部天师!” “想和山中分庭抗礼的又只有钟离一个?”白道,他的拒绝不同寻常,“既然你们无敬意,我们为什么要护持?” “往日种种过错还忘山神多担待!”张老天师一揖到底,“如今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山巅之上,白看着严阵以待的山中人,以神识传出的声音缓了缓,却是绝了商量的余地:“张老天师,不知你们是不是还记得,封神大阵的主阵,是在山中的?” 守住人间,守不住山中,这片天地依然只有沦陷一途,而主阵防守的难度,是人间那些小结界不能比的。 白最后传达了莫洵的话:“山主已有明示,如若天师真的守不住,便到山中来吧。” 在急转而下的局势中,无象殿第二天下午的拍卖到底没能召开,殷家人急急忙忙去找殷夫人,无象殿工作人员几番推脱不过,终是松口:“苏泽浅已经将人带走了。” 职业素养极好的工作人员提到苏泽浅也忍不住稍微变了下表情,十几万灵石哗啦啦倒在桌子上的声音,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拖够了时间:“苏先生说,他回榕府去了,如果有事,去榕府找他。” 大家都清楚,苏泽浅放出这话,是要引殷商出来。 老王在榕府等着。 看见苏泽浅直接就是两句话:“莫洵没和你一起回来?” “跟我回山里。” 苏泽浅将殷夫人安顿好:“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老王看着苏泽浅:“是莫洵临走前交代我,带你去山里等他。” 苏泽浅听着不对:“去无象殿之前,师父就知道他可能回不来?” 老王说了视频的事。 苏泽浅:“明显是个陷阱,他为什么还要去!” 老王淡淡道:“不去,真让鬼王跑出来吗?” 苏泽浅哑然,半晌涩然道:“为什么……真的只有他才能阻止鬼王吗?” 老王问:“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知道莫洵强,但他不是不死的。”山谷里的场景对苏泽浅的影响太大了,莫洵的消失又太突然,“鬼王……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阻止鬼王?” 他甚至开始质疑最初的目的。 老王看着他,眼神通透,他看见年轻人如同困兽,陷入死局:“鬼王出世,人间成炼狱,或许等莫洵回来,你该让他给你看看十八层地狱火海刀山。” “我们这些妖魔鬼怪的修行已经进入瓶颈,实在提高不了多少了,如果想要帮他,只能靠你,我穷尽周易,都看不清你这个变数,跌宕起伏又生机勃勃。” “莫洵很强,对他有点信心,小苏。” “因为莫洵他啊,是此间唯一的神。” 第一二二章 苏泽浅进山时没忘了通知李家人,跟去的是李木。 老王放出玄龟虚影,让两个年轻人带着木偶般的殷夫人坐在龟壳上,带着他们飞往山中。 苏泽浅的肩头趴着沮丧的白兔子团,李木一路上都没敢和年轻人说话。 玄龟将他们放在了第一次入山时居住的小村落里,出来迎接的是苦脸黄连,他看了来人,一指苏泽浅:“你进去。” 对其他人:“你们留下。” 穿着白袍的森蚺从屋里出来:“殷商来了,我会通知你们,去忙吧。” 说着“去忙”的森蚺看起来很忙,说了句话匆匆一点头就又回了屋子里,不断有小妖怪抱着瓶瓶罐罐往里面跑,然后捧出别的东西来。 白兔子蹦到地上,加入了小妖怪运输队,有了事干,没空想东想西,兔子复又蹦跶起来。 老王见苏泽浅一路不同寻常的沉默,有心引他说话:“出了什么事?” 老人该知道的其实知道得差不多了,在莫洵之外,有其他山里人也参加了无象殿的拍卖会。 自然,知道的最多的,靠事发地最近的,还是苏泽浅。 苏泽浅答非所问:“王老师,你实话告诉我,我身上的煞气,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会伤到别人?” 玄龟的回答很有水准:“你是指伤身,还是伤心?” 苏泽浅一愣:“姑且……身体受伤吧。” 傻乎乎的回答让老王猜出了发生了什么:“莫洵因为你受伤了?鬼王对你说了什么?” 回答难以启齿,语言太漫长,苏泽浅觉得累,然后突然间醒过神,老王的问题其实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管是哪种,我是不是真的会在无意识中伤到别人?” 明确的是非问题,老王无法回避,只能答:“是。” 年轻人沉默,神色黯淡。 老王自然要安慰他:“煞气,天煞孤星,这个词的存在就能说明问题了。” “但山重水复,万事万物都留有一线生机,对你而言,也许莫洵就是那个例外。所有逃脱天道规则的存在,必然是因为能够瞒天过海。” “小苏你现在摸不到天道,更看不透它,即使真的抓住了那一线生机,你也不可能立刻察觉。所有啊,不要轻易详细别人的话不要轻易动摇信心,自己去看,自己去感受。” 苏泽浅露出一丝苦笑:“这是安慰吗?” 老王神态自若:“如果你这么想,就必然会困于宿命了。” “所有如果我不想师父被我的煞气所伤,我就得相信我伤不到他?”苏泽浅显然没被说服。 “你现在是走进死胡同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老王摊手,示意他放弃劝说,“等莫洵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去。” 他的语气笃定轻松,仿佛很肯定莫洵会回来。 “去无象殿前,我们都以为鬼王会在拍卖结束后发难,因为碧浓必然是最后一件拍品。” 苏泽浅奇怪:“为什么王老师你也称它为‘碧浓’了?” 老王不隐瞒:“有其他山里人去了无象殿,他们回来这么叫,我也就跟着,‘碧浓’比‘通天壶里的绿烟’短不少,方便。” 苏泽浅思考了下:“鬼王想要碧浓可以理解,”他也接受了这个称呼,“碧浓没有出现他就出了手,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无象殿保管东西的能力非常强。”老王摇头,“除非他们和鬼王是一伙的,否则鬼王不可能得到碧浓。” 苏泽浅:“不可能是一伙的吗?鬼王攻击无象殿或许是作秀呢?”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如果无象殿防卫真的像王老师你说的那么森严,鬼王不可能不知道吧?他根本犯不着去尝试。” 结合莫洵“鬼王是在向普通人宣告自己存在”的解释,苏泽浅更觉得鬼王和无象殿勾结的可能性很大。 老王的角度和苏泽浅有一定的偏差:“鬼王攻击无象殿的结界,是在给莫洵下战书。” 他是持否定态度的:“如果无象殿真的和鬼王站一边,去参加拍卖会的天师没法轻易离开。” 苏泽浅:“会不会是因为师父去了,鬼王分不出精神去对付其他人?” 老王一愣:“所以……他才去了?” 嘴上说着不管天师死活却不能真的不管,天师与山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 老人有些混乱了:“不对,鬼王的事是后来发生了……莫洵是为了外国人才去无象殿的。”随即他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外国人,和鬼王勾结了么? 他想着就说了出来,苏泽浅顺着他的思路分析下去,重点却有偏差:“外国人也是人,他们就算做什么,也是针对天师,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山里人,为什么莫洵那么在意?” “说来话长……”老王讲起古来,成功的转移了苏泽浅的注意。 另一个地方,莫洵直接问鬼王:“那几个外国人是你找来的?” 鬼王骂了声:“屁。” “我给自己找个对手,吃饱了撑着?” “哦?对手?” “想和我抢人间的都是敌人!” 一片虚无中,两团黑气简单粗暴的对撞着,相互吞噬。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莫洵和鬼王都舍弃了人类外表,以最纯粹的姿态斗争。 在两人剧烈的冲撞中,鲛人的魂魄们蜷在角落里挤成一团,别说唱歌了,连点儿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然而鬼王要求它们唱,于是那歌声破碎、尖锐、像一根根针往脑子里扎。 莫洵的声音毫无波动:“你看出他们想和你抢了?” 鬼王嗤笑:“你在试探我?你看不出?” 鬼神天生地养,和人类的信仰没半毛钱关系。那些会因为香火缺失而消散的人间俗神,其本身就是凡人幻想的产物,那是普通人灵力的汇聚,和修士的点石成金一体同源。 无论东方、西方,现下都讲究信仰自由,选择太多,那便不是信仰,他们信的是自己。宗教不过是修行法门,不同宗派想要吸收更多的信众,不过是想拥有更多的资源,这和当今的学校挑选学生,公司挑选员工完全是一个道理,全是从利益出发考虑。 西方教派进入中国,无疑是想来分一杯羹。 鬼王和莫洵在对待外来者上持统一态度。 “那几个外国人好像有点本事。”在山谷中打斗的两人对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鬼王琢磨着,“按理说他们进不来才对。” 在鬼神的视野中,神州外是海,海有尽头,为归墟之境,那是分割两个世界的天堑穷渊。 虽然随着人类科技的进步,在这一层面上相对落后的魑魅魍魉们都知道了海外文明的存在,但千万年来,从没有“不普通”的外国人,能踏上中华大地。 一如鬼神们也无法离开华夏一样,他们越不过那道关。 莫洵对此的回答是:“你也出来了啊。” 鬼王收起黑气,塑出人形,在脸上做出个吃惊的表情:“你把白君眉的阵法和世界屏障相提并论?” 莫洵也恢复了人形,天道之力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了,男人依然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无常:“你这是挑衅?如果是,也太失水准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现在能影响到你的,已经不是白君眉了。”鬼王说着,露出了笑容。 白色的影子在他身边浮现,向来笑着的女性露出悲伤的神色:“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 莫洵心里被狠狠一戳,苏泽浅喊着和他断绝师徒关系时,他的心情,混合着自己背叛师父的难堪悲伤一股脑儿涌上来,几乎令人发狂。 有柔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是鲛人的歌声。 歌声入耳,封闭五感六识,困人于混沌中,连心情都能操控。 经历越多的人越吃亏,鲛人幻境的精髓在于引起共鸣,并将之放大。那些悲伤的,在幻境中能悲伤至死,那些快乐的,能乐至癫狂。 天道之力修复了苏泽浅给莫洵造成的伤害,对于这个老敌人,天道的慷慨也仅仅于此了。 鬼王有鲛人,依然占上风,莫洵终究被困住。 “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白君眉又一次的问道。 鬼王已经隐去了,莫洵对面只有白君眉一个。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衣女性说着话,“你不喜欢凡人,你偏心山里人,不就是因为相信这句话吗?” 因为这句话,莫洵几次三番的和苏泽浅发生争执,他的确是信的,甚至把它当做行事标准。 “苏泽浅是个人类,就算他的魂魄被鬼王污染过,但你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人类,你为了一个人类,把我们都抛弃了吗?” 白君眉身边出现了更多的身影,那些在地府共事的妖魔鬼怪,那些沉睡在地底坟茔中的魑魅魍魉神仙精怪。 他们用悲伤、责备、不认同的表情看着莫洵。 莫洵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内心却无法不动摇,他还是说:“我没有。” “你没有,你为什么不过来。” 黑暗中出现河流,河岸边绽开花。 火红的彼岸花化身红衣渡娘,撑一支墨绿长篙,等莫洵渡河。 “这是幻境……” 这句话喃喃出口的瞬间,便暴露了莫洵内心的动摇到了何种程度。 他坚持了千百年,抗争了千百年,只为了一个信念,他要回去,回到被当初那道雷光劈开的那一头去。 几千年的执念在鲛人的歌声中被无限放大,和苏泽浅相处的短短二十来年,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白君眉在河对岸问:“幻境?”她没有反驳,只是问,“即使在幻境中,你也要站在我们对面吗?” 第一二三章 老王不想让苏泽浅沉浸自责之中,就带他去看山里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许多年来,莫洵一直在修补封神大阵,一直都知道大阵的破损终有一天会到来,于是他花了很多年做准备,详细的为几乎每一位山里人都指定了工作内容。 除了老王,包括白在内,所有山里人都没有真正经历过鬼王,当无象殿封印破损的那一刻,这群比人类敏感得多的精怪们感受到了一份随着血液流传下来的恐惧,他们恐惧,紧张,但山中大阵还在,莫洵的安排还在,山中人在紧张与恐惧中,井井有条的开展了工作。 “莫洵给你也留了一份活。”老王对苏泽浅这么说,成功的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 “跟我来。” 跟着老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走了不多时,一片阴影出现在道路尽头,那是悬空山峰上的黑色大殿。 日光之下,漆黑的宫殿群威严压抑,倒是没有当初见到时云遮雾绕的神秘了,它真真实实的坐落在那儿。 老王带着苏泽浅走进了大殿,转动了判官案上的一盏油灯,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判官案后的书柜向两侧移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 通道内部一片漆黑,入口处有细微光芒闪烁,老王示意苏泽浅跟他进去。 踏入第一步的时候,那些光芒在老王和苏泽浅身上落了落,像萤火虫栖息在树叶上那般轻盈又温柔。 “只有莫洵承认的人才能进来,”老王拍拍肩膀,那些光芒便飞走了,“这是一道关卡。” 漆黑的通道平缓向下,走了许久,才又见到微弱的光。 微弱的光勾勒出纤细的影子,那是白色的山神。 “你来了,苏泽浅。”白转身走向他们,一张脸冰冰冷冷,他的语气同样是冰冷的,让人察觉不到任何情绪。 白曾在幼年时于人类社会救过自己,对自己多有护持,白在山中主持中元大典,替莫洵发声,高高在上,比莫洵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苏泽浅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便没能回答他“你来了”的招呼。 白也不需要他回答:“此处是封神大阵的主阵眼,你在这里守着,莫洵只可能从这里出来。” “如果这里的阵法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你就通知我们。”白将一块蓝色的石头递给苏泽浅,“不要试图触动阵法,它的防御攻击你是挡不住的。” 这是对苏泽浅实力的否定。 接过刻着符文的石头,苏泽浅看了白一眼。 白理解了他的意思,补充道:“打不过莫洵的,都不能碰它们。” 他对苏泽浅说:“再往里面走一些,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交代了苏泽浅注意事项后,白和老王就离开了,作为山中主事,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忙。 苏泽浅按两人的指示向深处走去,黑暗中一时只听得见脚步落在石板地面的低微声响。 照亮环境的微弱光线是浮动的,如同看不见的人提着灯笼守护在你身边,然后渐渐就有更盛大凝实的光线进入视野,护送了一路的微光熄灭。 苏泽浅没有注意到微光的消失,他的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壮丽景象吸引。 黑为骨架,银为衣,封神大阵精密、瑰丽的立体线条,充斥了全部空间,放眼望去,如同整片银河呈现在眼前。 银光或灿烂或暗淡,如同银河星光远远近近闪烁,支撑起这片银河的黑色骨架沉默危险,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神秘又致命。 在封神大阵主阵之外,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金色符阵,像是银河中燃烧着的星辰。 与封神大阵相比,出自莫洵之手的金色符阵更璀璨,更明亮。自然,莫洵符阵的不到封神大阵的千分之一大小,威力上无法相比。 然而苏泽浅的视线凝固在了那点点金色之上,莫洵留下的东西,无疑比前代黑白无常的手笔更吸引他。 见到了封神大阵,苏泽浅就明白白的话了,这套阵法太精密,每一丝灵力的运行轨迹都被计算,一环套一环。 巧夺天工的设计仿佛既精致又脆弱,然而如果你沿着某一道符文轨迹读一读,就能读出无穷的杀机来。 牵一发动全身,你触动封神大阵的任何一环,得到的都将是整个阵法的攻击。 莫洵的补充严丝合缝的扣在上面——也只有到了他的水准,才能在不触动攻击的前提下,弥补大阵缺损。 “如果觉得无聊,就打坐吧,封神大阵是这个世界上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老王离开前,这么对他说。 苏泽浅不觉得无聊,阵法奥妙,看得他如痴如醉,但他也不想浪费此地浓郁的灵气,终究是盘腿坐下。 在灵力浓郁的地方,不管是哪种修炼都事半功倍,但现在苏泽浅怎么可能敢在这里练剑? 封神大阵让苏泽浅察觉了自己的渺小,衍生出对实力的追求,年轻人一时忘了自己因煞气,因莫洵而生出的绝望。 老王回头看了眼,叹了口气,对白感叹:“莫洵这安排啊……” 莫洵退了一步。 在河对岸众人的目光中,退了一步。 男人低头颂了声:“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心静了下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他转过身,边诵经,边前行,金光满地。 天地俱无,西方佛陀亦不存于世,护持之力微弱,无法破开迷障。 鬼王不会轻易放过莫洵,鲛人歌声不停。 莫洵转身诵经,金光从他脚下绽开,男人一步步前行,有步步生莲的宝相庄严之意。周围环境跟着变化,佛光渐盛,将男人身上的佛意压下,压得渺茫。 梵音于佛光中唱响,响彻天地。 在漫天香花中,莫洵停下颂唱,将肩头一瓣金莲拂落,那片花瓣飘落于地,化为一团金光,复又飞到莫洵手中。 有温凉圆润的东西落在了掌心里,金光散去,莫洵看到了一串念珠。 他低头看念珠,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头顶罩下,那是佛法灌顶,开醍醐。 周围遍颂佛声,莫洵跟着念,佛法使人心沉静,莫洵闭上了眼。 “苏泽浅。” 听见呼唤,年轻人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是一愣,他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往下看尽是白云滚滚,就这么一愣,他就开始往下摔了,年轻人来不及考虑这是梦境还是幻境,亦或是突然变幻了环境的真实,慌忙想要招出飞剑,然而在慌乱中他各种手脚不协调,完全救不了自己。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摔个头晕脑转——他潜意识不觉得自己会摔死,一声清脆的啼鸣从天边响起,瞬间一道火红的影子冲到了面前,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抓住了他,将他平安送到地上。 说是送,也是在距离地面一定距离的地方松开爪子,把他扔下去的。 苏泽浅脚步不稳的坐倒在地上,看见那只大鸟化作一位女子站在了他面前。 那女子一袭大红的衣裳,衣服上有金线描绘的羽毛纹饰,掺以宝石点缀,华丽非常:“让你别贪杯,你偏要喝,飞到一半往下载,真要掉在地上,真是笑死个人了!” 那女子脸上是带着娇憨的怒意,一点儿不让人生厌。 苏泽浅知道是自己错了,更不敢生她的气。 年轻人看着那女子,想着如何道歉让她消气时,突然觉得她看起来非常眼熟。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画面陡然变化。 黑雷滚滚,入目俱是熊熊烈火,苏泽浅没感到痛,但他疯狂挣扎,他的挣扎致使碎石乱飞,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混乱。 鬼王看见被鲛人歌声困在幻境中的莫洵突然一抖,闭着的眼睛睁开一线,金色的眼睛暴露出来,一线竖瞳中仿佛有了清醒的意味。 他立刻收了手,鲛人高昂的歌声平缓下去。 莫洵的眼睛又闭上了。 拄杖而立的男人周围围绕着一圈金色灵光,那光芒与鲛人歌声抗争,与鬼王试探性的攻击斗争。 鲛人歌声弱,莫洵便能挣脱,鬼王有杀意,生死之间莫洵会被惊醒。 鬼王困住了莫洵,但如果他想将莫洵继续困下去,那他也不能动。 莫洵同样困住了鬼王。 鬼王看着闭着眼的男人,轻笑:“我们慢慢磨。”他依然占着上风。 苏泽浅眼前的画面又变了,他的视角凝固了,从同一个方位看广袖长袍高冠博带的人从面前走过,偶尔有人停下对着他指指点点,更多的则对他视而不见。眼前的画面是古时市井,小贩挑担而过,顽童追逐嬉笑,对面挂着酒招的店家几经易手,隔壁豆腐店里的小姑娘长成美人儿,又日渐老去。 时光一日日过去,苏泽浅被迫看着,听着那些听不懂的方言,感受着时光的流逝,体会着隔世的寂寞。 寂寞到几欲崩溃。 终于有人叹息着用笔在他身上点了两下,给了他自由。 数百年的禁锢之后,苏泽浅忍无可忍,不管不顾的腾云而去! 然后,年轻人又听见了那陌生的呼唤—— “苏泽浅。” 第一二四章 苏泽浅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色影子。 陡然间他反应过来,那一身富丽红衣的女子就是白君眉。 ——或许,只是长得像? 红衣女子和女性白无常除了脸长得一样,几乎没有其他的相似点了。 而眼前这位…… 背对着苏泽浅的白色身影显然属于男人。 和记忆中白得纤尘不染的无常不同,眼前男人的白衣有属于尘世的颜色,破破烂烂溅满了血。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看上去是个剑修,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剑尖滴血。 周围环境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一个个深坑,有的山被撞塌一半,中间凹进去一块,山顶岌岌可危,不时有碎石崩落,树木吱呀吱呀往下倾斜。 男人站在一片悬崖上,往下看着什么。 山风剧烈,撕扯着他破碎的衣衫,然而男人站得非常稳,像是扎根地底的磐石一样。 可同为剑修的苏泽浅知道,背对着他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苏泽浅试探的向前走了一步。 背对着他的男人动了,他转过了身。 “汝为何……”男人一头乌发被吹得散乱,盖住了脸,他也没想着去理一下,苏泽浅于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剑修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然后改了口,问:“你是谁?” 这是从古言切成了现代白话,苏泽浅听得习惯,感觉上却觉得别扭,一种梦境和现实混合的冲突感油然而生。 “是你叫了我的名字?”苏泽浅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对面的剑修站在悬崖尽头,听见问话又往悬崖下看了眼,然后才问:“苏泽浅?” 这一句问话与之前两声肯定的呼唤语气截然不同。 悬崖上的男人说:“我听见了你的名字。” 他抬手将什么东西抛过来:“这是你的吗?” 那东西被血浸透了,在空中划过时洒出了血滴,苏泽浅也不嫌弃,抬手接住。 是一串木质串珠,因为血液的浸泡肮脏滑腻,苏泽浅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拨动串珠细看,越看越觉得熟悉——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 “是你的?” “我师父的。” “你师父是谁?” “莫洵。” 年轻的黑发男人脸上还带着稚气,闭着眼睛在打盹,一声呼唤并没能将他从梦乡中唤醒。 然后一道白色影子飘过来,给了他一个脑瓜子:“徒弟,醒醒了!” 莫洵毫无防备,脑门和桌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下死人都能被叫醒了,莫洵揉着额头,无奈的喊了声师父。 手腕磕得痛,莫洵下意识的去揉,却摸到了什么硬东西,撩起袖子一看,是串木头珠子,疑惑在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很快被恍然替代,他拨动珠子,看串绳有没有损坏。 “陪我到天上去一趟。”白君眉说着,看见徒弟手上的串珠,“咦”了声,“哪儿来的,小叶紫檀哎,算是人间极品了。” 小叶紫檀的珍贵只在人间。 白君眉索性在莫洵对面坐下,做出幅仔细打量的姿态来,她先是感叹:“哎呀,我的徒弟真好看呐。” 然后忧心:“才去了人间几趟呀,该不会就爱上了哪个凡人了吧?” “说什么呢。”莫洵拉下衣袖,仿佛想要拍开这个话题般的挥着手,“去天上做什么?” “认真的,这串珠从哪儿来的?虽然是人间的东西,但佛意也太浓郁了……”白君眉正了神色,索性拉过莫洵的手,撩开袖子看。 莫洵无奈,把串珠褪下递过去。 东西交到白君眉手上,年轻人心里莫名的一空。 这串珠子很珍贵,他想要送给某个人,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师父。 莫洵又一次的感到疑惑,既然珍贵,他怎么会想着送人?而就像白君眉说的那样,这串珠子是哪儿来的?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白君眉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将串珠还给莫洵:“神君做寿,地府也得送一份礼去。” 天清地浊,阴阳相克,地府鬼仙上天庭和天庭神仙下地府,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修为低点的直接寸步难行。 但就如阴阳鱼首尾相接,天地亦是相生的,因为某些渊源,白君眉不被天上正气所克,她甚至一个人闯过天庭,从一群天仙手里将被扣押的鬼仙救出来,那神挡杀佛挡杀佛的气势,直让人咋舌。 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她才能以女儿身,在白无常的位置上坐稳。 莫洵不明白:“我?沈大人呢?” 神君算是黑无常头的情敌,而莫洵的身份去神君寿宴也不够格,于情于理,陪白君眉去天上的人都该是沈古尘。 白君眉大大咧咧:“他不肯。”这话里多少有些怨气。 莫洵不敢深问:“如果你觉得我去不给你丢脸,那我就去。” 这是莫洵第一次上天庭,天上仙人来来往往,衣袂飘飘带出一团团祥云,他和白君眉两个鬼气森森,与天上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来来往往的仙人们尽皆向白君眉俯身施礼,白君眉淡笑着点头回应,极矜持。 行礼的仙人们没有任何被怠慢的不快,莫洵看着只觉诧异。鬼气森森的白君眉被仙人们接受、并获得了尊重,他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不会被为难,但因为修为低下,自然也不被人重视。 白君眉带他在众仙人面前晃了圈,混个眼熟,就把人一个人放在宴席上,去做不合适带莫洵一起的事了。 宴席在仙气缭绕的庭院中举行,仙气满溢瓜果菜蔬装了满盘,陈列四周。莫洵随手拿了个果子咬,往人少的地方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同样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衣人。 白衣人斜背一柄剑,气势凛然得让莫洵想转身就走——剑仙都不是好相与的。 然而就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视野一角闯进了一线红色,男人鬼使神差的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把火红的弓,放在一块宽广的汉白玉平台中央,那平台向外突出,两边有栏杆,最外处却没有防护,下面云层翻涌,凛冽罡风倒吹而上,直能把人掀个跟头。 莫洵小心翼翼的走到石台中央,端详那把红弓,弓身颜色艳丽,用金线绘着羽毛纹饰,华丽非常。 莫洵久久的凝视着它,觉得似曾相识,冷不防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看出什么了?” 是那剑修的声音,清清冷冷,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云气缥缈,莫洵看不清他的脸。 莫洵反问:“这是什么地方?” 罡风凛冽,可不是什么祥和的好地方。 站得远远的剑仙回答:“堕仙台。” 莫洵没法理解:“仙君祝寿选在这种地方?” 男人拨了下弓弦,一声铮然清响。 弦声清越,穿透力极强,莫洵还觉得挺好听,后面的剑修突然掠过来,一把扯住他:“走!” 语气中带着急迫,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莫洵不明所以,但被对方的紧张感染,也跟着跑:“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问为什么要选在堕仙台边做寿么?就是因为那把弓没人挪到动。” 剑修在前面疾行,只留给莫洵一个背影:“神君和白君眉有旧,这把弓向来只有白君眉能拉得动。” 白君眉很快寻了过来,剑仙避嫌一般的离开了,女人也问莫洵:“是你拉动了那张弓?” 莫洵点头说是,白君眉的重视让他紧张起来。 白君眉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以后……避着点剑仙。” 莫洵莫名其妙,同时有些微的不快:“为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你极可能是被剑修杀死的。” 莫洵愣了下,然后说:“我不记得我活着时候的事……是谁杀的我我并不在意。” 他记得的只是自己活着的时候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我担心……当初杀了你的剑修,现在的剑仙,会再杀你一遍。” 莫洵一笑而过,他发现自己对修剑的人有莫名的好感:“竟有人这么偏执?” 他拢起双手,是结束话题的意思,指尖不经意划过手腕,下意识去勾串珠,却发现不见了。 男人一愣,突然想起那剑仙抓着自己往远处跑时,握着的正是自己带念珠的腕子。 被拿走了? 莫洵想着。 估计不是故意的。那串珠子很松。 莫洵连那剑仙的脸都没看清,人现在已经走了,天上地下,想找回来恐怕难得很。 然而他心里却并没有太多遗憾,仿佛那珠子就是该给他的一样。 开玩笑。 莫洵心想,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呢。 悬崖之上,浑身浴血的剑修看着握着串珠的苏泽浅——男人身上并没仙光,只能被称作剑修。 “莫洵。”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他收了个剑修徒弟?” “这个徒弟身上……”摇摇欲坠的剑修突然掠到了苏泽浅身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制住了他拔剑的动作,“带着我的剑。” 场景再次切换,水声隆隆而下,两岸青山,一道瀑布,是乐斋。 第一二五章 瀑布高且宽,水声涛涛,苏泽浅立于潭边,剑修脚踏虚空,悬浮于瀑布之上,周身光芒耀耀:“你以桃木驱邪剑入道,见重剑一日轮回,又学曲水剑贴身意,剑招威力虽大,却杂,我今授你无名剑,九九归一,助你再进一层。” 那剑仙自瀑布中取一道光,握剑而舞。 劈砍刺抡,一招招基础剑式在剑修手中化出无尽奥妙,每一次手腕的转动,每一个招式的组合,都有无限可能,苏泽浅从不知道自己学的那些招式是有名字的,时日变迁,与曾经的那些剑修不同,他没有一个固定的师父,剑式学得驳杂。 莫洵承认自己教剑,只能教出三流的徒弟,然而他们眼中的三流,已是当今的超品。可此刻这名剑仙,无疑是想把苏泽浅教成他们那个时代的一流。 苏泽浅看剑修演完一套剑式,问他是谁,为什么要教他。 剑修只回答了他四个字:“因果循环。” 他在飞升之时留了一道意识在人间,望有缘人得之,振兴剑修一途,他也曾后悔自己曾犯下的杀戮,祈望能补偿。 那道合着祈愿的意识被藏在剑室之中,躲入废铁之内,在不知多少年后,终于在拍卖会上,遇到了苏泽浅,这唯一一个剑修。 说完话,剑修的身形就消失了,不知是完成任务意识消散,还是暂时隐去,不耐烦和苏泽浅说话。 年轻人握着那串滴血的串珠,眼前是剑仙招式残影,心中一片混乱。 他觉得自己应当静心揣摩剑招,又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呼唤把他从入定的状态中唤醒,灵台清明,眼前一切烟消云散。 老王来喊他下山:“殷商来了。” 森蚺在小村落里腾了间屋子出来,殷商李木各自找了张凳子坐着,曾经的两个好兄弟相对无言,气氛非常僵硬。 