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魏杨峥》 序章 魏青龙二年。 蜀丞相诸葛亮十万大军出斜谷、越秦岭,进讨渭南,魏大都督司马懿背渭水结阵,坚壁拒守,不与交战,与蜀军相持百日。 一颗斗大的流星划过夜空,满天星辰顿时失去了光彩。 须臾,流星坠于五丈原东南。 “孔明去矣!”司马懿登高南望,言语间竟无限惆怅,“孔明一生谨慎,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肯行险,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以区区一州之地进伐中原,安能不败?” 身后一众亲卫虎背熊腰,清一色的关中健儿,披甲挎刀,环卫父子三人。 “孔明既死,天下还有何人是我父子之敌?”说话的是司马师,字子元,相貌堂堂,仪表非凡,今日一身甲胄,衬的英气勃勃,只不过眉眼间始终氤氲着三分阴鸷之气。 “放肆!”司马懿低斥。 声音不大,但其中蕴含了数十年的积威,一朝喷发,摄人心胆。 司马昭当即膝盖一软,跪伏在地,“父亲恕罪、恕罪。” 司马师略一拱手,“儿失言。” 司马懿扫了一眼身后亲卫。 亲卫们自发后退二十余步,直到听不见父子三人的对话。 “自黄巾起,天下英雄不知凡几,今何在焉?昔年武帝横扫天下,亦有赤壁之祸,刘备老于兵戎,犹遇猇亭之败,为父能走到今日,全在隐忍谨慎。你不要忘了,当今陛下英明神武,有秦皇汉武之俦,我等父子稍有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司马懿很少说这么多话,今夜见宿敌离世,一时心有所感。 听到父亲以曹操刘备自比,两人俱是一震。 司马昭身躯摇晃了几下。 司马师眼中神采奕奕,在听到“秦皇汉武之俦”的评断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隐忍而压抑的笑声在夜色中仿佛一只枭鸱。 早年司马师与夏侯玄、何晏齐名,结交名士,名动洛阳,却在太和年间牵涉进浮华案,一直未能入仕,故对当今魏帝曹叡不以为然。 “陛下不喜我等浮华,自己却大兴土木,治许昌宫,起景福、承光殿,广采民女,蓄养男宠,奢淫无度,绝非长久之象,曹氏夏侯诸子,皆庸碌之徒尔,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定邦,迟早为他人鱼肉!”司马师脸上蒙着一层潮红,即便是夜色也笼罩不住。 宗室大将曹真已在三年前陨落,其子曹爽承袭爵位,出入宫廷,与魏帝交好,恩宠冠绝一时。 司马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忽然朗声道:“由此观之,天命当在我司马家!” 此言既出,宛如一道惊雷劈在当场。 司马昭目瞪口呆,“兄、兄长……” “住口!”司马懿全身颤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 司马师却没有住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等不取,自有他人取之,恳请父亲深思!” 司马懿“锵”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夜色中,剑身流淌着一泓青芒,仿佛要穿透人心,“黄口竖子,也敢妄言天命?” 言语中没有一丝怒气,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但越是如此,越是显得杀气凝重。 司马师的额上全是冷汗,父子连心,天下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司马懿。 而天下也没人比司马懿更了解他。 长剑举起,司马师的瞳孔放大,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身体瑟瑟发抖,不能动弹。 然而那柄长剑终究没有斩下。 也不可能斩下。 而是“锵”的一声收回鞘中。 “此剑名为飞景,乃是当年先帝亲赐,司马氏受先帝隆恩,岂能作不忠不义之徒?我司马懿此生矢志辅佐大魏,忠心耿耿,你休要再发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否则休怪军法无情!”司马懿冷冰冰的掷下这句话,忽然将飞景剑插在黄土中,自顾自的回营去了。 留下二人在夜风中面面相觑。 “父亲携此剑二十年,从未一用,今日一试,锋芒还是如此逼人。”司马昭心有余悸。 司马师眼神一亮,忽然大笑起来。 司马昭不明所以,“兄长何故失笑?” “神剑藏锋于鞘,君子藏器于身,皆为待时而动!” “藏?”司马昭的眼神也逐渐亮起。 是年,司马懿五十有五,司马师二十六,司马昭二十三。 仅仅五年之后,景初三年,魏帝曹叡便油尽灯枯,原定托孤之臣为燕王曹宇、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 但就在一天之内,曹叡忽然下诏,免去曹宇大将军之位,忽然急召刚刚平定辽东的司马懿回洛阳,引入嘉福殿,执其手而谓之:“吾疾甚,以后事属君,君其与爽辅少子。吾得见君,无所恨!” 司马懿顿首流涕,呜咽不能言。 即日,魏帝驾崩,时年三十六。 三癸丑,葬高平陵。 司马懿任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与大将军曹爽共辅幼主曹芳。 然树欲静而风永不止息。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汉末黄巾以来的乱世,很快进入最后的四十年。 故事由此开始。 第一章 战亡 魏正始五年。 一道惊雷从九天之上落下,宛如一柄长枪刺在莽莽群山之间。 杨峥忽然睁开眼,脑海中各种记忆混合、旋转,仿佛钢针一般齐齐扎来,头疼欲裂,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山谷中的鸟鸣。 周围尸体枕积,残肢断臂,红的白的散落一地。 一杆旌旗辗落在血泥中,失去了本来颜色,依稀可见绣着一个“魏”字,也不知被多少双脚践踏过。 恍惚了一阵儿,风中夹杂的细雨让杨峥稍稍清醒。 前世与今生的记忆融合在一起,虽仍有很多模糊不明的地方,但也明白了现在所处的时代。 大致知道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 大将军曹爽听邓飏、李胜之谋,欲取汉中,补齐在军功上短板,汇合夏侯玄、郭淮十万之众出骆谷,贸然进攻汉中。 时汉中守军不到三万,兵力空虚。 岂料蜀国虽然没了诸葛亮、魏延,但王平也非泛泛之辈,先一步扼守兴势山东西险要,多张旗帜,绵延百里。 将十万魏军死死堵在秦岭之中。 三个月下来,魏军累攻不下,人困马乏,供给困难,牛、马、骡、驴死伤遍地,连协助运粮羌、氐部族都怨声载道。 其后,蜀大司马蒋琬领涪军增援,大将军费祎自成都督军赶到。 魏军进退失据,形势大不利。 参军杨伟与都督夏侯玄劝曹爽急退,然费祎料魏军将退,率军绕道占据沈岭、衙岭、分水岭,将十万魏军锁在骆谷之中。 魏军败亡之象已露。 此战即为后世不太著名的兴势之战。 但其影响却非常深远。 魂穿的这个军官,姓杨名峥,字云兴,今年刚满二十,已在从军五年,是魏军武卫营的一个百人将,没靠山没家世,父子两代一辈子吃曹家的军粮,打生打死,老父前几年追随司马懿征讨辽东,没死在战场上,倒是冻死了。 父子两代积功,赶上大将军曹爽提拔亲信,因稍有武力略通文墨,被提拔为百人将,管着手下近百号人,也仅比都伯高一级。 别看带着个“将”字,其实离将军十万八千里。 在这乱世里属于蝼蚁级别的存在。 杨峥检查了一下全身,盔甲完好,身上也没有伤口。 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时代这环境,随便一个伤口就能要了性命。 不过后脑勺的疼痛时隐时现,似被重物击打过。 这也导致有些记忆断断续续。 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杨峥忍不住心里一阵烦躁,也不知道老天爷为啥把他丢到这个要命的时代。 早个几十年,说不动还能凭借穿越者的优势提前去勾搭些名臣猛将,在这乱世里开拓一片江山,过一把穿越者的瘾。 而现在三国大势已经尘埃落定。 那些名震古今的名字已经消失在时代的长河之中,只剩下司马氏一家独领风骚。 纵观整个华夏历史,杨峥最讨厌的就是司马家,司马懿三父子阴狠刻毒,其子嗣的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直接拉低了整个华夏的底线。 曹魏好歹还讨平南匈奴、败鲜卑、灭乌桓、收服羌氐、破高句丽,开通西域。 基本上把周边的异族都吊打了一遍。 在华夏历史上,也算威名赫赫。 然而司马家鸠占鹊巢之后,华夏直接遭受灭顶之灾,曾经匍匐在脚下的小角色全都抖擞起来了,不仅轮流吊打晋室,还灭了西晋,最终弄出一个五胡乱华。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皇帝无能,整个国家都为之陪葬。 “要不干脆投降蜀汉算了。”杨峥忍不住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毕竟自己前世也姓刘,说不定还能跟老刘家攀上点关系。 每一个华夏人都有大汉情结。 据说蜀汉大将王平当年也只是曹魏一裨将。 不过这个念头在心中仅仅一闪而过,诸葛亮离世后,蜀汉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也是矛盾重重。 即便站住脚了,十几年后,蜀汉也差不多灭亡了。 别人或许能投降司马家混个一官半职,自己这个二五仔的下场,只能是千刀万剐。 魏国不好混,蜀汉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外来户肯定要受到排挤。 好歹在后世读过基本史书,也知道什么是天下大势,魏晋一统吴蜀是大势所趋。 胡思乱想了片刻,杨峥不禁哑然失笑,貌似自己的级别和身份,也没资格谈什么大势,就算一腔赤诚的投降蜀汉,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能在这场败仗中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刚想到这些,便听到地面前方一阵嘈杂,人未到,一杆杆“汉”字大旗由远及近。 杨峥心中“咯噔”一下,现在想跑是不可能了。 关键也不知道往哪里跑,到处都是山,能跑到哪去? 心中一横,干脆躺平地上装死。 借着尸体的掩盖,杨峥偷眼望着来军。 当先一杆“汉镇北大将军王”的牙旗,旗下一将顶盔带甲,身躯雄壮,手持长槊,威风凛凛,左右士卒皆身披重甲,背负环首大刀,手持大弓,行走间杀气腾腾。 此人便是蜀汉督镇汉中的大将王平。 若是能提着此人的脑袋回去,恐怕至少能混个杂号将军。 不过在看到他身边的甲士之后,杨峥迅速打消了念头。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生猛,身材健硕,面生横肉,一看就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 记得蜀汉有一支无当飞军,其统帅正是王平,莫难道就是眼前的这支? 虽说前世当了三年义务兵,但也没玩过刀子啊。 他打消砍王平人头的念头,十数个蜀军却提刀向他走来。 杨峥心中一惊,莫不是被发现? 刚才没跑,现在更不可能跑。 诸葛亮平定南中之后,招募当地蛮勇,组建无当飞军,极擅山地作战,精通弓弩,在山岭间如履平地。 躲在尸体之下的杨峥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而他也没想错,蜀军的确为人头而来,抡起大刀,砍下尸体的首级。 几个蜀军边砍边骂骂咧咧的。 首级即为军功。 覆盖在身周的尸体很快被拨开,眼看就要轮到自己了。 那锋锐的刀锋仿佛在自己脸上刮来刮去。 死亡的冰寒深入骨髓。 没想到刚刚穿越才半个时辰不到,连个屁都没放一个,就要被砍了脑袋。 难道自己穿越过来就是为吃这一刀? 老天爷这不是玩自己吗? 杨峥心中一阵哆嗦,要不起来投降算了? 刚这么想,就听到身边一阵喝骂声,只见一尸体忽然跃起,三两步冲到王平马前,跪在地上,“小人愿归顺大汉。” 杨峥看的直呼内行,从他诈尸到奔跑到跪下,动作一气呵成,简直是行云流水,连那几个蜀军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可万万做不到这么流畅。 而且自己早醒小半个时辰,居然没发现这厮。 不禁在心中默念“人才”二字。 一声剧烈的马嘶声传来,打断了杨峥的所有幻想。 只见王平战马人立而起,手中长槊顺势麾下,连一声惨叫都没传来,长槊从头顶灌入,将那人钉在地上。 黑的红的白的一起流淌…… 周围蜀军以怪异的腔调齐声欢呼,“大将军神勇!” 仿佛一块鱼饵投入鱼池之中,士气忽然间高涨起来。 王平亦是红光满面,抬手抽出长槊,尸体仿佛被抽去了脊骨,软软倒下。 杨峥瞳孔睁的老大,肠胃中忍不住一阵翻腾。 这还不如被砍了脑袋利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那就只能玩命了,杨峥的手紧握住长刀。 第二章 惊险 好在老天爷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就在几个蜀军继续磨刀霍霍的时候,北面一骑由远及近,“报大将军,前方衙岭发现夏侯玄部!” 王平全身一震。 夏侯玄为魏国征西将军、都雍凉诸军事,名震天下。 若能擒住此人,无疑能撼动魏国。 地上的几百颗人头,显然无法与夏侯玄相比。 王平当下挥动血红的长槊,“全军急进,擒杀夏侯玄!” “杀!”蜀军的顿时亢奋,嘶声大呼,整个山谷都惊动了,鸟雀乱飞。 地面轰隆隆的震动起来。 蜀军加速向北而去。 杨峥终于松了一口气,望着地上的那位“人才”的尸体,某种程度上,他是替自己死的,若是自己贸贸然上去乞降…… 这个遍地屠夫的时代,人命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过不多时,北面喊杀声隐隐传来。 东、南、西三面不断有蜀军包围而去,山川间隐隐能望见他们的旗号。 杨峥总觉得脑海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想起来,但此时此地,也没时间想那么多。 活命要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蜀军极擅山地作战。 天时人和地利全在蜀人之手。 魏军根本没有胜算。 换言之,这场战争都有些莫名其妙。 大将军曹爽以郭淮为前锋,前锋没被逮到,中军却被困住了。 杨峥在摸了一遍尸体,寻常有用的东西,运气还算不错,找到两块饼,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差点没把他噎死。 吃了东西,精神就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气。 能在这乱世里入曹魏的武卫营,活下来,没点武力是不行的。 而武卫营的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虎豹骑。 身体的原主人身体雄健,在山林间行走也不觉得多累。 北面他是不敢去了,那里正在大战。 他没兴趣去送死。 看蜀人的气势,怕是要生吞了曹爽与夏侯玄,只能往秦岭大山中走,躲避兵锋。 五月的天气,山中倒是不缺吃的,野果遍地。 只不过比较缺水。 十余万大军崩溃一大原因就是缺水导致的。 不过,山中的溪流满足不了十万魏军的需求,满足杨峥一人还是够的。 晚上还靠拙劣的陷阱逮住了一只野兔。 全身湿漉漉的,连个引火之物都没有,只能以刀剖之,生吞下肚。 这时代的野兽根本不怕人,兔子如此,狼也是。 黑夜中的丛林到处都是绿幽幽的眼睛,如同亡魂一般。 山中除了狼,还有熊、豹、老虎、野猪等凶猛野兽。 好在北面山谷的血腥气吸引了绝大部分野兽,唯一威胁就剩下毒蛇。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野兽毒蛇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虫子。 无处不在,轻轻叮上一口,瞬间就肿起来。 有些虫子还专往肉里钻,要用刀挑出来。 杨峥一夜都不敢睡,手中紧紧握着环首刀。 黎明时分实在扛不住了,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个时辰不到,被狼嚎声惊醒。 杨峥不敢再往林中走了,那样只会死的更快,更痛苦,一个人是无法与大自然抗争的。 这个时代的秦岭很多地方都是原始森林,从来没有过人烟。 思来想去,唯有脱下魏军的制式盔甲,走回大路。 只一夜间,道路两旁到处是倒毙的尸体,绝大多数是魏军。 一些野狼和野狗肆无忌惮的啃食尸体,天上的乌鸦也来凑热闹。 尸体中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似乎还未死透。 幽绿色狼眼望见杨峥,丝毫不避让,恶狠狠的露出獠牙。 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忽然涌入心间。 可惜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 杨峥记得历史上,东汉人口五千万,而经过汉末三国,人口锐减至八百万。 还不到后世一个一线城市的规模。 如果司马氏父子能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也就罢了,可惜他们给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更深重的灾难。 正思索间,背后一阵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个蜀军斥候策马奔来,“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山中猎户,见山下大战,前来寻些衣物。”杨峥张口就来。 但一开口,心中就暗叫糟了,两人的口音明显不同。 那斥候恍若未觉,语气变得温和,“两军交战,此地不可久留,你快些回去。” 然而他胯下战马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只要他手中的长矛稍稍一横,杨峥的小命就没有了。 躲还是不躲? 电石火光间,杨峥全身忽然汗毛倒立,一股寒意兜头泼下,身体仿佛本能一般拔刀而起。 与此同时,蜀军斥候的长矛也到了,直刺他的面门。 在那一瞬间,杨峥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习惯性的挥刀,习惯性的躲避,甚至不需要思考。 刀光闪过,斥候的整个左肩以被斩落,鲜血激飞。 杨峥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被划过一道长长的伤口,手上长刀也被震飞,手臂一阵剧痛。 还好没有骨折。 长矛若是再向右半分,他的整张脸都会被撕开。 斥候在战马上颤抖了两三下,跌落在地。 “魏……贼……” 依旧在咬牙痛骂。 杨峥愣了足足半炷香,才走上前,看着那张比自己还年轻的脸,心中一叹。 他的半个肩膀连同手臂被斩下,血污中露出森森白骨,显然是活不成了。 远处灌木中野狼嗅到新鲜血腥,徘徊不去。 这便是乱世。 没有想象当中的挥斥方遒,没有英雄美人,只有杀戮。 杨峥全身也在颤抖,很明显,身体和灵魂不够契合。 他颤抖的提起刀,刺了下去。 “魏……” 斥候终于气绝。 不过杨峥在他脸上分明看出了一丝解脱。 让他在这荒山野岭中等死,或者被野兽一块一块啃噬血肉才是最痛苦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杨峥心在颤抖,身体却很平静。 战马失去主人,速度慢了下来,在荒草间散漫行走。 杨峥赶紧追上去扯住缰绳。 又从斥候的衣袖中搜出了饼、水囊、腰牌等物,看这个斥候体型与自己相差无几,干脆剥下他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 其实蜀军与魏军盔甲的样式都差不多,同样继承自大汉,只是颜色和细节略有不同。 汉崇火德,所以盔甲多为暗红色。 曹魏代汉而立,又为北方大国,是以尚水德,盔甲多为玄黑。 骑上战马,杨峥才有了几分在这场大战中活下去的底气。 而此时北方的喊杀声仍在继续。 第三章 勇将 关中通往汉中的三条路中,傥骆道最近,只有四百里左右,南段依傥水,名为傥谷,北段为骆谷。 看似路程最短,实则最难走。 山路最为崎岖,处处是悬崖峭壁,而骆道中缺少水源。 此战蜀军前出,扼住傥谷中的兴势山,魏军便被挡在骆谷中,补给困难。 而蜀军的意图不仅是挡住魏军,费祎领数万大军,从山林中绕后,进占沈岭、衙岭、分水岭险要,欲困死十万魏军。 杨峥骑在战马上,又穿着蜀军斥候的皮甲,一时倒也骗过了几拨蜀军。 战场异常混乱,绵延近百里,蜀军占住山岭,以弓弩射之,落木滚石,自山岭坠下,魏军伤亡惨重,无法维持阵型。 其后,蜀军锐卒居高临下,四面扰击,魏军大乱。 不过魏军也并非全无还手之力。 夏侯玄的十万雍凉军是魏国精锐,在司马懿手中,屡次抵挡住诸葛亮的进犯。 而曹爽手中的武卫营诸营,更是魏国禁军精锐。 在人困马乏的情况下,依旧英勇抵抗蜀军。 若非受地形所累,蜀军又怎是对手? 杨峥刚进入战场,便听到西面林中的打杀声。 循声而去,拨开草木,见百余蜀军围住三十余魏军,乱箭之下,前排魏军被射成了刺猬,不过他们的铁甲颇为精良,身受重伤而不退,死死抵在前面。 放完弓箭之后,蜀军以长矛推进。 霎时间,三十余魏军便被乱矛刺成了筛子,成片的倒下。 没有一人投降。 血流遍地。 有几人一时未死,在地上哀嚎,转眼便被蜀军割下了人头。 杨峥心中叹了口气,便要转头离去。 然而此时,蜀军中一人喊道:“你是何人?” 杨峥一惊,只觉得那人的眼神仿佛两把刀子,难道被他看穿了? 此时若是开口,便是被对方发现口音不对。 未及多想,十几名蜀军持长矛包抄过来。 杨峥想也不想,拔马便跑,丢下一路的呼喝声。 然而每走上几里,便能听到魏军临死前的呼喊。 仿佛一把把刀子,在缓缓切割他的心。 “今日有死无生,诸军可随某死战!” 东面草林中爆发一阵呼喊。 但这喊声也吸引了不少蜀军,包围过来。 杨峥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跟了过去。 只见一员魏将持刀立在百余魏军之前,威风凛凛,黑色的甲胄上沾满了血污,连他的脸也被染红,横眉冷对围拢过来的蜀军,夷然不惧。 他的脚下,横七竖八散落至少二十具蜀军的尸体。 此人之武勇和胆气可见一斑。 将为兵之胆。 一员蜀将不忿,挥矛而出,“贼将休得猖狂。” 蜀军一阵呼喝,为其助威。 魏将挺刀踏前两步,大喝一声:“受死!” 声如雷震,响彻山野。 在场之人无不被其威势所慑,几名蜀军的长矛掉落在地。 杨峥胯下战马也忍不住一阵惊恐的嘶鸣。 就在这一瞬间,魏将手中长刀挥出,宛若瀑布飞梁,抹过那员蜀将的脖颈。 所有人都屏气凝声。 须臾,蜀将的人头从脖颈上滚落,腔中鲜血喷出,身体软软倒下。 而魏将手中长刀不染丝毫血污,一脸狰狞,“西凉庞会在此,可敢再战?” 杨峥心中不禁骇然,西凉庞会?不就是勇将庞德之子? 他儿子都如此生猛,难怪当年庞德敢抬棺战关羽。 蜀军一时面面相觑,居然无人敢动。 这些年魏国名将相继陨落,但毕竟有这么大的疆土,人才层出不穷。 而蜀国人物日渐凋零。 在场魏军士气大振,蜀军面有惧色。 庞会抓住时机,提刀斜指:“杀!” 身后士卒人人振奋,挺矛前推。 蜀军胆气已丧,终于有人扔下武器,一哄而散。 想要一个人在这战场中活下来,几率太低了,随便什么就能要了命。 杨峥记得历史上的曹爽和夏侯玄都安然回到关中。 也就是说只有跟着大部队,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一些。 一念及此,杨峥牵马上前,拜在庞会面前,“武卫营百人将杨峥拜见庞将军!” 当年关羽水淹七军,于禁投降,庞德誓死不降,为关羽所杀,魏武为表彰忠良,追谥为壮侯,文皇帝继位后,厚赐庞氏,因庞会勇烈,有先父之风,封列侯,擢为中尉将军,隶属中军,执掌洛阳宫禁。 名义上还是杨峥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所以有些耳闻。 “武卫营?”庞会杀气腾腾的眸子扫来。 杨峥心中一寒,赶紧递上腰牌,“属下为贼军所困,杀出重围,不得已换上蜀军盔甲。” 庞会看了看腰牌,甩手扔了过来,“你小子倒是机灵。” 杨峥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眼下魏军大败,冒充魏军没有意义。 而且杨峥一口地道的洛阳口音,就是最直接的身份证明。 庞会又问了一些洛阳的风土人情,杨峥对答如流,渐渐打消了他的怀疑。 追杀蜀军的人陆陆续续返回。 带回一些溃军,兵力增加到两百余人。 其中居然有十几名武卫营,认出了杨峥。 不过他脑袋受过伤,记忆断断续续,有很多残缺,不认得他们。 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抱紧庞会这根粗腿。 这个念头才在脑海中晃过,面前的庞会忽然身子摇晃了一下,“噗嗤”一声,血沫子喷了杨峥一脸…… 然后,铁打一般的人软软倒下…… “将军、将军!”周围士卒大惊失色。 杨峥呆若木鸡,脸上还流着庞会喷的血。 心里一片冰凉,这…… 靠山山倒,靠人……人转眼就不行了。 杨峥一口老血差点也喷了出来。 “将军、将军!”几个心急的士卒摇耸着庞会,而他的脸越来越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你们躲开。”杨峥有气无力道。 再让他们这么摇下去,活人也给摇死了。 武卫营百人将虽然是蝼蚁,但在一群蝼蚁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几人连忙将庞会的身体放平在草地上。 杨峥检查一番,才发现庞会刚才的生猛是装出来的,身上大小伤口十几处,早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不过他铁打一般的身子,有盔甲防护,才没有致命。 扯了一些干净衣物为其包扎,又喂了些水。 能做的只有这些,是生是死就看不靠谱的老天爷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弄好庞会,蜀军的喊杀声就来了。 众人你望我,我看你。 也不知谁吼了一声,然后一哄而散,刚刚还有些规模的队伍,眨眼之间就剩三十几人。 第四章 切磋 三十几人中一半是武卫营。 众人大眼望小眼,有人带着惧色,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茫然…… 杨峥这时有两个选择,一,带上庞会。 二,自己骑马逃窜。 然而在这十几万人的大战中,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过弱小。 尚在犹豫时,庞会已被亲兵王阿息扶了过来。 杨峥咬咬牙,将庞会扶上自己的战马。 打是不能打的,蜀军差不多百人,装备精良,建制齐全,而这边只有三十余人。 好在蜀军也分散了,去追杀其他人。 武卫营到底是曹魏的精锐,身体素质强悍,山高林密的,找个山沟猫着,五月山林植被茂盛,一点痕迹都没有。 一个多时辰,山中渐渐恢复平静。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王阿息欣喜道。 喂了些水和干粮,庞会脸色好转。 杨峥分出一队去打猎,一队去寻找水源,一队四处哨探,看看外面的情况。 天色将暗的时候,士卒带回水和猎物,又寻回一些干柴。 不过夜色中点燃篝火,无异于自杀。 山林中散布着蜀军斥候。 幸好此时一个叫令狐盛的武卫营寻到一个山洞,众人挪了窝,才敢点起一堆小篝火,用庞会的铁盔烧了些水,杨峥与王阿息仔细为庞会清洗伤口。 又撕下几片衣物,煮沸烤干,算是简易绷带。 士卒们自行烤肉。 一番折腾,弄好已经是夜深。 杨峥又用铁盔煮了些汤,喂给庞会。 喝下之后,庞会脸上终于有些血色,没多大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周围士卒也大多疲惫,除了守夜,大部分都睡着了。 杨峥却怎么都睡不着,听着外面有一声没一声的狼嚎,顿时有些心潮起伏。 见识过惨烈的死亡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世道。 脑中的散碎记忆里,似乎跟曹爽联系颇深。 想来不觉得奇怪,武卫营一直是曹氏的嫡系,军中将校当然是他的人。 但,曹爽如何斗得过司马懿? 这艘破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沉了。 怎么办? 凭借自己懂点历史大势帮曹爽斗司马懿? 旋即,杨峥不禁为自己的愚蠢而失笑。 曹爽若是听人劝,也不会这场大败。 其实在伐蜀之初,已经有不少人提醒过他,但他一概不听。 一个人的性格终究会决定其命运。 再说自己什么身份,曹爽会听吗? 就算听了,能斗得过司马父子? 恐怕到时候自己还要死在曹爽的前面。 辗转反侧间,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杨峥感觉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军旅生涯,在时时刻刻的生死威胁之下,生存本能的激发下,人处在警惕状态,四周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出洞外查看,却是令狐盛在练刀。 步伐灵活,身轻如燕,往来腾挪间刀光阵阵,大开大阖,颇有几分威势。 一看就是用于战阵的杀招,没有丝毫花俏。 昨日亡命逃窜,注意力都留在庞会身上,没留心其他人,今日见到令狐盛,忽然觉得这人也不简单,身高体长,四肢健壮,面容俊朗,典型的汉家好儿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男儿雄健之气,却又带着几分儒雅。 年纪与自己相仿。 令狐、令狐,似乎在这时代也是一个大姓。 令狐盛见杨峥,收了架势,拱手施礼:“杨将军。” “好刀法!”杨峥真心实意赞道。 令狐盛微笑道:“属下斗胆请将军赐教!” 杨峥一愣,心里有些犹豫。 原主肯定是会武艺的,不然也混不进武卫营,更当不上百人将。 不过自己…… 别人都上门挑战了,不接受是不行了。 杨峥也很好奇自己身手到底如何。 刀光剑影的乱世,不会砍人肯定是不行的。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 “赐教不敢,你我切磋一二。”杨峥拔出腰间环首刀,言语甚是客气。 见杨峥如此放低姿态,令狐盛好感大生,“将军说笑了。” 二人持刀而对。 令狐盛气势沉稳,杨峥心中略略忐忑。 眼神碰触的一瞬间,杨峥率先抢攻,也没什么章法,融合军体拳的招式,上去就是一阵乱劈。 原主身体素质没话说,挥砍间,全身肌肉凭借记忆调整,倒也有几分气势。 令狐盛防守滴水不漏。 打着打着,杨峥的真实水平就露馅了。 令狐盛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后来就有些漫不经心了。 无论杨峥怎么挥砍,永远都无法攻破他的防守。 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当然,只是切磋而已,两人手上都留着分寸,未尽全力。 就在杨峥气力不济步伐混乱的时候,令狐盛忽然跨前一步,进了一个身位,挤入杨峥的内环。 方寸之间,杨峥的刀顿时就挥砍不下去了,措手不及,令狐盛反手一刀推进,刀背打在杨峥手上。 “啪”的一声,杨峥的刀掉落在地。 “好刀法!” 场外,士卒们欢呼。 连庞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其中。 杨峥面红耳赤,被下属这么击败实在没面子,但其实心中透亮,令狐盛手下留情了,若是战场性命相搏,轻则断腕,重则人头落地。 莫非姓令狐的,都是武林高手? 杨峥想起令狐冲。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令狐兄弟刀法精湛,我不及也。” 令狐盛微微气喘,眼神有些迷惑,“将军承让。” 杨峥又客气了几句,态度真诚,让令狐盛眼中的迷惑变成了好感。 虽然败了,不过收获也不是没有。 回想起几天前,生死存亡的一瞬,身体本能的爆发,那宛若惊鸿的一刀。 心中多了几分领悟。 庞会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二人。 接下来几天,只要有时间,杨峥就找令狐盛切磋。 毕竟年岁相仿,杨峥坦荡,令狐盛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有问必答。 杨峥的环首刀逐渐有了些章法,至少令狐盛不能再想如之前轻松击败他。 第五章 人心 庞会醒来,众人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 杨峥心中也安定不少。 在丛林中蛰伏了两日,休整了一番,庞会身体大有好转,才开始小心翼翼的继续向北。 一天才走十几里路。 一半的时间要搜寻食物和水。 庞会挑了十三个身强体壮的作为斥候,分散前后左右哨探。 路上多次击败小股蜀军,收拢了不少败军,队伍扩充。 接下来的两天,不断收聚溃兵,队伍扩充至八百人。 庞会做起了甩手掌柜,将八百人的吃喝拉撒全都甩给杨峥。 二三十人没问题,打打猎,搜捡战场上尸体还能凑合,八百人就难办了。 好在残军中有不少低级军官,只要弄好建制,也就不难管理。 但一切都是建立在不饿肚子的前提下。 杨峥绞尽脑汁维持着后勤,靠野果、野菜、打猎、搜捡尸体,偶尔还能寻到一头马尸,勉强维持。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天气渐渐转热,马尸和猎物越来越少。 水源也越来越少。 而且骆谷中不止他们这一支溃军。 有时为了抢夺食物,同是魏军也会拔刀相向。 人饿极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杨峥亲眼看到有不少尸体有被剜剔的痕迹。 不过,人多了,人心就开始复杂起来。 即便是这八百人,也分成了几股势力。 雍凉军、武卫营、中垒营、中坚营…… 全靠庞会这个中尉将军压着。 杨峥身边也聚集了八十七名武卫营士卒,是残军中的第三大势力。 第一不是庞会,而是雍凉军,近三百人,由都尉杜展统辖。 杜展出身关中大族杜氏,在雍凉军中极有声望。 第二才是庞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雍凉军似乎将对大将军曹爽的怨气转移到杨峥身上,摩擦从未停过,不是争水,就是争食。 不过在庞会面前,大家还都是客客气气的。 “将军,辎重!发现蜀军辎重!”王阿息一脸狂喜回报。 庞会、杜展、杨峥以及几个屯长同时站起。 蜀军固然能在山林中穿插,但他们的辎重却不能,必须走骆谷。 骆谷的恶劣环境同样制约蜀军。 “敌人有多少?”庞会沉声道。 王阿息一愣,支支吾吾道:“一、一千、两千?” 斥候为耳目,一向是军中精锐,既要身手敏捷,还要头脑灵光,这些临时工显然不合格。 庞会脸阴沉下来,“到底是一千还是两千?” 周围瞬间升起一阵寒气。 庞会就像变了一个人,冷酷而严厉。 或许唯有如此,才能领军。 “一千蜀军!其余都是民夫。”王阿息全身一抖。 庞会低头不语,杜展瞥了一眼王阿息,眼神里带着幸灾乐祸。 “你们意下如何?”庞会目光扫过杨峥、杜展,以及几个屯长。 杜展抢先道:“我等出其不意,定能一举击溃蜀军。” 庞会又望向杨峥。 杨峥拱手道:“只能放手一搏。” 周围士卒眼中都闪着幽光,仿佛一头头饿极了的狼。 庞会站起身,扫了一眼众人,“不错,只能放手一搏!诸军随我截杀蜀军!” 以八百精锐偷袭一千辎重兵加上手无寸铁的民夫,胜算颇大。 王阿息在前带路,八百余人紧随其后,翻过两道山丘,就见到峡谷里蜿蜒着一条长蛇。 民夫推着木车,缓缓向前。 蜀军持长矛,护在辎重两边,军容肃整,士气高昂。 其中还有不少甲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百余骑兵来回巡戒。 杨峥粗略的看了一下,蜀军当在两千上下。 一看就是精锐。 诡异的沉默忽然弥漫开来。 众人脸上有了退缩之意。 但若是没有食物,这支八百人的队伍也将崩溃。 其实已经没有选择。 庞会的脸再次阴沉下来,“王阿息!” 王阿息的脸异常难看,小跑过来,跪在庞会面前,“将军恕……” 最后一个最字还没说完,“锵”的一声,环首刀已然出鞘,在所有人惊惧的眼神中,刀锋劈斩而下,王阿息的人头依然落在地上,脖颈中鲜血喷飞。 几点鲜血溅在杨峥脸上,还是温热的。 王阿息的人头缓缓滚到脚边,还未涣散的瞳孔对着他,脸上神情还混杂着惊讶和恐惧。 这几日庞会伤重,全是王阿息跑前跑后,不辞辛劳的照料。 如果连他都能随手斩杀,那么在场又有谁不能杀? 杨峥忍不住心中打了个哆嗦。 庞会一挽刀锋,刀刃上不沾一滴鲜血,冰冷的眼神扫过众人,“敢不用命者,皆如此人!” 众人一震,神情全都严肃起来。 “杨峥你引本部突前,吸引贼军主力,待其混乱,杜展引本部攻其后,本将攻其前!”庞会一道道命令扔下。 “诺!”杜展拜在庞会面前,眼角余光却盯着杨峥。 杨峥瞬间就明白了庞会的用意。 简而言之,就是以他为诱饵,冲乱蜀军,试探蜀军战力。 而如果蜀军临危不乱,战力强大,杜展和庞会很可能不会出手,坐视自己被蜀军吞灭。 杨峥心中升起寒意,说起来,他还是庞会的救命恩人,转眼就冲自己捅刀子。 “你听清否?”庞会森然的目光如同他手中的宝刀。 杨峥赶紧下拜,“诺!” “好,此次若能返回洛阳,本将为诸位请功,共享富贵,决不食言!”庞会的脸变得和蔼起来,收刀回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脚下,王阿息的血缓缓流淌。 杨峥深吸一口气,走回武卫营士卒之中。 众人虽然面有怨气,但军令如山,无人敢反抗。 武卫营作为魏国中军精锐,几十年来,几经辗转,从未失去血性和武勇。 杨峥一言不发,提刀走在最前。 这世道就是如此,人人都在刀尖上跳舞。 见多了死亡,自然就置生死于度外。 而且,以刚才的情况,只要敢说个“不”字,庞会一定毫不留情的砍下自己的脑袋。 你想抱大腿,大腿却想踩死你…… 心中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庞会翻脸无情,还不如一个人遁入大山。 “将军。”令狐盛低声提醒。 杨峥一个机灵,抛开脑海中的无数念头,集中心神应对眼前。 回望一眼,一张张坚毅的脸。 这些时日的相处,杨峥已经赢得了他们的敬重。 蜀军已在百步之外。 杨峥领着众人在草丛灌木中靠近。 蜀军非常警觉,前后不断有骑兵巡戒,还有五十步时便被发现了。 杨峥一跃而起,“杀!” “杀!”武卫营跟着跃起,怒吼着冲向敌人。 蜀军迅速做出反应,长矛架起,弯弓搭箭。 乱箭如雨。 身边不断传来中箭的闷哼声。 “杀!”杨峥也怒吼起来。 人被逼到了绝境,也就变得疯狂了。 几名中箭的士卒,只要没倒下,就怒吼着向前冲。 势若疯虎,一往无前。 八十七人仿佛变成八百人、八千人…… 蜀军训练有素,但被护在阵中的民夫们却受到了极大惊吓,四散奔逃,让蜀军阵列略微混乱起来。 “机会!”杨峥眼前一亮,一刀砍开刺来的长矛,躲开斜刺来的两支长矛,侧身撞入敌阵。 几乎是本能的挥动环首刀,身边带起一阵阵血花和惨叫。 单打独斗,杨峥或许不行,但在战场上,这种大开大阖的刀法颇为有效。 令狐盛亦步亦趋跟在身边。 两人合力,撕开一个缺口。 武卫营人人都是刀尖舔血多年的勇士,亦随之突入。 一旦近身,蜀军的长矛在此时反而成了累赘。 环首刀轻锋驰突,所向无前。 这个时候武卫营的骁勇完全体现出来,一人能战三名蜀军,四五人成列,互相配合,二十余蜀军无法靠近。 越是受伤,越是刺激他们的凶性。 只要没倒下,就奋力向前砍杀…… 然而,蜀军亦死战不退。 刀盾甲士从东西两面挤压,外围三十余骑兵狂奔而来。 杨峥感觉自己面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色。 身上中了两刀,虽未伤及要害,伤口却一直在流血。 令狐盛也全身是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杨峥猛然回望,发现能站着的只有四十余人。 有人被挂在蜀军骑兵的长矛上。 有人被刀盾手乱刀分尸。 有人被踩成了一滩血泥…… 厮杀至此,差不多大半个时辰,蜀军已经被调动起来,民夫、士卒自相冲撞,乱象已现。 而东面山丘上,没有丝毫动静…… 难道庞会放弃自己了? 杨峥如坠冰窟。 众人被围在垓心,背靠背。 蜀军乱矛攒刺。 四十余人变成三十人、二十人、十人…… 杨峥满脸血污,自忖今日要葬身于此,心中万般不甘心,他从未想过要在这乱世中大富大贵,只想活着,并且活下去。 简单的愿望成了奢望。 心中的郁闷冲到嘴边,大吼一声:“庞会——”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庞会—— 庞会—— “昂——” 东面山丘上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嘶。 战马人立而起,马上之人黑甲青缯,犹如九天之上的神将,手中长刀如同一团烈日,长刀挥下,烟尘大作,草木杂树都跟着摇晃起来。 “杀!” 喊杀声在山谷中来回传动,似有千军万马在山丘之后。 蜀军全都惊讶的望着东面,忘记了眼前的厮杀。 就连杨峥也呆住了。 庞会的出场实在太过震撼,犹如神助。 由此可见,他这个中尉将军也不全靠其父荫庇。 “杀!”庞会策马从山丘上一跃而下,身后百余甲士,宛如神剑从天而降。 几十个悍勇蜀军兀自挺矛在前。 但转眼就被愤怒的魏军淹没。 无论是雍凉军、武卫营、中垒中坚,都是厮杀了几十年的强军。 民夫们四处乱窜,恐惧亦随之扩散。 庞会一马当先,手中宝刀一挥,借着居高临下的马势,两颗蜀军人头飞起。 魏军兵分两路,一前一后包抄,仿佛张开的血盆道口,欲吞掉蜀军。 终于,蜀军崩溃了,扔下武器,向南逃窜。 即便有些悍勇之辈固守阵脚,但终究无法挽回败局。 杨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血水一起滴下。 令狐盛掷刀于地,怒道:“好个庞会!” 第六章 算计 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你小子不错,这次回去,我定要给你请功。” 庞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春风。 他能当什么都没发生,杨峥却不敢,更不会忘记他砍下王阿息人头时的心狠手辣。 挣扎的起身,给他行礼,“拜见将军。” “你我之间无须多礼。”庞会一脸热情,“这次多亏你,我们截获了三千石粮,盔甲兵器一千套。” “何以如此之少?”杨峥不由得惊讶起来。 庞会笑道,“不少了,蜀国一州之地,国力凋敝,怎能跟我大魏比?若是从蜀中运粮至此,三万石能余下三千,已经不少了。” 历史上诸葛亮历次兴兵,都为运粮费尽心思。 蜀国固然有山川之险,但正因为山川阻隔,让诸葛丞相的北伐大计难上加难。 “这次能吓退蜀贼,多亏杜展。”庞会有意无意道。 “杜展?”杨峥眉头一皱。 “不错,正是他献上的疑兵之计,掐准时机,方有此大胜!当然,你浴血奋战,功劳不在他之下。” 杨峥心中一阵愤恨,出战时五十多人,回来只有四人。 功劳却是杜展的。 正欲争辩,忽然见到庞会眼中闪过一丝幽光。 心中一动,庞会外表粗豪,实则心思深沉。 难道是在故意挑拨?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自己跟杜展斗的越狠,他对这支残军的掌控力便越强。 这也算带兵的惯用手法。 “你好生养伤,剩下的事不必管了。”庞会见杨峥久久不语,顿时也没了寒暄的兴趣。 庞会走后,令狐盛冷哼一声,满脸怒气,“庞会欲转换门庭。” “哦?”杨峥看着令狐盛,似乎他比自己知道的更多。 两人在战场上互相扶持,杨峥已经把他看成自己人。 王喜、赵登过来凑热闹,被杨峥笑着赶走。 “雍凉之地已成司马氏根基,国中大将,如郭淮、陈泰、邓艾、石苞、王基皆其门下,先帝换夏侯玄都督雍凉,也丝毫没有减弱司马懿的影响力,大将军欲借伐蜀之战,增强对雍凉军的掌控,瓦解司马懿的势力,可惜功亏一篑,司马懿的声望越发高涨,庞会见大将军不行了,欲投司马氏门下!”令狐盛两眼泛光。 原来司马懿的势力已经如此庞大了。 杨峥记得司马八达,全都身居高位,又与世族互通姻亲,这么多年的盘根错节,俨然已是庞然大物! 曹家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如今,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这才是天下大势、天命所归。 司马氏不造反才是怪事。 自古只有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极少。 或许以前的庞会站在曹氏一边,但这场大败,也足以让他转换门庭。 自己出身武卫营,是曹爽的亲信,正好拿来作投名状。 至少向雍凉军表明了立场。 所以雍凉军才和他是一条道上的,自己才是外人。 可惜了那些英勇奋战的武卫营兄弟,全都成了炮灰。 人心何其险恶。 不过,这也让杨峥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历史上高平陵之变,曹爽一脉全都被司马懿赶尽杀绝了…… 那自己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能再跟曹爽混了。 见杨峥沉吟,令狐盛冷笑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庞氏乃西凉外人,又非大姓,司马氏未必看得上他。” 杨峥苦笑一声,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不过令狐盛能知其中深意,想来也不是身世也不简单。 他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好问。 第二日,却见杜展的雍凉军正在斩杀俘虏。 一列一列的蜀军和青壮被按下头,跪在坑前,其中还有不少半大孩子和苍发老者。 刀锋过处,一颗颗神情麻木的人头滚落。 尸体被踹入坑中。 雍凉军一阵大笑。 杜展兴致高昂,庞会也看得津津有味。 战场上再惨烈,杨峥都能接受,各为其主各为其国,但眼前之事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将军!”杨峥拜在庞会面前。 “哦,是兴云啊?所来何事?”庞会心情很好,有了粮食就能召集溃军。 杨峥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装作如从前那般尊重他,“自古杀俘不祥,我们现在正缺人手,何不利用这些人为我们运送粮食?” 庞会笑道:“兴云仁义,然我们是在溃逃,若遇战事,这些人必会反叛,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说话之间,又有几十颗人头落地。 杨峥竭力稳定心神,“真遇战事,可令其为前驱,冲散敌军。” 庞会笑而不语。 杜展冷笑道:“这么说来,杨将军是怜悯蜀人?” 此言明显是在挖坑,等着杨峥往里面跳。 自刘备入蜀起,魏蜀连年大战,仇恨经年累月,越积越深。 前有定军斩夏侯,后有木门射张郃。 家家户户跟蜀人都有血债。 果然,周围雍凉军、中垒、中坚营的人投来愤怒的目光。 即便如此,杨峥依旧不吐不快,“上天有好生之德,将军……” “够了。”庞会出言打断,脸上闪过不悦之色,“不必多言。” 说完转身就走。 杜展投来玩味的眼神。 杨峥心中一叹,自己终究是无能为力。 忽然想到,即便庞会听取自己的建议,安知这些蜀人不会反抗? 残军经此一战,锐减至四百余人,根本没有精力管控俘虏。 而杀俘才是最合理最效率的。 这是乱世的法则,无从更改。 越往北走,遭受的阻击就越大。 蜀军集重兵于沈岭,附近山岭几乎都在他们手中。 穿过沈岭就是关中,对雍凉军来说就是回家了。 从沈岭逃难的溃军得知前方形势不容乐观。 出征时的十余万大军与六万民夫,或渴死,或被俘虏,或殒命战场,或被大山吞噬,剩余之众不足六万。 大将军曹爽督军猛攻十余天,死战不休,伤亡惨重,仍然不得寸进。 不过,蜀军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兵力上蜀军还是落在下风。 所凭不过是山岭险要。 除了庞会这支残军,还有不少溃军从南面汇集而来。 费祎、王平扼守沈岭,蒋琬驱兵从后掩杀。 庞会召众人议事。 杜展如今风头正盛,率先发言:“以属下观之,蜀军自兴势山至此,转战四百里,军势已疲,数日之内,我军必能突破沈岭。” 魏军从骆谷进攻汉中不利。 同样,蜀军从汉中攻入骆谷也不利。 补给同样也是一大难题。 这场大战至此已经四个月,蜀军反攻也持续近一个月,杜展所言“军势已疲”,并非虚言。 庞会习惯性的将目光转向杨峥,“你觉得如何?” “我军之败非战之罪。”杨峥很想说败在主将无能,最终咽了回去,“而是败在地形,蜀国并无全歼我军实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费祎、蒋琬必不会死战!属下以为,此战将很快结束。” 庞会点了点头,“不错,今日诸军饱食,明日拂晓进军,与大将军会合!” 第七章 会军 曹爽领兵伐蜀之初,太傅司马懿多次力谏不可。 然而司马懿越是劝阻,曹爽伐蜀之心越是坚定。 如今十余万大军伐蜀失利的消息传回,洛阳朝廷惶惶不安。 司马懿的声望无形中再次高涨。 若论兵略,朝中还有何人能及? 洛阳被曹魏营建多年,宫阙万间,楼台林立,仿佛又恢复了昔日大汉的繁华。 司马府前车水马龙,朝中重臣皆来拜会,却全都被挡在门外,连心腹蒋济都不得入内。 门吏只推脱是老病发作,不能见客。 外间一片心急火燎,府内却一片祥和。 水榭之中,司马懿正与司马师对弈。 微风拂过,垂柳摇动,池中清水掀起阵阵涟漪。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司马懿执黑子,随意落在棋盘中。 随心之举,看似无关紧要,却令司马师踌躇不前。 “你心中不宁,这棋不下也罢。”司马懿将手中黑子放回罐中,“这么多年,你这涵养功夫算是白练了。” 司马师惭愧,“儿本就不是父亲的对手。” 司马懿淡然一笑,脸上皱纹挤在一起,龙钟老态一览无余,只不过偶尔眼中会掠过一道精光,“说吧。” 司马师恭敬拱手,“曹爽惨败,十万大军折损近半,雍凉、中军大为不满。” 司马懿长长一叹,“国家积蓄数年,子孙不肖,一朝废弃,郭淮退出了吗?” “郭淮一接到父亲的密信,就提前撤出骆谷,毫发无伤。”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此战之后,曹爽必大失众望,在军中无以立足。”司马师说话的速度极慢,仿佛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要琢磨一次。 司马懿站起,望着满池春水。 燕子一前一后,在水面上轻点两下,几尾游鱼缓缓游动。 “若无此败,天下将于十年内一统,可惜、可惜。” 司马师不以为然,“曹爽庸碌无能,夏侯玄沽名钓誉,他二人何德何能,能成此大功?天以此功待我父子!” 司马懿冷冷的看了一眼司马师,“这一池清水,终究会被风云搅动。” 司马师肃然。 父子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忽听门人来报,中书监刘放与右光禄大夫孙资求见。 别人不见也罢,但这两人是曹魏四朝老臣,参与中枢机要之事四十年。 深得曹魏诸帝倚重,在朝中名望不在司马懿之下。 明帝本欲托孤于曹宇、秦朗,是他二人力排众议,推举司马懿。 “此非父亲久候之人?”司马师笑道。 司马懿微笑不语。 沈岭。 蜀军的疲态远远超过杨峥的猜想。 沿途北进,的确有蜀军拦截。 但都是一些二流军队。 庞会一马当先,轻松的杀透重围,且战且走,沿途还收拢不少溃军。 此刻沈岭已经变成血岭。 尸体堆积如山,山崖都被染红。 魏军伤亡固然惨重,但蜀军伤亡也不小。 双方其实都精疲力尽。 魏军营垒立于谷中,旌旗遍布,斥候游骑往来其中。 尽管大将军曹爽欠缺军略,但魏军深陷绝境,上下同心,人人都有死志。 杨峥跟着庞会被带入中军大帐。 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与记忆中的重叠。 他们看向杨峥也充满了欣喜。 似乎还带着一丝敬重。 一瞬间,杨峥才真正感觉找到了依靠。 中军大营之内,上首两人,左右文武各成一列。 背后一众甲士按刀而立。 尽管骆谷中环境恶劣,大军缺水缺粮,但营帐之中的人都面色红润。 “末将拜见大将军、都督。”庞会单膝跪礼。 杨峥和杜展都跟着跪了下去。 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的扫着上首的两人。 一人身形肥胖,眉眼温和,仿佛洛阳市井间的和蔼长者,只有富贵气,没有锋芒感,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杨峥知道这人就是势倾四海、声震天下的大将军曹爽。 旁边一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儒雅非凡,长相、气质都远超后世明星。 此人就是夏侯玄。 传言他与何晏、司马师都是名震天下的帅哥。 “伯广一路辛苦了。”曹爽从帅座上站起,亲自下来搀扶庞会。 这个时候称庞会的字,无异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末将无能,只带回这么些兄弟。”庞会就势站起。 “伯广何出此言?此战非你之罪。”曹爽边说,目光便挪向身后,忽然停留在杨峥身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兴云,你还活着?” 杨峥一愣,暗道跟你有这么熟吗? 心中虽是这么想,但仍旧要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状,“大将军!” 曹爽快步走来,一把扶起杨峥,眉眼间的喜色绝非作伪,“当日在青木峡,若非你死战,突破蜀军的封锁,我等安能至此?本将亲眼见你被擂木击头……” 边说边伸手摸杨峥的脑袋。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杨峥惊呆了。 这还怎么跳槽? 难道穿越的这个原主还是个猛人? 但自己三国演义看了前后二十遍,各种三国网文看了不下一百本,没听说过有姓杨的牛叉人物啊。 西晋倒是有几个姓杨的权臣,不过被一个女人灭了三族。 可惜现在不是隋朝,唐末是有杨吴,宋朝有杨家将。 最大的可能就是跟随曹爽,一起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史书从来都是记载胜利者的。 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么拉拉扯扯的,周围看来的眼神逐渐变味。 这时代搞基的人大把,特别是这些权贵,蓄养男宠都成了风潮。 杨峥心中一阵恶寒。 自己长相虽然比不上大帅哥夏侯玄,但五官硬朗,有男儿的阳刚之气,身材也颇为健硕…… 万一曹爽好这一口? 曹爽这个名字听起来都有些不正经…… 左右首的两个文士眼神明显有些不太一样。 其中一人尖嘴猴腮,眼神阴勾勾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杨峥不动声色的挣脱曹爽的手,“能再见大将军,实乃天佑之。” 夏侯玄也咳嗽了两声,提醒道:“大将军,几位将军几经艰难,归来不易,宜好生休息。” 曹爽朗声大笑,“不错、不错,兴云归来,我军必破沈岭,来人,带兴云下去好生休息。” 而庞会、杜展则就这么晾着。 杨峥心中忍不住腹诽,难怪曹爽斗不过司马懿,庞会才是他该拉拢的对象。 有什么话私下不能说?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搞得这么基情四射,这不是把自己推火上烤吗? 有了庞会的前车之鉴,杨峥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了。 如果前三国是看谁会砍人谁的刀子狠,后三国就看谁会玩心眼。 第八章 忽变 自从穿越之后,杨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不是提心吊胆,就是为食物发愁。 夜里睡觉都要抱着刀,还不敢睡熟,生怕半夜被野兽叼走,或被蜀军割了脑袋。 眼下回归大军,心中总算踏实了。 也就睡的特别沉。 梦中闪过一道道身影,前世今生,不断重叠,有前世父母、上司,有今世的老父,有大将军曹爽,有那死去的武卫营兄弟,甚至还有庞会…… 不过最深刻的却是一道朦胧的身影,教自己读书,教自己习武,但无论如何,始终看不清那张脸,只觉得他的眼睛如刀锋一般锐利,穿透了迷雾,刺入自己脑海中,如同印记。 似乎自己身上也缠绕着迷雾。 一觉醒来,五月的阳光正灿烂。 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伤口也不那么痛。 “将军醒了。”赵登一脸欣喜。 王喜、令狐盛也围在身边。 杨峥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却忽然听到外间隆隆的战鼓声。 “大将军正在攻打沈岭。”令狐盛望着营帐之外。 虽然知道沈岭必破,但付出多大代价,就是两说了。 此次兴势之战,蜀军三四万的兵力,挡住曹爽十二万大军,王平、费祎足称当世名将。 而且费祎还是以政略著称于世,他绝不会轻易放草率过沈岭。 过不多时,外间传来厮杀声。 杨峥与令狐盛、赵登、王喜走出营帐,只见北面山坡上,无数黑甲魏军冲向山岭。 山岭之上箭如飞蝗,擂木滚石如雨纷纷而下。 魏军还未冲上半途,已经伏尸遍地,鲜血如同溪流一般缓缓流淌而下。 传说蜀军的弓弩都是诸葛丞相特制的,五十步内能透重甲。 正是这些弩兵,极大克制了魏国的铁骑。 但弓弩对后勤压力很大,箭矢也是消耗品。 战鼓声渐渐急促起来,付出一定的伤亡,魏军士卒仍旧亡命向山岭发起进攻。 大将军曹爽与雍凉都督夏侯玄亲自督阵,武卫、中垒、中坚、雍凉诸军皆奋力向前。 无论士卒心中怨气和不满多大,回到关中是一致的愿望。 杨峥此前见过的都是小场面,两三百人的械斗,而现在是漫山遍野的大场面,无数大好儿郎慷慨赴死,他胸中也不禁热血沸腾,居然没有丝毫的胆怯。 或许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身份,以及这个时代。 又或者他心中原本就有一个英雄梦。 想来书中记载万军之中取敌上将头颅,是何等的雄壮。 杀声震天,苍天亦为之变色。 半个时辰后,蜀军箭雨渐渐稀落起来,而山坡上,到处都是箭支,仿佛芦苇林一般。 就连擂木和滚石都稀少了。 魏军以人命铺出一条血路。 十几个骁将提刀冲在前列,如同洪水,自下而上涌上山岭。 不到一个时辰,蜀军的旗号一一被斩落,山岭上全是黑甲。 蜀军向山林中退去。 北面各岭的战斗也差不多结束了。 漫山遍野响起魏军的欢呼声。 身边的赵登、王喜跟着欢呼。 杨峥也忍不住欣喜,回到关中,就向曹爽请求外调,混个屯田司马、县尉总不难吧? 若曹爽念着情分,弄个刺史当当,岂不是成了一方诸侯? 不过这只能是做梦。 但凡能在曹魏担任刺史的,无一不是世家大姓。 家族根基深厚。 自己这种情况,就不要幻想了,上去了也坐不稳。 无论如何,先脱离他这艘破船再说。 也许原主对曹爽有主仆之情,但杨峥没有。 所以没什么心理负担。 总不能看着前面是个大坑,眼睁睁的往里面跳吧? 心里打着算盘,身边令狐盛道:“蜀人根本就没想死战,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蜀人必会在后掩杀!” 这句话是孙子兵法中说的,杨峥这个后世人知道不足为奇。 但从令狐盛口中说出就不简单了。 这时代不是什么人都能接触兵书的,其实无论什么书都被世家大族垄断。 当年刘备入蜀,连本尚书都找不到,还是诸葛亮凭记忆默写。 自曹丕采纳陈群之策推行九品官人法以来,朝中官爵便被垄断了,但凡在朝中立身的,都有深厚背景。 名将张郃在官渡大战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入曹魏以来,兢兢业业,屡立战功。 名分给的高,却一直在外围晃荡。 司马懿后起,轻松压在他头顶。 就连曾经的下属郭淮,凭借太原郭氏,举孝廉出身,短短几年便盖过了张郃。 包括司马懿在内,曹爽、夏侯玄、郭淮等等,世代为官为将。 魏国到处是官二代将二代。 三国已然进入讲究出身的时代。 前三国的那个英雄起于草莽的时代已经远去。 “子谦说的不错,蜀军必会从后掩杀!”杨峥附和令狐盛道。 沈岭缺口被打开,魏军也失去了斗志,一拥而上,争抢着道路,场面忽然变得混乱起来。 杨峥看着东西两面的山林,大群的鸟雀惊起。 “蜀人还有埋伏,我们也走!” 其实不用杨峥吩咐,周围的人全都动了。 司马懿出道以来,擒孟达,战诸葛,灭辽东,逼退孙权,用兵犹如鬼神,潜移默化间,成为曹魏的顶梁柱。 而此次伐蜀,是魏国近十年来少有的大败,越发衬托出曹氏的无能。 魏军乱成一团,诸将皆不能制,场面渐渐失控。 山口就那么狭窄,诸军自相践踏,很多人从山岭间滚落。 就在此时东西林中,呐喊声震天,蜀军忽然杀出,后方也烟尘滚滚,似乎是蒋琬领军杀到。 人在绝地,自然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而现在通往关中的缺口打开,看到一丝希望,没人愿意死战了。 羽箭再次如暴雨一般泼下,比刚才更为猛烈。 后方甚至还有骑兵践踏地面的声音。 人群更加慌乱,盔甲、兵器丢了一地。 刚刚还众志成城,转眼间就变成了溃败。 如此形势,恐怕孙吴复生,也无能为力。 四人被乱军裹挟,身不由己的被推向山口。 忽然之间,听见乱军中有人呼喊,“不要乱、不要乱!” 是曹爽的声音! 杨峥远远望了一眼,只见曹爽、夏侯玄等一干人被几百亲卫簇拥着,狼狈的向北逃窜。 周围乱军,哪还管什么大将军大都督,胡乱冲撞。 就连曹爽身边的亲卫,也有人悄悄逃散了。 大将军的威严早已扫地。 后方铁蹄滚滚,东西两侧俱有蜀军杀来。 人群更加慌乱。 危急时刻,杨峥见东面山丘上一杆庞字大旗立起,西面也有一将挥军抵挡。 勉强阻遏住蜀军。 然而曹爽的情况更加恶劣,数股蜀军精锐望着他的那杆牙旗杀来。 这档口杨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自己的命要紧。 跟着乱军向北逃窜。 还没跑两步,就听见后面曹爽的呼喊:“兴云助我!” 杨峥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 这么多人,曹爽怎么就看见自己了? 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 心中不由升起阵阵恶寒。 第九章 谶语 “大将军乃国家柱石,皇室宗亲,不可落入蜀人之手!”令狐盛低声道。 皇室宗亲杨峥承认,国家柱石就有些名不副实了。 不过令狐盛的话说的没错,曹爽若是折在此地,恐怕他这个“亲信”回去也没好果子吃。 “杨峥在此,大将军勿惊!”杨峥拔出长刀,走向中军。 当然,曹爽不止喊了杨峥一个,还有其他的将领校尉,身边总算聚集了两三千人。 不过杨峥总感觉这些人的神色有些难看,宛如上坟一般沉重,如丧考妣。 夏侯玄哀叹一声,“遭逢此败,我等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杨峥以为他要拔剑自刎,谁知只是哀叹,就没下文。 “若非前锋郭淮退出战场,我等何以遭逢此败?必是司马懿教唆!”那尖嘴猴腮的文士满脸怨毒。 其实出征的几人,也就郭淮一人可称良将。 可惜这员良将跟曹爽不是一条心。 “玄茂休要再言,司马太傅一再来信,让我等退军,如今又岂能怪他?”夏侯玄一脸正色。 原来这个尖嘴猴腮就是大名鼎鼎的邓飏、邓玄茂。 此人为名将邓禹之后,与何晏、丁谧一起辅佐曹爽。 曹爽辅政之初,克己复礼,低调行事,对司马懿恭敬有加,事之如子侄,每有大事,必与其协商,二人曾有过一段蜜月期。 后,何晏、丁谧、邓飏党附曹爽,风向就逐渐变了。 三人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或浮华,或贪赃,或阴险,逐渐把曹爽带歪了,时人称之为台中三狗。 名将臧霸之子臧艾为求官,以其父侍妾贿赂,一个敢送,一个敢收,闹得满城风雨,洛阳人戏称:以官易妇邓玄茂。 曹爽争权,排挤司马懿,便是出自三人策划。 这些事情洛阳人尽皆知,杨峥略一回想,脑海中的记忆碎片逐渐汇聚成一个整体。 “此事暂且不论,渡过眼前为妙!”曹爽到底有几分大将军的见识,不纠结于眼前。 几万人争过一个山口,拥挤可想而知,很多人都没挤过去,就被践踏致死。 后方,蜀军的骑兵已经赶到,肆意冲杀。 士卒惨叫连连,却没有一人回身抵挡。 由此可见军心乱到什么地步。 “事已至此,不可再拖延,你等护着大将军速速北还。”邓飏发号施令。 然而周围士卒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屑和愤怒。 做人能混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不容易。 想其先祖邓禹为云台二十八将之首,辅佐光武中兴汉室,没想到后代退化至此。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此言非虚。 不屑也罢,愤怒也罢,周围士卒都照做了。 一群人在乱军中蜗牛一般向前涌动。 而三面蜀军都望着牙旗杀来。 邓飏似乎发现了端倪,劝道:“大将军,此乃非常之时,可弃牙纛仪仗,轻兵向前。” 曹爽断然道:“牙纛仪仗乃三军威仪,旗在,三军才知本将在,旗不在,军心立时崩溃,忠勇之士亦不能持!” 杨峥忍不住刮目相看,暗想曹爽还是有几分胆色的。 谁知邓飏眼珠子一转,目光在众人间扫来扫去,落在杨峥身上,嘴角勾起一丝诡笑。 杨峥身上顿时升起阵阵凉意,仿佛被毒蛇盯上。 “大将军果然智勇,然大将军乃国之干城,大魏不可一日无大将军,旗号可留于此,着一勇将穿大将军盔甲,守护牙纛,大将军先行出沈岭!”邓飏拱手道。 “此言不错,昭伯乃先帝托孤重臣,不可立于险地。”夏侯玄也附和道。 曹爽属于典型的耳朵软,刚才的一丝主见迅速消退。 还没说话,邓飏就抢先道:“杨将军忠勇可嘉,青木峡一战神勇无敌,伤而不死,必有苍天护持,此重任非杨将军莫属。” 我去年买了个表,杨峥恨不得破口大骂。 这厮对蜀军束手无策,搞自己人倒是挺有一手。 早知道这回事就不来凑热闹的,蒙着头跑了得了。 这时代怎么回事,到处是坑? 忽而想到昨日中军大帐,曹爽与自己那么亲近,一定是招来了邓飏的嫉妒。 曹爽“深情款款”的眼神也看过来,“兴云父子三代为我家部曲,其祖殁于河西,其父殁于辽东,某怎可陷其于此!” 这话还听着像样。 原来自己跟曹爽是这样的关系。 杨峥记得三国时的部曲形同于家仆,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为将领私人所有。 然而还没高兴几秒钟,曹爽话锋一转,“然唯有兴云能担此重任!” 杨峥差点没被喉咙里的老血呛到。 这他娘的什么逻辑? 刚说不让自己陷其于此,转眼就变卦,要推自己进火坑。 周围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齐齐望过来。 杨峥还未答应,曹爽已经开始脱盔甲了。 说到底,曹爽终究是个生性凉薄之人。 这个时候,拒绝只能死的更快,干脆装忠心装到底,“大将军放心,属下必肝脑涂地!” 曹爽又抓住杨峥的手,眼中涌出几滴泪花,“兴云定要安然回来!” 两个大男人动不动牵手,实在让人心中发毛。 情分是有的,只不过这纸糊的情分终究没有他的性命重要。 杨峥脱下自己的盔甲,穿上曹爽的黑光甲。 曹爽的东西当然不是凡品,虎头肩吞,狮蛮腰带,威武霸气,顿时感觉威猛无比,比之前盔甲轻便。 感觉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曹爽看的啧啧称奇,“兴云他日定为大将军!” 这随口一言,顿时令在场之人都惊愕了。 曹魏大将军第一任夏侯惇,第二任曹仁,第三任曹真,第四任曹宇,第五任曹爽。 从未有外人担当过此任。 夏侯玄轻轻咳嗽一声。 邓飏的眼神更加怨毒。 曹爽却不知语失,兴致颇高,解下腰间长剑,“此剑名为华铤,乃文皇帝铸造三剑之一,现借于你!助你杀敌,为国建功。” 虽然知道曹爽是在坑自己,但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情分的。 否则也不必这么多废话。 杨峥接过长剑,下拜谢恩。 “昭伯,军情紧急,不宜在此迁延。”夏侯玄提醒道。 曹爽这才在众人的拥簇下动身。 他没回头,倒是邓飏回头看了一眼杨峥,眼神中带着莫名的神色。 第十章 断后 如果曹爽决心一战,振臂一呼,上下一心,蜀军未必能讨到好处。 毕竟兵力优势摆在这儿。 但曹爽已经没有胆量再战,只想回到关中,回到洛阳。 主帅都如此,士卒又怎会卖命? 杨峥看了看左右,留下来的四五百人,本来就是被曹爽抓的壮丁,建制不同,人心不齐。 后方千余蜀军骑兵如秋风扫落叶。 惨叫声传来,诸人面有惧色。 “列阵、列阵!”令狐盛大声喝令。 但士卒你望我、我望你,忽然大吼一声。 杨峥以为要玩命,谁知他们扔下武器转身就跑…… 曹爽的牙旗“轰隆”一声,倒在尘土里,大将军的仪仗扔的遍地。 就连一同血战的王喜也跑了。 杨峥呆立当场。 赵登也眼神犹豫,躲躲闪闪。 人心如此,何以为战? 杨峥心中哀叹,终于明白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眨眼之间,身边又只剩下五六十个武卫营。 杨峥连叫喊的心情都没有了。 “懦夫!”令狐盛愤愤不平,拔刀欲斩身边的溃兵。 杨峥拦住了他,这个时候杀人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省些力气。 曹爽前脚才走不到半个时辰,后脚就崩溃了。 赵登神色一阵闪烁,最终咬咬牙,转身离去。 杨峥心中忍不住一阵失落。 这乱世里,并不是所有人能走到一起。 “徒死无益,不如北走。”令狐盛终于放弃了。 杨峥感觉有些对不住曹爽所托,但眼下形势,已是回天乏力。 “走!”他没有犹豫,逃过眼前的这一劫,大不了脱了这层官皮,找个深山当土匪,无拘无束。 众人混杂在人群当中,一同北逃。 蜀军骑兵异常狡猾,只在两翼冲杀落单之人,造成更大的混乱,让魏军自相践踏。 而最大的威胁正是自己人。 乱军中被裹挟,互相冲撞。 倒下去的人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一声声惨叫在耳畔响起。 就在此时,令狐盛闷哼一声,被周围慌乱的人流撞倒。 回望时,他的身影已经被淹没。 两人这些时日的切磋,又在战场上互相扶持,早就成了过命的兄弟。 没有他,杨峥早死在庞会的算计下。 “子谦!”杨峥分开人流,返身寻找令狐盛。 周围人头攒动,哪还有半个人影? “闪开、闪开!”杨峥心中忍不住一阵焦躁。 最危难的时候,令狐盛没有放弃他,并肩作战,杨峥岂能放任他被乱军踩死? 但人实在太多了。 外围蜀军骑兵不断抛射箭支,引起更大的混乱。 危急时刻,杨峥怒而拔剑,大吼一声:“让开、让开!” 或许是杨峥一身盔甲起了作用,十丈之内,人流忽然稍稍停滞了一下。 但转眼,就有一个都尉模样的人啐了一口唾沫,继续向北逃。 情急之下,这些时日被压抑的怒火忽然从心中窜起,熊熊燃烧,杨峥根本没有思考,本能一般的手起剑落,长剑发出猛烈的呼啸,似乎割开了周围的空气。 那都尉身上忽然爆出一团血花。 他不可思议的望着胸前长长伤口,缓缓倒下。 而他的鲜血也溅了杨峥一脸。 周围出现瞬间的安静。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杨峥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自相践踏者,皆同此人!” 大概原主也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在记忆深处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 “将……军……”令狐盛被几个武卫营的兄弟扶着,胸前插着一支羽箭,身上全是被踩踏的痕迹。 看到他还活着,杨峥心中的石头才缓缓落下。 武卫、中坚、中垒诸军都认出这幅黑光甲,缓缓向杨峥靠拢。 人群忽然镇定了一些,不再那么慌乱。 无论中军还是雍凉军,常年战争之下,都是战场上的佼佼者。 “各归本阵,不得慌乱,结阵而守,缓缓而退!”杨峥持剑而立,回想起当初在军队的日子,军人的热血渐渐在身体中苏醒。 有了命令,周围的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几百人簇拥着,组成一个个小阵。 混乱会传染,秩序也一样。 不断有人加入,转眼间就形成了一个两三千人的阵列。 几个低阶军官维持着阵列。 魏军军纪历来严明,特别是司马懿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来,赏罚必信,号令如山。 只不过曹爽没有司马懿的威信,数月以来,十余万人被三万蜀军压着打。 他的无能让老曹家的尊严被踩在地上。 军心由此生怨,关中亦为之虚耗。 杨峥的队伍自然吸引了蜀军的注意,两支无当飞军向他们突进,骑兵也来凑热闹。 有了阵列,人心就稳了,互相之间找到了依靠。 尽管还是有人逃离,有人被冲散,但已经没有之前兵败如山倒的惨象。 一些军官指挥各自部众抵抗。 绝大多数伤亡都是来自互相踩踏,真正死在蜀军手上的其实不多。 杨峥与一众武卫营、中坚营、中垒营士卒挡在阵前,缓缓而退。 黑光甲防御惊人,刀箭不能入。 华铤剑扫过,锋锐无匹,彪悍的蜀军身首异处,其他蜀军皆面有惧色。 令狐盛指挥士卒端起长矛,如同荒野间忽然生出一片芦苇林。 将为兵之胆。 立在阵前的杨峥,穿着曹爽的黑光甲,兜鍪罩住了半张脸,手持华铤剑,周遭魏军胆气大增,恢复了往日的精锐与勇悍。 自己骨头越硬,敌人就越软。 蜀国疲敝,人口不及魏之五一。 是以历来用兵都极其谨慎。 诸葛丞相爱兵如子,不肯行险,每战皆堂堂正正,以一州之地威压曹魏,固然是其绝世之才。 费祎与蒋琬都继承了诸葛丞相的谨慎,二人上任以来,爱惜国力,立即就限制了姜维的兵权。 此番大战,姜维也被排除在外,留在涪城防备孙吴。 所以杨峥明显感到蜀军不愿死战,只在消耗和绞杀有生力量。 后军强硬,蜀军转而去攻击两翼。 杨峥压力大减,回到阵中时,全身嵌满羽箭,仿佛一只刺猬。 士卒们的眼神充满了敬意。 令狐盛眼中噙着泪水,“多谢将军。” 以前叫将军,多少是寒暄,而现在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 杨峥却深知自己能活下来,并不是自己多勇猛,而是蜀军的心思不在这里。 精锐蜀军都依托东西山势,居高临下夹击。 死贫道不死道友,眼下形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还没高兴多长时间,西面山丘上一阵惨叫与呼喊,已然被蜀军突破,一杆“汉镇北大将军王”大旗在山风中飘展,原来是王平击破了西面魏军,无当飞军杀入溃军之中,所向无前,刀斧过处,血流满地。 魏军登时大乱。 蜀军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疯狂涌入,肆意砍杀。 并且东面的庞会部也有崩溃的迹象。 眨眼之间,杨峥所部就有被截断的危险。 令狐盛急道:“将军速退。” 第十一章 破围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令狐盛话音刚落,有人退的比他们还快。 东面庞会放开山道,领军向北退走。 如此一来,等于把后军全部卖了。 败退的魏军被拦腰斩断。 杨峥搏来的一丝生机荡然无存,并马上陷入前后夹击的危险局面。 战场上人喊马嘶。 杨峥忽然怀念起前世的军旅生涯,永远可以相信背后的战友。 记得有一次抗洪抢险,所有人手挽手冲入洪水中,以身体挡住激流,为背后战友筑堤争取时间,没有一人后退,没有一人胆怯。 而现在是个什么鸟世道? 不仅要防着前面的敌人,还要防着背后的袍泽。 相互之间难以真正的信任。 魏军完全有反击的力量,却只顾着逃命。 完全能挡住蜀军的侵袭,让更多的人活着回到关中,却人心不齐,任由敌人砍杀。 转眼之间,就陷入了绝境。 大概有万余魏军被截留在后面。 眼看山口就在前面两三里处,生路却断绝了。 如果曹爽靠谱一些,令一军回援,自己还有抢救的余地。 但杨峥不抱这种希望。 靠人还不如靠自己。 场面又混乱起来,蜀军尚在合围,杨峥大吼一声:“冲过去!” 事已至此,只能以乱打乱,杀出一条血路。 “跟上将军!”令狐盛紧随其后。 旋即诸军都跟上。 杨峥一马当先,总算鼓舞起魏军的斗志。 “杀!” 每一个都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 生路被截断反而让士卒们萌发死志。 战场瞬间沸腾起来。 士卒如蚂蚁般为了一线渺茫生机搏命。 几支羽箭贴着脸飞过,几根长矛望着胸口面门刺来…… 杨峥麻木的挥动华铤剑,剑锋过处,长矛断裂,盔甲破开,血肉分离…… 杀戮仿佛永无止境。 “咄!”一声断喝,紧接着,一条长槊然如毒蛇一般刺来。 锐风扑面,杨峥猛然惊醒,身体本能的躲闪。 然而那条长槊如影随形,“刺啦”一声,挑落兜鍪,杨峥一头乱发飞舞,一连退了六七步,才止住那一槊的冲势。 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却是一员蜀将,高头大马,长槊在手,威风凛凛,眼中杀气犹如电芒。 正是之前见到的蜀军大将王平! 只这一槊,杨峥就知道不是对手。 身后一众铁甲,或提长刀,或持利斧,或挽强弓,无当飞军的彪悍之气溢于言表。 一槊未中,王平翻身复来,长槊抖动,一名武卫营咽喉中一槊,带出一蓬血雾。 那士卒疯狂的抓着自己喉咙,全身扭动,三四个呼吸间,轰然倒下。 杨峥心沉入谷底,王平算是战场上他最不想遇见的敌人。 堂堂蜀军大将,居然亲自在前线冲杀。 回望身边,士卒惊恐的眼神也都望向自己。 只要自己退一步,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军心立即崩溃! 人生处处都是抉择啊。 杨峥忍不住心中感慨,到底血管中有几分军人的热血,咬咬牙,挺起长剑,吼了一声:“杀!” 出剑之前,心中早已了然,两条腿是跑不过四条腿。 与其被追杀致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与此同时,令狐盛不顾身上的伤势,挥剑上前。 杨峥心中豪气大起,“好兄弟!” 令狐盛亦大笑,“与将军共死!” 刀光剑影,一左一右,夹击马上的王平。 王平冷眼斜视,催动战马,四蹄刨动,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那一杆长槊。 人未至,气势已迎面而来。 但即使气势再凌厉,杨峥也要迎难而上。 生死一瞬间,“咔”的一声,剑与槊爆出一团火星,杨峥整个人都被战马撞飞,在半空中就吐出了鲜血。 不过槊锋也被华铤剑斩断。 与此同时,令狐盛跃起,一剑刺向王平的左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一剑上。 连飞在半空的杨峥也是如此。 在即将摔下地面的一瞬间,杨峥觉得王平将死在这一剑下。 然而电石火光间,忽然看到王平眼中升起轻蔑之色,剑锋即将刺入时,长槊微端闪电般的横来,厉风呼啸,借着马势,“啪”的一声,半空中的令狐盛被抽飞。 这才是真正的勇将。 这才是名震一时的人物。 跟王平相比,杨峥和令狐盛都太弱小了,也太年轻了。 而王平并非站着这个时代顶峰。 早二十年,他不过是一员下将。 战场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王平控住战马,扔掉断槊,拔出腰间环首刀,森冷的目光扫过,魏军无人敢对视。 “投降免死!”战马人立而起,王平大喝一声。 “投降免死!”周围蜀军齐声呼喊。 魏军顿时犹豫起来,他们本就是被抛弃之人。 此时几乎是必死之局。 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大笑。 杨峥缓缓站起,吐出胸中淤血。 即使有黑光甲的防护,也让他不好受,全身像散架一样,骨头生疼,浑身气力去了大半。 但此时不能倒下,前世的那股倔强劲在心间升腾而起,遂大吼一声:“再来!” 巍巍青山,回声传荡。 众魏军眼中终于有了些斗志。 令狐盛亦咬牙从地上爬起。 王平冷漠的眸子中居然升起了些许敬意,挥刀斜指。 但东面忽然一声人喊马嘶,原来另外一支军突破了蜀军的封堵。 巨大的缺口露出,无数魏军奔逃。 王平转眼就做出决断,手中环首刀向前一指,身后无当飞军发出阵阵狼嚎,“杀!” 狂风激荡,杀气纵横。 而他自己带着精锐甲士向东而去。 令狐盛摇摇晃晃的持刀立在众军之前,“此时不死战,更待何时!” 魏军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提剑赶来,一脸煞气的杨峥,终于有人吼了一声,挺矛向前。 一个人动了,一群人就动了。 两军狠狠撞在一起,血肉横飞。 没有阵型,没有退路。 红与黑绞缠在一起,整个战场如同沸腾的湖水,刀矛乱飞,刃光粼粼。 激战! 血战! 五月的太阳缓缓落下地平线。 夕阳染红了山峦,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战场上所有人。 山中的清风徐徐吹来,带着泥土的清新,似乎冲淡了战场的血腥。 魏军越来越少。 四方蜀军仿佛永远杀不尽。 “杀!”杨峥一声怒吼,终于带着千余士卒冲破重重阻拦。 所有人仿佛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 更多的人永远沉眠于山谷中。 之所以能杀出重围,亦在于蜀军不想死战。 曹爽可以轻易扔下近万人断后,也可以折损六七万人,但蜀军付不起这个代价。 杨峥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哭泣之声。 夹杂在山风中,分外凄凉。 身后战场伏尸遍地。 “将军……” 断断续续的呼救声从背后传来,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杨峥又咳出一口鲜血,锋利无匹的华铤剑上也有了缺口。 即便是名剑也经不住战场的摧残。 王平带着一众甲士如跗骨之蛆一般追杀而来。 杨峥忍住回头的冲动,闷头向北奔跑,眼角却有几点泪光滑落在风中…… 第十二章 群斗 一只正在啄食尸体的乌鸦飞向天空,几片黑羽散落半空。 黑血涂满衙岭,腥臭熏天,引来成群的野兽。 天地间似乎弥漫着一层黑色的枯亡之气。 初夏的风拂动山林,沙沙作响,传入杨峥耳内,仿佛无数冤魂在哀嚎。 众人没有丝毫逃出生天的喜悦。 饥饿疲惫仿佛两座山一样压在肩头。 穿过衙岭,便是扶风郡。 汉以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称三辅。 沿途陆陆续续的伤兵互相扶持,向着武功城行进。 支持不住的人栽倒在地,无人问津。 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杀回关中,没想到却被挡在武功城外。 一众甲胄鲜明的雍凉军趾高气昂,“奉郭将军之令,南来诸军,一律在城外安歇!” 郭将军便是郭淮,任前将军,领雍州刺史。 诸葛武侯陨落之后,关中压力大减。 明帝以夏侯玄取代司马懿,都督雍凉,欲削减司马懿在雍凉的影响力。 但司马懿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此番大败,不仅曹爽失去军心,夏侯玄更不得雍凉军心。 镇守关中二十余载的郭淮一跃而上。 众人一路血战,仓皇至此,本想着进城吃上一口热的,却被拦在城外,武卫、中垒、中坚诸军都是中军,一向都是他们欺压别人,今日却被别人欺压,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 而且自己这帮人一路逃窜,躲避追杀,衣衫褴褛,如同乞丐,这些雍凉军倒是齐整,盔甲上纤尘不染,一个个耀武扬威的。 军中早有流言,若非前锋郭淮提前率军撤走,大军断不会有如此惨败。 “狗才安敢阻拦吾等!”当场就有人红着眼珠子拔刀。 周围人的眼神都看向杨峥,似乎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砍翻这几个雍凉军。 雍凉军亦拔刀相向。 一场大战,让杨峥毫无疑问成为诸人的主心骨。 众人心中除了恶气,还有怨气。 若杨峥一味姑息,只能失去众望。 无论古今,驭兵之道如同治水,可疏而不可堵。 杨峥身心俱疲,但也知道此时绝不能退让,而且武卫营乃曹爽直辖,郭淮有什么权力管他们? 想通这些,杨峥本就心中有股邪火,一脚踹翻为首的都尉,大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我等乃是大将军麾下,只听大将军法令!” 压抑了许久,出脚甚重,那都尉一时竟没挣扎起来。 周围人全都愣住了。 “打!”杨峥喝令一声。 既然出手了,也就不怕事情闹大。 一味的忍让,在遍地虎狼的时代,只会更让人骑在脑袋上。 曹爽再怎么不堪,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嫡系受欺负吧? 众人得令,收回环首刀,抽下刀鞘,劈头盖脸的打向雍凉军。 雍凉军手中拿着刀,没有命令,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眨眼之间便被如狼似虎的残军打翻在地。 杨峥不打别人,专盯着那个都尉打。 每次他要发号施令,杨峥就一拳打在他脑袋上。 几下就把他给打懵了。 城墙上的守军全都伸出脑袋看。 城外其他被阻拦的士卒纷纷涌来,围城一圈,为杨峥助威。 一拳接一拳,杨峥越打越兴奋。 什么乱世、什么曹爽司马懿全都被他抛在脑后。 心中的灰暗随着拳头释放出去。 “为何只打我?”都尉抱着脑袋,哇哇乱叫。 杨峥好气又好笑,不打你打谁? 不过手上还是留着分寸。 城内又冲出几十个雍凉军,还算讲些武德,也不拔刀,一拥而上,拳脚混战成一团。 杨峥盯着别人的头儿打,别人也盯着他打。 脸上挨了几记重拳,左脸的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中军和雍凉军之间早有嫌隙,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外围看热闹的人也呼啦啦的冲来。 城墙上的雍凉守军一看情况不妙,也大喊大叫的涌出城来。 几千人就在城墙下群殴。 热火朝天。 杨峥被十几雍凉军按着打,抱住头,幸好身上有黑光甲,不然说不定就被打死了。 最终还是令狐盛指挥着一小股武卫营把他救出了。 杨峥又喷了一口血。 但心中的憋屈苦闷却豁然间去了不少。 大吼一声:“打死这群王八蛋!” 也不知这时代有没有王八蛋这个东西。 “住手。”一声冷喝从背后传来。 声音低沉,仿佛并没有多少力量。 但周围瞬间就安静下来。 杨峥感觉自己背后仿佛站着千军万马,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起。 举起的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回头望去,只见一五十上下的将领骑在白马之上,目带冷芒,面相威严,唇下的几缕短髯,倒是增添了几分儒雅之气,身后数十名膀大腰圆的雍凉甲士,杀气腾腾。 人群仿佛退潮般纷纷退散。 “将军。”几个雍凉军哭喊着跪在马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我军令!”将领的目光在杨峥脸上扫动。 杨峥一震,此人就是魏国声威赫赫宿将郭淮! 从魏武时代起,就活跃在战场的一线,南挡诸葛、姜维,西平羌、氐。 只一句话,杨峥便感觉一座大山向自己压来。 刚才还如狼似虎的残军,现在都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杨峥心中哀叹,怎么这么倒霉? 雍凉军的任何人来,杨峥都有几分底气。 但遇见谁不好,偏偏遇到正主! 或许郭淮一直戍守在南门,是自己撞在他的刀口上了。 以郭淮的地位,借军令杀自己这个百人将,还不是踩死一只蚂蚁? 现在的曹爽能奈他何? 而且曹爽会为自己出头吗? 浓烈的杀机随着郭淮的目光刺来。 杨峥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一两句话之间,连忙单膝跪在马前,拱手大声道:“禀将军,我等一路与蜀贼血战,千辛万苦返回关中,为何不能入城安歇?我等绝不敢触犯将军虎威,只是一时情急,将军恕罪!” 形势比人强,官大一级压死人。 郭淮都不知大了多少级。 很多时候不得不低头。 这句话其实不是说给郭淮听的,而是说给在场的武卫中垒中坚这些中军听的。 只有裹挟众意,才有一线生机。 一味的求饶、辩解都没用。 令狐盛也咬牙跟杨峥跪在一起,“请将军恕罪!” “将军恕罪!”千余残军也跪了下去。 郭淮冷冽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杨峥的用心,冷哼一声,“大魏军法,违抗上令者,罪当如何?” 魏武起兵以来,极重军纪,征张绣之时,有割发代首的典故。 魏军承袭汉制,有十七禁五十四斩之军法。 杨峥脸上冷汗直流,没死在蜀人手中,却要死在自己人手中。 那些雍凉军眼中全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杨峥也豁出去了,顶住如山的压力,“我等为国争杀,何以不能入城?” 束手待毙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作为穿越者,心中也没多少这个时代的礼法,真逼到绝地,他甚至起了挟持郭淮的心思。 忽又想起历史上夏侯惇曾被杀手挟持,副将韩浩毫不犹豫的下令放箭。 魏武丝毫不追究韩浩的妄为,还特意下令以后以此为例。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郭淮要杀自己,总要让人心服口服。 郭淮手按剑柄,脸上寒意升腾,驱马缓缓向杨峥行来。 就在此时,城门中走出一人,“郭将军乃国家上将,你区区一百人将,怎敢以下犯上。” 声音温和,但穿透力极强。 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只见一人褒衣博带,白衣胜雪,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然后随意披落在肩。 人未至,超然脱尘之气扑面而来。 第十三章 名士 “都督!”郭淮下马,拱手拜礼。 “拜见都督!”无论雍凉军还是中军,全都下拜。 来人正是征西将军、假节、雍凉都督夏侯玄。 之前兵败如山倒,杨峥主要注意力在曹爽身上,没太在意一身戎甲的夏侯玄,今日观之,才觉得古书上面如朗日的记载真有其事。 而周围的刀兵甲士,更衬托了他的气度。 明帝时,毛皇后弟弟毛曾与夏侯玄同坐,时人评价曰:蒹葭倚玉树。 见到夏侯玄,杨峥心中的大石才缓缓落地,“武卫营杨峥拜见都督!” 夏侯玄一脸愠色,“不知尊卑,冲撞国家上将,你好大的胆子,来人,重打三十军棍!” 身后两名亲兵应声而出。 郭淮神色一动,刚才的冷冽杀气全都消散,大方道:“此子性情刚毅,临危不乱,他日必为良将,方才试探尔,何来冲撞之说?淮岂是心胸狭窄之人,都督多虑了。” 杨峥听后忍不住心中大骂,若夏侯玄晚来片刻,自己的人头恐怕就要落地了。 夏侯玄瞥了一眼杨峥,“郭将军大度,然此子不知尊卑礼法,有桀骜之态,若不打磨,终难成大器。” 两名亲兵大步上前,按倒杨峥。 取来军棍,噼噼啪啪的就打了下来。 杨峥以为是做做样子,没想到是真打。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 夏侯玄还真是大公无私。 不过性命终究是无虞了。 杨峥一声不吭的挨完三十军棍,那两个亲兵终究掌握着分寸,虽然疼痛,但没有伤到骨头。 “你可心服?”夏侯玄淡淡的望着杨峥。 “末将知错,心服口服。” 严格说来,夏侯玄并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还救了自己命。 更是在敲打、警醒自己。 杨峥又怎会不知好歹? “郭将军觉得如何?”夏侯玄温声道。 郭淮轻飘飘的扫了一眼杨峥,“都督公正无私,末将佩服。” 夏侯玄点头道:“中外诸军皆为大魏柱石,为国征战,既回返国土,又岂能不入城池?” 郭淮连忙拱手,“都督恕罪,近日城内多有抢掠百姓之事,末将想先让诸军在城外整顿,然后入城,别无他意。” “郭将军体恤百姓,既然别无他意,那就放开城池如何?此后但有滋扰百姓者,军法从事。” “谨遵都督军令。” “多谢都督!”被拦在城外的士卒纷纷高呼起来。 几句话,便安抚了军心。 尽管夏侯玄在军略上有所不及,但为人处事公正不阿,无人不服。 郭淮年长他十几岁,同样出于世家,但气度却多有不及。 名士风范果然非同凡响。 如果执掌权柄的是他,或许曹魏不止沦落他人之手。 入城之后,夏侯玄还以大将军曹爽的名义,为诸营送来酒食,让众人无不感激涕零。 第二日,杨峥以为曹爽会召见自己,忍着未愈的伤痛,将黑光甲刷洗了一遍又一遍,若非这套盔甲,他不知在战场上死了多少次了。 然而一整天都是云淡风轻,只有败兵陆陆续续从秦岭中撤回。 杨峥还想着曹爽会因为断后之功,提拔提拔。 这几天杨峥也想清楚了,手上无权,随便一个人就能踩死自己。 有了实力,然后才会有选择的能力。 一连三日,曹爽连面都没有露过。 杨峥只能安心养伤,与突围回来的兄弟们吃吃喝喝,倒也逍遥。 除了令狐盛,又新结识了张特、周煜两个屯长。 一个是河北涿郡人,一个是淮南庐江人。 都是草莽出身,性情爽快,几碗酒下肚,就有了过命的交情。 到第四日的时候,或许曹爽终于想起了他,派人来召见。 杨峥随行入见,还未进门,远远就嗅到一股酒气。 进入堂中,曹爽斜躺在软塌上,醉眼迷离,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姬,身后一锦帛屏风,上绣猛虎下山之势,与堂中的靡乱氛围强烈不洽。 左首邓飏也拥着美人上下其手。 只有右首夏侯玄蹙眉深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君子就是君子,连跪坐都是端端正正的,目不斜视,身边没有美姬。 堂中放着一方酒樽,两个下人持长勺挹酒。 “属下杨峥拜见大将军。” “兴云啊,来来,共饮此杯!”曹爽一挥手,便有人端来漆制耳杯。 长勺熟练的将酒送入杯中。 邓飏直勾勾的盯着杨峥。 杨峥暗思自己也没得罪他啊,为何盯着自己不放? “谢大将军!” 一口饮下杯中美酒,只觉得这酒虽然醇香,但也有些寡淡。 几日不见,感觉曹爽又胖了很多。 上次有盔甲遮掩,现在一身宽衣,袒胸露臂,肥肉无处躲藏。 曹爽一双醉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杨峥,“能在万军中毫发无伤杀回,兴云之勇,不在当年虎侯之下。” 虎侯即为猛将许诸,有倒持牛尾拖行百步的神力。 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心中有数的。 若非黑光甲与华铤剑,还有令狐盛的鼎力相助,恐怕早就成了战场上的一滩肉泥。 “属下怎敢与虎侯相比?若非大将军盔甲宝剑,峥安能生还?” 曹爽轻笑两声,“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你这性子倒是颇随你父。” 一道身影在杨峥脑海中闪过。 事实上,在他混乱的记忆里,父亲并没有多亲密。 与记忆深处那个神秘身影并不重合。 曹爽都这么说了,看来赏赐也不远了。 杨峥心中一阵期待。 “可惜当年杨攸跟随司马懿伐辽,不然也不会殒命北地。”邓飏阴仄仄道。 本来堂中气氛颇为融洽,邓飏的话如同一阵阴风,顿时让气氛凝结起来。 而曹爽的脸也一点一点阴沉。 景初二年,司马懿率牛金、胡遵等步骑四万,从洛阳出发,经孤竹,越碣石,三战三捷,破襄平,斩公孙渊,一举解决魏国北方大患。 反观曹爽伐蜀,别说益州,连汉中的边都没摸到,损兵折将,十余大军,生还才三四万。 邓飏此言,毫无疑问是在泼冷水。 “伐辽乃先帝之令,洛阳中军悉从,杨攸身为武卫营将士,岂能违抗军令?”夏侯玄冷眼扫了一下邓飏。 曹爽“咕哝咕哝”喝下一杯酒,旁边美姬温顺的为其擦去嘴角酒渍。 稍稍沉默之后,曹爽才悠然道:“兴云立了大功,想要何赏赐,但说无妨。” 杨峥心花怒放,等的就是这句话。 正得意间,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邓飏皮笑肉不笑的脸。 心中隐隐升起不好预感。 上次他这种表情的时候,差点没把自己坑死。 再看曹爽,表面上一副慵懒醉态的模样,实则眼角藏着一丝寒芒! 这年头无权无势不要紧,但若是不会察言观色,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且邓飏故意提起父亲杨攸与司马懿,其中似乎颇有隐情。 诸多念头飞快闪过脑海,连忙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何功之有?全赖大将军神威方能脱困,赏赐万万不敢当,只愿在大将军之侧,忝为一亲兵足矣!” 别人主动给的和自己去要,性质就变了。 第十四章 赏赐 这么响亮的马屁,曹爽极为受用,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大笑起来,“好,好,本将没有看错人,你跟杨攸不一样。” 邓飏脸上的阴险笑容顿时去了大半。 笼罩在头顶上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 不过从曹爽的话里也能听出他对父亲杨攸心怀芥蒂。 堂中气氛再度融洽起来。 杨峥落座之后,曹爽一拍手,从屏风后走来一美姬,容颜俏丽,衣裳单薄,身姿婀娜,似乎只有二八的年纪,如瀑的青丝懒散的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插着一根镶金凤头步摇,款款行走间,徒增了眉眼间的淡淡媚意。 “奴婢春娘见过杨将军。” 杨峥尚在惊愕,美人儿已经贴了过来。 曹爽哈哈大笑:“一看兴云就是雏儿。” “大、大将军。”杨峥满脸通红,不过也对曹爽的脾性多了一丝了解。 春娘眉眼间也浮起娇羞之色。 夏侯玄冷哼一声,“军中还有要事,某不奉陪了。” “泰初何须如此?”曹爽还想挽留自己的老表。 夏侯玄目光深邃的看了一眼杨峥,挥袖而去。 杨峥被这眼神弄得莫名其妙。 不过夏侯玄能走,他敢不识抬举吗? 如今的杨峥,不仅前途在曹爽手中捏着,连性命也在他手上。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心怀叵测的邓飏。 说错一句话,就会召来无妄之灾。 曹爽对夏侯玄的离去丝毫不介意,咕哝哝的又喝了两杯酒,苦笑道:“泰初正人君子,皎皎犹如日月,非我等可比。” “此言差矣,夏侯都督固然是君子,大将军亦是性情中人!”邓飏不失时机的呈上马屁。 曹爽一脸喜色,笑着在身边美姬身上一阵乱摸。 美姬媚叫两声,引来两人的奸笑。 堂中又是一片乌烟瘴气。 杨峥正襟危坐,身旁美人肌肤如玉,如若无骨贴了上来。 回想起几日前炼狱般的场景,再看看眼前的旖旎画面,强烈的对比让他恍如隔世。 若不是身上未愈的伤口,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莫非将军看不上奴婢?”春娘檀口轻启,在杨峥耳边吐气如兰。 杨峥的身体立刻就有了反应。 脸上更红了,但心中却升起一丝厌恶之情。 这丝厌恶源自他后世多年军旅生涯的自律。 “杨将军若是看不上,不如让与某。”邓飏一副色欲熏心的模样。 曹爽也好整以暇的望来。 汉魏以来,世家大族崛起,蓄养私奴,家伎由此而兴,连姬妾都可以随意赠送,一个家伎有何不可? 到了司马氏立晋,女奴男奴大行其道,可以随意宰杀。 闻听邓飏之言,春娘全身微不可查的一颤,眼中带着哀求神色。 邓飏尖嘴猴腮的,一副色中饿鬼投胎模样,在洛阳声名狼藉,落入他手中的女子能有好下场? 刚才还暗中坑害自己,现在又恬不知耻的来抢人。 无耻总要有个限度吧? 春娘全身僵硬,紧张的看着杨峥。 杨峥一手将她揽入怀中,“既是大将军赏赐,在下怎敢推辞!” 曹爽拍掌而笑,“哎呀,玄茂家中姬妾成群,何必抢兴云的?” 邓飏小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干笑两声,算是遮掩过去。 春娘低声吐了一口气,服侍杨峥更加殷切。 一场酒宴,曹爽丝毫不提兵事,只顾饮酒作乐,与邓飏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奉承,杨峥也只能硬着头皮吹捧,越是喝到最后,两人越是没个人形,肆无忌惮,就差最后的一步了。 经历过骆谷血战,杨峥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 想起那些惨死的人。 想起被野兽肆意啃咬的尸体。 心中若不保持清明,迟早会跟曹爽的破船一起沉沦。 酒宴持续到深夜,曹爽、邓飏都上火了,急着办事才散了。 有侍者带杨峥到城中一处私宅,独门小院,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倒也算清净之地。 这时代的酒跟后世黄酒差不多,夜风一吹,杨峥的酒气就去了大半。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春娘媚眼如丝。 杨峥却没什么心情。 倒不是他是君子,而是对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小弱女子,实在难以同床共枕。 加上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疼,身体难免有些委顿。 倒在床上,也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却见春娘早起,换了一身寻常衣物,如贤惠的妻子般在小院中收拾。 杨峥忽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但旋即清醒过来,自己已在局中,想退是不可能的了。 再说又能退多少年? 三国鼎立,刀兵四起。 一个没有势力的平头百姓,在如狼似虎的世家大族与剥皮抽髓的晋王朝之间,能过上什么日子? 此番伐蜀之战,家破人亡的百姓不知多少。 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选择,杨峥只能咬牙向前走。 或许能见到一丝丝光明。 “主人醒了。”春娘见到杨峥,惊讶出声。 不过感激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些许怨气。 “主人”这个称呼让杨峥听起来怪怪的,还不如将军顺耳。 曹爽赏赐自己什么不好,偏偏赏自己一个女人,怎么安置反倒成了问题。 “你有家人吗?” 春娘一怔,神色落寞,“奴婢自幼被卖入曹家,不知有无家人。” 杨峥一摸后脑勺,感觉事情有些难办。 自己肯定是要回军中的,总不能带个女人吧? 春娘忽然跪在地上,泪水滚滚落下,楚楚可怜道:“将军不要春娘了么?” 杨峥温和道:“何出此言?” 春娘却道:“将军若是不要春娘,春娘必落入邓飏之手,生不如死,还不如一死。” 月牙般的眼睛里满是坚决之色。 邓飏还真是个畜生啊,都快五十的小老头子了,怎么能对这花儿一般的姑娘下得去手。 杨峥忍不住一阵头疼,但若是让这么一个芳华小女子死在自己面前,实在有些不忍。 见惯了战场的杀戮,越发敬畏性命。 “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就跟着我回洛阳吧。”杨峥有些无奈道。 春娘大喜,眼中升起一阵朦胧的雾气,“多谢主人!” “以后不要叫主人了,叫兄长吧。” “是,主人。”春娘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算了,随你吧。”杨峥放弃了。 第十五章 声望 此次见了曹爽,虽然没得到实质性的东西,但也摸清了他的脾气。 只要顺着他,拍拍马屁,倒也不是很难相处。 杨峥记得伐蜀战败后,大权依旧在曹爽手上。 司马懿则被排挤出朝堂。 倘若曹爽稍稍谨慎一些,司马懿未必有机会,而且司马懿的寿命也没剩多少年了。 似乎当朝皇帝曹芳也不是庸懦之主,有拔刀而起的勇气。 历史上著名的那句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正是出于他口中。 杨峥已经上了船,这乱世如同激流,不进则亡。 哪一个被挤下船的人不是身死族灭? 自己三代为曹家部曲,想下船岂是那么容易? 只有掌握更多的力量,才有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若是能稍稍改变一下历史的进程,对华夏功莫大焉,也不枉自己来到这个时代。 想起几十年之后的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中华大地走入沉沉黑暗之中,杨峥心中就是一阵郁闷。 只可惜自己身微力弱,无权无势,做不了什么。 在武功休整了数日,曹爽刚准备拔营返回洛阳,却不料费祎集重兵于沈岭。 南面青山之上旌旗摇动,人影绰绰。 时常有小股蜀军下山,进入内地掳掠。 人口、粮食、财货,凡是能搬动的都搬走,不能搬走的一概焚毁,连田地都被践踏了。 京兆、扶风多地遭到掠夺,百姓携老扶幼纷纷向长安逃散。 曹爽惊魂未定,被邓飏蛊惑着,逃往长安。 郭淮屡次劝谏费祎只是虚张声势,无力进攻关中。 但此时曹爽早就吓破了胆,一心北逃。 而且武功小城,不及长安繁华,供养不住他这位大将军。 只有长安的美人醇酒才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杨峥原本以为会带自己走的,没想到曹爽一句话没说,带着两千中军就走了。 连老表夏侯玄都扔下不管。 杨峥一阵无语,暗思应该是邓飏从中作梗。 曹爽整日与这种人混在一起,又岂能有好下场? 蜀军动作越来越大,时常有斥候在武功城外游弋,动辄几千人马在城下耀武扬威。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军国大事也轮不到杨峥操心。 不用巴结曹爽,杨峥倒也快活,在春娘的照料下,加上身体强健,伤势好的极快。 每天与令狐盛、张特、周煜等人切磋武艺,讨论兵法,饮酒作乐。 曹魏秉承雄汉,武功赫赫,整体而言是积极向上的。 特别是底层,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四人之中,杨峥刀法是最差的,不过讨论起兵法来,却头头是道。 前世在网上杨峥就是著名的键盘军事家,遇到不同意见,口水都能沿着网线喷到对方脸上,若对方还不服,甚至互相留下电话号码,找个地方约架。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电话号码是假的,地址也是假的。 毕竟多了一千八百年的见识,随便一个历史上或者国外的经典战役都能说上三天三夜。 令狐盛也通兵法,不过他是教条主义,动不动就之乎者也,中间来个子曰什么的,让出身寒微的张特、周煜一头雾水。 远没有杨峥生动。 军中向来崇拜强者,从骆谷中突围,又殴打雍凉军,杨峥在军中也就有了几分名声。 杨峥刻意结交,与中垒、中坚的人都关系不错。 一日,杨峥正与众人练刀,却听见城外呼声如雷。 忍不住好奇,上了城墙观看。 只见几千蜀军堵在南面,阵列不整,蜀军们一副松散拉胯模样。 全然没有之前在骆谷中的剽悍。 “此必是诱敌之计。”令狐盛断言道。 这诱敌之计实在有些明显。 “虽然是诱敌之计,但若是我军不反击,士气将更萎靡不振。”杨峥思索道。 士气这玩意儿此消彼长。 魏军实力并不弱于蜀军,甚至还有内线优势。 但若是长期如此,难免军心涣散。 城楼上忽然响起战鼓声。 杨峥望向南门,见一军杀出城去。 领军之人霍然是庞会。 不过此刻他的部下看起来比对面还惨,人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身上盔甲破烂不堪,还沾着血迹,不少士卒都带着伤。 就连庞会也是一副委顿模样。似乎连伤都没好利索。 完全没有前些时日的勇武之状。 仿佛被驱赶出城一样。 看来庞会在新阵营的日子也不好过,受到排挤。 不过这是正常的,没有靠山,哪个山头都不好混。 想转换门庭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庞会的地位跟他的父亲庞德很像,名气大,虚位高,但并没有什么实权,被排除在朝堂边缘。 两军一交锋,蜀军便且战且退。 庞会急于立功,自然引兵追杀。 刚到山脚下,山林中便涌出红甲,犹如山洪。 眨眼间便将庞会的两千人围住了。 伏兵既然出现,此时正是进攻的机会。 但奇怪的是,城内纹风不动,连大门都紧闭了,只有战鼓的轰隆声。 约莫半个时辰,庞会一身是血的带着百余残兵突围而回。 极为狼狈,也极为凄惨。 蜀军则在城下趾高气昂的欢呼,引来一阵箭雨,退兵而去。 片刻之后,便有传令兵四处召集军官议事。 令狐盛低声道:“庞会必受重责!” “庞会是中尉将军,国家列侯,郭淮敢重责他?”杨峥有些难以置信。 “正因为庞会名重,所以郭淮才会借重则庞会打压中军!” 杨峥一阵默然。 伐蜀之战,虽然朝廷没有罪责,但人心岂会不知? 当年街亭之败,以诸葛武侯在蜀国之名望权势,尚且挥泪斩马谡,引咎自贬三级,而曹爽连主动承担的勇气都没有,一句话都没有,大失人望。 征西将军、雍凉都督夏侯玄也跟着失去军心。 大权自然落到前将军、雍州刺史郭淮身上。 听说前几天,朝中有使者至,不仅没有责罚郭淮率军先行撤走之事,还赏赐金银钱帛,假节。 意味着郭淮有斩杀中下级将吏的权力。 地位只在夏侯玄之下。 但今日的夏侯玄在雍凉声望,已经落在郭淮之下了。 “将军速去,军令延误不得。”令狐盛提醒道。 杨峥赶紧下了城墙。 第十六章 立威 堂中诸将云集,有很多没见过的面孔。 夏侯玄依旧坐在上首,闭目养神,像一尊神像。 郭淮全身盔甲,手按剑柄站在堂中。 庞会一身是血,半跪在地,垂着脑袋。 过不多时,各军将领陆陆续续赶到,聚集了四五百人,连下级军官也召集了。 雍凉军、中军分列左右,泾渭分明。 不过两边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 雍凉军人人亢奋,精神抖擞,杨峥还看到一个熟人——杜展,站在雍凉将校之后,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似乎混得不错。 而中军,全都垂头丧气的。 曹爽上位以来,以曹氏兄弟分掌诸营,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 却全都是如他一样的庸碌之人。 军中向来崇拜强者,曹氏兄弟于国于社稷于天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功绩,全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自然不得人心。 如同每一个王朝一样,禁军中军越来越弱,边军外军越来越强。 时至今日,中军除了庞会,居然连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都没有。 而这唯一的人物庞会,也在想着转换门庭。 “本将令你驱赶蜀军即可,为何要追杀败军?”郭淮的声音打断了杨峥的思索。 庞会低沉着头,“末将一时立功心切,中了埋伏,请将军恕罪!” “今日若是轻饶了你,他日何以号令诸军?你既然敢违抗军令,当知军法无情。”郭淮朗声道。 上首的夏侯玄却始终闭着眼,一言不发。 而中军将校也无一人为他说话。 杨峥心中一叹,这就是跳槽的代价。 郭淮似在等人为他求情,等了片刻,没有一人说话,顿时脸就寒了下来,“来人,将庞会重打四十军棍!” 两个军士持棍而入,当着全军大大小小四五百号人,就要行刑。 “庞会为国家忠良之后,有功勋在身,骆谷之战尽心尽力,今有小败,不折前功,望将军念在其父为国捐躯的份上,宽恕一二。”夏侯玄关键时刻睁开了眼,语气神态却放的极低。 仿佛郭淮才是雍凉都督。 今日之事,表面上是惩戒庞会,实则是郭淮与夏侯玄的交锋。 一山不容二虎。 但夏侯玄早已没了斗志。 或者说,他早已经输了,根本没有跟郭淮较量的实力。 而今日之后,中军诸将在雍凉再无话语权。 “既然都督有言,今日饶你一次。”郭淮宽宏大量道,也没有步步紧逼。 “多谢将军。”庞会向郭淮双膝跪地,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夏侯玄又闭上了眼。 看着地上庞会的惨象,杨峥心中多了一丝警醒。 联想起十几年后的灭蜀之战,许诸之子许仪,钟会说杀就杀。 其实谁都靠不住,只有权力在自己手中才最稳妥。 郭淮威严沉稳的目光扫过众人,“陛下有令!” 堂中顿时一肃,人人皆半跪在郭淮面前。 连夏侯玄也不得不行礼。 “伐蜀之战失利,非诸军不力,实乃苍天不佑,诸军奋勇,劳苦功高,朕在深宫,亦常念之,望诸君振作,守土安民,保大魏社稷,不可懈怠,有功人等,一概封赏……”郭淮厚重的声音读来,不觉让人有种皇恩浩荡之感。 而此时的皇帝不过六岁,想来这份诏令是经过尚书台的手。 “百人将黄彬,进牙门将,赏金十斤,银五十斤!” “谢陛下隆恩!” “部曲将严彪,进别部司马,赏金三十斤,银百斤!” “谢陛下!谢将军!” …… 一个个雍凉系的人被封赏。 中军诸人的眼神中不禁升起怨气。 此番伐蜀,中军的折损还在雍凉军之上。 郭淮带着本部一万人提前撤出战场,反而成了最大的功臣。 朝廷的旨意不经过夏侯玄的手,反而交给郭淮,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不过杨峥有些疑惑,朝堂不是被曹爽把持吗? 怎么会有这种诏令? 脑海里闪过原主的记忆,忽然有些明白了。 魏国朝堂,表面看诸夏侯曹氏子弟位居高位,但很多实权部门掌握在世家老臣身上。 司马懿就是世家老臣的代表。 曹爽、何晏、丁谧、邓飏看似风光,看似大权在握,实则飘在水面上,并没有什么根基。 真正的大鱼都沉在水底。 以曹叡之聪慧岂会看不出曹爽的无能? 政治的本质是妥协。 连皇帝曹叡都不得不向世家老臣们妥协,托孤司马懿,以安抚他们。 曹爽又如何不向他们妥协? 曹爽此败,不仅失去了人心,更重要的在于让曹魏失去了雍凉,失去了关中! 历史上高平陵之变后,夏侯玄在关中名义上握有十万之众,还有夏侯霸为辅,但结果是雍凉军没有丝毫动静,夏侯霸逃亡蜀汉,夏侯玄坐以待毙。 杨峥心中忍不住有些震撼。 有些东西史书中看再多都是局外人,而身临其境,才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波谲云诡。 “百人将杨峥,进部曲将!赏金五斤,银三十两!” 就在杨峥思索的时候,从郭淮嘴中念出他的名字。 杨峥全身一震,赶紧跪在郭淮面前,“谢陛下隆恩,谢将军!” 怎么自己也在封赏之列? 杨峥难以置信,难道是曹爽提名? 曹爽与邓飏每日饮酒作乐,哪会管自己,大小军务都扔给夏侯玄与郭淮。 郭淮是肯定不会提拔自己的,难道是夏侯玄? 杨峥叩谢之后,回到队列。 周围羡慕有嫉妒的目光纷纷投来。 整个中军被封赏的有五人,其他四人全部是都尉级别以上,属于高级军官,只有自己一人是低级的百人将。 没人提拔是不可能的。 部曲将虽然只比百人将高了一级,但已经迈入中级军官的行列,领三百至五百人。 比百人将不知强上多少。 杨峥心中一阵宽慰,也不枉自己在战场上玩命了。 郭淮先借庞会立威,压制夏侯玄,然后又凭封赏,将自己的威望推到顶点。 不愧是纵横沙场三十载的宿将。 今日之后,他才是雍凉第一人! 城中气势为之一变,郭淮接掌兵权之后,立即整顿全军,重新归化建制。 连中军诸营也服服帖帖,无人敢抗命。 此后,魏军频出,截击深入关中的蜀军。 凡作战不力者,皆军法从事。 一颗颗人头挂在城墙上,三军肃然,士气重新回归。 秦岭中的蜀军仿佛感觉到魏军气势的变化,不敢再来挑衅,收兵沈岭之上,互相对峙。 轰轰烈烈的伐蜀之战,亦结束了。 第十七章 谋事 洛阳居天下之中,山川险要。 四方形胜皆聚于此。 班固曾在《两都赋》中言: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 曹魏定都于此,四方人文荟萃,国势日上。 夏日的阳光洒满全城。 骆谷战败,并没有影响这座城池的繁华。 而庶民丧子丧父丧夫的哭声,永远传不进朱门青瓦内。 西城司马府内,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曹爽、夏侯玄战败,天下人心尽失矣!”司马师按捺住心中的欣喜沉声道。 在他的父亲面前,他永远都是小心谨慎的。 既敬且畏。 “曹爽人心尽失,但大魏不可失去人心。”司马懿一脸的云淡风轻。 而只有司马师知道,这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万丈惊涛。 从曹爽出兵之时,一切都在算计当中。 所以伐蜀之战的结果早已注定。 司马师仿佛听到某种预言,目光大亮:“父亲说的是,朝廷提拔儿为中护军,儿必尽心尽力。” 魏晋以来,中领军、中护军成为中军最重要的官职。 中领军掌管洛阳禁军,宿卫皇室,地位颇重。 中护军掌武官选拔,权力极大。 曹爽听从丁谧之谋,明升暗降,尊司马懿为太傅,夺其兵权,晋蒋济为太尉,免其中领军之职,朝中大权尽归曹氏兄弟。 中护军也被夏侯玄兼任。 但伐蜀失败,曹爽在各方势力的压迫下,不得不交出部分权力。 很多东西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早已波涛汹涌。 互相妥协之下,中护军归于司马师。 司马懿懒散的躺在软塌上,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仿佛追忆逝去的峥嵘岁月,“你我都是大魏臣子,国家艰难,当思报效国恩。” “父亲所言甚是,近日辽东来报,高句丽趁虚犯边,袭破西安平,燕地颇危。” 自从曹爽出征之后,司马懿便托病在家,不问国事。 朝中的风吹草动都是由司马师带传。 明帝景初元年,司马懿四万援军与毌丘俭会师,破辽东公孙渊,其后,司马懿下令斩首十五岁以上男子七千余,以头颅筑京观,凡公孙渊所任公卿一概族灭,杀将军毕盛等二千多人,收百姓四万户,大量迁入内地,直接造成了辽东的空虚。 高句丽趁势而动。 之后几十年,辽东逐渐成为鲜卑人的龙兴之地。 听完司马师的汇报,司马懿不为所动,躺在软塌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一般。 司马师继续道:“高句丽王位宫两万大军,毌丘俭只有八千郡国兵,若毌丘俭兵败,曹爽去一臂助!” 毌丘俭乃明帝东宫故旧,深受信任,平步青云,后与夏侯玄、嵇康等名士交厚。 良久之后,司马懿缓缓道:“毌丘俭胸怀干策,有名将之资,此战难以定论,虽与夏侯玄交厚,未必是曹爽一党,不可一概而论。” 末了,忽然话锋一转,“毌丘俭对大魏忠心耿耿,吾儿当效之。” 司马师本来不以为然,听了此言,眼中划过一道精光,“谢父亲点拨,儿知矣。” 旋即司马懿又垂下眼睑,真的睡着了。 司马师拱手一礼,准备离开,忽见亭外二十余步,正妻羊徽瑜伫足而立,脸上带着一抹惊慌,手中碧玉托盘上盛着两盏清茶,摇摇晃晃,淡绿色的茶水洒落不少。 司马师神色一变,但看了一眼午眠的老父,心中不知怎的,迅速平静下来。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然转身离去。 “不是说了,我与父亲谈话,任何人不能靠近?”司马师语气温和,但温和中隐隐有些锋芒,仿佛锦帛中藏着一根根细针。 羊徽瑜从未见过这样的司马师,越发惊慌。 忽然想起一个不太久远的传言。 而那个传言关于司马师的第一任妻子夏侯徽…… 司马师共有三任妻子,每一任的娘家都风光一时。 第一任夏侯徽乃夏侯尚之女,夏侯玄亲妹。 这桩婚姻为司马师带来巨大名望。 第二任吴氏,乃文皇帝密友吴质之女,吴质辅佐文皇帝夺嫡登基,后封振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权倾一时。 然而文皇帝和吴质相继陨落之后,吴氏也渐渐被边缘化。 司马家果断休了吴氏,娶了现任的羊徽瑜。 泰山羊氏自汉安帝时代便累世公卿,成为数一数二的世家,历任汉魏高官,到了她父亲羊衜这一代,更是枝繁叶茂,其兄羊放都督淮北护军,其弟羊祜年仅二十便才名动于洛阳。 “妾见父亲与夫君相谈甚久,备了茶水,不想惊扰了夫君。”羊徽瑜到底是世家出身,很快便稳定了情绪,从容应答。 司马师目光闪烁,盯着她的眼睛。 羊徽瑜坦然相视。 片刻之后,两人的神情放松下来,恢复往日的恩爱模样。 “以后我与父亲对谈,你不要靠近。” “是,夫君。”羊徽瑜温婉的垂下头。 司马师微笑看着羊徽瑜退下。 夏风清凉,吹走了所有躁意。 许久之后,司马师忽然向树荫中招手。 初夏傍午,睡意缱绻,后园中根本没有人。 然而,那树荫忽然动了一下,一个黑影矫捷窜出,拜在司马师面前,“主人。” 司马师的脸轻微抽动,然后仿佛石雕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你疏忽了。” 黑影全身一颤,“属下不敢阻拦主母。” “你又错了,你只有主人,没有主母!”司马师淡淡道,说话的神情气度,承袭了六七分司马懿的神韵。 黑影全身抖动的更厉害,连正眼看司马师的勇气都没有。 司马师长叹一声,“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精心教养,散落人间,不能见于天日之下,所以有些错能犯,有些错不能犯,你当知晓。” “属下知晓!”黑影眼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下去吧。”司马师的声音温和下来,仿佛一个父亲在教诲自己的儿子。 黑影眼中几乎涌出眼泪,“诺!” 然而第二天,洛水中一具无头黑衣尸体缓缓浮动…… 第十八章 公断 金银在第三天赏赐下来,但只有一斤金子,五斤银子。 汉末天下动荡,经济遭受重创,私钱遍地,货币贬值。 而金银铜等贵重金属的价值持续增长。 是以直接赏赐金银。 这些钱都是杨峥拿命换来的,没想到也会被层层克扣。 吴蜀两国杨峥不知道,但原主的记忆里,自明帝大兴奢侈之风以来,魏国上上下下腐贪成风。 邓飏、丁谧自不用说,连颇有名士之风的夏侯玄在担任中护军时,也收了不少。 五斤金子,被拿走四斤,三十斤银子也只剩五斤…… 简直是抽骨吸髓。 杨峥越想越窝火,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雁过拔毛是正常的,也没指望这时代能有多清廉,但拔这么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遂找来令狐盛、张特、周煜商议。 “以往都是上面扣一半,自从大将军任用丁谧何晏邓飏之后,中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周煜一脸老成,二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四十好几。 “金银乃国家赏赐,何人如此大胆?”张特道。 他二人都是庶民出身,自然不清楚里面的浑水。 令狐盛看了一眼杨峥,“此乃惯例,将军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钱被人黑了,难道连知情权都没有吗? 四斤金子二十五斤银子,在这时代算是一笔巨款了。 能做不少事情。 杨峥一脸郁闷。 难道是郭淮? 曹爽财大气粗的,也看不上这三瓜两枣,邓飏倒是有可能,但从洛阳运来的金银根本就没经过他的手。 两人早就跑路了。 若真是郭淮,杨峥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躲他都来不及,哪敢去找他? “将军不妨去找都督!”周煜提醒道。 杨峥眼睛一亮,夏侯玄算是曹家少有的明白人,上次自己能在郭淮手上活命,还多亏了夏侯玄。 此次升任部曲将,应该也是受了他的恩惠。 夏侯玄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人。 曹爽实在拉胯,天天跟邓飏泡在一起,让杨峥有时候忍不住腹诽两人的关系不太正常。 而且升了部曲督以后,可以举荐百人将。 正是杨峥笼络人心的机会。 令狐盛一路出生入死,武艺、头脑、见识都是个中翘楚,对军中各种利害关系心知肚明,实在是自己的一大臂助。 张特、周煜二人也都是性情中人,比不上令狐盛,但也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武艺不弱。 张特勇猛无畏,周煜一手箭术百发百中。 关键现在自己身边也就这几人可用,其他人都不知底细,心思也不齐。 想当初赵登、王喜,跟自己与蜀军血战,但终究走不到一块儿。 “我准备向都督推举你们三人为百人将。” 三人眼睛中立刻升起兴奋之色。 这时代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多谢将军!”三人拱手而拜。 杨峥一一扶起三人,本来想说一些壮志豪言,但有些话说出来就显得矫揉做作了。 武功是座小城。 城内百姓早就逃散大半,街面上到处是伤残的士卒,到处弥漫着腐烂的气味。 别说照看,连食物都没有。 仿佛被遗忘了。 病死的尸体也没人看,六月的天气,绿头苍蝇到处乱飞。 偶尔还有巡街的雍凉军,不知起了什么冲突,肆意挥鞭抽打伤兵,然后哈哈大笑…… 出门时的好心情顿时去了大半。 暗想若是自己受了重伤,会不会也是如此? 乱世里的人命实在不值一文。 心中思绪万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夏侯玄的府邸。 虽然是暂时居住,但府邸高门青瓦,明显也是大户人家的居所。 周围一尘不染,一个伤兵都没有。 七八个中军士卒持矛列在门下。 征西将军的威仪果然非同寻常。 杨峥向着高门拱手,“部曲将杨峥拜见夏侯都督。” 士卒们认得杨峥,表情中带着些许亲善。 过不多时,门内走出一人,纶巾青衫,大袖翩翩,“主人请将军入内。” 宰相门前三品官,杨峥不敢怠慢,又是鞠躬又是拱手的,“有劳。” 不愧是名士门下,门人自始至终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 这么多天,杨峥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被当人看。 想起庞会、郭淮、邓飏,不是坑自己,就是要弄死自己。 就连曹爽也一言难尽。 “属下拜见都督。”杨峥对着大堂中的夏侯玄半跪行礼。 名士永远都是名士。 随便一件寻常衣裳穿在他身上都光鲜照人。 杨峥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不必多礼。”夏侯玄挥退了下人,定定的看着杨峥。 这让他酝酿许久的客套话全部卡在喉咙里。 以夏侯玄的性格,绕来绕去反而会令他生厌,还不如直来直去。 有些人可以玩心眼,但有些人必须坦诚。 “多谢都督提拔之恩,属下铭记五内!” 夏侯玄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你不必谢我,不是我提拔你。” “什么?”杨峥惊讶万分。 不是他,也不太像是曹爽,那会是谁? 现在的曹爽自身难保,又怎会想到自己? 郭淮吗? 更不可能,想起当日在城门下,郭淮绝对有斩杀自己的心思。 “你休要多想,忠心为国者必得升赏,朝廷自有公断!”夏侯玄出言道。 公断? 庞会九死一生,几次力战蜀军,当日兵败如山倒,也是他挡住东面,虽说最后跑了,但也是当时的形势所致。 朝廷没有任何表示,还被郭淮拿出来当典型,众目睽睽之下斥责,随意拿捏。 没家世,上面没人罩着,谁会升赏你? 这年头提着脑袋玩命的人到处都是,凭什么升赏你? 杨峥感觉自己坠入一个巨大的谜团当中。 天上不会掉馅饼。 如果不搞清其中的利害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牵扯进生死存亡的大事当中。 承其利者,必承其害。 杨峥忽然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影。 总感觉自己有什么关键之事遗忘了。 越想越是头痛,仿佛针刺一般。 夏侯玄轻声咳嗽一声,将杨峥拉回了现实,“以你的功劳,朝廷此番升赏也算公道。”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杨峥心中火气就上来了,“禀告都督,朝廷赏赐的金银到手只有五一。” 夏侯玄一愣,“竟有此事?” “属下不敢欺瞒都督!” 夏侯玄脸上的惊讶只维持了两三个呼吸,迅速消退,在堂中来回踱了两步,“此事就此作罢,你不可声张,士仪,取五斤金来。” “都督,属下绝无此意。”杨峥赶紧拒绝。 夏侯玄不容杨峥拒绝,“有些事情,你心知肚明即可。” 杨峥不敢相信这句话从夏侯玄嘴里说出。 事已至此,也不敢违逆,“属下遵命。” 第十九章 故人 选拔百人将的事,就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 夏侯玄也没什么心思,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为难杨峥,点点头就算同意了。 杨峥收了五斤金子,心中怨气消散不少,就拱手告辞。 出了夏侯府,没走几步,天空彤云密布,半炷香不到的功夫,一场骤雨哗啦啦的砸下来。 杨峥寻思着找个屋檐躲雨。 然而大街上,到处都是伤残的士卒,有人在泥水中挣扎,有人在低声呻吟。 那种呻吟有气无力,却撕心裂肺。 刹那间,杨峥的心也跟着抽搐了两下。 一个断腿的士卒刚爬到屋檐下,屋内冲出几个军士,一阵喝骂,连打带踢,又把他们驱赶进雨水中。 呻吟声变成了哭泣声。 断断续续,穿透力极强。 偌大的雨水都遮挡不住。 军中有收容营。 但十余万大军,四五万的民夫,一场惨败,无数伤员,武功小城根本无力照料。 军中大小事宜皆被雍凉军掌控。 有限的资源自然首先照顾他们。 曹爽、夏侯玄都成了泥菩萨,中军也变成了后娘养的,夹着尾巴过日子。 夏侯玄有高名,但同样也高高在上,看不见下面的惨状。 中军的伤兵只能自生自灭。 这世道出身底层的人当真命如草芥。 杨峥几次捏起拳头,又放下,只能低着头,穿过雨巷,匆匆离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的自己肯定在郭淮心中挂了号,犯到他手上,不死也脱层皮。 当初夏侯玄能救自己,现在就未必了。 正思索的时候,脚下却忽然被绑了一下,险些摔倒。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伤兵倒在雨水中。 杨峥心中一叹,上前去扶他。 翻过他的身体时,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赵登! 居然是赵登。 身体烫的厉害,左小腿上有触目惊心的伤口,似乎被长矛贯穿,撕裂了肌骨,只剩一张皮粘着,伤口已经腐烂严重,向外流着脓血。 杨峥又是惊讶又是心酸。 当日他抛弃自己,没想到下场依然如此凄惨。 “娘……娘……” 赵登整个人已经烧糊涂了,嘴中呢喃不清。 杨峥愣了两三秒,心中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他当时跟着自己就能活命吗? 他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做了一个选择。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令狐盛这么义气。 沉吟了片刻,心中一叹,终究无法扔下他,一把扛在肩上。 回望巷道中,到处都是伤兵。 有的人已经认命了,睁大无神的瞳孔,望着雨幕中苍穹。 而有的人,用生锈的刀剑结束了自己性命…… 杨峥加快脚步,赶回曹爽赏赐的小院中。 春娘正坐在台阶上,望着下雨的天空发呆。 看到杨峥到来,红扑扑的脸蛋上立刻浮起欣喜神色,赶紧拿了一件蓑衣过来,为杨峥披上,“主人。” 杨峥放下赵登,伸手摸摸了他的额头,烫的厉害。 “知道大夫在哪吗?” 春娘对伤势严重的赵登没有丝毫惊讶,仿佛司空见惯一般,“城西有户兽医。” “兽医?”杨峥脸皮跳了两下。 春娘低下头,似乎有些害怕杨峥左脸上的伤痕,“大将军伐蜀,附近的大夫铁匠木匠都被征调了。” 杨峥叹了口气,怎么不在曹爽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让这厮也尝尝蜀军的大宝剑。 伐蜀之战是过去了,但带来的伤痛,恐怕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现在的情况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兽医就兽医吧。” 春娘披上蓑衣便匆匆离去。 杨峥检查了伤口,小腿是保不住了。 过不多时,春娘带着一个瘸腿杵着拐杖的老者赶来。 拱手的时候,杨峥发现他的大拇指没了,顿时就感觉不靠谱。 兽医发现杨峥的目光所在,凄然一笑,“去岁大将军征调匠人,小老儿便自己来了两刀。” 原来是为了躲兵役而自残…… “先生快请。”事到如今,容不得挑三拣四。 兽医进屋,望了一眼软席上的赵登,同样没有多少惊讶。 利索的掏出一布包刀子,各种型号。 还吩咐春娘烧了一盆热水,将刀具放在里面浸泡。 那架势跟后世的外科医生别无二致。 兽医在杨峥心目中直接晋升为大夫。 忽然想起古代医术的巅峰似乎就在这个时代。 华佗给关羽刮骨疗毒,还要给曹老板脑袋开刀,反被曹老板一刀咔嚓了。 医圣张仲景也才过世二十多年。 杨峥按住赵登,兽医又是切又是割的,动作娴熟,赵登处在半昏迷状态,没有太多的痛苦。 偶有挣扎,被杨峥死死按住。 半个时辰左右,截肢手术就完成了。 兽医又敷上药,细致的包扎。 忙的满头大汗,“明日若烧退,再用些药,便能活。” 剩下半句话没说,杨峥也知道,明天不退烧,就只能等死了。 杨峥本想给钱,没想到人家扛着半袋麦走了。 歇息了一会儿,春娘煮了两碗麦饭。 杨峥吃着吃着,实在感觉无味,而且难以下咽。 也不知道古人怎么受得了。 旋即又想到那些在雨中挣扎的伤兵,别说麦饭,连吃的都没有。 看着外面雨停了,杨峥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既然这时代的医术水平还行,为什么不多救些人? 而且自己手上也有一笔钱。 想在这时代活下去,不被人当成蚂蚁踩死,拥有一定的实力是必须的。 伤兵老兵其实都是不可多得的精锐,经历过生死,作战经验丰富。 当然,也不全出于利益考量,而是作为一个后世文明世界的穿越者,实在无法容忍眼前即将发生的惨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就算事情办不成,也能积些阴德。 以一个后世人眼光来看,冥冥之中还真是有天意存在。 司马家为篡位,做的那些缺德事,还不是报应到他的子嗣身上了? 而伤兵中很多人都是出生入死的袍泽,说不定还有跟着杨峥杀出来的人。 杨峥看了一眼小院,四间瓦房,场地有些小。 隔壁邻居似乎都空着,主人为躲避战乱早就举家不知迁往何处。 城中的百姓或被征调死在骆谷,或逃入深山,稍有能力的,也早迁往别处。 杨峥四处查看,又询问了春娘。 她也一脸茫然。 前世的时候,杨峥做事就雷厉风行,说干就干,退役之后,考过成人本科,开过店,做过销售,只不过始终没折腾起来。 而现在,手上有钱有人,没道理办不成事。 一念及此,赶紧回去喊人。 又让春娘再去把大夫请回来。 第二十章 救伤 回到营地,令狐盛张特周煜等候多时。 关乎自己的前程,没人不上心。 听到事情圆满,三人顿时脸色一喜,单膝跪在杨峥面前,“拜见将军!” “无须多礼。”杨峥一一扶起三人。 几日之后,杨峥算是有了自己的部下。 心中也踏实不少。 郭淮主持关中防务之后,雍凉军军纪森严,接管了防务。 武卫将军曹训戍留洛阳,曹爽跑回长安,夏侯玄被郭淮全面压制。 城里面只有一个名义上的军师祭酒夏侯献,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杨峥几乎就没见过这个人。 连郭淮斥责庞会那天,他也没有到场。 当年明帝托孤,夏侯献本为托孤之臣,后被替换,改为司马懿和曹爽。 夏侯献的领军将军之职也被一同罢黜。 此番伐蜀,曹爽特意征召了他,提为军师祭酒,参赞军机,意图让他沾些军功,镀一层金,再回朝堂,没想到兄弟几个全都掉进泥坑。 眼下情况,中军成了没娘的孩子。 只要不犯军法,郭淮大多数情况下不闻不问。 杨峥顶头上司死在骆谷中,中军各部编制尚在混乱期,几个校尉们也没心思在领军,有门路的跟着曹爽逃回洛阳,没门路的也低调度日,不轻易抛头露面。 如此一来,倒也有了些许自由。 听到杨峥要救治伤兵,三人都是吃了一惊。 城内伤兵加上受伤百姓,没有两三万,也有七八千,如何救治的过来?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杨峥也知道自己实力有限,但想起那些在雨水中挣扎的伤兵,心中总像压着一块石头。 张特拱手一礼,“此事若成,将军有仁义之名。” 仁义? 听在耳内,感觉是讽刺。 一个遍地野兽与刽子手的时代,谁敢真的仁义? 令狐盛沉眉道:“将军虽仁义,但此时不宜声张,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若被有心人窥之,难免横生枝节。” 杨峥顿觉有理,这也是他找三人商议的原因。 一人智短,三人计长。 眼下局势,雍凉军又怎会容忍自己在其眼皮子底下做事? 而且郭淮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必然能看出自己背后的意思。 说不定随手来一个意图不轨的罪名,到时候夏侯玄也救不了自己。 好心未必能办成好事,更何况杨峥此举本来就夹带私心。 “不错,事以密成,不可大张旗鼓。”杨峥采纳了令狐盛的意见。 这年头还是低调一些为妙。 张特、周煜二人召来部下,一百三十四号人齐聚。 人人脸上都如丧考妣的,没有一点儿精气神。 衣衫褴褛如同乞丐。 一些老兵脸上还带着不以为然的痞气。 这便是自己的班底了。 想要满编是不可能的。 当年虎豹骑成军时,或选诸军骁锐者,或以诸营百人将补为士卒,天下无匹,南皮之战斩袁谭,北征乌桓斩蹹顿,长坂坡追杀刘备,关中之战大破马超。 短短三十年,曾经的虎豹骑现在的武卫营,就成了这幅样子。 一方面是戍守洛阳,少经铁血磨砺。 另一方面是权贵们子侄塞入,从上到下都渐渐懈怠了。 杨峥选忠厚之人五十二,把金银分了一半给令狐盛,让他去购买药材、粮食。 既然暗中行事,自己就不要抛头露面了,什么事让张特周煜办就行了。 杨峥则带着剩下的十几人回到小院,撬开隔壁的几间屋舍,略作收拾。 春娘早已带回大夫。 大夫姓程,族中排行十三,乱世中本名早就被人遗忘,年轻时学得一手医术,人也能治,牲畜也能治。 这世道人命还比不上牲畜。 杨峥许诺每日两餐,三升粟,程十三便欣然同意。 很快令狐盛运来一车粮食,麦粟各半,还有一些草药。 此时还未到秋收时节,青黄不接,粮食贵的离谱,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而且武功城小,城内商家早就逃散了。 “这个曹瑕当中贪得无厌,三百斤粮收了一斤半金。”令狐盛抱怨不已。 杨峥也不禁咂舌,寻常时候,两斤金子都能在洛阳买户小宅了。 司马懿督镇雍凉的时候,大力屯垦,几年时间,关中丰足,青龙三年,洛阳饥荒,司马懿输粮五百万斛入京。 关中粮食可能很贵,但也没贵到这个份上。 而曹瑕的粮食都是克扣自军粮。 曹家人,什么东西都敢伸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找他买,别人哪儿也买不到粮食。 虽然肉疼,杨峥脸上还是装出无所谓,“子谦辛苦了。” 快到宵禁的时候,伤兵陆陆续续带回。 程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 杨峥前世也学过一些简单的急救,打打下手还是没问题的。 张特周煜办事牢靠,带回的伤员都挑选过。 没有伤及内脏,大多是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和照料,长期饥饿,身体才垮了。 若是重伤,也不可能在蜀军和野兽的追杀下逃回关中。 忙到深夜,也才安顿好三十几人。 效率实在有些低下。 而且治疗的手法有些粗糙。 小伤清洗敷药包扎,大伤截肢…… 伤到内脏或是要紧地方,直接抬走。 好在一些头脑灵活的士卒有样学样的治伤。 能活到现在的伤兵更缺的是照护。 一整夜,杨峥都在忙碌着,院外偶尔传来巡戒骑兵的呵斥声,伤兵的哭喊声。 天亮的时候,张特周煜又出门去了。 令狐盛则被杨峥遣回营地,军中有什么动静也好赶紧来报。 春娘又是煮饭,又是烧水,忙的脚不沾地。 杨峥原本以为她只是曹府养的花瓶,没想到手脚也这么麻利。 忽而心中一动,何不招募些妇人,一来女人终归细致一些,二来城中百姓被征发入骆谷,死伤惨重,也造就了不少寡妇。 常年战争,三国都是女多男少。 而且军中士卒肯定不能长期留在外面,迟早会被人发觉。 将想法说给春娘听,春娘拍手称快,“将军宅心仁厚,只要一日两餐,城中妇人一定愿意来。” 这年头都活的不容易。 此事杨峥就托付给了春娘。 忙碌了一天一夜,一切进入正轨,杨峥才带士卒回营。 刚回到营地,就遇到夏侯玄派人送来的酒肉。 顿时大喜,正好犒劳众人。 派人出去打听,果然其他营也分到了。 以夏侯玄如今的处境,雍凉军是没戏了,郭淮借斥责庞会,尽收雍凉军心,还顺手压制了夏侯玄。 如今他唯一的依靠只有中军。 第二十一章 密谋 此后几日,春娘招揽了一些手脚麻利的妇人。 伤兵情况陆续好转。 不过,恶化的人也不少。 每天傍晚,都有被抬出去的尸体。 杨峥不再征用士卒,挑选伤兵,救治士卒。 城内的伤兵实在太多了,杨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杯水车薪。 每天都有人无可挽回的死去。 中军雍凉军皆是如此。 洛阳朝廷倒是拨来钱粮医药,但层层克扣,上下其手,路上消耗,到士卒手上又能有多少? 几日间,杨峥身边也聚集了千人,一个严峻的问题逐渐显现出来。 钱不够用了。 粮食越来越贵。 饶是令狐盛沉稳,也不禁在私下场合痛骂曹瑕抽骨吸髓。 朝廷明明有粮药送来,却全被曹瑕卡住了。 前世为钱奔劳为钱愁,没想到这一世也是如此。 杨峥暗想黑自己卖命钱的说不定就是这个曹瑕。 “此人什么底细?”这么大的胆子,又姓曹,背景当然不简单。 “这厮是大将军远亲,原姓秦,为攀附大将军,改姓曹。”令狐盛简直无所不知。 这样也行? 曹爽一人得道,周围鸡犬升天。 杨峥想起曹老板似乎跟秦姓牵扯颇深。 既然是曹爽的远亲,那就是夏侯玄的远亲,说不定夏侯玄能管管他? 忽然想到那日夏侯玄的神情,似乎早就知道军中有蛀虫,若是愿意管,早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是名士不假,却不是治世之能臣,没有这个决心。 郭淮治军极严,每日准时宵禁,白日不准出城,打柴打猎也全是雍凉军。 不触犯他军法,他倒也不会过多掺和中军的事。 而一旦有人犯了他的军法,无论雍凉军还是中军,一律斩首。 城墙上挂着的人头,可是不分雍凉军和中军的。 有他在,杨峥不敢闹腾,只能一天天的扛着。 郭淮、郭淮…… 如果郭淮不在这里,很多事情就好办了,至少可以到别的城镇购买粮食,也可以打猎捕鱼。 这时代的关中,人口凋零,野兽遍地。 杨峥心中一动,若是能把郭淮弄走? 难度非常大。 而且现在的郭淮,除了洛阳的诏令,还有谁能指挥的了他? 别说夏侯玄,连曹爽的命令都不会听。 杨峥苦苦思索。 六月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 城内伤兵死去的越来越多,街头巷尾到处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这一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上吐下泻,浑身乏力。 程十三擅长截肢,但内科就不是他擅长了,张口就来:“说不得是瘟疫。” 杨峥吓了个半死。 汉末死在瘟疫上的远比战争多。 而且几场大瘟疫就爆发在汉末三国时代,有名的建安七子有五人死于瘟疫。 好在春娘悉心照料,端茶喂粥,才让杨峥好转。 在床上躺了两日,也算是稍稍休息,人一放松,思维就变得敏锐。 “瘟疫!”杨峥一把从塌跳起。 若城中出现瘟疫,郭淮还敢把大军云集在此吗? 以城中的状况,迟早是要出现瘟疫的。 既然如此,何不主动营造瘟疫的假象? “先生可知有何种药物,人饮之后上吐下泻?” 程十三一愣,怯生生道:“但凡有毒性之物,只要控制剂量,均可引起上痛下泻。” “先生能弄一些来吗?” “此、此物不难。”程十三畏畏缩缩,都不敢看杨峥的眼睛,“小老儿藏了一些。” “此事有劳先生了。”杨峥心中一喜。 药也不需要太多,只要弄出个征兆出来就行了。 人的肠胃其实很脆弱,吃坏了东西,也会上吐下泻的。 郭淮仿佛一座大山,压的他都快喘不过气来。 回到营中,杨峥单独与令狐盛商议此事。 令狐盛沉眉思索之后道:“此计甚妙,以城中景象,迟早是要爆发瘟疫。费祎陈兵沈岭,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军在此虚耗无益,不过下药之人需得谨慎,另外,雍凉军中也是有大夫的。” 杨峥早有成算,“下药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造势。” “造势?” “可让伤兵在城中散播瘟疫爆发的流言,声势一旦起来,人心惶惶,就算不是瘟疫,这城也待不下去了。”在令狐盛面前,杨峥也不需要隐瞒。 阴谋阳谋并行,不怕郭淮不动。 令狐盛看杨峥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些许变化,“将军思虑周翔,属下佩服。” 杨峥苦笑,这不是没办法吗? 有郭淮在上面压着,自己提心吊胆的,总感觉有把刀子在脖子上悬着。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反复推敲。 城中水井都有雍凉军看守。 郭淮身为名将,打了快三十年的仗,自然知道水源的重要性。 骆谷大战,渴死牛马百姓无数。 但只要看守水井的不是郭淮本人,杨峥就觉得有机会。 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杨峥与令狐盛亲自为之,摸清了水井的位置,雍凉军的换防时间。 包括宵禁时,巡戒雍凉军的路线。 “城内水井二十七口,每口水井防守士卒两人。”令狐盛在地上画出了全城地图,又在点出水井的方位。 武功城小,大概有后世两平方公里左右。 又处在战争前沿,城内并没有多少居民。 “不妨召些谨慎兄弟一起行事。”令狐盛提议道。 多一人便多了一分的风险。 而且接触的时间太短,无论是伤兵还是手下士卒,都难以真正信任。 万一透露点风声出去,军法十七禁五十斩不是闹着玩的。 “人多眼杂,一人被捉住,我等全部遭殃。”杨峥宁可事情不成,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郭淮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 杨峥知道令狐盛是好意,担心这些时日自己太劳累了,又刚刚病愈。 但这种事情,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夜深人静,两人一身黑衣,躲过巡夜的士卒,窜入暗巷。 东城为雍凉军营地,西城为中军营地,倒是泾渭分明,城内百姓极少,大部分都是如程十三一般走不了的老弱妇孺。 这些时日大军驻扎在城内,他们没少受罪。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雍凉军防范甚严,士卒昼夜不离。 但时间一长,蜀军雷声大雨点小,也就没当回事。 伐蜀之战,一路溃散,再精锐的士卒也渐渐懈怠了。 两个士卒轮流睡觉,一个守前半夜一个守后半夜。 但夜深人静之后,都忍不住困意睡着了。 半个晚上,并给城中绝大部分水井下了药。 有些水井有暗哨,杨峥不敢冒险。 还有一口水井就在雍凉军营地之侧,火把通明,经常有巡夜的士卒来回换防,从此经过,周围防守实在严密,只能放弃。 为了增加效果,中军营地的水井也下了药。 也许是做了坏事,杨峥既紧张又兴奋,感觉就像小时候,偷偷给班主任的衣柜里塞进一条死蛇。 令狐盛倒是泰然自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安心睡觉。 杨峥不禁心中佩服。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看程十三的药灵不灵了。 其实不灵也不要紧,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大不了再来一次。 第二十二章 捉拿 一直睁着眼到中午,城中渐渐出现端倪。 士卒们上吐下泻,症状都不是很强烈,就像吃坏肚子一样,而且雍凉军也不是全驻扎在城内。 但关于瘟疫的流言像夏风一样在城中飘散。 汉末至魏,连续爆发了几场大瘟疫。 以至于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此时城内不时传来急碎的马蹄声。 士卒们骂骂咧咧,臭气熏天的。 杨峥心中满是负罪感,不过这也是没办法。 天气越来越热,再这么封下去,城内的伤兵肯定是全完了,而真正的瘟疫也会爆发。 阴谋如同双刃剑,要看持剑人所行为何。 黄昏时分,出现症状的人才多了一些,有人开始呕吐。 虽然一共只有上百人,但配合瘟疫的传言,人心终于浮动起来。 杨峥赶紧向顶头上司都尉荀范禀报,没想到荀范不以为然,还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峥没办法,只能直接向夏侯玄汇报。 夏侯玄眉头一皱,“前些时日便有大夫禀报此事,没想到数日之间竟然如此严重。” “数万人集于小城之中,伤病不得救治,死尸不及时掩埋,天气炎热,疫病在所难免,唯有都督能免去此灾。”杨峥恭声的拍着马屁。 夏侯玄不是曹爽,对马屁有一定的抵抗力,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事关将士们生死,当早做准备,我这就去与郭将军商议此事。” 杨峥心中一叹,你才是雍凉都督。 辞别夏侯玄,杨峥就回去静静等待消息了。 傍晚时分,城内忽然喧哗起来,有士卒齐声高喝:“诸军不得妄动,各归本营,违令者斩!” 接着便是兵甲铿锵声,杀气腾腾的向中军营地而来。 杨峥一愣,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砰”的一声,大门被一脚踹开。 一众雍凉军鱼贯而出,火把齐明,环首刀已然出鞘。 杨峥不禁骇然,郭淮这么快就查到自己了? 历史上,诸葛武侯多次北伐,郭淮越挫越勇,到最后一次时,武侯屯兵五丈原,连同司马懿在内,诸将皆喜,以为关中腹心之地无忧。 唯有郭淮识破武侯声东击西之策,力谏司马懿先行占领北原,防守阳遂。 司马懿用其谋,先一步布防北原与阳遂,致使武侯在五丈原劳而无功,最终陨落。 跟这样的人玩阴的,杨峥压力可想而知。 雍凉军一字排开,从中走出一人,冷眼扫视众人,“奉郭将军之令,捉拿细作!” 一挥手,众军便在营地里四处翻找。 瓦罐乱甩,草席乱飞,所有衣物、盔甲都被翻看了一遍。 连粟麦都被泼在地上翻找。 见不是冲自己来的,而且也没有郭淮本人,杨峥才稍稍安心。 中军人人敢怒不敢言,都尉荀范唯唯诺诺,居然躲到军士背后。 此人颍川荀氏出身,平时也算文武双全,却跟大部分高门子弟一样,缺少胆气。 雍凉军仔细翻找了一阵,也没见什么违禁之物。 “都尉何在?” 众人的目光望向荀范,荀范不得不走出来,冲雍凉军将拱手,“张校尉,何事如此兴师动众?” 张校尉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嘴角挂着一抹寒意,“有人看见你们中军在城中水井投毒!” 杨峥顿时头皮发麻。 这么快就察觉了? 自己明明很小心了,前前后后并没有遗漏,什么事都是自己和令狐盛亲力亲为,唯一的漏洞就是程十三,今日也被自己藏在暗窖中。 情不自禁的扫视令狐盛,却见令狐盛也是一脸的惊讶和茫然。 不对,昨夜自己与令狐盛都是黑衣,黑灯瞎火的,就算被看到,也只会怀疑是细作混入城中。 怎么就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荀范脸皮跳了几下,“这如何可能?我们的人也上吐下泻。” 张校尉提着环首刀,动作极其无礼的推开荀范,一一巡视众人。 鼻子像狗一样抽动着,每经过两三人,便驻足细细打量,“拿下!” 两个雍凉军上来便一左一右架走。 “拿某作甚?”被提走的人挣扎,旋即换来一顿拳打脚踢。 众人再次望向荀范。 然而荀范脸色通红,后退一步,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杨峥一阵失望,暗想难怪中军一直被雍凉军踩在脚下,也难怪庞会想转换门庭,自己若有条件,也跳槽了。 从曹爽诸兄弟到曹瑕,再到这个荀范,搞钱争权有一套,撑场面一个都没有。 以荀范的家世背景,站出来说两句硬话,难道这个张校尉真敢动刀子吗? 郭淮虽然假节,但夏侯玄也假节,还是雍凉都督。 至少名义上是。 难不成郭淮真敢翻脸不成? 杨峥不禁想到一句流传甚久的童谣: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张校尉颇为不屑的冷笑一声,继续抓人。 很快就走到杨峥面前。 眼中闪动着两团幽火,仿佛随时要将人烧成灰烬。 真有什么证据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耀武扬威。 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而且有很大可能,雍凉军只是习惯性的找茬,习惯性的什么脏水都往中军身上泼。 杨峥心中镇定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年头光会砍人,没点心理素质,肯定是不行的,迟早也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杨峥心中不禁一叹,若是穿越回唐末多好,武人雄起,牙兵当道,看上司不顺眼,咔嚓一刀抬走,下一位…… 哪用受这鸟气? 别人在被注视的时候躲躲闪闪,杨峥却冷冷盯着他。 差点就学后世东北大哥脱口而出:你瞅啥? 两道目光如同剑锋一样抵在一起。 杨峥从容淡定,毫不退让,认定他们就是在虚张声势。 前世他就知道一个道理,虚张声势者一定欺软怕硬。 这是人性,古今一样。 四五个呼吸之后,张校尉眼神松动,终于挪开了目光,转到下一个。 杨峥心中一松,更加笃定雍凉军并不知道多少实情,只是诓诈而已。 郭淮最多查出水源有问题。 不过这种效率已经很惊人了。 正当杨峥暗自高兴的时候,来到令狐盛面前的张校尉道:“拿下!” 自己是躲过去了,但令狐盛却没有。 两个军士上前便来拿人。 被雍凉军带走能有好果子吃?一番严刑拷问,说不定就弄出什么事来。 杨峥相信令狐盛不会出卖自己。 但更相信郭淮的手段。 自己这段时日动作可是不少啊,又是私购军粮,又是私纳伤兵,随便一件翻出来,弄不好就犯了军法。 什么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令狐盛着急的看着杨峥。 生死兄弟,拿住他就是拿住了自己。 杨峥热血翻涌,终于忍不住脱口吼道:“住手!” 声音很大,压过了场中的嘈杂。 张校尉森然的目光转来,雍凉军的目光看过来,中军的目光也看过来,带着某种期冀。 杨峥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你们凭何拿人?可有夏侯都督手令?” 张校尉提着刀子,一步一步走来,“你没听清楚吗?奉郭将军之令!” “某只知雍凉都督姓夏侯,武卫营只听大将军之令!”杨峥手按刀柄,故意大声说给周围人听。 都是提着脑袋玩刀子的,谁怕谁? 杨峥动了,张特也跟着动了。 这让杨峥心中颇感安慰,庆幸自己没看错人。 “雍凉军欺人太甚!若真犯了军法,可军法从事,何必软刀子消遣我等!”张特大声疾呼。 此言立即引来一众武卫营的响应。 上面的将校怯懦如鸡,但底层将士从未失去武勇与血性! “都是站着撒尿的,何必认怂!”人群中有人跟着起哄。 众人推推搡搡,也不知怎的,荀范就被推了出来。 荀范一个趔趄,差点没扑到张校尉身上。 “你想造反吗?”张校尉仿佛找到了突破口。 荀范连忙摇手,身后不知谁又吼了一声:“你们不给活路,我等只要个公道!” 众人一起拥上,把荀范推到最前。 这一次杨峥看清楚了,是周煜在背后推的,也是他在挑动,没想到平日看似沉默寡言的他,关键时刻这么鸡贼。 武卫营压抑已久的怒气终于要爆发了。 有人干脆拔出刀来,恶狠狠的瞪着雍凉军。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退不得。 以后会发生什么,杨峥管不了,但眼下绝不能让雍凉军把令狐盛带走。 群情汹汹,雍凉军亦不退让。 第二十三章 追随 事实证明,雍凉军没有火并的勇气。 别看他们进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真到了关键时刻,也不敢妄动。 郭淮的军法不止针对中军,城墙上的人头有几颗是雍凉军的。 在这一点上,杨峥非常佩服郭淮。 既然打不起来,那就好办了。 隔壁中垒营似乎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也闹腾起来。 不过双方都把握着火候,没有动手。 杨峥放下心来。 或许郭淮的命令只是检查营地,而手下人却习惯性的欺压中军,拿着鸡毛当令箭。 郭淮身为前将军雍州刺史,不仅要防备蜀军,还有西面的羌氐部族,亦要关注朝中形势,没多少心思在中军这条落水狗身上。 中军气势越来越大,骂的越来越凶。 而雍凉军前后左右加起来也才三百来人。 被围在中央。 人少,气势自然弱一些。 张校尉眼见情形不对,丢下一句狠话,“待我回去禀报郭将军,定要全缉拿了你们这帮杀才!” 看他说话的神态,杨峥忽然想起后世学生时代的名言:我回去告诉我哥,你们给我等着。 说完便带着雍凉军灰溜溜的撤了。 “哈哈哈……” 营地中爆发阵阵狂笑声,多日的压抑一扫而空。 杨峥长长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周围士卒望向自己的眼神渐渐带着崇敬。 军中向来崇拜强者。 杨峥一而再的出头,总算有了些许收获。 声望就是这么潜移默化中增长的。 “多谢将军!”十几个被救回来的军士拜在杨峥面前。 杨峥手一挥,营中闹腾声戛然而止,连荀范也眼神复杂起来。 其实只要刚才他站出来说句话,事情断不至此。 但事到临头,他却怂了。 不过经历这些事情,杨峥多了些城府,得罪人太多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属下冒昧,都尉恕罪!”