苏泽浅进门看见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李木冲苏泽浅点了下头,后者回礼,然后望向屋子里的第三个人:“殷商。” “阿浅……”脱口而出的还是曾经的称呼,殷商自己也觉得不合适,自嘲的笑了笑改口,“苏泽浅。” “我来接我母亲回去。” 苏泽浅也不说有的没的,他进屋后甚至没坐下:“通天壶。” “通天壶不在我身上,但我带了足够多的碧浓。” 一段时间不见,殷商的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然习惯性的笑着,但却没有了曾经的阳光味道,那笑容里充满了估量与揣摩,即使表情和煦,也像在警惕着什么。 苏泽浅道:“足够是多少?” 殷商:“你想要多少?” “你觉得殷夫人值多少?” 曾经相熟的两人冷冰冰的讨价还价,言语间全是火药味,坐在一边的李木听不下去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归根究底,一切的起源是殷商在山中夺取通天壶的举动:“殷商,你要通天壶做什么?!” 在李木看来,这被山主保存着的东西,人力无法掌控,他们天师根本不该去动。 带着钟瑾参与黑市队伍的钟家长老已经被证实了身份,正是那位被鬼王附了身的老人,老人身份的暴露是为了替殷家脱罪,而这一暴露,又扯出了大家族一连串的阴私事。 不管如何,钟家抢夺通天壶是因为鬼王的参与,那么殷商,他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当初听李木的一走了之难道不是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通天壶不在我手里,我今天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李木道:“如果你当初走了,现在根本没必要坐在这里!” 天师们都是跑江湖的,生存能力强悍,就算被逐出家族,只要不自暴自弃,换个地方就能活得很不错,殷商的情况虽然稍微复杂了些,但只要走得够远,一样不会有什么麻烦。 “我和我爸走了,那我妈呢?”殷商看着李木,他的气息像是阴雨天的藏经阁,潮湿而沉重,带着一股子撼不动的执拗,“就算我把我妈带走了,我们一家三口难道一直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吗?” 李木一时间跟不上他的思路:“那你想要怎样?” 苏泽浅却明白:“你要报复殷家其他人?” 殷商没说话。 李木:“什么?” 李木有些小叛逆,但总体来说还是个乖孩子,有些事没见过,也就想不到。 “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苏泽浅的问题让李木全无头绪,“你和你父亲商量过吗?” 殷商听得懂他在问什么:“我爸因为我连家主都做不成了,我当然要补偿他。” 夺取通天壶,发任务救殷夫人,全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如果听李木的,在那天的混乱中一走了之,殷商一家三口估计能过上平淡日子,但天师家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普通人的生活又是什么样? 殷商都体验过,他自认为不能因为自己让父母的生活突然一落千丈,于是他夺取通天壶,夺取了话语权。 苏泽浅不认同他的做法,因为莫洵曾自作主张的想抹掉他的记忆:“也许你的父母不想要。” 殷商的父母或许不想要优渥的生活条件,光鲜亮丽的家主名头,只想一家三口和和乐乐安安稳稳的生活在一起。 殷商的回答是这样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面上不说,心底里肯定也会埋怨。” 李木听明白了,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因为那话挺伤人。苏泽浅没有顾忌:“是你放不下。” 放不下家族继承人的地位,受不了前后落差。 殷商承认了自己放不下,但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认为这是重新开始的奋斗,并且他认为自己的作为是有益的:“我看见了山主和鬼王,看见他们翻手云覆手雨的威能,我觉得恐惧。” “鬼王出世,山主出手,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手里要握点东西,否则只有挨打的份。” 李木:“你觉得通天壶能限制山主和鬼王?” “这是我现在知道的,最有力的武器。”他视线一转,直接问苏泽浅,“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苏泽浅:“我当然是。” “那你为什么要为山里人做事?” 苏泽浅还没如何,李木已经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商根本不问他,是觉得没有问的必要,还是已经把他放在“不是人”的范畴里了? 殷商看向李木,对于这个曾经的兄弟,他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多少有些亏欠的意思,但嘴上还是说:“你已经表面了自己的立场。” 这一句话李木听懂了:“你觉得如果我是你兄弟,就该帮你把殷夫人救出去?” 殷商极快的回答:“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的语气带着心虚。 李木简直是出离的愤怒了:“你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凭什么要求我们什么都为你着想?!” 苏泽浅伸手按住了李木,他看着殷商,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冷淡,字字诛心:“如果不是因为那时你限于不利,你不会去争夺通天壶,如果你还是殷家少主,你不会去思考鬼王山主对天师的威胁。” 殷商的格局没那么大,他只是单纯的舍不得失去已有的地位,又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行为并不那么正当,才要找一个高处站着,给自己立一个正当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也确实是站得住脚的。 殷商冷冷一笑,他首次对苏泽浅展露出敌意:“大道理谁都会讲,你不在我的立场上。” “但我做的有错吗?”他看李木,“对,那天我有错,我对不起你,我道歉……道歉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稍后可以详谈。” “但现在,更严峻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无象殿封印被破,鬼王出来了,天师们人手不够,想要防守在人间的结界问山里人借人借不到……人类和山里人的矛盾凸现出来,你们执意站在山里人那边了?” 殷商是在断章取义,白说得很明白,不是不肯借,而是不能借,封印的主阵在山里,山里人分不出人手。 其实白的这话已经是掏根掏底,山里人也不是万能的。 但和殷商一样想法的天师不再少数,他们习惯了依赖山里的力量,陡然发现祈愿不管用了,自然不乐意。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天师们已经被救穷救习惯了。 李木想反驳,苏泽浅却懒得争论了,他又一次的按住了李木的肩膀,让他在凳子上继续坐着:“我离开无象殿时问了碧浓的起拍价和成交预估额,想必你心里也清楚。” “我们是什么价格把殷夫人带来的,你就给我多少碧浓。” 殷商脸色变了一下:“我要先看看我妈。” 苏泽浅点头:“可以。” 殷夫人在隔壁房间里,令人不说不动的符咒已经取下,房间中殷夫人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她非常有直觉,没有反抗自己此时被软禁处境。 房间被禁制笼罩着,殷商在外面看着,对苏泽浅说:“碧浓我带的不够,等我去取来。” “可以。” “你得保证没人跟踪我。” 这要求说过分不过分,但说出来就难听了。 苏泽浅看着他,语气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我保证得了山里人,保证不了其他人。” 山里人和其它人的界限很难确定。 殷商还想说什么,苏泽浅直接打断:“是你要和我们做生意,不是我们求着你。” 不客气又很有道理的话让殷商说不出反驳来,他最终没能得到苏泽浅的承诺,一个人离开了。 李木被气得不轻,他直接问苏泽浅:“要找人跟踪他吗?” 这是恩断义绝了。 “我没权利调动山里人。”他也没精力去想这些,年轻人只想守着封神大阵,等莫洵回来,“问山里人估计是来不及……” “如果你想要,”苏泽浅把话说得直白,“就去抢。” 第一二六章 听见一个强盗般的“抢”字,李木没有任何适应不良,直接去安排人手了。 苏泽浅到封神阵前,将代他守阵的老王替下,看了眼灿金色的小结界,再次闭目打坐,回忆之前的剑招。 想着他便在意识界中练起来,周围环境随着剑光渐渐成型,皑皑白雪压青松,红梅一支挺秀,脚下是青石地板,背后是黑瓦房舍。 巨大深翠的树木从屋顶后探出枝桠来,是棵榕树。 苏泽浅在榕府的第二进院落里练剑。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熟悉的环境也变得陌生。沉浸于剑招中的苏泽浅直到一套剑舞完,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喘息未定的年轻人心有所感,猛地转身往外跑去。 然后他听见了笑声。 墨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手指虚点,满园的积雪打着旋飞起来,橘黄衣服的小姑娘追着那道银色跑,笑着闹着,然后动用灵力将它抢过来,在院子里堆成小雪人。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把积着薄雪的红纸伞从照壁后探出,然后是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伞在沈古尘手里,罩在白君眉头上。 而这两人实则都是不惧寒冷的。 苏泽浅看见年轻的莫洵笑得揶揄,从屋顶上飞身而下,接过两人手中的大包小包,弯腰把一串糖葫芦递给同样奔来迎接的小姑娘。 然后黑衣年轻人一抬眼,脸上轻松的笑容略微一收,他看见了苏泽浅:“有客人?” 他带着些茫然去看黑白无常,男人转头的动作让苏泽浅心里一凉,仿佛满地的雪都倒进了心窝里。 莫洵不认识他。 不认识也好,就不会被自己克,不会受伤。 苏泽浅心神恍惚,没注意中庭的几人已经短暂的交流了下,直到莫洵走到他面前,年轻人才回过神来。 他敏锐的发现,走到自己面前的莫洵褪去了刚刚的青涩感,变成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 “天气冷,到屋里来说话。” “不用了。”苏泽浅道,“我……我只是路过……” 这个环境很不真实,怎么可能会有人对从里面一进房出来的陌生人客客气气? 苏泽浅垂了头往外走,他想要现实中的莫洵回来,又害怕见到他。 此刻这个莫洵根本不认识他,必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他更没有和他接触的必要了。 年轻人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对劲,他不过是打坐入定,为什么会进入这种类似幻境的地方? 他垂头走着,冷不防听见了莫洵喊了他的名字:“阿浅。” 那个刚刚还不认识他的莫洵,用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称呼呼唤了他。 苏泽浅蓦得止步。 然后是一声确认般的全名:“苏泽浅?” “你……记得我?”苏泽浅没有转身,犹豫着问。 “怎么可能忘记?”脚步声靠近了,“转过身来。” 苏泽浅顺从转身,然后就被莫洵扣着后脑吻住了。 “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莫洵低声说着。 苏泽浅数着日子呢:“三天。” 沈古尘白君眉榕树精不知去了哪里,整个庭院只剩莫洵和苏泽浅,小雪人们静悄悄站着,天地静谧。 莫洵维持着和苏泽浅头抵着头的姿势,后者感到莫洵身上温度很低,他忍不住去抓莫洵的手:“师父,你好冷。” “而你很温暖。”莫洵说,“像是真的一样。” “我是真的,”苏泽浅有些明白了,一线希望自心间亮起,让他的语气都颤抖起来,“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在鲛人幻境中徘徊了太久,耗尽了力气,莫洵分辨不出真实虚妄,他不知道这是又一个新的幻境,还是自己和苏泽浅相连的意识界,“如果你真的是真的。” 有温凉圆润的东西从莫洵手上过到苏泽浅手上,是那串经历了几次得到失去的串珠:“如果你是真的,就想办法证明给我看吧。” 莫洵退开了,环境随之崩溃,在破碎的画面中,苏泽浅看见对面男人的脸色比满园的雪色还要苍白。 苏泽浅从入定中陡然惊醒,一握手腕,那串小叶紫檀真的在。 地底深处,鬼王看见莫洵唇角蜿蜒下一线血迹,周身金光渐淡:“看来……是我赢了。” 山中,阿黄追着只躲懒不干活的黑猫跑,一脚踏空踩进深坑,土石滑落,露出一道裂缝,裂缝深处流淌着金光,而金光下满是涌动黑气。 这不是山中已知的结界突破点! 黑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厉声嘶叫! 阿黄化作巨犬,扬头一声狼嚎般的示警! 与此同时,悬空宫殿震动!在大阵前的苏泽浅才刚起身便被摔了回去!悬空山下昼夜旋转的日月震颤着,光芒骤亮骤暗! 山中人骇然抬头,白和老王脸色骤变! “莫洵!” “莫洵还没有出来吗?!”白的脸色完全变了,他近乎狰狞的揪着苏泽浅的领子问。 随即他看见了苏泽浅握在手里的串珠:“哪来的?” “我入定后在意识界里看见了他,他给了我这个。”苏泽浅正要找他们说这件事,“刚刚的震动是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又是一波震动,封神大阵上的金色结界陡然闪烁起来,仿佛即将熄灭。 封神大阵空无一物的内部突然涌现无数黑气,冲撞着结界,发出滋滋声响,暗淡的银色符文更加暗淡了,黑色骨架被黑气腐蚀,仿佛即将断裂。 “先出去。”白把苏泽浅扯起来,“外面还有一层结界可以挡一挡!” 苏泽浅知道白说的是书架入口处的布置。 “那师父呢?莫洵呢?!”苏泽浅不肯走。 白的神色极复杂:“他不会死。” “但他也许不会再记得我们。” 手中的念珠证明了苏泽浅在意识界中见到的莫洵不是幻觉,串珠上没有血,没有见到剑仙的幻境中的不祥意味,莫洵一定还活着,但那脸色苍白的男人,那个在鲛人幻境中和鬼王周旋了三天三夜的男人状态不可能会好! 白的话给了苏泽浅重重一击:“我没工夫听你们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 年轻人几乎崩溃了,他始终认为莫洵的遭遇和自己的煞气脱不开关系:“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救他!” “我也想知道怎么救他!”白大声吼回去,“但谁来告诉我怎么进封神阵,怎么找到他?!” 莫洵修补封神阵时,白和老王多半是在的,莫洵画符,他们就负责打散溢出的黑气,但能进到封神阵内部的始终只有莫洵一个人,因为阵法的绘制者,白君眉只承认她徒弟莫洵一个人! 谁都不知道封神阵内到底是什么模样,在一个广阔未知又危机重重的环境中找人完全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谁都没法帮莫洵。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其实苏泽浅对鲛人和鬼王的凶险并没有清晰的认知,事情到底紧急到了什么程度,他完全是从白的表情语气中推断出来的。 老王说苏泽浅修炼拼命,在老人眼里,他很多次都已经拼到了生死边缘,但一心想要变强的苏泽浅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唯一一次感到死亡恐惧是在莫洵对他训练中。黑符结界里他感觉到了鬼王对自己的境界压迫,但完全不觉得自己会死在那里,反而是一再重复的莫洵的死亡画面差点让他精神崩溃。 并没有切身经历过太多生死,此刻的年轻人的概念依然是含糊的,但这不妨碍他感到恐惧,一种失去的恐惧。 如同在山中拼命修行的那段日子,日日夜夜都是莫洵让他忘记,那种心脏被蚀空的感觉太可怕。 白说莫洵不会死,但会忘记他们,在苏泽浅看来,这和死没有区别。他无法忍受莫洵看自己像看陌生人,无法再去和他认识一次。 “你想怎么试!” 封神大阵的动荡让环境开始崩塌,高广玄奥的意境消失,露出了本来面目——不过是个山洞。 现实环境中的山洞也开始崩塌,石头大块大块落下,打在封神阵上,给阵法的造成了新的压力。 白直接动用灵力,把苏泽浅往外扯。 剑意与煞气冲天而起! 白没能拉动苏泽浅! “我留在这里,试试。”年轻人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 白却快疯了:“如果莫洵回来了看不见你,他一定会杀了我!” “莫洵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苏泽浅问。 白给不出答案。 “礼尚往来。”苏泽浅手上一个巧劲,把白推了出去,“他让我担心,我也不能太乖。” 他一剑斩出,将坠落的乱石劈开,直直冲向封神大阵! “苏泽浅!” 白的喊声淹没在骤然亮起的光芒中。 莫洵睁开了眼,金色瞳孔如同燃烧一般明亮。 “你醒了。”鬼王悠然向他招呼。 鲛人用灵魂歌唱,在持久的抗衡中耗光了力量,歌声止歇,莫洵从幻境中醒来,势均力敌的状态被打破。 鬼王失去了一大助力并消耗了大量灵力,而莫洵则经历了现实和幻境的双重消耗。 莫洵能感觉到,鬼王的黑气在攻击结界薄弱处,但对此他已经无能为力。 鬼王最后一次问:“真的不考虑和我联手吗?” 回应他的是绽放的金光! 第一二七章 莫洵为山里人争取到了排兵布阵的时间,封神大阵动荡,山中结界一层层被激活,层层叠叠的金光被点亮,维持日常隐匿阵法的力量也被抽取,全是小妖怪在山里人聚居地的周围释放迷阵,防止普通人误入。 森蚺所在的村落是山里人通往人类社会的关卡,大蟒蛇化作的女子是药师,也是情报搜集员——她置办炼药用的化学器具时,顺道也打听打听人类的新闻。她屋子里甚至还有联网的电脑。 此刻她正就网上的消息和老王据理力争:“无象殿的动静没遮住,凡间结界被撞击的动静没遮住,鬼王的存在已经被普通人知道了,我们不需要再花这么大的力气去维持隐蔽,直接放结界,把力气全省下来对付鬼王!” “维持隐匿阵法的都是些小妖怪,他们对上鬼王就是去送口粮!”老王持不同意见,他在人类社会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不维持隐匿阵法,让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类围在外面,烦不烦!” “人类的事有人类管,吃饱了撑着到我们这里来,难道还要我们负责他们安全么?管他们去死啊!”森蚺急躁,“小妖怪也是,你不能因为他们对上鬼王有危险,就把他们放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打仗哪能没有伤亡,莫大人这么安排的时候我就不同意,现在他又——” 森蚺说不下去了。 山里管事的是白和老王,莫洵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而今,这支柱眼看着就要倒塌了。 老王说:“那些小妖怪年幼,逃过这一劫,若干年后,就是又一个我们。” 这是莫洵做此安排的初衷,他要为山里人留下火种。 森蚺硬邦邦的说:“既然要保护就保护得彻底些,直接挑些好苗子藏起来,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参与战斗。” “保护他们是看不起他们,是娇惯他们,”老王对莫洵说过和森蚺一样的话,后者给了回答,“再娇弱,也该做自己能做的事,山里不养闲人。他们也该看看,所谓的战斗到底是怎样的。” 他怕逃过一劫的幼苗们因为经历浅薄,夭折在未来的风雨中。 老王和森蚺僵持不下,白一阵风的冲进来:“苏泽浅的魂灯有没有灭?!” 在莫洵在苏泽浅身上留下印记后,年轻人便在山中有了盏魂灯。 玄龟驼碑,生死铭刻。山中的魂灯是老王在照看。 老人很快回答:“没灭。怎么了?” 白喘了口气,扔出一个炸弹:“他进了封神大阵。” “你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进得去?!” “进去了怎么可能会——会没事?!” “我不知道……”手臂上仿佛还残留着苏泽浅那一推的力道,灵力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手法极巧妙,“他冲向了封神阵,一阵强光后,人就消失了。” 封神阵后的景色是一个巨大、黑暗的山洞,能听见细小的水流声,皮肤上也可以感受到寒冷的水汽,是介于普通山洞和溶洞之间的潮湿感。 环境不是全然的黑暗,覆盖着一层水汽的岩石上有湿润的反光,但苏泽浅看不见光源在何处,他在视物困难的黑暗中放出灵力保护自己,果不其然的挡下了什么东西。 那种阴冷的腐蚀感是鬼王特有的,苏泽浅握着剑,不断补充灵力维持自己的防御屏障,他仔细,认真的应对,心跳平缓。 年轻人异常的镇定,心底有奇异的把握,他仿佛天生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去防御封神大阵后的鬼王。 山洞黑且深,万幸的是没有岔道,苏泽浅一路往下走,渐渐看到了光。 看不出是什么的银色小珠子漂浮在空气里,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周围涌动的黑气。 在黑暗中看不见不觉得什么,光一照,像用头发丝拧成的蛇一般的黑气让苏泽浅头皮发炸,由心底生出反感。 灵力屏障驱开黑气,悬浮在空中的银色珠子变得更亮了。它们零零散散的漂浮着,占据了整个通道,苏泽浅没法完全避开,试探着伸出一缕灵力去拨开它们。 在灵力触碰到珠子的瞬间,一股苦涩的情绪沿着灵力反馈给了苏泽浅,小小一颗珠子满布绝望,那是声嘶力竭的喊叫也无法排遣的崩溃。 然而苏泽浅神奇的稳住了情绪,拨开表层的绝望,他感受到了珠子内里蕴含的甘甜味,都是些美好的记忆,鲛人在海底歌唱,与同伴嬉笑着,在月圆之夜躲在礁石后看英俊的人类渔夫…… 一颗颗银色珠子是鲛人的眼泪,是鬼王也抹不去的思念。 苏泽浅拨开鲛人泪,继续前行。 浑圆的珠子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银色,鲛人泪被某种力量击碎了,苏泽浅非常容易的找到了力量的来源,他看见了熟悉的金色。 能击碎回忆的只能是回忆——苏泽浅不知为什么如此确信着。 破碎的金色像闪烁的金箔碎片,乘着黑气在空中起起伏伏,苏泽浅同样不能在不触碰它们的情况下经过这里。 苏泽浅停住了脚步。 莫洵的回忆,莫洵的过去,一直是他想要知道的,但此刻,年轻人却不敢去触碰它们。 由不得苏泽浅拒绝。 耳后文印一烫,金色碎片哗啦啦全向他飞来。 仿佛木槌在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撞了下,一声似幻似真的“咚”之后,莫洵的记忆展现在苏泽浅眼前。 这是未被鲛人篡改过的,真实的记忆。和苏泽浅在入定后见到的幻象有些微的不同。 没有醉醺醺的从云头上栽下来,没有金红的大鸟和仿佛白君眉的红衣女子,莫洵的记忆是从一片黑暗中开始的。 他能听见人声喧闹,却什么都看不见,一点儿也动不来,他被困了很长时间,然而在一声叹息中陡然获得了光明,腾云而起。 他在云上受电闪雷鸣的击打,不得不沉入一滩泉水躲避,好不容易获得的光明消散,莫洵的世界又变回了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莫洵几次想离开,又都被闪电打回去。 于是男人慢慢明悟了,他不为天道所喜,仿佛生来便带无穷恶,需得被禁锢一方。 他失望又无奈,在水里百无聊赖的翻滚游动,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然后有人来了,一个剑修到潭边磨剑,一磨就是百年,剑修的煞气掩盖了莫洵的戾气,他渐渐又能看见些东西了。 百年的时间,让剑修和莫洵成了对话极少的朋友,剑修飞升前给他莫洵下了一缕剑魂,莫洵却学不来剑,在剑修飞升之后很长时间才终于化了形爬上了岸。 然后他遇见了白君眉。 莫洵的回忆太长,苏泽浅的人生太短,年轻人榨干了精力也看不完莫洵的记忆。 金色碎片无可奈何的散开去,苏泽浅喘息未定,黑暗的山洞陡然一震。 在更深处打斗着的两人同时察觉了苏泽浅的到来。 苏泽浅进来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进来了怎么会没事? 鬼王和莫洵的动作同时一顿,脑海里划过相同的问题。 山中人也讨论过相同的问题,无解。 鬼王和莫洵却能猜到答案。 苏泽浅进来了,或许是因为莫洵的原因,苏泽浅没事,也许是因为鬼王的原因。 莫洵不支,鬼王占了上风,苏泽浅的到来带来了变数!这变数显而易见的对莫洵有利! 鬼王扬手一挥,放弃了对莫洵的攻击,化作一道黑气往苏泽浅所在的位置冲去,莫洵紧追在后面,对苏泽浅传音:“阿浅,跑!” 山洞没什么岔道,鬼王气势汹汹的扑来,苏泽浅隔了很远就感觉到了,但他没有跑。 “如果要跑,我进来做什么?”苏泽浅这样回到莫洵。 年轻人对着鬼王来的方向,压低身体重心,双手握剑,是蓄势待发的姿势。 他对莫洵说:“闪开。” 莫洵愣了下,几乎想要骂人,然后他感受到了远处传来的,不可言说的压迫力,到底往旁边闪了开去。 苏泽浅的剑斩了下去。 如一轮旭日从中劈开,光芒溅射,明亮得让人骤盲!而那可怕的高温更是被燎到也会融化大块皮肉一般! 莫洵远远避开! 鬼王化作黑烟,体型庞大,避无可避! 一声可怕的嘶吼声中,苏泽浅的剑光穿透了鬼王黑烟,将整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 脆弱的封神大阵挡不住无上剑意,竟是被从内而外一剖两半! 剑光破出悬空宫殿下山体,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山体完全炸裂,独留山峰载着黑色宫殿悬浮于空中! 悬山下日月失去牵引,缓缓上升至宫殿上方,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挂于主殿两角! 悬空山迷阵被破,宫殿完全显露! 无数山里人目瞪口呆,在盛大的崩摧之中做不任何反应,只知道傻傻看着! 老王现出玄龟原型,脚踩火焰,一声爆喝:“结阵!” 第一二八章 殷商出山后没有走太远,他在山脚综合交错的小道上绕来绕去,李木跟着,知道他是怀疑身后有人,想把尾巴甩开。 然而怎么可能甩得开。 山脚还是山,山里人的势力范围很大,而接受了传承的李木对草木亲和力极强,只要殷商在地上走,他就不会跟丢他。 然后李木就发现殷商说谎了,通天壶他带在身上。 藏身于草木之中的年轻人看见殷商从须弥袋中拿出通天壶,手指在壶身上画了个符号,壶口就冒出了一股绿烟。 那绿烟凝而不散,在壶口积聚起小小一团。 李木看得心里一惊,殷商似乎能控制通天壶。 殷商捧着通天壶在原地站了会儿,视线盯着那团滚动着的绿烟,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 他确实看出了李木看不懂的东西。 “李木。”李木听见殷商叫了自己的名字,视线也投向了自己藏身的方向,“出来吧。” 李木不确定殷商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哪儿,还是半蒙半猜,于是没有动。 殷商说:“我知道你跟着我,通天壶有反应……别逼我动手。” 李木想了想,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站在离殷商有一段位置的地方:“你带着通天壶。”他陈述了这个事实。 殷商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木笑:“你说呢?” “虽然我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我真的没想过,你会来抢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李木觉得好笑,他不否认殷商的话,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你确实没立场说我,你的东西不也是抢来的吗?” “不一样,我是从鬼王手中抢来的。” “别逼我把话说的太难听,”李木想说的是那句“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抢就是抢,“你已经不把我当人看了。” 殷商认为从鬼王手中抢就不是抢,可李木在殷商眼里又哪里是同类? 殷商沉默了会儿:“别逼我出手。”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殷商索性不做掩饰,而李木还是想确认:“你带的是通天壶,根本不是那劳什子的绿浓对么?” 殷商不是赵家人,以他现在的处境和赵家合作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他就不可能有太多能保存碧浓的容器。 予取予求的绿烟,直接来自通天壶。 殷商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 于是李木继续往下说,他一步步走近殷商:“你来山里,和苏泽浅讨价还价,根本就是在做戏,你是来确认殷夫人是不是真在我们手里,顺便勘测地形的对不对?” “你根本没想着要和我们交易,你就是想用抢的。” “祸不及家人。”殷商面无表情,“这算是天师界的铁规了吧?谁遵守了?既然别人不受规矩,我为什么要守规矩?” 他问李木:“你跟踪我,是被迫,还是自愿?” 李木看了殷商很久:“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殷商了。” 殷商回答:“你也不是我熟悉的李木了。” 两人最后的对话是宣战的口号,他们同时运转起灵力,准备发动攻击! 然而在他们的攻击出手的前一秒,天塌地陷的震动从山中传来! 玄龟现身,在空中投下一片阴影,阴影中无数符文拔地而起,织出了一片肉眼可见的,笼罩整片山林的结界! 结界内金线如花枝舒展,又如长蛇捕猎,缠绕、绞杀着破土而出的黑气,织出一个又一个精致的茧,造就一个又一个的小结界,阵中阵! 山里人终于回了神,慌忙继续自己的工作。脆弱的小结界渐趋稳定,鬼王黑气被压缩在一定的范围内。 然而被山里人控制的范围显然不包括悬山所在的中心位置! 苏泽浅一剑祭出,封神大阵支离破碎,鬼王在痛呼中放声大笑:“莫洵,你还不信吗!苏泽浅是我的人!是他破了阵!” 他喊着,笑着,收缩了黑雾,重又化作人形,向着阳光射入的方向直冲而去! 人形比黑气纤细,更容易逃跑,鬼王主意识所存的这道人形是鬼王本身,是最大的威胁所在。 苏泽浅被鬼王的一句话说得愣住,然后就听见莫洵在不远处大喝:“阿浅,出剑!” 这句话带着溢于言表的急切,失去了一贯的从容态度,这是进入天师界以来,莫洵第一次不为苏泽浅的安危失态。 这是第一次,苏泽浅感到莫洵将自己放在了同伴,而不是保护者的位置上。 于是鬼王的话变得无关紧要了,苏泽浅斩出第二剑。 那是一道撕裂长空的银光,看上去舒展又柔软,如水纹扩展,然而玄龟结界被刺破,鬼王不敢直面其锋芒,硬生生该了路线,往旁边折去! 莫洵在旁边等着! 对上鬼王,黑无常没有丝毫保留,缚魂锁哗啦甩出! 前有炽烈剑光,旁有玄龟结界,鬼王避无可避,被捆了个正着,被从空中扯落!莫洵手持黑棍,飞身迎接上! 黑棍下击,金光绽放,而鬼哭狼嚎声也被一棍子砸了出来! 带着剑伤的鬼王身上陡然溢出一股黑气,被打散出来的黑气! 无常鬼,哭丧棒,棒下恶鬼哭! 玄龟结界的一线破碎被鬼王莫洵对战的飓风不断撕裂,两大鬼王的气息溢出,草枯木萎,岩石化作飞烟。修为不到家的小妖怪被压趴在地上,退回原型,口鼻流血,痛不欲生却叫都叫不出! 玄龟道:“苏泽浅!” 于是又是一剑。 剑光平平铺开,长短控制得正好,恰恰挡住了袭向裂缝的飓风! 完全由灵力组成的飓风撞上剑光,引发新一轮爆炸!挡不下飓风亦挡不住剑光的玄龟结界更不可能挡住这两者相加的力道! 但苏泽浅挡得住。 剑光如柳絮如飞雪,短促、柔软、密集,覆盖包裹了那声势浩大的爆炸,还了天地一片寂静。 玄龟结界合拢,老王低头看见的是用剑抵着地面支撑身体,喘着粗气的年轻人。 短时间内的集中爆发对苏泽浅身体负担极大,他在一次次的超越自己。 老王甚至可以说,他现在的表现,已经超越了凡人能够达到的极限。 鬼王被苏泽浅砍伤的位置留有很深的伤口,然而人形鬼王的伤口是不流血的,在莫洵的攻击下,才有黑气溢出来。 被缚魂锁捆着,承受着莫洵的攻击的鬼王,突然间冷冷的笑了,他看着因为透支而不断吐血的男人:“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就这么想做个人?!”面目平凡的男人表情渐渐狰狞,白净的面皮上浮现黑气,呈现出一股不祥的意味。 “神要做人,鬼要做人,天地生灵全想要变成那羸弱的凡人!甚至连我,化形也是个人!” “难道你恨人吗?”莫洵喘息着,疾风骤雨的攻击不可能持续太久,他现在仅仅只能困住鬼王,“如果没有人类,也不会有你。” 男人的眼睛是金色的,失去了那神秘深邃的黑,他身上的人气仿佛也被削弱一层。 苏泽浅听着他们的对话,莫名的想,师父果然不是人。 “俗神是人类创造的,我也是人类创造的,为什么前者万人敬仰,我却人人喊打?!”鬼王不否认自己的出生,却深觉不公平。 鬼王在挣扎,缚魂锁咯吱作响,绷到了极限。 “所以你想要这个世间?想要迫使人类信仰你?”莫洵握着缚魂锁一头,和鬼王角力。 苏泽浅撑起身体,望过去,做好了再次出剑的准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出几剑,他只知道,莫洵需要自己出剑的时候,他必须出剑!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为了成为一个对莫洵有用的人,为了让对方切切实实的看到自己,承认自己! “统治的时间长了,被迫的信仰,就成了真信仰。”鬼王身形骤然涨大数倍,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 缚魂锁于脆响声中断裂!化作一道道暗光溅射而出! 玄龟结界骤亮!堪堪挡住了缚魂锁碎片! 鬼王伸手抓向苏泽浅!年轻人不用提示,一剑斩出! 灿然光华深深埋入两米来高的巨掌之中,黑气喷涌而出,箭一般冲向苏泽浅! 那黑烟触动了心底的什么东西,苏泽浅动作陡然一僵,眼神瞬间放空。 苏泽浅在鬼王千百年的侵蚀下保全了自己的魂魄,但到底,不可能不受影响。 以他的意志力,如果鬼王一而再再而三的控制他,他肯定能习惯并抵抗他。 千百年的侵蚀让鬼王和莫洵一样,了解苏泽浅,于是他把这第一次的控制,一直留到了这个时候。 “没了苏泽浅,你还要这个人间吗莫洵?!”满怀恶意的声音响起来,莫洵被缚魂锁崩断的冲击力往后面甩开一段距离,来不及救苏泽浅,而此刻的苏泽浅无法自救。 哭丧棒拖着一道黑光冲着鬼王后脑甩来,鬼王不闪不避! 他还在大笑:“我不是人!” 脑子碎了,他还能活! 就在哭丧棒即将撞上鬼王后脑,而鬼王大手即将握住苏泽浅的瞬间—— 一声咆哮! 晴空霹雳!水桶粗的黑色闪电骤然落下! 玄龟结界在天威之下支离破碎! 莫洵的声音,从极高处传来:“都躲远点。” 第一二九章 山里人都被鬼王出世惊天动地的动静震惊了,李木和殷商却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迅速的回了神。 被打断的攻击续上,李木玉器投出,殷商碧浓祭出。 同样是绿色的灵光,一个浅而轻灵,一个深而沉重,两相角力,深色的占了上风。 通天壶克鬼气,而接受了传承的李木灵力中鬼气越来越重,殷商把他划入非人的归类,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李木身上也带着须弥袋,须弥袋中也装着许多宝贝,但这些宝贝对于通天壶来说,完全就是一顿美餐。炼器师身上带着的东西被不断消耗着,而殷商手下的绿烟却在不断壮大。 李木且战且退,在林间灵活的穿梭,殷商手持通天壶追在他身后,攻击手段完全在于绿烟碧浓。 李木抵挡得吃力,但他看得出殷商控制通天壶也不轻松。李木在火车上见过碧浓,那烟非常灵活,但殷商手中的,却显得僵硬。 殷商能控制通天壶,但却无法得心应手的使用。 对战双方不过是交流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彼此在想什么,殷商知道李木看出了他的局限,而李木也从殷商眼中读出了这么句话—— “那又怎么样呢?” 殷商依然克制着李木,甚至李木安排的李家人也帮不上忙,因为他们的血脉中都有通天壶最爱的鬼气。 李木咬牙道:“山里人可不都是鬼!” 殷商没有表情——他不笑起来,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山里人自顾不暇。” 地面震动越发大了,两人的战斗毁坏着山脚的草木萋萋,山崩地陷的震动同样在摧毁这片现出了春日繁荣景象的绿色。 两人在倾倒的树木间追逐,在开裂的地面上跳跃,符咒的光,法器的光,还有碧浓游动时的暗色和着溅起的草皮,崩下的树枝将整个画面点染的混乱无比! 在一片混乱中,无声无息的剑光摧枯拉朽的平切而过! 白色剑光中带着勃勃生意,以及满得要溢出来的怒火! 小少年持一柄木剑,出现在李木身边:“将通天壶带来山中,是何居心!” 桃木看着年纪小,经历的却不少,他还很聪明,结合李木抽空传回的消息,以及刚刚听见的几句话,他复原出了全部的事情经过,甚至猜到了更深一层的目的。 将克制莫洵的通天壶带到山中,在鬼王临世后还与李木大打出手,是想攻破山里人防线,拿着通天壶冲进去,攻击莫洵吗?! 绿烟源源不断的冒出来,殷商很光棍:“既然已经猜到了,还问什么?” 他表现得像个孤胆英雄,疾言厉色:“你们将人类的世界搅得一团乱,让鬼王和你们的山主一起死是我最好的选择!而机会就在眼前!” “大言不惭!”桃木一声怒喝,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李木打断了。 被吞噬了大量灵力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声音很冷:“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把殷夫人杀了?” 别忘了他们还要人质在手里。 殷商恶狠狠的笑:“你敢杀我妈,我就送你妈下去陪她!” 李木瞳孔一缩,嘴上却说:“你做不到!” 殷商:“我做不做得到和你信不信没关系!” “和他废什么话,打呀!”毫不客气的小姑娘踩着倒下的树木跃了过来,举着一把药草就塞进了李木嘴里,“补气血的。” 桃木大感头疼:“你来做什么?!” 甘草委屈的扁嘴:“我要跟着你,我怕!” 桃木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脸色几经变幻:“随你……退后面点去。” 他握了剑,望向殷商,眉眼瞬间锋利起来:“李木说的不错,山里人不都是鬼。” 桃木驱邪,克通天壶。 刚刚一剑斩下,绿烟中有什么东西被打散了,此刻壶口的一团绿色淡了不少。 殷商道:“我也不是只会用通天壶。” 杂家有杂家的好处。 桃木敛眉,对李木轻声道:“去弄清楚你妈妈的事。” 这个板正严肃的少年聪慧,又心思柔软,面面俱到。 李木看了眼桃木,又望了望一脸懵懂的甘草,一笑:“你自己小心。” 李木抽身外撤,往人类居住的村落奔。山中是没有信号的——他完全不知道森蚺的电脑是靠什么上的网——他联系李家人是用的传信纸鹤,而现在要做的事,用电话比用纸鹤更方便。 他一个电话打给了李林:“爸,妈在哪儿,她身边有没有不对头的人?” “我遇见殷商了,他用我妈来威胁我,你看着点。” 年轻人极有主见,进入山中后,他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指挥他的父亲——家主李林:“殷商是一个人来的,殷坊没有出现。我觉得他的威胁不是口头说说,殷家家主和继承人笼络人心的手段不会少,通天壶在他们手上,没了殷家,另外再拉起一支队伍不是难事。” 钟家出事,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另谋出路,而出路在哪里呢? 与其像丧家之犬一样去寻找新的靠山,不如顺从殷家父子的号召,组成一股新势力,获得平起平坐的话语权。 李林久居上位,李木稍微一点他就能想得透彻,他说知道了,山外面的事就交给他。 李木已经在山外了,他回头看山中面目全非的景色,听着山脚下种田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突然生出了被挤在夹缝中的压抑感。 然而在那些质朴的农民“快跑啊快跑啊”的呼喊声中,他终究是转了身,又往山里去了。 桃木和殷商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顿时间,小少年一柄木剑锋利无比,殷商手段层出不穷,一时不相上下。 甘草在一旁看着,动手催生植物给殷商制造麻烦。 甘草一出手,桃木就着急:“你别添乱!” 小姑娘的攻击确实帮助了桃木,于是她不服气:“我哪里添乱了!” 殷商转手一道符甩向甘草。 一对二,先攻击哪个太容易判断了。 甘草的攻击没有桃木有力,而桃木的话也从侧面证明了小姑娘防御力也不强。 ——即使没有桃木的话,殷商也会出招试探甘草。 桃木就是知道这点,才火急火燎的让甘草住手,他和甘草一块儿长大,对她的能力实在太过了解。 这小姑娘是天生灵物,一棵甘草才冒芽就有了意识,吸取天地精华化形后也不过是棵灵药,充其量能催动些没灵智的草木,根本谈不上有攻击力。 殷商的试探是全力以赴的,桃木来不及救,甘草来不及躲,胳膊上被烧焦一块,痛得哇哇直叫,眼泪哗啦哗啦。 桃木心疼得不得了,但也没办法给甘草什么帮助,他只能拖住殷商。 之前没有和殷商正面接触过的桃木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和殷商的势均力敌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他曾是苏泽浅的剑道师父,在苏泽浅出山找莫洵时,年轻人的一手符咒殷商已经看不透了,也就是说,当时的苏泽浅修为在殷商之上,而那时桃木的实力依然在苏泽浅之上,那么就更该在殷商之上。 苏泽浅的成长有莫洵的手笔,而殷商又有什么呢?一次心魔的经历,一次身份环境的动荡,然后就是一把通天壶。 殷商的经历对修为的提高能有多少帮助? 以一般情况来看,十分有限。 可现在,他能拖得桃木照顾不到甘草。 甘草一边哭一边往后退,她很清楚帮不上忙的时候该做什么。她是没有战斗力,但山里人爱打架的太多了,她有足够的观战经验。 她被战斗波及,或者看到兴头上插手被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之前的每一次,都会有人替她出头。那个人不一定是桃木——桃木在的话根本不会允许她被扯进去。 但这一次,没人来帮她了,而这一次明明是她动手动得最有理的一次。 小姑娘哭着,不是不委屈,但也知道自己的委屈没什么道理,完全是被宠出来的。 她委屈,也惶恐,一个人都没来帮自己,可见现在山里的情形有多紧张。 甘草哭着往后退,哭得桃木心乱,殷商发现了突破口不肯放过,攻击一道道直冲着甘草去! 桃木愤怒:“卑鄙!” 殷商充耳不闻。 是赶来的李木投出法器护住了差点又被打到的甘草:“追着个小姑娘打,你越活越过去了啊!” 李木出现,通天壶立刻有了反应,殷商随手将之放出。 绿烟一出,李木的脸立刻黑了,被他护在身后的,嘤嘤嘤哭着的小姑娘一抹眼泪,甩出了片肥厚的大叶子,将涌来的绿烟挡住。 绿烟遇上桃木的剑光还会反抗下,碰上和它不存在生克关系的天生灵物,就像水流遇上礁石,透不过也激不起反应。 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克制,桃木松了口气,对李木道:“走!” 李木比甘草听话多,抱起小姑娘就往远处跑——他似乎一直在逃跑,意识到这点年轻人有些不甘,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将几枚用途一目了然的法器扔给桃木:“输点灵力就能用!” 也算是尽自己的一份力。 桃木承他的情,接过了东西,将剑一横,示意殷商,对手是自己。 第一三零章 李木给出的法器全部都是带禁锢效果的,桃木灵力不带鬼气,催发出来殷商想走就难了。 此次殷商上山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探路,方便之后自己摸上来把母亲救走,眼看自己没了优势,收了攻势,脚下一转就想跑。 桃木哪里肯让他走。 法器一抛,一剑追了过去。 殷商转身,桃木出剑的瞬间,天突然一黑。 然后是一声咆哮,一道惊雷,玄龟结界炸裂,老王被掀飞,巨大的玄龟直接砸塌了一个山头,四脚朝天挣扎了好几下,最终是化了人形才翻过了身。 等老王翻了身,包括桃木、殷商在内的许多修为不足的人和非人,都已经被从结界内掀出去的灵力巨浪拍晕了。 甘草修为也不高,但她到底是天生灵物,在某些方面有与生俱来的优势,她在声音响起的时候把自己和李木用叶片层层裹住,小姑娘因为本体受到冲击晕了,李木却还醒着。 他艰难的扒开层层叶片,在剧烈灵力压迫下如同脱水的鱼般呼吸困难,他往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彻底喘不上气了。 在被天雷夷为平地的中心地带,在苏泽浅被血染红的视野中,那盘踞在电闪雷鸣之间的影子—— 蛇腹,鹰足,鱼鳞,牛耳,顶生鹿角,长须似虾—— 那是一条黑色的龙。 闪电打在黑龙身上,那一块块鳞片反射出强光,将鳞片交接处的线条描绘鲜明。 一片光亮中的暗色线条和莫洵衣服上的山形暗纹极其相似。 封神大阵中金色记忆碎片残留的力量让苏泽浅看见了又一段往事。 天上仙君做寿,莫洵跟着白君眉上了天庭,拨动红弓,铮然清响传遍三十三重天,像是一声鸣钟,预示着故人归来。 莫洵记忆里没有那名剑仙,是仙君冲了过去,为了将莫洵安全带走,白君眉不得不现身。 仙君与白无常间的暗潮汹涌莫洵看不懂,白君眉摆脱了仙君后和莫洵说的话和幻境中的一样。 “能拨动这张弓的,除了我大概只有一个人。” 那把弓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凤凰的毕生精血,上古神兽凝出的弓神仙也拉不动,白君眉是凤凰半魂,是弓的主人,而莫洵…… 幻境中火红的大鸟,红衣的白君眉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苏泽浅在幻境中的化身便是一条醉酒后祥云都腾不起来的龙。 莫洵不记得自己活着的情形,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恶。但他知道自己为天道所弃,知道自己被从封印中放出时,本能变幻出的,确实是一条龙的模样。 莫洵不记得,苏泽浅却于幻境中得见,细究起来,也是不可思议。 白君眉是记得那条龙的,她初见莫洵时便觉得像,现在更是能够肯定了:“你生前为患一方,为剑修所弑……那剑修,是想让你魂飞魄散的,后来神仙怜你是世上最后一条龙,收集了你散落的魂魄,封印在某处。” 白君眉告诉莫洵他的前身为何物,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告诫他离剑仙远点:“那剑仙屠龙时尚未飞升,还只是个剑修……天上剑修千千万,谁知道是哪个呢。保不准会再杀你一遍。” 前身为恶令莫洵满身戾气,即使不记得他是那条龙,莫洵也有被杀的理由,他看上去就是只恶鬼,而恶鬼,即使做善行,也还是会被许多人讨厌。 莫洵对一点感到奇怪:“杀了一条龙的剑修竟然没留下名号?” 白君眉笑:“毕竟沧海桑田。” 仙人寿命恒长,但除了最顶端的那几位,还是会死的,沧海桑田,仙人也已经经历了几代轮替了。 而对于站在最高处的那几位,屠龙,也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跟着白君眉上天庭的时候,莫洵已经在地藏菩萨座前听了五百年的经,佛法让满身戾气的恶鬼养出一股平和包容的姿态,男人温温的勾起嘴角,气质矛盾又和谐,引人注目。 他说自己是恶的,那便赎罪。 包括白君眉在内,很多人都说恶龙已经死了,莫洵只是莫洵,没必要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情去赎罪。 莫洵在地府,看万物轮回:“罪业刻在魂魄上,我不记得的,但我还是我。” 戾气、煞气,相异又相似,都是招灾的体质,莫洵有幸遇到白君眉,遇到地府的种种人物,心存感激,便拼命的想压制自己的体质。 他收养苏泽浅,未尝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莫洵以原形现世必遭天雷,所以他一直维持着人形。 今天,这一条恶龙魂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世间。 可笑的是,此间之人已经辨不出善龙恶龙了。 闪电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声势惊人,苏泽浅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憋着口气撑开一道结界,将自己保护起来。 莫洵现原形,鬼王也保持不了人身,两人以原型在人世间打斗——他们甚至还没打起来,仅仅只是静止不动的僵持而已——光光散发出的威势,就已经将一整片山林夷为平地了。 苏泽浅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这两尊大佛打起来,老王也插不上手,他奔过来想把苏泽浅扯出雷电中心,却发现雷云跟着苏泽浅的移动扩大着范围。 活了很久,经历了很多事的玄龟迅速明白过来,这神势可怖天雷在劈现出原型的莫洵,在劈破了封印的鬼王,亦在劈激发了全部煞气的苏泽浅! 苏泽浅也看出来了,他被天雷劈过好几次,也算有经验,他挣开老王的搀扶,自己勉强站稳:“王老师,躲远点吧。” 他从老王的表情看出,挡下天雷对玄龟来说也不轻松。 他更知道老王有更要紧的事情做,山里的小妖怪都晕了,护山大阵没人维持,禁锢鬼王黑气的金色结界失去灵力来源,正在一点点失效。 苏泽浅看见了白,那条大蛇盘在一个山头上,以全部灵力死死守着结界最重要的一个阵眼,被天雷打得皮开肉绽。 苏泽浅也看见了倒在不远处的殷商、桃木,设法拖着甘草往远处躲的李木,尝试着冲进雷阵救人的森蚺…… 一切都乱了套。苏泽浅想,转折点在于我。 他看见金色的血液沿着黑龙的鳞片缝隙滴落,而天雷就如同蚊子见到血,哗啦啦的扑过去。 鬼王黑气凝成一团,抵抗着天雷的冲刷,他想要逃,一团黑色东冲西突,想要逃出莫洵的禁锢,往地下去。 黑龙游动着,口中吐出森森白雾,将它一次又一次的拦住。 金色的血液越流越多,雷光越来越盛大。 苏泽浅视网膜上已经是一片白光,他闭上眼睛,凭着直觉把老王往雷光外面推:“走啊!” 这一推推动了老王,权衡得失,玄龟在雷暴外,要比在内作用大得多。他犹豫是因为苏泽浅,苏泽浅或许能挡下冲他来的天雷,但再加上鬼王和莫洵的份,他挡不下! 真的挡不下吗? 苏泽浅的一推让老王的想法开始转变,这个年轻人做到了太多不可能的事,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该赌一把运气? 老王看了眼苦苦支撑的白,看了眼摇摇欲坠的苏泽浅,看了眼蠢蠢欲动的黑烟,终是冲了出去。 玄色大片铺展,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绘出火焰纹案,那些火焰点起生命的光,保住了奄奄一息的小妖怪们最后一口气。 玄色攀上山头,在白的头顶支起结界,天雷打在上面,如同烛焰溅射,统统被挡住! 甘草在剧痛中醒来,只觉得自己满身的茎干都被打折,痛得动都动不了,但她看见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桃木,却有力气挣脱李木,跑去看属于她的小少年。 甘草醒得快,是因为玄龟这一次织出的结界有疗伤治愈的功效,而这治愈的力量,来自老王本身。 盘在山头的大蛇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老人,几乎哑然:“你……何必……?” 老王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粗重的喘了口气:“苏泽浅说的没错,凭什么只有莫洵一个人在牺牲呢?” “莫洵拼上了命,你也拼上了命,山里的那些小妖怪没一个想后退,我又怎么能不努力点呢?” 电闪雷鸣之中,莫洵听见了老王的话,鬼王亦听见了。 他问莫洵:“你想和我同归于尽吗?” 三层天雷相叠,饶是他们也吃不消,他们始终只是躲闪腾挪,没有硬碰硬过招,也是因为天雷实在太厉害。 莫洵回答:“你死不了。” 鬼王道:“你说的对。” 那团为了抵抗天雷而凝得格外紧的黑气团突然涨开,攀着黑龙的躯体游动,意图将它整个包裹住! 黑烟稀疏,根本挡不住雷,亮光一闪,那烟便被击散了,冲着鬼王去的天雷余威便统统落在莫洵身上! 莫洵不闪不避,让黑烟在自己身上缠了满满当当,而后金色结界祭出,让黑烟更紧密的黏附在身上—— 黑龙昂首咆哮,带着满身黑烟,直冲雷云而上! 放不开手脚打,那就以命换命! 第一三一章 雷云极厚,莫洵速度极快,一瞬间,黑龙尾巴就到了云层上方,再看不见。 落到地面的雷瞬间就弱了,三重只剩一重,让人睁不开眼的暴烈光芒消散了,破碎的玄色结界出现在一片焦土之中,老王留下的保护堪堪保存了下来,针对苏泽浅的那重天雷直直盯着打,却撼动不了破败的结界分毫。 小妖怪们在老王的护持下幽幽转醒,大多带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震惊,它们花了两三秒的时间去回忆,有的往白所在的地方看去,有的往不断闪光的云层看去。 雷声沉闷,厚重得如同天上的云。 黑云像是黏在太阳上的棉絮,被强光照得透亮。 天雷被老王的结界挡住,苏泽浅的煞气也被挡住,于是最后一重落到地面的天雷也止歇了。 云层下如同漏电一般闪过电弧,电弧末端指向云层之上。 雷云涌动,如同被庞然大物翻搅的海潮,在雷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黑龙的咆哮声,也没有鬼王的鬼哭狼嚎。 地面上,金色结界中的黑烟都安静下来,遭受重创的山里人得以喘息,然而每个人都心都高高提起,直提到云层之上。 苏泽浅抬着头,血顺着下颚滴落,划过脖颈,勾勒出喉结起伏。 他是在生死关头摆脱了鬼王的控制,往旁边躲了开去,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哭丧棒就在他脚边,莫洵的攻击穿透了鬼王——鬼王为了攻击苏泽浅,没有躲。 年轻人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但仍被伤得不轻,同时,封神大阵中遇见的记忆碎片在生死存亡的刺激下反馈了他新的信息,向他解释了鬼王那句“苏泽浅是我的人”。 云层之上究竟谁会赢? 不论谁赢,剩下的一方必然也是强弩之末。 如果赢的是莫洵,那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赢的是鬼王,凭白和老王,也能将他控制住。 无论输赢,对山里,乃至对这个世间来看,结果都是好的。 封神大阵虽破,但鬼王被控制住,就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商讨对付鬼王的计策。 但人总是贪心,尤其从苏泽浅的角度出发,他肯定不希望赢的是鬼王,甚至不希望莫洵受一点儿伤。 第二个念头已然不可能实现,那么他是否可以为了实现第一个而出点力呢? 苏泽浅刚刚想到这儿,就听见一声叹息从悬空宫殿中传出:“你们,就这么看着?” 有小妖怪傻傻的问:“我们能帮上忙?” 莫洵做的安排详细,却也限制了他们思维。 那是个飘飘渺渺的女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力所不逮啊。” 黑色宫殿之前一道缥缈的淡红色影子,单薄的仿佛就要被风卷折了。 白愣了下:“那是谁?” 老王回忆了下:“忘忧。” 白:“忘忧……有人形?” 山神知道宫殿中开着淡红花朵的忘忧草是有灵智的,但他从来不知道忘忧有人形。在白的记忆中,永远是莫洵在精心的给忘忧松土施肥,那朵精致漂亮的花儿脆弱的不像话。 “忘忧开在瑶池,对灵气要求太高。”老王对他解释,“化人形是在消耗她的生命。” 宫殿前的女子显然是不打算活了,她扬起双手,旋转着跳起舞来,层层裙摆展开,风中自有花瓣飘舞,美丽不可方物。 她头上凶神恶煞的滚滚雷云都被这份美丽逼退,露出一小角儿清朗天空来,可窥见裹着黑烟的长龙一片鳞甲。 鲜花香风自那角灌入云中,霎时化为片片利刃!强势的切入黑龙鳞片与黑烟之间窄窄的间隙之中! 闪电击下! 在打散黑烟,烤焦花瓣之后,天雷给莫洵造成的伤害骤然减轻! 黑龙猛得翻滚起来,金色的瞳孔自云层的破孔中睨下:“忘忧!” “我得莫大人一滴血,苟延残喘至今——”宫殿前,女人的身影渐渐淡了,宫殿中,那朵绽放了万年的忘忧花凋谢了,“……活得够了!” “我、我、大概,也活得够了?”一开始问话的小妖怪掰着手指头,他的眼中燃烧起明亮疯狂的光,清鸣一声化为大鸟冲天而起! 那小妖怪冲破云层,被雷云间的闪电烧焦了羽毛,眼看着就要坠下,突然又是一声鸣叫,展开翅膀,在雷火中融化成一团明亮纯粹的光,擦过黑龙身体,用生命的火光去燃烧鬼王黑烟,而这火,伤不到莫洵。 地上的结界已经稳定了,忘忧和小妖怪的举动启发了山里人,或大或小,修为参差不齐的妖怪们,化作一道道光冲向雷云,将那隔绝了天地的厚重棉絮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 那景象壮观,如飞蛾扑火,让那条暗沉沉的,充满了不祥意味的黑龙发出了灿然的生命的光! 莫洵无法阻止,黑龙的咆哮声愤怒又绝望。 全心全意的奉献与牺牲逼退了天雷,黑云却不肯散去!鬼王和莫洵的角力仍在继续,小妖怪们即使燃烧了生命的力量,依然太弱! 白守着结界不能动,老王向着天空引颈望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苏泽浅神识传音:“你不能去。” 年轻人的意识仿佛飘在半空中,冷清冷情,他清楚的想着,小妖怪死了就死了,玄龟的结界无可替代。 他说:“我去。” 老王的声音里有压抑的颤抖:“你去有什么用?” 山里的那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活得够了,他才是最够的那个!他一个人去,不知道能让多少孩子活下来! “我不是一个人。”苏泽浅回答。 他听见了呼唤声。 在意识界中。 有绿草如茵,石阶盘旋而上,晨鼓声声。 那些剑修,那些妖怪,那些仙,那些在极深处的墓穴中活着的灵魂在呼唤他的名字。 “苏泽浅。”他们说,“开门。” 画面陡然变换,鸟语花香不再,黑沉沉一扇大门上绘有天地人三界众生。 苏泽浅站在门前。 苏泽浅对老王说:“我不是一个人。” 于是门便开了。 凭借这一门之隔得以存活的残魂们飘飘悠悠的飞了出来,对苏泽浅点头说一声:“多谢。” 姑苏城下墓穴开门,平静的运河水陡然掀起滔天波澜,挤在水乡巷陌的游客们四散奔逃,导游喇叭里一片尖叫。 那些残魂化作普通人肉眼不可见的光,转瞬便到了莫洵身边。 和小妖怪们飞蛾扑火的微光截然不同,这些残魂们灿烂的仿佛夜空中的星河,天地为之失色。 黑云之上,黑龙沐浴在光芒之中,洗净周身黑气,金色血液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新生的绿色便蔓延开,稚嫩的生灵发出第一声呼唤。 一饮一啄,一死一生,阴阳鱼首尾相继,掌轮回不断,是为无常。 地上小结界中的黑气失去了灵性,平静不再带有蛰伏的含义,只是茫然的流淌着。 云层之上莫洵恢复人形,耗尽了力气的男人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王的结界接住了他。 莫洵站不稳,苏泽浅去扶他,男人身上鳞甲没褪干净,手臂握上去硬而冷,他金色的血液亦是冷的。 苏泽浅看莫洵的目光紧张担忧,莫洵看苏泽浅的眼神却冰冷到可怕,他显然在压抑自己的愤怒,却最终没能压得住,狠狠给了苏泽浅一拳。 这完全是发泄的一拳,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发泄,力道自然是足的,那一拳往苏泽浅脸上招呼,年轻人脑袋懵了一下,再反应过来,人已经摔在地上。 站立不稳的男人一双赤金的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出来!?” “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就这么回报我?!” 残魂破碎,海底坟茔中的那些故人便是真的死了,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莫洵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为他们保留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断送在苏泽浅手里。 让那些坟茔中的故人们重新活过来,是莫洵一直以来的动力,甚至已经成了种信仰——只要他一步步走下去,他一定能让他们活过来。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苏泽浅耳边嗡嗡作响,他擦了擦嘴角,冷淡道:“他们不来,你现在还会有力气打我吗?” 如果没有山中小妖和残魂们的舍身奉献,莫洵真的能活下来吗? 老王给了莫洵一拳:“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山里人的命呢?!” 莫洵质问墓中残魂,却不问那些死去的小妖怪,即使男人很早就表现出了他的偏心,即使在小妖怪们飞身扑上时,那条黑龙发出了惊怒的吼叫,可此时此刻,老王哪里忍得住,“那些孩子你一个个看着长大,他们的功夫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对他们的死就这么的无动于衷吗?!” 莫洵都站不稳了,哪里受得住老王那一拳,他倒在地上,眼神放空,却是没有回答,不分辨,不反驳,仿佛默认。 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第一三二章 话已经说得很伤人了,谁都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打破寂静是一只兔子。 圆滚滚的兔子变得灰扑扑的,柔软的毛也被燎焦了一块儿,它从枯枝败叶中蹦出来,拖着只水囊,放到莫洵胸口,用脑袋顶着男人示意他喝。 这兔子在莫洵的帮助下已经能说话了,但一场劫难使得它修为倒退,又变回了没法说话的状态。 水囊在地上拖得脏兮兮的,虽然塞着口,但一股桂花味已经溢了出来,兔子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它唯一拥有的宝物,就是帝流浆。 它是在用行动告诉莫洵,它们那些小妖怪是自愿牺牲的,它们不在乎莫洵在不在乎它们的死,它们在乎的是莫洵是不是还活着。 帝流浆是宝贝,功效虽不如功德水那般立竿见影,但也算是疗伤圣品。 如果一切都按照莫洵计划的发展,他和鬼王两败俱伤,山里人得以保全,海底坟墓更不会受丝毫影响。 他其实已经为身后事最足了准备,山里一应事物老王和白都能担起来,人间的财产连同榕府与海底坟茔的钥匙都已经交给苏泽浅。莫洵就算真死了,对局势的影响也不大。 然而山里人却用行动告诉他,当他想用自己的命保全别人时,别人也想着用自己的死来换他活。 莫洵支起身子,看了会儿兔子,看了会儿老王,又看了眼苏泽浅,然后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按住兔子不断撞击着他胸口的脑袋,拿起水囊,咬掉木塞,仰头大口吞咽。 金色的帝流浆顺着嘴角溢下,和金色的血混在一块儿。 桂花香冲散血腥味,这一回莫洵醉得很安静。 悬空宫殿中,唯一的亮色凋谢了,重重帷幔之后,男人无知无觉的昏睡着,宫殿内静谧压抑,山里山外却喧嚣起来。 苏州风景区的异象官方想用老旧天然气管道破裂解释,但天然气管道怎么可能跑到运河里去?老百姓对这一解释嗤之以鼻。 往神鬼方向猜测的到底是少数,更多的人在猜这是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实验出了问题?谁知道那些高精的军事工程藏在哪里呢?虽然大多猜测在深山老林中,但也许人家就反其道而行大隐隐于市了呢? 榕府、无象殿的动静又一次被翻出来,大大小小的例子放在一块儿讨论,一时间甚嚣尘上,人心惶惶。 大型鬼神遗迹必然占据了风水宝地,近期几件怪事联系起来一看,稍微仔细些的人就能看出问题来,国家特殊部门满脑门的汗,不断向天师施压。 一直以来,天师因为身怀异能,隐隐高了特殊部门一头,和他们联络的张钟两家多少带着点趾高气昂的意思。现在钟家背叛,天师不可能允许他再去和特殊部门对接,又一时找不出替补,只能让张家一家撑着。 特殊部门自然要问出了什么事——他们其实也听到了风声,合作伙伴之间总有渗透——张家不可能瞒住,只能如实以告。 普通人和天师联络的通道陡然间窄了一半,还要时刻提防敌人,自家的糟心事对大局造成了影响,天师们的优越感不复存在,特殊部门和他们交往时,眼神总带着点微妙。 然而毕竟是在体质里混的,比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天师们规矩多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工作磕磕绊绊的继续了下去。 天师界的缺陷在问题的集中爆发里暴露了个彻底,殷家已经没人说了,钟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天师界是由各个家族组成的,结构松散,没有通用的成文法律,想要制裁钟家,没人能拿出切实的依据来,也没有地方让他们去打官司。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钟离犯错,钟家人狂犬般吠叫,旁人竟也不敢来硬的。 天师们一边想着如何向特殊部门交代,把苏州的事情瞒过去,一边想着内部的诸多问题到底该如何解决,失去了一大顶梁柱家族该何去何从,天师界是不是该改革了? 他们把大半精力花在琐屑的事物上,最主要的原因是鬼王突然没了动静,人间差点被突破的结界安然无恙,仿佛之前的恐慌都是错觉一般。 “鬼王的消失肯定和苏州的事情有关。” 但有什么关系天师们完全不知道,古运河沿线没有需要防守的地方,天师人手不足,苏州风景区出事时,没人在现场。 天师们想去山里寻求答案,山里人却把他们挡在门外。 “山里出事了。”往山里去的天师回来汇报,“结界把我们拦在山门外,往里面看山全不见了,空空旷旷。” 住在附近的普通人被特殊部门以各种理由迁走,因为灵气浓郁而鸟语花香的地方一片死气沉沉。 有知情的人说:“殷商去了山里——殷夫人被苏泽浅带走了。” “如果能联系上殷商我们就能知道山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了。” “怎么联系殷商?” “找散修。” 