杨峥拜在荀范面前。 世家子弟,心胸还是有一些的,荀范大度的摆摆手,“今日若非兴云,大事不妙矣,我自当禀明夏侯都督。” 说完,也识趣的离开了。 人群一阵欢呼,其他两个部曲将唐方、郑均在荀范走后,才来与杨峥寒暄。 过不多时,左右营的中垒中坚诸人也过来与杨峥打个照面。 从这一刻起杨峥在中军才算真正有了些名气。 杨峥也非常喜欢如今的气氛,感觉回到了后世。 一支死气沉沉的军队,当然没有什么战斗力。 人群散去之后,杨峥、令狐盛、张特、周煜四人聚首,让亲信士卒挡在外面。 令狐盛拜在杨峥面前,“今日若非将军,盛恐成废人!” 杨峥一愣,有些疑惑。 张特解释道:“军中酷刑最是严厉,任你是铁打的汉子,出来也废了。” “自己人也如此狠辣?”杨峥难以置信。 “雍凉军对司马太傅死心塌地,而中军历来归属曹氏,太傅与大将军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以雍凉军与中军也不对付。”令狐盛对朝中局势了若指掌。 “大将军伐蜀之前,中军诸营也没少欺辱雍凉军,现在大将军战败,郭淮得势,雍凉军加倍奉还!”周煜沉声道。 杨峥一阵无语。 “依属下观之,不日之内,大军将要各归辖地,不知将军有何打算?”令狐盛道。 杨峥略作思索道:“我等都是中军,当然是要回洛阳。” 令狐盛双眼泛着异样的光彩,“恕属下直言,将军虽是曹氏部曲,但大将军乃得鱼忘筌之辈,不会顾念旧情,身边有邓飏、丁谧、何晏等辈,将军定不会受重用。” 涉及这些东西,张特和周煜就插不上话了。 曹爽这个人靠不住,杨峥早就知道。 其实他对未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并不知道怎么办。 而在这个世家大族的时代,自己又能怎么办? 无非是拥有些实力或者势力,以求在即将到来的大变动中自保。 部曲将之上是千人将,亦即都尉,自己这出身,还破了相,没有曹爽照拂,能爬到都尉也就到底了。 但关键曹爽不给力啊,似乎他对自己的便宜老父颇有怨言。 “若属下所料不差,此番战败,十年之内,大将军必有祸事!”令狐盛语出惊人。 杨峥依稀记得兴势之战后,五六年左右,司马懿就发动了高平陵之变。 到底是五年还是六年,就不太清楚了。 兴势之战后,预测出曹爽倒台的很多,连庞会都想着跳槽了。 而曹爽经此大败,再无进取心,专权乱政,沉迷享受。 其实一开始杨峥对曹爽抱有期待,凭借两人的关系,成为他真正的心腹,出谋划策,斗赢司马懿不太可能,熬死他倒是有可能,至少不会出现高平陵之变。 但转念一想,自己太想当然了。 历史上高平陵之变时,不知有多少人提醒过曹爽,全都置若罔闻。 即便司马懿发动政变,控制洛阳和郭太后。 曹爽手上的牌面依旧比司马懿多,手上捏着皇帝,有兵有将,四方忠于曹魏的大有人在。 洛阳里的朝臣也不全站在司马懿这边。 但曹爽还是选择投降…… 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跟着他,只能一起掉坑里。 而且想挤进他的心腹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令狐盛道:“属下以为,将军不可回洛阳,大将军迟早败亡,必会连累将军。” 杨峥点头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我早有请求外任之心,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我先向夏侯都督请求留在武功。” 城内的伤兵,别人看不上,杨峥视若珍宝。 只不过头顶有郭淮这尊大神压着,实在不敢动弹。 令狐盛稍作沉吟之后道:“我等都是中军,想留在武功怕是不易。” 没有一个正当理由,别人肯定会怀疑用心。 杨峥思索之后,笑道:“此事容易,武功不是瘟疫爆发吗?我装作病发即可。” 自己若感染瘟疫,难道曹爽还会把自己抬回长安救治? 或者夏侯玄对自己不离不弃? 令狐盛眼神一亮,“将军智计无双。” 这话杨峥也只听听而已。 张特、周煜互看一眼,齐声道:“我二人愿誓死追随将军!” 这种谈话让他们参与,就是没把他们当外人。 两人都是底层出身,若没有杨峥的提拔,没有特殊际遇,恐怕一辈子都动不了。 “峥与诸位砥砺前行!”杨峥郑重道。 第二十四章 夺粮 安心睡了一晚。 直到翌日中午,也没见雍凉军来找茬。 杨峥放下心来。 遂开始自己的计划,让程十三给自己配了副药,服下之后便面色惨白昏昏沉沉。 对外宣扬感染了瘟疫。 中军营地内人人自危起来。 荀范假惺惺的来看望了一次,站的老远,以绢布捂住口鼻,说了几句不着调的场面话便转身离去。 这让杨峥感觉他是来看自己死了没有。 张特、周煜二人不离不弃,守在门外。 到了晚上,城中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乱了。 大喊大叫,火光齐明。 张特进来禀报有人逃跑,被宵禁的骑兵逮到。 杨峥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特别安静。 周煜端了一碗水进来,见杨峥清醒,面露喜色,“郭将军与夏侯都督都撤回长安。” “哦?”杨峥喝下水,顿时来了精神。 感官也渐渐恢复,一股淡淡血腥气传入鼻中。 “莫非昨夜杀过人?” “昨夜初时有人逃城,被抓回,今日早间,雍凉军怨瘟疫乃伤兵所起,在城中射杀伤兵。” “什么?”杨峥心中一惊,自己绕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救他们,收为己用,没想到间接的害了他们。 令狐盛、张特推门而入,见杨峥醒来全都面色一喜。 “城中形势如何?”杨峥有些意兴阑珊。 “城中只余伤兵,百姓也逃散了,夏侯都督、郭将军都返回长安,雍凉军一部驻扎在槐里,一部驻扎在渭南,防备蜀军,也防止疠人散往别处。”令狐盛答道。 此地暂时无主,杨峥感觉全身轻松了不少。 “粮食,还有多少粮食?” 这才是最关键的东西,没有粮食,别说伤兵,自己的性命都是问题。 令狐盛眼神一黯,“军粮已被带走,城中存粮不足三日。” 刚刚的喜悦轻松顿时去了大半。 杨峥心中一叹,还真是举步维艰。 不过既然选择走这条路,就只能咬牙向前了。 “不,还有粮食。”张特忽然道,“曹瑕家当众多,为掩人耳目,故意落在最后,其中就有不少粮食。” 众人的眼神亮闪闪的看着杨峥。 这不是逼自己上梁山吗? 不过在这年头遵纪守法,绝对是脑子有问题。 杨峥倒是想走正道,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但关键正道不让你走啊,连个科举都没有,只有九品官人法。 家世、道德、才能,家世排在第一位。 除了这些,还要看长相。 小白脸在这时代真能混得开。 杨峥摸摸自己的脸,又黑又糙,还有伤疤…… 怕是没资格当小白脸了。 再说曹瑕这厮,上下其手,雁过拔毛,竭泽而渔,害死多少伤兵? 自己在前线玩命的砍人,为国征战,拿命换来的赏赐,他直接拿走百分之八十! 都这田地了,也顾不了那么多。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原始积累阶段,生在泥沼中,没有根基,还想出淤泥而不染? 毕竟后世在社会上打过滚儿,杨峥不是傻白甜。 不搞点骚操作是不行了。 心持光明,又何惧手段黑暗? “集合部众!” 该出手时绝不能犹豫。 这时代给他的机会本来就不多。 三人面露喜色。 营地中聚集三十号人,都是三人的亲信,也有跟随杨峥一路从骆谷中杀出来的。 既然留下,肯定是死心塌地。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杨峥真正的亲信! 杨峥以华铤剑杵地,仿佛回到了当初在骆谷中金戈铁马的日子。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若有个好上司,好家世,杨峥断不会如此。 过不多时,令狐盛召来百余伤兵。 一个个惨不忍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伤兵们早就对朝廷死了心。 自从诸葛武侯死后,最大的威胁没有了,魏国便放飞自我。 从上至下奢淫无度,明帝蓄养后宫万人,当街见美女,直接掳至后宫。 在洛阳大兴土木,宫阙万间。 到了司马晋朝,奢淫比汉魏更甚。 世家门阀杀人吮血,夸豪斗富,各种令人发指之事罄竹难书。 那个时候,他们的道德呢?他们的胸怀呢?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所谓的魏晋风流,是建立在士族奴役压迫普罗大众基础上的。 别的王朝至少统一之后的前两代有点人样,司马家开国就一副暮气沉沉的死样。 一味享受,忘记使命,最终只能以无比屈辱的姿势倒在历史上的长河中,为后人千年万年唾骂。 杨峥前世当过子弟兵,自带红色属性,大神的各种理论各种屠龙术被动主动学过不少。 所以能窥见笼罩在时代阴霾下的本质。 杨峥目光扫过众人,挥剑北指,“我等皆为朝廷所弃,困守死城,若不自救必死无疑!” “愿从将军调遣!”张特在人前大呼,瞬间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响应。 “好,随我夺粮!” 此时此刻,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 求生而已。 求生! 仿佛一股黑云席卷出城。 城中仅有的几匹马都被充当斥候的坐骑,盯死了曹瑕的队伍。 伤兵心中早怀无比的怨气。 被这样对待,又怎会没有怨气? 青山绿水间,曹瑕的车队逶迤而行,大约有百来辆,除了粮食,还有盔甲、细软等物,中间十几辆车上居然坐着年轻女人与孩子,不过隐约间可见他们的手都是被反绑着。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曹瑕掠夺的奴隶。 伐蜀之战,渭南的牲畜都被征用,渴死在骆谷中。 所以拉车的只能是人。 速度缓慢。 不过护卫的士卒有些多,三四百的样子,懒懒散散,魂不守舍。 一看就是中军的人。 杨峥环视身边,一百四十多号人。 打倒是能打,不过代价就很难说了。 毕竟护卫的中军也是自己人。 “将军!”张特一脸兴奋。 周围士卒眼中也一片火热。 这时代可不存在什么仁义之师,掠夺是他们的本性。 都脱衣服上了床,也不差最后这一哆嗦。 杨峥举起手中的剑,刚要下令,忽然西北方向烟尘滚滚,吼声阵阵。 杨峥一愣,只见西北面黄土丘上转出一彪人马,冲向车队。 分明也是冲着财货来的。 这他娘的连打劫也这么内卷吗? 亏自己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 第二十五章 竞争 山贼?马匪?蜀军? 看那伙人的架势一看就是正规军,中规中矩,上来就结成阵列,长矛林列,扼守有利地形。 虽然只有三四百来人,穿着破衣烂衫,但配合默契,而且气势是掩盖不住的。 “此必是雍凉军。”令狐盛沉声道。 雍凉军抢曹家人的东西,似乎说得过去。 蜀军早已全面收缩在沈岭,不可能跑这么远。 而扶风地区也没有敢劫官军的山贼马匪,北面河套 杨峥放眼观察四面的地形,西北面是黄土丘,东北到东南是林地灌木,中间一条斜向的官道。 车队唯一的机会就是撤回来。 但场面已经失控,劫匪训练有素,一股在前面扼守地形,一股包抄后方。 守军本来就没多少士气,被人偷袭,有些措手不及,场面混乱,各自为战,被劫匪收割性命。 场中一个能控制局面的将领都没有。 “管他雍凉军还是蜀军,两败俱伤,我等正好以逸待劳。”张特粗着嗓门道。 周围人等,没有一个有退缩之意,全都欲欲跃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似乎也不错。 杨峥换下黑光甲和华铤剑,约莫半个时辰,下面的战争就接近尾声了。 曹爽失去军心,曹瑕贪婪无度,自然没人愿意玩命。 杨峥看着差不多了,举起环首刀。 “杀!” “杀——” 东面林地,西面山丘中又冲出两支人马,北面还有人围拢过来…… 杨峥憋到喉咙的一个“杀”字,差点变成一口老血喷出来。 徐徐夏风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竞争也太激烈了点吧? 张特倒抽了一口凉气,“消息怎么走漏的这么快?” 众人大眼望小眼,场面有些尴尬。 令狐盛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你能知道,别人也能收到消息,曹瑕作恶多端,招人怨恨,盯着他的人自然极多。” 张特苦笑一声,“那打还是不打?” 杨峥朝天吐了一口唾沫,大吼道:“不仅要打,而且要快,不然渣子都不剩了!” 裤子都脱了,能不办事? 说罢,提着刀子就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杀啊!”众人如梦初醒一般跟着杨峥冲出。 场中顿时热闹起来。 第一波劫匪本来都准备打包带走的,没想到一下窜出四波人马…… 而且非常有默契的冲着他们来。 原本丢下武器的守军一看这架势,又捡起武器。 混战之中,时不时的来一句:“赵望,我知道是你!” “老王,你这厮下手也忒黑了,往哪捅?” …… 虽然都蒙着脸,都穿着破衣烂衫形如乞丐,但还是被认了出来。 刚才还喊打喊杀,一副不共戴天的仇敌模样,转眼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场中形势变得极其诡异,虽然还在战斗,但举起的刀子并没有多少力气。 “兴云、兴云,是吾……”一个壮汉鬼鬼祟祟的摸到杨峥身边,身上也不知从哪扒拉来的破布,上面不知道沾着些什么玩意儿,黑乎乎、油腻腻的,六月的天,老远就是一阵馊臭气。 拉下脸上罩着的黑布,赫然是荀范手另一个部曲将唐方…… 杨峥人都傻了,这叫什么事? 这种场面被人认出来,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大家蒙着脸把事儿办了,不就完了吗? 唐方异常热情的提着刀子上来拉杨峥的手。 已经躲不过去了,杨峥抓下脸上的破布,干笑的拱手道:“正元兄,这么巧,你也在?” 唐方哈哈大笑,“兴云老弟,你病这么快就好了?” 杨峥含含糊糊。 唐方笑得颇有深意。 打劫搞成这幅样子,实在有些弄不下去了。 “你俩别客套了,雍凉军杀过来了!”另一个武卫营的部曲将郑均大声吼道。 中军在认亲,雍凉军也在。 不愧是多年屯驻在蜀国前线,军事素养极高,很快就团结一致。 并不宽阔的官道上,但中军也不遑多让,没有世家子弟在上面压着,大伙热情极高。 同是魏军不同阵营的两帮人马互相对峙着。 雍凉军结阵,中军也结阵。 杨峥多次为中军出头,拥有极大人望,几个头头都听他的号令。 护送财货的中军一看这架势,立马也站在杨峥这一边。 若是外人看到此种场面,一定会怀疑是两帮乞丐在械斗。 总体来说,有守军加入,中军的兵力要超过雍凉军两成。 但雍凉军准备充足,长矛皮甲,阵列严整,后排还有一百余弓箭手。 一阵夏风吹来,紧张的气氛中,杨峥觉得实在有些诡异,又有些尴尬。 几个百人将、部曲将都把目光投降杨峥,只要他一声令下,就毫不犹豫的杀过去。 伐蜀之战,被蜀人压着打,九死一生的回来,朝廷除了赏赐几个将领,还被曹瑕刮去大半,而士卒只剩下口头嘉奖。 这年头别提什么爱不爱、国,大魏爱过底层的士卒么? 将心比心,雍凉军和中军的悍卒们早就红了眼。 正好曹瑕这头肥羊出现,还不知收敛。 既然这么多人望着自己,杨峥只能蒙上脸,提着环首刀,与令狐盛、张特、周煜等亲信站在阵前。 男人该装逼的时候一定要装,不然声望从何而来? “哟,这不是杨峥杨兴云吗?你怎么还没死呢?” 对面阵中一人尖酸刻薄道。 杨峥一头冷汗,自己有这么显眼吗? 看来自己几次出头,已经被有心人惦记上了。 不过这厮的语气实在阴损,雍凉军纷纷大笑。 各种污言碎语随之而来。 中军当然也不是什么文雅之士,骂的更难听。 有几个粗坯还脱了裤子,冲对面撒尿。 让杨峥这个“文明人”感觉实在有些辣眼睛。 不过想起后世清代的打仗,把女人弄上去摆阴阵,也就释然了。 对面走出几人,虽然穿着破烂,但掩饰不了关中汉子的彪悍之气,一个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 “真打起来,谁也讨不了好,不如我们一边一半如何?”那人颇为自信的站在一射之地内。 “杜展!”杨峥忽然就想起了他是谁。 雍凉军中也只有他认识自己。 这厮不是世家子吗?也干这种勾当? “哈哈,不错,正是某!”杜展一把扯下脸上破布,露出他标准的马脸。 杨峥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己方,杀气是有,怒气也有,但都不太坚决。 毕竟都是冲着财货而来。 真打起来,恐怕就有些收不了场,而且死的人太多,上面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虽然雍凉军出现在这里,很可能得到了上面的默许,但有些事情,不能闹的太离谱不是。 杨峥目视唐方、郑均,二人却望着他,只等他拿主意。 杨峥并不想打,但谈判的时候,不能暴露真实意图。 雍凉军主动和谈,说明他们比自己还心虚。 看杜展的样子,似乎这段时日混的不错。 雍凉军属于边军,没有那么多的世家子弟空降,郭淮深通兵略,有本事自然会受到提拔。 “和谈?难道你们忘了平日怎么欺负我等兄弟的?”杨峥奋力疾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 果然,中军心中的愤恨被点燃。 上面窝囊并不代表他们窝囊。 瞬间,环首刀拍打盔甲的声音整齐传来。 “嚯、嚯、嚯……” 一声声雄浑的吼声伴随着击打的频率。 中军的素质也不差。 杨峥只知道一个道理,无论打仗还是打架,都要一个气势。 有了气势,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砍人都比平时有劲。 而且杨峥当初被庞会当成炮灰,死战不退的悍勇,杜展亲眼所见。 当日在城门前率领中军与雍凉军群殴,面对郭淮毫不屈服,杜展也是在场的。 诸多事情加在一起,让杨峥勇猛的形象在雍凉军心中扎根。 这也是为何张校尉不敢动杨峥的原因。 更是杜展选择和谈的原因。 杜展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收敛,冷笑道:“杨兴云,若我等空手而回,岂会不告发尔等?” 杨峥听出他话中软弱,以刀杵地,亦冷笑,脸上的伤疤跟着跳动,显得分外狰狞,“若把你们全都留下,岂不是没人回去告发!” “你敢!”杜展再无之前的从容。 “事到如今,有何不敢!”杨峥勃然变色,拔出环首刀,恶狠狠的踏前一步。 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 杨峥反过来用,不能而示之能。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气势装出来再说! “杨兴云,你好大的口气。”雍凉军中又走出一人,冷冷道。 第二十六章 力战 这人比自己大五六岁,也比自己强壮一些,身高七尺,目光昂扬锐利,外披烂衣,内藏精甲,倒提一杆长槊。 这年头能玩长槊的都不是普通人。 此人一出,雍凉军气势亦暴涨起来。 “左营校尉胡奋!”身边令狐盛倒抽一口凉气。 要说赵云、张辽,杨峥不可能不知道,但这胡奋是哪根葱? 比自己还能装? 三国演义里面似乎有这号人? 杨峥记不真切。 “此人出身安定胡氏,雍凉军中素有勇名,其父胡遵,镇西将军,司马太傅亲信。”令狐盛快速在杨峥耳边道。 镇西将军,不就只比夏侯玄的征西将军低一级吗? 一听是司马太傅的亲信,还是镇西将军之子、左营校尉,杨峥就有些怂了。 什么人面前能装,什么人不能装,杨峥还是心中有数的。 但现在的形势,似乎有些骑虎难下了。 杜展也惊讶的望着胡奋,似乎不知道自己的阵营里有这块铁板。 当下一脸喜色,腰杆子也直起来了。 胡奋盯着杨峥,眼神中带着野兽的凶光,“听闻你颇有勇名,今日正好一战,若胜,东西全归你,若败,就休怪某手下无情,当然,你现在夹着尾巴回去也行。” “将军!”杜展出言欲阻拦。 校尉已是高级军官。 而且胡奋前途无量,朝中有人,上面还有胡遵,兄弟胡烈、胡广、胡岐也都为官为将,颇受朝廷重视。 主动挑战一个部曲将,已经是抬举杨峥了。 但胡奋决心已定,“休要多言。” 所有人都望着杨峥。 堂堂一个校尉,居然也来干这种勾当。 这也侧面证实了杨峥心中的猜想,雍凉军的出动,是得到上面的默许。 左右中军全都看着自己,杨峥心中苦笑,不上肯定是不行了。 男人可以被击败,但绝不能认输。 否则辛苦经营的人设就崩了。 “胡校尉既然有此雅兴,峥怎敢不奉陪!” 胡奋眼中闪过一抹惺惺之意,将手中长槊掷在地上,拔出腰间环首刀,颇有风度的冲杨峥招了招手。 杨峥也不客气,大吼一声,挺刀急进。 既然踢到铁板了,那就把铁板踢穿! 右手一刀挥出,左手握拳,准备狠狠砸在胡奋脸上。 刀携电光,拳握风雷。 只要不是马战,杨峥就不虚任何人。 盖因马战太凶险,生死往往决于须臾之间。 这么多天与令狐盛、张特、周煜也不是白练的。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胡奋眼中露出讶异之色,但他也是雍凉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窥破杨峥刀先拳后,杀机全在左勾拳之上。 侧身退了一个身位,躲开杨峥刀,然后亦挥拳迎上杨峥的勾拳。 “啪”的一声,两人的拳头实实在在的碰在一起。 一股巨力自胡奋的拳头传来,杨峥忍不住退了两步,但胡奋却退了三步。 两边士卒全都大声喝彩。 虽然雍凉军与中军不睦,但崇拜强者是士卒的共性。 一个回合,两人心中都有数了。 胡奋收起刚才的轻蔑,双手持刀,眼神也前所未有的郑重起来。 杨峥虽然占了些便宜,但皆因胡奋轻敌大意之故。 现在他不轻敌了,杨峥心中就有打滑。 在力道上,杨峥略有不如,主要是胡奋身体确实强健,单是站在面前,就带来莫大的压力。 当然,胡奋二十六七身体,正是男人力量最强盛的时候。 杨峥刚满二十,身体里躁动的只有蛮力。 而他也并非历史上那种天赋异禀的猛将。 不敢再给胡奋适应的时间,杨峥抽刀急进,乱刀劈下,狂风四起,大开大阖。 试图让胡奋措手不及。 一开始胡奋的确有些慌乱,两人的环首刀磕出阵阵火花,但十个呼吸之后,就适应过来。 趁杨峥气力不济的时候,忽然身随刀进,全身所有的力气瞬间释放。 仿佛真有一道电芒从他的刀传导而来,杨峥虎口阵阵酥麻,环首刀脱手而飞。 轻蔑的神色再次浮现在胡奋的脸上。 败了? 令狐盛、张特、周煜投来关怀神色。 而其他人目光就有些复杂。 仿佛在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杨峥的心沉入谷底,想起城中的那些伤兵,在雨中绝望的望着天空,然后以生锈的刀剑自戕…… 前世那股倔强劲猛地在身体中爆发。 只要自己还站着,就没有败! “再来!”杨峥挥舞拳头,滑步而上。 而此时胡奋眼中升起异色,居然一把扔掉环首刀,摆了个拳法起手式,迎接杨峥的拳头。 他虽然是司马懿的心腹,但也是一个豪杰。 关西民风大抵如是。 玩刀法,杨峥承认的确不是对手,但拳法就不一样了。 军中拳法融合散打、搏击、泰拳、古拳术的精华,凶狠刚猛,讲究一击致命。 而杨峥最开始之所以能压制住胡奋,不是刀,而是拳头。 噼噼啪啪,乱拳如雨,配之以滑步,刚开始胡奋还能勉强还击,但很快就陷入被动防守。 吃一堑长一智,杨峥哪还能再给他适应的机会? 拳头更凶狠的朝他头上、脸上砸去。 什么校尉,什么将军,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杨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击败面前的敌人! “啊!”他情不自禁的吼了起来。 仿佛一头选入绝境的猛兽,在疯狂反击。 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但每一步,每一天都不轻松,步步危机、如履薄冰。 “啪”的一声,杨峥一记重拳狠狠打在胡奋左脸上。 胡奋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杨峥怔怔的看着倒下的胡奋,有些难以置信。 “将军!”杜展等一众雍凉军赶紧上前。 胡奋的眼珠直往上翻,眼看要昏厥,却凭借强大的毅力坚持下来。 几个呼吸间,胡奋就缓了过来,一把推开杜展等人,挣扎了三下,才有些艰难的站起,摇摇晃晃,从嘴中吐出一口血沫。 杨峥剧烈的喘着气。 忽然之间,胡奋仰天大笑,“拳法我不及你,刀法你不及我,平局如何?” 这份坦荡与豪迈,当真令人心折。 杨峥心中不禁升起敬意,“谢胡校尉承让。” 的确是承让了,如果胡奋手中提着刀,自己早就败了,而他之前手上提着的是长槊。 这一个月来,也就此人心胸最为宽广,远超庞会、曹爽、邓飏之流。 “好你个杨峥杨兴云,某记住你了。”此刻的胡奋眼中再无轻蔑之色,也再无高高在上的傲气,而是一种平等的惺惺相惜之意。 若非身处不同阵营,杨峥真想结交此人。 前提是他不嫌弃自己的家世。 第二十七章 善后 这个想法只在脑中一闪而过。 杜展等一众雍凉军大为不服,胡奋算是让了两次。 杨峥心中略有惭愧,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处境,倘若有胡奋的家世背景,自己也可做到这般豪爽大度。 屁股决定脑袋。 “峥亦记住胡校尉,他日若有机会,再来讨教!”杨峥也被打出火气了。 暗思自己也该把心思用在刀枪上了。 如此乱世,自己手上功夫不硬,终究是要吃亏的。 很可能,下半辈子自己都是刀头舔血的命。 胡奋兴奋道:“好,好,这才是大好男儿!” 忽而目光一闪,低声道:“曹氏非托身之所,朝中形势变幻莫测,以你的武勇,不妨随我同归安定,他日也可搏一个封妻荫子!” 这转变实在有些快。 杨峥先是一愣,然后心中感动。 这就是不打不相识了。 安定胡氏也算魏晋时代的一棵大树。 不过,寄人篱下的感觉终究不是大丈夫所为。 胡奋邀请是一回事,自己若真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关键也不知道安定胡家是个什么情况。 跟他打了一场,杨峥胸中豪气正盛,“校尉盛情,峥永生不忘,然功名富贵,好男儿当自取之!” 别人施舍的东西,岂是那么好受的? 胡奋哈哈大笑,也不见怪杨峥的狂妄,“是某浅薄了!” 走之前还对杨峥拱手,行平辈之礼。 不过他远去的背影,还是有些摇晃,看来刚才给他一拳不轻。 既然是平局,东西肯定要平分。 双方都红眼盯着金银钱帛和女人。 现在的雍凉军不缺粮食。 司马懿督阵雍凉期间,广开屯垦,关中大为富足。 后司马懿调回中枢,邓艾出任参征西军事,升南安太守,负责陇西陇南的屯垦。 他们不要,杨峥视若珍宝。 令狐盛带人扣下粮车。 一阵吵吵闹闹之后,东西终于分完。 每人都得了些金银,女人则全分给雍凉军,相应的,粮食大部分便宜了杨峥。 也算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女人们哭哭啼啼,雍凉军则放声大笑。 杨峥虽然可怜她们,但这个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 至少跟着雍凉军,一口吃的倒是不愁了。 运气好被军官看上,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而车上的半大孩子,男孩女孩都有,睁着大大眼睛,惊恐无助的望着周围。 雍凉军中军没有丝毫兴趣。 又不能干活,还要吃掉一份口粮,没人做赔本的买卖。 他们若是送回长安或者洛阳,很大可能成为贵人们的玩物。 一个世家大族狂欢的时代,也是华夏历史最黑暗的时代。 华夏的精神面貌全面沦落。 而司马氏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若放任他们不管,恐怕不需要几天,就全成了野狼群的口粮。 杨峥一挥手,让周煜带上他们。 唐方郑均等几个中军军官兴奋的来道别,对杨峥的敬畏又上升了些。 “这些人……”唐方指着护送车队的士卒,眼神仿佛两把刀子在晃荡。 若按照他的心思,全部杀了,有些伤天和,毕竟这些人刚才站在自己这边。 但若是放了,回去曹瑕肯定要调查的。 说不定就走漏风声了。 这个时间段,曹魏的权柄依旧掌控在曹爽兄弟手上。 曹瑕或许不敢弄雍凉军,但弄中军还是小菜一碟的。 连名满天下的雍凉都督夏侯玄都讳莫如深,可见曹瑕还是有些势力的。 杨峥略沉吟后,对护送军士道:“曹瑕为人阴险刻薄,你们把他的东西丢了,回去也没好果子吃,不如跟我回武功如何?” 一听回武功,当场就有人不愿意了,吵吵嚷嚷,说自己家在洛阳,思恋家人。 不过还是有三四十人站到了杨峥身后,“愿为将军部曲!” 部曲形同家奴仆役,等于是杨峥的私兵。 想起自己也是部曲,杨峥心中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 但还是佩服这些人的明智。 剩下百来号人,有些不好办。 杨峥看了一眼唐方和郑均,两人会意,站出来道:“你们跟着我二人如何?到时候一样能回洛阳。” 当场又有五十余人分别站到唐方郑均背后。 只剩下二十几人,铁了心要回长安。 杨峥心中一叹,无奈的看了看唐方。 唐方轻轻颔首,眼中瞬间就升腾起杀气,“既然如此,就不强求了,我们顺路一起回长安。” 都是战场上厮杀过的汉子,自然能听出其中的杀气。 但人都有侥幸心理,刀不架在脖子上,便永远不会清醒。 或许他们回到洛阳会守口如瓶,但杨峥不敢把自己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 这同样也是侥幸心理。 这世道,该仁慈的时候可以仁慈,不该仁慈的时候,就是自寻死路了。 而且,仁慈也是需要实力支撑的。 数语之间,二十余人的命运便已注定。 “他日回洛阳,某等必在芳泽阁宴请诸位兄弟!”郑均向令狐盛、张特行礼。 芳泽阁乃洛阳最大的销金窟。 文人骚客、朝中公卿趋之若鹜。 汉时便闻名天下,后在董卓火烧洛阳时付之一炬。 文帝经营洛阳,以此为都,芳泽阁浴火重生。 国之破亡,必有盛宴。 大汉帝国轰然倒下,世家大族拔地而起,如秃鹫般啄食大汉帝国的尸体,日渐肥硕。 芳泽阁也沾到了油光。 杨峥笑道:“届时与两位兄长痛饮三天三夜!” 人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能在武卫营混到部曲将,每个人的背后都不简单。 杨峥刻意结交,二人也没什么架子,不似荀范那般有层天然的隔阂。 “好,就这么说定了。”两人拱手拜别。 回到武功,杨峥仿佛回家了一般。 令狐盛清点粮食,有四百多石,而城内的伤兵经过这么多天的摧残,还有七八千的样子。 不过有多少人能最终活下来还是两说。 粮食肯定不够,不过现在是初夏,还可以补种一些豆黍等庄稼,再去秦岭中打打猎,渭水中捕捕鱼,应该可以撑一段时间。 以如今的情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武功离长安太近,这时代聪明人太多,随便洛阳长安的一位大佬目光飘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此地不是安身立命之所,杨峥不过想在此累积第一桶金,发展忠于自己的势力,以应对前路的莫测和凶险。 种种算计,让杨峥暂时脱离了大佬们的掌控。 有了一丝渺茫的机会。 第二十八章 送信 头顶上没人,顿时感觉轻松不少。 杨峥组织人手,清理了城中的尸体。 事关自己的生死,没人愿意终日与尸臭为伴。 只要能动的都动了。 一些有瘟疫症状的人被隔离起来。 原本估算有七八千的伤兵,实际上更少,雍凉军临走时泄愤,射杀了一批,这么多天伤病饥迫,庾死不少。 还有一些有行动力的,早已逃走。 花了两天清点,活着的伤兵也才四千多。 其中不少是由轻伤拖成了重伤,伤口发炎感染,只剩最后一口气。 杨峥将手上的两百号人分成三部分,张特、周煜各率一部精壮出城打猎捕鱼,搜寻草药。 剩下手脚麻利的人,则跟随杨峥救治伤员。 程十三那套治畜生的搞法,动不动就要截肢割肉,人实在吃不消。 有些人没死在蜀人手上,倒是死在他的刀子上。 就算如赵登一样活下来,也成了废人,上不了战场,也种不了田,生存成了问题。 杨峥好歹知道些现代医学理论,清洗消毒还是知道的,而伤兵最缺的是照料。 配合懂中药的程十三,倒也有些效果。 在杨峥衣不解带的照料下,伤兵的病情也在好转当中。 再喂些粥、药草清养,很多轻伤者都渐渐站起来。 真正病入膏肓的,杨峥也实在没办法,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基本就靠自己的身体素质了。 杨峥只能力所能及的救治他们。 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但每天也有不少人站起。 而站起的人,受杨峥感召,加入到救治当中。 伤兵们在骆谷中与蜀军死战,历经艰难回到关中,只是从一个地狱转到另一个地狱,在武功城中受尽苦难,后又被无情抛弃,九死一生,心中对朝廷也失望透顶。 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被人救了。 杨峥为他们包扎、清洗伤口、擦拭身体、喂药喂食,事必躬亲,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以前上官也不是没有这样干过,但绝大多数只是做做样子,说些场面话,屁股一抬也就走了。 世家门阀狂欢的时代,底层出身的人,很多时候还比不上牲畜。 失去利用价值,当然会被抛弃。 或许朝中不乏才识卓绝之辈,但他们的心思都在日益激烈的政争之上,没人会把目光聚焦在伤兵上。 十余万大军的死伤,在表奏中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身居庙堂之高,锦衣玉食,又岂会领略其中的苦难? 杨峥与他们一起吃、一起住,夜里还起来查看他们的病情,给他们喂水。 多日劳累,人都瘦脱形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 对杨峥自然感激涕零无以复加。 而伤兵中的很多人,当日也曾亲见杨峥如何力战蜀军精锐,突围而出,对其武勇也相当佩服。 旬日之间,暗中归心的人不少。 当然,杨峥也不是真的这么无私,私心当然有。 但这私心与公义并不冲突,何乐而不为? 不过粮食消耗的速度远远超过杨峥的预料。 原以为能扛上两三月的,才半个月就去了一半。 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蛟,食量惊人。 而补种的庄稼,才刚刚发芽。 猎物倒是有,但想维持几千人的供应,显然是不可能的。 最让杨峥郁闷的是,渭水中的鱼没有想象当中的多,西边郿县北面美阳迁了一批氐人。 这伙人堪称泥石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能祸害的都祸害了。 朝廷伐蜀,他们也跟着倒霉,被征调为民夫,还无偿征收他们的粮食牲畜…… 现在日子也难过。 所谓青黄不接就是如此。 渭水两岸倒是有不少良田,大片的麦子青中带黄。 却是官宦大户人家的私田,每日还有恶犬与壮丁巡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坐吃山空。 附近的几个县都不用指望,伐蜀时,整个渭南都被搜刮一空。 就算有粮,也不会接济没名没分的杨峥。 思前想后,只能望向长安。 好歹跟曹爽有主仆情分,说不定能指望一下? 万一曹爽大手一挥,给个都尉岂不是飞黄腾达了? 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令狐盛听,令狐盛眉毛一挑,“大将军若是有心,也不会对将军不闻不问。” 杨峥何尝不知道曹爽什么德性? 就算曹爽有心,身边的邓飏也会千方百计的来添堵。 想起邓飏,杨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有些事情,反其道而为之,把握其中的人性,顺势而为,或许能收奇效。 邓飏最怕什么,不就是怕杨峥回去跟他争宠吗? 何不大张旗鼓跟曹爽“表白”一下心迹? 好歹自己也是曹爽的“亲信”,父子两代为曹爽家卖过命。 与令狐盛花了一个多时辰,鼓捣出一封信。 “大将军在上,仆杨峥百拜。幸大将军之洪福,仆病躯得以康复,然不得聆听尊者教诲,夙夜难寐,常思若能重回大将军身侧,不枉此生矣……一片忠心,书不尽言!” 大致内容就是拍马屁,以及杨峥多么思念故主,多么想重回曹爽身边,再次聆听大将军的教诲云云。 杨峥看了一遍竹简,顿时感觉一阵肉麻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简直把曹爽说成了人生导师,英明神武,前无古人。 这封信上去,也不知曹爽受不受的了。 令狐盛目光古怪的看着自己。 杨峥一阵干笑,咳嗽两声,“子谦有所不知,大将军独好此道。” 邓飏这厮看上去也没什么大本事啊,能跟曹爽搞得这么恩爱,不就是马屁拍的好? 令狐盛正色道:“此术偶尔为之无伤大雅,若常用,必为世族所轻,亦折损将军名声。” “此乃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杨峥也想爱惜羽毛,但就算自己干净无暇的像个鸟人,世族就会重视自己把自己当人看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是世家的玩法。 自己连修身的资格都没有。 “若大将军真调将军回长安,岂不是前功尽弃?”令狐盛担忧道。 杨峥笑道:“你不了解邓飏。”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照面,就能清楚他的为人。 杨峥两世为人,在这方面上吃过亏,所以更清楚人性。 以曹爽邓飏两人侍妾都可以共享的亲密程度,这封信不愁邓飏看不到。 杨峥反复推敲计策的可行性,其实自己回不回去,曹爽无所谓,邓飏一定不愿意。 他一定会阻止。 而自己这么狂拍曹爽马屁,曹爽怎么着也会表示一下,随便从他指头里漏点东西出来,自己的危机就解除了。 当然,任何事都有不确定性。 若曹爽真召自己回长安,也无不可。 武功不是安身立命之地,迟早是要走的。 大不了拖一阵,在伤兵中转化一批心腹,然后回长安。 令狐盛拱手道:“属下定将此信呈于大将军手上。” 身边值得信任,且心思缜密的只有令狐盛了。 杨峥思索了一阵,“若你连大将军的人都见不到,可向夏侯都督求助。” 夏侯玄为人干练,身边也没什么小人,见他不难。 “诺!” 第二十九章 离去 令狐盛离去的十几天,随着伤兵的逐渐复原,粮食消耗的更快。 即便想走野路子,一看附近坚固的坞堡,装备精良的私兵,杨峥也只能苦笑。 万事开头难,收心腹不是那么简单。 人心都隔着肚皮,往往受到各种羁绊和牵扯。 就算是救命之恩,有时候在利益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杨峥暗中留心观察,大多数伤兵复原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家人和故里。 虽然没直接说,但平日的言行中,流露出太多。 夜里,还有人一声一声吹着羌笛,其声呜咽,如诉如泣,令人黯然神伤。 这是人性。 而违背人性,就一定会失败。 再说杨峥只不过是部曲将,按照朝廷编制,最多五百人。 若弄出几千人的部下,上面会怎么想? 有野心是好事,但随意暴露野心,就是愚蠢了。 心腹不在于多寡,而在于忠心。 强扭的瓜不甜,杨峥宁缺毋滥。 无论自己要做什么,要对抗什么,前路一定危机重重。 不忠心的人本身就是致命的弱点。 随着粮食危机的加重,令狐盛久久未归,杨峥不得不做出抉择。 遂召集众人,干脆挑明了,愿去者绝不阻拦,还送三日的干粮。 伤兵们先是一愣,然后忽然高呼万岁,喜形于色的双膝跪在杨峥面前磕头。 “生我者父母,活我者杨将军也!” “杨将军恩德永世不忘!” …… 吵吵嚷嚷的,人群顿时去了一大半,只剩三百余人静静的站在场中,对周围人怒目而视。 四五千人伤兵,只有三百来人愿意跟自己走。 这个比例实在有些低。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起自己这些天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料,心中难免不是个滋味。 若非自己,他们中能活下来的有几人?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粮食问题不再那么严峻了。 而留下来的人,算是通过了第一轮考验。 询问之下,才知这些人都是这个时代的孤儿,孑然一身,要么家人离散,要么死于朝廷历次征发丁壮…… 家中男丁战死,女眷幼子无以为生,最终也不知所踪。 杨峥从他们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仇恨。 有仇恨就证明有血性。 两天之后,城里就变得空荡荡的,杨峥不以为意,每天与士卒同吃同住,一同习练武艺、阵法。 这时代的人常年生活在战争阴影下,就算不打仗,也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 身体素质没话说,体力强悍。 而杨峥的这具身体,似乎还藏着不少潜力。 没有粮食危机,杨峥心思沉浸在武艺之上。 刀法、剑术、弓箭、骑术、长矛。 杨峥每日与张特、周煜对练。 二人也是个中高手,倾囊相授,三人都有精进。 别人上午在屯田里忙碌,中午训练,晚上休息。 杨峥早上训练,中午对打,晚上自己琢磨。 几乎是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 战场刀山里滚出来的,自然领悟就多一些。 彻底沉浸于某事当中,也就不觉得辛苦。 而感受到自己一天天由内而外的强大,杨峥感觉充实。 很快张特、周煜就不是对手了。 甚至有时候两人联手才能堪堪抵挡住杨峥。 偶尔春娘也会到军营来看望杨峥,即便是荆钗布裙,也掩饰不了她的容颜,反而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温婉。 杨峥数次暗示过春娘,可以自行离去。 但她都无动于衷,默默等待着。 一开始杨峥只是觉得她想依靠自己而已,但时间一长,渐渐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感。 也许还未过度到男女之情,但已经有了几分相濡以沫的意味。 这样的日子自然过的极快。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第一缕秋风在关中大地上扫动,带来成熟麦穗的香气。 渭南遍地金黄。 然而令狐盛却迟迟未归。 从武功到长安,也就一百来里,来回半个月怎么都够了。 难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曹爽受不了自己的马屁? 以令狐盛的武艺,应该不会在路上出事。 但若是长安出了问题也不会冲他来啊? 曹爽虽然薄情寡义,但也并非什么残暴之人。 这世道还真是到处充满“惊喜”。 又过了几天,关中到了收割的季节,长安的使者才姗姗来迟。 不过依旧没有令狐盛的影子。 倒是有曹爽的一封信,“……兴云忠勇,大难不死,本将军深感欣慰,不过武功乃前沿重地,非智勇之辈不足以任之,兴云当为国分忧……” 洋洋洒洒千言。 杨峥翻来覆去的看,感觉全是废话,别说封赏,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只有一百七十口环首刀。 这是什么意思? 给自己寄刀片? 让自己去死? 好歹给自己个名分啊,不求扶风都尉,一个县尉也行啊…… 一看这信,就知道是邓飏的手笔。 杨峥一口恶气憋在心口,还要在使者面前毕恭毕敬的还礼,装作一脸感激状。 末了,还按照惯例给使者送了三两银子。 使者把银子在手中颠来颠去的,一脸不满足,鼻孔对着杨峥道:“杨将军,大将军对你还是不错的,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杨峥差点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这叫不错? 自己和原主都替他卖过两次命了。 杨峥肉疼的又掏出二两银子,使者尖酸刻薄的脸才稍稍好转,“杨将军的心意,大将军知道了。” “请上官告知,在下派去送信之人在何处?” “送信之人啊……”使者摇头晃脑,“某也不知啊。” 杨峥感觉自己的牙根都在颤抖,老血一个劲的往天灵盖上冲,恨不得当场就打死这厮。 可能感觉到杨峥的杀气,或者杨峥背后的士卒眼神里的愤怒,挥了挥衣袖,“既然信送到了,某这就走了。” 边走还边在嘀咕:“……想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能招待的。” 杨峥先是愤怒,后又叹息,曹爽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也难怪会翻船了。 当然,他也犯不着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要弄也应该弄邓飏那厮。 既然使者不知道,说明长安并没有发生什么。 也就是说令狐盛把信送到了,而人却消失了。 如果邓飏要对付他,应该用不着暗杀之类的手段,随便按个罪名,关进大牢中,岂不是更省事一些? 正思索间,有人又来禀报,“将军,夏侯都督送来一千石粮!” “哦?”杨峥不由得惊讶。 夏侯玄果然比曹爽靠谱。 但这样一来,说明令狐盛一定拜访过夏侯玄。 有夏侯玄在,邓飏也不敢随意动令狐盛。 杨峥心中松了一口气。 或许令狐盛见自己不行了,另攀高枝? 虽说相处时间不长,只有两个多月,但彼此早已是过命的交情。 令狐盛要走早走了,也用不着等到现在。 杨峥顿时有些困惑。 忽然想起,相处的这段时间,令狐盛从不提自己的家世,杨峥出于尊重也没问。 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 或许令狐盛有自己的急事要办? 第三十章 豪强 没了令狐盛,杨峥顿时感觉缺了点什么。 说是上下级,其实在内心中,杨峥把他当做战友。 无论古今,能找到志趣相投的人都不容易。 不过这世道,要掌控自己或者身边人的命运谈何容易? 深吸一口气,日子还得继续。 杨峥又投入到紧张的训练中。 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大家也不见外,杨峥也没什么架子,一起吃喝,一起练武。 连救回来的孩子也加入其中。 女孩则跟着春娘学些女工。 士卒的训练多是石锁、角抵、弓箭等,打熬力气。 杨峥大不习惯,喜欢负重、 偶尔杨峥也会感慨,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不用天天想着谁要弄自己,谁想坑害自己。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秋收时节临近,扶风郡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庄园中的私兵日益增多,巡逻的频率变得密集,也不知在防范什么。 夜里,动辄有狂奔的马蹄声。 渭水中经常有浮尸飘过…… 武功城外,时不时出现游骑的身影,看装扮不太像蜀军。 杨峥顿时紧张起来,暗思莫不是附近的马匪盯上武功城了? 可惜武卫营都是洛阳中军,不知关中形势。 两眼一抹黑实在危险。 与其被动等待危机的降临,还不如主动去查看危机到底来自何方。 杨峥组织四队斥候,每队二十人,分往东南西北,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时让城中戒备,男女老少,但凡能拿动武器的,全部上城墙。 到了黄昏,斥候陆陆续续返回,南面蜀军在沈岭上安安静静,东面鄠县也风平浪静,但西北面的美阳、西面的郿县却闹腾起来。 羌氐部族与汉人豪强们发生大规模械斗。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定军斩夏侯,声势震天,魏武恐氐人为刘备所用,乃令雍州刺史张既迁武都氐人五万余落,入扶风、天水二郡。 未几,刘备攻陷汉中,进逼下辩,魏武都太守杨阜迁汉、氐、傁万余户于雍凉各郡。 客观上,羌、氐、匈奴为关中的复苏贡献颇大。 还为朝廷提供了兵源。 此番伐蜀之战,羌氐出力甚多。 雍凉军中亦有大量羌氐勇者。 但也埋下巨大危机。 曹魏强大时,这些危机固然算不了什么,羌氐南匈奴也愿意老老实实的种田过日子。 中原帝国只要不是烂透了,这些少数部族根本没机会。 魏蜀吴三国一只手,就能按着周边的异族打。 可惜曹魏不可能永远强大。 而一统三国的司马晋,恰恰是华夏最烂的两个时代之一。 明帝后期,曹魏国势就已经有倾颓之兆,只能选择与世家大族合作续命。 东汉没解决自身痼疾,曹魏亦没有解决,司马氏更不可能解决。 如今,朝廷日渐腐朽,汉人百姓日子不好过,羌氐匈奴的日子更不好过,裂痕由此而生。 五胡乱华不是一朝而起,而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 杨峥结合后世网上的论调,以及原主的记忆,大致分析出时代的背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羌氐匈奴包藏祸心,但豪族更不是什么好鸟。 “每日加派人手,探查北面和西面。”杨峥对张特、周煜道。 二人领命。 杨峥又检查城池防务,多备滚石擂木。 虽然兵力单薄,只有四百来人,但都是自己人,众志成城,士气也尚可,听闻是羌氐豪族闹事,也没太当回事。 两天之后,渭水里的浮尸渐渐增多。 西面黑烟滚滚,动静越来越大。 烧杀哭喊声远远飘来。 杨峥在城墙上看到几十骑兵在追逐两三百手无寸铁的汉人百姓。 一看那些骑兵的装扮就知道是豪族的私兵。 装备精良,战马雄健。 武卫营号称中军精锐,都没有这么好的马。 羌氐作乱,豪族闷声发财。 也算是这时代的常规操作了。 骑兵们大声呼喝,仿佛驱赶羊群一般,奋力抽打,企图阻止他们逃向武功城。 百姓恸哭哀嚎,有老者跌倒在地,旋即在马蹄下发出一声惨叫。 骑兵哈哈大笑。 “定是这些豪强在劫掠百姓为奴!”很少出言的周煜道。 “属下这就去砍了这些畜生!”张特怒道。 两人都是平民出身,自然感同身受。 杨峥观察了那些骑兵的气势,训练有素,行进间颇有章法。 而城内并没有多少战马。 武卫营前身是虎豹骑,可惜三十年过去了,战马莫名其妙的消失大半,剩下的羸弱,也渴死在骆谷中。 步卒出城风险太大。 而且直接与豪族交恶,显然不明智。 强龙不压地头蛇。 别人是地头蛇,自己却未必是强龙。 但熟若无睹显然也不是杨峥的风格,没看见也就罢了,看见了无动于衷,就是自己不对了。 而且武功城也缺人,“点齐一百人,随我出城。” 过不多时,杨峥领着一百步卒列阵而出。 好歹是个部曲将,中级军官,却连匹像样的坐骑都没有,杨峥实在感觉寒酸。 不仅自己寒酸,部下们也寒酸。 穿着破烂的盔甲,上面还沾着血迹,没有丝毫军容可言。 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 人穷志断,人穷底气也不足。 “你等何人?敢在此欺辱百姓!”杨峥沉声喝道,感觉自己的话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你又是何人?敢多管闲事?”骑兵中转出一人,盔甲鲜明,拖着长长的青色披风,手持长槊指着杨峥,神态颇为嚣张。 自己是官、是兵,而这厮是民、是奴,居然这么跟自己说话?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身边士卒们也杀气腾腾。 杨峥本来想出来调解一下,大家互相给个面子得了。 没想到别人根本没把自己当根葱。 杨峥故意压低声音道:“都是大魏子民,百姓何辜?不如放过他们,就当与某交个朋友。” 这种狗仗人势,杨峥见过太多了。 而一般情况下,狗既然吠起来了,绝不会因为人的退让而收敛,只会更加放肆。 那人在马上冷笑道:“凭你也配跟我们杜家结交?再不滚开,连你也一起打杀了!” 杜家? 杨峥想到了杜展,活跃在朝中的是持节建威将军、护乌丸校尉、幽州刺史杜恕,而他的儿子是日后灭吴名将杜预。 只要不是曹家、夏侯家、司马家就行。 想在这世道不得人,显然是不可能的。 京兆杜氏只能算二流门阀,跟朝中荀氏、贾氏、钟氏不可同日而语。 要说杜恕在朝中颇有贤名,却不料杜家如此跋扈。 当然,杜恕是杜恕,杜家是杜家,二者虽有关联,并不能完全等同。 “杜家好生了得!”杨峥索性不装了,对身边的张特、周煜使了个眼色,二者各领一队人包抄其后。 “大胆!”那人发觉不对,挥动长槊向杨峥刺来。 第三十一章 乱起 原本看他的扮相,叫的这么凶,以为有些本事,没想到却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刺来的长槊没有丝毫力道,白瞎了这么好的兵器。 杨峥双手稳稳接住长槊,眼中凶光闪动,杀气亦在胸中翻涌。 “放手!”他脸都憋红了,都抽不出长槊。 “下来!”杨峥双手用力,一把将他拖下来,摔在地上,上前一脚踩在他胸口上,“朝廷军将,也敢打杀,你们杜家好大的威风!” “你……你……”那人脸色胀的通红,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杨峥眼神古怪的看着他,这人脑子有问题吧? 都生米煮成熟饭了,这档口,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杨峥一脚踩在他嘴上,制止他后面的话。 另一边,张特、周烨带人围住骑兵。 这些家奴平日嚣张惯了,当场就要暴起。 杨峥冷眼扫视诸人,杀气腾腾的大喝一声,“动者死!” 仿佛一道惊雷轰在人群当中,全都呆若木鸡,连百姓也不苦寒了。 只有战马的嘶鸣声。 其中两人还跌落马下。 直到四五个呼吸后才有人反应过来,策动马匹,朝杨峥冲杀过来。 还真有人不怕死!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人无信不立,否则以后怎么出来混? 杨峥一把抽过长槊,死死盯着冲来的骑兵。 长槊这玩意跟长矛差不太多,但更精良,更锋利。 一槊在手,杨峥感觉气势都不一样了。 仿佛手中握着一条长龙。 而冲来的骑兵,在这么短的距离,根本发挥不出战马的速度与冲势。 杨峥跨前一步,长槊一击致命,刺穿骑兵的盔甲,透背而出。 “死!”手上发力,将那人挑在半空中。 战马发出惊恐的嘶鸣。 那人一时未死,在槊锋上发出凄厉的哀嚎,鲜血顺着长槊流下。 杨峥本不想闹成这样,但有些贱骨头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全部下马!”杨峥冷冷看着他们。 这一次没人再怀疑他的话,一一下马。 周煜欢快的带人接受战马。 “你、你究竟是、是谁?”地上的头领颤声道。 “你听好,某乃曹大将军麾下武卫营部曲将杨峥!”做都做了,也不怕亮明身份,杜家会因为一个家奴而跟曹爽过不去吗? 曹大将军的名号,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 一听是曹爽的部下,头领顿时没了脾气。 “所有人押解回城!”杨峥也算看明白了,这时代也没啥王法,就看谁的拳头大,谁的实力强,谁的后台硬。 只要掌握好分寸,上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曹瑕的钱帛被劫之事,这么长时间,上面没有任何动静。 而今日之事,自己是为民除害,杜家是残害百姓,传出去杜家脸上没光。 入城清点一番,得了四十匹战马,还有盔甲军械,无不精良。 百姓感恩戴德,向杨峥跪拜。 看着他们凄惨的样子,杨峥心中一阵黯然,外族欺压他们,朝廷压榨他们,世家大族们也来掠夺他们。 也不知平民百姓在这世道里怎么活下来的。 或许朝中有正直之人。 但更多的是抽骨吸髓之辈。 连明帝后期亦是如此。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杨峥忽然觉得,先帝谥号中的“明”字,颇不贴切。 城中空屋极多,杨峥下令士卒帮助百姓收拾。 没想到后世子弟兵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却引起了疑惑。 士卒们不可置信的望着杨峥。 杨峥也不多做解释,身体力行,帮着清扫屋舍,铺垫干草。 当然,想把他们变成后世子弟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历史上又有几支军队能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所以才会有空前绝后的岳武穆。 吕蒙白衣渡江,袭取荆州,不妄取荆州父老一物,抚孤老,恤耆老,伤者治之,饥者食之,寒者衣之。 威震华夏的关羽军心顿去。 这时代,绝大多数军队都是虎狼。 魏军当年也是吃过“人脯”的。 杨峥只能尽力为之。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从改变自己身边人开始,即便日后失败了,也能在这黑沉沉的历史长河中划过一道亮光,留下一道闪亮的痕迹。 在他的感召下,军士们终于也动了,跟着清理屋舍,修补房梁。 只是举手之劳,百姓们却感动的热泪盈眶。 杨峥又令军士熬煮粥食,分给百姓。 影响是相互的。 百姓看军士的眼神不一样,军士看百姓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至于那些俘虏的杜家家奴,全部成了苦力。 杨峥也不客气,屯垦、构建工事、修补城防,忙的不亦乐乎。 偷奸耍滑之辈,立刻就是一顿鞭子。 期间杜家也派人来寻找,说是三少爷不见了,到处寻找,却连武功城的门也进不去。 杨峥也不怕杜家来闹事。 当兵就要有当兵的气势。 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地头蛇也不能来压着强龙啊。 眼下以杜家的情况,暂时没工夫来找杨峥的麻烦。 扶风郡的暴动愈演愈烈。 让杨峥没想到的是,汉人百姓居然站在羌人氐人一边,一同抢掠豪强们的庄园。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 跟着羌氐闹,能夺粮食,而跟着朝廷、豪族走,最后能得到什么? 朝廷的抚恤? 还是当豪族奴隶的荣幸? 五胡乱华,若是没有大量汉人百姓加入,五胡能掀起这么大的阵仗? 杨峥记得历史上的首先举事的刘渊,正统的冒顿单于后裔,却精通儒学,熟习经典,任北部都尉期间,严明刑法,惩奸除恶,远近匈奴豪杰、汉人儒士悉投之…… 用后世的观念来看,魏晋的主要矛盾不是民、族矛盾,而是阶、级矛盾。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然,这只是杨峥的一家之言。 在很短的时间内,扶风郡乱成了一锅粥,并且有向陇右、冯飒、京兆扩散的趋势。 也并非所有百姓愿意从贼,不过他们的下场更惨。 豪族不敢动羌氐,却敢动他们。 几日间,杨峥接收了两千多的百姓,其中除了汉人,居然还有羌氐等异族。 也不知前些天收容百姓的事怎么传出去的。 附近几个县的人拖家带口而来。 人多了,粮食又成了问题。 这世道想独善其身,难度实在太大了。 第三十二章 求援 粮食,粮食。 杨峥轻轻念叨着。 羌氐肯定没有粮食,去年就被朝廷搜刮干净了。 扶风郡有粮食的只有豪族大户。 去“借”点? 朝廷都很难从他们手上弄出粮食,更何况是自己。 学羌氐吃大户? 若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跟整个魏国为敌了。 既然借不到,又不愿去抢,那就只能买卖了。 但自己手上有什么能卖的? 想来想去,鬼使神差的想到被自己抓到的骑兵头领。 听他的语气,此人应该有些身份。 而杜家最近也在城外寻找“三少爷”。 既然是少爷,应该能换点粮食。 看扶风郡的形势,动乱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目前城内的粮食能撑到明年。 但流民会越来越多,迟早会坐吃山空。 “尔等竟然敢如此对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 城墙上,杨峥一张麦饼扔他脸上。 这厮一把接住,狼吞虎咽,不过眼神依旧凶狠。 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没认清现实。 看他的样子,杨峥生怕他噎死,还给他递过去一碗水。 他也不客气,“咕隆咕隆”的一口气灌下去,看样子这几天没少遭罪,“别以为如此就能收买我,我是杜家……” 周围一阵大笑。 杨峥不禁莞尔,“杜家三少爷。” “你、你怎么知道?”杜三少一脸惊讶,旋即面有得意之色,“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赶快把我放了!” “我为什么要放你?”杨峥神色古怪的盯着他。 杜三少眼神躲躲闪闪,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哼,我杜氏一门世代簪缨,我将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 这逻辑实在有些奇特。 杨峥总感觉这家伙脑子里缺根弦,你将来为官,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再说杜氏在朝中日子并不好过。 杜恕官位虽然显赫,但为人刚直,颇遭同僚嫉妒,得罪了不少人。 李晔记得三国演义中,若不是羊祜临终前推荐杜预,杜家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只是世家中的二流角色。 “等你将来为官再说。”杨峥拍了拍他肩膀。 每一巴掌下去,三少爷全身跟着一颤。 这色厉内荏的模样,让杨峥心中好笑,“你想回去吗?” 杜三少眼神一亮,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肯放我?” “那就要看你在杜家的地位如何。”杨峥微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杜三少脖子一缩,“我乃杜家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只要你放我回去,什么都好说。” 翘楚? 看他自吹自擂的模样,莫非是杜预? 杜预可是华夏历史上同时进文庙和武庙的牛人。 杨峥眼神直愣愣的看着他,心里却不停的打鼓。 杜预是这德性? 见杨峥眼神不太对劲,杜三少咳嗽一声,不太自信道:“翘、翘楚之一……” “你叫什么?”杨峥懒得听他自吹自擂。 “杜、杜家、家二房三少爷杜斌、杜元质。”声音越说越小。 杨峥一阵无语,幸亏不是杜预。 不过又有些与历史名人失之交臂的失落。 弄清他的底细,杨峥也就不想听他大吹法螺了,放了他手下的一人,让他回去传话,拿粮食来换人。 第二天中午,杜家就来人了。 但不是来谈买卖的,而是求救的。 羌氐豪帅齐坚头、杨铁剑联合汉、羌、氐青壮两千,欲攻杜家在渭南的坞堡与庄园。 杜家只能向距离他们最近的杨峥求援。 “羌氐乱起,将军若束手旁观,一旦他们攻陷坞堡,取得粮草军械,为祸大矣,届时恐武功亦不得安宁,若蜀人暗中相助,扶风将非国家所有。”杜家派来的使者也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谈吐非凡,比杜三少爷杜斌不知强了多少。 但脖子比常人粗了一圈,影响了整个人的气质。 出于对世家大族的厌恶,杨峥本想坐山观虎斗,却被此人一言惊醒梦中人。 武功不是安身立命之地,但好歹也是个落脚之地。 羌氐动乱或许不关自己的事,若与蜀人勾结,这城还怎么守? 指望附近的雍凉军来支援自己吗? 以自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处境,若是丢了武功,回去也是要挨刀子的命。 这些人就不能等几个月,自己走了再闹腾吗? 说来说去,这事的源头还是要怪曹爽,伐蜀败的这么惨,羌氐也跟着掉坑里面,日子过不下去,怨声载道,朝廷也没个说法。 “阁下所言甚是,我必出兵。”杨峥点头同意。 “羌氐无备而来,众心不一,将军当速速进兵,佯攻沈岭,半途折道向西,绕行其后雷霆一击,与杜家内外夹击,其众必乱,将军必能一战而擒其酋首,若迁延时日,恐羌氐部众咸来依附,其势若成,破之难矣。”使者目光灼灼道。 杨峥一愣,这是在教自己怎么做事? 思忖良久之后,才点点头道:“好,我明日便点齐部下,救援杜家坞堡。” “不,是现在!将军此时起兵,路上休整一个时辰,正好酉时抵达,休整一个时辰,可趁亥时夜攻之!”使者拱手道。 求救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指手划脚,杨峥心中难免有些厌恶。 暗忖杜家人果然都是一个德性。 前有杜斌杜三少,后有此人。 不过转头一想,此策可行性非常高。 杨峥不是什么刚愎自用之人,快刀斩乱麻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压下心中的情绪,“你说的不错,我现在就出兵!” 看他的样子,似乎杜家的情况非常危险,有些急切, 使者目光中升起一抹敬意,恭敬的向杨峥拱手,“在下多有冒昧,多谢将军海涵。” 杨峥却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若我出兵,武功空虚,蜀军来犯该当如何?” 使者淡然一笑,“费祎若有反攻关中之意,当初就该乘胜追击,何必等到今日?一个武功小城,于蜀人而言没有意义。” 杨峥一想也是,蜀人几万大军,要打早打了,不用等到现在。 若蜀人真的来了,自己也守不住。 而且蜀军争夺的重点一向是陇右诸郡,然后徐图关中。 武功的背后是长安,雍凉的大本营。 他们打下来也守不住。 “张特、周煜点齐人马,随我救援杜家!”杨峥不再犹豫。 第三十三章 杜氏 骑在马上,提着长槊,穿着黑光甲,杨峥感觉自己真像那么回事了。 可惜手上只有四百来人。 身旁的杜斌眼神有些古怪,时不时的瞟一眼长槊,似乎在说这玩意儿是他的。 “你们杜家不是在京兆吗?怎么跑扶风来建坞堡?”杨峥好奇道。 杜斌昂首挺胸,“我们杜家世代名门望族,区区京兆怎容得下?” 这厮是典型的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你再胡吹大气,某打断你的腿!”张特被恶心到了。 “说人话。”杨峥也是佩服这厮,不放过任何一个装逼的机会。 “京兆豪门大户极多,僧多粥少……我伯父一向与司马太傅不和,所以……”杜斌扭扭捏捏的。 “嗯?”杨峥一愣,杜家与司马家不和? 没听说过啊。 这不太对啊,杨峥记得有个叫杜袭的跟司马懿穿一条裤子,而且杜展不是在雍凉军中吗? “你伯父是谁?” 杜斌一脸没见识的鄙视样,“某伯父便是持节建威将军、护乌丸校尉、幽州刺史、丰乐亭侯!” 又被这厮装到了,杨峥掐死他的心都有。 这么说是杜恕与司马懿不和。 “杜袭是你什么人?”杨峥又问道。 杜斌把脑袋昂的像个公鸡,“天下杜氏皆出自颍川,汉武迁天下豪族入茂陵,杜氏遂有两支,杜少府乃颍川杜氏!也、也算是某的祖辈……” 杜袭被追赠过少府。 “原来如此。”杨峥这才了然,杜袭跟杜恕根本不是一路人。 至于杜展加入雍凉军,也不等于加入司马氏的阵营。 讨蜀护军夏侯霸也在陇西,执掌一支雍凉军,总不能说他也是司马氏的人吧? “呸,你这厮别胡乱攀附了。”张特笑骂道。 杜斌怕杨峥,却不怕张特,“天下杜氏是一家,你这山野村夫,又岂会知晓我等世家之间的情义?” “哎哟?”张特涨红了脸,驱马便来上来揍他。 这段时日,杜斌没少挨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没好利索。 毕竟是在行军,杨峥也不想闹的太不成样子,正色道:“噤声,敌人就在前方二十里!” 二人这才消停下来。 杨峥收敛自己的思绪,望着前方的敌营。 说是敌营,显然是高看羌氐了。 乱糟糟的,没个章法,行军扎营,通常情况下没有命令,决不允许胡乱喧哗,也不准点火。 但前方却处处燃着篝火,火光通明。 吵吵闹闹的,如同市集一般。 杨峥放下心来,暗忖杜家使者的情报没有错。 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所凭不过是人多势众。 “诸军休整,一个时辰后进攻!”杨峥下令道。 “诺!” 稳妥起见,杨峥还向四面撒出斥候。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然而,没过一炷香,敌营的动静忽然大起来。 欢呼声随着夜风阵阵传来。 杨峥举目而望,忽见杜家坞堡的大门打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杜家投降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杨峥目光飘向杜斌,这厮刚才还把世家吹上了天,现在却呆若木鸡。 想起使者急切的神情,杨峥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使者说内外夹击,现在坞堡都投降了,还夹击什么? 羌氐虽然毫无军纪,但毕竟人多势众,自己只有四百来人,而且羌氐异族,向来以民风剽悍著称。 汉羌百年战争,何尝不是拖垮东汉的外因? 杨峥望向身边的士卒,士卒们也看着他。 “事急矣,属下愿为前驱,击破贼军!”张特挺身而出,慨然请命。 杨峥目光扫过众人,“羌氐若得坞堡粮草兵械,必为大患,我等即为军人,当有守土之责,诸军听令,骑兵随我冲杀,步军结阵而进,呐喊而进!” “诺!” 只简单的一个字,包含了无比的决心。 这一战不为朝廷,不为豪族,只为守土! “杀!”杨峥挥动长槊,冲在最前,身后四十余骑兵紧随。 步军在周煜的指挥下列阵向前,奋力呼喊。 仿佛黑夜中隐藏着千军万马。 羌氐正闹哄哄的挤成一团,都想进坞堡抢掠。 背后忽然杀出一军,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杨峥一马在前,声势如雷,领着四十余骑杀入。 长槊之下,血肉横飞,敌人抱头鼠窜。 身后骑兵也以环首刀收割敌人性命。 杨峥暗想若是有一百骑兵,便能轻易凿穿敌阵了。 可惜只有四十余骑。 也正是因为兵力单薄,让敌人有了重整旗鼓的机会。 “逃窜者死!”一彪形大汉挥刀砍杀一名逃兵,身后跟着两百余步卒,人人穿着皮甲,提着刀盾长矛,结阵而待。 在他的努力下,乱军开始集中在他身边, 杨峥记得乱军豪帅名叫齐坚头、杨铁剑。 坚头不就是头铁的意思吗? 想以四十余骑冲杀这结阵的两百人,显然有些膨胀了。 得不偿失。 杨峥调转马头,杀向另一边。 那人在阵前大吼:“齐铁头在此,鼠辈可来受死!” 杨峥置之不理,只管率军追杀溃兵。 自己手上这四百来人不容易,历经辛苦才聚集起来的,刚刚有志同道合的样子,折损一个便少一个,没必要跟个莽夫换命。 做人该苟且的时候要苟且,带兵打仗也是如此。 身为主将,要为部下的性命负责。 无论齐坚头在后面如何大呼大叫,杨峥只当没听到,率领骑兵追杀溃军,尽量扩大敌人的乱象。 但没想到杨峥不理他,他却盯死了杨峥,居然带着部下,两条腿来追自己四条腿。 杨峥既佩服他的武勇,也腹诽他缺心眼。 暗想这些边地异族的大兄弟们就是耿直。 齐坚头这个名字也没叫错,还真是头铁。 其实只要他坚守本阵,稳定形势,周围的乱象就会渐渐平复下来。 毕竟战马也是要消耗体力的。 而骑兵也就四十来人,还是轻骑。 “将军!”张特眼中闪着一抹杀机。 杨峥回望身后,见铁头兄如一头被激怒的疯牛,追着自己不放,生龙活虎,而周煜的步军才刚刚进入战场,还未打开局面。 “不急。” 铁头兄在后面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什么“无胆鼠辈”、“小贼”,来来去去也就这几个词。 比之当日哄抢曹瑕财货时与雍凉军的对骂,简直不值一提。 跑着、跑着,铁头兄渐渐有些气喘了。 而他身后的皮甲兵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时机已到!”杨峥沉声道,四十余骑跟着他一起加速,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折转方向。 夜空中,弯月如钩,仿佛一把出鞘的弯刀,孤悬在天幕之上。 月色中也浸染着一丝寒凉的杀气! 第三十四章 狡诈 残月如刀,骑兵亦如刀。 没有杜家的里应外合,这一战本没有多少机会。 但氐人豪帅的蛮勇,给杨峥带来一丝机会。 这个时代的骑兵还未出现双马蹬,只有单马镫,更多的是辅助上马,马鞍已经有了,不过冲锋时,仍需要双腿夹紧马腹。 马术精良者可以单凭双腿的力量稳定重心,但绝大多数骑兵需要一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挥砍。 杨峥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握紧长槊。 贼军已经混乱,追逐中早已不成阵列。 见杨峥调转马头,齐坚头居然大喜,毫不畏惧持刀冲来。 步战时,敌我实力相当一般很难分出胜负。 但马战则不然,绝没有后世小说中大战三百回合的说法。 生死只在一瞬间。 力量、灵敏、速度、装备、胆气,任何一个微小因素都是影响胜负的关键。 而现在的杨峥是以骑对步,装备精良,绝不是区区蛮勇就能创造奇迹。 战马冲过的瞬间,杨峥眼中升起怜悯之色。 手中长槊一颤,便感觉到穿透人体的重量。 齐坚头的皮甲大刀,没有发挥任何作用,长槊轻易撕开他的胸膛。 “哇……”他嘴中咳出一团黑血。 四十余骑也撞入人群之中,刀光翻转,血花飞溅。 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贼军中的精锐大概也就这两百人。 本来逐渐稳住阵脚的溃军,眼见豪帅被刺死,骑兵乱砍乱杀,顿时心胆俱裂,四处奔逃。 与此同时,周煜的步阵进入战场核心。 贼军彻底溃不成军。 羌氐在东汉时便不是外人,二族早已汉化深重,奉曹魏为主,魏军中就有不少羌人。 所以在跟杨峥作战时,本身就怯了三分。 现在豪帅被杀,魏军气势如虹,此消彼长,贼军便崩溃了。 杨峥回望身边士卒,一路行军近三个时辰,然后立即投入战场搏杀,虽然胜券在握,但都已经疲乏了。 特别是战马,口鼻前喘着粗气。 这年头牲畜比人命还值钱。 一匹优良战马更是宝贵。 杨峥也无意赶尽杀绝,只让众人围在一起,短暂休息,回养马力。 坞堡外的贼军在溃退,但坞堡内贼势正炽。 女人和钱粮让他们兽性大发。 烟火中升腾着粮食燃烧的焦香,以及尸体焦臭…… 贼军兴奋呼喊狂笑,仿佛一头头嗜血的狼,火光阵阵,依稀有女人的惨叫声。 十几名甲士护一辆忽然从门内冲出。 车内有孩子和女人的哭喊声。 这声音刺激到了周围的贼军,纷纷围拢上来。 那十几名甲士挥刀乱砍,众贼不得近,只以长矛乱刺,甲士倒下几人,战马也被乱矛刺倒,马血人血流了一地。 马车就此卡在门前。 甲士见形势不对,忽然丢下长刀,一哄而散。 车内传来一中年人的呼喊:“杨铁剑,你不是答应某只要开门投降,便放我等离去吗?” 坞堡内传来一人粗豪的笑声:“杜务叔枉你是朝廷的郎中,何其迂腐也!” 火光中,那人走出,颇为雄壮,一手夹着美貌妇人,一手提刀,脸上三道狭长伤疤,似是被利爪所伤。 “你们杜家抢了我们女人田地?今日连本带利一并报之!” 中年人从马车内伸出头,见了满地的鲜血尸体,顿时全身抖个不停,眼泪鼻涕混成一团,“某一辈子读圣贤书,遵孔孟之道,岂会作此等恶行?” 周围立即传来一阵哄笑声。 杨铁剑哈哈大笑道:“既然不是你所为,你把妻女献于我,饶你不死。” “叔父不可!此等蛮夷,率兽食人之辈,怎会讲信义!”坞堡内一人披甲而出,手持弓箭,大喊大叫。 一箭射出,不中。 再发一箭,中了,但那羽箭绵软无力,连皮甲都穿不透,又被弹了回来。 此人身形单薄,显得盔甲松松垮垮。 杨峥越看越是眼熟,忽而想起这不是忽悠自己来援的杜家使者吗? 当时他说的头头是道,还以为他有两把刷子,没想到这么拉胯。 一个贼兵被激怒,提着刀就追了过去。 使者惊叫一声,扔下弓箭就跑。 “悔不听元凯之言!”中年男人捶胸顿足,忽从车里跳出,挡在马车前,颤抖着拔出腰间长剑,“今日之祸罪全在我!” 这人虽然懦弱,到底还有几分骨气,还算有自己的底线。 齐坚头被刺死之后,贼军大半溃散,只有这个杨铁剑身边聚集着两三百人。 “贼子好生无耻,欺我汉家无男儿否?”杨峥骑在马上,倒提长槊,背后青缯随着夜风轻轻飘动,头顶上一弯残月,马蹄下散落着几具尸体。 而他的目光,在夜色中也噙着一抹寒芒。 战马不安的刨动地面,打着响鼻。 杨峥越是闲庭信步,威慑力越大。 揭竿而起可以理解。 但言而无信残害妇孺就令人不齿了。 “你是何人?”杨铁剑瞳孔猛地收缩,情不自禁的放下怀中美妇。 美妇哭哭啼啼欲投火自尽,被那杜家使者拦住。 “武功,杨峥!” 说话之间,战马感受到杨峥的杀气,向前奔跑。 “堡内家财女子极多,你我平分如何?”杨铁剑被杨峥必杀的气势所慑,居然连连后退。 此人比齐坚头差太多。 很多时候,兵和贼差不太远。 杨峥一脸冷笑,“我乃汉家男儿,大魏军将,岂会与贼子同流合污?” “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饶我一命如何?”杨铁剑一退再退,此人名字叫的响亮,长得也颇为健壮,却如此胆怯。 杨峥不由得心中生出轻蔑之心。 “此贼狡猾异常,擅言语蛊惑,将军当心!”杜家使者出言提醒。 话音刚落,已退至墙边的杨铁剑气势大变,仿佛被逼入绝境的猛兽,居然挺刀向杨峥撞了过来。 杨峥长槊刺出,杨铁剑就地一滚躲过锋芒,挥刀砍向马蹄。 动作凶猛且迅疾,完全没法跟刚才的懦弱相比。 杨峥夹紧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堪堪躲过他滚地的一刀。 不料这厮灵如狡兔,从地上窜起,冲入自己的贼兵之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迅疾无比。 杨峥先入为主,被他伪装的懦弱欺骗了。 杨铁剑一脸得意的冷笑,对身边贼兵吼道:“冲出去,他日必报此仇!” “此贼奸诈,今日若逃出生天,他日必为祸中州!”杜家使者疾声道。 战马在坞堡中显得极为笨拙,长槊也不方便,杨峥干脆下马弃槊,抽出华铤剑。 虽然剑身上已有残缺,但依旧不改其锋芒。 “出来受死!”杨峥被这厮搞的有些愤怒了。 他跟齐坚头完全不是一路人,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一起的。 第三十五章 贼子 杨铁剑不仅不出来,还往贼兵群中躲。 但坞堡的大门已经被周煜的步卒堵住了,长矛如芦苇一样对着堡内。 杨铁剑目光闪动,带着人又向内宅躲。 仿佛要故意激怒杨峥一般,随手砍杀杜家的妇孺与伤者。 杨峥被气的牙痒。 而那中年男人只知嚎啕大哭。 早知今日,刚才何必开门迎贼? 这个时代的坞堡极其坚固,本就有防御敌人之 四面围墙、前后门楼、左右厢房,四角皆有角楼,备有滚石、擂木、火油之物。 只要粮草充足,凭羌氐的攻城水平,一万年也进不来。 可惜再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如同一个王朝的崩塌,总是先由内部腐朽。 盛怒之下,杨峥再无留手,华铤剑掠过一道道寒芒,贼人纷纷惨叫。 身边四十余人环卫,人人皆有怒火,贼兵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此时,坞堡内忽然火起。 原来是杜家使者先行带人点燃了堡内的杂物,断了贼兵的后路。 杨峥不由佩服这个杜家使者,虽然文弱,但见机极快,出手果断,若让贼人窜入角楼,凭借里面的器械,就算能攻下,又要多少人的性命去填?。 而且如果不是他请来援兵,今日这杜家坞堡会是什么下场? 烈火将坞堡内照成白昼,映照着贼兵一张张苍白的脸。 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羌氐?多少是汉民? 退无可退,杨铁剑这才缓缓走出,红着眼冷冷注视着杨峥,仿佛一头即将爆发的危险猛兽,“杀了你,此堡还是我的。” 杨峥被气笑了,弹动手中华铤剑,发出一声颤鸣,“贼子大可一试。” 嘴上这么说,心中早已警戒。 “大伙儿随我一起杀了此人,堡里的女人钱粮,都是你们的!”杨铁剑振臂而呼。 此时此地,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 贼人退无可退,也被激起了凶性,“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贼气倒也被激励起来,乱哄哄的冲杨峥杀来。 别人动了,杨铁剑却又缩回贼群之中。 如此一个集狡诈、凶残、无耻于一身的人,今日若是逃走,他日肯定又会掀起腥风血雨。 姓杨的氐人? 杨峥隐约记得历史上的仇池国,正是杨姓。 氐人酋首杨千万还被曹魏封为百顷氐王。 而齐姓的氐人在司马炎时代于关中掀起万丈惊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魏武以半壁江山北击乌桓、分化匈奴、迁徙羌氐,异族尽皆俯首听令。 虽比之于汉武略有不如,但亦是一世之雄。 可惜他的后代,并没有他的雄才大略,逐渐倒向世家门阀,国势日非。 到了晋朝,司马家的王爷们热衷于互相对砍,彻底失去对异族的压制力。 杨峥没被愤怒冲昏头脑,在他心中,部下的性命大于贼人。 毕竟兵力上不占优势。 杨峥持剑站在阵前,两眼死死盯着人群中的杨铁剑,有黑光甲的防护,寻常贼人轻易不能伤他。 乱战成一团。 杜家使者也组织家奴或用弓箭或以长矛偷袭贼人,稍稍分去杨峥的压力。 杨铁剑也知道杨峥盯着他,提着刀,时而前突,时而后移,左摇右晃,试图分散杨峥的心神。 让杨峥不能集中心神砍杀。 稍有疏忽,杨铁剑便凶狠的一剑刺来,险象环生。 就在杨峥感觉郁闷的时候,周煜带着步卒终于赶来了,长矛刀盾层层推进。 尘埃已经落定。 贼兵唯一的兵力优势也不存在了。 “杨峥小儿,可敢决一死战!”大势已去,杨铁剑又来挑战。 杨峥被他恶心的实在不行,“你想求死,没那么容易,待某捉住你,必千刀万剐之!” 杨铁剑哈哈大笑,“你们汉家果然无人矣!这曹魏江山亦是江河日下,某今日虽死,他日我族必有崛起之日!” 杨峥眉头一皱。 仇池国倒也罢了,毕竟只是陇西的小国,但苻坚的前秦差点就一统天下了。 “那你就去死!”旁边周煜一声暴喝,手中弓弦响动,羽箭如电,一箭将他射倒。 “好箭法!”杨峥大声喝彩。 这厮倒下,贼军的气势立即消退了一大截。 甚至有人开始丢下兵器,跪在地上求饶。 但旋即被身边凶悍的族人砍下头颅。 “一个不留!”杨峥面无表情道。 长矛渐渐围成一圈,向前攒刺。 如同血肉磨盘一般。 贼人惨叫连连,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半个时辰后,再无一个站着的贼人。 血水如溪流一般缓缓流淌。 本以为只是羌氐常规的动乱,却如此惨烈。 而四十多年后的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又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这种血腥绝不是后世史书上轻描淡写的数字而已。 “你竟然没死!”张特从尸堆中扯出一人,竟然是杨铁剑! 未等杨峥下令,周围士卒愤怒的劈砍,真的千刀万剐,剁成了肉泥。 杨峥此时才明白,原来仇恨不止他一人。 “多谢杨将军。”杜家使者上前来感谢。 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这人武力拉胯,但胆色、见识都出类拔萃,至少没有像他的叔父一样吓的涕泗横流。 毕竟是绵延百年的世家,底蕴还是有的。 心中对他不满也就淡了许多。 回头一想,京兆杜氏与司马懿不和看来是真的。 不然杜家的几个子弟,也不至于全赋闲在家。 杜斌是如此,眼前的这人也是如此。 还有杜展,以这个时代的玩法,哪儿需要去军中当个下级军官? 至少是都尉级别起步。 “此乃我等分内之事。”杨峥语气温和。 “将军勇武果敢,他日必为国家梁柱!” 呸,做司马家的梁柱还不如去死! 杨峥一阵恶心。 但旋即又想到自己的身份,曹爽这条船怕是不那么好跳…… 而曹爽又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难道真要跟着曹爽一起翻船? 不禁有些头疼。 “敢问阁下高名?”杨峥冲年轻的使者拱了拱手。 年轻人亦还礼,没有丝毫世家子弟高高在上的傲气,“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杜预、杜元凯。” 第三十六章 结交 原来他就是杜预。 杨峥早有预感,也并未觉得多惊讶。 反而觉得以他平平无奇的长相,又是个粗脖子,在注重颜值的魏晋时代,注定要充满坎坷。 杜预为人平和,没什么架子,让杨峥生出好感。 此时杜预的叔父杜宽也过来感谢。 刚才还涕泗横流的窝囊相,现在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洗了脸,收拾的纤尘不染。 世家就是世家,头可断,体面不能丢。 杨峥当然不敢拿大,单膝半跪,“武功部曲将杨峥,拜见杜郎中。” “若无将军援手,某将为贼人折辱。”杜宽扶起杨峥,眼神却在上上下下打量杨峥,“将军姓杨,莫非是弘农杨氏子弟?” 上一句还在感谢,下一句就来打听门第了。 “在下并非弘农杨氏,祖父三代皆在军中。”杨峥感觉没什么隐瞒的。 “哦,原来如此。”杜宽眼神里的热情瞬间就淡了三分,“元凯,你好生招待杨将军,莫要失礼。” 又冲杨峥轻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去了。 看他居高临下的样子,杨峥心中一阵苦笑,自己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就这么冷淡? 不过想想也是,这年头家世决定了一切,小小部曲将,有什么资格跟朝廷郎中说话? “叔父性情清淡,醉心经传,将军切勿见怪。”杜预拱手道。 “不敢、不敢。”杨峥也有些意兴阑珊。 “报将军,我部阵亡十一人,伤八十七人!”周煜上前禀报。 杨峥一阵黯然,伤亡将近百人,也就是四分之一了。 当然,冷兵器战争,没有牺牲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为了杜家牺牲,现在看来有些不值得。 “惭愧、惭愧,当初与将军定下内外夹击之策,未曾想叔父为贼酋言语蛊惑,以致贼人险些得手,皆是在下思虑不周,来人,快去备酒肉,犒赏将士们。”杜预倒是坦然。 周围将士看他的眼神也温和下来。 杨峥对他好感再度上升。 要知道,杜预之父杜恕乃持节建威将军、护乌丸校尉校尉,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封疆大吏的儿子,又岂是寻常人物? 酒宴很快就准备好,坞堡中尸体自被杜家人清理出去。 伤者被妥善安置。 阵亡将士尸首被清理出来,覆之以草席,等运回武功安葬。 杜预设下灵堂,为阵亡者祭奠。 又承诺赠与武功一千石粮与一百匹绢。 能做到这个份上,杨峥也无话可说。 酒宴之上,杜预举樽朗声道:“杜某代杜家拜谢诸位。” 士卒们望向杨峥。 杨峥一挥手,士卒们这才端起酒樽,咕哝哝的饮下,堂中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一樽酒下肚,杜预脸上升起红光,似乎有心与杨峥结交,话也多起来了,“将军军纪严明,上下一心,颇有古名将之风。” 牛人拍的马屁当然不同凡响,杨峥心花怒放,脸上却装作谦逊,“兄台谬赞了,非是我治军有方,而是将士们用命。” 这四百人都是共过患难、经过考验的,当然上下一心。 杜预摇头道:“能得将士们用命,也非常人也,实不相瞒,这些时日在下对将军多有听闻,沈岭断后,深陷重围力战不屈,破蜀军精锐,后在武功救治伤兵,招抚百姓,将军乃当世英杰,只可惜不是世家出身,大将军又无识人之明,否则将军不会屈沉至此。” 杨峥一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牛逼了。 但旋即心中一寒,感觉就像是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一样。 怪不得杜预不向屯驻在渭南、美阳的雍凉军求援。 原来早就被他盯上了。 “朝廷自有公断,非是我等可置喙。”杨峥多了些警惕。 高帽子不是那么好戴的。 杜预端起酒樽,笑道:“预失言,切莫怪罪。” 见他表情真挚,杨峥也不想把气氛搞的太紧张,“不敢,听闻令堂在幽州,何以阁下在此?” 杜预沉吟片刻后道:“将军可知,杜家也依附于大将军?” 杨峥顿时来了兴趣,这么说来还是自己人? 难怪会盯着自己。 杜预幽幽道:“家父为人刚直,数次上表劝谏先帝,刺史应专于政务,不可掌兵,又提议考核内外官员,以政绩升降。故不为世家大族以及司马太傅所喜,是以依附大将军,如今大将军伐蜀兵败,人心尽失,家父在幽州亦岌岌可危,杜家在京兆也多受排挤,所以在下与叔父来此边地读书,安心治学,未想遇羌氐动乱……” 刺史专于政务,不可掌兵,这不是文武分治吗? 而考核内外官员,以政绩升降,则是直接对九品官人法宣战了。 怪不得跟司马懿不对付。 司马懿是世家老臣的代表人物,司马一门也是九品官人法最直接的受益者。 司马防生八子,号为八达,或居朝中高位,或执宰地方。 而司马兄弟的繁殖能力,也相当惊人…… 杜恕这么搞,不是诚心跟司马家过不去吗?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断世家的权力,世家能给杜家好脸色? 不过杨峥对杜恕的佩服倒是真的。 光着脚板揭竿而起,未必就是为了革、命,身为既得利益者,为国为民主动改革,才是真正的国之大者。 幸亏历史长河中,总有这样的身影划过一道亮光。 可惜这样的人没有遇到一个好时代。 不,其实魏晋以来,有才能的太多了,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人才。 但大多数都被家世限制,被九品官人法死死压着,所以宁愿投奔异族。 而异族的君主,很多时候比司马家的人看起来更靠谱一些。 既然杜恕能被曹爽接纳,他身边真的全是庸才废物吗? 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 默是曹爽的小字。 史书自古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以前在网上当键盘侠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身临其境,才明白一切都没那么简单。 简单的是自己看问题的方式。 司马懿固然是厉害角色,能跟他对垒的人,也绝不会简单。 非黑即白、非正即邪,那是童话。 当然,邓飏这厮的人品实在有些让人不敢恭维。 也正因为他,杨峥才低看了曹爽。 不过没人品不代表能力差。 有能力的,不一定代表人品好。 杜家熟习孔孟之道,读圣贤书,不也圈地欺压百姓吗? 杨峥心中没有把杜恕杜预与杜家完全划等号。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现在的杜预,也不是杜家的主事者。 “大将军还能挽回局势吗?”杨峥问道。 杜预目光闪烁了一阵,吐出一口长长的酒气,“很难,大将军向来骄奢,遭逢此败,恐怕再无进取之心,丁谧之流虽有才智,却无德行,非是治国之人,大将军身侧俱是此等人物,只恐败亡无日矣。” 第三十七章 盟友 杨峥心中默默为曹爽哀悼几秒,看来不是自己一个持这种观点。 就算没有司马懿,世家老臣也会推举出下一个代言人。 杜预没有架子,有心结交。 杨峥自然不会端着,几樽酒下肚,心中的隔阂去了大半。 书生义气碰上武人豪气,倒也相得益彰。 这个时代崇尚清谈,杜预学识极广,天文地理,律法兵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让杨峥开了眼界。 喝了酒吃了肉,顿时感觉困的不行,杜预又极力挽留,索性就在坞堡中睡了一觉。 醒来时差不多是黄昏,杜预已将粮车、绢帛备好,其中居然还有一箱五铢钱。 杜斌不知从哪儿被杜预拉过来。 “我弟元质向来顽劣,唯独对将军敬畏有加,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在杜预面前,杜斌仿佛一头乖猫一样,垂耳低眉的,只不过小眼神到处乱飘。 杨峥一看杜预的架势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想让他入我军中?” 杜预笑道:“正是。” 杜斌苦着一张脸道:“兄长,我在这坞堡不是好端端的吗?远近百姓一听我杜元质的名头,携老扶幼纷纷来投……” “噗嗤”一声,杨峥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 恐怕杜元质的名声在附近早就臭不可闻了,自己若是百姓,第一个就想敲死他。 杜预没有笑,沉着脸,“别以为我和叔父不知道你作下的恶事,杜家几代清名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你若是不愿跟着杨将军,就跟我回长安读书,养养性子!” 杜斌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我还是从军吧。” “既然归入杨将军麾下,何以不知上下礼数?”杜预沉着脸。 自己这都没表态,他就帮自己答应了? “属、属下拜见将军!”杜斌不情不愿的半跪于地,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 “有言在先,我的部下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军法无情,你可要想清楚!”杨峥实在有些不愿接这烫手的山芋,但又不想驳了杜预的面子。 自己劫了杜斌的骑兵,杜家一句话都没说,已经欠下人情。 “这是自然,他若违令,将军可随意处置!以后将军若缺什么东西,可到此坞堡领用。”杜预认真道。 一句话就击中了杨峥的软肋。 武功什么都缺,粮食、兵器、盔甲、农具…… 盖因杨峥是外来户,没有本地势力支持。 而有了杜预这句话,武功的局面就打开了。 杨峥疑惑的看着杜预,无缘无故,对自己这么好? 旋即想到杜家和自己的情况相差无几,在这关中地界上都是难兄难弟,现在抱团取暖,也说得过去。 羌氐不找别人,专挑杜家下手,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这样的雪中送炭根本无法拒绝。 杜斌自然就成了中间联络人。 能跟魏晋牛人杜预搭上线,杨峥也乐见其成。 将来他发达了,说不定也能照拂下自己。 无论杜斌愿不愿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既然如此,杨某就告辞了!”总的来说,这次出兵收获颇多,有了盟友,心中踏实多了。 “将军平定羌氐此乱,有功于社稷,某回长安,为将军请功。”杜预拱手道。 他身为封疆大吏之子,自然人缘广,在曹爽面前也说上话。 曹爽听不听就是他的事情了。 杨峥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对杜预的热情还是有些感动的,“多谢。” 离开杜家坞堡,杨峥满载而归。 连齐坚头的尸体也带上了,报上去,也算是军功,可惜杨铁剑被砍成了肉泥。 黄昏落日,满地金红。 但却并无多少人家,一路所见只有断壁残垣,田地间长满蒿草,偶尔。 狼嚎声此起彼伏,荒凉感铺天盖地。 此地还算是关中的膏谀之地,已经凋零至此了。 难怪汉末魏晋会持续迁徙羌氐匈奴入内地。 “将军,后方有一骑尾随!”周煜低声道。 杨峥的第一反应是蜀军斥候。 蜀人虽无进取关中的雄心,但弄清关中形势,还是有兴趣的。 这几年双方细作来往不断。 “将军稍待,某这就去把他们抓回来!”杜斌自告奋勇。 还未等杨峥同意,这厮就策马冲了出去。 马是杜家为他准备的,盔甲武器也是。 杨峥不禁有些上火,这厮似乎还没搞清情况。 周围士卒疑惑的望着杨峥。 杨峥冷声道:“等他回来再做处置。”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斥候慌张来报,杜斌已被对方生擒…… 杨峥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喉咙,这厮平时牛皮吹上天,长得也孔武有力,装备精良,还是地头蛇,不指望他把别人抓回来,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别人抓了吧? 郁闷了一阵,但人不得不救,不然没法跟杜预交代。 “张特,你领十骑前去拿人。” 张特拔转战马,一言不发,招呼十骑便要离去。 还没走几步,西南方向,敌骑就来了,一人一马,杜斌被拖在马后,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哭喊救命…… 待得近前,杨峥才看清来骑是个半大孩子,一身皮甲,头发如乱草一样披着,脸上稚气未退,眼神中带着羌氐特有的野性和倔强。 暮色之中,多大年纪倒是不好辨别。 “你好大的胆子!”杨峥怒火中烧,但不是冲这个半大小子,而是杜斌这厮。 连个半大孩子都搞不定。 丢他自己的脸也就算了,连大家的脸一起丢了。 “用他换我父亲尸首。”半大孩子提着匕首,警惕的望着杨峥。 “你是齐坚头的儿子?”杨峥明白过来。 “是!” “你不怕我连你一起杀了?” “不夺回父尸,枉为人子!”少年一脸倔强。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杨峥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敬意。 “我叫齐万年,今年十二。” 齐万年这个名字似乎见过,杨峥努力回想了一下,但终究没想起来。 既然没想起来,说明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历史人物。 就算是,自己能对一个半大孩子下手? 别人为孝义而来,自己杀他,就是不义了。 这么多人看着。 树立的豪迈勇武人设可就要崩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佩服这少年的勇气。 “小子,给你个机会,到我们将军手下效力如何?”张特脸上的敬意毫不掩饰。 周围士卒眼中的杀气早就淡了。 齐万年思索了一阵,摇摇头,“我父亲死了,家中只剩我一人,弟弟妹妹年幼,一定会被别人欺负!” “你就不想为你父亲报仇吗?”杨峥冷冷的看着他。 齐万年愣愣的看着杨峥,“待我几个弟弟长大,我一定会为父报仇。” 杨峥哈哈大笑,“好!来人,把齐坚头的尸体还给他!” 第三十八章 将离 回到武功已是午夜。 士卒们都安歇了,但杜斌被绑在旗杆上嚎啕大哭,“将军听我解释啊,那厮大老远就一个套索扔来,黑灯瞎火……” 旗杆下十几名闲极无聊的士卒一阵笑骂。 “杜三少,莫非你的头是木桩子不成,不会躲闪的么?” “你平日的牛气哪去了?” “被个半大小子生擒,我们的脸被你丢干净了,幸亏将军仁义,不然某今日非打断你的腿!” …… 杨峥一脸铁青,摊上这么个主儿,以后事情不会少。 笑骂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才停歇。 第二日杜斌才被放下来,人也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老实不少。 不过士卒对他的意见很大,动不动就来嘲笑欺负他。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爆发,杨峥在旁边观察。 武艺还行,能跟两个士卒打的有来有回。 但那股倔强下去了,就迅速拉胯起来,被人按在地上打。 杨峥看的直摇头,很明显跟所有二世祖一样,以前日子过的太快活,没有经历挫折,人就不会坚韧。 杨峥吩咐几个老卒,暗中照顾点他,别真把他弄出什么事来,也不好跟杜预交代。 有了杜家做盟友,杨峥终于可以不用每天为粮食发愁。 扶风郡在齐坚头、杨铁剑死后,羌氐的动乱还在继续,但已经没什么气候了,两支雍凉军进入,一番血腥镇压,也就归于平静。 当然,这种平静只是短暂的。 氐人其实早已汉化,种地为生,起汉名,说汉言。 本本分分老老实实。 反而是朝廷的胥吏多有欺压之举,动辄鞭打,世家豪族也常来此地买卖羌氐儿女为奴。 当然,目前而言,因关中地广人稀,羌氐还能吃上一口饭。 所以动乱也就是只是动乱。 不过仇恨已在暗中滋长。 经过此事之后,羌氐与汉民之间明显有了隔阂。 其实汉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主动入门阀为奴。 在生存面前,尊严一文不值。 而入门阀为奴,能免除赋税、徭役、兵役等。 秋收之后,关中一天比一天寒冷。 沈岭和骆口的蜀军渐渐退去了,关中恢复平静。 杨峥每天与士卒一起训练,绝大部分时间吃住都在一起。 其实古往今来,练兵就一条,同甘共苦。 杨峥参照后世的练兵方法,结合这个时代,弄出一套训练方法。 注重力量训练的同时,加强耐力训练。 穿着盔甲,再佩刀盾长矛弓箭,长途行军,异常辛苦。 很多老卒都受不了,不过见杨峥也在其中,也就没有怨言。 魏晋时代,整个华夏的国势下行,不仅百姓日子不好过,士卒日子也很难,战时为兵,闲时屯垦,与农奴、兵奴相差无几,地位低下。 杨峥奉行精兵是练出来的。 艰苦的训练,让他仿佛回到前世的军旅生涯。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没有怨言。 杜家三少爷就是个例外。 才两三天,就吵着嚷着要回去。 上了船,杨峥岂会让他跑了? 再说他跑了,杜家还会供应自己粮食吗? 自己怎么跟杜预交代? 这四百人能脱产训练,多少也是托了他的光。 有他在,士卒们揶揄嘲笑,气氛倒也活跃。 每当有人扛不下去了,一看就要被杜斌追上,哪怕腿脚抽筋,也一下从地上蹦起来。 这种激励效果倒是杨峥没想到的。 挫折经历的多了,人也就成长了。 杜斌这厮就不叫唤了,居然开始发奋图强。 杨峥感觉到自己的部下一天天变强。 军队的强大很多时候跟内部凝聚力有关,杨峥前世颇有感触。 除了训练,杨峥还令人到附近采买肉食。 杨峥的一点俸禄全部花在这上面,一点儿没藏私。 曹爽对自己不闻不问,夏侯玄倒是对自己不错,每月都送来俸禄,偶尔还有赏赐。 当然,这点钱也买不到多少肉。 好在这个时代野兽特别多,老虎袭击县城之事也屡见不鲜,狼群袭击村庄咬死牲畜更是司空见惯。 武功靠近秦岭,靠山当然就要吃山。 打猎也是练兵的一种,这年头,野兽比人还多,其狡猾凶猛不在人之下。 士卒围追堵截,相互配合,箭法、搏斗、阵列,也是潜在的提高战斗力。 一开始收获不大,没找到野兽的习性。 但在山中奔跑久了,也就渐渐摸到边了。 猎物也就多了起来。 有时候,杨峥在想若是一直留在这里倒也不错,种种田,打打猎,生生娃,远离是非,农夫山田有点田。 但天不遂人愿。 这世道谁还能真的置身乱世之外? 而且以杨峥的观察,扶风郡内,羌氐与朝廷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只不过长安有重兵屯驻,羌氐也就忍了。 不止是羌氐,北面匈奴人也是摩擦不断。 武卫营身为中军,不可能长久羁留于此。 入冬之后,长安就来了一份军令,让杨峥领本部速归长安。 落款是雍凉都督的印玺。 是夏侯玄的命令。 前些时日,就听闻曹爽与邓飏李胜等人返回洛阳。 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士卒们眼神中也有太多留念,但更愿意遵从杨峥的命令。 临走之时,武功百姓居然出城相送。 这让杨峥大为感动。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只是让士卒没有扰民,给了他们一个安稳的环境,就让他们感恩戴德了。 可惜杨峥只是一个部曲将,自己的命运尚且无法掌控,更何况他们的。 当初救会的那两百多个孩子,倒是有四十多人愿意跟着,怎么赶都赶不走。 杨峥心中一软,既然不愿意走,就带着吧,自己是部曲将,中级军官,也可以养一些随从了。 唐方、郑均他们在洛阳都有宅邸,奴婢都有十几人。 望着这些眼神干净的孩子,杨峥忽然想起独眼龙李克用的十三太保…… 也许现在的自己在这世道活下去不难。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就这么只为活着而活着,实在有些窝囊了。 总要做些事情出来吧? 就算自己办不成,为这世道留下火种,稍稍改变历史的轨迹,也算不枉此生了。 前路怎么走,杨峥不知道,但肯定不能一个人蒙着脑袋往前冲,那是莽夫所为,迟早头破血流…… 第三十九章 问策 想到义子,杨峥忽然就想到了专业人士吕布…… 这时代的尔虞我诈比东汉末年更甚,到时候来个父慈子孝,那画面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三国时代两位著名义子,一个吕布,一个刘封,下场都不好。 往往弱点盲区就是来自于最信任的人。 蜀国可能还有忠义,而魏国,就只有利益了。 这么稀烂的大环境下,还指望纸糊的父子之情? 不过李克用十三太保的思路倒是可以借鉴。 以自己的家世,即便将来发展起来,也不会有人才投奔自己,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培养。 这四十多孩子里面,哪怕有一个成器的,将来也会是一大臂助。 而他们主动跟随自己,也是通过了第一层考验。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顺着渭水往东走,进入关中腹地,才见到一丝久违的烟火气。 村舍相连,阡陌纵横。 魏武开屯田制,设大司农、典农中郎将、典农校尉、屯田都尉、屯司马,屯田农民直属于典农,不归州郡管辖,国家直接掌控田地和人口。 这也让魏国在如此之多的世家豪族之间,还有一丝生机。 只不过屯田的农人和士卒比较辛苦,形同农奴,一年所得,八成上缴,剩下的也仅够糊口。 六天行军,终于到达长安。 羌氐动乱涵盖扶风、陇西、天水、武都等郡,长安大为警戒。 前将军郭淮领兵赴武都,既为镇压羌氐,也为防备蜀军。 没有郭淮在长安,杨峥也感觉轻松几分。 下午入城,刚刚安顿好,傍晚时分,夏侯玄便派人来召见。 杨峥不敢怠慢,急忙跟着从人去了雍凉都督府。 夏侯玄是名士,出身高贵,现在回到长安,奢华气派又彰显出来。 都督府是公衙,也被打造的富丽堂皇,衙前立着两尊白玉猛虎,惟妙惟肖,四根门柱漆成朱红,镶以亮铜,金红相应,华丽而高贵,正门大梁上雕有浮云麒麟等图案,饰以青幔。 台阶两侧卫士皆身躯雄壮,盔甲鲜明,黑甲青缯,手持长戟,威武不凡。 见惯了武功城的残破,忽然见到这般场景,大魏的煌煌国威扑面而来,杨峥顿时感觉自己有些寒酸。 卫士眼神颇为不屑。 杨峥心怀忐忑的入内。 夏侯玄已在堂中等候多时。 一方几,一卷席,一杯清茶,一排灯,一个人。 杨峥不敢四处乱瞟,垂下脑袋,单膝跪地,“部曲将杨峥拜见都督!” “起。”虽是一个字,但声音颇为温和。 受庞会、邓飏、郭淮这些人的影响,杨峥对上位者有种本能的恐惧,总感觉在面对猛虎,一不小心,即为猛虎所噬。 但此时的夏侯玄却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你在武功做的不错。”淡淡的声音如同清泉。 杨峥心中不禁暗赞,有些人的高贵是与生俱来的。 今日夏侯玄这般说,肯定是有人在他面前为自己说了好话。 除了杜预,也没别人。 “属下职责所在。”杨峥老老实实。 夏侯玄唏嘘道:“职责、职责,若军中诸将皆如你这般,大魏也不会有骆谷之败。” 这话的指向性非常明确。 当初伐蜀,郭淮为前锋,却全军而退。 其中秘辛,不是杨峥这种小人物敢置喙的。 见杨峥不接话,夏侯玄换了一个话题,“如今我军大败,关中虚疲,羌氐匈奴有蠢蠢欲动之势,蜀军在汉中积蓄粮草,似有北侵之意,你可有良策?” 杨峥心中一动,这就是在面试了。 魏国升迁的权力掌握在中正官手上。 而中正官被世家老臣把持,他们互相举荐,互相吹捧,以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夏侯玄早洞悉其中弊端,屡次进言“审官择人、除中正官、改服制”等举措,这便是名噪一时的“正始改制”,但以司马懿为代表的世家老臣们口头答应,暗地里一笑置之。 正始改制不了了之。 景初年间,夏侯玄任散骑常侍、中护军,选用之武官将卒,都是一时俊杰。 “回都督,目前羌氐匈奴还在掌控之中,然其豪帅多有异图,暗中勾连蜀国,首鼠两端,属下以为,当对羌氐百姓示之以恩,对豪帅酋首镇之以威,至于蜀军,,暗中勾连蜀国,首鼠两端,属下以为,当对羌氐百姓示之以恩,对豪帅酋首镇之以威,至于蜀军,费祎有骆谷之胜,而不乘胜追击,说明蜀国自诸葛孔明之后,总体上已无进取之心,只有偏安之意。” 夏侯玄的题目太大,杨峥也只能泛泛而谈。 其实魏国在关中也是这么做的。 魏蜀之战,双方除了争夺土地,也在争夺羌氐人口。 果然,夏侯玄脸上表情不为所动,“你是说羌氐匈奴他日不可掌控?” 杨峥深知自己的前程,就在今日的谈话中,不拿出点真东西,肯定无法打动夏侯玄。 “羌氐匈奴必反!” “试言之。” 杨峥深吸一口气,道:“朝廷内迁羌氐匈奴,固然能充实人口,但关中常年征战,人口空虚,此消彼长,羌氐匈奴壮大,必会生叛!” 汉羌百年战争,消耗了关中大量人口。 虽有名将段颎铁血手段扫平羌人,但东汉帝国已如黄昏落日。 边章、韩遂以诛宦官为名,率数万骑入寇三辅,灵帝遣皇甫嵩、董卓讨之,不克,边章、韩遂声势大涨,天下骚动。 其后,韩遂杀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并其众,拥兵十余万,进围陇西。 马腾、王国亦起兵反叛。 朝廷无力平定。 董卓焚洛阳,迁都长安,败亡后,郭汜李傕用贾诩之谋,击败吕布,把持朝政,在关中肆意纵兵掳掠,几年间三辅百姓损失殆尽。 随后,与马腾、韩遂攻伐不断。 魏武挥鞭西指,大战马超。 雍凉之地,百余年来持续糜烂,早已不是昔日秦汉时的盛景。 除了羌氐,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河西壮大——秃发鲜卑部。 而匈奴这些年也动作不断,右贤王刘豹有吞并其他四部之心。 夏侯玄眉头一皱。 杨峥知道说到点子上了,“属下以为,夷狄之祸患远在蜀人之上,若关中稍有天灾人祸,朝廷赈济不及,夷狄必起大乱!” 现在的关中跟个火药桶没什么区别。 只因有十余万的雍凉军压着,夷狄才不敢妄动。 但此次伐蜀大败,魏军几十年的威势一扫而空,让夷狄心中生出一丝野望。 每个民、族都会潜意识的争夺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 关中沃野千里,又怎会不招来豺狼? 夏侯玄定定的望着杨峥,似乎在沉思什么。 其实杨峥也知道自己说的完全是废话。 “你知道前些时日有人上表,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夏侯玄起身,在身后竹简中抽出一简,亲自递给杨峥,“匈奴右贤王刘豹合五部匈奴于一部,南安太守邓艾上表,戎狄兽心,不以义亲,强则侵暴,弱则内附,主张汉胡分处,以弱其势,劝朝廷早做准备。” 邓艾? 这不是后三国的大佬吗? 堪称魏晋在西北的顶梁柱。 后世对他评价远在郭淮、姜维之上,所以邓艾入了武庙,而郭淮、姜维没有。 杨峥惶恐的接过竹简,细看了一遍,果然跟自己的想法大同小异。 “你只不过军中一部曲将,能有此等见识,杜元凯的举荐果然没错。”夏侯玄和颜悦色道。 杨峥心中汗颜,自己只不过仗着穿越者,拾了后人牙慧罢了。 “你可愿留在长安助我?”夏侯玄变得目光灼灼起来。 杨峥就算是个白痴,也不敢拒绝啊。 以曹爽的德性,自己回去也是被晾着,如今的洛阳无异于龙潭虎穴,一举一动都在大佬们的眼皮之下,动弹不得。 留在关中则不然。 夏侯玄对自己还算不错。 “属下愿跟随都督!”杨峥想也不想的跪下道。 反正他跟曹爽是老表,也不算跳槽,曹爽也不会找自己的麻烦。 第四十章 陇西 夏侯玄再次扶起杨峥,眼神颇为欣慰,“右将军前些时日言羌氐将有异动,劝我多加防备,幸被你讨平,扶风氐人虽平,但陇西、南安、金城、西平诸郡羌人有暗中联合之象,陇西山川地形复杂,还要防备蜀军,右将军刚刚上任,颇多凶险,我意让你去陇西协助,你意下如何?” 右将军便是大名鼎鼎的夏侯霸。 夏侯渊次子。 按照辈分,是夏侯玄的堂叔。 曹爽为消解司马懿在雍凉的势力,在伐蜀之前作了另一手准备,任命夏侯霸为讨蜀护军、右将军,屯兵陇西郡。 “属下愿往。”杨峥慨然道。 这年头没有家世,想往上爬就只有军功了。 夏侯玄点头赞许道:“从今日起,升你为都尉,陇西形势紧张,你准备两日,便去赴任。” “谢都督!”杨峥心花怒放。 都尉在夏侯玄这样的大人物眼中不值一提,但对杨峥而说,终于迈过一道最重要的坎,从中级军官迈入高级军官。 两汉魏晋,都尉在地方执掌一郡之兵事,很多时候也可管辖民事。 九品官人法之后,都尉也逐渐被世家垄断。 按照杨峥原来的轨迹,若不出意外,很可能都尉就是他头顶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花板了。 心中自然对夏侯玄感激涕零。 暗想若朝中掌权的是夏侯玄,或许曹魏尚有一丝希望,能在世家老臣与新兴权贵间维持脆弱平衡。 可惜夏侯玄当年因为不喜毛皇后之弟,而被明帝记恨,被贬出权贵圈。 再次复起,还是托曹爽的福。 一想起曹爽,杨峥不禁心中有些黯然。 “骆谷一战,中军精锐折损大半,国家危难,朝廷用人之际,尔当自勉之。”夏侯玄眼神中带着某种希冀。 如同一个长者对后辈的期望。 杨峥心中升起一阵阵暖流,“峥谨记都督教诲。” “你军中缺什么,可自行到府库领用。” “多谢都督!”杨峥望着面前的名士,感激之情无以复加。 这样一个温文儒雅的人儿,可惜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所以他的命运注定是凄惨的…… 辞别夏侯玄,杨峥回到馆邸,连游览长安的兴致都没有了。 第二日便去拜会杜预。 杜预算是他命中的贵人。 若非他举荐,夏侯玄也不会重视自己。 想起来有些可笑,自己在战场上两次玩命,浴血奋战,却抵不上别人的一句话。 魏晋风气大抵是如此,也不知多少人物就这么被埋没了。 “恭喜杨将军。”杜预对杨峥相当热情。 “杜兄都知道了?” “大将军惨败,军心尽失,正是缺人之际,不用杨将军还能用谁?” 这一次再见,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又近了许多。 杨峥恭敬道:“多谢杜兄举荐。” 杜预大手一挥,屏退端茶送水的下人,“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见他这么爽快,杨峥也不客套,“不知此番赴任陇西,杜兄何以教我?” 陇西形势复杂,外有蜀人虎视眈眈,内有羌人蠢蠢欲动,身后还有郭淮、邓艾,简直是夹缝中求存。 杨峥记得似乎姜维的几次北伐,就是盯着陇西打。 不过,越是混乱才越有机会。 一直在长安洛阳待着,有什么军功? 杜预笑道:“右将军为人刚烈,性豪爽,将军入其麾下必得重用,将军又何必担忧?” 杨峥放下心来,一般来说性格豪爽之人容易相处,不会动不动就给人穿小鞋,“多谢杜兄提醒。” 有了杜预的话,杨峥心中就有底了。 “杜兄有大才,何不与我同去陇西搏个功名?”杨峥实在没按捺住,起了拉拢的心思。 若杜预跟自己同去,还有什么事摆不平? 话一出口,忽然觉得唐突了。 人家是幽州刺史的公子,真要出仕,随便就是太守什么的。 不过虽然唐突,却是出自真心。 按他的家世,以及杜恕现在的地位,现在还未入仕,就说明情况不容乐观。 杜预目光闪了闪,脸上的忧色一闪而逝,对杨峥拱了拱手,“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他日有机会,说不得去陇右投奔将军。” 这是婉拒? 杨峥也没多想,按照目前两人的地位和身份,自己投奔他还差不多。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恰巧杜宽回来了,见了自己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杨峥留着也是尴尬,行了个晚辈礼就告辞了。 走在长安街市上,总感觉杜预脸上的忧色另有隐情。 杜宽是朝廷的郎中,皇帝近臣,现在是多事之秋,按说应该在洛阳,却远避武功读书。 莫非杜家出了事? 一定是了。 杜恕的刚直天下闻名,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 现在曹爽兵败,声望大挫。 或许世家老臣拿他没有办法,但对付依附于他的人,还是能做到的。 夏侯玄素有名望,地位超卓,自然没人动他。 夏侯玄以下,地位最高的就是持节建威将军、幽州刺史杜恕了。 当初令狐盛在自己身边时,除了练武,经常谈论的就是朝中形势。 加上原主的记忆,杨峥大致能猜出个一二。 不过曹爽能罩得住杜恕吗? 想起曹爽的性格,还有他身边的邓飏,杨峥并不看好。 其实曹爽的潜在盟友很多,不过高平陵之变来的太快,曹爽如同他的名字一样,非常爽快的就投降了,以至于这些潜在的盟友来不及反应,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杨峥忍不住一阵唏嘘。 不过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他瞎操心。 该操心的是眼下。 都尉可辖兵千余人,按照夏侯玄的意思,可以在长安城中招募。 不过杨峥一向是宁缺毋滥,而且长安龙蛇混杂,招募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心思。 还不如到边地去弄人。 杨峥只在府库中领了些兵器盔甲,给自己的四百部下来了个大换装,又要了四百多匹战马。 上面有人就是好办事。 一应事物,没有任何人阻拦。 武卫营本来就是骑兵,现在要了四百多匹战马,也没人说什么。 望着面前昂首挺胸的骑兵,杨峥心中豪气大生,有此四百人,天下何处去不得? 不过春娘和一众小女孩还留在武功,还有赵登与三百断手断脚的伤兵,没有自己照拂,这世道他们肯定极其悲惨。 杨峥想了一下,让杜斌去给杜家打个招呼,让他们看着一下,等自己在陇西落脚了,再接他们过去。 第四十一章 猛虎 剩下最后一天,杨峥试图寻找令狐盛的踪迹。 旁敲侧击的在夏侯玄面前提起,但夏侯都督日理万机,显然不记得一个信使。 唐方、郑均等自己熟悉的人,早已随着曹爽返回洛阳。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杨峥顿感两眼一抹黑。 而杜预也是在令狐盛离去之后回的长安。 思索了一阵儿,决定让周煜回洛阳一趟,去问问唐方、郑均二人。 安排妥当,辞别杜预,翌日就与四百余骑向西而去。 陇西北接河西,东临关中,西控河湟,南望汉中,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郡治狄道城,是通向西域的重要节点。 亦为兵家之要地。 关中有秦岭为屏障,道路艰难。 而秦岭的西麓,祁山、陇山并不像秦岭那么险峻,相对好走一些。 所以才有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之战。 其中第一次威胁最大,诸葛武侯以赵云为疑兵,出斜谷佯攻郿县,以吸引魏军主力,自己则带领主力出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望风而降,陇西摇摇欲坠。 关中大震,陇西太守游楚死守不降。 张郃领五万骑兵救援陇西。 诸葛亮分马谡守街亭,拖延张郃援兵。 岂料马谡大意失街亭,张郃援兵进入陇右,直抄蜀军后路。 诸葛不得不放弃大好形势,退回汉中。 此后,蜀军北伐再无此大好形势。 常年的战争也给陇右诸郡带来了巨大负担,汉民凋零,土地荒芜,魏蜀皆内迁羌氐,以充边地。 越是往西,见到的村镇越少,连续几百里都渺无人烟,只有荒草连天。 偶尔见到村落,却是氐汉杂居。 氐人跟汉人一样种田,一样说话,连名字都是汉姓汉名,只有衣服样式略有不同。 氐汉相处融洽,互相通婚,没有丝毫隔阂。 杨峥暗思若没有八王之乱,氐人差不多就融入汉族中了。 正如南匈奴一样,其贵族大部分是饱学的儒士。 自东汉以来便是中原王朝的雇佣兵。 窦宪北击匈奴,只带一千精骑出鸡鹿塞,而南匈奴出四万余骑兵协同作战,于稽落山大破北匈奴,斩名王以下一万三千人,杂畜百余万头,各部小王请降者二十多万…… 曹魏对南匈奴、乌桓、鲜卑一直很警惕,鲜卑雄主檀石槐死后,轲比能崛起,控弦之士十余万,有一统草原之势,却遭到曹魏干涉。 护乌丸校尉田豫、雁门太守牵招、并州刺史梁习多次击败轲比能。 后幽州刺史王雄遣勇士韩龙刺杀,鲜卑再度内乱。 如果司马家的晋王朝稍微有点人样,这些异族机会不大。 中原对草原有压倒性的优势。 一路颠簸,正好在大雪之前赶到狄道城。 点检文书后,杨峥带着张特、杜斌等人拜见夏侯霸。 地道城当然比不上长安。 城内百姓稀少,多是军户。 唯一像样的几座建筑都是府衙,风格粗犷,刀劈斧凿,没有过多雕琢,全然不似长安之精雅。 杨峥被下人引进夏侯府,来到一座木阁前,只听得阁内兵器交击之声,似是有人在打斗。 下人禀报了好一阵儿,却无人出来招呼。 杨峥心中不禁有些打鼓,莫非这就是下马威? 杜预说夏侯霸性格豪爽,也不知真假。 寒冷的朔风如刀子一样从天上刮下来,灌入木阁中,穿再多的衣服都抵挡不住。 杜斌双腿直摇晃,其他人也有些经不住。 但此时此地,再辛苦也只能默默忍受了。 相亲还讲个第一印象,拜见顶头上司,自然也是。 阁内忽然一阵急促的金铁交击声,接着便是人摔在木板上的声音。 “废物,这么长时间,一点长进都没有,每人十军棍!” 阁中传来一人的吼声,如同里面藏着一头猛虎。 阁门打开,四五个穿着短衫的健壮汉子鼻青脸肿的出来。 “进!” 未及多想,里面又发声了。 杨峥不敢耽搁,跨门而入。 阁内光线昏暗。 双眼尚在适应,却忽然听到左耳边传来凄厉的破风声。 杨峥心中大惊,这一下若是中了,岂不是脑浆都被打出来? 也不管对方什么意思,赶紧一个驴打滚。 “蓬”的一声,木屑乱飞。 木地板被砸出一个洞,杨峥起身,见面前一人魁梧健壮,手持铁棍,虎视眈眈。 “武卫营都尉……” “休要多言!” 迎面扔来一个物什,杨峥接住,也是一根铁棍,颇为沉重。 那人“嘿”的一声,提棍当头砸来。 杨峥举棍招架。 昏暗中爆出一团火星。 一股巨力从虎口传来,双臂一麻,连退七八步,几乎要拿不住铁棍了。 杨峥又郁闷又恼火。 武人本性越是承让,对方越是看不起。 西北不比长安,没有真本事,想来也不会得到夏侯霸的器重。 想及如此,也就不再客套。 双手紧握铁棍,屏气凝神,盯着眼前之人。 那人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单手指着杨峥,挑衅的招招手。 杨峥挥舞铁棍冲上。 这些时日从未懈怠过,体力、臂力、武艺皆有所精进。 而且这种铁棍对打,不需要多少招式,势大力沉即可。 杨峥一棍挥出,厉风尖啸。 又是一声爆响,火星四溅,杨峥退了三步,而对方也退了一步。 “好!”那人大笑,“再来!” 两人就在木阁中劈砸起来,木屑乱飞。 杨峥还是第一次以铁棍对敌,自然落了下风,但出棍的时候,佐以猛拳,勉强能抵挡住对方。 当然,最主要的是对方越到后来,越是放松,才让杨峥支持了这么长时间。 几十个回合之后,对方一击猛击,砸飞杨峥。 杨峥忍着手臂的酸痛,再度站起。 “拳法不错。”对方将铁棍扔在地上,后堂立即小跑出几个下人,点亮灯火。 其实这种比试并不公平,杨峥一路劳顿,又用不称手的武器,还在对方的主场之内。 若是用刀,或许会好一些。 当然对方也没出全力。 “杨峥拜见右将军!”杨峥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 对方能有这种气势,当然不是常人。 “你便是杨峥?”此时的夏侯霸已是壮年,相貌雄伟,阔额短髯,双鬓沾染了两缕西北的风霜。 “属下正是。” “不错,泰初总算送来一个有用之人。”夏侯霸虎目微张,“听说你是杨攸之子!” 杨峥一惊,“将军识得家父?” 夏侯霸面露缅怀之色,“你父当年……” 杨峥聚精会神的听着,却不料堂外匆匆闯入一人,“报将军,饿何烧戈聚百余众在城中闹事。” 第四十二章 刁民 夏侯霸神色一紧,对杨峥道:“你随我来。” 二人也不换衣服,骑上部下牵来的马,百余骑径直往城中奔去。 路上,夏侯霸只字不提杨攸,沉着脸快马加鞭往城中奔去。 街面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哭喊震天,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其中大部分是灰发老者,骨瘦嶙峋的。 这阵仗也是闹事的? 夏侯霸骑兵围住众人,“你等这是作甚?” 为首一人脸色黧黑,身躯长大,看不出多大年纪,见了夏侯霸,一把跪在面前,四肢投地,“大将军为我等作主啊。” 周围苍发老者仿佛得到讯号一般,都倒在地上大哭大闹。 吸引了不少城中百姓观看。 夏侯霸沉着脸道:“你有何冤屈?” “小民一对女儿,生的漂亮,被段家人看中,前两日趁我不在族中,强行掳去,小民找他理论,未曾想反被毒打了一顿,县令、太守皆不闻不问,小民实在无法,求夏侯将军作主啊。” 杨峥盯着饿何烧戈看了半天,实在想不通他这幅长相,生得女儿能漂亮到哪去。 段家还真是饥不择食。 “若事情属实,本将自会送还你女儿,若事情并非如此,小心你脑袋。”夏侯霸冷冷道。 饿何烧戈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既有夏侯将军之言,下民不敢违逆,我等回寨静候夏侯将军公断。” “静候夏侯将军公断。”人群齐声道。 杨峥目送这群人退走,没想到陇西偏远之地,也有强占民女之事发生。 不过这倒也附和这个时代的主流。 从两汉起,夷狄依附豪强,豪强欺压夷狄,双方日子还能过下去。 表面上是简单的强抢民女,但羌人首领俄何烧戈找夏侯霸告状,就没那么简单了。 陇西有主管民事的太守,这种破事根本用不着弄夏侯霸面前。 夏侯霸环视周边,目光落在杨峥身上,“你觉得如何?” “此人面诡心诈,必居心不良。”杨峥道。 夏侯霸眼中聚着一抹寒光,“俄何烧戈在羌人中素有声望,军中亦有不少羌人,若处置不当,恐陇右诸郡皆不宁,速去段家。” “诺!”众骑听令。 段家原来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十里的一处河谷中。 中间一座坞堡,周围立有望楼箭楼,远远望见骑兵,便锣鼓声大作。 坞堡上刀枪攒动。 夏侯霸驱马上前,两骑护在左右,杨峥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段奎出来答话。” 坞堡上先是安静了一阵,过不多时,堡门徐徐打开。 一人步行奔至夏侯霸马前,暗黄脸色,五十上下,一身短袄,腰悬环首刀,神态极为谦卑,“原来是右将军,多有得罪,还请入堡一叙。” 杨峥一见这人的装束,就知西北的豪强日子并不好过。 夏侯霸冷眼盯着他,“段奎,今日俄何烧戈告你强抢他女儿,可有此事?” 段奎一脸苦水,“回将军,段家虽然没落了,但不敢忘记先祖遗训,耕读传家,从未有欺压羌人之举,俄何烧戈素来狡诈,前次向某借粮未允,便心生怨怠,诬赖段家,望将军明察。” 段家先祖? 杨峥思索一阵,东汉自曹魏,西北姓段的出名人物有东汉名将段颎,诛杀李傕的段煨,两人是同宗。 对比二人面相,段奎老实厚重,俄何烧戈一脸奸诈,天生就长了一张搞事情的脸。 虽然人不可貌相,但相由心生。 但凡牵涉族群问题,一般都比较棘手。 夏侯霸若是站在段家一边,难免被羌人说成护短。 若站在羌人一边,又岂知他們不会变本加厉? “让坞堡中所有人出来。”夏侯霸面无表情道。 段奎不敢违逆,令人回去将坞堡中的人都赶出来。 乌压压的一大片,约莫五百人左右。 清一色的壮汉健妇。 其中固然有羌人,但年纪对不上,一口纯正的西北汉言。 夏侯霸亲自检查诸人,年轻女子总共才七个,全是汉女。 “你带人进去搜查。”夏侯霸吩咐杨峥道。 出来的急,夏侯霸身边似乎就杨峥一人可用了。 杨峥领命入堡。 这座坞堡跟杜家坞堡差不多,里面多囤积粮草、军械、干柴,里里外外搜遍了,除了两个残疾的守门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跟着进来的亲兵还想打打秋风,堡内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几副破皮甲,几条兽皮,他们也看不上。 顿时失去了兴致。 看来段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杨峥据实向夏侯霸禀报。 夏侯霸目光闪动,显然已经知道其中的曲直。 但事情也因此而更加棘手。 俄何烧戈处理不好,就是羌人动乱。 “你等这些时日定要小心谨慎。”临走时,夏侯霸忽然提醒了一句。 段奎长得老实本分,不代表他真的就傻,拱手向夏侯霸道谢。 回去路上,夏侯霸问道:“你可查清楚了?堡内没有藏人?” 坞堡的结构大同小异,能藏人的地方不多。 那几个亲兵为了发财,连地窖的地板缝都抠了一遍,一无所获。 其实事情明摆着,俄何烧戈是来讹人的。 “属下探查清楚,堡内没有藏人。” 夏侯霸沉默的低头思索。 曹爽骆谷战败,对他的影响也很大。 陇西一左一右,站着郭淮与邓艾,背后还有安定胡氏。 郭淮暂且不提,邓艾与胡遵、胡奋,都是司马懿提拔起来的。 如果夏侯霸处理不好羌人,弄出乱子,搞不好会被挤走。 夏侯霸可以搜查段家坞堡,但可以搜查羌人吗? 倒不是夏侯霸怕他,而是形势使然。 除非夏侯霸敢举起刀子,但整个陇右,加上凉州,不知有多少羌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军,属下有一计,可破俄何烧戈奸谋!”杨峥拱手道。 虽然与夏侯霸见面才半天不到,但杨峥能感觉的出夏侯霸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对事不对人。 跟夏侯玄倒是有几分相像。 杨峥现在陇西站住脚,就不能置身事外。 但对付俄何烧戈这样的人,光明磊落是没用的。 或许俄何烧戈就是吃透了他这种性格,又赴任陇西不到一年,不明内中形势,所以才敢找上门来。 “你有何计?快快说来!”夏侯霸大喜。 第四十三章 借势 第二日,段家坞堡前人喊马嘶。 汉羌百姓,争相来看热闹。 羌人三大首领,俄何烧戈、伐同、蛾遮塞全都在场。 谁是汉,谁是羌,一目了然。 汉民即便穷困,身上的衣裳大致有个齐整模样,干干净净,尽力维持着体面。 羌人实在有些辣眼睛,一个个骨瘦嶙峋的,五花八门的布条随便缠在身上,一头乱发如同稻草蓬松着,仿佛就是一群来要饭的叫花子。 由此可见整个陇右的羌人日子并不好过。 这时代虽然将羌氐一并视之,但氐人的汉化程度更深,从名字就可以看出。 “本将昨日彻查此堡,里面并未羌人女子,俄何烧戈,莫非是你骗某?”夏侯霸一脸怒容。 夏侯霸威势极重,一经发作,在场之人无不震恐。 俄何烧戈身体晃了晃,“下民的两个女儿若不在堡中,必是被段奎藏了起来。” 段奎怒道:“你血口喷人,我段家在西北一百三十年,何曾做过为非作歹之事?” “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俄何烧戈怕夏侯霸,却不怕段奎。 夏侯霸面沉如水,“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由段家出一千石粮,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段家坞堡本来就不大,一千石粮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一百多个女奴了。 也足够一个羌寨躺着吃到明年春耕。 段奎面色铁青,但慑于夏侯霸的威势,不敢反对。 然而,俄何烧戈的胃口却不止于此,见段奎不说话,以为他怯了,一个汉人坞堡绝不止这点家底。 “谢将军好意,但我那两个女儿是生的如明珠一般,本想过了今年,就送给前将军做侍妾,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在下实在无颜面对乡老……” 边说还边哭起来,引来羌人的同情和愤慨。 “段家太欺负人了。” “莫非我們羌人都是好欺负的?” …… 前将军即为郭淮。 饿何烧戈把他牵扯出来,显然没安什么好心思。 整个雍凉,名义上的一把手是雍凉都督征西将军夏侯玄。 但眼下,前将军、雍州刺史郭淮的声势明显在夏侯玄之上。 雍凉之地,也就剩夏侯霸这一根独苗了。 羌人不敢惹南安的邓艾,不敢惹武都的郭淮,偏偏来惹夏侯霸。 其中未必没有别的隐情。 都说西北民风淳朴而彪悍,俄何烧戈却刷新了杨峥的印象。 应该是穷山恶岭出刁民才对。 俄何烧戈声情并茂歇斯底里的表演,让羌人的愤怒到达顶峰。 众人越吵越凶。 “够了!”夏侯霸大吼一声,“既然如此,某让你们自己去坞堡中搜,如果搜出来,坞堡中的所有东西都是你们的,如果搜不出来,就休怪某军法无情。” 俄何烧戈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将军,倘若段家把人藏到别处,我们在此怎寻的出来?” 这厮很快就抓住了其中关键。 “段家在狄道城并无府邸,附近的庄园仅此一座,你女儿昨日被掳,不在这坞堡,还能藏哪儿?”夏侯霸斜眼望来,“你若搜不出来,就不是段家抢的!” 俄何烧戈忍不住脖子一缩,眯着眼望向段家坞堡,脸上浮起贪婪之色。 杨峥盯着他,仿佛在看一条即将上钩的鱼儿。 其他羌人倒也耿直,纷纷叫唤着要入堡。 俄何烧戈眯着眼看看坞堡,又看看夏侯霸,脸上神情忽而贪婪,忽而疑惑。 杨峥心中一紧,关键时刻到了。 段奎拜在夏侯霸面前,“夏侯将军,我段家在此耕种六年,堡内只有粮食,绝无羌女,大将军明察。” 正是这句话帮俄何烧戈下了最后决心。 这世道粮食的价值不言而喻。 一个坞堡六年积粮,不是一个小数目。 有了粮食,能做的事太多了。 能让一个小寨变成大寨,能迅速召集流民,还能换到兵器。 俄何烧戈黄橙橙的眼珠子不断泛着光。 他能镇定,但其他首领却难以镇定了,被羌人拥簇着挤入堡中。 俄何烧戈滑溜溜的目光扫过夏侯霸,又看看段奎,再看看失去控制的羌人,终于忍不住…… 羌人的笑声不时从坞堡中传来。 段奎脸色逐渐铁青。 其他汉民也都是一副灰心丧气样,看夏侯霸的眼神都带着失望之色。 夏侯霸望了一眼杨峥。 杨峥心中也在冒着冷汗。 很多事情,谋在人,成不成,却要看天。 没有万无一失的计谋。 不过,夏侯霸的信任让杨峥心中感动。 若曹爽能这么信任自己,或许曹家的凄凉下场就不会发生。 一挥手,手下的四百骑兵堵住前门,五百亲兵堵住后门。 夏侯霸朝天打了个响指,河谷外忽然传来大地的震动声。 轰隆隆的战鼓声从高丘上传来,仿佛山洪爆发。 过不多时,一列列盔甲鲜明的甲士顺着河流进来,盾如山,矛如林,旌旗如火,铁骑如风。 留在坞堡外的羌人顿时脸色大变, 坞堡内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西北久战之地,没人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不少人慌张跑出来,身上背着抢来的粮食,被坞堡前的魏军按倒在地。 “将军这是作甚?”俄何烧戈刚进去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就退了出来。 夏侯霸沉着脸,杀气腾腾戟指道:“你们找到羌女就是段奎欺压你等,若是没找到,就是哄抢钱粮,这是造反作乱,夷三族的大罪!” 字字如刀如矛,刺向俄何烧戈。 俄何烧戈身体晃动。 他能诬赖别人,别人就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现在看来,这也不算诬蔑,羌人的确在哄抢堡中东西。 俄何烧戈盯着夏侯霸,如同一头被逼入墙角的狼,“将军欲借此诛杀我等?” 不愧是羌人首领,还算有些政治头脑。 羌人有三个首领在此,若能一举诛杀,羌人一盘散沙,趁机出兵羌寨,陇西至少能安定六七年。 不过此例一开,恐怕整个陇右的羌人都将站在魏国的对立面。 陇右连着河西,夷多汉少。 稍有不慎,汉羌百年之战又将重现。 若只是羌人倒也罢了,关键还有蜀人在旁虎视眈眈。 夏侯霸乃朝廷重将,刚刚上任一年,根基不稳,俄何烧戈就敢找他麻烦,可见羌人早有非分之心。 夏侯霸冷哼一声,手按剑柄。 “将军恐怕要失望了。”俄何烧戈脸上忽然浮现笑容,“把人带上来!” 几个羌人提着六个女人上前。 看服饰,有羌女,也有汉女。 段奎脸色沉了下去,“这、这怎么可能?” 俄何烧戈放声大笑起来。 夏侯霸的目光再次转向杨峥。 杨峥叹了一口气,该自己出场了。 第四十四章 小计 “你说你有两个女儿,但这里有六个。”杨峥好整以暇道。 俄何烧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女儿就在其中。” “你找出来。” 杨峥脸上的淡定神色让他惊疑不定。 “这个,还有这个,不不,是那个。”俄何烧戈在六个女人之间指来指去。 两个羌女服饰的女人被推上前来。 垂着脑袋,一头乱发遮盖了面容,若不是胸前鼓鼓囊囊的,还真看不出是女人。 当然,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化妆品,更没有花里胡哨的新款发型,边地女子长得比男人还要粗糙。 “你确定这是你的女儿?”杨峥在“女儿”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俄何烧戈眼珠子乱转,却不回答。 杨峥笑道:“难道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识了吗?” 周围汉民顿时大声哄笑起来。 “俄何烧戈,到底是你女儿还是女人啊?” “没听说他有两个女儿?” …… 俄何烧戈对周围乌烟瘴气的嘲笑声置之不理,干笑道:“就是她二人!” 杨峥笑了起来,“你再看清楚,莫要弄错了。” 俄何烧戈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没弄错,就是她二人!” “好!”杨峥大声道,“一个父亲,自然不会弄错自己的女儿?” “当然不会!” “你们都听清楚了,他说这两个女人是他的女儿!”杨峥对着一众羌人道。 “没错。” “正是如此!” 羌人大小头领跟着附和。 “那你们就看清楚!”杨峥大喊一声。 那两个“羌女”忽然抬起头,拢起枯草般的乱发,露出脖颈间的喉结,又一把扯出胸前塞着的杂草。 “羌贼看清楚!”从两个羌女口中赫然说出的是男声。 这年头男人女人都长一个样儿,天天吹西北风,女人比男人还粗糙。 一般人也分不出男女。 俄何烧戈目瞪口呆,指着另外四个“女子”支支吾吾道:“不不,我刚才看错了,那两个才是。” 杨峥冷笑一声,令其他四个“女子”上前,拢起头发,全都是男人。 周围汉民“轰”的一声,笑的前仰后跌。 这就是杨峥给他挖的最后一个坑。 早在昨日,杨峥便选了六个长相斯文身子柔弱一些的士卒,穿上羌女服饰,胡乱“打扮”一番,送入段家坞堡,藏在地窖中。 从俄何烧戈经不住诱惑,进入坞堡中,他就输了。 单是哄抢坞堡,就足够治他的罪了。 但如此一来,其他羌人未必心服。 此计漏洞不少,也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 但对付俄何烧戈足够了。 杨峥看透了他的贪婪,顺着人性挖坑,自然无往不利。 此计能成功,另一大原因还在夏侯霸的虎威。 羌人们一看到魏军气势,自己就乱了。 俄何烧戈的心思集中在夏侯霸会不会杀他,而不是思考计谋的本身。 即便他发现端倪,搜不出人,夏侯霸依旧可以治他。 “你根本就没有女儿,只是贪图段家的钱粮,是也不是?”夏侯霸手按剑柄,缓缓策马走到俄何烧戈面前,居高临下道。 俄何烧戈黄眼珠子四处乱瞟,似乎在给其他首领使眼色。 但眼下情景,他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 “是也不是?”夏侯霸大吼道。 犹如猛虎下山,周围羌人自动后退两步。 夏侯诸子,能继承父辈虎威的,也只有夏侯霸。 “是!”巨大的压力下,俄何烧戈不得不承认。 “锵”一声,夏侯霸拔出宝剑,两眼闪烁着巨大怒火,“贼子何敢!” 生死一瞬间,俄何烧戈忽然匍匐在地,大声哭嚎起来,“将军恕罪、恕罪,今年少雨,收成不及去年一半,马上就是冬天,寨中已经饿死人,我等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只为求一条活路,将军若是怪罪,全在我一身,将军可杀我一人,切莫怪罪其他……” 其声甚是悲凉。 立刻引起羌人們的同情,纷纷跪在地上,“将军饶命。” 就连汉民也颇为动容。 如此一来,即便夏侯霸心中怒火万丈,这一剑却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了。 杨峥看着地上的俄何烧戈,俄何烧戈怨毒的眼神也飘向他。 心中顿时明白,他是故意借羌众之心来为自己乞活。 这厮倒也有几分急智。 不过,今日若是不杀此人,他日必有祸乱。 段奎也拱手道:“将军,此人奸诡,今日若不将其伏法,他日必为后患。” 杨峥也站出道:“将军!” 该仁慈的时候,不该仁慈的时候一定要心狠手辣。 然而夏侯霸终究是光明磊落之人,喟然长叹一声,“罪虽不赦,但情有可原,俄何烧戈,本将饶你一命!”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俄何烧戈不住磕头。 “将军仁义!”羌人也跟着磕头。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俄何烧戈诬蔑他人,哄抢段家粮食,罚军棍三十!所有段家粮食放回原处!”夏侯霸没忘段家。 周围汉民也跟着跪拜,“将军英明。” 在阵列森然的士卒面前,羌人只能老老实实的将粮食放回堡中。 杨峥叹一口气,事情也只能如此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夏侯霸不杀俄何烧戈,未尝没有他自己的考虑。 啪、啪、啪…… 一记记军棍结结实实打在俄何烧戈屁股上,令其发出阵阵惨叫。 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带着几分怨毒。 杨峥知道自己被记恨上了。 羌人生性蛮勇,睚眦必报,当年提着木棍、披着兽皮与汉军断断续续纠缠百年。 众人散去之后,段奎对杨峥也千恩万谢,杨峥也好言相劝。 夏侯霸拒绝了段奎的酒宴,领军回狄道城。 “羌人日后必反,将军何不斩之以立威?”路上杨峥实在忍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经此一事,夏侯霸对他更加另眼相看,“你初到陇西,不知其内情,陇右羌人极为团结,又与河西夷狄互通姻亲,今日杀俄何烧戈等人容易,但传回去,羌人必大动,朝廷刚刚经历骆谷惨败,雍凉军众十去其七,兵力空虚,若羌人动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郭淮才会坐镇武都,以防不测。” 杨峥一阵默然,还是投鼠忌器。 兴势之战是曹魏少有的大败,一个国家能有几个十万大军? 司马懿破辽东,也才四万大军,集合匈奴、鲜卑、乌桓等众合击之,才灭了公孙氏。 倘若屋子里的主人虚弱起来,屋外的仆从还会这么听话? “兴云智勇双全,可为吾之臂膀!”夏侯霸转换话题。 “将军谬赞,俄何烧戈蛮夷也,贪婪无度,是以中计。”杨峥自家人知自家事,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计策简直是漏洞百出,若拿到中土,早就不知道怎么死的。 心中升起警觉,这种雕虫小技以后还是少用。 若遇上真正的厉害角色,耍小聪明只会死的更快。 路还是一步一个脚印稳妥。 不过能得到夏侯霸的看重,也算值得了。 第四十五章 用兵 胡天八月即飞雪。 朔风呼号了几天后,大雪纷纷扬扬。 狄道城渐渐被白雪覆盖。 天气寒冷,除了必要的巡戒,士卒基本窝在军营中。 杨峥从府库领了五十头羊,犒赏自己的部下。 篝火燃起,肉香阵阵。 一碗酒下肚,全身热气腾腾。 四百零七人,加上四十三个孩子,济济一堂,大眼小眼都望着杨峥。 自从骆谷突围之后,从未有过这么放松的时刻。 想起以前惶惶不可终日,以及衣食无着的日子,难免心中感慨。 “敬骆谷战死的袍泽!”杨峥一碗酒酹下。 士卒们和孩子们全都肃立。 “敬武功城伤病而死的兄弟!”杨峥又一碗酒泼下。 朝廷可以不闻不问,但杨峥始终难以释怀。 那些被野狗乌鸦啃食的尸体,那些在绝望中自戕的伤兵,一幕幕仿佛巨石压在心中。 “第三碗酒,杨峥敬诸位,谢诸位不离不弃!”杨峥狠狠灌下一碗酒。 “若无将军,我等早死在武功城内,安有今日?” “今后某的性命便交于将军!” …… 这些既经历了生死,也饱尝了人间冷暖,互相之间的情分早已超过袍泽。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只有互相依靠才有一线生机。 杨峥一一与士卒们碰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全都是孑然一身的汉子,了无牵挂。 四十多个孩子难得吃上一口肉,一个个满嘴流油。 众人酒酣耳热之际,门帘忽被掀开,夏侯霸带着两肩风雪入内,身后跟着六七员陇西将校,也不见外,大大咧咧的扯下一条羊腿,端起一碗酒,作色道:“兴云太不像话,只顾自己吃喝,不管我等。” “杨都尉忒小气了,来陇西也不跟我等打个招呼。” “早闻洛阳武卫营杨都尉大名,未得一见。” 进来的将校,倒都跟夏侯霸性子一样。 不是一路人,也聚不到一块儿。 杨峥立刻半跪行礼,“属下拜见……” “欸,今日没有上下,只有袍泽兄弟,你不用如此拘礼。”夏侯霸甩了甩羊腿,随即大口啃咬。 “谢将军。”此前受到上级迫害太多,一时半刻还没转过来。 夏侯霸等人却自娱自乐起来,嘻嘻哈哈的为士卒倒酒,全然没有大将风范。 杨峥不由得佩服起来。 感觉他跟郭淮的性格完全相反,郭淮严刑峻法,士卒皆战战兢兢,不敢抗命,军纪森严。 夏侯霸对外威风凛凛,如同一头猛虎,令人不敢仰视,但对内却一团和气。 看来杜预对他的评价没有错。 跟着这样的上司,自然不用担心他给自己穿小鞋、使绊子。 别人有意结交,杨峥也不端着架子,拿起酒碗与他们打成一片。 一番饮宴直到天明。 之后几日,也是这般吃吃喝喝,杨峥跟着夏侯霸拜访了其他营。 狄道城驻扎魏军主力六千人,分三营,夏侯霸自掌三千精锐,其他各城亦有驻兵,防备羌人作乱。 西北汉子,坦坦荡荡,也没什么利益冲突,相处倒也融洽。 杨峥有种如鱼得水之感。 白天与士卒训练,晚上教孩子们习字。 漫天飞雪的西北,枯燥的军营里,居然也有了读书声。 有了肉食,短短时日,孩子们的身体也健壮许多。 想在这个世道活下来,光会识字肯定不行,必须熟练掌握砍人技术。 杨峥带着他们在雪地里一同训练。 骑马、射箭、行军、刀矛,能主动跟着杨峥从武功奔波至此,大多有股与生俱来的倔强劲儿。 摔倒了爬起来,累的不行了,即便爬,也要跟在四百正军之后。 有时候,杨峥都想不到他们瘦小的身躯中,居然会有如此强的韧劲。 也可能跟他们之前的经历有关。 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每个人都竭尽了全力。 受后世军旅生涯的影响,杨峥从来不打骂他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不能一概而论,实在不是砍人的料,也不能强求,杨峥也不是什么战争狂人,只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在狄道城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四百零七名士卒、四十三个孩子被杨峥打造的越来越像一个整体。 杨峥独自来到这个世界,记忆中的亲人都已离去,孑然一身,只有他们的存在,才让杨峥感觉与这个世界多了一些羁绊。 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有充足的肉食,士卒和孩子肉眼可见的强壮许多。 不过这种无风无浪的日子不可能持久。 风雪停顿,天气渐暖之后,羌人忽然发作,突袭西面枹罕城,都尉张延一千士卒抵挡不住,弃城而走,城内汉民全都遭殃…… 在两汉的持续打击下,羌人一盘散沙,无法统一,各部自行其是。 有人臣服,就有人背叛。 俄何烧戈说过,今年收成不及去年一半,所以就会有人铤而走险。 中军营帐内,杨峥老远就听到人的惨叫声。 逃回的士卒,赤着上身跪在未消融的雪地里,被一鞭一鞭的抽打。 辕门上,还挂着几颗人头,其中一定少不了张延。 丢城失地,夏侯霸再豪爽也无法忍受。 刚进堂,就听见夏侯霸的怒斥声。 杨峥理解他的愤怒。 夏侯霸虽是征蜀护军、右将军,但郭淮却是持节前将军、雍州刺史,夏侯霸要听他调令。 陇西出了这种事情,夏侯霸脸上自然不好看。 而郭淮就在武都郡。 “敌情不明,天气寒冷,若冒然出击,只恐陷入羌人埋伏。”司马李弥小心翼翼道。 “天气转暖,羌人或许自去。”与杨峥相熟的校尉何晖道。 从军事层面上说,此时的确不该出兵。 天时地利不在已方手中。 但夏侯霸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军事层面。 在他的背后,有几双眼睛盯着。 特别是如今伐蜀大败的关口,曹爽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脸,诸夏侯曹一起跟着丢脸…… 因此夏侯霸急需一场胜利挽回颜面。 “将军,属下愿攻取枹罕!”杨峥跨前一步道。 在路上就想的很清楚,枹罕地处狄道西北角,濒临漓水,土地肥沃,十六国时西秦乞伏炽磐曾迁都于此。 此时的杨峥太需要一块容身之地了。 虽然夏侯霸对自己不错,几乎是有求必应,但杨峥知道,这种日子不可能长久,过几年高平陵之变,夏侯霸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 第四十六章 平乱 “兴云!”夏侯霸神色一动。 “属下愿领本部,夺回枹罕。”杨峥抱拳说道。 来到西北承蒙他的照顾,也该报效了。 解决领导的麻烦,领导才会真正把你当自己人。 堂中诸人眼神闪烁,有佩服有疑惑有嫉妒。 “你只有四百人!”夏侯霸提醒道。 “兵不在多,在于出手的时机,天气寒冷,贼人得志,不擅守城,必不为备,属下轻骑突进,猝然一击,贼众必溃!” 杨峥敢站出来,也是有足够的底气,这个冬天,其他营士卒窝在营帐中,杨峥却带着部下不畏严寒训练。 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该出手时就出手,若是被被人抢了功,也不知猴年马月能出头。 而且这四百部下都是中军精锐,经历了无数生死,战斗力又岂是贼人可比? 夏侯霸抚掌大笑,“好,兴云此去必能建功!来人,赏每人铁甲一副,利刃一口,烈酒三斤!” “多谢将军。”杨峥深吸一口气。 夏侯霸亲自出城送行。 一杯热酒,杨峥一饮而尽,“贼人不足为惧,属下此去必破之。” “壮哉,某在狄道静候佳音!”夏侯霸亦饮下热酒,拍拍杨峥的肩膀。 雪地上,四百零七骑列阵以待,战马口鼻喷出白气。 士卒眼中没有丝毫恐惧之色。 他们本就是战场的勇者。 杨峥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感觉到这四百零七人与自己心意相通,“贼人攻我城池,屠我百姓,此仇不可不报,诸军听令,随我攻取枹罕!” “诺!”一声巨响,震的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快马轻骑,踏碎冰雪。 以前是被动而战,现在是为自己而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连战马都轻快了许多。 冰雪再冷,也浇不灭胸中热血。 为了给敌人最突然的一击,杨峥一路马不停蹄,累死冻死了四十多匹战马,花了两天,才堪堪赶到枹罕。 如果不是顾忌夜里实在寒冷,还可缩短一天时间。 枹罕是个县城,黄土垒起的城墙只有一人高,也难怪羌人突然发动,张延弃城而走。 一颗颗神情痛苦的人头被插在城墙上,一字排开,苍白的眼神正望着杨峥和他麾下的四百零七名士卒。 寒风袭来,乱发飞舞,阵阵呜咽声仿佛冤魂在低泣。 失去头颅的尸体随意丢弃在城外。 鲜血已经凝固成一条长长的红色冰河。 此刻贼人依旧沉迷在劫掠的欢喜中,城内不时传来女人的惨叫声,贼人张扬的笑声犹如鬼哭狼嚎。 尽管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多次,见到这般场景,杨峥的心还猛地跳动了几下。 这是个禽兽遍地的时代。 回望自己的部下,冷冷道:“一个不留!” 士卒眼中也憋着同样怒火,“诺!” 段颎为何能讨平羌乱? 唯铁血尔! 想在这乱世中立足,也只有铁和血! 枹罕城中有多少敌人,杨峥不在乎,也不想知道。 只知道此刻自己的滔天怒火需要释放。 贼人素无军纪,又无防备。 杨峥带人摸上城墙,他们依旧没有察觉。 直到第一个贼人的惨叫凄厉的响起时,城中才发觉敌人到来。 不,是野兽到来。 比他们更凶残的野兽。 穿着铁甲,拿着锐利环首刀的野兽。 激飞的鲜血迅速染红了杨峥面前的世界。 如果杀戮能带给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一丝光明的契机,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下去,杀尽所谓的魏晋风流! 只恨心有余力不足! 提着华铤剑力战在前,左右甲士阵列推进。 所过之处,残肢断臂与头颅齐飞。 刚才的欢笑声变成了惨叫。 在武卫营面前,贼人根本不配称军,没有阵列,没有装备,乱哄哄的挤在一起,只凭血气之勇顽强反抗。 但这反抗注定是徒劳。 这四百零七人的血勇并不比他们差。 枹罕城血流遍地。 哭喊惨叫声中,杨峥忽然听到女人们的怒吼,望向城中,只见十几个女人,提着断刀,也在砍杀贼人。 四处乱起,贼人自相践踏,纷纷向城外逃去。 无法逃窜的贼人则跪伏于地,被女人们毫不留情的乱刀砍死。 张特怪叫一声,向杨峥请命后,带着百来人前去支援那队女人。 受女人们的激励,城中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剿杀贼人当中。 也亏得他们援手,贼人终于抵挡不住,崩溃了。 杨峥身上的血水冻成了冰。 枹罕城不出意外的拿下了,这座边陲小城已被染成红色。 “我方伤亡如何?”杨峥最关心的就是此事。 “阵亡三人,轻重伤四十一人。”张特道。 杨峥心中一叹,冷兵器战争,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 贼人的反抗非常顽强,铁甲不可能抵挡所有伤害。 “活下多少百姓?” “不足一千,多是女人和孩子……”张特眼神黯然。 枹罕城已经废了。 “今夜小心戒备,以防贼人卷土重来,明日清理城内尸体。”杨峥有些意兴阑珊。 “诺。” 夜里不断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夹杂在寒风中,格外瘆人。 让杨峥也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直到天亮才睡着。 醒来时,已是中午,杨峥让人快马向狄道城报捷。 和自己想的一样,贼人不堪一击,他们往往在聚集的时候,众志成城,一旦破城,就专注于杀掠。 兵力再多,也是无用。 杨峥以快打慢,有心算无心,风雪进兵,自然无往而不胜了。 没有任何人的命令,城内仅存的百姓自发的清理尸体。 女人、孩子,在寒风中艰难的剥下尸体上的皮甲衣物。 能用的都被他们收集了。 杨峥主动下去帮忙,士卒们看到也来帮忙。 枹罕四面多沟壑,西南高,东北低,黄河在北,漓水在南,土地肥沃,即可放牧,亦可耕种,西南山中还可藏兵。 穷是穷了点,但对杨峥而言,算是风水宝地了。 不过也正因为穷,所以没人跟自己抢。 果然,六天之后,狄道城来人了,带来夏侯霸嘉奖令和赏赐。 还承诺向长安请功。 跟领导搞好关系的好处就在于此。 既然没让自己回去,就是留自己在枹罕的意思。 正中杨峥的心思,连忙写了一封回信,言贼人虽退,但仍有窥伺之心,愿意镇守枹罕,抵御贼人。 第四十七章 乏人 枹罕羌乱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天气的转暖,陇西各地贼人揭竿而起,攻伐汉民坞堡。 临洮、襄武、氐道、白石等县纷纷为贼侵袭,见到大股魏军便退,借助陇西山势声东击西。 夏侯霸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 陇西境内汉民纷纷逃往南安。 贼势越闹越凶,屯驻在武都的郭淮都派人来询问情状。 这无异于给了夏侯霸一耳光。 二人原本就不合,陇右人尽皆知。 羌人不敢动南安,不敢动安定,更不敢动武都,偏偏盯着陇西,杨峥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很有可能是俄何烧戈的报复。 但一个俄何烧戈掀不起这么大的阵仗。 三国鼎立以来,西北异族就是魏蜀争夺的对象。 如果蜀人掺和进来,就不是夏侯霸能解决的了。 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也不错。 连忙上了一份竹简,阐述羌乱背后可能另有势力支持。 至于是蜀人还是政敌,就不是他敢多嘴的。 此番突袭枹罕,解了陇西西面的危局,南方山地也用不到骑兵,让杨峥有了一丝休整的机会。 面对越来越猖獗的羌乱,当务之急自然是扩军。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 然而让杨峥没想到的是,招兵告示贴出之后,响应的根本没有几人。 整个陇西羌多汉少,还要靠关中输血。 羌乱之后,汉民都习惯性的迁徙至更安全的南安和安定去了。 自邓艾升任南安太守之后,因地制宜,在地形险要处建立坞堡,广开屯垦,训练边民,收服羌众,让南安成了陇右诸郡中的乐土,军民俱丰,人心大定。 后世常夸耀其偷渡阴平灭蜀之功,实则邓艾最早以屯田淮南之策,受到司马懿的赏识而被提拔。 夏侯霸虽有其父勇烈之风,但跟邓艾比,能力和手腕还是差了很多。 如今招不到人,杨峥感觉自己一脚踩进坑里面了。 原本是想天高皇帝远,浑水摸鱼,累积军功,再见风使舵,做大做强。 现在第一步就踩空了,没有人口,就算空有四十米屠龙刀也徒呼奈何啊。 其他留下来的汉民,早早被收容进汉民坞堡中。 而那些坞堡看起来比枹罕城要坚固多了。 城中倒是还有些人,都是些战争遗孤,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这几日与部下们倒是眉来眼去的。 他们倒是快活,整天忙前忙后的,又是帮寡妇们打水,又是劈柴的。 听说还有几个特别热情的主动帮人家暖炕。 这就让杨峥感觉很尴尬了。 难道真指望他们造娃? 四百多人要生到什么时候? 生了还要养。 城外坞堡中倒是有人,但他们是汉人在西北的中流砥柱,没有他们,羌人早就肆无忌惮的平推到枹罕城脚下了。 杨峥动他们,无异于自挖墙脚。 西北汉民本就少。 名声搞臭了,以后只会更困难。 等了三四天,才招到两百来人,看起来很多,但其中一大半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有几十营养不良的流浪少年。 都是来混口饭吃的。 真正能用的才十几个人。 这时代青壮也是巨大的资源。 杨峥绝望了,只能暂缓招兵,专注于城外的农事。 带着士卒平整土地,开凿水渠,为春耕做好准备。 或许是杨峥的竹简起到了作用,数次兴师动众劳而无功,夏侯霸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屯兵于洮阳休整,摆出一副要主动出击羌寨的态势,总算稍稍遏制了贼人的气焰。 三月上旬,夏侯霸召杨峥帐前听用。 杨峥自是不敢怠慢,留下张特与两百骑防守,自领两百骑南下会合。 “某已召集羌氐賨诸夷酋首前来会盟,兴云意下如何?”夏侯霸单独召见杨峥,身边只带着司马李弥。 杨峥受宠若惊,暗忖是自己的竹简起了作用。 “其若不来,又当如何?” “来者为吾上宾,不来者,吾提兵讨平之,杀一儆百!”夏侯霸眼珠子冒着寒气。 以陇西的兵力,想完全平定羌乱难度太大。 除非联合南安、武都、安定三地的魏军。 但这是雍凉都督或雍凉刺史的权力,夏侯霸还没到这个级别。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既然掀起如此声势,恐怕不会前来会盟,就算来了,也只为利,利尽必散,未必是真心。”杨峥实话实说。 忽见李弥目光复杂。 暗忖可能是他的谋划。 但眼下形势也顾不了那么多。 不打疼他们,他们当然不会拿正眼看你。 更何况背后还有势力支持。 夏侯霸眉头一皱,沉声道:“贼酋若果真如此,某必请调长安大军犁庭扫穴,灭其种类。” 杨峥不怀疑他的决心和勇气,但现在的雍凉都督夏侯玄,骆谷大败在前,早就成了惊弓之鸟,还会支持他大动干戈吗? 恐怕郭淮就是他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而夏侯霸根本不知道夏侯玄现在的尴尬境地。 就算出兵,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 别到时候大军走在半路上一哄而散,夏侯家的脸面可就彻底没救了。 杨峥撇了撇李弥,又看了看夏侯霸神色,小心翼翼道:“如今的形势,恐怕长安不会出兵。” “夏侯都督与将军是一体,怎会不出手相助?”李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这年头找到一个好领导也不容易,杨峥实在不愿看到他栽跟头,“从长安发兵,粮草几何?军资几何?羌乱旷日持久,陇右能承担几万人的粮草否?” 夏侯霸脸色急剧变幻着,由红转青,由青转黑,不过最终变成一声叹息。 李弥面红耳赤,有些下不来台。 杨峥拱手道:“属下别无他意,眼下贼势猖獗,一时情急,心直口快,李司马多多包涵。” 李弥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兴云素有谋略,不知可有计策应对眼前局势?” 这就问道点子上来了。 杨峥静静思索一阵。 以夏侯霸的现状,援兵就不要指望了。 长安更不用想。 估计夏侯玄也指挥不动雍凉军。 只能靠自己。 贼人最大的倚仗就是熟悉山形,来回聚散穿梭,不跟夏侯霸正面决战。 陇西四周皆是山,陇山、岷山、祁山、祁连山、秦岭…… 山是死的,人是活的。 杨峥忽然想到一句话,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 第四十八章 掳掠 “属下有一谋,可破当前窘境。”杨峥拱手道。 “兴云快快道来。” “贼人袭我,我亦可袭贼,将军可分遣得力将士扮成贼人,杀入羌地,掳其人口,掠其粮草,烧其村寨,既可增我军实,亦可练兵!”杨峥盯着夏侯霸的眼睛。 贼人的优势其实只有地利,凭借西南山势,四处流动。 魏军来,贼兵四散,魏军去,贼兵聚合,复来。 “此计……”夏侯霸目光闪动,神色颇为犹豫。 他出身高贵,光明磊落,不肯行此绝户计也情有可原,但兵者诡道也。 寻常手段,根本对付不了贼人。 计策献上去了,能不能用全在他自己。 杨峥静静的等待着。 其实他献此计,一半也是出于私心。 枹罕就是这么个情况,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想发展只有把脑筋动到异族身上。 若被采纳,就可以掳掠夷狄充实自己。 “此计稍缓,待诸夷酋首会盟之后再论。”夏侯霸终究是拒绝了。 杨峥一阵失望。 不过这也正常,夏侯霸性格豪爽,渴望与敌人在战场上正面对决。 但眼下的形势,别人未必肯给这个机会。 所以夏侯霸在杨峥心目中,只是一员合格的战将,而不是统帅。 终究无法超越邓艾、郭淮…… 出了军议堂,杨峥向李弥赔罪,“适才一时情急,言语多有冒犯,司马勿要责怪。” 李弥身上有太多书生气,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想当然的计策。 “兴云何出此言,你我都是为了将军,当各抒己见才是,若将军采用你的计策,不费长安一兵一卒,确实可行。” 听他这么说,杨峥就放心了。 “若羌人首领都来会盟,也就不需行此险计。” 李弥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杨峥反复观察了几次,见他的确没有怪罪的意思,也就释然。 在洮阳等了四五日,只来了两个氐人首领,俄何烧戈等羌人连影子都没。 夏侯霸的杀一儆百之计无疾而终,所有羌人都不配合,你去杀谁? 羌人也看出夏侯霸的窘境,悍然围攻临洮、襄武,还捣毁境内田地。 四方告急文书如雪片一样飞来。 屯驻在武都的郭淮措辞愈发严厉,就连长安夏侯玄也来信询问。 陇右形势,一向牵动不少人的目光。 杨峥再度谏言,“将军若再犹豫不决,耽误春耕,整个陇西必会糜烂。” 这一次,李弥也跟着一同劝谏,“将军身负大将军重托,若连区区羌乱都平定不了,岂不令他人笑话?” 这种话杨峥自然不敢说。 众口一词,夏侯霸终于下定决心,“好,他们不仁,就休怪某不义!” 杨峥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多有波折,但好歹还是按照自己的预想在走。 此后,夏侯霸将诸军一分为六,每部三百到一千不等,向西向南杀入羌境。 杨峥也有了出兵的机会。 五胡乱华之后,失去中原王朝的压制,边地异族逐渐壮大起来。 历史上的西秦、吐谷浑、党项等,都是主动融合了当地的羌人。 就连与大唐分庭抗礼的吐蕃,也是一部分羌人迁徙至高原融合当地部族形成。 汉魏对边地处理都还行,打压、拉拢、分化,诸族还算服服帖帖。 但到了司马晋,就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 别人家统一之后,至少有个几十年的巅峰期。 司马家刚刚统立国,就有亡国之象,大封群臣,批量生产世家豪族,又废除了汉魏以来的屯田制度,任由门阀圈禁土地奴役人口,对周边异族的税赋提高到曹魏的三倍…… 杨峥望着大好河山,忍不住一阵腹诽。 所谓羌地,其实并不贫瘠。 这个时代从青海至蜀西,都算是羌地。 水草丰美,物产丰足,牲畜遍地。 盛唐时,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羌人生产水平不如汉民。 而中原王朝自黄巾之乱之乱以来,陷入内卷当中,征伐不断,很多内地都荒废了,自然没有余力经营这里。 三月下旬的天气,风中已经带着暖意。 羌人部落如同形成散落在草原河谷山川之中。 铁蹄踏碎了他们的春梦。 等了一冬,没等到春风,等来了杨峥的铁蹄。 两百骑兵挥舞着环首刀,如春风一样拂过面前的小部落。 杨峥见过当时枹罕城的惨状,手中的环首刀没有丝毫仁慈。 但凡站着的人一律被砍倒。 铁马长刀无疑最有说服力。 夏侯霸一再绥靖,换来的是贼人的变本加厉。 几千人的部落,转眼间便臣服了。 杨峥押着俘虏、牲畜满载而归。 如此场景接连不断上演着。 魏军的杀伤力破坏力显然在羌人之上,烧杀掳掠,心狠手辣。 而且夏侯霸还承诺,掳掠之物六分归己四分上缴。 魏军顿时热情高涨。 自陇西至阴平、金城,到处是“打猎”的魏军。 一些坞堡里的汉民也主动出击。 能在西北立足,当然不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陇西之南之西,遍地刀矛。 隔壁金城郡的坞堡热情也被点燃。 羌人本就一盘散沙,各为部落,强行聚集起来,也是各怀鬼胎,在正规魏军面前不堪一击。 羌人很快就受不了了,主动派人请求会盟。 杨峥才刚刚开了个头,虏获的羌人也才两千,牲畜也没多少,自然不愿罢手。 陇西诸将也尝到了甜头,纷纷谏言不可轻信羌人。 不能他想打的时候就打,不想打,一句话就不打了。 夏侯霸也不会傻到这个时候收手。 羌人主动求饶,说明计策管用。 然而,羌人首领联名上书郭淮,声言夏侯霸残害羌人百姓。 武都立即派来信使。 “羌氐夷众素为西部屏障,若逼之过甚,必投蜀人,重小利而忘大义,非是长久之计,有损夏侯之名……” 这份信还算温和,不过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郭淮没有轻信羌人之言,但显然不想陇西再这么乱下去了。 杨峥忍不住一阵哀叹,由此也可见夏侯霸的处境并不如意,处处受制于人。 不过见好就收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真掀起汉羌大战,想收场就没那么容易了。 夏侯霸沉声道:“今日之后,诸军不得出战。” 第四十九章 賨人 既然打不起来,接下来就是谈了。 郭淮派来长子郭统督促此事。 羌、氐、賨、巴夷等族陆陆续续来到狄道城,衣着各异,有些部族脖子上脸上还带着刺青,颇为彪悍。 众酋首齐聚一堂,谦恭谨慎,犹如一只只摇尾乞怜的野狗。 古人常云,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诚如是也。 若不是先打疼他们,他们也不会如此恭顺。 所谓会盟,其实就是停战协议。 大义名分、军事优势都在魏军,这种会盟自然占尽好处。 “兴云可为某出谋划策。”夏侯霸盛情邀请。 不过杨峥见到旁边李弥脸色不太好看,也就婉拒了。 一次抢了别人的风头,别人可能不计较,但两次三次,再大度的人,心中难免会生出隔阂。 司马掌管各种军务,品级也比自己高很多,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无不是勋贵世家子弟,杨峥不敢得罪,“枹罕城中只有两百人,属下已离开多日,恐贼人复返,恳请回军戍守。” 夏侯霸没听出话里的婉拒,“区区一座小城而已,此番勘平贼乱,兴云当居首功。” 旁边李弥与何晖等一干将校神色不自然起来。 如果以前没有利益冲突,现在就有了。 杨峥心中苦笑,夏侯霸性格豪爽,出身高贵,自然不会体会来自底层的鸡零狗碎。 自己没有根基,又是外来户,跟夏侯霸关系越来越紧密,其他人岂会没有想法? 人心隔着肚皮,人性也是千变万化的。 “末将何功之有,全凭诸位将军深赴险地,诸夷才会俯首听命。”杨峥对众人拱了拱手。 “枹罕虽是小城,但地处金城、安定二郡之间,若有差池,二郡震动,杨都尉尽心国事,真乃我辈楷模。”李弥笑道。 其他将校也跟着附和。 杨峥忽然有种格格不入之感,想起前些时日一起喝酒,关系融洽,转眼就变了。 夏侯霸似乎也感觉到了,“既然军务在身,本将就不挽留了。” 杨峥客客气气的与众人一一拜别。 出了狄道城,杨峥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任何时代都讲山头,大山头里面还有小山头。 望着身后跟着的两千俘虏,以及牲畜等战利品,心情才好了很多。 俘虏们很有俘虏的自觉,低着头赶路,也不闹事,也不哭泣。 很多人都是一家几口全部被俘,一路互相扶持。 到了枹罕城,杨峥立即给他们安排屋舍,送去粮食。 枹罕城也充实了不少。 杨峥从四百骑中挑选出几十个头脑灵活之人,将俘虏分散,杂居城中,每二十人编为一甲,设甲长,每五甲编为一保,设保长,每五保为一屯,设屯长。 条件简陋,人手也不足,只能凡事就简了。 每甲之间严禁串联交谈。 除此之外,杨峥还设置巡城的士卒,昼夜轮换。 连他自己也没例外,也在巡城的士卒当中。 开始一两天,城中汉民有些不习惯,俘虏们更不习惯。 但杨峥亲自为他们分发粮食之后,俘虏们的心也就渐渐定下来了。 在羌地日子也未必过的有多好。 诸族间也常常自相残杀、掳掠,能吃一口饱饭也不容易。 饥饿、寒冷、掠夺是这时代永恒的主题。 绝大部分羌人,如同草原上的野草,随风起灭。 巨大的生存压力下,根本就没有什么民、族意识和血统意识。 历朝历代,都在不断融合周边族群。 商朝时,淮南都是东夷。 周朝时,楚国自称蛮夷。 秦国不断融合西戎、义渠,才逐步强大,现在陇右诸地,都是当年秦国打下的蛮夷之地。 汉朝也是融合了匈奴、百越等族。 而唐朝步子迈的更大。 站在一个穿越者的角度仰望浩瀚的历史长河,华夏史何尝不是一部融合史? 当然,这种融合的节奏必须掌握在中原帝国主导。 而不是如晋、宋那般被别人融合。 司马氏的晋朝就是没有处理好这种融合,才导致天崩地裂的三百年乱世。 十几天后,俘虏中就渐渐出现分化,有些懂汉言的人主动配合、服从管理。 杨峥把他们提为副甲长。 春耕开始之后,枹罕城所有人齐上阵,漓水两岸的良田尽是忙碌的身影。 俘虏们投身劳作当中,也就不再终日惶惶。 杨峥也没有苛待他们,除了没有工钱,管吃管住。 没有特殊状况,严禁随意打骂俘虏。 而俘虏们生病,杨峥也给他们提供药材和必要的治疗。 实在不会种田,就让他们在骑兵的监管下放牧。 枹罕城北面山峦如聚,遮挡了半壁风雪,南面碧草连天,河水宛如玉带流过青翠的两岸,肥鱼跃出水面,野羊野马野鹿随处可见,时常有一行白鹭斜上青天。 所有一切都保持着原生的美感。 远离了中原的纷乱,也算是杨峥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种子播下之后,人心底的希望就长起来了。 俘虏们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杨峥一视同仁,让他们的孩子一起跟着读书习字练武。 枹罕城终于有了一丝生机。 城中几十个寡妇肚子也大了起来。 只要是郎情妾意,杨峥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些风流的寡妇们,自己也搞不清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跑到营地前大哭大闹,骂的极为难听。 杨峥一阵苦笑,承诺只要孩子生下来,军府负责抚养。 春耕之后,夏侯霸遣人从狄道城送来六百賨人青年,个个精壮,显然是经过挑选的。 賨人是巴夷的一支,汉化深重。 蜀国大将王平、句扶都是賨人出身。 东汉时,賨人便是朝廷的优良兵源,从军者享受减免税赋的优待,以长戈、木盾为武器,剽悍骁勇,号为“神兵”,极擅山地作战,朝廷称之为板楯蛮。 这些賨人对现在的杨峥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 有个好领导就是如此,你帮他解决难题,他也心照不宣。 羌人俘虏要转化为兵源还需要一段时间,远没有賨人听话,而且其中很多人不会说汉言,沟通困难。 “拜见将军!”一众賨人跪在杨峥面前。 杨峥心中大喜,脸上维持着威严与平静,“尔等与吾,今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众人陆陆续续起身,不少人脸上带着对陌生环境的惊慌神色。 很明显之前不是士卒。 杨峥对夏侯霸的感激之情又增加了几分。 手上握着刀子,才能在这个乱世里真正安心。 第五十章 破锋 六百三十七名賨人的加入,让杨峥的麾下满编。 总算有个都尉样子了。 开始三天,杨峥好酒好肉招待他们,消解他们的离乡之苦。 之后便将他们编入步卒,由自己亲自训练。 负重行军,刀盾演练,杨峥都参与其中。 对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教导,无论是生活还是训练上的不便处,都一一询问,一起吃,一起睡,即为袍泽,亦如父兄。 短短半个月时间,就跟他们打成一片。 杨峥从中提拔六名骁勇者为屯长,又选了二十人作自己的亲兵。 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赢得賨人们的敬仰,闲时有人直接称杨峥为“阿兄”。 杨峥其实也并没有比他们大几岁。 不过两世为人,见识、心性远异于常人。 这些賨人本来就有一些底子在,时常在山中射杀猛虎,极擅近身肉搏。 每每兴高采烈的时候,会执杖而舞,高吭而歌。 询问得知此舞名为巴渝舞,乃与野兽仇敌搏战演变而成。 杨峥见他们舞蹈时身姿矫健、步履轻捷,颇合战阵之法,也跟着一起跳。 跳的多了,忽然感觉出于刀法大有裨益。 于是细心研习其中的招式动作,一步步改良。 杨峥的悟性也不算差,又肯下功夫,逐渐掌握了其中的精髓。 结合后世网上看到的破锋八式,取其刚猛,加以简化,编出一套刀法,只有五式,名字也懒得改了,直接叫破锋五式。 若是单打独斗,固然有些简陋。 但若是在战场上,几百几千人使出,威力就非同凡响了。 杨峥以木棍试之,会破锋五式的一队明显强于不会的一队,这还是在他们没有完全精熟的情况下。 杨峥遂将其推广全军。 四百余骑兵亦习之。 连那四十三个孩子也跟着练习,即便不能上阵杀敌,也能强身健体。 在杨峥的努力下,賨人渐渐适应了军旅生涯。 随着诸族会盟结束,陇西渐渐安定,逃走的汉人百姓陆续回归。 枹罕城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 杨峥在漓河上下游广开屯垦,无偿租借耕牛和农具,人心大悦。 西边的羌人小部主动内迁,寻求杨峥的庇护。 杨峥自然求之不得。 有了人口就有了需求,北面金城郡、东面安定郡的商人也出现在城中。 羌人的牲畜、兽皮也在城中与汉民交换粮食。 枹罕城处在羌地、河西、陇西的交界处,诸族混杂,可耕可牧,历史上西晋至北魏都是西部的军事重镇。 杨峥没有什么种、族歧视的恶习,只要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全都来者不拒。 看着一座死城,在自己手上渐渐繁荣,杨峥充满了自豪感。 可惜好景不长。 一骑自东而来,召杨峥回狄道城。 思前想后,这个时间点,应该没什么大事发生,也不知道夏侯霸为何召见自己。 正好杨峥也需要六百顶盔甲,将城中之事托付于张特之后,带领四十亲兵赶往狄道。 没有战乱,狄道同样也在恢复生机。 夏侯霸演武练兵,外和诸夷,为人公正磊落,性格豪爽,逐渐赢得了诸族的拥戴,在陇右声势大涨。 一见到杨峥,夏侯霸亲切道:“郭将军召诸将上邽议事。” 杨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郭淮找你议事,带着我干什么? 雍凉之地,杨峥最怕听到郭淮的名字。 夏侯霸瞥了一眼李弥,李弥咳嗽两声道:“前次勘平羌乱,某写了两份文书,一份送往夏侯都督处,一份送往郭刺史处,杨都尉出谋划策,功劳不小,也在名录当中,此番郭将军召集陇右诸将议事,特意点名要杨都尉同去。”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杨峥怔怔的看着李弥。 暗忖这人立场是不是有问题?跟夏侯玄汇报清楚是职责所在,但跟郭淮有必要事无巨细的添上自己名字? 忽而心中一动,难道他想对付自己? 李弥仍是一副忠厚老实的书生模样,越是这种长相,坑起人来越是厉害。 不,他怎么知道自己跟郭淮有过节?难道暗中调查过自己的底细? 这个可能性太大了。 杨峥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自己一个都尉,根本就没资格出席郭淮的议事。 但郭淮的命令,自己敢不听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杨峥深深的看了一眼李弥,冲夏侯霸拱手道:“属下遵令。” 夏侯霸有意无意道:“好,你到馆舍休息一晚,明日启程,有本将在,无需多虑。” 杨峥心中感动,“谢将军。” 翌日天亮,杨峥穿戴整齐,夏侯霸、李弥、何晖等将校亲兵三百人一起策马向东而去。 一路上的气氛有些诡异,夏侯霸沉声不语,其他将校也大多沉默,杨峥跟在最后。 只有李弥喋喋不休说些山川地理,军情俗事,似乎想改善气氛。 但夏侯霸沉着脸,众人也没有说话的意愿。 夏侯霸让诸人在前开路,自己落到后面,与杨峥并骑。 “兴云可知李司马乃李胜从弟。” 李胜? 原来如此。 当初就是李胜、邓飏等人极力怂恿曹爽伐蜀。 不过当时杨峥的注意力都在曹爽、邓飏、夏侯玄身上,没怎么关注李胜这个人。 李弥是他的从弟,当然能轻易知道自己的底细。 “多谢将军提醒。”杨峥感激道。 夏侯霸点点头,不再言语。 只一句话,杨峥便知道夏侯霸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心腹了。 这么好的机会,杨峥想到了心中一直未解的疑惑,“将军识得家父?” “当然识得,你父杨攸是曹子丹的部曲,当年一手剑术名震军中,若非子丹早逝,你父定能为将军。”夏侯霸惋惜道。 “剑术?”杨峥讶然。 记忆中的那个瘦削身影,居然是剑术高手。 但为何会被曹爽不喜? 看夏侯霸的神色,似乎也就知道这些。 汉魏剑术名家极多,王越之后有史阿,史阿之后有邓展,就连文帝曹丕也是一代剑术名家。 蜀国先主刘备亦是个中高手,有顾应剑法传之于世。 最凶猛的是马超,马上长枪,马下长剑,传言曾以起手法力战五叛将,斩二逃三。 杨峥揉了揉额头,这种事情,除非去问曹爽本人,否则永远搞不清楚。 两人说话之间,李弥也故意放慢速度,落到二人身边,腆着脸道:“将军,前方就是街亭。” 夏侯霸神色动了动,“哦?这么快?” 李弥笑道:“当年诸葛孔明北伐陇西,以马谡镇守此地,被张郃将军攻破,蜀人……” “传令,就此宿营。”夏侯霸直接打断了李弥的话。 第五十一章 堂议 雍凉诸将,郭淮是司马懿的故旧,邓艾却是司马懿的铁杆心腹。 南安挡在通往上邽的路上,三百骑兵通过其辖地,必须报备。 夏侯霸心高气傲,宁愿绕行北面山路,也不愿走传统的陇西道,所以才会多绕百多里的路。 此地距离街亭还有四十多里。 李弥纯粹是没话找话。 见夏侯霸的态度,也就没有继续尬聊的兴致了。 杨峥带着自己的四十亲兵伐木立营。 这时代陇右地区相当荒凉,荒山野岭,野兽遍地,汉民夷人都性情剽悍,白日为民,夜晚为匪。 所以基本的防范是必要的。 立好营寨,天也就黑了。 荒野中风声呼啸,狼嚎声此起彼伏。 杨峥总感觉要发生些事情,或者期望发生点什么,但直到天亮,什么都没发生。 李弥还是活蹦乱跳的,没病没灾的。 可能是快到上邽,夏侯霸心事重重的样子。 上邽乃是天水广魏二郡的门户。 太和五年,诸葛武侯四出祁山,占卤城,以劣势兵力在上邽击败郭淮,司马懿拒不出战,坚壁而守,蜀军粮尽,撤退时于木门道射杀张郃。 此时的上邽倒也热闹,城外到处是营垒,人喊马嘶,其中有不少羌骑。 郭淮早有命令,所有将校的亲兵一律驻扎在城外。 城内车水马龙,似乎陇右诸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馆邸也是爆满。 不过夏侯霸显然不能跟一般将领相提并论,在雍凉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直接分到了一处院落。 来拜访的人倒也不少,其中一些跟夏侯家颇有渊源。 夏侯惇的子嗣不成样子,其子夏侯楙督镇长安期间,多置姬妾,沉迷酒色,后与几个兄弟互相攻讦,为明帝所厌。 但夏侯渊诸子颇为成器,夏侯霸姑且不论,三子夏侯称十六岁射杀猛虎,为魏武器重,可惜早逝。 四子夏侯威历任荆兖州刺史。 五子夏侯荣七岁能文,过目不忘,十三岁时与夏侯渊在汉中,听闻乃父阵亡,奋而拔剑出战,殁于战阵。 夏侯惠、夏侯和也是一时俊才。 夏侯氏在曹魏本身就是顶级世家,树大根深,与很多大族盘根错节。 早年夏侯威任泰山太守时,曾撮合夏侯羊氏两族联姻,以夏侯霸之女嫁羊祜。 若按辈分蜀汉名将张飞也是夏侯家的女婿,而张飞的女儿嫁给了蜀主刘禅…… 杨峥感觉脑袋里一团乱麻。 这两日跟着夏侯霸见了不少人,也算对曹魏世家大族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曹爽以他镇守陇西,分雍凉兵权倒是一步好棋,配合夏侯玄一左一右。 若没有伐蜀惨败,不出几年,雍凉人心归夏侯。 第三日,郭淮终于开堂议事了。 百余将校官吏齐聚。 杨峥看到了两个熟人,庞会和胡奋。 二人也看到了他。 庞会躲的远远的,生怕跟自己沾上关系。 倒是胡奋,微笑点头示意。 郭淮不仅是假节前将军,还是雍凉刺史,军政一把抓,与唐朝的节度使一般无二了。 若论起来,当年郭淮还是夏侯渊的旧部,以行军司马之位参与汉中之战,夏侯渊陨落定军山,正是郭淮与督军杜袭收敛散卒,号令诸军,推张郃为帅,稳定了魏军军心。 “伐蜀之败,雍凉精锐十去其七,关中空虚,细作探报,姜维屯兵汉中,必有寇我之心!”郭淮在堂中沉声道。 杨峥一听不是批斗大会,心中的石头也就落下一半了。 想想也是,郭淮这种大人物,怎会跟自己这种蝼蚁计较? 人家未必还记得自己。 再说攻掠羌地,的确最快时间平息了羌乱,稳定了局势,这样算起来,自己还有功劳,不说赏赐,但也不至于弄自己吧? 堂中诸将议论纷纷。 蜀军不趁胜攻关中,提兵攻陇右,倒也没让太多人惊讶。 反而他们没有动作才是怪事。 诸葛武侯故去之后,天水麒麟儿姜维接过衣钵,矢志北伐复兴汉室。 眼下陇右形势不容乐观,关中尚在休养之际,长安无法提供援兵,而陇右诸郡兵马加起来才两万左右。 还要镇压蠢蠢欲动的诸夷。 姜维北伐,要么兵锋直指陇西,要么出祁山堡,攻上邽,所以郭淮才会出现在此地。 曹魏名义上掌握武都郡,实则武都险要早被蜀人攻占,曹魏只占了些皮毛之地。 蜀军将攻陇西,其实不难预料,姜维熟知夷情,在羌人中有一定的名望。 自景初二年起,姜维便屡次入羌作战,结连羌部, 正始元年,姜维就伙同羌人入寇陇西,被郭淮击退。 此前羌乱,羌人不找南安,不动金城,不扰天水,偏偏盯着陇西一郡,未尝不是试探之意。 而且姜维还是蜀国的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 “夏侯将军,你可有良策?”郭淮点名夏侯霸。 堂中忽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 夏侯霸在曹魏的辈分再高,也高不过郭淮的假节。 更何况郭淮比夏侯霸年长十岁左右,戎马一生,资历高出他太多。 夏侯霸站出道:“姜维此前兴兵不出万余,其害在于勾连羌人,陇西郡破姜维难,但自保有余。” “羌人、羌人!”郭淮仰头轻吟,忽而像想起了什么,“前次羌乱,听闻你麾下有一都尉杨峥,出谋助你平了陇西羌,今日可曾随你同来?” 杨峥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出场了? 夏侯霸使了个眼色过来,杨峥赶忙出列,半跪于地,低着抱拳道:“属下杨峥,拜见郭将军。” 自己虽在陇西镇守,但编制上还是中军。 所以只敢称属下,不敢自报家门,免得引来堂中雍凉将校的敌意。 “可是武卫营都尉杨峥?”郭淮淡淡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感觉望向自己的眼神顿时不善起来。 “属下正是。”杨峥也装不下去了。 “来人,赏酒!” 杨峥一愣,惊讶的望着郭淮。 郭淮一脸的平静,五十余岁的脸仿佛岩石一般坚硬,眼神深邃的令人不敢直视。 须臾,有亲兵端来酒樽递到杨峥面前。 看着淡黄的酒色,杨峥心中冒出一个想法,这酒不会有毒吧? 不过旋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郭淮还不至于如此。 其实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西北的烈酒,入喉如火。 杨峥饮的急了,忍不住呛的满面通红。 “此酒如何?”郭淮的脸上像永远没有表情,让人无法揣测他的想法。 这也可能是名将御下之术。 “此酒、性如烈火,如饮西北雄风。” “说的好!” “好小子!” 堂中爆出一片喝彩声。 杨峥暗想自己这个马屁也算拍的恰到好处。 尽管雍凉军与中军是两个山头,但豪杰在任何地方都会得到认可。 雍凉将领不乏胡奋这样豪气干云之人,中军里面也不缺庞会这样的心胸狭隘者。 第五十二章 折辱 郭淮的眼中升起欣赏之意,但一闪即逝。 “诸夷屡屡作乱,你可有良策?” 一个军区司令向自己征询意见? 杨峥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但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将军校尉的?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连夏侯霸都如此低调,自己有几斤几两? 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冒然献策,只会招来祸患。 无论任何时代,人微言轻都是至理名言。 越俎代庖,只会让夏侯霸难堪。 而且自己能想到的,郭淮这种宿将岂会想不到? 这种情况,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被当成跳梁小丑。 “诸位将军都是国家栋梁,属下一介莽夫,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诸将看自己的眼神缓和多了。 就连夏侯霸也暗中投来赞许的眼神。 郭淮挥挥手。 杨峥长舒一口气,回到队列当中,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过了。 郭淮果然也没怎么针对自己。 看来自己一贯的低调是没错。 忽而一将站出,拱手道:“禀将军,既然知道蜀贼欲入寇,何不先集合一支人马突入汉中?” 此人人高马大,面相雄武,双臂虬结,一看就是典型的雍凉猛将。 不过他的话杨峥并不认同,曹爽十余万大军都没杀入汉中,陇右又能集合多少人马? 王平、姜维都是当世名将。 这人口气倒也挺大。 “徐校尉欲带多少人马?”郭淮没有急着否定。 那人沉声道:“只消五千人马,质定可扰的蜀军彻夜不宁!” 徐质? 难怪这么大的口气。 杨峥隐隐记得无当飞军就是败在他手上,好像蜀国大将张嶷也饮恨在他刀下。 “壮哉!若诸将皆如徐校尉一般,姜维何足为虑!”郭淮赞叹道,“不过陇西匮乏、关中空虚,即便将军攻入汉中,如何回返?” “这……”徐质哑口无言。 郭淮也没真想让他出什么主意。 又一人出列道:“禀、禀将军,此番姜维出兵,必攻陇西!” 此人年近五十,一张狭脸,目如鹰隼,身高七尺,一站出来,让人有种利刃出鞘之感,周围猛将、勇将的气势都被压了下去。 “哦,邓太守何以如此笃定?”郭淮盯着此人,眼神里也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 陇西邓太守自然只有邓艾。 杨峥看着他,没想到名震古今的名将,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现在是正始六年,那岂不是说邓艾偷渡阴平时,已经快七十高龄了? “姜维熟悉羌羌情,陇右诸郡,陇西最为薄薄弱,而位置最为紧要,破陇西,南安、天水亦不不不可久存,河西五郡亦在其兵锋之下。”邓艾说话有些结巴,但声音很大。 这也是诸葛武侯一贯的用兵方略。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 邓艾的话直接打了夏侯霸的脸。 夏侯霸镇守陇西才一年,又深陷羌乱之中,自然最弱。 而南安、天水、广魏诸郡屯垦多年,人心稳定。 特别是南安,被邓艾屯垦三年,军民丰足,号称陇右第一富郡,兵强马壮。 某种程度上,邓艾并没有说错。 夏侯霸面红如血,盯着邓艾。 邓艾却向夏侯霸拱手施礼,“在下就事论事,将军勿怪。” 越是这么大义凛然,就越是显得夏侯霸的无能。 杨峥忽然咂摸出这次军议的意味了。 一方面是郭淮给诸将通气,另一方面则是挤压夏侯霸。 怪不得之前夏侯霸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早有预料。 以他如今的形势,就像一根插在陇右的刺,前后左右都不是自己人。 长安夏侯玄鞭长莫及,又爱莫能助。 郭淮咳嗽一声,打断了二人间高涨的火气,“陇西兵家重地,夏侯将军……” 夏侯霸沉声道:“某在,陇西便在!” 此言无异于军令状。 杨峥忽然感觉这是郭淮邓艾两人联手给夏侯霸下了套。 陇西若是不在了,岂不是夏侯霸也不在? 或许他们只是想逼夏侯霸低头,认清现实。 陇西若失手,郭淮无动于衷,怎么向洛阳交代? 杨峥推测最大的可能便是郭淮借此战削弱夏侯霸。 但以夏侯霸的心性,岂会轻易服输? “好,有夏侯将军此言,本将就放心了。”郭淮深深的望了几眼夏侯霸。 军议就此告一段落。 雍凉军三三两两退下。 庞会还是躲得远远的。 胡奋对夏侯霸略一拱手,低声道:“将军息怒。” 但人多眼杂,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众人退散后,夏侯霸、杨峥最后才走出。 回到馆邸一言不发,安静的可怕。 被邓艾当着这么多雍凉将校贬低,心高气傲的夏侯霸自然难以忍受。 杨峥等他怒气消了一些,才开口劝诫,“将军不可中邓艾之计。” 夏侯霸深吸一口气,“邓艾此贼可恨!” 杨峥不知道姜维现在要打哪,但知道姜维的几次北伐都是冲着陇西来的,好像后来有一场洮西大捷,战绩不弱于诸葛武侯的第一次北伐。 “姜维若攻陇西,必聚羌众而来,陇西兵力单薄,将军当早做准备。” 夏侯霸一怔,来回踱了两步,“不错,陇西不仅是陇西,还是我夏侯家的颜面!我等速回陇西,演武练兵,加强防守,多备斥候侦骑四处打探。” 诸夏侯曹堪称将才的,也就这么一根独苗了。 一代的猛将们离世多年,二代名将曹真曹休夏侯尚也英年早逝,三代之人早已在日渐浮奢的魏晋风流中疏离兵事。 说他在维护夏侯家的颜面,也不算错。 杨峥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悲凉之意。 两人又细细商谈一番。 李弥在外敲门而入。 夏侯霸现在见了他也烦,但顾忌李胜在曹爽身边,还是忍着,“何事?” 李弥扫了一眼杨峥。 杨峥知趣的拱手,“属下告退。” “不用,兴云不是外人。”夏侯霸直接了当。 杨峥心中感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自己人。 李弥忠厚的脸上神色终于动了动,“禀将军,适才郭刺史派人来请将军今晚入宴。” “知道了。”夏侯霸淡淡道。 李弥拱手告退。 雍凉诸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宴会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杨峥和夏侯霸对望一眼,刚才还在堂议上打压,现在又来请夜宴? 第五十三章 找死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我等速归。”夏侯霸怒气又上来了。 别人一堆雍凉军头交流感情,夏侯霸去了既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不痛快。 杨峥也怕再见到郭淮,总觉得他的心思难以琢磨,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晃为妙。 主意已定,夏侯霸留书一封,推脱军情紧急,连夜带着众人返回。 刚刚出城,郭淮就派人来挽留。 这要不是郭淮本人来,都是没有诚意的。 出了上邽,夏侯霸脸色才好看一些。 杨峥亦有如释重负之感。 众人点着火把前行。 杨峥跟在夏侯霸半个马身后,闲着无聊,说出自己的推测,“将军,蜀人应该会在八九月后入寇。” 夏侯霸点点头,“蜀人北伐,历来受粮草限制,汉中出陇西,山路重重,八九月正是秋收之际,蜀人出兵就粮于我。” 沙场秋点兵,古人征战多在秋季。 春天耕种,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秋天最为合适。 而且秋天战马的状态最好。 曹魏国力远超蜀国,在陇右的常备兵力也仅两万左右,很多时候只有一万余。 直到邓艾升为南安太守后,陇右才稍稍改观。 “姜维狡诈如狐,不可以常理揣度,或许未等到八月,就举兵来袭。”李弥跟上来道。 怎么哪儿都少不了他? 虽然有些道理,但多少有些抬杠的意思了。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万人级别的战争,需要多少后勤补给?又需要多少民夫? 蜀国一州之地,国力孱弱,不是说北伐就能北伐的。 “李司马以为蜀人何时攻我?”夏侯霸转头望着李弥道。 李弥支支吾吾道:“应该、一两月左右……” 现在的夏侯霸最需要准确的消息,杨峥的推测好歹靠点谱,李弥纯粹就是信口胡诌了。 他从兄李胜也就那种水平,忽悠曹爽伐蜀,他又能高到哪去? “哼。”夏侯霸面色不悦。 杨峥不想得罪人,对李弥拱拱手,“一两月太急,夏天出兵山路难行,士卒辛苦,姜维深知兵事,断不会如此,应该会继续联合羌人袭扰我们。” “也可能姜维未必会攻击陇西。”一直沉默的何晖道。 不过话说出口,自知有些唐突,向夏侯霸和杨峥一一拱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有人都以为蜀人会攻陇西,姜维却反其道而行之。” 此言颇有见地。 杨峥忍不住赞道:“何校尉深知兵法,在下不如。” 夏侯霸亦点头赞同,“姜维非比寻常,无论他攻打何处,我等不可放松戒备。” “诺!”众人齐声道。 路上遇见狼群,见了马队,慌张逃散。 有几骑马匪一直跟在身后,看样子是鲜卑人。 何晖领着十几骑直接追上,射杀两人,马匪才不敢跟着。 回到狄道城,杨峥向夏侯霸领步甲、刀盾,岂料夏侯霸出手就是一千人装备。 叮嘱杨峥加紧训练,不可懈怠。 杨峥自然大为感激。 二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夏侯霸照拂,陇西安有他的容身之地? “一千套,如此之多?”李弥摸着下巴。 按照军制,一个都尉下辖一千士卒,特殊情况还可以有所增加。 杨峥解释道:“将军前次送来六百賨人,大战在即,急需装备。” “杨都尉有所不知,前些时日将军收容了两千羌卒,武库军械紧张。”李弥一脸忠厚的望着杨峥。 这种表情具有极大迷惑性,当初让杨峥以为他真的是个忠厚之人。 身为陇西郡司马,所以武库在他手上攥着。 看他的架势,似乎要刁难自己。 这些天最不痛快的就是他了,被夏侯霸厌恶,又被杨峥屡次压住风头。 现在受到刁难,也在情理之中。 杨峥也不想跟他计较,心思都在枹罕城,只有把夏侯霸抬出来,“此是夏侯将军命令。” “既然是将军命令,自然遵从。” “多谢李司马。” 杨峥抱拳谢过,暗道终于不用跟他啰嗦了。 但低头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他脸上闪过一道诡异的笑容,“杨都尉厉兵秣马,前途无量啊。” 声音很低,而且语气跟他平时大不相同,以至于杨峥以为听错了。 但旋即背后升起阵阵寒气。 厉兵秣马前途无量? 这句意味颇深的话,如一支利箭刺入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杨峥盯着李弥,而李弥却像什么都没说一样。 “还要多谢李司马向郭将军请功。”杨峥面无表情道。 “好说、好说。”李弥眼中似乎多了一些其他东西,干笑两声,又说了一些场面话,自觉无趣,就转身离去了。 杨峥望着他的背影陷入深思。 以前还以为自己能跟他搞好关系,现在看来想的太简单了。 也许他刚才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但自己敢当玩笑话听吗? 仔细想来,自己突然降临陇西,得到夏侯霸器重,屡次压住他的风头,一山不容二虎,他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都说女人善妒,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更可怕。 而他向郭淮递文书,已经是在借刀杀人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已经形同水火了。 被这样的人盯着,就算不被看出端倪,随便向上面进几句谗言,这一路的辛苦都白费了。 杨峥心中掠过阵阵杀机。 以前邓飏坑自己,那是情势所迫,邓飏级别太高,玩不过别人很正常。 当时也没心理准备。 现在不一样了。 虽然官阶比他低,但在陇西这一谋三分地,自己累积的势早已超过了他。 他上书郭淮,就是败笔中的败笔,坑自己没坑到,反而失去了夏侯霸的信任。 连其他将校也不待见他。 形如落水狗一般。 但落水狗有时会变成疯狗。 暗影下的争斗比战场更凶险。 既然知道谁是敌人,也就没有心慈手软的必要。 因为这种斗争从来都是不死不休。 自己手上捏着刀子,除去他不难。 难的是不让别人怀疑自己。 一切都要小心谋划,从长计议,等待时机。 以夏侯霸的性格,肯定不喜部下太过阴狠。 杨峥领了盔甲军械,又要了十几辆牛车,向夏侯霸辞别一声,就打道回枹罕了。 第五十四章 激励 还未入枹罕城,张特就带着百来人出城十里迎接。 “将军!”百余人中一大片跪在杨峥面前哭哭啼啼,搞得像送殡一样。 杨峥一脸郁闷,定睛一看是赵登。 这厮瘸着一条腿,在两人的搀扶下站起身,而搀扶他的人,手臂或者脚也是断的。 原来是武功城的伤残士卒来了。 “昨日杜斌把他们带回来的,两百三十多人,有些不便出城。”张特解释道。 杨峥点点头,对众人道:“今后此地就是你们的家了,只要我还活着,就饿不到你们。” 朝廷不要他们,就只能自己收容了。 毕竟是战场上一起浴血的袍泽,但凡有一条活路,他们也不会来这西北前线。 而他们来投奔,也是出于信任。 这年头四肢健全的青壮尚且生活艰辛,失去劳动能力的他们,更加无力维生。 “谢将军。”哭啼声越大。 刚到城门下,就听见城墙上杜斌的大嗓门,“贼厮,谁叫你们偷懒的!” 被他喝骂的人也是大嗓门,但说出来的却是羌言。 两人就在城墙上你来我往的对骂,也不管听没听的懂,越骂越凶。 引得其他人频频侧目。 以前听到杜斌的声音,总想揍他,现在却感觉有些亲切。 杨峥咳嗽两声,“不要吵了。” “你算哪根葱?”杜斌火气挺大。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有人憋着笑意,有人则为杜斌默哀。 “杨将军回城,你好大的胆子!”身边亲兵呵斥道。 杜斌从城墙上伸出脑袋,看到骑在马上的杨峥,“哎哟”一声,连滚带爬的跑下来,和一个羌人汉子一起半跪在马前,“末将杜斌拜见杨将军!” “你什么时候成了末将的?” 脸皮厚成这样,倒是让人叹为观止。 杜斌伸手向城内一招,呼啦啦的跑出五十多人,人人盔甲鲜明,装备齐全,也跪在杨峥面前,“拜见将军!” “这是……”这么一出倒是让杨峥迷糊了。 “这是我杜家精锐部曲!”杜斌一拍胸脯道。 难怪这么膨胀,原来是杜家在背后撑着他。 想来也是,从武功到枹罕,几百里的路,这年头可不是什么路不拾遗的盛世,沿途少不了马匪路霸,没有武力护持,肯定走不到这里。 “行,你今后就是屯长了。”杨峥随口道。 杜斌却一脸不乐意,“属下文武双全,精通兵法,胸中有万人敌之术,当个屯长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将军也忒埋没人才了……” 杨峥差点一口老血喷他脸上,就这货色,还文武双全万人敌? 上次这厮还被氐人少年齐万年活捉…… “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再不走开,屯长也没有。” “屯长就屯长。”杜斌嘀嘀咕咕的带着部曲退下。 张特眼神古怪道:“有他在,以后枹罕怕是不宁了。” 杨峥哈哈大笑。 看在杜预的面子上,以后不让他领兵出战就是。 现在就差令狐盛和周煜,也不知他们怎样了。 “你是何人?”杨峥盯着马下的羌人。 “禀、禀将、军,小人余胡。” “此乃投奔我们的羌人头领。”张特补充道。 羌人是个非常广泛的概念,从青海至川西,有冉駹、烧当、白狗、青衣、牦牛、白马等等诸羌,一部分接近汉地,受汉文化影响,成了熟羌,取汉名也不奇怪。 南安郡中就有一股姚姓羌人,首领名叫姚柯回。 “你为何跟他争吵?” 余胡脸色一阵涨红,“他、他欺负我。” 杨峥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欺负也没兴趣问。 刚要离去,余胡忽然双膝跪了下去,重重了磕了个响头,“我部仰慕将军威德,求将军收留,不要赶我们走。” 这话显然在他心中酝酿多时,说出来极为利索。 杨峥笑道:“你大可放心,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以后枹罕就是你们的家乡。”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余胡连连磕头。 有了盔甲军械,賨兵的热情明显高涨。 杨峥还将夏侯霸赏赐的财帛分赏诸军,虽然落到每人手上只有三瓜两枣的,但好歹也是一片心意。 巡视诸军,賨兵穿了盔甲,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剽悍之气喷薄而出。 四百骑兵还是一副精锐之相,比賨兵多了几分沉稳。 四十三个孩子也自愿列阵一队,西北的风沙,倒让他们的身骨健壮许多。 就连那两百三十余伤残士卒,也站成一队,仿佛风沙中的一株株胡杨树。 身体残了,只要志气没残就行。 他们本来就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勇士,生在这个时代,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还被弃之如履。 所有目光都望着高台上的杨峥,让他心中忍不住热血沸腾,他们就是自己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联系。 “段达、尹春、周放、袁效!” “在!”四个骑兵屯长驱动战马,缓缓上前。 “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朴进、杜河!” “在。”五个賨兵屯长雄赳赳气昂昂的应声而出。 “刘珩、孟观、苏泓!”三个少年从孩子队列中走出。 这三人是杨峥从孩子群中挑选出的可造之才,性格坚韧,头脑灵活。 “守土保民,乃我辈职责所在!有人欲夺走一切,诸位当如何?”杨峥朗声道。 “战!战!战!” 吼声如雷,直冲云霄。 骑兵举起了环首刀,賨兵举起盾牌,孩子们举起了拳头。 “将军何以忘记我等?”赵登在两名残卒的搀扶下走出。 “你们……”虽然士气可用,但这些残卒如何上的了战场? “我等身虽残,但犹可与敌死战。”几名残卒军官站出来,跪在杨峥面前,眼神坚决。 他们更需要的是尊严。 杨峥收留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能生存下去。 自己投之以木桃,他们报之以琼瑶。 人心终究是不辜负的。 这让杨峥心中涌起巨大的自信。 仿佛在重重黑暗中,窥见一丝天光。 不管上层的达官贵人们如何狗血,但在这底层芸芸众生永远不缺英雄气。 “人心可用,将军不可挫伤他们志气。”张特在身边低声道。 “好!既然你们有此心,某亦辜负你们!”杨峥感慨道。 “多谢将军!”残卒们吼声比刚才还要响亮。 杨峥心中实有千言万语,但有些话注定在这个时代说不出口。 只要把握住时代的脉搏,星星之火为何不可燎原? 杨峥本想激励他们的士气,却被他们激励到了。 第五十五章 细作 枹罕西北高、东南低,北靠北塬山,南凭漓水河,河谷河滩多。 是整个陇西郡的制高点。 杨峥与张特巡视周边,庄稼郁郁葱葱,草地上散落着牛羊。 往西百里左右就是浩浩汤汤的黄河。 春夏之交,水多草嫩,羌人迁徙至此,营寨星棋罗布。 历史上大唐在此开辟河州、廓州、鄯州、岷州等地。 但这个时代只有原始的荒芜生机。 “此地设一支斥候。”杨峥总觉得他在看羌人的时候,羌人也在看他。 “将军是担心姜维绕行此地?”张特问道。 姜维怎么打,杨峥当然不知道,但小心防范总是对的。 枹罕衔接河西与陇右,夺下此地,可居高而下,向东攻打狄道,也可向北进攻河西。 “不防着蜀人,也要防备羌人。”杨峥解释道,“这段时日你领人把城墙加高,多备木石。” “诺!” “明日找人扮作行商,去探一探这些羌人的底细。” “找谁去?”张特犹豫问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现在手下可用之人太少,外交人才更是紧缺。 杨峥揉了揉额头,“让那个余胡去,他不是投奔我们吗?该用还得用,哦,对了,杜斌这厮嘴皮子利索,让他也去。” 张特眼神顿时古怪起来,“不会坏事吧?” 杨峥笑道:“如果坏事,我们不正好有借口出兵?你看对面的牛羊和健马,不正是我们稀缺之物?” 张特也笑了起来。 边走边闲聊,不知不觉就回到枹罕城。 武卫骑兵们懒懒散散靠在城墙下,对着正在训练刀盾的賨兵指指点点,时而哈哈大笑,时而谩骂两声。 张特见了不由眉头一皱,刚要呵斥。 杨峥拦住了他。 没必要搞得紧张兮兮的,武卫营现在懒散,但给人的感觉如同收在鞘中的利刃。 但人终究不是刀剑,需要放松和休息。 即便是刀刃,也会崩折。 杨峥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是一群只会杀戮的冷血机器。 所有对他们时常给城中寡妇暖床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他们的确有资格对賨兵指点,而他们的谩骂其实也是在指导。 “后生晚辈,你们悠着点。”杨峥下马,淡淡笑道。 “将军!” 武卫营士卒全都肃立,身上的懒散之态瞬间消失。 杨峥很满意这种反应,挥了挥手,“不必拘礼,现在本该你们歇息。” 老卒们一个个放松下来,与杨峥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将军,近日城中多了些可疑之人。”袁效道。 他是武卫营的老卒,跟着杨峥从沈岭突围而出,受伤后被抛弃在武功城。 伤势其实不重,但在那样的环境下,饿也把人饿死了。 杨峥找到他时,只剩最后一口气。 让程十三稍稍救治,他自己挺过来了,从此对杨峥感恩戴德,连宛城的家乡也不回了,一心一意跟随,常说家里只有几片破瓦,亲人早已离散,回去也是孤苦的命。 “竟有此事?” 魏蜀每逢大战,细作斥候刺客来往频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袁效确认,“已经有几个麻利的兄弟盯梢。” 杨峥略一思索后道:“是羌人还是蜀人?” 袁效摇摇头,“装成关中口音,被兄弟们听出不对。” 杨峥顿时来了兴趣,“他们住在哪里?” “城内冯家客舍。” “你找两个弟兄,等下跟我去会会他们。” “诺!”袁效拱拱手。 回到府衙,想起春娘来了都两天了,自己都没去见见人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脱下盔甲,在城西街市上买了几斤羊肉、几斤麦粟。 这些天忙的脚不沾地,累了也就睡在賨兵营寨中。 平常也没怎么回自己官邸。 枹罕城原本有县令、司马等人,羌乱时不知所踪,现在更是无人问津。 倒也方便了杨峥。 枹罕属于遍地,条件有限,官邸也阔绰不起来,几根歪歪扭扭的黄木柱子趁着门匾,一排老瓦仿佛八九十岁人的老牙一般参差不齐,黄土围墙早已斑驳。 城中的建筑基本都这风格,连城外的坞堡都不如。 对杨峥而言,这世道能有个安身之处就不错了,也没那么多讲究。 “呀,将军回来了。” 杨峥在外面发愣的时候,院内早有小女孩发现了他。 里面顿时一阵嘈杂。 “将军。”春娘领着一众小女孩儿怯生生的迎接。 两三个月没见,春娘消瘦了不少,全然没有当日在曹爽宴会上的风尘气,可见这段时间她过的并不好。 对于这个愿意跟着自己的姑娘,杨峥心中不由得一软。 她眼中顿时升起了水雾,分外惹人怜惜。 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杨峥也不好表现的太过亲昵,安慰几句,见院中收拾的干干净净,还置办了几架织机,暗赞倒是个勤快的姑娘。 小女孩们也懂事,拿了羊肉和麦粟欢欢喜喜的去了。 留下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春娘时而低着头,时而满脸红晕的抬头看杨峥一眼。 眼神温柔的都快滴出水来。 西北就是干燥,杨峥不知不觉口干舌燥起来,也不知道说啥,前世就是一条响当当的直男,这辈子也没怎么开窍,咳嗽两声,“你辛苦了。” “能再见将军,春娘不辛苦。” 这世道有人愿意不离不弃,也算苍天待自己不薄了。 这世道还扭扭捏捏给谁看? 有些事该办还是要办,拖着不是害人家吗? 以前是终日惶惶,危机四伏,现在也算有了容身之地。 再说天天跟一帮大老爷们喊打喊杀,总觉得火气越来越大。 这可不是长久之道,得阴阳调和。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外面一阵传来袁效的声音,“将军,将军可在?” 这家伙办事有这么效率的吗? 都找上门来了,再想办点什么,也不能了。 总不能说本都尉有事要办,你先在外面等等? 春娘的脸越发红润。 杨峥实在不愿唐突了佳人,歉意道:“军务紧急,他日再来拜访。” 春娘却“噗嗤”一声笑了,“这是将军的家,谈何拜访?” 杨峥尴尬的笑了笑,暗道自己似乎有些猴急了。 男女之事还是水到渠成、来日方长的好。 第五十六章 客舍 推门而出,就见到袁效古怪的眼神,还特意往里面瞄了瞄。 一副男人都懂的神色。 杨峥顿时感觉比窦娥还冤,只准你们去给别人暖被窝,就不准自己正常增进感情? 这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吗? 刚才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就独处一室了。 “嗯哼。”杨峥咳嗽两声,一脸严肃。 袁效赶紧收敛眼神,“将军,人已备好。” 杨峥驱走脑中的杂念,难怪魏晋风中耍流氓之后,国家就不行了,天天沉迷酒色,还有什么心情处理大事? “走!” 门外,两名老卒一身常服,一人背稍驼,略显邋遢,一人身材中等,长相普通如同路人,没有丝毫血战老卒的杀气。 杨峥不禁暗赞袁效会办事,心思缜密。 不过这样的人,在这种世道,终究也是炮灰而已。 只有少数来自底层的幸运儿挣扎上去了,绝大多数窒息在暗无天日的时代阴影里。 西晋立国,鉴于愈演愈烈的羌胡之乱,于枹罕设置护军,不断加强枹罕的地位。 一百年后,后赵猛将麻秋领八万大军至此攻打前凉,围城数重,大战百日,赵军死伤数万不克,保住了前梁的半壁江山。 这个时代的枹罕城不大,但因其勾连南北东西,地处羌汉连接处,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地缘价值和商业价值。 所以羌人才会首先劫掠此地。 而羌乱停息之后,商旅陆陆续续的回归。 马家客舍正是其一。 传闻掌柜是武威人,生意遍及整个关中。 周代起,便有馆驿,不过大多服务官方。 魏武发觉其中商机,曾颁布客舍令,允许商家经营。 客舍生意由此在魏国大行其道。 瞅着天色将黑,袁效扮成贩兽皮的洛阳商人,杨峥与两个老卒扮成下人和护卫,入住客舍。 不过现在的客舍肯定不能跟后世的旅店相比。 馆内甚是简朴,要什么没什么。 各种人齐聚一堂,连马也直接拴在大厅中。 交了钱,就能领到客舍的木牌入住。 混乱也有混乱的好处,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此时尚早,来来往往的人牵马、理货,相熟的人大声说笑,夹杂着羌人口音。 以陇山为分界线,关中口音和陇右口音略有不同,河西口音分别更大。 四人在舍内安心等待着。 杨峥闭目养神,两个老卒轮番在外一边守护、一边观察形势。 可疑之人就在隔壁,还带了女人。 这种客舍,隔音效果可想而知。 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嬉笑声隔墙而入。 “贼厮!”袁效骂了一声。 好在忍忍也就过去了。 一炷香隔壁就陷入安静之中。 接着就是女人开门离去的声音。 一整晚,这就是最大的动静了。 早上杨峥两眼通红,“会不会弄错了?” 袁效低声道:“也可能他等的人没到。” 有这种可能,不过可能性不大。 进入枹罕的可疑应该有,但不一定是隔壁的。 诸事缠身,杨峥不可能一直盯在这里,城防、训练、屯垦,种种事情千头万绪。 “此事交给你,我再给你加两个人。” 袁效点点头。 杨峥带了一名老卒准备回军营。 大多数客人都还没醒,大厅中只有仆役们和马睡在一起。 走在回去的路上,杨峥感觉有必要设立一支暗中力量。 门客、死士、刺客在这时代并不罕见。 鲜卑首领轲比能就是死在刺客韩龙手下。 史书记载司马家不也是养了众多死士吗?蜀国姜维也以蓄养死士著称。 不过现在的自己养是养不起的,只能以恩义笼络之。 最好有共同的奋斗目标。 “将军!”正在思索时,身旁老卒低声道,“有人跟踪。” 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不多,那人虽然小心,但还是被经验丰富的老卒发现了。 杨峥一愣,自己是来跟踪别人的,没想到还会被人跟踪。 这岂不是说明昨日的盯梢是对的? 看来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要惊动他,也不要回军营,往城外走。”杨峥大感有趣。 两人像没事人一样行走,时而停步,驻足观望。 那人一直跟着。 杨峥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如果对方是细作,应该第一时间就出城,而不是盯着自己。 枹罕城虽有战略价值,但对蜀人而言,狄道、上邽、陈仓、冀城这些前沿重镇更有价值。 很可能对方不是细作。 杨峥仔细思索着。 这年头不是细作为何这么鬼鬼祟祟的? 难道是派来刺杀自己的? 杨峥心中一惊,似乎只有这个可能,第一时间想到了李弥。 只有他才有这个迫切的动机。 “生擒此人!”杨峥低声道。 老卒点点头。 二人在巷道拐角处忽然一左一右分开。 杨峥堵在前面,老卒快速抄后。 细微的脚步从巷道中传来。 那人非常谨慎,似乎也在听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杨峥忽然跳出,大喝一声:“贼子大胆!” 那人像一头受了惊吓的猫,猛然后跳,转身就跑,但身后已被老卒堵上。 杨峥右手按住刀柄,盯着那人,年纪不大,三十几许,身材矮小,相貌有些猥琐,身上没有多少杀伐之气。 “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对方反问,脸上的疑惑比自己还多。 这一句反问已经暴露很多有用的信息。 其一,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其二,既然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就不是李弥派来的刺客。 这就奇怪了。 不是细作,不是刺客,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杨峥缓缓拔出横刀,冷冷盯着对方,“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战场杀伐之气瞬间释放,巷道中仿佛刮起一道寒风。 必死可杀,必生可虏! 这人若是有必死之心,杨峥也就不想废话了,杀了他,然后带兵回去抓捕冯家客舍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的拷问。 越是捉摸不透对方的动机,说明里面的猫腻越大。 在杨峥的杀气面前,那人顿时满头大汗,腰间明明有环首刀,但却怎么都不敢拔出。 “三息之内,还不答复,定斩不饶!”杨峥冷酷道,进一步击碎对方的心理防线。 “一!” “二!” 杨峥提刀向前。 三字没有出口,那人终于崩溃了,“别、别别杀、我,我是冯家、客舍的护卫!” 冯家客舍的护卫? 杨峥忽然明白为何一晚上没听到什么。 原来对方接头的对象就是冯家客舍。 袁效订下隔壁的房间,别人就已经警觉了。 不过事情似乎变得更有意思了。 冯家客舍想干什么? 第五十七章 金子 杨峥继续拷问,但这个护卫知道的并不多,连掌柜是哪里人都不知道。 只说杨峥一伙儿人可疑,掌柜让他跟着看看底细。 “把他带回去关押,另外封锁全城,只准进不准出。” “诺。”驼背老卒慨然应命。 “你叫什么名字?”这老卒太寻常了,除了背稍驼,平时也不怎么出面,杨峥一时没想起来。 “属下赵阿七,河阴人,前次骆谷突围,背上中了一箭,回到武功人缺衣少食,本以为必死无疑,幸得将军搭救,留下这条残命为将军效力。”老卒淡淡道。 越是淡然,就说明他心志坚定。 天天在人前赌咒发誓的人,一般也靠不住。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一个时辰后,我没回,你就带人来抄了冯家客舍,都记下了吗?” 赵阿七担心道:“将军要一人前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边还有袁效,不碍事。”杨峥隐隐感觉冯氏客舍没有什么敌意,否则昨晚知道自己老者不善,就会杀人灭口。 既然没有敌意,也就意味着可以谈。 二人分别,杨峥径自返回客舍。 目光一扫,厅中除了几个夷客、几个行商,没见到什么特别人物。 杨峥很忙,所以不想浪费时间。 “叫你们掌柜出来。”虽然穿着仆从衣服,但杨峥身上的杀伐之气是掩饰不了的。 佣者一看杨峥的气势,也不废话,忙入后堂。 过不多时,一三十几许的马脸汉子走出,上下扫了一眼杨峥,拱手道:“不知阁下何事?” 杨峥也在打量他,身长健壮,双臂虬结,手指关节上都是老茧,神态虽然谦恭,但左脚稍靠前,右脚靠后,明显一副防备的架势。 “明知故问。” 马脸汉子目光闪烁了几次,时而凶狠,时而疑惑,时而犹豫。 杨峥始终面无表情,暗地里也在防备对方狗急跳墙。 厅中其他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二楼袁效与老卒听到动静,见是杨峥回返,吃了一惊,疾步下楼,顺从的站在身后。 “有眼不识豪杰,恕罪、恕罪,请内堂一叙。”马脸汉子的神情终于柔和下来,拱手致歉。 “带路!”来都来了,也不怕这临门一脚,对方若要动手,昨夜就动了,没必要现在。 而且自己突然回返,他们应该来不及布置伏兵。 马脸汉子在前带路,杨峥三人跟在其后。 内堂也就一间卧房,一方几,几张软席,看得出来掌柜生活很简朴,没什么奢侈之物,更不可能藏着伏兵。 “不用浪费时间,叫你的主人来谈。”杨峥开门见山。 这人一看就是打手保镖之内的人物,尽管伪装的一团和气,但身上还是带着几分淡淡的军旅之气。 同行一般是瞒不过同行的。 马脸汉子一愣,又陷入犹豫,杨峥冷笑的盘坐在席塌上,盯着他。 袁效与老卒一左一右站在两边。 “杨都尉真豪杰也,何必为难一个下人。”屋中忽然传来人语,吓了杨峥一跳。 仔细一听,声音是从对面席塌下发出的。 马脸汉子急忙过去拉开草席,原来下面有道暗门,拉开门,从中走出一个圆脸胖子,四十余岁,一身锦缎,束着个小冠,眯着眼,笑的像个弥勒佛。 “哦?你知道我是谁了?” “刚刚得知。”胖子在马脸汉子的搀扶下,有些艰难的从暗门中爬出。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不要明人说暗话了。” “当然、当然。”胖子揣着粗气跪坐,“可否单独一叙?” 杨峥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武人,没多少威胁,也就点头同意了。 袁效与老卒退出,马脸汉子亦走出。 房中只剩两人。 胖子翻找一番,捧来一口人头大小的箱子,打开,里面金灿灿的,全部是金子。 有道是财帛动人眼,任何时代,金子的吸引力都是巨大的。 心中不由得生出占有欲。 但没事别人会给你这么多金子? 杨峥不是傻子。 这胖子出手如此阔绰,这背后的猫腻不小。 搞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 “阁下似乎明白我的话,若无诚意,就不必谈了。”一小箱金子而已,杨峥还能克制。 更何况这个时代,金子有什么用?刀子才是正理。 没有刀子也守不住金子。 这其中的道理,杨峥还是能分清楚的。 胖子擦了一下脸上汗水,“我等初来乍到,没有及时打点杨都尉,是我等的疏忽,此乃赔礼,消除误会,都尉勿怪,以后还要多多叨扰。” 客气的有些不像话。 反而让杨峥硬不起来了,不过心中对此人又高看了几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而且他话中似乎还有话。 杨峥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收买的。 枹罕城一穷二白。 越是看不透、想不通,杨峥就越是不敢趟这滩浑水。 “还有半个时辰,阁下若说不些某能听懂的话,此地就会被查抄。”杨峥占据主场优势,自然没兴趣跟他绕来绕去的打哑谜。 胖子愣了一下,半眯着的眼皮中闪着幽光。 杨峥手指在木几上轻轻敲动,提醒他时间飞逝。 就这么沉默了足足半柱香,胖子哈哈一笑,“杨都尉果然不俗,但有些事,阁下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你在威胁某?”杨峥不甘示弱。 “不敢,而是在为阁下着想,这箱金子只是定钱,以后每半年,都会有这么多金子奉上。” 每半年一箱金子,看起来不错,但杨峥能在这枹罕几年? 魏国高平陵剧变就在眼前,若历史进程不变,夏侯霸跑路,夏侯玄入京,郭淮升任雍凉都督,自己还能这么高枕无忧吗? 命没了,要钱有何用? 而且这里不是长安、洛阳、邺城大都会,很多东西,有钱也买不到。 “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杨峥好整以暇。 “阁下真想知道?”胖子气势凌厉起来,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杨峥渐渐失去耐心,这人绕来绕去的,难道不知道自己肯谈就是最大的诚意? 咚、咚、咚…… 手指头一下一下敲在木几上。 杨峥的脸越来越冷。 心中却想起后世的一句名言:管你是何方神圣,在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第五十八章 朋友 “好,杨都尉既然有此胆量,在下也就奉陪。”胖子咬牙道,“某是生意人,无论是什么生意都做,而且有金主支持某把生意做大。” 杨峥静静的听着,原来是个边境走私者。 一个走私者说话这么大的口气? 忽然,杨峥想到一种可能。 这个胖子只是代言人和马前卒,背后有一帮大佬在顶着他。 如同晚明江浙的海上走私一样。 魏国只有半壁江山,然而自明帝起,奢侈之风大起,上行下效,上层食肉者们早已腐化,奢侈无度,对财货的需求越来越大。 附近能做生意的只有蜀国。 想到蜀国就想到蜀锦,上好的蜀锦在这时代直接等同于黄金。 还有什么比蜀锦更值钱? 锦字本来就是金字加上一个帛字。 诸葛武侯鉴于蜀中疲敝,大力扶植织锦业,有文人骚客们记载:栋宇相望,桑梓相接,技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如。 诸葛武侯亦曾言:“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惟仰锦耳。” 吴、魏都曾或明或暗买进大量蜀锦。 这也是蜀国区区一州之地,屡次北伐的原因之一。 打仗不仅需要粮草,还需要大量赏赐鼓舞士气。 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尽管是敌国,曹魏嘴上不明言,暗中也对诸葛武侯推崇备至。 诸葛氏在魏国也是官运亨通。 “阁下现在知道了?”胖子也不把话说全。 “那么你们用什么跟别人买卖。”杨峥故意语气软化下来。 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凉州马!” 杨峥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资敌吗?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汉武帝以大宛马改良河西战马,凉州大马遂成为与并州兵骑、幽州突骑并立的三支精锐骑兵。 后董卓、马腾、马超相继率领西凉铁骑肆虐关中,凭的就是凉州战马。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勾结敌国!”杨峥勃然变色,自己在前线玩命,这帮人在后面拆台。 不过脸上虽怒,心中其实透亮,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自己断了这条线,说不定,过十几二十天,洛阳就要命令要了自己的脑袋。 曹魏的大环境奢靡腐化,现在的自己能改变什么?夏侯玄担任中护军的时候也没有多廉洁。 毕竟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滚出来的,暴露之下的杀机,其威势可想而知。 胖子脸上的肥肉不由自主的颤动,“都尉息怒,今日就算斩了在下,这条生意还是会有人做,而且,在下死了,都尉恐怕也会自取祸患。” 杨峥紧紧的盯着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杀了他,把此事报上去? 报给夏侯玄、曹爽? 弄不好其中就有曹爽的份。 报给郭淮? 夏侯霸怎么看自己?郭淮会鸟自己吗? 曹魏的奢靡腐化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整个精英阶层都如此。 唯一能上报的也就夏侯霸。 但如今的夏侯霸敢挑战这条利益链吗?有能力去挑战吗? 他本身也是曹魏的大世家豪族。 “都尉!”赵阿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应该是带人来了。 “在外面候着。” “诺!” 杨峥站起来,踱了两步。 把此事点了,只会是一个暴雷,自己也会被炸的尸骨无存。 以现在的实力去面对一整个利益集团,只能是找死了。 这年头、这世道,正直忠心给谁看? 诸葛武侯故去之后,三国就进入一个比烂的时代。 前些时日,孙权还骂死了陆逊,引得天下侧目…… 杨峥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冯琦。” “今日之事,某什么都不知道,你生意照做,但每年向我提供两百匹优良战马!”杨峥也想通了,换个角度,此事未尝不是增强实力的契机。 “两百匹大马?都尉可是在说笑?”胖子脸上的肥肉又抖动起来。 两百匹战马很多吗? 西凉不是动不动几万铁骑吗? 胖子苦笑道:“将军可知,灵帝时光和四年,朝廷征调健马,地方豪右推阻,一匹马值二百万钱……河西马若是卖到南边,一匹能值五金……在下最多能出五十匹。” 这么大的利益,难怪连“上面”的人也掺和进来。 “一百匹。”杨峥岂会不知道他讨价还价的心思? 胖子又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索利弊。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好,今日我冯琦就当交个朋友。” 各怀心思的朋友? 杨峥心中一叹,也不知道今日的决定是祸是福。 被人挖出来,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自己能做的选择也不多,只能在钢丝绳上走一步看一步。 “杨都尉果然是个聪明人。”胖子钻回地道时,还忍不住赞叹一句。 沉思许久之后,袁效、赵阿七三人推门而入。 “将军。” “今日之事,不要说出去。” “诺。” 杨峥想了想,手上只有明的没有暗的,感觉就像瘸了一条腿。 袁效是骑兵屯长,没必要动。 但这两个老卒倒可以胜任,一个赵阿七,另一个杨峥记得叫公孙甫,都是从骆谷突围而出,被朝廷抛弃之人。 没有杨峥,他们早成一具枯骨。 但考验还是需要的。 “你二人今后进我的亲兵。” “属下遵命。”两人都没有太多的欣喜。 不过这也正常,二人九死一生,在武功城中也饱尝人间冷暖,心性也就比常人沉稳一些。 这种性格自然更适合暗中行事。 累了一夜,又跟冯胖子斗心斗力,出了客舍顿觉疲惫不堪。 不过还是坚持着视察了一番加固城墙的进展。 张特能力没话说,组织羌人、汉民,只提供两餐饭,便应者如云。 张特将人分成四组,负责四面城墙。 每日亲自检验,做工最好的一组晚上有肉食。 民夫们的热情全被调动起来。 连羌人也热火朝天。 张特、张特,杨峥记得似乎在三国演义中见过这个名字。 秋风五丈原之后,杨峥对后面的内容没多大兴趣。 但能被三国演义提到的人,绝大部分在历史中有一席之地。 “将军,夏侯将军有信送来。”一亲兵风风火火跑来。 杨峥接过竹简,看完上面的内容,顿时感觉不妙起来。 “李弥将为枹罕令。” 这还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五十九章 冤屈 这厮难道真不知死活? 夏侯霸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与他已经势成水火? 或者想借自己的手除掉李弥? 这也太明显了吧? 跟李弥打了几次交道,这人不像脑筋缺弦的样子啊。 杨峥把竹简倒过来、正过去的看了三次。 将为枹罕令…… 意思是八字还没一撇,如果是夏侯霸派来的,就不会用这个“将”字了。 不是夏侯霸,放眼陇右,那就只能是郭淮了。 只有他这个雍凉刺史才有这种权力。 很可能李弥上书向郭淮报功,让郭淮从中嗅到了什么。 反手就把李弥调到枹罕来,激化矛盾。 可能性很大。 但这样一来,若是弄死李弥,那就太明显了。 这事儿已经被上面盯上了。 若李弥死的不明不白,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 夏侯霸的来信,明显是让自己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还真是个好领导。 枹罕令即为枹罕县令,主管政务,到时候自己把兵权捏死就行了。 大不了在城外建座军营,躲着点,等蜀军北伐,再寻机会弄他。 兵凶战危的,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很正常的事? 忙了一整天,到现在已是下午,身心俱疲,回到军营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賨兵们早已开始训练。 这时代的人都极端的勤快,賨人生活在秦巴大山中,条件恶劣,生存环境艰苦,反而练出了顽强意志与强健体魄,自古便从军以换取朝廷的免税。 商朝时,还曾参加武王伐纣。 汉高祖刘邦被分封至汉中,便有賨人来投效,被用为前锋。 杨峥巡视了一圈,破锋五式有模有样。 这套刀法本就刚猛简洁,配上盾牌,非常适合賨人。 賨兵见杨峥巡视,一个个也是卖力,刀盾虎虎生风。 不过训练的再精,没见过血,始终差点意思。 正思索的时候,张特寻来,“将军,出事了。” “何事?”杨峥现在习以为常。 天大的事,只要还活着,就都是小事。 “杜斌被羌人扣押了。”张特眼神中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羌人好大的胆子,连我们的人都敢扣押?” 正找不到机会收拾他们,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张特眼神古怪道:“听说是杜斌喝酒闹事,把、把人家族长的女儿祸害了,本来也没多大的事,杜斌酒醒后,提了裤子就不认账,说他十八年的贞洁被坏了,寻死腻活的,惹恼了羌人……” “这……”杨峥感觉事情不太好办。 若是羌人无礼,直接带人抄了他们。 一来他们散居在黄河西岸,始终是个隐患。 二来,也可为枹罕增加人口。 人多力量大。 有了人,枹罕的防御能力也能上个台阶。 魏蜀这么多年的战争,争相掠夺羌氐等人口。 这是常规操作。 但问题是不占理,这事说出去还真掉价。 杨峥不太喜欢持强凌弱,做事也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形容,又要当那啥又要立牌坊。 不过这时代牌坊的好处显而易见。 如今的曹魏,司马懿不就被世人当成伊尹霍光吗? 不然郭淮、陈泰、孙礼等人也不会坚定站在他身边。 不能低估名声在这个时代的价值。 虽然早就预感杜斌会坏事,但没想到坏在他裤裆上。 不过人还是要捞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是杜预的托付。 杨峥还指望搭上杜预的线,以后能混个平安。 “诸军听令,随我前去羌寨。”杨峥下令道。 賨兵一个个兴奋起来,“诺!” 六百装备精良的賨兵,对付西岸的羌人足够了。 羌人未必有胆量动手。 不是所有骑马的人都可以叫骑兵。 也不是所有玩刀子的都能叫士卒。 “你领三百骑兵,跟在后面,若羌人真动手,就顺势扫了他们。”必要的装备还是需要的。 步军正合,骑兵奇击,正合兵法之道。 “诺!”张特转身就去调兵。 六百賨兵兴高采烈的出城,那架势仿佛不是去打仗,而是春游一般。 賨兵也有很多半大孩子,身体成熟了,但还是少年好动的心性。 杨峥也乐得当成一次远行军训练。 军队跟人一样,经历的事多了,也就成长了。 还没赶到羌寨,几千羌人已经渡过黄河,乌泱泱奔枹罕城而来。 羌人这么快就集结了? 杨峥心中一惊。 看对面的规模,攻枹罕城都够了。 本想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反而被别人弄了个措手不及。 “结阵!”杨峥一声令下。 賨兵在各屯长的喝令下,很快集结成阵列。 此时张特的骑兵在后方十里左右。 真打起来,对面必然吃亏。 扫一眼周围的賨兵,没有一人胆怯,全都跃跃欲试的样子,杨峥也就放心了。 而对面的羌人似乎并不是来打仗的,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妇人、孩子、老人…… 羌人更加贫苦,绝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的,布条都烂了,还缠在身上。 杜斌被绑在木桩子上,背后插着块儿白布旗子,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红的“女女女人”…… 杨峥瞅了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倒也贴切。 心中忽然又有些同情杜斌。 感觉像是自己坑了他一样。 “尔等欲再为乱耶?”杨峥令人上前呼喊。 “将军救我、救我啊。”杜斌倒是先嚎起来。 声音这么大,感觉完全没有受什么迫害。 有黄河阻拦,羌人的马过不来,全都徒步行走。 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到阵前,“啪”的一声跪下,“将军为我们做主!” 这幅架势,不是来厮杀的,而是来申冤的。 魏承汉祚,自然也就继承了大汉的雄威,不管如何败絮其中,但放眼这个时代,依旧是最能打的。 对周边夷人有很强的威信在。 “你等有何冤屈?”杨峥明知故问道,心中却在盘算怎么解救杜斌。 老者指着杜斌,“族长好心以女儿招待此人,此人狼心狗肺,侮辱我们,族长忍无可忍,拿下此人,特意去狄道城找夏侯将军寻个公道!” 去找夏侯霸? 自从前次会盟以来,夏侯霸严禁诸军欺辱羌人,对各羌部嘘寒问暖、公平买卖,积极改善与他们的关系,在羌人心目中的地位扶摇直上。 若让这伙人去了狄道,夏侯霸怎么看自己? 这不是公然打领导的脸吗? 第六十章 鞭笞 如果羌人真是来作乱的倒也好办。 幸亏自己提前来拦住了他们,不然窜到夏侯霸面前,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正是夏侯将军麾下都尉,此事由我负责,叫你们的首领来说话。”杨峥扯起虎皮大衣。 几个苍发老者上上下下打量杨峥。 “还愣着干什么?”杨峥脸色一寒,杀气侧漏。 几人吓得一哆嗦,赶紧小跑回去。 过不多时,一个头插稚羽的壮年男子带着七八个随从走出,对杨峥拱手,“姜伐野拜见将军。” 这人倒也彬彬有礼。 羌人从大汉起,就受到华夏文明的强烈吸引。 两百年来,都或主动或被动的东迁。 大量羌人变成熟羌,后世有人认为氐人就是完全汉化的羌人。 “你有何冤情?”杨峥缓缓道,尽量保持压迫感。 姜伐野一脸愤然,“在下以诚待人,此人侮辱我族,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峥瞥了一眼木桩子上挂着的杜斌,“把他放下来当面对质如何?” 姜伐野对着时候说了几句羌语,便有人解下杜斌。 这厮立即甩开旁人,一溜烟跑到杨峥马前,抱着杨峥的大腿嚎哭,“将军,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姜伐野的脸色难看起来。 杨峥一脚踹开他,“到底怎么回事?” 杜斌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某遵照都尉命令,前来抚问他们,岂料他们灌醉我,作了不合礼法之事……某抱怨了两句,他们就骂我、打我……” “行了行了。”这小子明明占了便宜,怎么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你到底做了没有?” 杜斌一愣,“似、似乎做了……” 杨峥看了一眼羌人,羌人也充满希冀的看着他。 杨峥下马,提着马鞭走向杜斌,“男子汉大丈夫,错就是错了,某罚你三十鞭,你愿领罪否?” 杜斌从地上挣扎起来,本能的想跑,但身后是羌人,身前是賨兵,无路可跑。 “你愿领罪否?”杨峥挽起马鞭厉声喝问。 杨峥还真怕他胡言乱语,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明面上是教训他,其实也是缓和局势最好的办法。 再说被上司打,总比被羌人打好。 陇西局势便是如此,羌多汉少,对于愿意臣服的熟羌,要尽量安抚,吸收他们的力量为己用,打压不愿臣服的生羌。 “你愿领罪否?”杨峥又大吼了一声。 杜斌全身一颤,虽然平时比较愣,但关键时候,头脑也是灵光的,“属下领罪!” 边说边趴在地上。 杨峥走上前,一鞭、两鞭…… 鞭声呼啸,抽在杜斌背上。 眨眼间,带出一条条血痕、一声声惨叫。 有必要这么大声吗?杨峥忍不住腹诽,真全力打下去,只要十鞭就能废了他。 每一鞭都控制着力道,力求只伤皮肉不伤筋骨。 当然,疼痛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胡从羌人中钻出来道:“将军有所不知,部落以女儿待贵客。” 这种习俗杨峥也略有耳闻。 秦国没有商鞅变法前,也是父子妯娌共处一室,以女儿陪客人。 羌人的礼法自然没有汉民严谨。 草原上的各大游牧部族不也是奔放了几百年? 三十鞭打完,杜斌瘫在地上,全身发抖。 杨峥见姜伐野余怒未消的样子,只能再度加码,“某驭下不严,有罪,愧对诸位,自领十鞭,来人!” 两个亲兵从阵列中走出,“将军!” 杨峥把鞭子递给他,“打!” 又脱下身上的盔甲,露出上半身疤痕累累的皮肤。 亲兵迟疑了一下。 “此乃军令!”杨峥喝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几鞭子而已,战场刀山火海都滚过来了,还怕这几鞭子? 姜伐野赶忙上前拦阻,“都尉何必如此,不过是误会而已,在下服了。” 要的就是这句话,否则杨峥就白演了这么长的戏。 但演戏就要演全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杨峥还想借此收服羌人之心,也可在众军面前,严明法纪,“此乃军法,属下犯错,上官有责,行刑!”、 一名亲兵挡住姜伐野,另一名亲兵挥鞭。 “啪”的一声,火辣辣的疼痛从背上窜起。 杨峥痛的要死,脸上却不动声色。 第二鞭、第三鞭狠狠落下…… 忽然想起这亲兵是賨人,生瓜蛋子,生性淳朴,要他打,他就真狠狠的打……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条。 第五鞭时,杨峥就感觉背上像火烧一般,疼的满头大汗。 但这个时候,装、逼就要装到底,不能喊,不然辛苦打造的人设就崩了。 好在只有十鞭,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 十鞭之后,杨峥背上全是血。 “将军!” “将军!” …… 亲兵们赶紧过来扶住杨峥,杨峥一把推开他们,颤巍巍的站起。 姜伐野半跪于地,“在下心服口服,以后若是用得到我伐野部,都尉一句话就可!” 其他羌人也纷纷跪在地上,连賨兵们看自己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带着些敬畏。 杨峥感慨自己没白挨打,这世道不仅要对别人狠,有时候不得不对自己狠,比起在骆谷中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无疑好太多。 扶起姜伐野,“汉羌本来就是兄弟,何必打打杀杀。” 姜伐野神情感动。 大概从没有汉官这样跟他说过话。 汉羌百年之战,何尝不是边地官吏吸髓抽骨引起的? “今后将军就是我伐野部的兄长,阿月、阿刀快来拜见将军!”姜伐野半跪在地上。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羌人从人群中走出。 “这就是你的女儿?”说不上有多难看,但也说不上好看。 但左脸上有一块红色胎记,看起来有些狰狞。 难怪杜斌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 “正是。” 杨峥扫了一眼杜斌,只见他一脸怨气的望着这边。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姜伐野盯着杨峥道。 杨峥吓了一跳,生怕他又有送女儿。 “我这个儿子,有几斤力气,请求待在将军身边。”姜伐野把少年推了过来。 少年脸上带着几分野性,但更多的是灵性。 以血脉相托,看来姜伐野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杨峥自不会拒绝,也愿意跟姜伐野更紧密一些。 多条朋友多条路,以后在陇西混不下去了,未尝不是一条退路。 当然,那是最糟糕的情况。 “好,只要在我手下,不出两年,定把他调教成一条好汉。” “多谢将军!” 第六十一章 龙蛇 与姜伐野友好道别之后,杨峥又强撑着率众军赶回枹罕。 背上一直火辣辣的,那疼痛仿佛已经侵入骨髓。 看着周围賨人敬仰的眼神,杨峥觉得这顿打没白挨。 唯一有怨气的就是杜斌。 这小子一路上没少抱怨,杨峥安排了两个人伺候着他。 他还在喋喋不休。 这厮是典型的蹭鼻子上脸。 让周围的人都对他有些厌烦。 “行了,大老爷们的,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女人。” 杨峥挨的十鞭子,未必比他挨的三十鞭子轻。 此事之后,杨峥在羌人心中的正面形象就立起来了。 这时代无论羌汉,都敬重豪杰勇士。 当年董卓少好侠,尝游羌中,尽与诸豪帅相结,西凉铁骑中不知有多少羌骑。 此后,陇西、金城附近的羌人们时常来枹罕。 姜伐野时常带羌部首领来拜见。 杨峥也乐得交朋友,杀羊备酒,盛情招待。 接触多了,反而觉得羌人容易相处,什么事都挂在脸上,高兴就是高兴,厌恶就是厌恶,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就渐渐热络起来。 一些热情的部族要送女儿,杨峥赶紧婉拒。 见过后世精雕细琢的美女,再看看这些老兄的长相,杨峥实在没有什么期待。 也有些部族送来青壮子弟,跟随从军。 一来学些本事,二来,羌人日子艰难,青壮正是能吃的年纪,部族负担不起。 这也是羌人们的常规做法。 魏蜀都有相当数量的羌骑。 杨峥自然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组建了一支六百人的羌营,从武卫营中挑选老卒,分散其中为长官,严加训练。 这些人相当于杨峥的私兵,放在枹罕城中有些不妥。 马上李弥就要来了,有些准备还是要做的。 枹罕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北面是北塬山,西北面是黄河,东南面是漓水河,地势上西北面高,东南面低,对整个陇西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南面有漓谷、平谷等河谷,但南来北往的人多,人多就眼杂,不适合屯军。 只有黄土高原地貌的北塬山合适,塬上裂谷山沟众多,随便往山沟里钻,有心人也找不到。 杨峥带着赵阿七、公孙甫等几个心腹去寻地方。 这样的地方自然不难找。 反而是太多了,让人难以抉择。 最终杨峥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沟壑,左右青葱缭绕,一条小溪贯穿前后,里面杂草丛生,时常有野稚、野兔的身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之后几天,杨峥带着人每天伐木夯土挖窑洞,羌人都是青壮,有的是力气,一座可容纳千人的营寨很快就建好。 至于粮食,夏侯霸每月都会给枹罕送一批。 枹罕军民自己屯垦,还有附近坞堡也会时常上交田赋。 养这六百羌兵是足够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大多数人不会汉言,交流起来比较困难,好在他们异常听话,心思也比较单纯。 杨峥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只能交给那四十三个孩子了,毕竟待在枹罕也不太妥。 李弥这厮生性阴险,天知道他会脑补出什么玩意儿。 而此地条件虽然艰苦,但越是艰苦就越能磨砺人,这时代温室里面养出来的人,怎么跟四方野兽争斗? 孩子们无所谓辛不辛苦,这年头的人,能有一口饱饭吃,就是万幸了。 杨峥给他们的待遇等同于武卫营的四百老卒,每三天必有荤腥,不是羊肉就是鱼,至少也有肉汤。 短短几个月,孩子们的身体也强壮起来。 特别是其中的刘珩、孟观、苏泓三人,刘珩天生大力,孟观文武双全、犹精算术,苏泓颇擅经营管理。 陇西以西的羌人大多放牧,虽然也种田,但水平有限,每年都饿肚子。 动辄就有过不下去的部族向杨峥讨要粮食。 杨峥能帮的时候,也会帮忙。 羌人则以牛羊马交换。 不过不是所有的马都能作战马,这时代人都吃不好,马就更不用说,水草差一点,对马匹的影响非常大。 羌人的马绝大多数都是驽马,也能骑,但耐力极差,不适应战场。 杨峥原本想组建一支羌骑,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好养,战马不好养,还要专门的人伺候。 四百武卫营的战马,就让杨峥有些力不从心了。 “请将军为此谷赐名。”调过来的武卫营屯长尹春道。 杨峥笑了笑,的确需要个名字,很多事情有个好名字就有个好兆头,有心考验一下刘珩、孟观、苏泓三人,“你们说取什么名字?” 刘珩摇头晃脑的想了想,“稚谷?兔谷?” 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年纪,但身体强壮远超同龄,而且他的优势似乎也全在体魄上了。 “太普通了。”杨峥摇摇头。 苏泓望着左右岩壑上的杂草青苔,“青龙谷如何?” 此谷狭长,宛若游龙。 不过杨峥总感觉这个名字有些大了。 “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不妨叫龙蛇谷。”孟观拱手道。 “好名字。”杨峥眼睛一亮,这名字颇为贴切,寓意深刻。 由此也可看出三人高下。 当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每个人的长处都是不一样的。 一件小事,还不足以完全评断。 但也可窥见一丝端倪。 作为一个穿越者,杨峥自然明白人才到处都是。 汉高沛县英杰,洪武大帝淮右二十四将。 难道同时代,只有沛县、淮右出人才,别的地方没有? 当然不是。 汉武帝随便把小舅子、以及小舅子的侄儿推出来,就是名震千古的绝世名将。 英雄奋起,必有豪杰景从。 只不过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而已。 快活的日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刚安置好龙蛇谷,狄道的传令兵就来了。 李弥带着二十名护卫已经在赴任的路上。 杨峥叹了一口气,又要勾心斗角了。 同行的还有夏侯霸,前来视察枹罕的防务。 这个时候,狄道日理万机的,还有空视察枹罕防务? 略一思索,便知道夏侯霸的用心,与李弥同来,未尝不是担忧自己孤注一掷做掉李弥。 杨峥心中苦笑,李弥这厮现在混的到处不受待见,难道就没一点儿自知之明? 难道不知道枹罕是龙潭虎穴? 杨峥对夏侯霸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带人前去迎接。 第六十二章 明暗 饮水思源,没有夏侯霸,就没有杨峥的今日。 行至东面五十里金剑山,正遇夏侯霸、李弥一行。 “属下拜见将军。”杨峥滚鞍下马,热情的不得了。 李弥在旁一脸便秘的阴沉神色,身后二十余随从,皆腰缠长剑,神情戒备。 看得出来,他其实也不想来。 但上面的命令顶在脑门上,不来也不行。 “兴云何必多礼。”夏侯霸颇为欢喜。 今日的他没穿甲胄,一身常服,看上去更像一个威严长者。 “将军乃国家之干城、陇西之依仗,属下只恐礼数不周。”马屁还是要奉上的。 李弥冷哼一声。 夏侯霸淡淡一笑,“行了,回枹罕再说。” 回到枹罕,夏侯霸马不停蹄的检查了一番防务。 城池加固,賨兵训练,斥候远派…… 忙忙碌碌中,一切都井井有条。 羌人汉民各安其份,农人士卒各尽其职,商旅来来往往,全无阻碍。 夏侯霸不由赞叹,“陇右能有此等景象,实属不易,今日方知兴云之才干。” 杨峥一阵惭愧,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提供了一个安稳的环境。 没有李弥在场,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杨峥屏退左右,夏侯霸的亲卫也自动站远。 “李弥出任枹罕令,乃是郭淮之命。”夏侯霸也不绕圈子了。 这些杨峥早就猜到了,“多谢将军提醒。” 夏侯霸叹了口气,“我几番上书大将军调走李弥,换一个有实才之人来,大将军一直置若罔闻。” 杨峥暗自苦笑,要不李胜、邓飏等人是曹爽的亲信? “眼下蜀人蠢蠢欲动,陇西不可内乱。”夏侯霸有意无意道。 “属下必以大局为重。”杨峥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只要李弥不搞事,他也愿意当没这个人。 夏侯霸望着城外的青翠山川,忽而发出一声叹息,“不错,以大局为重。” 其实伐蜀战败后,夏侯霸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夏侯玄失去人心,郭淮跟他不对付,南安太守邓艾,更是司马氏的人,背后还有安定胡家。 如果夏侯霸战败,不仅夏侯家的颜面扫地,也预示着诸夏侯曹再无能统兵之人。 “枹罕有兴云在,本将无忧矣,狄道诸事繁杂,就不多留了。”夏侯霸风风火火,转身就走。 杨峥知道这是实情,一个枹罕县都这么多事,更何况一个陇西郡。 也就没有挽留,“将军珍重。” 前面无数句阿谀奉承的话,都没有这句话真实。 很多时候,杨峥都把夏侯霸当做兄长看待。 也只有他在这世道里,对自己像个样子。 当然,仅仅是在心中。 夏侯霸一愣,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些真意,目光柔和的点点头。 一直送出城二十里,才返回城中。 夏侯霸走了,事情没完。 也该跟李弥碰碰头,摸一摸他的心思。 说句难听的,现在枹罕城是杨峥的一亩三分地,李弥夹着尾巴做人,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若有其他心思,杨峥也能不动声色的为难他。 反过来讲,李弥在自己手上捏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正牌县令来了,杨峥把县衙让了出去。 让春娘和孩子们搬到城南一处僻静别院。 李弥一到枹罕,首先就令人修葺他的宅邸。 看得出来,他对生活要求颇高。 李胜、邓飏等人,都是当年被明帝钦点的浮华之人。 李弥自然也沾了些光。 不过枹罕不同于郡治狄道,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汉民稀少,夷狄居多,没有那么多资源。 “李司马别来无恙啊。”演戏就要演到位,杨峥一团和气。 李弥还是那张老实本分的脸,只不过眼神不断闪动,“好说好说,今后共事一城,还望杨都尉不计前嫌。” 原来这厮心中还是有数的,也知道服软。 杨峥故作惊讶道:“同为夏侯将军效力,有何前嫌?” “杨都尉所言甚是,在下一心为公,就算有些嫌隙,也是出于公心。” 夸他两句,他还喘上了。 这些鬼话也就说说而已,若当了真,那就真傻的不可救药了。 不过李弥这种态度还是可以的,只要别搞事,到时候大家好聚好散。 两人越谈越是热络,仿佛是多年故人重聚一般。 双方面子上都过得去。 见他这个态度,杨峥的心也就放了一半。 其实现在李弥的处境也不太好,夏侯霸不待见,郭淮肯定不会青睐他,两头不讨好,何必跟自己作对呢? 必要的防备还是要的。 枹罕城多多少少有一些秘密,被他知道终究不太好。 “你二人盯紧他,隐秘一些,你们自行挑选二十个人作部下,今后只对我负责。”杨峥对身边的赵阿七、公孙甫道。 “诺。”二人拱手应命。 手上明面力量越来越多,暗中力量也需要培养了。 入乡就要随俗。 没有家世,就只能自力更生。 此后几天倒也平静。 李弥整天足不出户,对治理羌人没什么兴趣,羌人也不太鸟他。 偶尔在二十护卫的陪同下,寻访附近汉民坞堡。 不过效果不大,能在遍地生存的汉民,其实比羌人更剽悍。 有些坞堡背后还有复杂的关系网,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一声招呼,转眼就能聚集十里八乡的汉民提刀而来。 别说他李弥,就算李胜来了,也未必给面子。 赵阿七、公孙甫办事仔细,挑选的人也全都头脑灵活手脚麻利之人,不止是武卫营,还有羌人、賨人,居然还从四十三名孩子中挑选了五人。 这正说明二人心思缜密,陇西诸族混杂,全是汉人肯定说不过去,很多事也办不了。 杨峥一一勉励他们,提升每月的军饷。 此后杨峥每日在龙蛇谷、枹罕之间穿梭,训练羌营,巡视屯垦。 地里的庄稼一日高过一日,让这片边荒之地充满了生机。 羌汉牧民的牛羊也渐渐壮实起来。 龙蛇谷也走上正轨。 孩子们教羌人学汉言的同时,也在学习羌言。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杨峥总算能松下一口气。 别人对蜀军北伐心有余悸,但熟知历史进程的杨峥知道,在蒋琬、费祎还在的时候,蜀人以休养生息为主,限制了姜维的兵力。 整个陇西夏侯霸手上有六千余兵力,加上汉夷青壮,姜维未必能讨得到好处。 第六十三章 音讯 “县令今日召见城中汉民大户十七家,其中有三家暗中向其效力。”赵阿七面无表情道。 公孙甫道:“县令侍卫马成昨日收买武卫营屯长段达,被其拒绝。” 该来的始终要来,安分了几天之后,李弥的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没有人愿意被架空。 不过这些小动作看起来实在有些可笑。 赵阿七、公孙甫二人相当称职,基本把李弥盯死了。 每日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连县衙飞进飞出几只苍蝇都一清二楚。 “做的不错,人手不够、或者有什么其他的需求都可以提出来。”杨峥温和道。 如今的枹罕已经完全处于他的掌控下。 “属下别无要求,不过城中李寡妇肚子有了属下的骨肉,请求将军招抚一二。”赵阿七有些忐忑道。 “这么快?”杨峥揶揄一笑,“你小子可以啊。” 同是天涯沦落人,城中女子大多失去亲人,赵阿七也是孑然一身,如今有了骨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而且他能说出来,已经是对自己绝对的信任。 赵阿七岩石一般的脸终于升起情绪的波折,“当、当初也没想到……” 公孙甫也笑了起来。 杨峥略一思索道:“此事好说,明日我就让人把城南收拾出来,盖几间宽敞院子,把兄弟们的相好都请过去,互相有个照应。” “多谢将军。”赵阿七欲拱手下拜。 杨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等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何须这么见外。” 二人眼中神情感激之色。 有人情味才能留得住人,士卒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账面上的数字,一般情况下,对于老卒,只要不残害百姓,不明犯军法,不闹出太大乱子,杨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对羌营和賨营则军纪森严。 寻常时候,根本不允许出营。 賨人羌人生性彪悍,但也因此崇拜强者,对杨峥服服帖帖。 冯琦的第一批凉州大马送来,二十七匹,四肢修长,龙精虎猛,雄健矫捷,比寻常战马高出小半个头。 难怪这么大的名声。 饶是杨峥经历过战场的腥风血雨,站在马前,也会感觉到一种天然的压迫力。 若是配上马铠、骁锐士卒,不难想象它在战场上威力。 不过重骑兵现在不是杨峥玩得起的。 马铠、马鞍、马镫、蹄铁…… 需要铁匠、皮匠、兽医。 这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眼下枹罕城还不足以支撑。 夏侯霸调拨的一千盔甲,大部分是皮甲,铁甲只有一百多套。 杨峥手下的一千人披甲率已经算是非常高了。 这个时代,很多羌人能有一把称手武器就不错了。 杨峥将凉州大马分给武卫营老卒。 承诺以后还会有。 賨兵们眼热不已,杨峥将换下来的二十多匹战马分给他们,众人皆欢喜。 武卫营、賨营、羌营,杨峥干脆将四十三个孩子改为青营,半军事化管理。 五月下旬,周煜终于风风仆仆的赶回。 一见面就行了个大礼,“属下拜见将军!” 杨峥一把拉起他,心中又一块石头落下,“仲明此番辛苦。” “属下幸不辱命,打听到令狐子谦的下落。”周煜娓娓道来。 原来他去洛阳询问唐方郑均,并没有确切消息。 唐方知道杨峥在意此事,召集部下询问打听,终于在个认识令狐盛的屯长口中得知,令狐盛被族人召回兖州。 周煜赶到兖州,方知令狐盛原来是兖州刺史令狐愚的族侄。 “有令狐子谦的亲笔信。”周煜从包裹中翻出竹简。 杨峥摊开。 “兴云吾兄:家中长者病重,情非得已,遂不告而别,听闻兄已至陇西,绝处逢生矣,心甚欢喜,洛阳风骤雨急,非立命之地,愿吾兄大展宏图,他日必有再见之时。” 其实只要听到令狐盛的平安消息,杨峥也就心安了。 大家一路从骆谷中杀出,活着都不容易。 兖州刺史令狐愚当然比自己这个小小都尉要靠谱。 说不定到时候混不下去了,还要去投奔他。 “仲明回来的正是时候。”从长安到洛阳,又从洛阳到兖州,辗转几千里,不离不弃,跟着自己回到这边鄙之城,杨峥岂会不知道其中的忠义? 枹罕什么都缺,但最缺的还是人才。 刘珩、孟观、苏泓都还小,不能独当一面。 如今李弥在枹罕,杨峥不能经常去龙蛇谷。 羌营虽然听话,但没有得力人手管控,终究是不放心。 周煜回来,解决了这个难题。 张特、周煜左膀右臂,如今全都齐全了。 杨峥召集武卫营的老兄弟们畅饮,算是为周煜接风洗尘。 杨峥这边皆大欢喜,李弥这些时日动作越来越大。 摸清枹罕的现状之后,孜孜不倦的挖着墙角。 不是策反武卫营,就是联络城中汉民大户和城外汉家坞堡。 效果都不太好。 杨峥也乐得检测军中的忠实程度。 武卫营的人极为团结,根本不鸟李弥这个空头县令。 而陇西汉民,自东汉以来,受到官吏们的压榨比羌人还惨,羌人受不了,拍拍屁股往更西北更西南钻,但汉民走不了。 不过杨峥还是低估了李弥的搞事能力。 也不知他怎么灵光一现,忽然提出要收纳商税。 枹罕城南来北往,商旅众多,羌、汉、氐、賨,连河西的鲜卑人也会途径此地,去往安定、天水购粮。 其中也有倒卖私盐之人。 李弥看到巨大的商机,对过望商旅课以重税。 曹魏立国之初,相对东汉而言轻徭薄赋,明令什税一。 但曹家一代不如一代,明帝大兴奢侈之风,钱粮自然不会从世家大族中出,因此各种苛捐杂税日益增多,地方私立名目,自行征收。 杨峥按照后世经验,人群聚集才会带来经济效益。 吃饭、喝水、住店、租房都是钱。 李弥这么竭泽而渔,杨峥打造的大好形势就付之东流了。 这厮还纠结了城中的几个汉民大户,弄出一支百人的税吏队伍,天天在城中耀武扬威。 而且,李弥对羌氐天生的厌恶,常常纵容税吏欺压夷人。 羌人屡次在杨峥面前哭诉。 杨峥花了这么多心思才维护好羌人的关系,李弥短短几天就搅乱一锅粥。 城中鸡飞狗跳。 很多羌人首领看在杨峥的面子上才忍气吞声。 第六十四章 决裂 如果李弥识相,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装糊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到时候好聚好散得了。 但现在,弄得杨峥不得不出手敲打了。 枹罕的大好形势不能被他祸害了。 刚在思索怎么敲打李弥,赵阿七快马回报:“禀报将军,李弥正带人清查屯田,被我们的人拦阻,两边已经动起手!” “什么?”杨峥霍然从席塌上蹦起。 屯田就是自己的命根子。 自己还在想怎么动他,他就来捏自己的命根子。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枹罕城的汉夷凭什么跟自己混?还不是因为能提供粮食? 夏侯霸送来的只是一千士卒的军粮。 枹罕城羌汉人口越来越多,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清查屯田意味着要登记造册,按照魏国屯田制,八成要上缴…… 自己辛辛苦苦又是击退羌贼,又是开垦土地的。 这厮一来就要摘桃子? “点齐人马!”杨峥下令道。 亲兵小跑出去。 等杨峥穿好盔甲的时候,城外已经集结了两百骑兵,其他的骑兵要么维持城内治安,要么在外充当斥候。 众骑飞奔向南。 屯田错落在漓水河两岸,六月天,庄稼长势喜人,郁郁葱葱,微风袭来,波涛翻滚。 这是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容不得别人践踏。 李弥铤而走险对准屯田,也颇为高明。 手上有粮,心中不慌。 有了粮食,自然不乏来他手下吃粮的人。 也许是之前的忍让,给了他得寸进尺的勇气。 田庄前早已乱做一团。 李弥神气活现的指挥着税吏提着木棍殴打屯农。 屯农虽然人多,但都是老实巴交的汉子,勤勤恳恳过活,又被李弥这个县令的牌子压着,敢怒不敢言。 “尔等听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田地都是官屯,理应由官府处理,今日清查田地,尔等若是阻拦,就是作乱!” 李弥在狄道的时候,低调本分,夹着尾巴。 一到枹罕,在寻常百姓面前,立即凶相毕露。 “这些田地都是杨将军带领我们开垦的,什么时候成了官屯?”青壮中有人吼道。 杨将军三字仿佛激怒了李弥,只见他脸上一阵扭曲,“打!” 几个税吏提着木棍就冲了过去,按倒那人,棍棒如雨点打下。 “住手!”杨峥策马堪堪赶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李县令好大的威风。”杨峥寒着脸。 “清丈屯田,本就是分内之事,杨都尉莫非有疑意?”李弥盯着杨峥道。 他这个县令是雍凉刺史亲封的,名正言顺。 而杨峥在枹罕,并没有名分,属于客军,暂时驻守。 “此乃军屯,并非民屯、官屯,不在县令管辖之内。”杨峥只好避重就轻。 李弥冷笑道:“哦?这么说这些人都是屯军了?” 都尉下辖只有一千士卒,即便有特殊情由,也不可超过两千。 而此地的屯农加上羌人俘虏已然将近两千。 杨峥若是点头,就犯了私募士卒的重罪,论律是要斩首的。 “清丈田地乃是国法,某还会上书呈报雍州刺史,杨都尉最好不要乱来。”被压抑了多日,今日终于占到了一丝上风,李弥的小人嘴脸再也不掩饰。 汉民们望着杨峥,羌人们也望着杨峥。 立威信不容易,但失去威信很容易,稍微举措失当,人心就悄悄离散了。 一提起雍州刺史,杨峥心中立即涌起怒火,“李县令这么大公无私,为何不去洛阳长安清丈田地?眼下蜀人即将来犯,枹罕一切事务服从军务,由本都尉处置,送县令回府!” 已经撕破脸皮,也不需要再装下去了。 “杨峥,你好大的胆子!”李弥怒道。 杨峥下马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出环首刀,“粮食乃军民命之所系,不容有失,李县令今日动屯田,就是动某的命,动全城百姓的命!某奉夏侯将军之令,驻防此地,军令如山,如有违背,无论是谁,定斩不饶!” 杀气毕现,刀光森然,势如猛虎。 有那么一瞬间,杨峥真想斩了此人。 但现在的他不仅仅是个军人,还是个领路者。 身后跟随者越来越多。 所思所想,必须长远。 李弥上过战场,但跟杨峥的血战相比,就差的太远了。 在强大的威势下,他的神色终于变了,情不自禁的后退两步,支支吾吾道:“你、你、知道、道在做什么吗?” “守一方水土,保一方平安!来人,送李县令回府!”杨峥怒吼一声。 “诺!”武卫营老卒齐声大喝。 一骑奔出,单手一抄,就将李弥掳到马背上。 留下李弥一路的喝骂声。 税吏见势不妙,纷纷扔下棍棒,转身想跑。 骑兵与杨峥心意相通,飞奔而出,拦住去路。 “跪下!”杨峥大吼一声。 所有税吏都老老实实的跪下。 杨峥从羌汉屯农中挑出那些鼻青脸肿之人,“刚才谁打你们的,你们打回去!” 羌人兴奋的吼了一声,提着棍棒就上了,汉民则面面相觑。 “天塌下来,某给你们撑着。”杨峥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 无非是担心李弥卷土重来。 但有了这一次的教训,杨峥不会再容忍他胡作非为。 有了这句话,汉民也不再犹豫了,拿起棍棒,开始报仇。 税吏们狐假虎威,其实比屯农更加不如,才两三下,便哀嚎震天,屁滚尿流。 杨峥冷脸看着他们打尽性了,才让收手。 几十条羌汉青壮半跪在杨峥面前,“多谢将军!” “多谢将军!”所有的屯农都半跪在地。 他们要么是边地的游民,要么是羌人俘虏,从来都不曾有过尊严。 而今日,有人给了他们尊严。 杨峥点点头,目光扫过屯农,一道道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崇敬。 名声就是这么积攒的。 “起来。”杨峥挥手。 所有人站起。 杨峥又好言安抚了一番,让他们安心继续劳作,还留下五十骑兵,以备不测。 回去的路上,脑海中一直在思考,郭淮会李弥出头吗? 可能性不大,他只是希望看到陇西暴露出更多的矛盾,自乱阵脚。 夏侯霸更不可能。 唯一的靠山是洛阳的李胜。 但洛阳距离狄道千里遥遥。 只要自己把握好分寸,别人也就没什么把柄。 到时候蜀军北伐,就是李弥的死期! 杨峥心中杀机已决。 梁子已经结下,让他活着回到洛阳,说不定又会鼓捣出什么事。 仇人最好消灭在萌芽中。 第六十五章 佯动 回到城中,李弥基本被软禁了。 所行苛法一律废除。 城中暗中支持他的几家汉民大户,遭到了杨峥的警告。 枹罕城回归旧制,汉夷各安其分,生意照旧。 有了对比,杨峥在羌汉心中的地位越发高涨起来。 经常有羌部首领主动给杨峥送牛送马,杨峥回以等价的粮食。 杨峥的名声渐渐在羌地里传开。 枹罕夷人越来越多。 正如杨峥所想的一样,人流聚集自然会形成经济效益。 原本废墟一样的城中多了各种店铺。 杨峥心心念念的铁甲铺、皮匠铺像雨后春笋一样突然冒了出来。 最热闹的还是马市,羌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健马。 虽然比不上凉州大马,但供普通士卒骑乘绝对是够了。 租赁店铺、土地的钱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一切回归正常之后,狄道的凋零也到了。 秦岭沿线的斥候回报,蜀军将动。 夏侯霸调杨峥四百骑兵回狄道,欲南下防守临洮。 杨峥让张特守城,又叮嘱赵阿七、公孙甫盯死李弥,不能让其出城。 进入夏天之后,蜀军异动连连。 斜谷、散关、下辨、祁山堡等前沿之地,频现蜀军大股斥候。 大将王平领汉夷之众两万出定军山,进下辨,窥视散关、陈仓。 姜维领八千虎步军精锐进略阳,有进取祁山堡之意。 郭淮领一万二千雍凉军镇守上邽,加强祁山堡、卤城等地的兵力。 但魏境凭临秦岭,防守之地太多,从渭南到陇西,处处需要分兵。 而蜀军只需要缩回阳平关,堵住兴势山,汉中便万无一失。 当年魏延正是凭借分兵拒守之策,御敌于秦岭之中,让汉中稳如泰山。 郭淮屯兵上邽,是有兼顾陈仓、天水、南安、陇西之意。 原本以为只有姜维北伐,现在王平也来了,魏军压力增大。 兴势之战后,王平威震雍凉,兵力又较多,带给魏军的威胁大于姜维。 郭淮调安定、金城等地魏军南下,驰援祁山一线。 却不料王平忽然发动,两万人马翻山越岭直扑散关。 散关背后是陈仓。 乃衔接陇右与关中的重地。 当年诸葛武侯第二次北伐,选中的就是此地。 王平攻势极快,三日间兵出秦岭,猛攻散关,应声而破,直接威胁陈仓。 所有人都在劝郭淮移防陈仓,郭淮却在上邽按兵不动。 上邽对面就是木门道,木门道与卤城、祁山堡相通。 所有人都认为蜀军的主力是王平,只有郭淮坚信真正的对手是姜维,不断不支援陈仓,还再度向祁山堡增兵。 然而姜维毕竟是姜维,既不攻打祁山堡,也不支援王平,六月下旬,八千蜀国虎步军忽然绕过祁山堡,翻过麴山,兵出牛头山,窜入陇西境内,兵临洮水,与夏侯霸隔河相对。 杨峥望着河对岸的蜀军,营垒森然、旌旗招展、游骑斥候往来如风。 初夏烈日当空,蜀军仍着重甲,一举一动都秩序井然。 观察了半晌,杨峥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宛如一头猛虎伏在洮水之上。 两岸青山、原野都沾染它的肃杀之气。 这等气象,连最精锐的武卫营都无法与之相比。 虎步军乃诸葛武侯亲自训练的一支精锐,属于重装步卒。 屡次北伐中都有它的身影。 曾以五千人在五丈原抵挡住了司马懿上万骑兵的猛攻,遂使司马懿结阵自守。 反观城中魏军,隐隐有畏惧之色。 骆谷之败带来的恶果深深影响着军心。 而姜维一系列的佯动,成功分散了魏军的兵力。 导致在陇西局部战场上,蜀军占有兵力优势。 夏侯霸只能固守临洮,不与蜀军交战。 但姜维虚晃一枪,留一千兵力防守,溯洮水而上,直接攻打狄道。 “狄道是陇西郡治所在,洮水两岸屯田万亩,村庄相连,乃陇西精华所在,不可不救。”夏侯霸似乎主意已定。 何晖劝道:“姜维用兵承袭孔明之狡诈,将军此去,恐中其伏兵。” 杨峥亦劝:“姜维兵不满万,狄道城高池厚,尚有两千人防守,青壮近万,姜维难以攻克,即便攻克了,我等守住临洮,蜀军无所归!合陇右诸军击之,姜维必破。” 以一个狄道城,换姜维和八千虎步军,这笔买卖不亏。 而且姜维未必能攻下狄道。 夏侯霸犹豫起来。 杨峥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若让蜀军进围狄道城,本身就是一种失败。 一个破败的陇西,同样可以让夏侯霸声名扫地。 所有道理,夏侯霸当然明白,但地位不同,考虑的东西的也不一样。 杨峥再劝,“郭淮屯兵上邽,本就有屏护陇西之意,狄道危急,其必然来救,我军当务之急是固守临洮,以不变应万变。” 出城至少输一半,守住临洮,则至少赢了一半。 其他将校也来劝诫。 很多人其实早被蜀军的声势吓破了胆,固守待援正合其心意。 夏侯霸脸上神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定下决心,“固守待援。” 杨峥则松了一口气,主动请缨道:“属下所部皆为骑兵,留在城中无益,不如出城,缀在蜀军之后,可行疲敌之计,亦可进一步窥探蜀军动向。” 夏侯霸深以为然,“兴云忠勇可嘉,此番若是退敌,本将必为你请功。” 杨峥心中一喜,但见到其他将校略带嫉妒愤恨的眼神,暗自警惕,这也是他选择出城的原因。 在临洮城中,总感觉有些不自在。 “属下何功之有?将军固守临洮,阻断姜维后路才是大功一件。” 夏侯霸欣然一笑,其他将校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杨峥带着四百武卫营出城。 蜀军皆是步卒,一千步军也不可能将临洮城堵死。 只有十几名斥候吊在身后。 杨峥没有第一时间追上蜀军的步伐,而是绕道向西,派出散骑探查蜀军的动向,以免落入埋伏之中。 洮水乃黄河的一条支流,仅次于渭水,滋养了陇西两岸。 青山绿水间遥见蜀军缓缓向北推进。 周围广布斥候,每过一地,必有一军扼守高处险要之地。 杨峥不敢靠得太近,虎步军中也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 但对方非常爱惜骑兵,轻易不会出动。 遇见村镇,蜀军毫不迟疑的抢夺粮食。 百姓哭嚎之声响彻四野。 蜀军则在背后喝骂,不过终究守着最后一丝底线,没有随意屠杀。 这个时代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 第六十六章 名将 上邽诸将仍在为救援陈仓和陇西争论不休。 “关中乃腹心,陇西乃手足,手足断犹可续,腹心若是有失,雍凉皆休!”郭淮长子郭统道。 “眼下关中正是兵力空虚之时,将军不可不备。”徐质亦拱手道。 其余庞会、胡奋、胡烈、郭循、李简等将校分列左右。 王平两万大军,号称五万,无当飞军在前,青壮在后,羌賨分列左右,鼓噪而进,呐喊震天,摆出一副鲸吞关右的架势。 周遭魏军望其旌牙而退,无人敢撄其锋。 郭淮望着悬挂的地图,一时有些入神。 自从军起,他便在西面与蜀人作战。 从定军山到陇右,从陇右到关中,与黄忠、张飞、诸葛亮、魏延等人物鏖战,屡败屡战,互有胜负。 多次料敌于先,被司马懿等朝中元老倚重,渐渐成为西面的中流砥柱。 原本以为蜀人北寇,目标的是陇西。 但如今的形势,虚虚实实,姜维王平一左一右,到底谁是主力? 蜀军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谁也拿不定主意。 不过直觉上,郭淮更偏向姜维。 王平看似来势汹汹,不过多少有些虚张声势。 两万人就想吞并关右,即便当年的诸葛孔明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秦岭对魏国是天堑,对蜀国何尝不是? 当年魏武以汉中比作“鸡肋”,原因正是在此。 蜀军擅长山地作战,无当飞军更是其中翘楚。 但深入关右平原,雍凉铁骑岂会惧他? 反而是姜维的虎步军,让郭淮深为忌惮。 五丈原之战,司马懿以万余精锐精兵冲击数千虎步军,居然被正面击退,无功而返。 “报——” 斥候飞奔而入,拜在郭淮面前,“禀将军,蜀阴平太守廖化提兵一万奔祁山堡而来。” “廖化?连他也来了吗?”郭淮神色一动。 蜀中元老级的将领就剩这么一位了。 几乎参加了蜀国所有大战。 明帝景初二年,也就是司马懿攻破辽东斩杀公孙渊那一年,廖化统兵攻魏国守善羌侯宕蕈驻守的营寨,郭淮派遣广魏太守王赟、南安太守游奕率兵救援,两军东西夹击,余留下廖化,廖化以弱势兵力奋击之,破游奕、射杀王赟,讨平羌寨。 这一战让郭淮记忆深刻。 祁山堡背后是天水、广魏、南安三郡,陈仓背后是关中,而陇西郡更是陇右的腹心所在。 难道蜀国真的准备全线进攻雍凉? 郭淮闭上眼睛,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堂中诸将屏气凝声,静待最后的裁决。 十几个呼吸之后,郭淮猛然睁开眼睛,威压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昔年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尚不能吞并雍凉,区区廖化、王平、姜维举一两万弱旅,能奈我何?” 即便刚才有人还有异议,现在也都为郭淮的气势心折。 “祁山堡、陈仓皆为虚兵,陇西才是蜀人兵锋所在!” 如同当年窥破诸葛武侯屯兵五丈原的用意一样,郭淮再次洞悉了蜀军的虚实。 这是一个久经沙场三十多年宿将的敏锐直觉。 蜀军打不下关中,更没有吞并关中的决心与雄心! 诸葛武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现在的蜀国非彼时的蜀国! “徐质领两千兵力屯渝麇,庞会领两千人入卤城,诸部皆大张旗鼓,以疑兵对疑兵,其余将校点齐军马,与吾共赴陇西,迎战姜维!” 临洮。 蜀军并没有急着北进,而是忽东忽西、时南时北,以掠粮为主。 沿途小城大多一哄而散。 杨峥跟在蜀军后面两天,感觉面前的似乎也是一支疑兵。 蜀军到底要做什么?现在不正是进攻狄道的好时机? 不过一想到敌军主将是姜维,杨峥不敢以常理揣测。 第四天,蜀军忽然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状态,开始在龙马山修建营垒,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 龙马山东北是襄武,正北首阳山连着乌鼠山,此山正是渭水之源。 占住此地,能对周边郡县形成极大威胁。 正如杨峥当初预料的一样,郭淮不可能对陇西视而不见,引八千雍凉精锐赶到龙马山之北。 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当世两大名将交手,杨峥充满了兴趣,率四百骑兵自龙马山西北角观望。 此时夏侯霸亦引三千军进龙马山背后的沨中,堵住蜀军的退路。 蜀军面临进退维谷的窘境。 就在杨峥以为蜀军会引兵先攻沨中的夏侯霸时,蜀军却忽然从龙马山上倾泻而下,突击北面的郭淮。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魏军同样如此。 虎步军披重甲,持连弩,箭如飞蝗遮天蔽日。 句扶、傅佥、霍弋、李韶四员骁将力战在前,姜维督镇在后, 蜀军居高临下,携雷霆万钧之势一拥而入,人皆死命而战,魏军气为之夺,不能挡,连破营垒三座。 骆谷惨败在前,魏军士气仍处于低谷。 被姜维迎头猛击,顿时大溃。 郭淮料中了一切,但没料到姜维如此大胆的放手一搏,完全不同于昔日蜀军之谨慎。 眼下风火漫天,人心离散,营垒已被拿下,魏军心胆已丧。 郭淮情知不能守,引兵且战且走。 姜维驱兵大进,紧咬不放。 幸亏夏侯霸不计前嫌引兵猛攻蜀军后阵,襄武守军出兵驰援,才让郭淮躲过了一劫,避入襄武城中。 但姜维旋即提兵,转身来战山腰上的夏侯霸。 漫山遍野俱是蜀军旌旗,战鼓声犹如雷震。 如果之前是一头蛰伏的猛虎,现在就是处于爆发状态的猛虎。 夏侯霸自知在山道上不是虎步军对手,引军退回沨中。 姜维已被激怒,三面猛攻。 魏军颤颤巍巍防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夏侯霸是杨峥的顶头上司,没有他照拂,杨峥在陇西也站不住脚。 只能引骑兵不间断的袭扰,绞杀外围蜀军,分摊夏侯霸的压力。 但虎步军中亦有骑兵,这一次没有留手,倾巢而出,追杀杨峥的四百骑。 蜀骑能在马上射出弩箭,幸亏这么多日在观摩,杨峥早有预料,见蜀骑发动,便引军远遁。 借助地形,数次躲过蜀骑的追杀。 不过想再支援夏侯霸,已经不可能了。 杨峥只能寄希望于郭淮能重整旗鼓。 第六十七章 无援 三千魏军对八千蜀军。 看起来差距不大。 历史上不乏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但以少胜多需要要看具体的环境,综合各种明暗实力对比,双方统帅的能力,历史上更多的是以多胜少、以强凌弱。 夏侯霸固然有骁勇之名,但遇上智勇双全的姜维,只能压住一头。 杨峥几次冲击蜀军,企图打开缺口救援夏侯霸,但都被蜀军及时拦阻。 反而让杨峥折损了二十多名兄弟,百多人负伤。 望着壁垒森严的蜀军,以及追杀而来的骑兵,杨峥知道只凭手上现在的力量,终究无法救援夏侯霸。 附近能救夏侯霸的只有郭淮。 蜀军三路出击,在陈仓、祁山堡牵制了不少魏军兵力。 导致陇西这个局部战场兵力空虚。 寻常时候,杨峥最怕见的人就是郭淮。 但现在不得不去求他了。 夏侯霸危在旦夕,也不知能抵挡多久。 虽然历史上夏侯霸能活着跑路,但自己的到来,说不定有什么蝴蝶效应。 夏侯霸若是提前玩完,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这是现实上的考虑。 另一层考虑是跟夏侯霸的感情。 军人自古最重义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眼睁睁看着夏侯霸被姜维吞并而无动于衷,杨峥实在做不到。 想来想去,只能去找郭淮。 此战若没夏侯霸在后面牵制,郭淮能不能安然回到襄武都是两说。 于公于私,郭淮都不会拒绝。 军情疾如火,关山度若飞。 杨峥火急火燎星夜策马赶到襄武。 龙马山之战看似激烈,但真正死在蜀军刀下的并没有多少。 大多数被一阵乱箭射退。 城中负伤的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轻伤。 重伤的人在虎步军的追杀下也逃不回襄武。 很多雍凉军都认识杨峥,自然没少受刁难,为了夏侯霸,杨峥只能忍了。 “夏侯将军被困在沨中,求前将军速发援军!”中军大堂中,杨峥垂下了头颅。 等了半天,却无人回答。 杨峥心中一沉,说话的语气不由得有些急切,“求郭刺史援救我家将军。” “放肆!”左下一将大声呵斥,“救与不救,郭刺史自有明断,何须你这无名小卒多嘴?来人拉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外间即刻便有两卫士入内来提杨峥。 杨峥的心直接沉入谷底。 早就知道此行不会顺利,没想到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重打五十军棍,就算自己侥幸不死,还能再战否? 杨峥悔不当初,还不如挥军猛攻虎步军,至少能光明磊落的马革裹尸。 郭淮也算是一代名将,心性竟然如此阴暗? 就在杨峥要被卫士提走的时候,右下一人咳嗽两声,“且慢。” 胡奋出列对郭淮拱手道:“将军请听末将一言。” 安定胡氏的面子,郭淮还是给的,微微颔首示意。 “夏侯将军乃国家功勋之后,若被蜀人所趁,有伤国家颜面,对我军士气打击更大,姜维击破沨中,贼势大涨,若转攻狄道,陇西何以抵挡?”胡奋绕过了杨峥,直陈此战之利弊。 郭淮沉吟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缓缓道:“不错,夏侯将军不可不救。” 杨峥心中燃起了希望。 “但不是现在,我军被蜀贼重创,士气低靡,此时出击,于军不利!” 杨峥心中希望转眼被掐灭,正想再劝,忽然瞥见胡奋眼角的余光,警告之意甚浓。 杨峥只得住嘴。 胡奋继续道:“将军所言甚是。” 堂中再无人言语。 两个卫士站在杨峥背后,等待最后的裁决。 郭淮站起身,来来回回踱了两步,“李简听令!” 左首一将抱拳而出,“末将在。” “你领五百军大张旗鼓进钟提。” “诺!” “胡奋听令!你引两千军进驻临洮,守住城池,不必与蜀军交战!” “诺!” 五百加两千? 这些兵力显然无法救援夏侯霸。 一军出钟提,一军屯临洮,这是要堵死蜀军的意思。 但夏侯霸若是被蜀军击破,如此少的兵力,真的能堵住姜维吗? 杨峥不禁为夏侯霸感到不值,若当时他不出兵攻蜀军之后,姜维未必会回军咬死他。 他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但别人却未必有这么大度。 今日之事,与当年司马懿借刀杀张郃如出一辙。 而郭淮在司马懿手下多年,难免耳濡目染…… “至于你!”郭淮威严的眼神盯着杨峥。 杨峥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来临了。 堂中众将也在望着郭淮。 杨峥灵机一动,指望别人救自己的命,还不如自己主动一些,于是大声道:“郭将军救援沨中,属下甘受军法!” 此乃以退为进之策。 以郭淮的性格,强词夺理下去,只会激怒他。 反而适当服软,有一线生机。 自己不顾危险,为夏侯霸请求援兵,郭淮这个时候弄死自己,当着雍凉诸将校的面,难免会留下话柄。 郭淮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似在犹豫,似在欣赏。 “将军,此人颇有几分忠勇。”右列一将忍不住站出道。 雍凉之士,自古豪爽。 杨峥眼角余光斜视此人,西北人特有的粗犷面容,眼神闭合间隐有厉芒。 郭淮沉声道:“既然郭孝先求情,就饶他去吧。” 郭孝先? 杨峥回想着这个名字,难道是凉州郭遁? 此人素有功绩德行,名著于西州,夷汉皆尊之。 “多谢将军。”杨峥松了口气,对郭淮拱手,又对郭遁拱拱手。 郭遁略一颔首。 杨峥对援兵已经不抱希望了。 走出中军大堂,到僻静之处,背后传来胡奋的声音,“兴云留步。” 杨峥对胡奋自然是无比感激。 “多谢胡将军。” 胡奋道:“郭将军不会坐视陇西被蜀人攻陷。” 这话的后半句是,也不会轻易出兵救援夏侯霸。 杨峥心中了然,没有夏侯霸的陇西,也不会有杨峥的容身之地。 “多谢将军提醒。” 胡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正巧一青年将领赶来,“军情紧急,兄长何以在此迁延?” 此人长相与胡奋六七分相像,应该就是胡奋之弟胡烈了,只不过神情更为倨傲。 杨峥冲他拱拱手,却不料他把脸转到一边,像是没看见杨峥一般。 杨峥心中难免苦笑。 胡家在西北首屈一指的大豪族,看不上自己也正常。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 胡奋真心关怀杨峥,没注意二人之间的微小不合,对杨峥拱手道:“兴云保重。” “胡将军也保重。” 看着两兄弟走远,杨峥一个人走在襄武城中,心中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前路实在艰难,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就算夏侯霸不倒,侥幸活下来,经此重创,实力大减,还能在陇西站稳脚跟吗? 正郁闷的时候,忽见前方喝骂连连,似乎在群殴。 杨峥现在也没心情看热闹。 正想绕路,忽见周围羌、賨、氐人滚滚而来,互相殴斗,乱做一团,也不知在打什么。 羌人人多势众,性情凶猛,又极为团结,即便被打趴下了,咬牙站起,继续殴斗,羌人很快就占了上风,对賨、氐形成碾压之势。 羌人? 杨峥心中一动。 陇西能救夏侯霸的,除了郭淮,其实还有羌人! 第六十八章 羌部 整个陇右原本就是羌狄的聚居地。 诗经、商颂有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一千多年前凤鸣岐山,周军中就有不少羌氐附庸军。 五百年前,秦灭义渠国,置陇西、北地二郡。 后又从陇西分天水、南安、广魏等郡。 羌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服从中原王朝的统治。 来到陇西之后,杨峥甚至觉得羌人其实就是汉人的一个分支,只不过散落在黄河西南,才渐渐形成地域隔离。 现在赶回枹罕去找河西的姜伐野肯定不行,太远了。 杨峥只能望向临洮对面的岷山。 那里也是羌人的一大聚居地。 大汉曾设南部都尉管辖临洮附近的羌众。 杨峥分出二十骑兵,让他们把受伤的兄弟带回枹罕,自己则领三百余骑南下。 途径沨中外围,见蜀人早已围的水泄不通。 沨中是一出高谷,背依龙马山,山上清泉流下,有沨沨之声,故名沨中。 有山有水有林有石,自然易守难攻,是龙马山附近绝佳的屯兵之地。 夏侯霸龟缩不出,守上十天半月应该不难。 似乎蜀军并不着急进攻。 杨峥一直很迷惑,按照常理,蜀军在击退了郭淮之后,应该长驱直入,要么攻打狄道,要么围困襄武。 但蜀军一直在洮水附近游弋,好像并不急着进攻。 杨峥总感觉他们在等什么。 三天两夜,杨峥累的都快在马上睡着。 战马也疲乏不堪,沿途累死百十匹,但此时不是爱惜战马的时候,进入侯和,杨峥直接以夏侯霸的名义征调六百匹马。 侯和令游盈推三阻四,此时的杨峥还管得了这些? 夏侯霸若是倒了,自己也站不住脚。 救夏侯霸,就是救自己! 杨峥当场就霸王硬上弓,提着游盈强行换了六百匹马。 又补充了水和干粮,才放过游盈,再度上路。 岷山山脉自川西延伸到陇南。 其中聚居着不知多少羌氐部落。 本来还在想如何寻找羌人的聚居地,沿途却遇到几十支羌人青壮向山中前行。 见到杨峥的魏军装扮都异常警惕。 无论问什么,他们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 杨峥心中一动,令士卒将盔甲内穿,学着羌人的风俗,外衣上擦些红泥,头上插几根稚羽鸟毛,额头摸上些黄泥,怎么狂野怎么来。 羌人涵指非常广泛,东汉几乎称黄河以西为胡,黄河以南为羌。 其中不知有多少部族都被认为是羌人。 即便羌人内部,也因居住地不同,风俗习惯也大不相同。 因此杨峥等人的打扮虽然不伦不类,倒也没有露馅。 “站住,你们是哪一部的?”杨峥拦住一支百人规模的羌众。 骑马的有,骑牛的也有,驴子骡子更不少,杨峥还看到其中几人骑的似乎是猪,个头很大,嘴边还有未完全退化的獠牙。 不过装备就有些辣眼睛。 歪歪扭扭的棍子上绑着块儿铁,就算是长矛。 有的连铁都没有,只有磨锋利了的骨头。 感觉就像一群野人去春游。 当年他们就是拿着这些玩意儿,跟大汉断断续续打了上百年。 对方一见杨峥麾下部众的装备,顿时就怂了三分,“我们是邓至部的!” 杨峥生怕他们不会汉言,不过在陇西附近的羌人,早已汉化了。 有些部族甚至忘记了原本的语言。 邓至羌生活宕昌一带,这个时代还只是一个小部族。 宕昌离此地至少两百里,他们怎么会跑这么远? 若是直接问,肯定会引起对方的警觉,不过汉语博大精深,杨峥换了个问法,“邓至是小部,凭什么来这里?” 对方一听直接从牛上跳了下来,怒气冲冲道:“我们邓至也是白石神的子民,受山神、水神、火神的庇护,凭什么不能来参加会盟?” 羌部崇拜极多,天、地、山、树、火都是他们的神灵。 “会盟?”杨峥心中一动。 眼下魏蜀交兵,羌人会盟? “你们是哪一部的,留下名来!”那羌人壮汉提着骨矛就上来了。 一副要玩命的架势。 杨峥在马上拱拱手,“多有得罪,我们是伐野部的。” 绝大多数羌人性情耿直,吃软不吃硬,杨峥主动和解,对方也就没有再咄咄逼人。 “河西边的伐野部?难怪你们不知道我们邓至部。” “既然都是白石神的子民,我们就是兄弟。” “哈哈,兄弟、兄弟!” 那百来名羌人同时举起了五花八门的“兵器”,胯下各种坐骑也乱哄哄的叫了起来。 几句话下来,这股邓至羌就对杨峥掏心掏肺,竹筒倒豆子一般该说的都说了。 原来是迷当羌王欲集合各大羌部,举兵叛魏! 杨峥忽然明白了蜀军在等什么。 羌人若是乱起,河西的胡人、鲜卑说不得也会掺和进来。 到时候有可能重现东汉的大羌乱。 然后蜀军可坐收渔翁之利,攻伐陇右河西,染指关中。 或许这才是姜维的杀手锏! 诸葛武侯十余万的兵力都不能拿下陇右关中,姜维、王平、廖化三四万人,凭什么北伐? 原来真正的目的在于此。 所有人都以为威胁是王平或者姜维,但现在看来,真正的威胁是羌人。 杨峥不禁为蜀人的大手笔感到佩服。 蜀国人物,蒋琬费祎更侧重于内政,能行此谋者,也就只有精通羌务的姜维。 天水麒麟儿,果然非同凡响。 事实上,此策的可行性非常高。 任何时代任何族群都不乏野心勃勃之辈。 而河西的情势比陇西更加复杂和混乱,秃发鲜卑、匈奴、羌胡互相杂居,各自保持一定的自主性,手上有刀子也有地盘,望着日渐空虚的河西城池,他们真的会无动于衷吗? 历史早已给出了答案。 如今曹魏刚刚经历骆谷惨败,雍凉士卒十损其七,正是兵力、士气最低谷之时。 羌氐部族同样为伐蜀大战做出重大牺牲,他们能没有怨言? 杨峥看了一眼身边的三百多将士,几日的劳累并没有消磨他们的斗志。 夕阳渐渐沉入山川之间,天地间一片金红。 能与姜维、郭淮、邓艾同处一个时代,掰掰手腕,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六十九章 神谷 在山中露宿了一夜。 邓至羌非常够意思,又是打猎又是取水的,还分出自己的干粮给杨峥。 杨峥送了他们二十匹疲马,这让他们更加感恩戴德。 为三百余将士守夜。 翌日天亮,再度起行。 越往山里面走,遇到的羌人越多。 迷当羌王的号召力颇大,似乎整个陇右的羌部都来了。 男女老少几万人浩浩荡荡。 山中处处燃起了篝火,祭祀羌人的各种神灵。 有邓至羌在身边,免了杨峥多费口舌,互相吹捧一番,杨峥身后也聚集了千余人。 整整走了一整天,才到达羌人嘴中的白石神谷。 附近山灵水秀,奇峰巍峨间白雾缭绕,一条白溪自山雾中蜿蜒而下,偶尔几声啾啾鸟鸣,更增山谷空灵的神韵,难怪羌人会以此神谷为名,的确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山谷正中的草地上有一块巨大白石,这大概是白石神谷名字的原因。 有地位的羌部酋首都在白石之下静坐。 而白石之上,一人扶着藤杖,穿着五彩斑斓的绸衣肃穆而立。 五十几许的年纪,面色黧黑,身材颀长。 山风袭来,绸衣随风而动,倒有几分羽化而登仙的飘然感。 不出意外,他就是迷当羌王。 杨峥略扫了几眼,居然发现姜伐野等几个交好的河西羌部首领。 不过他们的地位显然不高,没资格坐在白石之下。 黄昏之后,暮色四合。 谷中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羌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动作狂野而虔诚。 杨峥暗中摸到姜伐野身边。 姜伐野一见杨峥,吓了一跳,“兴云怎会在此?” 其他几个首领也围了过来。 这个说不该来,那个说赶紧回去。 杨峥心头苦笑,本想来搬救兵,没想到掉进更大的漩涡之中。 “诸位真的要跟随羌王起兵吗?”时间紧迫,杨峥没有绕圈子。 诸人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么直接。 姜伐野眉头紧皱,“兴云从何得知?” 杨峥更加直接,“大魏虽有骆谷之败,但陇右河西诸军数万,皆勇武善战之士,名将勇将频出,各羌部一盘散沙,编制不全,装备没有,粮草不足,岂能成事?” 这番话完全是站在羌人的立场上说的。 郭淮打蜀人或许勉勉强强,但对付羌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 南安还有不世出的名将邓艾…… 安定有胡氏。 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魏军的对手? 反正杨峥只知道一条,曹魏再稀烂,打周边异族还是没问题的。 从去年开始,毌丘俭领万余精锐魏军汇合玄菟太守王颀、乐浪太守刘茂、带方太守弓遵,一路平推,野战以少胜多大破高句丽,束马悬车,攻陷都城丸都,焚毁宫殿,屠其遗老,将岭东的濊貊、东南辰韩全部归入华夏版图。 经营数百年的高句丽轰然倒塌。 高句丽东川王领数千残部仓皇逃到沃沮,才躲过一劫。 毌丘俭效仿窦宪勒石记功。 辽东、漠北鲜卑诸部瑟瑟发抖。 别看现在陇右一副兵力空虚的样子,实则自诸葛武侯离世之后,明帝认为蜀国不足为惧,曹魏的重心向东北和东南转移。 几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杨峥的话并不是恐吓他们。 “那该如何是好?”几个首领惶恐不安。 “如今形势有些骑虎难下。” 杨峥道:“不,我在路上已经询问过其他部族,很多人并不愿意叛乱,迷当一意孤行,必是受了蛊惑。” “俄何烧戈。”姜伐野苦笑道,“此人一向有野心,与伐同、蛾遮塞同流合污。” “原来是他?”杨峥怎会忘记此人? 刚来陇西,就碰到他在闹事。 前次羌人动乱,夏侯霸怀疑是俄何烧戈在暗中挑动,以报段家坞堡前被鞭笞之辱。 杨峥正色道:“诸位,某想再问一句,你们是否要随迷当叛乱?” 几人面面相觑,姜伐野道:“我等本来就是被蛊惑而来,并不知其中内情,今日既然被兴云点拨,自然不会附逆。” “我等不会叛乱!”其他几人同声道。 “好,今日之事,我会详细上报朝廷,若能平叛,诸位都有功劳。”杨峥扯起虎皮大衣。 有了这些人相助,底气就更足了。 几人眼中全都升起感激之色。 “兴云将何为?”姜伐野眼中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杨峥看着谷中的羌众,大多数羌部未必有胆量叛乱。 当年夏侯渊虎步关右,诸夷无不俯首。 曹魏历经四代,尽管现在曹家虚弱了,但赫赫武功依在,足以震慑四夷人心。 “你们尽量联系亲善部落,不要让他们被蛊惑,我自有主张。”杨峥一脸的胸有成竹。 诸人见杨峥的神色,也就放心的去了。 只有姜伐野留在最后提醒道:“俄何烧戈素来狡诈,兴云一定当心。” 杨峥点点头。 一整晚,羌人都蹦蹦跳跳,只是祭神,不做其他。 杨峥搜寻俄何烧戈的踪迹,但这厮身边总有十几个羌人壮汉,想暗中下手,根本不可能。 别看在姜伐野等人面前装作胸有成竹,实则心中并无主意。 寻思着干脆孤注一掷刺杀羌王迷当? 但似乎曹魏并没有让他这么卖命的理由。 而且杨峥也不是这种大义凛然的义士。 这个时候刺杀迷当,只会彻底激怒羌人,陇西的大动乱也就不远了。 怎么办? 想到夏侯霸还被围困在沨中,杨峥心中有些火急火燎的。 天亮之后,羌人依旧没有安歇的征兆。 迷当站在白石上,以羌语咿咿呀呀的向苍天祷言。 姜伐野暗中找到杨峥,“我们联络了很多部族,很多人不愿起兵叛乱,但也不愿反对迷当。” 这是人之常情,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而人性永远是随波逐流。 山谷中忽然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吼声。 漫山遍野的草木,似乎都随着吼声颤动起来,无数飞鸟从林中惊起,窜向天空。 看样子是迷当借神明的名义,在鼓动羌人。 杨峥心中一急,若是让迷当继续这么装神弄鬼下去,不反的人也会随大流一起反。 “伐野兄,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事到临头,杨峥也不退缩。 前世军人的血性在胸中燃烧。 而军人,本就置生死于度外,勇猛精进。 姜伐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神情犹豫起来。 这也是人性。 他的背后也有人在依靠着他。 生存,对每个人每个族群来说都不容易。 杨峥没有多说什么,等待他的最后回答。 姜伐野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四五个弹指后,他的眼神坚定起来,“兴云乃汉家英雄,与你一起做大事,虽死无恨!” 第七十章 出手 姜伐野的年纪当杨峥的爹也是足够了,却从未在杨峥面前拿大,一直以平辈论交。 杨峥仰天大笑,“有伐野兄相助,今日必成!” 转身向身后三百骑下令,“换回盔甲!” 老卒们一把扯掉外衣,露出魏军黑色制式盔甲,戴起头盔,拔出环首刀。 目中杀气腾腾,彪悍之气拔地而起。 周围羌人尽露讶然之色。 “兴云将欲何为?”姜伐野不解。 杨峥心中早已燃起烈焰,“欲建非常之功,当行非常之事!” 羌王名头虽大,但并没有中原皇帝的统治力,若非借助神灵,也不会聚集这么多的羌人。 杨峥绝不相信所有羌人都愿意跟着迷当叛乱。 既然有人借神灵蛊惑人心,杨峥就要当头一棒,打醒被蛊惑的人。 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身后老卒也效仿之。 空灵的山谷中,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传出很远。 杨峥拍动马腹,凉州大马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山坡冲向山谷。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这个清晨,踏碎山谷的宁静,踏碎野心者的美梦。 三百余骑,宛如三百条游龙,还有三百多匹空马随之奔跑。 环首刀泛着朝阳的晨光熠熠生辉。 宛如神兵天降。 男儿身在乱世,岂能不奋发之? 姜伐野亦引百余骑跟在身后。 “什么人?” “大胆!” 各种羌汉吼声同时响起。 但杨峥已如一道利箭,冲向白石,“奉夏侯将军之令,特来拜会迷当羌王!” “奉夏侯将军之令,特来拜会迷当羌王!”三百余骑亦随之呼喊,声震空野。 回声一遍遍传荡,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羌人的呵斥声立刻弱了三分。 当年虎步关右的夏侯渊,也是夏侯将军。 渭南破马超之后,夏侯渊挥戈猛进,剿灭韩遂余部,讨平羌氐,陇右诸夷无不慑于虎威之下。 前辈英雄俱往矣,论豪杰还看今朝。 近千名披甲羌卒挡在白石之前,长矛挺立,乱箭如雨,毫不犹豫射向杨峥。 杨峥一马当先,劈下三四支箭,身上中了十几箭,嵌在甲胄上。 战马身上也中了几箭,不过幸好是骨箭,没有射中要害,也没有射穿皮甲。 羌卒见弓箭不济事,挺起长矛,向前攒刺。 骑兵们猛抽身侧空马,撞入矛丛当中。 咔嚓、咔嚓…… 羌人歪歪扭扭的长矛立时崩断。 马群冲开一个偌大的缺口。 杨峥趁势杀入缺口中,宛如披荆斩棘一般。 骑兵随后既至,羌人步阵顿时崩溃。 白石已在眼前,迷当也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杨峥都能看见迷当脸上的惊讶神色。 而在此时,羌人中一声大喝:“退下!” 乱糟糟的羌人扔下长矛抱头鼠窜。 还未高兴片刻,盔甲铿锵声忽地大起,暗红色的甲士如潮水一般涌来,在白石之前堆出一道盾墙。 杨峥心中一沉,这种盔甲他太熟悉了,这不是蜀军吗? 不过他们阵列松散无序,漏洞百出。 真正的蜀军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杨峥瞬间明白过来,是穿着蜀军制式铁甲的羌人。 果不其然,羌人之所以敢叛乱,是因为背后有蜀人支援。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盾墙之后,阴恻恻的笑着,“杨峥,别来无恙!” “俄何烧戈!”杨峥亦冷笑,胯下战马不但不减速,反而加速撞向盾阵。 “枹罕杨峥在此!” 杨峥连吼了三声,山谷中瞬间安静,接着三百骑兵跟着怒吼,姜伐野骑兵也跟怒吼,身后羌部也跟着吼了起来。 “枹罕杨峥!” “他就是枹罕杨峥?” 羌人的敌意消散了许多。 这半年来,杨峥悉心交结各路羌人,枹罕城对他们一视同仁,杨峥的名字早就在羌人中流传。 正如杨峥所料一样,很多人并不想叛乱,只不过是被裹挟,不得不随波逐流。 既然如此,杨峥干脆当头一棒敲山震虎! 战马借着居高临下的冲势一跃而起,撞入甲士群中。 立时踩倒五六人。 一员羌将提着斧头,狞笑着冲杨峥撞来。 杨峥甩手掷出环首刀,羌将错不及防,正中面门,“不想死的滚开!” 缓缓拔出腰间华铤剑。 长剑在朝阳中的晨光中宛如一道白焰。 剑上的缺口越来越多,寻常时候,杨峥一直舍不得用,但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 如果是正规蜀军,杨峥如此行径,早就死透了。 但羌人不是蜀军。 虽然穿着同样的盔甲,拿着同样的武器,但气势是装不出来的。 蜀军素来顽强勇烈,诸葛武侯治军极严,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 蜀军上下无不用命。 而羌人根本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 每支强军都有内在的军魂。 杨峥手下骑兵虽少,但却是从无数艰难中走出来的,同生共死,心意相通。 岂是面前乌合之众可比? 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 这些羌人真的是一条心吗? “杀!”杨峥暴喝一声,用尽平生力气,宛如一道惊雷炸在山谷之中、白石之前。 羌人果然面有惧色。 几个羌人壮汉不知轻重,还要上前来扑杀杨峥。 华铤剑挽起数道飞虹,盔甲、盾牌、环首刀、血肉,全都一分为二。 鲜血瞬间染红了全身。 脸上也挂着殷红的血肉。 杨峥勃然大怒:“鼠辈何不惜命哉!” 他本想少造些杀孽,但总有些贱骨头往剑锋上撞。 羌卒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再上前。 俄何烧戈站在百步之外气急败坏,“拦住他、拦住他!” 又是羌语,又是汉言。 两员羌将一左一右冲来。 还未近前,一人脖颈正中一箭,另一人转身就跑。 杨峥回望,却是姜伐野。 身后一众羌骑尽皆欢呼。 杨峥举起华铤剑,目光冷冷扫过羌人。 但凡被目光触及之人无不后退,有人甚至瘫坐在地。 连白石上的羌王迷当也身形摇晃。 三百骑兵与姜伐野一起涌入阵中,护在杨峥左右。 杨峥下马,走上白石拱手道:“枹罕杨峥,见过羌王!” 这一声羌王,可谓是给足了迷当面子。 羌人部落无数,但凡有些影响力的都自称羌王。 也因为此,羌王对羌人的约束力不大,在普通羌人心中也没有那么神圣。 更像一个盟主。 第七十一章 祸害 外围羌众并没有如想象当中的激动。 与杨峥相熟的河西羌部首领不断在安抚其他部族。 “杨峥,我听过你的名字。”迷当穿着五彩绸衣,弄得像一只花蛾子一样,“你很有胆量。” 经历过骆谷的九死一生,杨峥并不觉得眼下有多危险。 最多挟持了迷当,安然退走。 从他发动,冲到迷当面前,这场赌局就赢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不过是谈。 而掌握刀子的人,无疑掌握谈判的主动权。 “大魏待你们不薄,何以聚众谋反!”杨峥一如之前般直截了当。 陇西是魏国的土地,居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是魏国子民。 朝廷对周边异族,一改东汉之昏聩,近四十年来,启用钟繇、牵招、田豫、张既、杜畿、梁习等等能臣经略边地,或剿或抚,鲜卑、匈奴、羌、氐无不服服帖帖。 曹魏之兴,盖出于魏武之招贤令。 不论品行,不论出身,量才施用。 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 面对杨峥的逼问,迷当眼神有些躲闪。 俄何烧戈在白石下怒声道:“何谓不薄?骆谷一败,我族丁男牛马死伤无数,去岁饥荒,粮食欠收,朝廷可有赈抚?” “对,朝廷怎么对我们的?” 很多羌人也跟着起哄。 杨峥恨不得当场格杀这厮,刚才大战时,他躲在后面,现在不打了,他又跑出来。 不过心中虽是这么想,但却不能动手。 漫山遍野的羌人都在看着。 而且俄何烧戈所言,未尝不是事实。 骆谷之败如此惨烈,朝廷却没有只言片语。 曹爽回到洛阳之后,仿佛忘了此事。 “骆谷战败,难道只有你们损失惨重?汉民死伤多少?氐人死伤多少?賨人死伤多少?朝廷艰难,一时顾应不及,尔等便要作乱,难道真当大魏的刀剑不能斩尔等之头?”杨峥厉声喝问。 “朝廷的刀剑真的锋利,也不会被八千蜀军挡在龙马山!”俄何烧戈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着。 杨峥冷笑道:“战场一时失利能说明什么?诸葛孔明举兵十余万六出祁山,尚且不能建功,尔等区区乌合之众,难道还想与大魏对抗?” 抬出诸葛武侯,羌人们果然神色退缩起来。 三国之中,最得夷狄人心的还是蜀国。 武侯七擒七纵,俘孟获而不杀,远近咸服之。 而魏国为对付日渐强大的鲜卑,遣刺客刺杀轲比能。 两边对比,高下立判。 武侯故去了十二年,对这个时代的影响仍在,并且会一直在。 他都不能攻下陇西,羌人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行? 现在不是探讨羌人应不应该叛乱,而是他们有没有叛乱的实力。 俄何烧戈瞠目结舌起来。 杨峥趁热打铁,“朝廷早知尔等心有怨言,只是不愿屠戮,所以才会派我来此劝告诸位,莫要一错再错,万劫不复!” 迷当全身一颤,以他的年纪,应该会清楚的记得二十多年前,夏侯渊如何荡平关右。 “莫要听他胡言乱语,曹魏早已不是当年的曹魏,虚有其表罢了!”俄何烧戈还在挣扎。 “难道蜀国还是当年的蜀国吗?大魏刚刚扫平辽东,以区区两万之众大破高句丽,横扫濊貊,攻灭辰韩,尔等难道还不引以为戒吗?”杨峥以剑拄地,仿佛整个魏国的威势都加持在他身上。 山谷中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没有人敢再与杨峥对视。 “我等绝无背叛大魏之心,只不过一时受蜀人蛊惑,请杨都尉明察。”姜伐野恰到好处的站出来高声道。 “对、对,我等来此只为祭神,绝无作乱之意。”其他几个相熟的河西羌部首领也附和道。 一时间,羌人纷纷转变了态度,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要来干什么。 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能活下去,没人会提着脑袋去玩命。 陇西河流纵横,良田遍地,羌人并非活不下去。 形势已经完全倒向杨峥。 连同迷当在内,再无人敢提出质疑。 “今日之事,只诛首恶俄何烧戈,余者不问。”杨峥目光扫向俄何烧戈。 俄何烧戈全身一颤。 这厮几次搞事,肯定跟蜀人一条裤子。 今日不除之,明日还会继续搞事。 “杨都尉,俄何烧戈乃我族祭祀,与天神相通,今日不过是受了蒙蔽,绝非有心冒犯大魏,还请都尉饶恕。”迷当此时站出来说话了,看似唯唯诺诺,但眼神颇为坚决。 他一开口,立即就引来了不少羌人的附和。 而此时的俄何烧戈一脸无辜,仿佛一只纯洁的老白羊。 杀了他,肯定会引起羌人的不满,再想借兵就难了。 杨峥此来,本就是虚张声势。 不过不杀他,心中愤恨着实难消。 这厮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迟早还会再出幺蛾子。 姜伐野与羌人首领频繁目视杨峥。 杨峥心中一叹,暗想当时怎么不一鼓作气,把这厮砍杀在战场上。 既然杀不了他,杨峥也就不纠结此时此事,顺水人情有时候不得不做,“既然羌王求情,今日免你一死,你好自为之!” 俄何烧戈连连拱手。 好自为之肯定不可能的,羌人若真的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自己的军功去哪里取? 不过那是以后,眼下杨峥的主要目的是平叛、借兵。 羌人人情大悦。 杨峥趁机提出借兵要求。 迷当笑而不语。 但山谷中早有六七个部落站出来,“愿随都尉击讨蜀贼!” 姜伐野等一众河西羌部也站了出来。 山谷中立即聚集两三千人。 其中不少还骑着马。 杨峥目光转向迷当,希望他能说句话,但迷当却视而不见。 杨峥心头微怒,忽然感觉这人表面一副长者的温和模样,实则也是个难缠之人。 今日若不是骑兵突进,先把他留在手里,还不知道事情会走向何地。 “羌王既然是我大魏子民,如今蜀贼入寇,难道羌王视而不见吗?”杨峥恶向胆边生,自己刚刚给了他面子,现在他不给自己面子,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心中忽然有种直觉,俄何烧戈是个祸害,这位羌王也是一样。 迷当眯着眼盯着杨峥。 白石下的羌酋也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一句话。 杨峥提起华铤剑,神色转冷,不知不觉间杀气升腾。 若不是急着赶回去救夏侯霸,今日岂能这么善罢甘休? 第七十二章 借兵 面子是互相给的。 迷当既然不愿给面子,杨峥少不得请他到前线去作客。 “羌王莫非还有什么疑虑?”杨峥小声道。 白石上只有杨峥与迷当两人,压低声音,石下的人听不到。 “杨都尉口口声声大魏,但本王以为,魏国并不知晓今日的会盟。”迷当眼皮睁开,露出阵阵精光。 杨峥心中一震,之所以能成事,并非自己有多骁勇,而是扯着魏国的虎皮大衣,出手果决,绝大多数羌人被唬住了。 “知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你们还有机会不成?” 跟聪明人说话,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迷当仰望苍穹,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清风徐来。 他的目光也因此变得深邃起来。 杨峥则紧握华铤剑,一旦此人稍有妄动,立刻上去拿人。 “你不是姜维的对手。”迷当幽幽蹦出一句话。 这不是废话吗? 姜维什么段位? “此事就不劳羌王操心了。” “不过杨都尉未来可期。”一瞬间,迷当恢复成长者模样,在白石上张开双手,仿佛一只要扑棱翅膀的幺蛾子。 杨峥还来不及品味他话中的深意,迷当就高声道:“此人被天神眷顾,是我们羌人的朋友,如当年的神威天将军,你们可以信任他。” 此言一出,漫山遍野的羌人顿时欢呼起来。 神威天将军即为马超,勇猛过人,曾在渭南大战中杀的魏武割须弃袍。 但在杨峥看来,迷当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三国里面的著名孝子除了吕布,排在第二的就是马超…… 而且他的结局并不太好,甚至是凄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郁郁而终…… 杨峥忽然感觉迷当表面是在抬举,暗地里则是诅咒! 以马超比喻自己,岂不是说自己注定下场凄惨? 不,除了诅咒自己,何尝不是暗示自己的野心? 马超为了权力,连自己的父亲兄弟性命都不顾,还火并伯父韩遂…… 两人目光对视,迷当一张脸古井不波,目光平和。 杨峥对他的忌惮远远大于俄何烧戈。 俄何烧戈狡诈爱搞事,却不难对付,长着一张不讨喜的丑脸,天生就让人防备。 而迷当一看就是心思深沉之辈。 “愿随将军攻打蜀贼!” 又有几个羌酋站了出来。 场中的兵力增加到五六千人左右。 差不多够用了。 杨峥的一大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迷当没有说错,现在的自己不是姜维的对手。 就算把山谷中的羌人都集合起来,正面作战,也未必打得过姜维的八千虎步军。 但此战并非要分个你死我活。 只要驱走蜀军,救出夏侯霸,对杨峥而言就是胜利。 “多谢羌王深明大义。”杨峥拱了拱手。 迷当微笑道:“祝杨都尉旗开得胜。” 总觉得迷当有些不怀好意,既然目标已经达成,杨峥也不想浪费时间,从白石上跳下,走到羌卒中间。 羌人没那么多心思,看杨峥的眼神也充满了敬畏。 杨峥挑选了一千多骑先行一步,剩下的三千多步卒交给姜伐野。 羌人骑兵装备粗劣,连单马镫都没有,在马背上铺一张皮毛就算是马鞍。 武器装备更是五花八门。 也不知迷当怎么想的,这样的装备怎么可能造反成功? 生产力决定了战争水平。 如今的曹魏宛如一个壮年,而羌人还是婴孩。 魏国固然有很多问题,但绝不是现在的羌人有资格挑战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 杨峥一不做二不休,把俄何烧戈部下的蜀军装备都扒了。 羌人全都敢怒不敢言。 俄何烧戈一脸肉痛加便秘状,上前阻拦。 羌人搞来这些装备不容易。 也不知私下跟蜀人达成何种交易。 杨峥阴恻恻的笑道:“尔等暗藏蜀人军械,莫不是想日后再图谋反?” 俄何烧戈一愣,干笑两声,“杨都尉说笑了。”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 五百套铁甲,一千多百套皮甲,长矛盾牌环首刀若干。 让麾下羌众勉强有了个样子。 杨峥觉得既然蜀人出手,肯定不止这点儿东西。 也不知其他的装备藏在哪儿。 这种事情也不好意问。 羌人们嘻嘻哈哈,没有丝毫纪律可言,拿这些人去跟姜维的虎步军对阵,杨峥感觉是在草菅人命。 不过看着这些蜀军装备,忽然心生一计。 姜维再牛,总没脱离人的范畴吧? 军人的热血不禁又汹涌起来。 不是对手没关系,但不敢亮剑,问题就很大了。 能与姜维这等名震千古的人物对阵,杨峥胸中热血岂能不沸腾。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光有装备还不够,还要有粮食。 羌人远来,都自备干粮。 有些部族虽然没有出兵相助,但比较慷慨,二话不说,干粮双手奉上。 有些部族就很小气了,扭扭捏捏。 杨峥一不做二不休,让武卫营老卒提着刀子去“借”。 看着失去粮食装备羌人们哀怨的眼神,杨峥感觉自己就像个土匪。 但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牌坊以后再补上。 杨峥感觉还是不错的,白得了这么多东西,难怪乱世里土匪马贼这么多。 临走时,深深看了一眼迷当。 而迷当也一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直到杨峥率领众骑离去,也没收回目光。 “大王……杨峥欺我们太甚!”伐同、蛾遮塞几个羌酋哭丧着脸。 俄何烧戈一脸怨毒,“大王刚才明明可以留下杨峥,我们仍可继续起事!陇西诸军已被蜀军牵制。” 迷当淡淡笑道:“他说的没错,我们的时机并没有到来,魏人大破高句丽,鲜卑人不敢动,凉州胡也寂寂无声,我们冒然起事,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而且,很多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 “但这么好的机会……” “机会总会有的,不可急于一时。” 