殷商举着通天壶振臂一呼,没有大家族能依附的散修们一个个跑去了他麾下,殷商是募集者,掌权的是殷坊——儿子自觉能力不够,把大权交给父亲。 如果是和平时候,通天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想要募集天师,必须有足够的人财物积累。但现在,鬼王的出现让天师界迎来又一个乱世,乱世出英雄也出狂徒,很多人想趁机搏一搏。 想知道消息的天师找散修,散修找熟人,熟人再找熟人,终于迂回的从殷坊那里得到了消息。 “殷商应该是进了山的,但没有出来。”殷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散修比谁都懂得看人脸色,几经讨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殷商被山里人囚禁,和他的母亲就一墙之隔,待遇却天差地别。 殷夫人是被软禁,山里人不为难她,衣食住行方面也考虑得周全。 殷商则是被绑着的,身上还被下了重重禁制,他只觉得身上像是压着一重山,动不了喘不过气,痛苦非常又晕不了,只能生生的熬着。 森蚺冷嘲热讽:“我们一再退让,你得寸进尺。真以为山里人好脾气吗?我们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 殷商喘着气反嘲:“在鬼王手里吃了败仗,就拿我出气?” “败仗?”森蚺吐出蛇信,“如果我们输了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还能活着?” “就算真的是拿你出气怎么了?你觉得你行啊,一个人揣着只通天壶往山里跑啊。送到家门口的,不抓你抓谁?” “……通天壶呢?” “呵,你还有心情想着通天壶?” 通天壶在苏泽浅手里,留下殷商也是他的主意——白等一众山里人想直接把人给杀了。 “留着他的命比杀了他更有用。因为通天壶,他在山外已经聚起了一定势力,我们握着殷商的命,就可以制约这批人。” 和鬼王一战,山里人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想再起任何冲突。 他们也是心累,只是想安安稳稳守个结界,偏偏该和自己站统一战线的天师老出幺蛾子。 桃木受伤,小伙伴死了无数,甘草整个人都疯了,口不择言:“凭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的守结界啊?!不守了,让天师一起死好了!” 她尖叫着大哭着,桃木根本拉不住。 苏泽浅对她说:“要死也是天师死,我们辛苦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杀死鬼王后自己活吗?天师不配合,就该让天师尝恶果。” 他抬手想摸小姑娘的脑袋安慰她,却被甘草怒气冲冲的一把拍开:“我讨厌人类!” 她是把所有人都恨上了,根本不管苏泽浅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桃木急道:“甘草!” 小姑娘根本不理,一口气跑远了。 老王拍拍苏泽浅的肩膀:“别往心里去,小姑娘说话没过脑子。” “她确实该讨厌我。”苏泽浅摇摇头,“我……我一直在犹豫。” 莫洵一直在对他说,你要在山里人和人类之间选一个。 苏泽浅始终抱着幻想两边能和平相处。 但事实告诉他,双方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毫无缓和余地。 吃亏的仿佛是山里人,他们无言的履行着守护结界的义务,却一再被要求更多。 但从人类的角度来看,鬼王和山里人不就是非人生命之间的内斗吗?他们相互消耗,对人类来说最有利,坐收渔翁之利有什么错?被鬼王殃及完全是池鱼之灾啊。 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思考角度,这世界上不存在客观的第三方,于是矛盾便是无解的了。 老王问苏泽浅:“你现在下定决心了?” 苏泽浅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了。” 距离鬼王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三天,苏泽浅身上的伤被治了个七七八八,被帝流浆醉倒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第一三三章 莫洵醒来,入目所见是一片暗沉沉的绿色。 背后触感坚硬,脸上身上衣服上有露水的湿润感。 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还有腐烂的腥甜味道。 莫洵坐直身体,晨露将那一身黑衣服上的山形纹描绘的清晰,男人掸了掸衣袖,薄薄一层露水汇成小水珠滴溜溜滚落,黑袍上一丝水渍都没有留下。 他发现自己坐在树上,旁边一条小溪,男人垂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尚带着青涩的脸。 他扭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层层叠叠在帐篷织出一片营地来,神仙妖怪来来往往,都是一副霜尘满面的疲惫模样。 莫洵想起来了,这是他最深刻的记忆,这是与鬼王一战的最后时刻。 又是幻境? 莫洵想着。 心里一个声音却清楚的告诉他,不是幻境,是你回来了。 莫洵跳下树,用了点灵力缓冲,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那满身充溢的力量不是他在封神大战时拥有的,而是后来在与天道斗争时鼎盛期的实力。 黑衣男人往营帐方向走,正遇上一只来找他的小妖精,沈古尘让他去议事帐。 莫洵跟了去,又听了一遍已经听过的战术布置,他认认真真的听着,免得上战场的时候忘了细节,误了事。 讨论完了,莫洵跟着白君眉往外走,眉目如画的女人问他:“有心事?你今天很沉默啊。” 莫洵想着上一次听你们讨论时我也没说话,你可没问这句,嘴上回答:“哪轮得到我瞎出主意。” “瞎出主意……所以你果然是有主意的?” 莫洵转头看白君眉,女人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点深邃意味,仿佛把什么都看透了。 如同每一个徒弟对师父的感情,莫洵对白君眉即敬且爱,从来都是仰望的态度。可在多了那么多年的记忆之后,敬畏少了,怀念更多,看着活生生的白君眉莫洵觉得安心。男人想白君眉大概就是从这点看出了自己的不同,当时年少的自己在战场上,可没这么淡定。 在师父面前,莫洵不想装:“主意没有,只是疑惑。” 他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帐篷,低声问:“为什么,我们都要化人呢?” 龙不好吗?凤凰不好吗?那些能呼风唤雨的神兽不好吗?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化作人形?他们可幕天席地风餐露宿,为什么一定要支起帐篷来呢? 白君眉看他一眼,回答非常简单:“因为人数量最多啊。” “既然他们的模样最多最常用,又挺灵巧,便自然而然的都用人的模样了。”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数量最多的凡人会变得更多,逼得我们无路可活。” 白君眉眨了眨眼:“*八荒那么大的地方,人占得过来?穷山恶水,险绝之地,凡人能活?” “沧海桑田,穷山恶水也会成桑田沃壤,险绝处也会被磨成康庄大道,他们占得过来。” “那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莫洵能说什么呢:“突发奇想而已。” 白君眉又问:“你不喜欢凡人?” 莫洵:“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如果苏泽浅不是人,会少很多麻烦事。 “不讨厌不喜欢,为什么要将人往最坏的方向想?” “因为……” 因为他经历过了。 “……随便想想。” 莫洵很明显的想要结束话题,白君眉也确实没时间再追问,她把莫洵的奇怪想法归结为战事紧张带来的心理压力,女人拍拍徒弟的肩膀:“别乱想,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有什么,也等我们解决了鬼王再说。” 白君眉最后给了徒弟一个笑脸,是鼓励也是安慰。 接下来两天,一切都按照莫洵记忆中的发展,鬼王势大,和人鬼神联盟打了个势均力敌,生死存亡的关头,莫洵没去想什么掩饰实力,全力以赴,让战事推进更快,让己方活着的人更多。 沈古尘、白君眉极诧异,却抽不出时间来好好问,试探两句都被莫洵四两拨千斤的挡回去,圆滑的手段让白君眉意识到自己这徒弟完全不一样了。 做师父的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徒弟,然后发现莫洵在紧张,在刻意孤立自己。 黑衣年轻人展现出来的实力让很多人信服他,听从他的指挥,白君眉发现莫洵排兵布阵很有一套,但他这个应该站在帅位的指挥官却跑到了最偏的一个角上。 “你在做什么?” 白君眉想问,却因控制着封神大阵阵眼,脱不开身。 沈古尘也想问,却不敢离白君眉太远。 然后劈开两个世界的黑雷落了下来,白君眉瞬间明悟。 “你知道?!” 他竟知道劫难将至,也知道劫难以何种形式降临。 本该和莫洵一起被留在黑雷这头的人全被莫洵赶去了另一边,年轻人满足的笑了。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过来?!” 如同上一次一样,白君眉在黑雷屏障上砸出了一道缺口。 这一次,这一边,只有莫洵一个人。 他试探着伸手,感到了巨大的阻力,探进缺口的手指瞬间被雷电打得焦黑,然而—— 这阻力,这闪电,拼着重伤,并不是不可逾越的。 男人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劫难,对破境而出的节点已经了不少了解,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跨过去,自己这一劫,便算渡过了。 他越过去,沉睡在海底坟茔的故人便能活,他越过去,就不必再打与天争命的那一战。 他越过去,就遇不上老王遇不到白,也遇不到,苏泽浅。 黑雷那头是故人活生生的脸,是他思念了千万年的故乡。 莫洵已经把半个身子挤进了裂缝,雷电烧焦了他的身体,剧痛中他感觉到白君眉握住了他的手,将凤凰涅槃之力送进他的身体,给他以生的力量。 然而在重重黑雷之中,莫洵又看见了一副画面。 他看见他这一步跨过后,另一边世界风云骤变,悬空宫殿塌陷,因鬼王一战而千疮百孔的山中彻底崩溃,山里人不得不到人间讨生活,本该避世而居的族群暴露在阳光下,人类与非人之间的战斗彻底打响,一片炼狱景象。 他在乎的那些人——无论人还是妖,凡是和他有牵绊的,皆不得善终。 苏泽浅活到了最后,他是老死的。老死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是奢侈的享受,然而他一辈子都没走出莫洵给他的劫。 苏泽浅最终成为了叱咤一方的巨擘,很多他当初不懂的,莫洵隐瞒的,渐渐的都明白了,懂得了。 当莫洵跨过黑雷,那方世界的黑无常便死了。 为什么莫洵死了,山中一切都崩溃,整个世界变便了格局?为什么那时候在鬼王幻境中,男人提起电话就有信号? 一件事如沧海,是整个历史的浪潮,一件事如砂砾,转瞬即忘。 然而他们是有联系的,原因也指向一处。 这个世界应劫而生,为莫洵而存,男人死,自然就崩溃。 “可我们活着啊!有血有肉的活着啊!” “你故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有那么多人倚仗你活着,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死!” 声声质问,声声泣血。 那块墨龙玉佩,直至死,苏泽浅都贴身戴着。 他责备、怨恨、深爱着,那个离开得太早的男人。 黑雷中的景象不一定是真的,如果莫洵没有进入那一劫,在世界演化了千百年后才出生的苏泽浅根本不可能存在。 这景象更可能是劫难给他的最后一关,断舍离,能否真放下。 白君眉看莫洵顿住:“快过来呀!” 黑雷另一边空无一人,即使莫洵留在那儿,故事的发展也不会像从前一样。 莫洵站在两边之间,黑雷直直从头顶上往下劈,劈得他浑身剧痛,神魂不稳,却——灵台清明。 他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醒,这么确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师父,我晚些回来。” “我得先去赴一个故人的约。” 第一三四章 莫洵在一片黑暗中行走,身上是天雷灼烧的疼痛,没有了白君眉的护持,他以自身灵力相抵抗,在疼痛与疲惫中一路走下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暗淡的光线进入了视野。 莫洵睁开了眼睛。 支起帷幔的床架顶上,绘有绚丽藻井,金线勾勒的山形纹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弱的反光。 三重床帷只放了最里面半透明的那层,其余两层厚重的,都挂在床侧的钩子上。 帝流浆的倦懒,漫长行走的疲惫,灵力透支的无力,全都残留在身体里,莫洵连转个头都做不到,整个人完全不能动弹。 莫洵睁着眼睛,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想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山中是莫洵的主场,男人一醒,阵法便给予他反馈,山中灵力疯狂涌入,滋润了他近乎枯竭的经脉。 灵力波动剧烈,却是在一道又一道的封印之下涌动,山主虚弱决不能让外人得知——即使是白和老王,也是感觉不到的。 过了好半晌,莫洵才终于能动弹,他从床上支起身子,只觉身体像是生锈了一样,迟钝得很。 山里遭受了严重的破坏,能为莫洵提供的灵力太少,而这个男人需要的又太多。 莫洵扶着床架站起来,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脚的知觉,松开手勉强能站稳。 这番动作让男人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喘息着想,真要命,回到鬼王一战重新选择对现在来说是一个劫,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 更要命的是,莫洵听见了脚步声,而他连躺回床上装睡的力气都没有。 那脚步声轻而稳,不疾不徐,走路的人似乎很放松。 没有灵力波动,来人将气息收敛的滴水不漏。 来人收敛气息的动作让莫洵挑起了眉,这很不必要也很不礼貌,些微的灵力外放是相当于敲门一样的提醒。 能进黑色宫殿的,会隐藏灵力的…… 莫洵试探的喊了声:“阿浅?” 那声音沙哑,像是好久年没说话了,两个字出口,莫洵只觉得嗓子刀刮一样的痛。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曲折的传了出去,在墙壁上击起一片片回音。 外面脚步声陡然一顿,然后变得凌乱而急促。 两三秒的时间,一个人影携着一阵风冲到了面前。 是苏泽浅。 却和闭眼前见到的苏泽浅有明显的不同。 他长大了。 依然是那年轻的模样,眉宇间却有了风霜的痕迹,气质更显沉稳。 如果说苏泽浅是块冰,那么现在的他,是块寒玉了。 苏泽浅站在他面前,胸口起伏着,颤声喊了句师父。 莫洵看见他,就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不仅是因为苏泽浅眼里的风霜,还因为面前的年轻人居然蓄了头长发。 “把头发剪了,”莫洵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身体,伸手去拉苏泽浅扎起来的马尾,“看着不精神。” 苏泽浅的眼眶已经红了:“你帮我剪。” 莫洵并指成刀,咔擦将马尾剪断:“我只会剪,不会修。” 他扯掉苏泽浅扎头发的皮筋,说:“阿浅,我醒了。” 半短不长的头发没了禁锢,铺了满肩,苏泽浅这才肯相信莫洵是真的醒了,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一把将男人抱住,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哭出来。 莫洵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用火烧火燎的嗓子艰难发声:“我睡了多久?” 苏泽浅松开莫洵,扶他在床上坐下,转身给他倒茶。 房间里靠灵石和符箓加温的小火炉一直烧着,上面温着水,随时等着莫洵醒来。 苏泽浅把茶递过去,看莫洵接茶杯的时候手腕在抖,就直接把茶杯送到了他嘴边。 莫洵看了眼苏泽浅,也不矫情,低头喝了口,很淡的茶,喉咙里的火烧火燎消下去不少。 “三年。” 苏泽浅握住莫洵的手腕,指尖揉动,帮他疏通淤塞的经脉。 “你睡了三年。” “三年一个代沟啊,我看来是和这个时代脱节了。”莫洵故作轻松的笑着,看着苏泽浅垂着的脸。 苏泽浅没有心情去理会莫洵的笑话,他一点点的帮男人疏通滞涩的经脉,从手腕开始,沿着手臂向上,然后到躯干部的大穴上。 刺痛流遍全身,在无法防御的情况下,这痛比天雷还折磨人,莫洵额头上的汗凝成水珠,滴了下来:“这手法……”他说话,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谁教你的?” “王老师。”苏泽浅让莫洵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按后背的穴位。 按摩后背,让人面朝下躺在床上更方便,但苏泽浅只有把莫洵抱着,才能安心:“你一直不醒,我们也不能就那么放你躺着。” 要给昏睡不醒的人翻身、按摩、活动关节,否则等他醒了也是个废人了。 “我不是人,不需要……嘶……”莫洵一句话没说完,苏泽浅按在他穴位上的手突然用力,让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莫洵想说他不是人,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什么机能退化,他们不需要这么周全的照顾他。 “那为什么你现在动不了呢?”苏泽浅问他。 年轻人并不需要回答,他照顾了莫洵三年,比这个昏睡不醒的家伙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莫洵动不了,是因为三年前和鬼王一战落下的伤没好。 “你不是人。”没理会莫洵的痛呼,苏泽浅手下的力道一点不轻,“不需要吃喝,也不会排泄,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没有,我给你按摩,借这个理由光明正大的触摸你,才能知道你是热的暖的活的!” 苏泽浅根本不想听莫洵说话,疏通经脉用了十成的力,僵硬的身体在酸痛中恢复,莫洵废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苏泽浅手上动作一顿,再继续时力道轻了不少。 三年,一次次怀着希望等他醒来,得到的却是一次次失望。 三个字入耳,三年的煎熬便仿佛都是值得的。 莫洵抬手环住了自己的小徒弟:“阿浅,对不起。” 他差一点点,就放弃了他。 “你现在身体很糟糕,你应该休息……”苏泽浅轻轻的说,“但我怕你再一睡不醒。” “我休息不是靠睡觉的——”他一直是在靠功德水弥补损耗。 说到这里莫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功德水来源于中元节天师的供奉,这三年的七月七,山门还向天师打开吗? “给我说说这三年里发生的事。” 三年,锦鲤老板重新将乐斋建了起来,白兔子重又开口说话,了然和尚开了几次法会,一片荒芜的山中又长出了新芽。 “这三年里,人类社会发生了大大小小很多妖怪作乱的事情,当局还在瞒着,但已经没什么用途了。” “普通人大多知道了鬼神的存在,但还是只模糊的知道个大概,天师不再被叫做江湖骗子,大家都恭恭敬敬喊一声大师。” 莫洵转着茶盏:“既然政府在瞒,天师怎么会走到明面上?” “因为天师界分裂了。” “张家依然与政府合作,但不像三年前那么言听计从。殷家发展的势力得到了钟家的加盟,虽然失去了通天壶,却更加壮大。也有天师往我们这边靠,我们筛选后确定合作对象,这是第三股势力。” 这是天师界现在比较粗糙的格局,细节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莫洵于是问他关心的中元节。 在听苏泽浅说话的过程中他发现,年轻人已经彻底把自己定位成山里人了。这一发现给莫洵带来的快乐并没有他曾经想象的那么多,反而觉得心疼。 “你不在,我们都不敢做主。”苏泽浅回答他,“但依附于我们的天师当然要有所表示,功德水还是有的,虽然没有从前那么多。” “和鬼王一战后,山里元气大伤,所以我们做主,把功德水都分了。”苏泽浅看了眼莫洵,此刻的他情绪平稳下来,“你不同意也已经没办法了。” 莫洵补上了一句迟了很久的“同意”。 苏泽浅停顿了下,然后说:“在这三年里我替你做了很多决定,你要一个个听听吗?” “你的决定就是你的决定,不叫做‘替我’,”莫洵说,“就算你错了,我也不会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懂吗?” 他不要听,他都同意。 苏泽浅又一次的没理他,三年不见,小徒弟脾气见长。 “我做了这么几件事,一件,中止了山里人和天师原有的合作。” 三年前,天师们遇上自己处理不了的事,可以焚香请山里人过去帮忙,苏泽浅结束了这段关系。 在危机时刻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帮助,天师们的伤亡率上升,把苏泽浅骂的狗血喷头。而山里人也失去了赚外快的机会,开始时也是有人抱怨的。 直到后来又有新的合作开始,闲言碎语才少了。 “第二件,殷商和殷夫人还被我扣在山里,而且我把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他把殷商关了三年,放在山里山外交接的那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殷坊几次想来强抢,都被打了回去。 山里人的帮助是筹码,唯有与山中合作的天师才有资格拥有,其余天师,谁管你死活。 殷商是质子,是牵制,殷坊狠不下心放弃儿子,对付起山里人束手束脚。 莫洵看着苏泽浅,他是真的变了,被逼着改变:“殷坊狠不下心,那钟家呢?” “钟家有殷家牵制……”苏泽浅知道莫洵在问什么,只是关着殷商,殷坊不会怕,“钟家出手,我就对殷商出手。” 因为苏泽浅单方面的中断了关系,天师死了许许多多,因为想要牵制一方势力,苏泽浅几次把殷商打了个半死,甚至还对殷夫人动了手,一派强盗作风。 “三年啊,师父……”苏泽浅语气飘忽,“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但我认识你,”莫洵轻轻的吻了他一下,语气却是郑重的,“你还是我的阿浅。” 第一三五章 莫洵的吻是安慰式的,没有打算深入,苏泽浅却按住他的肩膀,给了他克制又温柔的回应。 于是一个浅吻变做缠绵,最终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莫洵的声音里带着轻喘:“三年……果然长大了啊。” 曾经的苏泽浅在肌肤相亲时总是显得被动而忐忑,哪像现在——如同一块被焐热了的石头,圆拙、温和,看似质朴,却能不动声色的暖上许久,让你根本放不开手。 苏泽浅有了表示,莫洵哪可能无动于衷,他抬手按上年轻人耳后的图案,看见苏泽浅的表情僵了下。年轻人按在莫洵肩膀上的手下移,扶在了莫洵手肘上。 莫洵瞬间明白了苏泽浅的意思,嘴角勾起的笑容于是带了点咬牙切齿:“想什么呢。” 苏泽浅是在怀疑莫洵这个状态行不行。 眼前景物水波般一晃,两人由现实进入了意识界。 “我只是想看看,这三年来发生了些什么。” 其实苏泽浅想得没错,莫洵确实没力气对他做什么,意识界连通魂魄肉身,莫洵在这里,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在这里,他至少能自如的行走。 男人拉起苏泽浅,走出宫殿,站在悬崖边上,看瀑布下云气缥缈。 意识界中的山里依然是全盛时的模样,云雾下有一顶顶山尖冒出来,如同海中礁石,三年间苏泽浅经历的种种故事,如一艘艘船,驶过云海,直抵天边不可视之处。 “三年……”白在失手摔了一只茶碗后说,“你终于醒了。” “三年,”这是在意识界里,通过苏泽浅的眼睛看见了所有事情的莫洵,“这个世界变得我看不懂了。” 在天师界格局变化之外,这三年中还有一点十分引人注目。 西方教派在华夏大地上崛起,从小众信仰变得能和佛、道分庭抗礼。 “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外国教派种类繁多,但对天师、山里人来说,它们都是从西式教堂里传出来的。 “我们应该庆幸他们不是一个教派。” 那些举着十字架的外国人之间也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如果他们用同一个声音说话,这个世界早就是他们的了。” 西方教派的渗透以一个非常平静的方式开场,信徒们在教堂门口派发传单,开开慈善音乐会,在礼拜的时候带一只唱诗班,吸引好奇的行人,扩展信徒。 教堂的活动一贯如此,一开始谁都没注意,更没人想到他们长久以来的行为在特定的条件下带来了爆炸性的结果。 当官方无法封锁消息,当局的解释不能安抚老百姓时,普通人选择了“以毒攻毒”的解决方式——求神拜佛,寺庙道观内香火不绝,然而天师们尚且自顾不暇,有能力的人也被普通人中的富裕阶层垄断了,普通老百姓供奉了香火钱,却得不到实质的回馈。 于是那些在教堂门口收到的书签,成了一张通往心灵避风港的船票。 而教堂,也给出了回应。 不同于天师道只有入了行才能感受到灵力,西方教派的所谓“神迹”普通人是能用肉眼看见的。 当第一次神迹传播开来,当局再想管,再想封锁消息,都已经来不及了。 当代社会,无信仰的人最多,西方教派有用,于是都跑去信,天师界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拼不过西方人,一来灵力普通人看不见,二来,他们的确没有西方教派的“神力加持”,山里人在苏泽浅的受益下中止了与他们的合作,此刻想请个“神”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深居简出的了然大和尚开坛*,一方面是为众生祈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本土教派挽回局面。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说,佛家也是外来的。 “说话的人被天师、山里人联手打了个半死。” 天师和天师的关系,天师和山里人的关系,从来都很微妙,面对鬼王时,他们分歧极大,摆在明面上完全不加掩饰,但当鬼王消停,主要矛盾变成那群金发碧眼的外来者时,天师看奇形怪状的山里人突然就顺眼了,山里人对天师的感官同样如此。 不知道有多少天师自抽巴掌,骂自己鬼迷心窍,曾经的自己居然觉得外国人是友好的,可以帮自己打鬼王。 于是山里人、天师开始合作,以相当别扭、松散的方式。 最先提出合作的是李家人,他们和山里人站一边,却也占着天师的身份,两边都有关系,联络起来最方便,天师那边又确实有合作的意愿,李家人一开口,自然而然的迎了上去。 李家人的行为是苏泽浅授意。 白是山神,向来只管山里的事,老王说自己年纪大了,脑筋慢,搞不来人类的那些弯弯绕绕,于是只剩下苏泽浅。 年轻人于是就把一应事情都担了起来。 早早进入社会,又是给达官贵人们做菜的御厨,苏泽浅看得多了,懂得也多,要他拿主意时,眼神准,魄力也够。 几次事情下来,他在山里越来越说得上话。 和外国人有关的事情苏泽浅知道的最清楚,而山里的事还得问白和老王。 老王和白将三年的时间全部花在了恢复了山中气象上,玄龟笑言:“如果你醒过来发现山里还是一塌糊涂,不是又要被气晕过去?” 三年前,小妖怪流星一样死了许多,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死去的没有任何办法,受伤的却还能救回来。 小少年桃木受伤不轻,调养了近一年才恢复元气,甘草身上的伤还好,同伴们的大量死亡却让她歇斯底里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懂攻击手段,不适合攻击的小姑娘硬是要学如何打人——当然没人肯教她,小姑娘到处偷师,学到的全不是自己的路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甘草才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虽然战斗力仍不强,但绝对可以算是草木妖精中开天辟地的突破了。 白和老王的讲述一半是用嘴说,一半是画了水镜直接给莫洵看。 看水镜需要消耗灵力,黑衣男人还没彻底恢复,事情还没说完,额头上又冒了汗。 睡了三年人好容易醒了,白不敢托大,止住话头要他去休息,老王也说:“都等了三年了,不差这几个小时。” “睡了三年,睡得够了。”莫洵按了按太阳穴,“我的酒呢?” 莫洵口中的酒便是功德水。 供奉少了,功德水存货不多,老王不肯给:“留到关键时候再用。” 他也知道莫洵恐怕是不肯睡的:“和小苏说会儿话吧。” 三年,苏泽浅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着的,老王看着都觉得累,胆战心惊。 三年,因为时时要与人交往,年轻人身上冷冰冰的气场仿佛被削弱了些,变得温和了些,但老人却觉得他外表暖和了,内里却冷了,冰冷的中心是一团儿冷火,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引爆。 莫洵醒了,定时.炸.弹解除了,该放松放松了。 莫洵可以拒绝其他所有理由,却独独拒绝不了这个——你该陪陪苏泽浅,听他说说话儿。 苏泽浅有很多话想对莫洵说,他想说师父我想你,他想问师父你觉不觉得现在的我又残忍又肮脏? 然而他知道,告白换来的将是莫洵轻飘飘的调侃,这个男人异常看重言语的力量,他也知道后面的问题得到的必然是否定的答案,莫洵已经说了“你还是我的阿浅。” 他只能再一次的确认:“我否定了山里人借天师焚香降临的做法,却和天师合作一起对付西方教派,我让山里人失去了凌驾于天师之上的地位,成了和他们平等的,存在相互制约关系的一方……师父你真的,觉得我做的对吗?” “我在的时候,山里人是避世的,真正知道我们存在的很少——就算后来山里人在人类社会活动,也只和一小部分天师接触,而你,却让山里人走到了明面上。”说到这里,莫洵想起了他昏睡时的经历。 “我觉得……”莫洵直视苏泽浅的眼睛,“你没有把话说全。” 被莫洵盯着,苏泽浅毫无躲闪的意味,三年,在气势上他已经不比莫洵弱了。 “你的行为确实可以用你告诉我的理由解释,但你这么做,真的没有其他原因了吗?” “有,”苏泽浅很干脆的回答了,他甚至微微的笑了起来,“但我不想告诉你。” 莫洵想了想,也笑,那笑有点儿针锋相对的锋利味:“不想告诉我的原因,和你隐藏灵力的理由有关系吗?” 苏泽浅笑容一滞。 三年,徒弟胆子大了,敢对师父说不。 可师父的洞察力,也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迟钝。 “你隐藏灵力是因为觉得煞气伤人,你信了鬼王的话——” “——却不信我的。” 苏泽浅垂了下眼,再抬头,看着莫洵表情冷淡——没了笑,挂上冷脸,又是三年前的苏泽浅了。 他反问莫洵:“你说没事的,让我等你,却一睡三年……你让我,怎么敢信你?” 第一三六章 “你醒了,你回来了,你没有食言,三年时间对于你来说很短,对现在的我来说也许也不算长……你有无数的理由,但你没有问过我一句,我愿不愿意,需不需要你这么做。” 苏泽浅完全不给莫洵开口的机会。 “你说你以身涉险是为了替我守住光明人间,你没问过我需不需要。” 苏泽浅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莫洵沉睡,鬼王意识消散的三年里,他不断的做梦,梦境起起伏伏,有莫洵不曾开口诉说的过去,有鬼王意识一片黑暗的记忆,有他自己人生经历的点点滴滴……也有他亲身经历的那一战中,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他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以局外人的方式思考,慢慢就懂了。 他和莫洵的牵绊,和鬼王的关系。他看见了莫洵为他做的一切,也看见了鬼王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苏泽浅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和莫洵的关系,不敢和别人诉说自己和鬼王的联系,他在沉默中思考,破而后立。 “因为你,我已经站在山里人这边了,人间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一辈子都围绕着你,如果你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这话说得煽情又极端,换苏泽浅盯着莫洵看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为了救世而陨落,我必疯狂,而王老师、白先生都会来劝我,说你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才……”他隐去了“死”字,“因为你的愿望是让我活,所以我不得不活。” “你觉得这种活,有意思吗?”