俄何烧戈连连叹气,“杨峥此贼几次坏我们大事,只恐此人以后是我们的劲敌。” 迷当脸上多了几分肃穆,“或许我们的机会就在他身上。” “这……”俄何烧戈、伐同、蛾遮塞几人难以置信。 第七十三章 诱饵 沨中。 魏军结垒于内,蜀军立寨于外。 两军南北相对。 最开始几天,两军反复争夺。 但夏侯霸也是纵横沙场二十多年的宿将,多次亲赴前线,与士卒浴血奋战。 魏军置之死地,上下一心。 蜀军也并非没能力灭了夏侯霸,虎步军战力在魏军之上,只不过困兽犹斗,这其中代价,蜀军就要想清楚了。 而且姜维的心思也不全在此地。 随着李简进入钟提,胡奋进入临洮,蜀军的形势渐渐不妙起来。 形势已然明朗,夏侯霸成了一颗有毒的诱饵。 是被郭淮抛出来的弃子。 时年姜维已经四十有四,蜀汉延熙六年,迁为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后,就一直有团火焰在心中燃烧。 续成诸葛武侯的遗志,北伐中原,恢复汉统。 然世事多艰、日月磋磨。 曾经的麒麟儿,现在已经年华不再。 国家日益凋敝,群臣安于现状,再无进取之心。 而魏国,虽有骆谷惨败,但反手就是攻灭高句丽,横扫辽东。 姜维望着连绵不绝的魏军营垒,不觉忧从心来。 “斥候探报,郭淮提会合安定邓忠部四千人奔障县而来。”尚书仆射董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大汉以西陲屏障而命名障县,地处沨中东南。 郭淮的意思不言而喻。 以夏侯霸消耗虎步军战力,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姜维像是没听到董厥的话,一直看着前方。 “将军败郭淮、夏侯霸,已然建功,回朝亦可向陛下、大司马、大将军交代。” 大司马蒋琬、大将军费祎其实一直不赞同姜维此次出兵。 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若我麾下有五万之众,今次就能攻取陇西,曹魏看似强横,实则外强中干,国中曹爽、司马懿争权,关右不振,国势亦在倾颓,郭淮虽是宿将,但私心甚重,非我之敌!”姜维转身,双眼如同两把利剑。 年华虽渐逝,雄心却依旧! 如此气度,令董厥心折不已。 蜀中最缺的便是这份锐气。 自武侯故去之后,董厥便觉得蜀中人物,当以姜维为先。 可惜执掌权柄的并不是他。 蒋琬、费祎、董允三人中规中矩,治国理政,自然是当世翘楚,但开疆拓土,就略有不及了。 蜀中有山川之险,能阻外敌,但同样也困死了自己。 一隅之地,不管怎样治理,终究免不了江河日下。 “既然魏贼内廷不宁,将军何不稍待时日,积敛财谷,训练士卒,以观敌衅?他日有变,将军以雷霆之势横扫关右,必能事半功倍,属某直言,羌人只可为协从,不可为依靠。” “龚袭之言诚良谋也,然人心贪安,魏贼之变不知何事,本将若不提兵进伐,激励士卒之心,不需两三年,人心懈怠兵无斗志矣!” 姜维微笑的看着董厥。 董厥拱手道:“将军思虑周全,我不及也,不过眼前,我军已然不利……” 以八千之众深入敌境,本来就是冒险。 “迷当此人素有异心,再等两日也无妨,郭淮三路包抄我们,兵力分散,陇西诸将谁敢出头,可先试吾剑。”姜维豪气干云。 “壮哉!”董厥毫不怀疑姜维的豪言壮语。 两人又谈了些魏国朝政,正聊得尽兴的时候,斥候策马从南而来。 “报两位将军,羌人已经发兵,奔沨中而来。” “有多少人?” “骑兵两千在前,步卒三千余在后。” 董厥眉头一皱,“只有这些人马?” “是!属下来回哨探三次。” 姜维略一点头道:“你做的很好,再去探查,一举一动都不要放过。” “诺!” 斥候下去之后,董厥疑心大起,“这股羌兵似乎不对。” 姜维笑而不语。 董厥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大致的陇右地图,“枹罕地处河西陇西羌地交接之处,羌人攻下此地,进可联系凉州诸胡,退可招揽河西羌部,扩大势力,此为上计,至不济也该攻打最近的侯和、临洮,何以会舍近求远北进沨中?难道……” “羌人不会起事了。” 董厥愤怒的扔出手中树枝,“迷当拿了我们钱帛军械,却背信弃义!” 姜维笑道:“我深思熟虑,三分魏军,虚虚实实,陇右诸将皆中我计,竟然还有人洞悉我谋。” 董厥疑惑道:“陇右人物,除了郭淮、夏侯霸寥寥数人,还能有谁?难道是邓艾?不过此人擅屯田,未闻其有兵略。” “既然来了,我们不妨会一会此人。” 姜维一抖背后黑色披风,仿佛一片乌云在周身盘旋。 杨峥很兴奋。 如果这时代还有谁让他仰慕,姜维无疑是其中之一。 可惜身处不同阵营,唯有刀兵相见了。 路过临洮时,还被守军当成了蜀军。 也幸亏临洮是胡奋驻守,不然真就说不清了。 胡奋对杨峥的勇气极为赞许,但对此行并不看好。 “姜维智略精深,兴云此计恐瞒不过他。” 被他一提醒,杨峥陡然惊醒。 羌人能北上沨中,本就不寻常。 胡奋都能看出,姜维会看不出? 不过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能骗过最好,骗不过,只能硬上了。 夏侯霸被困了七八天,也不知是死是活。 辞别胡奋,杨峥继续顺洮水而下。 有了提醒,自然多了一份警惕。 不敢像之前倍道而行,而是广派斥候,步步为营,等待姜伐野的步卒。 但一路风平浪静,偶尔有几个蜀军斥候在远处影影绰绰的,却并不敢靠近。 临近沨中,望见前方蜀军营帐层层叠叠,山川河流之间,隐有杀气。 杨峥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骆谷惨败同样也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选了一处高地,还没立营,蜀军大营中飞出一众骑兵,如同暗红色的火焰滚过草谷。 中间簇拥着一人,剑眉星目,姿貌沉毅,顾盼间阳刚之气溢于言表,身披银甲,手提长枪,策马奔至一射之地,身后几百骑兵宛如一人。 “尔等羌人好不守信,为何迟延至此?”那人立在阵前大声吼道,威风凛凛。 这人应该就是天水麒麟儿姜维了。 杨峥仿佛粉丝见到偶像一般。 听他的话,似乎中计了? 杨峥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若是擒下姜维,可就真发达了。 第七十四章 神威 不过姜维真的好抓吗? 杨峥不禁扪心自问。 再看看身边的羌人,虽然穿着蜀军盔甲,但遮掩不住他们的野性。 而其他没有盔甲的人,仿佛乞丐一般,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有些人没有衣服,半截屁、股都露在外面。 也不知多久没洗澡了,仲夏的天气里,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虱子跳蚤到处爬,苍蝇飞来飞去。 这些天杨峥也没少受罪。 感觉自己就是个乞丐头子。 姜维若是被这些人搞死了,杨峥都替他觉得冤…… 唯一能用的也就三百武卫营骑兵。 人要有自知之明,歪歪也要根据实际情况。 五千兵羌人对八千虎步军,看似兵力差距不大,实则双方的差距有若云泥。 仅从这几百蜀骑就可窥见端倪。 装备精良,士气高昂,几百人面对几千人,没有丝毫惧意。 精气神完全超过多日劳累的武营营老卒。 看似懒懒散散,实则有一股杀气凝而不散。 姜维纵马向前两步,“既然有信约在前,为何不来相见?” “阁下可是天水姜伯约?”别人都这么主动了,杨峥也不能怂着。 “你是何人?” “我乃河西羌部姜伐野。”杨峥张口就来。 身边的姜伐野眼神古怪起来。 两人间隔一百来步,杨峥能清楚看见姜维眼神的变化。 而姜维也在看着他。 杨峥本想诓他上来,但见到他锐利的眼神,心中没来由的一震,一股无上的威严、和历史的厚重感顺着眼神传递过来。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杨峥面对郭淮的威压,能咬牙挺住。 对夏侯霸,能巧舌如簧。 对其他人,更是张口就能跑火车。 但面对姜维,到嘴边鬼话就是说不出去。 仿佛卡在嗓子里,难受的很。 当然,也并非完全是姜维的威严所致,而是同为军人,杨峥敬佩姜维的忠肝义胆,敬佩他的矢志不渝。 在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奸雄枭雄,有太多的阴谋算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 而英雄气日渐稀薄。 所以华夏才在不断内耗中跌入黑暗深渊。 那些建立在黑暗之上的王朝帝国,哪一个不是随风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历史不应该只有黑暗,还应该荡气回肠、波澜壮阔、壮怀激烈,一如汉唐。 纵然后半场半身不遂,但前半生犹如太阳般灿烂光辉。 在杨峥心目中,姜维跟诸葛一样,无疑都是华夏的精魂。 两人对视几个弹指的时间。 姜维忽而仰天长笑,“你不是羌人,而是魏贼。” 杨峥骗不到姜维,自然姜维也骗不到杨峥。 所谓计谋,都是对人下药的。 杨峥也不想这雕虫小技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在下杨峥,见过将军。” “区区下将,不足入我耳。”姜维言语傲气、目光鄙夷。 真实情况,杨峥连个下将都称不上,只是一个军中都尉,而姜维已是蜀国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 能站在他的面前,对杨峥而言,已经是种胜利。 所以没什么值得气馁的。 “将军他日会听到我的名字。”杨峥不卑不亢。 姜维眼中浮起讶异之色,一闪而逝,盛气凌人道:“夸夸其谈之辈,可敢与吾一战?” 脑子被驴踢了才去跟你单挑。 杨峥心中腹诽着。 自己的长处在步战在拳法,马上单挑,弄不好一个回合,人就挂在他的长枪上。 该装、逼的时候要毫不犹豫,不该装的时候强行装,那就是找死了。 所以该怂的时候还是要怂。 “上将”潘凤和“零陵上将”邢道荣的下场,杨峥前世在电视剧里看过。 不过身边两个小羌首领跃跃欲试。 羌人肚子里没有杨峥那么多花花肠子,又素来好勇斗狠,脾气火爆,平常没事的时候,为点鸡毛蒜皮自己人也砍来砍去。 当年段颎曾有总结:羌人以力为雄,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触突,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堪耐寒苦,犹如禽兽,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姜维的激将法对杨峥没用,但对羌人简直是火上浇油。 “能斩姜维人头,必天下知名,谁敢一战?”杨峥不讲武德的低声道。 几个羌酋你看我我看你,“啊呀”一声,那两个小羌首领同时策马冲出。 杨峥已经在心中为他们念了几遍往生咒,祝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 两骑冲出,一左一右,居高临下,仿佛要生吞姜维一般。 姜维立在原地,冷笑连连。 看向杨峥的眼神越发鄙夷。 杨峥只能心中默念对不住了。 不是自己没胆量,而是姜维级别太高,就像游戏中满级大佬欺负新人。 现在的情况又不是当初骆谷必须玩命。 自己死了,谁去救夏侯霸? 杨峥不断心理安慰自己。 两员羌将气势如虹。 姜维亦催动战马,缓缓向山坡上奔来。 眼看三骑撞在一处,姜维手中寒芒乍起,宛若闪电从云层中劈落。 剧烈的马嘶声响起,仿佛连战马也被吓破了胆。 三骑交错而过。 姜维还是稳稳坐在马上,眼神越发的凌厉。 距离杨峥越近,带来的压迫越大。 而他的背后,一员羌将全身一颤,喉间鲜血激飞,无力的倒落马下。 另一员羌将怒吼连连,调转马头,挥刀返身复战。 姜维就那么站在杨峥八九十步前,冷冷的盯着杨峥,仿佛不知道身后的冲来的敌人。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背后扬起的环首刀上。 只要落下,姜维的人头也就落地了。 但就在那一瞬间,姜维反手一道白芒挥下。 战马还在冲驰,但羌将手中的刀已经断成两截。 不止是刀,连他的上半身也断成两截。 披挂在马上,内脏白骨暴露于青天之下。 所有人都屏气凝声,杨峥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两个回合,斩两员羌将! 杨峥自问可以在地上借助华铤剑可以打赢这两员羌将,但绝不会轻松。 更不会如姜维闲庭信步一般。 “姜维在此,贼将可敢一战?”姜维右手提枪、左手持剑,堵在诸军之前,仿佛看着一群羔羊。 无论是羌人还是老卒,都噤若寒蝉。 第七十五章 不战 杨峥终于明白什么叫三军为之气夺。 羌人性坚刚勇猛,但同样崇慕强者。 姜维大发神威,羌人立即变得畏畏缩缩。 不过自己身边的三百武卫营骑兵很快就在震撼中恢复过来,眼中斗志逐渐昂扬,有些老卒缓缓拔出环首刀,战马不住的打着响鼻。 乌合之众与精锐的差距一窥便知。 “不如一拥而上,乱刀斩杀此人!”姜伐野低声道。 杨峥看看距离,八九十步的样子,已经在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可惜来的匆忙,手上并没有装备弓箭。 再看看姜维背后的蜀骑,一个个凝神戒备。 只要稍有妄动,就会上前支援。 杨峥果断拒绝了姜伐野的提议,“姜维激我,正是要与我野战,若去,正中其谋。” 对面骑兵五六百上下,观其气势,不在武卫营之下。 而且姜维临阵斩将,蜀军气势如虹。 “怎么,魏贼连敢战之人都没有吗?”姜维目光中带着失望。 “将军何必诓我,后方山林之中不知有多少伏兵。”山林后有没有伏兵杨峥不知道,但这句话是故意说给羌人听的。 总要找个避战的理由不是? 杨峥也不是傻子,手上能用的也就三百多武卫营老卒,这是他的家底,不能折在此地。 而羌人……杨峥已经不作指望了。 一句话,败在姜维手上不冤。 郭淮也败在他手上,还不是雍州刺史当得好好的? 古今中外,真正百战百胜的将军能有几人? 项羽勇冠千秋,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但垓下一败四面楚歌,无颜复见江东父老,自刎于乌江。 周易有言: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每个人都有巅峰期。 亢龙有悔时,应知潜龙勿用。 以自己低谷硬碰别人的巅峰,那就只能给别人刷战绩了。 而杨峥目的,不是击败姜维,现在的他也没那个能力,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 只需牵制住蜀军,不让他们全力进攻被围困的夏侯霸即可。 杨峥就不信姜维区区八千人,真能在陇右赖着不走。 若真是如此,郭淮还有何颜面坐镇雍凉? 杨峥这番无赖的嘴脸,倒是让姜维无可奈何。 “好你个杨峥,某记住你了!”言罢哈哈大笑,调转马头离去。 杨峥则松了一口气。 若刚才姜维发狠,挥军猛攻,搞不好这五千人羌人就做鸟兽散了。 说到底,这些羌人还不算一支军队。 几个羌酋的脸色都很难看。 偏偏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几只老鸦在头顶呱呱乱叫。 “弓箭。”杨峥想表演一下,来个一箭双鸦,激励激励士气。 “禀将军,没有……” 杨峥这才想起出门走的急,没带弓箭,武卫营骑兵没有马上骑射的本事,所以通常情况下也就没有装备弓箭。 羌人更不用说,连个正经衣服都没有…… 这几只老鸦也不知怎么回事,在头顶一直盘旋不去,叫的让人心中发慌。 “捡石块儿打。” 杨峥郁闷的要吐血。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呛到。 在石块的饱和攻击下,老鸦惨叫着掉落几根鸟毛跑了。 不过羌人看起来精神更加低靡。 杨峥不敢让他们闲着,否则搞不好就一哄而散了。 连忙下令构建营垒,深挖堑壕,收集滚石,砍伐擂木。 人一旦忙起来,也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乱想。 杨峥派出斥候,又围着蜀营布置了几重暗哨。 忙碌大半日,羌人们累的精疲力尽,想跑也没那个精力了。 杨峥慷他人之慷杀了一百多匹羌马,安抚众心,承诺失去的马匹以后可去枹罕城领。 肉香阵阵,羌人们的士气总算恢复了一些。 不过有些装备还是要提前准备。 第二日,武卫营提着三十多逃走的羌人按在营垒之前。 逃走的人很多,不过这三十多人比较倒霉,被杨峥提前布置的武卫营捉住。 姜伐野脸色难看,其中有十几人正是他的部下。 哭嚎声在阵前响起。 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 刀锋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只等杨峥一声令下,便斩下人头。 武卫营老卒看着杨峥,羌人也看着杨峥。 “大魏军法,逃兵必斩,你们知否?”杨峥声音无比沉重。 其实这些羌人当初愿意跟着来,已经说明他们是信任杨峥的。 那三十多名羌人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将军饶命、饶命……” 但杨峥接下来的行为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一一扶起地上的羌人,让老卒收起长刀。 “尔等无罪!” 营垒中忽然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那几只老鸦不知疲倦的聒噪着。 “尔等无罪!”杨峥大声道,“军势受挫,人心离散,乃主将无能!” “将军!”段达、尹春等一干武卫营屯长拜在杨峥面前。 “兴云……”姜伐野与羌酋神情钦佩。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如曹爽一般逃避责任岂是大丈夫所为? 而且现在杀人立威就能解决问题吗? 这些羌人还不是一支军队。 不能以军法约束他们。 他们只有最原始的憎恶和喜好,你杀他们,他们不仅不会顺从,反而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五千羌人,算上姜伐野,杨峥真正的核心部众也才五百余人。 若激起他们的不满,自己九条命也要交代了。 羌人以力为雄,果于触突,性坚刚勇猛,不能以强力手段镇压。 眼下局势,当怀柔之,与其杀人立威,还不如结之以恩义。 为将者,当知灵活变通。 “尔等皆是父母所养,生长不易,愿去者自去,绝不勉强,我杨兴云但有一人在,就绝不离去!”杨峥慷慨激昂的吼道。 “将军既不离去,我等亦愿相随!”几个羌酋动容道。 杨峥的话被羌人们自行传了下去。 很快,羌人眼中的怨气渐渐消散,“我等愿意相随!” 羌人乱哄哄的吼道。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豪气。 有些羌人原本就是因为羌王的一句话才勉为其难的跟着。 现在情况不对,自然也就准备跑路了。 杨峥也遵守承诺,放他们走。 其实三心二意的留着,也做不了什么,只会散播怨言,让更多的人失去斗志。 走了一千多人,士气反而回升了。 第七十六章 烈日 “将军身荷三军之重,岂可好勇斗狠,争胜于梁军阵前?” 董厥一直与句安、霍戈等将待在前线,包围夏侯霸,视察诸营士气,一回到中军,就听说姜维孟浪之举,颇为不满。 此战虽以姜维为主将,但董厥的地位并不低。 自诸葛武侯开府以来,历任丞相令史、丞相主簿、尚书仆射,每有参赞,均合时宜,被武侯称为“良士”。 此番蜀军三路北伐,若无董厥在其中斡旋,姜维断难成事。 姜维笑道:“一时见猎心喜,前去会一会魏贼人物,龚袭勿怪,我素知羌人秉性,身畔有六百虎骑,两厢各有埋伏,羌人能奈我何?只可惜我多番激将挑衅,他却无动于衷。” “哦?莫非他窥破伯约之谋?” “与此人对语,颇有几分志气,伏兵诱敌之计不难猜破。” “如此看来羌人偃旗息鼓也是因为他了?我们从去年开始就策划羌人起事,趁骆谷之败,横扫陇右,如今看来徒耗心力。” “迷当胆小如鼠,见魏贼破高句丽,不敢举兵。”姜维也有些恼怒。 董厥幽幽一叹,言有所指,““当日骆谷战败,魏贼威严扫地,雍凉诸夷蠢蠢欲动,谁曾想毌丘俭以区区万余兵力,短短数月大破高句丽,横扫辽东,鲜卑破胆,匈奴雌伏,迷当亦不敢妄动,由此看来,魏贼命数未尽。” 姜维知道他是在暗劝退兵,沉眉不语。 董厥继续道:“大将军军令今日已经送达,令北进三军悉数退还。” 姜维眉头一皱,“何以如此仓促?” “自去年起,大司马病情转重,侍中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成都风云变幻,我等不可久在外地。”董厥对朝中形势的嗅觉自然强于姜维。 魏国有世家老臣与新兴勋贵争权。 蜀国也不是风平浪静。 大司马蒋琬荆州零陵人,大将军费祎荆州江夏人,侍中董允荆州南郡人。 就连董厥也是荆州义阳人。 姜维虽是天水人,但与诸葛武侯情同师徒。 也可算作荆襄系。 蜀中早有流言:豫州入蜀,荆楚人贵。 朝中军政大权,半数掌握在荆襄一系人手中。 “今伯约败郭淮、夏侯霸,声名扬于陇上,足以还朝,当适可而止,以待将来。”董厥语重心长道。 姜维正色道:“龚袭良言,羌人不起,我军在此徒劳无益,然,即便要撤军,也要魏贼付出代价,不出所料,郭淮也该来了!” …… 对峙两日。 蜀军忽然大动,开始抢割洮水两岸青麦。 杨峥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 率骑兵前去争夺,但对方早已阵列森然。 除了三百武卫营有斗志,羌骑全都不敢正视蜀军。 这样的仗自然打不起来。 杨峥看着波浪起伏的麦浪,实在有些心疼,再过十几天,这些麦子就差不多成熟了。 既然敌人割,自己也不能无动于衷,下令羌众们也抢割。 羌人们打仗不行,干这些倒是内行。 杨峥不去骚扰蜀军,蜀军也不管杨峥。 麦田太多,根本就抢不完。 几骑斥候匆忙返回营中。 “报将军,蜀军正在拔营。” “报将军,蜀军正在猛攻沨中!” “既然拔营,为何要猛攻沨中?”姜伐野不解道。 难道蜀军真的要退走?所以才准备一波带走夏侯霸,增加军功。 “伐野兄留在营中坚守,我带一千骑兵前去查看。”杨峥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如果蜀军真在攻打夏侯霸,说不定后方就有破绽。 姜伐野点头,“把所有战马都带上。” 一千骑兵,两千战马,就算打不赢,也可从容退走。 杨峥知道姜伐野是好意。 如今两人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白石神谷这么一闹,迷当肯定不容他。 姜伐野只能彻底倒向杨峥。 点齐一千骑兵,刚奔出营垒,远远就有蜀军斥候吊着。 杨峥派出几骑去追杀他们,又让屯长段达率两百余羌骑去洮水查看,自领大队人马奔蜀营而去。 蜀营设在沨中各山口险要,擂木堆积如山,在烈日下被晒的发干。 半山腰上连绵着很多麦秆,也被烈日晒的焦黄。 几辆新造的投石车不停的抛射石头。 虎步军结阵往里面推进。 喊杀声震动山野。 百余魏军冲出山口,但转眼被虎步军强弩射翻在地。 鲜血如同溪流缓缓流淌。 虎步军结阵向里面推进,以大盾强弩开道,五十步内,透穿魏军甲胄。 此刻的蜀军如同农人正在收割成熟的麦子。 山道两侧还有各有数千蜀军枕戈而待。 一支骑兵驻扎在高地上,对杨峥虎视眈眈。 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是玩真的了。 杨峥不禁心中有些着急。 夏侯霸被围困近时日,纵然不缺水,必然缺粮。 “速回营垒,令姜伐野尽起羌众,不计代价,多置疑兵,虚张声势!”杨峥对身边亲兵道,纵然羌人崩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形势已然岌岌可危。 亲兵应命而去。 回望身边三百余骑,绝大多数目光中都透着坚毅。 而羌骑受昨日影响,今日又是如此大战,眼神中有些许畏惧。 杨峥引着骑兵在阵前来回驰骋,一千骑兵宛如群狼奔进,但凡蜀军列阵不及时,便如饿狼一般扑入。 望见蜀骑前来支援,转身就走,绝不恋战。 蜀骑都是精骑,人披铁甲,马前身罩着半身铠,又提着长矛,有些笨重,转身腾挪没有杨峥的轻骑灵活。 所以杨峥能撕开一道道缺口。 武卫营脱胎自名震天下的虎豹骑,马上功夫不差,这半年在陇西,基本上每天不离马,骑术突飞猛进。 而河西羌部的骑术更不会差,那是他们看家的东西。 虽然没有马鞍、马镫,但只要有缰绳,就能在马上转动如灵猴。 尽管他们之前面对蜀军有惧意,但在杨峥的带领下,几次击破蜀军小阵列,信心也就回来了。 羌人的勇猛性格逐渐发挥出来。 提着环首刀,不顾性命的撞入蜀军步阵之中。 如此拉扯,杨峥麾下倒下百多骑,折损四五百匹战马,多死于弩箭。 但蜀军伤亡更多,而且阵脚也被挫动了。 被包围的魏军听到动静,自然知道援军到来,欢欣鼓舞,杀声震天。 杨峥望着土丘上飘扬的蜀军牙旗,暗道上次你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今天给你还回来。 数千蜀军聚拢在土丘周边,对逐渐白热化的战场无动于衷。 过不多时,后方烟尘滚滚,草木摇动,惊鸟避空,漫山遍野似有无数人马到来。 喊杀声震动天野。 姜伐野已经领会到了杨峥的意思。 不过土丘前的数千蜀军依旧不动,丘上令旗招展,攻击夏侯霸的蜀军也逐渐退出。 形势似乎渐渐倒向魏军一面。 第七十七章 骤变 杨峥总感觉有些不对。 太容易成功的事,总让人心中不安。 这是多次出生入死之后锻炼出的战场直觉。 与姜维对垒,只有武勇绝对是不够的。 三国争杀至此,多少声名赫赫的猛将连个浪花都没溅出来,就尸骨无存? 当年陇西狄道成出了个王双,号称万夫不当之勇,受明帝青睐,万众瞩目,却惨死在蜀军的围杀之下。 就在此时,雄浑的战鼓声仿佛奔雷一般响起。 地动山摇。 东北、东南各出现一军。 东北旗号“魏前将军郭”,东南旗号只有一个“邓”字。 郭淮与邓艾? 旋即想到邓艾防守南安,亦是紧要之地,来的应该是他的儿子邓忠。 邓忠虽然来陇右时间不长,但武勇之名早就传扬雍凉。 这两支人马直奔蜀军营垒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郭淮果然不会坐视八千蜀军在陇西肆无忌惮。 但他坐视夏侯霸被围困、被削弱,实在让人不齿。 杨峥心中暗骂。 山腰上的蜀军一触即溃,纷纷退向西面早已布置好鹿角的土丘。 没有营垒,这道土丘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魏军的四面进攻。 被围困的夏侯霸也杀出,一起争抢蜀军营垒。 此时,郭淮、夏侯霸在北面山腰争抢蜀军营垒。 杨峥在南休整骑兵,邓忠在东南列阵。 蜀军被隔离在西面的小土丘上,辎重全部舍弃在大营中。 “将军,再不上前抢些辎重,就被被人抢光了!”屯长尹春、周放聚在杨峥身边,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期待。 而羌人更不用说,眼神火热。 杨峥目光转向土丘,蜀军看似大势已去,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沮丧之意。 不,不仅没有沮丧之意,反而斗志高昂。 一个个紧握长矛、环首刀、盾牌…… 几千人的目光杀气腾腾。 这是一支即将战败的军队? 杨峥心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今的姜维并没有多么出名,连骆谷大战,都没有参与,声名还在王平之下。 但杨峥知道,姜维绝不会如此束手待毙。 历史上,尽管刘禅投降了,姜维依旧高呼: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蜀国覆灭,依旧一心复国。 “将军!”尹春、周放再次请命。 几十名羌骑按捺不住,擅自奔向蜀军大营。 一缕缕西风吹在杨峥脸上,丝丝凉意中带着几缕血腥气。 风,不知什么时候大了。 头顶的烈日还在。 冲杀了几个时辰,杨峥早已口干舌燥,穿着盔甲的全身,感觉火烤一般。 火烤? 杨峥心中一震。 忽然想到蜀军营垒中堆积的麦秆和干柴! “不好!” 心如电转。 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攻破了蜀军大营,明白麦秆和干柴的用意,明白为何蜀军会集中在西面土丘。 一切都是精心的算计。 但此时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土丘上弓弦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噗、噗、噗…… 一支支火箭划过天空,随着西风飞向蜀军大营。 火焰仿佛毒龙一般拔地而起,仿佛大地都被点燃了。 烟尘滚滚。 惨叫声撕心裂肺。 蜀军应该早在大营中动了手脚,一经点燃,火焰立即腾空而起,怎么扑都扑不灭。 火光之中,一道道人影疯狂挣扎、扭动,然后扭曲,最终倒下…… 焦臭的气味弥漫山野。 杨峥呆若木鸡。 夏侯霸、郭淮就这么完了? 似乎历史不该是如此啊。 “杀、杀、杀!” 土丘上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喊杀声。 蜀军骑兵在左,步阵在右,自西向东推进。 几片黑尘落在杨峥脸上,也不知是谁人的尸灰。 尹春、周放几人面如土色,刚才若是上去了,烧成灰烬的就是他们。 白烟黑烟遮蔽天空,随着西风四处蔓延。 退还是战? 杨峥望着势如烈火的蜀军,尚在思索,东南喊杀声震天。 邓忠已经挥军杀了上来。 心思电转间,杨峥不得不做出决断。 今日若退,他日就别想在魏国立足了。 至于投降姜维,看前些时日姜维对自己的态度,弄不好当场就一刀“咔嚓”了。 所以选择其实不多,只能咬牙也跟在邓忠军后。 爆裂的火焰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短短一炷香时间,火势就弱了下去。 不过那种仿佛要融化血肉的焦灼感依旧铺天盖地。 “你便是杨峥杨兴云?”一将骑在马上,二十七八的样子,面如傅粉,唇似抹朱,英气勃发。 邓艾是南安太守,参征西军事,邓忠能独领一军,至少是个校尉。 杨峥只能拱手,“参见邓将军。” 邓忠目光有些复杂,“既然都是大魏臣子,当同心协力共战蜀贼!” “这是自然。”杨峥忍不住腹诽,都什么时候了,活命要紧,谁还记得门户之见?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坑自己好吧。 不是一路人,终究难以彻底信任。 邓忠率两千步卒,先行列阵,静候蜀军冲击。 杨峥是骑兵,率军向北,占住地势,准备居高临下冲击蜀军。 姜伐野领着两千羌众从后方山林中冲出。 出发时五千羌众,已经去了一大半。 不过能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留下,杨峥心满意足了。 蜀军未至,弩箭已经扑面而来。 邓忠军举盾,伤亡不大。 蜀军分出一支步军向北,结阵挡在杨峥与邓忠之间。 千余虎步军甲士挺起长矛,向邓忠步阵推进。 外围千余骑兵绕至侧后,仿佛一柄长剑悬在步阵头顶上。 如果骑兵的冲杀是立竿见影,那么步卒之间的绞杀,就是漫长的折磨。 无数长矛互相攒刺。 仿佛两排牙齿互相噬咬,无数血肉在此消逝。 很多人被刺成了筛子,却依旧红着眼向前。 虎步军固然是强军,但邓忠军亦不弱,兵力虽少,人人死命向前。 邓忠亦持矛在阵前厮杀。 勇士永远值得敬佩。 从邓忠身上就可以窥见几分邓艾的影子。 南面姜伐野虽然集合了羌众,但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一支八百人的虎步军阵列,就将他们拦下。 邓忠军若被吞灭,自己也将独木难支。 杨峥换了一匹战马,其他人亦换马。 背后是烈火与遮天蔽日的浓烟。 阵阵热浪席卷而下。 杨峥的血亦随之贲张,手中华铤剑指向前方,“诸军随我破敌!” 第七十八章 渺茫 骑兵乃离合之军,聚散无常,飘忽不定,有若天马行空。 若只顾正面冲击,便是下乘之中的下乘。 八百余骑兵随着杨峥先是向西北,绕开正面的蜀军步阵,然后折转向南。 蜀军早已挺起长矛。 杨峥却并不急着进攻,只是围着蜀军大阵奔跑。 蜀军不得不分出精力应对杨峥的骑兵。 而那千余蜀军骑兵依旧簇拥在牙旗之下岿然不动,仿佛千余把利剑,虽未出鞘,杀气依然纵横天野。 几番试探,蜀军浑然一体,犹如刺猬,让杨峥无处下嘴。 无论骑兵转到哪一个方向,总有蜀军的长矛对着他们,几次箭雨之后,杨峥的骑兵和战马又倒下几十。 不过杨峥看出蜀军的弩箭并不密集,应该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既然无法打开缺口,杨峥只能反复围绕着蜀军大阵盘旋。 仿佛一条长蛇在缠紧猎物。 只要猎物稍有松懈,杨峥的骑兵便一口咬下。 然而精锐如虎步军不可能给杨峥这样的机会。 几员骁将列阵在各自步阵之前,指挥步阵转向,让杨峥始终无从下口。 连击溃一个小步阵的机会也没有。 轻骑的骚扰还是起到了作用,让蜀军无法全力围攻邓忠的两千步卒。 不过这也只能延缓邓忠被吃掉的时间。 战场的优势依然在蜀军手中。 而且那一千精骑始终不发动,让杨峥有些忌惮。 环视战场,步军的厮杀依旧惨烈。 两军阵前血肉早已模糊,尸体堆积成了一个高坡,双方甲士各踩着尸体冲上去厮杀。 殷红的血水从尸体下缓缓流淌而出,染红了青草,染红了大地。 焦臭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风中飘散灰色絮状灰烬,仿佛夏末时节下起了大雪。 到了这个状态,人已经不会恐惧,也不会疲倦,红着眼、咬着牙,用尽所有力气,刺出手中的长矛。 要么撕裂敌人的肉体,要么被敌人撕裂。 很多人血肉翻卷,脏器挂在盔甲上……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挺起长矛向前…… 自黄巾之乱起,天下已经风云激荡了六十一年。 无数勇士变成了白骨,无数血肉被永无止境的战争吞噬。 一年年的征战,一年年的杀戮,让每个人都从内到外的强悍。 今日之战,虽然兵力远远不如骆谷大战,但惨烈程度不遑多让。 杨峥心中不禁对邓忠升起了敬意,两千兵力死死挡住了几倍虎步军的猛攻,其强悍程度令人咋舌。 姜维继承诸葛遗志,九伐中原难以成功,原因或许在此。 王朝上层虽然日渐腐朽,但它的战士、它的底层并没有腐朽。 烈日已缓缓西沉,烈焰亦渐渐熄灭。 但浓烟依旧遮蔽天空,让整个战场偏向灰暗。 灰色的灰烬仿佛飞雪般落在头上,杨峥抓下一片,在手中化为虚无。 近一个半时辰的激烈厮杀,双方都已经有了疲态。 杨峥胯下的战马速度也在减弱。 而邓忠军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被蜀军逐渐从尸上赶了下来。 大火虽然快熄灭,但青翠的松柏杂草灌木都燃着暗火,浓烟越来越大。 望着蜀军坚实的阵列,长矛如芦苇一般林立,虽然没有弩箭,但轻骑的作用实在有限。 战场上的有生力量只剩下南面的姜伐野。 杨峥固然可以抽身离去,但邓忠和姜伐野必然覆灭。 然后蜀军从容打扫北面脱离祸害的残军。 再然后杨峥别想在魏国混了。 想到姜伐野,杨峥心念一动,战场的有生力量只剩下姜伐野了。 这场大战,他们一直游离在外围。 现在到了出力的时候。 杨峥向东面放出两三百匹战马,骑兵跟在马后大声呼喊,借着烟雾,营造出要猛攻蜀军前营的假象,迟滞蜀军猛攻邓忠。 半途之上,忽然调转马头,折返向南。 烟雾之中影影绰绰。 一开始战场上所有蜀军都在警戒杨峥的骑兵,但这么长时间,人的注意力终究会分散,精神也会疲惫、松懈。 蜀军大营有姜维坐镇,自然无懈可击。 但南面的蜀军小阵,没料到杨峥的突然一击。 此前骑兵多次从他们背后掠过,秋毫无犯。 所以他们的注意力逐渐转向姜伐野的两千余羌众。 马蹄声阵阵,借着滚滚浓烟,居高临下,仿佛利剑刺入措手不及的蜀军步阵中。 杨峥一马当先,华铤剑随意挥砍,就能带起一蓬血肉。 三百余武卫营心意相通,被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释放。 “杀!” 声如雷震,血肉横飞。 这或许是杨峥唯一的机会。 也是最后的机会。 借助浓烟,在姜维看不清南面局势时,雷霆一击,击溃这支步阵,然后与姜伐野的羌众回合。 而一旦姜维反应过来,那一千多余精骑就会如跗骨之蛆一般杀来。 到时候腹背受敌,杨峥插翅难飞。 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杨峥感觉自己上半身置于烈焰之中,下半身犹如在冰水中行走。 “杀!”情不自禁的怒吼一声,华铤剑挥下,一颗人头飞起。 快一些,再快一些! 杨峥的心在怒吼,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从骑兵冲入步阵的那一刻起,蜀军小阵的防御已经无效,长矛调转不灵,环首刀来不及拔出,便被骑兵无情砍杀。 任蜀军多么悍勇,已经被凿穿的阵列,无法形成有效防御。 三百余老卒紧紧团结在杨峥身侧,负责切割。 而其他的羌人则兴奋的宰杀。 两炷香的功夫,蜀军小阵终于在骑兵的雷霆一击下崩溃了,残兵四散奔逃。 杨峥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率领骑兵南下与姜伐野会合。 蜀军没有攻打姜伐野,姜伐野也没有主动进攻蜀军。 一直在隔岸观火。 见杨峥从北面杀出,都吃了一惊。 杨峥目光一扫,羌人似乎见势不妙,又跑了一些。 只剩两千人不到。 杨峥来不及多说什么,大声吼道:“诸位当随我死战!” 普通羌人一脸兴奋。 但几个羌酋却眼神有些犹豫。 雍凉部族无数,青壮生长不易,稍有损失就会被其他部落吞并。 当年强横一时的先零羌,汇合诸羌,结兵十余万,攻汉令居、安故,进围枹罕,汉武帝举兵十万,亦不能彻底讨平,但被张温、董卓等军击败之后,兵势稍弱,转眼被群羌撕咬吞并。 杨峥挺剑而前,“事已至此,诸位还想抽身离去吗?” “愿随都尉死战!”姜伐野率先出声。 杨峥杀气凛凛的目光转向其他人。 几人勉强道:“愿随都尉死战!” “好,诸位且跟在我身边。”杨峥一挥手,身边老卒便上前去提人。 按照他们的作风,稍遇挫折就会退走。 这场战争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阶段,杨峥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第七十九章 狼群 “都尉!”几人脸色涨的通红。 杨峥手提华铤剑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眼中杀气腾腾,“莫非诸位还有异议?” 不该仁慈的时候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战争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几人即便有异议,现在也只能咽回肚子里,仍有武卫营老卒把他们提到杨峥身边。 “今日只要活下来,往后你们就是我杨峥的生死兄弟!”杨峥对着羌众吼道。 自大汉以来,羌人一直受到中原王朝的歧视和压榨,但凡稍微善待羌人的,也全都得到羌人的支持。 边章、韩遂、马腾、董卓…… 而把羌人当兄弟的,绝对不多。 这个时代正是世族蓬勃兴起的时代,他们连普通汉民都看不起,又岂会正眼瞧边地的夷民? 杨峥以为他们没听清楚,再次大吼一声,“今日只要活下来,往后你们就是我杨峥的生死兄弟!” 仿佛一瞬间,羌人们的血性被激活了,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死战!死战!” 羌酋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杨峥也管不了他们心中怎么想,从马上下来,留尹春、周放、袁效三个屯长修养马力,以为后援。 自己则带着一百亲兵与七个羌酋大步向北,直奔蜀军大营而去。 羌人们极度亢奋,纷纷发出狼啸一般的吼声,在烟雾滚滚中传动,在青山绿水间回荡,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逐渐激昂。 如同古老的号角。 夕阳落日里多了一抹苍凉。 羌人、汉民,在此刻的杨峥心中没有任何区别。 有些人随手捡起地上断矛、残刀、破甲,披挂在身上。 战争永远是士气第一。 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只要敢亮出刀剑,就还有赢的机会。 借着烟雾,蜀军正不知虚实。 杨峥挥军猛攻蜀军后阵。 羌人的悍勇完全展现出来,一个个势若疯虎,提着断矛残刀,跃进蜀军步阵之中。 即便被长矛扎成筛子,也要奋力向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甩出手中的武器。 杨峥也被这种壮烈感染了。 心中热血沸腾,然后熊熊燃烧。 “杀!”他大吼一声,提着华铤剑撞入矛阵之中,身边百余亲兵紧紧护持左右,抵挡了不知多少刺来的矛尖和刀锋。 什么阵列什么临阵指挥都是没用的,只有勇武才是最好的指令。 只有乱战,才能彻底发挥羌人勇悍的长处。 剑光过处,万物皆斩。 此时的杨峥忘我、非我、无我,已经彻底融入这杀戮当中。 身体中潜藏的剑术本能全部得以释放。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血光淹没了他眼前的一切。 呐喊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如同狂风一样在耳边掠过。 烟雾与暮色中,杨峥也看不清前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唯有杀戮才是最真实的。 唯有杀戮才能破开一条向上的生路。 就在杨峥以为这杀戮是永恒的时候,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的梦魇。 这沉重的马蹄声仿佛要踩碎大地! 蜀军精骑终于发动了。 自北而南,宛如一道闪电劈在羌人侧后。 羌人的哀嚎声顿时在暮色中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有人被挂在长矛之上,有人被踩在铁蹄之下。 蜀军战马,昂扬壮硕,一看就是优良的凉州大马,千余骑兵营造出的冲击之势如同洪流。 但羌人也被激起了血性。 有人抱住马蹄,有人挺起断矛残刀,勇敢的撞向骑兵…… 然后与蜀骑都化成一滩血雾。 杨峥的心在滴血,巨大的无力感在胸中蔓延。 无论他多少次挥动华铤剑,蜀军就是杀不绝一般。 “将军!”后方马蹄声大震,尹春、周放带着骑兵冲了上来。 他们的到来,立即吸引了蜀骑的注意。 双方仿佛宿敌一般对望彼此。 蜀骑中立刻分出一半骑兵冲向已方。 杨峥心中一寒,留在他们在背后,本意是为了保留些实力,若战场实在无法挽回,可以接应自己离去。 然而蜀军骑兵的惨烈厮杀,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 在如此混乱的战场,想要清晰判断局势,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双方骑兵快速接近当中。 以轻骑正面冲击对方重骑,结果可想而知。 杨峥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过接下来变化让杨峥“老怀大慰”,已方骑兵忽然一个折转,在战场上划过一道弧线,冲入东面夜色与烟雾当中。 这一手玩的极为漂亮,比杨峥指挥的还要灵活,如同一只在夜色中乍隐乍现的狡狐。 武卫营不愧是战场厮杀的老卒,尹春、周放也是值得托付重任之人。 蜀军骑兵居高临下,冲势极大,远不如轻骑灵活,收不脚,只能就势向南。 去了五百重骑,战场形势为之一变。 羌人再度奋起,竭力砍杀蜀军步阵。 而东面已方骑兵所过之处,传出阵阵惨叫之声。 倘若白天,对阵列森然、训练精良的蜀军有利,那么到了晚上,优势逐渐转向羌人。 狼嚎声此起彼伏,羌人没有阵列,却如狼群般忽退忽进。 残酷的生存环境早已锻炼了他们的战斗本能。 每个人都是优秀的猎手。 在黑暗中狩猎不知所措的猎物。 此时北面的烈火早已熄灭,只有偶尔露出的暗焰“哔啵”一声,闪过晦涩的暗红,转眼既灭。 蜀军的阵势不断收缩,互相依靠在一起。 骑兵也失去了作用。 重骑虽然势不可挡,但限制条件太多,体力、地形、天气,昼夜…… 姜维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让重骑在黑暗中冲锋。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杨峥脑海中不禁浮现屠龙术中的一道奥义。 一个生存了近千年的民、族,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杨峥带着亲兵也退入夜色之中,伏在地上。 黑暗中狼嚎声此起彼伏,那是羌人们互相呼应之声。 只要听到身边的脚步声中没有狼嚎,杨峥就突然暴起,杀入阵中。 这样的战斗虽然缓慢,但极为有效。 “蓬”的一声,一蜀阵之前燃起了火焰。 但这火焰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黑暗中无数断矛残刀飞向他们的头顶…… 蜀军当场倒下百余人。 接着四面八方人影绰绰,群起而攻之…… 那一丝火光眨眼就消失在黑夜中。 渐渐的,蜀军便撑不住了。 他们是堂堂正正的战士,而不是黑暗中的狼群。 “诸军集结,依鼓声向南!” 黑暗中也传来蜀人的声音。 雄浑的战鼓声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也随之而来。 诸军集结,依鼓声向南,这是要撤退了? 杨峥心中涌起巨大的欣喜。 鼓声和脚步声逐渐盖过了羌人们的狼嚎声。 密集的阵列也让羌人的偷袭失去效果。 “蜀人败走,正可趁势追杀!”几个羌酋又来了兴趣。 而刚才大战的时候,杨峥没忘记他们一直躲在后面。 真正能信任的只有姜伐野。 能当成生死兄弟的也只有底层羌人。 这些人的存在,永远都是不稳定的因素之一。 有他们在,羌众就不可能团结在自己身边! 羌人几百年来的动乱,何尝不是野心者从中挑拨? 杨峥心中控制不住的升起恶念,“好!” 遂带着众人向南。 眼看要接近蜀军,几个羌酋又退到背后,杨峥这次没有放过他们,厉声道:“诸军血战,伤亡无数,尔等平日享受富贵,今日岂能落在人后?” 如果是平日杨峥断然说不出这么绝情的话。 但今日杀戮过重,心也变成了刀剑。 “怎么,没听到本都尉的话吗?”杨峥森然冷笑。 几人面面相觑,一人道:“都尉是要赶尽杀绝吗?” 这人也不傻。 此时此刻,他们已是鱼肉,而杨峥是刀俎。 “不,我是在给你们机会!生死兄弟,岂能不见见生死?进者生,退者死,此乃军令!” 几人全身一震,但因为受前些时日杨峥仁慈外表的影响,全都有些不相信,一动不动。 机会给了,不珍惜,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 其实只要他们拔出刀剑,勇敢上前,杨峥就会阻止他们。 有血性的人不难相处。 而苟且的人,始终是个隐患。 不能总让别人上前拼命,他们在后面享受胜利成果吧? 又等了几个呼吸,还是没有人动。 杨峥的忍耐到了极限,“斩!” 一声令下,亲兵们毫不犹豫。乱刀劈下,那几人惨叫着,化作一堆肉泥。 黑夜中又多了几只亡魂。 杨峥的仁慈是真的,但要看什么时候,对象是谁。 蜀军簇拥着向南。 杨峥几乎征战了一天,早已疲惫,再追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若天色一亮,到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不如休整,以观后变。 其实蜀军此时退走,也算最为明智的做法。 即便熬过了天亮,人马俱困,伤亡惨重,如何面对周边郡县的围剿? 陇右不止有郭淮和夏侯霸,还有邓艾、胡奋、庞会等等一批将佐。 陇西有变,北面凉州和东面长安肯定不会视而不见。 一如当年武侯第一次北伐时,张郃五万骑兵从长安驰援,破街亭,直取蜀军后路。 杨峥又困又累又乏,不知不觉就在战场上睡着了。 感觉刚刚眯眼,就被亲兵推醒了,天色已亮。 羌人们正在争抢战场上的东西。 姜伐野、段达、尹春、周放各自带着部众站在自己面前。 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拜之意。 羌人看向他的杨峥更是狂热。 杨峥说到,也做到了。 他们活下来了。 一个能带领部下赢得战争的将军,自然会获得将士们的崇拜。 这比什么拉拢手段都有效。 “兄弟!”杨峥拍了拍胸膛。 没人会再去关注昨夜惨死的几只亡魂。 他们已经不重要了。 唯有姜伐野略有所思,但如今的他,已经完全站在杨峥这一边。 “兄弟!”羌人们也拍了拍胸膛。 只一个简单的动作简单的两个字,就彻底拉拢了他们。 南面蜀军早已退走。 正如杨峥所想的一样,经此此战,他们已经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而杨峥所部也没有追击的实力。 北面的大火彻底熄灭了。 夏末时节,树木葱翠,也不可能持续燃烧。 杨峥带着一千人在灰烬中搜寻,试图找到夏侯霸或者郭淮的尸体。 不过昨日的大火虽然猛烈,但并没有杨峥所想的那么严重。 地上的尸体也才八九百具,毕竟人长了两条腿,可以不顾一切的逃命。 更多人则是烧伤,在沨中夏侯霸大营中呻吟。 不过这种伤亡已经非常大了。 这时代烧杀,加上各种发炎感染,轻易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一人站在杨峥面前,半边身子黑乎乎的,胡子眉毛都变成焦黑,脸上也有几处烧伤,连嗓音都是沙哑的。 “将军?”杨峥难以置信。 黑、人哈哈大笑,“几葬身火海矣!兴云击溃姜维,大功一件,某定要为你请功!” 这语气也只能是夏侯霸了。 杨峥为他还活着欣喜万分。 “郭将军……”杨峥心中抱着某种期待。 如果郭淮挂了,自己也就不会那么艰难了。 夏侯霸一张脸,也就眼珠子里有白的,“昨日郭淮只遣前营攻打蜀军营寨,他……并无损伤。” 第八十章 密信 听到郭淮还活着,杨峥心中忍不住有些失望。 夏侯霸却异常兴奋,杨峥立功,也等于他立功。 若不是自己和邓忠阻拦,姜维从容打扫战场,夏侯霸和郭淮不死也要脱层皮。 想到邓忠,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这场胜利有些勉强,魏军算上羌众的伤亡,应该远远大于蜀军。 如果不是邓忠正面扛住了虎步军的进攻,自己也没有多少机会。 蜀军给杨峥的感觉,并不想死战。 到了下午,各军伤亡清点出来。 夏侯霸最惨,连日围困,无人解救,最后一战勉强看到希望,却是个陷阱,前后伤亡一千七百人,三千精锐登时去了大半。 其次就是邓忠,两千步卒伤亡半数。 冷兵器战争,伤亡五分之一,便有全军崩溃的危险,邓忠军却死死扛住了。 杨峥麾下羌人直接阵亡七百余,活下来的,也几乎人人带伤。 武卫营老卒越来越少,当初四百余人,到了现在只剩下两百四十三人。 杨峥的心在滴血。 有些东西终究是难以补充的。 老卒们经历过最残酷的血战,性情坚韧,斗志高昂,意志顽强,最难得的是与杨峥心意相通,损失一个便少一个。 伤亡最小的是郭淮,宿将就是宿将,几乎参加了大部分对蜀国的战事,虎步军多少战力,他一看便知。 昨日见蜀军不战而弃大营,便心生警惕,下令前锋警惕。 大火一起,快速退出战场。 伤亡才三百余人。 蜀军留下的两千余尸体,伤者都被他们带走了。 与骆谷大战相比,现在也算是个胜利。 雍凉之地需要鼓舞士气。 郭淮极具政治头脑,大肆宣扬,杨峥和邓忠都在嘉奖之列。 夏侯霸被困多日,怨恨郭淮见死不救,现在又被烧伤,自然不会去参加郭淮的庆功宴。 老大不去,杨峥自然也不能去。 二人商议一番,收敛了尸体,便打道回狄道城。 “此番功劳盛大,朝廷少说颁个偏将军。”经历此战,夏侯霸对杨峥更高看一眼,说话的语气都温和多了。 魏国偏将军属第五品,通常由皇帝或者大将军拜授。 高于校尉和裨将,低于杂号将军。 当年徐晃、张郃初从魏武,都曾任过此职,然后凭功升迁。 曹魏素来对军功非常看重,毕竟现在三国鼎立,需要大批优秀将领。 徐质原本也只是军中一小卒,因其勇武,被郭淮擢为校尉。 曹爽集团刚刚经历骆谷惨败,现在杨峥和夏侯霸的一场小胜,堪称雪中送炭,足以为他们挽回些颜面。 杨峥心中欢喜,“多谢将军,不过此次能击退蜀贼,羌人首领姜伐野出力甚多。” 杨峥原本是想为姜伐野请功。 刚开了个头,夏侯霸低声提醒道:“此人……到时候你赏赐些钱财就行了,若朝中有些人知道是你为羌酋请功,麻烦不少。” 麻烦? 曹魏治夷,左手打压,右手拉拢。 虽然有时失之于光明,但手段高超,其中的分寸拿捏的非常好。 军中有羌卒,却没有夷将。 当年王平在魏军中,就是因为賨人身份而被排挤。 据杨峥所知,这个时代的士大夫,颇为歧视夷人。 羌人时叛时降,朝中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 杨峥大致想通了其中的门道,知道夏侯霸的善意,也就不再勉强,自己能不能拿到这个牙门将还是两说。 夏侯霸心情极好,连身上的烧伤也不顾了,又与杨峥说了许多话。 何晖等将校看杨峥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以前总有那么一丝嫉妒。 现在则是敬重。 行至狄道,还未入城,公孙甫已在城外迎接。 神色有些焦急。 杨峥向夏侯霸告罪一声,寻个私下之地说话。 公孙甫从怀中掏出两份竹简。 “大将军在上,弥百拜,陇西向来宁和,杨峥猝来,鸡犬不宁,前有羌人作乱,后有蜀贼入寇,陇西诸将受其挑唆,多有不睦,其人面忠,其心实奸,夏侯将军为言语所惑,不能察之,峥遂变本加厉,暗结羌人,常怀董卓之志!枹罕遍地腥膻,弥夜不能寐,忧心不已,书不尽言,望大将军速断……” 看完信,杨峥不怒反笑。 李弥这厮还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原本想着若是枹罕有战事,就让他光荣殉国。 没想到羌人按兵不动,蜀军只在洮水晃荡。 暗结羌人,常怀董卓之志! 这句话送上去,邓飏李胜在旁边添油加醋,曹爽会怎么办? 就算不办自己,这击溃蜀军的功劳,肯定也没有了。 第二份竹简,内容大同小异,是送给郭淮的。 李弥为了搞死自己,也算煞费苦心。 这信写的三分实、七分虚,上面若真派人下来查,一见到枹罕城里的羌人氐人,肯定就先入为主的信了。 关键自己也不是真的干净。 “这信写的不错。”杨峥忍不住夸赞几句。 公孙甫道:“前后三次六人,都被我们拿住,没有走脱一人。” “好。”杨峥松了一口气,李弥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了。 哪怕放他走,他今天一句暗结羌人,明天一个常怀董卓之志,传出去自己还怎么活? 不过这厮倒也有些眼光。 杨峥对前面的路并没有清晰的规划。 暗结羌人,常怀董卓之志,倒是指了一条明路。 想壮大自己,走中原的路子肯定是不行。 没有家世寸步难行。 但羌人不会管什么家世,素来敬重英雄豪杰。 这次能击退蜀人,其实最大的功劳在羌人。 如果能像董卓、韩遂一样把他们统合起来,在这乱世里,也就有了不受制于人的资本。 即便到时候司马氏篡了曹魏,想清算自己,也需要掂量掂量。 “你做的不错,我这就去向夏侯将军告辞一声。” 夏侯霸本想留杨峥饮宴,但伤亡最大的就是狄道城的兵力,城中早有悲戚之声,活下来的士卒也都是无精打采,这番光景,哪还有饮宴的心情? 夏侯霸自己也是意兴阑珊,也就没有挽留。 临走时,送了杨峥不少钱粮。 第八十一章 烟雾 经过此战,杨峥对羌人的勇力算是有了认知。 一般而言,越穷就越愿意玩命。 光脚不怕穿鞋的。 这年头谁的日子最惨? 鲜卑占草原,南匈奴占河套,北匈奴西迁东欧大草原,氐人汉化迁居关中,日子都过的不错。 只有羌人夹在魏蜀之间,日子最艰难。 羌人的问题也暴露在杨峥面前。 无组织无纪律,各自为战,只听羌酋号召。 不过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随行的一千多羌人,首领已经被干掉了,纯洁的就像一张白纸,对杨峥唯命是从。 下一步就是接回他们的家人,让他们在枹罕安家。 杨峥正在想着怎么走董卓的路子,一骑自西而来。 “报将军,李弥伪装成商贾逃出枹罕!” “什么?”杨峥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怎么回事?” 明有张特,暗有赵阿七、公孙甫,怎么还会让他跑了? 杨峥顿时心急火燎起来。 这厮人品虽然低劣,但眼光不差,看出了自己的路数,若跑到郭淮处,或者回到洛阳,自己就真的要认真考虑一下上山当土匪了。 “有人挖了地道暗中接应,赵头儿和周将军已经带着人去追击了!” 暗中接应? 杨峥低头思索起来,陇西能接应并且有实力接应他的还能有谁? 李弥是郭淮派过来的饵,自然会有条鱼线系着。 寻常时候也没多大用处,只要杨峥不咬钩,也就没人会管。 但现在不一样了。 杨峥是毋庸置疑的首功。 放在司马懿、曹爽争权的大背景下,自己就有些碍眼了。 暗结羌人,常怀董卓之志! 这脏水还可以泼到夏侯霸、夏侯玄的身上…… 暗地里的斗争,比战场更为凶险。 很多人战场上失败了,低头投降还能活,甚至连家眷也能活下去。 但内斗失败了,动辄就是抄家灭族,鸡犬不留。 李弥的三次送信出城,很可能也是对方烟雾弹,故意分散赵阿七、公孙甫的注意力。 杨峥越想越是汗毛倒竖,若不是自己归心似箭,再耽误些时间,很可能李弥就真的跑了。 自己没沾到曹爽的光,反而在曹爽的漩涡中越卷越深。 人是经不住查的,一查各种事儿也藏不住。 “往哪个方向去的?” “南安!” 南安太守邓艾是司马懿的铁粉,跟郭淮穿一条裤子,说不定就有邓艾早就派人在边境上迎接了。 越是这个时候,杨峥反而越是平静。 离枹罕最近的是金城。 不过北面道路难行,山谷、羌胡众多,道路也就那么一两条,既不安全,也不隐秘。 金城太守张就属于凉州土豪,跟郭淮不是一路人。 父子两代受曹魏信重,一向也不轻易参与朝中内斗。 青龙四年九月,凉州塞外胡阿毕师攻打西域,张就出兵征伐,擒斩万余,名震西域,受明帝嘉奖。 李弥往南安跑,现在往北边追,应该还有机会。 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是个绝佳的机会。 李弥死在枹罕城,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但死在南安,这事儿就不好说了。 一念及此,杨峥不再犹豫,让姜伐野带着羌众回枹罕,自己则带着六百骑兵双马向北。 一路狂奔,至康狼山时,正遇赵阿七派来的斥候。 已经发现李弥等人的踪迹。 杨峥心中稍安,只要发现了就跑不了。 “不留活口!”此刻的杨峥简直恨李弥入骨。 这厮也是曹爽的人,但为了对付自己,甘愿被郭淮利用。 往北狂奔了三十里,终于看到李弥的马车在荒野中狂奔。 不过一见到这马车,杨峥心中顿感不妙。 李弥会骑马。 陇北山多石多,马匹肯定比马车效率。 莫非李弥不在其中? 这也是他的一道烟雾弹? 杨峥的心顿时悬了起来,跟在后面,已经进入南安地界,但并未见到邓艾的人来迎接。 以对方的缜密,绝不会忘了通知邓艾来支援…… “杀!”杨峥管不了那么多,先截住这伙人再说。 骑兵狂奔而上,二话不说,挥刀就砍。 对方惊慌失措下,马匹互相碰撞,马车顿时翻倒。 杨峥直奔马车而去。 打开车厢,迎面一剑从中刺出。 杨峥轻松躲开,从里面跃出两个护卫,没有李弥…… “李弥在哪里?”杨峥拔出华铤剑。 有时候,人真的没有选择,反而会轻松很多。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奔入羌地,找个河谷当土匪,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日子虽然穷苦些,但可以多找些女人生生孩子。 剑光闪过,两个护卫的手臂飞向天空。 血水溅了杨峥一脸。 “再问一次,李弥在哪里?说出来就饶你们一命!” 两个护卫疼的在地上颤抖,但就是咬牙不说。 赵阿七、周煜控制住了场面,没有走脱一人。 杨峥抱着最后希望检查每个人的脸,以及地上的每具尸体。 依然没有李弥的身影。 赵阿七、周煜连忙半跪在李晔面前,“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不怪你们,敌人处心积虑,谋划多日……”杨峥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李弥既然不在此地,或许并没有走远。 赵阿七眼中溢满泪光,“属下有负将军所托!有何面目苟且偷生!” 言罢,手腕翻动,环首刀挥向自己的脖颈。 杨峥大惊,眼疾手快,单手握住刀锋。 手掌中传来一阵剧疼,鲜血很快就沿着刀锋滴淌而下。 “将军!”赵阿七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环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将军!”周煜也无地自容。 杨峥手疼,但更心疼自己的部下。 “没出息,这么点小事就寻死觅活的,日后怎么担当重任?我等名为上下,实则是生死兄弟,昔日张飞丢徐州陷家眷,刘备都没有责怪,今日不过一个小人而已,天下之大,我等兄弟何处去不得?哪里不能打出一番天地?”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活下来的人都不容易。 “将军……”两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泣不成声。 其他士卒无论羌汉都半跪在地,“将军……” “只要你们不弃我杨峥,我们就一起在这乱世走下去。”杨峥也忍不住感慨起来。 其实一路走来,最珍贵的不是打下多大的地盘,获得多高的官爵。 而是这些亲如手足的袍泽。 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好!”杨峥一剑刺在地上,“今日之事,你们引以为戒。” 没有谁天生就是强者,而他们都还年轻。 被山风一吹,杨峥顿时清醒了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糟。 陇西被群山阻隔,进出的官道只有那么几条。 小道和山路固然有,但一般人敢走吗? 枹罕西面是黄河,黄河那边是羌人,南面也是羌人,以李弥素来歧视羌人的性格,肯定不会走那两条路。 那么他只可能向北了。 没到最后一刻,其实不用那么惊慌。 李弥为何要弄这么多烟雾弹? 杨峥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他可能还在枹罕城! “周煜,你速回返枹罕,全城搜查,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赵阿七,你领一百人埋伏在此,说不得李弥还会走此路,其他人跟我一起去金城!”杨峥就不相信李弥凭空消失了。 只要这厮没逃进郭淮的怀里,自己的机会仍在。 “遵命!” 第八十二章 柳暗 金城即为后世的兰州,现属凉州,是西部黄河一颗璀璨的明珠。 秦始皇一统六国,分天下三十六郡,当时的金城隶属于陇西郡。 汉武击匈奴,霍去病在此设令居塞驻军,为开辟河西走廊奠定基础。 其后,金城郡的地位屡屡加强。 也正因为金城的存在,枹罕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路不太好走,河谷众多,岔道也多。 李弥随便伏在哪个山沟里,神仙也找不到人。 杨峥站在高坡上望着辽阔的西北大地,天高地阔,西风阵阵,大地仿佛都被这永不停息的风吹皱了一般。 黄土丘壑间,蛰伏着浓密的翠色。 带着六百余骑仔细翻找沿途山谷、山沟,羌胡大为不满。 不过看到杀气腾腾的骑兵,不满也就只能是不满了。 寻了两天,大海捞针一般,没有任何踪迹,反而引来金城的骑兵。 千骑贴着山脊而来。 杨峥报了自己旗号,谎称追击贼寇。 枹罕与金城相隔极近,杨峥的名头对方自然也有耳闻,验看了一番,也就没有为难。 杨峥又向北走了一日,依然没有找到。 后方周煜派来斥候,枹罕城中也没有李弥的踪迹。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对方谋划多日,既然发动了,肯定是有万全的把握。 杨峥心中了然,找到李弥的机会并不大。 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天,也差不多要准备跑路了。 这种事情一旦捅上去,夏侯玄、夏侯霸都未必会为自己出头。 再等几天,想跑也跑不了了。 “回城吧。”杨峥心中有些失落,屡经艰难,好不容易站稳了脚,眼看形势一片大好,转眼就风云骤变。 杨峥不免有些意志消沉。 懒懒散散的走到河关,天色已暗,只能就地休息。 河关地处黄河之南,夹在枹罕、金城之间,汉时属金城郡,魏时属陇西郡。 南来北往的人极多。 但此时城门已关,即便杨峥亮明身份,城门也没打开。 没有办法,只能露宿城外。 夜里寒风阵阵,旷野中狼嚎声此起彼伏。 一种说不出的荒凉感涌入心间。 刚刚经历大战,又几百里策马,身心俱疲,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黎明时分,忽然被地面的震动惊醒。 那是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 难道郭淮这么快就派人来了? 杨峥几乎本能的跳起,“戒备!” 武卫营老卒们在野外一向和甲而眠,听到杨峥的呼喊,一个个条件反射般起身。 羌骑们被吵醒,三三两两起身,动作慢了太多。 昨夜心事重重,到了河关,也就进了家门,所以忘了布置暗哨和斥候。 马蹄声在旷野中逐渐清晰起来,初略估算两百骑左右,骑兵的最后面还吊着一辆马车。 杨峥松了一口气,若是来捉拿自己的,应该不会这么点人。 不过这股骑兵的目标显然是自己。 两百余骑飞奔而来。 拔出环首刀,刚要下令迎敌,对方一人高呼:“前方可是杨都尉?” 杨峥一愣,自己在这西北,似乎没跟多少人有交情啊。 进入三射之地,骑兵开始减速,排成一线缓缓而来。 “哈哈,杨都尉别来无恙。”一个胖子从马车中跳出。 居然是冯家客舍的冯琦。 杨峥差点忘了此人的存在。 多日不见,冯琦更胖了,脖子的肉圈又多了一层,感觉像个滚动的皮球。 老远见了杨峥,便笑的像个弥勒佛,“哎呀,杨都尉让在下好找啊。” “你找我干什么?”杨峥扫了一眼骑兵,人人虎背熊腰的,胯下战马清一色凉州大马,腰间悬着环首刀,手中提着骑矛。 能有这些骑兵,让杨峥对他的背景更加好奇起来。 “当然是好事。”冯琦拱手施礼。 杨峥也客客气气的还了个礼,以后上山当土匪,少不得跟他还有业务往来。 “听说杨都尉最近有些小麻烦。”冯琦眯着三角眼,精光闪闪。 这话一下就把杨峥唬住了。 还真是来者不善啊。 自己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接应李弥的是他? 非常有可能,自己捏着他的把柄,他难道不想捏着自己的把柄? 把李弥捏在手中,自己就跳不出他的五指山。 互相威慑,才能互相平安。 杨峥先是愤怒,然后又轻松不少。 只要李弥没有落入郭淮之手,事情还有转机。 这厮从北而来,莫非已经把李弥安置在凉州? 杨峥顿时来了精神,能谈最好,至少有一线机会,“不瞒冯兄,在下近日的确有些麻烦。” 冯琦一拍高耸如女人的胸膛,全身肥肉为之一颤,“杨老弟的麻烦就是某的麻烦。” 这厮也打蛇随棍上,驾轻就熟的成了杨峥的兄长…… 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杨峥挥退了身边亲卫。 冯琦也一甩手,骑兵们后退三十多步。 “杨老弟是否在寻人?” 没有外人在,说话不用遮遮掩掩。 “冯兄有什么条件直接说。”杨峥也不绕弯子了。 今天他把人交出来,大家还能继续过日子,若不交人,杨峥现在的确没有办法,但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命根子被一个大老爷们的粗手捏着,终究是件不太舒服的事。 不仅不舒服,还很恶心。 那么冯家今后就会多一个潜在的敌人。 对于敌人,杨峥会无所不用其极! 在那一瞬间,杨峥的杀气有些控制不住的侧漏。 尽管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还是令周围阴冷了几分。 冯琦眯着眼,眼角轻微挑动,似乎在酝酿条件,两三个呼吸之后,伸手向后一招,一名骑士从马车厢中提出一人,全身捆着绳索,嘴中塞着麻布,见到杨峥,犹如见了鬼一样眼神惊恐,全身不停扭动。 “李弥!”杨峥仿佛见到了亲祖宗一般兴奋。 那名骑兵将李弥扔在杨峥面前,然后又退回群列之中。 冯琦一脸微笑的看着杨峥。 而杨峥在等待他的解释,“冯兄难道不说些什么?” 冯琦哈哈一笑,脸上肥肉乱晃,“杨老弟果然是聪明人,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儿薄礼。” “你家主人?”杨峥看了看冯琦,又看了看他身后整齐划一的骑兵,感觉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 也越来越有趣了。 第八十三章 花明 “如此说来,策划李弥外逃之人就是你家主人了?”杨峥微笑道。 冯琦连连摇手,“杨老弟误会了,接应此人外逃另有其人,冯某只不过适逢其会,刚好撞见,所以才伸出援手。”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巧了。”杨峥笑的有些锋利。 冯琦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的确很巧,我家主人刚好游历雍凉,听闻杨老弟有麻烦所以才仗义援手。” 游历雍凉? 杨峥看着冯琦不似作伪的脸,将信将疑。 不过雍凉之地,有这么大能量的人不多。 敢把凉州大马几百里卖进蜀地,沿途要打通多少关卡? 以夏侯玄、夏侯霸的性格,肯定不会资敌。 郭淮不可能把人还给自己。 至于邓艾,傍上司马懿的粗腿,不会自毁前程。 杨峥原本以为是金城太守张就。 但张就此人素来端正,在凉州德高望重,从不参与朝中内斗。 汉末天下大乱,凉州诸豪强图谋割地自据,张就与其父张著孤悬敦煌,不肯从贼,派张就东行,请求朝廷派遣太守,路过河西,被豪强白刃相逼,始终不肯就范,豪强无可奈何,放他东去,魏武嘉奖之。 青龙四年,塞外胡阿毕师数万骑进攻西域诸国。 时任戊己校尉的张就举屯戍兵七千人攻之,大破其众,自此威名显赫于凉州西域。 这样的人,当然也不屑于弄这些阴暗的东西。 要弄早就弄了。 不是这些雍凉大佬,结合冯琦的话,杨峥就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了。 他的主人很可能来自洛阳! 杨峥有些头痛,若是令狐盛在就好了,至少能分析出洛阳形势,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你家主人为何要助我?”杨峥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天下没有都没有免费的午餐,而免费的东西,付出的代价更大。 “杨都尉骆谷血战,从王平手中突围而出,先后平定氐乱、羌乱,又击退姜维,我家主人甚是仰慕,想交个朋友。”一提起“主人”,冯琦的气势顿时就涨了几分。 这人对自己了如指掌,应该也知道自己与曹爽并不和睦。 杨峥心中升起警惕之意。 不过,既然李弥到手,悬在头顶的剑也就消失了。 从目前来看,无论冯琦的主人要干什么,至少目前对自己还是抱有善意的。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大不了看情况不对,窜入羌地当土匪,“此人能逃出枹罕,肯定还有同谋,不知其他人……” 冯琦一叹,“那些人……当真是勇士,力战不降,本想生擒一二人,他们却咬牙自尽了,至于谁是幕后黑手,杨老弟应该心中清楚。” 这话不知真假,杨峥听听也就行了。 就算查出来是谁主使的,又能做什么? 当庭对质吗? 要怪就怪自己实力太弱,被别人钻了空子。 经历此事,杨峥对实力的渴望更加迫切了。 “以后冯兄有什么要帮忙的,只要一句话,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琦哈哈一笑,“好说、好说,杨老弟多日劳顿,就不打扰了,他日再会。” “再会。”杨峥拱手施礼。 冯琦像个皮球,滚回骑兵队列中,在从人的搀扶下上马,拱了拱手,转身带着骑兵离去了。 杨峥一直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晨光之中,才看向李弥。 李弥全身一抖。 杨峥拿出他嘴里的麻布,笑的锋芒毕露,“李司马,我们又见面了。” 李弥先是闭着眼,然后忽然睁开眼,一口唾沫吐出,杨峥险险避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周围亲兵大怒,伸手就要打他,杨峥制止了他们,还有很多细节最好能从李弥口中问出。 “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李县令这是何必呢?” “你暗结羌人,图谋不轨。”李弥表情扭曲。 “还有别的吗?”杨峥静静的看着他。 “妖言惑众,欺下罔上。” “还有没有?” “残暴不仁,人面兽心!” “口蜜腹剑、心如蛇蝎!” …… 李弥喋喋不休的骂着,表情扭曲到了极点,全然没有往日忠厚老实的模样。 周围士卒大怒,若不是杨峥拦着,早被砍成肉泥。 杨峥很纳闷,自己对他一向客客气气的,没想到他竟然怨恨到了这种地步。 听他话里的东西,并没有掌握多少实质性的东西,只有一个暗结羌人稍微靠谱。 至于图谋不轨,说出去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一个小小都尉,手上千把人,能怎么图谋不轨? 要说暗结羌人,动静最大的是邓艾。 南安郡安置了多少羌人氐人? 政、治斗争不需要什么证据,只需要合适的罪名。 很多罪名看起来可笑,但落入有心人耳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司马,你还有什么其他遗言吗?”杨峥有些佩服他的硬骨头。 “今日落到你手里,一死而已,我在黄泉之下等着你。”李弥的脸上忽然诡异一笑。 杨峥手按剑柄,忽然有些可怜他,不放过别人的人,通常也不会放过自己…… “那就请李司马先去探路。” 最后一个字说完,剑光一闪,李弥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接着人头缓缓落下,脖颈中鲜血激飞。 而那个诡异的笑容,定格在他脸上,与死亡重叠之后,越发的诡异。 大患除去,杨峥心中的大石并没有落下。 李弥是郭淮调入枹罕的,他的死,肯定会引起风波。 不过杨峥也顾不得那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世道消失个把人,实在太正常了。 而且还是李弥自己偷跑出去的,去了哪里谁会不知道? “把尸体扔到南安境内,伪装成羌人所为。”杨峥对身边的亲卫道。 顾不得疲惫,带着百余随从策马向枹罕赶去。 这种事情还是要跟夏侯霸通通气。 真有什么万一,夏侯霸也能帮自己顶一顶。 “什么?李弥跑了?”夏侯霸狐疑的目光在杨峥身上转来转去。 杨峥眼观鼻鼻观心,“属下刚回枹罕,就听到李县令挖掘地道逃跑之事……” 夏侯霸沉思了一阵,忽然道:“他是死还是活?” 这话问的非常有水平。 让杨峥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此时此刻,心中掠过无数念头。 不过面对夏侯霸明亮而平和的眼神时,杨峥终究不忍欺骗这位长者。 而且这种事情也隐瞒不了,当下半跪于地,“将军恕罪,属下情非得已!” 李弥借郭淮的刀子对付杨峥,已经深深犯了夏侯霸忌讳。 原本以为夏侯霸会骂自己两句,没想到夏侯霸大笑一声,从身后木牍上取出一份竹简递给杨峥。 杨峥赫然看到那句:峥暗结羌众,常怀董卓之志……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原来李弥的信早就送出去了,那三份被自己搜到的竹简,果然只是烟幕。 杨峥背后冷汗涔涔,忽然想起李弥脸上最后诡异的笑容…… 如果今天自己没来找夏侯霸,或者自己否认,那么夏侯霸肯定会心生芥蒂,进而怀疑自己…… 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需放任郭淮的人来查探,自己就可以跑路去当土匪了。 能在陇西立足的根本就是夏侯霸与夏侯玄。 李弥这厮果然工于心计。 最后的杀招原来在这里。 人心的恶毒恐怖如斯。 “兴云果然是坦荡之人。”夏侯霸颇为满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些许流言,惧它作甚?李弥这等小人,死就死了,有我与泰初在,李胜不敢动你!” 第八十四章 分道 杨峥背心里都是冷汗,“郭淮若是追究……” “郭淮在雍凉还没有一手遮天,兴云击退蜀军,乃有功之人,没有真凭实据,郭淮不敢妄动,不要忘了,李弥是大将军的人,只要大将军不追究,自然无事!”夏侯霸说完又冷哼一声,“李弥心胸狭隘,不知轻重,乃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杨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多谢将军。” 夏侯霸明亮的目光扫来,淡淡道:“下不为例。” 话虽短,其中的意味却深长。 杨峥心中一凛,“属下知道了。” 从夏侯府邸中出来,杨峥背心里的冷汗还没干,感觉这几天就像在鬼门关里来来回回。 好在危机暂时解除了。 只不过运气成分有些大。 其实夏侯霸问李弥死活的时候,杨峥的第一反应是骗他,话都到嘴边了,又收了回去。 回到枹罕,张特、周煜、赵阿七、公孙甫等人都来请罪。 张特满脸羞愧,杨峥出征时,将枹罕托付于他,却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不过术业有专攻,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杨峥离开的这近一个月时间,枹罕改头换面。 城墙增高了一丈,滚石、擂木、火油堆满了角楼。 自西向南,顺着漓水河还挖掘了一条两丈宽的护城河。 杨峥没心思怪罪谁,他们已经做的很好了,杨峥想到后世电视剧里一句经典台词,不是我军无能,而是人太狡猾…… 不仅狡猾,还不要命。 听到杨峥亲口说出危机解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事暴露出很多缺漏,第一,对枹罕的掌控力不够,敌人潜伏城中多日,我们毫不知觉。第二,兄弟们的警惕性不足,手段需要强化,暗地里的敌人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凶残。第三,消息不灵通,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后要向狄道、金城、南安、天水、长安等地派出细作。” 趁着这个机会,杨峥做了一个小总结。 不能总靠运气过关,运气是靠不住的。 出问题不可怕,但不知道总结问题,就很可怕了。 公孙甫、赵阿七拱手道:“属下知道怎么做了!” 杨峥想起冯琦,名为商贾,实则是某位大佬在西北的眼线。 这时代消息最灵光的就是商贾。 以后有条件了还是要组建一支商队,既可以向雍凉扩散,也可以深入羌地。 “新来的羌人如何安置?”张特问道。 自汉武打通河西走廊,羌人就成了中原王朝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一代名将赵充国首创屯垦之法,汉军推到哪里,田就种到哪里。 羌人有饭吃,皆附汉军。 汉末大乱,中土十室九空,魏武挥鞭而起,但面对是一个“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废墟。 魏武采纳枣祗、韩浩之策,颁发屯田令: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世之良式也。 不数年,仓禀皆满。 司马懿当年能在雍凉坐稳,也是广开屯田,兴修水利,开成国渠,自陈仓至槐里筑临晋陂,引汧洛溉舄卤之地三千余顷。 青龙三年,关东饥馑,司马懿调运五百万斛粟输京师洛阳,天下称颂。 古代王朝的最大问题是能不能吃饱饭。 “选其精壮为军,其余人等编入屯垦,所有屯垦之青壮,设农营,以军法管束,忙时为农,闲时教习战阵之法,所得六成归公,四成归私。”杨峥说出自己酝酿多时的构想。 “四成是不是太多了?南安、天水等地的屯垦,八成归公,两成归私。”周煜提醒道。 这时代的屯农与奴隶差不多。 有些地方甚至九一分成。 不过陇西的情况跟中原不一样,不给羌人点甜头,羌人如何肯卖命? “不多,让他们吃饱,才能安彼之心为我们所用!”杨峥解释道。 “然河西羌部有些擅畜牧,不擅耕田。”周煜思考问题比较周全。 “那就再设牧营,与农营一样,军法管束,老营的兄弟全部分散出去,管理羌营、賨营、农营、牧营!” 蜀军虽然只折损了两千多人,但虎步营精锐不是那么容易培养的。 有费祎蒋琬董允在,未来几年,魏蜀应该掀不起大战。 賨营加上羌营够用了。 之后,又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把各种细节定下来。 但不是眼下施行,而是要看朝廷怎么升赏杨峥。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秋收。 洮水沿岸屯田遭受了蜀军破坏,枹罕风平浪静。 此刻田里的麦子沉甸甸的。 在漓水河两岸仿佛黄金。 周围羌部全都眼红不已,但谁也不敢动手。 以前初来乍到的时候,杨峥事必躬亲,恨不得吃喝拉撒都跟将士们待在一起,但现在威信、名声都立住了,也就不用事事操劳。 适当与属下保持距离,也能增加威严。 而且什么事都自己办,不利于培养属下。 秋收之事交给周煜,城防之事交给张特,训练交给老卒。 杨峥每天巡视一番,查漏补缺。 一车车粮食运进城内,无论羌、汉,脸上的那种惊疑之色消散了许多。 训练、劳作都更卖力了。 杨峥亲自押车,送了五千石粮食给姜伐野,其他部落则分到一千石。 洮水之战,没有姜伐野的鼎力相助,杨峥大概率是要玩完了。 而且夏侯霸已经明说,朝廷不会升赏羌人。 杨峥感觉有些对不起朋友。 姜伐野倒是无所谓,“天气转凉,我部准备迁徙到南面河谷,有了这些粮食,今年就好过了。” 伐野部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 今年若是走了,明年未必能见到。 羌地部落众多,互相兼并,习以为常,比中土更没有法度。 河西羌部一到秋天就进入战备状态,要么抢别人的,要么被别人抢。 伐野部是小部落,现在又有了粮食,想不被别人惦记都不可能。 “南面就不用去了,枹罕城池虽小,容下你们伐野部,还是不难的。”杨峥邀请道。 姜伐野略一思索之后道:“杨都尉好意心领了,不过我部每年都这么迁徙,在大河之南明月峡还有寨子,今年不回去,明年就被别人占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砍了那几个羌酋,让姜伐野升起了忌惮之心。 又或许是跟随自己,血战之后,也没看到赏赐,已然心冷。 沨中之战后,杨峥还没喘过气来,又碰到李弥的事,没时间安抚姜伐野…… 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难以弥补。 有些事终究是无法强求。 第八十五章 升任 姜伐野一旦做出什么决定,轻易不会更改。 杨峥心中有些可惜,“伐野兄,你是我的朋友、兄弟……没想到还是要分道扬镳……” “有幸识得都尉,伐野三生有幸,今夜不醉不归!”姜伐野大手一招,欢快的羌笛声响起,一排羌女扭着腰舞蹈而来。 汉舞娉娜,一动一静之间,既显身姿之妙曼,又显汉服之华美。 而羌舞热情奔放,节奏欢快。 加上身材健美,颇让人心动。 当先一女,明艳动人,顾盼间风情万种。 秀色可餐,秀色更可醉人。 不知不觉间多喝了几碗。 身体气血倒流,当场就流鼻血了。 “都尉这是怎么了?”姜伐野一脸关切。 杨峥擦了擦鼻血,眼角余光却始终挂在为首羌女身上,“无妨、无妨。” “快扶都尉下去休息。”姜伐野是过来人,岂能不知? 羌女们一脸红润的扶起杨峥。 “伐野兄,这……这……”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杨峥面红耳赤,想起羌人一些不好的待客之道。 感觉就像一只猫爪在心里挠啊挠的。 姜伐野哈哈一笑。 杨峥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被扶入羌帐之中。 就在杨峥以为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羌女们嘻嘻一笑,全都退了出去,只剩杨峥一个人待在黑洞洞的帐内。 什么都没发生,一个都没捞着。 杨峥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也不知该不该吐出来。 以前动不动处在生死的边缘,不是要去砍人,就是防着被人砍,没心思也没兴致。 现在一切安定,心火不知不觉就上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二十岁的年纪不想女人,问题就有些严重了…… 外间嬉嬉闹闹到了半夜,杨峥疲惫至极,朦朦胧胧的睡了一觉。 日上三竿的时候,杨峥才悠悠醒来,感觉昨夜做了个梦。 身旁熟睡的羌女将他拉回了现实。 “咳、咳……” 外间传来姜伐野的咳嗽声。 杨峥赶紧穿衣出来见人。 “都尉昨夜安歇可好?”姜伐野一脸古怪的微笑。 战场上的九死一生都淌过了,还在乎这个? 曹爽更荒唐的场面又不是没见过。 杨峥脸不红心不跳,“伐野兄招待,足感盛情。” 心里却在寻思怎么把羌女带回去。 不能始乱终弃不是? 姜伐野的微笑这才正常了一些,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帐内一阵窸窸窣窣,羌女穿好衣服出帐,对着姜伐野怯生生道:“阿爹。” 杨峥一愣,自己管姜伐野叫兄,她管姜伐野叫爹…… 这辈分有些乱啊。 不过姜伐野长的这么歪瓜裂枣的,生的女儿却如此动人。 就在杨峥略感尴尬,不知怎么开口的时候,姜伐野道:“我十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阿怜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都尉若是不嫌弃,以后就跟着都尉。” 杨峥先是一喜,但很快就听出话中的意思,十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是要用她换回自己的儿子姜阿刀。 原来他绕这么的圈子,只是为了换回自己的儿子。 “阿爹……”阿怜泪水在眼眶中氤氲。 “杨都尉前途无量,你跟着他,也不算辱没。” “明日送归阿刀。”杨峥没想到隔阂已经这么深了,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再也没有脸留在此地,转身带着亲兵就走。 走出羌寨,回头时,却看见阿怜哭哭啼啼的跟在身后。 杨峥心中不禁升起怜惜之意,一把将她抱上马背。 阿怜、阿怜,这个名字倒是取的贴切。 回到枹罕,杨峥派人送走姜阿刀,又赠了两百套盔甲、兵器,希望他们日子能好过一些。 不过安置阿怜的时候,出了些小问题。 春娘满脸幽怨。 枹罕城中,别人都把她当做主母看待,现在忽然来了一个竞争者…… 杨峥感觉有些羞愧,把该办的事办了后,春娘脸上的哀怨才消散了。 十月之后,西北寒风阵阵,有些地方已经飘雪,朝廷的诏令终于下来了。 杨峥赶到狄道城,准备迎接人生的高光时刻。 邓忠被提为偏将军,而杨峥只得了一个陇西郡西部都尉…… 杨峥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心心念念的将军没影了,绕去绕来还是个都尉。 连个校尉都没捞到…… “这是泰初亲自为你求取的官爵。”夏侯霸提醒道。 夏侯玄这不是坑自己吗? “多谢都督,多谢将军。”杨峥有气无力道,感觉人生处处充满了恶意。 夏侯霸也感觉到杨峥的怨念,正色道:“此都尉非彼都尉,西部都尉乃实职,抚慰羌众,兼领地方,军政皆掌,泰初对你青睐有加,所以才为你求取此位。” 军中都尉不同于部都尉。 很多官职一字之差,相差却是十万八千里。 仅都尉就有郡都尉、部都尉、关都尉、骑都尉、农都尉,还有驸马都尉、奉车都尉等勋爵,掌管税入、皇室收支以及铸钱的水衡都尉…… 仔细一想,这官位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也就是说,枹罕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县令了,军政一手抓。 自己说了算,还能经略羌人…… 虽然没有偏将军品级高,但对杨峥而言再合适不过了。 “多谢都督!”杨峥这次真心实意的感谢。 如果真升为偏将军,就没有理由留在枹罕,势必要回到狄道,留在夏侯霸身边。 这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几年之后,夏侯霸就要提桶跑路,难道自己也跟着去蜀国吗? “你还年轻,陇西不缺战功。”夏侯霸为没有兑现诺言而感觉对不住杨峥。 “将军说的是。” 除了官爵还有赏赐,金银钱帛,装了小半车,听夏侯霸的意思,其中大半是曹爽的赏赐。 此次击退蜀军,也算是为曹爽一系长了些颜面,曹爽再不表示一下,就有些对不住人了。 回到枹罕,杨峥拿出一半金银分赏给出战的老卒和羌人,又买了些牛羊犒赏所有人。 城中顿时欢欣鼓舞。 剩下的钱留作以后经商的本钱,而锦帛则送给了春娘和阿怜。 第八十六章 攘内 李弥的消失还是引起了一些波澜。 尸首在南安找到。 夏侯霸立即上书夏侯玄。 沨中之战为夏侯玄挽回了些颜面,雍凉的格局稍稍变动。 人死在南安,夏侯玄当即向南安太守邓艾询问事情的原委。 荒山野岭死一个人,谁能说清是怎么回事? 就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只能埋在心里。 李弥是曹爽一系的人,郭淮不可能为他大动干戈。 随着朝中新一轮的内斗展开,西北这种小事也就渐渐没了动静…… 西部都尉的一大职责是镇抚羌人,另一个大职责则是屯垦。 杨峥与周煜视察了漓水河两岸的屯田。 受人口限制,规模其实并不大,只有七千五百余亩,上下游还有很多可以开田的地方。 西北面黄河两岸水草更加丰美,不过现在还被一些羌胡部落占据着。 枹罕如今的情况是缺乏人口,而不是缺土地。 杨峥先前俘虏两千多羌人,沨中之战,又带回千多名羌卒,加上城中原有的汉民、羌氐賨等族,一共才四五千人的样子。 还没后世一个大学的人多。 唯一让杨峥庆幸的是青壮居多,绝大多数夷人基本能以汉言交流。 没有人口就没有兵源,没有兵源,就没有实力。 杨峥目光转向散落在河西的羌胡部落。 大者两三千人,小者六七百人,或放牧,或耕种,不过日子过的极其艰苦,经常受到马匪的侵袭。 部落之间,也经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互相攻击。 攘外必先安内。 饭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 杨峥先带人兴修水利,从漓水河挖掘水渠,把枹罕城东南面全部改造了一番。 羌人们在得知屯田四六分成之后,积极性大增。 羌人大多性情耿直,只要得到他们的信任,就可以随意驱使。 只需提供一日两餐,羌人们便任劳任怨。 杨峥不得不庆幸当初把那些酋首给办了。 完成规划之后,便把此事交给周煜。 枹罕境内除了羌氐,还有十二座汉民坞堡,沿着漓水,占据最好的土地。 赵阿七、公孙甫摸查他们的底细之后,发现这些坞堡只有大姓,没有大世家豪强,通常一个坞堡就是一个同姓村落,以李、张、徐、马、王五姓居多。 内部凝聚力极强,人数虽少,但极其剽悍,几个月前羌乱,贼人宁愿进攻县城,也不愿招惹他们。 互相之间有时也因为争夺水源而械斗。 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小型战争。 这块土地几百年来为秦汉提供了不少精兵猛将。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以前杨峥是客将,管不到他们头上,现在则是职责之内。 杨峥派人以西部都尉的名义,请十二座坞堡的坞主来枹罕城议事。 以前李弥任枹罕令的时候,也打过他们的主意,但人家根本不鸟。 十二座坞堡,来了三家,有五家派出使者,推脱各种事情走不开,请求杨峥原谅。 剩下的四家音讯全无,直接当杨峥的召见是放屁。 本想着同根生,汉民在边地也不容易,大家先交流一下感情,然后再和和气气的谈其他事。 以现在的情况,也没必要谈了。 坞堡的汉民比羌人部落还要生猛,不给点颜色看看,人家未必会把杨峥当棵葱。 既然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 羌营賨营训练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拉出去溜溜了。 杨峥集合二营,营中什长之上,全部是武卫营老卒担任。 賨营和羌营都得到了扩充,各一千人。 羌营轻骑为主,长矛步卒为辅,賨营则全部是刀盾甲兵。 名为羌营,实则其中有不少氐人和善骑马的汉人。 賨营中也有羌人壮士补充。 见识过蜀军弓弩之利后,杨峥也想弄出一支弩军,但弩机对于现在的枹罕来说是高科技玩意,保养和箭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现在的杨峥还玩不起。 两千人阵列整齐的行走在秋日的荒野间。 其中一多半人没有盔甲。 夏侯霸拨给的一千套盔甲,沨中之战损坏了三百多套。 夏侯霸麾下伤亡最重,他自己手上都有些捉襟见肘,等待长安的调拨。 杨峥只能以黑衣代之。 在武卫营老卒的约束下,这支军队倒也有几分气势。 长矛大盾,横刀立马。 大部分士卒已经见过血,羌人的剽悍,賨人的生猛,汉军的勇武,聚合成这支军队的底蕴,仿佛一股黑云席卷而下。 杨峥心中忍不住感慨,总算有些家底了。 坞堡上刀矛林立,弓弩齐备,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别看坞堡不大,防御力极为惊人,城墙高耸,角楼如牙,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 没有大型攻城器械,两千人难以攻破。 不过杨峥本来也不是来打的,而是来恐吓。 带着六百賨甲,行至一射之地,杨峥扯着喉咙吼道:“连朝廷的命官都敢刀兵相见,尔等是民还是匪?” 新官上任三把火,说话的底气都不一样。 感觉整个坞堡都被踩在脚底下。 而坞堡上的守军畏畏缩缩,仿佛不堪忍受杨峥的气势。 大丈夫不可以一日无权,道理就在这里。 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过不多时,城墙上站出一身穿甲胄的壮汉,目光复杂的看着杨峥,“我马家堡一向遵从朝廷法令,杨都尉何必逼人太甚?” “遵从朝廷法令?”杨峥大笑两声,“你们今年的赋税交了吗?今年徭役服了吗?” 壮汉神色明显退缩起来。 “本都尉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放下武器,所有人出城,我不为难你们。” 壮汉还在犹豫。 杨峥冷笑道:“今日不开城门,便是大魏之贼!” 以一座坞堡对抗国家,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半炷香后,堡门打开,里面的人陆陆续续走出,神色惶恐。 虽然费了些功夫,不过效果还不错。 “马端有眼无珠,请杨都尉恕罪。”壮汉半跪在杨峥面前,低着头,不敢正视。 既然出来了,就是一家人。 西北本来就是羌多汉少,能不动刀子最好。 杨峥扶起他,温言道:“无需如此,三日之后,枹罕议事。” 第八十七章 冬临 大多数坞主还是通情达理的。 真跟杨峥闹翻,在枹罕也混不下去。 一番威逼恐吓,所有坞主齐聚枹罕城。 “枹罕最好田地你们占了,总要给朝廷一个说法,也要给狄道夏侯将军一个交代。”杨峥军人作风,直奔主题。 “不知都尉要我等如何交代?”最年长的李家坞主李景道。 陇西李氏经秦汉几百年的浮沉,散落在雍凉各地,时至今日,已经略显衰颓。 李景是李氏分支的分支。 “羌氐都在纳赋,尔等自然不可例外。”杨峥话一出口,几个坞主顿时叫苦连天,要么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么收成不好没有余粮。 跟他们打交道,自然要费些心力。 杨峥也不着急,找他们的本意也不在要粮。 而是要人。 团结诸夷的目的,是要为汉所用,归化为汉,手上汉民少了,核心力量就不足。 “某给你们两条路,其一,按照大魏规矩,田税官六民四,有牛自耕者平分。” 两汉田税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但这只是田税,还有算赋、口钱、力役,加起来并不低。 算赋即为人头税。 汉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重困,至于生子辄杀。 曹魏立国,三国混战,民生凋敝,朝廷官员都有饿死的,更不用说百姓,所以赋税比两汉还重。 不过这并不是极限,到了两晋,大量田地人口被门阀圈占,朝廷无田可税,无人可役,田税直接增加到官八民二,加上各种苛捐杂税,原本已经归化的羌氐鲜卑纷纷揭竿而起。 几人的脸色直接发青。 若杨峥真按规矩来,他们肯定要掉一块肉。 “敢问都尉,第二条路……”李景怯生生道。 杨峥等的就是这个,“其二,五丁抽一,入我麾下从军,免除你们的赋税徭役,另外你们的坞堡也将在我的保护之下,若有贼侵,枹罕出兵援救。” 魏蜀吴三国基本都是施行五丁抽一法,杨峥的要求并不过分。 十二个坞主的眼神互相交替。 占着最好的土地,却不想承担责任,天下没有这种好事。 能在危机四伏的西北建立坞堡,没有一个是蠢人。 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杨峥扯着曹魏的虎皮,不怕他们不就范。 “我等愿五丁抽一。”十二个坞主迅速达成了一致。 “诸位果然明智。”从今往后这十二坞堡就算跟自己绑在一起了。 意向达成,接下来就是具体推行了。 “某以诚意待诸位,望诸位也能如此。”杨峥意味深长的笑着。 每个坞堡有多少人,赵阿七、公孙甫再以派人扮成货郎打听清楚。 五丁抽一对他们而言,完全负担的起。 十二个坞堡,至少能提供九百人的青壮。 几人神色一滞,显然听懂了杨峥话中的深意。 两天之后,九百三十七名青壮陆续进入军营,边地汉民既要劳作,又要与野兽、贼人争斗,身体素质极好,都会几手拳脚,也能骑得烈马,舞刀弄弓不在话下。 大部分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披上甲胄提起刀剑就是战士。 少部分是半大的孩子,眼神中带着天生的野性与灵气。 有了这批汉军,杨峥手上军力大为充实。 将汉军分散到羌营、賨营之中。 兵力增多,装备又成了一个难题。 寻常士卒别说铁甲,能弄一身不那么破烂的衣服就算不错了。 枹罕城百废待兴,也没这些东西。 夏侯霸自己也在等待长安的补充。 再说如今杨峥手上掌握兵力近三千人,已经超出部都尉的编制。 只能自己想办法。 明路走不通,就只能走暗路了。 杨峥瞬间想到冯琦。 也只有他有这个实力。 连凉州大马都敢卖,盔甲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现在冯琦不在枹罕,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杨峥只能等待。 眼看着天气转凉,风雪飘落,河西羌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今年的冬天来的早,也比往年冷。 羌人的帐篷抵御不住寒风冰雪,牲畜大片冻死。 恶劣的生存危机下,只能互相吞并攻伐,以换取微弱的生存机会,熬过这个寒冬。 也有熬不下去的羌人,趁黄河冰冻的时候,避入枹罕,请求杨峥收留。 大部分都跟杨峥有些交情。 自然来者不拒。 杨峥还给他们提供了粮食和屋舍。 羌人无不感激。 风雪一日比一日大,不过新兵的训练没有停止,也幸亏枹罕平日里商旅众多,存下了不少毛皮,略一缝制,能稍稍抵挡严寒。 士卒身体素质极佳,羌人更是不畏严寒。 只要吃饱了,也就不觉得寒冷。 黄河以西,每天都有羌人来枹罕避寒。 开始还是一整个部落,后来就是几百几十的伤员。 羌人要活命,山贼马匪也要活命。 河西几个部落连续遭到贼人攻击。 天灾人祸,羌人生存越发艰难。 杨峥原本准备天气暖和一些,再去收复羌人。 但眼下这个情况,恐怕等到天暖,黄河以西以北的羌人也差不多了。 剿匪是西部都尉职责之一。 杨峥当仁不让。 当下派人去狄道城向夏侯霸禀报一声,然后带着两千五百千军,向黄河之西挺进。 留周煜五百军守城。 风雪漫天,天地之间只有纷飞的鹅毛大雪。 连前路都看不清。 好在赵阿七、公孙甫把枹罕的地理摸得滚瓜烂熟,什么地方能躲避风雪,什么地方最安全,早有规划。 随着势力的逐渐壮大,每个人都在成长。 踏冰渡河,昔日羌人的营寨早已淹没在大雪之下,随意翻开冰雪,就可见乌青色的尸体。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惨不忍睹。 杨峥心中一叹,暗忖自己有些来晚了。 有些事情既然要做,就应该放开手脚。 继续往西走了七八里,风雪中夹杂着哭喊之声。 斥候迅速回报:“前方三里,有千余贼众正在杀掠羌部。” 张特哈哈大笑:“赶了这么远的冰路,吃了这么多风雪,现在也该吃一口肉了!” 兔死狐悲,羌卒们眼神愤恨。 汉军们淡定从容。 賨卒们则跃跃欲试,只有他们还没见过血。 此番出来,一是为了收容羌人,二是为了练兵。 杨峥微微一笑,“此战由子产指挥。” 张特下马,郑重的拜在杨峥面前,“多谢将军!” 然后起身,点了三百賨军,三百羌卒。 杨峥带着大队人马在风雪之中静候。 过不多时,前方喊杀声盖过了风雪声。 半个时辰后,喊杀声也渐渐停歇了。 风雪中张特提着两颗人头出现,又跪在杨峥面前,“属下幸不辱命,斩贼酋首级两颗!” 一直以来,张特都是作为杨峥副手存在。 沨中之战,也是留守后方。 今日才有展示实力的机会。 杨峥扶起张特,“子产之勇武不在某之下!” 第八十八章 风雪 风雪之中,一队骑兵与马车驶出长安。 骑兵人人身披盆领铁铠,战马高大雄骏,披着兽皮,在风雪中禹禹前行。 马车漆之以玄色,彩漆画轮,帘幔覆盖,与风雪格格不入。 车外风雪茫茫,车内温暖如春。 正中放着一樽青铜暖炉,炉中炭火暗红,似燃似熄,一丝烟尘都没有。 围绕暖炉盘坐三人,皆裹着皮氅,或貂皮或狐绒,华贵非常。 “才性同异合离,士季之四本论足为当世之垂范,书法亦为当世妙品,奈何夏侯都督一叶障目,不知其中深意。”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捧着竹简,越看越是欢喜。 只不过他长相瘦削,眉眼间总有一缕淡淡阴鸷之气。 才性即为才能、品性,才性同、异、合、离,是玄学清谈老生常谈的话题。 左侧青年道:“夏侯都督军务繁忙,没空招待我们也是理所当然,公闾兄切莫往心里去。” “伯玉,你这性子就是太过随和,夏侯泰初拒绝士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后侧一青年貂氅小冠,面如白玉,俊逸的眉眼中带着几分郁闷,“夏侯泰初天下名士,昔年对毛皇后之弟亦不假颜色,看不上我等也是自然。” 公闾乃前豫州刺史贾逵之子贾充,士季乃前太傅钟繇之子钟会,而伯玉乃前尚书卫觊之子卫瓘。 钟卫两家是世交,故而钟会出外游历都会与卫瓘相随。 而黄门侍郎贾充因传达沨中之战的封赏,逗留长安,恰巧遇见钟会、卫瓘,三人年纪相仿,又是旧识,故而一同回洛阳。 “天下名士又不是只有夏侯泰初一人。”贾充笑道。 “哦?天下还有人能跟夏侯都督相提并论?”钟会顿时来了兴趣。 “士季可曾听闻谯国嵇叔夜否?” “可是嵇康嵇中散?”钟会星眸亮起。 太尉蒋济颇有识人之明,曾言观其眸子,足以知人。 见五岁时的钟会,眸如星聚,大异之,称其“非常人也”! 贾充大笑:“正是,嵇叔夜身长七尺八寸,貌如仙人,琴诗书画,俱当世绝品!” 钟会两眼放光,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遇见中意的郎君,“早闻其名,未得相见耳!” 卫瓘瞥了一眼贾充,低声道:“嵇中散好老庄之学,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士季若是冒然拜访,必为其所拒。” “我以诚意求见,彼安能拒我?”钟会喜不自胜,恨不得飞回洛阳,掀开车帘,对车夫大喊,“加快速度,返回洛阳。” 风雪很快淹没了车辙与蹄印。 也掩盖了河西山谷中的尸体。 杨峥望着面前的俘虏,衣衫褴褛,瑟瑟发抖。 张特半个时辰便解决了他们,亲手斩杀贼酋,賨营阵亡两人,羌营阵亡十一人,伤者百余。 俘虏七百五十余贼人,斩杀三百余人,没有走脱一人。 能在如此冷的天气出外劫掠,自然身强力壮。 “此山谷能遮挡风雪,我们就在此地立营。”天太冷,每说一句话,就向外喷出一团白雾。 “这些贼人……”张特眼中升起杀意。 杨峥扫了一眼野性难驯的贼人,“把贼头挑出来,杀一儆百即可,其他人分开关押。” 张特是个很好的执行者。 安营搭寨,宰杀牲畜,熬煮肉粥,分派斥候,布置暗哨,一切都井井有条。 二十几个贼人被押到山谷正中。 这些人衣服稍微体面一些,还有皮甲,一看日子过的不错。 俘虏、羌人都来观看。 “某乃朝廷西部都尉,大魏法令,尔等皆为我治下之民,今后全部迁往枹罕居住。”杨峥大声道。 一千多名羌人,有血性的男人早已战死,剩下的多是妇孺。 在寒风中犹如寒鸦一样缩成一团,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似乎连哭泣都不会了,更不用说回答。 杨峥准备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顿时说不下去。 一挥手,让士卒们抬上肉粥。 羌人的眼中这才有了生气。 “一个个来,每个人都有。” 肉粥比什么都有说服力,羌人们喝上粥,眼中多了几分暖意,望向杨峥的眼神也不再恐惧。 俘虏们也眼巴巴的望着。 杨峥心中一动,一手端着肉粥,一手提着环首刀,指着其中一人,“你出来。” 那名俘虏大惊,往人群中缩。 但很快被賨兵提了出来。 “你想死还是想活?”杨峥眯着眼道。 俘虏人高马大,二十三四的年纪,身上缠着兽皮、破布等玩意儿,脚底板的草鞋露出两个大脚趾,被冻得发紫。 “活……”俘虏没有任何犹豫。 陇西、金城附近的羌人大多能听懂汉言。 周秦汉以降,中原王朝在此经营了五百多年,潜移默化了不知多少羌部。 杨峥递过手中的刀,指了指地上的俘虏,“杀一人,喝粥。” 在生存面前,再大的野性也会被驯化。 俘虏惊恐的目光在环首刀和肉粥间徘徊,然后又看看按在地上贼头。 杨峥静静的看着他。 俘虏的目光几度变换,肚子鼓隆隆叫着。 终于,他的眼神变得凶悍起来,接过了环首刀,走向贼头。 贼头们破口大骂,那名俘虏颤抖的举起刀,挥下…… 也许是饿的太久,挥刀无力,刀锋卡在贼头的脖颈上,贼头发出凄厉的惨叫,响彻山谷。 俘虏拔出刀,用尽所有力气挥下……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溅了他一身,然后渐渐结成薄冰。 “好!”杨峥递过温热的肉粥,他一口灌下。 喝完之后,半跪在杨峥面前,“小人这条贱命以后交给大人。” 羌胡匈奴鲜卑,以大人敬称。 这人倒也聪明。 “你叫什么名字?” 喝了肉粥,他眼神逐渐灵动起来,“灰狗。” 寻常羌人没有名字,见什么叫什么。 有一就有二,其他俘虏纷纷争抢。 二十多个人都不够杀。 投名状的效果比杀一儆百还要管用。 望着俘虏们饥饿的眼神,杨峥没有心软,让他们饿了一夜。 而这二十多个始作俑者,成了杨峥最忠实的拥趸,替杨峥监管俘虏。 “灰狗,你们从哪里来的?”杨峥喝了一碗肉粥,一股暖气从肠胃间窜起。 “小人是西南面积石山的。” 西南面积石山是祁连山的延伸,也是一个颇为广大的地域概念。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历史上著名的石堡城之战就爆发在此。 而现在还是一片蛮荒的羌地。 第八十九章 野心 积石山地势复杂,羌人贼人众多,又是现在这个天气,进去不容易,出来也不容易。 杨峥又问了很多积石山的具体情况。 灰狗知无不言。 里面最大的一伙儿势力名叫冶素疆,是西海胡王冶无戴的一支势力。 据羌胡兵八千,肆意攻袭周边羌部。 灰狗的部落被击败,只能东逃,最终成为贼寇,以劫掠别的部落为生。 杨峥记得五胡十六国时代,河湟最终崛起的不是羌人,而是从辽东迁徙而来的慕容鲜卑部,建国吐谷浑,自西晋至唐,立国三百五十余年。 夹在吐蕃、大唐之间,也曾强悍一时。 黄河西南在这个时代是真正的无主之地。 杨峥忽然萌生了一丝不太成熟的野心。 既然异族能取地立国,或许自己能做点什么? 狡兔三窟,就算不能立国,也能弄个后方根据地,万一在陇西混不下去了,也有退路,比上山当土匪肯定强很多。 不过眼下步子不能迈的太大,不然就扯到蛋了。 手上这点兵力别说对付冶无戴,连冶素疆也够呛。 最主要还是实力太弱。 饭一口一口吃。 眼下还是收聚羌人,增加实力为主。 第二日,风雪稍停,斥候探知附近还有五个羌寨,大者千人,小者五六百。 杨峥也不客气,自己不“帮”他们一把,迟早也会被别人惦记上。 当即下令段达、尹春、周放、袁效各带五百军,提着刀子上门去劝说。 还别说,效果非常好,短短两三日间,羌人在士卒的“保护”下,携老扶幼而来,顺带的连帐篷、牛羊都带来了。 浩浩荡荡的。 山谷中顿时人满为患。 趁着风雪停歇,杨峥分批次“护送”他们回枹罕城。 留张特在山谷营寨中,杨峥带两千人继续溯黄河而上。 越往南地势越高,也越冷,天地间不再是风雪,而是寒冰,仿佛万物都被冻住了一般。 提着刀子友好寻访了几个羌部,大家都对迁徙到枹罕没有异议,非常配合的举族迁徙。 也有不识好歹的部落,杨峥磨破嘴皮子,对方都不为所动。 这冰天雪地的,到处还都是贼人。 杨峥是个仁慈之人,实在为他们生存担忧。 既然道理讲不通,只能霸王硬上弓。 道理可以日后慢慢讲,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六百賨兵正面突进,一千长矛羌卒堵在后路。 都这个地步了,对方还妄图抵抗。 穷山恶水多刁民。 杨峥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只能勉为其难的下杀手,将顽固不化首领们、耆老们全部正法。 白晃晃的刀子沾了血,对方才终于老实下来。 手上人多了,心也就稳了。 随着越来越深入黄河源头,引来不少游骑的窥探,杨峥派出斥候前去驱赶。 回去的路上,身后一直有一支人马跟着。 杨峥手上粮食不多,也就不愿理他们。 有惊无险的回到河西营地,几日间,张特又把营地扩建了一番,在谷口设置了塔楼土堡,谷内也增建了不少堑壕鹿角。 “此谷深入黄河以西,地势险要,占据此地,辅控方圆两百里,可为我军前地。”张特建议道。 枹罕附近的黄河以东以南适合耕种,以西以北适合放牧。 占据此谷,黄河之北的水草尽数收入囊中。 杨峥深以为然,“不错,此地不可放手。” 张特拱手道:“属下愿在此经营!”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如果只有杨峥一人,终究会被这时代的恶浪吞没。 “天赐我以子产。”杨峥大为感动。 张特亦大笑,“若无将军,我等还在军中为一什长。” 提到官职,杨峥心中一动,自己现在西部都尉,手下弄几个曲长出来应该不难。 不能像后世的某些老板一样无耻,只谈理想不谈利益,只想白嫖,只想耍流氓。 夏侯霸还知道为自己请个偏将军,虽然没成功,但西部都尉也不差。 留了五百羌卒三百汉军,杨峥带着其他人赶回枹罕。 人一多,枹罕城更显生机勃勃。 看着攒动的人头,仿佛看着地里的庄稼正在茁壮生长。 杨峥小心呵护,既当爹又当妈,为他们分发粮食,安置住宅,简直像伺候亲祖宗一样。 为保护他们的安全,还日夜分出士卒不间断的巡视。 张特不在身边感觉就像少了一只臂膀。 杨峥只能把青营的孩子们弄出来协助管理,忙碌了六七天,才将乱哄哄的羌人安顿好。 冯琦像是嗅到了商机,不知从哪条地缝里面钻出来,望着羌人两眼放光,“杨老弟,这些羌人子女可卖与我否?” “你要他们作甚?”杨峥语气不善起来,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面相俊俏者一匹大马!”冯琦伸出一根指头。 杨峥基本的节操还是有的,若是干出这种事情,今后怎么收羌人的心? 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则不能。 杨峥面色一沉,“羌人依附于我,视我为再生父母,父母怎会让他们妻离子散?此事无需再谈。” 说完不禁感到脸上发热。 虽然还没到再生父母的程度,不过羌人应该会感激自己。 不感激也没关系,到时候一套强力的军事化管理,一手大棒一手红枣,迟早也会服服帖帖。 冯琦咂了咂嘴,活像一只没有吃到苍蝇的蛤蟆,“杨老弟仁义!” 杨峥一直也是这么觉得。 这世道就是要又当又立。 牌坊立起来,路子就多起来。 “某正有一事找你,不知你手上有盔甲军械否?” 冯胖子眼珠子骨碌碌的转起来,脸上瞬间就爬满奸猾之气,“只要杨老弟愿意拿羌人子女出来,什么都好说……” “我已经说了,羌人子女的事断不可行。” “这事就有些难办了。”冯琦两手一摊。 “以你欠我的凉州大马折算,这样总行了吧?”这厮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目前军中羌马勉强能用,以后的主要对手是蜀军与羌人,都是山地作战,战马的作用没有那么大,盔甲才是大杀器。 汉军凭什么一汉抵五胡? 靠的是武勇,靠的是坚甲利刃! 三千正军,一共也才七百多套盔甲,其中大部分还是皮甲。 冯胖子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圈,搓了搓手,“成交!” 第九十章 威信 “此次西行共迁回四千五百余羌人,城中羌七千三百人,汉两千一百人,賨七百七十人,氐三百六十人,胡两百一十人,共一万七百余人。”周煜统计完之后向杨峥汇报。 “设立民营,各族杂居,按照军队编制,五户编为一伍,设正副伍长,十户编为一什,设正副什长,正伍长什长皆由残兵担任,副职由各族服从者担任。” 商鞅变法,什伍既是军队编制,也是户籍编制。 一人犯法,其余各家若不揭发,连坐之! “各族混杂,短时间恐难以成事。”周煜犹豫道。 “你需要多少时间?”张特长处在军,周煜心思细腻,是最好的人选。 “三个月。” “一个月时间。”杨峥竖起一根指头,“六百賨军交给你,快刀斩乱麻。” “属下遵令!”有了杨峥的支持,周煜的底气足了很多。 “今后你就是民营都统,管理城中民事,过些时日,某再为你求个曲长。” 都统是杨峥的官,曲长是朝廷的官。 这是杨峥细思苦想好几天想出来的办法。 前世看淝水之战,苻坚兴兵伐东晋,征富家子弟年二十以下者三万余骑,置少年都统一人领之。 除了周煜的民营都统,还有张特的西河都统。 不过现在,这官职只限杨峥、张特、周煜知晓,不能宣扬出去,不然会引来非议。 周煜感激道:“将军提拔之恩,煜永世不忘。” 杨峥又勉励了一番。 人有了,但想完全转化为实力,还需要走很长的路。 被迁回的羌人并没有完全心服。 他们本就野性难驯,吃饱之后,有了力气,掉头就想跑。 不过杨峥早有防备,汉军与賨军不间断的巡逻,一个都没跑掉。 一百三十七名羌人被绑在枹罕正街的木桩上。 这一次杨峥没有手软,带头者被斩首,协从者重打三十鞭子。 十几颗人头滚落在街道上,羌人才开始变得敬畏。 “这是第一次,只杀首犯,即日起,犯吾法令者,领吾剑!一人犯错,同伍如不揭发,皆连坐之!”杨峥厉声大喝。 在陇西将近一年,羌人习性已然了然于胸。 羌人散漫惯了,内部又极为团结,寻常手段根本没用。 不止是羌人,汉民也有的是刺头。 只能以强力手段威慑之,树立威信。 威信、威信,先威后信。 地上血淋淋的人头,被鞭笞者一声声的惨叫,让在场的羌人们眼神畏惧起来。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强迫,只要端了杨峥的碗,就要受杨峥的管。 特殊年代,只能施以特殊手段。 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步。 鉴于这时代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杨峥在城中各巷道上立起木柱,上刻:不从法令者,斩! 斩字还漆成红色,杀气十足。 为了加强效果,杨峥令巡逻的士卒大声诵读。 自此之后,羌胡各部果然听话多了。 周煜推行什伍制受到的阻力也小了很多。 绝大多数羌人一天能喝上两顿粥就心满意足了。 再说杨峥的法令一视同仁,不分汉羌賨氐胡,没有任何歧视,也就习以为常了。 渐渐的,羌人只要服从法令,好处就太多了。 没有刀兵,没有饥寒。 能在房屋中一觉睡到天亮。 在羌地他们何曾有过这种日子? 巨大的生存危机,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对杨峥而言,什伍制只是一个开端。 威立住后,接着就是立信。 东汉以来,朝局在外戚与宦官间飘摇,专心内斗,国势日下,黑暗腐朽,任用的边地官吏无能而贪婪。 将帅皆怯劣软弱,州郡官吏趁机生事,便身利己,搜索剽夺,甚于逢虏。 羌人不信任汉官。 杨峥固然可以花些时间,如董卓一样,跟他们搞好关系培养感情,增强信任。 但一来时间成本太大,效果也一般,二来,杨峥并非只是想利用羌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转化他们,融入麾下。 再则,姜伐野的离去,对杨峥也是一个小小的打击。 花了那么多心思结好他们,稍微没顾及到他们,就分道扬镳。 杨峥是想建立一个军政集团,小一些没关系,但内部凝聚力必须强大。 而不是松散草台班子,一触即溃。 看着年关将近,杨峥颁布一条法令:有从西城运石至东城者,每户赏羊肉五斤。 效仿当年秦国的徙木立信。 出征河西,带回的不仅四千五百余羌人,还有上万头牲畜,加上城中牧营宰杀的牛羊,能过上一个肥年。 法令下达,羌人们将信将疑。 毕竟杨峥的法令动不动就是砍头,早生出恐惧之心。 由威到信,需要一个过程。 汉人最先反应过来,扛起石头就往东城跑。 賨人、氐人也跟着搬。 杨峥兑现法令,每户分五斤肉。 羌人眼见真分了肉,积极性大涨,也屁颠屁颠的去搬石头。 但石头已经所剩无几。 近一半的羌人没有分到肉。 适当的饥饿营销有利于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旧岁的最后一日,杨峥再度颁下法令,清除城中积雪积冰可领肉三斤。 天气寒冷,牲畜冻死了一些,肉食足够,这一次不是以户为单位,而是以人为单位。 城中居民的积极性瞬间被激发,男女老少统统出动。 城中冰雪被清扫一空。 凡劳动者,皆从各自的伍长手中领取木牌,上刻有编户姓名,两百三十七什,四百七十四伍,是男是女,是丁是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凭木牌领肉。 唯一让杨峥有些看不过去的是,有些名字实在有些辣眼睛。 氐人、賨人汉化已久,名字还有些水平。 什么昝黑石、龚千牛,勉强能凑合。 但蛾扑火、蔑罗、烧草之类的名字,杨峥实在有些无法接受。 鉴于有些羌人还汉话都说不利索,改名的事只能以后再说。 搬石、扫雪之事后,杨峥的威信就彻底立住了。 总的来说一手大枣、一手大棒,改造起来也不难。 前世在军中,多少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几个月下来,还不是服服帖帖? 杨峥没有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羌人也记不住那么多条例。 不从法令者,斩! 一目了然。 第九十一章 冬阵 正始七年扑面而来。 过了一个肥年的枹罕百姓们精神饱满。 比起在羌地担惊受怕,枹罕城的日子无疑太优渥了。 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立起来。 汉民的春节让全城蒙上了一层喜气,门梁挂着两块桃符,或写神荼、郁垒,或刻二神画像。 煮上一罐肉食,摊上几个麦饼,一家人团坐。 氐人、賨人有样学样。 大多数事,只要有人带头,自然不乏模仿者。 羌户们也学汉人挂起了桃符。 移风易俗在潜移默化之间。 大过年的,杨峥也没闲着,紧急为伍长、什长们进行培训。 如何跟各族相处,如何管理编户,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等等,都有明确规范,严禁作威作福,欺压羌人,否则赶出枹罕城。 这些残卒们比老卒更加渴望得到认可,对杨峥的话奉若神音,执行的非常彻底。 前世杨峥好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自己也开过公司,基本的管理学还是知道一些的。 拿来应对羌人还是绰绰有余。 羌人也不是天生的反骨仔,很多羌人其实愿意融入华夏。 不过这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原王朝镇住场子。 西汉时代,羌人被汉军暴打几顿后,老老实实,连换个草场,都向朝廷禀报。 但到了东汉,实力下滑,管理边地的水平也不行,羌人受不了压迫,遂揭竿而起,结果发现朝廷的军队不堪一击,于是野心者们嗅到了腥味,羌乱大起。 而这些野心者中很多都是汉人。 正月十五一过,杨峥踏着冰雪赶往狄道城,给领导夏侯霸送点貂皮豹尾等边地特产,说上几句吉利话。 夏侯霸颇为高兴,沨中大战,夏侯霸果断出手,咬住姜维尾巴,间接救了郭淮一把。 后死守沨中,吸引蜀军主力,力战不屈,功劳远在杨峥之上。 朝廷擢升其为卫将军,增食邑一千七百户。 若只论军衔,卫将军在郭淮前将军之上。 不过郭淮还有雍州刺史、假节,夏侯霸还是差了一些。 曹魏第一代卫将军是曹洪,此后都是由曹家亲信担任。 领导的门路还是经常走一走的。 杨峥将屯田、迁徙羌人种种举措汇报给夏侯霸。 夏侯霸大手一挥,“你既为西部校尉,屯田、羌人都在你职辖之内,无需向我禀报。” 话是这么说,但很多事情若不禀报,时间久了,会生出隔阂。 当手下就要有手下的觉悟。 这其中的分寸若不会拿捏,就是不会做人了。 “属下今年开春想多扩屯田。” 夏侯霸略一思索,“羌地素不太平,你手上兵力够吗?开田容易,一旦成熟,贼人必来争抢。” “属下正想训练屯农,忙时为农,闲时训练,应该能抵御贼人,不过军械盔甲有些短缺。”杨峥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夏侯霸哈哈一笑,“尔莫不是为此而来?” 杨峥老脸一红,干笑两声,“将军英明。” “骆谷战败,雍凉士卒、军械、粮草十年之资,一朝空耗,关中各部都缺军械,狄道现在也没有。”夏侯霸的笑容忽然变为一声叹息。 曹爽毕竟跟他是本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杨峥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夏侯霸颔首道:“某抽调军中一千杆矛,五百口刀给你,多的我也没有了。” 杨峥实在没有脸拿这些东西,“多谢将军,这些东西暂时用不上。”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与夏侯霸喝了些酒,杨峥才告辞离去。 回到枹罕,再度颁下法令,每户十五以上,凡五十以下,皆要参加训练,由军府负责一日两餐。 这一次推行的异常顺利。 一方面是威信已立,另一方面,一日两餐对这时代的人有巨大吸引力。 伍长、什长本来就是骆谷之战九死一生的伤兵。 受了伤,还能活着回来,已经说明他们的能力。 训练由他们担当大任。 冰天雪地中,诸族青壮四千三百人合成一军,再不分彼此。 人是有了,但武器盔甲奇缺。 只能以长棍代矛,短棍代刀。 好在羌人们平常打仗也是这些玩意,棍子上有块尖铁,就算长矛了。 兵法中对士卒的训练选取,都有严格标准。 管子中有记:一日教其目以形色之旗,二日教其耳以号令之数,三曰教其足以进退之度,四曰教其手以长短之利,五曰教其心以赏罚之诚,五教各习,而士负以勇矣。 六韬中早就对精锐的选拔提出标准: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已上,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缚束旌旗;力能毂八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习者,为武车之士。 后世常说北方熊国是战斗民族,其实华夏是真正的战争民族、战略民族。 孙子兵法能为万世之垂范。 近代西方才概括出战争艺术,而东方早在战国时代,便上升到战争哲学层面上。 华夏历史上真正安定的能有几年? 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战争中度过的。 司马法总结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能在西北生存,身体素质都不错。 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与野兽搏杀,而部落间为了生存争夺资源,动辄挥刀相向。 很多人都见过血,性情剽悍,稍加训练,就是优质兵源。 缺点在于明号令、知阵法。 这些缺点都是可以克服的,杨峥为了增加对抗性,还把羌营、賨营的正军拉出来,有了对比就知道差距。 冰天雪地里,训练如火如荼的展开。 杨峥每日带着百余亲兵巡视,也稍稍激励了他们的士气。 每过一天,杨峥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实力增长一分。 冰雪有消融迹象的时候,张特从西河大营送来一人,跪在杨峥面前,“求、求将军救我阿爹!” 这人骨瘦嶙峋的,头发也不知多少天没洗了,张牙舞爪像只螃蟹。 脸上一半血污,一半泥垢。 “你……”杨峥实在没认出来。 那人泪如雨下,哭哭啼啼的,倒是把脸上污垢冲散了不少。 这不是姜伐野的儿子姜阿刀吗? 杨峥赶紧扶起他,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姐姐成了自己的女人,不过他的父亲又是“伐野兄”,辈分已经乱了…… “你阿爹怎么了?”辈分乱了,关系感情还在,杨峥不能不见死不救。 “我爹被俄何烧戈、伐同屡次偷袭,围困与断风谷,请将军救他。” 俄何烧戈、伐同? 杨峥又是愤怒,又是欣喜,这厮来的太是时候了。 自己磨了一个冬天的刀子,转眼就有人拿脑袋往刀口上凑。 俄何烧戈也是老相识了,自己没找他的麻烦,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九十二章 嗅觉 杨峥料到姜伐野日子不会好过,当日在白石谷已经得罪迷当和俄何烧戈。 只是没想到俄何烧戈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不过明月峡在西南葱花岭一带,属于积石山的东麓,岷山的西边,正好夹在冶素疆、迷当势力之间。 以现在手上的兵力,弄俄何烧戈没问题,对上迷当、冶素疆,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思索了一阵,还是决定去救。 首先,姜伐野是自己的丈人加兄长,这两层关系摆在这儿,不救不行。 其次,姜伐野是羌人中的开明者,在羌人中也有些声望,若想经略羌氐,就一定少不了一个得力助手和前锋。 想通之后,杨峥给夏侯霸写了一封信,直言姜伐野被羌人围攻,自己去调解。 光靠嘴皮子调解肯定不行,这年头干点什么事都要带上刀子。 手上三千多正军,杨峥带了一千羌营,一千賨营,留八百人给周煜守城。 仅有的甲胄和兵器都被杨峥带走了。 不够的也只能以收缴的杂兵器代替。 斧头、柴刀、菜刀、断剑、木槌……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 金属在这时代是贵重物。 杨峥看着自己的手下,感觉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扩张太快,短板就来了。 前段时间杨峥还升起了一丝野心,今日看到军容,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别说盔甲,有些羌卒连衣服都是东拼西凑的…… 也就六百賨兵和百余武卫营老卒有些样子。 冯胖子说提供装备,但一溜烟就没影了,杳无音讯。 杨峥感觉自己不是出征,而是带着一群乞丐去要饭…… 转念一想,不就是去向俄何烧戈要饭吗? 如果他不给,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城外风雪早已停歇,寒风依旧。 黄河上的冰层可以渡人。 一个多月没见,西河大营已经像模像样,鹿角、塔楼、暗堡,一座连着一座,几百羌卒手持木矛训练,精气神都不错。 “俄何烧戈素来狡诈,将军此行定要当心。”张特提醒道。 杨峥心中一动,自己惦记俄何烧戈,很难说他没有惦记自己。 此人不是一般羌酋,与羌王关系密切,杨峥早已领教过他的鸡贼。 按说这厮知道姜伐野与自己的关系,还敢动手,其中难免就有些不一样的意味了。 伟人说过,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这段时间,又是迁徙羌人,又是剿匪的,肯定惊动了俄何烧戈。 自己是劳师远征,而敌人是以逸待劳。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手上。 “会不会是俄何烧戈想赚我,故意放姜阿刀来求援?”杨峥说出了自己猜测。 张特眉头一皱,“明月峡地势复杂,处处可以藏伏兵,羌人素来记仇,将军两次坏俄何烧戈好事,彼来复仇,也在情理之中。” 杨峥命人唤来姜阿刀,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敌人的围困中突围,毫发无伤,有些说不过去。 而姜阿刀并不是天生的猛人。 “你是怎么突围出来的?” 姜阿刀揉了揉张牙舞爪的发型,“冲出来的啊。” “就你一个人冲出来?” 这话仿佛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水气,“阿爹选了最勇敢的二十人保护我……让我找你……他、他们都死在路上……” 杨峥与张特对望一眼,大概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 伐野部本来就是个小部落,族中能战之士一共也才千人左右。 而俄何烧戈是大部落,没道理这么长时间攻不下明月峡。 “求将军快救阿爹。”姜阿刀泪流满面。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杨峥脸色一沉。 姜阿刀哭声戛然而止。 “你现在也是个男人了,男人流血不流泪。”杨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属下领一百斥候前去打探。”张特主动请缨。 明月峡地势复杂,冰天雪地的,俄何烧戈又是地头蛇,想探出伏兵没那么简单。 在冰天雪地里躲猫猫不是明智的选择。 鉴于明月峡的特殊地缘,还是速战速决为妙,若是惊动冶素疆,或者引来迷当,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斥候乃军中精锐,多由武卫营老卒和羌卒勇士充当。 失去一个,对现在的杨峥来说都是巨大损失。 “不,我引六百賨兵一百亲兵在前,你两千军在后,若有人攻我,你可黄雀在后。” “将军身为主将,岂可犯险,当由属下领七百羌卒在前!” 杨峥哈哈一笑,“子产莫非是看不起某?当日在骆谷,蜀军重重围困,箭如飞蝗,刀如重山,我等还不是杀出一条血路?六百賨兵皆有甲胄,手持刀盾,我有黑光甲、华铤剑,俄何烧戈能奈我何?再说俄何烧戈看不到我,会轻易出手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见杨峥说的在理,又颇为坚决,张特不再争辩了,抱拳道:“将军千万小心。” “无妨!” 打不过姜维,还打不过俄何烧戈吗? 计议已定,杨峥遂领一百亲兵、六百賨兵在前,阵中举起一杆“魏西部都尉杨”的旗帜。 张特尽起西河大营羌众在后。 旗帜是以仅有的破布弄成的,字是以羊血写成,歪歪扭扭的,不伦不类。 以杨峥现在的品级,还没资格置办牙旗。 按曹魏军制,只有杂号将军才有资格摇旗。 但为了吸引俄何烧戈,不得不这么弄。 越往南,地势越是崎岖,冰雪山石阻道,战马已不得行,杨峥只能舍弃战马。 严苛训练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体现,賨军披着甲胄、提着刀盾,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二十多里,脸不红气不喘。 西北的天,黑的比较早。 一整日风平浪静,眼见寻了个避风处安营扎寨。 嚼了又冷又硬的干粮,士卒们甲不离身的睡去。 古代战争,掌握地缘和地利,基本就赢了一半,很多路根本不是人走的。 荒山野岭间全是蛮古洪荒的苍凉。 悲怆的狼嚎声和风啸声几乎持续了一夜。 第二日,随着逐渐深入,敌人的斥候在左右若隐若现。 杨峥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每走上五里,就让士卒休息半个时辰保持体力,以备不测。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直到靠近明月峡,俄何烧戈依旧没有出现。 杨峥心中有些焦虑,又有些不安。 自己裤子都脱了,对方老是一副贞洁烈女避而不见的模样,有些不太好办啊。 第九十三章 现身 俄何烧戈既然躲着,杨峥也不客气,手上七百人相对而言还算装备精良,抵挡一倍的羌人应该没问题。 賨人的剽悍不在羌人之下。 因汉化的早,纪律性远在羌人之上。 明月峡北依葱花岭的峭壁,西皆积石山东麓,南接高原。 崇山峻岭间空出一道弯月型的峡谷,因此得名。 弯月形山峡的西面,还有一处小一些的山谷,应该就是姜阿刀所言的断风谷。 既然能断风,就说明能抵抗风雪。 到了此地,杨峥不得不小心了,先站住北面的高地,观察四面形势。 却只见到冰雪漫漫、沟壑莽莽、山影重重,哪里还有人影? 若不是冰雪下有冻僵的尸体,杨峥真怀疑姜阿刀是在骗自己。 明月峡一处绝地,进去容易,出来难。 不过杨峥自持背后有张特,不怕俄何烧戈堵住峡口,遂领军进入峡谷。 峡谷内,尸体层层叠叠…… 几座小型京观堆在路旁。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很多人的面孔与瞳孔变成同一颜色。 冰冷、绝望、痛苦…… 每座京观旁边还有一杆挂着血淋淋羊头的黑幡。 羊眼中有汇聚着死亡的冷光凝聚不散,仿佛在盯着所有进入峡谷的人。 邪恶、阴寒而诡异…… 姜阿刀又抽泣起来,周围气氛不知不觉就沉重起来。 杨峥一耳光甩了过去,“再祸乱军心,我砍了你!” 姜阿刀一个趔趄,捂着红肿的脸庞,眼神的悲戚被惧意替代,不敢再抽泣。 杨峥拔过一把环首刀递给他,“敌人杀你们,你有手有脚,不会杀他们报仇吗?扭扭捏捏的,像个男人吗?对得起你父亲吗?” 周围賨兵中也有很多跟他年纪相仿的人,杨峥不想因为他而影响自己的部下。 既然别人以杀戮对你,那就以杀戮还之! 这世道不同情眼泪,软弱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接刀!”杨峥喝令道。 姜阿刀全身一颤,终于接过环首刀,握紧,眼中迸出恨意。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 走到黑帆前,一剑斩下,黑帆与羊头跌落进冰雪中。 “鬼鬼祟祟,装神弄鬼。”杨峥大声道。 白雪皑皑的山岭间,回声传荡。 一瞬间,賨兵的眼神也果决起来,京观带来的寒意被驱散。 继续向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就有人呼喊,先是羌语,后是汉言,“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又是什么人?”杨峥一马当先,左手持盾,右手持剑。 冰雪中对方沉默了稍许。 忽然一人道:“可是杨都尉?” 杨峥多次在伐野部中进出,有人认识并不奇怪。 几个羌人大汉站了出来,欣喜道:“果然是杨都尉!” 杨峥有些奇怪,这种场合不应该是姜伐野出来迎接吗? 旋即心中生出不好预感。 “伐野兄……姜族长如何了?”再叫伐野兄就有些不合适了。 “族长……受伤,昏迷未醒。” 杨峥眉头一皱,刚想进去看望姜伐野,却忽然感觉这几人有些不对,按说以自己与姜伐野的关系,这些人应该来拜见自己才对,但他们全都站在山路两边,眼神有些飘忽,右手不离腰间刀柄。 对方的气势也有些不对劲。 杨峥在战场上滚了这么多圈,对杀气敏感至极。 这些人被堵了这么久,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非但没有伤,还面色红润,说话沉稳有力。 杨峥外粗内细,前世受过太多教训,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就只能步步小心、步步谨慎。 前世今生都一样,输一次,很可能万劫不复。 “你认识这几个人吗?”杨峥叫来姜阿刀。 姜阿刀眯着眼望向前方,语气不太确定,“认……认识?” 杨峥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在问我?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 这娃儿似乎被一巴掌打傻了。 见语气不善,姜阿刀全身一颤,“三个认识,五个不认识。” 杨峥心中有数了。 俄何烧戈打仗水平下三流,就喜欢玩这些幺蛾子。 对身边赵阿七、公孙甫使了个眼色。 二人会意。 还未动手,后方忽然杀声大起,一支蜀军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 一望见这暗红色的盔甲,杨峥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蜀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见到对方散乱的阵型,听到羌人标准的狼啸声,顿时了然,想起俄何烧戈曾得到蜀军暗中协助。 羌人太多,来势凶猛,杨峥爱惜士卒,自然不会硬扛。 而且背后还不知道是敌是友。 “进谷!”杨峥大踏步向前,亲兵簇拥在内环,賨兵护在外围,涌进谷内。 八个伐野羌汉面面相觑。 谷内躺着一地的人,不知是死是活。 杨峥管不了这里,“全部拿下!” 亲兵二话不说,上去就拿人,八个羌汉神色剧烈变化。 杨峥手握剑柄,大声道:“伐野部所有人不得妄动,动者死!” 救人之前,先确定救的是人还是鬼。 各种念头在杨峥脑海中穿梭。 很可能姜伐野已经向俄何烧戈投降。 也可能伐野部的一分部人在俄何烧戈的挑唆下叛变,挟持了姜伐野。 总之,这个峡谷就是俄何烧戈给自己下的套。 一个羌人能想出这种诡计也算不容易了。 但,阴谋诡计同样需要实力,更要看什么人用。 如果是蜀军来这么一出,这座峡谷大抵就是葬身之地了。 俄何烧戈? 杨峥心中不禁冷笑。 谷外穿着蜀军盔甲的羌人潮水一般涌上来,乱哄哄的,互相拥挤,有些人还被自己人撞到,踩翻在地。 军队是一个整体,需要指挥、需要纪律,只凭剽悍,还不能算是一支军队。 哪怕他们穿着蜀军的制式盔甲。 賨兵在老卒的带领下列阵在前,凭借地势挡在谷口。 谷内,那八个羌人额头青筋跳动,目光越来越凶悍,右手紧握着刀柄。 “斩!”杨峥一声喝令。 亲兵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乱刀劈下。 那八个羌人顿时狂呼,“杀!杀了他们!” 地上躺着的羌人忽然暴起,手中提着杂七杂八的武器。 姜阿刀声音更咽,“阿叔、阿哥,你们这是干什么?” 但对方根本不理会。 杨峥哈哈大笑,“他们已经不是你的阿叔、阿哥了,而是你的敌人,对于敌人,你该当如何?” 姜阿刀握紧环首刀,脸上神色却在剧烈变幻着。 “该当如何?”杨峥吼了一声。 “杀!杀!杀!”姜阿刀眼中涌现疯狂之色。 “杀!杀!杀!”百余亲兵仰天长啸。 杨峥挥剑前指,赵阿七、公孙甫挺刀向前,仿佛两头疯虎,在敌群中掀起腥风血雨。 一旦成为敌人,那就不死不休。 惨烈、血腥…… 之前李弥逃走,让两人聚集了太多的怒火和悔意。 现在全部释放出来。 能被选为亲卫,无不是各族中的勇士,以老卒为骨干。 伏兵仓促而起,既没有甲胄,又没有阵列,拥挤在一起。 被赵阿七、公孙甫一左一右,迅速击溃。 谷中完全是一面倒的状况。 四五百名羌人,眨眼间倒下百人,血流成河,满地的断肢残臂。 剩下的三百多人仿佛被杀破胆一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将军饶命、饶命。” 很多人的面孔,以前拜访伐野部的时候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吃过肉…… 杨峥挥手让亲卫们停止杀戮。 姜阿刀却像疯了一样,还在乱砍,被公孙甫一刀磕飞了环首刀,提到杨峥面前。 赵阿七带着十几人约束俘虏。 杨峥目光转向谷外。 羌人们拥挤上来,长矛、环首刀全无章法,长矛绊倒一起冲锋的人,环首刀砍倒了自己人…… 很明显,羌人没有任何训练。 只凭借厮杀的本能。 而賨兵在老卒的率领下阵列森然。 大盾在前,长刀在后。 盾牌缝隙间,每一刀刺出,必带出一蓬血雾。 几个賨人撤下兜鍪,任由一头乱发在寒风中飞舞,长大嘴对着冲上来的羌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羌人固然剽悍,但却不持久,半个时辰之后,逐渐露出疲态。 地上尸体铺了一层,血水已被冻成红冰。 杨峥站在賨兵之中,以剑拄地。 賨兵士气越发高涨。 又过了半个时辰,羌人终于力竭,纷纷退下。 几百装备精良的羌人簇拥着一骑缓缓上前。 此人双耳间插着长长的稚羽,穿着蜀军将领的盔甲,提着长斧,倒也有几分气势。 杨峥还以为来了什么重要人物,定睛一看,这不是老熟人俄何烧戈吗? “杨峥,你已穷途末路,还不快快投降?”俄何烧戈尖着嗓门道。 配上他的装扮,活像一只被阉了鸭子。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厮。”杨峥好整以暇,“也不知谁才是穷途末路。” 俄何烧戈又气又怒,“杨峥,你最好不好死,等我生擒了你,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有这个本事吗?”杨峥纵声长笑。 第九十四章 联手 冰天雪地里,利守不利攻。 俄何烧戈气急败坏,抽打附近的羌人,“冲、冲上去的人每人两斛粟!” 然而羌人已经力竭,被抽打的人躲躲闪闪。 若不是杨峥顾及羌人太多,賨兵也已露出疲态,此刻倒是反击的绝佳机会。 眼看羌人一时攻不上来,杨峥对段达、尹春两个屯长道:“賨营分成两队,一队休息一队警戒。” “遵令。” 回到谷中,赵阿七与公孙甫已经把俘虏收拾的服服帖帖。 三百来人全都蹲在地上,不敢反抗。 “你们族长在何处?”姜伐野若是死了,这一趟就白来了。 更坏的情况是被俄何烧戈生擒。 不过若真被生擒了,以俄何烧戈的性子,一定会拉到阵前炫耀。 “族长在后面山洞里……” 俘虏中有人回答一声。 杨峥挥手让那人起来,狐疑道:“怎么回事?” 那人认得杨峥,也知道杨峥的手段,抖抖索索道:“俄、俄何烧戈要族长献五个女儿,三千头羊、一千头牛和一千匹马,族长不从,俄何烧戈便来攻打,起初还打退几次他们,后、后来不知为何,西羊、若当几人与族长吵了起来,当场拔刀,族长杀了西羊,但自己也受了伤,退到山洞里,若当就带、带我们投降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日晚间……” 难怪俄何烧戈的诡计这么多漏洞,原来是时间紧迫。 如此说来,姜伐野还没死,杨峥松了一口气。 明月峡不大,但也不小,断风谷的最里面,悬崖峭壁上有十几个岩洞,绳索悬桥已被斩断,崖壁上结了一层厚冰,只凭双手双脚不可能爬上去。 得知姜伐野有一线生机,杨峥松了一口气。 令亲卫对着峭壁上呼喊。 最高的一个岩洞里伸出一个女人脑袋,向下望了望,然后迅速缩回。 姜伐野的身影出现,“兴云……” 声音很微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过不多时,姜伐野被绳索放了下来,十几个羌人男女也缒绳而下。 姜伐野一脸的虚弱,满脸惭愧,胸口还有大片的血迹,“悔不听兴云之言。” 杨峥忍不住一阵感慨,若他当初听自己的,一同回枹罕城,就没有此难了。 如所有羌人一样,姜伐野有时候也很固执。 不过转念一想,姜伐野遭逢此难,被俄何烧戈惦记上,其中一半也是因为自己。 “阿爹!”姜阿刀扑在姜伐野身前,习惯性的哭了起来。 当着姜伐野的面,杨峥不可能再去抽他耳光。 “哭什么?一时死不了。”姜伐野看到亲生儿子,脸上气色也好了几分,挣扎着要站起。 杨峥让他躺下,撕开衣物,为他检查伤势。 还好不是贯穿伤。 伤口已经被火焰灼烧过,因失血过多,才这么虚弱。 杨峥令人寻了些枯草干柴,煮了一罐雪水,将布料反复烫煮,烤干后为他包扎上。 期间谷口又爆发过几次战斗,但都被賨兵击退。 弄完这些,又让亲兵们煮了些肉汤,分给前线战斗的賨兵。 俘虏们见族长又回来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 姜伐野不顾虚弱的身体,领着几个羌汉,在姜阿刀的搀扶下提着刀,从俘虏中揪出七八个人。 亲手一一刺死。 杨峥怕他伤口崩裂,不过看到姜伐野阴郁的表情,也就不再劝了。 杀了人之后,姜伐野大笑一声,扔掉长刀,双膝跪在杨峥面前,“属下姜伐野拜见将军!” 这一跪,也确定了上下尊卑。 “族长这是作甚?”杨峥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故作惊讶。 姜伐野伸出右掌心对天,“诸神在上,从今往后,姜伐野愿为犬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周围羌人也跟着双膝跪地,对着杨峥。 “这……是何必?”杨峥被姜伐野的虔诚惊到了。 但转念一想,遭逢此难,伐野部剩下这么点人,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只能依附于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 羌人素来重誓言,特别是以神明的名义盟誓。 杨峥也不再装了,扶起姜伐野,“族长既然不弃,峥愿与诸位砥砺前行。” “谢将军收留!” 跟姜伐野这种性格人,虚头巴脑的话不用多说,说了反而增加两人的隔阂。 杨峥清点谷中人数,往日两千多人的部落,现在只剩下四百来人。 唯一的好消息是谷内不缺粮食。 这种天气更不缺水。 就算没有张特支援,杨峥也有把握熬死俄何烧戈。 正在想着怎么弄死俄何烧戈。 这厮的公鸭嗓就叫唤起来,嘎嘎嘎的,像是在大笑,“杨峥,你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束手就擒吧!” 张特全军覆没? 杨峥压根就不信。 不过俄何烧戈的嗓门越来越大,笑的越来越难听,“哈哈哈,杨峥,我早就料到你有后手,果不其然!” 听他说的煞有介事的,杨峥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张特手上都是羌卒,又没有装备,兵力虽多,战斗力未必强于手上的这六百賨兵一百亲兵。 若是中了埋伏,还真有这个可能。 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杨峥还是选择相信张特。 此番出击明月峡,也是他提醒自己当心。 杨峥走到阵前,哈哈大笑,“俄何烧戈,你蒙谁呢?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全灭我的援兵?” 周围賨兵羌人也在这大笑声中渐渐安心。 俄何烧戈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向后招手,“带上来!” 几个羌人抬着三具尸体扔在阵前。 尸体裹着被染成黑色的兽皮,杨峥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部下,心中不免骇然。 难道张特真被俄何烧戈灭了? 这怎么可能? 心中涌起滔天巨浪,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你找两具尸体,就想乱我军心?休要多言,要战便战!” 俄何烧戈阴笑道:“到了此刻你还在嘴硬吗?你看看他们是谁!” 话音一落,山谷中马蹄阵阵,一队甲士踏冰而来。 甲胄泛着金属的冷光,手上的武器,也是长矛、铁叉、铁棍等物。 不过这些铁器都是灰褐色的,似乎没有冶炼完全。 装扮明显不同于羌人。 头上的兽皮毡帽已经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西海胡人——冶素疆! 第九十五章 铁器 杨峥心中倒抽一口凉气。 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出现了,冶素疆与俄何烧戈联手了。 胡人与羌人不同。 很多羌人其实只想本分过日子,对中原王朝的向心力比较强。 但胡人就不一样了,习性风俗全都不与汉同,又野心十足。 五胡中的羯族,真实身份是胡人,隶属于匈奴别部,随南匈奴迁居于上党。 汉末大乱,西域诸侯蠢蠢欲动。屡次尝试东进。 但曹魏崛起,一扫东汉对外的颓废,刀兵所向,诸夷俯首。 白狼山一战,号称不亚于昔日匈奴冒顿的乌桓首领蹋顿被张辽斩于马下,俘虏二十余万,乌桓自此逐渐削弱,融入鲜卑和中原,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即便现在曹魏不如魏武时代,依旧有荡平高句丽、横扫濊貊的赫赫军功。 “久闻杨都尉大名,不料今日才能一见。”甲士中走出一人,身材矮壮,深目高鼻,一口汉言倒也像模像样。 “冶素疆!”杨峥沉声道。 冶素疆大笑连连,“今日杨都尉插翅难飞,不如在下作保,只要杨都尉放下兵器,诸位都可安然返回枹罕。” 弄这么大阵仗,就这么放了自己? 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杨峥看着一脸和善笑意的冶素疆,还有阴笑的俄何烧戈,也大笑起来。 冶素疆在西北名声并不好,之前已经有人说过,在积石山肆意攻伐羌部,杀掠无度。 这样的人担保,自己能信吗? 西北就是一座原始丛林,唯一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实力强大者可以践踏任何规则。 俄何烧戈跟自己仇深似海,会放过自己? 自己能活着,是因为手上提着刀子。 放下刀子只怕瞬间就被碎尸万段。 而他们许下这种承诺,无非是为了瓦解自己的斗志。 “杨都尉何以失笑?”冶素疆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配上他的长相,说不出的另类。 “我笑尔等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杨峥大声吼道。 张特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最多见形势不妙,领着羌卒暂时退下而已。 若真的全军覆没,俄何烧戈还不尾巴翘上了天。 之前他就弄了京观,此时又怎会不残害已方将士的尸首? 进一步想,冶素疆之所以耍这种诡计,不敢强攻,定是有顾忌。 不用想,张特一定在外面虎视眈眈。 也许这一切都是杨峥的推测,但现在的他愿意相信战友,一如后世军旅中。 再黑暗的世道,人心中也应该有些光明的东西。 “诸军听令,守住此谷口,援兵就在外面!” “死战!死战!”賨兵中老卒大声呼喊。 賨兵们的斗志也被调动起来。 昔日在骆谷中,蜀军四面重围,尚且杀出一条血路,更何况面对这些羌胡。 吼声在山谷中来回传动,经久不绝。 冶素疆和俄何烧戈同时色变。 “杨都尉果然名不虚传!”冶素疆脸上的虚假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杀意。 杨峥拔出华铤剑,“谁为螳螂,谁为黄雀,尚未可知!” “取杨峥首级者,赏十个女人,百斛粮食!”俄何烧戈早已按捺不住。 羌人还未动,西海胡已经怒吼连连,挥舞着手中各式兵器,仿佛野兽张牙舞爪的怒吼。 杨峥领一百亲兵站在前列,让賨兵在后暂时休息。 比起俄何烧戈的羌人,西海胡要强上一些,至少阵列有些样子。 但只凭这些还不够! 杨峥以逸待劳,居高临下一跃而起,华铤剑在稀薄的天光中划出一道白芒。 当先一名胡人,连兵器带盔甲带人,被斩成两截。 这猛然爆发出来的血腥,立即激励了周围亲兵的士气。 真正的勇士都是沉默的。 他们早已视生死如等闲。 横刀向下,无声无息,或刺或劈,胡人惨叫连连。 这些亲兵中除了武卫营老卒,其他的都是从羌、賨、氐、胡中选出的勇士,又配之以甲胄利刃,自然无往不利。 杨峥一开始被胡人的装备唬住了,所以才让最精锐的亲兵出手,但一交手,却发现他们只是虚有其表。 他们的铁叉一碰就断,他们的长矛刺不穿己方甲胄,他们的盔甲,也只是外层嵌着一层薄片,还不如皮甲…… 冶无戴、冶素疆? 羌胡中名字很多都代表职业或者特点。 不过西海胡的冶炼技术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交锋之后,杨峥逐渐心中有数了。 这样的“军队”不可能全灭张特。 羌营中也有很多老卒,战术素养极高,又高强度训练了大半年。 败在蜀军手上说得过去,败在羌胡手上,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杨峥越战越勇,华铤剑上下翻飞,血光阵阵,耳畔只有胡人的惨叫声,若不是公孙甫在身边提醒,杨峥都快要冲下谷口了。 若是平地决战,已方七百余人,难免会陷入四面围攻之中,蚁多咬死象,最终全军覆没。 但谷口特殊的地势让杨峥不需要投入全部兵力。 此地虽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但凭借崎岖的地势,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 天时不如地利。 地利在手,敌人兵力再多,也只能是枉然了。 羌胡再度被击退。 山谷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杨峥立在阵前,冲着冶素疆、俄何烧戈大笑道:“还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 冶素疆脸上的从容消失不见,眼中迸出恨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俄何烧戈毫无形象的破口大骂。 杨峥弄出几个口才好的老卒,站在阵前手舞足蹈、绘声绘色,什么话都能出口。 俄何烧戈怎是对手? 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蜀军给了他们盔甲环首刀,却没有给他们弓弩,当然这种东西也不可能给。 大家都穷的喝西北风,玩不起远程攻击。 所以这些人才能肆无忌惮。 骂了一阵,俄何烧戈实在不堪忍受,面红耳赤的消失在羌人之中…… 谷中笑声震天。 杨峥令战兵休息,让谷内的羌人出来打扫战场。 连尸体都没放过,堆积在谷口,构筑成简易工事。 一些兵器也被带回。 杨峥仔细检查,果然如自己料想的一样,西海胡的冶炼水平低下,纯度不高,很多还是生铁,又脆又软。 不过能提炼矿石打造武器,已经说明他们的不凡了。 很难说以后不会进化。 历史上的突厥人原本就是柔然人的锻奴。 杨峥忽然想到历史上有个青唐羌,以善锻甲而著称,铁色青黑,莹彻可鉴毛发,以麝皮为綇旅之,柔薄而韧,谓之“瘊子甲”,五十步内,强弩不能破。 青唐羌似乎就在河湟积石山附近。 杨峥心中一动,看样子西海胡应该控制了一些铁矿。 第九十六章 默契 魏承汉制,盐铁由官府专营专管。 枹罕私盐贩子有一些,但卖私铁的,基本没有。 也只有冯胖子这种背景强大的人敢碰这门生意。 王莽曾在诏书中言:铁,田农之本。 铁在这时代不仅代表先进生产力,更是战争实力的象征。 如果冶素疆的冶铁水平再强一些,杨峥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夜里寒气如刀,杨峥下令拆掉一部分谷内的营帐,在谷口燃起了大火。 山谷中多石少木,木头也是紧缺资源,还要生火做饭,杨峥舍不得用。 只能把阵前敌人的尸体丢入火中。 羌人一向崇尚火葬,这种行为也不算对死者不敬。 只不过气味有些难闻。 胃里一阵翻腾。 比起寒冷,些许气味也就不算什么。 賨兵、亲兵分成三批,轮流睡觉。 大概是白日姜伐野把羌人中的作乱者都斩了,羌人特别安分。 这种天气下,也就不要想什么夜袭了。 士卒能熬住就不错了。 巡视之后,杨峥小睡了一场,醒来时天已蒙蒙亮。 周围士卒们还在沉睡,赵阿七感觉到动静,猝然惊醒,条件反射的手按刀柄。 杨峥轻声示意他不要惊动旁人。 二人走到谷口,一一勉励苦守的士卒。 对面敌人在寒夜中簇拥在一起,熬了一夜,似睡非睡,到了清晨,都没有什么精神。 “敌人疲惫,我军正可冲杀!”赵阿七双眼闪着寒光。 经此一战,杨峥已经不怀疑賨兵的战斗力。 不过,已方兵力毕竟单薄,俄何烧戈布置了不少沟壑、拒马,强行冲击,伤亡必定惨重。 杨峥的心理预期并不是简单的击溃他们。 现在他已在觊觎冶素疆的铁器。 倘若冶素疆一直缩在积石山,任何人都拿他没办法。 历史上,哥舒翰为了攻陷积石堡,汇合陇右六万精锐,损失数万,才堪堪拿下石堡城。 现在冶素疆主动出来,机会难得,杨峥不想放他回去。 “不急,敌已入险地而不自知,看似围死我们,实则也进退维谷,多耗一日,彼之战力便下滑一日。”杨峥信心满满道。 断风谷崖洞也是伐野部的藏粮之地,之前赠送给他们的粮食全都贮存在此。 加上他们自己贮藏的粮食,足够谷内的千余人吃上几个月。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时间耗得越久,优势越大。 只要张特出现,就是敌人的死期。 賨兵与亲兵们都精神抖擞的醒来。 “将军!”士卒们一个个眼神崇拜的向杨峥行礼。 杨峥微笑致意,“昨夜睡的可好?” “俺还做梦了娶了一个媳妇!”賨兵向来视杨峥如兄,私下场合说话也没什么顾及。 “让俺看看你裆湿了没有。”另一个賨兵伸手去摸。 两人打打闹闹,引起周围一阵哄笑声。 杨峥也大笑起来。 午后,俄何烧戈和冶素疆又来强攻。 士气往往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羌人爆发力强,但不耐苦战。 昨日兵强马壮,賨兵们微有惧意,他们尚且不能攻破谷口,更不用说现在。 无论俄何烧戈与冶素疆在后面多么气急败坏,谷口依旧稳如泰山。 賨兵们越来越熟练和从容,两日大战,一共也才阵亡十几人,轻重伤四十余人。 跟敌人丢下的几百具尸体相比,这种损失可以接受。 羌人们应付差事的进攻了两次,士气低昂的退下了。 俄何烧戈破口大骂,“杨峥,我看你能缩在里面多长时间!” 杨峥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这厮傻的有些可爱。 前线不用担心,杨峥回到谷内。 伐野部残存的三百多青壮不能浪费。 姜伐野的伤势得到照料,日渐好转。 如今的他对杨峥唯命是从。 两人既是生死兄弟,又是事实上的翁婿,虽然辈分有些乱,但互相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杨峥也不客气,让亲兵中老卒开始整训他们。 