苏泽浅无意识的揪住了莫洵的领口,黑色布料上的山形纹在褶皱间闪烁。 莫洵依然是那副精力不济的苍白模样,他一把攥住苏泽浅揪着他领口的手。 莫洵昏迷了三年,醒来时依然是冬天,年轻人的手冰冷,而莫洵的手是温暖的。 黑衣无常脸上没有笑,眉峰压下来,不悦的愠怒让他身上的压迫感层层叠起。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莫洵没有表情的看着苏泽浅,淡淡开口,声音里一贯的温柔笑意也没有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么就该了解,我这个黑无常名存实亡,根本管不了人类轮回,你苏泽浅死一次,就是真的死了。” “而我不会死。”他看着苏泽浅,“我想了各种方法,花了很大的代价,把苏泽浅这个人类的生命拉长了数倍,为的就是能和这个人在一起待更长的时间。” “你说我不在你就不活,”一身黑色的苍白男人手上用力,翻身将苏泽浅压到身.下,“是想让我回来后难过一辈子吗?!你知不知道我的一辈子有多长!” 被压着的苏泽浅挣扎着想把莫洵踹下去:“凭什么只能我难过,不能你难过!” 面色苍白的黑衣男人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力气出奇的大,不管苏泽浅怎么挣扎,都被压得死死的。 “你是在偷换概念!”年轻人几乎在咆哮了,“人间沦陷我就一定会死吗?!我在山里啊!” “三年前,”莫洵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也不知是不是没力气高声说话,“你会在山里?” 话音落下,苏泽浅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下,然后年轻人彻底被愤怒淹没了:“你在用你的命逼我选择?!” 惊人的煞气冲天而起!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雷声骤然落下,黑色宫殿震颤!挂在屋顶两角的日月被闪电击穿,剧烈闪烁! 宫殿内,和苏泽浅针锋相对的莫洵忍住了一声痛呼,手上却没了力气,被盛怒中的苏泽浅一把掀翻。 两人原本是坐在床沿上,后来莫洵将苏泽浅压在床上,苏泽浅这一掀,直接把人踹到了地上。 莫洵被掀飞后的动作不是调整姿势避免跌倒,而是抬手去捂眼睛。 他仿佛在忍受着某种非人的剧痛,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苏泽浅从头激灵到脚,他看见莫洵捂着眼睛的指缝里淌出了血。 金色的血。 仿佛三年前的一幕重演,莫洵再次受伤,原因又是他。 “苏泽浅!”老王气急败坏的声音由远及近,玄龟结界在宫殿上方撑开,“把你的煞气收起来!” “是让你们好好说话,不是让你们打架!”老王冲进来,看了两眼,去扶莫洵。在他碰到黑衣男人之前,两团光芒从门外飞进来,投入莫洵身体。 光团没入身体,黑衣男人的气势陡然变了——虽然只是一瞬——那种荒古巨兽盘踞在面前的感觉,让苏泽浅将愤怒恐惧后悔害怕种种情绪统统忘却,脑袋里是彻彻底底的一片空白。 莫洵推开老王伸来搀扶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男人身上的虚弱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家伙不会好好说话,就是欠管教!” 突然恢复了实力的男人一把揪住苏泽浅,直接将人往外扔,苏泽浅骤然回神,仓促间来不及调整身形,翻转的视线中映入了悬空宫殿尽头的瀑布,莫洵居然直接把他扔了下去! 苏泽浅会御剑,腾空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回过神来的年轻人刚刚掐住剑诀,就看见一道黑色的影子追了过来。 莫洵说徒弟欠管教,就直接上棍子揍! 苏泽浅横剑格挡。 铮然一声响。 莫洵不置可否的勾起嘴角,瞳色赤金:“本事有长进,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苏泽浅一剑劈出:“都不是师父了,还什么都瞒着我吗?!” 莫洵哪里肯乖乖回答苏泽浅,黑棍带出一阵风,瀑布水流骤然紊乱:“呵,你都会瞒着我了,还敢要我什么都告诉你?” 两人招式相撞,随即被气波向两边推开,苏泽浅调整身形,于虚空中借了力,持剑再次向莫洵冲去:“那两团光是什么?!” “你身上的煞气是怎么回事?!” 谁都不肯回答谁。 “你们两个给我住手!”老王放下结界想隔开两人,可莫洵、苏泽浅都对玄龟结界十分熟悉,知道如何躲避。 老王也火了,收了挡天雷的结界:“你们自己接着!” 天雷影响视线,莫洵抬头,一棍就要往天上捅! 苏泽浅脸色骤变,横剑来挡,身上煞气更盛一层:“你干什么!” 莫洵眯着眼,金色竖瞳冰冷璀璨:“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 “山里人为天道所恶,你冲到最前面,是想替我们将天道的视线挡住?用你的煞气,用你的命去挡?” “我有分寸!”苏泽浅怒道,“如果不是你无理取闹,我不会让煞气失控!” “我无理取闹?是谁想要山里山外和平相处?是谁老在替天师说话?!” “是我逼你,还是你逼我?!你一个小孩子,说不要人间就不要了?人间沦陷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我早就长大了!”苏泽浅弃了剑,揪住莫洵在他嘴上狠狠一咬,“不是小屁孩!” 莫洵收了长棍,握着苏泽浅的腰,直接将人从半空中按到地上,腾起半米来高的浮尘:“哟呵,厉害了嘛。” 被咬破的嘴唇滴下红色的血液,落在苏泽浅脸上。 吵了一架,打了一架,两人要聊的问题毫无进展。 然而打架无疑是相当好的发泄途径,无论是莫洵还是苏泽浅,胸中那股憋闷都泄得差不多了。 戾气煞气迅速收回,天雷敛去,山中恢复一片晴空。 两人闹出的动静非常大,山里人全都跑了来。 尘烟落下,看见远远近近围着的熟人,苏泽浅脸上烧红一片:“让我起来!” 莫洵挑眉,没动。 不知是因为那两团光,还是三年昏睡中的经历,此刻莫洵的表现是和他外表匹配的年轻肆意。 而苏泽浅三年间的成长改变了他的气质,即使是恼羞成怒咬牙切齿,也带着一股成熟的意味。 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们像师徒了。 山里人震惊得无法言语——一半是因为莫洵的突然出现。 于是一片寂静中,某道带着颤抖的沙哑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你……你是谁?” 莫洵转头看过去,是枯瘦得不像样的殷商。 莫洵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屑一顾,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在意。 黑衣男人维持着压着苏泽浅的动作,腾出一只手抹掉嘴唇上的血,吐出三个字—— “他男人。” 第一三七章 “他男人”三个字落地有声,苏泽浅脸上通红,心里却暗戳戳的有点开心。 周围山里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殷商突兀的爆发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剑修……你告诉我你是剑修,苏泽浅!” 这是苏泽浅完成山中修行后,殷商在莫洵小区门口遇到苏泽浅时,得到的拒绝。 黑衣男人淡声问:“剑修就不能有男人了?” 莫洵站起来,对苏泽浅伸出手,后者盯着看了眼,伸手握住,借力站起。 莫洵看着殷商,与苏泽浅针锋相对的愤怒消失,那彬彬有礼的姿态中带着一股漠然。 殷商身边站着两个山里人,看见莫洵望过去,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绷着脸去看苏泽浅——殷商在山里没有自由,但人类脆弱,真的把人一关三年,不死也疯,疯疯癫癫的殷商和理智清醒的殷商,哪个更有用不用说都知道。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带殷商出来放风。 不用说,这也是苏泽浅安排的。 在莫洵看来,苏泽浅对待殷商还是留了两分情面的,和*上的折磨相比,精神上的摧残无疑更难以忍受,但苏泽浅从来不对殷商说什么,所以现在站在莫洵面前的殷商虽然形容憔悴,但眼神还是明亮的,他心里的信念还在,斗志还在,三年了,他始终还觉得自己能翻盘,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莫洵半点不留余地,他用矜持冷淡的口气问殷商:“以你的所作所为,你现在有什么理由对苏泽浅的拒绝耿耿于怀?” “你把事情做绝了,又怎么有脸来摆一副旧情难忘的姿态?”莫洵就当着众多山里人的面说着。 殷商在山里呆了三年,山里人对他的事迹都知之甚详。 殷商的视线从莫洵脸上移到了苏泽浅脸上,后者脸上红色未褪,表情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他看见殷商望过去,对视了一眼后无波无动的移开了目光。 殷商仿佛被苏泽浅的这个举动刺激到,猛地拔高声音:“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你为什么觉得阿浅还要对你念旧情。”莫洵声音依然平淡,像把钝刀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话题突然一变,殷商显然没反应过来,饶是苏泽浅也摸不着头脑。 “你在山里三年,为什么还没被救走?” “山里人是强,是有能力看住你,但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殷商的价值只在于一小部分天师,即使没有你这个质子,我们也有别的方法去牵制他们。” “你还在这里,只能说明用你来牵制他们耗费的人时物力最少,最合算。” 莫洵掀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直白的告诉殷商:“如果不断有人来救你,让我们以你为牵制的代价不断增加,你绝对已经出去了。你在这里,是因为没人来救——没人下定决心一定要救你出去。” “我听说,你的改变是为了给你父母更好的生活。”莫洵看见殷商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但就现在的情况看来,你已经是个弃子了。” “不可能!”殷商哑着嗓子低吼。 在山里三年,看着营救行动一次次失败,殷商也开始急躁,开始疑神疑鬼,他看着天师们退却,会咬牙切齿的想,我落到这一步不都是为了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再撑一撑,不再拼一拼,分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 每一次天师的退却对殷商都是折磨,山里人折腾他,对天师示警,这是*上的折磨,他失去了又一次逃脱的机会,这是精神上的失落。 殷商觉得天师们的营救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表演——我们尽力了,但我们真的做不到——以求良心上的安慰。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殷商甚至想,如果不是妈妈也在山里,他早就逃跑了。 他竟已经把自己的母亲看做了拖累。 意识到这一点的殷商悚然一惊,他为自己树立的道德高标出现了裂纹,这是致命的,殷商只能通过不断的逃避来麻木自己。 而莫洵,这个外人的话,让他再也没办法逃避。 “为什么不可能?” 殷商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跌坐在地上,莫洵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因为帝流浆一事,殷坊被除族。他意图带你远走,过安生日子,你却不甘心,还要搅进来,美其名曰要让自己的父母重新过上之前大权在握的日子,但你有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这句话出口,莫洵就觉得不对,有几分心虚,果不其然听见了苏泽浅在背后轻“呵”了一声。 莫洵没管身后的动静,心想着等会儿再找你,继续盯着殷商:“或许他们愿意,或许他们不愿意,但殷坊已经被你架了上去,再想下来就难了。” 这是他儿子弄出来的产业,他这个做爹的没权利替他否决,失去了脱离的机会,再次身处局中,想要离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再次享受到权利的滋味——不受制于家族意志的,全然自由的权利,殷坊或许也不想放手了呢?” 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折磨,殷商的心理防线本就摇摇欲坠,此刻被莫洵直白的点出,便如洪水决堤,全然崩溃。 一边是权利,一边是儿子老婆。 为了儿子殷坊已经放弃过一次权利了,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现在他又一次站在岔道口上,做出同样的选择是否是重复错误呢? 殷商设身处地,觉得自己也会这么想。 儿子和老婆在山里死不了,既然能活着,就不算亏待了——而他们有营救行动,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殷商眼神涣散,回到了刚开始的问题:“你是谁?” 这张脸是熟悉的:“莫洵?莫老师?” 莫洵回答他“是”。 殷商涣散的目光又凝回来:“莫洵,苏泽浅?”他用一种感觉稀奇夸张语气喊了两个人的名字。 他想到了当初苏泽浅三句不离莫洵,想到了那个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想到了自己傻乎乎的不设防备,对莫洵的殷勤备至。 回想起来,是那么的可笑。 于是他就笑了,笑得歇斯底里,笑得眼眶通红,笑得几乎哭出来。 有时候,让人崩溃只要短短一席话,毁掉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小小一个决定。 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 莫洵没兴趣看殷商崩溃的模样,招呼了声苏泽浅一起离开。 “所以我们现在是不是该相互坦白了?”莫洵环抱双手,靠在树干上看着苏泽浅。 一场浩劫之后,山中留存的老树不多了。 苏泽浅显然对莫洵的信誉还抱着一定的怀疑:“你先告诉我那两道光是什么?” “是我的眼睛。”莫洵老老实实回答了,虽然这个回答听上去匪夷所思。 男人需要挽回自己的信誉所以进一步做了解释:“你看过我的本体,也见过我的记忆,想必也知道一个成语‘画龙点睛’。” 莫洵的记忆是在一片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开始的,然后叹息声中,有人在他身上点了两笔,他才得见光明,并腾云而去。 苏泽浅:“你是画在寺壁上的那条龙……” 他说着有些不确定,画龙点睛的故事中,不止一条龙,而莫洵的记忆里,他却是唯一一条剩下的。 “封印真龙的不可能是凡人,给我点睛的又怎么会真的是个和尚。所谓故事,都是三分实,七分虚。”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苏泽浅断断续续的将自己的行动补充完整。 他结束了天师和山里人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结束了山里人凌驾于天师之上的地位,却为山里人赢得了在人类社会的话语权。 山里人争命,天道不允,他苏泽浅是个人类,他争,天道无可奈何。 唯一会带来天雷的,只有他身上的煞气,于是苏泽浅去学如何收敛灵力,如何隐藏煞气。 既然莫洵的封印能替他挡二十多年的灾,那肯定还有其他办法能瞒天过海。 苏泽浅确实找到了方法,而其中的艰辛,也不需要用言语多说。 “你争,天道要你死,你避,依然躲不开劫难。”苏泽浅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争?” “这一次,你还有我。” “王老师替我卜卦,说我的命运曲折坎坷,却有一线生机不灭。” “殷商搅风搅雨,落在敌人手里三年都能活着,我还有王老师的卦,为什么不大胆些?” 听完苏泽浅的话,莫洵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个看上去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问题:“你小时候,到底喜不喜欢国画?” 苏泽浅一愣:“国画?我……”他在真话和假话间犹豫了下。 犹豫已经给了莫洵答案。 “你果然不喜欢。”莫洵笑了下,眼中的一点儿期盼的光亮熄灭,整个人却是释然。 “你也大了,我不为你决定什么了,反正,路你自己走。” 第一三八章 “路你自己走。” 莫洵的话说完,苏泽浅百感交集,他一方面欣慰于自己终于得到了莫洵的承认,另一方面又陷入了曾经有过许多次的纠结中。 莫洵的放手,是觉得自己管不了他了,失望的放任自流,还是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苏泽浅也知道,后面的担心是自己杞人忧天,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路我自己走……”苏泽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三年来每当负面情绪过多时,他总会这么做,此刻做来驾轻就熟,年轻人很快找到了又一个兴趣点,“我现在半步都不想走。” 在莫洵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前,年轻人已经直直撞入了他的意识界。 视线骤然翻转,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水沁的痕迹,挂着的一盏吊灯模样老土。 “你很喜欢这套老房子。”莫洵抬起视线,看把自己扑倒在床上的苏泽浅。 背后的床垫很柔软,该有的支撑力却丝毫不差。 苏泽浅想给莫洵改善生活条件,后者却不肯搬家,于是年轻人只能从家具上动脑筋,老房子里的老床上放着的是外国进口的乳胶垫,价值不菲。 苏泽浅活了二十八年,有一半的人生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这里有他的回忆,是他初心所始:“我喜欢的不是这套房子,是住在这里的人。” 年轻人的目光灼然,无声无息燃烧了三年的暗火,在这一刻终于吐出了明亮的火焰。 压在身上的年轻人一头短发,是莫洵看惯了的样子,身下的乳胶垫是刚开封的模样,连床单都没铺上,这是苏泽浅工作后,给莫洵买的第一个大件。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苏泽浅对莫洵的感情已经发了芽。 白色的乳胶垫忽然变得云朵般柔软,承托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莫洵和苏泽浅陷下去,陷进了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中。 他们穿透白色的浓云,掉入一片极深的水潭,坠势止歇,莫洵在苏泽浅胳膊上轻轻一扶,就带着人如同箭一般冲出了水面。 在破出水面的瞬间,往上的力道便止住了,两人*的浮在水面上,不远处瀑布飞泻而下,隆隆水声,蒙蒙水雾,莫洵半拖半扯着苏泽浅游到潭边,花木掩映,*的黑发男人将苏泽浅抵在石壁上:“越来越会说话了嘛。” 画龙点睛,两团光收入身体,莫洵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变成了一片赤金,那金色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如同燃烧的阳光。 苏泽浅不说话,直接吻了上去。 莫洵半合着眼睛回应他,指尖游走,将苏泽浅的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 苏泽浅修剑,手也是极稳的,然而他不熟悉莫洵的那身黑色袍子,笨拙的摸索着,缓缓的,试探的,抽开了莫洵的腰带。 齐腰深的水褪去了,倚靠着的岩壁变得平整,顺着岩壁淌下的水也变得温暖。 环境又变了,苏泽浅略微睁了睁眼,莫洵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响起来,是声不正不经的“会玩”。 他们站在相当简陋的公共浴室里,阳光从气窗中照入,被换气扇切成一格一格的旋转着。不是洗澡的点,灯都没开,水龙头却全部打开了,一道道水柱在阳光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 这地方应该是莫洵避暑时住的农家乐的浴室,和现实中的相比,意识界中的浴室异常的干净,白色瓷砖上没有一丝水垢,白得像是上好的玉石一样。 苏泽浅趁着莫洵说话的当口喘了口气,两人的气息交缠,酝酿出满满的暧昧来。 年轻人已经解开了莫洵白色里衣的腰带,衣物下露出的胸膛上有金色的山形纹在蔓延。 莫洵也已经把苏泽浅的衬衫给脱了,细致的、慢条斯理的动作带着股撕扯的野蛮意味。 两人的动作都很慢,仿佛镇定、冷静,丝毫不着急。 然而气温已然被蒸高,不止是苏泽浅,连莫洵脸上都现了红晕。 炽热的胸膛贴在一起,苏泽浅勾住莫洵的脖子,而莫洵的手向下滑去—— 模糊的呢喃声震动耳廓,低醇的声音带着从胸膛中发出的叹息,是莫洵在说:“真要命……” 情绪激荡间场景不断变幻,老房子,榕府,避暑农家乐,这是人间;三途川边彼岸花娇艳,不知什么东西敲击着发出更钟一样的钝响,又凉又空旷,这是地下;白玉宫阙,彩云飘浮,有香花飘落,这是天上。 而金光漫溢,梵音袅袅,是佛前。 莫洵在佛光外的黑暗中,金色瞳孔明亮,眼角带着动情的红,他说:“大不敬。” 苏泽浅含糊道:“你还想四大皆空?” “你觉得呢?”莫洵嘴上问着,用行动给了回答,于是苏泽浅彻底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欢宴炽烈又疯狂,意识界中场景不断变幻,到了后来,身处其中的两人都懒得去在意。他们从如茵的绿草中滚入绫罗铺就的卧榻,见过白雪皑皑的仙人洞府,亦听见了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到了最后苏泽浅彻底迷糊了,他只知道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生怕他又一次的消失。 莫洵一直很清醒,咬着苏泽浅的耳朵笑:“说我不行?呵——” 到底是莫洵克制住了自己,带着小徒弟脱离了意识界。 迷迷糊糊的苏泽浅生生被吓得清醒了一瞬,他和莫洵居然还在那棵大树边上。 “多久……”年轻人的嗓子是哑的,他问在意识界中呆了多久。 四大不空的黑衣男人唇角带着餍足的笑,打着佛偈:“恒河沙数,瞬间即永恒。” 也就是说现实中只过了一瞬。 莫洵一个公主抱抄起了苏泽浅。 年轻的剑修完全没力气动弹,破罐破摔的躺在男人怀里:“为什么之前时间的流逝是一样的?” 在此之前,他们几次进出意识界,内外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一样的。 莫洵回答他:“因为我取回了眼睛。” 画龙点睛,关在在于眼睛,老王说莫洵不会死,是因为他将双眼保存在山中,就如同上古修士将魂魄抽取出一分藏在某处保命。 魂魄不全,必然衰弱,莫洵亦是如此,他的时强时弱是有规律的,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山中强,在山外弱。 山中存着他的眼睛,神魂合一,自然强大。 取回了眼睛的莫洵对苏泽浅说:“现在,我们都只有一条命了。” 第一三九章 自从听了莫洵的一席话后,殷商彻底颓废了,枯槁的年轻人存了死志,开始绝食。 山里人无所谓,殷商不吃饭,他们也有办法让他活下去,他们不关心心如死灰的活在饥饿中到底是怎样一种折磨。 唯有做饭的小妖怪苦恼,殷商不吃,他是不是就能不做了?可做饭给殷商吃是上头布置的任务,哪能自己说不做就不做。 小妖怪去找森蚺拿主意,美艳的女人告诉他:“把他和殷夫人关一起去。” 殷商和殷夫人一直是分开关押的,山里人防患于未然,怕母子两个在一起商量出逃跑的计策来,现在,他们不怕了。 小妖怪将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的殷商送到殷夫人院子里时,扬声对着屋子里的人喊:“你儿子不肯吃饭,要饿死了,你管管吧。” 殷夫人眉宇间有抹不去的忧愁,但姿态还算沉稳,不管境遇多困难,她始终撑着一份体面。这份得体在看见枯瘦得不像话的殷商时破裂了。 “我的天呐……”一声惊呼之后是风度全无的咒骂,“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殷商只是看着殷夫人,竟是消沉得说不出一句话。 殷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紧,自己的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做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妈,”殷商在殷夫人的痛哭中出了声,“是不是我们死了,爸就不会再束手束脚了?” “你在说什么?别人和你说什么了吗?!”殷夫人疾声问道,“别听他们胡说!你爸爸不会放弃我们的!” “是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殷商这么说着,没有向殷夫人转述莫洵的话,也没有提到自己的猜测。 “你什么意思?你不想成为他的累赘,然后呢?你就打算去死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殷商说了句很不负责任的话,“我不想管了。” 殷夫人一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只能老生常谈苦口婆心的劝,曾经的她没能说服殷商留在家里,此刻的她显然也没法让这个固执的家伙回心转意。 李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殷商抬眼看他,殷夫人也止住了哭泣,女人脸上一塌糊涂,表情是凶狠、防备的:“你来做什么?” 和苏泽浅不同,三年时间在李木身上留下的鲜明的痕迹,他变成熟了,也消瘦了,一张脸棱角分明,从李林身上继承的,那股懒洋洋的腔调不见了,他的气质向苏泽浅靠近,变得锋利起来。 三年,苏泽浅蓄了头发,李木却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辫子,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在痛苦中蜕变。 李木的妈妈死了。 死在了殷坊的人手里。 讽刺的是这并不是有预谋的,完全是被波及,两方势力火拼,不是天师的李木妈妈没有自保能力,就那么死在了一道失了准头的攻击中。 殷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才对李木格外警惕。 失去爱妻,李林的精神气骤然弱了,李木继位成为家主。 “我听说殷商在寻死,过来看看。” 李夫人死亡时,李木也在场。 那时候敌人已经在撤退了,穷寇莫追,李家人本来也打算收兵了,但家主夫人的意外死亡让李林李木彻底疯了,他们围追堵截,将百十人屠戮殆尽,造成了天师战斗中极少见的血流成河。 这件事发生后,李木殷商虽然同在山里,但是再也没有交集。 李木很确定殷商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都懒得去想殷商会不会觉得愧疚。 不知是因为母亲的死,还是家主的压力,有时候李木说话刻薄不少:“三年来你就没有消停过,但你现在还在山里,这回的绝食,你觉得会有作用吗?” “你来做什么?”殷夫人打断李木,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来看看你们,”李木脸上连装出来的笑容都没有,“我刚刚见了殷坊。” 莫洵的苏醒代表着很多事情将会以更快的速度推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抵抗外来者的侵略。 钟家代表当局进入山中谈判,以李家为首的天师也派出代表参会,种种迹象表明,在此次谈判之后,山里人与当局有很大的可能性联手,预估一下双方可能提供给的资源,殷家也坐不住了。 来分一杯羹倒是其次,关键是一旦山里和当局联合起来,三方势力平衡的局面将被打破,殷家将失去立足之地。 “殷坊打算放弃你们了。”李木告诉面前的母子。 殷坊说愿意将殷商、殷夫人留在山里十年,表达自己的诚意,来换谈判桌上的一个席位。 李木完全不为所动:“我们为什么要替你养老婆孩子?” 将人作为质子,默认的规矩是收留的一方要保证他们活着。 “我觉得你没有和我们谈条件的实力。”他非常直白的对殷坊说,“我们和当局谈判破裂的可能性非常小——几乎就是没有,我们联手后,还有必要用手段来制约你们吗?” 殷家不敢和联手的两方对着干,那是以卵击石。 “你现在对我说,你愿意将老婆孩子放在山里,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想要他们了?”他知道莫洵和殷商的对话,于是将之搬过来,放到殷坊面前,“三年来,你们多次组织营救,却没一次成功,在我看来,失败不仅是因为山里人强,更是因为你们没有尽力。” “如果你确定愿意把他们放在山里,可以,我也可以让你上谈判桌,但殷商殷夫人的生死就不是你说了算。” “如果你想把他们带回去,也可以,满足我们的条件,拿东西来换。”围绕着殷家聚集起来的团体中,也藏着不少宝贝。 殷坊说要考虑,说不是他一个人说得算,要回去商量,谈话无果而终。 李木把事情说给山里人听,苏泽浅一针见血:“他是在拖时间。” 其实从三年来无数次失败的营救中就可以看出,殷坊已经失去他作为家主的魄力了,他既无法像当初救殷商那样,一个人扛着整个家族的反对一意孤行,决心要把人救回来,又狠不下心,舍弃亲情专心事业……他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老话是有道理的。 莫洵也在场,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李木:“你打算怎么办?” 有着一双金色眼睛的莫洵的气势比三年前更盛,然而李木却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他了,他从莫洵的话里听出了培养的意味,心里既不反感,也不激动。 棱角分明的年轻人想了想,觉得让殷坊拖拖时间也妨碍不了什么,于是他说了自己在结束和殷坊谈话后,立刻想做的事:“我想去看看殷商。” 这是在征求同意。 莫洵说:“去吧。” 听完李木的话,殷夫人厉声喊道:“不可能!”她脑子里转的念头无非是就算殷坊不顾自己了,也不可能放弃殷商。 殷商没有出声。 李木看着曾经的好兄弟,心情有些复杂。 因为苏泽浅和莫洵的关系,李林曾几次和李木确认他的性向,做父亲的明确的告诉他:“你如果想和男人过日子,我也不阻拦……但你得给我个适应的过程,别憋着不说。” “但那个男人,绝对不能是殷商。” 李木一直解释自己只是把殷商当兄弟,没有别的意思,可在母亲离世前,李木始终无法对殷商彻底狠下心。 这其中确实有些因果,但不是李林想象的那样,而是一个相当狗血的故事。 李木说他喜欢姑娘不是随口敷衍,少年慕艾,他真的有过喜欢的女孩子,那个姑娘殷商也认识,是差不多级别的家族里,一起长大的姑娘。 李木喜欢那个姑娘,一直不好意思说,在他鼓起勇气表白之前,那姑娘却问他殷商有没有女朋友了。 李木心里咯噔一下,已经意识到了不妙,但仍怀着一丝侥幸:“他没有……是不是听见别人说他什么了?” “说他什么?” “说他……”李木犹豫了下,做了一件在他看来很对不起殷商的事,“说他喜欢男的。” 那姑娘显然不知道这个消息,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是真的。” 那时候李木很天真的想,殷商喜欢男的,你不能喜欢他,那么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呢? 然而姑娘在愣了一会儿后自信的笑开:“那我就试试能不能把他掰直呗。” 李木喜欢的就是这个姑娘的自信开朗,可这一回,她的自信开朗伤到了他。 后来那姑娘自然没能和殷商走到一起,她遵从家族的安排,被嫁进了某个家族,她在婚礼敬酒的时候开玩笑一样的对李木说:“我结婚啦,殷商就只能交给你啦。” 殷商一直不安分,他们这两个做好朋友的没少给他善后,姑娘在酒席上光明正大的话没让任何人听出问题——只除了李木。 年轻人含着不为人知的心酸,笑眯眯的应下,祝她新婚快乐。 那是他的初心,他的白月光,就算姑娘看不见不知道,李木也履行着他的承诺。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李木把殷商当兄弟,但那些让人意外的包容忍让,则是因为这个姑娘。 而如今这个姑娘也死了,死在混乱局势下的家族倾轧中。 得知这一消息的李木喝了一晚上闷酒,陪他的是苏泽浅。 苏泽浅问他怎么了,李木不想回答,见他不回答,苏泽浅也就不再问,只是安静的陪他。 