其中一些羌人当日参加过沨中之战,算是老兵,给把刀子就能上阵杀敌。 不过鉴于羌人爆发力强,不耐久战苦战的特点,杨峥没有把他们拉到前线,而是让他们在后方准备。 之后两日,已方士气越来越高涨,对方越来越低靡,连象征性的进攻都没有,只顾堆积石头构建营垒,似乎想凭这些东西把杨峥耗死。 看到他们前后营都在堆石,心中一动,莫非他们后方受到威胁? 一定是张特来了。 杨峥精神大振,明月峡的局势已经完全反了过来。 “将军快看!”公孙甫指着北面山峰。 高高的峭壁上忽然出现一面旗帜,上面只有一个“魏”字,援军终于来了。 张特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 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杨峥持剑立于众军之前,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我等崛起之战,就在眼前!” 士卒们神色为之一振。 不过什么时候进攻,杨峥并不确定,只能安静等待。 到了晚上,敌营中火光通明,似乎也预感到了不妙,不再吝惜木材。 杨峥还是采取三队轮流之策,一队戍守,两队休息。 賨兵们早已适应了战争,学着老卒,从容睡去。 直到黎明,张特都没有发动进攻。 但杨峥能感觉到大战的临近,这是一种宿将的直觉。 黎明,黑暗与晨光汇集,也是人最疲惫的时刻。 忽然之间,在谷口假寐的杨峥睁开眼,“全军准备进攻!” “起来!起来!”老卒们闻声而起,唤醒身边的袍泽。 过不多,姜伐野带着三百余养精蓄锐多日的羌人站在最前,“此战当由属下为先!” 杨峥知道姜伐野是想弥补之前的隔阂。 另一方面,任何一个人想融入新团体,总要拿出些真材实料。 “你的伤……” “些许伤势,又能如何?”此时的姜伐野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毕竟是丈人,杨峥这几个月跟春娘、阿怜如胶似漆,感情也是每日俱进。 战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见他甚是坚决,杨峥脱下自己的黑光甲,披在他身上。 此举令一向沉稳的姜伐野大为感动,眼神中多了几分柔和,“将军……” “你我如今是一家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现在也该这些羌人将功补过了。 黑暗无声无息的退去。 晨光如同一把利剑撕开明月峡上空的夜色。 “杀!” 峡谷的东面爆发猛烈的喊杀声。 仿佛山崩地裂了一般,喊声让峭壁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黑色的潮水从东方汹涌而来。 踏着黎明的晨光而来! 杨峥挥剑向东,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个字:“杀!” 姜伐野的羌人冲在最前,没有阵列,但每个人都势若疯虎。 之后是六百賨兵,依阵列推进,盾如重山、刀如白浪,在晨曦中泛着粼光…… 第九十七章 追击 ……杨峥走在血红的冻土上,踩在残肢断臂间。 战斗仍在继续,但结果已经没有悬念。 从一开始就势如破竹,敌人腹背受敌,抵抗不到半个时辰,便崩溃了,兵败如山倒,抱头鼠窜…… 没有甲胄,杨峥也就没有上前阵浪战。 感受着压倒性的胜利,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 “属下来迟,将军恕罪。”张特甲胄在身,拱手施礼。 杨峥按下他的手,笑道:“子产运筹帷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 这绝不是夸耀,而是此刻的真实想法。 “若无将军信任,特怎能轻松破敌?” 张特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低调、谨慎了。 “我不信任子产,还能信任谁?” 此战两人简直是配合无间。 如果杨峥当初被俄何烧戈、冶素疆的言语蛊惑,盲目突围,事情很可能不是现在的样子。 “将军……”张特被杨峥的马屁结结实实感动到了。 这年头最缺的就是信任。 以张特的本事,这么多年,在武卫营中只不过是区区一都伯,手上几十人,可想而知他经历的挫折。 没有家世,做什么都难。 李弥年纪与杨峥、张特差不多,一出来就是郡司马…… 很多时候,你有四十米长的屠龙刀,但没机会掏出来用啊。 战场还在继续,两人没有再寒暄,多余的话也不需要说。 “找到俄何烧戈、冶素疆没有?”杨峥问道。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不留下一个,这场大战就说不上完美收官。 十几名亲卫赶回,“报将军,冶素疆向北突围,俄何烧戈向南突围……姜伐野族长正在追杀……” 张特咬牙道:“俄何烧戈屡次与我作对,不可不除!” 单从军事层面上看,的确如此。 俄何烧戈在枹罕南面的岷山中,威胁巨大。 但作为主将的杨峥,眼光就不能只局限在军事层面,“俄何烧戈蠢材尔,不足为虑,传令全军,全力追击冶素疆,务必生擒此人!” 别看俄何烧戈蹦跶的这么欢,实际上给杨峥带来的威胁微乎其微。 几次冲突,杨峥已经大致摸清他的路数。 按后世的说法,是一个非常好的经验包。 地上的盔甲兵器不正是自己缺少的吗? 而且杀了他,难免羌王迷当要找自己的麻烦。 不杀他,则是羌王迷当欠自己一个说法了。 而抓住冶素疆,积石山就是自己的了! 这是一处完美的藏兵之地。 控制积石山,向西可通西海(青海),向北是西平郡,向南是高原,向东是羌人聚集的岷山。 想到积石山中的铁矿,杨峥不禁心潮澎湃。 现在面临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一个字:穷! 毫不夸张的说,杨峥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在冶素疆身上。 “末将遵令!”张特接下杨峥的命令,转身召唤战场上的羌卒。 公孙甫、赵阿七带着亲卫离去。 “令姜伐野部不得追击,打扫战场,賨兵休整。” “遵令!”两名亲卫狂奔而去。 战场渐渐归于平静,数不清的羌人、胡人抱头蹲在地上。 满地被丢弃的长矛、盔甲。 俄何烧戈在杨峥心目中的地位,迅速从经验包提升为运输队长。 能遇到这样的对手,算是运气了。 杨峥还真不舍得弄死他。 过不多时,姜伐野带着羌人依令而回,黑光甲上全是血污。 看着丈人没事,杨峥也就放心了,换回黑光甲,活动活动筋骨,嗅着战场上的血腥,战心高涨。 “族长在此打扫战场,某前去捉拿冶素疆!” “从今往后没有族长,也没有伐野部,只有将军麾下老卒姜伐野!”姜伐野沉声道,眼神中一片坚决。 杨峥冲他拱拱手,心中不禁有些钦佩。 能做做样子的人很多,但能迅速摆正自己位置的人不多。 羌人中也不乏明智之人。 感受到他的决心,杨峥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亲兵向北追赶。 出了明月谷,寒风阵阵。 但这寒风浇不灭心中的火热。 这次若能擒住冶素疆,局面就打开了。 真正的进退自如。 追了一个多时辰,斥候前来禀报:“报将军,积石山一支千人骑兵前来支援,冶素疆有反攻之意,张曲长结阵而守。” 出了明月峡向北,地势逐渐平坦,利于骑兵。 杨峥眉头一皱,率亲兵加速前行。 雪原之上,马蹄声阵阵。 张特的羌卒结阵而守。 西海胡的骑兵往来冲驰,冶素疆带着身边千余部众缓缓而退。 梁子已经结下,今天让他跑了,明天就多一个强敌。 杨峥咬牙冲上去。 但冶素疆一心后退。 有这千余骑兵的掩护,杨峥也没办法。 若是攻击敌人步卒,骑兵就会绕后夹击。 而步军主动去攻击骑兵,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冶素疆嚣张的笑声随着寒风传来,“今日之仇,他日必有回报,杨都尉不必相送!” 这厮应该也喝过几滴墨水,说出的话颇见水平。 至少比俄何烧戈强太多。 汉文明在这时代无疑有巨大吸引力。 “今日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某也要斩下你的狗头!”杨峥眼珠子穷的发红。 冶素疆仰天长笑,“那就请杨都尉加快脚程。” 双方距离两百多步,但因为骑兵在,杨峥还真不敢冲上去。 但就这么放过他,实在心有不甘。 冶素疆像是故意吊杨峥的胃口,也不着急赶路,就这么不快不慢的向西北奔逃。 “将军,此贼在吸引我军北上。”张特提醒道。 杨峥稍稍思索后道:“让姜伐野日夜兼程,运送粮草上来!” 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就看能不能抓住! 亲兵领命而去。 既然冶素疆想玩,杨峥就奉陪到底。 两军一路向西。 看谁在西北的寒风中先支持不住。 白日追逐,晚上宿营。 就连睡觉的时候,都睁着一只眼盯着对方。 第二日,姜伐野的粮食就送上来了。 有了粮食,士卒的体力就能回复。 冶素疆发现不对,赶紧换上骑兵,扔下千余步卒跑了。 步卒见他跑了也一哄而散。 张特和姜伐野面面相觑,“将军……” 杨峥一口咽下手中的粟饭,“追!” 趁他病要他命。 现在他正是虚弱的时候,若是安然返回积石山,再得到西海胡王冶无戴的支援,很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冰天雪地,道路崎岖,骑兵速度并不快,若是遇到山口,反而没有步兵快。 正如杨峥所料,追了两日,终于在中阻岭追上了他们。 战马不可能在这种天气、这种路况长时间奔跑。 几天前的一千骑兵,现在只剩七百不到。 不止是马,人也瘦脱了形。 不过冶素疆的援军也到了,漫山遍野的胡人、羌人,将近四五千人。 杨峥部众路上也逃走了两三百人,大多是羌人。 核心的賨兵与汉军没有逃走。 冶素疆领着骑兵破口大骂:“杨峥小儿,今日你必死于此地!” 杨峥分明从他切牙切齿的骂声中听出一丝虚弱。 他跑不动了。 再看身边的羌卒,也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全靠武卫营老卒激励着他们。 “结阵、结阵!”张特大呼。 两千多人握紧武器,在什长伍长的约束下迅速集结。 第九十八章 擒杀 杨峥望向山头上的援军。 羌人被驱赶在前,胡人提刀在后,不住的殴打喝骂。 没有阵列,乱哄哄的。 杨峥的部下固然是疲军,但对方看起来也赶了很长的路,气喘吁吁,并无斗志。 看似来势汹汹,却并不敢一鼓作气的进攻。 双方都在积聚力气、士气,准备决一死战。 “我军若能回复半个时辰,必能破敌!”张特低声道。 杨峥点点头,又对姜伐野道:“稍后大战,你能策反就策反。” 河西羌部与积石山相连,互相之间应该有所往来。 姜伐野在河西羌中有些地位。 杨峥认识的很多羌酋都是他介绍的。 这也是杨峥为什么如此器重姜伐野的原因。 之前在明月峡,有俄何烧戈在,这招不管用。 但在此地,羌人中并无首领。 一盘散沙也有一盘散沙的好处。 姜伐野看了一阵,重重的点头。 吩咐完之后,杨峥带着百余亲兵向前,很多人手上还捧着粟饭,三口两口的吞入肚中,然后猛灌大口水。 “冶素疆,某听说你一向有勇武之名,今日你我正好一决高下,不知你敢应战否?”杨峥立在一射之地外,大声吼道。 “可敢应战?”百余亲兵大声呼喝。 声音随着寒冷的北风飘荡的很远。 飘入所有人的耳中。 这时代的西北,无论羌汉,都崇尚武勇。 董卓杀羌人如杀鸡,依然被羌人认为是豪杰。 马超孝顺有加,只凭一身勇武就深得羌、胡之心,被誉为“神威天将军”! 杨峥并无把握击败冶素疆,但身披黑光甲,手提华铤剑,玩的就是装备碾压。 就像两头猛兽相遇,先摆出攻击架势的一方,必然有气势加成。 “战!战!战!”已方大阵跟着大吼起来,平添了杨峥三分气势。 漫山遍野的羌胡望向冶素疆。 巨大的压力也随之转向他。 连续多日的追逃,也让他精疲力尽。 胡人素来蛮勇,杨峥本以为他会应战,没想到冶素疆目光一阵闪烁,“阵前单挑乃莽夫所为,我出身高贵,岂会跟你这鼠辈独斗?” 周围羌人神色失望,更加的无精打采。 胡人的气焰也无形中消退了几分。 杨峥仰天长笑,指着山坡上的羌人道:“谁是鼠辈谁是豪杰,诸位难道不知?” 他的目光望向哪里,哪里的头颅就垂了下去。 冶素疆气急败坏,“杀!杀!取杨贼首级者,赏一百女人,一千斤铁!” 胡人最先响应,但羌人的兴趣却不大。 畏畏缩缩,前进两步,后退一步。 胡人在后狠狠的抽打。 羌人被胡人裹挟,慑服于他们的武力之下。 但冶素疆不敢出战,已经动摇了这种威慑。 当场就有羌人不满,引来胡人更凶狠的抽打。 杨峥也跟着大吼:“取冶素疆人头者,赏一斤粟,无胆鼠辈的人头,就值这么点东西!” “哈哈哈……” 亲卫们纷纷大笑。 冶素疆满脸血红,怒气已经到达了极致,甩起马鞭抽打身边的骑兵,“去杀这贼子。” 这几百人的骑兵一路奔逃,人困马乏,哪还有力气? 互相你望我、我望你,不情不愿的驱马上前。 姜伐野带着数百名羌人上前,以羌语大声呼喊,振臂而呼,慷慨激昂。 每说一句,数百羌人重复一句。 杨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对面的胡人也一脸茫然。 杨峥不禁暗赞姜伐野的聪明。 冶素疆把这些羌人都掏出来了,正说明他现在的虚弱。 很快,羌人的神色逐渐在变化,从迷惑到惊讶,从惊讶到愤怒,从愤怒到仇恨。 羌人目光中多了一些深邃的东西,仿佛野火一般在人心中蔓延。 他们也曾是一个古老的民族。 胡人的鞭子如雨点般落下,羌人头破血流,但全都无动于衷。 冶素疆驱赶着廋马冲入羌人之中,一刀砍下一名羌人的头颅,“临阵畏敌者,皆如此人!” 所有羌人都愣住了,但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惊惧,而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烧的愤怒。 归根结底,积石山是羌人的土地。 而胡人是侵略者,侵占他们的土地,残杀他们的父老兄弟,欺辱他们妻女,现在又强迫他们卖命。 若胡人能一直维持武力强大的假象,羌人或许会蛰伏。 但现在这种假象已经被打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姜伐野伸出手心向天,不断祷告着什么。 很多羌人也做出同样的手势。 战场仿佛变成了祭祀典礼。 冶素疆预感到了什么,疯狂吼叫,往日的从容温雅全都不见,恢复成他本来残暴模样,“杀光所有羌人!” 胡人们狞笑着举起武器。 半个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杨峥扬起华铤剑,“全军进攻!” “进攻!进攻!” 命令被亲兵们传达下去。 俄而变成山呼海啸。 姜伐野在激励对方羌人的过程中,也激励已方羌卒。 羌卒们红着眼,拿着菜刀、木缒、断剑断刀等物狂冲。 没有阵列,也不需要阵列。 没有指挥,也根本不需要指挥。 愤怒和仇恨指引着他们。 賨兵、汉军紧随其后。 山坡上,胡人举起了屠刀,但羌人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而是愤怒的复仇者。 羌人们以拙劣的武器,疯狂攻击胡人。 没有武器,就用牙齿、用指甲…… 持续百年的羌汉战争,就是这么打的…… 面对强大的中原帝国,羌人尚且没有屈服,更何况这些西海胡人? 有了仇恨的加持,杀戮顿时变得无比惨烈血腥。 冻土之上,血红色迅速晕染开。 战场上只有歇斯底里的野兽,胡人们四散奔逃。 往往以武力压迫别人者,其实内心更惧怕武力。 杨峥被眼前的一幕幕有些震惊到了。 只是稍稍释放,就有如此力量…… 历史上,羌人只是一个开始。 后面还有匈奴、羯、氐、鲜卑…… 诸族融入华夏是历史的大势所趋。 只不过篡魏的司马氏长于内斗,没有引导这股大势的能力、魄力和眼光。 以至于中土板荡、四海鼎沸了四百多年。 直至隋唐。 而现在杨峥来了。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使命,抬头望向苍白的天空。 ——那里狂风正在呼啸。 “随我擒杀冶素疆!”杨峥振奋精神,多日的疲累一扫而空,体内像是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边賨军汉军举起了环首刀,“诺!” 第九十九章 时势 大战很快就平息了。 杨峥站在冶素疆面前。 “你不能杀我,我兄长是胡王冶无戴。”冶素疆仿佛一滩软泥跌坐在地,满脸惊恐。 “你手上有铁矿?”杨峥面无表情问道。 “有!” “在哪儿?” 冶素疆盯着杨峥,“放我一条生路,我从此之后再也不来积石山!” “回不回积石山你说了不算,杀不杀你我说了也不算!”杨峥渐渐的也不再天真了。 双方仇恨已经结下,西海冶无戴会放过自己吗? “谁说了算?”冶素疆的精神有些崩溃。 杨峥指了指身后愤怒的羌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仇恨还以仇恨! 冶素疆呆了片刻,渐渐恢复往日从容,“说出来是死,不说也是死,我凭什么告诉你?” 杨峥道:“你不说,我就找不到吗?总有人知道,你说了,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地上的残缺尸体呈现各种出恶心的姿势。 有些未死的胡人在地上挣扎、呻吟…… 冶素疆忽然闭上了眼,两三个呼吸之后又睁开,“你赢了,但愿你能一直赢下去,我手上不仅有铁矿还有金矿,在太子山西南侧铁槽沟。” 太子山为积石山脉中的一座,相传几百年前,大秦太子扶苏曾领兵征战至此,故此得名。 杨峥对此人忽然多了一丝敬意。 能直面死亡的都是勇士。 杨峥对姜伐野使了个眼色。 姜伐野会意,带着两个羌人上前提人。 冶素疆神态从容,对杨峥笑道:“我先走一步,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杨峥本想出言嘲讽,但又想到人谁无一死? 让他带着这一丝期盼离去,也算是对死者的敬重。 万众瞩目下,姜伐野举起刀,挥下。 冶素疆人头顺着山坡滚下。 姜伐野以羌语吼了几声,漫山遍野的羌人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姜伐野捡起人头,回到杨峥面前,单膝跪地,捧起人头,“属下幸不辱命!” 杨峥知道他这是当着羌人的面摆正位置,拔高杨峥的地位。 杨峥提起人头,走到一块高石上,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某视之如一!” 这话似乎那个名人说过,现在也没空去想谁说的。 “夷狄”二字似乎有些不敬之意。 不过在这个时代,文化解释权在中原王朝,诸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楚人窥周鼎,还自称“蛮夷”。 羌人们都欢呼起来,无人在意。 气氛很热烈。 望着羌人热切而期盼的眼神,杨峥觉得不能不再说点,“从今往后,我要尔等丰衣足食,不再受冻馁之苦!从今往后,我要尔等再不受他人欺凌!从今往后,我要治下的汉羌賨氐全都安居乐业!尔等,愿与我砥砺前行否?” 石下自然有羌人将杨峥的话转为羌语。 “愿、愿、愿……” 羌人们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呼喊。 看着他们的样子,杨峥忽然想到,几十年前,韩遂、董卓、宋建或许也是如此起势的。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 西晋有奴隶揭竿而起,东晋有北府一丘八。 世家门阀又能如何?还不是摇尾乞怜? 从古至今,就没有什么不可打破的东西。 现在的杨峥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但在这乱世中开辟一方乱世桃源的志向还是有的。 有多大实力就吹多大牛逼。 眼睛盯的太高,步子迈的太大,把蛋扯到了就不太妙了。 这天下其实很大,并不只有中原。 杨峥的话仿佛一支利箭,在这西北的边陲之地,呼啸着飞向天空。 最终与寒风混为一体。 有些年纪大的羌人泪流满面,賨人、汉人的眼神也在变化。 就连被俘虏的西海胡也神情动容。 没人天生是把脑袋别裤裆上的亡命之徒。 “万岁、万岁!”姜伐野带头大声呼喊。 瞬间,呼喊声山呼海啸一般响起。 震动天地。 也震动了杨峥的内心。 之后,杨峥领着羌人正式踏入积石山。 太子山是陇西与羌地的天然分界线。 山北枯草漫天的草原,被皑皑群山拥抱,数条河流蜿蜒其间。 虽是冰雪覆盖,但也能看出这块土地的肥沃。 山南是郁郁葱葱的林地。 各种古树高耸入云。 松树杉树在冰雪中更显翠绿。 偶尔可见野鹿、麝獐在林间觅食。 杨峥本以为西北只有黄土飞沙和风雪,没想到真有世外桃源。 隐隐记得太子山在后世也是一个风景旅游区? 而太子山只是积石山脉中的一座。 这里有山有水,有森林有草原的,简直是占山为王的绝佳之地。 难怪西海胡会惦记这里。 积石山与河湟谷地相连,也是丝绸之路的南线。 历史上吐谷浑眼光卓绝,放弃北面无数草场南下,原因也在此。 大唐经营河湟,开辟河、岷、洮、叠、宕、廓、鄯等州,隶属于陇右道,初唐之时,陇右号称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出其右。 “姜伐野,今日之后,你为积石山统制,镇守此地,招抚诸羌!” 姜伐野的一系列表现已经赢得了杨峥的信任。 再说自己的丈人都不信任,还能信谁? 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两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属下遵命!”姜伐野拱手道。 在山中羌寨歇息了一晚,第二日继续向西南行进。 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崎岖。 所幸羌人擅山地行走,搜寻了两日,终于在群山褶皱中寻到铁槽沟。 条件恶劣,矿的规模不大。 只有几百个羌人在劳作。 不过对于杨峥来说,有矿就行。 穷的眼珠子都绿了,也不在意矿的大小,只要满足一支万人规模军队的用量就够了。 “,你带三百人戍守此地。” “属下遵命!”段达有些不情不愿。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此地虽然荒芜,却是我们今后的命脉。” 段达脸上表情这才好看一些。 找到铁矿,杨峥继续向西北探寻。 地势渐低,很多羌寨早已成为废墟,冶素疆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西海胡人更不会心慈手软。 不过积石山区域很大,山脉纵横,还是有很多羌人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有人才能守住地盘,杨峥松了一口气。 再往北就是西平郡。 杜预的祖父杜畿最初被荀彧举荐,魏武任命其为司空司直,调任护羌校尉,使持节领西平太守。 现在的西平太守为郭建,河西大族西平郭氏,明帝明元郭皇后的从弟。 既然以后是邻居,杨峥总要把邻居的情况弄清楚。 第一百章 积石 大禹治水,浮于积石,至于龙门。 积石山是连接高原的要地。 在峡口设有关隘,以岩石堆就,无数岁月的风吹日晒,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样子。 冶素疆在此基础上修建了一座石堡,三面悬崖峭壁,只有南面一条羊肠小道进入山内。 冶素疆一死,里面的胡人便投降了。 看着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杨峥暗道幸亏在外面弄死了他,不然缩进里面,要打到什么时候? 盛唐名将哥舒翰为了一座积石堡,付出了几万精锐。 堡内还有上万斤的矿石和一些金矿、粮食,现在全都便宜了杨峥。 积石山是个非常大的地域概念,如今冰雪还未消融,无法探索。 杨峥索性就留在石堡中,清点俘虏,两千多胡人,正好可以当免费劳力挖矿。 其中还有上百个铁匠让杨峥欣喜若狂。 不过在看了他们打铁之后,顿时明白为何他们的铁器质量这么差。 一是用木柴,二没有鼓风机。 木柴提供的温度不够,而积石山海拔相对较高,空气略微稀薄,火焰温度也跟不上。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春秋战国时代,便发明出了风箱,名为橐龠。 道德经中有言: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基本概括出了风箱的运作原理。 也正是因为橐龠的出现,华夏渐渐进入铁器时代。 而现在的胡人尚在摸索阶段。 “这些人以后严加看管,不要饿到他们,也不要冻道他们,我以后有大用。”杨峥对姜伐野道。 “诺。”姜伐野唯命是从。 接连的胜利,让周围所有人都对杨峥越来越崇敬。 很多老卒原本只想活着。 来到陇西之后,不仅活着,还娶了羌氐女子,生了几个大胖小子。 日子也是蒸蒸日上。 杨峥的口号是诸族一家,但一家里面总有个上下之分不是? 稍作安顿之后,杨峥便带着賨营羌营回枹罕,留了段达三百汉军守矿山,其他的交给姜伐野。 积石山名义上的主人是姜伐野。 一来遮人耳目,二来也方便招揽附近羌人。 张特照例留在西河大营训练羌卒。 杨峥赶了一千多匹上等羌马送往狄道。 虽比不上凉州大马,但作为斥候和轻骑还是合格的。 明月峡的战事不可能长久隐瞒。 杨峥也没必要隐瞒。 干预羌人本就是西部都尉的职责,若什么事都不做,放任羌人互相吞并逐渐壮大,才是真正渎职。 南安郡邓艾步子迈的还大一些。 境内羌氐无不服服帖体弱。 三月的陇西,寒风中渐有温润之意。 狄道附近冰雪已在消融。 夏侯霸见了羌马,笑得合不拢嘴,“你此番做的不错,俄何烧戈素有野心,西海胡近些年实力逐渐增长,威胁边陲,但这个姜伐野靠得住吗?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杨峥拱手道:“此人上次助我击退蜀军,其部甚小,又得罪了俄何烧戈,只能依附我们。” 杨峥隐瞒了两人的翁婿关系,也隐瞒了积石山真正主人是自己。 每个人都应该有点秘密。 夏侯霸点了点头,“不错,当年赵充国也是如此以羌制羌。” 杨峥见他心情不错,笑道:“属下盔甲兵器奇缺,不知将军能调拨些铁匠?” “如此小事,你自己去办吧。”夏侯霸不以为意。 “多谢将军。”杨峥大喜。 夏侯霸挥了挥手,左右亲卫退了出去。 杨峥知道他是有紧要的话说。 “近日郭淮欲调中郎将郭遁入陇西。” 郭遁? 杨峥心中一咯噔,不会又冲着自己来吧? 郭遁出身西平郭氏旁支,素有才干德行,在凉州名声反而比西平太守郭建高。 不过杨峥对此人印象不坏,还记得当初在上邽军议之时,只有他和胡奋帮自己说话。 “你不用紧张,郭遁已暗中投向大将军。” “竟有此事?”杨峥没想到还有人会投向曹爽。 夏侯霸道:“西平郭氏受先帝重恩,郭太后还在朝中,郭氏不投大将军,难道要投司马氏吗?” 既然是自己人,杨峥也就不慌了。 有了夏侯霸的同意,杨峥在狄道城找铁匠也就方便的多。 这年头连普通百姓都是掠夺对象,更何况是工匠? 当年孙策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破之,得袁术百工及鼓吹部曲三万余人。 工匠与工奴相差无几,由官府统一管理。 尤其是铁匠,被严加控制。 杨峥也不做的太过分,暗中寻访,挑一些手艺高超的铁匠、木匠、皮匠,连同家人一起带往枹罕。 正巧,冯琦的盔甲也到了。 以凉州大马的市价,杨峥想着怎么也能换七八百套盔甲兵器。 但事实再一次打了杨峥的脸。 无奸不商。 只有三百套盔甲,五百把环首刀,七百支矛。 铁甲只有七十多套,其他的都是皮甲,上面还沾着血迹,一看就是二手货。 杨峥沉着脸,“做生意怎可不讲诚信!” 冯胖子一脸无辜道:“哎呀,杨老弟有所不知,现在整个雍凉都缺军械,能弄这么多也算不容易了。” “你家主人不是神通广大吗?”杨峥有些恼火,感觉被这厮耍了。 冯胖子苦笑道:“我家主人岂会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杨峥心中郁闷,没有盔甲兵器,只能是一群土匪。 幸亏自己从来就没想过依靠谁。 自力更生才是王道。 虽说与冯琦是合作关系,但对他背后的势力一无所知。 自己站在明处,对方站在暗处,这种感觉很不好。 仿佛始终被对方拿捏着。 而自己对军械的需求,难免会被对方看出什么。 “看来你把某当成要饭的了?”杨峥目光闪烁。 冯胖子全身肥肉一颤,腆着脸笑道:“不敢不敢,杨老弟也要明白我等的苦衷。” “东西拿走,以后还是以凉州大马交割。”不清楚对方底细,杨峥也不敢轻易撕破脸皮,恢复成以往就行了。 问题的关键还是赵阿七、公孙甫没有成长起来,探不到对方的底。 不过杨峥也不着急,机会多的是。 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的。 冯琦眼神一闪,“既然杨老弟说了,那就还是按以前的规矩办,这些东西就当是赔罪。” 杨峥点点头,他的心思都在铁矿上,也没工夫跟冯琦啰嗦,寒暄了几句就送客了。 第一百零一章 铁坊 魏国都城,洛阳。 一辆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 马车内钟会脸色越来越阴沉。 卫瓘似笑非笑的劝慰道:“嵇叔夜一向蔑视官宦权贵,见不到他也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钟会怀揣四本论,想见嵇康,又怕嵇康拒而不见,便把四本论从院外抛入,掉头就走。 钟会一脸郁闷,“去寻司马子元。” 卫瓘的眼神不由得生出几分怪异。 夏侯玄、嵇康、司马师都是美姿仪的名士。 司马师少流美誉、雅有风采,与夏侯玄、何晏并称于世。 诸多名士中,也只有司马师赏识钟会。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钟会自然对司马师亲近。 “目今大将军与太傅不睦,我等现在去见司马子元,是否有失思量?”卫瓘眼神中闪烁着一道精光。 在此刻,卫瓘还是把钟会当成知己的。 一旦涉及正事,钟会瞬间就变得清明,低声道:“难道伯玉以为大将军能斗得过太傅?莫说是太傅,就连司马子元,大将军也不是对手!” 卫瓘耳边仿佛电闪雷鸣一般。 自司马师任中护军以来,定选才之法,举不越功,吏无徇私,军治为之一清,为时人称颂。 就连司马昭当年也是跟随司马懿南征北战,亦非泛泛之辈。 二人都是人中龙凤。 “朝中大事,不是我等能私下议论,多日劳顿,身有不适,瓘先告退。”卫瓘拱拱手。 钟会也不勉强,“伯玉自便。” 马车就在当街停下,卫瓘下车,钟会直奔司马府。 司马师亲自出门迎接,颇为热切,“听闻士季四本论问世,未曾拜读,甚为憾事。” 这一年,钟会二十二。 这一年,司马师三十有八。 一个青春正盛,一个儒雅风流,二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双璧玉…… 两人谈论了一番玄学。 枹罕。 春耕临近之前,杨峥与木匠、皮匠制作了四个橐龠,又把铁匠连同其家人迁往积石堡。 有了风箱,还要有木炭。 所幸西北不缺木炭,枹罕城中就有人贩卖。 杨峥挑上乘货色买了两车。 积石堡中熔炉、器具都是现成的。 杨峥先让狄道城铁匠炼一次。 四个铁匠来自各地,多年随军,服从性极好。 杨峥承诺他们的待遇比狄道城高了三倍,又前所未有的尊重他们。 四人自然卖力。 不过效率实在低的惊人。 从上午巳时到傍晚酉时,整整四个时辰,八个小时多,才加工出一小方铁锭。 生铁大多灰色,这块铁却是淡褐色。 比胡人铁匠熔炼的强上不少,跟枹罕城的铁矿也相差无几。 采用木炭之后,铁锭已经在向钢转变。 但杨峥不想止步于此。 军队的品质实则取决于钢铁的品质。 汉末至魏晋,战火不断,装备水平也在不断提升。 具装骑兵、长槊、明光铠、钝器也逐渐在战场上出现。 蜀国以一州之力北伐,压制曹魏,诸葛武侯制造的各种先进武器占了很大原因。 “纯度还不够,继续。”杨峥仔细端详着铁锭的纹理。 虽然不知道怎么铸造,但一定的物理知识还是有的。 魏晋时代,盛行的百炼法,炉火中反复淬炼锻打,锤去其中杂质。 不过这种方式只适合淬炼神兵利器。 所以三国时代名刀名剑层出不穷。 杨峥只知道一个道理,想要高品质的钢铁,必须提高炼炉的温度以分离铁和渣,让碳快速渗入。 忙了一整晚,杨峥一步步的来,先将炼炉改造,又增加了两架橐龠,然后检查木炭。 众人齐心协力,到凌晨鸡鸣的时候,终于又得到一块青黑色的铁锭。 硬度和韧性都得到了极高的提升,品相不错,勉强够用。 以目前的条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樊铁夫、许异、张孟兆、薛元祖,你们四人现在是铁坊主事,胡人铁匠和矿山都归你们管,在这块铁的基础上,每提升一次,或者产量增加,我赏你们百斛粮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有了激励就有了动力。 四个铁匠大喜。 汉五铢钱本来是一个成熟的金融体系,信用又高。 但董卓把持朝政之后,为了掠夺民间财富,收取五铢钱重新铸造小钱,能怎么偷工减料就怎么来,既不铸字,也无轮廓。 两汉盛行了三百多年的金融体系瞬间崩塌。 吴蜀都铸造大钱掠夺民间财富。 反倒是曹魏死守“五铢钱”,但民间五铢钱不多,金银帛粮食成了货币。 杨峥手上能拿出来的也只有粮食。 不过要达到量产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之后几天,杨峥一直呆在铁坊,将人手分为烧炉、锻打、淬火、杂物四组。 胡人铁匠中不乏能手。 只不过一直没入门,有了风箱和木炭,一些人就开了窍。 铁坊中热火朝天。 杨峥为他们提供食物,肉汤,在生活上尽量满足他们。 半个月过去,二十把量产的环首刀出炉。 刀身青黑,品相不错,比军中制式环首刀强上不少。 产量实在有些低。 想满足军中用度大大不够。 不过矛锋有三百多把,让杨峥略感安慰。 甲胄只能慢慢来了。 幸亏俄何烧戈的运输队长干的不错,明月峡一战,收缴了一千多付蜀甲和各种军械。 铁坊的事告一段落,杨峥回到枹罕,已经进入三月下旬。 忙碌起来,不知道日月飞转。 西北的冰雪已经消融,春耕即将开始。 如今枹罕不缺人,也不缺地,粮食在这时代就是生命线。 有了粮食就能招抚更多的羌人。 杨峥自然不敢轻忽。 黄河之南,漓水两侧,民营全部上阵。 无论羌汉賨氐,全都投入土地之上,颇为融洽。 共同劳动自然能培养出感情。 周煜这个民营统制当的不错,在杨峥出征明月峡、积石山时,把枹罕城打理的井井有条。 比起冲锋陷阵,也可能他的长处更多的在管理之上。 西河大营有张特,积石山有姜伐野,枹罕有周煜。 三地在西北构成一个铁三角。 杨峥的基本盘算是搭建完成了。 即便日后曹魏剧变,杨峥也能从容进退。 第一百零二章 侵袭 春耕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去年秋冬之际,杨峥便已在准备。 修建水渠,铺平道路,修整土地。 现在只不过按部就班,速度颇快。 周煜选出汉氐老农,引导教授羌人耕种。 为了提高效率,杨峥还让铁坊打了上百把铁犁、锄头等工具,耕田的牛马多的是。 杨峥穷怕了,粮食不仅是食物,在这时代也等同于货币。 西北但凡聪明一点的人,无不玩命的种田。 隔壁南安郡,原本是羌氐最不安分的一郡,邓艾升任南安太守之后,广开屯田,修筑坞堡,几年间羌氐服服帖帖,无人敢再闹事。 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 古代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能不能吃上饭的问题。 杨峥野心很大,不止是漓水两岸,连黄河以南,上下游,但凡适合耕种都开垦出来。 黄河西北的西河地区则作为牧区。 积石山为聚民藏兵演武之地。 百废待兴之后是欣欣向荣。 稳定的环境让诸族对枹罕的凝聚力越来越强。 “开了如此多的屯田,只恐引他人觊觎,属下建议,在十七块屯田之侧修建坞堡,以作守御之计!”周煜找到杨峥道。 这个建议不错。 就算不防备贼人,也要防备野兽。 刚刚种下去的种子,转眼就有野猪来觅食。 野猪通常是全家出动,一个晚上就能拱翻十几亩的田地,吃掉种子。 “你现在是民营统制,凡是有利于屯田生产之事,你放手去做,到时候汇报一声即可。”杨峥没事必躬亲的习惯。 一个合格的领导,该放权的时候要放权。 什么都抓着,也不利于培养手下。 一句简单的话,让周煜大为感动。 巡视完漓水的屯田,刚要去黄河南面,那边已经却先派人过来了。 “将军,我部屯田遭到傅难羌部袭扰!”杨峥眉头一皱。 明月峡之战才刚刚消停几天,自己都没去找羌人要说法,羌人们倒先来了。 傅难羌是陇西诸羌中的一支,算不上特别强大,曾跟随先零羌、迷唐羌反抗朝廷。 在西北属于老牌刺头。 只要涉及土地,难免就会有纠纷。 但再刺头,也不该这个时候招惹杨峥。 “斥候先去哨探,集齐賨营,跟我去看看。” 一队斥候与亲兵闻令各自离去。 一个时辰后,一千賨汉混杂的步军汇集。 有了俄何烧戈送来的盔甲军械,这支步军真有几分甲士的气质,近一半人披着铁甲。 蜀军的暗红色盔甲被染成了黑色。 见了血的賨营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刀。 长刀大盾,旌旗飘展。 行进间犹如黑云滚动,无端的让人生出几分压迫感。 所谓军威便是一场场的胜利浇灌而成。 西北虽然穷点,但民风彪悍,勇武之人比比皆是。 行至枹罕与洮阳交界的乌雀谷,新开垦的田地尽数被摧毁,地上还有几十具屯农的尸体。 临时搭建的村寨已被焚毁,变成一片黑色废墟。 满目的疮痍让杨峥勃然大怒。 若是土地纠纷,完全不需要如此激烈的手段。 杨峥自问对羌人还不错。 枹罕城从不欺压四方来做小本生意的羌部。 有难处的时候,杨峥也会借出一些粮食,帮他们渡过难关。 但换回的就是这些。 “将军啊,你可要为我报仇啊。”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杨峥转头,却是杜斌…… 从去年秋天起,杨峥又是剿匪,又是收聚羌人,又是明月峡、积石山大战的,都快把这活宝忘记了。 当初给他弄了一个屯长,就没怎么管他了。 毕竟是杜预托付之人,加上这厮一向不靠谱,杨峥不敢把他带到前线。 没想到现在忽然蹦出来了。 鉴于他一贯的德行,杨峥不禁怀疑该不会他又把别人的女儿祸害了吧? 杜斌一脸血污,鼻涕横流,“我们屯垦好端端的,傅难部几千人忽然杀过来,打死我们八十多人……” “这次你没动别人的女儿吧?”杨峥狐疑道。 几千人规模,就不是纠纷了,而是蓄谋已久。 杜斌指着天道:“我杜斌堂堂七尺男儿,怎会做如此禽兽之事?” “行了行了……” 杨峥忍不住腹诽,你又不是没做过。 “傅难部的装备如何,为何要袭击你们?你弄清楚了吗?” “没……没有。”杜斌犹犹豫豫道。 这个回答早在预料之中,杨峥也没指望他。 思索了一阵之后,决定去傅难羌看看。 自从升任陇西西部都尉之后,只要涉及羌人,杨峥便对周边地区有了一定的辖权。 傅难羌的寨子在洮阳县西北金锁谷。 杨峥派斥候向洮阳知会一声即可。 但来到金锁谷,羌寨中没有一个人。 该搬的东西全都搬了。 杨峥隐隐感觉不妙,恰好先前派出去的斥候回返,“洮阳附近的羌人全都迁徙进岷山。” 岷山? 杨峥心中一动,难道又跟迷当有关系? 杨峥不敢继续向南,退出金锁谷,回枹罕的路上,几股斥候慌忙来报。 “东谷屯田遭到羌人袭击!” “漓水西岸屯田遭到羌人袭击。” “东岸秋风原屯田也被羌人袭击!” …… 十七块屯田区域,有五块遭到袭击。 这就不是巧合了。 看来傅难部铁了心要跟自己作对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在西北坏人粮田,形同挖人祖坟。 经过最初的愤怒之后,杨峥冷静下来。 任何事情都有背后逻辑。 自己与傅难部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没必要搞成这个样子。 杨峥只掠夺过河西羌部,对陇西境内的羌人还是客客气气的。 很明显,背后有人支招。 俄何烧戈还是迷当?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只能是俄何烧戈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自己扇了俄何烧戈一耳光,没道理俄何烧戈不来找麻烦。 早知如此,当日在明月峡,就该弄死这厮。 不过当时的情况,兵力不够,追俄何烧戈,就不能追冶素疆。 杀不了冶素疆,就没有积石山。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陇西多山,以自己手上的兵力,现在山中堵住傅难部,难度有些大。 既然不能堵,就只能引诱了。 “拿地图来!” 亲兵拿出一张牛皮地图。 这张地图还是李弥从狄道城带来的。 歪歪扭扭的黑线,笼统概括出陇西的山川。 很多地方都不准确。 南面的岷山、西面的积石山更是一塌糊涂。 不过李弥这厮对枹罕颇为上心,附近的山峰、屯田、坞堡都标注的非常仔细。 南面和西面的屯田已经遭了殃。 基本都在山地附近。 下一座距离山地最近的是磨川屯田! 杨峥脸色一沉,“令尹春、周放各率五百羌营埋伏在磨山东、西两面,再令袁效带三百军押送粮食牲畜进入磨川。” 这计策堪称拙劣。 不过俄何烧戈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人。 这时代的西北,半年一小仗,两年一大仗,羌人打了胡人打,胡人打了蜀人打。 你砍我我砍你。 从诸葛武侯时代起,就没消停过。 大家都穷的眼珠子发绿,也不怕傅难部不上当。 第一百零三章 有事 杨峥颇有自信的领着一千賨营埋伏在磨川西南,只等傅难羌中计。 然而网张开了,鱼儿却并不进来。 三天之后,南面侯和传来坏消息。 傅难部联合牢姐部袭击侯和,虽未破城,但掠走汉民千人。 侯和在洮水之北,东接洮水重镇临洮,西接洮阳,属于陇西南部。 “此事极不寻常,羌人或许有大图谋。”身边有人低声道。 杨峥以为是周煜,忽又想起周煜在漓水保护核心屯田。 连西河大营的张特也移兵黄河之南,保护屯田。 一抬眼,看见若有所思的杜斌…… 这厮什么时候黏上来的? 杨峥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这话听着有些道理。 杜斌虽然不靠谱,但也是杜家多年培养的……人才。 武艺还行、见识也有。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展现在杨峥面前的样子是纨绔子弟。 莫非这家伙真有两把刷子? 毕竟是杜预的从弟。 “继续说。”杨峥勉励道。 “用兵之道,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将欲西而示之以东。羌人屡屡进犯,其意或在别处!”不得不说,杜斌认真起来,还是有些水平的。 “意在别处?”杨峥思索着。 难道是姜维又要北伐? 沨中之战,双方都赢了,也都输了。 雍凉各地被蜀军引动,王平攻破散关,席卷三千余户百姓南归。 姜维先后击败郭淮、夏侯霸。 表面是赢了,但折损两千多虎步军,不是一时片刻能补充回来的。 三路蜀军北伐,从汉中输送粮食,耗费极多。 蜀国不可能这么快又卷土重来…… 不过姜维因此而被擢升为卫将军,与大将军费祎共录尚书事。 如果不是配合蜀军,难道羌人筹谋对付自己? 杨峥不由得失笑,自己一个部都尉,还不是这根葱。 “找赵阿七、公孙甫来见我。”杨峥对身边亲兵下令。 明月峡之后,杨峥便让赵阿七公孙甫先集中精力在羌地和西海胡。 过不多时,二人来见。 “洮南诸羌和西海胡人情势如何?” 赵阿七拱手道:“属下已挑选羌胡可信之人为细作,前后五批,进入羌地与西海、西平等地,目前暂无回音。” 杨峥点点头。 这种事情也急不来。 羌地山峦起伏,路途难走,一时片刻得不到消息也是正常。 既然没有消息,杨峥也不能在磨川白等。 留尹春率五百羌营守护。 至于被毁坏的屯田,也只能先放弃了。 没弄清羌人喉咙里卖的什么药之前,修复这些屯田意义也不大。 回到枹罕,杨峥写信给夏侯霸详细汇报此次羌人异动。 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杨峥只能广派斥候,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等待之中,杨峥也没闲着。 李弥的地图除了枹罕,其他区域错误百出。 拿这份地图出去作战,纯粹就是找死。 根据后世经验,杨峥以黏土堆积出一个沙盘。 将整个枹罕都涵盖其中。 沙盘这玩意儿并非什么特殊之物,早有人弄出来。 汉建武八年光武帝征伐陇西豪强隗嚣,大将马援“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是为最早的沙盘。 光武帝称赞:虏在吾目中矣! 掌握地形,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前次积石山之战,杨峥深有感触。 倘若冶素疆逃回山中,自己哪去找他? 羌人屡剿不灭,原因就在于羌地的复杂地形。 假以时日,杨峥必定让细作们以沙盘勾勒出羌地的地形。 不过目前,先制作出陇西和积石山的沙盘。 忙碌了几日,枹罕附近山川地形皆在沙盘当中。 军中诸人见了之后大为惊叹。 “有此物相助,我军立于不败之地矣!”周煜赞叹道。 杨峥哈哈大笑。 羌人的异动引起了夏侯霸的警觉。 严加防范之下,羌人倒也不敢动手。 但转眼,隔壁金城郡遭到了胡人白虎文部的侵袭。 安定郡平凡遭到马贼袭击。 一时间,凉州风起云涌。 又过了两日,赵阿七公孙甫匆匆前来禀报:“刚刚收到细作来报,钟、烧当、傅难、参狼、巩唐、诸羌近日多有动作,已在暗中串联,另,迷当、俄何烧戈、伐同等羌首西至大榆谷,与西海胡王冶无戴会面。” “北面凉州胡王白虎文亦派人南下会面。” 赵阿七负责联系布置前线细作,公孙甫负责后方统筹。 各羌部的记载也被公孙甫整理出来。 诸羌之中,原本先零羌最强大,钟羌次之,但先零羌狂的有些找不着北,挑战汉武帝,被暴揍一番后,老实下来。 但此后时叛时降,屡次想趁中原内乱时崛起,先后遭汉将马援、侯霸、段颍暴揍,势力一度衰弱,被其他羌部群起而攻之,逐渐消亡。 烧当羌趁势而起,占据肥沃的大小榆谷,迅速壮大。 但旋即也遭到汉军的暴揍。 汉安帝永初二年,钟羌忽然突袭冀西汉军,杀千余人。 冬,与先零羌合力,大破征西校尉任尚于平襄,杀汉军八千余人,击退汉军数万。 三年,钟羌破临洮,生俘汉陇西南部都尉。 此后大批钟羌人居陇西之南的岷山。 钟羌一度壮大,最鼎盛时,传七十二种,号称雄兵十万。 二十年后的汉顺帝阳嘉三年,钟羌欲取陇西,被名将马贤击败。 迷当正是钟羌的羌王。 如今羌胡会面,连北面的白虎文也派人来了,看来所谋非小。 “你们做的不错。”杨峥赞赏道。 赵阿七、公孙甫脸上浮起一丝喜色。 “难道羌人欲吞下整个凉州不成?”周煜惊讶道。 “他们没这么大的胃口,也没这么大的实力,此事必须禀报夏侯将军。”杨峥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去年白石谷会盟,迷当就蠢蠢欲动。 肯可能看准了关中空虚,想有所作为。 但转眼,曹魏就攻灭高句丽,横扫三辽。 他们不得不再次蛰伏。 傅难羌侵袭屯田,很可能是某种讯号。 枹罕处在风口前沿,杨峥更是站在风口浪尖,不敢掉以轻心。 “你们虽是民营,但亦可挑选精壮训练,过些时日,我调拨一批盔甲军械过来,坞堡之事,要抓紧了,很可能陇西又有一场大战。” 这才刚刚平静几个月,又是风起云涌的。 “遵令。”周煜拱手道。 自己和俄何烧戈之间,只能算小打小闹,但若是迷当、冶无戴、白虎文串联起来,到时候恐怕夏侯霸也应付不了。 第一百零四章 按兵 羌人的动乱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中,立刻在陇右掀起阵阵涟漪。 陇西有杨峥与夏侯霸积极防御,倒也能压制住。 南安郡有邓艾这尊大神在,平静如水。 但天水、安定、金城三军仿佛筛子一样,羌人凭借大山,不断侵袭。 仿佛要重演汉羌之战。 特别是金城郡,成了重灾区。 昔日名震西域的张就,此时已经垂垂老矣,据传已经卧床不起,饮食不能自已。 金城地势之复杂,为陇右诸郡之最,受到的袭扰也最甚。 羌胡们仿佛找到了突破口,金城的动静越来越大。 金城,即为后世之兰州。 从汉羌之战起,便是重灾区。 羌人汉安帝永初四年,西羌大叛乱,金城郡一度沦陷,雍凉震动,大将军邓骘认为占据凉州得不偿失,欲弃凉州,汉庭上下赞同者众。 时任郎中的虞诩力排众议,认为凉州不在,则三辅为边塞,关中将不存焉! 汉庭采纳了虞诩的建议,以保凉州为国策。 从如今羌胡联手的大背景上看,金城为要害之地。 若沦落敌手,羌人、胡人、鲜卑人、匈奴人就连成一片。 屯兵上邽的郭淮进抵榆中,羌人气焰立即消退了一半。 夏侯霸亦由狄道进抵洮阳,防御西南面羌人。 两员大将,一人镇金城,一人镇陇西,羌乱总算稍稍平息。 “诸郡皆乱,独西平郡不乱,其中莫不是有诈?” 洮阳城中,杨峥向夏侯霸进言道。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西平郡即为湟水河谷的核心区域。 西接西海,东接金城,北承张掖。 没道理更远的金城郡乱成一锅粥,西平郡稳如泰山。 西平太守郭建并不以军略见长,只因当今郭太后深得明帝宠幸,遂满门荣勋,伯父郭满为西都定侯,父郭立为宣德将军、列侯,兄郭德为平原侯,出继甄氏。 夏侯霸瞥了一眼杨峥,“你可知为何郭淮屯兵榆中,而不进击?” “为何?”杨峥的确不懂。 郭淮手握六千精锐,一道军令下来,可汇集陇西、安定、南安、金城、西平所有魏军。 别说平定羌乱,就是攻打大榆谷也是够了。 夏侯霸道:“先帝驾崩之时,托孤于大将军和太傅,然,旨意之后还有一句,与夺大事,皆先咨启于太后而后施行!” 杨峥吸了一口凉气。 只知道当今是曹爽、司马懿争权,实则曹魏内部也是三足鼎立。 想想也是,魏明帝若不是后期沉迷享受,也勉强算是一代英主,怎么可能让大权掌于外人之手? 表面上,司马懿老迈,时日无多,曹爽是自己的挚友,四方大吏,无不是几代享受国恩,忠心曹魏。 外有曹爽勋贵与司马懿功臣相斗,内有郭太后外戚掌舵。 设计的这个三角框架也颇为合理,比东汉外戚掌权的政治传统高出数倍。 怎么看曹魏都没有翻船的可能。 杨峥忽然想起,高平陵政变成功,就是司马懿打着郭太后的旗号,先安抚住了洛阳,再瓦解了曹爽部下。 一切外部斗争都是内部斗争的延续。 前次伐蜀大战是如此。 现在也未尝不是如此。 “难道司马氏欲借羌乱,打压外戚?”杨峥惊道。 夏侯霸叹气道:“你猜对了一半。” 杨峥一愣。 夏侯霸掏出一份缣帛,递给杨峥。 上面只有四个字:按兵不动。 其下还有一个“曹”字私人印玺……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曹爽的信。 也就是说,曹爽与司马氏一起敲打太后一系。 郭太后不知不觉间成为曹爽、司马氏共同的敌人。 杨峥心中五味杂陈,派系利益凌架于国家利益之上。 这或许是中原王朝一直以来的痼疾。 当初司马懿计杀张郃不也是如此? 夏侯霸将缣帛投入火炉之中,炉火蓬勃而起,一缕青烟泛起,他眼中也映着金红色的火影,“此事你心中有数即可,不可外传,守好枹罕,其他事情,朝廷……自有决断。” “是。”杨峥对夏侯霸充满感激。 这种事情都对自己说,也可见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既然上面有话了,杨峥缩回枹罕,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调集人手,兴建坞堡。 从积石山中伐木载石,顺流而下,颇为便捷。 取 铁坊中的军械也勉强能自给自足。 装备三千正兵绰绰有余,剩下的则准备屯田的青壮。 民营当然不止是民,春耕结束之后,便是紧急训练。 强度不比正兵弱多少。 每日提供两顿饭食,便消解了绝大多数怨言。 严苛的训练中,也涌现不少勇猛之士。 关陇自古多名将精兵。 杨峥择其精锐一千二百人,扩充入羌营、賨营中。 冯琦神通广大,在这个时候,还敢给杨峥送来一百多匹凉州大马。 吓得杨峥把枹罕城门都关了。 冯胖子哈哈大笑:“不妨事不妨事。” 他不怕,杨峥怕的要死,怀疑这厮就是在给自己找事。 郭淮在头顶上,夏侯霸在身边不远。 “雍凉将有事,我欲南下,到时候给杨老弟带两匹蜀锦。”冯琦大大咧咧道。 南下? 这厮是要入蜀。 生意做的挺大的。 杨峥心中一动,这么现成的门路不用,岂不是太可惜了? “冯兄发财,也正好让兄弟沾沾光。” 冯琦眯着眼,“哦?杨老弟也有心思?” 杨峥笑道:“某也组建了一支商队,望冯兄提携提携,引荐引荐。” 多了解些蜀国情况,也不是什么坏事。 冯琦眼中的精光乱闪,“不愧是杨老弟,有眼光,有魄力,不过……” “冯兄放心,我这是小本生意,与你的大生意不冲突,事成之后,两成归冯兄,略表心意。”杨峥无比热络道。 做生意,讲究一个互通有无,杨峥手上的羌马兽皮,也能换一些急需之物。 “三成。”冯琦伸出三根指头。 杨峥掐死他的心都有,都这么胖了,还吃这么多,也不怕撑死。 不过渠道掌握在他手上,自然他说了算。 他愿意合作,已经给了很大的面子。 杨峥皮笑肉不笑的点头。 第一百零五章 乱起 洛阳。 “敲打郭氏,大将军会比我们更上心。”钟会渐渐成为司马府的常客。 隔三差五便会以清谈玄学之名入见司马师。 这在洛阳司空见惯,上至庙堂公卿,下至市井书生,皆以此为荣。 所谓名士,若是不会清谈,必会被世人耻笑。 司马师早年也是浮华一党人士,自然也是个中翘楚。 但此时府中二人谈论的并非是玄学。 司马师沉吟后道:“大将军伐蜀大败,回京之后不知收敛,与太后龃龉不断,二人势同水火,然,大将军若是控住太后,我等以后岂不是更被动?” “老子有云:将欲废之,必故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天下万事皆在人,大将军素来骄奢,一朝司命天下,难道还会变得贤明吗?纵然大将军有此心,丁谧、邓飏、何晏之流会让他如愿?孟子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诚如是也!” 钟会博学多闻,谈话间引经据典,令司马师也心生敬佩。 “士季此言深得我心,但羌人若是占据西平,从此崛起,只恐自此难制。” 钟会端起一杯茶,轻轻品咂,“西平紧靠金城、张掖、酒泉、陇西,此四郡者,或为大将军一系,或为郭氏一系,或自成门户,羌胡大起,正可窥其心、削其势,今郭将军已入榆中,子元可高枕无忧。” “但若是蜀人北伐,又该如何?” 比起羌人的肘腋之疾,蜀人才是心腹大患。 诸葛武侯屡次北伐,一直让曹魏心有余悸。 “孔明死后,谁堪大任?费祎、蒋琬、董允皆守户之犬尔。” “姜维。”从司马师嘴中蹦出了一个名字。 “姜维虽有北伐之志,但必受掣肘,非常事当有非常之主,然后才有非常之将,姜维乃非常之将,然蜀主刘禅庸碌之主,即便北伐,也不可能倾国而来。” “士季真非常人也!”司马师赞道。 不过他的眼神中并无多少真正的赞赏之意。 钟会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而他则是一道深潭,深不见底。 “雍凉、雍凉……”司马师轻轻吟哦。 作为嫡长子,司马师自然对雍凉的风吹草动上心。 司马懿卸任雍凉都督多年,但其影响力仍在。 很多士卒将帅都是当年司马懿亲自招募擢升的。 雍凉形同司马家的基业。 曹爽伐蜀,一则是借战功增强威望,二则削司马氏在雍凉之势。 但一场惨败,让一切都付之东流。 雍凉军反而更怀念起司马懿的功绩。 “不过在下以为,不妨趁大将军的心思在西面,动一动北面之人。”钟会幽幽道。 “你是说杜恕?曹爽麾下权最重者便是杜恕,但不知士季有何良策?” “子元记得征北将军程喜否?” “征北将军程喜?”司马师思索片刻后道,“可是当年参奏田豫的程喜?” “正是此人。” 司马师心照不宣。 两人谈论许久,忽然有些疲乏。 司马师便主动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听说士季游历雍凉,不知有何见闻。” 钟会神色一动,“子元可记得当年杨攸?” “杨攸?莫不是当年刺杀我父的剑手?”司马师面色一沉。 “不错。” 司马师冷哼一声,“曹爽此贼可恨。” “或许其中另有曲折。”钟会若有所思道。 两人形同莫逆,钟会的话,司马师不得不深思。 “难道士季知道什么?” “传闻此人师从史阿,得其精髓,有专诸、聂政之勇,一旦动手,绝无遗漏……” 司马师不悦的打断道:“当年之事,除了父亲,谁又能说的清?” 钟会盯着司马师的脸片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司马师微怒,后面的话咽回喉咙。 “士季为何会对此事感兴趣?”司马师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反问道。 钟会笑道:“遇见一个有趣的人。” “何人会让士季如此挂怀?” “一个小人物而已。”钟会收起笑容。 他不说,司马师也不好问,更没兴趣问。 二人如今的关系,更像是合作者。 钟家的权势虽然不如司马氏,但影响力也非同小可。 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拉拢的势力之一。 枹罕。 杨峥巡视了各大坞堡。 在只注重防御力的情况下,坞堡修建速度很快。 民营的热情也很高。 粮食种下地,人心也就被栓住了。 杨峥治下,羌汉氐賨,越来越融为一体。 风俗也在逐渐靠近。 杨峥不敢说让治下的每个人都吃饱饭,但让每个人能吃上饭还是做得到。 基本就是多劳多得。 汉魏徭役,役夫还要自备粮食。 杨峥提供一日两餐,也就有了很大的吸引力。 不过仓中粮食却是越来越少。 春耕才结束一个月,还有好几个月才到秋收,肯定熬不到那个时候。 夏侯霸手上也捉襟见肘。 思来想去,只能自力更生了。 杨峥组织一千人分批次的打猎。 山中的野菜,水里的游鱼,但凡能吃的,全部都弄了一遍。 幸亏积石山中物产丰足,倒也能勉强支撑。 自郭淮屯兵榆中之后,羌乱像是短暂的平息了。 但杨峥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大榆谷中羌人越来越多。 西海胡人重兵在湟水上游集结。 武威秃发鲜卑部,似也有蠢蠢欲动之势。 雍凉诸夷都快明火执仗了,郭淮仍旧按兵不动。 西平太守郭建几次求援,全都如石沉大海。 最终还是夏侯霸够意思,让陇西郡司马郭遁引一千众驰援西平。 郭遁本就是西平郭氏旁支,夏侯霸想留也留不住,还不如给西平郭氏一个面子。 但这一千人面对几万的羌胡,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进入五月,陇右诸地进入雨季。 乌云漫天,一道雷霆劈在群山之间,河水漫溢。 雍凉大地为之震动。 烧当羌首领俄何烧戈、伐同、蛾遮塞起兵叛魏! 西海胡王冶无戴、凉州胡王白虎文响应。 陇西、南安、金城、西平相继大乱。 两年前伐蜀之战至今,西北就没平静过。 羌人、蜀人屡屡进犯。 现在又来了冶无戴与白虎文。 第一百零六章 先锋 羌胡联手,贼势颇大,西平太守郭建官宦出身,略作抵抗,于龙夷被西海胡、烧当羌夹击,大败,遂携全家老少逃入榆中。 太守都跑了,西平诸地顿时人心惶惶,军无战心。 短短半个月,西平各地相继失守。 汉民缩回坞堡中, 只有郭遁在勉力支撑。 但双拳难敌四手,伐同、蛾遮塞、素当、冶无戴群起而攻之。 俄何烧戈游窜于陇西、南安,白虎文侵袭金城。 秃发鲜卑马贼作乱于张掖、安定。 “报将军,俄何烧戈出现在豲道,似与姚柯回密谋。”公孙甫整理各种情报后前来禀报。 细作越撒越多,情报来源也越来越大。 这时代,有时候姓氏就能代表出身。 姓公孙名甫字子俊,已经能说明他的出身,虽不是正宗,但也应该是公孙家的旁支。 而赵阿七的名字一看就是寻常百姓。 汉末动荡至今,即便一些曾经名震一时的世家,也逐渐在时光的长河中折戟沉沙。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世家取而代之。 “姚柯回?姚姓羌人?”杨峥顿时来了兴趣。 “是,但姚柯回没有回复俄何烧戈,南安本地羌氐全无动静。” “这是自然,以邓艾之能,姚柯回没这个胆量。”杨峥或许是这时代除司马懿外最了解邓艾的人。 当初沨中一战,邓忠的勇武也给杨峥留下深刻印象。 可以说三国鼎立的局势正是由邓艾打破的。 “现在赵阿七入蜀,你盯紧俄何烧戈。”杨峥勉励道。 赵阿七随同冯琦入蜀,建立情报线,身边只剩下公孙甫。 公孙甫拱手道:“属下必竭心尽力,不过当前陇右纷乱,人手不足,属下举荐二人。” “哦?子俊但说无妨。” “青营孟观、苏泓。” 青营中最有出息的三人刘珩、孟观、苏泓,刘珩力大无穷,醉心于阵前冲杀。 孟观精于谋略,苏泓擅统筹。 当初十四五岁的少年,两年过去,已经十六七岁了。 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成人了。 賨人、羌人中很多少年十三四岁就在战场上搏命。 杨峥点点头,“可以,今后孟观、苏泓作你的副手,刘珩调入亲兵队,今后细作改为暗营,你为暗营左统领,赵阿七为右统领,人手你自行扩选,今后只对我负责。” “多谢将军。”公孙甫喜上眉梢。 “谢什么,枹罕的一切,有你们的一份。”杨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孙甫全身一震,眼神中忽然有了些变化。 当初四百多名兄弟,都是从骆谷中突围而出的,经历了九死一生,经历人间冷暖,与杨峥相互依靠,绝非普通上下级可比。 几场大战,如今只剩下两百多人。 杨峥自然无比珍惜。 既然上面有命令,杨峥也不敢违背。 坞堡建好之后,杨峥从军中挑选一千精锐扩充入亲兵队。 辅之以最好的装备,杨峥亲自训练。 明面上,手上正兵四千三百七十二人。 略微超过了部都尉的编制。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这是人尽皆知的潜规则,南安、天水、广魏等郡也是如此。 只要养得起即可。 杨峥向夏侯霸禀报过此事,夏侯霸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没有盔甲没有军械的羌人,还没资格称为兵。 到了六月,陇右的形势进一步恶化。 冶无戴联合羌人横扫西平郡,龙耆、木乘谷、写谷等富饶的屯田被攻陷,郭遁死守西都,冶无戴转攻临羌、安夷,破之,裹挟羌胡六七万众,声势大振。 但面对在榆中深沟高垒的郭淮军,竟然怂了,转道从大斗谷翻越祁连山,北进武威郡。 自东汉中晚期起,凉州就是重灾区,人口凋零,地广人稀。 冶无戴四处流窜,无人能制。 武威郡原是匈奴休屠王的领地,被霍去病横扫,为彰显大汉之赫赫武功,遂置武威郡。 向来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五凉之都会! 凉州大马亦是从武威而出。 冶无戴转攻武威,无异于一记黑虎掏心。 破武威,则撼动整个凉州,秃发鲜卑、南匈奴亦将受到动摇。 甚至连西域长史府也会受到震动。 养虎终为患。 西平郡丢了也就丢了,但武威失陷,整个西北的形势就会发生巨大转变。 雍凉都督夏侯玄与雍州刺史郭淮都坐不住了。 天水、南安、安定、广魏诸军向榆中集结。 整个雍凉的物资都调往榆中。 古代战争,一大半的精力其实都在行军和运送粮草上。 大军和物资尚在集结,陇西郡因抵在羌人前线,本可高枕无忧。 但郭淮却下令调夏侯霸为先锋。 军令之中,杨峥、何晖、刘钦、王起等陇西将校亦在名录之上。 夏侯霸颇有大将之风,也不计较郭淮的用心。 召诸军于河关聚集。 军令既下,杨峥不得不出动。 留张特守西河大营,姜伐野守积石堡,周煜守枹罕,自领三千人与夏侯霸汇合。 出城当日,枹罕城一些受了杨峥恩惠的羌人出城相送。 虽然只有百来人,也让杨峥略感激动。 私下里,不少羌人、汉民骂杨峥为“暴夫”…… 资本的原始积累中难免会充斥一丝血污。 当初“收容”羌人的时候,杨峥也没放弃动刀子。 后来采取“什伍连坐制”,以军法管理民营,亲手斩了不少羌人的脑袋,铁血手段之下,让羌人们对他又敬又畏。 这世道,刀子不狠怎么立足? 有这百余人相送,杨峥心中已经相当满足了。 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六月下旬,一万一千陇西军集结完毕。 此时,伐蜀大战已经过去两年。 魏军士气有所恢复。 只是装备有些不尽人意,大多以皮甲为主,有些人则根本没有盔甲,一看就是仓促召集起来的丁壮,眼神里带着些迷惘之意。 人刚刚聚集,郭淮非常贴心的送来粮草。 让夏侯霸没有任何理由在河关迟延。 一万一千人对阵六七万羌胡联军。 郭淮的心思不难琢磨。 夏侯霸不仅要跟羌人斗,还要跟后方郭淮斗。 不过危机中也往往存在着转机。 杨峥不记得三国时代羌胡闹得多大。 只有秃发鲜卑、齐姓氐人、姚姓羌人闹得比较凶。 在史书中出现次数不多的人,说明影响力不大。 似乎冶无戴、俄何烧戈、白虎文这些人在三国演义中也就一笔带过。 第一百零七章 西进 以前杨峥与在夏侯霸身边,难免会引起诸将的嫉妒,但自从李弥莫名其妙的死了之后,陇西诸将对杨峥渐渐敬而远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别人不待见,杨峥也犯不着拿热脸去贴。 “你们都说说,我军是应该北上拦截冶无戴,还是先解救西都?”夏侯霸召集诸将军议。 既然是先锋,就要有先锋的样子。 背后顶着一把刀子,谁也没觉得痛快。 能在陇西升为将校,光靠一身蛮勇肯定不够,还要有眼色。 时至今日,谁人不知夏侯霸被郭淮当矛头使? 而这些年的雍凉将校中,纯粹出身于卒伍之人越来越少,绝大多数都有一定的背景。 “羌胡六七万之众,又熟知西平地利,我等冒然精兵,必中其埋伏,不如佯攻破羌城,且攻且等,直至与前将军会合。”何晖道。 他的话也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意思。 冶无戴势头正盛,没人会认为一万一千陇西军就能击退他们。 而且,这一万余大军水分不少。 除了夏侯霸手上的三千精锐,加上杨峥的羌賨兵能用,其他人手上一看就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当然,这时代西北的农夫也很剽悍。 但未经训练,装备不齐,再彪悍也派不上用场。 “何校尉所言甚是,敌人兵强马壮,不宜急进,当固守待援。” 很快就有人附和何晖。 夏侯霸的脸色有些难看。 出征时斗志高昂,认为羌胡乃乌合之众,兵马虽多,但不堪一击。 然而实际情况,己方也不容乐观。 也并非何晖、刘钦、王起等人将校胆怯,而是现在的大环境让人不乐观。 朝中有曹爽与司马懿争权。 雍凉有郭淮夏侯霸内斗。 “兴云以为如何?”夏侯霸目光转向杨峥。 杨峥深吸一口气,在场诸人恐怕只有他最有发言权。 冶素疆的胡人战力,他已经领教过。 秉承大汉雄健武风,这时代最强的战力还是在魏蜀吴。 不然如此一个人口凋零的乱世,周边异族早就崛起了。 曹魏压制诸夷,蜀国南征,设庲降都督,将滇中之地纳入版图。 吴国亦征伐山越,收流求以及交州。 通常情况下,中原王朝不给机会,周边异族根本就没有机会。 战国大争之世,尚有蒙恬取河套,李牧破匈奴。 然而到了大一统的司马晋室…… “属下以为,冶无戴可破!”杨峥沉声道。 帐中“嘶”声大起,很多双眼睛转了过来。 夏侯霸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已经温和下来,冷哼一声道:“休要胡吹大气,敌有六七万之众,我等才万余人,如何破之?” 杨峥拱手道:“兵不贵多而贵精,冶无戴号称十万之众,但其能战者不过一两万核心西海胡骑,彼若在武威开阔之处,我军以卵击石,但西平山地众多,恰为我军之长,当此之时,属下以为,可绕过破羌、安夷,直扑西都,解西都之围,取西都之军械粮秣,转攻西海!” 既然是军议,自然可以天马行空。 至于可行性,就不在杨峥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决策者是夏侯霸。 古往今来,都是擅谋者众,擅明断者寡。 再好的谋略,当权者不听,不用,也是无济于事。 历史上这类例子层出不穷。 “此策太险,若事不谐,岂非前后失据?”何晖反对道。 前后失据四字非常贴切。 郭淮已经在沨中弄过一次。 坐看夏侯霸被姜维围攻。 “如此行事岂不是自蹈险地?” “此策万万不可行!” …… 帐中一片反对的声音。 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把脑袋别裤裆上去玩命? 杨峥也不过抛砖引玉而已。 即便夏侯霸同意这么做,仗能打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不过杨峥倒是知道一点,郭淮一定不会让夏侯霸好过。 与其受夹板气,还不如放手一搏。 机会还是有的。 东汉建安中分金城置西平郡,治西都(今西宁市)。 魏文帝黄初三年大肆扩建西都城,以此城掌控湟水谷地,迁关右汉民入驻,广开屯垦,内蓄粮秣军械。 这也是郭遁能扛住数万羌胡进攻的原因。 帐中逐渐安静下来。 都在等待夏侯霸的最后决定。 夏侯霸目射雄光,忽然一掌拍下,木几四分五裂,“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冶无戴大军奔向武威,西海正好空虚,吾意已决,先赴西平,再攻西海!” 性格豪爽之人,往往也很果决。 夏侯霸素有其父夏侯渊勇烈之风,杨峥多次领教。 只见夏侯霸缓缓站起,眼中掠过几丝寒芒,“何晖、刘钦、王起,你三人继续佯攻破羌,军中粮草军械先拨给某与兴云。” 三人同时一愣,旋即又同时松了一口气。 夏侯霸的宁缺毋滥,无疑是高明之举。 长途跋涉,心不甘情不愿,反而会拖累全军,也给后勤增加压力。 六千精锐,不多也不少,在西北已经能做很多事了。 “杨兴云,你可敢跟某走这一遭?”夏侯霸双眼中仿佛聚集着两团火焰。 杨峥心中不由苦笑,计策是自己提出来的,自己不去算是个什么事? 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夏侯霸的邀请。 似乎在这一刻,杨峥已不仅仅是他的下属。 能识英雄者,唯有英雄而已。 “有何不敢?”杨峥拱手施礼。 夏侯霸仰头大笑,豪情万丈万丈,“好,吾用兴云之策,破羌胡必矣!” 计议已定,当即施行。 夏侯霸的三千精锐,加上杨峥的三千羌賨兵,士气倒也高昂。 杨峥望着自己的部下,很多年轻的脸上并不知道将要面对怎样的苦战。 不过他们对杨峥一如既往的信任。 一如既往的斗志高昂。 杨峥出道至今,虽然惨烈,但该苟且的时候苟且,该玩命的时候玩命,老天爷保佑,未逢一败,部下对他的信心当然很高。 而夏侯霸的三千余精锐,一半是双马轻骑,装备精良,身披铁甲,手握长矛,腰悬环首刀,清一色的关西汉子,龙精虎猛,跟随夏侯霸多年。 那一日,湟水肆意奔涌,自祁连山而下的夏风犹在怒吼,浮云仿佛马群在天际驰骋。 连绵的山峰白雪皑皑。 雪峰之南,步骑催动,如乌云一般在青黄色的大地上向西行进。 第一百零八章 出错 雪峰之北,轻骑如海,缓缓移动。 西海胡原本居住在西域,汉末大乱,地方割据,胡人蠢蠢欲动。 先有秃发鲜卑部南下凉州,后有龟兹人白虎文部东迁,一波又一波的胡人向富饶的河陇之地迁徙。 冶无戴部落便是诸胡中的一支。 占据西海广袤的草原之后,迅速壮大,至今已历三代。 西海已经渐渐无法满足他的野心。 曹爽伐蜀大败,雍凉空虚,他的信心便越发按捺不住。 正始五年起,他便联络迷当、白虎文、秃发寿阗、南匈奴刘豹,欲分雍凉而食之。 但转眼曹魏幽州刺史毌丘俭等将灭高句丽、辰韩,横扫辽地,军威赫赫,诸族无人敢动。 “你们秃发首领到底何意?”一骑在马上的壮年男人怒道。 眉眼与冶素疆有七分相似。 只不过更壮硕,鹰鼻狮目,神情也因此更凶狠。 目光所向,面前的鲜卑使者瑟瑟发抖,如同羔羊站在恶狼面前一般,“我家大人年事已高,身体不适,部落近年收成不好,人困马乏,不能与大王一同起事!” 一个人愤怒到了极点,反而会平静下来。 “秃发寿阗一向胆小如鼠,他的意思本王已经明白了。”冶无戴淡蓝色的眸子中闪过冷意。 秃发,拓跋之音译也。 秃发寿阗之父秃发匹孤,因与弟弟争夺鲜卑索头部首领之位失败,改姓秃发,自塞北迁徙至河西,遂成河西秃发鲜卑。 “多谢大王体谅,小人这就告退,不打扰大王的宏图大业。”秃发使者无比谦卑道。 两人问话对答,俱以汉言。 “本王让你走了吗?”冶无戴冷笑道。 秃发使者慌忙拜服在地,抖如筛糠,“大王饶命、饶命……” 冶无戴驱马上前,勒起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双蹄重重落下。 使者求饶声戛然而止。 冶无戴犹不解恨,马蹄在使者尸体上不断践踏。 殷红的血肉粘在马蹄上,也渗透进泥土里。 周围胡将都眼神恐惧的看着,没有一人敢出声。 半炷香之后,使者已经变成了一滩肉泥…… 战马在喘气,冶无戴也在喘气。 那是他的恨意和怒气在喷涌。 “迷当、秃发寿阗都不出兵,以我们的兵力恐怕打不下姑臧。”一个头发花白的胡将道。 “迷当和秃发寿阗是想借我们人头去试魏军的刀!秃发寿阗可恨,迷当更无耻,之前大榆谷信誓旦旦,事到临头,全都成了缩头乌龟!阿罗延,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冶无戴的怒火又上来了。 阿罗延叹气道:“我早就向大王进言过,迷当、秃发寿阗、刘豹都靠不住,魏国在雍凉的实力没有那么弱小,但大王就是不听。” 冶无戴对旁人残暴,但对这员老将却出奇的温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攻下武威,再向曹魏请降。” 阿罗延低声道:“以如今的形势大王难道还攻的下武威?郭淮已在金城聚兵,此人纵横沙场三十多年,大王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攻下武威,我们能守住吗?” “那你说怎么办?” “能与曹魏匹敌者,只有蜀国,大王不妨向蜀国请降,引蜀军北伐,或许能有火中取粟的机会……” 冶无戴沉吟许久,叹气道:“冶素疆兵败身死,我失一大助力,不然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阿罗延道:“大王无需如此,我们手握十万之众,即便遇到挫折,亦可退回西域大漠休养生息,如今形势,就要看谁沉得住气,难道大王没发现郭淮一直按兵不动?” 冶无戴思索片刻,“不错,当初我们举兵,还未攻下龙耆,手上不过三四万人,正是覆灭我们的大好时机,但郭淮却坐视不管,让我们有了今日之势。” 阿罗延点点头,“只有引蜀人北进,彻底搅乱这一潭水,我们才有些许机会。” “那么武威……” “大王不妨也按兵不动,摆出强攻武威的架势,以观郭淮动向。” “哼,曹魏若非有郭淮坐镇,本王早就取了凉州。”冶无戴无比自信道。 而阿罗延低头苦笑。 此刻的榆中,魏军大营。 郭淮正平静的看着地图。 陇西诸军早已汇聚完成,三万雍凉军气势如虹。 诸将屡屡请战,都被郭淮拒绝了。 “胡人欲取武威,父亲何以无动于衷?”长子郭统道。 “兄长差矣,羌胡不过乌合之众,父亲举兵,克日既可平之。”次子郭凌道。 不过郭淮有些心烦意乱,没心思回答他们的话。 两兄弟互相对望一眼,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郭淮叹了一口气,“出错了。” 兄弟二人俱是一惊。 郭淮自从军起,便料敌精准,于定军山收拾残局,于五丈原窥破诸葛武侯屯兵五丈原的用意。 坐镇雍凉二十余年,威名赫赫。 雍凉名义上的都督是夏侯玄,但实际上的都督是郭淮。 这样的人说自己出错了,自然令人惊讶。 郭统道:“父亲……可是担忧蜀人北伐?” 郭凌道:“父亲一定是担忧夏侯霸!” 郭淮望着两个儿子,不置可否。 郭凌继续道:“夏侯霸为先锋入西平,羌胡窥伺在侧,我军鞭笞在后,此乃九死一生之局也。” “九死,尚有一生。”郭淮面容冷峻,“今大将军与太傅争权,若夏侯霸建功,大将军一系之势高涨,太傅必落入下乘,国家被邓飏、丁谧、何晏之流掌控,祸患无穷,太傅被贬,我们王家也将衰落,你二人记住,只有司马公才是大魏的中流砥柱。” 司马懿对郭淮而言亦师亦友。 太和四年,诸葛武侯令魏延西入羌中,魏后将军费瑶、雍州刺史郭淮抵御,战于阳溪,被魏延大破之,郭淮损兵折将,明帝欲斩之以正军法。 幸得司马懿保举,才幸免于难。 没人能理解司马懿在郭淮心目中的地位。 也正因为在司马懿身边,郭淮才看清了很多东西。 就算郭淮不愿承认,天下人也会主动将他归于司马氏一系。 “听说夏侯霸以区区六千人入西平,难道还能力挽狂澜不成?”郭统不以为然道。 “夏侯霸为人果决勇猛,大有其父之风。” 令郭淮略感不安的不仅仅是夏侯霸,还有那个年轻人。 从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惊讶。 事情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脱离掌控的。 第一百零九章 凶狼 临羌、西都、安夷、破羌诸城都是随着湟水而下。 虽是七月盛夏天气,但湟水谷地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夏风温润。 只不过遍地被焚毁的羌寨和汉村,烧焦腐烂的尸体,为这平和的谷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野狼野猪啃食尸体,天空中有秃鹫盘桓不去。 此类场景见的太多,杨峥也就习以为然了。 相对于羌人,胡人更加暴虐。 五胡乱华中的羯族不正是如此? 羌氐、鲜卑、匈奴与汉人的血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不过匈奴也是一个大融合的产物,被汉朝击败西迁之后,不断融合了西域、中亚的胡人,到了魏晋时期,东迁匈奴共有十九种,每种有不同部落。 夏侯霸举着卫将军的大旗,又是勋贵,心向曹魏的西平汉羌皆来依附。 但人多了,目标也就大了,粮草也是问题。 兵员的素质也被拉低。 夏侯霸老于行伍,自然也知道人多未必是好事,好言劝慰前来依附者,令其各归乡里,朝廷大军转眼既至。 冶无戴转攻河西,留在西平的只有伐同、蛾遮塞等羌部。 虽然占据了一些险要城关,却不擅防守。 羌人这三百多年来,就没出过英雄人物,部族首领大多目光短浅,羌民造反也多是因为吃不上饭,日子过不下去了。 因此,伐同、蛾遮塞等羌部攻占城池之后,醉心于享乐。 每日吃吃喝喝,玩玩女人,也就这么点追求。 夏侯霸杨峥直扑西都,沿途城关,能绕则绕,不能绕则突袭之。 羌人防备松懈,轻易就能得手,城内汉民大户也会里应外合。 兵贵神速。 除了粮食、军械,所有非必需品全部舍弃。 俘虏一概斩杀。 湟水为之红。 十余日,夏侯霸便与杨峥突破龙支、安夷、土门关等城塞,直扑西都。 作为湟水谷地最富饶之地,自然吸引了伐同、蛾遮塞两大羌部。 羌人一如既往的混乱,营寨、军阵、工事全都潦草粗劣,两三万人乱哄哄的,人与牲畜混居,七月时节,臭气熏天。 大部落里拥着十几小部落,每一顶毡帐,就是一队人马。 唯一的长处就是人多。 中原四分五裂,争杀不断,羌人反而人口在不断增长。 人口增长,各种需求就逐渐显现出来。 夏侯霸的斥候捕杀了十几名羌人斥候。 此时魏军距离羌人不到二十里,羌人一无所知,只专心围困西平。 “兴云所言不差,羌胡乌合之众,破之不难,今日好生休息,明日凌晨击破贼军!”夏侯霸信心高涨。 一路行来,羌人土崩瓦解,连个像样的对手都没有。 二人领着十几名斥候立在山丘上眺望羌人营寨。 杨峥肃然拱手,“属下愿领本部为前驱,冲杀敌阵,待敌军乱起,将军可引轻骑冲杀。” 夏侯霸仰头大笑,“吾若有子如兴云,死后无忧矣。” 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死字,还是主将嘴里说出来的。 但此时夏侯霸兴致正高,杨峥也就不好去触霉头了。 有心想认夏侯霸为义父,但一来,夏侯霸门楣太高未必看的上自己,一时兴起,也不可当真,就算夏侯霸看得起自己,他的兄弟子侄能看得起? 二来,与夏侯霸捆绑过深,将来他提桶跑路,自己也跟着去蜀国吗? 好不容易在西北有了点起色,又去寄人篱下? 蜀国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再说三国拜义父,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代孝子慈父也不少。 前有董卓吕布,后有马超,再后来,刘备斩刘封。 看着天色将暮,杨峥谏言道:“此地不宜久留,将军当速归。” 本来这次探营就不应该夏侯霸来的。 但自从进入西平之后,夏侯霸采纳杨峥建议,狂飙猛进,绝不恋战,进兵神速,往日被郭淮死死压制,近日才算扬眉吐气。 所以难免有些志得意满。 仗还未打,夏侯霸已经认定西平之战必胜。 此番若能平了羌胡之乱,夏侯霸在雍凉的话语权将进一步增加。 而杨峥的功劳也不会小。 被山风一吹,夏侯霸也冷静了一些,眼神直直的盯着杨峥。 杨峥被看的心里发毛。 “那就回营吧。”夏侯霸幽幽甩出一句话,拔马便走。 似乎有些扫兴。 杨峥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行不到一半路程,暮色已经如浪潮一般席卷天际,巨大的山影笼罩大地。 山林间影影绰绰,有奔走的沙沙声。 “竖子安敢窥吾!”夏侯霸怒吼一声,拨马便冲向林中。 刚才还豪气干云的,现在就这么怒火冲天。 这黑灯瞎火山黑林密的,万一有个闪失…… 到时候郭淮不会放过自己,夏侯家也不会放过自己…… 难道就因为自己拒绝了当义子? 杨峥心中苦笑。 领导太看得起自己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杨峥只能策马跟上。 但前方已经传来夏侯霸的怒吼声。 杨峥不敢怠慢,驱马上前。 入得林中,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黑暗丛林中,密密麻麻幽绿色的眼睛仿佛锥子刺来。 凶狠、残暴如同电流。 杨峥全身一震,胯下战马也不安的嘶鸣着,身体轻轻颤抖,四蹄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险些撞到一棵树干上。 幸亏杨峥也算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之人,很快就稳定住了心神,用力握紧缰绳。 马儿也是非常通人性的动物。 主人稳,它们也就稳了。 黑暗中,走出一道道身影,居然是狼。 狼是群居动物,不同于野猪、熊罴等蠢物,知进退,明上下,敌疲我进,敌进我退…… 很多羌部与匈奴奉狼为神灵。 杨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狼,都快赶上小牛犊子了。 龇牙咧嘴,须毛倒张,嘴边流着涎水。 羌人围攻西平,尸体的血腥,牲畜的膻气,不断吸引狼群。 “畜生!”夏侯霸的一声喝骂将杨峥拉回现实。 只见几头饿狼已经咬死他的战马,另外几头饿狼扑向他。 夏侯霸抽刀力战,劈死几头,但狼尸转眼被其他饿狼啃成白骨。 黑夜中狼群,总是带着一些邪性。 杨峥策马冲过去,手中剑光翻卷,扑上来的饿狼断成两截。 “将军。”杨峥伸出一只手。 夏侯霸翻身上马。 但战马却承受不住两个壮年男人的重负,腿一软瘫倒在地。 四周十几条恶狼同时扑来。 杨峥与夏侯霸背靠背,厮杀的汉子,又有盔甲在身,十几条狼自然不在话下,但十几条狼后面有几十条、上百条…… 幸亏此时亲兵队赶上,亮出兵器。 头狼一声悠长的呼啸,狼群退走。 夏侯霸苦笑一声,“这帮畜生……” 杨峥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第一百一十章 乱战 以夏侯霸的性子,还不至于指桑骂槐。 他也不是这种小肚鸡肠之人。 稍微不快,转眼就烟消云散。 不过此事就像阴云一样压在心中,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回到大营,杨峥巡视了一遍士卒。 西平地势极利山地作战。 賨兵出身大多出身于汉中的群山之间。 羌人也擅长山地奔跑。 得知明日将战,一个个兴奋异常,老卒们倒头就睡,不受丝毫影响。 杨峥也赶紧睡下,明日还有一场大战,但半夜几次被狼嚎声吵醒。 这年头野兽都不怕人。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撑到黎明,老卒们精神饱满的起身,弄醒身边的羌賨袍泽,胡乱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 杨峥立在营前,部下逐渐聚集。 “将军。”亲兵刘珩递过来头盔。 十六岁的少年,但身体已经发育的孔武有力,穿上铁甲,英气勃发。 杨峥接过头盔。 部下聚集完毕。 长久的训练让他们具备的军人的潜质。 没有人的眼神中有退缩和恐惧。 杨峥满意的点点头,拔出剑,指向西北方向。 士卒在沉默中行进。 黎明前的黑暗里,狼群依旧在呼啸。 时远时近。 让士卒们杀气越来越重。 临近敌营,敌人依旧在熟睡。 箭楼上的戍卒懒懒散散的靠在木栏上睡着,多日征战,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 只有牲畜们受到狼嚎声的惊吓,不安的鸣叫着。 一直以来,杨峥都是在逆境中搏命,杀出一条血路。 事情太顺利,反倒让他感觉不安。 派出斥候四面探了探,没有异常后,才挥军杀入。 “杀啊!”刚走到营前,刘珩就像狂犬病发作一般,大吼一声,把本来就心事重重小心谨慎的杨峥吓了一跳。 杨峥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忽然觉得他的脑子跟他的肌肉不成正比。 賨兵们也是少年热血,有人开了腔,登时跟着大吼起来,“杀!” 偷袭变成了明火执仗…… 有时候,热情太高涨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年轻人,往往憋不住火气…… 杨峥瞪了刘珩一眼。 这厮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喊杀声中,羌人们仿佛炸了窝的马蜂,人声、牲口声,此起彼伏。 箭楼上的戍卒惊吓过度,居然掉了下来,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这悠长的惨叫令羌营更加混乱了。 牛马互相冲撞,羊群顶翻羌人。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营寨中升起火光,最开始只是很小一片,转眼,大火蓬勃而起,也不知烧到了什么。 羌人连衣服都没穿,惊惶奔走…… 混乱迅速漫延。 短短半炷香功夫,整个羌营都乱套了。 杨峥目瞪口呆,看向刘珩的眼神中带着不可思议。 这就是所谓的如有神助吗? 火光中,刘珩满脸兴奋,仿佛他也被点燃了,拔出环首刀,双眼中升腾着火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喷发一样…… 杨峥苦笑着挥挥手,“去吧。” 刘珩仰天狂嚎一声,带着十几个同样年轻的亲兵,杀入羌营之中。 看着他如饿狼般凶猛的样子,杨峥真怀疑他曾经被狗或者狼咬了,狂犬病爆发。 不过部下这么猛,杨峥也不能拦着。 是鹰就搏击长天,是虎就啸傲山峦。 这年头,匍匐在自己的翅膀下,迟早也是害了他。 夏侯霸在陇西颇有威名,但他的几个儿子全都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纨绔子弟。 夏侯氏的武风戛然而止。 只有夏侯玄、夏侯霸撑着场面。 忽然之间,杨峥理解了夏侯霸的心境。 “死后无忧”何尝不是对子嗣的无奈? 这么一想,夏侯霸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世家门阀不是凭空做大的,手下也需要得力精干之人。 能被夏侯霸看的起,杨峥很感动,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 杨峥随着三千部下杀入敌营,羌人早已溃不成军。 很多人光着上半截大腿跑来跑去。 杨峥想过羌人不堪一击,但没想过会不堪一击到这个程度。 几万羌人,加上牲畜乱作一团,横冲直撞。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杀敌,而是不被敌人冲散、践踏。 “结阵、结阵!”老卒们指挥着各自的部下。 这一年多的时间,无论是羌人还是賨人,军令已经深入他们骨髓之中。 很快便结成一个个阵列。 仿佛狂风巨浪中的礁石。 黎明早已到来,朝霞铺满天空,也铺满大地。 让血淋淋的战场带着一抹金红。 夏侯霸的骑兵踩准时机的出现,如同一条黑色长鞭,自东南向西北挥动。 西平城也在此时城门大开,一支千人步骑涌出城池。 三面夹击,羌人溃不成军。 战场越发的混乱。 有些羌人反应过来,剽悍之气爆发,转头与魏军厮杀。 但这些许反抗力量不足以扭转局势。 羌人的惨败已成必然。 一层又一层溃败的人和牲畜如潮水一样撞在賨兵的盾牌之上。 转眼潮水和礁石都被染成血色。 战争已经变成屠戮。 步阵的杀戮效率高于轻骑。 羌人很快发现此路不通。 人和牲畜一起向西北奔逃…… 两三万人畜逃命的力量汇集在一起,宛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 杨峥看着西北,恰好看见夏侯霸的骑兵被淹没在这股洪水中。 夏侯霸高昂的背影,像是跌倒了一般忽然不见了…… 杨峥大惊失色,心中潜藏多日的不安感忽然升到了顶点。 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乐极生悲的事,太正常了…… 归师勿遏,穷寇勿迫。 夏侯霸打了一辈子的仗,难道要提前在此地修成正果吗? 他若是玩完了,凭自己能扛得住司马氏狗腿子们的排挤吗? 杨峥不禁有些苦恼,夏侯霸身为一军主将,说什么不好,偏偏说一个“死”字,现在果然要应验了。 祸从口出,还是有些道理的。 “刘珩、刘珩!”杨峥吼了两声。 在阵前杀的兴起的刘珩回头。 “随我去救援夏侯将军!” “哦。”刘珩丢下已经断裂的环首刀,随意捡起两根断矛,一手一支,战在最前,左右手挥动,血光阵阵。 无论是反抗的羌人,还是乱冲的牲畜,全都倒在矛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猛士 当年定军山之战,夏侯渊带着四百亲兵补修鹿角,被黄忠突袭而死。 而魏武常戒之曰: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 夏侯家的传统就是恃勇轻忽。 羌人的确没有什么战力,但数万人畜狼奔豕突,惊慌失措下爆发的逃生意志,也绝不可轻视。 刘珩带着十几名甲士在前,杨峥领着六百賨兵在后,向乱阵中杀去。 羌人中也并非全都逃散,一些剽悍之人兀自挺刀血战。 被刘珩刺翻在地。 有些人天生为战争而生,刘珩左右手各持一杆断矛,力大无穷,横扫竖劈,罡风四起,血肉飞溅。 仿佛一头永不知疲倦的猛虎,越战越勇。 四周羌人纷纷绕着他跑。 三丈之内,再无羌人敢靠近。 没有人杀,刘珩大吼连连,抬手掷出一支断矛,两名羌人被贯穿后背,钉在地上。 一时间,无论是敌人还是袍泽,都怔怔的看着他。 “贼子休狂!”羌人也性格刚猛,虽不擅群战,但从不怯于私斗。 一员魁梧羌将带着几十羌甲杀出。 刘珩正愁没人跟他厮杀,见状,脸上血脉喷张,整张脸也随之扭曲,不知是笑,还是在怒。 “贼人多势众,刘珩恐有失。”尹春在身边低语道。 杨峥望了一眼刘珩的气势,感觉他正在兴头上。 以前只在训练的时候见过他的神力,如今在战场上,杨峥也很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勇猛,“无妨,让他去。” 来到这西北,勇猛之士比比皆是,绝大多数人都在为一日两餐发愁,饿得连放屁的劲儿都没有。 自然无法上阵杀敌。 而绝大多数底层勇者,缺少的是机会。 当初刘珩在孩子群中,也并没有多么显眼,吃了两年饱饭之后,天生大力才逐渐显露出来。 那员羌将应该是羌人中比较有身份之人,铁甲配环首刀,头戴铜盔,铜盔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稚羽,华丽中透着一股生猛。 身旁的几十名甲士,也大多有甲胄在身。 这在连穿衣服都成问题的羌人中,算是非同寻常之辈。 有价值的敌人不可放过。 羌人本性其实比较淳朴,一直被羌酋们蛊惑,赤着脚板,光着屁、股,起来作乱。 杨峥麾下的羌人,在除掉羌酋之后,只要让他们吃饱饭,特别顺从,视杨峥为再生父母。 毕恭毕敬,任劳任怨。 战场上,刘珩倒提断矛,扑向那羌将。 势如疯虎,周围甲士也被他的疯劲儿感染,怒吼着冲向几倍的敌人。 羌人亦不退让,如狼群一般扑上。 两股人马狠狠撞在一起。 羌人不可谓不勇猛,装备也不比魏军差。 然而,兵力虽多,已经实在单打独斗,动辄几人、十几人互相牵制住了手脚,显得有些笨拙。 而杨峥的十几名亲兵甲士,全都配合无间,每人间隔一丈,刀锋席卷,羌人倒下十几人。 亲兵甲士只倒下两人,另外两人被羌人的蛮力斩断了手臂。 踉踉跄跄的退下战场。 刘珩胸前中了一刀,血流如注,一只手握着断矛,矛上穿着两名羌人。 另一只手夹着那名羌将。 羌将死命挣扎。 “死!”刘珩怒吼一声,右手发力,臂上衣袖寸寸崩裂。 羌将全身一软,无力的垂下头颅。 战场忽然出现一瞬间的安静。 “快来受死!”刘珩捡起地上一把环首刀,割下羌将人头,将其头发系在腰间。 胸前的伤口更激发了他的凶性。 目光所及之处,羌人纷纷退散。 刘珩挺刀欲追杀之。 被杨峥喝止:“刘珩归阵。” 杨峥治军、治民,全都依照军法,令行禁止,违令者斩,军令早已深入他们的骨髓。 刘珩全身一震,依依不舍的回归賨阵。 杨峥看了一眼他的伤口,“还能战否?” 刘珩一拍伤口,血水四溅,“能战!” 杨峥哈哈一笑,亲自为他包扎伤口。 经此一战,羌人再不敢阻拦杨峥这队人马。 因此能快速穿过战场。 寻到夏侯霸落马处。 但此地尸体一层一层的,重伤未死之人尚在挣扎。 哀嚎声无比凄惨。 到哪去找夏侯霸? 杨峥心沉入谷底。 想起昔日受过夏侯霸的种种恩惠,既为他惋惜,又怨他鲁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杨峥没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让賨兵搜寻尸体。 上百名魏军尸首被翻出。 杨峥一一查看,有些尸体被践踏的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彼此。 没找到夏侯霸尸体,却找到了他的兜鍪。 这种玩意儿只有高级将领才有,寻常士卒连个皮盔都难。 望着沾满血污和碎肉的兜鍪,杨峥不觉悲从中来。 “夏侯将军,你死的好惨啊。”尹春比杨峥还投入。 杨峥怪异的望了他一眼。 “哼——”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杨峥转头,却见夏侯霸被人搀扶着。 发髻散乱,几缕灰发在风中飘凌,脸上两个硕大的血脚丫子印,也不知是谁踩上去的。 盔甲上也全是血污。 左腿不知被马蹄还是牛蹄踩了一脚,血肉模糊。 样子颇为狼狈。 “夏、夏侯将军?”尹春从地上一跃而起,仿佛见鬼了一般。 杨峥也呆若木鸡,本来已经在心中为他默哀了,谁曾想,夏侯霸又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不过他活着,杨峥也就松了一口气。 夏侯霸笑道:“某还不至于死在这些宵小之手。” 脸上的脚印和笑容一起颤动,让人忍俊不禁。 连一旁郭遁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不过终究是忍住了,冲杨峥拱了拱手,“多谢杨都尉驰援西平。” 郭遁是中郎将,品级在杨峥的部都尉之上,又是西平郭氏出身,这一拱手,算是给足了杨峥面子。 而面子是互相给的。 尊重别人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杨峥亦拱手施礼,“此乃在下的本分。” 郭遁一脸惭色,“若非族兄逃遁,西平郡不至于糜烂至此。” 西平太守郭建是当朝外戚。 在明帝时,郭家就荣宠一时。 明帝曾为郭氏,赐死曾经宠爱的毛皇后。 郭遁敢议论本家,杨峥可不敢接话,心中却觉得西平郡的糜烂,罪责并非全在郭建身上。 当初郭建屡次向郭淮、夏侯霸、夏侯玄求援,全都无动于衷。 若不是冶无戴转攻武威,西平的糜烂还将继续下去。 夏侯霸打个圆场,“西平羌胡指日可平,你无需忧虑。” 郭遁却摇摇头,“羌人为粮秣财货而来,但胡人所图甚大,冶无戴居西海,素有窥望河西之意,手上两万本部胡兵,暴虐蛮勇,非一时可平定。” “西海胡人有如此实力?”杨峥诧异道。 之前受冶素疆影响,认为西海胡不过如此。 郭遁西平本地人,与西海是邻居,自然比别人了解的多一些。 “入城再说。”夏侯霸有些受不了疼痛。 这场乱战至此,已经大获全胜。 当场俘虏四千羌人,获牛羊两千头,粮食一千石,其他的就剩下破衣烂衫、木头石头…… 两三万的羌人,只有这么点家当,实在有些寒碜, 杨峥连追击的兴趣都没有。 已方伤亡,除了夏侯霸的人马损失三百多人,其他伤亡加起来,一共五百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国士 仗打赢了,不过形势依旧严峻。 西都之围解了,但羌乱没有平息。 破羌、临羌、龙耆几座大城还在羌人手中。 而随着夏侯霸的受伤,己方实力再减一成。 总不能让夏侯霸一瘸一拐的上去砍人吧? 夏侯霸一直嚷嚷着自己还行,还能再上阵杀敌。 杨峥和郭遁同时苦笑。 杨峥把刘珩砍下的人头递给郭遁验看,郭遁大喜,“此乃伐同首级!此贼兵败身亡,西平郡羌乱去了一半。” 牢姐羌首领伐同。 “此乃我麾下猛士刘珩斩下的。”杨峥实话实说。 郭遁笑道:“你麾下将士建功,就是你建功。” 逻辑上似乎也是如此。 夏侯霸的心思已不在羌人身上,而是胡人,“当日兴云定下先解西都之围,再突袭西海,焚其巢穴,今日可行之!” 郭遁惊讶的望向杨峥,“原来杨都尉不止武勇,还有此等韬略,冶无戴在临羌设有一支人马,西海亦留有骑兵,夏侯将军与杨都尉主力是步卒,恐怕难以成事。” 马屁自然是人人喜欢,杨峥也不能免俗。 夏侯霸冷哼一声,“我部虽然只有六千众,但西都城不是有诸多屯兵吗?加上汉民大户,凑一凑,两万人马应该不难。” 郭遁苦笑道:“卫将军有所不知,当日族兄遁逃,带走一批屯兵,而汉民大户守城尚可,出城作战,只怕会一哄而散,他们若能济事,末将早就出城击退羌贼。” 上下同欲者胜。 汉民大户没有远征的动力,也不可能吃力不讨好,损害自己的利益,而去无私帮助夏侯霸。 强扭的瓜不甜。 强人所难只会适得其反。 有凝聚力的军队才有战斗力。 而且冶无戴的兵力摆在那儿,号称十万大军…… 就算没有十万大军,听起来也挺唬人的。 杨峥忽然觉得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就算是身为中郎将的郭遁,似乎对奇袭西海也没多少兴趣。 西平才是他的家,他的一亩三分地。 守住西都的功劳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顶着巨大风险出去玩命。 善谋者多,成事者少。 原因便在于此,各种利益纠葛之下,初衷会不断变更。 如果夏侯霸没有受伤,这六千多人配上西都的战马,完全可以去西海浪一圈。 但现在夏侯霸受伤,就另当别论了。 他的部下未必会服从杨峥的命令。 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时代将领和部下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 东吴很多将领的部下,都是私人军队。 吴主能指挥将领,却未必能指挥的动他的军队。 所以吴主孙权历次北伐,举十万之众,水陆并进,总是非常神奇的垮在合肥城下。 建安二十年,张辽七千军迎击东吴的十万大军,以八百精兵冲击东吴的十万大军,一直杀到孙权牙旗之下…… 在场三人,杨峥军职最低,能说上话,别人愿意听就已经是抬举了。 夏侯霸眉头一皱,看了杨峥一眼,神色有些消沉。 杨峥道:“如今西都之围已解,将军已经建功,可静观冶无戴、郭淮之变。” 郭淮才是雍州刺史,手上握着重兵。 夏侯霸勉强点头。 之后几天,全军在西都城休养。 郭遁人不错,送来牛羊犒赏,将士们人心大悦。 夏侯霸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斥候,打探周围情势。 郭淮依旧在榆中屯兵。 而冶无戴止步于鸾鸟。 这种对峙似乎可以接受。 凉州陷入诡异的平衡之中。 但这种平衡只维持了半个月。 八月,蜀军北上,姜维领一万大军陈兵甘松,直抵岷山之南,窥伺岷山之北的陇西军。 羌人群起响应。 本已渐渐平息的羌乱再度活跃。 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南安郡也动荡起来。 处在风口前沿的陇西郡更是风起云涌,各羌部都在向陇西汇集。 就在此时,屯兵榆中的郭淮忽然转道向南,进入狄道城,鸠占鹊巢…… 郭淮一动,冶无戴也动了,再无顾忌,挥兵杀向武威郡的治所姑臧城。 前线没有失火,后院却失火了。 狄道一向是夏侯霸的大本营。 现在莫名其妙被郭淮占了。 而且还是名正言顺。 夏侯霸脸色铁青,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在渗血。 杨峥也有些担心枹罕。 幸亏当初多长了一个心眼,狡兔三窟,就算没了枹罕,还有西河大营,以及积石山。 但暗自庆幸没有多久,郭淮的军令到了。 令夏侯霸解武威之围! 其实在郭淮南下陇西,压制羌人,防备蜀军时,河西的重担就落在夏侯霸身上。 夏侯霸固然可以坐视不管。 而一旦冶无戴攻陷姑臧,河西断绝,谁的罪责大,不言而喻。 毕竟夏侯霸距离武威最近,也是目前在河西的最高将领。 杨峥不由得佩服郭淮甩锅的水平。 夏侯霸红着眼珠子,“武威之围,如何可解?” 杨峥叹了一口气,夏侯霸回不去狄道,自己的枹罕也玩完了,弄不好西河大营、积石山的秘密也会被郭淮发现。 摆在面前的有三条路,其一,退回陇西,挤走郭淮,但如此一来,就是违抗军令,把柄就落在郭淮手中,日后姑臧失守,夏侯霸罪加一等。 其二,按兵不动,但依旧落人口实,武威郡太重要了,是河西走廊最重要的节点,也是雍凉的藩屏。 其三,突袭西海,直奔冶无戴的老巢,围魏救赵。 郭淮其实只给了一条路走。 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杨峥拱手道:“突袭西海!” 夏侯霸叹道:“也唯有如此!” 当即从软塌上颤巍巍的站起,瘸着腿去取自己的兵器。 这副样子别说出征,就连走路都要人扶着。 果然,没走两步,险些摔倒,被亲兵搀扶住。 夏侯霸气的哇哇大叫。 但也只能徒呼奈何。 杨峥不能不体谅领导,“属下麾下三千部众即可。” “兴云……”夏侯霸又急又气,额头上全是汗水。 杨峥道:“解武威之围其实不难,前次斥候已经探知,冶无戴的家眷都在西海,我若得手,冶无戴胡众必无战心,武威太守范粲乃忠志之士,向有谋略,冶无戴想破姑臧,也不是那么容易。” 郭遁脸上涌起敬意,“杨都尉真国士也。” 这话对杨峥而言无疑是讽刺。 魏晋的国士,还是算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狼行 “三千兵力对六七万之众,兴云……”夏侯霸担忧道。 杨峥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将军放心,属下并非与其决战,西海能攻则攻,不能攻则走,只要能吸引冶无戴回军,武威之困自解,将军亦可从容返回狄道。” 其实返回狄道,也不见得能讨到好。 夏侯霸从军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上面有人罩着,本身也是大世家,却在陇西被人压制。 只能说他的天花板不高,唯有勇武颇类其父,是个很好的将领,也是个不错的上司。 但论手腕,比郭淮差了很多。 若是赶上秦皇汉武的时代,未必不能成一代名将。 可惜生在波谲云诡三国后时代。 这是一个被阴谋遮蔽的时代。 “我手上三千精锐,你可全权调动,不从令者斩。”夏侯霸思索了一阵后道。 “西都有精锐五百,杨都尉一并带去。”郭遁也跟着说道。 六千五百人,对阵六七万人,还是杯水车薪。 兵源派系太多,反而容易出事。 水浒传里面杨志运送生辰纲,一腔热血,手下兵头各有各的心思,还不是鸡飞蛋打? 历史上,钟会十余万的兵力,被挡在剑阁,邓艾万余兵力偷渡阴平却成功了。 内部掣肘比外部压力的危害更大。 夏侯霸固然是真心实意,但他的部曲就不一定了。 人多了,粮草也是重大问题。 还是自己的羌賨人心齐整。 “多谢两位好意,西都为西平之腹心,冶无戴回军,若转攻西都,岂不是为贼所趁?”杨峥婉拒道。 西都即为后世之西宁,霍去病在此修建西平亭,是湟水河谷的膏谀之地。 丢了西平,夏侯霸的罪责也不会轻。 夏侯霸忽然一叹,“兴云若生在武皇帝时代,前途不可限量也。” 那个唯才是举的大时代已经轰然远去。 曹家的江山,也蒙上一层阴影。 杨峥哈哈一笑,“此时也不晚。” 三千部下,在西都休养多日,每天牛羊不断,一个个精力正旺盛。 郭遁人不错,打开武库,让杨峥自己挑选武器。 杨峥大喜,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汉将李陵五千荆楚步卒出居延,孤军深入突袭匈奴王庭,为匈奴单于八万余骑包围,且战且走,毙敌过万,若不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还能继续折腾。 装备的重要不言而喻。 西都为西平郡治所,也是曹魏经营的重心所在。 城内兵甲粮草甚多。 郭家作为西平首屈一指的世家,经营多年,也有不少藏货。 杨峥也不客气,长矛、铁甲、环首刀、盾牌,能拿多少是多少。 武库中还发现弩机弓箭,这东西以前可望不可及,现在应有尽有。 在西北混,不会骑马不会射箭不会砍人,连出门都难。 羌人賨人中会弯弓搭箭的不少。 汉军则被杨峥要求只准带弩机。 这些装备若是拉回枹罕,杨峥能立即拉起一支万人大军。 三千士卒,每人一支矛,一把崭新环首刀,一副铁甲,一张弩,弩箭五十,干粮十斤,全身上下差不多六十多斤,长途行军肯定扛不住。 西都临近西海草原,最不缺战马。 杨峥又挑了一千匹健马,专做负重之用。 杨峥这辈子加上辈子,就没这么阔绰过,感觉都能跟冶无戴正面直接碰一碰了。 做好所有准备,杨峥才向夏侯霸、郭遁告别。 为了掩人耳目,选在夜间出城。 西都城外,夜风中还夹杂的腐臭的气息。 很多被掩埋的尸体,又被野兽们翻找出来。 夜色中,狼嚎声此起彼伏。 一出城,四周山林间影影绰绰,狼群又盯了上来。 杨峥没心思理它们,但它们却对人很感兴趣。 一直吊在后面。 动辄袭击马匹,偶尔还伤人。 杨峥派兵驱赶,狼群逃入山林中,收兵回来,狼群又粘了上来。 弦月之下,一头毛色发亮的苍狼在山头眺望,体型壮如牛犊,之前狼群围攻夏侯霸时,杨峥见过这头狼。 狼群非常记仇,一直跟在身后。 很多羌人看到那头狼王,不由自主跪拜起来,称其为狼神。 羌人有很多崇拜,风火雨山,凡是不可名状的神异之物,都是他们的神祇。 杨峥尊重他们的信仰,也不过多干涉,只派汉骑追杀。 一晚上,也才走了十里,士卒们累的不行。 杨峥也被搞的没脾气了。 自己没骚扰到西海胡,倒先被一群畜生骚扰到了。 两三百条狼,这么敌进我退,敌疲我扰的,时不时来上一口,防不胜防。 而且狼群非常狡猾,只凭气味就能识破陷阱和伏兵。 不过人终究是人,野兽不可能真像人一样聪明。 两三日之后,士卒们便适应了他们的存在,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从容行进。 连战马都没那么惊慌了。 遇到偷袭,抬手就是一箭。 一些人的箭术也随之增长。 苦难永远都是最磨砺人的。 这时代的羌賨,首先与野兽搏斗,然后才上战场搏斗。 汉民能在西北站住脚,当然也不是吃素的。 昼伏夜行了整整五日,才抵达临羌,也许是距离领地太远,狼群终于退去了。 只有那头苍狼在山梁上对月长啸。 啸声悲凉。 与夜风一起呜咽。 临羌即为汉将赵充国屯田之地,坐落在湟水之北,山峦之间,胡人有重兵驻扎在此。 西北与西海草原相连,地势平坦,西南与日月山相接,山路起伏。 从临羌的命名,就可知此城作为汉廷在湟水河谷统治的前沿。 被经营多年,乃是一座要塞。 要攻陷此城绝非易事。 别说三千人,三万人都难。 杨峥只能继续从西南山地中绕行。 日月山是西海与湟水河谷的天然分界点,也是西进南上的必经之地。 胡人在山中亦有关寨。 但相对于临羌,则简单的多。 賨兵最擅长此类作战。 刘珩引百余亲兵挑战在前,賨将罗虎子引两百賨兵翻过悬崖峭壁,前后夹击,关隘转眼既破。 不过寨内一道灰色狼烟直冲天际。 在蔚蓝碧绿的天野间犹如一阵长矛。 临羌城几股斥候驰出,直奔日月山而来。 看到关寨被攻破,又飞奔回去。 杨峥以为胡人会出城来争夺日月山,但等了两个时辰,临羌城没有任何动静。 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遂下令将俘虏的六百胡人全部斩首。 人头堆成一个小小的京观。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血火 攻下日月山,便对西海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西海水草丰美,不仅仅只有冶无戴一支胡人,羌人、匈奴、鲜卑亦有种落在此。 很多种落随从冶无戴出兵。 所以他才有如此声势。 兵法有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自古慈不掌兵,刀子既然拔出来,当然要见血。 但凡遇到的部落,尽皆屠戮之。 掠其牛马牲畜,所有财物连同尸体帐篷一起焚毁。 财帛和女人只会降低士卒的战心。 三千孤军进入西海,刀锋所向,尸山血海。 带不走的全部焚毁。 残酷的杀戮也让每个士卒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 黑色盔甲上沾着殷红鲜血,煞气如云,阵列奔行间,仿佛有一股黑气在浮动。 既然生在这个时代,那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更何况他们的男丁也随从冶无戴起兵。 历史上羯族迁入内地,遇上腐朽的西晋,他们的做法更为血腥残忍。 不管杨峥承不承认,杀戮是这时代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式。 汉羌大战持续百年,汉廷耗费亿万,依旧无法解决问题。 段颎刀兵开路,杀的人头滚滚,羌人才老实下来。 三千兵力不多,但对付空虚的草原足够了,而各部落的传统也是一盘散沙。 三千步卒很快转变成三千轻骑,每人两马、三马…… 霍去病出兵河西,引良种大马入河湟西海,名震后世河曲马由此诞生。 历史上吐谷浑祁连山天马与波斯草马育种,培养出青海骢。 西海健马比杨峥所带的羌马更加健壮,士卒铁甲长矛,全副武装,战马依旧奔行如飞。 草原上顿时刮起腥风血雨。 胡人部落根本来不及反应,便一个个被屠戮。 从杨峥翻过日月山起,西海就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 即便是大部落,突然一击之下,四分五裂。 “报将军,前方一百里,便是冶无戴部落!”几骑斥候从东西南北依次返回。 残酷的杀戮也在渐渐改变杨峥的气质,即便是微笑之时,也有杀伐之气一闪而过。 “不过胡人已经有了防备,有六千余骑日夜防守。” 杨峥眉头一皱,西海草原这么大动静,胡人有防备也是应该的,“东面如何?” “东面临羌城派出一支四千人胡骑。” 前后夹击。 杨峥扫了一眼身边诸人,“也罢,这些时日你们光吃肉,也该啃啃硬骨头了。” 尹春道:“将军是想先灭临羌城的援兵?” 杨峥笑道:“错了,我们吃掉援兵,冶无戴的家眷就要跑了。” 刘珩兴奋道:“属下愿为前锋,定教胡人鸡犬不留!” 自从进入西平以来,这厮越来越亢奋,死在他手上的羌胡不下百人。 仿佛天生就是屠夫。 敬业精神让杨峥佩服不已。 有这么得力的部下,杨峥也节省了不少力气,“今夜杀牛宰羊,大飨士卒,明日进军,屠灭西海胡部!” “遵令!” 身旁诸人半跪于地,眼底升起一抹血红。 武威、姑臧。 战争同样惨烈。 冶无戴对姑臧早已垂涎三尺。 一上来便火急火燎的猛攻。 攻下此城,便斩断曹魏与河西的联系,冶无戴至少能拥有半个凉州。 还可与秃发鲜卑、匈奴联合,掀起更大的波澜。 姑臧是冶无戴最理想的建都之地。 北面是山丹草原,曾是大汉的牧马之地,凉州大马自此而出。 西面、东面、南面良田万顷。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姑臧作为河西重镇,被历代中原王朝悉心经营。 武威太守范粲就任以来,聘用良才,教化汉夷,又鼓励农耕,积极备战,四方戎夷不敢侵犯。 而冶无戴在鸾鸟驻兵多日,给了范粲充足的时间准备这一场大战。 所以当冶无戴挥兵而来之时,面对的是一座铜墙铁壁的姑臧城。 尸体堆满了城下空地。 城上擂木滚石箭羽仿佛无穷无尽。 惨烈的死亡,让蚁附的羌胡心胆俱裂,不堪忍受之人转身就跑,但旋即被冶无戴的本部胡兵踩死。 冶无戴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迷当、秃发寿阗、刘豹为何隐忍不发。 汉人虽然衰落了,但依然是周边异族无法直视的庞然大物。 一种巨大的恐惧随着暮色排山倒海一般向他压来。 而夕阳中的姑臧城,仿佛一座永远不会动摇的大山。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大王不可犹豫!”阿罗延怒吼道。 冶无戴全身一震。 如此惨烈的战争,冶无戴始终没有让本部胡兵攻城。 “大王已经没有退路!”阿罗延的灰发在斜阳中飞舞。 冶无戴举起了马鞭,但在他即将挥下的时候,斥候从南面飞奔而来,“大王,一支魏军翻过日月山,攻入西海,大肆烧杀,直奔大通山而去!” “什么?”冶无戴手中的马鞭再也挥不下去了。 周围胡将的神色全都紧张起来。 他们的妻儿财物都在西海。 阿罗延急忙劝道:“区区家眷而已,只要攻破姑臧城,钱帛美妾享用不尽,做大事岂可惜身?”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他的见识。 很多人都没有改变游牧的本性,只想掠夺一番转身就跑。 而姑臧城又是如此的坚固。 “我军家眷全在西海,若被魏人斩杀,谁还有心思攻打姑臧城?”一名胡将反驳道。 此言立即引来周围人的附和。 但凡部落,其酋首并非一言而决。 每个胡将都有自己的部众,也因此具备一定的话语权。 这么多人反对,冶无戴也回天无力,随口问了一句,“魏军谁人为将?” “枹罕杨峥。” 冶无戴一愣,旋即眼中升起滔天的恨意。 如果这天下还有谁是他最想碎尸万段之人,杨峥无疑排在第一,姜伐野第二。 若非杨峥斩杀冶素疆,他何以会如此被动? 至少不会有这么多胡将敢违抗他。 之前还犹豫要不要回军,现在没有丝毫犹豫。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姑臧城让他感到恐惧,城下密密麻麻的尸体不断消磨着他的信心。 或许退回西海,像迷当、秃发寿阗、刘豹一样蛰伏起来,是最好的选择。 “传本王令,回军西海!”片刻之间,冶无戴就有了决断。 “大王还回得去否……”阿罗延苍老的嗓音在暮色中显得越发凄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激战 打仗不可能永远捏软柿子。 总要碰到一些硬茬恶战。 能打恶仗,完成一次本质上的蜕变,才算一支真正的强军。 胡人战力相对羌人要强一些,特别是骑兵,来去如风,轻捷剽悍。 若是没有获得西都城的装备,杨峥无论如何都不会硬碰,但现在士卒们杀气正盛,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此番杀入西海,除了解除夏侯霸的困局,也是为了练兵。 刀盾手在前,长矛手在后,一千轻骑在外围游动。 蓝天白云,茵茵翠草,周围皑皑雪峰环绕。 自南面高原滚滚而下的风,吹过浩瀚的西海,拂过每一个年轻士卒雄健的肩背。 天地如此雄阔,男儿怎可不奋起? 隆隆的脚步声与铿锵盔甲声连成一片。 大地上仿佛一团黑云在向前浮动。 距离敌营三十里,两队轻骑一左一右杀出。 仿佛两只拳头,迎面击来。 杨峥顺风列阵在南,敌骑逆风冲驰在北。 机动骑兵永远是战场上的王者。 普通人直面一头狂奔而来的野兽尚且胆寒,更何况是挥舞着武器的骑兵? 阵列之中,担任伍长、什长、都伯的老卒竭力安抚着士卒的情绪。 五百步、四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前排的敌骑弯弓搭箭。 但步阵中早已端起了弩机。 “放!” 一百步时,都伯们大吼一声。 弓弦颤动之声,犹如无数蜂群整齐的扇动双翼,“嗡、嗡”之声随风扑向北面。 同一时间,胡骑的驰射也来了。 但这时代胡骑还没有马镫,需要双脚夹紧马腹,弓箭的稳定性可想而知,又是逆风,几百支羽箭歪歪扭扭,飞到一半,就无力的扎进青草之中。 接着,惨叫之声响起。 弩箭射穿了他们的单薄的皮甲,撕开他们的血肉,将他们钉在草地之上。 吁吁吁…… 一头头战马在奔驰中忽然倒下,绊倒后面几骑。 “矛!” “刀盾!” 步阵中又响起了老卒们的吼声。 士卒们丢掉弩机,举起长矛和刀盾。 动作熟练的如同身体本能。 战争还未真正开始,但杨峥已经知道胜利属于自己。 骑兵的确是战场的宠儿,但不是万能的。 在装备精良的步阵面前,骑兵不过如此。 历史上宋武刘裕却月阵,以两千余精锐步卒大破北魏三万铁骑。 决定战争的是人。 是士卒的意志,是将帅的决断。 一波箭雨,胡骑倒下两百多骑。 但此刻他们已经冲入五十步内,自持兵多,欲以众击寡。 俄而,双方的兵刃撞在一起,血肉也撞在一起。 一蓬蓬血花飞溅。 战马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或被长矛贯穿胸腹,或被刀盾开膛破肚。 这时代每个活下来并且壮大的族群,都有独到之处。 胡人凶猛,悍不畏死。 一骑接一骑的撞到长矛和大盾之上。 杨峥的部下也开始出现伤亡。 但这是战争必须的过程。 见惯了死亡,也让他的心变得无比坚硬。 这是一场堤坝和潮水的斗争。 要么堤坝被撕毁,要么潮水被挡下。 第一列的羌卒长矛手和賨兵刀盾手伤亡惨重,有人被战马撞碎胸骨,有人被胡人的铁叉刺穿脖颈。 胡人挑起尸体,咧嘴大笑,但旋即被左右的几根长矛挑在空中。 第二列长矛手、刀盾手在伍长、什长的督促下,奋力向前。 惨烈的厮杀让空气中弥漫起浓烈的血腥气。 “将军,骑兵可否出动?”尹春几次派人来请战。 “不可!”杨峥断然拒绝。 步阵若是挡不住,骑兵冲上去也无济于事。 战斗虽然惨烈,但己方步卒身披铁甲,占据南面高地势,又是顺风,有绝对的优势。 骑兵是用来最后一击的。 杨峥不仅要打赢这一战,还要斩草除根! 不过骑兵不能上,亲兵却到了该上的时候。 “刘珩!” “属下在!”刘珩两眼冒着红光,仿佛一头饥饿许久的凶兽。 周围两百余亲兵眼底也升起一层淡淡的血红。 “领一百五十亲卫出战!” “遵令!”刘珩大吼一声,左手持刀,右手持矛,身披两层铁甲,仿佛一头人形铁兽,大踏步走向前阵。 步阵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通道。 亲兵都是从诸族挑选出来的勇猛之士。 汉羌賨氐胡皆有。 平日吃最多的肉,领最多的赏赐。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而现在,到了他们用命之时。 仿佛一杆长矛从阵列中刺出。 刘珩一人当先,反冲入敌骑之中,长矛横扫,打翻两骑,但长矛也承受不住巨力而断裂。 一胡将见他手无长兵,马蹄奔突,举着铁叉向他刺来。 刘珩不退反进,双手持刀跨前一步,一刀斜斩而下,刀光带起血光。 胡将刺击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战马惊嘶不已,错身而过,继续向前奔了十几步,撞在賨兵的大盾上。 而马上的胡将,左肩带着头颅从身体上滑下。 战马发疯了一般的嘶鸣,仿佛经受了巨大的恐惧。 又有两名胡骑抖擞起血勇,一左一右持矛冲向刘珩。 刘珩捡起地上的断矛,飞掷而出,正中一骑马颈,栽倒在地,胡骑被甩到刘珩脚下,一脚踩下,胡人头颅白的红的流了一地。 另一骑飞奔进前,刘珩姿势不变,一刀斩下。 战马连同骑兵斜分四截。 但刘珩也被战马的惯性撞飞。 战场出现诡异的安静,绝大部分人的目光聚集在倒下的刘珩身上。 安静只持续了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刘珩再度从地上爬起,吐了一口血水,举起断裂的环首刀,脸上的表情再度扭曲,露出满口沾血的牙齿,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咄——”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风在他身边旋转。 胡人的战马纷纷人立而起,不受控制的后退。 胡骑们脸现惊恐之色。 再无之前冲锋的悍不畏死。 己方步阵则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干净利落的斩杀,刺激了每一个士卒的斗志。 冷兵器战场属于勇猛者。 那一百五十余名亲兵趁势杀出,长矛攒刺,刀锋翻卷,弩箭激飞,胡骑纷纷落马。 杨峥仰天大笑,“此子当为万人敌!” 汉末黄巾之乱至今,天下纷争持续了六十多年。 这片土地诞生了多少猛将? 能留下名字的很多,没留下名字的更多。 哪一支汉家行伍中没有一二猛将? “敌胆气已丧,骑兵出击,片甲不留!”胡骑的胆气已被击溃,杨峥果断下令。 第一百一十六章 破敌 不知什么时候,从西海吹来的风变大了。 狂风怒吼。 人亦在怒吼。 一千骑兵被压抑了许久,早已血脉贲张,终于等到了出击的机会。 他们跟着狂风一起冲锋。 虽只有一千骑,但战马却有三千多匹,顺着狂风席卷而下。 大地亦为之颤动。 战国孙膑言: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曰离合之兵也! 凡在离合之中,不管是骑兵还是空马,都会形成一个整体。 不是人控制战马,而是战马作为一个被引导的群体。 骑兵的出现,成为压垮敌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铁蹄直插敌后。 而胡人已经感觉到不妙,有些怯懦之人,开始逃离战场。 杨峥拔出华铤剑,“全军进击!” 敌退,我当进。 步阵向前推进,长矛向前,刀盾涌动,杀声震天。 此前的战斗,要么以众击寡,要么突然一击,要么扼守地形,待敌之衰,猝然反击。 今日之战,没有任何花俏,只凭战力,只凭武勇! 先有强者之心,然后才能有强者之姿。 心理优势,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士卒们斗志高昂到无以复加。 没有什么比战场上的胜利更能激励人心。 “杀!” 吼声直冲云霄。 杨峥亦挺剑在前阵杀敌。 胡骑们彻底崩溃了。 向部落营寨疯跑,试图逃的一命。 或许在出战之时,胡人就没想过会输。 毕竟兵力是魏军的一倍。 还是以骑对步。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骑兵固然强大,却不是这么用的。 以轻骑冲击成建制的步阵,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也许在西海草原对付其他部落,可以这么玩,但遇到真正的强者,只能兵败如山倒。 胡人营寨中本来有千人左右的防守兵力,却被惶恐的己方骑兵冲乱。 没有阵列,步卒形不成合力,各自为战,被追杀上来的骑兵砍倒。 营寨中哭喊震天。 女人孩子到处疯跑。 头发花白的老者持刀欲战,却被自家战马踩翻在地。 骑兵之后,是步卒。 羌营賨营涌入营寨,血光满地。 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凡是站着的人,无论妇孺老弱全被砍杀。 一个时辰后,战争进入尾声。 负隅顽抗者逐渐被清理。 俘虏一群一群的赶往营寨之外。 冶无戴在西海称雄这么多年,占据丝绸之路的南线,手上家当不少,黄金、宝石、香料、丝绸……一箱箱的放在杨峥面前,金光宝气琳琅满目。 难怪这世道强盗多,比起生产,掠夺要轻松的多。 杨峥正在感慨,斥候来报,临羌城的援兵到了。 “属下愿领一千人,击斩来军!”尹春激动道。 周放、袁效二人亦请战。 连刘珩也不知疲倦的还要再战。 部下有此斗志,杨峥大为欣慰。 不过现在人困马乏,即便击破敌人,也会自伤八百。 但临羌城的守军主动出来送死,若不成全他们,有些对不起这么好的机会。 “将俘虏捆绑上战马,驱赶在前,尹春领骑兵在后,周放、袁效各引五百步卒在后。”杨峥下令道。 “遵令!”三人大喜而去。 营中留下一千人防守足够了。 俘虏们被捆绑上马。 很多人都知道了自己命运,或嚎啕大哭,或咬牙切齿,或垂头丧气。 但也有人大呼,“给我们武器,愿为将军征战。” 杨峥大感有趣,本来这些人要被全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这些人的话,让杨峥心动了。 这时代人最宝贵。 不管是羌人还是胡人。 只要能为我所用。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杨峥望着喊话那人。 虽然也是蓝眼珠子,但面相却趋近汉人。 西域百族林立,战争也是一种融合。 匈奴早已为之。 “我们原本就是焉耆人,祖上也是大汉子民,后被冶无戴俘虏,为他征战,将军不需要相信我们,我们会在战场上证明。”这人倒也聪明。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邵提磾。”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但愿你们不要让我失望。”杨峥面无表情道。 这年头对于每个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大的事,草原比中原更野蛮血腥,今天是匈奴,很可能明天就成了鲜卑。 草原上不存在忠诚。 弱肉强食才是真理。 杨峥很能理解他们。 “多谢将军!”邵提磾大喜。 当场就有六百多人愿意如此。 杨峥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缴获的长矛。 再令尹春率骑兵持弩在后,这些人一旦有其他心思,可随时射杀。 准备好一切之后,被捆上上马的俘虏在前,邵提磾等协从军在中,尹春骑兵在后。 周放、袁效引骑马步卒在最后以防万一。 杨峥在营中闭目养神。 很快,营外杀声远远飘来。 半个时辰后,斥候在营外大呼:“击破敌军,击破敌军!” 首先响起的是俘虏们的哭泣声。 然后是士卒的喝骂声与欢呼声。 携大胜之威,士气高昂,又有俘虏在前消耗,协从军冲锋陷阵,不赢就没道理了。 过不多时,尹春带着邵提磾返回营帐,半跪在杨峥面前,“我军大获全胜!” 杨峥睁开眼,伸了个懒腰,“你们做的很好,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多谢将军。”邵提磾单手抚胸,用的是匈奴礼。 杨峥有意无意道:“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将军不可……”尹春拱手道。 却被杨峥挥手打断。 这是他给邵提磾最后的考验。 不是自己人,就只能是敌人。 此人有勇有谋,放过他,说不定将来就是一个祸患。 如果他点头同意,恐怕今天走不出这座营寨。 邵提磾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帐中安静下来。 几个呼吸之后,邵提磾抬头,目光中满是诚恳之意,“小人祖先原本就是大汉子民,今日遇将军,愿效犬马之劳,望将军收留。” 杨峥盯着的他脸。 他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动。 一时让杨峥无法判断他真实想法。 不过这番话倒是挺大义凛然的。 圣人云,听其言而观其行。 说什么不重要,关键看他以后的言行是否一致。 当然,不一致也无所谓,自己手上有兵有将,难道还怕一个投靠的胡人吗? 刀子狠了,投靠的人也就会增多。 随着实力的壮大,以后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请起,今日之后,你便是我军中屯长。”杨峥微笑道。 “多谢将军。”邵提磾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恐惧 一列列的俘虏被押到寨前。 “当奴隶还是当死人?”尹春提着刀杀气腾腾的问着。 不得不佩服胡人中还是有硬骨头的。 宁死不屈。 杨峥没时间感化他们。 环首刀落下,一颗颗人头滚落在青青草原上。 殷红的鲜血在青草上晕染开,大红大绿。 硬骨头不少,软骨头更多。 西海胡也是一个聚合体,自西域迁徙至此,沿途屠灭了不少部落,裹挟青壮,逐渐壮大。 杨峥有时候想不通,曹魏其实没多少精力管理西海这片儿。 冶无戴在西海日子过的也不错,完全可以效仿历史上的吐谷浑,不断壮大。 土地多的是。 冶无戴偏偏要跟曹魏过不去。 即便打下武威又如何? 能挡下曹魏的反击吗? 最大的原因只能是冶无戴长期居于西地,对曹魏的实力缺乏认知,对中原缺乏了解。 而相对的,羌人、鲜卑、匈奴就狡猾的多。 西海水草丰美,又有盐铁之利,冶无戴苟上二三十年,赶上司马晋室,机会多的是。 沉不住气就是这个下场。 家被偷了,冶无戴即便回返也元气大伤。 能不能扛住其他部落的挑战都是问题。 一列列的青壮后肩上被烙上“杨”字。 作为一个穿越者,当奴隶主的感觉并不太好。 但若是不加强人身依附关系,不可能罩住这么多异族,他们也不会真心投靠。 杨峥为了壮大自己,只能无所不用其极。 日后待其彻底归化服从,可以放宽管制,但现在必须严厉。 奴隶制在西面各国大行其道,即便此时的中原王朝,何尝不是变相的奴隶制? 屯田兵农与农奴有何区别? 底层士卒与兵奴有何区别? 更不用说世家大族圈禁人口和土地。 大汉倒了,不仅是天下秩序崩溃,也是汉文明的一次严重衰退。 曹魏和司马晋都有机会重振旗鼓,却都选择腐烂下去。 攻破了西海胡,让周围的部落风声鹤唳。 杨峥本着友好和睦团结友爱的原则,扯着曹魏的旗号向各部派出使者,让他们的首领来大通山下举行亲切而友好的会谈。 这年头刀子狠了,朋友也就多了。 西海大小部落非常踊跃。 牵牛送羊的,热情的不得了。 大家一致觉得冶无戴罪该万死,几个首领拍胸脯表示将来定要砍了冶无戴的脑袋,献给朝廷。 当然,也有不配合的贱骨头。 杨峥觉得是自己的诚意还不够。 当即派出嗷嗷叫的刘珩,领着邵提磾,出兵两千前去探望。 半天时间,刘珩提着几颗脑袋,驱赶千余青壮回营。 部落首领们的眼神顿时更加友好了。 六七天的时间,大家杀牛宰羊,载歌载舞,其乐融融。 不过快活的日子,总是流逝的特别快。 斥候从东北面飞奔而回,冶无戴回军了。 似乎各部落首领也收到了消息,眼神中的友善逐渐有些变味。 杨峥觉得有必要跟他们再谈谈心。 “夏侯霸将军五万大军在西都枕戈待旦,郭刺史十万大军在陇西,不日将围剿冶无戴,诸位可要想清楚。” “西都只有三四千人,什么时候来的五万大军?蜀军北伐,郭刺史怎可能从陇西抽身?” “杨都尉休要唬人。” “夏侯将军若有五万大军,又怎会在西都裹足不前?” …… 首领们叽叽喳喳,对凉州如今的形势比杨峥还清楚。 杨峥咳嗽了一声,面不改色,“这么说诸位是要与某为敌,与大魏为敌了?” “我等只是西海小族,不敢与大魏为敌,只不过冶无戴素来残暴,杨都尉还是快快回西平。”一满脸大胡子的首领道。 这就开始赶人? 看来这么天的亲切友好全是假的。 杨峥心痛不已。 感觉受到了欺骗。 部落首领都看着他,眼神中有些许的迫不及待。 杨峥哈哈一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冶无戴久攻姑臧不下,千里回军,已成疲军,今来战我,自取灭亡尔!” 部落首领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杨都尉神勇!” “杨都尉用兵如神!” “杨都尉天纵奇才!” …… 不要钱的马屁从他们嘴中疯狂喷出。 帐中一片乌烟瘴气。 能混到族长的,能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上生存下来,没一个是傻子。 尹春几次眼神示意。 刘珩的刀子都拔出一半了。 但杨峥都摇摇头,笑的更亲切了,“这一次,某与诸位打个照面,下一次某再来之时,诸位一定要想清楚。” 肥肉已经进肚,几条小鱼小虾,去了也就去了。 这些人也指望不上。 万一有人给冶无戴通风报信,弄不好就掉坑里面了。 杀了他们,部落群龙无首,秩序大乱,互相吞噬,说不得就弄出一个巨无霸出来。 不杀他们,下一次进西海,他们还会这么淡定吗? 出来混,总要讲究一些吃相,别人一召既来,现在一刀砍了,传出去,名声就臭了。 眼前最大威胁是冶无戴的大军。 没精力跟他们虚与委蛇。 送走这帮人,营中立即清净不少。 杨峥收起笑容,巡视士卒。 一场大战,他们的精气神早已蜕变。 眼神更加坚韧,士气更加高昂。 这几天的休整,各种肉食不断供应,他们的身体也健壮不少。 冶无戴的家当不少,弓箭、长矛、皮甲,足有上万。 马匹和牲畜也有六七千头。 羌营、賨营精神抖擞,又多了一千多人的胡营,一千多人的奴隶军。 羌营、賨营望向杨峥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胡营、奴隶军则是惶恐和畏惧。 这种惶恐和畏惧是任何言语都无法驱除的。 杨峥只能另辟蹊径,将冶无戴和胡将们的家眷推了出来,按在营前。 妇孺的哭喊和老者的怒骂响成一片。 “杀了他们!”杨峥面沉如铁。 邵提磾咬牙提刀,指挥胡营站在奴隶军之后。 “不杀他们,你们就死!”杨峥淡淡道,但话中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没人怀疑他的话。 在没有建立信任之前,只能以恐惧威慑他们。 杨峥也不想这么做。 然而生死存亡面前,没有时间慢慢培养感情培养信任。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奴隶手中的刀终于落下。 鲜血在青天白日之下,汇聚成一条小溪,在青草上缓缓流淌而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追兵 从这一刻起,奴隶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冶无戴不会放过残杀他们家眷的仇人。 杨峥的目的也已达到。 心中不免叹了一口气,暗道自己终究是被这时代改变了。 想起当初在骆谷,庞会斩杀蜀军俘虏,自己天真的上去求情,那一刻,不知被多少人暗中嘲笑。 想要践行心中的仁义,首先要有绝对的实力。 弱者的仁慈是可笑的。 种种杂念在杨峥心中一闪而逝,遂下令将人头堆成京观。 一把火烧了冶无戴的老巢。 激怒敌人,只有彻底激怒敌人,敌人才会犯错。 眼下的西海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杀了人之后,俘虏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 恐惧中带着一丝疯狂和凶狠。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大军起行,牛羊和女人在前,健马驮着辎重与俘虏军在中,羌营賨营骑马在左右,杨峥领着亲兵在后。 八月的风,已经带着些许寒意。 更多的是血腥和尸臭气。 大量斥候散布东南西北。 此时冶无戴的大军刚刚进入临羌城。 如杨峥料想的一样,人困马乏,各部离心。 当时的六七万之众,号称十万大军,回返时,不过三四万之众。 杨峥手上近六千众,兵力差距太大。 如果这六千人全部是训练有素的羌营、賨营,杨峥不介意在草原上与冶无戴掰掰手腕,但真正的核心部众只有三千人。 新加入胡营和奴隶军目前还靠不住。 而西海毕竟是冶无戴的地盘。 在别人的地盘上与六七倍的敌人决战,杨峥脑子还没烧糊涂。 这支军队如同杨峥的孩子,一步一步培养,茁壮成长,终于有了一丝强军的气质。 杨峥更不愿硬拼。 只能先进入日月山,依托羌賨的山地优势,消去敌人的骑兵优势。 然后静观其变。 当日在部落首领们面前的豪言壮语,一半是真,另一半则是吹牛。 不过能有一半机会,对杨峥而言,已经非常宝贵了。 在此之前,两人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对手。 大战未起,斥候们的残酷绞杀早已开始。 一支支百人队如狼群一般在周边游弋。 杨峥加快行军,牛羊宰杀带走,带不走的直接抛弃。 两日后,后方烟尘滚滚,蹄声震天。 敌骑如同洪水席卷天地。 人到一万,无边无沿,几万骑兵驰骋,蔚为壮观。 幸亏杨峥果断舍弃了牛羊,胡人们因争抢牛羊而放慢了速度。 让杨峥退入日月山中。 山中狼烟四起,冶无戴为了堵死杨峥,也花了不少心思。 在山中布置了万余兵力扼守险要。 在草原上,是冶无戴起兵的天下,但在山中,则是羌賨的天下。 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三个賨人屯长带着賨兵,在山中如履平地,扯着树根藤蔓,就能渡过悬崖峭壁,从关隘背后发动突袭。 而杨峥明显感觉到胡人的士气低靡。 这半年来,胡人反复横跳。 西都没打下,姑臧没打下,损兵折将,老家还被抄了。 冶无戴的权威必然会受到质疑。 进入山中,杨峥才松了一口气。 从未对大山感觉如此亲切。 不过冶无戴已经被愤怒和仇恨冲昏了头脑,在后面死咬不放。 日月山在此时名为赤岭,山体红色,山顶皑皑白雪常年不去,东侧阡陌良田,河道纵横,一派塞上江南风光。 西侧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东面一座临羌城堵住了杨峥的去路。 不用想,冶无戴会在东面布置重兵,等着自己上门。 杨峥也没有攻城拔寨的心思,把这些士卒带回西都,或者积石山,就是胜利。 亲兵们被下放,不断激励士气。 羌营賨营对杨峥的任何决断都盲目信任。 胡营则有些怨言。 而奴隶营中有人逃跑。 这些都在杨峥的意料之内。 尹春建议放弃女人和奴隶,被杨峥否决了。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山路难行,但敌人更加困难。 几万大军在山中奔行,粮草就是一个重大问题。 一如两年前的骆谷之战。 杨峥带着龚飞稚、罗虎子与十几个賨兵窥望敌军。 山道上浩浩荡荡,约莫三千人,但这只是前锋,后方山川里挤满了灰黑色皮甲,约有两万人左右,战马在此时已经无法骑行,成了他们的粮食。 一具具马骨被架在篝火前。 胡人骂骂咧咧,有肉***神头不差。 看来想达成骆谷之战的态势没有那么简单。 反倒是自己内部问题重重。 奴隶与胡营的怨气越来越大。 攘外必先安内。 杨峥回到营寨,将奴隶分成十队,间隔在羌营之中,收缴了他们武器。 賨营时刻警戒。 女人们倒是非常配合,帮忙捡拾柴,生火烤肉。 很多奴隶逃跑,女人却没有逃走的。 她们更清楚形势。 进入山中之后,杨峥便下了死令,严禁欺辱妇人。 羌賨二营无人敢犯。 但胡营却按捺不住,被刘珩带着亲兵砍了三十多颗脑袋。 此刻见到女人们配合的模样,杨峥颇为欣慰,将肉食也分给了她们一部分,又让她们全部穿上皮甲。 而奴隶这些天不太安分,只能喝稀粟粥。 杨峥从不废话,非常之时,军法简化为四个字:不从者斩! 高压之下,奴隶们和胡营才渐渐老实起来。 虽然老实,不过要去跟冶无戴决战,肯定还没到时候。 越往东南走,越是崎岖,海拔也越高,空气也渐渐稀薄。 这个时代的唐蕃古道还没有开启,一切都是蛮荒时代的样子。 杨峥只得下令放弃绝大部分的马匹,连缴获的皮甲也放弃了,只留五百头健马驼负粮草和熟肉。 斥候每日冒着巨大危险,将敌人的情况汇报上来。 冶无戴也出现问题了。 部落永远是一个松散的联盟。 当出现险阻时,反对的声音就出现了。 一些有实力的胡将退出追击。 冶无戴的兵力下降到一万五千左右。 不过依旧不是现在杨峥能对付的。 再往南,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只能折转向东。 路上遇见的羌人部落越来越多,别人的地盘,杨峥也不敢太过放肆,约束部下秋毫无妨。 冶无戴还是紧咬不放,不过他们不像杨峥这般军纪森严。 本就暴虐,现在又有仇恨愤怒加持,所过鸡犬不留。 说点 明天上架,尽量万更。 这本书应该是扑了。 不过也正常,习惯了,只想好好讲一个故事,也喜欢写点东西吧。 其实在动笔之前,犹豫了好久,毕竟三国想写好很难。 很多朋友的水平比我还高。 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动笔。 三国后时代草根想崛起根本不可能,我也承认。 但这是小说,不是历史。 书中的时代趋势是世家崛起,但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中原人口凋零,周边异族内迁。 那么有没有可能,一个熟知历史进程的人,准确把握这个时代大背景,主动站在风口浪尖上,引导五胡融于华夏?建立一个强盛的帝国? 世家门阀真那么无懈可击吗? 世家门阀真的能一手遮天吗? 既然是小说,不妨步子迈大一点,在合理的情况下扯点蛋,诸位读者大老爷应该能接受吧? 哈哈…… 现在的主角肯定是玩不过司马懿的。 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其中肯定有一个过程…… 最后感谢朋友们的支持和陪伴,这是我写下去的动力,也让我找到点人生目标,感觉自己还是有点存在感的,我这个人有点懒,也有轻微的社恐,废话也不多。 苍鱼拜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狼袭 冶无戴在屁股后面如同一条疯狗。 仇恨早已不共戴天。 斥候每日侦查,胡人的士气在衰落之中。 他们来自西域,长于马上,不擅山地。 此时舍弃了战马,只凭两条腿,能追这么长时间,已经说明胡人的顽强了。 或许人在仇恨之中,什么都不顾了。 杨峥能理解他的仇恨。 换做自己,家业被毁,妻子儿女被斩杀,父老人头被堆成京观,肯定也不会放过仇人。 山中无日月。 杨峥渐渐失去了方位感,一直朝东走,应该距离积石山越来越近。 北面的湟水河谷杨峥不敢冒险。 一马平川,冶无戴的骑兵几日间就可在进入西都城前堵住自己。 就算进入西都,以冶无戴的气势,会放过自己? 还不如在山中,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强一些。 只不过冶无戴没追上自己,狼群却追上来。 还是那头苍狼,在山梁上以绿幽幽的目光盯着自己。 不仅人记仇,狼也记仇。 杨峥不禁有些头大,冶无戴还没解决,又被狼群盯上了。 新一轮的袭扰又开始了。 狼群时进时退,你疲我扰,你进我退,你退我追…… 两日间,十几个奴隶和胡营葬身狼嘴之中。 羌营賨营装备在身,又有弓弩,出入都一伍一什,没给狼群机会。 不过这么一来,再无人敢逃走了。 奴隶和胡营都空前配合起来。 也算是个小小的收获。 能不杀人,杨峥也不愿杀。 冶无戴也受到了狼群袭扰,后方喝骂阵阵。 他们本就不适应山地作战,这半年来,从西海到西平,从西平到武威,又从武威到西海,一路追杀自己进大山中。 不疲惫是不可能的。 刚开始还有仇恨和愤怒支持,但仇恨和愤怒都随着身体的疲惫而疲软。 杨峥心中一动。 既然狼群能袭扰他们,自己何不也派出賨营去袭扰他们。 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这不是伟人的游击战术吗? 连他娘的畜生都会玩,自己现在才回过味来。 杨峥一阵汗颜。 当下集合賨营,分成六队,每队六十至八十人不等。 西海一战,賨营阵亡四十三人,伤八十多人,杨峥没抛弃一个伤者。 很多人都是半大孩子,在艰苦的战斗中,身体和意志都变的坚韧不拔,一直以来视杨峥为父兄,早已形成心理上依赖。 四百多双坚毅的目光看着杨峥。 苦难最是磨砺人。 “看见这些畜生了吗?”杨峥指着远方山梁上的那头大苍狼。 初秋的阳光下,苍狼皮毛上光泽隐隐流动。 此刻的它,正骄傲的扬起头颅,冷冷的目光注视着杨峥的一举一动。 “从今往后,你们要像他们一样袭扰敌人,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保证自己的安全,袭扰敌人,让敌人日不能食,夜不能寝,让他们知道,这大山是你们的天下,你们是山神最勇武的子弟!”杨峥慷慨激昂道。 这几天,每个人都领教到了狼群的狡猾、凶残,以及顽强。 “狼袭、狼袭!”賨兵们叫唤起来。 狼袭二字更为贴切。 賨人们在与野兽的搏斗中,也在学习野兽。 杨峥唤来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朴进、杜河几个賨兵屯长,仔细讲解十六字真言的精髓。 反复叮嘱以自身的安全为首要,然后袭扰敌人。 賨兵们脱下铁甲,扔掉盾牌,每人穿一件皮甲,提一口短刀,背上长弓,手提弩机。 杨峥在人群中一一勉励。 “活着回来见我。” 目送他们离开,仿佛看着自己的子侄奔赴杀场。 这时代杨峥虽然只有二十二岁,但两世为人,心中感触自然比常人多一些。 而这些賨兵没有辜负杨峥的期望。 自此之后,后方山道上,时常可听到敌人的惨叫声,可看见山道上的火光。 杨峥亦在前方设下埋伏,或滚石或火攻,不断消磨敌人的士气和斗志。 嗅到血腥的狼群,也逐渐把目标转向冶无戴。 胜利的渐渐在向杨峥招手。 治大国若烹小鲜,其实战争也是一样。 讲究火候。 火候不够,菜还是生的,没煮熟的鸭子会飞走。 火候过了,菜糊在锅里,无从下嘴。 斥候每天十余次来回汇报后方情状。 賨兵们白天从山崖上袭击,从大树上突然袭击,夜里如狼群一般分进合击,不求杀敌,只求惊扰敌人。 只要有血腥,狼群也会加入袭扰之中。 两三日间,胡人就扛不住了。 但此刻的冶无戴已成骑虎之势。 进不得,退,更加困难。 便在山谷中扎下营地,砍伐树木,堆积石块,一副死守的架势。 事实上,这是冶无戴最聪明的做法。 追,肯定是追不上。 退,杨峥会如跗骨之蛆,一点点啃食他们的血肉。 一万五千多军,面对六千不到的敌人采取守势,已经可以看出此战的结果。 杨峥心中大定,不再急着赶回积石山。 时间在自己这一方。 遂召回賨兵,让他们休整。 狼袭之法也付出了代价。 足有三十四名賨兵被胡人剁成了肉泥。 人头挂在营垒前的木桩上。 杨峥只能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以更残酷的手段为他们报仇。 “杀我儿郎一人,必以百人陪葬!” 随着时间的推移,冶无戴越来越虚弱。 营寨中的战马越来越少。 一些人为了争抢食物大打出手。 山谷中缺衣少食,冶无戴能扛几时? 而他的人头,将是此战最完美的收官。 杨峥也扎下营寨。 兵少也有兵少的好处,手上粮食足够撑上两个月。 还有五百多匹战马,也能应付一时之需。 初秋时节,山中野兽瓜果野菜都是粮食。 羌人、賨人随地都能寻来。 生活在草原上的胡人,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不止是杨峥觉得胜利在望,羌营賨营信心倍增。 就连胡营、奴隶、女人们都一个个翘首期待。 这场漫长的折磨终于快要终结。 但,只是快要。 斥候忽然从东南飞奔而来,“报将军,大榆谷三万钟羌正奔我方而来!” 杨峥“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眼中布满血丝,“羌人?” “正是!”斥候再一次确认。 杨峥感觉一口老血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羌人早不来晚不来,菜快熟了,忽然蹦了出来。 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不,不是趁火打劫,或许他们是冶无戴请求的援兵。 第一百二十章 结盟 此时撤退还有机会,至少能向北走入湟水河谷。 但望着冶无戴的营寨,杨峥郁闷不已,难道煮熟的鸭子就这么让它飞了? 杨峥不甘心。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这么多的心血。 谁会甘心? 大榆谷是钟羌的地盘,而钟羌的羌王正是老熟人迷当。 在西北,杨峥感觉最危险的两人,一个自然是郭淮,而另一个是迷当。 至于李弥、俄何烧戈之流,纯粹就是两只苍蝇,除了恶心人,也没别的本事。 此番凉州动乱,始作俑者固然是冶无戴。 但迷当才是背后真正的大佬。 冶无戴的动乱或许正是迷当弄出来,测试曹魏的实力。 怎么办? 杨峥来回踱步。 帐中诸人投来急切的眼神。 刘珩大咧咧道:“怕他作甚,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羌人不同于胡人,他们也擅长山地作战。 而且还是生力军,兵力是自己五六倍,怎么杀? 杨峥都懒得理这莽夫。 尹春叹息一声道:“迷当准备多时,挟重兵而来,不可力敌……” 杨峥听出他话中退缩之意。 刘珩当场就不干了,红着脖子道:“花费如此多的心力,岂能放过冶无戴?今日放过他,明日他卷土重来,与我们不死不休!” “等等,前一句是什么?”杨峥忽然抓到了什么。 刘珩吼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不是你,是尹春。”杨峥推开这莽夫,也不知道为何他这么亢奋,整天像打了鸡血一样。 尹春低声道:“迷当准备多时,挟重兵而来,不可力敌……” 准备多时,挟重兵而来! 杨峥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会不会迷当想把我们与冶无戴都吃掉?” 未等尹春回答,杨峥自顾自道:“一定是如此。” 冶无戴既没有攻陷西都,也没有打下姑臧,还被牵制进深山,已经失去利用价值。 失去利用价值的盟友还是盟友吗? 杨峥大声道:“刘珩,点齐一百亲兵,与我去见迷当!” “遵命!”刘珩大步出帐。 尹春惊讶道:“将军要去说服迷当?岂不是羊入虎口?” 杨峥也怕,但感觉迷当这个人,能听人讲道理。 不似冶无戴这般有勇无谋。 此番凉州动乱就可见一般,一直沉在水下,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富贵险中求,机会永远与危机并存。 “将军何不暂退北面,让开山路,让迷当与冶无戴火并,我等坐收渔翁之利?”尹春道。 这建议倒是不错。 但更大的可能是冶无戴直接投降迷当!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名义上的盟友。 即便火并,现在的冶无戴已成待宰羔羊,反抗力微弱的可怜,如何是迷当三万羌众的对手? 想坐收渔翁之利,几无可能。 杨峥摇了摇头,“冶无戴不是迷当对手,我亲去迷当大营,再随机应变。” 迷当不敢公然举叛旗,说明他还是认清形势的,忌惮曹魏。 自己披着曹魏的虎皮,迷当应该不会乱来吧? “将军当心。”尹春也知道再劝没用。 杨峥自忖嘴皮子功夫不弱,笑道:“无妨。” 帐外,一百亲卫已经上马。 杨峥吩咐尹春道:“我去去就回,你守好冶无戴,不可让他跑了。” “属下遵令!”尹春郑重道。 杨峥拨转马头,向东南而去。 话是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安尹春的心。 真正会发生什么,杨峥也拿不准。 但这个风险值得去冒。 半日之间,战马狂奔,抵达羌人大营。 羌人大营以山口为门,巨木筑起,如犬牙般交错,一股蛮荒的凶猛气势。 这或许才是羌人的真实实力。 先零羌、烧当羌在百年汉羌大战中一个个倒下。 钟羌却在渐渐崛起。 “陇西西部都尉杨峥,求见羌王!”来都来了,杨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羌人早已望见杨峥。 以为是斥候探营而来,寨中分出两队轻骑左右包抄。 但杨峥这么一喊,反倒让羌人惊讶无比。 杨峥的名头在西北越来越大。 自然也有些威慑力。 “将军但可放心,有属下在,任他十万羌人,也能杀出!”刘珩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起来。 杨峥还是第一次见他没有狂犬病发作。 刚想揶揄几声,但看到百余亲卫也是同样决然的眼神之后,心中没来由的一暖。 “羌王有请杨都尉!”一羌人策马奔出。 杨峥见他没带兵器,没带随从,心中轻松不少。 但进入营中,左右刀剑如林,长矛如刺,挺在杨峥面前,水泄不通。 羌人的凶狠的眼神仿佛岩浆一般涌来。 杨峥仰天长笑,“我等区区百人,羌王如此阵仗,莫非是惧我杨峥?” “放肆!”站在最前几十个羌人怒吼。 “贼子大胆!”刘珩抽出两把刀挡在杨峥之前。 杨峥生怕他此时狂犬病发作,上去砍人,轻轻将他拉到身后,“无需如此,羌王不过在试探我等胆量。” 一阵笑声从刀剑丛中传出:“杨都尉,你的胆量还是如此之大,难道不怕本王将你碎尸万段吗?” 刀剑自动分成两列。 十几名羌人甲士簇拥着幺蛾子一般的迷当从中走出。 “羌王别来无恙。”只要能见到迷当,就说明有机会。 迷当叹了一声,“你为何不逃走?” 杨峥故作惊讶,“在下为何要逃?” 迷当眯起双眼,扫了扫杨峥,又摇了摇头,“到了此刻,杨都尉还在虚张声势吗?” “羌王果然英明。” 迷当叹了口气,“杨都尉少年英雄,本王还真舍不得杀你,不如入本王麾下,将来成事了,封你做个左校王如何?总好过在曹魏作都尉。” 汉将李陵兵败投降,被匈奴封为左校王。 能跟一代名将相提并论,杨峥心中隐隐自豪。 这也说明迷当是看中自己的。 “成事?不知羌王要成什么事?”杨峥明知故问道。 迷当眼神中掠过阵阵杀气。 气氛当场就冷了下来。 背后刘珩与亲兵们握紧刀柄。 迷当冷笑道:“三句话之后,本王将以你的人头祭旗。” 杨峥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大王难道真的以为能跟大魏抗衡不成?” 迷当冷笑道:“你还有两句。” 一滴冷汗自杨峥额头滑落脸庞,滴在地上,“冶无戴已败,郭淮入狄道镇陇西,大王已无机会。” “最后一句。”迷当脸上的杀气已经不再掩饰。 周围羌人的刀矛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近。 亲兵们背靠背,拔刀相向。 杨峥手心全是冷汗。 难道自己想错了? 迷当铁了心要举事? 这还是真是羊入虎口。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镇定冷静。 说再多的废话没用,人家裤子都脱了,怎么可能会因为只言片语就打道回府? 扯虎皮拉大旗用多了,别人也就不在意了。 杨峥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着迷当的话。 忽然忆起迷当说将来成事了,而不是现在成事。 心中隐隐抓住了什么。 以迷当的性子,应该比自己还清楚目前雍凉形势。 既然冶无戴攻不下武威,他肯定不会举事。 那么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干掉自己和冶无戴? 杨峥忽然想到了什么。 “大王果然英明,在下此来特意与大王结盟!”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利害 “结盟?”迷当哂笑起来,“本王麾下十万众,占据最肥沃的土地,而你只是区区一都尉,有何资格与本王结盟?” 这年头到处都是十万大军,孙十万是十万大军,冶无戴也号称十万大军,感觉没十万大军都不好意思出来混。 不过三句话到了,他没有动手,就说明有戏。 杨峥暗自庆幸遇到的是迷当,不是俄何烧戈等其他羌人首领。 否则自己在门口,就会被他们碎尸万段了。 “资格暂且不谈,在下为大王备上一份厚礼。” 迷当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贪婪、谨慎、杀机,交织在一起,“你两手空空,有何大礼?” “西海!”杨峥沉声道。 迷当小眼睛里的光忽然定住了,完全被贪婪覆盖。 “西海草原广阔,有盐铁之利,更占据商道,此乃龙兴之地,大王若握有之,东连羌地,北接河西,南抵高原,休养十数年,坐观中土之变,钟羌必成大势,亦大有可为!”杨峥舌灿莲花,为了一线渺茫的生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迷当紧紧盯着杨峥。 杨峥一脸从容镇定。 但心中早已惊涛骇浪,若这都说服不了迷当,只能玩刀子了。 敌军虽众,自己这边也不是吃素的。 百余亲兵都是勇猛之士,还有刘珩在身边,冲上去,先控制迷当应该不难。 迷当笑了起来,眼神中的贪婪凝聚成一道精光,“杨都尉若入我族,我族必实力大涨,你这样的人太危险,杀了你,本王一样取西海。” 鱼已经上钩。 杨峥也笑了起来,“大王固然可以杀在下,但在下死后,大王可就要直面郭淮郭伯济了!大王不杀在下,在下便是钟羌与郭淮之间的缓冲,大王占据西海,至少需要五年休养生息,整合西海各部,而曹魏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大王壮大。” 郭淮从军三十余载,是此时雍凉最知名的大将。 从定军山到五丈原,威震雍凉。 鲜卑、羌、氐、胡无不惧之。 之前冶无戴气势汹汹的进攻金城郡。 但一遇到屯兵榆中的郭淮,掉头就跑,转道向北,攻打武威。 相对于郭淮带来的威胁,杨峥微不足道。 而杨峥知道陇右不仅有郭淮,还有未显锋芒的邓艾! “你不过是陇西一都尉,现在似乎没有郭淮相提并论。”迷当说出了问题最关键的地方。 “在下当然无资格,但在下背后的人却一定有资格!” 司马氏与曹爽争权,天下何人不知? 杨峥是曹爽部曲,又是夏侯玄派往陇西,身上已经贴满了老曹家的标签。 只要迷当不瞎就能看出来。 果然,迷当神色缓和了一些。 杨峥趁热打铁,“冶无戴的一万余众,在下为大王剿灭之,不费大王一兵一卒。” 这才是杨峥的真正目的。 霎时间,营中变得极为安静。 只有浓重的呼吸声。 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杨峥已经掏了心窝子,就看迷当有没有这个默契了。 迷当神色几度变换。 但杨峥感觉他的杀意已在渐渐消散。 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选择。 迷当苟到现在,当然不会不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当年先零羌、烧当羌何其凶猛? “杨峥啊杨峥,你才是雍凉最大的威胁所在,也罢,本王就想看看,你与郭淮与曹魏能走到哪一步!”迷当终于被说服了。 杨峥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大魏在,在下便是魏臣。” 迷当缓缓挥手,周围刀矛解去,“你若能取冶无戴的人头,凭借此功,将来不是陇西太守,便是西平太守,说不得将来能互相照应各取所需,不过,你能吞下冶无戴吗?” 杨峥道:“大王可拭目以待,无论我吞不吞的下,大王都可高枕无忧,西海正空虚,在下听闻鲜卑人素来有意此地,大王可要抓紧了。” 迷当大笑两声,“军情紧急,那就不奉陪了。” 走出钟羌大营,杨峥的冷汗才消失。 表面问题解决了,但更深层的问题随之而来。 钟羌占据西海,会不会让历史上的吐谷浑国提前到来? 但眼下的杨峥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西海也不是他说给就给的。 迷当此人颇有城府,与一般羌人大不相同,但想要在西海站住脚,只有城府还不够,需要手段和治理能力。 “这老贼羌空口白牙,也不歃个血,斩个马头,将来谁信他?”刘珩骂骂咧咧道。 “歃了血,斩了马头就能信他吗?”杨峥反问道。 迷当若是玩这些花里花俏的东西,杨峥反而感觉危险。 冶无戴估计就是这样被他忽悠的。 真正的结盟,不过是因势导利。 势在前,利在后。 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牢固。 刘珩一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杨峥耐心解释道:“所谓结盟,不过以势相结,各取所需罢了,将来形势转变,还是会刀兵相见。” 目前杨峥需要稳住钟羌,而迷当也需要时间吞下西海,分散郭淮的注意力。 毕竟谁也不愿看到郭淮在凉州一家独大,一个稳定而团结的雍凉,恐怕就是迷当的噩梦了。 刘珩干笑两声,“太繁琐了,还是将军指哪儿,属下砍哪儿快活。” 杨峥也哈哈大笑,“你这小子,那好,回去我们就干掉冶无戴!” “此次属下可要打头阵!” “好!” 百余骑在暮色中飞驰。 回到营地,夜色已黑,狼群还在山梁上呼啸。 而士卒们的眼神在夜色中亮着一抹淡淡寒光。 胡营、奴隶军依旧畏畏缩缩。 “诸军听令,半饱而食,一个时辰后,决战!”杨峥沉声道。 “遵令!” 羌营賨兵闻战而喜,胡营、奴隶军却如丧考妣。 冶无戴有一万多人,必须调动胡营、奴隶军的战斗意志。 连邵提磾都有些意兴阑珊。 上下同欲者胜。 胡营、奴隶军刚刚加入,没有斗志也是情理之中。 若表现的太过亢奋,杨峥反而要提防了。 “此番击败贼军,抄掠所得一半归尔等所有,一半归公!若有临战退缩者,坏吾大事,吾必千刀万剐之!”杨峥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跳动。 胡营、奴隶军的军头先是一喜,后是一惊,神情逐渐变得坚决起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仇恨 悲怆的狼嚎声在黑夜中响起,如同大地苍凉的呼喊。 一轮残月挂在中天之上,朦胧月色里群山如画。 夜风拂过天地万物,凉爽中带着一股肃杀。 胡人营地比羌人略强一些,布置了暗哨和箭楼,营垒前挖有堑壕,铺有鹿角。 但胡人已经奄奄一息,多日劳累,已经击垮了他们的身心。 漆黑的铁甲被夜色包裹。 偶尔有白刃卷起一泓月光。 临到营垒之前,铿锵的铁甲声惊醒了沉寂的夜。 “敌袭!敌袭!” 胡语和汉言一同响起。 但这么多天,此类警报已经响起过上百次。 人心早已疲倦和松懈。 胡兵们撑着惺忪的睡眼,望向营前四周的沉沉夜色,然后又倒头睡下。 百余亲兵顶着稀落的羽箭,毫无阻碍的行至辕门之前。 箭楼上胡兵三两下被钉在木栏之上。 天地又恢复成一片死寂。 只有狼嚎声时远时近,但这叫声更增添人的睡意。 刘珩左看看右看看,等了片刻,几十个慌乱的胡兵向营内跑去。 居然没人出来防守。 刘珩一脚踹在辕门上,怒吼一声:“敌袭——” 漆黑的夜里仿佛降下一道惊雷。 辕门摇摇晃晃两下。 “当”的一声,又是一记重脚踹在上面。 辕门还是不倒。 刘珩背着六七把环首刀,手上还提着一支长矛,后退十几步,然后猛冲向前,以身体撞向辕门。 “轰”的一声,木屑四飞,辕门吱吱呀呀的倒下。 “敌、敌袭……” 刘珩上气不接下气的吼了一声。 这么大的动静,敌营终于有了反应。 仿佛捅了马蜂窝,营中乱作一团。 不过胡人不是西都城外的羌人,没有营啸,三三两两举起兵器来战刘珩的一百亲兵。 “杀!”亲兵们大吼一声,撞入敌阵之中。 当即血肉横飞。 这些人跟刘珩一样,全是诸族身健力猛之辈,顿顿有肉,时常有酒,供应是寻常士卒的三倍,虽无刘珩的巨力,但也远超寻常士卒。 身披双甲,在黑暗中宛如铁兽。 胡兵仓促而起,见其人少,以为有机可乘。 但转眼就被这百余人杀的鸡飞狗跳。 远则用弩,中则用矛,近则以刀。 血肉之躯撞上他们,立即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賨兵宛若天降一般,从山梁峭壁上爬下,射出一支支火箭,点燃了胡人的营帐。 到了此刻,胡人才知今日夜袭非同以往。 而他们也想不到杨峥的五千多人真敢孤注一掷,主动进攻。 战火点燃了黑夜。 整个山谷仿佛燃烧一般。 杨峥指着山谷吼道:“此战,是尔等立身之战,胜,尔等今后入我麾下,败,全军皆斩!” 他的双手已经沾了不少鲜血和冤魂,没人会怀疑他会不会这么做。 杨峥残暴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但残暴同样也意味着强大。 中土之外的规则,依附屈从于强大者,才能活下去。 人性之中也包含着奴性。 邵提磾两眼通红,咬牙吼道:“杀!杀死敌人才能活!” 胡营比杨峥更理解这时代的规则。 他们中很多人原本也是被冶无戴掳掠的。 家国族群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笑话。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从何处而来。 诸族融合在塞外在西域早已是常态、是大势。 “杀!”很多胡人其实听不懂汉言,但此情此景,谁都知道要去干什么。 邵提磾身披皮甲,手挽环首刀,一人当先。 胡营紧随其后。 奴隶们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身后雪亮的刀子,冰冷的眼神。 终于有人狂吼着提刀追上胡营。 也有六七十人始终无动于衷,杨峥冲尹春使了个眼色。 百余骑兵呼啸着上前,带起一道道血光。 眨眼间,这些人便倒在血泊中。 马蹄踩在鲜血上。 杨峥眺望火光中的山谷。 杀声一片,他也拔出了剑,“杀!” 所有兵力都投入战场上。 只剩一千多个壮妇留在营中。 倒不是杨峥信任她们,而是在这荒山野岭,她们能逃到哪里? 羌人、野兽、胡人…… 任何一方都比杨峥凶残。 刚才还混乱的山谷,随着杨峥的进入,已经变成屠宰场。 冶无戴的确人多,但此时人多不代表势大。 杨峥熬制这锅肥肉十几天的时间,现在到了大快朵颐之时。 杀戮永无止境。 前方胡人不断倒下,变成一具具尸体。 杨峥踩在鲜血和碎肉上,心中却早已麻木。 倘若自己落到对方手上,恐怕想这么痛快的死去都是奢望。 杨峥的目的很明确,直取其腹心——冶无戴。 火光中,胡人的牙旗也被点燃了,挂在木杆上,迎风飞舞。 火旗之下,一魁梧褐甲男子拄刀而立,紧闭双目,被一众甲士簇拥着,任由周围的惨叫声向他扑来。 刘珩带着百余铁甲几次向冶无戴冲杀。 但都被蜂拥而起的敌人以血肉挡了回去。 几个月之前,冶无戴意气风发。 而现在,只剩下一脸颓丧,脚下的尸骨越累越多。 “冶无戴!”杨峥引众杀到近前。 此刻的他,正如一头饥肠辘辘的猛虎。 冶无戴睁开了眼,盯着杀到近前之人,“杨峥,我等你很久了!” 刻骨的仇恨顺着他的目光刺来。 但杨峥心如铁石,毫无波折。 冶无戴的家眷是家眷,那些西平、武威百姓的家眷就不是家眷了? 他掀起的这场大乱,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成为荒野中枯骨。 而且西海胡素来残暴,沿途也屠灭不少羌寨。 杀人者,人恒杀之! 即便再来一次,杨峥依旧不会心慈手软。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豺狼虎豹的时代。 杨峥扬起华铤剑,笑道:“等我这把剑斩下你人头吗?” 冶无戴双眼充血,神情扭曲,嘶吼了两声,竟持刀冲了下来。 从他一路死死咬着自己不松口,就知道此人是睚眦必报的冲动性格。 不冲动也不会冒然起兵,被别人利用。 冶无戴嘴中一直在嘶吼着什么,身边甲士随着他一同冲来。 而他的身后,那杆燃烧着的牙旗,轰然倒下,火星四溅。 “杀!”杨峥挺剑而上。 杀了此人,这场战争也就结束了。 杨峥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两队亲兵狠狠撞在一起。 血肉四溅。 冶无戴身强体壮,势大力沉,一把长刀虎虎生风。 硬碰了一记,一股巨力自剑上传来。 杨峥后退了三四步才卸去了力道。 刚稳住身体,冶无戴又扑了上来,没有防守,只有猛攻,以命搏命。 身上中了两剑血流如注也全然不顾。 杨峥身上也中了几刀,黑光甲被斩下几块鳞片。 冶无戴手中的刀却没有他的人强悍,“砰”一声,刀口断裂,飞向夜空之中。 但冶无戴提着断刀继续抢功。 迎接他的是杨峥当心一剑。 华铤剑毫无阻碍的穿透他的身体。 冶无戴全身无力的软到,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用力的撕扯杨峥的胸甲…… 杨峥拔出华铤剑,一剑斩下他的头颅高高举起,“冶无戴已死,降者不杀!” “冶无戴已死,降者不杀!”亲兵们也欢呼起来。 胡人眼中顿时升起绝望之色。 “大王!”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从刀兵之中扑出一名苍发老将。 杨峥以为又将面临一场苦战。 但苍发老将向前走了几步,手中的刀挥向自己的脖颈。 火光之中,一蓬鲜血喷出。 老将自裁之后,胡人的抵抗渐渐停歇了。 一件件武器扔在地上。 开战之战,杨峥本想赶尽杀绝,但忽然之间,心中的杀意淡了许多。 每个族群都有争夺更好生存环境的机会。 胡人也罢、羌人也罢,都是人,不是牲畜。 既然放下武器,曾经的仇恨也就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平 黎明时分,山谷又恢复安静。 杨峥这才发现谷中除了马骨,还有被剔了肉的人骨。 胡人早已断粮。 很多人饿的都站不起来。 昨日的激战已经榨干了他们最后的体力。 难怪那员老将要自刎,原来他们早已没有再战的力气。 杨峥令人煮了稀粥。 留在营地中的妇人走了百十人,大部分都明智的选择留下。 胡人喝了粥,神色才好转了许多。 很多人嚎啕大哭。 胡营、奴隶军却欢声笑语,他们腰上的包裹鼓鼓囊囊的。 半个月前,这些人还是他们的袍泽。 而现在,却被他们肆意抽打。 这些人在俘虏前吆五喝六的,在羌营賨营面前低声下气的。 有时候等级比钱财更能满足人的心理虚荣。 “我们的粮食不够这么多人吃。”尹春低声道。 俘虏近五千人,加上杨峥麾下士卒,手上已经突破万人。 杨峥想了片刻后道:“你带一千羌营,加上邵提磾的胡营,先带四千人赶回积石山,我带剩下的人去西都,五六日粮食就可以了。” “也可让积石山的人送出一些粮食,在路上接应我们,以保万无一失。”尹春道。 杨峥点头,“不错,你去办吧,路上胡人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可自行其事,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属下遵令。”尹春抱拳离去。 休养了一天,俘虏们几乎把所有尸体都翻捡一遍,能带走的都带走。 第二日杨峥带着四千人向北,尹春带着六千人向东。 冶无戴的人头被装在木盒之中。 离去之时,漫山遍野都是狼嚎之声,似乎在为亡灵哀悼。 进入湟水河谷,杨峥才寻回方位感。 夏侯霸与郭遁在西都也没闲着,清扫了周边的羌胡。 第三天,双方的斥候便接应上了。 夏侯霸率五百骑兵出城百里迎接。 杨峥奉上冶无戴的人头,“属下幸不辱命,已破西海胡人,冶无戴人头在此!” 夏侯霸一愣,喜色瞬间爬满他的脸,“兴云此功足以名震朝野。” 回到城中,郭遁也出来迎接,“杨都尉真神人也。” 不过眼神里有一丝嫉妒之色。 号称十万人马的胡王,死在杨峥手上,功劳暂且不谈,威名必定传动陇右。 杨峥神色谦卑的拱手道:“属下只是一时侥幸,冶无戴追入深山,自己粮尽,进退失据,被属下突袭,天佑大魏,此人死在乱刃之下。” 杨峥尽可能的低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郭遁神色缓和了一些,“看来真是天佑大魏。” 夏侯霸与杨峥相处时日颇多,听出话中的谦让。 又见杨峥全身盔甲如同在血水中泡过一样,心中已经了然。 本来是宾主尽欢的场景,却突然响起一人的轻笑声,“匹夫之勇而已。” 杨峥循声望去,却是一内穿盔甲、外罩儒衫打扮之人。 这装扮有些不伦不类。 夏侯霸脸色一沉,郭遁也冷笑起来。 看来都对此人不满,但都没有明说。 杨峥暗忖此人应该有些来头,没摸清底细,还是不要得罪为妙,刚要拱手,身边一人窜出,飞起一脚,将此人踹翻在地。 “放你的鸟屁,这胡酋的脑袋是我家将军亲手砍下的,我家将军为国血战,出生入死,你是何人,竟敢藐视我家将军?” 这嗓门、这狂劲儿,除了刘珩还能有谁? “放肆!”杨峥一脚踹他身上。 虽然心中暗爽,但表面工作还是要做一下的。 不然谁都下不来台不是? 这一脚对于皮糙肉厚的刘珩来说自然没什么效果,他身体晃都不晃一下。 梗的脖子怒道:“本就是如此,这厮藐视将军,就是蔑视大魏!” 杨峥顿时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 这还是狂犬病患者? 简直聪明的不要不要的。 “我砍了你这狂厮。”杨峥摆个姿势,异常缓慢的拔出剑。 夏侯霸、郭遁自然驾轻就熟的伸手来阻拦。 那人从地上爬起,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某是谁?” 杨峥连连拱手,“恕罪恕罪,驭下无方,全是在下过错。” “哼,我乃狄道长李简!” 李简? 杨峥思索了一番,没听说此人有什么名头。 只要不是姓夏侯、曹和司马的,打了也就打了。 以前在枹罕没听说狄道长,陇西太守差不多是夏侯霸兼任。 现在郭淮进狄道,就出来一个狄道长。 此人应该是郭淮的人。 否则夏侯霸和郭遁也不会这种态度。 杨峥把刘珩推了下去,暗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算刘珩不是真的傻,领会了杨峥的意思,被自己人带下去了。 李简余怒未消,“杨峥,你殴打上官,罪无可……” 正喋喋不休之际,忽见夏侯霸的眼神不善起来。 “都是军中男儿,兴云已经赔罪,你还要如何?难道真藐视我大魏吗?” 同样的话,在夏侯霸嘴中说出来气势完全不一样。 现在的夏侯霸已经完全不虚郭淮。 杨峥的军功等于他的军功。 李简全身一颤,“属下绝无此意……” “既无此意,此事就此作罢。”夏侯霸一锤定音。 “是、是……”李简擦了擦脑门上汗。 夏侯霸拉住杨峥的手,一瘸一拐的向内城走,“兴云随我入城。” 西都城内,汉民羌民欢呼雀跃,争相来看杨峥。 称赞之声不绝如缕。 杨峥总算感受到了什么是万众瞩目。 连身后将士也自豪的挺起胸膛。 脚步都不知不觉整齐起来,铿锵有力。 胜利和荣耀,最能激励军心。 夏侯霸为杨峥摆了庆功宴,西都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杨峥感觉这些场面上应付比战场还累。 但夏侯霸的面子不能不给,也就只能虚与委蛇。 宴席到半夜方歇。 杨峥回到夏侯霸安排的豪舍,想起刘珩为自己出头,大感欣慰,让人端了好酒好肉前去犒劳。 西平、武威二郡乱局已被平复,剩下小鱼小虾,杨峥没有兴趣,士卒需要休整。 郭遁的兴趣却很大。 几日间攻破临羌、安夷、破羌诸城全都被他收复。 夏侯霸在军功中也为他加了一笔。 雨露均沾,皆大欢喜。 此地之事已了,但陇西还捏在郭淮手中。 夏侯霸经营多年,就这么被人鸠占鹊巢,自然心有不甘,火急火燎的想回去。 却被杨峥制止了,“郭淮有假节在身,又是雍州刺史,将军回返必讨不到好,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在西平隔岸观火,陇西多事之地,今将军已有收复西平、击灭冶无戴之功,可高枕无忧矣!” 堂中只有二人密谈,连郭遁都没资格入内。 陇西什么情况还不明朗。 姜维虚虚实实,在岷山、祁山晃悠。 俄何烧戈联合羌人在南安、陇右、天水诸地闹事。 还有另一支胡人白虎文自安定南下,似乎要与蜀人接应上。 这个时候回去,岂不是又要被郭淮当炮灰? 吃一堑长一智。 夏侯霸思索了一阵,也就点头同意了,“不错,与其受制于人,不如隔岸观火,若我有子……” 夏侯霸又念叨起来,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本就是性格高傲之人,被人暗地拒绝,自然不会第二次提起。 杨峥也只当没听到他的后半截,“将军英明。” 夏侯霸看了杨峥几个呼吸的时间,眼神终究还是温和下来,“虽然隔岸观火,但不可不整训兵备,明日起,各军严加训练,以备不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杨氏 正事谈完了,该谈谈私事了。 “不知这狄道长李简什么来头?”杨峥问道。 夏侯霸冷笑一声,“此人伐蜀之战前投大将军,伐蜀之战后投郭淮,在郭淮帐下听用,郭淮进狄道,升为狄道长,派来西都监军,此人不必太在意,但也不可轻忽。” “郭淮派此人来西都,岂不是尽知我军虚实?” “我早已下令封锁西都,出入此城必须我手令,李简的人出不去,城外也广撒斥候,凡是向东之人,严加审问。” 这么说杨峥就放心了,看来夏侯霸也在不断被坑中成长了。 “今次兴云击灭冶无戴,雍凉韦氏、段氏、李氏、张氏已暗中向我们靠拢。”夏侯霸看了一眼杨峥。 东汉移都洛阳,关中士族大不如前,关东士族全面崛起。 汉末至三国时代,雍凉战乱不断,更加削弱了雍凉士族的权力,更准确的说,雍凉士族已经退化成雍凉大姓,而颍川士族全面崛起,如司马氏一般进化成门阀。 雍凉大姓当然不甘就此沉沦下去。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世家大姓也不例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而现在曹爽集团看起来风头正劲。 韦氏、段氏、李氏、在这时代还不太出名。 只有一个安定张氏勉强算是有些势力。 西晋八王之乱,张轨趁机割据凉州,收容流民,抵抗匈奴羯族,建立前凉,为西北汉民延续了一脉香火。 “恭喜将军。”杨峥拱手道。 夏侯霸作夏侯氏的一员,自然也水涨船高。 “昨日韦氏、李氏、张氏在打听兴云是否婚配,不知兴云意下如何?” 婚配? 杨峥忍不住心中腹诽,以前当个百人将的时候,这些大姓跟自己说话都是不屑一顾,现在都巴结上来了。 自古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 “属下已有两名侍妾。” 春娘是舞姬出身,姜阿怜是羌女,没有明媒正娶,也只能算侍妾了。 而且杨峥一直忙于军务,也没给别人正式名分,现在想来有些惭愧。 夏侯霸哈哈一笑:“我在兴云这个年纪,家中侍妾三十多人,子女都有三四个了,人不风流枉少年。” 杨峥暗中翻了个白眼,人不风流只因穷困,自己能跟你比吗? 又腹诽怪不得夏侯霸武力也就如此,智谋更是稍稍欠缺,原来年轻时候损耗过多…… 干笑两声,装出一脸正色,“昔者霍骠骑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陇右不宁,大魏多事之秋,属下不敢有成家之念。” “哈哈……”夏侯霸笑得颇有深意,“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兴云之志,我素知之,这些人家怎配得上如今的你?” 杨峥又干笑了两声,领导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倒也不是看不上这些大姓。 而是上了人家床,就要受人家的绑。 各种牵绊各种破事也会随之而来。 政治联姻,不过是一桩生意。 杨峥也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与别人深度绑定,总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再说就算要联姻,也需要了解对方的底细。 如今杨峥身有大功,平定十万西海胡之乱,这一次朝廷肯定不会视而不见。 太守之位也是可以期待的。 冶无戴白虎文的叛乱,如同一块试金石,西平太守郭建跑了,金城太守张就老迈,陇西太守差不多是夏侯霸兼任。 而郭淮升李简为狄道长,也就是分夏侯霸权力之意。 明面上是抵御胡人,暗地里也是争夺各自的领地。 陇右五郡,天水、南安、安定、广魏差不多都是司马氏一脉之人。 陇西被抵在最前,形势最为复杂,又要防备蜀人,又要防着背后,还要提防羌人,杨峥觉得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还不如西平郡富饶的湟水河谷。 向北可连接忠于曹魏的武威太守范粲,东面金城太守张就只要还活着,也能分摊一些压力。 正与夏侯霸东拉西扯的时候,外间有人急报,弘农杨氏来人了。 杨峥一愣。 弘农杨氏算是继曹氏、司马氏之后最大的门阀。 汉末以四世三公形容汝南袁氏,但弘农杨氏同样也是四世三公。 其底蕴比袁氏还要厚重。 楚汉争霸,杨氏先祖杨喜分项羽尸有功而被封侯。 东汉时又出了一代大儒杨震,有关西孔子之称,在士人心目中地位尊崇,影响深远。 汉末杨彪与蔡邕、卢植、韩说齐名,忠于汉室。 建安元年,魏武迁都许昌,将其下狱,时荀彧、孔融等一干名士倾力相救,杀伐果断的魏武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其子杨修夺嫡失败,也仅是一人身死。 文帝后来还擢升杨彪为太尉,被拒绝后,改以光禄大夫的荣官。 但也正因为杨彪、杨修之故,弘农杨氏远离权力中心,逐渐衰落,直到成为西晋的外戚,短暂回光返照,旋即被贾氏夷灭三族。 夏侯霸大喜,让人引至正阁,忙令下人正衣冠。 杨峥一身戎装,虽然也知道对方可能是因自己而来,但就这么去见人,未免有些唐突了。 遂向夏侯霸告辞。 回军营的路上,心中却大为疑惑。 自己姓杨,弘农杨氏也姓杨,莫非有什么牵扯不成? 旋即有些失笑,若自己出身弘农杨氏,父亲杨攸也不会成为曹真的部曲。 天下姓杨的太多了。 氐人、羌人、賨人中都有杨姓。 汉末西北氐王杨千万海投靠马超,一同入蜀。 西晋时杨氏还建了仇池国。 北魏一代猛将杨大眼就是出自这一支。 当然,现在过来联络感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世家大族向来嗅觉灵敏。 当天晚上,夏侯霸便又召见杨峥。 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八上下,丰神俊朗,身材挺拔,既有几分儒雅之气,又有几分雄健武夫气概。 汉魏时代的文士可不是赵宋以后的儒生。 上马能射箭,下马能砍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不是说说而已。 杨峥还未说话。 那少年便先行拱手,“杨济拜见兄长。” 杨峥连连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疑惑的眼神望向夏侯霸。 夏侯霸笑道:“此乃弘农杨氏青年才俊,杨济杨文通,入我军中为校尉。” 杨峥心中忍不住一阵苦笑,自己打生打死,才弄了个西部都尉,别人一上来就是校尉高级军官。 魏晋时代大抵就是这么个状况。 有家世,什么都好说,从朝野到地方,别人都高看两眼。 跟自己这种野人野路子天壤之别。 世家门阀出身的也不全是酒囊饭袋,在科举没有出现之前,优质顶尖人才,绝大多数还是要靠他们。 即便科举问世,优先权还是在他们。 杨峥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见杨济态度谦和,也就放下心中的芥蒂,拱手道:“兄长不敢当,杨校尉以后直呼我名即可。” 杨济急道:“这如何使得?兄长功勋卓著,临行前,家父特意叮嘱,行晚辈之礼,兄长若是不受,就是嫌弃在下了。” 夏侯霸有意无意道:“兴云太见外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峥也就不再推辞了,一个称呼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不过心中对杨济又高看了几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论功 洛阳,大将军府。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轻快,一众舞姬身姿曼妙,动静之间,衣袖招展,婀娜多姿。 自明帝大兴奢侈之风以来,乐舞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官宦人家私蓄养舞姬男宠,已成洛阳新兴的风气。 酒宴之上,曹爽频频举杯,众人争相附和。 此时的曹爽脸上完全没有两年前的颓丧。 伐蜀大败,失去的人心也恢复不少。 昨日,西平的捷报传来,曹爽顿时容光焕发,昨夜和几个姬妾闹了一晚上也不觉得疲惫。 杨峥是他旧部,夏侯霸是他本家。 两人的功劳就是他的功劳。 十万西海胡烟消云散,西平、武威乱局平息,冶无戴的人头八百里加急传首洛阳。 以前对曹爽颇有微词之人,全都闭上了嘴。 宫中郭太后、皇帝皆送来赏赐。 曹爽的一众亲信,邓飏、丁谧、何晏、李胜、毕轨皆来赴宴。 不过宾客中最尊贵的不是他们,而是大司农桓范。 自建安年间起,桓范便以谯郡子弟入丞相府,担任羽林左监,明帝时任中领军、尚书,后迁征虏将军、东中郎将,使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 是曹魏重点培养的对象。 曹爽素来敬重,但并不亲厚,敬而远之。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邓飏、丁谧、何晏三人的缘故。 而桓范下首一人,面相清正,眉头一直聚而不散,与邓飏、丁谧、何晏三人的阿谀之相大不相同。 乃大将军司马鲁芝。 “你们说说,该给仲权、兴云升什么职位?”曹爽举樽饮下一口美酒。 日渐肥硕的身躯旁边还有三个美姬在搓揉。 也许是太舒服的缘故,也许是美酒醺人,也许是昨夜太劳累,曹爽连眼睛都睁不开。 “雍凉先是落入司马懿之手,后郭淮继之,夏侯将军勇猛无畏,今有大功在身,不妨调回郭淮,调任幽州刺史,以夏侯将军替之。”邓飏说话的时候,眼神在曹爽身边三个美姬身上梭巡。 现任幽州刺史、持节建威将军杜恕被征北将军上书弹劾,正被召回洛阳,交由廷尉审理。 而现任的廷尉为司马岐,乃司马师、司马昭的族兄弟。 杜恕为人刚直朴质,素为邓飏、丁谧、何晏不喜,所以曹爽眼睁睁的看着杜恕被弹劾,没有任何援手之意。 曹魏四大都督,扬州都督、荆州都督、河北都督、雍凉都督。 扬州都督防备吴国,职权最重。 诸葛武侯逝去之后,明帝认为蜀国不足为虑,雍凉都督在四大都督中地位逐渐下滑,荆州都督一跃而上。 而河北都督辖冀、幽、并三州军事,直面鲜卑、乌桓、匈奴。 司马懿破公孙渊,威震草原辽东。 后毌丘俭横扫高句丽,诸部服服帖帖,拓跋力微、慕容木延还派军协助毌丘俭伐高句丽。 所以河北战事较少,在四大都督区中常驻兵力最少。 调任郭淮为幽州刺史,实则是暗削兵权。 曹爽眉头微微皱起,一句话没说。 桓范冷笑道:“今陇西战事还未平息,郭淮手握重兵,在天水、广魏诸郡根基深厚,岂能轻易调动?若猝然行事,恐有不测之事。” 邓飏眯着眼瞥向桓范。 桓范微微昂首,不屑一顾。 何晏冲桓范拱手道:“不知大司农有何见教?” 台中三狗,何晏其实有些冤枉,其母尹氏被魏武收入房中,自幼被魏武宠爱,娶金乡公主为妻,又是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才思敏捷,著作颇多,但因为人放荡,贪财好色,为文帝明帝不喜,一直得不到重用,直到依附曹爽,才青云直上,任吏部尚书。 桓范挥了挥手,舞姬、乐工退下,堂中顿时清净不少。 “雍凉地域广大,雍州刺史权极重,何不以西平、金城、陇西三郡析置秦州,以夏侯将军为秦州刺史,与郭淮分庭抗礼?届时,雍凉都督在长安,秦州刺史在陇右,夹住天水、广魏、南安、安定四郡,则郭淮势力大减!” 文帝即位后曾从雍州析置秦州。 但诸葛武侯北伐陇西,虽遇街亭之败,却掠三郡百姓回汉中,陇右空虚,秦州遂被废除。 “哦?”曹爽睁开了眼睛。 鲁芝亦拱手道:“此策大善,大司农智计天下无双。” 马屁自然是人人欢喜。 桓范对邓飏不假颜色,但对鲁芝还是客客气气的还礼。 曹爽眼中习惯性眯起一道精光,“不错不错,大司农果然是某之智囊。” 邓飏求助的望了一眼何晏、丁谧。 何晏低头不语,丁谧微微摇头。 曹爽端起一樽酒,遥敬桓范,“为大司农妙策满饮此酒!” 众人皆举杯。 “大将军英明!” “大将军神武!” 邓飏三人又阿谀奉承起来,不动声色的转移了曹爽的注意力。 曹爽朗声大笑,精神也来了,两只手对身侧美姬上下其手。 引来二女的惊呼。 邓飏、何晏两眼放光,笑声越发的放肆了。 堂中顿时乌烟瘴气起来。 鲁芝眉头一皱,不悦道:“大将军似乎忘记一事。” 曹爽便摸索便喘气道:“鲁司马还有何事啊?” 邓飏道:“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有什么事来日再谈也不迟。” 鲁芝从软席上站起,走到堂中,对曹爽拱手一礼,“今次能破西海胡,西部都尉杨峥功不可没,此人颇有将才,又是大将军昔日部曲,昔日在骆谷之中,两次为大将军断后,身陷重围,此等忠义勇武之人,大将军若是不升赏之,岂不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恕在下直言,太傅能有今日之势,皆因军功,而大将军麾下最缺的也是将才,万不可将疏远此人。” “对对对!”曹爽抽出一只手,拍了怕额头,“兴云功不可没,险些忘了。” 刚拍了两下额头,手又伸进去了。 “那依司马之见,封兴云何官职啊?” “既然夏侯将军升任秦州刺史,不妨升杨峥为征蜀护军,加平戎将军,任西平太守!” 如此升赏不可谓不重。 尤其是征蜀护军,权力极大,掌陇右诸军升赏,监督诸军,而西平太守,更是地方大吏。 杨峥可谓平步青云。 但鲁芝的话刚落地,邓飏、李胜就大呼:“不可!” 李胜跳出来道:“杨峥不过一部都尉,多赏些钱帛也就是了,岂可授以重权?陇右诸将作何感想?大将军如此厚赐一介武夫,岂不令人耻笑?” 邓飏亦道:“杨峥此人虽勇武,然护军、太守之位太重,恐其难以服众,届时惹出祸事,岂不是拖累大将军?” 曹爽稍稍沉吟,目光转向桓范,桓范却只顾饮酒,仿佛没什么兴趣。 鲁芝据理力争道:“韩非子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杨峥数千之众击灭冶无戴十万大军,一扫大将军昔日之颓势,何谈拖累,大将军若是不重用,才是令天下人耻笑!” 一提起昔日颓势,曹爽面色不虞起来。 邓飏当即跳出,指着鲁芝道:“大将军夙夜为国,何曾有过颓势?鲁司马休要信口雌黄。” “够了。”曹爽脸色沉了下去,连两支作恶的手,也抽离出来,冷哼一声道:“西北形势复杂,外有羌胡作乱,内有郭淮掣肘,不用兴云,还能用谁?派你二人去如何?” 邓飏与李胜连连拱手。 这番话让桓范、鲁芝眼神一亮。 曹爽缓缓道:“西平太守为地方大吏,征蜀护军权力过重,不可加于一身,兴云今年才二十余岁,他日再建功,难道封他作刺史吗?” 鲁芝等的也就是这句话,他深知邓飏等人的秉性,一定会从中阻挠。 论语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大将军思虑周详,属下考虑欠妥,既然如此,不妨升其为护羌校尉,以为大将军臂助。” “不错、不错!”曹爽大笑。 护羌校尉在两汉时为边地大吏,秩比二千石,但汉末三国战乱至此,官爵层层加高,明帝大肆封赏以来,中郎多如狗,将军遍地走。 洛阳有谣言曰:欲求牙门,当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 魏明帝责问时任中护军的蒋济,蒋济竟大大方方的承认。 是以护羌校尉也没有两汉时那么显耀。 与太守同品级,侧重于夷务。 正合杨峥屡次平定羌乱、胡乱之功。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风雨 一场宴会持续到深夜。 桓范毕竟年纪有些大了,鲁芝也不太适应这个场合,便向曹爽告辞。 二人离去,李胜道:“鲁芝当初是郭淮举荐,其心必异。” 曹爽斜了他一眼,“当初你还是张鲁手下,难道有异心?” “不敢不敢。” 曹爽道:“鲁芝,君子也,德才兼备,断不会首鼠两端,你怨恨兴云,却不该诬陷他,而且还是李弥倒向郭淮,兴云忍无可忍,才不得不除之。” “属下知罪、知罪。”李胜脸都抬不起来。 身旁的丁谧、何晏也投来鄙夷的目光。 曹爽体胖心宽,也没有过多责备,令下人、美姬退下。 有些话,有些事,不能当着桓范、鲁芝的面说。 “西平郭氏如此不济,也没有敲打的必要了,依在下看,大将军之势如日中天,不妨……”邓飏两眼中冒着丝丝绿光。 仿佛一头即将发情的猫。 曹爽眯着眼,让他的脸看起来越发肥硕,“不妨如何?” 邓飏拱了拱手,眼神飘向丁谧。 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狗皆欲啮人,而丁谧尤甚也。 之前对司马懿、蒋济明升暗降,就是出自他的谋划。 “大将军英明神武,今势顷四海,声震天下,岂能居于一老匹夫、一妇人之下?”别人不敢说的话,丁谧肆无忌惮。 “大胆。”曹爽虚弱无力的斥责了一声。 丁谧连连拱手。 众人都期盼的看着曹爽。 曹爽端起一樽酒,一口饮下,肥硕的脸庞上升起阵阵红润,吐出一口长长浊气,缅怀道:“我与先帝情同手足,奈何先帝中道崩殂,将大魏托付于吾,然大魏终究是姓曹,而非姓司马、郭,大魏只有交到曹家人手中,才算不负先帝托付!” “大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大魏呕心沥血,足以回报先帝托付之恩。”何晏一马屁迎面扑来。 他开了头,众人立即齐声奉承,马屁滚滚。 曹爽大为受用,脸上的肥肉渐渐舒展开。 “大将军怀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不可不当机立断!”邓飏昂声道。 “如何当机立断?”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曹爽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丁谧道:“可将郭太后请入永宁宫,则大将军与陛下之间,再无隔阂。” 堂中忽然变得安静,非常安静。 一缕细风从外而入,布幔上起了波澜。 “可!”曹爽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堂外,细风渐大,吹来天边的几朵乌云,似乎有一场风雨将要席卷洛阳城。 司马师目光飘向洛阳上空的乌云出神。 “大将军伐蜀战败,失天下人心,若不退位让贤、自贬罪己,必定更加恣意妄行,而如今的大将军岂会屈居郭太后之下?”钟会目光灼灼的望着司马师的侧脸。 世人常言面如冠玉,司马师的侧脸比冠玉还要完美。 只是这块冠玉上没有任何表情,略显冷漠,让钟会略略失望。 但越是这种淡淡的冷漠,越是吸引钟会。 良久之后,司马师淡淡道:“若此时我等猝然举事,能制曹爽一党否?” “不能。”钟会毫不避讳。 司马师静静的看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毫不避让。 “请试言之。”司马师道。 钟会踱了两步,侃侃而谈:“今曹氏兄弟掌握禁军,三狗啸聚台中,朝野充斥其耳目,四方军吏多为曹氏故旧,天下人心不在大将军,却依旧在曹氏,大将军尚未天怒人怨,而太傅亲信皆在雍凉、荆襄,此时举事,事必不成。” “士季何以教我?” 钟会宽袖一展,口中长吟:“于铄王师,遵养时晦。” 这八个字出自诗经,原是颂扬周武王顺应时势,退守待时。 钟会表面是在献策,实则借用诗经将司马师比作周武王。 须知,周武王上面还有一个周文王。 那一对父子,与今日这对父子,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曹爽还未达到纣王的“高度”。 钟会一句诗,八个字,既点明时局,又暗中奉承了司马父子。 司马师的才情其实丝毫不弱于钟会,当然不会不知道。 如果钟会是一把锋利的长剑,锋芒毕露。 那么他则是一道深渊,深不见底,却又从无波澜。 早年司马师也是浮华一党,与夏侯玄、何晏齐名的美男子。 后在司马懿身边,渐渐隐去了锋芒。 大人虎变,其文炳也。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 此刻司马师嘴角卷起淡淡的笑意,对钟会拱手道:“此真王佐材也!” 钟会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 这句话何尝也不是在回应他? 我若为武王,尔当为王佐材也。 上一个被世人称之为王佐之材的人,是大名鼎鼎的荀彧。 滂沱大雨倾泻洛阳城。 钟会走后,司马师在阁楼中呆呆的望着大雨。 过不多时,羊徽瑜将一件大氅披在司马师肩上,“父亲请夫君一叙。” 司马师转身,眼中掠过一丝柔情,“媛容……” 媛容是司马师第一任妻子夏侯徽的字,与司马师育有五女。 一出口,便已惊觉,改口道:“徽瑜。” 羊徽瑜呆呆的望着司马师,眼中却已涌现痛苦之色。 嫁入司马家已经数年,却一直没有子嗣。 而不管她如何靠近,似乎总有一道影子横亘在二人之间,挥之不去。 司马师转身离去,冒着大雨走向司马懿的寝居。 司马懿也在望着窗外大雨,不用转身,便知身后来人是谁,“钟士季堪用否?” “士季有张良之奇谋,然志大于量,只可为辅弼,不可独当一面。” “谋事首在识人,识人不明,谋事必败。” “是。” 司马懿背负双手,站的如一柄长剑,没有丝毫老态,“你可知为父为何让你亲近钟士季?” “颍川士族以荀氏为尊,然青年一辈,钟会声名最盛,钟氏与荀氏数代姻亲,笼络钟会,便是笼络颍川士族。” “孺子可教也。”司马懿一脸欣慰。 司马师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笑容。 只有在司马懿面前,司马师心中的深渊,才会轻轻荡漾出几圈涟漪。 第一百二十七章 损失 西平郡的战事结束。 但陇西战事刚刚开始。 姜维引万军出祁山,击天水。 天水自诸葛武侯北伐起,便是前线最重要的前线。 郭淮引重兵屯狄道,被姜维寻到破绽。 八月初,姜维破为翅,中,破祁山堡。 姜维本就是天水人,熟知天水地势。 天水守军一听到姜维的大名,士气当时就低落三分。 此前冶无戴十万大军声势震天,天水精兵俱被抽调。 兵力空虚之下,蜀军频频得手。 而郭淮在陇西日子也不好过,俄何烧戈异常狡诈,绝不与郭淮正面相抗,只以烧毁军屯,袭击孤军为主,又勾连南安郡的羌氐部族,声势越闹越大。 除了重兵云集的狄道,钟提、侯和、临洮、洮阳俱备袭击。 而北面,白虎文部数万之众气势汹汹的南下。 郭淮似乎被死死压制住了。 俄何烧戈越发肆无忌惮,数次口出狂言,要一扫郭淮三十年之威名。 吹牛吹多了,不管能不能唬到别人,反正把自己唬到了,俄何烧戈如同走火入魔一般,领着羌部开始进犯狄道。 郭淮无知无觉。 雍凉军紧守城池,从不外出,放任俄何烧戈抢收洮水两岸的良田。 羌人士气大振。 越来越多的羌部走出深山,加入俄何烧戈麾下。 人多了,胆儿就肥了。 俄何烧戈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领着两三万叫花子一般的羌众,号称十万大军,也过了一把十万大军的瘾。 不敢去弄狄道的郭淮,蹑手蹑脚的进攻冀城,配合姜维攻打上邽。 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然而正得意满之际,郭淮两万雍凉精锐步骑紧随其后,于甘谷大破之。 郭淮隐忍这么久,只为赶尽杀绝。 俄何烧戈苦战不敌,死伤甚重,幸亏白虎文部接应,俄何烧戈才免了一死。 此时姜维放弃攻打上邽,转道向西,欲与白虎文夹击郭淮。 胡人、羌人加上蜀人,五六万之众,雍凉军两万。 郭淮后退,佯攻祁山堡,欲断姜维退路。 姜维知其意,与白虎文窜入陇西,攻狄道。 战场上最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姜维攻狄道,郭淮攻祁山堡,各打各的。 魏蜀两大名将,似乎非常有默契的避免决战。 但胡人不擅攻城,蜀军更是金贵,自然也不会攻打重兵戍守的狄道坚城。 然而祁山堡却被郭淮攻下。 九月,南安邓忠起兵三千,协助郭淮围剿蜀胡联军。 前次击败姜维,令邓忠在陇右声名鹊起,这次也一样杀气腾腾的逼近狄道。 姜维手握重兵,却在洮水两岸左摇右晃。 白虎文大惑不解,以为姜维胆怯,不听劝阻,引一万胡骑攻打邓忠。 交战正酣,郭淮分兵从左右直插其后。 一万胡骑陷入魏军重围。 白虎文死战不能突围。 被姜维救援,才勉强脱困,但郭淮紧咬不放,挥军大进,自洮水而上,羌胡尸体枕积,洮水为之赤红。 郭淮追杀至牛首山才引兵回返。 白虎文被姜维接应回汉中,但部众伤亡惨重,大不如前,被安置在繁县。 俄何烧戈投大榆谷钟羌。 一场牵动雍凉的羌胡大动乱,就此销声匿迹。 郭淮引兵仍驻狄道。 九月,十余骑自东南而入西都,半跪在杨峥面前,泣不成声,“属下有负将军所托。” 来人正是周煜。 杨峥一见到他,就知道枹罕出事了。 不过人没事,也算稍有慰藉。 “枹罕出了何事?”杨峥扶起周煜。 郭淮弄这么大动静,进入陇西,当然不会秋毫无犯。 狄道肯定是完了。 夏侯霸的家当也不知还剩多少。 “城外屯田全被雍凉军抢走,郭淮以雍州刺史的名义,令庞会进入枹罕……”见杨峥云淡风轻,周煜也渐渐稳定了情绪。 “庞会……”杨峥心中苦笑,“枹罕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 周煜大为感动,“属下当初见郭淮入狄道,心知不妙,陆陆续续将人转移进西河大营,子产认为西河大营也不安全,将人转到积石山,但庞会来势极快,人未转走一半,枹罕城就被他接管了。” 庞会是中尉将军,杨峥见了他,还要道一声“属下”。 周煜只不过是个曲长,自然不是庞会的对手。 听到张特也没事,杨峥松了一口气。 狡兔三窟,一下就没了两。 不过还能接受。 只要张特、周煜这些核心部众还在,城迟早会有了,人迟早还会再来。 夏侯霸报功的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入长安和洛阳,都两个多月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结果,当然不会是不了了之,而是上面非常重视。 能坐在大将军高位上,与司马懿扳手腕,曹爽就算真是个傻子,也会学聪明的。 而且曹爽的短板就在于军功。 自己这不是雪中送炭吗? 若是赏个杂号将军或者太守什么的,也就咸鱼翻身了。 杨峥好言安慰周煜,只要积石山还在,事情就没那么坏。 当天下午,郭淮平定陇西的消息传来,让杨峥隔岸观火的心思落空了。 名将就是名将。 不过白虎文、俄何烧戈显然不能跟冶无戴相比。 而且他也没有斩下二人的脑袋,功劳稍逊一筹。 夏侯霸有些坐不住,他的娇妻美妾都在狄道。 弄不好现在就在谁的床上。 杨峥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但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别人该干的差不多都干了。 又等了两天,没等到洛阳来的消息,倒是长安来了消息。 夏侯玄召见杨峥。 这个时间段召见,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心中却是有些好奇,夏侯玄能有什么事? 杨峥带着刘珩十几骑,为了遮人耳目,全部扮成客商,取关陇道向长安行进。 冶无戴、白虎文、俄何烧戈掀起的动乱,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落城镇良田牧场全都毁于一旦,尸骨遍地。 杨峥明显感觉到西平、金城、陇西的凋零。 只有南安郡未受波及。 而原因在于邓艾广修坞堡、多置烽燧,整个南安连成一片,稍有动静,烽火燃起,援兵转眼即至。 杨峥本着学习的态度,在南安多停留了两天。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邓艾 邓艾种田起家,渭水两岸良田遍地。 无数沟渠连接渭水,向内地延伸,依据地势环抱坞堡与烽燧。 一块田,一座坞堡,一座烽燧,宛如小型城池。 兵力太多没有立足之地,兵力太少,也不是坞堡的对手。 一块田,就是一个军事单位。 秋收已过,农人还在补种豆黍等庄稼,身边除了农具还有长矛弓刀等物。 有些坞堡中还配有战马。 劳作的农人中总有几个身躯雄健双臂虬结之人。 不难想,这些农人不是简单的农人。 提起刀就能砍人。 秦人以耕战立国。 民风彪悍的西北也只能以耕战立足。 兵就是农,农亦是兵。 而陇右其他地方,虽然也分军屯、民屯,但屯田客与农奴无异,既没有种田热情,也没有守土的热情。 与南安热火朝天的景象天壤之别。 时人称颂:艾所在,荒野开辟,军民并丰。 绝非虚言。 兵法有云: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 邓艾不仅知兵,亦擅辅国,是真正的国之良将。 可与汉将赵充国比肩。 刚来南安不到半日,沿途遇见四五支巡逻的游骑上来盘问。 杨峥掏出魏军军牌,自称西平郭氏,有要事入长安。 游骑却仍不愿放过,刘珩当场就要爆发,被杨峥按下去了。 在别人的地头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众人遂被带往一处田坞。 一群农夫正在耕田,十几个甲士四周警戒。 杨峥忍不住纳闷,种个田还弄这么大的排场? 农人中走出一人,身穿麻衣,挽着袖角裤角,手执耒耜,目光灼灼的看着杨峥。 杨峥全身一颤,这不是南安太守邓艾邓士载吗? 当初上邽军议,杨峥对邓艾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而现在,同样深刻。 一郡太守,躬耕陇亩之间。 在越来越浮华骄奢的曹魏,实在太少见了。 杨峥生平所见人物,曹真、夏侯玄、夏侯霸,无意间,身上总是沾着些高高在上的贵气。 陇西军将,无不是三妻四妾,阔宅良田…… “此、此非陇西都、都尉杨兴云乎?”邓艾不开口的时候,颇有威仪,但一开口,总是有种莫名的喜感。 被人认出,再装也没什么意思,拱手致礼道:“陇西杨峥拜见邓太守。” 倘若对方有恶意,就不会报出名号,直接当成叛胡叛羌乱刀剁了。 邓艾眼中的锐利消散“沨中一战,小儿蒙将、将军解救,还未、未致谢,今日途经南安,当尽地、地主之谊。” “同为魏臣,互相驰援,乃分内之事。” 此前邓艾跟郭淮穿一条裤子,万没想到私下里这么好说话。 “说的好。”邓艾颇为赞赏,“大、大将军聚庸碌之众,没想到身边还、还有可堪一用之人。” 杨峥脑门上浮起冷汗。 说话都不利索,还这么口无遮拦。 曹爽大权独揽,风头正盛,虽然你是司马懿的狗腿,但也不能说的这么直接啊。 邓艾原是种田郎,一生未受魏恩,若不是司马懿提拔,估计还在田头蹲着。 历史上的邓艾似乎也是胆大妄为的性子,万余孤军偷渡阴平,逼降蜀国,未得上令,便大肆封赏,拜刘禅行骠骑将军、蜀汉太子为奉车都尉…… 犯了司马家的忌讳,终引来杀身之祸。 杨峥抱了抱拳,干笑两声。 他是大佬,话可以随便说,自己可不敢接话。 毕竟端的是曹家的碗。 “杨都、都尉深有、兵略,留在夏侯麾下可惜,太太、傅一向爱惜人才,某可为你、你引荐一二。”邓艾居然挖起墙角来。 杨峥也觉得可惜,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滔天之功死于非命,终西晋一朝,司马氏也没太把邓艾的功劳当回事。 子嗣还被发配西域为奴隶。 “多谢太守美意,在下还有军务在身,就此告辞。”杨峥不敢多呆了,今日之事传出去,邓艾可能没事,自己就不好说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曹爽身边一大堆狐朋狗友,乌烟瘴气。 而司马懿身边,蒋济、州泰之辈,全都老谋深算。 邓艾哈哈一笑,“那就后、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杨峥拱手上马,告辞离去。 南安之后,经天水、过扶风,入长安。 正遇一队骑兵押解十几辆囚车在后赶来。 马上骑兵身躯高大,盔甲华丽,黑色丝绦,青色披风,奔行间,随风飘动,华丽非常。 不过杨峥一眼看出这些骑士不是从战场上出来的。 “退开、退开!”马上郎官挥起马鞭,随意抽打行人。 长安乃汉都,雍凉之首,每日进进出出之人何其之多? 被马蹄撞到十几人。 幸亏骑兵速度不快,倒下的人连滚带爬,躲开马蹄。 但包括城门守卫在内,无人敢说一个字。 只敢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这是廷尉府的人。” “听说是在捉拿杜家。” “杜家这次怕是……” 廷尉、杜家? 杨峥一震,长安附近的杜家还能有谁? 杜恕不是幽州刺史,持节建威将军吗? 这么快就失势了? 六七辆囚车之内,男男女女十几人,神态颇为凄凉。 杨峥赫然看到曾经拿鼻孔看自己的郎中杜宽…… 汉魏以来,盛行灭三族,魏武杀伐果断,孔融、马超、张邈、董承等等,被夷灭三族之家不知凡几。 如今的杜氏早已式微。 在司马懿曹爽争权的大环境下,极有可能被杀鸡儆猴,震慑依附曹爽的其他大族。 杨峥不禁有些为杜预担心。 覆巢之下无完卵。 历史上的杜预人到中年,还是得到了司马氏的重用。 但杨峥的到来,已经改变了历史原本的轨迹。 随着夏侯霸的崛起,夺权之争只会更加惨烈。 焉知杜预会不会成为第一批殉葬者? 不过囚徒之中,杨峥没有看到杜预的影子,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骑兵入城之后,城门才恢复平静。 杨峥没心思欣赏长安风物,火急火燎的赶往都督府。 夏侯玄今非昔比,门前车水马龙,求见之人如过江之鲤。 杨峥早有准备,递上名刺,便被下人引入府内。 刘珩等人在偏房安歇。 不过雍凉都督的面不是这么好见的。 杨峥在客房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没有,又累又渴。 按说以前夏侯玄不会如此,也不知道是日理万机,没工夫搭理,还是故意凉一凉。 若是后者,就要当心了。 吃了这么多亏,杨峥也学乖了,喜怒不形于色。 又等了一个时辰,杨峥口干舌燥,又累又饿。 也不知道夏侯玄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似乎并不是名士的待客之道。 就在忍耐性逐渐消耗的时候,两个侍女端茶而入。 刚一进门,就香气扑鼻。 一侍女体态丰腴,衣着些许暴露,眉眼间含着媚态,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实,望向杨峥的眼神,也带着丝丝水气。 另一侍女端庄,低着头,脸上还戴着面纱,眼角余光始终盯着杨峥。 杨峥不是圣人,注意力自然被第一个侍女吸引。 感觉更口干舌燥了,身体也有些不同程度的膨胀。 然而两世为人,基本的自控力还是有的。 多看几眼,也就不过如此了。 后世什么样的屏没舔过? 眼神逐渐也恢复正常,眼下又渴又饿,肠胃需求大过了生理需求。 而且杨峥还没傻到对雍凉都督府的侍女动手动脚。 冲两个侍女拱拱手,杨峥端起一碗茶倒入口中,又端起另一碗,只觉得香气扑鼻,也不知道是什么茶,一饮而尽。 “噗嗤”一声,端庄侍女轻笑。 杨峥干笑两声,觉得这侍女眉似远黛,眼若秋水,颇为动人,只可惜戴着面纱,看不清她的脸。 只能对二女拱了拱手,“恕罪、恕罪。” 二女退下后,杨峥越发觉得夏侯玄是故意晾着自己。 还弄两个侍女来考验自己的定力。 外间华灯初上,才有人来通传:“都督有请。” 杨峥正了正衣冠,忽然发现自己准备的衣服,还没有下人的体面…… “属下杨峥拜见都督!”杨峥行半跪之礼。 夏侯玄沉眉在案牍间,挥笔如飞,脸抬都不抬,“起。” 杨峥躬身而起,肃立一边。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夏侯玄才忙完手上的事,眉头舒展开,眼神望向杨峥,温声道:“诸事繁杂,怠慢兴云,万勿怪责。” 杨峥心中的些许怨气,也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属下岂敢,都督为国家砥柱,日理万机,当保重身体。” 夏侯玄盯着杨峥看了几个呼吸,似乎想看出这句话是不是真心实意。 人情即世情,人事即国事。 “兴云击灭冶无戴,于国有大功焉。”夏侯玄心情不错。 “赖都督、大魏神威,属下侥幸得胜。”这句话就有拍马屁的成分了。 夏侯玄泯然一笑,“兴云今年也有二十一二了,不知可否婚配?” 杨峥心中咯噔一下,盯着夏侯玄。 如果是夏侯霸指婚,杨峥还可以稍稍抗争,而如果是夏侯玄,杨峥可就真没办法拒绝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婚配 “禀都督,属下尚未婚配,有两名侍妾。”杨峥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夏侯玄微笑道:“少年成名,只有两名侍妾,兴云洁身自好。” 这就叫洁身自好了? 不过跟世家权贵子弟比起来,的确是如此。 洛阳的玩法更狂野。 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明帝、曹爽都是典范。 “你是昭伯部曲,也算是我督下,卫将军有意让我的三女儿嫁你,你意下如何?”夏侯玄淡淡道。 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杨峥脑海中炸开。 夏侯玄的女儿嫁给自己? “属下出身低微,只恐、只恐辱没了都督……” “昔日卫青骑奴出身,不是一样为大汉建功立业?当此衰颓之世,南有吴蜀,北有诸夷,大丈夫行事,岂可妄自菲薄?”夏侯玄一脸正色道。 杨峥一阵脸红,人家都介意了,自己还扭扭捏捏干什么? 夏侯霸做媒,夏侯玄亲自开口,难道自己还能拒绝? 这世道,杨峥也看清楚了,没有靠山,想做点什么事,难如登天。 邓艾有灭蜀之功,杀了也就是杀了,司马氏连个平反的心思也没有。 钟会直接造反,家眷子嗣照样高官厚禄。 自己打生打死,才区区一个部都尉。 杨济毛头小子,一来就是校尉。 只是,夏侯玄的命运…… 也罢,如此衰颓之世,大丈夫行事,岂可妄自菲薄? 又岂可瞻前顾后? 现在的自己需要权势,需要靠山。 而夏侯氏、曹氏何尝不需要真正的心腹,来弥补军功上的短板? 往深层想,其实还是各取所需。 再说凭夏侯玄的相貌,生出来的女儿纵然不是天香国色,也必定差不到哪儿去。 杨峥赶紧双膝跪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属下全凭都督做主。” “甚好。”夏侯玄心情大悦,却话锋一转,“我这个女儿,自幼娇宠,你好自为之。” 杨峥胯下热血上脑,一时没听出来,心中对夏侯玄倒是无比感激,“谢都督。” “昭伯前些时日派人来询问,欲分西平、陇西、金城复置秦州,以卫将军为秦州刺史,你在西地近两年,熟悉情状,意下如何?”就在杨峥脑子还在嗡嗡响的时候,夏侯玄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以前的杨峥只是一个部都尉,进言的资格都没有,现在为翁婿,破十万西海胡的功绩摆在这儿。 夏侯玄问策也就问对了人。 三个郡的州,实在有寒碜,而且还是前线。 今年又掀起羌胡大乱,陇右三郡更加凋敝。 杨峥瞬间就想到了其中深意,析置秦州,实则是分郭淮之权。 雍凉精锐大半握在他手中。 顶着个雍州刺史的名头,连夏侯玄都被他压制住了。 不过杨峥有些奇怪,雍凉、雍凉,郭淮是雍州刺史,何以不直接提升夏侯霸为凉州刺史? “此策甚妙,但西平、陇西、金城三郡长期动乱,百姓凋敝,仓廪不足,恐难以成事,不如升卫将军为凉州刺史。” 此前路过南安,仅南安一郡的气象,就超过了秦州三郡。 而郭淮的大本营天水、广魏实力雄厚,还有胡氏的安定,三辅的扶风,全都在郭淮的治下。 区区三个州如何能与其抗衡? 夏侯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你可知现任凉州刺史是谁?” 之前冶无戴攻打凉州治所武威,只有武威太守范粲竭力抵抗,也没见凉州刺史出来。 “属下不知。”杨峥实话实话。 夏侯玄目光幽幽,“这不怪你,你久在边地,不知洛阳形势,如今的凉州刺史是征南将军、荆豫都督王昶之子王浑遥领,王浑今年二十上下,与你一般年纪,在昭伯身边为掾属。” 二十岁左右的刺史,让杨峥越发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了,“可是太原王氏?” 夏侯玄点头道:“不错,太原王氏人才辈出,征南将军王凌也是王氏一支,王氏现在举足轻重,你知否?” 杨峥苦笑道:“属下明白了。” 曹魏四大都督区,只有扬州没有被司马氏染指。 雍凉、荆豫、河北全都在角力当中。 荆州刺史胡质是司马懿的铁杆,当年是蒋济举荐,正始二年,东吴朱然大将出四路大军,北攻襄樊。 胡质领军驰援,但不是朱然对手,后司马懿出兵,三江口大破吴军,斩杀万人,救出胡质。 胡质遂对司马懿死心塌地。 而司马懿在都督雍凉之前,首先都督荆豫。 所以现在的荆豫都督王昶的立场就非常微妙了。 除了荆豫,河北也是暗流涌动。 持节征北将军、河北都督吕昭去年病逝,程喜接任征北将军,但没有持节,也没有都督河北。 河北军务落在持节建威将军、幽州刺史杜恕身上。 但偏偏就在此时,程喜弹劾杜恕,廷尉直接介入拿人…… 现在的形势,曹爽在雍凉动心思,司马氏在河北动心思。 以前杨峥没资格涉足这些东西,成为夏侯玄的女婿之后,就有了资格。 而且很明显,夏侯玄有意培养杨峥。 忽然之间,夏侯玄脸上浮起深沉的疲色,“国事艰难,兴云当勉之。” “属下必鞠躬尽瘁!”杨峥脱口而出。 却忽然想到这是诸葛武侯出师表的词句,用在此地似乎不妥。 夏侯玄怅然道:“诸葛孔明天人也,可惜未能一见。” 曹魏嘴上不说,其实暗里对诸葛武侯也极为推崇。 不然曹丕、曹叡也不会托孤出个司马懿来。 杨峥心中一动,拱手道:“属下举荐一人,才干不亚于诸葛孔明!” “哦?天下还有此等人物?”夏侯玄大感意外。 “杜预、杜元凯。” 夏侯玄看向杨峥的目光又温和了许多,“两年前元凯在我面前举荐你,两年后,你举荐元凯,高山流水患难相惜,杜家蒙难,他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你还念着旧情。” 杨峥只是单纯的不想杜预这颗明珠蒙尘。 没想到夏侯玄脑补出这么多,实在让人汗颜。 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转变。 也不知杜预能不能挺过去。 “你大可安心,杜恕之父杜畿政绩为天下最,为国事勤劳溺于水中,功勋之后,不可死于宵小之手,我已上书朝廷为杜恕求情,司马太傅想要的是河北都督,杜恕削职,可保无虞。” 第一百三十章 腹鳞 以夏侯玄的身份和性格,绝不会空口白牙,说杜氏无虞,杜氏一定会无虞。 “至于杜预,留在你身边作长史如何?”夏侯玄目光灼灼道。 “长史?”杨峥一愣,自己这个部都尉,要啥长史啊? 除非是太守一级的大吏。 应该是了,杨峥的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一是为晋升,二是为杜预成为自己的属下。 杜预能不能达到诸葛武侯的高度,杨峥不知道,但在能力上,杜预应该是差不了多少。 成了太守才有资格娶夏侯玄的女儿。 否则一个部都尉的身份,传出去,夏侯家也脸面无光。 反过来说,正是自己成为夏侯玄的女婿,才能晋升太守一级的官员。 “多谢都督提拔。”杨峥拱手拜礼。 夏侯玄微笑点头,“你不好奇朝廷究竟封赏你何官职?” “只要能为大魏效力,属下心满意足。” 夏侯玄大笑,“违心之言。” 自从认识他以来,杨峥还从未见他这么笑过。 被他看破也无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给马儿吃草,又想马儿跑,天下没这种好事。 “朝廷将封你为护羌校尉!” 护羌校尉,秩比二千石,属太守一级了,抚绥地方、警备边境、处理羌务、兼理屯田。 属于军政一手抓的边境大吏。 遇到羌乱,职权大于太守。 东汉末年起,一般由凉州刺史兼任。 不过现在的凉州刺史在洛阳遥领,不可能在西北边地,护羌校尉就空出来了。 而护羌校尉也能增加秦州的分量。 一举两得。 杨峥大喜,“属下定为大魏为都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夏侯玄道:“今西平、金城糜烂,钟羌声势大振,护羌校尉举步维艰,你可有对策?” 自两汉以来,护羌校尉府五次迁徙,狄道、安夷、临羌、张掖、令居等五县。 夏侯霸在狄道,杨峥肯定要派往金城或者西平。 “钟羌之基在大榆谷,积石山西南,西平在积石山之北,属下若能占住积石山,便可对大小榆谷形成高屋建瓴之势!此其一,其二,西海胡为我所破,西海幅员辽阔,有盐铁牛马之利,不可使其落入钟羌之手,否则势大南制,属下欲驻兵西都,广开屯垦,训养精卒,聚羌胡为义从,一年后,断钟羌染指西海之念,两年后,挤压大小榆谷,伺机击之!” 谈起军事,杨峥头头是道。 不过心中却在为迷当默哀。 这年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钟羌据有西海之后,肯定也不会老老实实。 杨峥没忘记当日迷当是想干掉自己的。 后世只知湟水河谷,其实黄河上游,还有一个黄河谷地。 是为河曲之地。 土壤极为肥沃,一百年后,党项羌崛起于此地,八百年后的贞观九年,唐太宗划河曲之地为十六州,其后成为大唐与吐蕃反复争夺的要地。 土地决定了地缘格局,地缘决定了大势。 但凡占据大小榆谷的羌部,无不崛起。 如今积石山脉之东杨峥捏在手中,若是能进驻西都,整个积石山就是他的禁脔! 夏侯玄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 他虽不通军事,但却知实务,更懂人心。 杨峥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驻兵西都! 意即西平杨峥一人说了算。 钟羌不是寻常羌部,占据大小榆谷之后,实力大涨,现在又盯着西海。 一个西平郡都未必能压得住它。 若是西平内部还有其他势力掣肘,杨峥就算是神仙也扛不住。 稍顷,夏侯玄睁开眼,悠悠道:“你以孔明比杜预,而杜预以卫青比你。” 杨峥心中一震,惊讶、感激、振奋都不足以描绘此时的心情。 其实与杜预只有数面之缘,却没想到他会如此高看自己。 也可能是当时救援杜家坞堡,给杜预的印象过于深刻。 投桃报李,才在夏侯玄面前褒扬自己。 此时的杜预还不是日后文武双全的杜武库。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 若是当真,拿出去炫耀,就是自己傻了。 “属下何德何能,能与卫青相提并论?杜元凯谬赞了。” 杨峥不骄不躁。 夏侯玄满意的点点头,“能知尊卑,能知进退,卫将军果然没看错你,西平太守郭建已回洛阳,遥令西平太守,西平实权今后自然在你!” “谢都督!”杨峥感激道。 夏侯玄能在史书上留下美名,还是有些东西的。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任何时代,都不缺有本事有抱负之人,但又有几人能成就一番事业? 天时地利人和,掣肘的东西太多。 吴起惊世之才,屡遭排挤,惨死在楚悼王棺椁之前。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如果曹魏掌权的是夏侯霸、夏侯玄叔侄,杨峥不介意为曹魏在西北打出一片天。 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历史没有如果。 夏侯玄神色越来越疲惫。 杨峥识趣的拱手告辞。 夏侯玄则静坐在软塌之上,紧紧的看着杨峥的背影出门而去。 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色,以及思索。 后堂屏风人影晃动,走出一女,还是穿着侍女服饰,带着面纱。 “父亲。” 夏侯玄闭着眼道:“兰佩觉得如何?” 夏侯霸年轻风流,子女众多,与世家姻亲,盘根错节,长女还嫁于羊祜。 从妹被蜀国大将张飞掳为妻…… 夏侯玄只有二子一女。 女儿名夏侯芷,字兰佩。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屈原以香草喻其心志。 夏侯玄以此为名,效仿先贤。 夏侯家的女子都极其聪慧,熟读经典,见识器度,宛如男儿,颇似当年的夏侯徽,被夏侯玄视若掌上明珠。 洛阳不知有多少才俊提亲,夏侯玄性情中人,看不惯洛阳子弟的骄奢淫逸。 在夏侯霸穿针引线下,才勉强同意。 不过试探却是不少。 “腹有鳞甲,只怕不是卫青。”夏侯芷摘下面纱,皓齿明眸,二八芳华,宛若玄女凌世,与夏侯玄容貌颇有几分相似。 夏侯玄若有所思。 夏侯芷嫣然一笑,“有鳞甲者,或为蛇蝎,或为麒麟,因势而变,因时而动,女儿定会让他为大魏麒麟之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汉夷 雍凉都督嫁女,当然与普通百姓不一样。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周之六礼,然后才是拜堂成亲。 繁琐异常。 结亲肯定会在升任护羌校尉之后。 朝廷的任命还没下来,杨峥也不急于一时,只不过连未婚妻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感觉有一只猫爪在心里挠啊挠的。 在长安待了三四天,也没见到夏侯玄的女儿。 但朝廷的任命也下来了。 夏侯霸为秦州刺史,郭遁为陇西太守,杨峥为护羌校尉。 金城太守张就辞世,朝廷念其父子二代镇守西州,讨灭塞外胡阿毕师之功,封其子张斅为金城太守。 留在长安也没什么意思。 杨峥遂向夏侯玄告辞。 婚配之事,有夏侯霸与夏侯玄操办就行。 外敌虽然肃清,但内敌还在虎视眈眈。 郭淮还在陇西。 刚出长安没二十里,背后一骑绝尘而来,翻身下马,拜在杨峥马前。 “属下杜预拜见将军!” 以杜预的家世,其实用不着行此大礼。 心知他是在明上下之礼。 “元凯?”杨峥赶紧下马,扶起杜预,“你何以会在长安?” 本以为他在河北,或者被廷尉捉拿了。 杜预拱手道:“属下其实一直被夏侯都督庇护,昨日朝廷的赦免令下达,预才敢露面。” “原来如此,不知杜使君……” “家父已被削职为民,尚无大碍。”杜预眼神难免有些落寞。 “元凯节哀。”杨峥安慰道。 杜预却笑道:“此番遭人陷害,杜氏能保命,已大为不易,父亲一向忠直,不知惜身,以如今朝中形势,削职为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元凯倒是豁达之人。” 二人上马,连辔而谈。 “秦州三郡被羌胡毁弃,将军任重而道远。”杜预比杨峥还关心西北局势。 杨峥不假思索道:“大乱方有大治,西平土地肥沃,物产丰足,民风彪悍,不需二三年,便可一扫倾颓之气。” 杜预望着杨峥,似乎不知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将军非常人可比,不过西平人口凋敝……” 杨峥瞥了他一眼,“难道羌人胡人就不能为我所用?” “羌人尚可一用,多年来仰慕中土风化,只是胡人非我族种,其心必异。” “圣人云有教无类,能教化者,为吾民,不能教化者,为吾敌!”杨峥也不藏着捏着。 今天不露两手,肯定得不到他的真心拥护。 杜预神色一动,“此策的确可缓解西平困境,只是时日一长,恐秦州沦于腥膻之地。” 这就是传统士大夫的局限了。 西北汉民稀少,羌胡众多。 不借他们的力,难道要与他们对抗吗? 杨峥唯一比杜预强的地方,在于知道历史的大势。 胡人一波一波的迁徙。 鲜卑、匈奴、羌人不断壮大。 天下三分,短时间内看不到统一的迹象。 而曹魏已现出颓势,疯狂内卷。 士族门阀壮大,国家虚弱。 正是需要新鲜血液的时候。 主动引导诸夷融入,总比五华乱华要好吧? 杨峥笑道:“不行此策,西北就不会沦于腥膻之地吗?” 杜预也是关中子弟,自然能看见羌氐匈奴鲜卑越来越壮大,而汉民不断东迁。 不过此时的杜预还是一书生,一时片刻接受不了。 “西北沦不沦于腥膻之地,不正是取决你们这些读书人吗?圣人有云,夷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秦国吞并义渠羌部,这些义渠人、羌人,不也是当年的秦人吗?” 华夏以文化论族群,而不是以血统论族群。 杜预一怔,嘴中喃喃自语:“夷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杨峥心中暗笑,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了。 随便在网上拾些牙慧,拿到这个时代,就是金玉良言了。 也并非杜预不知道这些,只是三国尚未统一,士大夫群体忙着内卷,没有闲暇睁眼看看周边。 片刻之后,杜预冲杨峥拱手,“将军大才!” 杨峥哈哈大笑,“元凯谬赞,你我虽是上下,但情同手足,今后唤我兴云即可。” “这如何使得?” “元凯若是见外,就是看不起我了?”杨峥笑道。 有这么一尊大神在身边,还不知道拉拢,杨峥白混这么多年。 再说天天将军将军叫唤的人,也未必真把自己当回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杜家虽然没落了,但影响力还在。 杜预一脸感动,却终究没有叫出口。 “今后你我二人联手,在西北闯出一番天地!”杨峥扬起缰绳,健马嘶鸣一声,四蹄飞纵。 归心似箭。 几天下来,在杨峥的纠正下,杜预终于改口。 不过仅限于私下,公开场合仍是尊称“将军”。 轶比两千石的护羌校尉,与太守、杂号将军不相上下,一句“将军”绝不过分。 这次杨峥没有走金城,而是进入陇西。 狄道城的雍凉军已经退走。 但狄道城已经不是以前的狄道城了。 城中汉民青壮被迁徙走了大半,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屯田的粮食一粒也没剩下。 也不知道新任的秦州刺史夏侯霸会作何感想。 没有三四年,陇西郡难以恢复旧日实力。 狄道都如此了,枹罕可想而知。 昔日络绎不绝的城池,也被糟蹋差不多了。 羌氐賨胡不见了踪迹。 到处是倒塌无人修葺的房屋,隐隐还有黑色的血迹,也不知是贼人的还是城中百姓的。 一想到庞会,杨峥就想起当初在骆谷被他斩首的王阿息。 换了新主子,当然要卖力表现。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雍凉军比羌人还狠。 没有人,枹罕城基本算是废了。 杨峥心中忍不住一叹,一番心血付之东流。 不过,自己也算从坑里面爬起来了。 以后在西平只需要面对羌人胡人,不用再面对郭淮,杨峥又略觉安慰。 在枹罕停留了两日,夏侯霸接到诏令,风风火火从西平赶回狄道,见满目疮痍,勃然,上书弹劾郭淮。 这种弹劾根本无济于事。 郭淮不是杜恕。 敢动手,就不怕夏侯霸弹劾。 廷尉查办杜恕时,雷厉风行,但对此事异常冷漠。 而此刻的大将军曹爽,更没心思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内讧 杨峥赶到狄道与夏侯霸见了一面。 枹罕很惨,但夏侯霸更惨,几个侍妾不翼而飞。 辛苦经营的基业被拔了一大半,郭淮还煞有其事的上书长安、洛阳,羌胡连结蜀人,给陇西带来了沉重灾难。 把陇西的凋敝推给蜀人。 姜维南退时,的确迁走了不少百姓。 但更多的直接被郭淮迁去天水。 夏侯霸生了几天的闷气,也就差不多了。 毕竟他的家眷在洛阳,侍妾什么的,身为秦州刺史,以后还会缺这个? 夏侯霸看了洛阳诏令后道:“张就离世,张斅应该丁忧,金城太守另有其人。” 杨峥一愣,在长安光想夏侯玄的女儿去了,倒忘了汉魏重孝道,长者离世,子嗣丁忧去职,守孝三年。 不过特殊情况可以夺情。 这其中也要看张斅的意思。 金城在西平、陇右的背后,又连接二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这个地方若是放一个不该放的人,夏侯霸和杨峥的日子不好过。 杨峥隐隐觉得,其中还有内情。 这么明显的破绽,司马氏不会嗅不到。 但为何夏侯玄会忽视? 在狄道呆了几天,金城果然传来消息,张斅以丁忧为由,回敦煌守孝三年,金城太守再度空出来。 但没过几天,长安就传来消息,朝廷欲以扬州都督王凌三子王金虎为金城太守。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同出一脉。 司马氏与曹爽争权,一是争夺朝权,二是争夺士族的认可。 而王凌的资历远超王昶,战功赫赫,文武俱赡,太和二年石亭之战,曹休中周鲂诈降计,十万步骑困于石亭,被陆逊、朱桓、全琮围攻,进退失据,王凌拼死突围,力战在前,使得曹休脱困。 正始二年,芍陂大战,王凌率诸军迎战吴国大都督全琮,奋战数日,大破吴军,斩杀秦晃等十余位东吴将领。 二十余年来,在曹魏的声望也仅低于司马懿。 扬州都督是曹魏最重要的军镇。 也是在军中唯一能与司马懿抗衡的势力。 不过,郭淮同样也是王凌的妹夫。 以王金虎为金城太守,除了拉拢王凌,其中也有平衡郭淮的意思。 政治的本质就是妥协与平衡。 王金虎出任金城太守,司马懿、曹爽、王凌、郭淮四方都可以接受。 但夏侯霸就有些难受了。 因为不知道王金虎的底细。 而金城一向不在他的掌控之内。 现在陇西疲敝若此,夏侯霸实力大大削弱。 杨峥进言道:“大将军既然是秦州刺史,何不移治允吾?” 金城郡在两汉时代治所在允吾县。 曹魏移至榆中县。 允吾与枹罕、狄道构成一个三角,其中心恰好是河关。 这个地缘板块在两汉时名为“河首”。 只要控制住这个黄河关隘,则允吾、枹罕、狄道连成一片。 既增强了夏侯霸的实力,借金城恢复陇西的实力,又对王金虎的榆中形成压制。 夏侯霸两眼一亮,他在陇西近二十年,自然知道山川地势,连连赞叹:“不错不错,兴云智计百出!” “此权宜之计也,现今大将军拉拢王氏,若王金虎不是郭淮一路的,大将军可笼络之,狄道濒临洮水,土地肥沃,不出三年,可恢复如初。” 也不知道司马懿会不会给夏侯霸这三年的时间。 夏侯霸却摇头道:“王金虎不是郭淮的人,也不是大将军的人,王氏根基雄厚,不会依附于任何人。” 杨峥默然无语,暗忖这曹魏还真是派系复杂。 不过移治允吾对现在的夏侯霸来说,是一步好棋。 秦州尘埃落定,杨峥升护羌校尉,手下将领当然也要跟着往上走。 张特提为护羌校尉府司马,周煜、姜伐野提为护羌从事,段达、尹春、周放、袁效、公孙甫、赵阿七六人擢为都尉,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朴进、杜河等賨将提为曲长,就连刘珩也升为帐下督。 夏侯霸兼任护军,校尉以下,可自行任免。 夏侯霸看都不看名单,直接用印。 “金城以后如何,尚未可知,你我二人,一人在陇西一人在允吾,互为犄角。” “末将必不负都督、将军所托!” 从这一刻起,杨峥有资格自称末将了。 “你安心经营西平,婚配之事某为你操办。” “多谢将军。” 看着夏侯霸的神情,杨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夏侯玄是夏侯霸的侄子,夏侯玄的女儿岂不是夏侯霸的侄孙女? 自己不是要喊夏侯霸叔爷爷…… 这辈分降的实在有些太快了。 不过心中对他的感激倒是真的。 想想以前朝不保夕的日子,没有夏侯霸,杨峥估计还在泥坑中挣扎。 所谓贵人不过如此了。 在狄道呆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西平上任了。 杨峥意气风发的望着西北大地。 在这乱世中,总算有了一些基业。 无论日后形势如何变化,也有了左右自己命运的实力。 枹罕终究太小,而且在郭淮、夏侯霸的眼皮子底下,有些事情不能太明目张胆。 西平就不一样了,是真正的边陲之地。 可以放开手脚。 辞别夏侯霸,杨峥与杜预再次上路,心中兴奋无以复加。 赶到狄道,却遇到公孙甫派来的人,“将军,积石山……内讧!” “什么?”杨峥感觉自己被雷劈中一般。 “积石山如何会内讧,你仔细说来。”步步高升,春风得意,却忽然急转而下。 杨峥的家当都在积石山。 不然光杆司令去西平上任,猴年马月能掌握实权? 没有刀子在手,地方豪强、羌胡部落会鸟自己吗? 在钟羌的压力下,西平想要安稳,积石山不可失去。 “段达举报姜伐野私通钟羌,姜伐野举报段达中饱私囊,贪墨金矿!二人各占山头,刀兵相见,张特、尹春、周放苦劝不听,引胡人奴隶避往北山。” 杨峥脸色顿时低沉下来。 本以为郭淮、夏侯霸手上一地鸡毛,原来自己手上也是如此。 自羌胡乱起,大战持续快半年,杨峥从陇西到西平,又从西平到西海,往来奔波,没时间去积石山。 距离不仅产生美,还产生隔阂。 从古至今就没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段达、姜伐野,一个是自己旧部,一个是自己丈人。 谁有问题? 私心中,杨峥更偏向段达,毕竟是跟着自己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而姜伐野之前已经抛弃过自己一次,如今在积石山站住脚,难免会动其他心思。 人心都是善变的。 当然,这只是个人感觉。 这件事情也给了杨峥一个警告。 以前大家都光着脚,朝不保夕,能活着就不错了,别无选择,所以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去。 但现在不一样了。 随着杨峥的水涨船高,势力逐渐壮大,有些人的心思就变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同样会有利益。 不是所有人都想跟着杨峥走下去。 “最近有没有外人进入积石山?”杨峥想确定一下有没有外部势力介入。 “东西南北进入积石山的只有四条路,都有我们暗营的人把守。” 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元凯先去西都赴任,我去解决此事!”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早让杜预知道。 杜预在马上一拱手,带着三名骑兵向西北而去。 杨峥则领着剩下的人,向西面狂奔。 第一百三十三章 血染 溯黄河而上,快到积石堡的时候,杨峥心中一动。 明察不如暗访。 站在暗处,更容易看清其中的是非曲直。 若姜伐野出了问题,积石堡就是龙潭虎穴了。 几人换装,刘珩站在前面,杨峥躲在其中,暗称是西平来人。 积石堡三面临峭壁,一面凭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杨峥本想蒙混过关,但守卫检查极为仔细,每个人都要搜身。 守关羌人一眼便认出了杨峥。 刚要下拜,杨峥扶住他,在他耳边低语,“秘密行事,不要暴露我的踪迹。” 羌人什长事情一肃,下令打开关卡,放杨峥一行人通行。 半年时间,已被经营成要塞。 以山石黄泥夯筑而成,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从山壁上蜿蜒而下,人可以通过,战马需要吊篮拉上去。 堡内热火朝天,打造兵器盔甲,训练士卒,青壮们采石伐木,忙的不亦乐乎。 “姜伐野应该没有背叛。”刘珩在鬼鬼祟祟道。 只要不拔刀,不上战场,这小子还是个正常人。 “为何?”杨峥反问道。 “若他背叛,肯定会堵住北面的山路,杀光堡中的汉人。” “如果是他故意让我们进来一网打尽呢?” “他若有这个胆子,我现在就劈了他。” 眼见刘珩脖子胀红,狂犬病即将发作,杨峥赶紧安抚,“不得鲁莽。” 话刚落音,堡中盔甲刀兵之声大起。 刚才还秩序井然的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几十名羌卒提矛杀气腾腾。 亲卫们手按刀柄,刘珩当场就要爆发。 杨峥却在此时按住了他的肩膀。 杨峥也算是勇武之人,自忖力气不算小了,但此刻却感觉按着一头野牛,拉都拉不回来。 既然拉不回,索性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你他娘的看清楚,不是冲我们来的。” 杨峥气的后世国骂都出口了。 刘珩一个狗坑里栽倒在木材当中,过了几个呼吸才从木料中挣起,茫然的看着杨峥。 羌卒们集合转向南面。 堡外,响起了张狂的笑声,“姜伐野,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积石堡南面万夫当关一夫莫开,但北面却是平地。 十几个胡人扛着四架长梯。 段达在千余胡人的簇拥下,对着积石堡狂笑。 “将军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姜伐野站在城头怒道。 “城上的军卒听着,姜伐野勾结羌人,背叛将军,图谋自立,某今日只为平乱,余者不咎,尔等若顾念将军旧日恩情,速速打开城门,斩下姜伐野的人头。”段达正气凛然道。 城墙上的汉军眼神疑惑的望向姜伐野。 武卫营老卒在军中地位超然。 段达又是屯长,只在张特、周煜之下,一向勇猛,在众军中地位极高。 他说的话,自然有人会相信。 不止是汉军,连羌卒看他的眼神都犹豫起来。 姜伐野气的满脸铁青,“段达,你这恶贼!” 段达却在城下狂笑,“尔等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斩了姜伐野人头,某赏黄金百两!” 威逼利诱之下,城墙上人的蠢蠢欲动。 “你们休要听他胡言乱语,我姜伐野对白石神发誓,若背叛将军,人神共弃!” 白石神即为天神,是很多羌部的最高信仰。 姜伐野以此起誓,城头上的羌人眼神不再犹豫。 但汉军不相信这个,刀矛转向姜伐野。 段达朗声大笑,右手提着环首刀,左手提着盾牌,一步一步走向积石堡。 那气势仿佛要踏平积石堡。 武卫营四个屯长中,段达的确是最勇猛的一个。 只是平时在杨峥面前恭恭敬敬,没想到一转脸,却换了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 “到底是谁是叛贼?”刘珩摸着脑袋晕乎乎道。 “这还不明显吗?”杨峥白了他一眼。 如果段达没问题,只需要守好矿山,等待自己回来裁决即可。 完全没必要动刀子。 他攻打积石堡,很有可能感觉不妙,要先下手为强。 杨峥既心痛又悲哀,共患难容易,共富贵却这么难。 有些人注定无法一起走到最后。 “攻城!”段达环首刀挥下,胡人们怒吼着冲来。 就在此时,堡门却打开了。 城头上,百名汉军提刀转向姜伐野。 姜伐野身边的羌卒亦拔刀相向。 段达带着胡军一拥而入。 张狂的笑声随之一同飘入。 姜伐野做着最后的努力,“诸位、袍泽,将军不日即将返回……” 周围汉军你看我我看你。 段达一步一步登上城头,“区区一介羌贼,也敢与某斗?” 城墙上的汉军立即站在段达一边。 有些羌人也跟他站在一起。 姜伐野被围在中间。 “你有何遗言?”段达胜券在握。 “你又有何遗言?”事已至此,杨峥不得不露面了。 “杨、将军?”段达就像一头受到惊吓的猫,从地上弹起,连连后退。 所有人都望向话音飘来的方向。 杨峥扯掉身上罩衣,气定神闲的看着众人。 “将军!”姜伐野大喜过望,半跪于地。 身边的羌卒也跟着跪下。 城墙上的汉军也半跪在地。 就连段达身边的汉军、羌人、胡人也跪下了大片。 眨眼之间,段达身边只有百余羌胡。 “将军,姜伐野勾连迷当,图谋自立……”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杨峥打断他的话,长叹一声,““段达,某待你如何?” 段达全无刚才的嚣张气焰,脸上全是冷汗,眼神躲躲闪闪。 但看到杨峥一脸杀气之后,忽然大笑起来,“把某扔在这荒山野岭,既没有娘们,也没有酒,这也叫不薄?我为你出生入死,难道只是为了这些?凭某的本事,在外面要什么没有?” 杨峥也笑了起来,“你这么大本事,为何在武卫营中只是一什长?” 段达完全豁出去了,“还不是我出身寒微?空有一身武艺,却无晋身之阶,有心杀贼报国,却遇骆谷之败,杨峥,你不过比我运气好些而已,既然你能攀上夏侯氏的高枝,为何我不能攀附他人?” “你只看到这些?” “乱世之人,无所不用其极!”段达扬起手中的刀。 “你为何不能稍等些时日?”杨峥把写有任命状的缣帛扔到他面前。 段达捡起,看清上面写的东西之后,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仰天长笑,笑着笑着,泪如泉涌。 “杨峥,这辈子我斗不过你,下辈子咱们再做生死与共的兄弟!”言罢,挥刀斩向自己的脖颈。 一抹鲜血飞溅在半空中,段达身躯直直倒下。 “喂不熟的狼子!”刘珩啐了一口。 杨峥心中一叹:下辈子,还是各走各道吧,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即便今日不背叛,又怎知他日面对更大的诱惑时,不会变节?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损失只会更大。 目光转向那百余不知所措的羌胡,“格杀勿论!” “遵令!”城墙上群起而应之。 “饶命!”羌胡们双膝跪地求饶。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别人在见到杨峥时,都悄悄转换阵营,只有他们无动于衷。 若段达活着,免不了又是一场血战。 乱刀之下,没有无辜之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百余人顿时化作肉泥,城头上血气扑鼻。 叛乱平定之后,杨峥没有丝毫喜悦。 连视为心腹的武卫营都会因为这么点破事叛乱,其他人呢? 最难驾驭的就是人心。 幸亏段达是在积石山中叛乱,无法与外界呼应。 若在陇西或者西平,自己的乐子就大了。 暗营有必要再次扩大了。 另一方面,光靠感情利益维系部下并不牢靠。 感情会人心转变而变,而别人会开出更大的利益。 以前是因为自己弱小,躲在夏侯霸的麾下,别人没兴趣来策反。 现在不一样了。 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引起别人的重视。 乱世之人,无所不用其极! 段达的话深深印在杨峥脑海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调整 “属下无能,积石堡险为贼所陷。”姜伐野一脸惭愧。 杨峥心中更觉得惭愧,最开始他相信的是段达。 虽然嘴上总说诸族亲如一家,但实际上心中还是偏向本族。 这是人之本性。 “这不是还未被攻陷吗?段达跟随我出生入死,没想到会叛我,罪不在你,而在我。”杨峥当初就不该把他放在矿山。 “将军……”姜伐野大为感动。 杨峥也看出来了,姜伐野的威信不足,能力中庸。 从伐野部这么多年只是一个小部落就能看出。 积石堡除了羌人,汉军都不怎么信服他。 一遇到风吹草动,立即倒戈。 汉羌断断续续打了百余年,信任危机不是那么轻易消除了。 以后的主要对手是钟羌,姜伐野的羌人身份就有些尴尬了。 作为羌人义从倒是没问题,独当一面,还差些火候。 “我已向夏侯将军推举,今后你就是我的护羌从事,跟我一起去西平吧。” 护羌从事,从六品小吏,算是杨峥的私人幕僚。 但好歹也有了名分。 “谢将军!”姜伐野拱手,也暗中长松了一口气。 可见管理积石堡并不轻松,铁匠、装备、钱粮都在堡中,若被段达拿下,后果不堪设想。 跟姜伐野细谈了一阵,扯了些家长里短。 “阿怜有喜了。” “什么?”杨峥一时难以置信。 姜伐野笑道:“前次周统制送二位夫人前来,偶然风寒,堡里的大夫看了,说阿怜怀胎三月。” 杨峥喜不自胜,反复搓手,两世为人,一直以来有种不真实感,而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忽然之间,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加深了。 不只有打打杀杀,不只有尔虞我诈,不只有刀尖舔血。 还有一丝温情。 这或许是上天的恩赐。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缘,杨峥在这世上始终是孑然一身。 没人能体会杨峥心中的喜悦。 “多谢岳父。”杨峥对姜伐野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此时的姜伐野脸上也涌现出一抹温情。 两人的关系也因这小小生命而加强。 “哈哈,我就不碍事了,两位夫人都在堡外小宅中,当初与段达冲突,我怕出了意外,在北面山壁上修了一座小宅。” 杨峥拱了拱手,在几个羌卒的带领下与刘珩等亲卫一同去北山。 沿途设有暗哨和守卫。 姜伐野能力中庸,但心思还是很谨慎的。 北山峭壁上,修了一座小小石堡。 十几名精壮羌卒和汉军守护在此。 见了杨峥,仿佛见到主心骨,眼神中带着敬畏和崇拜。 “将军!” 杨峥略一点头。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只有几百人,必须靠感情维护。 但段达的叛变给了杨峥一个教训。 不能与部下太亲近,不然有些人总觉得,既然你能行,我上我也能行。 段达就是受这种心理的影响,觉得自己只是差了一些运气。 历史上在此翻船的人数不胜数。 李存勖百战灭梁,但一个伶人可以当众扇他耳光,亲卫可以扯着他的马头要赏赐…… 李自成打进北京,刘宗敏就直截了当道:“皇帝之权归汝,拷略之威归我,无烦言也。” 上位者一定要保持威严,下面的人才会有敬畏之心。 否则下面的人总会生出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保持一定距离是必要的。 权威权威,权后面靠威支撑着。 石屋颇为简陋,木栅围成一个院子。 几十个小女孩叽叽喳喳、忙忙碌碌,充当了临时侍女。 刘珩与亲卫留在院外。 “将军……”女孩们惊讶中带着喜悦。 杨峥面不改色,进入石屋内。 “哐当”一声,一只陶碗掉在地上,摔的粉碎,里面的粟米粥流了一地。 “将军?” 春娘与阿怜喜极而泣。 杨峥看着地上的食物,皱眉道:“怎么吃这些东西?” “将军勿怪,积石堡与矿山起冲突,枹罕的粮食也被人抢走,能有这些就不错了。”父女连心,阿怜急忙为姜伐野辩解。 杨峥冲着外面道:“去取些羊肉来,没有就杀马。” 刘珩应了一声。 看着二女憔悴瘦弱的样子,想来这些时日没少吃苦,杨峥不禁有些心疼。 自从跟着自己,她们也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今天蜀人来犯,明天郭淮找麻烦,后天羌胡作乱…… 杨峥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应对。 偶尔与二女相处,也是欲多于情。 “你们辛苦了。”杨峥脸上浮起温情,一手挽住一人。 二女乖巧的靠在他肩上…… 窗外,小女孩们伸着脑袋往里面凑。 “去去去,再看就没有羊肉吃。”杨峥恐吓道。 “哇……”小女孩们一哄而散。 杨峥陪了二女两天,宛如一个称职的丈夫,对阿怜百倍怜惜。 对春娘则多浇了些雨露。 二女气色好转不少。 不过杨峥不可能长久沉迷在温柔乡中,有太多的人依附在他麾下。 第三日,张特、周煜、姜伐野、尹春、周放、公孙甫等几个核心人员赶来。 赵阿七在蜀地,袁效留在西都。 张特拱手道:“将军恕罪,段达事出突然,属下……” “此事错不在你,你能见机行事,把西河大营的人转移到积石山,便是有功。”杨峥就事论事。 段达的叛乱没有扩散,张特、尹春、周放、公孙甫几人都功不可没。 当时的情况,段达与姜伐野是人是鬼,谁能分辨? 按兵不动,各守本分,才是最佳选择。 因为他们手上掌握了近万西海胡奴隶,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奴隶若是暴动起来,就不是眼前这么小的阵仗了。 段达叛乱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证明了其他人还是忠心可靠的。 也算是清理了内部潜在威胁。 “叛乱之事,就此作罢,朝廷升我为护羌校尉,驻兵西都!” “恭喜将军!”几人眼中都升起喜色。 杨峥把沾血的缣帛递给众人。 在看到自己名字后,陆续半跪在杨峥面前。 “多谢将军提拔。” 没有杨峥,他们很可能还是武卫营中的伍长、什长,没有特殊机遇,想要爬上去难如登天。 “周煜、尹春,今后积石山交给你二人。” “遵令!”二人拱手。 周煜能文能武,其实是最适合人选,也最能体会杨峥用意。 尹春果断有谋,前次攻杀冶无戴,提出的几个建议颇为中肯。 如今的积石山,羌胡混杂,需要得力干将镇守。 姜伐野威信不足的短板已经暴露。 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为好,以后身边少不了熟悉羌务之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山 现在积石山最大的问题是缺粮。 本来在枹罕广开屯田,一场动乱,全部便宜了郭淮。 三千正军,加上近万西海奴隶,吃饭就成了重大问题。 连春娘和阿怜都只能喝稀粥,可想而知他们的食物。 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没有食物,就稳不住人。 附近几个郡,西平、陇西、金城全都废了。 不过府衙废了,当地豪强没有。 西平最大的豪强无疑是郭家。 自文帝起,西平郭氏就是朝廷笼络的对象。 明帝继位,郭家满门荣宠,父子叔伯或肃列朝堂,或为一郡太守。 又以郭太后从兄郭德出继明帝母甄氏,袭爵平原侯, 当今皇帝继位,郭太后掌审夺之权,郭氏满门扶摇直上,满门封候,成为数一数二的新兴权贵。 别人没有粮食,郭家肯定有。 自己以后就是西平的一把手,向郭家借些粮食应该不难吧? 再说跟郭遁的关系摆在这儿。 大家都是自己人。 杨峥一面派人向夏侯霸要粮,一面向长安夏侯玄求助,自己则带着两千羌賨精锐赶往西都。 大战之后,百姓陆陆续续回归。 漫山遍野间,战争的伤痕被逐渐抹平。 尽管快进入冬季,汉民们依旧在田垄间辛勤劳作,为下一年的耕种做好准备。 此情此景,让杨峥心中忍不住感慨。 华夏文明在黑暗的历史长河中得以延续,朝堂上的英明神武是上限,而底层百姓的坚韧不拔是底限。 不过这些百姓在见到士卒之后,全都像见了鬼一样,逃入山中。 杨峥不由苦笑。 这年头军与贼也没什么区别。 早年魏武起家,屠城之事屡见不鲜。 这些年自诩正统,有所收敛,但也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而已。 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帝耽于淫乐,士族豪族并起,能指望地方官吏将卒有多清廉? 风风火火赶到西都。 西都大小官吏竟然一个出来迎接的都没有。 只有郭氏弄了几辆牛车,送了些羊酒,以示犒劳。 不过这点东西,杯水车薪。 西北冬天比较漫长。 没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地步,但秋收之后,一天比一天寒凉。 饥寒饥寒,越饥饿,就越寒冷。 郭家还算山倒,杨峥对借粮越发有信心了。 杜预带着几个小吏也来迎接杨峥。 “西都有良田一万四千顷!” 湟水谷地,群山环绕,祁连山脉遮蔽了北方的风沙,积石山脉遮蔽了高原的风雪,一条湟水自西向东,滋润整个谷地,自古就土地肥沃,欠缺的是开发。 曹魏立国,虽然收复了大片领土,但因三国混战,人口大幅缩减,曹魏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 连雍凉关中,秦汉龙兴之地都荒无人烟,出现大量无人区,更不用说这西北边陲。 自敦煌至西平、陇西、北地,每个地方都面临夷多汉少的难题。 这也是曹魏不断内迁诸夷的动机。 而明帝大封士族功勋,动辄万户侯出现,进一步加剧了魏国的颓势。 西汉非军功不得封侯的传统早已被打破。 “其中七千顷上游良田掌握在郭氏手中。”杜预眼神复杂道。 “这么多?”一半的田地掌握在人家手中。 杜预道:“西平郭氏出自太原郭氏,自汉昭帝时便迁入西都,至今两百余载。” 郭家虽然送来了羊酒,却只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招呼。 郭遁已经赶往陇西赴任。 郭建提桶跑路,回到洛阳。 也不知西都城里谁在主事。 “先入城。”没有西平太守在,杨峥这个护羌校尉就是一把手,郭家主人不来迎接,似乎有些礼数不周。 不过以郭家在曹魏的势力,封侯拜将的都一大把,属于高门,不来拜会也在情理之中。 羌胡大乱,西都城没被攻陷,城中还是不少家当。 主街上汉羌争相观望。 杨峥斩伐同灭冶无戴,东边百姓没觉得如何,但西平百姓记忆深刻。 望向士卒的眼神带着些许敬重。 有群众基础,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以前郭建是西平太守,太守府就是郭家,郭家就是太守府。 郭建虽然提桶跑路了,但依旧遥领西平太守。 占着太守府,也说的过去。 郭家有豪横的理由,杨峥又想借粮食,所以也就没有太造次,转道与士卒去军营。 但没想到军营也早有人占着。 汉代太守只治民,但到了汉末曹魏,太守的权力进一步放大,还能募兵,尤其是边地,太守权力极大。 郭家既是地头蛇又是太守,西都城上上下下自然都是他们的人。 西平郡都尉郭匀,自然也是郭家的人。 长史、郡都尉、功曹、主簿、督邮等,也大多是郭家人。 当日羌胡攻城,没见到他们,现在一个个都蹦出来了。 护羌校尉府与太守府是两个机构,有郭家在,想要调动他们,没有那么简单。 “拜见杨校尉!”郭匀冲杨峥拱了拱手,神色不卑不亢。 不过这声“杨校尉”听起来有些刺耳,杨峥是校尉不错,但护羌校尉与军中校尉,可就是两个概念了。 杨峥也下马拱手,“郭都尉多礼了。” “某已为校尉腾出营房,望校尉不要嫌弃西都简陋。” 杨峥按下心头些许不快,“哪里哪里,多谢郭都尉打点。” 郭匀目光变得颇有深意起来,“些许小事无足挂齿,以后同在西都,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你……” 刘珩蹦出来,当场就要骂人,被杨峥按住脑袋,笑道:“属下人不知礼数,今日劳顿,明日再登门拜访。” “好说好说。”郭匀目光扫来扫去,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带着些许嘲讽。 营房在西北偏僻的角落中,不大也不小。 有些破落,但好歹是个容身之地。 为了借到粮食,杨峥只能忍了。 刘珩破口大骂,“区区一个都尉,也敢在将军面前如此张狂!” 杨峥伸了个懒腰,瞥了他一眼。 杜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刘珩出去之后,才开口道:“西平郭氏根深蒂固,将军当初为何不效仿赵充国屯垦临羌?以避开郭氏?” 杨峥笑道:“退到临羌就能避开郭氏吗?” 有些东西终究绕不过去。 一开始杨峥还有一些侥幸心理,指望郭氏能深明大义,大家合作愉快。 但进入西都城之后,发现只是幻想。 想要在此地有一番作为,郭氏就是一道绕不过的坎儿! 西平最肥沃的土地在西都,最多的人口在西都。 离开西都,杨峥拿什么去跟迷当竞争? 而临羌也掌握在郭家手中。 “恐怕不能。”杜预苦笑道。 “马上入冬,粮食才是最大问题,先礼后兵,明日我们去会一会郭家。”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郭家肯不肯雌伏,明日就可见分晓。 第一百三十六章 翻脸 与杜预谈了大半晚上,才了解郭家的底细。 黄初元年,西平羌胡叛乱。 文帝遣金城太守张就驰援。 张就三下五除二就平定了叛乱,郭家觉得西平太不安全,动不动就叛乱,本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想法,一部迁徙洛阳。 当今郭太后被带入皇宫,成为当时还是皇子的明帝妾室。 明帝抛弃毛皇后,扶立郭太后,也是看中了郭家的实力。 然而西平郭氏中看不中用。 一门荣宠,但也没出什么特殊人才,与司马氏、王氏不可同日而语。 只有一个郭遁勉强有些声名。 第二日,杨峥早早起床。 与杜预、刘珩带着十几名亲卫赶往太守府。 郭家上百口人出来迎接,连侍女下人都穿着绸缎,比杨峥这个护羌校尉都体面。 一直以来都在军中,与这些世家少有交往。 郭建避入洛阳,现在由其族弟郭常主事。 而他在西平郡中也担任功曹之职。 郭遁在郭家是旁支中的旁支,当日伐同攻城才说上话,现在战乱平息,郭遁也就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他人在陇西。 “久闻杨将军大名,今日才有缘一见。”郭常四十上下年纪,宽额小眼,说话的时候,眼神上下乱飘。 “昨日车马匆忙,天色已晚,今日特来叨扰。”杨峥的一身绯色武官服在周围绸缎前,有些寒酸。 “幸见光临,有失远迎,杨将军莫要见怪。” “岂敢岂敢。” 一番场面上的寒暄,杨峥与杜预被迎入府内。 刘珩与亲卫被迎去客舍。 作为郭家经营十几年的太守府,奢华不在夏侯玄的雍凉都督府之下。 亭台楼阁、假山水木,都悉心调磨,颇具匠心。 让杨峥完全感觉不到这是来了西北,还以为在长安或者洛阳大都会。 宾主对坐,杨峥不废话,本来也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今年大战,陇西遭羌胡劫掠,屯田尽毁,特来向郭功曹求助。” 郭常小眼珠子一转,无比大方道:“当初若无将军奋战,西都早为贼所破,郭家安能幸免?来人,装两百石粮食,送与杨将军。” 两百石粮食,还不够积石山一天。 只一个西都,就有七千顷良田被他占了,才拿两百石出来…… 郭常这是在打发叫花子? 杨峥盯着郭常的脸,该给的不该给的面子都给了。 对方却是这么个态度。 见杨峥不说话,郭常苦着脸道:“杨将军有所不知,今岁羌乱作乱,西都颗粒无收,我郭家也没有余粮了……” 杜预也看不下去了,“西都虽然遭了贼乱,但郭遁将军抄掠临羌、破羌等地贼众,收获良多。” 郭常小眼珠子一转,“哎呀,元凯有所不知,郭家家大业大,几千下人们也要吃喝,郭家也难啊。” 杜预看了一眼杨峥,杨峥冷笑了两声。 一山终究不容二虎。 原本想着大家和和气气,把事情办了。 当初你西平有难,我从陇西支援,现在我有难,你见死不救,这就不合规矩了。 “既然如此,那就告辞了!”杨峥“腾”的一声站起,脸上装出来的客气一扫而空。 “杨将军何必如此?茶都没喝。” 杨峥紧紧盯着他,不自觉间,杀气腾腾,“明日,郭功曹可来我营中喝茶。” “哦?”郭常笑容不变,“那就明日再叨扰将军。” “好说!”杨峥连告辞都免了,转身大踏步离去。 还不到一炷香,就不欢而散了。 这年头就是如此,不动刀子,什么事都办不成。 郭家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明帝时的郭家吗? 杨峥心中冷笑。 司马氏、曹爽两路人打压郭家,居然还不知道收敛。 记得差不多这个时候,曹爽就要动手软禁郭太后了。 反正自己也是曹爽一伙儿的,该动手就动手。 刘珩等人脸色也不好,看来也是受了窝囊气。 “将军!”刘珩脖颈胀红,眼中蒙着血气。 “回营!”杨峥喝令一声。 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 回到营中,立即召集众人。 “朝廷既然封我为护羌校尉,西北之事,皆由本将作主,张特,你带一千人马查封西都城府库、粮库、府衙!” “遵令!”张特领命而出。 “周放,你带五百人,堵住太守府,若有一只苍蝇飞出,我拿你是问!” “遵令!” “其他人,跟某去会一会郭匀!” “遵令!” 没有粮食,就没有人口,也不会有积石山。 那一万余胡人奴隶,如何会甘心卖命? 如今杨峥的护羌校尉是西平的最高长官,有权力动用府库,以及西平郡所有人马。 一炷香功夫,两千羌賨集结完毕。 郭匀听到动静,也集合人马,围住杨峥营寨。 但人跟人是不同的,军与军也是不同的。 羌营賨营跟随杨峥多场血战,早已完成了蜕变。 而郭匀手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当初不敢跟羌胡大战,难道今日就敢跟自己玩命吗? 两千军出营,盔甲铿锵声宛如山崩。 士卒心中也憋着一股火气。 杨峥披甲持剑,立在阵前,瞬间,杨峥与士卒融为一体。 一股无形的杀气冲天而起。 身边杜预看向杨峥的眼神忽然有些变化。 “杨校尉这是作甚!”郭匀眼神复杂道。 “放肆!你小小一郡都尉,竟敢在本将面前失礼,来人,重打三十军棍!” “遵令!”刘珩带着十几名亲兵出阵。 “你……你……”郭匀脸色铁青。 什么叫以势压人以大欺小? 现在就是。 强龙不压地头蛇,但猛龙也要过江! “锵”的一声,郭匀拔出环首刀。 周围亲兵也拔刀出鞘。 刘珩就怕他不玩刀子,当下狞笑道:“好、好!” 还真有人不要命,挺刀挡在刘珩之前。 刘珩一刀砸下,那人后退三步,勉强挡住。 但第二刀、第三刀随之而来。 第五刀时,那人的头颅飞向半空…… 鲜血流了一地。 “你们要造反吗?妄动者斩!”杨峥怒吼一声。 在场无人敢动。 这些人很多都是郭家的家奴。 还不是真正的战士。 刘珩一把将郭匀提了起来。 尽管他手上有刀,此刻却不敢挥出,完全被刘珩的煞气吓破了胆。 也没有昨日高高在上的傲态。 刘珩一把将郭匀扔在地上,被两名亲兵按住,以矛作棍,噼噼啪啪的打起来。 三十军棍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 只不过他毕竟有郡都尉的官职在身,杨峥杀他,上面不好交代,也就留了一命。 郭匀撕心裂肺的哀嚎也让在场的郭家家奴士气一点点消散。 三千多人包围杨峥营寨,现在反而感觉被包围的是他们。 有些机灵之人,早已悄悄溜走。 见火候差不多了,杨峥喝令道:“诸军听令,持兵刃者,皆斩!” “持兵刃者,皆斩!”羌賨士卒齐声大喝。 仿佛阵阵雷霆劈在军营之中。 刘珩狰狞着脸,提着刀子上前。 站在他面前的家奴,不由自主的放下兵器。 接着,兵器乒乒邦邦掉落在地。 杨峥有翻脸的决心,但郭匀没有这个胆量,郭家也没有这个胆量。 杨峥可以对他们动手,他们敢对杨峥动手吗? 这两边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第一百三十七章 西都 做大事不可惜身。 弄不到粮食,杨峥至今为止的努力将付之东流。 来西平不是请客吃饭。 一团和气,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现在明帝还在位,如果郭建还在西平,或者郭遁在,杨峥要动郭家,就要掂量掂量了。 然而现在是郭家最虚弱的时候。 现在不动,以后就没机会了。 杨峥想的很清楚,关键不在于动没动郭家,而是能不能让西平消停,能不能消除西平的隐患。 这也是夏侯玄把自己调来西平的原因。 郭家在数次叛乱中实在让人失望。 朝廷需要一根砥柱立在西边。 不表现出能力,就得不到相应的权力。 只要把握好分寸,步子不妨稍稍迈的大一些,就是此刻的郭太后,也应该没心思管西平这块儿了。 而且杨峥在行使护羌校尉的权力,合理合情也合法。 当了奴隶的人,或许身不由己,为情势所迫,但当了奴才的人,大多没什么血性。 郭氏家奴你脱我盔甲,我绑你手脚,不大一会儿,三千余人就乖乖的在军营中蹲着。 杨峥亲自带着两百亲卫守着他们,其他人,各奔各的目标。 粮仓、武库、库房等等。 杜预还提醒不要忘了典册房。 杨峥一愣,差点忘了这个,这才是西都最值钱的东西,田地、人口、赋税,还有整个西平的守军、地理、村落分布。 汉高入咸阳,诸将皆争金帛财物分之,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府图籍藏之。 “我去!”看着别人都去“快活”了,刘珩闲不住。 “你去不一把火全烧光了?”这厮性子上来,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现在杨峥还能压制的住,但刘珩还有巨大成长空间。 “属下请命前去。”杜预拱手道。 “好。”杨峥想也不想,分了一百亲兵给他。 杜预领兵而去。 一百亲兵控制三千被捆绑的家奴,绰绰有余。 杨峥乐得清闲。 过不多时,城北、城东都传来喊杀声,百姓们熟练的关紧门窗。 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喊杀声没维持半炷香时间就平息了。 西都城陷入沉寂之中。 半个时辰后,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种沉寂。 “报将军,张司马已经控制城防。” “周都尉控制太守府与郭府!” “张司马占领府库!” “杜长史控制典册房。” …… 杨峥猝然发难,快刀斩乱麻,没有给郭家太多的反应时间。 一道道捷报传到杨峥面前。 “传令,封锁全城,只准进,不准出!” “遵令。”斥候飞奔而去。 晌午时分,西都城已经完全落入杨峥手中。 郭常被两个膀大腰圆的賨兵提来,隔得老远就破口大骂,“杨峥,你好大的胆子,太后、太守不会放过你的!” 賨兵一人给了他一耳光,嘴角熟练就出血了。 郭常捂着脸,不敢再骂,但眼神越发恶毒。 杨峥忍不住腹诽,这是要用眼神杀死自己吗? 做都做了,还怕谁放不放过自己? “郭功曹,我们又见面了。” “杨峥……”郭常小心翼翼的望了左右的賨兵,“你究竟要作何?” “朝廷封我为护羌校尉,当然是来保西平一方平安,来人,为郭功曹上茶。” 郭常到底是高门出身,认得清形势,西平太守郭建不在,他这个功曹理应是杨峥的下属,“杨将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早上见面的时候,可不是这幅面孔,也没有这么好说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必须如此!西平是朝廷的西平,是陛下的西平,什么时候成了你们郭家的西平?外无尺寸之功,内无招抚之德,窃据朝廷福泽,搜刮民脂民膏,你们西平郭家怕是走不远了。”杨峥目光深邃如刀。 司马懿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才有司马氏的今日。 王凌也是在战场出生入死二十余载,屡立功勋。 而西平郭家则完全靠女人上位。 靠女人也没错。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回事。 但扶不上墙,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羌胡一来,郭家跑的跑,散的散,现在羌胡被杨峥平定了,郭家回来继续享受一切? 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郭常全身一哆嗦,“郭家愿出一万石粮。” “郭功曹好大的气魄。” 郭家的家底只有这一万石粮? 肉已经吃进肚子,难道还要吐出来不成。 早上是这个价码,但现在就不是了。 过了这村没这店。 “杨将军这是答应了?”郭常眼中升起希望。 “易地而处,郭功曹会答应吗?”杨峥大笑。 郭常瘫在地上。 恰在此时,袁效带着五百羌卒赶来,朗声道:“张司马恭请将军入太守府!” “恭请将军入太守府!” 五百人齐声大喊,声震全城。 直到此刻,杨峥才有入主西都之感。 太守府、西平郡…… 杨峥有种不真切之感。 “将军?”刘珩粗着嗓门在耳边吼道。 “知道了知道了,本将军又没聋。”这厮比自己还兴奋。 袁效守郭氏家奴,杨峥与百余亲卫直奔城北太守府而去。 街道上,百姓陆陆续续打开窗户,眼神中带着惊讶和疑惑。 但旋即变成了敬畏。 伟人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谁是守护者,谁是蛀虫,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杨峥与亲兵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铁甲整齐的响动,连脚步都变的统一。 亲卫中有很多羌人、賨人,此时此刻,他们同样享受着荣耀。 此时此刻此地,杨峥忽然想起蜀主刘备的一句话,“备若有基业,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 意气风发不过如此。 但此时的天下已不是蜀主当年的天下。 杨峥只求一块安身立命之地,在这乱世的洪流中,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临近太守府,士卒分列两侧,虽然还穿着沾满血污的破旧盔甲,但每个士卒都站的笔直,或挽长刀,或持长矛,一股百战精锐的气势扑面而来。 “恭请将军入太守府!” 士卒们情不自禁的怒吼。 张特在人前拱手。 杨峥目光威严的扫过士卒,大踏步走上台阶,进入太守府。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略地 “把人带上来!”短短两年,张特从一什长升为司马,速度其实比杨峥还快。 但这都是他应得的。 三四百口男女老少被带到堂下。 早上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现在全都像霜打了的茄子。 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伤,已经受到应有的教训。 “西平长史、城门卫、主簿、督邮等全部缉拿在此,郭家三百三十二口人,一个没走脱。”张特的语气比以前更恭敬了。 “不错。”杨峥赞赏道。 目光转到堂下,不少男女绫罗绸缎、穿金戴玉,本能的生出些厌恶之情。 “西平主簿何在?”杨峥问道。 堂下竟无一人有胆量应答,但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一个方向。 一中年男人全身一颤,情知躲不过,连滚带爬,“小、小人便是。” “西平今年各县收粮多少,赋税多少?百姓被贼人残害多少?” “这……”男人目瞪口呆,求助的望向身边人。 但身边几人全都低着头。 “西平督邮何在?” 这次学乖了,一二十上下的青年爬出人堆。 督邮位轻权重,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相当于后世检、查官了。 杨峥看此人一脸酒色过度、月经不调的衰样,感觉都不需要废话了。 但还是给他一个机会,“今年西都城刑狱多少,作奸犯科者多少,未缉拿者多少?” “禀、禀将军,今、今年羌胡作乱,刑狱皆废,未曾缉拿一人。”这人也有准备。 “那去年的呢?” “去、去年……” “西平长史何在……” 杨峥一个个的问下去,不出他所料,没一个办正事的人。 也难怪冶无戴敢跟西平拔刀子,当初郭家人若有一个顶用的,冶无戴也不至于扩张成六七万之众。 能派上用场的郭遁,还是不受待见的偏支。 “从今日起,你们的官职一概罢免,本将军会上报秦州刺史。” 名不正则言不顺,什么事都要走个流程。 有人瘫坐在地,有人哭哭啼啼,有人破口大骂。 杨峥懒得理会。 秦州刺史夏侯霸是自己未来的叔爷,雍凉都督夏侯玄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将军曹爽是自己的家主。 这么铁的关系,这么硬的靠山,不拿出来唬人实在有些可惜。 “尔等可有异议?” “我等皆是朝廷任命,你一个护羌校尉有何资格罢免我们?”人堆中有人吼道。 刘珩吐了一口吐沫,红着脖子就要去提人。 杨峥一把拉住他,一本正色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想作甚?还有王法吗?” 刘珩愣愣的看着杨峥。 “我们是朝廷命官,不是土匪恶霸。”杨峥寒着脸,“本将军最讲公道,既然你们有冤屈,那就送你们一程,来人。” 堂外环首刀出鞘之声大起,十几个披头散发的賨兵提着刀子入内,一个个凶神恶煞。 郭家人当场被吓的嚎啕大哭,“饶命、将军饶命!” “本将军不是那个意思。”杨峥有些头痛,部下杀气太重也不是什么好事,“备些马车,把他们全部送到长安,让夏侯都督公断。” 哭声和求饶声这才停止。 “你真敢放我们去长安?” 杨峥笑道:“有何不敢?本将军站得直行得正。” “好。”十几个郭家主事之人拱了拱手。 其他人连滚带爬的逃出。 “要不在路上……”刘珩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杨峥拍了拍他的头,“你脑袋里天天在想些什么?” 郭家人也不愿待在西都,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大车小车几百辆,家奴仆役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这帮人走了,西都城也就安静了。 到了晌午,府库也清点出来。 粮食十三万石,铁甲一千八百领,皮甲五千套,弓弩、环首刀、长矛、大盾等军械不可胜数。 郭家倒是把金银钱帛带走不少,这玩意,杨峥也不稀罕。 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杨峥怎么都想不通,连一万石都不借。 为富不仁成这个样子,罪有应得。 穷日子过多了,一夜暴富还真有些不适应。 想起城中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杨峥大手一挥,“城中百姓每户分一石粮食!” “将军仁德!”杜预冲杨峥拱手。 杨峥笑了笑,倒也不全部是仁德,想在西平站住脚,要么得到当地豪强的支持,要么得到当地百姓的拥护。 杨峥倒是想跟郭家合作,只是郭家根本看不上他。 而百姓的力量更大,但需要时间赢得他们的信任。 “郭家九千家奴与佃奴如何处置?”杜预眼中闪烁着一层微光。 被杨峥敏锐的捕捉到了。 各种被坑之后,杨峥也学聪明了,能从对方的语气和神态中察言观色。 这其实是杜预在考验杨峥。 世家子弟,一身才学,良禽择木而栖太正常了。 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也是没用。 交情归交情,前程归前程。 杜预背后还有一个杜家。 其实夏侯玄派他为自己的长史,未必没有制衡自己的意思。 “佃奴不变,家奴改为佃奴,全部转入护羌校尉府名下,充实屯垦民力,日后西平稳定,可授其田地,恢复成民户。” 土地大量集中,人口被圈禁,失去土地的百姓成为豪强的佃奴。 与佃户相比,佃奴失去人身自由,豪强可随意杀害,官府无力纠察。 “是。”杜预恭敬的冲杨峥拱手。 杨峥亦还礼。 西平郡不止一个西都,还有临羌、安夷、破羌、龙耆等大小城池。 汉平帝元始四年,王莽派中郎将平宪等人,以钱帛诱卑禾羌献出龙耆、允谷、盐池三地,设西海郡,又强迁数以万计汉民充实西海。 王莽倒下,卑禾羌反攻,西海郡废弃。 杨峥以护羌校尉的名义,召诸城守将回西都述职。 除了破羌守将王买应命,临羌安夷二城全都无动于衷。 这两城当初是由郭遁攻下的,自然由郭家人接手。 临羌历来是护羌校尉府所在,赵充国屯田就在此地。 当初郭家人守不住这些城池,现在自然也没这个能力。 夜长梦就多。 万一这些郭家人脑子一热,跟迷当勾搭上,就不太妙了。 快刀斩乱麻。 杨峥调出积石山中的近万胡人奴隶。 这么长时间,这些人已经被调教的比较顺从。 说实话,在冶无戴手下,不一定比在杨峥手下过的舒服。 至少杨峥没让他们饿肚子。 能吃上饭,能活下去,在这个世道已经不错了。 万余奴隶被集中起来,都是当初跟着冶无戴东征西讨的丁壮。 邵提磾等一干胡营,成了最好的示范。 有肉吃有酒喝,地位比羌賨差了些,但跟奴隶比,天壤之别。 临羌城外,奴隶们提着环首刀,列在城下。 不过他们眼中不是绝望,而是渴望。 “攻破城池,将军会招募两千勇士为军!”邵提磾的胡营在人群中呼喊。 转为军卒,就有资格吃肉,有资格喝酒,还有资格娶女人生儿子。 身体最原始的追求不断刺激着奴隶们。 西北缺少的不是仁慈,而是秩序。 稳定的秩序,让所有人吃上饭活下去的秩序。 所以在清理了胡人中的头领之后,胡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背叛,而是依附。 “杀!”寒风中,衣衫褴褛的奴隶举起环首刀,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俄而,怒吼声汇集成一片海洋。 “杀!” 杨峥在后阵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切。 本以为会是一场大战,没想到胡人们还没动手,临羌就开城投降了。 郭家人垂头丧气的出城。 临羌城就这么轻松的收入囊中。 天气转寒,越早结束战争,就能越早布置明年的春耕。 杨峥马不停蹄,挥军向东。 没想到安夷城守军探知杨峥领军南下,早就跑的没影了。 这让杨峥有些纳闷,既然不敢抵抗,早些投降不就完了吗? 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不过西平最有战略价值的不是这二城,而是南面黄河之北的归义城。 汉明帝永平元年,中郎将窦固、捕虏将军马武等击破烧当羌,首领滇吾归附,护羌校尉窦林上奏,封为滇吾为归义侯,于黄河之北建归义城。 而黄河之南,归义城的对面,就是羌人的龙兴之地,大小榆谷。 当初冶无戴作乱,郭建跑路,迷当不动声色的拿下归义城,驻有重兵防守。 杨峥拿下归义城,就扼住了大小榆谷的喉咙。 同样,迷当拿下此城,扼住了西平的喉咙。 两个盟友即将面对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武备 喉咙捏在别人手里,自然会不太舒服。 不过钟羌不是普通羌部。 是继先零羌、烧当羌之后,最强盛的羌部。 一百一十年前,钟羌进攻陇西,为护羌校尉马贤击败,首领之一的且昌率十余万羌人归降凉州刺史。 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大小榆谷水土的滋养,钟羌实力再度恢复。 成为中原王朝在西北最大的威胁之一。 大小榆谷、河曲之地,尽归其所有,养精兵十余万。 自陇西至西平,皆有其部族杂居。 以现在杨峥的实力,去招惹这位“盟友”,显然有些不切实际。 若非迷当正在攻略西海,恐怕早就找上门来了。 形势其实非常危险。 以迷当的性格,吞下西海之后,一定不会满足。 幸亏杨峥大刀阔斧,把手伸向郭家,才累积了一点实力。 “为今之计,应修葺坞堡,广开屯垦,改进武备,外和羌胡,内练精兵。”杜预向杨峥进言道。 张特、周煜等人都是很好的执行者。 在战场上是一把好手。 在战略上,就差了些火候。 修葺坞堡、广开屯垦、内练精兵杨峥也能想到。 只是没有他这么详细。 大多数情况下,想到什么就干什么。 公孙甫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钟羌日后必为劲敌,当先派细作蛰伏之。” 杨峥深以为然。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占了西平不等于万事无忧,可以安心享乐。 钟羌是一大威胁,夏侯霸的这个秦州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洛阳的胜败也决定了西北的形势。 “周放守临羌,袁效守安夷,子产负责训练青壮,元凯负责招抚百姓,修复屯田坞堡,姜从事负责结好境内羌部,子俊向钟羌安插细作,诸位各司其职。”杨峥觉得身边可用之人还是太少。 “遵令。”众人齐齐拱手。 西平被冶无戴祸害之后,大不如前。 说是一片废墟也不为过。 不过废墟也有废墟的好处。 地方豪强与羌胡部落也被他铲除了。 现在的西平百废待兴,如同一张白纸。 踢走郭氏之后,唯一的阻力也就没有了,还释放出近万汉人家奴佃奴。 杨峥将他们与积石山赶来的胡人奴隶合置为屯营。 下设屯农与屯牧。 杜预几次建议赦免他们的奴隶身份。 被杨峥否决了,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没人会珍惜。 羌胡生性剽悍,畏威而不怀德。 你对他们太好,他们反而觉得你软弱好欺负。 家奴佃奴也是一样,他们早已适应了跪下去当奴才的日子,忽然让他们站起来,一定会不习惯。 只有通过自己努力争取的才会珍惜。 人最怕的不是出身多么底层,而是完全看不到上升的希望。 为此,杨峥将治下百姓设为三等。 奴隶、待归、治民。 奴隶由俘虏、降军降民为之,所有一切包括其本人都归护羌校尉府所有。 奴隶中表现良好,或为奴五年以上,转为待归,屯田放牧,十税其七。 西平在籍的编户,四方主动归化的部落编户之后,都是治民,十税其五,待归五年,视其汉化程度转为治民。 这套体系中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 不过对目前而言是够用了。 尽量模糊族群意识,一个普通奴隶,十年之改造之后,差不多也就汉化了。 西平遭逢大乱,最需要稳定的秩序。 所以杨峥此策还是主要针对奴隶和羌胡部落。 杜预思索了片刻,也就没有反对。 此后,众人各司其职。 寒风阵阵的湟水河谷热火朝天。 杨峥紧握兵权,按照之前的承诺,从胡人奴隶中挑选两千健壮者为军。 诸军骁勇者一千三百人充入亲卫。 算上从家奴佃奴中挑选的汉民青壮,如今杨峥麾下有士卒六千五百余。 如果完全放开,弄出两万大军不在话下。 但兵贵精而不贵多。 杨峥招募的士卒,对身高、体重、力气都有一定的要求。 魏武卒衣三层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囊矢五十支,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才算合格。 不过这需要强大国力的支持。 西平条件有限,人口凋零,若按照魏武卒标准,能招到五百人就不错了。 能在一次次天灾战乱中活下来的人,身体素质自然没话说。 百姓不是与野兽搏斗,就是抵抗土匪强盗。 能在冶无戴马蹄下逃生的人,至少跑路的水平很高。 几场寒风之后,大雪如约而至。 天寒地冻,坞堡、屯田、水渠全都停止。 只有练兵还在继续。 张特训练青壮屯农,杨峥训练新招募士卒。 绝大多数训练都由老兵完成。 而老兵不仅仅是当初的武卫营老卒,羌营、賨营中也有不少勇武者。 杨峥只是日常巡视。 维持自己的存在,让士卒知道他们的将军是谁。 冰天雪地,最考验人的意志。 好在郭家的家底丰厚,粮食、牛羊多不胜数,每日都能让士卒们吃上肉喝上汤。 士卒训练的积极性大为增加。 修葺坞堡,广开屯垦,外和羌胡,内练精兵,都在稳步推行之中。 作为后世人的杨峥,自然知道武器装备的重要。 一汉抵五胡的神话,靠的汉军的英勇,也靠坚甲利刃。 环首刀、八面剑、弓弩、铁甲…… 不可一世的匈奴就是败在这些装备面前。 尤其是环首刀,简直是领先时代的产物。 轻便、锋利、杀伤力强。 是唐刀和倭刀的鼻祖。 到了魏晋,长槊、马镫、重骑兵登上历史舞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枹罕四通八达,很多东西,杨峥不敢弄。 弄出来也便宜了别人。 而西平是边陲中的边陲,四面青山环抱,一条湟水流出。 地势与蜀中相近。 闭塞而偏远。 可以关起门自己玩自己的。 改进武备是杜预提出来的,自然由他负责。 大雪封山,屯田坞堡告一段落。 就在杨峥思索着要不要造玻璃、弄肥皂的时候,杜预就找来了。 一张白纸上画着图案和注解。 杨峥看着白纸愣住了。 杜预解释道:“此为左伯纸,郭家藏有不少。” 左伯纸杨峥略有耳闻,汉灵帝时,左伯改进蔡侯纸,制出质量上乘的纸张。 汉末大乱,这种纸被埋没一段时间。 魏晋之后,大行其道。 洛阳纸贵的典故,就是在西晋时期。 魏晋以来,书法大家层出不穷,也是跟这种纸的出现有关系。 书法跟画画一样,需要大量的练习。 杨峥记得历史上钟繇、钟会、卫瓘等等,都是书法高手。 杨峥定睛望向图纸。 居然是连弩的制造方法。 战国时代,便有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的说法。 秦汉弩机大行其道。 诸葛武侯改进弩机,元戎连弩问世。 魏国马钧对其改造,能发五十矢,但工艺复杂,无法量产。 早在骆谷时,杨峥就领教了蜀军弩箭的厉害。 一百多年后,宋武帝刘裕的却月阵,两千士卒携带大弩百张,藏于车后,破北魏三万铁骑。 第一百四十章 秦裔 杨峥隐隐记得,似乎杜预还是个发明者? 改造了水车还是什么东西。 连弩是好东西,但现在用不起啊。 一次战斗要消耗多少箭簇?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越是精巧的东西其实越不适用。 有这个时间打造这些东西,还不如多弄些长矛、盔甲。 对如今的杨峥来说,普通弩已经够用了,还有弓箭弥补。 以后发达了,倒是可以弄出一支连弩军。 现阶段,很多奴隶光着屁股跑,穷得连衣服都没有,还有心思弄这个? 所以杨峥兴趣不大。 积石山最大的问题是产量不足效率不高。 杨峥心中一动,“不知元凯可会冶铁?” 这年头的铁匠差不多后世的科学家了。 百炼法太慢,一个月也才那么几件刀矛,盔甲更是慢的令人发指。 “略通一些,并不精熟。” 这时代世家门阀不仅圈禁土地人口,还垄断技术和知识。 所以魏晋皇帝们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世家子弟会木工、音律、天文、术数、炼丹、医理并不奇怪,淮南王发明豆腐,刘晔作抛石车,曹魏驸马嵇康喜欢打铁,几十年后葛洪搞出黑火药。 一个吃饭都成问题的时代,能搞研究的自然不是普通人家。 杨峥也不知道杜预通了多少,“东南积石山有铁矿,若能冶炼,则我军可自给自足。” “西都城中有铁匠,郭家有藏简,属下研习一二,此事不难。” “此事就拜托元凯了。”杨峥冲杜预拱手。 一名斥候披着风雪入内,寒气亦随之涌入,“禀报将军,西海急务,迷当在鲜水湖西北,被羌胡联军击败!” 杨峥一愣,钟羌这些年发展迅速,号称胜兵十余万,按道理吞下西海应该不难。 “详细说来!” “迷当拥四万之众由须抵池入西海,羌胡惧其威势,皆俯首称降,但迷当要求每部进献羊马万头、女人千名,羌胡不从,各自远遁,迷当穷追不舍,秦胡首领蒙虓联合卢水胡首领伊健雅女趁风雪击其后,钟羌不备,军心大乱,西海羌胡见迷当军乱,去而复返,前后夹击,迷当大败,伤亡愈万。” “赏十石粮,下去休息。” “谢将军!”斥候大喜。 杨峥感觉有些高估迷当了。 这都大半年了,居然还没拿下西海。 “恭喜兴云,迷当没拿下西海,我军大有可为。”没外人在,杜预直呼杨峥的字。 “秦胡和卢水胡有何来头?”杨峥对这两支胡人的兴趣比钟羌更大。 杜预学富五车、过目不忘,笑道:“秦胡乃当年西地胡化秦人,大秦十六载灭国,西地秦人与故国断绝,逐渐胡化,建宁三年春,段颎段太尉西征还京师,将秦胡步骑五万余人,及汗血千里马,生口万余人。董卓西凉铁骑之中坚亦是秦胡。卢水胡为杂胡,中有匈奴、月氏、羌氐,与秦胡皆居于湟中。” 杨峥不由得眼前一亮。 秦胡既然是大秦后裔,那就是自己人了。 西平最缺的是什么? 不就是人吗? 这不是缺什么来什么? 杨峥颇有些运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 秦胡既然能服从段颎和董卓,那也应该能服从自己这个护羌校尉了。 敢动迷当的后庭,说明秦胡有相当的实力和胆气。 杨峥嘴上说着汉夷一家,但那只是口号,说给别人听的,自己若是当了真,那就是自己的愚蠢了。 心中还是有亲疏之分。 核心族群人口不足,隐患太大了。 一如百年多年后的苻坚,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为他人作了嫁衣。 “我若收秦胡为已用,元凯觉得如何?”杨峥充满期待的望着杜预。 “秦胡久在西地,未知其心性也,将军当慎重之。” 只要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杨峥都要尝试一下。 “若要平定钟羌,非收服秦胡不可。”杨峥决心已下。 杜预也不再勉强,“短日之内,迷当必无法吞下西海,西平暂时无忧。” 杨峥思索了一阵,目光炯炯道:“迷当一定不会放弃西海,我欲派出士卒,扮作卢水胡部落,一来可以抵御迷当,二来可以练兵,三来,为以后攻取西海作准备!” 杜预先是看了杨峥几个呼吸,缓缓道:“兴云为大魏开疆拓土,功莫大焉,他日必为国家砥柱!” 明面上是赞赏,但仔细咂摸,话中颇有深意。 未尝不是在敲打。 以前还不觉得,这些时日相处,杨峥已经感觉到了。 杜预的心思在曹魏上。 杜家两代受曹魏恩禄,杜预为曹魏着想也是理所应当。 杨峥倒也能理解。 正统大义在他们心中占有相当的地位。 不过曹魏还能挺几年? 司马懿活着的时候是大魏的“肱股之臣”,他一死,两个儿子的心思就路人皆知了。 反正杨峥也没想着造反,最多就是割据自保而已,顺便当个土皇帝。 杜预能理解,大家就继续凑合着过,不能理解也没办法。 好聚好散吧。 朋友一场,杨峥也不会为难他。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叫价值观不合。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亲兵在门外求见。 “将军,迷当派使者求见。” 杨峥与杜预同时眼前一亮。 “见。” 亲兵退下,过不多时,一头上插着鸡毛的羌人使者入内,“柯骨奉我家大王之意,特来恭贺杨将军升任护羌校尉。” 杨峥目光一闪,故意沉着脸道:“既然是来恭贺,为何不见贺礼?既然不带贺礼,那就一定不是来恭贺的,有话就直说,无需绕弯子了。” 柯骨面露尴尬,咳嗽一声,“杨将军果然是爽快之人,我家大王请将军出兵攻打秦胡、卢水胡,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杜预道:“秦胡、卢水胡皆为内民,钟羌为外夷,将军不追究尔等擅自攻击内民之罪,尔等还想将军出兵?” 柯骨看了看杜预,又看了看杨峥,“愿将军念昔日结盟之情。”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杨峥心中怒火翻涌。 迷当当初可是想着干掉自己的。 现在还有脸提结盟之情? 不过盟友就是拿来坑的,现在翻脸,万一迷当咽不下这口气,转头来攻打西平,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最好是以西海牵制、消耗迷当实力。 给西平留出足够的时间发展。 这也是形势所迫,西平百废待兴,自己底子太薄。 而钟羌实力太雄厚。 折损万把人,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伤筋动骨。 最好钟羌与西海羌胡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利。 “回去禀告你家大王,本将军同意了。”杨峥笑的非常忠厚。 柯骨谨慎的看了一眼杨峥,“谢将军,我家大王必不会忘记将军援手之义。” 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情啊义的,一句实际的都没有。 迷当的小气让人叹为观止。 第一百四十一章 父女 “都督可要为我们作主啊,那杨峥心狠似狼、欺男霸女、夺我家产,西平百姓恨不能寝其皮拆其骨生食其肉。” 郭常带着一众郭家人跪在雍凉都督府前。 大雪漫天的,直接跪在冰水之中瑟瑟发抖。 郭匀等一些伤员则直挺挺的躺在大门前。 一干女眷扯着嗓门嚎哭,几个小娃也配合的嚎起来。 让雍凉都督府前热闹非凡。 如此大的动静,周围百姓不避风雪,争相来看热闹。 “郭功曹,你这又是何必呢?都督已经派人去西平询问。”门房闻言安慰。 岂料引来更大的哭嚎声。 “询问作甚?都督直接拿下这贼子,当街斩首,还我郭家、西平百姓一个公道。” 郭家之人仿佛演练过一样。 郭常说话的时候,全都鸦雀无声,话一说完,立即捂胸顿足放声痛哭。 节奏感把握的相当好。 大冷天的,门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郭功曹……” 话还没出口,声音就淹没在嚎哭声中。 内堂之中,夏侯玄正埋头于案牍之上,被这无处不在的哭声扰的心烦意燥。 适时,夏侯芷端了一杯热茶进来,“父亲也不管管,郭家到底是太后的娘家,传出去,也有损我夏侯家的名声。” 夏侯玄接过热茶,将一份竹简递给夏侯芷,“你自己看吧。” 夏侯芷摊开竹简,明眸闪动,片刻之后,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这个杨兴云倒是恶人先告状,抢了人家的家业不说,还告郭家人尸、位素餐,酒囊饭袋。” “羌胡动乱,陇西、安定、南安皆平安无事,独西平城破兵亡,百姓为贼掳掠,郭家岂能无碍?” 听到父亲似乎偏向杨峥,夏侯芷“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定是那杨兴云故意把麻烦扔给父亲。” 平日不苟言笑的夏侯玄,此时嘴角也卷起一抹笑意。 夏侯玄背着双手,学着夏侯玄往日的模样踱了两步,“不过,若是不挤走郭家,以西平之疲敝,绝非钟羌对手,杨兴云可是在父亲面前夸下海口,三年之后,平息钟羌之患。” “莫非兰佩在为杨兴云求情?”夏侯玄忍不住调侃。 也只有在女儿面前,夏侯玄才露出难得的温和。 一朵红云不知不觉飞上脸庞,夏侯芷跺足道:“父亲,女儿说的实势。” 夏侯玄一脸严肃道:“羌胡乱起,西平太守郭建不思保土守民,携带家眷弃走洛阳,致西平倾覆贼手,若非郭太后庇护,郭建难辞其咎,郭家既然不行,那就换别人,杨兴云能保西平安定,镇压羌胡,些许手段无关痛痒,我能用他,就能容他。” “若郭太后怪责,岂不是连累父亲?”夏侯芷担忧道。 “恐怕郭太后没空管西边之事。”夏侯玄长身而起,“洛阳只怕是要变天了。” 夏侯芷娥眉紧蹙,“大将军欲挟皇帝?” “昭伯与邓飏何晏丁谧之流为伍,岂会容忍一妇人主掌权柄?郭建临危而退,西平糜烂,正可成其罪名。” “恕女儿直言,大将军平庸之才,行伊霍之事,不度德,不量力,窃居高位,必生大祸……” “我屡次劝谏昭伯远小人、引良才,可惜昭伯不听。”夏侯玄轻轻叹息一声。 “以大将军之性,即便父亲在身边,也无能为力,大将军若倾覆,祸及夏侯……” “住口。”夏侯玄庄重沉稳,从不轻易动怒,不过越是平静,越是威严。 夏侯芷拱手:“女儿失言。” 夏侯玄道:“国事艰难,为父岂能因祸福而避之?” 父女二人俱是一阵沉默,直到外间的哭喊传来。 但哭着哭着就渐渐停息了。 夏侯玄还以为是郭家人被冻病了。 派人看望,才知是天冷,郭家人自己散了。 长安地处平原,北风呼啸,无所阻挡。 但西都被周围群山环抱,祁连山挡住了寒冷的北风。 是以西都比长安稍稍暖和一些。 杨峥答应了迷当出兵,但什么时候出兵,就大有讲究了。 杨峥对出兵秦胡没多大兴趣,但对出兵西海兴趣很大。 然而眼下手上能用之人,全部派了出去,各司其职。 身边只剩下一个刘珩。 总不能派他去吧? 当然,还有邵提磾、杜斌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胡人,一个不靠谱。 杜预道:“我保举一人,可与邵提磾同去。” 杨峥的第一反应是杜斌,毕竟两人是堂兄弟。 “何人?” “孟观。” 差点把他给忘了,青营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三人是刘珩、孟观、苏泓。 刘珩战场上一把好手。 孟观应该也不差。 少年人,总要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 跟刘珩这种莽夫相比,孟观能文能武,应该会灵活变通一些。 进入西都之后,十五六岁的孟观求知若渴,仰慕杜预才学,与其走的颇近。 “召孟观来见。” 过不多时,亲兵带着一少年郎入内。 虽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也不似刘珩高大,但眉宇间自带一股勃然英气,双眼灵动,神态自若,“拜见将军。” “起。”杨峥越看越是欢喜,英雄出少年应该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我欲用你领兵出西海,你当如何为之?” 曹魏名将李典十六岁便升为中郎将。 孟观起身,思索了一阵拱手道:“暗投羌胡,见机行事,驱狼吞虎,招羌胡勇士为己用,待将军举兵向西,里应外合,可收复西海。” 杨峥忘了一眼杜预,怀疑是杜预教的。 不过杜预脸上也是惊讶居多。 “你准备暗投那一部?多少兵力?”杨峥心中已经认可了他。 “属下只知道西海大致情势,不知详细,愿先领斥候,深入西海探查敌情。” 这种慎重让杨峥大为欣赏。 “本将升你为曲长,可自行挑选部下。” “谢将军!”孟观到底是年轻人,升为曲长之后,大喜过望。 “此子可堪大用。”杜预笑道。 虽然与自己的价值观有些不合,杜预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 而且平定钟羌、收复西海,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杜预当然会尽心尽力。 杨峥笑道:“天下可堪大用之人何其之多,不过朝廷只重家世门楣。” 杜预道:“此为国之大患,当年夏侯都督建议司马太傅限制中正官,除重官、改服制,司马太傅口是而心非,致使夏侯都督正始改制功亏一篑。” 杨峥心中好笑,中正官一向被士族垄断,而司马氏是士族的魁首,怎么可能自己限制自己? 不过对未来岳父夏侯玄还是心生敬意的。 看到了魏国的弊端,却无力更改。 杜家能落到今日境地,其实也跟司马懿有关。 杜恕与司马懿不和也就算了,与曹爽集团关系也极差,不与士族同流,又不被庶族认同,一心作实事,不得罪人才是怪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秦人 有杜预的推荐,又见了本人,杨峥对孟观颇有信心。 杜预告退之后,姜伐野回城拜见,“西平羌人有十五部,二十三种,三百七十五落,属下已经联络大部分首领,愿遵从将军号令,只是他们遭冶无戴兵祸之后,饥寒交迫,没有过冬粮食,希望将军能赈济一二。” 杨峥心中苦笑,又是来要饭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岳父以为这粮该不该给。” 姜伐野愣了一下后才道:“属下以为该给,西平羌部一向服从护羌校尉,昔日有西羌义从,多随军汉军征战,些许粮食,可收羌部之心,属下以为值得。” “好,此事就有劳岳父。”没有外人在场,杨峥一口一个岳父。 但姜伐野从不托大,“属下定竭心尽力。” “岳父可曾接触过秦胡?” “有些许了解,湟中秦胡自称秦人之后,骁勇善战,周边羌人皆不敢招惹,不过其性桀骜不驯,自汉末之后,逐渐不与外界往来,当年凉州刺史张既欲招募秦胡,秦胡不受,属下派人与其接触,却不得门而入,被他们驱赶。” 听姜伐野的意思,这秦胡还有些小性格。 不过若是容易被招募,也轮不到自己来。 汉末大乱,凉州更是混乱,先有韩遂、马腾,后有麴演、张进、黄华,再有后来的宋建。 其中有实力者,不知比杨峥强多少倍。 秦胡只是驱赶,而未杀害,说明他们还是有分寸的。 能谈最好不过。 “我亲自去一趟,岳父觉得如何?” “万万不可,秦胡凶蛮,将军乃士卒之依仗,岂可亲赴险地?” “我这个护羌校尉不去,别人去也没用。”杨峥差不多了解秦胡的性子。 “将军何不带大军前去逼降?” “秦胡既然桀骜不驯,只可以诚动之,不可以力相迫。” 秦胡如同一个叛逆的孩子,越是强迫他,越是适得其反。 但如果得到他们的心,他们就会成为自己手上一把利刃。 心意已决,杨峥当即召集百余亲兵,押送五百石粮,又备了一车烈酒,向南赶往秦胡的聚集地。 大雪封路,道路难行。 但杨峥管不了这些,抓紧时间抓住所有的机会强大自己。 沿途白雪茫茫,废弃的村庄中有狐狸和野狼的踪迹。 不见人迹。 才出西都城十里,就荒废残破至此。 好在走了三十多里,遇到一处坞堡,才免了在荒山野岭中露宿的噩运。 坞堡中住着十几名残疾老卒,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见了杨峥,挣扎着半跪行礼。 “将军。”一残腿老卒望着杨峥微笑。 “赵登?”杨峥几乎没认出来。 两年之前,还是一名健壮小伙,如今却满头灰发,脸上爬满皱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毛裘,上面的血迹已经风干成黑色,不少地方露出的皮肤冻得发青。 杨峥心中一酸,“取酒来。” 这一年东奔西走,倒是把他们忘记了。 郭淮从榆中忽然杀入狄道,掠走粮食和青壮,自然看不上他们。 亲兵提来十几坛酒,给每人倒上一碗。 赵登咕隆咕隆灌下去。 其他人也喝下。 喝了酒,人就有了热气,说话也利索多了,“属下趁着还有两把力气,自食其力,来此屯垦。” 杨峥也喝下一碗酒,拍拍赵登的肩膀,“今年难熬,明年就好了。” “多谢将军。” 半夜,狼嚎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 狼嚎声的间隙,隐隐传来人的哭泣声。 杨峥循声望去,却看到赵登的背影。 人的命运当真玄妙无比,若当时在骆谷,赵登不弃自己逃走,现在就是与尹春、周放、袁效一样成为都尉。 望着这些昔日的袍泽一个个高升,自己成了残废,心中失落可想而知。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杨峥没有去打扰他。 闭着眼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天一亮,就离开坞堡。 在雪地里走了三天,才赶到秦胡部落。 山谷中一杆大旗耸立在风雪中。 大写一个“秦”小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正门拒马、堑壕,严阵以待。 一名骑兵从中飞驰而出,黑甲长戈,高头大马,虽然盔甲早已破烂脏污,但那股悍勇之气随着寒风一起涌来,“尔等何人?” 说的是汉言,只是口音有些怪异。 “大魏护羌校尉府,特来赈济粮食!”杨峥心中暗自为这名骑士喝彩。 难怪敢跟迷当玩刀子。 “魏人?”骑士一手拍马,一手紧握长戈,警惕的缓缓上前,目光在一百亲卫中梭巡,忽而目光一凛,“魏军!” “正是!”杨峥坦然承认。 骑士来回打量杨峥,目光又在粮食之间来回,“稍待。” 拨马回谷。 过不多时,谷中奔出百余步卒,与骑兵一样,盔甲破破烂烂,手中的长戈、刀矛都带着斑驳的锈迹。 仿佛一支被遗忘在时光长河中的军队。 有些人是汉人面孔,有些人则是胡人面孔。 “秦人蒙虓在此,敢问阁下是哪一位?”为首一将三十来岁,身躯雄壮,这么冷的天,披着一件破旧铁甲,左半边身体穿着麻衣。 “大魏护羌校尉杨峥,特来拜会蒙首领。” 蒙虓眼神一亮,“护羌校尉?” 刘珩等一众亲卫手按刀柄,踏前一步。 “这么冷的天,也不请本将进去坐坐?”杨峥笑道。 蒙虓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你真是护羌校尉,何以如此年轻?” “竖子,难道没听过我家将军的大名吗?”刘珩大吼了一声。 杨峥兵不满万,击灭冶无戴,这么长时间了,西平应该早有耳闻。 果然,蒙虓目光一震,“杨峥杨兴云?” “正是。” 蒙虓赶紧下马,“原来是杨将军,有请。” 双方间剑拔弩张之势顿时消解。 寨门打开,杨峥大大咧咧走在秦胡军中,与蒙虓并排而进。 “将军斩冶无戴,西北震动,今日有缘相见。”蒙虓说话文绉绉的,完全与他野兽般的体型不相搭配。 与他走在一起,杨峥也颇感压力。 仿佛身边蛰伏着一头猛虎。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何其骁勇? 大秦虎狼,当如是也! “将军姓蒙,莫非是大秦将门蒙氏之后?” 蒙骜、蒙武、蒙恬,祖孙三代为大秦征战。 蒙虓眼神却是一阵黯淡:“不瞒将军,我非蒙氏,也不知祖上为谁,因仰慕大秦蒙恬将军,遂以蒙为姓。” 这时代的大多数普通人连姓名都没有,更不用说四百年前的秦朝。 秦胡与胡人融合,几百年下来,能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已经不不错了。 历史中很多种族,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 “将军既以蒙为姓,必有报效华夏之心。”杨峥旁敲侧击。 蒙虓却笑而不语。 进入谷中,只见一排排低矮的土木房屋。 也有游牧之用的毡帐。 房屋毡帐缝隙中,露出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杨峥。 进入帐篷内,篝火燃起,透出阵阵暖意。 “秦人有九支,我决定不了去留。”蒙虓比杨峥还直接。 杨峥道:“其他八支我不管,我只问蒙首领的意思。” 蒙虓道:“我部迁居至此,三百多年,曾追随邓训、段颎、董卓,然汉家视我等为牲畜、蛮夷,任意驱使,当年追随的部众,十死无生,尸骨无存,秦人早已心寒,杨将军汉家英雄,我蒙虓敬仰,日后绝不会与将军为敌,也请杨将军体谅我等秦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情 秦胡秦胡,秦加一个胡字,本身就带着深深的蔑视。 蒙虓眼神诚恳,让杨峥完全找不到说服的理由。 强扭的瓜不甜,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吧? 真打起来,杨峥固然能剿灭他们,但绝不会轻松。 而在西平疲敝、钟羌野心勃勃的大环境下,一着不慎,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从第一眼看到蒙虓起,杨峥就知道他是那种意志坚定之人,固执己见,不会被轻易说服。 不过话说回来,秦胡若是三言两语就被说动,也轮不到自己。 有些事情,还是来日方长。 杨峥笑道:“蒙首领话已至此,杨某就不多废话了,大家交个朋友,这些粮食和酒,就当是我给秦人的见面礼,以后你们有麻烦可以直接来西都找我。” 杨峥这么痛快,蒙虓反而有些不适应了,“今后杨将军若是有麻烦,我们秦人愿为前驱。” 有这句话就够了。 算是一个缩减版的攻守同盟。 接下来,杨峥就不谈正事,只喝酒、吃肉,谈西北趣事与一些旧事。 言谈举止中,对蒙虓的了解越来越深。 此人不是刘珩这样的莽夫,对西北局势颇有见地。 认为迷当若吞下西海后,收盐铁马之力,其祸之烈,不下于当年的先零羌。 西平首当其冲。 西海落入迷当之手,则西平陷入钟羌半包围之中。 秦胡从两汉起,便是汉廷的打手,与羌人仇深似海。 多以蒙虓联合卢水胡发动突袭,一击得手。 杨峥又问了卢水胡的情况。 几杯热酒下肚,情分就上来了,蒙虓对朋友还是没话说的,知无不言。 秦胡好歹有个主体族群,卢水胡则是大杂烩。 羌氐汉胡匈奴,什么人都有。 与秦胡一样,散落在安定、河西走廊、河湟谷地。 黄初二年,卢水胡伊健妓妾、治元多等聚数万众反,被凉州刺史张既大破之。 河西、安定卢水胡自此式微,河湟卢水胡未受影响。 酒喝多了,就有人要发酒疯。 刘珩扯着蒙虓要比划两下。 两人当场就拔刀子。 杨峥挡都挡不住。 最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以木棍代刀。 刘珩大为不满,杨峥拍了他的头一下,“你的刀砍他一下,他最多受伤,他的刀擦你一下,你必死无疑!” 蒙虓的刀锈迹斑斑,擦一下就是破伤风。 这年头差不多就是绝症了。 刘珩不知道破伤风,但听杨峥的话。 二人持棍对峙。 部落中其他人也来观看。 秦人、胡人、混血者都有,大多衣衫褴褛,披着破旧兽皮,但身躯健壮,老人孩童,在寒风中也没有佝偻着身子。 其中有些女子既有中土长相的精致柔美,又有胡人的立体丰、满,令人眼前一亮。 白皙皮肤露在寒风中,颇有些惹眼。 饶是杨峥这样的正人君子,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比划两下不是坏事。 一来看看蒙虓的水平,二来让秦胡看看已方的实力。 一个是秦人尚武,一个是初生牛犊。 “砰”的一声,第一个回合,木棍就断裂了。 二人也不客气,空着手扭打在一起。 蒙虓是猛虎,刘珩是蛮牛。 拳来脚去,呼呼作响。 旁观者大声喝彩。 不过终究刘珩这头蛮牛还是成长期,不敌蒙虓,被按倒在地。 刘珩兀自不服,四肢扭动,冰土都被刨出四条坑。 蒙虓哈哈大笑,不过他也不好受,脸上挨了刘珩的几记乱拳,鼻青脸肿,嘴角还噙着血水。 “够了。”再打下就要玩命了。 蒙虓放手,刘珩这厮却没有德性,破口大骂,还要再打,被杨峥拉住。 “败了就要认。” 杨峥大概是刘珩唯一惧怕的人。 这种惧怕是与生俱来的。 刘珩一拱手,“我输了。” 蒙虓笑的更开心了,“小兄弟天生神力,再过几年,我不是你对手。” “真的?”刘珩两眼冒光。 “当然是真的,你才二十不到,日后大有可为。” 刚才还不情不愿,被人奉承之后,瞬间喜笑颜开。 杨峥是正人君子,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目光有时候还是会稍稍倾斜到那几个女子。 但无论男人女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刘珩身上。 虽然没有说服蒙虓,交了一个朋友也还算不错。 以后实力强大了,其他几支秦胡说不定会主动投奔。 在部落中住了一夜,第二日杨峥准备返回西都。 时间紧迫,西平百废待兴,杨峥也有些日理万机之感。 一百亲卫都聚集了,却没看到刘珩的身影。 这厮不会喝多了掉到哪个坑里面去了吧? 天寒地冻的,说不定就出事了。 亲卫们眼神躲躲闪闪,杨峥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怎么回事?” 亲卫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昨、昨夜来了几个胡女,把刘珩带走了。” 杨峥眉头一皱,这年头风气比较奔放,大家的裤裆带子都比较松,很容易脱,中原各种破事多不胜数,更不用说这边地。 刚要发火,就见刘珩从一矮屋里扶墙而出。 昨日龙精虎猛的小伙,今日却像霜打了的茄子。 杨峥又气又怒,但蒙虓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 蒙虓惭愧道:“西地女子,择壮武者而夫,杨将军莫要见怪。” 看来他们被称为秦胡也不是没道理的。 羌胡汉化,汉人也会被胡化。 这跟文化强不强大没关系,而是生存所迫。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历史上安史之乱后,被中原经营近千年的河西沦落吐蕃之手。 汉民也被强制吐蕃化。 “哪里哪里。”杨峥拱手告辞。 回去的路上,刘珩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周围亲兵鬼鬼祟祟,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回去你自己领三十军棍,年轻人当懂得节制,今年过了,给你娶个婆娘。”杨峥老气横秋道,心里却有些不是个滋味。 刘珩张了张嘴,又认命似的低下了头。 周围亲兵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引来了山林中的狼群。 群狼呼啸,一头特别大的苍狼目光如刀子一般盯着杨峥。 这畜生一直盯着自己不放。 不过看到锋利的长矛,听到弓弦扯动之声,狼群终究不敢造次,远远吊在后面,仿佛一路护送着杨峥回到西都。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狡诈 回到西都,杜预带着一张图纸来见。 是冶铁的流程图。 上面标注了生铁、熟铁、钢的转化方式。 不同于以往的块炼法,先将生铁连成熟铁,再将熟铁百炼成钢。 而是生铁熟铁混合熔炼。 “此法汉末既有,名为灌钢法,关中已有铁匠以此法冶炼,我整理郭家藏籍中的冶铁之术,走访西都城铁匠,揣摩而出,不过并不成熟,生铁熟铁各含多少,冶炼的火温也许提高。” 这时代就有灌钢法了? 杨峥欣喜若狂。 技术就是战斗力。 后世总说四大发明,却把灌钢法漏掉了,其实含金量最高的应该是灌钢法。 杨峥记得是南北朝时,一个叫什么綦毋怀文改进出来。 当初因为这个名字太怪异,所以记住了。 传统块炼法,仿佛锻打,将碳渗入熟铁中,百炼成钢。 而灌钢法,则是生铁和熟铁按照一定比例混合熔炼。 熟铁取生铁中的碳成钢,生铁去碳在高温下直接成钢。 这项技术直到十七世纪西方才出现。 这时代的牛人都是全方位的。 不成熟没关系,作为穿越者的杨峥知道这条路是对的。 剩下的就是试验了。 “元凯此法可抵十万大军!” 杜预先是欣喜,但转瞬,眉眼间爬满忧虑。 “得此灌钢法,大魏之幸也!” 这话杨峥当然听得懂,“此亦为华夏之幸也!” 杜氏两代受魏恩,杜预又得夏侯玄庇护,虽然曹爽、司马懿都不待见杜氏,但并不妨碍杜预对曹魏的忠诚。 不过杨峥觉得,很多技术是世家出身之人发明,但也离不开百姓在劳作中的不断实践和改进。 汉末至魏晋,堪称是技术爆发的一个时代。 左伯纸、灌钢法、麻沸散、圆周率、火药、九章算术、齐民要术、伤寒论等等。 顾不得劳累,杨峥与杜预赶紧钻进城中铁匠铺。 城中的铁匠原是郭氏的家奴,连同木匠、皮匠等等技术人员,全被杨峥霸占。 这是货真价实的第一桶金。 靠杨峥在枹罕摸索,终究是小打小闹,不知道弄到猴年马月去了。 生铁和熟铁混合比例试验几次也就出来了。 灌钢法最大难题还是在于温度。 也就是木炭的成色。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这个冬天,杨峥几乎与杜预都待在铁匠铺中,从锻炉、到橐龠、到木炭,一步一步改进。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 杨峥知其大略,往往两三句话就令杜预茅塞顿开。 而杜预细致入微,一点就通,动手能力极其强悍。 二人正好取长补短、齐心协力,在铁匠坊中二十个昼夜,蓬头垢面,累了就睡在锻炉边,饿了随意吃一口干粮。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二十多天接触下来,杨峥发现杜预是这时代顶级的能工巧匠。 什么东西到他手上,花上一两个时辰,便可改造的更合理。 杨峥除了出些点子,更多的时间是给他打下手。 整个西都城的资源都被调动起来,终于以灌钢法练出一块钢来。 一向沉稳的杜预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兴云,此钢冠绝天下!” 不仅是冠绝天下,而且效率极高,无需如以前那般千锤百炼。 当然,千锤百炼的确容易出精品。 魏武曾铸百辟刀与倚天剑,以龙、虎、熊、鸟、雀为纹饰,调七十名顶级能工巧匠,费时五年才成功。 但这种玩意其实不太适合用在战场。 更不可能大规模装备。 “得此神品,必破钟羌!”杨峥笑道。 对付钟羌其实大材小用了,这玩意领先这个时代。 冷锻甲、铁浮图、拐子马可以提前问世了。 二人在铁匠坊中相视大笑。 “此法为我华夏瑰宝,万不可泄露,我会专设候官监察之。”杨峥叮嘱道。 杜预深以为然。 杨峥将连成的钢回炉重锻,在杜预的配合下做出了一把二十斤重的长柄狼牙棒。 春秋战国时代就有此类兵器,名为“殳”。 唤来刘珩,让他试试。 “此物为何如此丑陋?”刘珩却一脸嫌弃。 杜预又笑了起来。 杨峥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这厮长得满脸横肉歪瓜裂枣的,倒嫌东嫌西。 每次上战场,都是这厮兵器毁坏最多。 “少废话,你且试试手。”杨峥懒得解释。 刘珩不情不愿的提起,掂量了两下,“还行。” 舞动起来,虎虎生风。 一棒子下去,石头碎裂,冰雪激飞。 刘珩很快就感觉出此物的生猛,爱不释手,“将军为何不早些拿出来?有此物在手,蒙虓也不是我对手!” “你不是嫌它丑吗?”杨峥没好气道。 刘珩摸了摸后脑勺,“属下这是不识货,将军莫怪。” 二人笑骂间,亲卫奔来,“将军,钟羌使者求见。” “让他来这儿见某。” “遵令。” 片刻之后,钟羌使者被带来,还是柯骨,见了杨峥蓬头垢面的样子,有些惊讶,不过能做使者的,脑袋瓜子肯定灵活,很快就控制住眼神,“柯骨拜见杨将军。” “为何事而来?”这人一来,杨峥就知道干什么。 “将军既然答应出兵,为何迟迟不见动静?秦胡、卢水胡距离将军不足两百里,旬日可灭。” “你是来教本将如何做事的吗?”杨峥眼神沉下来,语气大为不善。 “不敢、不敢,将军既然与我家大王结盟,作为盟友,理应互相援手。”柯骨眼神闪动了几下。 “冶无残虐西平,百姓粮食为其所掳,我部粮食军备皆不足,现今天寒地冻,秦胡、卢水胡一向凶狡,有地利在手,仓促出兵,岂不是自取败亡?你家大王若真顾念盟友之情,何不支援些粮食牛羊,助本将渡过难关?”杨峥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柯骨稍稍思索后道:“将军既然有难处,在下会禀明大王,为将军求得粮食,但不知将军何时出兵,定下日期,以我家安大王之心。” 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认真,杨峥似笑非笑道:“你家粮食到来之日,便是本将出兵之时。” 柯骨左胸握拳,行了个羌礼,“届时望将军信守承诺。” “你们信守承诺,本将当然也会信守承诺。” 柯骨离去之后,杜预道:“迷当素来贪婪狡诈,今以利诱我,必有他图。” “必是准备再度进攻西海,先稳住我们。”杨峥算是迷当有过几次照面,对此人颇有了解。 “迷当若真送粮食来,莫非我们真要打秦胡?”刘珩插嘴道。 “为何要真打?假打不行吗?到时候出兵应付一下即可,本将又没说过一定要剿灭秦胡。” “属下觉得,钟羌未必会送粮食来,过不了几日,钟羌或许就有动静。” “那就让孟观早些准备。” 然而直到风雪消融,迷当都没什么动作。 这期间孟观领五百羌卒与邵提磾一千胡众进入西海,投奔赀虏。 赀虏原是匈奴的一支,被汉军击败之后,一部流落西海草原,与当地月氏、丁零诸羌胡融合。 在西海算是不大不小的一股势力,杨峥破冶无戴老家时,赀虏首领拓屠还拜见过杨峥。 冬去春来,正始八年滚滚而来。 迷当的粮食完全连个影子都没有。 冰雪刚有消融迹象,湟水河谷刚刚解冻。 整个西平郡就忙碌起来,杨峥下达屯垦令。 无论军民奴隶,齐齐上阵。 开通水渠,修建坞堡。 乱世之中,只有粮食最为保值。 粮食也是一切的根本。 汉末大量人口被士族豪强圈禁,失去土地的百姓主动为奴,不也是因为他们手上的粮食? 为了提高效率,杨峥还打造了不少铁质农具,耕牛驽马也下放到各坞堡中。 一切都准备就绪。 期间,蒙虓也带着其他秦胡首领来拜访。 杨峥也不吝啬,送了些皮甲和粮食。 卢水胡、羌部在姜伐野的带领下,也逐渐向杨峥靠拢。 