两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借酒消愁,到天快亮的时候,醉醺醺的李木才打破了沉默:“苏泽浅,别人都说你煞气克人,可你在乎的人都还活着,我在乎的……死了一半都多了。” 苏泽浅同样醉眼迷蒙,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我只在乎一个人。” 年轻人拖着大舌头的醉腔,慢悠悠的说:“你应该觉得幸运,有那么多人值得你去珍惜。” 第一四零章 在谈判开始开之前,莫洵出了趟海,他要亲眼看看,归墟之境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苏泽浅与他同行:“在我眼里,那里就是一片海洋,风平浪静,但一旦越过你们所说的那个位置,我的灵力就被削弱到只剩两成。” 两成灵力足够制作符咒,制造些让普通人惊叹的效果了。 海风呼啸,风中是海洋特有的腥味,剪短了头发的苏泽浅站在潮湿的渡口,对莫洵说:“我猜测那道屏障对两边的效果是一样的,外国人到我们这边来也会被削弱。” “这么说来,我们在无象殿遇到的那名主教岂不是厉害得很了?” “是的,他们应当很厉害。” 为了确认情况,已经有不少天师、山里人都往屏障处去过。看得见归墟的山里人根本到不了屏障处,即使有天师,甚至是普通人与他们同行,用各种方法拉扯他们,屏蔽他们的意识,都无法让他们到达归墟所在的那个点。 而天师虽然能到达,但无一例外都被削弱的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 没有人能在归墟处御空,莫洵和苏泽浅出海也得乘船。 得到了莫洵所有财产的苏泽浅绝对是个有钱人,他租了艘带船长服务的游艇。 苏泽浅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出海了,他甚至和船长认识,登艇时还与他问了个好。 一身休闲装的年轻人背着套沉重的专业摄影装备,变了个人类模样的莫洵则带了水下摄影机,以及一套监测水质的仪器。 这是他们的伪装。 船长只管开船,那么专业的东西也不会有人去碰,艇上的两个服务生被苏泽浅打发走,门一关,莫洵灵力一动,那些设备自己开始组装。 “我越过归墟后,没有收敛灵力,立刻有外国人的船靠了过来。”苏泽浅告诉莫洵,“那船上的气势比我们遇见的三个要强得多。” 年轻人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取下:“于是我转头就跑了。” “他们没追上来。” 设备组装完成,船舱充满了高尖的科技味,然而西式布置的餐桌上却多了一柄古色古香的酒壶,旁边还配了几只白瓷杯子。 苏泽浅倒了酒递给莫洵:“我怀疑他们不是人类。” 转头就跑不太符合苏泽浅的风格,莫洵接过酒盏:“没试探试探?” 苏泽浅着莫洵,轻轻笑了笑:“我不敢在外面耽搁。” 这话意味深长,已经将酒杯送到唇边的莫洵动作顿了下,长长“哦”了声。 他喝了口酒,一勾苏泽浅的下巴,嘴对嘴喂了过去。 苏泽浅含着他的嘴唇加深了这个吻。 意识界中一场欢宴后,现实世界里的两人独处变得没脸没皮黏黏糊糊。 没外人在,莫洵褪去人类的伪装,一双眼睛变回金色,灵力携着威压铺展开去,是回归的宣告,也有没事就滚远点的意思在。 山里人和天师在海上都有驻防,感受到莫洵的气息,果真没人来打扰。 黏糊了会儿,苏泽浅继续说下去:“有天师尝试着接触,但都没能回来。不过对方也是一样,他们来接触我们的人,我们也全都扣了下来。” 有聪明的尝试走普通人世界的法律程序,要求把人归还本国,但既然两方是相互扣押,又都有着没法在法庭上公开说明的深层缘由,最终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也有天师通过普通人的途径飞去了国外,试图接触外国的秘法,然而从普通人的途径走遇上有特殊本领的人的可能性非常小,对方又有了防备,当局动用特殊部门,传回来的消息也几近于无。 “国内也抓了几波外国的探子,他们嘴很紧,又因为本源不同,三年来,我们还是没摸清他们的路数。” 莫洵点头,这些事出发前老王已经和他提到了些,此刻苏泽浅将内容补充完整。 广袖长袍的黑衣男人坐在沙发上喝着酒,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他看着窗外,金色眸子里映出水浪滔天,他们距离归墟这道天鉴已经很近了。 在莫洵的眼中,不远处便是世界尽头,海面如同被人切了一刀,形成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悬崖,海水疯狂灌入,而悬崖下又有声势浩大的水幕逆流而上,水天相接,完全阻隔了另一边的景色。 隆隆水震得莫洵耳膜发痛,不知是耳鸣还是水声中真的夹杂了其他声音,听不清又格外刺耳的噪音让莫洵脑袋都疼了起来。 明明是在船里,却还是能感受到归墟处可怕的狂风,整个人被不可抗拒的力量颠上颠下,连坐着都仿佛会被摔出去。 那种晃动仿佛天塌地陷,让人由心底产生恐惧。 男人不得不攥住苏泽浅的手腕保持平衡。 “师父?” “停船。” 和所有山里人一样,莫洵根本靠近不了归墟。 归墟的景象和莫洵记忆中的别无二致,确认了这一点的男人只能叹气,此处的秘密恐怕真的只有人类才能探明了。 “回去吧。” 没有多做停留,也没有进行尝试,莫洵放弃了,和从前的他相比,现在的男人显然惜命不少。 苏泽浅无疑是乐于看到这种改变的。 远离归墟,回到山中,莫洵察觉了不对。涛声不再,尖利刺耳的声音依然没有消失。 苏泽浅表现平常,显然没听到,那么问题肯定出在自己身上。 围绕耳边的声音令人暴躁,这暴躁有着让人心烦的熟悉感。 莫洵回想了很久,才想起这是什么声音。 这声音存在于恶鬼道,存在于十八层地狱火海刀山,来自忘川最深处,孟婆汤也洗刷不了的怨毒—— 这是鬼王的声音。 苏泽浅被找去商量事情,莫洵一挥袖,将黑色宫殿大门合上,于大殿中央盘膝而坐,进入了不允许外人探看的识海深处,于一片混沌中,看到了那团黑色。 鬼王以烟雾的原型存在着,包裹,吞噬着虚空中的点点亮光——那是莫洵的力量。 吞噬的过程是缓慢而温和的,如果不是因为归墟的力量让虚弱的鬼王感到恐惧,让他下意识的激发全部力量保护自己,莫洵根本发现不了他。 存在于莫洵意识界中的鬼王非常虚弱,黑烟飘忽不凝实。虚弱在鬼王本体身上不仅表现于实力的降低,更表现在是心智的倒退。 曾经的鬼王行动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却相当稳得住气,可现在,莫洵不过是发现了他,他就被激怒了,用尖利的声音,毫无城府的,用最直白、直接的方式来刺激他:“哈,莫洵,没想到吧,我居然藏在你意识界里!” “你是这个世上最懂得如何防备我的人了,还不是被我侵入了?” 那一日,莫洵将鬼王黑烟裹在身上冲入雷云,自身也受伤不清,糟糕的状态,过于贴近的距离,被侵入也不难理解。 三年,莫洵失去意识,鬼王为所欲为,他在莫洵意识深处吞噬融合,如今几乎已经和莫洵融为一体。 吞噬徐徐进行,融合却是快速的,因为二人同源。鬼王是恶念合集中生出的意识,莫洵是恶龙魂碎中生出的意识,皆为鬼王。 因为同源,莫洵了解鬼王,知道如何防备他,而一旦被侵入,除非鬼王自己退去,莫洵很难将他赶走。 莫洵烦躁的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将他弄走,如果是从前,他刮骨疗毒,将鬼王连同光团一起挪出去就行了,但现在莫洵看见,鬼王蛛网一样扒在了代表他眼睛的两团光芒上。 被发现之后,鬼王放任了刻印在自己灵魂上的尖叫,莫洵耳边的鬼哭狼嚎更响亮了。 “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等你坚持不住了,我就能取代你了。”鬼王心情很好,语调中是完全不遮掩的恶毒,“真是期待那一天啊。” 一旦莫洵心神动摇,他就能乘虚而入。 “师父?” 扣门声和苏泽浅的呼唤一起传入意识界。 莫洵草草下了个封印将鬼王锁住,然后退了出去,打开殿门让苏泽浅进来。 年轻人进来后先是看了看莫洵,他不明白莫洵为什么要关上门,但他确实不知道莫洵在殿里起居习惯,也就没问。 “师父,天师到了,你要出席吗?” 山神山主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在苏泽浅打破了山里山外的依附关系之后,白才偶尔以真身与天师中的上层人物会面。 “出席,当然出席。” 是因为他醒了,才有了这次谈判,如果他不出席,山里人还要和他汇报了再做决定,何必兜这么个圈子呢。 尖利的叫声因为封印减弱不少,太阳穴还是突突的疼,莫洵不自觉的抬手揉了揉:“阿浅,等谈判完了,我还有件事要让你拿主意,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苏泽浅应了声好。 第一四一章 悬空宫殿是莫洵的居所,轻易不让人进去。 一场浩劫,山中布置损毁过半,但腾出个开会的地方还是容易的。 会场在半山腰,古色古香的布置,是残存下来的古老建筑,和山里人亲近的天师已经来过几次,面对第一次进山的张家人,多少有些优越感。 不管山里人和天师的关系如何,人类对妖魔鬼怪的敬畏从古时候传承至今,即使知道对面的角色与合伙人没什么两样,但天师们心里到底是抱存了谨慎小心的。 沉重的摩擦声中,古建筑打开了大门,有才化形的小妖怪以人类孩童的姿态走出来,分列两侧,摆开仪仗迎接客人。 进门后先过中庭,再过曲水回廊,最后才是正厅。 平头案,太师椅,两边客座八仙椅,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正厅中心是一圈椅子,不多,客座就四张,这四张位子坐起来有讲究,天师们相互看看,谦让一番,很快达成共识,各自落座。 余下的人身份稍差一些,就站到自家坐着的长辈身后。 有人低头品茶,有人看着门外,也有人虚着眼,偷瞄那两张主座。 这座古宅第一次做会场用时,两张主位白坐上首,老王坐下首。后来苏泽浅起来了,老王的位置就换成了他。 再后来,有些事情白彻底放手给苏泽浅,年轻人就坐到了上首。 又有不是苏泽浅管的事的,便又是白和老王出席。 “这回会是谁来?” 谈判是苏泽浅一手促成的,可动用山里的资源却要老王说了算,这两个人按理都得来。 可白是山神,不能不出席,这么一算,三个人都得来,可座位只有两张,难不成让一个人站着? 听着旁人的窃窃私语,第一次进山的张老爷子垂着眼睛喝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他看来,既然苏泽浅和老王地位上没有明显差异,那么让谁站着都不合适,山里人不会不考虑这一点,如果只有那三个人可选,这次的谈判根本组织不起来,或者说,不会放到这里来。 让这一难题迎刃而解的,恐怕只有那一位了—— 厅里突然静了,张不知放下茶碗,向门外看去。 就算心里猜到了,但这一看,还是一愣。 来的是三个人。 为首之人,黑衣黑发,嘴角带笑,身上气势凛然。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白,一个是苏泽浅。 山神白衣白发,一张脸冰冷,而苏泽浅习惯收敛灵力,走在一黑一白两人身边,几乎没了存在感。 黑衣人坐上首,白坐下首。 苏泽浅侍立于黑衣人身后。 “山主……这次终于肯露面了?”张老笑里藏刀,既然是合作,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山里人压一头。 莫洵直白的答:“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会议了。” 黑衣男人笑得儒雅,嘴上却不客气:“希望大家不要再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猜来猜去,争来争去,谈谈为了对抗外来教派我们能拿出点什么,怎么合作。” 千年的积淀,莫洵身上的气势是天师们比不了的,他开口,没人敢反驳。 有人有心想问问为什么苏泽浅站在他身后,想问问这个长得十分眼熟的山主和莫洵是什么关系,却,开不了口,问不出声。 “闲言少叙,长话短说,”莫洵关照道,“殷家人,在山门前闹着呢。” 片刻的沉默后,张不知首先开始讲起来。 当局愿意提供情报网,时时监督外国人的动向,包括出入境记录,在国内的详细行程——最开始的那三名外国人仿佛人间蒸发,外国教派却频频有异象,并愈演愈烈,必然有外国教徒借由普通人的渠道入境,这方面的监控,天师不可能比当局做得更好。 以张家为首的天师组织暂缓各类业务,全力支持当局工作,重点监视异象频出的几个教堂。 接下来是李家发言,他们代表着亲近山里人的那支天师,这支天师能给出的条件和张家差不多,唯一的差异是李家木中鬼的身份能让他们通过草木织起巨大的通信网,以便于消息的及时传递。 “山里人在人间也有驻守,我们可以把位置共享给你们,相互配合,共同压制外来者。到时候如果真要找人帮忙,也不用搞焚香的那一套。” “自然,有来有往。”白接口道,“我们把我们的人告诉给你们,你们也得共享你们的布置。” 这是合理的要求,谁都知道共享出来的信息肯定不是家族的全部,但只要不隐瞒太多,阴你一把就行。 被背后捅刀子,无论是山里人,还是天师,恐怕都承受不起。 但是没人能保证彼此都是真心想合作的,剑走偏锋心怀侥幸的,总还会有。 苏泽浅在来之前问莫洵:“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强制人不违背誓言?” “没有。”莫洵的回答是这样的,“任何约束都是相对的,因为从轮回的角度来说,不存在付不起的代价。” “现在的人不信轮回,”苏泽浅说,“能约束他们一辈子就够了。” 这当然是有办法的:“简单点禁言咒,说不出违规的话,做不出违规的事。严厉点心魔誓,一旦违规,天打五雷轰,灵魂日夜煎熬——只要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就能预先尝到滋味了。” 苏泽浅没有顾忌:“两道一起下。” 两道咒术放在一起,是个金灿灿的繁丽图案。 苏泽浅把符纸发下去,那些相当识货的天师眼睛都直了。 他们看得懂这咒术,看得懂环环相扣的精妙布置,也看得懂其中的重重杀机。 然而到了这一步,实在没什么可选的了。 再斗下去,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就要到别人手里了。 这不是杞人忧天,历史多次见证了宗教力量的可怕。 耳边沉闷的尖叫声停歇了,鬼王尖锐的声音在莫洵脑海里响起来:“搞这么复杂做什么?直接杀过去,见一个洋鬼子就杀一个,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吗?” “善后是人类当局的事,你保全了他们,他们还能不为你效劳?” “再者山门一关,他们想找你麻烦也进不来。” 天师们催动符咒,将誓言镌刻在魂魄上,莫洵做着同样的动作,同时他在意识界中传音问鬼王:“你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鬼王嘿嘿的奸笑起来:“不仅能听见,还能看见。” “你和你的小徒弟行*之事,我也都看见了。” 鬼王没能得到莫洵的回应,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感受到——鬼王觉得是莫洵藏得太好。他怪道:“难道你害臊了?” “你在人间行走的时候,夫妻两人行房.事,有通房丫头在一旁服侍,皇帝宠幸妃子,有太监在屏风后记录,你从那个时代来,居然会因为这种事被别人看了害羞?” “通房是自己人,太监是心腹,你算什么?” “比自己人更了解你的敌人。” 这话莫洵没法反驳,谈判结束,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符咒的力量,天师们客客气气的告别离开,莫洵也起身相送。 “比如说,”鬼王继续在男人的意识界中聒噪着,“你刚刚和天师们立的誓,是为了方便你杀人。” 鬼王话音未落,送走了天师们的苏泽浅侧了头问莫洵:“师父,之前说,你有事让我拿主意?” “对。”莫洵抬手按上苏泽浅耳根,“给你看样东西。” 那片浩瀚混沌在眼前展开的瞬间,苏泽浅只觉得胸中陡然开阔,曾经莫洵不允许他进入的地方,现在向他打开了门。 然后莫洵的话让他因愉悦和感动而飞起的心陡然下沉。 “看,”莫洵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那些黑色的,是鬼王。” 鬼王反反复复的叫:“你师父要杀人啦,苏泽浅,你师父要开杀戒啦,哈哈哈,天雷要劈下来啦——” 莫洵不理他,也不避讳他:“我没办法把他弄出去,只能让你想想办法了。” “我没办法。”苏泽浅脱口而出,随即补充道,“暂时没办法。” 年轻人解释道:“我和鬼王……有关联,对付他不能像对付碧浓那样。” “慢慢想,这件事不急。”莫洵袖起手,慢慢悠悠道,“只要他在这里,我就有把握关住他,人间便能太平。” 封神大阵不再,世间再无能制约鬼王本体的阵法,然而同为鬼王的莫洵却能限制他,以灵魂为武器。 苏泽浅当然清楚莫洵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如果是三年前,年轻人肯定会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是莫洵?那时的他,明知徒劳,也还是会问有没有别的方法。 可现在,他只是说:“如果有什么变化,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面对莫洵,甚至带了点理所当然的命令口气,不再是那个每件事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徒弟了。 莫洵笑着说“好”。 三年前,苏泽浅一个劲的想变强,想填平自己和莫洵间的鸿沟,但现在,他知道了目标的遥不可及,他持续努力着,却不再歇斯底里,因为他明白了,分享便是分担。 这世上有那么多力所不及之事,可人活一辈子,笑着的时候总比哭的多。 第一四二章 “我记得你不能杀‘人’。”对于鬼王的念叨,苏泽浅还是在意的。 “我和人类结盟,”莫洵一翻手腕,亮出手背上的咒印,“理当受他们的运势庇佑。我不相信中国的天道和外国的天道是一个东西,那么天道该去劈侵入它领土的外国人,而帮助它,帮助他庇佑的人类抵抗侵略者的我,就不该被雷劈了。” 苏泽浅想到当初一口气劈下的三重天雷,觉得天道难以揣测:“不一定。” 莫洵:“可以试试。” 听见莫洵的回答,苏泽浅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不敢确定,于是问:“怎么试?” “机会多得是。” 苏泽浅顿了下,确认道:“教堂里的那些?” 通过三年的工作,天师们至少确定了一些能施法,带来异象的主教的位置,天师、山里人、当局严密监视着他们。这些信众颇多的主教知道自己暴露,便以殉道者自居,更卖力的宣传起教义,让更多的人聚集过来,间接的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监视他们的人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生活在人类社会,多少要考虑人间法律,于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莫洵回答:“是。” 他准备用这些人试试手,看天道会不会因为他杀了人而劈下雷劫来。 苏泽浅思想上还是有些转不过弯,对这种决定并不十分赞成。但心里的疙瘩只在心里,莫洵回答了“是”后,他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认赞同了。 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行为上,杀人对莫洵来说都完全没有负担。他抄起哭丧棒就往山外走,主教的位置是确定的,他撕裂空间,直接能去到外国人面前。 杀人也要杀得有价值,莫洵想了想,放出了一只传信纸鹤。 莫洵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苏泽浅一直跟着自己:“你也去?” 按搜集到的消息看,那些主教的实力在莫洵面前不值一提。 苏泽浅说:“我跟着你。” 这句话与当初的告白重合了。 莫洵弯起眼睛笑了:“阿浅,你现在不得了啊。” 苏泽浅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师父教得好。” “就是教学方法让人有些受不了。” 苏泽浅说的是三年的沉睡,莫洵故意理解成没日没夜的纠缠。 鬼王说得没错,莫洵并不是非常在乎*之事被鬼王看见,毕竟鬼王被他关着。虽然心里有些膈应,但膈应着膈应着,也就过去了。 “受不了?你不开心吗?” 三年不算久,但小徒弟变得难调戏得多了,莫洵暂缓了去教堂的计划,沿着山路一路走一路说,一路瞄着苏泽浅的表情。 如今苏泽浅脸上柔和了些,但还是没什么表情,他再次的理解了莫洵的话:“开心,但也害怕,怕是最后一次。” 旖旎的话语因为这回应陷入了沉沉的现实之中。 莫洵脸上的笑意落下:“真是的……和你这人没法聊天。” 苏泽浅看着他,多少有些委屈。 莫洵下一个动作是伸手将人扣进怀里:“这样,安心了吗?” 苏泽浅深吸一口气,抬手环住莫洵的腰:“安心,要跟着你才安心。” 太短暂了,从察觉自己的心意到现在,和莫洵好好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开头自己在山里修行花了太长时间,后来莫洵睡了太长时间。 能和无病无灾完完整整的莫洵呆在一起,简直美得像做梦。 苏泽浅一直不安着,再多的安慰也抚不平的不安。 “跟着就跟着吧。”莫洵和他开玩笑,“如果天雷来劈我了,你还能帮我挡一挡。” 苏泽浅却是认真在回答:“好。” “你啊……”莫洵无奈,“我还是少和你说几句话,把时间留给行动好了。” 黑衣男人松开手,往苏泽浅身上拍了个隐匿咒:“走了,先干正事。” 出口开在教堂屋顶上,主教正在门外空地上施法,黄昏时刻,那团祝福的白光格外的柔和明亮。 莫洵的棍子已经举了起来,却中途换了主意,他抬手捏出一道雷,投了下去。 卡啦一声脆响,银色的雷光穿透白色光芒,从主教头顶直直灌入! 轰隆一声,整个地面都是一震! 围在主教周围的普通人惊恐的叫起来,身穿白色法袍的主教在他们面前被烧成了一截焦炭! 苏泽浅在看天,天空毫无动静。 莫洵在看地,看地上将要发生踩踏的慌乱人群:“是时候把信仰换回来了。” 人群中,有人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手,教堂周围修剪得宜的绿化突然疯长,将一个个乱跑的人捆在原地。 “行了,行了。”带着眼镜的斯文男人抬手勾了勾探过来的嫩芽,一推眼睛,淡声说道,“外面的先走,一个个慢慢走。” 他话音未落,圈住最外围人群的树木松开了枝条。 那些人忙不迭的跑远,有胆大的跑几步停下来,转过身骂骂咧咧:“是你杀了主教!恶魔!”那人抬手就把手里的包往男人方向扔。 树枝将快砸到里面普通人头上的包扫开。 和那人有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一时间场面嘈杂。 眼镜男的声音平静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们是中国人。” “信仰自由!”“信仰无国界!”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莫洵抬手又扔了到雷下去。 场面倏忽一静。 “是啊,自由。”眼镜男同意。 “但我是地头蛇,老天爷都在帮我。”他抬手上指,“你们不信道,甚至不信佛,地头蛇不高兴了。” 这话说的…… 莫洵还是配合着招了道雷。 天上的雷声配合着地上男人的话声,虽然无法彻底扭转周围群众的信仰,但无疑让他们动摇了。 无论是从无神论者转变成外教信众,还是背离佛道,转投这在当下看来实用的教派,这些人的信仰本就不坚固。 至于那些真心信仰的,到底是少数。 人群中的眼镜男接下来会如何做,莫洵不关心,他在意的是实验成功了,天道不会因为外国人的死而劈下雷劫。 “一不做,二不休。”黑衣男人放飞成群的纸鹤,让那些监视着已知外国教士的山里人准备起来。 一道又一道的裂缝撕开,一个又一个的外国教士丢掉性命。 他们或是死在万人敬仰的神坛上,或是死在无人知晓的密室中,他们有的正在礼拜,有的正在写日记,也有的,在做某些违反了清规戒律的事情。 做礼拜的莫洵杀了就走,写日记的,男人带走他的本子,如果是在密室中,和欧式装潢格格不入的黑衣男人会带着徒弟搜罗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秘密来。 十几个外国教士杀到一半,莫洵明显感觉到他花在找人的时间上变长了。 “消息传递得太快了。”莫洵沿着教堂内的走廊向前疾行,黑色的袍子拉出起伏的弧度,“他们是不是也有类似魂灯的东西?” 常年生活在山里,苏泽浅的衣着也开始向山里人靠近,虽不至于广袖长袍,却也是一派古风,为方便出剑,都是扎口的短打,精干,行走时能将风都割裂:“想必有。” 夕阳西下,教堂彩绘玻璃窗投下陆离的光影,斑斓的色彩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变化,仿佛会游动一般。 就在莫洵越过那片斑斓色彩的瞬间,拼接的色块中陡然跃起一道漆黑的影子。 纯黑的颜色衬着明亮的色彩非常容易辨认,那是个带着兜帽的人,驼背,手中持一柄巨大的镰刀。 毫无疑问,这就是西方的死神。 从袖子中伸出的手非常细,简直称得上枯瘦。 而那枯瘦的手腕随意一转,就挥起了巨大的镰刀,向莫洵的脖子斩去—— 莫洵手中哭丧棒击出,灵力掀起气浪,举着镰刀的死神瞬间便被吹散了。 死神黑色的影子消失,彩绘玻璃的光斑中又跳出了白色的影子,是背着翅膀的天使,他弯弓射箭,目标依然是莫洵。 莫洵依然是挥出一阵风,天使也消失了。 还没完。 天使消失后,地上又冒出了新的影子,颜色很淡,数量很多,想必,该是人类了。 没完没了,苏泽浅直接将彩绘玻璃窗打碎。 玻璃破碎的声音引起了远远近近的惊叫。 地上彩色的光晕,光晕中的影子,却都没有消失。 莫洵:“阵?” 如果中国的玄幻故事记录的都是真实事件,那么外国的神话也应该是真的,外国人会画法阵:“应该是。” 莫洵看不见外国人的灵魂,天师看不见法师的阵,两边都是抓瞎。 抓瞎有抓瞎的破解方法,过去的三年里,苏泽浅实践过多次。 他持剑指天,捏一剑诀,带下剑光如雨绵密,无论看不看得见,只要存在,尽皆斩杀! 彩色光芒连同虚弱的影子一起消失。 有大量的人正往这里赶来,是被玻璃破碎的动静招来的。 “我们已经找了一圈了。” 莫洵拉出的裂缝位置按理说是很精确的:“应该在这里的主教呢?” 第一四三章 这话其实不用问。 找不到人,不是人不在这里,就是藏起来了。 彩绘玻璃窗被苏泽浅击碎,透过空洞洞的窗框可以看见从远处跑来的人,莫洵看见安排在这里的山里人本是跑在最前面的,却在踏入花园的时候不知怎么被挤到了后面去,然后一直没能再冒头。 “走。”他撕开裂缝,扯过苏泽浅就往下一个传教士的位置去。 踏出裂缝,目力所及没有传教士的身影,莫洵不再耽搁,立刻又往新的地方去。 如此走到第三个地方,他终于看到了人,一袭神官袍的外国人站在一道发光的法阵中央,法杖高举,膝盖以下已经被法阵吞没了。 隐匿符咒毫无作用,传教士看见了的莫洵,眼中流露出惊恐,他扬起的法杖重重下击,法阵的光芒顺瞬间到了他腰部。 圆形法阵中心光芒大亮,边缘处开始有东西溢出来。 莫洵和苏泽浅哪能看不懂他在做什么,这是个祭献生命的召唤阵。 不需要黑衣男人出手,苏泽浅已经一剑飞出。 外国人被从法阵中心硬生生击出,他腰部以下以及被吞噬了,一声惨叫后,离开法阵的只有上半截身体,流出来的血和内脏洒了一路。 法阵边缘溢出的模糊影子追着血肉飞去,被莫洵打出的黑光钉在地上,它们不甘的扭动了片刻,消失在空气中。 法阵也熄灭了光芒,刺鼻血腥味充溢了整个空间。 血味的来源不仅是那名传教士,还来自于地上的法阵。 莫洵能辨别出各种血的味道,哭丧棒在法阵线条上沾了沾:“处女血。” 他看向嗬嗬喘息着的传教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剩半截身体的外国人嘴里念叨着什么,外国话,几个单词反反复复。 莫洵听不懂,苏泽浅仔细辨别了下:“他说赢的会是他们。” 法阵中心的血液线条非常淡,像是已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可以想见,如果法阵完成,地上的线条会全部消失不见。 前面那些找不到的传教士大概便是成功完成了这道法阵。 而从彩绘玻璃窗的光影中跃出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这道法阵引来的。 毕竟在前面几次,找到活着的主教、传教士的教堂中,莫洵都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而找不到人的教堂,不仅他们看见了天使死神,修为差些的山里人更是直接被无形的力量拦在了外面。 半截儿的外国人很快没了声息,莫洵放了一把火,将尸体烧得干干净净,继续往下一个地点去。 然而他们的运气显然不够好,除了这一个半途打断了施法,剩下的全部已经完成了阵法。 莫洵先是将所有人都找了遍,然后再回到前面无人的教堂中,一点点探索阵法成功的痕迹。 被拦在外面的山里人一言难尽:“莫大人,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进教堂,就像遇到了鬼打墙,只能在原地转圈。” 山里人找不出症结,天师看了一圈,进进出出走了几遍,都毫无异样。于是就只能让当局的特殊部门上了。 穿着制服的人带着精密先进的仪器来测能量波动,数值高低显示的得清清楚楚,他们通过计算,让天师对着某个位置施行某种术法,能量相抵,数值恢复,山里人再走,就能走直线了。 “这样就行了。” “可以了。” 莫洵和张不知说了非常相似的话。 “所以说,”黑衣男人笑着,“人多力量大啊。” 意识界中鬼王嗤笑一声,更深的扎入金色光团中。 于是莫洵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重影子,那些缠绕在人身上的黑色雾气,是他们的心魔。 负面的声音不仅在意识界中,在现实里也响了起来,莫洵不知怎么就同情起鬼王来:“你也真是辛苦啊。” “我不辛苦,我靠这些活着。”鬼王吸收的力量多了,说话的语气又往从前的样子贴过去,“辛苦的是你。” 鬼王对莫洵说:“回头看看苏泽浅,嘿嘿,你会有惊喜的。” 苏泽浅的心魔已然不是不成形的黑色雾气了,它凝成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和苏泽浅一模一样,黑影手中黑色的剑就架在苏泽浅脖子上。 莫洵看得心惊。 他看那柄剑,看那个黑影,而黑影终于意识到莫洵看得见他。 架在苏泽浅脖子上的剑危险的移动着——莫洵知道这是在做给他看。 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伸手去把剑挪开,手指夹住剑身,刺骨的冷,往外挪动,那平滑的剑身却成了剑刃,将手指割出鲜血淋漓的口子。 血液溢出,瞬间便被黑色的剑身吸收了。 莫洵仿佛听见了黑影满足的喟叹声。 苏泽浅看见了莫洵莫名其妙的动作,才想问,就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瞬间就烧红了眼睛:“你……你做了什么?” 黑影手中的剑消失了,他将双手搭在苏泽浅肩膀上,像是鼓励怂恿,又像是想要融入他的身体。 意识界里住了个鬼王的莫洵伸手将黑影往外推,因为怕伤到苏泽浅,他推的动作很慢。 好在很慢。 黑影双手一离开,苏泽浅就是浑身一抖,体温瞬间降了一截,通红的双眼骤然失焦,腿一软就往下倒。 莫洵赶忙扶住他,再也不敢去碰那黑影。 心魔,换种说法是三尸,唯有成圣才能斩三尸,苏泽浅是个人,三尸必须在体内才能活。 黑衣男人听见了“磔磔”怪笑,听见缓过口气的苏泽浅再次问:“你做了什么?” 刚刚那一瞬间,他想把莫洵杀了藏起来,想用这种扭曲的方法让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让这个男人,永远受自己摆布。这念头一起,苏泽浅就觉得不对,可他克制不住,几乎就要动手,然后,莫洵又一个看不懂的动作,所有意识都远去,苏泽浅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莫洵发现了自己的念头,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苏泽浅站稳身体,将胳膊从莫洵手里抽出来。 黑衣男人察觉了他不自觉的抗拒,差不多猜到了年轻人的心魔是什么,不敢点破——是的,莫洵不敢。 “鬼王在我的意识界中侵入得更深了,”莫洵突然就觉得心灰意懒,“现在的我,看得见心魔。” “你看到我的心魔了?”修行到现在的程度,苏泽浅当然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他无地自容的后退了一步。 他的心魔,他的占有欲,那些灰暗的东西。 苏泽浅闭了闭眼睛。 苏泽浅知道莫洵的心魔在于那场劫难,在于无数同伴的死,这心魔光明正大,简直不可思议。 面对喜欢的人,谁都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一刻,苏泽浅恨透了鬼王。 如果两人的心魔换一换,莫洵说不定就厚脸皮的承认了,他就是要苏泽浅,就是想和他干见不得人的事,占有欲强得不想让别人看他一眼。 可现在有这个心魔的是苏泽浅,是那个冰冰冷冷又温温和和的苏泽浅,他觉得这样的自己脏。 所以莫洵不敢说破。他甚至没办法对苏泽浅说没关系,他不在意,甚至还挺高兴。因为苏泽浅不会听,他过不去自己那关。 “外国人……等特殊部门出了报告,我们再看吧,估计没什么大威胁。”莫洵干巴巴的说。男人有点儿恼火,自己几天就搞定的事,为什么这群人弄了三年都没进展?可同时他也知道,恼火是没道理的,完全是因为自己睡了三年,山里人没人主事,才让事情一拖再拖,责任全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们专心解决鬼王的事,行么?”这话都带着些讨好祈求了。 苏泽浅应了声“好”。 两人之间就这么淡了下来,虽然仍同进同出,但却显得尴尬,莫洵时刻都能看见苏泽浅身后的黑色影子,那种感觉,用莫洵的话来说,非常的恶心。 他宁愿自己看不见。 “你当然可以不看见,放我出去,你就看不见了。”鬼王蛊惑他,“看不见,能少很多烦心事。” 莫洵正在检查山里封印鬼王黑气的结界——苏泽浅没跟着他,心情不好的男人直接爆粗口:“放你出去?放屁。” 正巧行经水面,莫洵无意识的瞥了眼,却是一愣,水面倒映出的影子干干净净,居然没有心魔的黑气。 “发现了?”鬼王也不卖关子,啧啧两声道,“多奇怪啊,莫洵,你没有心魔。” “我怎么可能没有。” “你以为千年前的那一劫是你的心魔?谁的心魔长那样?所谓心魔,是会让人丧失心智,做出种种不理智行为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失去过理智?” “可你也没成圣,如果你已成圣,我绝不可能侵入。”鬼王少有的好奇心全花在莫洵身上了,“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四四章 莫洵看着水面的倒影没有回答鬼王的话,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那猜测让他下意识的放松下来,但在他深入思考之前,水面忽然泛起涟漪,一个清秀漂亮的小姑娘撞破水面探出了半截身子。 她脆生生的问莫洵:“莫大人,现在的我看上去要不要好吃一点了?您现在愿意吃我了吗?” 莫洵:“……” 缠着他要让他吃的,只有那条鲈鱼了吧。 “你化形了?” “是呀。”小姑娘在水里打了个转,下半截身子还是鱼尾,“山神和老王大人给我灌了顶。” 小妖怪死了太多,山中人手不够,老王和白只能揠苗助长式的让一批小家伙迅速长大,海鲈鱼是其中之一,阿黄是其中之一,那天被阿黄追着的黑猫同样也是。 “莫大人!”依旧是一身黄色运动衫的男孩儿欢快的扑过来,化作大狗原型绕着莫洵摇着尾巴转圈。 跟着他一起来的黑衣服少年显得拘谨许多,站在五米开外,规规矩矩的作揖:“莫大人。” 莫洵揉着大狗的脑袋,水里漂亮的小姑娘用亮闪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着看着,注意力就被大狗摇着的尾巴吸引过去,伸手想去抓。 然后五米外的黑衣少年瞬间炸了毛,喵呜一声化作原型,把阿黄从小姑娘能够到的位置撞开,然后讨好的对着小姑娘发出又长又软的一声“喵”。 被撞开的阿黄火了,嗷呜一声去咬黑猫,黑猫早有准备,对着阿黄亮起了爪子。 小伙伴又一次的打起来,鲈鱼姑娘“诶诶”的叫着,化出双腿蹬蹬跑上岸,抱着一个使劲往后拖:“不要打啦,先说正事,说正事!” 莫洵挑眉:“正事?” 一团孩子气的打打闹闹着,派给他们的活会是什么? “海里面,有东西过来了。”鲈鱼姑娘抱着阿黄的尾巴艰难的拖着他——那尾巴又摇了起来,对面的黑猫龇牙咧嘴,却也是住了手。 以鲈鱼姑娘的修为靠近不了归墟,但她认识很多其他的海洋生物,那些普通的生灵虽然没有灵力,不开灵智,但也是能够交流的。 一开始,鲈鱼姑娘让海洋生物来往于归墟两侧探查情况,去的很多,归来的却是寥寥,有的被渔船打捞走了,有的被大鱼吃,也有的,是被那头和她相似的存在给抓走、杀死的。 没灵智的鱼脑子里根本没有忠诚的概念,那头只要问一句,就能知道它们从鲈鱼这里得到的全部信息。 因为这个缘由,对方坐享其成,根本没有派出一条间谍鱼。 小姑娘想这不是办法,于是向天师求助,在放过去的鱼身上刻了符咒,一旦不同源头的能量触碰到这些鱼,刻在它们身上的符咒就会杀死它们。 这么做的小姑娘完全没有一点负罪感,海洋的生态环境是残酷的,这些可以交流的生命,对她来说,和食物没什么两样。 对面抓不到小姑娘放过去的鱼,只能自己放鱼过来,鲈鱼姑娘也和对方一样,捕捉、杀死那头来的间谍。 “虽然对面来的鱼身上也有符咒一样的东西,但我多少还是能得到点消息。” 那一点点消息并没有太大的用途,但在长久的捕捉与被捕捉的过程中,鲈鱼姑娘习惯了那头的气息。 “这一回,那边过来的鱼身上的,不是之前的东西。”鲈鱼姑娘形容道,“之前的就像是符咒,我一捏就没了,但这一次的,会逃开,像是活的。” 她双手捧出一颗水球来:“它们逃得很快,我就抓到了一点点。” 莫洵将水球接过,旋转的水流中确实存在着某种力量,但他看不见,更分辨不出是什么:“我知道了。” 这东西只能交给人类去分析。 “还有其他事吗?”莫洵问。 “有啊,”鲈鱼姑娘锲而不舍,“莫大人您现在愿意吃我了吗?” 在一猫一狗的紧张神情中,莫洵笑起来:“你如果被我吃了,海防不就没人守了吗?” 小姑娘早有对策:“我有手下啊,随便选个出来替代我就好了嘛。” 一猫一狗的表情更紧张了,莫洵还想逗两句,却看见苏泽浅匆匆走来。 男人脸上惬意的笑容略微收敛:“怎么了?” “报告出来了。”苏泽浅说的是当局特殊部门对教堂内阵法与残留量所做的分析报告,“张老说需要你在场……看上去结果不太好。” “我这就来。”莫洵手腕一转,将水球收入袖里乾坤,揉了揉鲈鱼姑娘凉而滑的发顶:“既然化形了,就别老想着吃和被吃了,人生还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东西,多问问阿黄和……” 黑猫接上:“小黑。” 莫洵对着黑猫略一颔首:“……和小黑。” 随后他非常自然的伸手轻轻按住苏泽浅的肩膀:“走吧。” 莫洵动作自然,但苏泽浅还是察觉了他小心翼翼的刻意亲近,这样的举动让年轻人心里负罪感更甚,是自己的问题,却要莫洵绞尽脑汁维系关系。 他不敢、不想、不愿甩开莫洵的手,只当做不知道。 苏泽浅在纠结着,莫洵也在适应自己新的视野,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普通人突然之间能看见鬼,想要做的动作和苏泽浅封印破损时一样——去打散那些原来不存在的雾气。 这习惯必须改。 心魔黑雾和鬼王黑气的区别只在毫厘之间,莫洵不仅要习惯看见心魔,还不能对它视而不见,要保持极高的敏感度。 改变习惯,与学习着去习惯,都需要练习,练习的过程可以被称为修行,而莫洵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学习什么东西了,这个过程给了他久违的新鲜感,也让他觉得疲劳。 “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男人独自感叹,“老了啊。” 莫洵把手搭在苏泽浅的肩膀上,如同影子一样缠着苏泽浅的心魔就把手按在莫洵的手背上。 漂浮着的影子压下肩膀把手覆上来,手背上一片冰凉,画面诡异,莫洵心里更觉得膈应。 黑衣男人仅仅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他现在只能做到这点。 他在学着习惯,所以他的动作格外多,他摸阿黄的脑袋,也摸鲈鱼小姑娘的脑袋,男人生怕哪一天有人靠近,自己做出过激的反应,伤到不该伤的人。 莫洵和苏泽浅脚程很快,没花多久就到了议事厅。 乌烟瘴气。 莫洵的视野里,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灰黑色的雾气。 人类的灵力没有山里人强,心魔一点不弱,他们的心魔因为灵力的缺乏而显得呆滞、浅淡、不成形,蔓延范围却广。 甚至这些心魔还相互纠缠着,一如人类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 老王和白也在场,他们两人黑色的心魔显然对属于人类的灰色很不屑,黑烟周围一圈儿空白,竟是把灰雾隔开了。 而苏泽浅成了形的心魔一出现,那些灰雾如同遇到了天敌,忙不迭退开了。 一路作妖,想要引起莫洵注意的心魔在看见满屋子的灰色后瞬间收起了死皮赖脸的腔调,剑影出鞘,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灰雾倏忽收缩,紧紧缠在主人身上,以至于莫洵眼中的人都变得模糊不清,而空气却清朗了。 老王和白的心魔雾气显而易见的舒展了,它们在黑色人形前隐隐带有臣服的姿态。 进了屋子,莫洵搭着苏泽浅肩膀的手放了下来,黑衣男人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却想,从心魔看,苏泽浅和人类截然不同,从魂魄看,他不是妖魔鬼怪中的任何一种,而从寿命看,他正介于两者之间。 那么……他到底算是什么呢? 不知该归到那一边的苏泽浅,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倒也相配。 男人苦中作乐的想。 特殊部门带来了详尽的报告,甚至还扛了电脑过来放幻灯片。 “我们是从能量辐射的角度来研究外国人的法阵的,所有记录在案的,你们没能找到人的教堂中,都有能量残留,我们根据辐射强度绘制出了图谱,”工作人员在白墙上打出幻灯片,显示出的图案是光谱特有的艳丽,形状近似于锐角三角形,“从图像上,我们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些能量是有指向性的。” “我们在其他教堂测出的图谱也都是一样的形状。”工作人员点到下一页幻灯片,“教堂的选址是按照西方宗教制度确定的,排布上非常有规律。” “综合所有已知教堂,我们绘制出的图案是这样的。”一张幻灯片。 “而这些教堂中,能量最强的有七座。”又一张。 两张重叠:“最终我们得到了这样的图案。” 那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最亮的七个小三角形最尖利的锐角,在大三角中心点处交汇。 “这个位置,虽然有点偏,但还是属于——” 光谱图形被放到了中国地图上,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还没开口,莫洵已经认出来了。 “昆仑。”男人的表情是平静的,因为平静而显得异常危险,“我们的万祖之山。” 山里人的山里和昆仑距离十万八千里,莫洵都避着这座神山,对它保持了绝对的敬畏,那些外来者—— “——胆子果然很大嘛。” 第一四五章 “教堂里的都是召唤阵,召唤阵中最强劲的七个指着这里。”莫洵点了点昆仑山脚的位置,“他们将什么东西召唤到这里来了吗?” “我们去探查过了。”这个探查是特殊部门、天师、山里人一起行动的,“这个点上风平浪静。” 无论是特殊部门的机器,还是天师、山里人的灵力感知,都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工作人员说,“分析图形,我们发现这个大三角里,所有小三角都是七个七个成组的,七这个数字在外国宗教中有特殊意义,上帝用七天创造世界,到明天,就是召唤阵完成的第七天,也许会出现变故。” 工作人员看了眼张不知,老人家向莫洵欠了欠身:“我们希望您能到场压阵。” 工作人员调出下一张幻灯片,放大的地图上标了个红点:“这是我们测算出的,最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 他进一步解释了需要莫洵到场的原因:“在天师和山里人的配合下,我们对灵力进行了系统的测量,并收集了召唤阵残留力量,进行逆运算重现它全盛时的数值,与我们的灵力强度进行对比……结果显示,需要您在场才比较保险。” “你们能从召唤阵的残余力量反推出它被激发时的力量?”莫洵对人类的科学进度有了新的认识。 苏泽浅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也提取了我师父的力量残留?” 如果没有对比,怎么会说出莫洵在保险的话来。 工作人员早就准备好了被问到这个问题,再多的推脱都是无用功,他们确实做了,于是大大方方承认:“是的。” “你们应该先取得我们的同意。”苏泽浅略有不满。 莫洵不太在意:“我就当是对我的夸奖了。” “现在就出发吗?” “如果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 确认了合作关系后,山里人拿出了不少好东西,比如一划桨就能窜出千里的飞舟。 飞舟载着特殊部门、天师、山里人往昆仑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这个地方。”路上,张不知对莫洵说,既是聊天,也是在打伏笔,“不管是拜山还是旅游,我都没往这块儿走过,如果不是特殊部门算出这个位置有异,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来吧。” 神州大地,没有哪里是莫洵没去过的,他记忆力很好:“那里的路很难走。” “那里藏着什么关窍吗?” “没有,没有关窍。单纯的路难走。”莫洵手掌向下合在桌面上,然后向上缓缓抬起,光屑从掌心落下,绘出山河的形状,“那里曾经是片平原,起伏的地形是打仗打出来的。” 将地貌都改变的战争,只能是上古时期的之战了。 “古战场本该怨气浓重,这里却偏偏有一滴瑶池水形成的湖泊,天上净水将死气洗涤,这块地方因此干净得不可思议。” 张不知笑着摇摇头:“那我就等着开眼界了。” “很快就到了。”莫洵揭过这一话题,“殷家那边怎么样了?” 之前协商的时候莫洵开场便是一句“殷家在山门前闹着”,会上自然也提到了殷家,他们这边结了盟,那殷家怎么办?放着不管吗? 三年时间,家族高层的动荡让殷家彻底退出了大家族的行列,殷坊的势力却壮大起来,于是不少殷家人又跑去了他那儿,于是现在“殷家”指的,是“新”殷家。 “盯着他们。”莫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有这句话就够了,莫洵的想法和他们的一样。 以殷家为首的势力不容小觑,但到底是草台班子,和大家族、当局相比,总是差了点意思。他们拼命想进入主流势力——他们曾经待过的圈子里,但退出后再进入谈何容易。 于是以殷坊为首的势力在对待外国人时显得摇摆不定,外来者的力量迅速壮大,能开出的条件越来越好,抱团的大家族天师相互监督,谁都不去接他们的橄榄枝,山里人更是不理睬,于是只剩下殷家,而殷家的立场也确实不坚定,他们唯一不变的只有野心。 天师们和山里人都发现,外来者的活动背后,偶尔有殷家势力的影子。 虽然看上去只是行了些无关紧要的方便,殷家对待外来者,仿佛还是有底线的,但谁都不知道这条底线牢固不牢固,而向外来者退步,也已经让其他人看清了殷家的态度。 盯着殷家,防着他们破坏自己这边的布置,盯着殷家,或许能发现外国人的动静。 “他们的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的人。”张老天师回答,“想趁机捡点好处,倒是没发现和外国人有什么联系。” “其余的没发现什么,只是……通天壶。”张老用手指点着桌面,“殷家人一直在找它。” 通天壶被殷商带进山里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殷商在山里人手里,不用问,通天壶肯定也在山里。 张老在提醒莫洵,看好通天壶,尤其是在他这个老大不在家的时候。 莫洵略一思忖,接受了他的好意。 鬼王都跑到他意识界里了,之前对通天壶不过问的话就不作数了。 因为天道分不清他说出的话,是莫洵在问,还是鬼王在问。 又和张老天师说了两句,莫洵直接去问苏泽浅:“通天壶在哪里?” 苏泽浅略微一怔,他是记得莫洵不过问的话的,但既然莫洵问了,苏泽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我身上。” 这回换莫洵愣了:“贴身带着?” “对。”苏泽浅拿出须弥袋,犹豫了下,还是交到莫洵手上,“我问出了殷商是如何控制它的,”年轻人用一句话带过艰难的过程,“我学了学,勉强也能控制。” 年轻人关照道:“通天壶对鬼气很敏感,别打开。” 莫洵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贴身带着?” 通天壶是宝贝,但山里的宝贝多得去了,无论是榕府,还是判官案边放满了宝物的博古架,一切都是对苏泽浅开放的。他在山里三年,眼界理应开阔了。 “贴身带着,我能第一时间察觉它的动静。”苏泽浅说得很平静,“如果它的目标是你,我能帮你挡一挡。” 莫洵看见,苏泽浅平平静静说着话的时候,他身后的黑色心魔都平静下来。 是那么,心甘情愿的奉献。 黑衣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的扬起了嘴角:“我以为……我一直觉得该是我保护你的,什么时候,变成你替我挡一挡了呢?” ——我替你挡一挡。 已经发生过了,并且发生了不止一次。 莫洵将须弥袋还到苏泽浅手里:“收着吧。” 晨曦初吐,阳光从云层中滤下,山峰被点亮,连绵起伏的金色峰峦是与莫洵一手创建的山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山中秀丽,昆仑巍峨。 空气中带着薄雪的气味,清,且冷。 飞舟徐徐下降,舟首挨着一道缓坡。 “我们到了。” 莫洵当先下船,昆仑特有的清凉空气环绕周身,洗净尘世污秽。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身后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黑衣男人愕然回头,恰巧一阵山风拂过,风里吹来的雪粒在阳光照射下如同碎钻。 莫洵抬手压下被吹起的宽大袖子,微微低头的动作让黑发在风中扬起的幅度更大。 站在明亮的风中的男人,周身拢着一层金光,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透出一股飘然世外的味道来。 这就是仙人啊。 苏泽浅脑子里闪过了这么个念头,他仿佛现在才刚刚知道莫洵的身份一样,如此感叹着。 念头仅仅只是一闪,巨大的痛苦让他意识涣散。 时间太短暂,苏泽浅根本说不出是怎么个难受法,但他十分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地方在排斥他。 莫洵转过头,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让他非常不习惯的黑色心魔正从他的视野里渐渐消失。 这绝对不是心魔消失了,而是鬼王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为了确认这一点,莫洵转为内视,意识界中,趴在光团上的黑色果然是幅恹恹不振的样子。 鬼王都如此了,别的心魔能好吗? 苏泽浅身边的黑色人影以一个更狼狈的动作趴在地上,其余人身上的黑雾更是萎靡。 而这一切都正在从莫洵的视野里消退。 人无心魔不得活。 这些人难受,是因为他们的心魔难受,这里有瑶池一滴水,荡尽天下尘埃,这块地方干净到容不下心魔。 莫洵伸出一只手将苏泽浅从地上扶起来,用另一只手拍出结界,帮这些人当下瑶池的清净之气。 莫洵从没有想过,他有一天出手,竟是为了护住心魔。 然而结界还没稳定,异变陡生! 结界阻隔外界气息的效果已经体现,稍微缓了缓的天师们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他们站不稳,东倒西歪,不知道碰到了什么—— 轰隆隆—— 连续不断的爆炸声! 第一四六章 爆炸发生在众人所处的缓坡之上,缓坡面积十分有限,其余皆是陡峭地形,气波一冲,整个山头都塌陷下来! 石块、树木、草皮,整片整片的滑下,头顶微薄的日光被彻底挡住,视野骤然漆黑! 莫洵的结界是用来阻隔气息的,挡不住塌下来的重物,若要挡住,必须变换结界咒式,可爆炸发生在结界内部! 即使是莫洵也没有办法赶在爆炸波及众人之前,想到两全的办法。男人将阻隔气息的结界加强,让众人能有更多的机会自救,然后在这层结界之外又加了一层阻挡坠物的刚性结界,至于爆炸,他无能为力了。 山里人不用担心,这点爆炸还没法危机到他们的性命,但天师就难说了。 然而莫洵已经仁至义尽,他亦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莫洵讨厌火,爆炸虽然伤不到他,但男人却在精神层面上错觉的感到疼痛。然而无论怎样,他依然将苏泽浅揽到怀里,背过身,替他挡住了舔过来的火舌。 爆炸结束了,山体滑坡还在继续,巨大的阴影从金色结界撑起的斜坡上划过,天光被完全阻挡。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如同云间未落下的雷,又如巨大的多足动作在头顶爬过,令人胆寒。 缓坡之上,逼仄的安全三角区中,有爆炸残留的火焰点燃微弱的光芒,照出一群人狼狈的模样。 挡着山体滑坡的金色结界的线条是那么纤细,仿佛随时都会崩断,众人连痛呼都不敢大声,一时间只有低低的呻.吟声,满地血腥。 黑衣男人皱起眉头,伤亡比他估计的严重许多,尤其是山里人。 莫洵问:“这就是你们说的,风平浪静?” 考虑到是在众人面前,莫洵放开了苏泽浅,然而年轻人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因为这个动作,黑衣男人心里一动,低头去看苏泽浅。 苏泽浅却没有和莫洵对上视线,昆仑气息的影响还残留着,他正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低头喘息。 “这不是召唤阵……”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压抑着痛呼,喘息着说:“是传送阵。” “一次性的……所以我们测不到能量波动。” 导致爆炸的不是别的,就是地雷。 最致命的不是爆炸的火焰,而是炸出来的钢珠。 莫洵对热兵.器知之甚少,反正不管是火还是其它东西,他都是一样挡,其余的山里人却倒了霉,他们同样不了解人类的武器,却没有莫洵的强悍实力,被钢珠炸得满身是伤。 反而是天师状态好些,人类了解人类,在这里的都是绝对是精英,听见那轻微的咔哒一声,他们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碰到了什么,并作出了有效的防御。 听了有关地雷的说法,莫洵又问:“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天师回答:“困住我们。” “困住?”山体滑坡的闷响里,爆炸残余的火光中,莫洵轻声说,“没有。” 他缓缓的将一只手抬起,沿着斜坡向下的金色结界也缓缓扬起,结界边缘从地面剥离,山体滑坡的声响从缝隙投入,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声。 山高,且陡,可以想象塌方的力量有多强大,然而莫洵的手向上,带着结界向上,最终金色符咒与地面垂直,将破碎的山体牢牢箍住。 来自特殊部门的,稍微有点儿灵力,还成不了天师的工作人员嘴都合不上了,吃了满嘴的土都没感觉:“这……这……” 这力量太可怕了。如果换算成数据,比他们在教堂测到的要强上无数倍。 研究员的脑子飞速运转,两相比较,莫洵力量残留的衰退速度至少是平均速度是数百倍。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进一步思考。 力量衰退也是有过研究的,衰退的越快,便是力量与这个世界的兼容性越强。 山里人不为天道所容,力量衰退速度比天师慢上许多。 莫洵却和其它山里人相反。 为什么? 答案是可怕的。 他与世界本源相同,他就是这个世界。 研究员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不敢和任何人说自己的猜测。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绊住我们。”莫洵思索着,声音很轻,更像是自言自语,“那么他们的目标一定在海上。” 鲈鱼姑娘送来的消息得到了重视,老王亲自带着人赶了过去,算算时间,也该到了,玄龟的脚程可不慢。 几乎是在莫洵拿出联络水晶的瞬间,老王那边就送来了消息:“莫洵,情况不太对。” “这个季节海上不该有雾,但现在雾很浓,而且能遮住我的视线。”水晶投射出的画面氤氲着雾气,连老人的脸都看不清。 “你现在在哪儿?” “在船上。”老王回答,他上船是因为——“我看不见归墟。” 哗啦一声水响,鲈鱼姑娘从水里翻了上来:“我们、我们还要再往前吗?前面就是归墟了!” 她以水下的礁石为路标,此刻已经到了她本该无法前进的位置,可此时此刻,即使在清澈的水中,她也无法感受到归墟的存在。 不存在比存在更令人恐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姑娘都快哭出来了。 “归墟不在了!”带着电流的声音是从老王带着的对讲机中传出的,“我穿过归墟灵力没有被压制!” 这显然是个天师,他喊到破音:“有很多外国人的船!海上!海上——我去!那是天使吗?!” 滋啦一声,通讯中断,老王身边立刻有人反馈:“有干扰信号!” 船依然在前行,鲈鱼姑娘钻进水里想再瞧瞧情况,刚沉下去就又蹦了上来:“鱼鱼鱼!”她语无伦次,“美人鱼!有外国的美人鱼!” 鲛人、塞壬,虽然都是人身鱼尾,但差别还是很大的,同是海洋生物的鲈鱼一看就看出游过来的不是本地物种。 鲈鱼姑娘话音未落,船身猛然一晃,有鱼尾破水而出,一个挺身蓄力,直冲船身而来! 美人鱼不唱歌,直接暴力进攻! 老王一把将修为不够的鲈鱼姑娘拎到船上,重重一拍船帮:“起!” 玄色符纹瞬间布满船身,船体离水飘起,美人鱼的攻击够不着! 美人鱼愤怒的跃出水面,冲着船上的人嘶叫,声音尖利刺耳! 天师们投出攻击,各色光芒在海面交织,冲散了雾气,远处影影绰绰的影子变得分明,是挥着翅膀的天使,以及各种各样的外国神灵。 有长须的老者举起法杖,海水便沸腾,巨浪冲着老王的船只砸下! 玄龟现出原型,将巨浪硬生生顶回去,旁边一个声音在喊:“不是人!过来的都不是人!” 通讯至此中断。 “没有人!”特殊部门的人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人类过来当局可以做正面回应,进行驱逐!但现在过来的不是人!当局不能动!” 遮羞布至今没有被扯开——在人类主导的社会里,有关玄学的遮羞布永远不会被扯开! “他们是在向我们宣战!针对的一直是我们!”研究员语无伦次,“他们有后援,他们是怎么弄没归墟的?!” “因为他们相信天堑可越,因为他们有野心。”莫洵回答,“而我们,没有。” “兼爱非攻,儒家中庸……我想着如何退,你们也从没想过往外走。” 山里人避世而居,不和人类争,天师们或许会将教义往外国传,但真的没有想过让自己的教派取代别国本土教派的野心家。 而外国教派中显然有这样的人物,或许是本国生存环境退化,或者只是想扩张,原因到底是什么莫洵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外国教派入侵,天师最差不过做回普通人,山里人却是退无可退——对方过来的也不是人啊,山里人怎么躲? “我争是错,不争也是错。” “七天?七天创造世界?”莫洵的话开始让人听不懂了,但显然他自己懂了什么,“三魂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不对,是人身血,眼、耳、鼻、舌、身,眼为首。” 苏泽浅攥紧了莫洵的手腕:“你在说什么?” 莫洵笑了,笑容温和,却看得苏泽浅心惊。 男人说:“听不懂才是对的,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想的是对是错了。” 他沉睡三年,苏泽浅在等他,如果他不醒,苏泽浅必然还会再等下去,莫洵和苏泽浅之间,已然有了结果,好的结果。 可这是莫洵的劫啊,劫难如何能有好结果?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因莫洵而存在,那么确实,到了该崩溃的最终时刻了。 最终的到来是有预兆的,无论莫洵电子产品玩得多好,无论他看上去有多么适应现代社会,他始终是一袭长袍的古人样子,他潜意识里坚定的拒绝着世界的改变。 这个世界为他而存在——如果真的这样的话。 那么必然按他的心意走。 他不接受时代的变迁,更不接受渡海而来的西方文明,于是他看不见外国人的魂魄,于是归墟牢不可破。 拒绝是脆弱的表现,而劫难的意义,在于磨砺坚强。 所以外国人来了,所以归墟没了。 七天,是西方神话中最具代表性的时间,三魂七魄,亦含了一个七字。 七魄指人身血,人身血又以眼中精血为首,莫洵的这一劫,从画龙点睛开始。 若此劫得渡,应劫而生的世界必然消亡,若不得渡,则莫洵死。 莫洵不想死,也不想让这个世界死,因为这个世界里活着一个苏泽浅。 “阿浅,你替山里人争,”莫洵说着苏泽浅听不懂的话,将手腕从年轻人手里抽了出来,“那我也替你争一争吧。” 第一四七章 莫洵一手持哭丧棒,一手拉开黑色裂缝,他问苏泽浅:“一起来吗?” 高高悬起的心轻轻放下,苏泽浅点头:“来。” 在场的除了被莫洵在爆炸中护住的苏泽浅外,其他的也已经没有战斗力了,莫洵将飞舟留给了他们,也不提让他们跟着去的话。 虽然男人没说他要去哪里,但谁都知道,他的目的地一定是海上。 平时只要一步就能跨出的黑色裂缝这一回让两人走了好几分钟,瞬间经过时还不觉得,这一回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就发现这片空间非常不稳定,通道完全就只有莫洵撕开的缝隙那么宽,能容人通过的位置如同两片山崖间的一线天,又窄又曲折,而转折的地方总是尖锐。 通道是黑暗的,周围的阻碍物也是黑暗的,苏泽浅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墙,莫洵腾出一只手来拉着他走。 苏泽浅能感觉到莫洵对这片黑暗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男人握着他的力道不重,但手腕上是蓄着力的,弯起的弧度始终不变。 “师父,”苏泽浅喊莫洵,他问的很明确,“归墟消失对你有什么影响?” “影响大了,”莫洵握着苏泽浅的手,“我对世界的感知在衰退。” 这是他无法从裂缝中一步跨到海边的原因。 这个世界在莫洵眼中原本鲜明无比,此刻却在悄然褪色,如同归墟之后的外国版图,如同看不见灵魂的外国人,变得陌生又冷冰冰。 为了方便他掌握这方天地动向而在整片大地上布下的符阵失去了它们强大的效力,于是他什么都察觉不到,连路都找不着,简直成了个睁眼瞎一般—— 又应在了眼上。 出口终于到了,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归墟不在,莫洵直接带着苏泽浅御风前行,转瞬便到了老王身边。 几分钟的时间,老王所在的那一处的海水已经被染红了。 因为归墟的影响,在海上的山里人很少,天师本身数量不多,在海上的更少。 而外国的神仙妖怪们却源源不断。 特殊部门已经明确外国势力会用召唤阵,海上的生物理应是他们召唤来的。天师们也会召唤,但天庭地府都不在了,他们能召出什么来? 彻彻底底的敌众我寡。 老王撑着防御结界,攻击力不强的他索性不攻击,其他人躲在他的结界里,往外扔出符咒,虽然杀伤力因为站位、距离的原因减弱了,但至少能保证自己活着,能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保全攻击单位。 老王的结界在海浪的冲击与外国神灵的攻击下不断震颤,莫洵到了,把苏泽浅往玄龟背上一放,自己往前走去。 老王和他早有默契,根本不用莫洵开口,就打开结界把人放了出去。 莫洵一边往前走,一边将哭丧棒横于胸前:“就算归墟不在了——” 外国海神扬起的巨浪在黑衣男人脚下臣服,“——这里依然是我的地盘!” 哭丧棒平推而出,莫洵脚下的巨浪调头扑回去! 滔天巨浪完全不为外国术式影响,将外来者统统卷走! 莫洵踏着海浪向前,老王撑着结界跟在他身后推进,而那些山里人天师们,也跟着向前! 偶尔浪花中有尚未殒命的奇异生物冲出来攻击,莫洵随手一棍下去,被击中的生物便炸成一团儿血花,漏网之鱼,或被老王的结界碾碎,或被天师山里人戳成刺猬。 莫洵一路向前走,海水一路被染红! 血腥味压过了海腥味,从西边飘来黑色雷云,而东方的天空也有隆隆的闷响呼应般响起。 黑云层层叠叠,仿佛天上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也在相互较劲,云越积越厚,越厚便越低垂,就像是天在塌下来,压抑到极点! 黑色的天空下,黑色的男人仿佛闲庭信步,轻飘飘的一击便取走一条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莫洵每往前迈一步,身上的气势便攀一层。 一层又一层,无形的气势带来了有形的结果,汹涌翻腾的海浪击出的水雾凝成了冰粒子,让人呼吸时气管生疼。 很多天师山里人被冻得动作都不利索了,抖抖索索,攻击都打不准。 莫洵温和了太久,久到很多人都忘了他是黑无常,本身便是收割生命的存在。 天堑没了,人还在,只要莫洵还在,就无人能越雷池一步! 天师山里因人莫洵身上可怕的气势,攻击没了准头,苏泽浅却不受影响,因为他体验过这种恐惧,在莫洵对他的训练中。 于是他出剑极稳,一个人就担起了其他所有人的职责,雪亮剑光划过,在白茫茫一片的冰晶中如同流星坠落,灼热的燃烧出炽白的光芒。 而这份纯白带来的又是血流成河的殷红色。 这三年里,苏泽浅一直都是强硬作风,每每出手,总要带走几条人命才罢休。 周围的人看苏泽浅,敬畏更甚,莫洵看苏泽浅,却觉得心疼。 天上的黑云终于碰撞到了一起,擦出的一道黑色闪电直劈下来,落在莫洵面前几尺的位置——那是曾经存在着归墟的地方。 因为雷击,莫洵停下了脚步,高温闪电刺入海水中,漂浮在水中的尸体瞬间被腐蚀成了一具具白骨。 奇形怪状的骸骨全是外国生灵的,被老王结界护着的天师山里人无一伤亡。 因为雷击,也因为莫洵不可阻挡的气势,对面的攻击同样停了下来,两边的人在曾经的归墟两侧短暂的对峙,暂时的静止如同对过去千万年来隔绝状态的祭奠。 海潮汹涌,然而不管是莫洵这边,还是对面金发碧眼的存在,都站得极稳。 苏泽浅已经将结界附近的敌人都清理完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咸腥冰冷的空气将肺部浸透,因为战斗而略微急促的气息平稳下来。 “当心了。”苏泽浅低声提醒道,眼睛紧紧盯着莫洵的后背。 黑衣男人站得极挺拔,也极紧绷。 短暂的静止之后,两边同时动了。 莫洵哭丧棒击出,金光骤现,而对面权杖下挥,蓝色的光芒旋风般卷起! 两边皆是全力出击,然而天上又是一道雷落下,正正巧巧在两道攻击碰撞前,将金、蓝光芒同时撞歪! “这不公平。” 苏泽浅听见莫洵说,黑衣男人挺拔的背影里满是倔强。 “你允许他们冲过来杀人,却不允许我过去讨回公道?” “凭什么。” “你觉得我杀的对方的人已经足够偿命了?” “这不是死几个人的问题,是尊严问题。” 苏泽浅听明白了,莫洵口中的“你”是天道。 苏泽浅抬了下头,云间闪光不断,随时都有劈下雷的可能。 他不知道莫洵有没有得到天道的回应,但不管天道回不回应,同不同意—— “我过得去。” 他敲了敲结界,引得老王和莫洵一齐回了头。 “我过得去。” 他重复道。 在当厨师的时候他出国交流了好多趟,在当天师的时候,也穿越归墟探查过情况。 他过得去。 莫洵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转回头去,往前迈了一步。 天雷毫不犹豫的劈了下来! 莫洵一咬牙,哭丧棒舞出一个扇形,竟是想要硬扛! 外国神灵狡猾,抓住机会向男人投出攻击! 苏泽浅一拳砸上结界:“放我出去!” 莫洵听见了:“关着!” 老王没怎么犹豫,让苏泽浅出了结界。 天雷已经下来了,直直冲着莫洵劈,苏泽浅根本不管——管了他也挡不住。 年轻人直接冲过了归墟的位置,一剑斩向那些笼在光芒中的外国神灵们! 银光铺展,剑意浩然!黑雷之后的一片白色亮得人睁不开眼,而等黑雷消散时,白光也散了,对面已然是一片空旷。 海水鲜红,漂浮在水面上的全是尸体碎块,连片完整点的都找不到。 苏泽浅的招式出乎意料的残忍,连莫洵也有一瞬的愕然。愕然之后他了悟,剑修,剑啊,那么细细一道,要斩出一片光芒该要出多少剑?无数次出剑织起的大网,带来的结果不就是该如此吗? 情绪波动不过瞬间,莫洵没能扛住天雷,到底是往后退了一步,留在归墟这一侧,他冲那一侧的苏泽浅喊:“回来!” 苏泽浅一招击杀外国神灵,也击散了他们投向莫洵的攻击,后者是他冲出来的决定性因素,此刻达成了目标,自然没有不回去的道理。 清场式的一招对年轻人消耗极大,他听见莫洵的喊声,毫无抵抗的转身往回走——此刻的他连御空都有些踉跄了。 莫洵内心陡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的预感应验了。 苏泽浅过不来! 天雷落下,将他挡在归墟另一侧! 而那闪电噼里啪啦,迟迟不肯消散,越织越粗,越织越宽,渐渐有了屏障的雏形。 老王震惊:“这、这是?!” 他话音未落,一只传讯纸鹤飞了来,是后方的天师发来的信息:“特殊部门检测到归墟在重建!你们快回来!” 重建刚开始,影响是极微弱的,但以数据来看,重建的过程将非常迅速,会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他们是在救山里人! 归墟重建,外国人过不来,一切都能从长计议。 之前在海上的战斗已经够激烈了,当局快要瞒不下去,等归墟建好了,海上雾散了,一切就都瞒不住了,要在普通人看见之前,把不同寻常的部分都藏起来,山里人和天师都必须立刻回航! “老王你先带人回去。” “莫洵……”老王知道自己该劝,但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了。然而劝不了就不劝吗?“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师父……”对面苏泽浅开口了,老王以为他要劝莫洵回去——以苏泽浅的性格必然会劝——然而他想错了。 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苏泽浅说的是:“师父——往后看。” 莫洵闻声回头,老王与众人也都回头。 白色的海雾之中,有巨大的影子渐渐清晰,破布似的斗篷,软踏踏的兜帽,坚硬锋利的镰刀。 那是西方的死神。 和教堂中见到的飘忽的影子完全不同,这个死神是凝实具体的,他枯瘦手指上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能看清楚的原因同样在于它的巨大,死神大得顶天立地,镰刀尖已经插入了云层。 “怎么可能——” 死神身上的压迫力是和他的身形相称的巨大,玄龟结界之下,天师山里人还是透不气来,捂着胸口倒下。 “没有召唤阵,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冥冥之中,无法描述的存在给予了莫洵答案——因为他们杀了太多的人。 死神,是被死亡召唤来的。 神职人员祭献生命,召唤神灵,而神灵死亡招来的巨大死神,才是最终的目的。 如果是这样—— 莫洵猛地回头—— “阿浅,躲——!” 第一四八章 归墟那头同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死神,镰刀直指一招清场的苏泽浅——他是归墟那一边唯一的活物了。 苏泽浅在提醒下回头,反应极快的侧身躲避,死神镰刀斩入水中,激起的海浪打在天雷屏障上刺啦作响,白雾弥漫,那头的情况被完全遮盖。 莫洵无暇顾及苏泽浅那边的情况,他们这头的死神也将镰刀挥了下来。 黑光轻而易举的切开了老王的结界,玄龟龟壳上出现一道深痕,缠绕在上面的火蛇被斩为两截。 老王吃痛,向一侧倾斜,龟甲上的人下饺子一样落入海中,呼喊惊叫不绝于耳。 死神的镰刀指着莫洵,后者扬起杀哭丧棒相抗,与巨大的镰刀相比,莫洵手中的黑棍子就只有火柴大小,只一下,黑衣男人被击退数米,海浪沸腾般翻滚。 一声清啸,黑无常法身现世,顶天立地的两尊杀神又一击交手,冲击力让海面凹陷,最中心处甚至露出了铺满白沙的海底,带着海锈的沉船宝藏被从海底翻出,在海面上一闪而过,瞬间碎成齑粉。 莫洵真身居于法身紫府,位于极高的云端,周围尽是雷声滚滚,他向下面的众人道:“回岸上去。” 他们在海面上大打出手,滔天巨浪撞上成型的归墟屏障,转而向岸边拍去,海水势能重重叠加,到了岸边便是数百米、数千米高的浪潮! 那将是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上见所未见的巨大灾难! 老王在忙着把海里的天师捞上来:“莫洵,用困阵!” 千百年来,莫洵维护着封神大阵,于符阵一道极为精通,困阵能锁住鬼王,一定也能锁住死神! 用困阵,造成的破坏比硬碰硬对打要小得多! 莫洵挥棍出击,一道道攻击性符咒层层叠叠的套上:“困个屁!” 困阵是需要维系的,困住死神,莫洵也不能动! 他怎么可能不动!他怎么敢不动!苏泽浅还在归墟对面生死不知! 然而男人嘴上说的是:“跑到我们地盘上撒野,难道还要留他一条命搞什么遣送回国吗?!” 死神挥舞镰刀,将符咒一层层击落,刀锋抵上莫洵长棍,擦出一道火光,闪电从中诞生,刺啦坠落,在海上炸出一团黑色火花! 这是地狱是修罗境,是人类无法涉足的可怖战场! 老王带着人节节后撤,归墟之境的影响开始显现,玄龟感受到了熟悉的压迫力——熟悉中又带着陌生。 “莫洵——”他想劝莫洵用困阵,他知道黑衣男人的真实想法,但他话音淹没在了海涛声中。 莫洵完全不管下面的人如何,他一心只想把对面那碍眼的东西弄死,竖起的屏障不像归墟,更像是封神之战最后,将他与原本世界隔开的黑雷屏障。 这是又将入新的一劫,还是此劫将尽? 若入新劫,他是不是又要重复一遍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然后怀揣着对苏泽浅的思念,对更古早的往昔的怀念,悲苦忧愤的孤单几千年,然后再遇上一个契机,再去经历不知是结束还是开始的一难? 若此劫尽,他是不是会失去苏泽浅?他到底能不能迎回故人?他记忆中的师父,记忆中的故土,会不会也是一劫造就的幻境?如果是这样,那他这几千年来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注定要在这里失去苏泽浅,他几年来的布置安排,不都成了笑话? 他说为苏泽浅挣命,想用的不过是拖字诀,与外人战,打他个十来年百来年,太常见——拖,也要拖得像模像样,所以他要往归墟那头去,表明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在认真做事。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已经达成协议,和解了的天道又一道雷劈下来,不许他往前走。那么多人看着,莫洵怎么可能就此退却?于是他向前,于是他被打退。 莫洵本就没打算扛下那道雷,早做好了往后退的准备,外国生灵的攻击也在意料之中,他能挡住。 可这话不能对苏泽浅说,莫洵不想让苏泽浅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几千年的老妖怪做起戏来没人能看透,老王出于对莫洵的安全考虑,遵从本心将苏泽浅放出结界,结果打乱了莫洵的计划。 重建的屏障更是将男人逼上了绝路。 鬼王说屏障并非莫洵心魔,但这确实是男人始终过不去的一道坎,而今天,被这道坎拦在那头的是苏泽浅。 白君眉说她后悔让莫洵太早的拜在佛前,以至于他身上没有一点儿人气。 做师父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宁愿你因为戾气多受点苦楚,也好过现在跟个糟老头子似的装深沉。” 莫洵觉得自己还挺活泼的:“我不深沉。” 说这话的时候,他偷眼去看沈古尘。 白君眉大力的拍了下他的脑袋:“你根本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莫洵能哭能笑,能和地府众人打成一片,但就算是她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敢说自己真了解他,因为这孩子凉薄的很,与人交却不交心,看似热情却最冷情。 封神大战之后遭逢剧变,莫洵有过疯狂举动内心却更冷,那些年月里的背叛与失去数不胜数,他难过悲伤,却从未一蹶不振。这是坚强,又何尝不是无情? 时至今日,莫洵始终还是说不清“爱”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但让他顾全大局,自己撤退,把苏泽浅留在对面,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就像曾经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撇下的那些同伴一样—— 他做不到。 他同样拒绝苏泽浅像当时的剑修那样以身殉道,所以他一直把年轻人看得死死的,压给他很多很重要的任务,让他不得不活。 苏泽浅恼怒于莫洵不问问他的意见,就想以命换命的让他活下去,莫洵表面听从改进,实则无动于衷,他知道苏泽浅不会同意,早就开始了布置,让苏泽浅在自己死后——从寿命来看,苏泽浅一定死在莫洵前面,但男人总想着以防万一——也不得不继续活着,好好活着。 黑无常法身长袍上的金色山形纹在灵力鼓荡下发生了些微的变形,彻彻底底成了龙鳞的形状,男人额头顶出龙角,真身半现,天雷却无动于衷。 天道意志仿徨,一边阻碍着莫洵,一边又对他渐显的真身视而不见。它仿佛知道莫洵是为了打倒外来者而不得不现真身,于是宽容对待他满身戾气。 可外来者出现在归墟这头,这件事本身,便是天道不公。 天雷不劈死神,而莫洵去不了那边。 “这是对我考验?”莫洵冷嘲热讽,“我不需要,放我过去!” 天道没有回应,反而是鬼王说话了:“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你分明已经知道它要你做什么了。” 鬼王话音未落,苏泽浅的声音就在莫洵意识界里响了起来:“师父,回去吧。” 意识界中苏泽浅的声音平静、平稳。 与莫洵这边的势均力敌截然不同,苏泽浅在死神镰刀下只有狼狈逃窜的份,逃跑的功力是在莫洵对他的训练中学会的,也正因为曾经这么逃过,苏泽浅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他逃不出死神的全力追杀。 在莫洵昏迷的三年里,为了稳住紧绷到了极点的年轻人,老王曾对他说过:“有一个人,合十双掌就能成佛,”他指着黑色大殿主座前的丹墀,“登上丹陛便能称王。” “但他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他还想要回家。” 对莫洵来说,家这个词曾经是彼岸花盛开的十恶黄泉,现在则是与苏泽浅共同生活的一方天地。 当初这句话让苏泽浅坚持了下去,现在却成了他放弃的理由。 没有人对他明说,但年轻人却从种种迹象中隐约察觉了莫洵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他能在没有一点信号的地方打出电话,能随心穿梭于各个地方,言出法随,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强,然而他却处处受限。 莫洵造就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困住了他。 苏泽浅清楚的知道,现在困住莫洵的,已经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这个人了。但他并不想让莫洵解脱。 “师父,我打不过他。”苏泽浅第一次,唯一一次示弱了。 “你过不来,我打不过……”他停顿了一下,“那就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莫洵给了两个字:“闭嘴。” “莫洵”苏泽浅不打算听他的,喊了他的名字,然后说,“我要这个世界存在,也想要你存在于这个世界。” “帮我守着苏泽浅的记忆,苏泽浅的人生。”年轻人在涛涛海浪之中,看死神的镰刀落下,“人间有轮回,若干年后,我们能再相见。” “这回,换你等我。” “我等你——”莫洵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法身也闭了眼,死神镰刀直接切入法身之中,被巨力绞住,抽不出,动不得。 “——我花了几千年才等到你。” 两团缠着黑烟的金色光团从无常法身体内脱出,直直投入死神怀中,死神空荡荡的袍子像个气球被吹大了,膨胀到极限,而后——炸裂! 飓风直接把老王给吹飞出去,同时被吹飞出去的还有流动的水——海域成陆地,瞬间便是沧海桑田的变幻。 然而雷电屏障纹丝不动。 莫洵从高空落下,睁了眼,黑色的瞳孔蒙着一层阴翳,他没抬头,直接向屏障走去:“这下你满意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炸开了死神的两团光是他的眼睛,是他的力量之源,是鬼王依附所在。 莫洵不知道被炸碎的死神死了没,不知道一起被炸飞的鬼王还存不存在,他也不关心老王是否被波及,整个海域的海水又会淹没哪里。 山里人要存活,这个世界先得好好的,他一退再退,是为了山里人,也为了这个世界。 可他不想管了。 “我连一个人都救不了,还能救整个世界?笑话。” “牺牲这个人就能救这个世界了?” “呵,凭什么要牺牲他?” 鬼王说莫洵该知道天道要他干什么了,鬼王说他知道莫洵为什么没有心魔了。 莫洵为荒古龙,受万人朝奉,理当在天,他却在地下当个鬼无常,一天一地,是最初的生死劫。 之后的千万磨难全是伏笔,只为了如今最后的这一劫。 这一劫要他绝情弃念,登天成圣,所以要夺他所爱,断他所念。 成圣需得斩三尸,在这一劫中,拥有七情六欲的莫洵本身便是需要被舍弃的魔,所以他不会有心魔投影。 本源崩溃,莫洵的意识也在崩溃,他从御空而行,变成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 他一路往屏障而去,毫不犹豫的走进了雷电交加处,而后—— 穿行而过。 天道要他死,他便死,本源已散,莫洵不得活,此劫已尽,屏障自然挡不住他。 莫洵找到了苏泽浅。 “我过得来。” 溃散的本源已让他耳聋目盲,他看不见苏泽浅,听不见年轻人喊他的声音。 苏泽浅在喊师父,在喊他的名字“莫洵”。 年轻人手足无措,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慌。 他一直不明白什么叫做“只要莫洵这个人还在,还能受伤流血,就说明他还没什么大问题。” 可他现在懂了,鬼神死时是不会流血的,莫洵在消失,灵力溢散,整个人变得透明飘忽。 耳聋目盲不影响莫洵动作,男人轻轻拂开苏泽浅的手,抓住他胸前的玉佩,在上面点了一点,点在龙眼之上。 毫光一闪,画龙点睛。 “留着这块玉佩,它是我回家的路。” 有一股力量在将灵魂中的某种东西抽离,莫洵不许,天道责备他,警告他,莫洵充耳不闻。 ——我连他一个人都度不了,成什么圣? ——为了他一个人,我置万千生灵于不顾,成什么圣? 本源的溃败终于反映到了皮表上,莫洵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最后对苏泽浅说:“阿浅,活着,等我。” 男人的手指停留在苏泽浅的面颊上,指尖的温度是留恋与不舍。 他的身形渐趋于无,化为一道轻烟飘往天上。 “师父……”苏泽浅想拥抱他,合拢的双臂却只抱住了虚无的空气。 意识界与莫洵相连的通道仍在,踏过门扉,原本璀璨的星空彻底被黑暗笼罩。苏泽浅看见莫洵背对着他,越走越远,金色火光点燃莫洵袍角衣袖,如同吞噬一副画般,将莫洵吞噬。 苏泽浅徒劳的伸出手:“不要……” 火光中男人合十了双掌,他道一声佛号,发宏愿,为这方天地尽自己最后一份力—— “尽我未来劫,渡众生来世苦。” 一声长吟响彻天地,四野为之震动,雷云散,天光现。 那是天地间,最后一声龙吟。 第一四九章 莫洵恍惚了下,脑袋里被一股脑儿的灌入了大量的记忆,突突胀痛,头晕眼花。肩膀上传来的力道把他推了一个踉跄。 男人眼角瞥到一道黑光击过,大大咧咧的喊叫声在身边响起:“救人利索,自己却不会跑,傻啦?” 莫洵闻声回头,看见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剑仙。 活着的剑仙。 这是在战场上,一片嘈杂,这应该是封神大战的战场,然而头脑混乱的莫洵眼前却划过了遍地异兽尸骸的上古战场。 没等他回过神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无比的焦急:“徒弟,过来!” 满目疮痍的战场,竖立在大地之上的封神大阵,渐渐成型的黑雷屏障,焦急的白君眉,沉默的沈古尘,以及,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神仙妖怪们。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的时候。 凝聚于两目之中的本源散入身体各处,回到本该呆着的地方。与千年后相比,满身的力量是那么鲜活充沛。 黑雷屏障那头,沈古尘手中握着哭丧棒,但这一头莫洵抬手一招,属于他的无常证明自然而然的成了形。 白君眉一愣,沈古尘脸上也露出诧异神色。 白衣女性确认什么似的问了声:“莫洵?” “是我。”黑雷屏障上白君眉好不容易辟出的裂缝慢慢收口,莫洵没有动弹的意思,一声就要出口的“师父”被脑海中翻腾的记忆打散,男人于是重复了遍,“我在。” 黑衣男人看过去,那眼神对白君眉来说,亦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沈古尘同样看出了问题,将白君眉往后拉退一步,平声问:“莫洵?” 莫洵已经对着缺口,将哭丧棒扬起来了:“沈大人。” 翻腾的记忆渐渐平息,空缺被填补,莫洵的语气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沈古尘恭敬,却不再是毕恭毕敬。 他的腔调略略拖长,是一种不会引人反感的懒散,透出的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那是彬彬有礼,却因为得到的太多,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的百无聊赖。 “退开些。”他客客气气,对沈古尘这么说。 黑无常头拉着白君眉就往后退,他看见莫洵扬起的黑棍上覆上了层层叠叠的符咒,金光闪烁,一道道山形纹中仿佛有怒龙就要冲出来! 那是沈古尘从未见过的玄奥符咒,那却是白君眉曾经熟悉的! 女性无常失声叫道:“你——你想起来了?!” 女性的惊呼和身旁剑修的叫喊声重叠了:“你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招?!” 莫洵用一句话回答了他们两个人:“刚刚想起来。” 莫洵压下身子蓄势,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哭丧棒送了出去,巨兽吼声中天地震动,雷云砸下电雨,大地裂开深沟,海水灌入,板块分离,而那黑雷屏障,也被撕出了一条巨大裂口! “过去。”莫洵收势,对这一侧的人说,是完全不容置疑的口吻。 “好好好好,我过去,我们都过去……” “那你呢?”巨大裂口的那一端,白君眉已然明白了,莫洵找回了他为龙时的记忆。对面的男人双目赤金,代表着龙鳞的金色山形纹覆盖了半边脸,是她曾经熟悉的模样。 白君眉摊开了说:“你能突破屏障,便是已经破了这一劫,你为什么不过来?” 她言语间已经没有师父对徒弟的教导式语气了。 “我要去找一个人,我让他等我。” 白君眉并不细问:“你还记得你让他等你,那你就不一定找得到他。” “我不找,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他了。” 白君眉于是说:“你这一劫,还没渡过。”那语气是惋惜的。 莫洵笑,传音问她:“如果让你舍了沈古尘成圣,去受无上供奉,你愿意吗?” 白君眉一愣,扬头答:“我不愿意。”荒古之主的骄傲于字里行间显露,她同样不肯受天道摆布。 “我同样如此。”莫洵道。 接下来的话是用嘴说出来的:“即使永远被困在这一劫中,我也心甘情愿。” 白君眉看着对面坦然而平静的男人,突然想起那一日,这条黑龙贪酒,去人类处狂饮而回,醉得七零八落,差点从云头上摔下去跌死。 她将那条长虫扔到地上,看着他化了人,说疯言疯语,且醉且歌—— 我入紫陌,愿红尘度我,遇脱得脱。 裂缝弥合,莫洵对着白君眉点了点头,毫不留恋的转身,这一回他不害任何人,独自一人去历他的劫,赴他的约。 百般轮回终有尽头,天边一道白光飞来,银色如流星坠落,美不胜收。 莫洵愕然止步。 如同流星般的剑光织起细密巨网,兜头罩下,将雷电屏障囊括,将天地万物囊括! 莫洵听见有剑修在叫:“啊啊啊啊!这是、这是无名剑?!” “有生之年能见到此剑出鞘,我死而无憾!” 竖立在天地之间的屏障敌不过毁天灭地的剑招,无声的消亡在盛大的剑光之中。 屏障不再,白君眉抢到莫洵身前,传音给呆愣的男人:“这是无名剑仙,杀了你的剑修的徒弟。你……小心。” 无名剑因其主人得名,这名剑修本领了得,无数人问他名号,他只说自己没有名字。 “无名剑仙,来此有何贵干?”沈古尘警惕的问道。 无名剑仙深居简出,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没人能请得动他,故而此次封神大战,也没人想到去通知他一声。 此刻这人自己出现,对众人来说惊大于喜。 持无名剑而来的剑仙立于云端,声音表情皆平漠,唯有握着剑的手指关节发白。 他说:“这一劫,我替你度。” 他看了莫洵一眼,近乎仓皇的移开了视线,随即转身便打算走了。 莫洵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你就不问问我认不认得你吗?” 云上的人身形僵住。 “无名剑仙,如果我喊出你的名字,你愿意跟我走吗?”莫洵踩着虚空拾级而上。 一切都消失了,他只看得见那个背对着他的人。 “苏泽浅,你愿意跟我走吗?” 黑衣男人抬手按上剑修的肩膀,感受到手下躯体不可抑制的颤抖。 “我记得,你已经答应过我了。” 第151章 番外·上 “每次我跟你走,结果都很不好。”白衣剑修没有转身,他像是已经习惯了伪装,身体的颤抖只有接触了才能感受到,声音极平静。 “这回,该换你跟我走了。” 剑修终于转过头来,是苏泽浅年轻的脸,眼中却有了风霜的痕迹,“莫洵,你肯不肯跟我走?” “你觉得呢?”莫洵扬着笑反问,拉着苏泽浅的手就往远处遁去,“一会儿不见,你变得大方多了嘛?” 曾经的苏泽浅不会在人前表现得与他多亲密,而现在,这个以冰冷著称的剑修却一点不顾忌别人眼光了。 “一会儿?”任由莫洵拉着的苏泽浅突然反手一拽,将男人逼停。 流云涌动,飞鸟也到达不了的云端之上一片寂静,莫洵回头看苏泽浅,看见他眼眶通红。 “一会儿?”年轻的剑修甩开了莫洵的手,收拢手指,一拳砸到莫洵脸上! 那一拳没用灵力,是完全的发泄,莫洵于是也没用灵力去挡,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 黑衣男人的半边脸迅速浮出红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被砸偏过脸去的时候嘴角溢出血来。 这时候莫洵才觉得浑身都疼,他毕竟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虽然对他来说已经隔了很久——身上全是伤。 这点疼痛对莫洵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没事人一样抓住了苏泽浅还没放下的拳头,就势将人拉进怀里。 他收拢双手将人环抱:“对我来说的一会儿,对你来说,是多长时间呢?” “我记忆里的苏泽浅,是个人类,你为什么,是个剑修呢?” 怀里的剑修已经踏上仙途,拥有悠长的寿命,那是莫洵努力想给苏泽浅,却给不了的。 黑雷屏障那么轻易的被击破,击破它的人是自己愿意再花上千年时光等待的人。 莫洵害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对我来说……”苏泽浅一拳打下去后自己心疼了,伸手去抹莫洵嘴角的血迹。 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凉,擦过破损的嘴角激起一片*辣的痛意。 莫洵微一偏头,将苏泽浅的手指叼住,白衣剑修动作一顿,接上了自己的话,“……对我来说,是数不清的轮回。” 他抵上莫洵的额头,撞入男人的意识界,看见那片璀璨星海,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连接重新建立起来,他终于有了些微的安全感。 莫洵循着苏泽浅的气息向上:“让我看看你的无数轮回长什么样。” “你是该看看,”苏泽浅低笑一声,“看看你不负责任的一死了之,给我留下的是什么。” “当时的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两者选其一,我当然选你活……”莫洵已经开始摸索苏泽浅的记忆了,回答起来略显迟缓,而迟缓则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那是他理所当然的选择,不需要思考,更不放在心上,“……说到底,选择权在我手上。” 他比苏泽浅强,那么当然是由他来保护他。 苏泽浅又是一笑,笑声里满是不服输,都带了点恶狠狠的味道:“这是在炫耀?” 莫洵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回答,意思再明确不过——安静,让我好好看你的记忆。 苏泽浅的识海是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山,莫洵一路跋涉着向前,风声阵阵,卷起雪花模糊视线,狂风扑面,却是温暖的。 年轻剑修稍微和莫洵拉开了点距离,没有排斥在这茫茫云海中搂搂抱抱的动作,他撩起莫洵一边的袖子,在指尖聚起灵光去温养他的伤口。 这一方小天地静谧祥和,另一边的战场上安静却不平静。 白君眉攥着沈古尘的衣袖,半天才说出话来:“那个就是……莫洵要找的人?” 沈古尘握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撕开,而后握着就不放了。 白无常眉梢一跳,瞬间回了神,却还是假装没察觉。 “我见过他。” 白君眉装着没察觉,沈古尘更是假装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他以一贯的语气说着,“在你还没来地府之前,我和无名剑仙打过一架。” “噫?!”白君眉这回是真惊讶了,“他有那么老?” 沈古尘将视线移到白君眉脸上:“老?” 他冷淡的吐出一个字,问句尾音扬起的幅度极小。 如果无名剑仙在白君眉口中已经是“老了”,那他该是什么? 白君眉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外强中干道:“他、他比莫洵大了不止一辈?” 神鬼也会轮回,看寿命只谈今生不论前世,这一世的莫洵是白君眉的后辈,而无名剑仙成名的时候,白君眉也已经存在了。 白无常晃了晃被握着的那只手:“你和他打了一架?为什么?结果呢?” 那真的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沈古尘还不是无常,而是一只恶鬼。 恶鬼只知杀戮,守三恶道。 三恶道内鬼哭狼嚎,入口处却是寂静——地府鬼神们对这个地方也是敬而远之的。 然而有一日,突然有喧闹声自远处而来,无常鬼卒们追着一个人跑了来。 那人浑身浴血,手持一柄利剑,直冲沈古尘所在之处,情状若癫狂。 无阎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三恶道,何况来的还是道生魂,沈古尘起身阻拦,与之对战。 两人打得不相上下,沈古尘很有些厌烦,生魂不是迷路来的鬼魂,他不能乱杀,要交阎王判决。 于是沈古尘告诫他,后面是恶道,不是生路。 而那人却说,他就是要去恶道。 “只有入了恶道,我才能找到我想要找的人。” “恶道中没有人。” “我知道,”那人回答他,“但有鬼王。” “你要找鬼王?” “不,是鬼王要找我。” 沈古尘直白道:“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那人笑,笑也疯狂,一张清俊的脸上满是血,笑起来惊心动魄,“说实话我也不懂。” 他对沈古尘说:“我以生魂入地狱,大闹阎王殿,十恶不赦,抓了我也是入恶道的结局,何必大费周章的再走遍无用的章程?” 沈古尘觉得有道理,模糊的,说不清的道理让某种东西在他只知杀戮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男人虚晃一招,把人放了过去。 “无名剑仙……苏泽浅他自投于三恶道?”白君眉瞪大眼睛。 莫洵在苏泽浅意识界里才刚感受到魂魄被三恶道撕扯的剧痛,就被苏泽浅从那段记忆中推了出来:“这里不用看。” “怎么不用?”莫洵按住了苏泽浅的手,熄灭了他指尖疗伤的灵光,“我不看,对你岂不是不公平?” 苏泽浅自觉扳回了一城:“公不公平,决定权在我。” 苏泽浅的时间轴是混乱的,他自恶道中走一遭,受万千苦楚,却没有遇上鬼王,没有托生于与莫洵相遇的世界。 他完完整整的降临人间,以满身疮痍的模样,失魂落魄。 而后,便被一名剑修捡到了。 “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这一问让苏泽浅清醒,也让他更茫然,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又清晰的记得自己在那个世界与莫洵相处的点点滴滴。 在那个世界,他是个孤儿,连鬼王都不知他来处,在这个世界,苏泽浅的记忆里依然是茕茕一人,无父母亲眷。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于是姑且答道:“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既然你已离开来处,又未至去处,不如在我处稍作休憩。”满头银发的剑修这样对他说,“顺便跟我学学剑。” “多学点东西,总会有用处的。” 这话带着预言的神秘意味,苏泽浅看着他,答了声好。 于是他成了剑修的徒弟。 他的剑道师父问他的名字,“苏泽浅”三个字已经到了舌尖,年轻人眼前却浮现了莫洵的脸。 他的名字是莫洵起的,此时莫洵还不知道在哪里,那“苏泽浅”这三个字就不该存在,于是年轻人闭口不言。 银发剑仙并不追问。 也,并不要求苏泽浅喊他师父。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苏泽浅曾多次问剑仙这样的问题。 剑仙的回答一直是:“我不知道什么。” 后来苏泽浅想想,这回答其实很有黠辩的味道,但他没有追问。 莫洵看见苏泽浅在长久的仿徨之后,终于暂且安定下来,潜心修行。 银发剑仙修为深不可测,洞府内堆满了天材地宝法器秘笈,这些珍宝全部对苏泽浅开放,予取予求。 年轻人却不贪心,什么都不要求。 剑仙给他,他便拿着,剑仙不给,他就凑合着过。 剑仙让他下山历练,他便去了。 年轻人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安安定定,浑浑噩噩,仿佛提线木偶。 无名剑的名头越来越响亮,守着三恶道的鬼着衣加冠,做了无常,有了沈古尘的名字,然后白君眉也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要剑仙推一步,才动一动的苏泽浅,这才稍微有了点活人的样子,他会有意识的去听去找与这两人有关的消息。 沈古尘白君眉名噪一时,搜集信息非常容易,然而苏泽浅想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两人的消息,一次次的希望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而白君眉找到莫洵的那一天,苏泽浅既觉得释然,又觉得苦涩。 他找到了莫洵。 然而他走过莫洵面前,男人却连眼珠都不动一下——他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