很多小部落干脆入西都城,成为治民。 杨峥自然来者不拒。 汉羌同源,都是自西北地区发展而来。 一支顺着黄河向东,与炎帝神农部落融合,一支逆着黄河向西,遂为羌人。 快到三月,冰雪消融,寒风未退。 迷当的使者柯骨又来了,杨峥不胜其烦。 天天这么干打雷不下雨的没意思。 不过为了稳住钟羌,杨峥还是见了。 “我家大王三月将击西海,将军可愿一同出兵?”柯骨像是没记起一个多月前的承诺。 他没提,杨峥也没提,大家心照不宣就是。 “本将军出兵,到时候怎么算?” 兵者,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一句话,不见兔子不撒鹰。 柯骨眼珠子一转,“届时龙耆以东归将军,以西归我家大王。” 杨峥差点没笑出声。 龙耆就在临羌的北边。 龙耆以西本来就是西平郡的属地,只不过现在被卢水胡占着。 而卢水胡对杨峥没有多大敌意。 所以杨峥暂时对他们没有动刀子。 迷当这是赤果果的白嫖啊。 天下有这么无耻之人乎? “迷当大王果然公道,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某必引三万大军助你家大王横扫西海。”杨峥张口就来。 迷当能在西海掉坑里面一次,就能掉第二次。 而且杨峥以及派出孟观、邵提磾这支伏兵,到时候够迷当喝一壶的。 柯骨干笑一声,“将军果然重情重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危机 也不知怎的,杨峥感觉柯骨的笑容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盯着他看了好久。 柯骨眼神躲躲闪闪,“我家大王静候杨将军佳音。” 说完便拱手而退。 西平治下,有没有三万百姓都是问题,杨峥开口就是三万大军,对方居然信了。 是这个使者傻白甜,还是迷当脑子不清醒? 把别人当傻子,最大的可能是自己是傻子。 杨峥越想越觉得不对。 别看这一路风调雨顺的,一旦走错一步,前功尽弃。 自己首先有利用价值,能打,才会被夏侯霸青睐,才会在曹爽一系中站住脚跟。 只要败一次,这种利用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说实话,这年头会打仗能打仗之人多不胜数,张郃打了一辈子,先后被郭淮、司马懿压在胯下。 十几年后邓艾灭蜀之功,司马氏说弃就弃。 没有家世,没有背景,随时会被取代。 雍凉十五郡,有哪个郡的太守不是根基深厚? 小心驶得万年船。 “传公孙甫来见我。”杨峥对身旁亲兵吩咐道。 片刻之后,公孙甫满头大汗的跑来。 “西海、大小榆谷情势如何?迷当有何动向?”杨峥递过一杯茶水。 公孙甫连忙接过,擦了擦额头汗水,“钟羌大军集中于山口城,先锋俄何烧戈五千军入西海。” “你是说迷当的大军驻扎的山口城?”杨峥一愣。 “是,今天斥候刚刚传回的消息,迷当五日前由大允谷入山口城。” 山口城是日月山与积石山的衔接之地。 也是湟水连接青海湖的要地。 此地极为敏感,因为向北一百五十里,就是临羌城。 向东两百六十里,就是杨峥所在的西都! 历史上大唐吐蕃鏖战的石堡城,正是此地。 迷当这是要打西海呢,还是要打自己? 冶无戴作乱,郭建跑路,西平郡之南、黄河之北的重镇皆落入钟羌之手。 山口城、建威城、归义城等等,从汉代便经营的军事要塞,全部沦陷。 说难听一点,西平就像没穿衣服的女人,平躺在迷当面前。 这也是杨峥一再委屈求全的原因所在。 希望能在迷当注意力集中过来之前,穿上几件衣服。 实力不允许,只能韬光养晦。 越往深处想,杨峥身上的冷汗越多。 种种迹象表明,迷当的幺蛾子是冲自己来的。 所以才几次派使者,故意麻痹自己。 这种画蛇添足的伎俩,杨峥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这也是他警觉的原因。 似乎出自俄何烧戈之手? 站在迷当的角度上考虑,自己这个护羌校尉才是他最大的敌人,最大的威胁。 自两汉以来,赵充国、张纡、邓训、侯霸、马贤、段颎等护羌校尉,皆名震一时,多次击破大小榆谷,治的羌人服服帖帖,几次打断羌人的野心。 护羌校尉这个名称本身就是在挑衅迷当。 一念及此,杨峥召张特、杜预、姜伐野前来议事。 “十有八九,迷当是冲着我们来的!”杨峥一句话就令三人惊讶不已。 杜预最先反应过来,“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而示之不攻!” 姜伐野一脸愁容,“钟羌有民三十余万,胜兵十余万,河南之地尽归其所有,西平初逢大乱,元气大伤,恐非其敌手。” 冶无戴的十万大军含水量很大。 迷当的十余万精锐,虽然有吹嘘的成分,但几万精兵还是拿得出来的。 张特赳赳武夫,不满姜伐野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迷当要吞下我们,难道不是敌手,就不反抗了吗?临羌乃雄城,属下愿领三千锐卒,先行进驻临羌,以备不测!” 杜预道:“我军若缩防城池,则城外屯田坞堡必为其所毁,迷当不需攻城,只需拖延一二月,耽误春耕,西平将任其鱼肉。” 这便是咽喉捏在别人手中的坏处了。 按照杜预所言,迷当不需要动手,只需每年来这么一次,西平就将长期糜烂。 几年之后,洛阳剧变,外有钟羌压制,内有司马氏的狗腿掣肘,自己这个护羌校尉还玩得下去吗? 别说建立基业,自保都成问题了。 所有难处都集中在一点,必须干掉迷当,才能积蓄实力。 如今的形势,杨峥是迷当的绊脚石,而迷当则是压在杨峥身上的大山。 搬开这座大山,就是海阔天空! 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遇。 如果迷当缩在黄河之南的大小榆谷,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但如今他主动进犯,自己就有了内线优势。 机会是有的,就看怎么把握了。 杨峥轻咳一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当初我们三千众奇袭西海,谁能想到我们可以击灭冶无戴数万之众?” “将军欲破迷当?”姜伐野不可置信道。 “迷当以为我中计,必不备我,我军大有可为。”杨峥心意已决。 与羌胡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对他们的实力深有了解。 迷当的十万胜兵听起来挺唬人的,其实也就那样,一出门,就被秦胡卢水胡捅了后路。 也许是迷当措不及手,但一战就被别人击退,就能看出钟羌的战斗力。 说实话,在汉家铁器技术没有扩散之前,周边只有被吊打的份儿。 不是提两把刀子拿根树杈就能被称为兵的。 堂中几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除了姜伐野,在场的其他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而年轻人总是愿意冒一些险。 “临羌、西都相隔百余里,可互为犄角,羌人不擅攻城,不耐久战,待其疲弱,一鼓可击退之。”杜预似乎也被杨峥的决心感染了。 眼神中多了一些敬重之意。 “属下愿守御临羌。”张特拱手请命。 杨峥笑道:“我军精锐之师,彼军乌合之众,虽十万之众,能奈我何?本将不仅要击退他,还要一战而擒杀之!” 既然要吹牛,不妨吹的大一些。 取其上者得其中,取其中者得其下。 迷当既然来了,不给他弄场大的,有些未尽到地主之谊。 “愿随将军破敌!”几人齐声道。 “好。”杨峥的信心再度增长。 不管能不能成功,总要试一试。 “张特领三千军入临羌。” “遵令,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在!”张特一直在后方二线,上次击灭冶无戴,也没带上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姜伐野聚合羌部青壮,临羌危,则驰援临羌,西都危,则救援西都。” “属下领命!” “杜预!”杨峥眼神有些复杂,总感觉得到了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 隐隐约约始终有一层隔阂在。 不过在公事上,杜预觉得是值得信任的。 至少现在是如此。 “属下在。”杜预拱手。 “本将拨一千人马与你,防守西都!” 自己的命根子都交给他了,这份信任已经不需多说。 只希望能稍稍感化他。 “领命。”杜预一脸从容,“不知将军欲何往?” 也只有他才能看出杨峥布置中的关键。 “死守太被动,不出奇兵,何以破敌?”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临羌 此刻,小小的山口城中拥挤着数万钟羌大军。 一列列汉民被绳索捆绑,如同牲畜被羌人驱赶、抽打。 汉民哭泣,羌人却肆意大笑。 一如羌人的传统,城中牛马羊混居,凌乱不堪,膻气扑鼻。 “传本王令,不得鞭打欺辱汉民。”迷当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中,身着五彩绸缎,左右耳上各插一支彩羽,活像一只花斑蛾子。 俄何烧戈、蛾遮塞等一众羌将羌兵列在身后。 “这些汉民只配为奴隶,大王为何对他们网开一面?”俄何烧戈一脸怨恨。 迷当瞥了他一眼,“汉人会耕田、会织布、会打铁、会建房、会写字,你会吗?” 俄何烧戈摇摇头,“但他们会为我们所用吗?” 迷当沉着脸道:“昔年汉家英雄李陵能为匈奴所用,为何汉民不能为我所用?你可知先零、烧当为何败亡?” “我等不知,请大王教诲。”左右之人默契的齐声道。 迷当很享受这种鹤立鸡群之感,“他们太急躁了,根本不知道汉人朝廷有多强大。” “既然汉人强大,大王为何要打他们?”蛾遮塞瓮声瓮气道。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汉人朝廷强大,现在就不一定了,我若能收汉人为已用,将来也会强大起来!西北之地几十年来羌多汉少,只要我们夺下西海,就有了立国之基。” “想那杨峥贼子,屡次坏我等好事,此人不可不除!”俄何烧戈一脸怨气。 迷当居高临下的瞥了他一眼,“杨峥是护羌校尉,我若除了他,一定会引起曹魏的警觉,冶无戴的败亡已经证明曹魏不可力敌。” 俄何烧戈一愣,“那大王为何赞成属下之谋?” 先攻杨峥,后取西海,是俄何烧戈提出来的。 迷当笑道:“你当初说的很对,杨峥此人颇有抱负,他绝不会让本王这么容易拿下西海,所以他必须是一头没有牙齿的狼,这样才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也不会引起曹魏的警觉。” “大王英明。”马屁声尘土飞扬。 “所以大王要攻打临羌?”俄何烧戈在羌人中算是少有的“智者”。 “不错,临羌本就是我们羌人的故地,为汉军所取,此地西连西海,东接西平,北控卢水、秦胡,此地落入本王之手,杨峥不仅折断了狼牙,河湟最肥沃的土地也落入本王手中,西都也在我军的俯视之下。”迷当淡淡笑道。 俄何烧戈两次为杨峥所败,后又被郭淮暴打,险些丢了性命,郭淮他不敢招惹,所以把所有怨恨都转到杨峥身上,“然杨峥这厮颇为狡诈,若识破我们的计谋……” 迷当眼睛微微眯起,“无妨,临羌只是本王的第一步棋。” “大王还有第二步棋?” “若杨峥有防备,我军可大掠河湟,毁其屯田,破其坞堡,掠其百姓,此为绝户计也!” 俄何烧戈哈哈大笑,胸中闷气为之一空,仿佛现在就看到杨峥生不如死的样子。 周围羌人看迷当的眼神宛如天神。 迷当张开双手,扑腾两下,仿佛要振翅高飞,“此外,本王还有第三步棋。” 迷当胸有成竹,此刻的杨峥心中却有些发虚。 他甚至不能确定迷当是不是真的要攻打自己。 但迷当屯兵山口城,杨峥就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人挪活,树挪死。 杨峥的长处不在守城,而在随机应变。 所以杨峥领着两千精锐甲士先行一步进入南面小积石山中。 大小积石山、日月山,包括更南面的牦牛山,其实都是祁连山的支脉。 小积石山之南,便是滋养出华夏文明的黄河。 黄河之南即为大小榆谷等羌人聚集地。 杨峥挺进此地,可攻可守可进可退,随机应变。 斥候不断将各地的消息传来。 三月,河湟谷地已经迎来春意。 山中却还是寒风呼啸。 迷当终于按捺不住,四万大军出山口城,向西北而行,看样子似乎真的要去攻打西海。 然而两天之后,忽然折转向东北,进围临羌城。 沿途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新修建的坞堡,挡不住如洪水一样的羌军,纷纷被攻破。 屯田全部踩毁,连坞堡的石料都被敲碎了。 前几天还口口声声情啊义的,转眼就来戳心窝子,断子绝孙。 杨峥骂了几声。 坞堡塌了,屯田毁了,以后再建就是。 若是临羌被攻破,杨峥可就真的没办法了。 而这场大战的关键,就在于张特能不能守住临羌城。 “将军还等什么,属下现在就去砸死迷当!”刘珩焦躁不安,狼牙棒子绕来绕去的。 吓得周围亲兵纷纷躲闪。 这玩意儿配上他的神力,如有神助,擦着便伤,碰到就死。 新兵器到手,木头、石头不过瘾,这厮总想砸点人。 “你急什么,四万羌人还不够吗?” 刘珩平静下来的时候,脑子偶尔灵光一下,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厮都处在亢奋状态,杨峥总感觉他得了什么病。 “蛮牛,等这场仗胜了,让将军给你娶十房小妾,治治你的性子。”有熟识的亲兵调侃道。 周围亲兵齐声大笑。 刘珩两手连连摇动,“十房小妾还不把我吃穷了?” “那天十几个秦胡女,也没见吃穷你这厮啊。” 亲兵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杨峥也不禁莞尔。 刘珩恼羞成怒,提着狼牙棒去追亲兵。 杨峥还真担心他一棒子砸死自己人。 不过这亲兵也不是等闲之辈,跑的飞快, 刘珩追不上,两人在营中追来追去。 气氛倒是活跃了不少。 杨峥看差不多,就喝令二人住手。 恰巧此时一骑斥候,从西北面飞奔而来,马未减速,人就一跃而下,跑上山路,气喘吁吁道:“报、将军,四、是个时辰前,钟羌猛攻临、临羌城。” 虽然心急如焚,但杨峥还是忍住了,寻来一个水囊,递给他,“无需着急,慢慢说。” 斥候感激的接过水囊,一饮而尽,“四万钟羌联合月氏胡、卢水胡三万人围攻临羌!” “卢水胡不是跟迷当有仇吗?”杨峥诧异道。 斥候拱手道:“卢水胡有六部,各不统一,其内也互相攻击。” 这么一说杨峥就明白了。 这伙人更像后世的雇佣军。 而月氏胡就是历史上月氏国遗部,建安十九年,月氏胡、羌人、卢水胡共立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汉护羌校尉泠征、金城太守陈懿,陇右大乱。 当时的西平郡还未从金城郡中析置。 西北就是如此,嗅到血腥气,群狼皆至。 “临羌城如何?” 攻城战最是凶险,不仅考验将帅的指挥水平,还有士卒的决心。 张特一出山就是如此凶险的大战,杨峥心中也捏了把汗。 “张司马发动城中青壮,亲临前阵,鼓舞士气,城中青壮男女皆受感召,协助守城,羌胡死伤惨重。”斥候禀报道。 这年头没有大炮火药,守城方优势巨大。 汉将耿恭两百士卒坚守城池九个月,抵挡匈奴数万大军,最终十三将士归玉门。 城中有三千精锐,加上周放的五百士卒,还有屯田奴隶、城中百姓,不下万人。 这时代在西北活下来的人都比较生猛。 只要守住第一波攻势,城中军民就会建立信心,接下来就是耗了。 此长彼消,羌胡的士气会越来越衰弱。 一旦进入消耗期,就是杨峥的优势了。 羌胡兵多,同样消耗也大。 “传令,让姜伐野领湟中义从袭扰羌胡后方粮道。” 亲兵飞奔下山,策马向北。 第二日,又有斥候从西北而来,“报将军,羌胡连夜猛攻,三次攻上城墙,张司马、周都尉血战,将贼人赶下城去,比及天明,羌胡折损六千人,临羌军民伤亡九百余人。” 斥候的话虽然简单,但杨峥能感觉出大战的艰难。 但此时此刻,也只能相信张特。 第三日,苦等中,斥候姗姗来迟,身上还沾着血迹,“报将军,杜长史派出轻骑五百,与姜从事的湟中义从袭击敌后,临羌城陷入对峙。” 杨峥长长松了一口气。 临羌城还在,优势就在向己方倾斜。 “归义城、山口城的斥候呢?为何还没有消息?” 临羌城是均势,而突破这两处的任何一处,杨峥就手握胜势。 这也是他蛰伏在小积石山的主要原因。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能总被别人压着打。 亲兵急忙下去询问。 过不多时,一名受伤的斥候被带上来,“禀将军,山口城有重兵防守,最少五千人。” “敌人在归义城外设有大量骑兵,斥候无法探报。”亲卫道。 “速带他下去疗伤。”杨峥看了一眼斥候,也知道他们尽力了。 迷当是个谨慎之人,冶无戴前期那么大优势,他都按兵不动。 在西海吃了一次亏,自然会护住自己的后路。 杨峥有些失望。 至今为止,似乎仍未发现敌人的破绽。 不过,归义城有大量骑兵是什么意思? 守城要骑兵干什么? 正疑惑的时候,东面几骑奔来,生锈的破烂铁甲,手持长矛,一看就是秦胡,“杨将军,我部遭到烧当羌突袭,蒙首领请将军援手。” 杨峥有些焦躁。 兵力少的弱点暴露出来。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若是救援,自己就暴露了。 不救,秦胡看样子是挺不过去了。 烧当羌也是西北著名刺头,一向跟中原过不去,几十年前也阔过,实力也算雄厚。 而归义城的骑兵,仿佛一把刀子悬在杨峥头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破羌 杨峥对蒙虓印象不错,对秦人更是敬仰。 这么一支与本民族有渊源的族群,在西北着实少见。 历史上三国之后,就很少见关于他们的记载,很可能彻底被羌人或者胡人吞并了。 汉民本来就少,能有这么一支近亲在,不容易。 有些盟友如迷当,发咒毒誓都没用,而有些盟友,一句话就能心照不宣。 秦胡两百多年来,屡次充当汉廷平定羌乱的先锋。 汉廷不仅不把他们当自己人看,甚至都不把他们当人看。 此类事件太多了。 从交趾到西北,发生过多次。 “蒙虓有难,我刘珩岂可袖手旁观!”刘珩提起狼牙棒,目光炯炯的看着杨峥。 杨峥没理他,看着地图,如果秦胡被灭了,那么西都和安夷都会受到烧当羌的威胁。 汉羌之战,主要就是与烧当羌在打。 吞灭秦胡,烧当羌一定会滋扰西都、安夷,到时候别说屯田,出门都是问题。 周围亲兵也看着杨峥。 当初他们中很多人都受到过蒙虓的热情招待。 特别是刘珩。 杨峥盯着刘珩,调侃道:“你这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吗?这么为秦胡说话?” 亲卫们憋着笑。 刘珩脸上一红,“属下绝、绝无此意,只是敬重蒙虓是个壮士。” 杨峥霍然站起,“在这山里面呆久了,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全军听令,驰援秦胡!” “遵令!”刘珩吼的最大声。 两千士卒欣然下山。 寒风犹在呼啸,但没有浇灭他们的热情。 而寒风自西向东,翻过皑皑雪峰,顺冰河而下,却与大火纠缠在一起。 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夹杂着女人的痛哭、战士的怒吼、牲畜的哀鸣…… 为了给更年轻秦胡争取活命的机会,老人和残兵毅然提起刀剑,用最后的力气,扑向敌人。 但面对身高体健的年轻烧当羌,他们的反抗终究是徒劳的。 瘦弱的身体被挂在长矛上,挑在半空。 身体撕裂的巨大痛苦,让他们发出有气无力的哀嚎,断断续续,湮灭在风中。 然后,他们的身体被扔进火堆。 黑烟滚滚,焦臭扑鼻,羌人纵声大笑。 “女人、粮食、牲畜!” 羌人们发出怪异腔调的呼喊,仿佛一头头绿眼珠子的饿狼。 杀戮在这块土地上太寻常了,如同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 秦胡偷袭迷当得手,但也将自己暴露出来。 河湟谷地,羌人占有绝对性的优势。 即便在八百年后的大唐,羌人的依然影响巨大。 而秦胡却在不断衰弱之中。 烧当羌蓄谋已久,来势汹汹,九支秦胡被烧当羌猝然一击,屠灭了三支。 剩下几支且战且走,与蒙虓汇合。 蒙虓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指挥部下守住山谷的五条入口。 他早前就叮嘱过其他几支秦胡小心防范羌人反扑。 但其他首领并没有他这般目光长远,认为烧当羌已经不足为惧。 却不料烧当羌的背后有实力雄厚的钟羌。 “大人,贼兵太多,我们守不住了!”部下发出绝望的喊声。 尸体从东南西三面丘岗上滚下,血水如小溪一样流淌而下。 浓烈的血腥气吸引了山里的狼群,嚎叫声仿佛潮水此起彼伏。 部下们的眼神中带着某种期冀,既然羌人从三面而来,为何不从北面逃走。 而他们固然知道这是陷阱,羌人也是有马的,但很多人相信,跑在最后的一个绝不会是自己。 此刻的蒙虓仿佛一头狂怒的猛虎,愤怒、仇恨令他眼底涌起一抹血色,但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守不住也要守,老秦人死则死耳,绝不后退!” 内心中,他无比羡慕四百年前的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 大秦的时代,横扫天下,一统八荒。 然而现实却又是如此的不堪。 时也、命也。 部下从蒙虓嘴中听出了死志。 一些人再度鼓起勇气,另一些人面面相觑,不动声色的向北撤退。 蒙虓视而不见,大声吼道:“杨将军已在来援途中,守住、就能活下去!” 这句话给疲惫的人们重新注入了生机。 女人、孩子们从尸体手中捡起刀剑。 秦人的勇武血性在这一刻爆发。 “杀!”仿佛遵从灵魂中吼出这一个字。 战场因而变得更加惨烈。 男人挡在前面,女人孩子从缝隙中钻出,生锈的刀剑刺入仇敌的胸腹。 羌人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一幕。 终于,不可思议变成了恐惧。 羌人的暴虐无法击败秦人的决绝。 血越流越多。 羌人的、秦胡的。 然而羌人实在太多了,三面淹没而来。 蒙虓提起生锈的长刀,望了一眼西边,然后义无反顾走上前阵。 西边,落日滑向皑皑雪峰之间,金褐色中带着无边无际的寒意,仿佛天地山川都被染上了一层锈色。 “秦人要断绝了。”蒙虓举起了刀,心中默念,万般不甘万般无奈化作万般的无奈,“那就用这些贼子的血来祭奠。” 如同一头猛虎撞入狼群之中。 刀光闪动,四面披靡。 只是猛虎也无法改变局势。 战争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勇猛而转变。 羌人势强,秦胡势弱。 蒙虓的心逐渐沉入谷底。 感觉自己要被天边奔涌而来的暮色吞没。 女人孩子已然力竭,无助的瘫坐在地。 男人们还在咬牙抵抗。 而羌人的淫笑声越来越大。 滚滚暮色从西而来。 然而在暮色之中,有不一样的声音。 那是铁甲铿锵之声…… 蒙虓狂喜的望着西面,“杨将军!” 男人女儿孩子也望着西面。 羌人们也望着西面。 “贼子何敢杀我族亲!”一支甲士从暮色中奔出,几千人的怒吼震动天地。 黑色的铁甲在火光中泛着死亡的光泽,森然的长刀隐隐闪烁着白芒。 仿佛涌动黑云中闪动的雷芒。 夫战者,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必克之! 秦胡力竭,羌人势衰。 而杨峥锋芒正盛! 百余雄健亲卫从甲士中奔出,当先一将,高举狼牙棒,势若奔雷,嘴中怒吼:“蒙虓,死了没有!” 十几个羌人不知轻重,上前阻挡。 狼牙棒扫过,脑浆与鲜血齐飞,竟然没有一合之将。 身旁亲兵,也是龙精虎猛之辈,环首刀起落,人头滚滚。 两千甲士,向前挺进,似汤泼雪,如破竹之势。 羌人本无阵列,与秦胡血战良久,遭受背后一击,兵败如山倒。 山间狼嚎声越发大声,仿佛嗅到了杨峥的气息。 “哈哈,刘珩兄弟,我还没死!”已杀入敌中的蒙虓仰天狂笑,身体中又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刘珩也裂着嘴大笑,“没死就好,我来住你!” 狼牙棒在敌群中扫动,带起一片惨嚎之声。 二人在战场上豪情四射,杨峥忍不住有些好笑,指挥着士卒向烧当羌大纛突进。 长矛攒刺,仿佛在平地间凿出一条血路。 羌人的士气不可避免的被击溃了。 羌人四散奔逃。 三百步外的大纛,倒在地上,被无数羌人的脚板践踏。 第一百四十八章 坞堡 西平的治所虽然在西都城。 但西都是魏文帝曹丕黄初三年才扩建的,其底蕴远远不如矗立了三百多年的临羌城。 汉武帝元狩二年,霍去病进取河西,于此地建城。 汉宣帝神爵元年,赵充国平定西羌,开屯田,以定羌人。 此城地处药水湟水三角地带,湟水在南,羌水在西,沙岭在北,戎峡在东。 堪为祁连山之南第一重镇。 向南俯视河湟谷地,向西雄视西海草原,向北可窥伺武威。 所谓关山锁钥不过如此。 在迷当的注意力转向西海之时,也渐渐意识到临羌城的重要。 但为时已晚。 羌人没有如此远见,从汉羌大战就可以看出,羌人不擅远谋,打到哪算哪。 一次次揭竿而起,一次次被汉军镇压。 潮水般的羌人涌向城墙。 临羌城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这让羌人们起了一些侥幸之心。 他们踩着尸体,架起长梯,小心翼翼的攀爬。 羌人本就不擅攻城。 只因背后有雪亮的长刀。 凡是临阵而逃的人,全被削去四肢,丢在湟水河中哀嚎。 与这种死法相比,死在城下反而是一种解脱。 好在这座城已经被猛攻五天。 所有羌人都觉得,这座城不会撑太久。 几名勇士已经快爬上城墙,城下、营地里的人都注视着他们。 咚、咚、咚…… 然而噩梦一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 仿佛捶打着他们的心脏。 没有喊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只有长矛向前突刺。 那血迹未干的长矛,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瞬间就刺穿了羌人勇士的皮甲,凄惨的仿佛唤醒了城墙。 接着,石头、擂木、箭雨从城墙上兜头泼下。 整个战场瞬间沸腾起来。 城下蚁附的羌人惨叫声直冲云霄。 而城墙上,只有忙碌的身影。 士卒持矛攒刺,青壮投下木石,女人搬送。 几员将领在城头指挥、鼓舞士气。 羌人的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 凄凉的号角由远而近。 未死的羌人,被抛弃在战场上哀嚎,与这号角声渐渐重叠。 迷当一开始非常有自信。 手握几万大军,又有卢水胡、月氏胡相助,而临羌城兵力空虚,就算用人堆,也把临羌城堆下来了。 然而事实却超乎他的想象。 临羌城宛如大雪山一样,无论暴风骤雨,始终屹立不倒。 反而是他损兵折将。 耗费五天,折损近万人马。 卢水胡、月氏胡在损失几千人马之后,也开始偷奸耍滑,每日要粮要军械。 仿佛两头永远喂不饱的狼。 偏偏迷当不能罢手,还要继续喂。 不然狼饿了,就不管什么盟不盟友的了。 尤其是沮渠部卢水胡,原是匈奴的一支,凶狠似狼。 “这张特到底是什么人?”迷当的眼中布满血丝,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不仅打击了羌人的士气,也打击了迷当雄心和信心。 几日鏖战,张特的名声逐渐传扬开。 能以几千士卒,抵挡近十万大军的猛攻,名声不响亮也不行。 “此人原是曹魏武卫营的屯长,跟随杨峥从骆谷中突围,被杨峥倚为心腹。”俄何烧戈的声音越来越小。 自从遇到杨峥,他感觉自己就没顺过。 “一屯长竟有如此能耐?”迷当很愤怒。 不仅仅是因为攻不下临羌城,而是跟敌人相比,自己手上全是废物。 愤怒之后,便是一层被刻意压制的恐惧。 汉人中有多少这样的人物? 而他身边,却只有俄何烧戈、蛾遮塞这些货色。 不是他不想杀俄何烧戈,问题是,杀了他,其他人也未必能顶用,或许更加不堪。 “既然临羌攻不下,大王何不直取西都?毁了西都,也等同于破了杨贼的基业。”俄何烧戈小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圈。 迷当冷笑一声,“你以为本王的第三步棋是什么?” 俄何烧戈不敢言语。 但迷当望向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报大王,沮渠复拔又来要粮。”一羌官前来禀报。 俄何烧戈则长长松了一口气。 迷当的脸色变幻了几次,杀气几次在他眼中聚集,最终温和下来,笑道:“给他们,这次多给一些,再备些酒肉钱帛,一同送去。” 羌官大惑不解,但还是忠实的去执行了。 “今夜,你与蛾遮塞偷袭卢水胡、月氏胡!”迷当盯着俄何烧戈。 俄何烧戈惊讶道:“大王,他们是盟友!” 迷当冷笑道:“本王与那杨峥也是盟友,这一次,你若再败,不必见我了。” 俄何烧戈全身一颤:“是。” 圆月如银盘悬在夜空中,狼嚎声阵阵,风声瑟瑟。 赵登望着圆月,却有些心潮起伏。 他还年轻,却看见了自己命运。 作为最早跟随杨峥的人,他的资历比张特、周煜还要老。 然而张特、周煜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而他却在这坞堡中等死。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见了自己绝望的未来。 正感伤之间,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黑夜。 赵登是武卫营的骑卒,父子三代都是军中的马夫,对战马异常熟悉,听见马蹄声,就能判断战马的数量。 夜色中,战马声践踏地面的声音尤为清晰。 “五千、六千、七千,八千骑!” 有八千骑以上! 这一定不是己方的骑兵。 杨峥初来乍到,还没成建制的组建骑兵。 附近能掏出这支骑兵的,只能是钟羌! 而他所在的坞堡距离西都城四十里不到! “敌袭!敌袭!”堡中的十几名残卒立即惊醒,第一时间抄起刀矛弓箭。 他们身体虽残,心却不残。 能在蜀军的追杀下,负伤逃回武功城,已经说明他们的顽强。 在西北,什么都能落下,杀人的本事不能丢,野兽、羌胡,随时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斜风坞堡左依北川河,右凭乌鸦岭,地势算不得特别险要。 但想绕过此坞堡,需向东绕行五十里。 而敌人显然不想多走这五十里。 残兵也是九死一生的老卒。 手上功夫丝毫不弱,熟练的架起长矛,拉起弓箭。 好在敌人是轻骑,远道而来。 赵登扫视众人,忽然发现,这些人眼神中蕴藏的东西与自己相似。 有些人还一脸怀念的神色。 “诸位兄弟……” “赵头放心,千载难逢的机会,兄弟们都知道!” 老卒们眼神中居然没有任何惧色,而是渴望。 赵登心中所有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好,今日就与兄弟们再战一场,胜了,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睡,败了,也对得住将军的照拂了。” “哈哈,赵头说的是。” 老卒们满面红光,仿佛找回往昔战场上的豪情。 隆重夜色里,烽火汹汹燃烧,照的很远,足以让西都城的人看到。 赵登以木架撑住自己的身体,身边放着长矛、弓箭、盾牌等物。 几个残手的老卒将环首刀紧紧困在手臂上,另一支手端起短矛。 十八名老卒,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中俱是兴奋之色。 朦胧的夜色中,羌骑狂奔而来。 一时收不住脚,几十骑坠入护城河中。 被激流冲入北川河。 残兵们在城墙上放声大笑。 这自然引来羌人们的怒火。 箭如雨下,淅淅沥沥的落在并不宽敞的坞堡之上。 残兵们早已架起了盾牌。 片刻之后,黄土夯成的坞堡上插满羽箭,仿佛一头蛰伏在黑夜中的刺猬。 “守上两个时辰,西都城的援兵就到了!”赵登竭力的鼓舞士气。 只要看到烽火,西都城甚至不需要两个时辰就能赶来。 羌人恼羞成怒,砍伐周围树木架起一座简易浮桥,造了三架木梯。 但受地形限制,八千人肯定不可能都投入攻堡之战。 三百余羌卒鼓起勇气冲过木桥,挤在坞堡前狭窄的地势前。 城头乱箭如雨,不需要瞄准,每一箭都能准确命中。 付出三十多人的性命,羌人终于攀附在坞堡之下。 但迎接他们的是更凄惨的命运。 城上大石落下,滚落之处,带起一片的血肉。 羌人惨叫着逃回。 护城河对岸一名羌将脸色铁青,亲自持刀斩杀了一名逃兵。 刀锋一指,又是两百羌卒下马。 这一次效果比上一次好,但也只是刚刚摸上城头,就被赶了下来。 坞堡的地形实在险恶,护城河、崖壁、湍急的北川河。 坞堡前的落脚之处只有区区十几丈。 还是一个斜坡。 接连打退三次羌人的进攻,城墙上的赵登也渐渐精疲力尽。 “赵头,有两个时辰了吧?” “还早着呢。”赵登望着东方天地间的一抹鱼肚白。 “兄弟们这杀了有五六百的羌贼吧?” “不够不够,杀五六千还差不多!” 几人说说笑笑间,再次打退羌人的进攻。 但嘴里肚中仿佛有一团热火在燃烧。 饥饿和疲惫相辅相成。 赵登鬼使神差的掬起城墙上的血水,倒入口中。 殷红的血又顺着嘴角滴落。 其他人看着他的动作,先是一愣,然后纷纷效仿。 “痛快!”几人大笑着。 仿佛力气又回到身体中。 有些人还将鲜血涂在脸上。 烽火的映照下,这一幕被护城河边的羌人看在眼中,一个个面露惊骇之色。 羌将再度下令攻堡,但羌人们全都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此情此景,令城墙上的老卒们笑的更大声了。 那羌将亲自提刀,带着一百身披铁甲的亲兵渡过护城河。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尊严 西都城早已看到坞堡的烽火。 但杜预却没派出援军,而是发动城内青壮男女上城墙协防。 自东汉以来,西平就没过上今天安稳日子,不是羌人作乱就是胡人东侵。 与陇西二地一直是汉羌大战的主战场。 百姓早已习惯烽烟战尘,觉悟都很高,没有任何怨言的走上城墙。 “兄长,坞堡……”杜展也被派上了用场。 “坞堡只有十八名残弱,敌情不明,如何出兵营救?我已派出斥候,令他们放弃坞堡,撤回西都。” 西都城兵力最为空虚,此前杜预还派了五百轻骑驰援临羌城。 现在西都城的兵力捉襟见肘起来。 坞堡与西都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那坞堡地势险要,可作阻敌之用,放弃实在有些可惜,派五百精锐,就可阻挡十倍之敌。”在杜预面前,杜展完全没有昔日的懒散模样,分析的头头是道。 “若敌人绕过坞堡,这五百精锐岂不是无用了?敌我不明,一切以西都安危为重。” 杜预虽然一身儒士常穿的鹤氅,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儒弱之气,该弃就弃,没有丝毫犹豫,极端的冷静让杜展感觉有些陌生。 而在他的指挥下,城墙上丝毫不乱。 火油、木石、羽箭被推上城墙,分散在各垛口,青壮在前,士卒披皮甲在后,壮妇在后运送各种物资。 被郭建经营了十几年的西平,地势虽不如临羌险要,但物资却极为充沛。 连床弩都有十二架,汉魏时期的床弩,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可远射五百步。 是以,当初的冶无戴啃下了临羌城,以及西平其他城池,唯独无法攻破西都。 杜预以长史身份亲临前线,沉着冷静感染了不少人。 一切都秩序井然。 除了杨峥的两个侍妾…… 春娘和阿怜都大着肚子。 “贼人唯一的机会就是偷袭,既然西都城有了准备,贼人也就不可能破城,还望二位夫人保重身体。”杜预苦口婆心的规劝。 春娘胆小怕事,躲在阿怜背后。 但阿怜出自伐野部,自幼便能上马弯弓。 而羌人女子,性烈如火,闻听贼人来袭,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挺着大肚子也要上城巡视。 不过效果非常好,青壮与士卒见她二人都上了城墙,士气大涨。 尤其是羌人,直接称呼阿怜为主母。 原本若隐若现的隔阂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杜预却若有所思。 想起当初李弥送入都督府的竹简:暗结羌人,常怀董卓之志…… 以前是陇西的一个小小西部校尉,自然无人可信。 包括夏侯玄在内,全都一笑置之。 但现在已是秩比两千石的护羌校尉。 当然,杜预也明白凭杨峥的实力,跟当年的董卓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而现在的雍凉也不是当年董卓时代可比。 与杨峥相处的时间越久,杜预心中越是忐忑。 总感觉他与雍凉其他将领有些不一样。 更不愿看到他误入歧途。 “将军在外征战,此城安危就拜托诸位了。”场面话都是由春娘说出口。 “夫人放心,此城万无一失。”杜预回过神来,拱手道。 二女巡视了一番,也就没有继续在城墙上碍事,被侍女们扶下城墙。 杜预松了一口气,望向曙光中朦胧而模糊斜风坞堡…… 坞堡之下,一百甲士轻易攀上城墙。 三百人攻不下,一百人反而施展的开。 那羌将不是蠢材,已经看出坞堡的虚实。 弓箭的威力越来越小,赵登手握长矛,略带歉意目光扫过精疲力尽的袍泽。 “也罢,没死在骆谷,没死在武功城,死在这里也不错。”老卒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没有一人想着逃跑,没有一人想着投降。 当然,投降羌人,下场可能更惨。 羌人不会要残废的俘虏。 那员羌将带着三十名甲士开始爬梯。 嘴中咬着刀,左手举着小盾护住头部,飞快的攀爬。 只看着羌将的动作,赵登就知道遇到了硬茬。 可惜坞堡上的石头已经用完。 弓箭收效甚微。 只能血战了。 赵登红着眼,他没有后悔这次选择。 生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重要了。 性命就是用来搏的。 而很多人,连拼搏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荒野中的一具枯骨。 一声闷哼,刚刚露头的羌人甲士就被一矛刺中眼窝,当场毙命。 但后面的羌人却顶着盾牌上来了。 “杀!”老卒们同时吼了一声。 坞堡上,鲜血飞溅。 兵力不多,却异常惨烈。 羌将一人当先,将长刀刺入一名老卒的胸腹,但那老卒却忍着剧痛,一声不吭,死死抓住长刀,让羌将无法拔刀。 试图抱住羌将一同摔下。 不过终究是身体残缺,而敌人众多,旁边一名羌甲一刀削掉半个头颅。 老卒们一个一个倒下。 身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赵登凄然一笑,手提断矛刺死一名羌甲,但更多的羌甲向他围拢过来。 生死须臾之际,忽听见背后吼声大起。 破风声随之而来。 一支支弩箭精准的射入敌人眼窝和脖颈。 “援军!援军!” 活着的四五名老卒顿时欢呼起来。 羌将满脸不甘之色。 但十几名援军手提弩机,机簧拉动间,弩箭连发,无需装填。 二十步内,穿透羌人薄甲。 羌将吃了一惊,以为是堡中埋伏,连忙攀上长梯,滑下坞堡。 而他的部下却在城墙上发出一长串的惨呼。 “你们为何现在才来!”赵登怒吼道。 十几名援军也是当初武卫营、中垒营的老卒,彼此都有过照面。 “杜长史令尔等弃堡!”为首斥候道。 赵登看了一眼坞堡上已经成了一团雪泥的袍泽,怒火又在胸中燃烧。 但斥候队长却冷冷的注视着他,“此乃军令!” 赵登与活下来的几个老卒全身一颤,“我等、遵令!” “贼人不知虚实,诸位不可迁延,坞堡之后已备好马匹,军务在身不便多留,就此别过,诸位保重。” 赵登忽然感觉找回了一丝久违的尊严。 而斥候们的眼神中的确带着尊重。 从这一刻起,赵登觉得自己不是个废人了。 第一百五十章 效死 “主公在上,受属下一拜!”蒙虓当着所有秦胡的面,跪在血泥中,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战火已经熄灭,尸堆还在冒着黑烟。 呛人的臭味令人闻之欲呕。 杨峥站在蒙虓面前,“蒙首领……” “主公。”一排秦胡大小首领跪倒在地。 然后是所有秦胡,老弱妇孺加起来,近两万人左右全都朝着杨峥跪下。 一瞬间,杨峥感觉有种莫名的东西加持在肩膀上。 西北民风彪悍之地,大家都是爽快人,虚伪客套大可不必。 原本杨峥出兵就有收秦胡之心的意思。 而蒙虓直接省略了中间环节。 别人有心,杨峥自然无需客气。 此次若无杨峥驰援,秦胡大抵会被羌人屠灭,如历史上一般渐渐消失。 有付出就应该有收获。 西平乃至西海的局势已然分明,不归附杨峥,就要被迷当吞并。 秦胡与烧当羌有血仇。 所以投效杨峥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带着心机与功利心,但这么老弱妇孺跪在自己面前,还是被小小感动了,往日信口开河,到了此刻全都说不出来,转了一圈向周围拱手施礼,“蒙诸位不弃,我杨峥在此立誓,你们的父母将不再如猪狗般被屠杀,你们的女人将不再受到欺辱,你们的孩子将茁壮成长!” “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蒙虓喊的最大声,激动的满脸胀红。 这虽然是一个尔虞我诈的时代,但依旧有淳朴古风的存在。 尤其是西北,性情耿直之人大有人在。 也许杨峥的话是谎言,但对如今的秦胡来说,不啻于一丝渺茫的希望。 男人们仰天长啸,发泄着心中的压抑与愤恨。 女人们泪流满面,抱着孩子嘤嘤啜泣。 老人漠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动容。 从未有人如此对他们许诺过。 语言有时候轻如鸿毛,但有时候却重如泰山。 杨峥拉住蒙虓的手,“今后我等皆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袍泽!” 护羌校尉对一个秦胡首领说出这样的话,其震撼力可想而知。 “主公!”蒙虓的眼眶中噙着泪水。 没经历他的苦难和绝望,旁人自然无法体会他的心情。 之后,杨峥下令收治伤员,转移妇孺、牲畜。 烧当羌只是被击溃,随时可以重整旗鼓。 谷中尚有战马四千多匹,加上缴获的,一共六千匹。 算是不小的收获。 而秦胡是比羌人更优秀的骑兵。 正在打扫战场掩埋尸体时,斥候慌忙从西北而来,“将军,归义城八千羌骑突袭西都!杜长史有密信。” 杨峥眉头一皱,迷当果然还有后手。 此前的军力布置偏向临羌城,西都只有一千三百多士卒。 而杜预在临羌城危急之时,还派过去五百轻骑。 西都兵力更是捉襟见肘。 杨峥的所有家当都在西都,万一被攻破了,也就大势已去。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杨峥还是能沉住气的,打开缣帛,几列遒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西都、临羌皆高枕无忧,将军当先取建威城、再取归义城,大小榆谷无备,则突袭之,有备,可袭击山口城,断迷当之后,此为战机,不可错失! 看完信,杨峥心中大石落地。 不愧是能同时进文庙武庙的牛人。 此战若是不能重创迷当,让他缩回大小榆谷,西平将不得安宁。 至于西都能不能守得住,杨峥选择相信杜预。 “蒙虓!”杨峥沉声道。 “属下在!” “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瞒你,钟羌正在攻我临羌、西都二城,我需借你之力!” “主公何出此言?秦人愿为主公效死力!” 以蒙虓的性格,居然决定认杨峥为主,自然不会口是心非。 时间紧迫,杨峥也没多余的废话。 亲自遴选秦胡青壮,得骁骑两千人。 手上兵力瞬间达到四千。 虽然不多,但都是精锐。 经历了灭族的危机,秦胡眼中都闪烁着仇恨,虽然疲惫,但在复仇心的驱使下,一个个抖擞起精神。 杨峥目光扫过众军,“诸军随我反击。” “杀!” “杀!” “杀!” 四千多柄刀矛举向天空。 似乎在一瞬间,两千余秦胡就融入了杨峥麾下。 为了节省体力,杨峥下令所有士卒上马。 留下百余头脑灵活的亲兵,组织秦胡先迁入安夷城。 战马奔腾,很多士卒都抱着马脖子睡着了。 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用缰绳缠住腰身。 杨峥也在马上迷迷糊糊,感觉眼皮有千斤重。 寻常士卒只需听令行事,而杨峥却要耗费心力。 疲累是寻常士卒的数倍。 奔波一天一夜,终于听见黄河的咆哮声。 归义在黄河之北,建威在河南,二城夹河相首尾,互为犄角。 汉和帝年间,金城长史上官鸿、护羌校尉侯霸鉴于大小榆谷附近土地肥沃,奏请于归义和建威两处屯田二十七部。 大汉轰然倒下后,这些屯田也便宜了羌人。 曹魏的精力在西南和东南,不可能涉足至此。 两座城池在山峦间若隐若现。 杨峥令诸军下马休整,派出斥候打探二城守备。 几日颠簸,杨峥脚一落地,就睡着了。 被推醒时,月悬中天,万籁俱寂,只有黄河水在嘶吼。 “归义城建威城皆防备森严,我们兄弟距离三十里外,便被敌人的暗哨发现!”斥候身上带着血,想来这一路也不容易。 迷当完全不给机会啊。 杨峥心中懊恼。 夺回归义建威二城,只是第一步,就这么有难度。 站在山丘上眺望西面,只见归义城中侦骑四出,敌人已经警觉了。 难道要强攻吗? 大汉修建城池的质量,毋庸置疑。 很可能所有人的性命都填上去都不够。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现在敌人守城的兵力还在己方之上,这怎么打? “属下愿为前锋!”蒙虓看出杨峥的难处,上前请战。 他的好意杨峥自然知道,但既然接纳了秦胡,秦胡就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不能让他们白白上去送死。 杨峥苦思冥想,忽然看到河南建威城有几队羌卒向河北归义城行进。 两城间隔约在十里左右。 中间一座河桥相连。 建威城地处河南,附近除了河桥,没有其他桥梁渡河。 这大概是他们的信心所在。 兵法有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避敌之实,攻敌之虚,此为上计。 城是死的,黄河也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倘若先拿下敌人背后的建威城,对敌人的心理打击何其之大? 彼时,归义城就成了河北的一座孤城,或许能不攻自破。 杨峥心念一动,“斥候,附近可曾还有其他渡河之处?” 几个斥候全都摇头。 杨峥不禁失望,渡不了河,看破敌人的弱点也是枉然。 黄河水声轰隆作响,仿佛在嘲笑杨峥的异想天开。 “附近可有水流平缓处?” 斥候们又摇头。 这他娘的怎么办?杨峥老血憋在胸前。 “此地之南二十三里,有一青羊峡,水流有所减缓。”终于有名斥候想起来了。 有所减缓,就是还有机会! 邓艾六七十岁的高龄,裹着摊子就往悬崖下滚,最终偷渡阴平,成就不世之功。 这年头干什么都得玩命! “全军起行!”杨峥一声令下,向下游行进。 二十里地,战马两个时辰就到了。 此时天色已亮。 的确如斥候所言,水势有所减缓。 但河面上到处都是方圆两三丈大小的漩涡…… 仿佛一张张怪物的嘴,等着血肉来自投罗网。 杨峥的老血上升到喉咙里,更难受了。 这他妈的能渡河? 斥候眼神躲躲闪闪。 但现在也不能怪他。 “我来!”刘珩二话不说,扯下盔甲和衣服,赤、条条的走向河边。 “你着什么急?”杨峥一口老血恨不得喷他脸上,“先去砍伐木料,弄些绳子。” 人多力量大,不用一盏茶的功夫,木料绳索都有了。 几条木排瞬间就制作完成。 杨峥望着那些漩涡直皱眉。 刘珩动作太猛,把衣服都扯烂了,只能拿几片盔甲遮挡密处,“我来!” 动作有些滑稽,但杨峥却笑不出来。 这厮虽然粗鲁狂躁,却格外忠心。 现在他是用命来报答自己。 刘珩直接就把绳索捆在身上,“将军安心,我刘珩死不了,小时候村口黄瞎子说我有王侯之命。” “当心!”事已至此,杨峥只能让他上了。 也只有他的神力,能在河水中挣扎出一条命来。 刘珩踩上木筏,扔掉挡在密处的盔甲,凶器直接暴露在朝阳下,回头,神色扭扭捏捏,“万一、万一属下没了,将军一定要记得那几个秦胡女人,肚子里说不定就有我的种。” “你绝不会出事!”杨峥道,“这一关过了,老子给你娶一百个女人!” “哈哈哈,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破城 青羊峡的平缓只是相对的。 若没有漩涡,也许能勉强渡河。 有了漩涡,说明水下暗流汹涌。 杨峥只能祈祷老天爷开眼了。 此战再这么打下去,就会两败俱伤,耽误了春耕,杨峥的勃勃野心也只能如这黄河水一样付之东流了。 到时候可没地方去抢粮食。 附近的武威、张掖、敦煌都不是易与之辈。 夏侯霸虽然升任秦州刺史,但他面临的压力和麻烦绝不会比自己小。 刘珩踩着木筏,以一根长矛作撑篙,身上缠了几圈绳索,顺流而下,不断的改变方向,试图借助激流冲到对岸。 也亏得他神力惊人,在绳索的拉扯下,几次强行扭转方向,躲过漩涡。 岸边的士卒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木筏在汹涌河水中载浮载沉,两三百步宽的河道整整花了一个时辰。 眼看就要绕过最后一个漩涡到对岸,木筏却在此时忽然四分五裂,刘珩整个人顿时落入水中。 绳索本来就是树皮和缰绳临时搓成的。 浸泡时间一长,便经受不住水下暗流。 杨峥一惊,刚要令人拉刘珩回来,刘珩抱着圆木拼命向对岸挣。 浪花飞溅,仿佛一条大鱼在拍打浪花。 “将军?”亲卫们纷纷望向杨峥。 杨峥咬牙道:“让他试试!” 不是杨峥心狠,而是拉回来也有巨大风险,绳索不一定能承受漩涡的撕扯。 河水滔滔,浪花飞溅。 刘珩与木头时而被河水吞没,时而被河水推出。 寻常人早就被水浪拍打的失去知觉。 而他却还在水中奋力挣扎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几个秦胡对着涛涛河水大吼。 很多字的发音已经变了,但并不妨碍这首诗中宣泄而出的激昂悲壮。 终于,挣扎了快半个时辰,刘珩一把扯住南岸的树藤,爬上南岸,趴在地上半炷香的时间,才缓缓站起,仰头对着黄河怒吼。 北岸士卒亦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杨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一个人过去,就等于所有人能过去。 架好绳索,一道简易悬索勾连两岸。 士卒凭借悬索攀爬渡河。 为了减轻负担,快速渡河,能放弃的东西都放弃了,长矛、战马、铁甲…… 每人只带一日的干粮。 “蒙虓,你领一千骑兵佯攻归义城,尽量虚张声势,牵制河北敌人!” “领命!”蒙虓单膝跪地。 杨峥爬过悬索,刘珩全身湿漉漉了,精疲力尽,赤条条躺在泥地里,自豪的咧着大嘴笑。 杨峥拍拍他的肩膀,废话就不用多说了。 两千多人渡河,也花费了两个时辰。 看着时间还早,杨峥让士卒休整。 北岸,蒙虓带着骑兵呼啸而去。 六千多匹战马,烟尘滚滚。 南岸,很多士卒倒在地上便睡着了。 一直到黄昏才陆续睁开眼,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 一个个精神又抖擞起来。 在暮色中眼睛微微发亮,如同要捕猎的猛兽。 杨峥手指建威城的方向,“那里是我们的土地,是我们的城池,如今,随本将去夺回来!” “杀!杀!杀!” 喊声与怒吼的黄河水混在一起。 建威城守着附近唯一的渡口河桥,根本没想到敌人会从东南面而来。 注意力被城北的骑兵吸引。 夜色深沉之时,万籁俱寂。 月光下,青山间,汉家城池宛如一个安详的老人,平静的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忽然之间,杨峥心中升起一丝亲切,仿佛流浪的游子,见到故城故乡。 士卒们搬来几根长长树干,悄无声息的撑在城墙之下。 賨兵们宛如猿猴一般爬上树干,三两下就跳上城墙。 建威城是小城,建在半山腰上,目测城高四五米,难点不在于攀城,而是如何爬到半山腰。 只要城上戒备森严,杨峥的这三千人根本不可能摸到城墙。 但在今夜,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因为只要是人总会松懈。 而敌人绝不会想到,危险从东南而来。 尤其是羌人,也根本不会守城。 不到片刻,城门吱吱呀呀就被打开。 也正在这个时候,守军终于惊醒。 但为时已晚。 “杀!”杨峥怒吼一声,提刀扑入城中。 被惊醒的敌人只是少数,绝大部分都处在睡梦之中。 少数人拿起武器,瞬间被砍倒。 从杨峥进入这座城时,这场战争就已经没有悬念。 城内的反抗者被迅速清理。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这座汉家城池回到汉家手中。 一千多名钟羌成了俘虏。 杨峥令人挑出其中头目,全部斩首。 如此短的时间,又是在深夜,归义城根本不知道建威城已经易手。 似乎钟羌颇为在意这两座城池,里面堆积了不少粮食和军械。 很多士卒已经重新披上皮甲,拿起了长矛。 兵贵神速。 杨峥当即以八百羌营为先锋,装作钟羌,带上几个听话的俘虏,向河北归义城挺进。 而归义城的守军被蒙虓骚扰了一整天,到了现在,正是疲惫之时。 绝没有想到敌人会从河南而来。 八百羌卒又是披着钟羌的盔甲。 无论羌语、还是汉言,对答如流,顺利混入城中。 杨峥留五百人在建威城看守俘虏,剩下千余人借着夜色向归义城挺进。 恰巧蒙虓的骑兵又来骚扰,六千多匹战马跑动,归义城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原以为只要应付一下即可,却不料城中忽然燃起大火,喊杀声大起,乱做一团。 南北夹击,里应外合。 归义城如何能抵挡? 杨峥与刘珩一左一右,杀入城中。 归义城与建威城不同,城中有重兵,抵抗意志异常顽强。 杨峥不得不下死手,凡是提着武器的钟羌一概砍倒。 北门轰的一声,也被撞开。 蒙虓领着秦胡也杀了进来。 一入城,便如虎扑羊群,身披重甲,手持两把短戟,往敌军最多之处杀去。 刘珩见蒙虓凶猛,也不甘示弱,提着两把环首刀,左右开弓,血肉横飞,人头滚滚。 钟羌的抵抗不可谓不顽强,但大势已去,剩下的就只能是负隅顽抗。 不过让杨峥佩服的是,无论倒下多少具尸体,敌人始终不肯投降。 从深夜厮杀到黎明。 重重血光淹没了这座汉家城池。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城内的厮杀才完全停下。 到处都是在血泊中哀嚎之人。 仿佛三月的阳光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杨峥不断喘息着,全身早已被染红。 蒙虓却带着人在尸堆中砍杀重伤未死的敌人。 五千多名守军,皆被屠戮,没留下一个俘虏。 己方伤亡也近七百人。 战争就要付出代价,杨峥心中默哀,却没有时间怜悯,“抓紧时间休整,斥候速取哨探大小榆谷、山口城!”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信心 铁甲铿锵声惊动洛阳城。 皇城阊阖门外的大街两侧,依次肃列着铜驼、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等祥瑞。 这条街便是鼎鼎大名的铜驼大街。 这对铜驼也是汉武大帝为了纪念开通西域而打造的,明帝为装饰洛阳,将长安的金人、铜驼、承露盘等物全都输送洛阳,沿途被毁大半,仅有少数运抵洛阳。 然而今日,这些铜铸的祥瑞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因为士卒的铁甲、长矛比它们更熠熠生辉。 大将军曹爽、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加上邓飏、何晏、丁谧、李胜等人气势汹汹的进入宫城。 宫女、宦官、妃嫔们瑟瑟发抖。 一些年老的宫人依稀回忆起当年文皇帝代汉时的场景。 皇宫大门在邓当等宦官的接应大开。 仿佛在迎接新的主人。 正宫之内,郭太后与魏帝曹芳惊恐的望着殿门之外。 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停在殿门之外。 “臣曹爽恳请太后移居永宁宫!”城外响起曹爽中气不足的声音。 “先帝向来视大将军为手足,大将军今日行此事,何以对先帝托付之恩?”郭太后斥责道。 殿外一阵沉默。 但很快响起邓飏低沉的声音,“大将军别无他意,永宁宫幽静雅致,正合太后休养。” “本宫若是不去呢?”郭太后的声音在殿中变得悠远。 殿外的曹爽中气越发不足,“请太后以大魏社稷为重。” 但身边的邓飏、何晏、丁谧等人全都急不可耐,目光转向曹训曹彦等曹家兄弟。 曹训挥了挥手,几千禁军齐声大吼:“请太后以社稷为重!” 殿中沉默良久之后,郭太后笑了起来,“原来大将军还知道社稷,那本宫就看看你如何糟蹋这大魏的社稷!” 笑着笑着,便与十六岁皇帝曹芳相对而泣。 皇宫之南,司马府。 太傅司马懿望着北面。 眼神中少有的没有浑浊。 “大将军动手了。”蒋济面无表情道。 “先帝以父亲、曹爽、太后三方维系朝廷,今日均衡已被打破,曹爽独领朝政,天下——自此多事。”司马师幽幽道。 司马懿道:“天下之事从来不会少,大将军喜夺权,就都让与他好了,成败,形也,安危,势也。形势变化无常,大将军庸人矣,安能尽知?” 蒋济道:“大将军会不会对太傅下手?” 司马师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但司马懿却淡淡笑了起来,“子通多虑了,我与大将军并无不共戴天之仇,大将军所求不过表面上的权势而已,让与他又能如何?这么多年我为大魏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将军性情宽和,还容得下我这垂垂老夫,明日,我即上表称病。” 蒋济又看了一眼司马师。 而司马师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魏正始八年,大将军曹爽用邓飏、何晏、丁谧等人之谋,迁郭太后于永宁宫。 朝廷大权尽落于曹爽兄弟之手。 曹爽投桃报李,邓飏、何晏、毕轨、丁谧、李胜等人或为尚书,或为侍中,完全控制尚书台。 太傅司马懿称病,从此足不出户。 洛阳很快又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明帝设下的平衡格局已然被打破,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夜色笼罩在临羌城。 大火却在临羌城西熊熊燃烧。 “报张司马,钟羌正在围攻卢水胡、月氏胡!”斥候无比激动来报。 但张特却不为所动。 “张司马,敌军内讧,此乃千载难逢之机!”都尉周放喜形于色。 “周都尉觉得是机会?”张特起身,举目远眺西面,火光阵阵,人喊马嘶。 似乎的确是个机会。 周放一愣,“难道有诈?看着不像啊?” 张特摇摇头道:“兵者诡道也,敌军内讧是真,诱我军出城也是真!你看南面,灯火全熄,与平日大不相同,恐怕迷当正在等着我们。” 周放气恼道:“好个狡猾的贼子!” 周放原本对张特不怎么服气,但这么多天下来,张特每次都能料敌于先,城上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手刃敌军不下三十人,盔甲上全是创口。 逐渐赢得了军民的敬重。 临羌城因此固若金汤。 “可惜,我等只能在城上看热闹了。”周放失望道。 “如今是敌人兵力最空虚之际,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多可惜!” “司马要出城?” “是!” “向西?” “向南!迷当以饵诱我,一定想不到我直取其大营!” 周放呆呆的看着周特,为这个大胆的计划而震惊。 “我观敌军多日,锐气已失,羌人不擅久战,今当一鼓作气,取迷当之首,以报将军知遇之恩!”张特似乎有某种独特的气质,说出的话,别人很难不相信。 士为知己者死! 一腔热血在周放胸膛中汹涌起伏。 张特走到城墙的内侧,朝着下方的黑暗吼道:“今夜,当死战尔!” “死战!”黑暗中传来怒吼。 周放吓了一跳。 火光映照下,两千甲士举起了拳头。 张特下了城墙,与两千甲士一同跨上战马,对周放道:“你可引一千青壮出西城大声喧哗,绕行北城而入,吸引敌军伏兵,伏兵不出,某不出,伏兵出,则某以雷霆之势击其大营!” “领命!” 片刻之后,临羌城西门忽然大开,火光齐明,人声鼎沸,直扑羌胡内讧的战场。 夜色中仿佛一条长龙游动。 惊动了整个战场。 在张特面前时,周放毫不怀疑,但真正实行之后,心中难免起了一丝疑虑。 万一敌人没有伏兵? 万一敌人先攻临羌城怎么办? 万一敌人咬死自己怎么办? …… 不过事已至此,周放很好的履行了一个下属的本分,服从命令。 一千青壮玩命的呼喊,每人手举两支火把。 出城不到两里,南面黑暗中忽然涌出千军万马,一羌将仰天长嚎:“魏贼中我家大王之计!” 羌人特有的嚎叫震动山野。 如同狼群奔涌。 周放一愣,佩服之情无以言表,回望临羌城,夜色中如同一头巨兽蛰伏在洪荒中。 心中忽然对此战升起巨大的信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捷 “报将军,大捷、大捷!” 隔得老远,城下的斥候便高呼起来。 归义城士卒本来疲惫至极,听到“大捷”二字,顿时精神一振。 “何处大捷?”杨峥急急忙忙跑出来。 斥候上气不接下气,“临羌大捷!临羌大捷!张司马前夜会合湟中义从大破钟羌,生擒羌胡大小首领三十九人,俘虏钟羌、月氏、卢水胡两万,迷当丢盔卸甲,逃入山口城!” “哇啊!”刘珩在城头怪叫一声。 整座归义城迷失在欢乐的海洋中。 士卒们歇斯底里的欢呼着。 “将军万岁、司马万岁!” 所有人都在尽情欢呼时,只有杨峥还有些难以置信。 迷当就这么败了? 当初带给杨峥巨大压力的迷当就这么败了? “主公,事不宜迟,但趁机横扫大小榆谷,断其根基!”蒙虓拱手道。 “先锋之位非我莫属,你们谁也别抢!”刘珩寻回了他的狼牙棒,又变得生龙活虎。 杨峥却对斥候道:“张特、姜伐野现在何处?” “二位将军已经围困山口城,不过城池险固,粮草充足,一时难以攻克。” “传我将令,让二人围而不攻,待我横扫大小榆谷,再合攻山口城!” “领命!”斥候转身就走。 杨峥一把拉住他,“不急,先喝口水,来人,为他端些肉汤。” 斥候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一口,感激道:“军情紧急,将军的肉汤,等拿下迷当人头再喝!” 言罢,翻身上马,拱手离去。 杨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豪气大生,有此部下,迷当合该栽在自己手上。 此战,不只是是张特,杜预、刘珩、姜伐野、蒙虓都各有功劳。 还有那些名字都不曾记得的将士。 上下同心,战无不胜! “贼已破胆,其巢穴近在眼前,诸位岂能无动于衷?”杨峥对着城墙下的士卒大声吼道。 “愿战、愿战!” 大胜加持,士气自然高涨。 “此战缴获所得,四成归尔等,六成归公府!” 为了最大限度的激励士气,杨峥慷他人之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无论是秦胡还是羌賨,早就穷得眼珠子发绿。 自古以来,越穷才越生猛,越愿意玩命。 让士卒享受利益,士卒才会效死力。 秦军、野猪皮都是这么干的。 逐利而战,事半功倍,背利而战,事倍功半。 “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士卒们的呼喊更疯狂了,一个个眼珠子里都憋着血色。 “渡河!”杨峥拔出满是缺口的华铤剑,指向南面。 士卒们如同沸腾一般欢呼雀跃。 雄赳赳气昂昂的向南挺进。 连脚步声都特别雄壮,仿佛要踩穿大地一般。 大小榆谷是羌人的老巢,一向富庶。 当年烧当羌凭借这块风水宝地,硬是与大汉撕扯了近百年。 钟羌得了此地之后,经营四五十年,一跃而成最强盛的羌人部族。 河湟谷地是分两个板块的。 一是湟水流域,二是河曲之地。 只有湟水没有河曲,就少了一条腿。 此刻的大小榆谷,也得知了临羌城的大败,溃兵逃命的速度,不亚于斥候。 羌人吃苦耐劳,剽悍勇猛,但缺点和优点同样明显,素无纪律,组织力度不够,一个大部中有数十个甚至几十个小种落,各行其是,互不统属。 迷当能把这伙人纠集在一起,提刀出去砍人,已经算是人才了。 只是他完成了纠集,没有完成整合。 闻听前线战败,谷中顿时大乱。 有要去支援山口城的,有要反攻归义、建威二城的,有要先退入南面颇岩谷的。 还有一些人,准备随时散伙分家过日子…… 没有迷当在,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论不休。 而当斥候打探到杨峥的三千军杀来时,谷中的第一反应不是积极抵抗,而是内讧。 老虎来了不要紧,只要比队友跑得快就行。 归义建威二城失守,临羌城大败,已经让羌人成了惊弓之鸟。 大胜的威势会不断叠加。 此消彼长。 一个是心理优势,一个是心理弱势。 谷中羌人如无头苍蝇,乱作一团,混乱很快就演变成动乱。 为了争抢粮食、牲畜,各种落拔刀相见大打出手。 杨峥还没赶来,谷中已经血流满地,哭嚎震天。 从占据归义建威二城起,大小榆谷其实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破败只是时间问题。 而临羌城的大败,缩短了这个时间。 直到杨峥三千军兵临谷外,羌人这才想起要反抗一下。 聚集了五六千人,乌压压的杀来。 杨峥一挥手,刘珩领步甲在左,蒙虓领骁骑在右,仿佛两只拳头,重重击出,砸入羌军之中。 步甲如刀,随着刘珩正面冲杀。 骁骑如网,迂回包抄,将羌军后阵揽入怀中。 士卒们人人如猛虎下山,奋勇向前。 刘珩提着狼牙棒在前大开大阖,所向披靡。 狼牙棒过处,碎肉一滩。 身后賨兵羌卒,刀矛涌动,仿佛磨盘一样绞杀着敌人。 而蒙虓的秦胡骁骑,本来就与羌人有破家灭族之仇,长戈啄击,长矛攒刺,宛如镰刀收割成熟的庄稼。 羌军一层一层的倒下。 两军的装备、士气、斗志、战术,都不在一个层面。 不到一炷香功夫,羌军便人仰马翻,只凭个人勇猛负隅顽抗。 “投降不杀!”亲兵以羌语、汉语呼喊。 大多数羌人扔下了武器,跪在地上。 只有少数在顽抗。 很快就被砍倒在血泊中。 谷中最后的反抗力量没有了。 蒙虓与刘珩堵住出口,谷中的羌人全成了瓮中之鳖。 而当杨峥的护羌校尉大旗竖起的时候,最后一丝悬念也没有了。 羌人纷纷跪在地上。 一些人还试图反抗,被红着眼的士卒绞灭。 两三万人跪伏在杨峥面前,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眼神恐惧,瑟瑟发抖。 士卒在提刀在人群中巡视。 钟羌号称强盛。 但在杨峥看来,也不过能吃上饭而已。 绝大多数羌人都是衣着破烂,面黄肌瘦。 杨峥令人从其中挑出脑满肠肥衣着华丽之人,不问任何原因,在人前一一斩首。 羌人眼中的恐惧更甚,但迷惘却少了很多。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是我的奴隶!从者生,不从者死!”杨峥骑在马上,大声吼道。 亲兵还是羌语、汉语齐声重复一次。 吼声在谷中来回传动。 引起羌人阵阵骚动。 但很快,那些不甘屈服的人被提了出来。 杨峥下马,朝着一个健壮的羌人走去,“从或不从?” 羌人素来散漫,只服从于首领和强权。 杨峥要整合他们,不得不以铁血手段,加强人身依附关系。 先德而后威,则民怨其上,先威而后德,则民爱其上。 羌人素来剽悍勇猛,杨峥只能树立更凶悍的征服者形象,才能让他们畏惧! 两汉护羌校尉,治理羌人,多以仁义为先。 归义城便是秉承此主旨而修建的。 但效果寥寥。 所以杨峥不得不换上一副猛药。 作为穿越者,杨峥目睹了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有太多的经验可以借鉴。 从更宽广的层面来说,汉羌之战,对两个民族而言都是灾难。 大汉被拖垮。 而羌人也元气大伤,才会被后来的鲜卑人鸠占鹊巢,建立吐谷浑。 “呸!”那羌人一口唾沫吐向杨峥的脸。 杨峥躲开,狞笑着拔出华铤剑,一剑斩下,人头滚地,脖颈中的血雾倒是喷了杨峥一脸。 但这也让杨峥看起来更加狰狞恐怖。 目光所及之处,羌人纷纷垂下头去。 杨峥提刀走到第二羌人面前。 那人依旧破口大骂,杨峥毫不犹豫又是一剑斩下。 接连杀了十七个人之后,羌人终于震动了。 再无人敢在杨峥面前抬头。 不仅是羌人,连士卒们看杨峥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敬和畏都变得更加深沉。 羌人并非不可征服,历史上,先有吐谷浑,中有吐蕃,后有西夏党项。 杨峥个人觉得,文明的本质不过是征服与杀戮而已! 既然历史长河中这么多刽子手可以,为何自己不可以? 事在人为。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者 大榆谷拿下,杨峥令蒙虓领两千骑兵继续溯黄河而上,向西横扫小榆谷、大允谷,斩断山口城与羌地的联系。 杨峥亲自镇守大榆谷。 而他铁血征服者的人设,自然也会吸引一些投效者。 聪明人比比皆是。 一百多名会汉言的羌人被提拔为奴隶伍长、什长。 在他们的配合下,杨峥的三等民策被传播开来。 奴隶、待归、治民。 而法度只有一条:不从令者斩! 事实证明,绝大多人都是明智的,知道怎么选择。 而奴隶也不是终身制。 迷当统治期间,也不见得底层羌人日子过的比奴隶好多少。 粮食牲畜,差不多都是迷当与各部首领的。 底层羌人挨饿是经常的,饿死人也是经常的。 立了威,就要示恩。 杨峥下令开仓放粮。 不让他们吃太饱,也不让他们饿着。 迷当这么多年,还是有些家当的,粮食不多,但牛羊牲畜非常多,足有三万多头。 奴隶们分到了粮食,也就渐渐安心了。 大部分奴隶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被掳掠的是头领和贵人。 两三日之后,当杨峥煮起肉汤,招募士卒的时候,羌人们非常踊跃。 成为正兵就能直接脱离奴民。 杨峥选其精壮者两千,以亲兵委任什长以上的军官。 新军不配发兵器和盔甲,只给每人一根棍子,协从管理。 大小榆谷水土肥沃,良田一望无际,也到了快耕种的时候。 让奴隶们闲着肯定不行,人一闲,各种幺蛾子就会互相串联。 只有劳动中建立的秩序,才能让他们逐渐适应新的身份。 很快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 杨峥也不吝啬,辛勤劳作一天之后,晚上给他们加了一顿肉汤。 现阶段只能这么粗疏的管理,只是铺设了一个框架,未来会逐步改进。 在大榆谷驻留五天之后,蒙虓传来好消息,小榆谷、大允谷全被攻陷,俘虏一万多人,牲畜七千头。 黄河之南的羌人主要定居点,差不多全被杨峥拿下。 河北山口城的迷当,已沦为孤魂野鬼。 留下蒙虓镇守黄河之南后,杨峥领着一千步甲骑马赶往山口城。 是时候了结迷当了。 绿水雪顶碧天,春风马蹄青山。 置身其间,多日的征伐疲惫一扫而空。 回望身边士卒,也是人人振奋。 接连的胜利不断激励着人心。 行至山口城,山下人山人海。 整个西平的羌胡义从军都聚集在此。 还有俘虏。 张特、姜伐野连同一众羌将出营十里前来迎接。 “属下幸不辱命,解临羌之围,困迷当于此!”张特尤为意气风发。 年仅二十五六,以孤城三千余众,破数万之敌,如何能不意气风发? 杨峥大笑,“子产世之名将也!” 意气风发之后,张特又恢复以往的恭谨模样,“迷当好谋而无略,狡诈而冒进,破之不足为喜。” 这两句评价颇为恰当。 不止是迷当,连同当初的冶无戴也是如此,轻敌冒进,不识大略,打到哪儿算哪。 目光长远的引路者,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何其之幸? 匈奴出冒顿,大汉都要隐忍。 乌桓出蹋顿,雄据辽西。 鲜卑出轲比能,控弦十余万骑,威慑河北。 迷当跟他们几位比,还是差了很远很远,以至于在史书中被一笔带过。 “子产何必自谦?临羌一战,足以天下知名!”杨峥笑道。 张特也笑道:“将军辗转八百里,驰援秦胡,破归义建威,横扫河曲,才是天下名将!” 再这么商业互吹下去,他不尴尬,杨峥也觉得尴尬。 关键还当着这么多羌将的面。 杨峥左手拉着张特,右手拉着姜伐野,一同入营。 那些羌将这才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在姜伐野的介绍下,一一自报家门。 “卢水伊健雅女拜见杨将军!” “卢水彭护拜见杨将军!” “月氏波摩拜见杨将军!” “龟兹白苏云拜见杨将军!” …… 杨峥看着面前站着的胡人夷人说着一口纯正的西北话,一时有些发愣。 不过毋庸置疑,汉文明是这个时代最璀璨的文明。 对周边异族的吸引力极强。 杨峥一一与众人寒暄,说了些勉励的话。 曹魏时代,这些羌胡还是比较听话的。 寒暄完了,杨峥直接步入正题,“迷当困守孤城,必为我所擒,诸位可有妙策?” 几人面面相觑。 伊健雅女站出道:“山口城险固,不可强攻,将军不妨断其水源,则敌自破。” 这名字挺别致,却是个满脸浓须的蓝眼胡人。 杨峥记得还有个叫伊健妓妾的,文帝黄初年间,起数万兵于武威、张掖间,被时任凉州刺史张既击败。 “山口城背靠赤岭,有雪水滋养,如何断其水源?”卢水胡的另一首领彭护道。 虽然都是卢水胡,但杨峥听出二人有些不对付。 伊健雅女面色胀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阁下有何妙策?”杨峥对这个三十多岁的彭护来了兴趣。 名字是汉名,但人却带着明显的胡人特征。 彭护拱手道:“将军已横扫河曲,只需将守军家眷置于城下,则敌必无心守御。” 杨峥眼神一亮,“好计策!” 本来只是场面上应付一下,没想到真有人能想出对策。 心中暗自警惕,胡人中也不乏智士。 杨峥深深看了彭护几眼,下令将大小榆谷中的羌军家眷全部运送来。 两日之后,三千多名家眷便被木车拉到营中。 杨峥好言抚慰,只要能劝回他们的亲人,就一同免去奴隶身份,升为待归。 若能斩杀首领,拨乱反正,直接升为治民,赏赐百亩良田。 这年头没有傻子。 迷当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家眷的眼珠子都红了。 当这些家眷出现在山口城下的时候,城中一片死寂。 他们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没有大小榆谷,他们什么都不是。 城中的粮食迟早会被吃尽。 杨峥带着百余甲士持盾靠近山口城,“迷当,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以迷当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投降。 杨峥的话更多是刺激城中守军。 果然,城墙上的守军神色沮丧而惶恐,完全没有之前的决然。 “杨峥小儿,恨当日没有将你碎尸万段。”迷当出现在城头,目光中带着悔恨。 杨峥哈哈大笑,“将某碎尸万段,你迷当就能成事吗?” 迷当的机会远比杨峥多。 却一败于蒙虓、伊健雅女的背刺,二败于张特的突袭。 落到如今的局面,只能是他自己的问题。 迷当愣了一下,脸上的悔恨更甚。 “事已至此,大王不妨归降大魏,我大魏一向仁德为怀,在洛阳颐养天年,岂不美哉?”杨峥笑道。 迷当却大笑起来,“杨峥啊杨峥,你太小看本王了,本王手上还有两万大军,奋力一搏,与你同归于尽还是能做到的。” “大王十余万胜兵,尚且不济,难道这两万人就能转败为胜?何不问问城中将士,还有谁能与你同生共死!”杨峥厉声道。 这厮接连战败,损失惨重,羌人心中能没有怨言? 即便没有杨峥,迷当这个羌王也会受到质疑。 人心终不可欺。 迷当忽然沉默起来。 这一沉默就暴露了他的底细。 他若真有一搏之力,也不会等到现在。 要么城中没有两万大军,要么城中士气低落到了极点,要么迷当早已无法控制城中形势。 “大王可要想清楚,明日,我军将攻城,城破之日,鸡犬不留!”杨峥杀气腾腾道。 时至今日,没人会怀疑杨峥的话。 当初在西海,杨峥攻破冶无戴老家,西海胡家眷血流满地,其京观至今还堆积在大通山下。 丢下这句话,杨峥转身就走。 城上城下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当天晚上,就不断有守军从山口城逃出,向杨峥投降。 夜里城中还传来短暂的厮杀声。 等到天明,山口城一片愁云惨雾。 城墙上还染着血迹。 杨峥一夜未眠,这个紧要关头,他也不可能睡着。 拿下迷当,自己就穿过风云化为神龙。 在三国没有一统之前,学学吐谷浑割据河湟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战鼓声轰隆。 大风起,云飞扬。 仿佛注定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 数千精锐铁甲铮铮,兵力虽少,但那种气吞山河之势,瞬间将左右羌胡义从比了下去。 这支从鲜血和苦难中挣扎而出的军队,已经有足够的资格成为强军。 “迷当!迷当——” 近万人在狂呼。 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哈哈。”迷当的身影出现在城头,脸上已经没有昨日的神采,只有无尽的落寞,“杨峥,你赢了,我败了,羌人也败了。” 一瞬间,天地间仿佛有种莫名的东西窜入杨峥心间,“你败了,羌人没有败,他们将成为我的子民,从此不再饥饿,不再寒冷,不再被欺辱!” 迷当怔怔的看着杨峥,“你……” 杨峥也看着他,强大的自信从眼神中传递过去。 迷当的眼神先是迷惑,然后迷惘,最后变得清明,忽然笑了,“我明白了,当年在白石上,我看到的东西,你能与我一同站在白灵神石上,已经是神灵的启示,只是当初我利欲熏心,竟然不明白……” 杨峥不明白这神神叨叨的喃喃自语,顺着他的话道:“你现在明白也不晚。” “杨峥,能善待羌人吗?” “我已经说过,羌人将是我的子民!” 迷当点点头,向身后道:“开城,投降……” 山口城缓缓被打开。 战鼓声越发激昂。 羌军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走出。 只有迷当还站在城头上,盯着杨峥,似乎在审视。 杨峥也看着他,“大王可回洛阳,必受礼遇。” 迷当怅然一笑:“不必了,我既为王,如何寄他人囚牢之中?” 话刚说完,便从城头上一跃而下,身体在山石上碰撞,几个来回之后,才重重落地。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道合 众目睽睽之下,一百多名羌人首领被推上了刑场。 这些人倒也硬气,不断咒骂杨峥背信弃义。 然而这些人活着终究是个麻烦。 杨峥忽然明白项羽为何要坑杀二十万大秦降卒。 屠杀降卒,杨峥做不出来,但为了以后彻底整合羌人,这些酋首不能留下。 “将军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一人蓬头垢面的,哭嚎震天。 亲兵一把抓起他的头发,杨峥这才看清是俄何烧戈。 到了现在,这老小子居然还想活? “本将为何不能杀你?” “将军今建大功,留我一命,可彰显将军恩德,我俄何烧戈甘为马前卒,为将军招抚羌众。”为了活下去,俄何烧戈也算动了脑子。 杨峥笑而不语。 姜伐野怒道:“此人口是心非,留着必是祸害,将军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伐野部与俄何烧戈有血仇,自然不愿见他活着。 杨峥也不会这么傻,俄何烧戈的确有点用处,但隐患太大,还要得罪姜伐野。 “属下求请亲手斩了此贼!”姜伐野非常认真的看着杨峥。 “可。”杨峥点了点头。 俄何烧戈瘫坐在地。 姜伐野提刀上前,一刀斩下他的脑袋。 一百多颗人头同时落地。 羌人俘虏们一阵躁动。 但被士卒一阵呵斥,雪亮的刀子前,终究无人敢动。 羌胡义从们看杨峥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以往的护羌校尉无不以仁义为先,而杨峥却带给他们异样的感觉。 杨峥不在乎他们心中怎么想,给每部分了些粮食钱帛,也就散了。 山口城解决了,杨峥没忘记突袭西都的七千羌骑。 驱赶俘虏浩浩荡荡向西都前进。 多日来,这些羌骑在西都城下损兵折将,已不足五千人,见杨峥气势汹汹杀来,向东北方向撤走。 杨峥手上有俘虏近三万,而兵力只有四千不到,不敢分兵去追击。 东北方向是卢水胡的地盘,就让他们去头疼。 卢水胡成分相当庞杂,伊健部被张既击败之后,沮渠部、彭部成为最大两支。 沮渠是匈奴后裔,而彭部则明显汉化。 用这四千羌骑去摸一摸卢水胡的底细,也不失为一着好棋。 关键,现在也没力气去剿灭他们。 杨峥于是留在西都整合羌人。 杜预出城迎接,眼神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将军神威,一战破钟羌,为大魏扫平西北边患,日后定为国家砥柱。” 这胜利来的并不轻松,其中艰难险阻,实在不足与外人道哉。 “非是我神威,而是将士用命,杜长史运筹帷幄,我方能出奇制胜。” 杜预却苦笑道:“不瞒将军,属下谋划之时,并未想过将军会成功,能逼走迷当已算不易,不想将军强渡大河,横扫河曲,果决勇毅,颇似汉之霍骠骑。” 一会儿是国家砥柱,一会儿是卫青霍去病。 这眼药上的有些太明显了。 杨峥倒是想成为曹魏的砥柱,关键在于,曹魏要不要自己这根柱子啊。 似乎没几年,老曹家的房子,就要被鸠占鹊巢了。 对杜预,杨峥是真心的敬重。 尤其是此次大战,杜预准确预言了临羌西都二城平安无事,让杨峥无后顾之忧。 “我一介武夫安敢与霍骠骑相提并论?”杨峥笑道,“今羌多汉少,该如何治理?” 杜预显然是个合格的长史,而身为这时代顶尖的文人,政务本就是他的长处,“群羌混一,分治屯田!” “元凯细细说来。” “羌人多种落、多部族,今将军斩其酋首,收为奴隶,不可使其同种同族处于一地,久必为乱,先混合,再分置,以汉军辖制之,时日一常,羌人自服。” “分而化之!”杨峥四个字就道出了其中的精髓。 杜预哈哈一笑,“正是如此。” 不谈什么忠于大魏的时候,杨峥与杜预还是非常默契的。 “若以圣人大义教化他们,元凯意下如何?”杨峥眼中亮出一道微芒。 “教化羌人?”杜预愣住了。 “西北形势羌胡多汉少,分而化之能治标,却不能治本,以圣人教义化羌胡之野蛮,方为长久之计!” 论学识十个杨峥比不上一个杜预。 但论见识,杜预则远远不如杨峥了。 历史长河中,西教都是一手刀子一手经文,来宣传他们的教义。 这时代的儒家还是进步的,但也同样是内卷的。 鄙视周边四夷,所以没有扩张的兴趣。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此言放在大汉之前,也不算错,但魏晋之后,就逐渐不适用了。 很多夷族君主,远比司马家的皇帝靠谱。 诸夷内迁,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大趋势。 乌桓、匈奴、羌氐、西胡都主动或者被动的在向中原靠近。 对华夏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东汉、曹魏尚可,吴蜀都不错,唯有司马晋直接让华夏一头栽进深渊。 杜预作为这时代最顶尖的儒生,自然知道杨峥心思,喃喃自语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自前汉以来,夷人不断内迁,关中羌氐为多,却任由其繁衍生息,长此以往,中原有变,华夏故都将流落夷人之手,我若不变夷为夏,则夏将变夷!”这不是杨峥的猜测,而是几十年后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在这种时代大趋势下,你不主动去融合别人,就会被别人融合。 西平汉人才有多少? 不汉化羌人,就会逐渐被羌化。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八百年后的大唐,河湟出现过类似之事。 “好个杨兴云,竟有如此气魄!我杜预岂能不助你一臂之力!”杜预眼中也亮起微芒。 志同才能道合,费了这么多口舌,就是等这句话。 杨峥提刀子砍人还可以,算是中上之资,玩这些孔孟之道,就是外行了。 但杨峥明白一个道理,能在华夏这片土地上盛行几千年的东西,无数聪明人趋之如骛,肯定有其独到之处。 而历史长河中,儒家教义也被多次更改。 孔子他老人家带着千余学生周游列国,到处忽悠,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杨峥还是第一次感觉得到了杜预的心,“我以刀兵铁血在前,元凯执圣人教义在后,为我华夏开辟蛮荒之地!”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屯田 两人意见统一,什么事都好办了。 杨峥奖赏有功人员,凡是参战者,都分到了粮食和羊肉,按照之前承诺,大榆谷四成的缴获拿出来分赏参战士卒。 受伤者阵亡者都有抚恤。 杜预还向杨峥举荐了赵登,将他功劳列为第二等。 首功自然是张特,然后是刘珩、姜伐野、蒙虓、周放等将。 有功名单上报给夏侯霸。 几万俘虏被集中在西都城下,被分成八部,每部四五千人,汉、羌、胡混杂,以甲、己、丙、丁、戊、己、庚、辛名之,汉民多为伍长什长。 反抗是一定的。 杨峥没有拆散他们的妻儿父母,但很多羌人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不愿分别。 杨峥毫不犹豫举起了刀子。 三百多颗人头落地,全都老老实实。 士卒们也都进入临战状态,披甲持刀,日夜轮流巡视,以防奴隶们作乱。 分割完成,就被带去各大屯田。 西都分甲己二部,临羌分丙丁二部,安夷分戊己二部,归义建威二城和大小榆谷分庚辛二部。 每部都有五百士卒驻扎。 为了以防万一,杨峥还亲自率领一千骑兵巡视各部。 春耕开始之后,大地顿时忙碌起来。 无论羌民汉民,对田地还是有很大的热情。 西平土地肥沃,有太多的土地可以耕种,最大的问题是缺少人口。 大小榆谷可以养十余万羌军。 临羌、西平、安夷、破羌沿着湟水而下,都是可屯田之地。 夫定国之术,在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为天下之良式也! 屯田之术也适用于羌人。 在铁犁、耕牛投入使用之后,耕种效率大大增加。 杨峥还征召汉民老农,指导羌人耕种。 劳作最能改造人,同样也可改造一个民族。 一开始有很多刺头,或是阳奉阴违之人,但有了食物与茅房之后,这些人也渐渐顺从了。 能活下去,没人愿意送死。 为了激励他们的劳动热情,杨峥还定下奖励措施,评选各部劳作优秀者,赏以羊肉、粮食、衣物。 羌人大悦。 与汉民一样,底层羌人也是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别说吃肉,一年能吃饱一两顿就是不易。 衣服更是惨不忍睹。 在杨峥印象中,与叫花子差不多。 实实在在的赏赐,比任何废话都有效果。 羌人逐渐适应新的身份。 其实除了一个奴隶的身份,羌人的生活有着本质的改变。 只要不违背校尉府的法令,他们就不会被鞭打和欺辱。 而渐渐的,杨峥发现羌人性情剽悍是一面,忠厚却是另一面。 在自己的威权建立之后,羌人逐渐服从起来。 大量的土地被耕种。 从湟水河谷到黄河谷地,一片生机盎然。 大乱之后有大治。 经历了惨烈的战争之后,人心渴望安定。 秦凉沟通西域,自两汉以来,就是杀伐之地,先有汉武大举西进,后有先零羌、烧当羌掀起的羌汉大战。 西域的胡人也趁机起事,还有蜀国动不动北伐。 杨峥的强势征服者人设,给了羌人巨大的安全感。 李二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杨峥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西海湖畔,大通山下,还有累累白骨堆成的京观。 赫赫军威,谁人不服? 杨峥提着刀子左顾右盼,防止有人闹事。 杜预则清查人口田地,比他还忙。 西平通文墨之人太少,杜预不得不调集青营中的孩子,以及汉民中头脑灵活之人,亲自教习。 朗朗读书声在这边荒之地响起。 万事开头难。 而世上也没有难事,只怕有心人。 杜预的水平没话说,儒家教义深入浅出,往往数言,就能明教经典,还旁证左引,妙趣横生,让偷偷听课的杨峥叹为观止。 这时代孔孟之道还是非常可取的,没有经过朱程理学的思辨阶段,虽被董仲舒“加工”过,但大抵还处于原教旨阶段,比较生猛。 比如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 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思想,都有深刻的哲理,拿到后世都不过时。 杨峥记得后世看过一则新闻,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道德经,与市面上流通的存在很多差异。 很多典籍,断句不对,就是另外一层意思,更不用说有差异。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再好经文,也经不住歪嘴的和尚来念。 春耕结束之后,劳作并没有停止。 被毁坏的坞堡再次修建。 杨峥效仿邓艾在南安的做法,开水渠为护城河,环绕屯田,又依据地形山势,修建了一些必要的烽燧。 尤其在大小榆谷,预计每十里一烽燧,每三十里一坞堡,从建威城绵延到归义城、小榆谷、大允谷。 本来一切都井井有条,但还是有不和谐之处。 遍地的野兽与山贼,经常发动偷袭。 尤其是山贼,西平本就是胡汉交融的前沿。 别的不多,土匪多、马贼多。 很多部落白天是老实巴交的百姓,到了晚上就是凶残的贼人。 还有被击败的钟羌,号称有数十万之众,杨峥总共也才抓到四五万的青壮,还有大量人口,与大量桀骜不驯的种落,不是逃入南面高原,就是遁入西平连绵的大山中,对杨峥即为仇恨,动辄下山偷袭,鸡犬不留,好几个村落被屠灭,手段直追杨峥。 刚刚人心安定的奴隶们,又惊恐起来。 扫匪也成了当务之急。 也正好可以借此练兵。 鉴于羌胡士卒太多,杨峥从临羌、西都、安夷、破羌四城中又招募了大量汉军。 麾下兵力总算突破万人大关。 羌卒四千四百,賨兵五百六十,秦胡两千一百,汉军三千七百、西海胡一千五百人。 手上兵力扩充至一万二千人。 羌人虽然最多,但来源复杂,有伐野部,有枹罕的羌人俘虏,有积石山招揽的熟羌,也有钟羌。 各不统属。 而賨兵基本可以算是杨峥的心腹。 秦胡唯杨峥马首是瞻。 当然,杨峥不想自己的军队山头林立,也采用混杂的办法,将诸部合一,自此没有羌营、賨营、胡营。 只有锐步、骁骑、亲卫三营。 每营六千人左右,中上级军官多为汉賨,下级军官才有一些羌胡。 这种兵力对一个郡来说,万余人马不算逾矩。 尤其是西平这种深入羌胡的前沿之地。 夏侯霸之前还一再提醒,让杨峥多多招募兵马。 第一百五十七章 生息 不是杨峥不想扩充兵力,而是到了极限。 西平遭受的叛乱不是一次两次,是雍凉诸郡中最虚弱的,建安中期,才从金城郡中析置出来,跟南安、安定不可同日而语。 若不是郭氏与迷当留下的家底,这一万两千兵力都难。 锐步、骁骑、亲卫三营,只有亲卫营不用屯田,其他二营农忙时,还要去搭把手。 锐步为长矛手,骁骑为轻骑,亲卫营则有一千重甲刀盾手,两千轻骑,一千重骑,两千弓弩手。 名义上,只有杨峥个人或者护羌校尉府才能调动军队。 张特、杜预、周煜、姜伐野、蒙虓有参谋决议之权。 改编很快就完成,新兵与老卒混合,但装备一时半刻补充不上。 弓弩倒是不少,但箭不多。 尤其是铁甲与重甲。 从迷当军中缴获的皮甲倒是不少,凑合着能用。 对付土匪山贼倒是没有问题。 一万两千军分成十二组,八组驻防八部屯田,两组出兵剿匪,两组在西都枕戈待旦,以备不测。 十二组轮替。 在西平剿贼不是简单之事。 山川险恶,贼人凶悍,装备也不太差,还有战马,其山寨本来就是易守难攻的要地。 一开始,士卒收效甚微,有时还被贼人得手,伤亡百余人。 最惨的一次被贼人马军偷袭,整个千人队被击溃,阵亡两百余人,伤四百余。 杜预建议先收缩,然后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被杨峥拒绝了。 除了当初在西都城下逃走的五千钟羌骑兵,其他贼人的兵力其实不多,大则千余人,少则一两百。 军事上,现在的杨峥比杜预更成熟一些,毕竟是从大战小战中打出来的。 对自己的军队也更熟悉一些。 新兵老卒处在整合期,表现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伤亡,杨峥还承受的起。 “给我两百人马,踏平所有山贼!”刘珩狂劲又上来了。 杨峥没有令主要将领出征,就是为了锻炼中下层军官,本意还在练兵。 “你这厮最近忙着钻女人的被窝,能出征吗?”杨峥调侃道。 大战之后,杨峥信守承诺,找来当初轮战的几个秦胡女人,又赏给他几十个羌人小寡妇。 本以为这厮会扭捏两下,装装样子,没想到他挑肥拣瘦,只收了十几个姿色佳的。 刘珩老脸一红,干笑道:“区区贼人,我扶着墙也能剁了他们。” 杨峥也干笑两声,“那你先去扶墙。” 玩笑一阵,杨峥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巡视士卒,士气尚可,老卒们都憋着一股火气。 新兵也不是真正的新兵,也是提过刀见过血的。 杨峥觉得主要问题还是在于没有磨合好。 “将军,属下愿领兵出战。”一人站出来拱手道。 “赵登?”杨峥看着他,心情却有些莫名的复杂。 三年前在骆谷,他背离自己,后在武功城见他可怜,救了他一命,提了个什长,也就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他能活到现在。 而此刻的赵登虽然瘸了一条腿,但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势。 那是尝过鲜血的野兽发出的气势。 人总是在不断改变。 身后七名残兵,也是如此。 眼神强悍而坚毅。 “今日起,立你为都尉,可自行挑选一千奴隶训练,择日出战剿贼。”斜风坞堡发生之事,杨峥听说过,以十几个残卒抵挡八千骑兵三个时辰,杀伤三百余,战力不弱于其他正兵。 人只有体现出价值,才能赢得尊严。 靠人怜悯而生存岂是男儿所为? 而机会也需要自己争取。 “谢将军!”赵登颤巍巍的下拜,眼中噙着泪光,但很快就被坚毅之色掩盖。 杨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剿贼之战的伤亡仍在继续,但却在慢慢减少。 在这个时代,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每天每月,饿死、累死、病死、杀死的人何其之多? 杨峥的心也变得坚硬起来。 好在半个月后,阵亡者几乎没有,只有受伤之人。 而匪贼的人头越来越多的被堆积在西都城下。 俘虏的青壮男女越来越多。 贼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口,杨峥照单全收。 奴隶、待归、治民,一条、龙服务。 刀子的胁迫下,硬骨头和贱骨头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活下去的。 西都、临羌、安夷湟水流域的贼人越来越少。 要么向北逃,进入卢水胡的地盘,要么南下进入河曲之地,游荡在大小榆谷和大允谷周围。 在河曲周边越来越多的烽燧、坞堡拔地而起的时候,留给贼匪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西平郡汉民五千户,羌胡四千帐,奴隶四万四千口。”忙碌近两个月,杜预的人口统计也出来了。 一户一帐平均五口人左右,也就是说整个西平郡的人口算上羌胡、奴隶不到十万人。 还没有后世一个县多。 十万人供养一万三千人的军队,问题不大。 当然,这并非是整个西平郡的人口,还有散落在群山间的羌人、胡人。 只不过现在的杨峥没精力去管控他们。 “屯田开出多少?”杨峥问道。 “湟水流域田一万两千顷,河曲之地田七千顷,皆是良田,水土肥沃。”杜预事无巨细。 “河曲为何这么少?”能养几十万羌人,不应该只有七千顷。 杜预道:“大小榆谷东南有诸多土地还控制在羌人手中,河曲虽大,我军只占大允谷至建威城之间的土地,上下游依旧被羌人控制,现有屯田已够所需,将士苦战旬月,不宜再起刀兵。” 杨峥想想也是,师老兵疲是用兵大忌。 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打起仗来,人吃马嚼,各种消耗也是极为惊人。 剿贼已经取得阶段性的成果。 现在应该是全面休养生息之时。 既要休养,也要生息。 “我欲鼓励将士们生娶如何?”杨峥询问道。 这年头女多男少,到处都是小寡妇,与将士们勾勾搭搭的。 军法无情,但人性也要照顾到。 杜预笑道:“繁衍生息,国之大事,属下建议无论奴隶、羌胡、汉民一概鼓励之,娶妻生子,才能稳定人心。” 杨峥眉头一皱,“西平羌胡多,汉民少,如放开生娶,岂不是羌胡越发增多?” “此事大可不必担心,汉民富庶,地位高,女人自会攀附之,而且羌胡所生,不一定就是羌胡,将军可打开庠序之教,申之以忠孝之义,移风易俗,则羌胡之子亦可为汉民!”杜预成竹在胸道。 杨峥一拍脑门,对啊,改变不了这一代,可以改变下一代嘛。 不,这一代也要改变。 奴隶中也有很多少年与孩童,世界观正在形成之中,完全可以诱导。 “元凯所言甚是,即日起,在各城各坞堡开设公塾,征召郡中书生为先生。” 第一百五十八章 婚事 自大将军曹爽幽静郭太后于永宁宫后,太傅司马懿称病退养于府中。 曹魏大权尽落于曹氏兄弟之手。 曹爽威福自用,权势如日中天,兄弟并掌禁军,朋党肆意妄为。 朝中正人皆去,傅嘏、卢毓得罪何晏被罢免,卢钦、荀勖、裴秀、王浑等后起之秀被疏远。 桓范、鲁芝、杨伟等人之谏亦不能用。 曹爽整日与邓飏、丁谧、何晏、毕轨、李胜之流饮宴,沉迷声色。 宫中宝物,随意窃取。 皇室沐邑,任意侵占。 曹爽饮食起居、车马服饰与皇帝相类,明帝妃嫔随意侍寝。 又诈作诏书,发宫中才人五十七人送邺台,使先帝婕妤教习为伎,以为淫乐。 唯曹爽之弟曹羲多次劝谏,亦被疏远。 朝中诸臣,内外将吏,人心皆厌。 长安城内,夏侯玄望东而叹,“昭伯独掌大权,本可厉精图治,力挽大魏衰颓之势,岂料作威作福,与莽、卓何异?” 夏侯芷低声道:“昔日武皇帝内蓄机谋、外握雄兵,尚且战战兢兢,恭事汉帝,大将军于国无功,于民无恩,于天下无德,窃居高位,不知自省,败亡不日矣。” 夏侯玄沉眉不语。 这些他何尝不知? 自文帝确立九品中正制以来,国家大权就逐渐旁落。 九品中正制本无错,切中东汉以来之时弊。 其关键在于中正官,逐渐被士族把持。 所以夏侯玄才会与曹爽发起正始改制,打压豪强,压制士族,限制中正官,审核官吏,改服制等等。 每一步都是猛药。 得罪的人不计其数。 然而当时的朝中大权一大半在司马懿手中,夏侯玄的主张被司马懿为首的士族老臣一一化解,最终不了了之。 于是夏侯玄便与曹爽谋划伐蜀之战,以增强威望与权势,削减司马懿的影响力。 然而伐蜀大战莫名其妙的就败了。 连汉中都没摸到,直接在傥骆道中崩溃。 雍凉精锐洛阳禁军十去其七,夏侯玄遂与曹爽沦为天下笑柄。 曹爽幽禁郭太后,夏侯玄虽大为不满,但事到如今,曹爽也只剩下这一条路走。 夏侯玄也就认了。 然而他的初心没有变,曹爽却不是以前的曹爽了。 一种无言的愤怒在心间涌起,“大胆!大将军岂是你可以非议的?” 夏侯玄性情沉稳而温和,夏侯芷十几年都没见他动怒,“父亲……” “你既已许配人家,十天之后便出嫁。”夏侯玄拂袖道。 夏侯芷泪水滚动,却不是因为被责骂,而是知道他的良苦用心。 按魏制,外任重臣子嗣须在洛阳为官。 扬州都督王凌长子王广在洛阳任屯骑校尉。 徐州刺史王昶之子王浑为大将军掾属。 荆州刺史胡质之子胡威在朝中为侍御史。 夏侯玄的两个儿子都在洛阳为散骑常侍。 夏侯芷恭恭敬敬给夏侯玄磕了三个头,“女儿去了……” 夏侯玄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西都,杨峥正忙碌的时候,接到夏侯霸的来信,原定于今年末的婚事提前了。 提前的有些让人促不及防。 不过这桩婚事本来就不是他能做主的。 只能逆来顺受。 心中却有些担忧,万一夏侯玄的女儿是个歪瓜裂枣,就有些不太妙了。 家和万事兴,夫妻关系不和谐,影响就大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杨峥把府邸装饰了一番。 将城中诸事托付于杜预张特之后,杨峥领着一千亲卫骑兵前去迎亲。 秦州刺史夏侯霸亲自带两千骑兵送亲。 两军相遇于破羌城。 破羌守将王买出城迎接,还封赏了不少礼物。 “属下杨峥拜见将军!”在夏侯霸面前,杨峥依旧恭恭敬敬。 夏侯霸在马上招牌式的大笑:“今后一家人,兴云当换个称呼。” 杨峥心中不禁生出怪异之感,最开始拿他当兄长,后来当他是叔伯,一转眼,直接成了孙子。 这辈分掉的实在有些快。 “叔、叔祖……” “哈哈……好侄孙女婿。”夏侯霸笑得极为得意。 以至于杨峥觉得他是在报复,报复当初拒绝当他义子。 夏侯霸的日子看起来过的不错,容光焕发,身后骑士极为雄健,高头大马,盔甲森森,护卫着一辆系着红绸的马车。 马车之后,大大小小几十辆车,车下还有陪嫁的仆人侍女。 作为曹魏的低级门阀,夏侯家果然出手不凡。 杨峥对马车中的人儿更加好奇了。 按理说夏侯玄长得这么帅,她女儿应该不会太差。 正当他眼神贼兮兮往马车里凑的时候,夏侯霸促狭道:“年轻后生,何必心急?” 他的嗓门何其之大? 周围骑兵憋着笑意。 马车中却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杨峥一脸尴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知说什么好。 夏侯家能看上自己,算是老杨家祖坟冒青烟了。 心中真有几分感激夏侯霸的抬举。 这一声“叔祖”也是应当的。 闹了一阵儿,夏侯霸与杨峥并骑而行,杨峥不动声色的落后半个马身,从人皆在身后二十步外,让二人能随意交谈。 夏侯霸脸上的喜气却在此时黯淡下去,“朝廷有大事,兴云可知?” 杨峥一愣,这个时间段,莫非是高平陵之变提前爆发? 似乎不太可能,不然夏侯霸哪还有闲情雅致来送亲。 “莫非大将军……”西平距离洛阳两千多里,有什么消息也传不过来,杨峥只能连猜带蒙。 夏侯霸神色有些萧索,“大将军幽禁太后挟天子,威福自用,恐……不长久。” 他本就是功勋权贵子弟,又在边地征战多年,对危机的嗅觉极为灵敏。 杨峥也不禁忧心忡忡,该来的终于快来了。 曹爽本来就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人,被推到高位,即便没有司马懿,士族也会推举其他人取而代之。 但有些话,又不好跟夏侯霸明说。 即便杨峥上表说司马懿会发动高平陵之变,曹爽会信吗? “将军当早做准备。”杨峥道。 “如何准备?”夏侯霸目光灼灼。 杨峥欲言又止。 夏侯霸却道:“你我现为一家,兴云有何不可言?” “恕属下直言,大将军是大将军,夏侯是夏侯,雍凉秦之根本在长安,夏侯之安危也系于都督一身,保住都督,便可保住夏侯!” 大树底下好乘凉,保住夏侯,就是保住杨峥自己。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成婚 夏侯霸沉思许久之后道:“形势尚未如此严峻,大将军身侧也非无人,司马懿称病隐退,朝中无人敢逆大将军,只要四方不乱,大将军无忧矣。” 司马懿装病才是最可怕的。 杨峥忽然明白两人的想法不在一个频道上,夏侯霸意识到了危机,但只是“恐不长久”,而非意识到危机近在眼前。 想想也是,洛阳的禁军全在曹爽手上。 曹爽再怎么作威作福,毕竟是曹家人,有皇帝在手,就有大义名分在。 杨峥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司马太傅……可还安好?” 夏侯霸怪异的瞥了一眼杨峥,“司马懿自吻其家,非人臣之相,然年近七十,老病缠身,没几年光景。” 杨峥呆了呆,夏侯霸都是这个态度,可想而知曹爽。 历史的强大惯性就在于此。 就算杨峥跑到洛阳,大声疾呼司马懿将发动高平陵之变,撬你们老曹家的祖坟!恐怕也没人会听,没人会信,还会把自己当成疯子。 司马懿的人设太好了,四朝老臣,两朝托孤,忠心耿耿,有诸多功勋加持,还有士族在背后支撑。 天下人心皆赖之。 以杨峥目前的地位和实力,根本改变不了历史的惯性。 再说曹爽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他先犯错,才有司马氏的螳螂捕蝉。 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 以曹爽现在的做法,翻船是大势所趋,没有司马懿,还有别人动手。 “兴云所言甚是,有备无患,隔些时日,我便回长安,与泰初商议商议。”夏侯霸道。 杨峥心中一叹,如今也管不了别人了,只能自己做大做强,增强手上实力。 实力大到别人忌惮,就不会被人信手拈来。 或许将来能稍稍挽回些局势。 “将军英明。”杨峥照例还是一个马屁奉上。 夏侯霸脸色和缓一些,“兴云破钟羌、斩迷当,朝廷将封你为威远将军,赐关外侯,参征西军事。” 心心念念的杂号将军到手,还有一个侯爵,杨峥自然欣喜。 但此时的他已经不是两年前在枹罕。 威远将军只是一个名号,并无多少实权,其实还比不上护羌校尉权力重。 列侯、关内侯、名号侯、关中侯、关外侯五等侯爵,关外侯最低,虚封、无食邑。 西平郭家什么功绩都没有,满门列侯…… 含金量最高的是参征西军事,意味着杨峥进入雍凉秦的高级将领圈子,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也算是双喜临门。 这一套封赏下来,对得起杨峥的卖命苦战了。 “谢将军,谢陛下。”杨峥朝东面拱了拱手。 夏侯霸满脸欣慰。 之后又谈了一些秦州的军务,二人都是武人,兴致颇高。 行了两天,才赶到西都。 一路所见都是破败景象,渺无人烟,动辄上百里路,只有三两个村庄的断壁残垣。 遇见的也是羌寨胡帐。 夏侯霸眉头越拧越紧,“未想西平凋敝若此。” 秦州三郡,西平最穷最破。 而自汉以来每次羌乱,西平都首当其冲。 不止是秦州三郡,放在雍凉,也是最差的一个。 杨峥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这位“叔祖”,咳嗽两声,“前有冶无戴,后有迷当,兵灾一起,百姓离乱……” 夏侯霸文弦歌而知雅意,大手一挥,“西平穷困,你当早说,前些时日长安送来辎重钱粮,分你一些,一万军太少,邓艾在南安募兵三万。” 一个郡当然养不起三万正军,听夏侯霸的意思,应该是屯田兵与正兵算在一起。 兵农合一是汉魏边郡的普遍做法。 杨峥苦笑道:“西平不比南安。” 邓艾本来就是大神,有家底,有本事,有靠山。 自己今年才时来运转,还未积蓄家底。 夏侯霸哈哈一笑,“你原本就是大将军故旧,如今又是我夏侯家的女婿,凡事可放开手脚,只需掌握些分寸即可。” 杨峥一愣,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汉魏娶亲,在黄昏时。 婚礼者,昏礼也,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杨峥先回城中,在郭家下人的侍弄下,细细梳妆打扮。 脱下戎甲,头戴爵弁,身穿玄色上衣,纁色帷裳,脸上铺白,唇上摸朱,往日乱糟糟的头发,也被梳的一丝不苟。 马靠鞍装人靠衣装。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多了柔和,少了些杀伐之气,人模狗样的士大夫形象,还真有些不习惯。 以往觉得结婚不过如此,但经历了一系列的仪式之后,感觉就不一样了。 骑在白马上,周围亲卫也装扮一新,穿着从郭家搜出的绸衣。 城中百姓,无论羌胡汉民,都翘首观望。 黄昏时分,车轿迎入城中。 杨峥骑马在马车前缓缓而行。 对车中的人儿想入非非。 那种既期待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有一只猫爪在心中挠啊挠的。 杨峥这一世的母亲早逝,父亲杨攸死在辽东,亲族也没有,年纪轻轻便在武卫营中。 所以夏侯霸既是杨峥的长辈,也是女方的长辈。 太守府中,夏侯霸独坐高堂。 张特、杜预、周煜、姜伐野、蒙虓等一干亲信部下在左,算是杨峥的亲人。 夏侯氏亲眷在右,一个个知书达理的,顶级门阀的出身,气质都不一样。 倒是杨峥这边都是军中底层杀出的豪杰,骤然参加这样的场合,也只有一个杜预能上台面。 两边的气场有些对不上。 不过有高堂上夏侯霸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新娘由夏侯家的几个亲眷牵出。 玄衣白袡,上绣花纹,端庄而典雅,身形倒也婀娜,一方红绸遮住面孔,惹人遐思。 二人并列,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窜入杨峥鼻孔。 下人送来合卺酒,交瓠而饮。 这一瓠酒饮下,杨峥在这时代有个真正的家了。 春娘与姜阿怜也是自己的女人,但没有这种仪式感,始终差些东西。 人生其实也是一个充满各种仪式感的过程。 有了仪式,心境也不一样。 杨峥晕晕乎乎的走完各种繁杂的仪式,直到婚礼结束还在云里雾里。 又被众人灌了几樽酒,回到洞房,只觉得心潮澎湃。 直接以手掀开盖头,却不料还有一面团扇挡着俏脸,“夫君。” 两个字道出,眉眼羞涩,不敢再直视杨峥。 杨峥心头一热,“夫人。” 轻轻拨开团扇,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玉脸,宛如天女降临人间。 杨峥不禁看的呆了。 暗道夏侯玄的基因果然非同凡响。 春娘的长相,媚中带着三分俗,阿怜带着山野间的灵气,但也沾染了些野性。 面前的女子,眉眼温和,俏脸如玉,宛若空谷幽兰。 想自己这般粗糙厮杀汉,能娶到如此美人儿,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一百六十章 苍狼 一场婚礼让西都城沐浴在喜气之中。 杨峥大手一挥,给城中每户人家分了一石粮。 全军赏下酒肉,轮番吃喝一天。 奴隶们也分到了肉汤。 一时间,整个西平都欢笑连连。 尤其让杨峥欣喜的是夏侯芷的嫁妆。 大大小小六十车,带来了大量纸质书籍。 四书五经、汉书史记等等。 这些东西在西平简直是无价之宝,也正是急需之物。 而夏侯芷陪嫁的五百下人中,有不少书吏匠人。 所谓锦上添花,正是如此。 春娘和阿怜都挺着大肚子来拜见正室,“奴婢拜见夫人。” 春娘望向杨峥的眼神里难免生出些怨气,阿怜倒是大大咧咧无所谓。 杨峥心头苦笑。 夏侯芷轻轻一笑,扶起二女,举止得当,“两位妹妹以后不用多礼,都是一家人。” 春娘和阿怜的年纪大于夏侯芷。 但辈分和名分远重于年纪。 夏侯芷亲手送出两个锦盒,“特意备了些礼物,也不知合不合两位妹妹的心意。” 阿怜打开,见到里面一支金玉步摇,夏侯家的东西,当然不是凡品。 做工细致精巧,钗头金凤栩栩如生。 阿怜当即惊呼一声,喜上眉梢,“多谢夫人。” 春娘本有怨气,但看到自己盒中的花团锦簇的绸衣之后,并未如阿怜一般拿出把玩观赏,而是合上,脸上的怨气也随之消失了,亲切的道了一声:“多谢姐姐。” 三女倒是很快打成一片,叽叽喳喳的,把杨峥晾在一边。 夏侯霸作为秦州刺史,不可能久留,巡视了临羌与西都的屯田之后,心满意足的回允吾去了。 第三日,按照礼仪,杨峥需与夏侯芷回门长安。 杨峥备了些礼物,挑选两千亲卫轻骑开道。 五月末的湟水河谷,青山雪顶,绿水野花,大异关中风物。 夏侯芷不愿待在马车中,与杨峥并骑一马。 虽已为人妇,夏侯芷脸上依旧带着娇羞,在杨峥怀中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引得刘珩这厮老是凑过来偷听,杨峥踢了几次都踢不走。 亲兵们怪笑连连,惹得夏侯芷将头埋入杨峥怀中。 虽然只有短短几日相处,两人的感情却在缠绵缱倦中急剧攀升。 不过夏侯家的女子,才情难免会多一些,一会儿对青山雪顶吟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一会儿对着天上白鹤道: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 一会儿又对杨峥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 见杨峥没有答复,嘴角微翘,“夫君何不吟上一首?” 她这才女脾气一发作,倒让杨峥左右为难。 让自己提刀砍人可以,让自己吟诗,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看夏侯芷巧笑倩兮的样子,实在有些不愿让她失望,好歹还记着几句诗词。 但问题的难点在于什么样的诗词合眼前的景。 总不能来个举头思明月低头思故乡吧?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下一句是什么却不记得。 夏侯芷掩嘴轻笑。 旁边刘珩耳朵伸的老长。 杨峥好胜之心大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好歹也上过高中,肚子里也是有几滴墨水的。 夏侯芷秋水一般的瞳孔中升起雾气,呆呆的望着杨峥。 既然是才女,当然能品出其中韵味。 杨峥也豁出去了,再来半首将敬酒,“君不见,湟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不过才女终究是才女,晕了一阵,也很快反应过来,“第一首雄武豪迈,或为夫君所作,第二首文采斐然,韵法奇特,定出自他人之手。” 早知道就不画蛇添足吟第二首。 杨峥干笑两声:“夫人兰心蕙质,这两首是梦中神人传授。”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汉魏虽有五言诗的出现,但流行的是赋。 “梦中神人?”夏侯芷睁大眼睛,“夫君骗我。” “这、这……”杨峥实在想不到怎么解释,因为任何谎言看起来都漏洞百出,而夏侯芷冰雪聪明。 好在此时山林间群狼咆哮声阵阵,化解了眼下的尴尬。 夏侯芷何曾见过这等凶猛野兽,吓的花容失色。 杨峥以为又是被狼群盯上了。 却见山林间,群狼互相撕咬。 那头苍狼王也被一头更雄健的灰狼撕咬。 身上血迹斑斑,明显撑不了多长时间。 杨峥大为好奇,驻足观看。 似乎是两个狼群在争夺领地。 湟水河谷进入春夏阶段,草木茂盛,百兽繁衍,吸引周围狼群并不奇怪。 很快,苍狼王便落入下风,被灰狼王按在地上死死咬住喉咙,发出嘶哑的嚎叫声。 夏侯芷看的大为不忍,“夫君何不救它?” 野兽有野兽的法则,正如人类有人类的法则,狼王老了,就算躲过这一次也躲不过下一次。 杨峥还未作反应,苍狼王的狼群却忽然不再反抗了,一只两只站到灰狼王背后。 短短几个呼吸间,往日称雄湟中的苍狼王成了孤家寡人。 “夫君!”夏侯芷央求道。 杨峥只得出手,对刘珩使了个眼色。 刘珩领着几骑冲了上去。 狼群对着骑兵一阵咆哮,但那头灰狼王异常狡猾,见杨峥群骑列阵,仰头呼啸了一声,引着群狼退去。 草地上,只剩挣扎的苍狼王。 几次都没挣扎起来。 尤其是肚子上的伤口,肠子已经流出体外。 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夏侯芷哀叹一声。 苍狼终究还是挣扎起来,气喘吁吁的看着杨峥。 那眼神中仿佛带着最后的倔强。 虽是畜生,倒也让人敬佩。 苍狼对着杨峥嚎叫了几声,转身颤颤巍巍的离去,刚走几步,又冲杨峥嚎叫。 “夫君,它让喊你跟随。”夏侯芷一眼看出苍狼的意图。 杨峥心中不禁暗道:这畜生难道成精了? 天地万物皆有灵性。 好奇心大起,让骑兵原地等待,自己带着夏侯芷与刘珩等几骑跟在其后。 林中越来越险恶,也越来越隐蔽。 苍狼肠子拖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一个山洞前。 洞内传来奶声奶气的短促叫声,却是几头小狼扑闪着幽蓝色的眼睛。 兵败如山倒对狼群也适用。 母狼早已离去。 苍狼忽然仰天长嚎起来。 其声越发的悲怆。 十几个呼吸之后,轰然倒下。 “狼崽子,看我不捏死你们。”刘珩一手一个提了出来。 “不可。”夏侯芷大为不忍。 刘珩看了看杨峥。 杨峥挥了挥手,“带上吧。” 虽然这头苍狼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但当初也是它们启发了杨峥。 “狼是喂不熟的。”杨峥好心提醒自己的娇妻。 夏侯芷却已经将三头小狼揽入怀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脉 再次见到长安,与上一次的心境大为不同。 人的视角会随着地位的变化而变化。 当初是穷途末路,不可终日,只有仰望这座城池的份儿,如今却左右拥千骑,可以在心理上平视它。 关中大地,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秦汉为之兴。 而长安的气势也不是西都、狄道可比。 夏侯玄早早派出仆人在西城迎接。 两千骑兵不能入城,驻扎在城外。 为不惊动百姓,惹人注目,杨峥与十几名亲兵换上常服。 两年多以前来长安,彼时刚刚经历骆谷惨败,城内一片衰颓之象,两年后,城中又逐渐兴旺繁华起来。 人群穿梭,百业俱兴。 羌胡賨氐,各色人物来来往往。 夏侯玄不擅统兵,治政却是一流。 偌大的长安打理的井井有条。 杨峥走马观灯似的看了一阵,也不知为何,进入长安之后,夏侯芷就一直微皱着眉头,没有之前在路上的兴致。 被夏侯家下人簇拥着进入都督府。 “小婿拜见岳父。” “女儿拜见父亲。” 杨峥与夏侯芷跪拜奉茶。 夏侯玄各自轻呡了一口,看起来有些憔悴,双鬓间生出一层白霜,看向杨峥的眼神温和了几分,多了一些亲人间的联系,“起身吧。” 杨峥与夏侯芷躬身而立。 名士的家风自然繁琐一些。 今时不同往日,一路上夏侯芷叮嘱了许多该有的礼仪。 杨峥都记在心中。 汉魏崇尚孝道,岳父算是半个父亲了。 夏侯玄雍凉都督,曹魏勋贵,肯嫁女给杨峥,不能不说是青睐有加,而这时代的婚姻也不是简单的嫁娶而已,实则是利益绑定。 无论中间有多利益考量,杨峥对夏侯玄还是感激的。 成为夏侯氏的女婿,意味着杨峥不再是寻常将领。 “坐。”夏侯玄说话轻声细语,处处透着修养。 杨峥与夏侯芷并排跪坐。 下人端来茶水。 “当初兴云承诺三年压制钟羌,未想一年不到,就以虚疲之西平,攻破大小榆谷,斩杀迷当,古之名将不过如此。”夏侯玄温和的声音中带着欣慰。 钟羌、烧当羌、卢水胡、杂胡一直是凉州的祸患。 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 从魏武时期到如今很少平静过。 杨峥拱手道:“赖陛下神威庇佑,岳父支持,将士用命,方才侥幸成功。” 该有的马屁还是要有的。 而其中艰险,其实不用与外人道哉。 夏侯玄不谈家长里短,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你在西平杀戮颇重,斩了不少羌胡首领?” 又是筑京观,又是杀俘的,没有恶名是不可能的。 “西平羌胡多,汉民少,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所以小婿不得不施以雷霆手段。” 这时代的儒生不是千年以后的腐儒,而夏侯玄也不是迂腐之人。 既然在这种场合提起,就不是兴师问罪了。 击败钟羌容易,但想彻底解决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更离不开长安的支持。 果然,夏侯玄语气中并无多少责备之意,“雷霆手段不可常用,会对你的名声有影响。” “小婿谨记。” “既然钟羌平定了,兴云当如何治理?” 治理招抚众羌,也是护羌校尉的职责。 杨峥道:“钟羌并未全部平定,迷当虽死,但其部众仍啸聚积石山西南诸河谷,还有烧当羌、卢水胡、赀虏、杂胡等部,羌胡多,汉民少,一直是秦凉之痼疾,小婿以为,化羌为汉才是一劳永逸之策。” “魏武曾迁羌氐入雍凉,但几十年过去了,羌氐似乎并未化为汉民。”夏侯芷美目盯着杨峥。 曹魏的迁徙之策,纯属于管杀不管埋。 把人迁过来,只管收税,其他的都不管。 羌氐首领仍在部族中一呼百应。 秃发鲜卑、南匈奴也是如此,把河套、并州形胜且富饶之地划给他们。 曹魏强大,能镇住场子,倒是没什么。 问题是司马家不仅镇不住,还自相残杀。 “单是迁徙不够,还需削其酋首,散其领落,移风易俗,再以严刑峻法镇之,辅之以儒法,不数年,羌人必内化之。”杨峥把自己的一点东西都扔了出来。 与夏侯氏捆绑,纳羌胡之力强化自身,此乃阳谋,与夏侯玄并无利益冲突。 对曹魏而言,有百利而只有一害。 曹魏需要杨峥在西平稳定羌胡,专心对付蜀国,杨峥也需要在曹魏的框架下壮大自身。 各取所需。 “所以夫君才会重杀戮,斩羌胡首领,为以羌化汉作准备?”夏侯芷双眸中异彩连连。 杨峥笑道:“正是如此。” “圣王之制,施德行礼,先诸夏而后夷狄。兴云此法甚合圣人之道。”夏侯玄能被世人敬仰,该有的眼光还是有的,“若有难处,可知会卫将军,吾在长安,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杨峥大喜,这趟回门也算值了,“西平最缺的还是汉民和粮食。” 夏侯玄道:“粮食军械可送些给你,但汉民不可能,长安也缺乏人口。” 夏侯芷轻笑道:“汉民不可,但关中乞丐、犯人何不送至西平谋条生路?” 杨峥一愣,这还真有贤内助的潜质。 很多东西别人没想到,她能想到。 难怪这种场合,夏侯芷能留下。 夏侯玄脸上浮起笑意,望向女儿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无可奈何,“这倒是可行。” 谈了一阵,下人来报宴已备好。 夏侯玄起身道:“兴云与我前去会客。” 成了夏侯家的女婿,自然就进入夏侯家的圈子,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杨峥拱手道:“是。” 夏侯芷乖巧道:“女儿告退。” 跟在夏侯玄身后,杨峥屏气凝声,走了小一会儿,才来到前殿。 殿中只有三人,见了夏侯玄,全都拱手施礼。 目光却落在杨峥身上。 能被夏侯玄请来的客人,自然非比寻常。 夏侯玄也拱手还礼,杨峥有样学样。 步入殿中,宾主落座。 夏侯玄才一一介绍,“此为侍中许允、许士宗。” 杨峥赶紧翘着屁股给这人行礼,“后辈拜见侍中。” 许允亦还礼,表情谦和。 “此乃尚书仆射李丰、李安国。” 许允杨峥没听过,但李丰这个人还是听过的。 以夏侯玄的名义,造司马师的反,连累了夏侯玄三族。 “后辈拜见李尚书。” 李丰微笑着回了一礼。 这两人年纪都与夏侯玄相仿,而第三人却年纪轻轻与自己差不多,仪度潇洒,身长七尺有余,须眉秀美。 “此是黄门侍郎羊祜、羊叔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生意 羊祜? 杨峥心中微微一震。 犹记得后世洪武大帝的评价:若诸葛孔明、羊祜、杜预、李靖辈,文武兼资,难概以一律。 洪武大帝把诸葛亮、羊祜、杜预、李靖四人并列,可见对其之推崇。 武庙六十四将,羊祜位列其中。 历史上与吴国名将陆抗堪称三国后时代之双璧。 都是夏侯家的女婿,但辈分却是不一样的。 羊祜是夏侯霸的女婿,自己是夏侯霸的孙女婿。 中间隔了一辈。 杨峥感觉自己到处给人当孙子,“后辈拜见羊侍郎。” 羊祜忙拱手还礼,“久闻杨将军之名,今日方能一见。” 杨峥只当是客气了。 羊祜是什么人?堪称是这时代的最强关系户。 外公是蔡邕,姨妈是著名的蔡文姬,姐夫是司马师,岳父是夏侯霸,婶婶是新一代大才女辛宪英…… 郭嘉之子郭奕曾感叹:羊叔子何必减颜子! 将羊祜与颜回相提并论。 曹爽曾多次征召羊祜,羊祜不就,一直游离在两大集团之外。 “后辈亦多闻羊侍郎之名。”杨峥越发客气了。 夏侯玄微笑道:“你二人一文一武,一东一西,能知彼此,颇为不易。” 羊祜拱手而笑。 杨峥以为这场宴会也会谈些时政,不料却是整场的玄学,开口老庄,闭口周易,弄得杨峥云里雾里的,又不得不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过渐渐的,杨峥也看出来,在座几人各有心思。 许允、李丰一心巴结夏侯玄。 羊祜兴趣缺缺,很少说话。 夏侯玄谈笑风生,但总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一场宴会弄得杨峥难受至极。 但再难受也要装样子。 心中不禁感慨孙子也不是这么好装的。 第二日,杨峥与夏侯芷一同拜会了府上的长辈。 西平多事,杨峥不可能一直留在长安。 第三日,夏侯玄便让杨峥打道回西平了。 出了长安,杨峥大大松了一口气。 暗忖幸亏自己走的是边地军功的路子,一刀一枪实实在在,若在洛阳,天天这么云里雾里的,早被别人玩死了。 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取得了夏侯玄的支持。 上面有人,下面就好办事。 不说别的,只要朝廷弄来一个西平太守,就能给杨峥制造很多麻烦。 六七日的驰骋,回到西都,杨峥才感觉回到了家。 迎门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阿怜生了个大胖小子。 杨峥大喜过望。 与夏侯芷一同去看望。 望着自己的孩子,杨峥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责任又重了一分。 阿怜一脸的骄傲之色,“请夫君取名。” 杨峥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不得不求助夏侯家的才女。 夏侯芷轻笑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不妨取一个毅字。” “杨毅、杨毅,好名字。” 才女就是才女,出口成章。 “多谢夫人。”阿怜也极为欢喜。 有夏侯霸与夏侯玄的支援,杨峥也不吝啬,杀牛宰羊,犒赏三营将士。 杨峥往来长安的这段时间,剿贼一直在继续。 从湟水流域延伸至河曲之地。 步骑几番出动,深入羌地,不断掠回青壮男女和粮食铁器。 杨峥心中一动,夏侯霸曾直言不讳,让自己步子迈的大一些。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老老实实种田积累实力有些慢了。 司马懿既然已经开始装病,说明差不多要动手了。 自己手上这万余兵马和一个残破的小郡,完全上不了台面。 钟羌、烧当羌、牢姐羌都是两百多年的硬骨头,怀柔没有任何意义。 该投降的早投降了。 现在不趁他病要他命,等他们缓过气来,一定又会来动手动脚。 杨峥心一横,令各营以千人为单位,轮流出击,向西南、东南打击羌人。 掳获之物,八成归已,两成归公,所掳之青壮,还可到校尉府换取粮食。 古往今来,从不缺玩命之人,缺的只是一个合理的机制。 东北野猪皮父子不是一刀一刀割大明的肉而吃肥的吗? 原始积累总是充满血腥。 军令下达,士卒欢呼雀跃,积极性空前高涨。 这种小规模的渗透战,最适合练兵。 河湟多山,地形复杂,对士卒的意志力体力要求颇高。 六月,天气越来越热。 杨峥的第二个儿子也呱呱落地了。 还是夏侯才女取名杨武。 府上顿时热闹起来,两个孩子哇哇哭闹,增添了不少人气。 母凭子贵,春娘和阿怜都生出儿子,让夏侯芷有些眼热。 不过任凭杨峥怎么努力,夏侯芷的肚子就是没动静。 整日闷闷不乐的,也只有逗弄三只小狼的时候心情会好一些。 这种事情杨峥也没有办法,只能加大剂量。 西平大小事务进入正轨,杨峥越来越忙碌。 一切都蒸蒸日上的时候,冯琦就找上门来。 杨峥差点忘了他。 自从自己搬出枹罕之后,这厮就背信弃义,凉州大马也不给了,军械黄金也没有。 “生意,大生意近在眼前,将军有意否?”冯琦神秘兮兮道。 杨峥一看到他的胖脸就来气。 不止是枹罕的承诺作废,当初被他带进蜀地的赵阿七也被这厮扔在一边,不闻不问。 但赵阿七心思缜密。学会了蜀中口音,暗投蜀军,凭借武艺,还混成了屯长。 西都到蜀地山高路远,每两个月才有一封密信。 “你还有脸来找我?”杨峥勃然作色。 若不是顾忌他背后的主人,杨峥真想一刀砍了他。 不过胖子的脸皮一般都很厚。 冯琦两眼笑成了一条缝,“将军听我说完,或许会改变心意,在下可是抱着诚意来的。” 杨峥瞥了他一眼,“你若是有诚意,可以告诉我你背后的主人是谁?” 冯琦一怔。 以前杨峥没资格去触碰背后的东西。 但现在不一样了。 护羌校尉,夏侯家的女婿,有足够资格站在那股势力面前。 有人在洛阳盯着自己,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这……”冯琦脸上的肥肉颤动。 杨峥深知他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本性,冷冷道:“你若是不说,今日恐怕走不出此地。” 这厮不义在先,也就不要怪自己不讲情面。 其实跟他也没什么情面。 利益交换而已。 冯琦脸上又渗出汗水,小眼睛不断闪动。 杨峥也不着急,这人精明的很,自己会权衡。 几个呼吸之后,冯琦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点了点口水,在木几上写了一个“钟”字。 钟繇? 杨峥倒抽一口凉气。 不,太和四年钟繇就已经离世。 颍川钟家能干这些事情的,只有一个钟会。 这厮可不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 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为妙。 而且钟会似乎对自己并无多少恶意。 杨峥擦去木几上的“钟”字,又想起这是面前猥琐胖子的口水,心中恶心,但脸上却换成笑脸,无比热情道:“冯兄,我们现在可以谈一谈你刚才说的大生意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利益 “杨老弟方才吓杀我也。”冯琦也打蛇随棍上。 “哈哈,你我兄弟情深,以后还是多坦诚一些为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对,误会,刚才就是误会。”冯琦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杨峥还是挺佩服这人的,做生意没这种脸皮,还真玩不转,“不知某能跟冯兄做何生意?” 冯琦小眼珠里透着精光,“当然是盐、马、人!” “哦?”杨峥的兴趣也被提了上来。 这厮就像这乱世的泥鳅,到处能钻营,到处能搭上线。 冯琦又伸出指头在嘴里点了点,然后在木几上划了一个椭圆,“西海遍地盐湖,货通关中、蜀中、利润惊天。” 这个杨峥倒是知道,后世青海的随便一个盐湖就够全世界的人吃上百年。 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董卓祸乱天下,融五铢钱铸小钱,导致两汉成熟的五铢钱经济体系崩溃,民间以物易物,豪商多以金银锦帛交易。 而盐铁多为地方豪族把持。 卫瓘之父卫觊曾给荀彧进言:夫盐,国之大宝也,自乱来散放,宜如旧置使者监卖,以其直益市犁牛。 后曹魏设司盐校尉、司金中郎将、金曹从事等官职,管控盐铁。 但想从地方豪强手中收回盐铁,难如登天。 只能如东汉一样,朝廷地方各行其是。 私盐因此流传甚广。 但问题的关键西海不在自己手上啊,“冯兄这不找错人了吗?应该找西海的羌胡首领们去谈。” “诶,杨老弟是护羌校尉,又不是西平太守,西海理应在老弟的统辖之内。”冯胖子的眼神越来越猥琐,“而且,西海草原之良马,不亚于凉州之马,老弟怎可袖手旁观?” 杨峥咽了咽口水,“这不太好吧?” 打仗打的就是钱,一个座大金山躺在自己卧榻之侧,不惦记是不可能的。 在杨峥眼中,湟水流域与河曲之地就像男人的两条腿,能让自己站起来。 而西海就是男人的第三条腿,能让杨峥雄起。 三条腿才能在这世道站得直、走的稳。 夏侯玄和夏侯霸不是都支持自己吗? 高平陵之变还是几年?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顾忌的? 再说西海本来就是汉家土地,还是王莽设置的西海郡。 “迷当败亡,老弟声威正盛,天以西海授之,今若不取,难免为他人所取。”冯琦的两只胖爪子向前抓了抓,还做出一脸陶醉之状。 杨峥干笑了起来。 冯琦也跟着笑起来。 堂中立即充满暧昧的气息。 不过杨峥实在不敢像以前那样相信这厮,天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 “冯兄,某有个想法。” “杨老弟但说无妨,只要我冯琦办得到,定肝脑涂地。”冯琦拍了拍胸口。 “冯兄义薄云天,此次不妨这般,某派遣精干人士,组建商旅,冯琦也派人参与其中,所得利润二八分帐。” 刚才还要肝脑涂地,现在脸色就直接变了,“杨老弟为护羌校尉,公事繁杂,这等粗活就不劳老弟费心了,还是交由我来做。” “既然冯兄想做,那就自己去做,某就奉陪了,来人啊,送客。”杨峥板着脸。 感觉这家伙完全搞不清情况。 是他需要自己,而不是自己需要他。 所有的风险在杨峥这边,而利益全归他掌控。 天下没这种好事。 反正杨峥已经被他点醒,这家不行就换下家。 总有人来吃这口饭。 杨峥不习惯下人伺候,跟亲兵待在一起,既安全又放心。 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进来。 “杨老弟、杨将军,有话好说、好说。”冯琦当场就软了。 杨峥挥手让亲兵出去,“冯兄考虑清楚了否?” “清楚了清楚了,八成就七成吧,兄长我就只拿这八成。” 杨峥一口老血差点喷他脸上。 这是故意在这跟自己闹呢? “冯兄莫要误会,是我八成,你两成。”杨峥竖起两根指头。 冯琦两只小眼陡然睁开,“杨老弟未免有些刻薄了。” 起身便要走。 杨峥暗笑跟自己玩这套,两成已经很高了,若不是想利用他的门路,这两成都多了。 大不了杨峥自己来。 贩私盐又没什么技术含量。 回去问问夏侯家的才女,找点门路应该不难。 果然,冯琦走了三步,又折了回来,“三成如何?” 以后若是这私盐生意做起来了,两成利润都能撑死他。 杨峥笑着摇摇头。 冯琦哀叹了一声,“杨老弟,你也太精明了些,两成就两成,但生意怎么做,需听我的。” “可以。”杨峥笑道。 刀子握在谁手上,最终解释权就归谁。 也不用太着急。 商谈了一番细节之后,冯琦心满意足的走了。 杨峥回到内院,陪了阿怜与春娘一阵,看看两个儿子。 有了孩子,气氛就不一样了,家也更像一个家。 二女也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杨峥反倒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他才是外人。 杨峥只能去找夏侯才女。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逗弄那三只小狼崽子。 都说狼喂不熟,但在她手上,三只小狼崽子异常温顺,仿佛小狗一般。 “私盐?”夏侯芷想了想,“朝廷并未禁止,倒也可行,家中仆从中多通文墨,夫君不妨把此事交由我负责如何?” “你?”杨峥想了想。 自己手上上阵杀敌的勇士颇多,做这些精细之事的人少。 冯琦是个精明人,不可靠,稍有不慎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男主外,女主内,钱的事交给她管,倒也无妨。 再说这么一个才女,放在家里当花瓶有些暴殄天物。 而且夏侯家的门路,她多少也通一些。 “你抛头露面,似乎有些不妥吧?”杨峥斟酌着用词。 夏侯芷抱起一头小狼崽子,笑道:“只需背后操控即可,无需抛头露面。” 这一句话,基本道出了这桩生意的精髓。 杨峥点了点头。 夏侯芷目光一闪,回过神来,“西平没有盐井,莫非夫君要收复西海,取其盐铁马?” 媳妇太聪明,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西海本就是我汉家故地,现为羌胡所侵,他人能取之,我为何不能取之?” 夏侯芷“咯咯”笑了起来,明眸流采,“夫君有此志,当然是我大魏之福,只是当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残军 一支血淋淋的千人队进入大榆堡,引来奴隶与戍卒的注目。 大榆谷作为黄河之南的重镇,被杨峥悉心经营着。 不仅修建了大型坞堡,还在东南西三面修建了关隘。 几个月的喘息,残余钟羌在仇恨的驱使下死灰复燃,与烧当羌、发羌、牢姐羌联合,多次袭扰屯田。 仿佛山中的野狼一般记仇。 大榆谷因此成为前沿阵地。 这支千人队吸引人注目的原因,不仅仅是血淋淋,而是他们的身体都有着残缺。 要么断手,要么断脚,走路都要互相搀扶。 残缺之人,在这块土地上,一直是底层中底层,什么人都可以欺压他们,什么人都可以看不起他们。 但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露出轻蔑之色。 更没人敢上前欺辱他们。 因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死气。 看周围人的眼神,也像是在看死人。 “赵都尉回来了。”一个屯长躬身一礼。 赵登点点头算是回礼,入得堡中,副统制尹春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俘虏三百青壮,粮食三十大车,大小牲畜七百头,勘验无误,画个押,便可收队回西都。” 西都最有价值的官不是都尉、屯长,而是统制。 只有加了统制,才意味着是威远将军杨峥的心腹。 四个武卫营屯长,段达叛变被诛,剩下尹春、周放、袁效三人都加了副统制衔,镇守一方。 还有龚飞稚、罗虎子、鄂山石、朴进、杜河五个賨将,也水涨船高,龚飞稚、罗虎子也被加了副统制。 基本上,跟着杨峥一起走的人,都混的不错。 而且传闻下一轮的扩军在计划之中,军中很多人摩拳擦掌,等待下一次立功机会。 “时辰尚早,属下愿再出击一次!”赵登面无表情道。 尹春提醒道:“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山中道路复杂,野兽众多,你可想清楚了?而且,半个月来,你部斩获最多,功劳已经够了。” 这么玩命的人,还是第一次见。 赵登摇摇头,“属下愿再出击一次。” 早在骆谷之战中,两人就已经认识。 不过那时候赵登是杨峥身边最亲近之人,而尹春只是一个小卒,只不过他作了和赵登不一样的选择。 两人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不同的变化。 “我在城中备了肉羹,你们多少吃些,另外弓箭、环首刀也准备好,你们换上吧,另外,伤员可以留在堡中,会有人医治他们。”尹春很明白赵登的感受,当时的情况,动摇的人很多。 试问谁不想活下去? 只是当时的尹春更愿意相信杨峥。 “多、多谢。”赵登眼中升起一股暖意。 喝了肉羹,补充清水干粮军械,残兵的气色好了很多。 杨峥让赵登自行招募士卒,赵登没有挑选身体强壮的奴隶,而是招募伤残老兵。 这并非是他跟自己过不去,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奴隶需要长期训练才能成军,还要上阵见血,最少需要半年磨合,才勉强有个样子。 而伤残老兵拿来就能用。 还能跟他一条心。 经历了生死与肢体断离之痛,一个个都异常凶残。 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们敢,别人不敢动的大部落,他们敢动…… 人残了,志气却更加坚韧。 断臂上缠着刀,断腿上杵着铁矛,肘上绑着铁刺…… 这实在是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军队。 而今夜他们的目标是最大的一股烧当羌,位于颇岩谷中,有近万口人。 赵登盯了很久,终于横下一条心。 夕阳西下,残兵们走出大榆堡,向南而去…… 铁匠坊中,一套青黑色的铁甲穿在刘珩身上。 这便是杨峥想了多时的冷锻甲。 工艺并不复杂。 不用火,甲片末端留出筷子头大小不打,常温下反复捶打,直到厚度减少三分之二。 这种冷锻之法,可以将钢铁内部孔隙弥合,松软处更密实,增加甲片的强度,而且表面莹彻可鉴毛发。 重量因此也比热锻甲轻了三分之二。 防御力大为提升。 因留有末端有筷子头大小的凸起,也叫瘊子甲。 “此甲用最下乘钢铁,却比上乘铁甲防御还要强上许多。”樊铁夫道。 西都稳定以后,杨峥就把积石堡中的铁匠们全都请了过来。 在太守府之侧专门开辟了一座大院子,接来他们的家眷,派了百余亲卫防守,又安排专门的仆役照顾他们的起居。 除了不能随意外出,待遇超过了一般的都尉。 “老厮,你这东西如此轻便,莫要坑害了你爷爷我。”刘珩可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传统。 樊铁夫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被刘珩这个二十不到的小子喝骂,偏偏还不敢还嘴。 刘珩的恶名早就在西平传开了。 眼中只有杨峥和蒙虓两人。 杨峥横了他一眼,“拿把刀来。” 亲兵立即送上。 杨峥提着刀子不怀好意的盯着刘珩。 “将军,这可不能戏耍。” 杨峥戏谑道:“怎么,你这厮也有怕的时候?” 刘珩咽了口口水,“属、属下倒也不是怕,只是家中七个婆娘坏了种,我若是死了,这七个种可就要挨饿受冻了。” 这家伙是种马吗?这么能干? 杨峥佩服的五体投地,若自己有这能力,生出百八十个娃,悉心培养,这以后还愁什么无人可用? 话说司马家就是靠着庞大的繁殖能力,在士族中盘根错节,才成了今日的庞然大物。 “放心,汝死后,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杨峥脱口而出,忽然感觉这话有些不对味。 曹老板可是没少说这句话。 刘珩没听出来,笑了两声,“来来来。” 当然,谁都知道这只是二人的玩笑。 试刀完全可以用草人。 杨峥一刀斩下,刘珩不躲不避。 “锵”的一声,刀刃被弹了回来。 刘珩得意的笑了两声。 杨峥又加大力气,一刀斩下,“咔”的一声,刀口居然崩了,而甲胄只有浅浅的一道印痕。 “好甲!”杨峥忍不住赞道。 “此甲小老儿亲手捶打九九八十一天,方有此等防御力。”樊铁夫一脸骄傲。 八十一天? 一套甲就要三个月,这种效率实在有些低。 基本不可能大规模列装了。 盔甲其实就是国力的象征。 不过能做出一套,就能做出第二套。 工艺可以改进,技术可以提升。 杨峥又让刘珩脱下盔甲,披在木桩之上,以强弩射之。 五十步的距离,连发数十箭,一箭都未穿透。 杨峥大喜,“赏你五百石粮食,二十匹绸缎,金一斤,其他参与之人赏一百石粮,十匹绸缎,金五两,今后你们若能弄出新东西,照今日这般赏赐。” 几人欣喜若狂,“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不过这冷锻甲太慢,你们要多花些心思。” 樊铁夫道:“将军放心,小老儿自会用心。” 杨峥点点头。 刘珩一把抓过冷锻甲,紧紧抱在怀中。 惹得周围亲兵哈哈大笑。 除了冷锻甲,因灌钢法的投入使用,武器的产量也大为提高。 环首刀、箭簇、长矛都能完成量产,而且质量比旧式武器强上不少。 杨峥已经开始装备亲卫营。 一些中高级将领,还能定制自己的独有武器。 有人将环首刀的刀柄加长,于是斩马刀就出现了。 有人将觉得两三丈长的长矛不称手,改短了一些,于是长枪就出现了。 灵活度大大增加。 还有人喜欢重兵器,锥、斧等物也有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绸缪 “将军要收复西海?”杜预盯着杨峥。 “秋收之后,我将出兵,元凯意下如何?” 杜预沉思一阵后道:“收复西海,的确与国家大有裨益,而且西平西部威胁解除,可以安心屯田,然近日,北面卢水胡颇不安宁,有大批胡部从武威迁徙而来。” 杨峥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收复西海,只是为了进一步壮大自身。 不过卢水胡的确是个问题。 当日围困西都的钟羌骑兵,居然全部被沮渠部收复。 让沮渠部一跃成为北面最大的威胁。 而且最近时日,沮渠部肆意吞并其他胡部,已经成为一股不小的威胁。 如果杨峥领兵西征,沮渠部会不会动手? “元凯是说先剿灭沮渠部?” “沮渠部已经在名义上归附大魏,若冒然击之,恐伤其他胡部之心。” 这个沮渠部极为狡猾,当初迷当如日中天时,跟在钟羌后面,围攻临羌城。 后迷当败亡,杨峥忙着收取河曲之地,也就没顾得上他们。 给了他们反应时间,向武威太守范粲投降,名义上归附于曹魏。 范粲素来仁和,也就答应了,还派使者来劝杨峥。 范粲的面子不能不给。 此人在凉州德高望重,王浑遥领凉州刺史,实际上凉州事物都是他在处理。 在洛阳朝廷也颇有名望。 “这根刺若是不除,他日必为祸患。”十六国似乎有个什么沮渠蒙逊的,应该就是出自这一支。 杜预思索了一阵后道:“既然沮渠部已经归附大魏,不妨以护羌校尉的名义,召卢水诸部来西都城听命,以试探其心意。” 杨峥深以为然,当即向卢水诸部与杂胡派出使者。 六七日后,使者返回。 随同而来的有彭部首领彭护,伊健部首领伊健雅女,杂胡首领龙罗等人。 沮渠部、月氏胡只派来使者。 杨峥与杜预对望一眼。 这两部居心叵测啊。 “将军但有吩咐,我彭部愿为前驱。”彭护恭敬道。 “伊健部也愿听将军调遣。”伊健雅女也拱手道。 其他胡部面面相觑,也只能跟着一同拱手。 杨峥对彭护和伊健雅女刮目相看。 胡部也不全要跟中原过不去。 彭部是最早的河西原住民之一,汉化较深。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 而沮渠部脱胎自匈奴,冒顿破且末、东且弥、西且弥三国,设大且渠统之。 后沮渠部便以此为名为姓。 也说明他们内心更认同匈奴。 毕竟在匈奴统治下阔绰过。 “诸位好意,本将牢记在心。”敢孤身前来西都,说明彭护、伊健雅女二部值得信任。 弄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事情就好办多了。 杨峥设宴款待了众人,又赏给给彭护、伊健雅女一些钱粮金帛,其他首领也得了些东西,皆大欢喜。 临走时,杨峥亲自送出十里,彭护、伊健雅女大为感动。 彭护拱手道:“我有一女,颇有姿色,将军乃世之雄杰,可为将军持帚洒扫。” 杨峥一愣,这是贿赂自己? 虽然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但人家这么热情,若是拒绝,岂不是伤了人家的心? 为了西平的安定团结,也不能拒绝。 颇有姿色四个字顿时让杨峥想入非非。 杜预咳嗽两声,杨峥才回过神来,“首领美意,某领了,来日便遣人登门迎娶。” 彭护大笑起来,“将军果然爽快。” 杜预看杨峥的眼神却变得怪异起来。 回城的路上,杨峥与杜预骑在马上,并辔而行。 刚才答应的倒是爽快,不过这事儿也不太好办。 家中的夏侯才女怎么交待? 这才迎娶人家多久? 杨峥有些头痛,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家眼巴巴的献上女儿,若是拒绝,彭护会怎么想? “如今看来,沮渠、月氏居心叵测。”杨峥索性不想那么多。 杜预道:“虽是如此,沮渠部并不简单,其部散居张掖、武威、西平,与秃发鲜卑、南匈奴多有联系,武威范太守来信,也是劝将军不可冲动。” 杨峥眉头一皱,一个沮渠部自然不在话下,但若是加上秃发鲜卑和南匈奴,杨峥就要掂量掂量了。 西海这块肥肉自己不吃,迟早为他人所取。 这么多羌胡盯着,万一养出个巨无霸出来,以后更难下嘴。 羌胡、羌胡…… 杨峥心中一动,自己不是护羌校尉吗? 朝廷又没说只能管西平郡的羌胡。 段颎担任护羌校尉期间,从安定杀到陇西,陇西杀到金城,从金城杀到西平、河曲,又北上武威斩首三千余级。 在雍凉杀了一圈。 当然,曹魏护羌校尉不能跟汉代比。 而杨峥手上没有持节之权。 不过道理都是一样的。 哪里有羌胡,自己的权力就延伸到哪里。 西海诸部理应在自己的权限之内,受自己的管! 名正言顺。 “元凯,我欲召西海诸羌赴临羌会盟,可行否?” 这其实是受了杜预召卢水诸部的启发。 杜预两眼一亮,“可行,合来者之力,击不来者,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平定西海!将军妙计。” 杨峥哈哈大笑,“兵还是要派的,否则焉能知晓我军之神威?届时把彭部、伊健部也算上,我自引精锐三千横扫西海!” 磨了这么长时间的刀,也该拿出来用用。 杜预也笑了起来,看杨峥的目光却有些纠结。 一半是欣赏,一半是担忧。 杜预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能见微知著,相处这么长时间,也大抵清楚杨峥绝不是曹魏的忠臣良子。 而杨峥又如何不知道杜预的心思? 不过曹魏还能有几年时间? 自己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能理解大家就一起就走下去,不能理解也没办法。 也不知道曹爽还能几年快活时光。 西都的使者飞奔向西。 剩下的就是安心等待了。 以西海现在一盘散沙的样子,根本就不是杨峥的一盘菜。 自迷当破亡之后,孟观几次回信,愿留在西海,为日后进取作准备。 如今西海的局势是谁也灭不了谁。 但谁也不愿放弃肥沃的草原和盐湖。 大家杀来杀去,热闹的很。 十几天的功夫,使者带来西海诸部的回信,绝大部分首领都愿意到临羌会盟。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如何整合他们,还要看具体怎么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对弈 洛阳。 曹爽独揽大权之后,玩乐归玩乐,也没有放松戒备。 能在大将军位置上坐七八年,以司马懿为对手,仅仅是奢侈荒淫,肯定撑不到现在。 洛阳兵权尽归曹爽诸兄弟。 尚书台也基本被邓飏、何晏、丁谧、毕轨、李胜等人把持。 洛阳基本控制在曹爽手中。 除此之外,曹爽听丁谧之谋,升毌丘俭为左将军,假节,督豫州,以为洛阳之藩篱。 调诸葛诞为扬州刺史,加号昭武将军。 谯郡子弟文钦为冠军将军,回镇庐江。 种种手段,让曹爽的权势看起来固若金汤。 四方兵权,西线有夏侯玄夏侯霸,东线有毌丘俭、诸葛诞、文钦。 中线荆州都督王昶三子王浑、王深、王沦皆在曹爽身边为掾属从吏,就连王昶收养的侄子王沈也被曹爽带在身边。 其用意不言而喻。 荆州刺史胡质则被明升暗降,转为青徐都督。 邓飏、何晏、丁谧正欲以李胜升任荆州都督。 也许还是夏侯玄的谏言起了作用,也许是曹爽对自己的权力过度自信。 决定裁撤地方中正官,改以朝廷委派。 此举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动摇士族的根基,之前对曹爽无可无不可的士族老臣,纷纷反对。 原本松散的士族,逐渐有了联合的趋势。 尤其是孙资、刘放、蒋济、高柔等四朝老臣。 很多都是七八十的高龄…… 不过朝中实权都在台中三狗之手,士族老臣也可奈何。 “司马老贼不死,我等寝食难安。”丁谧恶狠狠道。 最早在曹魏被称为狗的不是丁谧,而是他父亲丁斐。 丁斐与魏武同乡,多有贪墨,魏武笑言,我之有斐,譬如人家有盗狗而善捕鼠,盗虽有小损,而完我囊贮。 盗狗就成了丁斐的诨名。 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 三狗中丁谧最凶恶,是一条专盯着司马懿的恶狗。 自跟随曹爽以来,架空司马懿、蒋济,迁郭太后入永宁宫都出自他的谋划。 传言司马懿恨丁谧入骨,而他却引以为傲。 在尚书台,经常弹劾士族出身官员,驳斥其政令,导致尚书台不能正常运作。 “司马懿时日无多,彦靖勿忧。”何晏端起了白玉酒樽,脸上的气色却比白玉还要苍白几分。 这些时日,何晏迷上了五石散,吸用之后,全身潮红,如坠火炉,但过去之后,又如坠冰窟,身体发寒。 此物在洛阳已成为风尚。 引得不少权贵子弟沉迷其中。 “司马懿诡计多端,若是装病……”邓飏话只说一半,便搂住怀中美姬上下其手。 而他的脸色也不比何晏红润多少。 “哦?司马懿在装病?”曹爽迷乱的眼神清醒不少,推开身上的美姬。 长期活在司马懿的阴影下,任何有关他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重视。 “今洛阳兵权在大将军之手,司马懿装病又能如何?”何晏喝了酒之后,脸上涌起病态的殷红。 曹爽打了个酒嗝,“不,司马懿不可不防。” “属下愿去探一探司马懿。”李胜拱手道。 “那就有劳公昭去一遭。”曹爽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丁谧却丝毫不给面子道:“公昭愚鲁之人,司马老贼诡谲,恐不堪担此重任。” 李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却不敢反驳。 上一次与邓飏合谋,鼓动曹爽。夏侯玄伐蜀,一败涂地,令他颜面扫地,在曹爽集团中的地位自然下滑不少。 所以这次才着急表现,提升自己的份量。 虽都是曹爽的亲信,但亲信中也有亲疏之分。 丁谧是曹爽的同乡,也是曹爽最敬重之人,基本上是曹爽的谋主。 桓范、鲁芝被挤出去,丁谧功劳不小。 李胜自不敢跟他顶嘴。 但他不敢,有人却敢,何晏冷笑一声道:“公昭愚鲁,丁尚书为何不亲自去一趟?” 何晏不是谯郡子弟,但身份尊贵,既是魏武的养子,又是曹魏的驸马,在儒士中大有名望,有这么多光环,自然不愿被丁谧压住了风头。 这时邓飏也上来添油加醋,“丁尚书为大将军左膀右臂,如此粗浅之事,岂能烦动他?” 台中三狗,不仅咬别人,也咬自己人。 丁谧两眼一红,甩袖站起,眼看就要闹起来。 曹爽连连伸手致意,“彦靖为吾心腹,尔等亦为吾之臂膀,诸位当竭力同心扶保大魏。” 丁谧冷哼一声。 何晏眼中升起恨意。 邓飏则阴笑不已。 只有李胜被晾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曹爽举樽,几人才勉强又凑在一起。 司马府中。 还是司马师与钟会二人密谈。 与大将军府的剑拔弩张不同,二人颇为轻松的对弈。 “大将军调文钦归淮南,败棋也!”钟会举起一颗白子。 棋盘上,表面看起来白子处处占着先机,将黑子逼入死角。 实则白子为亢龙之势,离衰败只差一两步而已。 而黑子处处潜藏着杀机。 司马师两眼盯着棋盘,“士季是说王凌?” “不错,文钦曾在王凌手上任庐江太守,却一向残暴贪婪,王凌数次弹劾,曹爽顾念他是谯郡子弟,置若罔闻,今加为冠军将军,王凌岂会不知其中的制衡敲打之意?” “王凌与我伯父交厚,同为并州士族,可惜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司马师漫不经心的落下黑子。 “昔日汉武煌煌武功,才敢迁四方豪强入茂陵,大将军威信不立,却敢削中正官,与整个士族为敌,以致天怒人怨,王凌不会站在太傅一边,但一定也不会站在大将军一边。”钟会也是士族中的一员。 司马师欣然一笑,“正是” 手中黑子落下。 本来棋势如日中天的钟会忽然发现自己竟无处落子。 因为落到任何地方,都会遭到黑子无情的绞杀! “子元棋术高绝,某不敌矣。”钟会拱手投降。 司马师轻轻将手中黑子放回,“曹爽一直都没做错,任大将军以来,改革朝政,明升暗降,排挤士族老臣,任用谯郡子弟以及士族新锐,不能说不高明,然欲成大事,首在用人,曹爽有大志,可惜他身边之人却不堪大用,夏侯玄、桓范、鲁芝皆有才干,却被其疏远。” 钟会笑道:“子元真大将军知音也。”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能知曹爽,而曹爽不知我,所以必败!” 如此自信的话说出,司马师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事实。 钟会一脸钦佩。 第一百六十七章 阳取 彭护女儿彭青蝉被迎进府中时,杨峥后院立即起火。 夏侯芷醋意大起。 以前看不上春娘,现在二女有了联合的迹象。 阿怜与彭青蝉出身相似,倒有了同病相怜之意。 夏侯芷是正室,娘家权势熏天,杨峥都不敢得罪,更不用说她们。 闹了几天,在杨峥软磨硬泡下,夏侯芷还是软了。 跟他们夏侯家的子弟相比,杨峥这已经非常克制了。 把彭青蝉迎进门,加强了与彭部卢水胡联系。 很多羌胡在河西繁衍了几百年,盘根错节,势力复杂。 绝不能单纯的一刀切。 关键一刀也切不下来,很有可能陷入长期的消耗战。 如沮渠部,杨峥固然可以剿灭西平境内的沮渠部,但牵涉面太广,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否则很容易就引起整个卢水胡的动乱。 与彭护联姻,形同在卢水胡插入一根钉子。 沮渠部就不敢妄动了。 六月中旬,河湟各屯田的庄稼如同一片片绿色的海洋,长势喜人。 临羌城的会盟也在如约而至。 西海各大大小小的羌胡首领都来了。 也没人敢不来。 杨峥的凶名在西海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冶无戴部的累累白骨还堆砌在大通山下。 “自某去年离开,西海足足乱了一年,长此以往,民不聊生,本将军心痛如绞,寝食难安。”杨峥憋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羌胡首领心领神会的送上马屁。 “将军仁德古今无双!” “有将军在西北,乃我辈之福分。” …… 马屁拍的杨峥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诸位既然如此抬举本将,那就听本将一句,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羌胡首领们大眼瞪小眼,“将军大可放心,我等也就是打闹而已,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回去就握手言和,不劳将军费心。” 聪明人还是不少的。 话里话外都把杨峥往外面推。 “西海之上都是兄弟。” “对、对,兄弟间打一架再寻常不过了,没想到惊动了杨将军,真是罪过。” 杨峥心中好笑,这帮家伙打的脑浆子都出来了,在自己面前却扮起了兄弟情深。 现如今裤子都脱了,难道要缩回去吗? “不错,五湖四海皆兄弟,来来来,为了避免诸位兄弟再大打出手,本将为你们定了几条规矩。”杨峥让亲卫抬进三块木牌。 木牌之上写有文字。 羌胡只有语言,没有文字。 为了避免有文盲不认识字,或者曲解了杨峥的一片好意,生出不必要的误会,杨峥特意令人以汉胡羌诸语念了出来。 “其一,西海诸部之兵皆归护羌校尉府。” “其二,西海诸部之民皆编为牧户。” “其三,西海诸首领入西都安享太平。” 念完之后,堂中一片寂静。 羌胡首领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 一满脸虬须的中年胡人喘着粗气道:“将军这是不给我等活路?” “杨将军欺我等太甚!”另一高大汉子胡人冷声道。 杨峥认得此人,龟兹胡,白从虎。 虬须胡人名秃落,赀虏首领,祖辈是匈奴贵人。 这年头在西北只要有名有姓就都是个人物。 有人出头,其他羌胡首领也跟着聒噪起来,“不是我等不识好歹,而是将军实在太苛刻。” “我们祖祖辈辈在西海草原上驰骋,将军一锅全端了。” 没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杨峥早有预料。 只是,西海诸羌胡们还有选择吗? 杨峥不动沮渠部,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沮渠部有多强大,而是付出远大于收益,风险也大于收益。 西海则不同,盐铁马都是好东西。 关乎自己的第三条腿,岂能白白放过? “诸位不要激动,本将完全是一片好意,你们这么杀下去,就算谁能胜出,以后还不是被外人吞并?本将军仁义为怀,为免西海血流如河,想了三天三夜,才为尔等想出一条坦途,以后诸位都是我杨峥的兄弟,诸位的子民也是我杨峥的子民,大家成一家人,难道不好吗?” 自从当上了护羌校尉,杨峥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就日见增长。 “多谢将军好意,我等恕难从命!”秃落比较耿直,直接开口拒绝。 白从虎也冲杨峥拱拱手。 当场就有一大半首领站在二人身后。 “看来我们终究是做不成兄弟了。”杨峥叹息道。 心中杀机却在此起彼伏,堂外就有刀斧手,一句话的事。 不过这种阴谋诡计杨峥不屑为之。 一则,这些首领以诚相待召之即来,若阴杀之,其部族必定死磕到底。 二则,西海乃至整个河西部落众多,人无信不立,若想在西北混的长远,贞洁牌坊还是要立一立的。 三则,自己手上有绝对的实力可以堂堂正正碾压他们,没必要玩阴的,光明正大的阳取之。 阴谋诡计都是有副作用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 司马氏以阴诡得天下,其子孙后世,多受其祸。 “你们一定要想清楚,若归顺,本将会向朝廷为你们请功,不归顺也没关系,给你们十天仔细思量。”这一次杨峥是诚恳的。 绝大部分首领都站在秃落、白从虎身后。 只有三个首领站在杨峥这边。 有这几人,杨峥已经感到很欣慰了。 “来人!”杨峥两个字落地,首领们紧张的跳了起来,“拿酒肉来,至少现在,我们还是朋友,是兄弟!” 首领们长舒一口气,看杨峥的眼神也温和了一些。 酒肉端来,秃落、白从虎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 杨峥知道他们又想多了,是在担心里面有毒。 杨峥笑着端起酒樽一饮而下,又割了一块最肥美的羊肉送入口中,首领们这才放开心胸,大吃大喝起来。 吃喝之间,又有两个羌胡首领站到杨峥这一边,“杨将军坦荡,我二人愿归附。” “好,两位今后就是我杨峥的兄弟。” 酒酣耳热,其他首领也在动摇。 秃落、白从虎眼看不妙,起身拱手道:“族中事务繁多,就不搅扰将军了,他日将军来我草原,必盛情招待。” 杨峥面色一沉,扔下手中割肉的小刀,“十日之后,我必亲至西海,诸位好自为之!” 秃落、白从虎二人对望了一样,眼中同时升起惊恐之意。 不过敢拒绝杨峥,胆气还是有的,“我等到时必恭迎将军。”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兵出 霍去病置临羌,眼光毋庸置疑。 东南二面俯视各大河谷,西抵草原湖泊,北望武威张掖。 东南西北全都有关隘守护。 所谓形胜之地,不外如是。 当初冶无戴就是先袭破临羌城,然后从容进攻金城,或是北侵武威。 几日间,西都的三千亲卫营陆续赶来。 一千骑兵,一千步军,一千弓弩手。 百余重骑在前,从人到马覆盖冷锻甲,皆持骑槊,仿佛一头头青黑色的人形凶兽,令人望而生畏。 轻骑随列其后。 步军中大盾如山,长矛丛立,两百余重甲倒提斩马刀。 弓弩手人人背着两壶箭羽,站在步军之后。 三千将士黑甲如云,刀矛森然,旌旗在苍天雪山之下飘扬,金戈铁马之气迎面而来。 与之前的寒酸相比,杨峥总算感觉自己不是丐帮之主了,真正成了一个将军。 将士们精神饱满,轮番“打猎”,既让他们得到了休整,又完成了练兵的目的,更让他们小小发了一笔横财。 很多人都在西都娶妻生子,盖起了房子。 西平郡的土地牧场全都属于护羌校尉府,没有土地,想维持这样的生活只能在战场上搏杀。 士卒实际上凌驾在奴隶、待归、治民之上。 无论是地位还是利益都是实实在在的。 若是立了功,还能彻底改变命运。 这年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很多士卒与百姓其实跟农奴没什么两样,既要承担繁重的赋税,还有各种徭役。 活着也仅仅是活着,看不到任何希望,甚至想好好活着都是奢望…… 彭护与伊健雅女组成两千三百卢水义从协助。 姜伐野也召集两千湟水羌骑。 “区区赀虏,何须将军出马,末将愿讨平之。”张特已然成为杨峥手下第一将,临羌大战,也证明了他的能力。 杨峥笑道:“子产可不能与我争,在西都闷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出去动动了。” 若想维持内部稳定,杨峥必须是最强势最能打的一个。 也不是不信任张特,而是喧宾不可夺主。 所有人必须以杨峥为核心。 至少现阶段应该如此。 张特也笑道:“那属下就祝将军大破羌胡。” “这是必然!”杨峥信心满满道。 七千大军当即起行。 杨峥跨上战马,走在士卒之中,左手刘珩,右手蒙虓,羌骑在前,卢水胡在侧,浩浩荡荡涌向西海。 山口城和临羌二城掌握在手中,就决定了西海的命运。 “西海之重皆在龙耆,当先攻此城。”蒙虓建议道。 王莽设西海郡,以龙耆为治所。 汉和帝时在此筑龙耆城,金城郡西部都尉屯兵于此。 汉末逐渐落于羌胡之手。 冶无戴灭亡之后,此城又被月氏胡所占,这便是白从虎不愿归附的原因。 有雄城为依靠,外有赀虏为援,内有粮草兵甲,怎么都要搏一搏。 同样,这座城悬在临羌西北,若是白从虎发展起来,对湟水河谷的威胁巨大。 不怕游牧部族会骑马,就怕他们还会种田。 杨峥自然知道其中的危害。 古往今来,西海与西平都是同一个地缘板块。 就在杨峥思索围点打援还是长驱直入的时候,斥候急忙来报,沮渠部出兵一万,已抵达龙耆城,秃落联合西海各部,两万骑兵也在赶往龙耆的路上。 账面上的敌人四万左右。 蒙虓忍不住眉头一皱,“如何这么多敌人?” 刘珩嘴上从不饶人,“你若是怕了,就靠后,我一千甲兵为前锋。” 蒙虓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姜伐野道:“不如召集杜长吏、张司马前来援助?” 兵力多,还是挺吓人的。 不过从骆谷开始,哪一次不是敌众我寡? 杨峥早已不在乎表面兵力。 冶无戴和俄何烧戈都曾号称十万大军。 迷当还号称有民四十万,精兵十万。 这些年,西北的羌胡也学起了中原的传统,仗没打起来,牛皮吹的震天响,这个十万精锐,那个十万控弦之士…… 真这么厉害,早就杀进中原了。 “西海诸部一盘散沙,今畏惧于我,不得不勉强合在一起,必然会各怀鬼胎,白从虎怯懦贪婪之辈,不知形势,一座城池就能挡住我军否?”杨峥从容分析道。 “哈哈,正是此理,跟将军打仗就是痛快!”刘珩咧着大嘴笑道。 彭护也拱手道:“将军所言甚是,我军上下一心,彼乌合之众,此战必胜。” 一个岳父一座山,两个岳父就是两座大山挡在前面,杨峥还有什么怕的。 不过担忧还是有的。 ——沮渠部。 杨峥没弄他们,他们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们还是有些眼光的,唇亡齿寒。 杨峥猛龙过江,地头蛇纷纷授首。 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几次跟杨峥过不去。 而只要挡住杨峥的这次进攻,西海、武威、西平就会形成一个广泛的羌胡联盟,大家一起浑水摸鱼,岂不快哉? 想法是好的,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杨峥早埋下伏笔。 这也是他信心的最大来源。 如果沮渠部老老实实的蛰伏下去,一时半刻,杨峥也不愿去动他们。 但现在送上门来了,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既然这些人想在龙耆城与我们碰一碰,那就如他们所愿!”杨峥气势正盛,信心高涨。 而他的气势和信心就是这支军队的气势与信心! 这一路走来,杨峥处处被人算计,被人压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是曹爽的部曲,但曹大将军也没怎么把他当自己人。 也就夏侯霸这个贵人扶了自己一把。 但若杨峥是泛泛之辈,当初在沨中没有玩命救夏侯霸,体现自己的价值,夏侯霸会青睐自己? 人的命运终究是掌握在自己手上。 此刻的杨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伟人说过,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则要重视敌人。 就是四万头猪发起狠来,朝一个方向拱,也能拱死不少人。 杨峥不想阴沟里翻船。 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先立于不败之地,以待敌之变。 杨峥广派斥候,侦察敌人的一举一动。 敌军前锋也出龙耆,两军相峙于木乘谷。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雄心 大战的气息笼罩在西海上空。 一支两万多人的骑兵浩浩荡荡向龙耆方向行进。 “邵提磾,听说你是焉耆王子之后?”秃落骑在马上,漫不经心的闲聊着。 焉耆原为匈奴蜀国,匈奴日逐王以其地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 匈奴被大汉击败,焉耆也就顺理成章倒向大汉。 但到了永平十八年,正值东汉明帝驾崩,焉耆趁国丧,攻杀西域都护陈睦,龟兹、姑墨、尉头、莎车、温宿相继叛乱,响应焉耆。 汉章帝继位,认为班超孤立无援,欲召回,班超上书,呈以夷制夷之策,章帝大为赞许。 前后二十年,以区区数千兵力合纵连横,横扫诸国,破贵霜帝国七万大军,废龟兹王、焉耆王。 秃落这么问,邵提磾心却提了起来。 祖上是不是焉耆王子鬼才知道。 为了制造声势,在孟观的建议下,谎称焉耆王子之后。 效果倒是立竿见影,大量西域胡部加入麾下,让邵提磾的实力瞬间膨胀起来了。 投奔秃落时,秃落一手指着茫茫苍天,一手指着皑皑雪山,拍着胸口约为兄弟。 才一年的时间,从奴隶摇身一变,成为西海上的焉耆王子,邵提磾自己都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偶尔,他也会生出一丝丝不该有的野心。 但转眼就打消了。 西平郡的那个人,仿佛魔神一样永远烙在他心中。 强大、残忍、睿智,不可战胜。 反观秃落,这名字起的跟他的人一样,头上稀稀落落着几根长毛,像只掉毛的老狗,上身孔武雄健,下身却奇短。 虽然在诸部首领中也算是矬子里面的将军。 但怎么看怎么不像西海霸主。 人最应该有自知之明。 邵提磾觉得,如果自己是秃落,还不如趁手上有点实力,早点投降算了。 他一定斗不过西平的那尊魔神。 更不是他背后大魏的对手。 冶无戴和迷当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可惜邵提磾不是秃落。 “回兄长,我祖先焉耆王,也曾跟大汉斗过,只可惜不是对手,不得不南逃入西海。”邵提磾睁着眼睛说瞎话。 “哈哈,我祖先休屠王也不是大汉的对手,被那霍去病击败。”秃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草原人的逻辑就是如此,服从强者,敬重强者。 杨峥没打过他,而他纠集西海诸部击败过迷当,所以就不可避免的有些膨胀。 “西海是个好地方,若是占下来,足以恢复我们祖先的荣光。”秃落眼中闪着一层迷幻之色。 邵提磾赶紧行了个匈奴礼,“愿助兄长恢复霸业!” “我若成事了,你便是我的副王!” “多谢兄长!”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一个吹,一个捧,气氛相当热烈。 让扮作亲兵的孟观想笑又不敢笑。 在青营之中,孟观是最特殊的一个,极其好学,尤精术数。 来西海才四个月不到,就学会了胡语。 因此能听懂二人的对话。 邵提磾是面上的木偶,真正暗中操控一切的是他,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青年。 乱世之下,很多人十四五岁就上了战场。 邵提磾对杨峥是畏惧,孟观则是崇敬。 若无过人胆量,谁会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为将?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孟观报效之心与建功立业之心都异常强烈。 “大人,杨峥领兵七千与白从虎、沮渠罗拔延对峙于木乘谷!”几名赀虏骑兵从东而来。 “七千兵力?杨峥只有七千兵力?” “是,只有七千人!”斥候确认。 “恭喜兄长,此行必可大破杨峥,说不定连西平也可顺势取了。”邵提磾趁机上药。 不管毒药良药,秃落大为受用,脸上喜色不可自持,大嘴笑起来的时候,嘴中的龅牙突出,“哈哈,苍天助我,苍天助我,那杨峥贼子当真狂妄,如此小觑我等,自寻死路!” 邵提磾眼角余光扫去,其他首领也喜不自胜。 仿佛这场仗还没打,胜负就见了分晓。 他不禁想起当初的冶无戴,与今日别无二致。 “传令全军,加速行军,直奔木乘谷。”人逢喜事精神爽,秃落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马蹄轰隆,践踏在大地之上。 不过秃落的雄心壮志,没有感染到他的部众。 这两万多人本就松散惯了,不跑还好,还能认清自家旗号,一旦跑起来,互相拥挤,乱成一锅粥。 有些骑兵为了争抢道路,互相碰撞,骂骂咧咧的拔刀子对砍。 秃落冲在前面,也不管后面发生什么,就这么乱哄哄的赶到木乘谷。 两军对垒,泾渭分明。 谷北毡蓬如林,人畜混居,颇为混杂。 谷南鹿角森森,营垒井然,游骑来回巡视,长矛手刀盾手披甲而待,虽兵力不足,但士气高昂。 秃落本来气势汹汹,见了魏军这阵仗,顿时有些心虚。 “兄长正可一鼓作气,绕行西南,猛攻其后,与月氏、沮渠两面夹击!”邵提磾怂恿道。 秃落粗如树皮的脸上冒出几颗冷汗,裂着大嘴干笑两声,“我军远来,立足未稳,不宜进攻,还是先看看再说。” “首领说的是。” “月氏、沮渠不攻,凭什么要我们攻。” …… 几个首领叽叽喳喳,顿时就议论开了。 孟观实在忍不住,嘴角卷起一丝笑容,旋即低下头,让别人看不见他的脸。 邵提磾心中也在冷笑,更坚定了自己的抉择。 这帮人,如何能成事? 刚刚落脚,搭起毡蓬,沮渠的使者就来了。 “我家大人让你们明日进攻。” 秃落一愣,“那你们呢?” “我家大人自有打算,你们听令便是。” 沮渠曾为匈奴大官,自认在匈奴遗部中辈分最高,看不上赀虏。 邵提磾帮腔道:“我家兄长是休屠王之后,岂容你们呼来喝去?” 沮渠使者哈哈大笑:“休屠王统领休屠、独孤、屠各三部,你是哪一部?” 秃落一张老树皮脸涨的通红。 让他砍人可以,让他翻自己祖宗的牌子,就强人所难了。 休屠王也不过是他张口一说而已,为的是认个亲戚,吸引武威匈奴豪酋拉他一把。 不过匈奴各部在魏国日子过的不错,看不上这个山沟里的穷亲戚。 邵提磾不嫌事大,当场就拔了刀子,“我兄长出身高贵,岂能容你蔑视!” 一刀子过去,红刀子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邵提磾只是恐吓他们,没想到真就动手了,所以也没人阻拦。 那使者也是死不瞑目。 秃落也呆了呆。 邵提磾怒道:“兄长是天上的雄鹰,诸位也是草原上的苍狼,岂能在他人胯下受罪?依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屠了沮渠部!” 几个首领还是呆呆的看着他。 秃落苦笑道:“兄弟好意为兄心领了,但此时内讧,何人抵挡杨峥?” 邵提磾吐了一口唾沫,“走一步是一步,实在不行退回西海,让他们火并。” 秃落眼神一亮,“有道理!不愧是我兄弟,我们佯装后退,让他们厮杀,然后返回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秃落越想越觉得自己英明。 小部落的首领们也纷纷称赞他英明神武。 只有邵提磾与孟观对望一眼,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冷芒。 第一百七十章 铁骑 “报将军,秃落的两万人马后退三十里!”斥候欣喜来报。 “定是敌人内部不和,此乃破敌之机。”新任岳父彭护道。 他原本就是卢水胡的一支,实力其实不在沮渠部之下。 否则以沮渠的性子,一旦比它弱,早就被它吞了。 彭护在西平混了这么多年,也是非常了解各部的脾性。 主动与杨峥联姻,就能看出这人眼光的不凡。 虽然不知道赀虏发生了什么,后退的动机是什么,但杨峥直觉是孟观和邵提磾起了作用。 两军对垒,不可能细作来回传递消息。 因为那本身就是重大破绽。 高明的做法是暗中影响大局,或者在关键时刻发动致命一击。 至于孟观、邵提磾会不会背叛,杨峥觉得可能性不大。 孟观相当于自己的门徒和弟子,是有情感联系的。 而邵提磾是聪明人,否则当初不会毛遂自荐。 从利益上说,跟着自己这个护羌校尉,远远强于不入流的赀虏。 任何事情只要从利益上考量,就能窥见人性。 退一步来说,就算二人背叛自己,他们的部下也不见得会背叛,因为他们的家眷都在西都城中。 “的确是破敌之机。”一番思量之后,杨峥下定决心。 帐中诸将神情一肃,眼神中流露着渴望之色。 很多人都明白,此战之后,或许很久不会出现大战。 “刘珩领一千重甲为前锋,正面猛攻。” “遵令!” “蒙虓部骑兵攻其左翼,彭护部攻右,姜伐野备后!” “遵令!” 敌军看似人多势众,其实内部问题重重,这么多天的对峙,一次主动进攻都没有,只有沮渠部试探性的袭扰。 随着时间的流逝,杨峥一天比一天强。 各种新式装备渐渐列装。 仅披甲率,双方都不可同日而语。 杨峥军已经开始装备冷锻甲,虽然不多,但传统的制式铁甲列装了大半。 而敌人连皮甲都不能完全保障。 斩马刀、长枪、连弩也投入应用。 这三千亲卫营,真正做到了满装备,也是整个西平精血养成的。 杨峥有心这一战向雍凉、向洛阳展示力量,展示自己的存在! 韬光养晦没有错,但已经被人盯上了,就要露出肌肉和獠牙! 让潜在的敌人忌惮自己。 时间越来越迫切。 西北也正是这个传统,你越强大,投奔你的人越多,如同滚雪球一样。 当年董卓、马超、宋建便是如此。 而这一战,也是检验这一年成果的时机。 战鼓声轰鸣。 似乎大地也跟着一同震动。 铁甲铿锵作响。 长矛挺立,大盾向前,刘珩身披冷锻甲,手提狼牙棒,与一百二人名虎背熊腰的甲士走在最前方。 甲士的背后是杨峥与一千弓弩手,一百三十七名披着冷锻甲的具装骑兵环列左右。 集合了西平所有的工匠,加上两千多名锻奴,一个月也才七八十套冷锻甲。 夏末的风带着一丝丝凉意。 北方的雪峰仿佛长龙一般连绵起伏。 敌人也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苍凉的号角声呜咽起来。 却被越来越近的战鼓声和吼声淹没。 “嚯、嚯、嚯……” 甲士随着战鼓声节奏而呼吼。 敌人仿佛陷入沉默之中,然后黑压压的箭雨遮蔽天空。 “盾!”各屯长们一声令下,伍长什长指挥各自属下撑起大盾。 噼噼啪啪,箭雨仿佛打在雨伞之上。 羌胡锻造水平上不去,弓箭总是差些火候。 在铁甲大盾的防护下,杀伤实在有限。 偶尔几支羽箭穿过盾牌的缝隙,也无法穿透铁甲,只能无力的嵌在甲叶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 弓手弯弓,蹶张弩搭箭,瞬息之间,“嗡”的一声,飞蝗从阵中掠起,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狠狠砸向敌人营垒。 惨叫之声随之而起。 伴随着牛马羊的哀鸣和嚎叫。 这是羌胡的老传统。 杨峥心中一动,“点火,放火箭!” “滋啦”一声,火焰在油脂中热烈绽放、升腾、扭动。 然后,火焰划过天空,落在敌人营地中。 须臾间,杨峥就看到火苗在跑动,在翻滚,在呼号——那是惊慌的牲畜。 六轮火箭之后,小火变成了大火…… 战争永远不是单纯的砍杀。 后勤、训练、内部整合、装备等等诸多因素。 “杀!” 前阵一声炸雷,刘珩提着狼牙棒越阵而出。 这厮永远像头发情的野兽,有着极端旺盛的各种生命欲望。 甲兵随之而进。 敌营的辕门被几记狼牙棒砸的粉碎,框架轰然向后倒塌。 刀光矛影仿佛潮水有一般汹涌而入。 前排一百多名铁兽,身旁顿时升起了血雾。 不过敌军终究人多,各种发狂的畜生和人加起来,倒也有些声势。 尤其是沮渠部,一向自负于匈奴正统后裔。 有传承就有一定的战斗力。 几千步骑在乱阵的挥砍,不分敌我,也不分人畜…… 激烈的战斗随之而来。 敌人想围杀这一千凶悍甲士,仿佛群狼围攻猛虎。 但猛虎也想吞掉群狼。 杨峥目光扫过左右两翼,蒙虓与彭护的骑兵受拒马、木栅、堑壕影响,始终无法攻入敌营,双方在木栅前来回绞杀。 沮渠部的表现,让敌人挽回了一些败势。 也暴露了刘珩孤军深入的弱点。 而敌营中的火焰被渐渐扑灭,慌乱的牲畜被砍杀。 眼看就要稳定乱势。 而一旦乱势稳定下来,刘珩的一千甲士就成了瓮中之鳖。 沮渠部在河西蛰伏多年,既会放牧,亦会耕种,继承了匈奴的剽悍,也学会了不少汉家手段。 杨峥翻身上马,取来一根长槊,“重骑,随我破敌!弓弩手结阵,随后掩杀之!” 战马人立而起,似要仰天咆哮。 一百三十七名冷锻甲重骑,露在盔甲之外的双眼闪烁着雷霆与火焰。 他们不发一声,沉默如同北方的雪山。 弓弩手当然不止是会射箭而已。 拉十次弓弦的力量,绝不小于挥砍十次环首刀。 非臂力强横者不能胜任。 马蹄践踏在地面,发出阵阵轰鸣。 铁骑催动,有股山崩地裂的气势。 四周人和马的呼吸声,以及铁甲的震动声,都遵循同一种节奏。 杨峥感觉自己与这一百三十七人连成一个整体。 此时此刻,他的肉体和灵魂都化作了手中的长槊,狠狠刺向敌人大营…… 第一百七十一章 破阵 这是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 “威远将军杨”的牙旗也随着铁骑冲破所有抵挡,刺入敌营。 一股股鲜血在铁蹄下飞溅,这一百三十七名铁骑很快被染成了红色。 很多人的马槊上穿着两三具尸体。 马槊在汉军中早已出现,难的不是槊而是杆。 以拓木为质,用油仿佛浸泡,风干数月,然后以漆胶合,外缠麻绳,再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至刀斩不断才算合格。 一根马槊数年才能制成,杨峥自然没有那么多精力与时间。 只能以硬木取而代之。 用来碾压羌胡,简直就是大人欺负小孩了。 冷锻甲之坚配之以长槊之锐,这支骑兵自然所向披靡。 就算马槊折断,每名骑兵还配备了环首刀。 而铁蹄本身就是最强的武器。 兵力虽少,但在战场上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如同劈波斩浪,不知多少悍勇的羌胡冲上来,也只能被无情的收割了性命。 而杨峥的牙旗出现在敌营,震撼了敌我双方。 己方士气狂飙而上,敌人则一落千丈。 几支轻骑过来围剿,被铁骑一个冲锋踩在地上,人和马都成了一团血泥。 “咔”的一声,杨峥手中马槊因为连续挑杀三名敌人而崩断。 反手拔出华铤剑。 剑光吞吐之下,人马俱碎,血肉横飞,比马槊的杀伤力更大。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杨峥与这一百三十七骑完全成为战场的主角,引来已方士卒的喝彩与欢呼。 步阵中刘珩举着狼牙棒仰天大笑,“痛快,与将军征战如此痛快!” 狼牙棒砸下,一名胡将半个脑袋塌陷下去。 甲士们也顿时奋起,争相向前,长矛、斩马刀带起一蓬蓬血花。 敌人与牲畜倒在他们的脚下。 杨峥见他无碍,也就不再管他们,一心凿穿敌营,将混乱与恐惧散播到每一个角落。 也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人,杨峥不仅没有觉得疲惫,胸中反而涌起无限的激情,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一个血流成河的乱世,能止战者唯有战也,能止杀者唯有杀也! 大好男儿,岂能坐以待毙,任异族在自己的土地上嚣张跋扈? 从骆谷到如今,受的鸟气也够多了,总算杀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仿佛眼前只有一片血色。 杀下去,不断的杀下去,以敌人的血,滋养我华夏。 杨峥没兴趣做一个仁人君子,也没那个资本。 只能以异族的方式去对付他们、统治他们! 男儿立于天地之间,不怕出身低微,只怕没有雄心壮志! 英雄者,当有气吞天地之志也! 前路再渺茫,不也是撕开了一条缝隙吗? 也不知冲杀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或者更长时间,眼前的敌人早已溃不成军。 百余铁骑所向,敌人望风而逃。 胜利的滋味如此酣畅淋漓。 不过战马的力气渐渐有些不济了。 毕竟不是凉州马,羌马在体力上还是有所欠缺。 但此战之后,杨峥就会有一片自己的养马地。 放眼战场,羌胡已经完全围不住刘珩的一千甲士。 左右翼不知在何时被蒙虓、彭护突破,轻骑横扫,羌胡已经开始跪地求饶。 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敌人肝胆已丧。 几支骑兵向北面溃逃。 杨峥勒住战马,让铁骑暂且休息,回复体力。 一个时辰之后,战场上再无成建制的敌人。 牲畜与俘虏被驱赶在一起,押向临羌城。 “找到沮渠罗拔延、白从虎没有?”一个羌人屯长到处问询。 不,称他为羌人已经不合适了。 他说话的语气,他的精气神已经跟汉人一般无二。 “没有!”一个胡人士卒回答。 胜利让这些来自不同族群不同地方的人,越来越紧密。 西北缺的是稳定的秩序,所以匈奴、胡、汉能融合成卢水胡,抱团过日子。 曹魏武功赫赫,但精力不在此。 富饶的西蜀和东吴才是它的最大猎物与敌人。 在没有吞并他们之前,曹魏暂时没兴趣把目光挪到西北边荒之地。 正当杨峥准备对沮渠和月氏胡穷追猛打时,秃落带着两万人来了。 “敌自来送死,本将怎可不受?诸位愿随吾取敌首级否?”杨峥骑在战马上,大声吼道。 “愿!愿!愿!” 无数人怒吼着。 仿佛永远都喂不饱的贪狼。 而士气并未在此时衰竭,沮渠和月氏败的太快了,也逃的太快了。 一个半时辰不到,胜负就见了分晓。 “诸军列阵!” “遵令!” 山崩海啸的呼喊声也传入赀虏军中。 秃落的信心也在这呼喊声中越来越低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问题是杨峥不是螳螂,而是一头猛虎。 此刻的他既后悔又惊惧,后悔是当初没有与沮渠月氏联合,一同咬死杨峥这头猛虎。 而惊惧则是因为杨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溃沮渠月氏联军。 望着前方结阵而待敌军,秃落心中顿时就没了底气。 “邵提磾兄弟,你觉得如何?”秃落习惯性的问向自己的好兄弟。 邵提磾道:“兄长难道还有选择吗?此战不胜必亡!杨、杨峥一向狡诈,有胜算绝不会防守,若是防守,一定是力竭!沮渠罗拔延、白从虎实力不弱,杨峥即使能击溃他们,也一定受了重创,兄长不可迟疑,让那杨峥喘过气来。” 秃落的几根长毛在风中摆了两下,觉得好兄弟的话非常有道理,但又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对面的气势可不像力竭。 踌躇时,其他首领却不干了,“杨峥兵锋正盛,不如先退军。” “杨峥一定是摆了个陷阱等着我们往里面跳,诸位千万不可上当!” 不得不说,大通山下冶无戴家眷部下人头堆积而成的京观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尽管一个个嘴上不说,其实心中都升起惧意。 秃落犹犹豫豫,不能决断。 就算他不犹豫,也没办法,这支军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各自都有发言权,而各自都有部众。 一盘散沙捏在一起,也没有改变散沙的本质。 “兄长!”邵提磾单膝跪在他面前。 “若不是你杀了沮渠使者,我们何以如此狼狈!”小首领们忽然将怨气转到邵提磾身上。 这句话仿佛也点醒了秃落,目光森然的看着自己的好兄弟。 邵提磾猛然拔剑,横在自己脖颈上,“兄长若是不相信小弟,小弟这就以死谢罪,先去一步,你我兄弟黄泉之下再相见!” 人群之中,孟观不禁暗中赞叹,这个邵提磾当真是个人物,反应如此迅速。 这么以退为进,秃落反而没法怪罪他了。 “兄弟这是作甚?你我大业未成,自家兄弟间岂能自相残杀。”秃落上前扶起邵提磾。 孟观一听此言,哑然失笑,大业未成,不能自相残杀,也就是说,成事了,大家再自相残杀? 这就叫“真情流露”。 “兄长!” “兄弟!” 二人在阵前演绎着兄弟情深。 反而感动了不少直肠子的草原汉子。 只可惜此时敌军已经发动了,两支骑兵左右翼抄来,一支步军雄赳赳气昂昂的挺矛杀来。 秃落还在犹豫。 但大小头领转身就跑。 秃落望着邵提磾苦笑两声,“事到如今只能从长计议了,兄弟快随为兄一同回去。” 邵提磾心中万马奔腾,忽然感觉秃落是不是故意在吊自己的胃口,几次把他送到坑前,这厮如有神助一般,总是能夺过坑,化险为夷。 “兄长说的是,小弟这就护着兄长回返。”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追杀 赀虏本就是轻骑,跑起来仿佛草原上的一道烟,眨眼就没影了。 让跟在后面的杨峥目瞪口呆。 这就像你把裤子脱了,身体、心理、情绪都准备好了,但美女却搂起裤子跑了。 跑了…… “秃落这厮好生狡猾!”蒙虓无功而返。 “这厮就是一个天生的孬种。”刘珩气不打一处来。 杨峥也有些拿不准。 按说他两万人马,自己七千疲敝之众,还有不少带伤的。 怎么看逃跑的不应该是他们。 至少应该弄两支人马过来试探试探。 杨峥目光转向自己的新岳父彭护。 彭护稍稍思索后道:“秃落本就不是什么人物,生性贪婪,有利则进,无利则遁,其内部多有龃龉,当初冶无戴看不上他,迷当对他征以重税,才逼反了他,此人不足为虑,而沮渠、月氏为祸不浅,若待其稳住败势,龟缩龙耆城内,必大费周章。” 这岳父让杨峥有些刮目相看。 不过也不能厚此薄彼,杨峥目光转向姜伐野,“姜从事意下如何?” 姜伐野眼角余光微不可察的扫了一下彭护,拱手道:“赀虏惧将军之威,不足为虑,属下也赞同彭首领之策,当务之急乃是进讨沮渠、月氏。” 杨峥笑了笑,“既然两位意见一致,那就主力进讨沮渠,秃落就交给蒙虓。” 原本是想让彭护追剿秃落,不过这样一来,难免让姜伐野心中不好想。 做女婿的,最好一碗水端平,厚此薄彼迟早会生出事端。 蒙虓有勇有谋,比较沉稳,不求击败秃落,只需咬上他盯死他就行了。 等自己大军回返,再吃下这口肥肉。 蒙虓一愣,没想到这差事最终落到他头上,当即拱手道:“属下领命。” 杨峥叮嘱道:“不求击败他,只需咬住就行。” “属下明白!”蒙虓慨然应命。 为了以防万一,杨峥还拨给他一千湟中义从。 分派完毕,杨峥当即起行向龙耆痛打落水狗。 沿途俘虏了不少落单的敌人。 牲畜战马辎重兵甲,丢了一地。 还有不少尸体,似乎在逃跑的过程中发生了内讧。 等到了龙耆,眼前的场景让杨峥惊讶不已。 城中血流遍地,到处是月氏胡人的尸体,百姓、战士、老人、孩子…… 有些还被开膛破肚,死状恐怖。 有些人还未死,在血泊中挣扎。 大火漫天,乌烟滚滚。 暮色中笼罩沉沉死亡的衰颓之气。 杨峥自忖自己的手段够狠辣的了,没想到这沮渠罗拔延更没有下限。 前后也才三个时辰,出手这么快、这么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历史上的沮渠部也是以背后捅刀子而立国。 “将军,找到白从虎了!”几个亲兵抬着一个伤者过来。 杨峥看着奄奄一息的白从虎,心情难免有些低落,都是出来混的,这下场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白从虎肋骨上中了两刀,嘴中黑血不断外流,见了杨峥,眼中忽然有了些光亮,“悔、悔不听、将军之言。” 路都是自己选的。 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说完,旋即痛苦的颤抖起来。 杨峥拔出剑,走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不用谢。” 说完,长剑刺入他的心窝。 白从虎眼中忽然出现释然和解脱之色,然后闭上眼睛。 杨峥拔出剑,心中久久不能平息。 沮渠部如此阴险狠毒,现在不除掉他们,以后不知会给自己弄多少麻烦! “斥候日夜不休,给本将探明沮渠罗拔延的踪迹。” “遵令!”上百名斥候应声而去。 “诸部各自宰杀牛羊,饱食一夜。” 士卒们顿时大喜。 休整之时,杨峥也没放松警惕,士卒披甲而眠,四周明哨暗哨布了六重。 把营中事务交给姜伐野,这才安心睡去。 感觉刚闭上眼,就被人推醒了。 天已朦朦亮。 刘珩红着眼道:“斥候找到罗拔延的踪迹了。” 杨峥揉了揉还未清醒的太阳穴,“你一夜没睡?” “将军睡了,属下就要守护!”刘珩献宝似的道,生怕别人听不见。 杨峥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了营帐,将士们在伍长什长的催促下陆续醒来。 半个时辰,大军集结完毕。 “报将军,罗拔延六千部众快马轻骑,彻夜不休,逃向大斗谷!”斥候风尘仆仆道。 大斗谷,即为后世之扁都口。 乃是连接西海与河西的要地。 “罗拔延想逃入武威。”姜伐野道。 彭护道:“沮渠与秃发鲜卑、南匈奴有联系,若窜入武威,必勾连甚广,讨伐不易。” 在西海,杨峥把他剁了蒸了煮了,别人都无话可说,因为这是护羌校尉分内之事,但若是窜入武威,事情就不一样了。 武威隶属于凉州。 越界的事,可大可小。 杨峥稍稍思索后,斩钉截铁道:“沮渠罗拔延不可不除!” 沮渠部这根毒刺一定要拔掉。 彭护眼中悄悄闪过赞许之色。 姜伐野收集不少战马。 一声令下,士卒无怨无悔的跨上战马。 沿途遇到几个被沮渠部祸害的部落,也是惨不忍睹。 女人的尸体白花花的堆积在一起。 触目惊心。 饶是一向自诩铁血的杨峥也觉得震撼。 这时代,若是没有底线,人与野兽又有何区别? 才赶了一半的路,北面各势力的使者就联袂而来。 休屠匈奴、屠各匈奴、独孤匈奴、秃发鲜卑都派了人来。 连武威太守范粲也劝杨峥息事宁人。 杨峥这才知道沮渠部的面子有多大。 “沮渠部无心之失,还望杨将军息怒。” “只要杨将军放过罗拔延,沮渠部将献上良马三千匹,牛羊一万头为谢罪之礼。” “我凉州诸部绝无反叛大魏之心,将军何必赶尽杀绝?”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杨峥脸色不断变化。 能让这么多部族为他说话,已经说明沮渠部的势力之深厚。 杨峥冷眼看着他们。 休屠部使者拱手道:“沮渠部已经向雍州刺史郭将军请罪了,还望杨将军饶他一次。” “哦?你们为沮渠罗拔延倒是煞费苦心!”杨峥的笑容逐渐变化。 众人也感觉到不对,怔怔的望着杨峥。 其实杨峥与沮渠并无多少个人仇恨。 而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沮渠部在西平、武威、张掖都有广泛势力。 已经成为悬在西海、西平头顶上的一把刀。 你放过他这一次,他绝不会因此而感激,舔舐好伤口之后,下一次会更凶狠的咬上自己。 这一路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沮渠罗拔延是什么性格的人。 对于敌人,不斩尽杀绝,一定会卷土重来! 休屠部使者抬出郭淮,则直接点燃了杨峥心中的怒火。 “诸位听好了,今日就是天王老子出来,也救不了沮渠罗拔延,我杨峥今日有言在此,你们好自为之!”杨峥一脸杀气道。 也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天王老子这尊大神。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吞并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杨峥的怒火一半是装的,更多的是权衡之后的利益考量。 自己的地盘上不容沮渠这样不听令的一只势力存在。 原本七千兵力,木乘谷一战伤亡八九百,又分了两千轻骑给蒙虓去追击秃落,龙耆城驻守五百兵力。 现如今手上只有三千五百多的兵力。 去了人家的地盘,发生什么事,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万一凉州三部匈奴真敢动手,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 人可以狂,但不能失去理智。 其实杨峥是想趁现在士气正盛的时候,给凉州所有羌胡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我杨峥,你们惹不起。 进而让西海、西平进入全面的休养生息。 为了以防万一,杨峥调临羌城张特的三千锐步营北上,以为后援。 巡视一遍军中,大部分士卒都略带疲惫之色,但精神状态良好。 能被选入亲卫营,本身就是骁勇之士。 姜伐野与彭护的部众也还都士气高昂。 毕竟有大胜激励着他们。 杨峥一面宰杀牛羊,犒赏全军,准备干粮和水。 一面让人以龙耆城缴获的豆粟伴着草料喂养战马。 也给张特留些追上来的时间。 小半天的光景后,士卒们脸上的疲惫去了大半。 战马肚子也滚圆。 所有人翻身上马,西海草原肥沃,夏末秋初的季节,牛马正肥,木乘谷缴获的大量战马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贼人屡次犯我,诸位说说能放过他们吗?”杨峥骑着战马,大声喝问士卒。 沮渠部先是帮着迷当进攻临羌城。 后又莫名其妙的出兵帮助月氏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心一意跟杨峥过不去。 现在不弄死它,难道还等它喘过气来,再跟自己过不去? “杀!杀!杀!” 士卒们举起了刀矛,怒火与士气同时被点燃。 尔后,一支黑色长龙在雪山草原间狂奔。 西海。 波涛浩渺的湖水边,青草淹没马蹄。 “兄弟,你说杨峥会放过我吗?”秃落有些垂头丧气。 邵提磾盯着他足足看了五个呼吸,才确认他只是在询问。 “杨峥一定不会放过你。” 秃落眼睛睁的老大,树皮一般的老脸抽搐了两下,“那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就要看兄长的志向如何了。” “哦?”秃落被吊起了胃口。 “兄长若只想苟安,趁杨峥没有杀来,继续向西远遁,离开西海,回到西域。”邵提磾看着秃落,小心翼翼道。 秃落却看着烟波浩瀚的西海,又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草原,眼中的贪婪之色越来越浓重。 “兄长若舍不得这富饶的土地,就应该放手一搏!” “如何放手一搏?”秃落明显对第二个选项更有兴趣,不过想起凶神恶煞的杨峥,心中又难免有些恐惧,“为兄实在不愿跟那杨峥打了。” 这也是大部分首领的意思。 出兵前气势汹汹,真遇到杨峥军,一个个全都畏敌如虎。 跟别人作对,打不赢,投降就是了,还能混个小头目,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跟杨峥作对,输了,那就是一家老小的命都交代了。 每次想起大通山下的累累骷髅头,秃落就心有余悸。 邵提磾心中鄙夷,脸上却更加殷勤,“不需跟他打,只需拖住他,我们能一个月骑在马上,魏人可不行,杨峥来了,我们就向西跑,西海大的很,西面有草原,南面还有草原,难道他们能追我们一辈子?” 邵提磾一向都很有口才,得到孟观的指点后,这项优势更加淋漓尽致。 至少忽悠秃落绝对够了。 果然,秃落脸上一喜,“哈哈哈,我听说蜀国丞相诸葛亮智比天人,依我看,兄弟你不比他差。” 邵提磾差点从马上掉下来,这马屁他可接不住,但接不住也要装着,“兄长折煞小弟了,依小弟看,兄长之雄才大略,不逊于蜀主刘备。” 秃落哈哈大笑,“不错,想那刘备,东奔西跑,五十多岁才有一番基业,为兄当效之。” 趁着秃落沉迷在马屁中不可自拔、心情正好,邵提磾话锋一转,“不过,兄长若想成一番事业,一定要先肃清内部!西海诸部一盘散沙,五个指头各行其是,无法捏成一个拳头,所以也就打不倒敌人。” “你是说……”秃落眼中冒着幽光。 邵提磾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秃落盯着邵提磾,两眼炯炯有神。 邵提磾心中升起一抹冷汗。 忽然之间,感觉秃落也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粗豪。 能当一部首领,自然不会头脑简单。 不过,这条计策是孟观反复思索后才定下的。 完全是为如今秃落量身定做的。 秃落眼神闪烁了几次,“不错,当年冒顿单于斩尽杀绝,才有大匈奴之盛!这些首领跟我们不是一条心,留着也是祸害!难怪我打不赢魏人,原因就在此。” 邵提磾道:“时不我待,兄长当尽快。” 秃落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当夜,秃落备好酒肉,邀请众头领议事。 头领们虽然来了,但各自带着八十一百的护卫,还穿着皮甲,带着刀子。 显然也在提防着秃落。 篝火、女奴、烤肉,让气氛越来越火热。 酒酣耳热之际,秃落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 “我西海诸部加起来有一万七千帐,近十万之众,老少皆兵,牛马二十万头,按说杨峥绝不是对手。” 好话人人都爱听。 处在酒醉状态的大小首领当即就跟着起哄,“是啊,那杨峥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走运一些吗?” 秃落也知道这些人的德行,叫嚣起来,一个比一个狠,真遇到事儿,一个比一个跑的快。 秃落举起一只拳头道:“我们西海诸部就应该像这只拳头,紧紧捏在一起。” 大小首领们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醉意顿时消散。 邵提磾趁机抬了一手,“兄长慧眼如炬,我西海诸部只有捏成一只拳头才能跟杨峥那头虎狼斗下去。” 话是这么说,但大小首领不是傻子。 已经听出话中的言外之意。 秃落哈哈一笑,目光扫过场中,“所以我觉得,应该西海诸部连成一块,再不分彼此,诸部之兵全部入我帐下,诸部之民全部由我统领,当然,诸位还是头领。” 场面顿时变得极为安静,只有篝火在噼噼啪啪的燃烧,以及羊肉被烤的滋滋声。 “兄长雄才大略,必能带领西海诸部强盛,打败杨峥!”邵提磾一唱一和。 “你这跟杨峥有何区别?”一牦牛羌首领怒道。 当场就有几个首领翻脸,“秃落,你何本事统领西海诸部?” “若是如此,我等还不如投奔杨峥!” “这是何必,这是何必?”邵提磾出来打圆场,“那杨峥是猛虎豺狼,你们投奔他,会被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我兄长宅心仁厚,绝不会害了你们的性命。” 这话当场就把火拱起来了。 拔刀之声响成一片。 秃落神色古怪的看着邵提磾,“大家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我们不愿投奔杨峥,自然也不会归顺你。” “你也配我们归顺?” “你赀虏当年不过是匈奴人的奴隶而已!” 首领们也都是狠角色。 场面已经无法控制。 邵提磾添了最后一把火,“万万不可火并啊,我兄长已埋下刀手,你们逃不出去的!” “他娘的秃落,原来早就想把我们一锅端了!” “弄死他再杀出去!” 秃落大吼一声,“那你们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四面刀兵顿起,围拢过来。 邵提磾准备站到秃落一边,却忽然发现秃落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是秃鹫盯着猎物的眼神。 “兄长……” 秃落提着刀子哈哈大笑,“你们听好,若不是我兄弟定下的妙计,你们怎会中我埋伏,我兄弟若是有难,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与其说在威胁众人,还不如说在提醒他们。 众人凶狠的目光转向邵提磾。 邵提磾一阵苦笑,幸亏孟观早觉得秃落不对,安排了五十名精锐在身边。 秃落大笑着挥手,顿时乱箭如雨。 当场射死几个头领和其随从。 “秃落你不得好死!”众人谩骂。 也不知怎么回事,寨中忽然火起,四面八方都在呼喊:“秃落在残杀你们的首领。” 这种事情在西海太寻常了。 杨峥没来之前,他们本来就杀过去杀过来的。 早就警惕着对方。 大混战由此开始。 而他们不知道,黑夜中一支骑兵如狼群一样盯上了他们。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必杀 杨峥终究还是赶在大斗谷之前拦住了沮渠部。 或者说,沮渠部眼看逃不了,索性不逃了。 因为大斗谷北面来了几支骑兵。 没有旗号,没有明显的盔甲,但沮渠罗拔延一眼就能看出同类的气息。 这让他信心高涨。 他们不打旗号,正说明他们准备悄无声息的吃掉杨峥。 匈奴、鲜卑、羌人、朝廷、豪强,本来已经形成一个心照不宣的权力平衡。 匈奴、鲜卑、羌人不容朝廷和豪强的势力太强大。 朝廷也不愿西北再生动乱,影响蜀魏在西线的对峙。 凉州虽然还是曹魏的凉州,但曹魏对凉州的掌控力度却在不断下降。 从魏武时代起,此地的叛乱就此起彼伏。 仿佛浪潮般一次次冲刷着曹魏的统治堤坝。 不过曹魏在凉州委任的官员多有干才,张既去世后,温恢、孟建、徐邈等相继坐镇凉州,政通人和,远近咸服。 其中孟建便是与诸葛亮、徐庶、石韬一起交游的好友,孟公威是也。 又以仓慈屯垦敦煌,割当地豪强田地分配给贫弱百姓,后西域胡汉百姓闻仓慈死于任上,割脸以示血诚。 后有张就、范粲等干吏,多年来让凉州稳如泰山。 曹魏治凉州可谓得人矣。 军事上,先后有夏侯渊、张郃、曹真、司马懿、郭淮,几乎压的凉州羌胡喘不过气来。 不过骆谷大败,雍凉精锐十损其七,让凉州的形势悄然间变化。 战争决定一切。 与其他郡守相比,靠裙带关系上来的郭建能力明显不足。 所以相对薄弱的西平就成了一个火山口。 这便是羌胡的动乱一直朝向西平的原因。 羌胡的嗅觉非常灵敏,互相之间有一种默契在。 而杨峥的出现,打破了凉州的平衡,也无视这种潜移默化的规则。 所以现在杨峥面对的不仅仅是沮渠,更是在挑战羌胡的规则。 万古不消融的大雪山下,三军对垒。 杨峥三千五百军在东南,沮渠部近五千骑在正北,北方来的近三千骑在西北。 初秋风中带着草原特有的肃杀之气。 几名骑兵从西北而来,昂着脑袋道:“杨将军孤军远来,不如就此罢兵言和,否则恐有不测之事。” “本将倒要看看有何不测之事?”杨峥好整以暇道。 使者目光闪烁,“我部大人念在将军是朝廷的护羌校尉,所以才一直忍让。” 杨峥沉着脸道:“沮渠屡次犯我,难道本将就不能犯他吗?你们这是忍让还是威胁?今日,沮渠部必灭,沮渠罗拔延必死!休要多言,尔等若是不服,大可一起来战!” 此时若是退走,杨峥这个护羌校尉的面子也将成为笑柄。 也不是杨峥狂妄,而是看出沮渠部连日逃窜已成强弩之末。 而匈奴骑兵畏畏缩缩,气势明显不足。 很显然并没有下定决心撕破脸皮。 杨峥背后是夏侯玄,夏侯玄背后是曹爽。 现在正是曹爽风光的时候,所以他们也要思量思量。 曹大将军的虎皮还是能唬住不少人的。 “将军……” 杨峥大喝一声,“要战便战,不战就退,少来啰嗦!” “再不滚,爷爷锤死尔等!”刘珩提着狼牙棒咆哮道。 几名骑兵面面相觑,最终退了回去。 杨峥低声询问周围亲兵,“斥候怎么说,张特部到了哪里?” “张司马日夜兼程,还有六十里赶到!” 六十里,差不多半天的功夫就能赶来。 眼下的局势已经拖不得,沮渠部正疲惫,他们的战马都是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 “步军结阵在前,弓弩手在后,骑兵护住两翼,诸军随吾剿灭沮渠部!” “杀!” 命令下达之后,士卒同时发出一声怒吼。 只听声音,杨峥便知道士气可用。 雪山之下,草原之上,黑云滚动。 各种旌旗在风中飘扬。 盔甲铿锵声与坚定的脚步声合在一起,掀起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杀、杀、杀!” 步阵的长矛竖起向前推进,两翼骑兵分散开。 几名弓弩手不断向前射出羽箭,测试风速和距离。 而在此时敌人也动了。 不仅是沮渠部,匈奴骑兵也动了。 沮渠部鼓起最后的力气,准备冲杀,匈奴骑兵则分成两列,迎战左右翼的姜伐野和彭护。 杨峥心中忍不住苦笑,看来曹大将军的虎皮唬不了人家。 万马奔腾。 步军立住阵脚,长矛抵向前方。 弓弩手弯弓搭箭。 就在杨峥以为又是一场血战时,两翼的骑兵却忽然出现怪诞的一幕。 匈奴看似来势汹汹,放了几箭,却忽然折转。 不与姜伐野、彭护硬战。 一个追,一个逃。 围绕着战场盘旋。 杨峥心知匈奴这是出人不出力,或许是曹大将军的虎皮起到了一丝丝的作用。 至少令对方投鼠忌器。 所以真正的决战在自己与沮渠部之前。 两千亲卫营,对五千沮渠骑兵! 杨峥准确把握住战场形势的变化。 而战机也在这一刻降临。 两千装备精良的亲卫营对五千疲惫骑兵,胜算很大。 两边的箭雨同时划过天空。 在天空交叉,然后散落在彼此军中。 不过沮渠部的箭如同他们的人一样疲软无力,骑射的准确率远远低于步射。 没有盔甲覆盖的战马纷纷惨叫,跌倒在地,在绊倒后面骑兵的同时,也被狂奔的马蹄踩成肉泥。 三射之后,敌人倒下三四百骑。 而敌骑也冲到步阵之前。 骑士的惨叫与战马的哀鸣同时响起。 血肉在犬牙交错的长矛前撕裂、绽放。 人命在此时显得尤为卑贱。 而步军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被撞飞,摔在后方草地上。 但只要能爬的起来,立即拔出环首刀冲上去。 沮渠部也不可谓不凶悍。 杨峥想吃掉他们,他们同样也想吃掉杨峥。 谁的牙齿锋利,谁就能得逞。 “啊——” 除了惨叫,也有敌我战士接近疯狂的吼声。 这西北的天空下,杀伐从无间断。 骑兵仿佛潮水一次又一次拍打在如同磐石的步阵上。 刘珩全身沾染着鲜血和碎肉。 但,步军挡住了骑兵的冲击,已经是种胜利。 弓弩手拿起斩马刀,也挡在阵前。 杨峥跨上战马,一百三十七名铁骑变成了一百零五人。 但这些伤亡并没有击碎他们的斗志。 上一次诸军混战,杨峥没有找到沮渠罗拔延,这一次,杨峥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他。 “铁骑,突击!” 杨峥一马当先,从步阵的缺口中冲出。 感觉四面八方的刀剑如山一般向自己压来。 仿佛要将自己压碎。 杨峥身上压着的山远比现在的大,在两年之前,这些大山几乎压的杨峥喘不过气来。 但当时的他没被压死,又岂有死在此地的道理? 马槊伸出,刺穿敌人的皮甲,以及敌人的喉咙。 来不及抽出,左手华铤剑挥下,一名敌骑人头撞在上面。 这冲击之力让杨峥左手险些没有握住。 “咔”的一声,人头与华铤剑的前半截同时飞出。 由魏国文皇帝下令打造的名剑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杨峥心中有些不舍。 但战场上容不得迟疑,当即弃了华铤剑,挺起长槊,左右挑杀。 “杨峥!”战场上猛地一声大喝。 杨峥抬头,看见沮渠罗拔延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疯狂的野兽盯着自己。 身侧几百骑兵环绕。 战争到了此刻,虽然还是胶着之势,但孰强孰弱,已然分晓。 沮渠部已经开始出现逃兵。 “受死!”杨峥挺槊冲了上去。 沮渠罗拔延却在此时抬起了弩箭,瞄向杨峥的眉心。 杨峥一愣,这厮还真他娘的无耻。 二三十步的距离,不可能射不中。 电石火光间,一支弩箭风驰电掣而来,破风声激的人汗毛倒立。 那支箭也在杨峥眼中不断的放大、放大。 狂奔之中根本来不及作躲闪。 心中涌起的只有两个字:真他娘的卑鄙。 吁—— 生死存亡的一瞬间,胯下战马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前膝向下跪了两寸。 就是这两寸的距离,弩箭贴着自己的天灵盖划过。 那凉州马也极其强悍,硬生生的不倒,后蹄发力,又生生站了起来。 杨峥和沮渠罗拔延同时愣了一下。 也同时反应过来。 罗拔延弃弩拔刀。 但为时已晚,长槊狠狠钉入他的脑门中,杨峥手上发力,罗拔延的半个天灵盖飞起……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赐名 罗拔延当场殒命,沮渠部再无斗志,他们本就疲惫不堪。 全凭着一腔悍勇作困兽之斗。 很多战马没有死在战阵上,而是死在冲锋的路上,狂奔中突然倒下,口吐白沫。 人和马早已到了极限。 兵器丢了一地,人也跪了一地。 有些还在负隅顽抗之辈,被弓弩手们的斩马刀削去脑袋。 外围匈奴人见势不妙,策马向北逃窜。 没能力吃掉他们,也就只能放他们一马。 将士们兴高采烈的打扫战场,沮渠部在西北与强盗无异,贼走不空,从龙耆城中掠走大量财物。 全部便宜了他们。 杨峥没心思管这些小事,几百里苦战,这也是他们应得的。 他的心思在自己的战马上。 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心有余悸,那么近的距离,又是瞄准的弩机,正常情况下根本逃不脱。 杨峥盯着战马。 通体乌黑,四蹄生着白毛,高大而强壮。 又是追击,又是血战的,它的眼神依然明亮,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难道刚才它预感到了威胁,故意失蹄躲开? 都说狗通人性,其实战马更通人性。 尤其是战马。 孙十万攻打合肥的时候,被张辽八百骑兵杀的鸡飞狗跳,孙权蹴马趋津,跃过断桥,死里逃生。 刘备的卢一踊三丈,跳过檀溪水,救了刘备一命。 杨峥摸了摸它的脑袋,“以后你就叫乌羽。” 战马喷了两个响鼻,尾巴甩了几下,杨峥就当它同意了。 “如此大胜,秦凉再无人羌胡敢直视将军!”一声爽朗的笑容,张特策马而来,远远下马拱手。 “哈哈,子产来迟一步,不然匈奴骑兵一个也休想跑。” 张特眼神一转,“听闻赀虏秃落尚未降服,属下为将军伐之!” 杨峥看了一下亲卫营的将士,士气虽然还在,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尤其是战马,嘴边喷着白沫,很多士卒的兵器盔甲损坏了,还有不少伤员需要救治。 而锐步营士卒见亲卫营一个个发了横财,眼热不已。 不坏寡而患不匀。 若不能一碗水端平,士卒心中难免有怨气。 “那就有劳子产!”杨峥对部下还是客客气气的,尤其是有本事的部下。 张特大喜,领着十几名关西汉子跪在杨峥面前,“属下定取秃落人头而归!” “子产智勇双全,何人不知?”杨峥扶起他。 一名斥候却从西狂奔而来,“大胜!大胜!” 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蒙虓都尉与孟观都尉、邵提磾趁西海诸部内乱,里外夹击,大破西海诸部,秃落等一干首领被生擒,正在押送而来的路上!” 无论刚来的锐步营还是得胜的亲卫营,都歇斯底里的欢呼着。 张特苦笑道:“看来属下的确来晚了。” 杨峥眼中闪烁着一道锐芒,“不,来的正好,秃落既破,子产当为我全取西海!” 张特慨然道:“属下定为将军取之!” 言罢,翻身上马,那十几名彪悍的关西大汉亦龙精虎猛的上马。 “属下这便去了!”张特在马上拱手施礼。 “壮哉,我在临羌备好酒宴,为尔等庆功!” 三千多名骑士向西而去。 虽是步兵,也配了驮马代步。 战场打扫的也差不多了,又是七百多将士阵亡于此。 但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自此河湟皆平。 而他们的家人也会得到丰厚的抚恤,子弟会得到照顾。 杨峥按照各族的习俗,或火化,或土葬,或天葬…… 祭奠一番之后,便押解俘虏回龙耆。 两三日后,西面陆陆续续送回牛羊、战马、俘虏。 杨峥从功曹嘴中得知了秃落被灭的经过。 孟观的谋略、邵提磾的随机应变,都让人惊讶。 此战也证明了邵提磾的忠心,也证明了杨峥的眼光。 眼下最缺的就是人才。 尤其是智勇兼备独当一面的人才。 俘虏和缴获陆陆续续送回,牛羊战马,漫山遍野,各种毡蓬、毛皮、铁骑堆积如山。 俘虏加起来足有一万三千多人。 全都是青壮,有力充实了西平的劳动力。 “孟都尉、蒙都尉随从张司马进讨西海,令属下回返,禀报军情。”邵提磾半跪在杨峥面前。 “你做得很好,今日之后提你为副都统,龙耆守将。”杨峥不吝赏赐。 “谢将军!”邵提磾改为双膝跪地,朝杨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加了副统制,就意味着成为心腹之人,走入杨峥的圈子之内。 “邵姓出自轩辕黄帝,我为你改名邵通字元达如何?”杨峥实在不喜欢他这个奇怪的名字。 邵提磾愣了一下,旋即又是三个响头,额头上都磕破了,声音都在颤抖,“多、多谢将军赐名字!” 他心思通透,自然知道这是杨峥正式接纳了他。 也意味着华夏接纳他。 虽然此前一直自诩为汉民后裔,但自吹自擂,与别人的认同是两回事。 轩辕黄帝之后裔! 邵提磾心中涌起无限的自豪,在这个重出身重门第的时代,这比任何赏赐都要宝贵。 邵提磾从此变为邵通邵元达。 “邵通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将军!”邵通除了眼睛是蓝的,鼻梁高一些,长相还是随汉人多一些。 杨峥摇了摇头,“粉身碎骨就不必了,恪尽职守不负忠义便可。” 别人忠不忠心是别人的事,自己的制度上不能有漏洞。 随着地盘的扩大,杨峥寻思着,该把暗营扩大一些,不仅针对外部,内部也要在掌握之中。 汉有绣衣使者,曹魏有廷尉和校事。 自己没有大义和名分,就只能牢牢抓紧权力,不留一丝缝隙。 秋风渐渐寒凉,士卒休整完毕,杨峥启程回临羌。 收获的季节也到了。 所有的根基都是粮食。 充足的粮食才能保障奴隶、待归、治民的体系运转下去。 秋收已经在杜预这个长史的主导下展开。 从临羌到西都、安夷、大小榆谷,如海浪般的小麦和粟谷被收割。 即便是奴隶,也能从内心中感到喜悦和安稳。 平日劳作,校尉府都会提供两餐干的,不劳作的时候,有两顿粥,偶尔还能见到荤腥。 士卒们吃肉,他们总能喝到点汤。 而这一成的粮食是纯粹意义上的余粮。 奴隶中的积极分子,协助管理者,还能多得一成的粮食。 不敢说多富足,比以前在部落中忍饥挨饿终归是强了很多。 能活下去,有口饭吃,五年之后能转为待归,十年之后转为治民,一些原本躁动的人,渐渐安稳下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狂言 整整一个多月,秋收才渐渐结束。 一车车的粮食运回西都,又送到各座城池,人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今年风调雨顺,一共收粮食六十五万六千九百石!”杜预脸上少见的带着喜色。 “这么多?”杨峥大喜。 穷怕了的人,能有这么多家当不容易。 “今年屯田有些仓促,很多土地还未完全开垦,大小榆谷、大榆谷等河南之地尚有不少沃土,明年若是安定,当收百万斛以上。”杜预信心满满道。 杨峥知道这不是吹牛。 司马懿屯田于天水、广魏等渭水两岸,开成国渠,自陈仓至槐里筑临晋陂,引汧洛溉舄卤之地三千余顷。 三年之后,输五百万斛粟解洛阳饥馑。 以河湟土地之肥沃,一年百万石粮食还是保守数字。 现在新的奴隶马上到了,屯垦可以继续扩大。 也许是看到了沮渠部的下场,北面大山中残余的沮渠、羌胡部族全都出动出来归附,成为待归。 各部大人也异常配合,在西平城置了宅子,城外买了地,过起了安乐富足的日子。 这倒是让杨峥省了很多功夫。 暗叹这世上还是聪明人多。 一旦征讨西海的大军返回,等待他们的就不是待归,而是奴隶。 杨峥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道理讲不通“万不得已”才拔刀子。 对主动归附的部族,杨峥还是比较人道的,为他们划分土地,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些部族的村落都集中在军营十里范围之内。 强大的安全感,可以让他们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龙耆带回的俘虏则享受更高规格的待遇。 互相打散,分置于临羌、山口城、归义城、安夷、大小榆谷。 在明晃晃的刀矛保护下,俘虏大体还算安分。 不安分的,则成为典范,脑袋挂在西都城墙上,为西平的和平大业作反面警示作用。 除此之外,骁骑营日夜在西平各大屯田区巡视。 有反面警示,也要正面激励。 杨峥下令各大屯田评选积极分子。 每个区有二十个名额,直接提为待归,升为伍长什长,管理新一批的俘虏。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很快一百六十名积极分子被选出来,受到了护羌校尉杨峥的亲切接见,每人还赏赐了百石粮食,让这些人感激涕零。 也进一步刺激了奴隶们的积极性。 以前需要皮鞭伺候,刀矛压阵,奴隶们才不情不愿的劳作。 现在都是争着抢着干。 西北民风剽悍是一回事,但同时也比较耿直和淳朴。 人最怕的不是辛苦,而是辛苦之后,看不到任何希望。 现在杨峥给了他们希望。 为了增加人口,奴隶们也可娶妻。 绝大多数奴隶都是青壮汉子,一群糙老爷们待在一起,容易滋生歪风邪气。 只有家庭能抚慰他们躁动的心。 如此一来,奴隶们视杨峥如同神灵。 就算是他们的亲爹,也未必有杨峥对他们这么好。 包吃包住,还分配媳妇…… 而这是一个男少女多的时代。 女人们对秩序的渴望更大于男人。 杨峥的政令传到各大屯田,奴隶纷纷虔诚的跪在土地里。 龙耆城送回来的俘虏刚刚分配完,西海新一批的俘虏就到了。 斥候不断送回捷报。 张特蒙虓孟观如虎入羊群,横扫东西南北。 秋高之时,正是牛羊马壮硕之际,一万多头牲畜陆陆续续赶回西都。 前后三四万的羌胡俘虏押解回来。 西都城一日比一日热闹。 不过杨峥觉得把人全送回来不是个事。 西海大草原,大盐湖,也不能就这么空着。 以前就设置了牧户管理不擅耕田的胡人部落。 现在到了用的时候了。 杨峥把骁骑营挪到草原上,在西海湖的正北面建神威堡,以控制东西肥沃的草场和盐湖。 寒风一日冷过一日。 第一场大雪降临时,张特还没回返。 而斥候在十多天前断了消息。 杨峥打沮渠和月氏才用了二十多天,张特领着精兵强将出去,两个月还没回来。 这让杨峥心中有些不安。 这时代最危险的不是提着刀枪的敌人,而是老天爷。 一场冰雹,一场暴雪,张特他们就交代了。 尤其是在这西北之地,自然环境极为恶劣。 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又等了将近半个月,河湟冰雪封冻,斥候才披着半身冰甲姗姗来迟。 冻得话都说不出来。 杨峥心急不已,但这个时候,只能先救斥候。 让大夫医治。 好在能当斥候的,都是军中精锐,身体强悍,灌了半壶温酒,以冰雪揉搓全身之后,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大、大捷,张司马与、二都尉转战千里,前后攻羌胡三万军,连下伏罗川、莫何川、大非川、龙羊峡等地,西海湖周遭尽归我军!因大雪封闭路径,张司马暂留伏罗川约束俘虏。” 伏罗川即为历史上吐谷浑王城所在。 至此,吐谷浑的核心之地皆归杨峥。 杨峥又感动又激动。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才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 刘珩大笑道:“哈哈,将军当个鸟的护羌校尉,依我看,干脆称王算了!给我们一人封将军当当!” 一言既出,堂中落针可闻。 不少将领目光灼灼的看着杨峥。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他们在曹魏麾下,不过是什长、伍长,名不见经传,在骆谷中浴血激战,九死一生杀回武功城,却被弃之如履,心中对曹魏已经没有多少忠诚可言。 姜伐野依旧一副唯杨峥马首是瞻的模样。 彭护脸上不动声色,但眼神却在不断变化,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而杜预的脸憋的通红。 杨峥的目光迅速扫过众人,勃然变色道:“混账东西,怎敢发如此狂悖之言?我杨峥受国重恩,岂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事?来人,把这厮拉下去砍了!” 杜预的神色在这一瞬间恢复正常,但看杨峥的眼神却变的更复杂。 姜伐野资历最老,急忙站出来,“不可不可,刘将军出生入死,劳苦功高,今日醉酒,一时语失,还望将军恕罪。” 刘珩却跳了起来,“什么受国重恩?这地盘是将军一刀一矛打下来的,关曹家屁事!你今天就是砍了我,我也要说!” 这厮脑袋是被门夹了? 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我现在就砍了你!”杨峥拔出刀子,动作异常大,但速度却并不快。 姜伐野连忙抱住杨峥,几个相熟的将领抱住刘珩往外拖。 堂中顿时闹得不像话。 杨峥骂骂咧咧的,刘珩还梗着脖子大吼大叫。 直到被拖了出去。 杨峥气的把刀扔在地上,“反了这厮!” 杜预大概看出杨峥并不想惩罚刘珩,拱手道:“将军息怒,刘珩一莽夫尔,胡言乱语,不可当真。” “元凯所言甚是,我杨峥对大魏之忠心日月可鉴。” 反正曹魏也没几年了。 表表忠心无所谓。 杜预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彭护看向杨峥的眼神满是赞许之色。 本来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被刘珩这厮给搅和了。 自立称王,那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倒不是顾忌杜预,而是没有必要。 眼下刚刚有了起色,绝不能浪。 在曹魏的框架中闷声发财才是王道。 毕竟公孙渊、高句丽的下场近在眼前。 曹魏是不行了,但那也是针对大汉和魏武、明帝时期的纵向对比。 横向对比,依旧是大地上的最强者。 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 尤其是在杨峥这个位置,一步走错,大好局面,转眼倾覆。 洪武大帝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杨峥还是记得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惩戒 几场胜利,让军中生出了骄狂之气。 刘珩就是其中的代表。 这些胜利,并不是因为已方有多强大,而是敌人很弱。 大部落中套着小部落,小部落中套着各种首领。 一盘散沙,又没有什么真正厉害的人物率领他们。 所以杨峥能轻易战胜他们。 但后面的敌人就没这么容易了。 无论是郭淮还是司马氏,或者南面的蜀人,有很多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但绝对有才干之人。 三国的这滩水很深,浮在面上扑腾,浪很大,但终究会被更大浪潮卷走。 为了敲打军中有些浮躁的气氛,杨峥免去刘珩的帐下督,贬为亲卫营屯长,仗打五十军棍。 这其实也是对他的一场考验。 公堂之上,向上级要官,已经犯了忌讳。 很多事情可以想,但不能说出口。 说出口意思就全变了。 其他人也在看着。 若不惩治,骄兵悍将说不定就 饶是如此,疼痛肯定是少不了的。 刘珩扑在雪地里一声不吭。 任由杨峥五十军棍打下地。 “你可心服?”打完之后,杨峥令人抬起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刘珩大概是军中最没有城府之人,不会掩藏自己的心迹,胆大妄为,说什么就干什么。 “属下的命是将军救的,就算现在收回去,也无话可说!”刘珩大着嗓门吼道。 “我是问你可心服?”杨峥沉着脸。 施行军法,周围人也不能再来为他说话。 忽然,刘珩眼中溢出点点泪光,又把头埋进雪里,一声不吭。 杨峥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颤。 有些情感同样无法宣之于口。 回想起很多战场上的场景,青羊峡、大榆谷、木乘谷…… 都是他挡在最前披肝沥胆浴血奋战。 但正因为对他寄以厚望,所以才不能太骄纵。 杨峥目光转向其他军官,“你们听着,冶无戴、迷当、秃落、罗拔延这些人,都是草原上羊而已,击败他们算什么?以后我们还会遇到真正的豺狼虎豹!” 没有杜预在,杨峥说话也就不再顾忌那么多。 “如果你们现在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劝你们放下武器脱下盔甲,回去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杨峥不需要这样的部下。”军官中有很多羌胡,杨峥尽量说话通俗一些。 威严的目光下,再无人敢跟他对视。 “但如果你们还愿意穿着盔甲,就不要想着安逸!” 军官们全都跪在雪地里。 话说完了,杨峥胸中的闷气也消了大半,命大夫为刘珩疗伤。 让军官们也散了。 杨峥站在雪地里,感觉差不多要抓思想作风的时候了。 毕竟曹魏占着大义名分,对人心的影响不可忽略。 以后真的造反,也能专业一些。 一支思想过硬的军队,必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只不过眼下手中能上阵砍人的猛士大有人在,通文墨,心思细腻头脑灵活的却极少。 西平和西海在中原人眼里,与蛮荒之地相差无几,吸引不到优秀人才。 好不容易弄来一个杜预,想法却跟自己格格不入。 想来想去,念头只能落到那些青营的孩子中。 刘珩、孟观不都是从青营出来的吗? 招揽不到人才,就只能自己培养了。 心念一起,杨峥便到东城去看他们。 刚吩咐亲兵,刘珩就从房屋中出来,穿着盔甲,站在杨峥身后,如同以往。 “你的伤?” “不妨事,属下皮糙肉厚,区区五十军棍算得了什么?而且将军没有下重手。” 杨峥哈哈一笑,这厮脑袋大部分时候犯浑,但也有灵光之时,遂语重心长道:“有些话不要乱说,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 “属下知道了!” 两人便说边走,很快就来到亲营。 “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朗朗读书传到外边。 杨峥驻足,里面杜预的声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平虽地处西荒,然天地万物,皆为帝德,尔等当谨记于心!” “弟子谨记。” 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味了。 什么都是皇帝的,要其他人干什么? 天命神授那一套在大泽乡,被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掀的底朝天。 杨峥本来非常敬重杜预的,但今日却忽然有些看不上他了。 儒家经典中有很多糟粕,但也有很多精华。 杜预别的不教,天天教这个,是几个意思? 这私货夹带的有些多了。 再说你杜预两代受魏恩,你忠于曹魏可以理解,但不能道德绑架别人啊。 忠没有错,但要看忠的对象是谁。 一个被勋贵士族老臣架空的皇帝? 一个即将落幕的衰朽王朝? 关键,你想忠于人家,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你。 思想武器的厉害,作为穿越者的杨峥如何不知? 即便在后世,大量所谓的“文化人”为老美小日摇旗呐喊。 “将军不进去吗?”刘珩低声道。 杨峥叹了一声,“回。” 进去了又能如何?跟杜预大吵一架,还是来场辩论? 杨峥对耍嘴皮子没兴趣,也玩不过杜预。 而杜预是夏侯玄派来的。 闹僵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教育这种事情不能假手他人,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以前忙着砍人去了,忽视了对他们的教导,现在看起来,要抓紧一些了。 不然内部迟早要出问题。 回到校尉府,杨峥才派人去召见杜预。 过不多时,杜预回来,对杨峥拱手一拜:“将军何事寻我?” 杨峥心中不快,脸上还是一副亲和的笑容,“私下场合不需拘谨,近些时日元凯又是开垦,又是编户,还要准备明年的屯田,操劳太重,教授青营就不必了,我亲自去,另外我调周煜回来协助你,这些时日,你好生休息休息。” 杜预看了杨峥一眼,似乎品出话中的弦外之音,欲言又止道:“兴云……” “元凯不要多想,如今屯田之事差不多了结,牧场之事刚刚开始,春暖之后,又要劳烦你。” 杜预这才神色放缓,“兴云放心,我定尽力而为。” 第一百七十八章 膏肓 帝都洛阳风雪稍停。 今日的司马府迎接一位重要客人。 朝堂炙手可热的人物李胜。 李胜原本是曹爽集团的一线人物,与思聪之一的夏侯玄亲善,与诸葛诞同列八达之一。 时人评价曰雅有才智。 然而骆谷之败,让他的声望一落千丈。 当初正是邓飏、李胜鼓动曹爽伐蜀,为时人诟病。 征蜀参军杨伟曾直言:飏、胜将败国家事。 不过随着曹爽的夺权,李胜又抖擞起来了,历任荥阳太守、河南尹,马上就要成为荆州刺史。 当然,荆州刺史这个级别的官员,并不是那么容易到手。 即便是手握大权的曹爽,也要跟士族老臣们斡旋。 还要知会地方实力派,得到他们的允许。 尤其是荆豫都督征南将军王昶。 好在以曹爽如今的权势,真正敢违抗他的人不多。 司马府给了李胜极高的接待规格,司马师热情相待,亲自为其执马,迎入府中,司马家的子侄皆来拜见,礼数之周到,让李胜有些飘然了。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听闻太傅病重多日,某特来探望。”李胜亲切的抓着司马师的手。 “家父多日卧床,只恐惊扰阁下……” “无妨无妨,某与太傅相知多年,太傅病重,某即将离京,岂能不亲自向太傅辞别?”李胜笑道。 作为曹爽的心腹,李胜拜访司马懿,其中的深意谁能不知? 司马师越是拦阻,李胜见司马懿的心思就越迫切。 再说拦也拦不住。 司马师客套两句,也就没有阻拦,送入司马懿病房前。 李胜还未入内,病房中走出一人,身躯佝偻,老态龙钟,脸上全是皱纹与斑纹,似乎连眼神都不利索了,望着李胜道:“子元我儿,为我更衣、更衣。” 司马师急忙上前。 李胜却伸手拦住司马师,接过侍女手中的衣服,亲自为司马懿披上。 但司马懿颤巍巍的走了两步,衣服又掉落地上。 司马懿颤抖的手指指着嘴说:“渴、渴!” 侍女赶紧端来粥,喂到司马懿嘴边,一边喝,粥一边从嘴角流下,沾满前襟。 李胜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能被评为八达,成为曹爽的心腹,李胜的能力和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不然也不会看出曹爽缺的是军功,极力怂恿曹爽伐蜀。 路走对了,但事没办成。 粥水从司马懿嘴角流到衣襟上,又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 一声声,让堂中更加安静。 只有周围人的呼吸声。 汉魏最讲风仪。 所谓九品官人法,不外家世、行状、容貌。 一个人若是丑陋,自然入不了中正官的眼。 逐渐形成了一股风气。 男女皆傅粉涂红,以华服为美。 司马懿堂堂四朝老臣,曹魏太傅,天下人仰望的存在,若不是老病入膏肓,又岂会如此失仪? 李胜脑海中迅速转过几个念头,当然,这些还不足以完全打消他的怀疑,“李胜特来拜见明公。” 司马懿只顾着喝粥,像是没听到一样。 司马师在司马懿耳边大声道:“父亲,李公昭前来探望。” 司马懿这才停止喝粥,浑浊的眼神盯着李胜,过了片刻两眼中才有了焦点,“原来是公昭啊。” 李胜道:“众人皆言明公旧风发动,何意尊体乃尔!” 司马懿说了一句话就气喘吁吁,“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今屈并州,并州近胡,好为之备,恐不复相见,我子师、昭兄弟,公昭日后多看顾一二。” 李胜纠正道:“当忝本州,非并州。” 李胜乃荆州人士,其父投奔张鲁,后张鲁投降魏武,李胜入仕曹魏。 是以荆州为其本州。 司马懿两眼茫然而混乱,“君方到并州?” 李胜大声道:“荆州、荆州。” 司马懿这才愕然道:“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还为本州,盛德壮烈,好建功勋!” 从他嘴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天衣无缝。 李胜目光反复打量,终究没看出任何破绽。 又把目光转向司马师。 而司马师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悲戚,也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符合眼下的场景。 李胜甚至连那两个侍女的表情都没放过。 全都没有一丝不谐之处。 司马懿流涕更咽起来,“今当与君别,自顾气力转微,时日无多矣。” 李胜终究长叹一声,寒暄几句,告辞离去。 司马府内愁云惨淡,大将军府中却歌舞靡靡。 从宫中运来的编钟音色清亮。 明帝时期选拔的才女也都是绝色。 邓飏、何晏看的口水直流。 丁谧、曹训、曹彦等人推杯换盏。 曹爽闭目养神,似在聆听乐声。 以至于没人关注李胜的到来。 “太傅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李胜中气十足道。 “你可看清楚了?”丁谧抬了一眼。 李胜端起酒樽一口灌下,以平缓而自信的语气道:“太傅语言错误,口不摄杯,指南为北,三言两语便气喘吁吁,病入膏肓,昏聩已极,时日不多。” 丁谧眉头一皱,司马懿是他这辈子的撕咬目标,不见到尸体,终究是不放心。 邓飏眯着眼道:“司马懿今年六十有九,也算是高寿了。” 何晏阴柔道:“如今洛阳兵权皆在大将军之手,司马府中又无门客,即便是装病,又能如何?” 曹爽笑道:“不错,不错,吾心病已去,此诚为一大乐事,诸君当痛饮。” 殿中立即响起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丁谧被邓飏何晏二人联手针对,生出些怨气,“如今天下安定,大将军神威扬于四海,不妨调回郭淮、孙礼。” 没有人咬,丁谧实在有些不习惯。 郭淮形同司马懿的门生。 但孙礼当年是明帝亲自为曹爽选拔的人才,担任大将军长史。 可惜孙礼太过刚直,性格与杜恕类似,不被曹爽集团所喜,后因司马懿挑起清河、平原二郡的划界问题,而得罪曹爽,被判结刑五年,闲居在家。 邓飏道:“此事万万不可,郭淮为宿将,镇雍凉三十年,功勋卓著,冒然召回,恐雍凉震动,当徐徐图之。” 曹爽微微点头算是同意邓飏的观点。 李胜神色一动,“护羌校尉杨峥大破羌胡,横扫西海,西北已无事,不如……” 曹爽夹起一个西域葡萄塞入口中,“不如什么?” “杨峥颇有将才,秦州有卫将军在足以胜任,属下赴任荆州,身边缺少干才,不如随我一同赴荆州如何?”李胜的眼角噙着一抹寒光。 曹爽嘴角轻轻嚼动,正在品尝葡萄的甘甜,过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可。” 一百七十九章 养兵 地盘扩大了,奴隶增多了,自然要扩军。 羌胡们倒是异常踊跃。 不过鉴于军中羌胡的比例太高,杨峥希望增加汉军的数量。 然而安定下来的西平,汉民普遍过的不错,要房有房,要田有田,耕田有牛,走路有马,娶上两三个羌胡婆娘,生四五个崽子,养七八头猪羊,日子别提多温馨了。 只要不懒,勤恳的汉民日子过的最好。 有些头脑聪明的还在城中做起了生意。 酒肆、伎馆、肉铺、当铺等等。 人满为患。 有些人还故意把酒肆暗娼开在军营附近,赚的盆满钵满。 西平城最有钱的自然是士卒。 想要这些会过日子的汉家子弟出来当兵,难度不小。 杨峥没那么多讲究,直接霸王硬上弓,下令全郡汉民,八丁抽一,十七以上,四十以下。 战国时代历次大战,动辄三丁抽一,遇到倾国大战,甚至全国男丁都扑上去。 吴蜀魏大致是十丁抽一、九丁抽一。 这年头最大的问题是吃饭。 不过手上提着刀子,才能安心吃饭。 汉民享受治民待遇,自然要承担义务。 杨峥也不希望自己麾下的本部族群,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肥羊,这是极其危险的。 命令下达,亲卫营提着刀子冒着风雪全郡“招兵”。 不得不说杜预办事的水平高超。 西平三县,有多少人家,多少田地,多少羌胡,全都登记的明明白白。 按图索骥,事情自然不难办。 冰天雪地的,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逃进深山。 杨峥的一再强调与民为善,亲卫营也非常友善,提着刀子堵住村子的各大出口,挨家挨户按名册提人。 亲卫营和蔼友善,但西北的汉民也不是什么善茬,提着叉子、木棍、菜刀公然顽抗。 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亲卫营披着甲胄,没有身经百战,十几战是有的,对付他们还是没问题的。 一队队汉民青壮被“请”回西都。 杨峥没有亏待他们,一上来就是牛羊肉伺候。 小伙子们哼哼唧唧的吃了两天,也就放下心来。 不过一个问题也逐渐暴露在杨峥面前。 羌胡对杨峥支持远远高于本地汉民。 尤其是秦胡,为了当上兵,都闹到校尉府前,黑压压的上千秦胡青壮。 “将军莫非嫌弃我等?” “我等非是蛮夷,乃大秦之后。” 吵闹声震天。 杨峥相信他们是真的拥护自己。 不过跟在他们后边的羌胡,就有些鬼鬼祟祟了。 吵着闹着也要从军。 上至六十多的白发老头,下至八九岁拖着鼻涕的孩童。 杨峥知道他们的心思。 很多羌胡士卒出征大小榆谷、龙耆城,一穷二白的出去,回来时,已经成了土财主。 不能不引起其他人的眼红。 在羌胡眼中,掠夺远比耕牧吸引人。 既然他们有这么大的热情,杨峥也不愿辜负他们。 但对兵源的素质要求更高。 身高七尺以上,手大脚粗,长相忠厚者为佳。 短短十几天,西都扩军九千三百五十七人。 汉军四千五百人,秦胡一千六百人,剩下的则是羌胡。 麾下兵力直接达到两万四千余。 若只有一个西平郡,这些兵力是够的。 但眼下杨峥的地盘包含河曲之地,还有整个西海湖。 分散下去,要有效控制伏罗川、莫何川、大非川这些地方,以及草原盐湖,仍是捉襟见肘。 也幸亏今年丰收,粮食不再是问题。 冶无戴凭西海草原能养三四万的骑兵。 迷当握有大小榆谷,养民二三十万,精兵十万。 自己手上的土地超出两人三四倍,弄三四万士卒应该不难。 而且除了亲卫营,其他营的士卒是要放牧和屯垦的。 杨峥没有忘记另外一个群体——奴隶。 很多奴隶原本就是战场上俘虏,能骑马能射箭,几乎都是青壮。 不过对于他们,就不是随意招募了。 而是根据平时的表现,加上自身的情况。 整个西平奴隶加起来超过六万。 挑挑拣拣出七千人。 杨峥手上兵力瞬间达到三万二千人。 差不多够用了。 再多就要严重拉低战力。 锐步、骁骑、亲卫各扩充至一万人。 赵登的残营也扩充至三千多人。 而他在西平几乎成了一个传奇,一千残兵就敢突袭烧当羌近万人的河谷。 手段之凶残狠辣令羌人闻风丧胆。 兵力一多,披甲率就下滑了。 连皮甲都不能满编。 原本一个亲卫营精锐士卒,配有环首刀或者斩马刀一把,弩机或者弓箭一副,长矛或者盾牌一件,铁甲皮甲各一套,水囊一个。 冷锻甲则只有杨峥身边的亲兵或者军官才配备。 现在很多新兵都只拿着一杆长矛站在寒风中。 让杨峥倍感寒酸。 不过相对于在枹罕连衣服都穿不起的日子,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太差。 困难永远是暂时的。 杨峥更看重士卒的精神状态。 练兵如火如荼的在风雪中进行。 老卒们经验丰富,再顽固的刺头,三两天就被治的服服帖帖。 这年代可没有什么不准体罚士卒的说法。 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也出好兵。 为了避免新兵被虐待,杨峥派出手上亲兵暗中查探各营。 还真揪出十几个害群之马。 被当着新兵的面打了军棍。 训练再辛苦,白天能吃饱饭,晚上还能吃上一块肉,喝上一碗汤,新兵们也就渐渐适应了。 新兵训练走上正轨,杨峥就交给周煜。 寒冬将领,西平城中也不知从哪儿冒出大量的老人和孩子,以及失去手脚的可怜人。 缩在城墙脚下,瑟瑟发抖。 每天都有冻死的人。 以前杨峥自己穷的喝西北风,自然也管不到他们。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粮食就有了底气。 有些事情,做与不做,百姓都看在眼里。 一连串的战事,将杨峥的威信推到顶点。 是时候积些阴德了。 在城南开辟养济院,收养孤老和残病之人。 孩童则送往东城青营。 如今的青营由杨峥主持。 不论汉夷,只要是十四岁以下的孩子,都招入青营当中。 四书五经杨峥不会,春秋战国、楚汉争霸、汉匈大战却是知道的。 不过蜀汉还在南边摇旗呐喊,大汉的故事只能先放一放,着重讲战国和大秦。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活动,不是黄,就是赌,能听到故事,也算是不容易的事情。 杨峥自然会掺杂大量自己的见解,营造华夏的观念,尽量模糊曹魏的影响力。 第一百八十章 危机 不过杨峥在这方面的能力终究有限。 讲出来的东西,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 但孩子们却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是身份使然,杨峥站在营中,就对他们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 除了讲故事,还组织骑马、射箭、围猎等活动。 十一二岁的孩子,对这些的兴趣比读书大多了。 杨峥干脆不讲故事,每天花两个时辰与孩子们一起活动。 每次来还都带些肉和一些糕点。 与孩子们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读书习字至少要学会。 西平最缺的就是会识字的。 杜预手上有一批,马上要跟着他去西海管理草原。 剩下的也全都在管理屯田。 杨峥苦思冥想,忽然想起从今年夏天开始,关中的囚徒乞丐陆陆续续送到西平。 这些人中有相当一批杀人放火的狠人。 手上沾着人命官司。 但更多的是因各种倾轧、内斗失败的犯人。 司马懿的士族老臣集团与曹爽的新兴勋贵集团仿佛两个大漩涡,不知淹没了多少人家。 一人失败,三族连坐。 杜家若不是因为杜畿的功勋,夏侯玄的庇护,也是这样的下场。 这些人中应该有大量读书人。 杨峥慢令人去查访。 果然,有两百七十三人。 杨峥如获至宝,一一面谈,之乎者也的水平还不错,特意将他们召入校尉府中,辟为属吏。 吏不是官,不用上报。 可随意招募,形同杨峥的门客。 这些人与杜预不同,在牢狱中遭受非人的待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对曹魏心灰意冷,甚至带着一丝恨意。 对杨峥感恩戴德。 而且这些囚徒身陷牢狱,都是一些被抛弃的庶族或者三四流小家族。 其背景正对杨峥口味,不会像杜预一样,偏袒曹魏。 儒家没有错,忠君也没有错。 但要分时候分对象。 若当朝天子是秦皇汉高汉武一类的雄主,杨峥绝无二话,为大魏抛头颅洒热血。 然而经历了骆谷、武功城等等一系列的挫折之后,杨峥热血还在,但心却凉了。 底层将士的热血和忠心一文不值…… 有这些人教导青营,杨峥也放心,算是解了西北的燃眉之急。 为了报答岳父夏侯玄的恩情,杨峥努力滋润夏侯才女。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夏侯才女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反倒是阿怜和彭青蝉又怀上了。 杨峥郁闷,夏侯才女更是整日闷闷不乐的。 杨峥只好多带她出来走走,打打猎,看看西北的风土人情,才稍稍化解了她的一些郁气。 正沉迷在温柔乡的时候,夏侯霸的使者杨济来了。 弘农杨氏出身的子弟,自然不乏才干,文武双全,半年多的时间,深得夏侯霸信重。 杨峥热情招待。 原以为只是例行的联络感情,没想到杨济开口就是一记闷锤,“朝廷将调兄长为义阳太守,协助李胜防守荆州!以鲁芝为西平太守、盐铁校尉,人马已在赴任的途中!” 杨峥当场一口老血窜上天灵盖,脑袋瓜子嗡嗡作响。 万万没想到危险不是来自于郭淮、司马懿,而是曹爽…… 这他娘的不是卸磨杀驴吗? 自己打生打死,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曹爽这厮这么快就盯上西海的盐和马了? 还有这个李胜,什么心思还用多说? 这厮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坑自己人很有一套,曹爽的骆谷之败就有他的一份大大功劳。 自己若成了他手下,能活几天? “兄长勿急,卫将军已经向大将军请求收回成命。”杨济安慰道。 杨峥苦笑道:“大将军未知会夏侯都督与卫将军,直接派人来,说明其心意已决,不可改变。” 杨济亦叹道:“大将军总揽大权之后,与邓飏、何晏、丁谧之流日日笙歌,荒淫奢侈,朝野生怨,前次骆谷大败,李胜已然不堪重用,大将军居然还以此人为荆州刺史,必坏国家大事!鲁司马多次劝谏大将军勤政,为邓飏丁谧之流不喜,贬为西平太守。” 杨峥心中一动,“鲁司马是被贬的?” 杨济点头道:“正是,鲁司马原为郭淮别驾,后被推举为大司马曹真属下,参谋军机,平定西域,后为天水太守,抵挡诸葛孔明北伐,惠及百姓,及其离任之时,天水羌汉百姓亲至洛阳上书,请求留任,明帝嘉之,以汉名臣黄霸勉励之,加封为讨寇将军,此人也是明帝亲自为大将军挑选的辅佐之人,只是……” 西汉黄霸官至丞相,仕汉武帝、汉昭帝和汉宣帝三朝。 也就是说,在明帝眼中,鲁芝是丞相一级别的能臣。 曹爽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有本事之人都推得远远的。 杜恕、孙礼、桓范、鲁芝都是如此。 也不知道邓飏、何晏、丁谧三人有什么魅力,把曹大将军迷的晕乎乎的。 “卫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杨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杨济脸上忽然涌起一道古怪的笑容,“卫将军还说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莽撞,鲁司马不是李弥……” 这话听起来心里毛毛的。 李弥的案子不是被定性了吗?是被南安羌人所害! 杨峥脑门上渗出几滴冷汗,夏侯霸一直记着这事儿…… 这也说明夏侯霸并不看好自己的信能劝动曹爽。 所以才变相的劝杨峥不要轻举妄动。 鲁芝不是李弥,把他刺杀了,朝廷必然震动。 一个李弥的影响到现在还没消散,更何况是鲁芝这个级别的人物。 阴谋诡计的副作用实在太大了。 此次的风波,何尝不是李胜想为李弥报仇引起的? 杨济见杨峥心神不宁的样子,拱手道:“军中繁忙,不宜多留,晚辈告辞。” “文通远来,招待不周,失礼失礼。” “济乃晚辈,兄长若是以客礼招待,则是见外了。”杨济温和道。 杨峥一愣,对这个出身顶级世家的子弟不禁另眼相看,笑道:“好,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 杨济亦笑着拱手离去。 杨峥一直送出城十里才依依惜别。 回来的路上,寒风一吹,脑袋瓜子清醒了许多。 忽然隐隐想起一件事来,李胜要担任荆州刺史前,去拜访过装病的司马懿。 如果司马懿装病了,说明司马氏马上就要动手了。 岂不是曹爽快要玩完了? 那自己只要拖下去,天下大势就会发生重大变化。 作为大将军司马的鲁芝,到时候要对付的不是自己,而是司马氏…… 杨峥忽然感觉,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即将到来。 而自己准备好了吗? “传令,西平诸军皆迁往山口城!” “现在?”刘珩愕然望着阴沉的天空,仿佛马上就有一场暴风雪降临! “对!现在,不止是士卒,还有铁匠、粮草、牲畜、军械、战马。”天越冷,杨峥胸中的血反而越热。 鲁芝是西平太守,那不妨把西都给他。 他手上没人没钱没粮,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难道他区区几百个人就能控制西海这么多的盐湖,以及这么大的草原? 这年头刀子说了算。 刚刚打下的基业,岂能拱手送人? 大不了学司马懿装病,不能远行。 或者学当年的董卓,不是我不奉诏,而是我董某人一旦离开,整个西北都乱了。 再整两场羌乱配合演出。 自己就赖在西海,曹大将军能奈我何?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刺杀 一队骑兵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战马和骑兵都裹着毛毡,手按刀柄,神色凝重,眼神戒备的望向周围。 中间护卫一近六十的长者,面容清矍,神色却有些疲惫。 以这种年纪在这样的天气下赶往西平,老者自然有些经受不住。 风越来越大,在天地间呜咽着,仿佛刀子一样掀开骑兵的毛毡。 战马偶尔发出一两声不安的嘶鸣。 而在这寒风呼啸声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 ——急奔的马蹄声。 骑兵百人将脸色一变,“他们上来了!” 其他骑兵立即端起弩机,朝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天空中彤云密布,终日呼啸的寒风让天地都低沉起来。 昏暗中,近千骑兵冲出,挥舞着长刀,嘴中发出类似狼群捕食的尖啸声。 “羌贼?” 百人将一眼就看出来者的身份。 出了长安,遍地都是羌人和氐人。 现在遇到一伙儿羌贼其实太寻常不过? 被护在中间的老者用深邃的目光看向冲来的羌贼,低声道:“不是寻常羌贼,不可力敌,走!” “唯!”百人将当机立断,弯曲的手指塞入嘴中吹了一个响哨。 五百余骑兵心有灵犀的加快速度。 但那股羌骑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们,如狼群一般不舍不弃,咬在背后。 双方在追逐中,弩箭弓箭往来。 不断有人倒下,连人带马被踩成肉泥。 但羌骑不计伤亡,顶着弩箭锲而不舍。 百人将也感觉到这股羌骑的不同寻常,加快马速。 就在以为能甩掉背后敌人时,前面几骑忽然一脚踩空,跌落陷坑之中,鲜血飞溅,人和马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电石火光间百人将双腿紧紧夹紧马腹,提起缰绳,战马一跃而起,跳过陷坑。 刚一落地,还未庆幸死里逃生,身后又传来阵阵惨叫,脸色一变:“鲁公!” “我、无恙。”陷坑中传来老者的叹息声。 百人将驱马上前,看到陷坑中的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震。 只见鲁公被十几个伤兵托着,将鲁公消瘦的身体送到陷坑另一边。 这些伤兵和战马全都被锋利的尖桩穿透了身体。 内脏和鲜血一起从伤口向外流淌…… 百人将泪流满面,一把勾住鲁公提了上来。 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无限的伤感。 而此时羌骑已经赶来,为首羌将纵声大笑,“鲁芝,你跑不了了!” 鲁芝拔出腰间悬挂的长剑,眼神忽而变得锐利,冷笑道:“区区贼子如此猖獗,必有人指使!” 羌将大笑,“哈哈哈,你活着,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年轻的百人将大怒,“必是那杨峥派你们来的!” 羌将的笑声更加张狂。 …… 以前杨峥还有些同情曹爽。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不待见自己也就算了,鲁芝也被他一脚踢到西北苦寒之地。 忐忑的等了七八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震动雍凉秦三州。 鲁芝一行五百人,在破羌遇刺! 屋漏偏逢连夜雨,杨峥顿时头皮发麻。 鲁芝遇刺,最大的嫌疑人是谁还用说? 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刺…… 上午消息传来,下午夏侯霸的信就来了。 直接就是六个字:兴云意欲何为? 夏侯霸的脾气杨峥太了解了。 若是长篇大论的破口大骂,说明没什么事。 越是简短,就说明他越愤怒。 夏侯霸的信刚来,夏侯玄的信也来了,不过夏侯玄倒是清醒,让杨峥稍安勿躁,查探清楚,救援鲁芝。 这信倒是提醒了杨峥,鲁芝遇刺,但没说他遇害。 破羌守将是王买,对杨峥倒也敬重,无论收粮还是征兵,从不违逆。 不过破羌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 北面是武威、东面是金城,南面是陇西,西面是西平。 处在诸郡的交界点上。 一时难以确定袭击鲁芝的人是谁。 杨峥亲自领着一千骑兵向东而去。 赶到破羌,王买早早出来迎接,一脸惭愧,“属下无能……” 杨峥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此人属于典型的武夫,一脸络腮胡子,满脸横肉,身强体壮,看起来不像特别有心机之人。 关键他也没什么大背景。 公孙甫的人一直盯着他,也没见他跟谁勾勾搭搭,再说他也没有害鲁芝的理由。 鲁芝在他地头出事,他也逃不了干系。 “可有鲁太守的消息?” “鲁太守于黄柳坡遇伏,属下一一翻找过,没有鲁太守的尸体。” “斥候呢?你没派出斥候吗?” “已经派出,没有消息,今日属下让斥候进入武威、金城、陇西打探。”王买颇为干练。 杨峥挑不出任何毛病。 西北就是这破样子,地广人稀,现在又是天寒地冻,想找到蛛丝马迹怕是不容易。 就在杨峥沉思的时候,东面一阵人马嘈杂声传来。 远远就可望见“卫将军夏侯”的牙旗立在寒风之中。 杨峥心中一紧,夏侯霸也亲自来了。 破羌其实离允吾更近一些。 杨峥赶紧小跑过去,半跪在夏侯霸的马前,“末将杨峥拜见卫将军。” 夏侯霸一行停下,却并未出声。 杨峥觉察出一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过了几个呼吸,才传来夏侯霸低沉而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都退下。” 杨峥的人马、夏侯霸的人马、王买的人马都自动退得远远的。 夏侯霸骑在马上,冷冷的望着杨峥,“李弥就算了,此人罪有应得,但鲁世英乃朝廷重臣,在雍凉素有名望,曾在大司马麾下任职,镇守雍凉之时,与你父杨攸乃是故交!” 曹真先为大将军,后为大司马。 “什么?”杨峥无比惊讶。 夏侯霸冷哼一声,“你当年年幼,人在长安,自然不知,但你可知这护羌校尉,是他为你争来的!” 杨峥全身一震。 怪不得护羌校尉这个肥缺会落到自己身上。 原来上面的人是他!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夏侯霸厉声问道。 这一年多的分隔,终究让两人生出些隔阂。 也许是当初李弥的那份信影响还在。 暗结羌人,常怀董卓之志。 刀剑之伤旬月可愈,诛心之言,却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助力 夏侯霸直视杨峥的眼睛。 杨峥一脸坦荡。 寒风扑在脸上,让两人都清醒了不少。 “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将军若是相信属下,属下无需多言,将军若是不相信属下,属下说一万句也是没用。” 良久,夏侯霸眼神温和了许多,“你起来吧。” “是。”杨峥恭恭敬敬的站起。 “你觉得是何人所为?”夏侯霸道。 “属下觉得,当务之急不是找出凶手,而是找到鲁太守。” 找到凶手又能如何? 这事明摆着,不是司马家的狗腿子所为,就是曹爽身边的几个大宝贝干的。 不过鲁芝与郭淮是故交,应该不至于如此,郭淮的手段大多以势压人,堂堂正正,让人无从反抗,刺杀这种下作行为,倒是很像邓飏等人的作风。 也只有这种手段才能伤到杨峥的筋骨。 试想鲁芝若是死在西平,杨峥百口莫辩。 到时候就是千夫所指了。 这种事情往往不需要证据。 对方敢这么干,就一定准备好了铁证。 不过只要鲁芝活着,这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秦凉坏人这么多,总不能硬生生把屎盆子往自己这个好人脑袋上扣吧? “你说的不错。”夏侯霸像是忽然想明白了。 其实夏侯霸闹这么一出也好,他这人性烈如火,说出来也就不会往心里去了。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他的侄孙女婿,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当初也是他让自己往前冲,别怕扯到蛋的。 “朝廷调你去荆州,你意下如何?”夏侯霸换了一个话题。 杨峥拱手道:“属下去荆州,焉有命在?李胜的心思,将军难道不知?” 也不知道曹大将军在想什么,自己前后讨灭冶无戴、迷当、秃落,放在历朝历代,都会被当宝贝一样供着,曹爽却想弄死自己。 “朝廷诏令在,你如何能抗旨不遵?” “属下没有不遵,只是属下近日发羌与烧当羌、钟羌余虐重新勾结,侵扰西平,属下想多待一段时间,为朝廷彻底讨平羌人,然后赴任荆州。”杨峥一脸诚恳道。 夏侯霸点点头,“这个理由说得过去,近日泰初也来信,他正在为你斡旋,让你稍安勿躁。” “岳父?”杨峥心中有些感动。 这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有个好岳父,人生少奋斗二十年。 这年头没有家世,也就只能靠姻亲和裙带关系。 话说自己被李胜弄死了,夏侯才女不就守活寡了吗? 夏侯玄的思路还是清晰的。 “没想到朝中去了司马懿,还是这般多事。”夏侯霸也意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一脸的失望之色。 曹爽独揽大权之后,所作所为,朝廷一地鸡毛,天下生怨。 这话不是杨峥这种身份能接的。 夏侯霸感慨了一阵后,道:“你多加小心,赶紧找到鲁世英,近日南面细作传报,蜀军又将北犯,某先回允吾。” “属下遵令!” 两人遂分道扬镳。 有了夏侯霸的话,杨峥心中有底了。 自己这个岳父还是靠得住的。 接下来就是找到鲁芝了。 没想到事情这么峰回路转,鲁芝居然是自己老父的故交。 这么说来,若是曹爽躺了,鲁芝就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西平不缺强兵猛将,最缺的就是军师智囊。 杜预有这水平和能力,但心却不是一块儿的。 当然,杨峥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实力不够雄厚。 这三国乱世,真正的忠臣又有几个? 杜预口口声声忠于曹魏,历史上的他最终还不是投效了司马氏? 或许在见识了司马家的手段,杜预的心迹会发生改变。 接下来两天,杨峥与王买搜寻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河谷,剿灭了数股山匪,都没有找到鲁芝的踪迹。 东南北的斥候也全都无功而返。 这么大一活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杨峥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万一鲁芝真这么不见了,最终还是要算在自己头上。 果然,武威、张掖、天水、安定、酒泉等地的太守都送信来,好一点的询问语气,坏一点的,直接骂杨峥为暴夫、贼子,声言将亲自到洛阳弹劾杨峥的种种恶行。 就连郭淮也声色俱厉的派来使者责问。 杨峥感觉自己就像捅了马蜂窝。 也幸亏夏侯玄和夏侯霸顶住了压力,不然雍凉秦三地的口水都能把杨峥淹死。 鲁芝本来就是扶风郡人。 虽出身庶族,但随曹真镇守关右期间,御边有术,治民有方,百姓至今还感念他的恩德。 东南北找遍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只查到那伙儿羌贼来自于武威。 武威算是凉州四郡中最大的一郡,北面是秃发鲜卑,西面是匈奴三部,南面是沮渠和羌胡。 这伙儿贼人如同泥牛入海一样,也没了踪迹。 不过杨峥越来越相信这是曹爽身边的某个大宝贝干的。 就在愁眉不展的时候,西都忽然来人了。 “报将军,鲁太守已入西都,请将军前去相见!” 杨峥一愣,不禁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东南北既然都找遍了,那肯定是向西去了! 也幸亏鲁芝是自己人,若是其他人,这么悄无声息的占领西都,弄不好自己就翻车了。 只要他老人家还活着,所有的事情就都有转机。 杨峥长长松了一口气,快马赶回西都。 想起自己把西都搬空了,简直是脱裤子放屁。 转念一想,曹大将军还真是自己的贵人,在自己即将玩完之前,送来这么一份大礼。 西都还是那个西都,见到杨峥旗号,半夜三更也直接开门。 杨峥见鲁芝心切,也就顾不得马蹄声惊扰了城中居民。 太守府迎来了真正的太守。 灯火通明,显然里面的人并未安歇。 几十个虎背熊腰的亲卫持刀而立,盔甲上沾着褐色的血迹,眼神中带着切齿的恨意。 “鲁公有令,只召杨将军一人入见。” “放屁!”刘珩一把推开几人。 那些亲卫忽然拔出环首刀,一百人将模样的年轻军官挡在前面,“鲁公有令,只召杨峥一人入见!” 这次连将军也免了,直呼大名。 杨峥心中不由一怒,这人好大的胆子。 自己敬重鲁芝是一回事,但不代表这些小鱼小虾能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 索性不再拦阻刘珩。 刘珩直接伸手去抓他,那人一个闪身,躲过刘珩的手掌,反声一脚替在刘珩腰眼上。 身手极为灵活。 饶是刘珩体壮如牛,也被他这一脚踢的一个趔趄。 杨峥一愣,这人有些本事。 刘珩恼羞成怒,拔出环首刀。 那百人将也拔出刀。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相不服气。 而两边的护卫纷纷拔刀,眼看一场火并就要爆发,府内传来一道虚弱的咳嗽声:“住手。” 第一百八十三章 秘闻 “分明是这狗贼要害鲁公!”百人将怒道。 “杨兴云,你要害我否?”府内缓缓走出一人,身材瘦弱一脸病容,立即有两个护卫上前搀扶。 但他的眼神却特别深邃。 仿佛能看出人心中想法。 “兴云拜见伯父。”杨峥单膝跪地。 这一跪立即消解了护卫们的大半敌意。 百人将脸上的愤怒却还在,“此人心狠手辣,鲁公不可被其言语迷惑。” 鲁芝道:“杨兴云若是害某,就不会来见某,周旨,不可无礼。” 周旨? 杨峥猛地望向这个年轻的百人将。 这不是晋初的猛将吗?难怪能跟刘珩过招。 当然,刘珩武艺也绝非有多厉害,只不过神力惊人,但他是一个试金石,能打过他的,必定是当世一流猛将。 杨峥将目光转向鲁芝,“小侄若是加害伯父,岂不是猪狗不如?” 在司马懿没有指着洛水放屁之前,这时代还是挺看重承诺的。 周旨脸上怒色缓和了许多。 鲁芝一脸的欣慰,看向杨峥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许是经不住寒风,咳嗽了两声,“进来说话吧。” “是。”杨峥恭恭敬敬上前搀扶。 两个护卫先是警惕,后在鲁芝的示意下退开。 不过周旨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手按刀柄。 刘珩亦不遑多让。 两人就像两只斗鸡一样盯着彼此。 “当年我与你父同在大司马麾下,说起来,我还欠你父亲一命,一别十八年,故人之子已经长成。”鲁芝缅怀道。 杨峥心中一动,或许自己父亲的秘密,能在今日解开。 “小侄有一事不明,似乎大将军对家父颇有芥蒂?” 鲁芝神色动了一下,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此事……” “求伯父告知一二,以解小侄心中疑惑。”杨峥恳求道。 鲁芝叹了一口气,向身后挥挥手,周旨等人停步,刘珩也跟着停步,两眼像犯了疯牛病一样直愣愣的盯着周旨。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司马太傅战功赫赫,司马兄弟八人皆居要职,与诸士族姻亲,后讨平辽东,剪除公孙氏,先帝极为忌惮,大将与先帝亲厚,献刺杀之计,你父剑法超绝,当世又正好在东征大军之中,被委以重任。”鲁芝以平和的声音娓娓道来。 杨峥却倒抽一口凉气,这种事情,即便成功了,也不可能活命。 “家父失手,所以为司马懿所害?” “不,你父亲几乎成功了。” “几乎?” 鲁芝点点头:“当时不仅你父亲一个刺客和细作,亲眼看到你父连杀四名护卫,剑已经架在司马懿的脖子上。” “难道……” “最后一刻,你父却放过了司马懿。”鲁芝幽幽道。 “家父为何放过司马懿?”杨峥大为不解。 鲁芝笑道:“因为你父认为三国鼎立,大魏不可一日无司马公!这么多年司马太傅南征北战,定国安民,功勋无数,天下仰望之。你父亲是个剑客,也是一个豪杰,但并不是一个刺客,大将军找他,原本就是个错误。可惜,你父亲放过司马太傅,司马太傅却没放过你父亲,死于乱刀之下。” 杨峥呆若木鸡。 这些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在明面上,司马懿的确形象伟光正,联吴破关羽,克日擒孟达,关右挡诸葛,三战灭辽东,荆襄退东吴…… 基本上司马懿只在诸葛亮手中败了一阵,余者皆是大获全胜。 这些还只是军功。 支持邓艾淮南屯田、兴修水利、招抚流民。 输五百万斛粮食救关东之饥荒等等,大小功劳无数。 这样的人,天下能不敬仰? 从魏武开始,到文帝、明帝,都是一边用,一边提防。 史书中有过很多蛛丝马迹。 当时诸葛武侯已死,辽东破灭,司马懿功高震主,加上司马氏这么多年与各大顶级士族的捆绑,明帝不猜忌他才是怪事。 但明面上,已经不可能动他了。 所以才暗中行刺杀之事。 滚滚历史长河之中,又有多少秘辛淹没在波涛之下? “所以大将军耿耿于怀?”杨峥苦笑道。 终于知道为何曹爽这么不待见自己。 “正是如此。” 与此同时,洛阳司马府中。 同样是暗夜。 几盏明灯也化不去的暗夜。 “太傅不可犹豫了,大魏在曹爽手中,吴蜀窥伺在外,长此以往,大魏有倾覆之祸,为万民社稷,太傅当行伊霍之事,孙彦龙、刘子弃、高文惠皆已许之。”蒋济幽幽道。 灯火的另一头,司马懿的脸在灯火明灭中,显得尤为阴暗,“子通啊,你这是要把我司马家架在火上烤啊。” 蒋济道:“天下能拨乱反正者,非明公莫属,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司马懿长叹一声,浑浊的瞳孔映照着两盏灯火,“吾虽老迈,受三代之隆恩,岂能置身事外,坐看大魏倾覆于宵小之手?” 蒋济一脸欣慰,“济代大魏、代先帝、代万民拜谢太傅!” 言罢,躬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额头与木板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 司马懿赶紧扶起蒋济,“子通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大魏也是你的心血。” 蒋济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渗出鲜血。 得偿夙愿,蒋济一脸欣喜,“谋事当密,济先告退。” 司马懿亲自送出屋外。 回到屋中,长子司马师端来两杯茶,递到司马懿桌几前,“有孙彦龙、刘子弃、高文惠相助,大事定矣。” 司马懿半眯着眼睛笑道:“兵权皆掌于曹氏兄弟之手,你能如何?” 司马师后退,回到自己的桌几边跪坐,端起茶轻呡一口,“曹氏兄弟皆庸奴也,手上即便千军万马又能如何?近闻鲁芝被贬去西平,曹爽身边又去一助力,剩下一个桓范不为所用,其必为我父子所擒,而且此战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父亲联合郭太后举兵,天下何人敢动?” 司马懿笑道:“我听说你暗养三千死士,散落人间,看来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司马师道:“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 司马懿盯着这个儿子,浑浊的眼神中忽然变得锐利,“你可知道你要的做的事,绝不简单?树大根深,不可一日而伐尽?” “一日不成,便两日、三日、十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如今我司马家还有退路否?”司马师的眼中也亮起两盏灯火。 司马懿微笑着闭上了眼,“胡言乱语,退下。” “唯。”司马师躬身退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怀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与司马老贼势不两立!”杨峥底气不足的吼了一声。 这司马懿也太不仗义了,人家都饶了他一命,他还要弄死别人。 虽然与老父没有多少感情,但终究是原主的生父。 汉魏以孝治天下,若是一声不吭,让鲁芝怎么想? 鲁芝咳嗽了一声道,“兴云,不可鲁莽。” 杨峥赶紧“扑通扑通”给鲁芝磕了个两个响头,“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恳请叔父助我!” 这几天又是给夏侯霸磕头,又是给鲁芝磕头。 感觉都快成孙子了。 不过心中再怎么别扭,这孙子还得装,头也得磕。 这个时代便是如此。 而夏侯霸和鲁芝都算是杨峥的长辈,给他磕头理所应该。 鲁芝双眼又变得深邃起来,一动不动的看着杨峥,脸上的柔和全都消散,严肃如两柄利剑,不怒自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尽管杨峥也算是沙场悍将,心中也忍不住颤动了一下,“小侄知道。” 其实这条路早已注定,从杨峥娶夏侯芷时,便已注定。 现在又有这等血仇在身,与司马家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了。 任何侥幸心理都是害人害己。 现在的杨峥已经不是孑然一身,身边已经聚集了多股势力。 还有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冷冰冰血淋淋的时代,动辄是会被灭族的。 夏侯玄的几个朋友几乎都被夷了三族。 自己还想逃出生天? 寒风在夜空中肆意呼啸。 呜咽犹如厉鬼。 “胡言乱语,退下!”也许是冥冥中的某种巧合,此刻的鲁芝与此刻的司马懿说出了同样的话。 杨峥一愣,他想到鲁芝会严词拒绝,会斥责自己不自量力,会劝自己谨言慎行。 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让杨峥一时摸不住他究竟拒没拒绝。 “伯父安歇,小侄告退。”杨峥拱手一礼,退出太守府。 夜里的寒风一吹,人也就清醒了一些。 虽说与鲁芝有这样一层关系,但想要他加入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鲁芝直接答应,杨峥就要考虑其中的诚意了。 不妨看成是一次试探吧。 至少鲁芝不是自己的敌人。 这一点很重要。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看。 刘珩与周旨依旧像两只斗鸡一样互相盯着。 杨峥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年纪也不大,颇有武夫雄壮之气。 出了太守府,正碰到匆匆赶来的公孙甫。 “将军,查到是谁袭击鲁太守了!”公孙甫一脸倦容,风尘仆仆,身上沾着泥浆和血水。 “哦?”杨峥大为好奇。 “属下暗访武威,发现屠各部和沮渠部扮作羌人,细细查访,终于得到蛛丝马迹,他们带三百多具尸体。” 怪不得现场没找到敌人的尸体。 上一次强行剿灭沮渠罗拔延,看来给了他们深刻印象。 合着伙来坑害自己。 不对,鲁芝身边有五百骑兵,装备精良,还有周旨这等勇将。 屠各部和沮渠部要动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这太不符合羌胡匈奴无利不起早的作风。 上一次在大雪山下,匈奴三部见情况不对,立马划水,绝不肯玩命。 阵亡三百多名骑兵,已经不是一个小数字了。 “必定有人在其中串联!”杨峥冷声道。 但公孙甫一脸疲倦,眼神也有些迷糊, “你们辛苦了,先去休息。”杨峥温声道。 “多谢将军。”公孙甫似乎连拱手的力气都没有。 杨峥太了解羌胡匈奴的德性了,本族中尚且一盘散沙,两个不同部族又怎会如此齐心? 而且还知道收敛尸体打扫战场,肯定有人在暗中指使。 邓飏和李胜都是荆州人,在西北似乎没有调动羌胡的实力。 杨峥忽然感觉事情有些扑朔迷离了。 睡了一觉,天亮之后,一大早就来了。 休息了一夜,人精神了很多。 “你们暗营要扩大了。”杨峥开门见山。 连他都累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事物之繁杂,人手之短缺。 以后的趋势,暗中的敌人比明面上的敌人更多,更危险。 强大的暗面力量是必须的。 “属下无能,这半年也才覆盖凉州诸郡。”公孙甫惭愧道。 “此事不怪你,没钱没粮没人才,你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西海盐湖已开,此后你明面上跟随冯琦贩盐,生意做到哪里,暗线就铺到哪里!” “只是人手……” “人手你不用担心,我亲自挑选合适之人!” 暗面的活动,刺杀、收买、行贿、交换消息,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以前连吃饭都是问题,杨峥的重心也在砍人上,如今西平周边环境已经稳定,还收了盐湖。 是时候把资源和精力放在暗营上了。 “对了,冯琦那厮怎么没来西平?”冯琦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天天在忙些什么。 公孙甫目光一动,“冯琦,在武威。” 言语中的停顿,让杨峥心中一动。 这厮能搞来凉州马到处贩卖,说明在武威势力非常庞大。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他主导的这次刺杀? 杨峥越想越有这种可能。 鲁芝是眼中揉不得沙子之人,又是曹爽派来主导西海盐马之人。 而自己即将被调往荆州…… 鲁芝的存在,侵犯到了他的利益。 一个被贬到西北的失意之人,半路死在兵荒马乱之中,岂非太正常? 而且还有自己这个背锅的…… 杨峥越想越觉得合理。 冯琦这个人两面三刀,敢把雍凉物资卖给蜀国,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杨峥忽然觉得被一条毒蛇缠上。 这人的危险等级猛然上升。 而他后背的主子钟会,在历史上,不也是毒蛇一样的人物? 兼并诸葛绪,杀许仪,争功邓艾,最终走上叛乱的路子。 所以说三国这潭水很深。 “你也觉得他有问题?”杨峥问道。 公孙甫冷哼一声,“之前将军把赵阿七等兄弟托付给他,他转手就扔下不管,此人心肠狠辣,唯利是图。” 杨峥沉声道:“你知道就好,他想利用我们,我们也要利用他,以后你少不了跟这样的人尔虞我诈,效仿他,摸清他,超过他,然后吃掉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冯琦何尝不是一个很好的试炼对象? “属下遵命!”公孙甫拱手下拜。 第一百八十五章 棋子 西都名义上归还给鲁芝。 杨峥回到历代护羌校尉的屯兵之地临羌。 其实临羌的战略意义更大。 左揽河湟,右控西海。 易守难攻。 回到临羌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暗营中人。 杨峥亲自操刀,头脑灵活、身手矫健者为先。 当然最主要的是忠诚。 西北龙蛇混杂,各种牛鬼蛇神都有。 杨峥在亲卫营中挑选了六百七十三人。 这些人至少跟随自己三次大战过,以当初枹罕坞堡的汉民子弟为多,羌胡也掺杂了不少。 尤其是胡人,很多人的父辈原本就是经商的,后被冶无戴掳掠,才成了奴隶。 六百多人,加上暗营原本的四百余人,人数超过一千。 不过杨峥觉得远远不够。 洛阳、长安、天水、武威、陇西、金城等等。 还有蜀国。 时间紧任务急,没有第一手消息,几乎就是瞎子和聋子了。 杨峥也不怕步子迈的太大而扯到蛋。 网铺的越大越好,至于能捞上多少鱼,就要看老天爷的了。 事在人为,有备无患。 水一些、弱一些没关系,人总会成长的。 为了训练这六百七十三人,杨峥把他这个穿越者能看到的、能想到的,都拿了出来。 体能军事训练只是最基础的。 刀剑弓弩匕首起手就要会。 下毒、化妆、读写、刺探、渗透、模仿口音、暗号、联络方式…… 简直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杨峥用尽浑身解数,也才有二十八个人在短时间内勉强达到要求。 而这种事情最需要的是天赋。 适合的人一看就适合,不适合的人怎么教都没用。 最难的地方不在于武力方面,这年头也不缺这样的人。 而是读写。 这年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文盲…… 会砍人会认字,在哪里都是稀缺人才。 大多数情况,会砍人的不认识字,认识字的砍人技术不行。 好歹也有二十八人勉强能用。 当然,这二十八人已经能算是精英了。 超过了原本暗营中绝大多数。 以这些精英为核心,以剩下的人为支线,再招募寻常百姓为外围,一张黑暗中的大网轮廓差不多搭建完成了。 什么事情都要有个仪式感。 精神上的激励有时候比物质激励更加有效。 杨峥给这二十八人取名二十八星宿。 战国中期二十八星宿就已经形成,尚书、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等典籍中都有记载,是古代牛人仰望星空,观测群星运行规律而划分出来的。 这些人的家人全部接到临羌城中,在校尉府旁边专门开辟一片宅邸。 父母妻儿全部由校尉府赡养。 没成亲的,杨峥直接霸王硬上弓,把夏侯才女带来的侍女分赏出去。 二十八人感激涕零,持刀刺臂以示忠诚。 经历这么多事情,杨峥对发誓赌咒已经不太相信了。 冯琦这厮还天天老弟长老弟短的,恨不得斩鸡头拜把子,还不是转脸就不是人了? 所以杨峥才会接来他们的家人。 制度上,总要做好预防措施。 以这二十八人为核心,然后再去训练剩下的人,杨峥省事多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杨峥还令铁匠坊专门定制了一批装备。 内甲、短刀、折叠弩、勾爪、毒矢、手箭…… 还给每人打造了各自星宿的铜牌。 所有铜牌一分为二,一半在校尉府备案,一半在本人手中。 外出任务、互相接洽时,铜牌合在一起,对上暗号,就能验明正身。 当然,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铜牌只是其中的一种。 二十八星宿互不统属,只对杨峥负责,也只有杨峥能调派他们。 “从今往后,忘掉你们姓氏名字,只以星宿相称。”杨峥对这二十八人寄以厚望。 而这时代,蓄养死士和门客是常规操作。 杨峥记得孙策死在许贡的门客手中。 司马家就是司马师暗养的三千死士成事的。 而蜀国姜维也以蓄养死士出名。 士为知己者死。 这时代大体上还是以践行忠义原则的。 “唯!”二十八人的声音特别洪亮。 杨峥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训练他们,他也是半瓢水,除了后世看到的一些东西,其实也不太懂。 不过细作间谍这个行业,在夏朝太康时就已经出现。 孙子兵法言:间者有五,因、内、反、死、生。 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军中本来就有细作、斥候。 杨峥只需要照葫芦画瓢,再加点自己的东西就可以用了。 时间不等人,雍凉很平静,甚至整个天下都很平静。 但这平静在杨峥眼中形同暴风雨的前奏。 似乎高平陵之变越来越近了。 杨峥分玄武七人去往洛阳,青龙七人去往长安,白虎七人去向天水、安定、南安、金城、武威、陇西,剩下的朱雀七人则去往南面的蜀国,联络赵阿七等一干兄弟。 下线由他们自己发展。 万事开头难,框架搭好,钱财后续补上,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临去之前,杨峥一再强调,不需要他们主动做什么,只需要蛰伏,先活下来,站住脚,然后再图谋其他。 人忙起来,就不知道日月飞逝。 正始九年轰然而去,正始十年迎面而来。 夏侯玄来信,曹爽收回成令,杨峥留在西平,继续当护羌校尉。 不过鲁芝仍担任西平太守、盐铁校尉。 杨峥松了一口气。 出头椽子先烂,即便自己愿意去西海当野人,麾下的汉军会怎么想? 正统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真到了那一步,其实就等于提前被踢出三国这盘大棋。 国之将亡,必有盛宴。 曹魏倒了,自己说不定也能沾到些油水。 别的不说,鲁芝、杜预不就是吗? 人的野心都是随着实力的增长而增长。 以前杨峥想的是生存。 现在有了后路,生存无忧,自然想更进一步。 这也是时势使然,如此乱世,犹如逆水行舟,若不逆流而上,则必然会被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之中! 逃到天涯海角也只是苟延残喘。 左右天下形势的高平陵之变即将到来。 每个人的命运都会迎来巨大的转变。 杨峥已经能够勉强站在这块时代的大棋盘上,成为边角的一颗棋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事变 天下大势之棋已缓缓拉开序幕。 承平了几年的洛阳,刚刚经历了一个祥和的元辰。 正月初二,大将军曹爽便奉诏主持拜谒高平陵。 漫长的寒冬让人难以忍受,城外冰雪尚未消融,在何晏等人的鼓动下,曹爽准备将兄弟、亲信都带出城,名为祭陵,实为游玩。 大司农桓范提醒道:“洛阳禁地,天下中枢,一旦有变,关闭城门,大将军将何归?” 自软禁郭太后以来,宫中美女、名器肆意取用,良田、沐邑随意侵占,朝中忠直之人任意贬谪。 曹爽诸兄弟与亲信威福日盛,无人敢言。 “谁敢尔邪!”曹爽不可一世的回了桓范一句。 邓飏、丁谧几人冷飕飕的看着他。 如往常一样,桓范叹气一声,拱手而去。 而这不是桓范第一次劝曹爽。 邓飏阴仄仄道:“哎呀,大司农当真没有眼力,如今这洛阳城中还有何人敢与大将军为敌?” 何晏笑道:“大司农眼力还是有的,只是德行不足,这种人大将军不可亲近。” 桓范因谯郡子弟的身份,有才智,被明帝悉心培养,历任中领军、尚书,后被派往徐州,迁征虏将军、东中郎将,使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任内却与徐州刺史邹岐因为争夺一处宅邸,欲借使持节之权杀徐州刺史邹岐,被邹岐察觉,上书弹劾。 明帝无奈,调回桓范,贬为兖州刺史。 在兖州刺史任上不得意。 明帝调其为冀州牧。 时征北将军吕昭入仕晚,资历不如桓范。 桓范谓其妻仲长氏曰:“我宁作诸卿,向三公长跪耳,不能为吕子展之下也。” 仲长氏直言相劝:“君前在青徐,因小事欲擅斩徐州刺史,众人谓君难为属下,今复羞为吕将军之下,是得罪上官。” 桓范恼羞成怒,以环首刀刀环刺其腹,仲长氏肚中有身孕,堕胎而死,桓范亦称病不赴任。 如果不是谯郡子弟的身份,桓范早就被踢出洛阳朝堂。 后为大司农,名声亦不佳。 被士族排挤,是以向曹爽靠拢。 曹爽也是敬而远之,很少采纳他的计谋。 所以曹爽拜陵的名单中没有桓范的名字。 正月初六一大早,彩衣飘飘、旌旗猎猎、锣鼓震地。 曹爽诸兄弟诸亲信鲜衣怒马,身边簇拥着一行权贵子弟。 荀恺、钟会、贾充、王浑、王沈、王业等等也全都随行。 一辆六匹白色骏马拉动的华丽马车,浩浩荡荡走在铜驼大街上。 盔甲鲜明的禁军护在左右。 在百姓敬畏而惊惧的眼神中缓缓出城。 城中,两双眼睛正在阁楼上望着曹爽一行。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一言不发。 待城中归于平静,两兄弟才缓缓下楼,走入司马懿的病房,跪坐在病榻之前。 房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 司马懿闭着眼,一脸病态和老态。 “大将军已经出城了?”司马懿咳嗽两声,轻声问道。 他的老病倒也不全是装的。 否则也不会骗过李胜和其他人的眼睛。 盘踞在冢上的石虎,自然也会沾上些墓气。 “已出!”司马昭兴奋道。 司马懿微睁着眼,一缕精光落在司马师脸上,“你苦守多日的时机,为何不发一言?” “曹爽必败,何须多言?父亲安歇便是,明日便可见分晓。”司马师面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之事。 父子二人谋划多日,到了此刻,一切都准备妥当,自然不需多言。 唯独司马昭有些茫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父子三人在屋中对坐,直至入夜。 等待永远是最折磨人的。 司马懿人老昏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司马昭却坐卧不安,一整夜都不眠。 而司马师却如往常一样安睡。 正始十年正月初七,拂晓,司马父子三人走出病房。 阁廊上、圃园间,密密麻麻的站着青壮汉子。 服色不一、年纪不同,仿佛是市井中的人全涌入司马府中。 左臂上系着相同的红布,仿佛血染的一般。 虽然没有武器盔甲,但他们眼中的杀气、煞气、死气足以表明他们的心志。 尚在昏沉的司马昭顿时惊醒过来,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自己这兄长何时养了这么一群死士的? 司马懿也是眼中一亮,大笑道:“此子竟可也!” 司马师拔出腰间长剑,斜指天色未明的天空,“起兵!” 伴随这一声怒吼,洛阳上空的阴云更加剧烈翻涌起来。 父子三人兵发司马门。 司马门守军还未清醒便被控制。 此时蒋济、司马孚也堪堪赶来。 “武库!武库!”蒋济气喘吁吁道。 司马孚泪流满面,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伏,“皇天在上,我司马氏不得已而起兵,只为拨乱反正,人神……” “叔达大事要紧。”誓言还未说完,就被司马懿打断了。 蒋济弄来一辆轺车,司马懿上车之后却向司马师道:“同乘!” 司马师毫不犹豫的上车,扬起缰绳,“驾!” 两千余死士紧随其后。 皇城在西北,武库在东北,中间隔着大将军府。 司马懿司马师共乘一车,直奔武库而去。 但正月时节,洛阳拜访亲朋好友之人络绎不绝,也许是天意使然,司马懿、司马师的车驾正好被堵在大将军府之前。 司马师当机立断,跳下车挥剑驱赶人群。 此时大将军府敌楼之上,曹爽帐下督严世拉动重弩瞄准司马懿,却被副将孙谦拉住,“事未可知也!” 反复拉扯三次,重弩终未射出,而司马师驱赶了人群,死士护着车马冲过这道最后的关卡。 占据武库之后,三千死士披甲持刃,司马懿召来高柔王观,以司马孚、司马师守司马门,以司马昭领兵入永宁宫,求取郭太后罢免曹爽党羽的懿旨。 拿到诏书之后,司马懿笑言:“文惠今日当为周勃!” 遂以高柔代行大将军之事,接管城中禁军。 以郭太后懿旨命桓范行中领军事。 桓范接近曹爽,原本也只是为了接近权势而已。 在曹爽集团也没得到重用,以他的性格,自然是有怨气的。 正欲应命,其子力劝桓范,言皇帝在曹爽手中,大有可为。 桓范不顾属下的劝阻,执意出城奔高平陵而去。 蒋济惊慌失措道:“智囊往矣。” 司马懿不以为然道:“爽与范内疏而心不及,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 遂以王观行中领军之事。 王观、蒋济、高柔三人皆居九卿之位,年纪比司马懿还大,皆是四朝老臣。 从起兵至此,兵不血刃,朝臣、将吏无一反抗。 只有大将军参军辛敞在其姐辛宪英的鼓励下,领军杀出洛阳,投奔曹爽。 其后,司马懿与蒋济领兵屯住洛水浮桥之上,切断高平陵与洛阳之间的联系。 当着洛阳众将、众官的面盟誓:“皇天后土,洛神明鉴,我司马懿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只为匡扶大魏,绝无他志,大将军曹爽,乃宗室勋亲,其父有大功于社稷,只要其退大将军之位,绝不加害,否则人神共弃!” 魏晋之际,玄学盛行,河洛的地位举足轻重。 司马懿堂堂太傅,四朝老臣,如此重誓,让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蒋济大为振奋,还以个人名义去信给曹爽,劝其投降。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投降 曹爽得到洛阳之变的消息后,立即在伊水之南修建营垒,伐木为鹿角,发屯田兵数千人以为卫。 “今大将军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则专权……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光汹汹,人怀危惧……臣辄力疾将兵屯洛水浮桥,伺察非常!”洛阳的使者在魏帝曹芳面前宣读了司马懿的信。 这封信名义是写给曹芳的,何尝不是写给曹爽和他亲信的? 尤其是最后一句,司马懿亲自领兵阻断洛水浮桥,带来的心理震撼无以复加。 换作其他任何人,曹爽绝不会犹豫,当即就领兵杀回。 但如果对手是司马懿,就另当别论了。 司马懿纵横天下数十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在诸葛亮手上一败一平,余者皆大获全胜。 四十年赫赫军威,仿佛刀子一样抵在曹爽以及所有人的心坎上。 使者随后又宣读了郭太后懿旨,废除曹爽大将军之职,要求曹爽以列侯的身份护魏帝回返洛阳。 曹爽一言不发的听着使者宣读,肥硕的脸上涌出一滴滴冷汗。 往日没事就要叫唤几声亲信们,此时一个个鸦雀无声,惶恐不安。 连曹爽的弟弟们都垂头丧气。 没有往日的嚣张跋扈之气。 但司马懿的手段不止于此。 得知曹爽屯兵伊水之南,立即让司马孚派人进献、帐幔粮食、器具等御用之物。 司马懿的井井有条,让曹爽越发惊惧。 一日之后,尚书陈泰、侍中许允前来劝说曹爽放弃抵抗,将洛水之誓公之于众。 许允为高阳名门之后,也是洛阳最负盛名的名士之一,还是夏侯玄的密友。 陈泰为曹魏重臣陈群之后,为人稳重,素来干练,在士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一个名士,一个士族重臣,无疑是在给曹爽吃定心丸。 到了下午,曹爽最亲信的部曲将尹大目持蒋济之信而来,只是免去大将军的官职,列侯身份继续保留,不伤其性命。 一连串的手段,让曹爽的斗志与决心都在慢慢瓦解。 曹爽在此望向自己的兄弟与亲信,但他们眼中只有惊惧,比自己还手足无措。 而他们在听到司马懿的信和郭太后的懿旨后,都抱着侥幸心理。 只有桓范痛心疾首道:“事昭然,卿用读书何为邪!於今日卿等门户倒矣!” 曹爽哀叹一声不复言语。 今日之曹爽四十有七,常年与邓飏、丁谧、何晏等人厮混,被酒色掏空不仅仅是身体,还有意志。 安乐太久,意志都被蛀空了。 有人能以区区百人举兵起事,也有人以国而降。 国与人都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桓范奔走呼告,却无一人说话。 最终找到中领军曹羲,苦口婆心道:“公禁军别营近在阙南,洛阳典农治在城外,召之既来。今诣许昌,不过一天一夜,许昌武库充盈,足以抵挡司马懿,所忧当在粮秣,而大司农印章在我身,粮草亦无忧也!今诸公与天子相随,诏令传于天下,谁敢不应者?” 这条路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但同样也是一条不好走的路,需要抛头颅洒热血。 一个人一辈子走平坦的路,看到崎岖的山路,自然要想办法绕开,或者根本没有勇气走下去。 曹氏众兄弟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 曹爽至少还领兵伐蜀,这些兄弟自幼长在蜜罐之中,在父辈的荫庇之下,从未见过风雨。 更没有胆量与司马懿兵刃相对。 枉桓范六十岁的年纪,嘴皮都说干了也是无用。 众人从日落坐至黑夜,从黑夜坐到清晨。 最终投刀于地,对诸从驾群臣道:“我知太傅意,不过欲取我兄弟之权也,今送归于他,我等亦不失为富家翁也!” 这句话出口,曹爽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大将军气势顿时无影无踪。 整个人仿佛垮了下来。 物以群分人以类聚,能跟曹爽走近的,基本都是同一类。 而杜恕、孙礼、鲁芝、桓范等人被他疏远,不是没有原因的。 周围人也重重松了一口气。 主簿杨综劝道:“将军持天子、握兵权,难道要放弃这些而被拉到东市斩首乎?” 曹爽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更改,喝令道:“退下。” 桓范目瞪口呆,嚎啕大哭:“曹子丹佳人也,生汝兄弟,犊耳!肥奴!曹子丹好人,生卿五六头肉,今桓范随尔等灭门!” 他既是怒曹爽之不争,也是哀自己之不幸。 而这发生的一切都落在钟会眼中。 钟会嘴角不知不觉挂起一个轻蔑的微笑。 正月初六曹爽祭陵,正月初七司马懿举兵,正月初八曹爽投降,正月初九返回洛阳。 正月初十,查出曹爽与黄门张当密谋篡位,曹爽亲信党羽兄弟,全部斩首,曹、丁、邓、桓、李、毕、何、张俱被夷灭三族,遇难者七千余人。 洛阳血流成河。 而在曹爽手下为属吏的王浑、王沈、王业、辛敞等年轻一辈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前后只有五天,高平陵之变就已经尘埃落定。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过如此。 自此大权尽归司马氏。 太尉蒋济与尚书陈泰相继病倒。 蒋济羞愤交加,旬月而死,司马懿加王凌为太尉,用以安抚淮南。 又亲自写信询问荆豫都督王昶国事之得失,王昶非常配合的上了五条无关痛痒的建议。 建议不重要,这种配合的态度很重要。 司马懿心领神会,在朝堂上大为嘉奖。 随后目光转向雍凉。 长安,夏侯玄静坐于堂中。 一脸的痛苦之色。 高平陵之变后第五天,洛阳的使者便在风雪交加中赶来。 诏令上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调夏侯玄、夏侯霸入洛阳。 “卫将军恳请都督留在长安,以观后变!”夏侯霸派来的使者道。 这一天的到来,夏侯玄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回去禀告你家将军,朝廷诏令,不可不从。”夏侯玄心意已决。 其中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侥幸的,曹爽虽然去了,但大魏的江山还在。 或许朝廷正需要他去支撑。 只是想起司马师,他心中又蒙上一层阴霾。 早年夏侯氏与司马氏颇为亲密,夏侯徽还嫁给司马师,所以夏侯玄与司马家的关系不错。 不过他更知道司马家的为人。 青龙二年,夏侯玄被明帝贬为羽林监,夏侯家进入低谷期。 而就在此时,传来夏侯徽病亡的消息。 当时的司马懿正在五丈原与诸葛亮鏖兵,权重一时,得明帝倚重,夏侯家只能不了了之。 “卫将军恳请都督留在长安,以观后变!”使者再次重复。 夏侯玄淡淡道:“回去告诉卫将军,我将奉诏入朝,让他休要轻举妄动!” 第一百八十八章 劝说 高平陵之变这么快就完事了? 收到消息的杨峥一脸懵逼。 这也应该是天下绝大部分人的反应。 正因为高平陵之变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曹爽安插在地方上的亲信没有丝毫动静,就生米煮成了熟饭。 更快的是高平陵之变五天后,夏侯玄就奉诏入京。 而一封来自长安的信送入临羌。 杨峥一眼略过了前面的寒暄,“……大将军乃自败,非他人所败,司马懿四朝老臣,功勋素著,天下仰望,为声名所累,当不敢明行僭越之事,士族老臣心仍在魏,犹有斡旋之余地。若朝中无一二忠直之士匡扶大魏,只恐大魏有大汉之祸也。若不奉诏,则雍凉必乱,吾虽为雍凉都督,然骆谷一败大失人心,雍凉之士皆心向司马氏,困守长安无益,且战乱一起,羌胡匈奴必随之而动,蜀贼虎视眈眈,国家沦丧,吾身前无颜对天下黎明,身后无颜见大魏列祖列宗。惟吾去洛阳,尔与卫将军方可无虞,大魏天下,或许只剩你二人一点骨血,不可妄动,切记切记……” 看完之后,杨峥忍不住为夏侯玄的忠诚和气节而感动。 只是,拨开历史的迷雾,曹魏衰落几乎是必然的。 因为司马氏已经与士族捆绑的更紧密。 而曹氏,逐渐成为士族的弃子。 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 正如曹爽不可规劝一样,夏侯玄也是心如铁石之人,或许他早就看到了曹爽的结局,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仍要为他心中的大魏去努力一次。 杨峥把信给夏侯芷看。 夏侯芷泪如泉涌,“司马懿手段如此狠辣,父亲……必不得生还矣。” 杨峥轻轻搂住她,但她越哭越是伤心。 过了很久才渐渐停息,杨峥一看,原来是睡着了,脸上挂着泪珠,双手紧紧缠着自己的脖子。 杨峥一直都知道,与她的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婚姻已经将二人的命运紧紧连系在一起。 再不分彼此。 杨峥一动不动,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夏侯玄说的不错,就算他留在长安,也于事无补,因为长安处在郭淮的包围之中。 长安城内的雍凉军,心向着谁,不言而喻。 此时举兵必死无疑。 只有他牺牲了自己,羊入虎口,才能暂时安司马懿的心。 夏侯玄天下名士,又是功勋之后,现在的司马家还是要顾着些吃相。 而司马懿最大的对手不是夏侯霸,更不是自己。 而是淮南…… 王凌尚且不谈,镇南将军、豫州刺史毌丘俭是明帝的挚友,扬州刺史诸葛诞、庐江太守文钦是曹爽的铁杆心腹! 说难听点,西北这三个郡就算投蜀,也只是肘腋之患,三个郡加起来能有多少人马? 而一旦扬州与豫州闹起来,就是腹心之疾! 司马懿作为这时代绝顶的人物,不会看不清这一点。 过了许久,夏侯芷醒来,又要抽泣。 杨峥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语气道:“只要我和卫将军还在,岳父应该无虞。” 反之,只要夏侯玄还在,杨峥也是安全的。 夏侯芷叹了一声,“卫将军一向刚直,夫君当立即前去拜会,迟则生变。” 杨峥猛省,夏侯玄倒了,夏侯霸若是再出什么事,自己在曹魏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而且夏侯霸还是夏侯家族的长辈,能量巨大。 “我这就去。” “我陪夫君一起去。”夏侯芷两眼水汪汪的,让人无从拒绝。 “也好!” 夏侯芷换了一身男装。 两人联袂出门,三头小狼都长的半大不小,挡在杨峥面前龇牙咧嘴。 杨峥火急火燎的,一脚一个,踢的远远的。 夏侯芷嗔怪的望着杨峥,“夫君——” “这三头没长眼的东西,连你夫君我都敢咬,还有没有王法?” 夏侯芷难得的笑了笑。 下人备好了马车。 夏侯芷却翻身上马,明眸皓齿,青丝如黛,兼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气。 杨峥的目光有些不可自拔,夏侯芷脸上升起两朵红云。 快马狂奔,四五天的时间才堪堪赶到允吾。 全城挂着白布,连士卒身上也披着麻衣。 杨峥不禁皱起了眉头。 入得城中,夏侯霸一身戎甲,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印堂还有些发黑,显然很久没有休息。 “叔祖。”夏侯芷见了夏侯霸又嘤嘤啼哭起来。 杨峥也拱手拜见。 夏侯霸神色柔和了几分,但旋即又恢复狠厉之色,“你二人来的正好!朝廷升郭淮为征西将军,都督雍凉秦诸军事!陈泰为凉州刺史,邓艾为雍州刺史!” 杨峥心头也是一震,历史上的雍凉三巨头提前出现了。 陈泰倒也罢了,邓艾居然提前出山。 这三人基本上把秦州三郡包围了。 难怪夏侯霸这么大的动静。 “我欲以秦州归降蜀国,兴云意下如何?” 夏侯霸的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劈在杨峥和夏侯芷面前。 “不可!”杨峥和夏侯芷同时开口。 夏侯芷看了一眼杨峥,率先道:“叔祖如此作为,将置夏侯氏于何地?我父亲与诸位叔伯都在洛阳,岂不是要被司马懿斩草除根了吗?” 历史上夏侯霸扛不住郭淮,自己提桶跑路,投奔蜀国也就算了。 但现在以秦州三郡降蜀,性质就不一样了。 会彻底改变雍凉格局。 甚至是天下形势。 问题在于,蜀国能守得住吗? 秦岭横在两国之间,固然成了蜀国的屏障,但同时也是蜀国的桎梏。 诸葛武侯历次北伐失败,皆因蜀国的物资难以穿越群山的阻隔。 曹魏的国势的确在下滑,但蜀国更加虚弱。 夏侯霸的这一记猛药喂给蜀国,弄不好蜀国提前玩完。 而且三郡降蜀,难度太大,未必人人都与夏侯霸一条心。 至少知道历史进程的杨峥,不会投降蜀国。 “将军麾下将士与蜀人血战连年,岂肯归降蜀国?郭淮、陈泰、邓艾合雍凉之力,将军能守住否?”杨峥盯着夏侯霸的眼睛道。 诸葛武侯第一次北伐,声势震天,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叛魏响应,关中震动。 但当魏国的力量投入过来时,诸葛亮还是没有守住。 郭淮四十年之宿将,陈泰政绩斐然,而邓艾,恐怕杨峥对他的了解还在司马懿之上。 这三个人合在一起,姜维能对付的了吗? 蜀国能在雍凉站住脚吗? 夏侯霸颓然道:“难道就这么束手待毙吗?” 杨峥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岳父一片赤诚入洛阳,将军难道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吗?” 夏侯霸自然也收到夏侯玄的信,脸上固执在一点一点瓦解。 夏侯芷道:“叔祖还是大魏的秦州刺史,难道郭淮敢公然攻击秦州吗?”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让夏侯霸脸上的固执终于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围城 暗斗少不了,明战是不可能的。 郭淮也要考虑投鼠忌器的问题。 以前杨峥和夏侯霸能躲在夏侯玄的背后,而现在要直接面对郭淮了。 但郭淮是人不是神,也不是万能的。 杨峥自忖以自己的实力,加上夏侯霸进攻不足,自保却是没问题的。 没必要过激反应,让别人抓住把柄。 以静制动才是良策。 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最终的胜负谁也不知道。 但杨峥知道自己今年才二十三岁,而郭淮、陈泰、邓艾都五六十的年纪,司马懿七十,司马兄弟也都四十多岁。 争一时之长短无疑是愚蠢的。 现在的杨峥也没有那个实力去争。 但可以守! 攻守之势,岂会一成不变? 天下之势,亦因时而变。 司马家踏上这条路,面对的敌人绝不会少。 总会露出一丝缝隙。 也只有杨峥这个穿越者,能看穿历史的浓雾。 夏侯霸长长舒了一口气,“若非你二人,某险些自误。” 杨峥道:“将军关心则乱,司马懿隐忍而成功,将军何不效之?司马懿指洛水而盟誓,今食言而肥,天下人岂能不知?司马懿今年七十有余,深居高位,劳心劳力,必不能持久,将军且观后变!” 夏侯霸眼神一亮,忽而站起身,对杨峥弯腰拱手,“兴云见识远超常人,他日拨乱反正,必为大魏栋梁。” 杨峥受不起夏侯霸这么大的礼,也赶紧起身还礼,“峥受大魏重恩,今为夏侯之婿,岂会袖手旁观?” 夏侯芷则静静的看着杨峥,眼神时而迷惘,时而感动。 说服了夏侯霸,杨峥也松了一口气。 现在两人可算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了。 刚长篇大论的时候,外面就有人惊慌来报,“卫将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夏侯霸脸上又蒙上一层阴霾。 “雍州刺史郭淮领两万军从北而来,南安太守邓艾领兵一万七千余从东而来,直扑允吾!”这斥候应该不知道郭淮和邓艾都已经升官了。 在场三人全都呆若木鸡。 杨峥心中苦笑,刚才还口若悬河的分析只有暗斗没有明战。 一转眼,郭淮邓艾就提着刀子上门来了。 夏侯霸脸色铁青,当场拔出刀子,“欺人太甚!” 夏侯芷也有些惊慌,毕竟是第一次经历兵凶战危。 杨峥尴尬的咳嗽两声,对自己的判断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毕竟面对的是郭淮和邓艾。 只得与夏侯霸一起去看看。 站在城墙之上。 北面一杆“雍凉秦都督郭”的牙纛,飘扬在山川之间。 东面一杆“雍州刺史邓”。 烟尘滚滚,气势滔天。 骑兵绵延成一条黑线。 步军长矛刺向苍穹。 雍凉军的精锐之气滚滚而来,堵住东西北三面。 城墙上的守军看着这两杆大旗,气势明显就弱了三分。 夏侯霸咬牙切齿。 两军立住阵脚,百余骑飞奔而出,靠近护城河,起身高喊:“夏侯霸,有人告发你欲以秦州三郡献于蜀贼!今郭都督特来问罪!” 声音很大,城墙上的士卒大部分转头望向夏侯霸。 夏侯霸也是一慌。 杨峥怔怔的看着夏侯霸,按说他也是老将了,怎么这种事都会泄露出去? 干这种杀头的大事,就不能低调点儿? 联想到夏侯霸的性格,估计这允吾城早就成了筛子,到处都是人家的细作。 事不密则失其身,人不密则失其臣。 你把全城搞得这么白,不就是在给曹爽站台吗? 杨峥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关键还把自己给坑了。 从那些骑兵的话出口后,守军的士气便一泻千里。 果然如杨峥所想的一样,很多将士都心系曹魏。 夏侯霸已经犯了兵家之大忌。 还被郭淮、邓艾抓个正着! 怎么办? 此情此景,此地此时,杨峥有些束手无策。 若是在临羌,自己振臂一呼,还能跟郭淮拼个鱼死网破。 现在估计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而现在的夏侯霸不仅印堂发黑,杨峥觉得他整颗脑袋都在冒黑烟…… 原本还想抱他大腿的,没想到直接就是个坑。 还是个大坑。 历史上也是夏侯霸刚刚起兵,郭淮就神兵天降。 夏侯霸被杀的大败,逃奔蜀国,还他娘的在阴平迷了路,差点饿死,幸亏他的妹夫刘禅派人接应,才把他从阴平捞了出来,救了他一命…… 夏侯芷贴近杨峥,柔荑紧紧抓着杨峥的右臂。 忽然之间,杨峥想到这个世间,自己已经成了她最后的依靠。 乱世之中,无论她的出身多么显赫,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要不,从南城出逃,逃到蜀国?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杨峥掐灭了。 郭淮用兵老辣,而邓艾也是未出名的名将。 围三厥一,故意留着南城,就是要给夏侯霸一丝渺茫的机会。 只要夏侯霸弃城而走,勾结蜀国之事就是铁板钉钉了。 郭淮带着骑兵,就是为了追杀,不留丝毫活路。 声势、心理、阴谋,郭淮一套接着一套。 不愧是纵横沙场近四十年的宿将。 “夏侯霸,尔认罪否!”百余骑兵又齐声大喝。 夏侯霸满脸通红,而士卒们望向他的眼神越来越失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卫将军乃大魏忠良功勋之后,与蜀贼有杀父之仇,岂会投降蜀贼?”杨峥在城墙上大吼道。 声音太小,但随从的亲卫们扯着嗓门重复了一句。 才让城墙上的魏军听到。 杨峥的这个逻辑简单、明了,而且说服力极强。 还把夏侯渊抬了出来。 夏侯霸全身一震,像是受到了启发,一刀斩在雉碟之上,“我夏侯霸拳拳报国之心,天日可表!” 夏侯霸性情磊落,越是这样的人忽悠起人来,越是能让人信服。 加上他平时对下属不错,愿意为他效命之人不少。 守军们的眼神终于不再迷惑了。 军官们急忙组织士卒防御。 擂木、滚石、火焰、弓箭被分散下去。 人心渐渐稳定,士气也就回升了。 整个允吾城都开始忙碌起来。 杨峥巡视郭、邓二军,发现他们并未带重型攻城武器,也就放心不少。 这年头守城还是有巨大优势的。 当年郝昭一座陈仓城,一千余兵力,挡住诸葛武侯数万大军。 允吾之险峻不下于陈仓,被夏侯霸经营了一年多。 城中还有两万士卒,数万百姓,粮草军械齐全,怎么看都能守上一年半载。 当然,前提是揪出城中的细作。 恰巧此时,杨济前来禀报,城中青壮也被召集,随时可支援城墙防守。 杨峥看着杨济,若有所思。 第一百九十章 问罪 不是杨峥对杨济有偏见,而是有些怀疑他背后的士族门阀。 上一次杨济传递消息,就可以看出夏侯霸对他的倚重。 换句话说,杨济知道足够多的秘密。 “拜见兄长。”杨济向杨峥拱手一礼。 杨峥也拱手还礼,“文通辛劳。” 杨济爽朗一笑,“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到底是弘农杨氏的子弟,言行举止中都带着独有的气质,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一时也分不清他是人是鬼。 允吾城这么多人,想找出细作,无疑是大海里捞针。 “既然是细作,一定会里应外合,夫君何不暗中监督四城门,总会有蛛丝马迹,也可防备细作起事。”夏侯芷低声道。 “不愧是吾贤妻。”杨峥忍不住搂了搂她的腰肢,这亲昵的动作让守城士卒目瞪口呆。 夏侯芷嗔怪的推开杨峥,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 杨峥遂将亲卫分成三部,分散东南西三面。 自己与夏侯芷留在夏侯霸身边。 允吾北依湟水、东凭大河,西南皆有高山为屏障,难以驻兵。 乃是霍去病屯兵之所,用以窥伺河西匈奴浑邪王部。 但凡是霍去病选中的地方,多是战略之要地,军事价值极大,曹魏当年因羌胡之乱此起彼伏,而把金城郡的郡治迁徙到更加富庶的榆中。 但,这座城的军事价值并未削减半分,与西南的枹罕、东南的狄道形成一个互相依托的攻守三角。 时人称此为河首。 想要强攻,就必须付出代价。 郭淮第一波的连哄带骗加恐吓失效之后,剩下的就看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子狠了。 夏侯霸虽然坑了杨峥。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倘若杨峥没有及时赶来,夏侯霸会不会如历史上的那般被郭淮撵去蜀国? 可能性非常之大。 没有夏侯霸,杨峥恐怕也挡不住郭淮、邓艾、陈泰的挤压。 甚至用不上挤压,身为雍凉秦都督的郭淮只需一道换防的军令,杨峥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仲权何故背反大魏啊?”郭淮中气十足的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来到护城河前。 这个距离刚好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分明是你构陷于某,我夏侯家世代忠于大魏,为国血战,岂会无故背叛?”夏侯霸也学乖了,死活不承认。 杨峥颇为欣慰。 这年头人太老实,怎么混得下去。 以后没有曹爽、夏侯玄的照拂,一切就只能靠自己了。 郭淮哈哈大笑,“仲权既然没有叛国,何必如此紧张,朝廷以某都督雍凉秦诸军事,你有何冤情?不妨打开城门,本将为你昭雪。” 这语气与神态宛如哄骗一个四五岁的孩童。 城门打开了,什么罪名还不是任你说? 不过他现在都督雍凉秦诸军事,秦州也在他的管控之下。 的确有巡视允吾之权。 夏侯霸一时语塞,让他砍人可以,让他打嘴皮官司,就远远不是别人的对手。 城墙上的守军又转向他。 作为主心骨,气势稍落下乘,就会影响全军士气。 郭淮无疑给夏侯霸出了一道难题。 杨峥在夏侯霸耳边低语了几句,夏侯霸一脸不可置信,但还是按杨峥的话做。 夏侯霸大声吼道:“郭都督如此兴师动众,霸怎可不尽地主之谊?郭都督快快入城,我夏侯霸一向光明磊落。” 北城城门缓缓打开。 这一举动倒让郭淮眼神复杂起来。 城内有两万大军,你郭淮也就两万军,你敢进来,我就敢瓮中捉鳖! 这年头谁怕谁? 该玩命还得玩命。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在此。”郭淮眼力不错,看到了在夏侯霸身边耳语的杨峥,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被点名了,杨峥也只好从幕后站到台前,向城下拱手一礼,“末将杨峥,拜见郭都督。” “定是你蛊惑仲权勾结蜀国。”郭淮开口就是诛心之言。 “郭都督莫要血口喷人,我杨峥对大魏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杨峥手指苍穹道。 今日天气不错,万里无云,不像会劈雷的样子。 再说人家司马懿能指着洛水放屁,自己就不能学学? “城中已备好酒宴,恭请郭都督入城!”杨峥又拱手一礼。 对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个眼色。 亲卫们立即扯开喉咙大吼:“恭请郭都督入城!” 夏侯霸的亲卫们也跟着大吼:“恭请郭都督入城!” 几百人的吼声响彻湟水两岸。 郭淮眼中迸出两道怒火,隔着护城河,向杨峥射来。 可惜眼神终究杀不了人。 杨峥不禁想起当初在武功城下,郭淮骑在马上不可一世的样子。 今日如此吃瘪,也算是小小报复了一把。 片刻之后,郭淮仰天大笑,“哈哈哈,好你个杨峥,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叨扰了,我们来日方长!” 大手一挥,甲士举盾缓缓而退。 城墙立即响起欢呼声。 身边夏侯芷望向杨峥的眼神里带着丝丝崇拜。 夏侯霸一拳锤在雉碟之上,“今日之后,兴云当为天下名将!” 杨济笑道:“兄长腹有良谋。” 周围士卒们的信心也在不断高涨。 杨峥心中豪情大起,能以言语退郭淮,当浮以大白! 过不多时,城外两军皆后退了五里,安营扎寨,搭建拒马。 当然,也并非郭淮真怕了杨峥,而是他也有顾忌。 夏侯霸是朝廷任命的秦州刺史,还是卫将军、征蜀护军。 雍凉都督与秦州刺史火并,就算郭淮打赢了,此事传出去也是天下震动。 毕竟夏侯霸手上有两万大军,依托坚城。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郭淮虽然出动大军,但还是只敢暗斗,不敢明战。 大家都玩心跳,看谁能沉住气。 若是夏侯霸承受不住压力,举止失措,则郭淮可以一击致命! 这也是郭淮没有带攻城器械的原因。 两人在雍凉同床异梦凑活过了二十多年,比夫妻都了解彼此。 郭淮一副吃定夏侯霸的架势。 只不过杨峥的出现,让事情出现了变化。 当前之势,只要清除了内应,夏侯霸就可高枕无忧了。 后世有句名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西北之局,同样也是洛阳朝堂之局的延续。 只要夏侯霸没有公然造反,郭淮就算逼良为娼,也要先给自己立个牌坊。 而且秦州三郡靠近蜀国,闹下去,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死战 到底谁是细作? 夏侯霸身边的军官,何晖、皇甫闿、杨济、段实等等,全都长着一张我是好人的脸。 何晖是夏侯霸的老部下,跟随他都快二十年了。 皇甫闿只凭他的姓氏就知道他的出身,出身安定,乃汉魏将门世家,乃大汉名将皇甫规、皇甫嵩同宗。 段实乃武威段氏出身,与段颎是同宗,也是跟随夏侯霸多年之人。 所以,只有杨济看上去最有嫌疑。 关键夏侯霸这人大大咧咧,天知道他泄露给谁了。 这种事情若是没有确凿证据,极易引起人心动荡。 在杨峥询问夏侯霸的时候,夏侯霸一脸不可置信,“竟有此事?” 他前脚动了心思,郭淮后脚就拿着刀子顶在他脑门上,没有奸细,郭淮能来的这么快? 在杨峥怪异的眼神下,夏侯霸干笑两声,“应该是有了。” 夏侯芷道:“此事关系重大,叔祖定要想清楚。” 夏侯霸思索了良久,却没有任何线索。 杨峥与夏侯芷对望一眼,一副早知如此的无奈眼神。 靠夏侯霸是不行了。 一连三天,城外围而不攻。 城内的细作也没有丝毫动静,潜伏的非常深。 一切都没有头绪。 不过城外魏军大肆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 云梯、井阑、撞车、投石车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护城河边。 还令民夫挑土填平护城河。 三天时间,似乎又有数支军队支援而来,北面、东面连营几十里,不过营地大多建在树林和山影间,朦朦胧胧,旌旗招展,每日鼓声震天。 夏侯霸逐渐有些沉不住气。 但杨峥觉得郭淮依旧在虚张声势。 到了第四天,城中忽然火起,大片民房被点燃,烟火熏天。 杨峥暗道一声来了。 只有里应外合,郭淮才有机会破城。 夏侯霸沉着下令:“诸军不得妄动,各自把守城门,妄动者斩!杨峥引三百军前去查看。” “唯!”杨峥应命而去,直奔火场。 细作在火中动了不少手脚,看着烟雾很大,实则火势不大。 五个细作,两人在搏斗中被杀,三人被擒。 有了他们,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酷刑之下,再硬的骨头也会软。 “说出是谁主使,可以饶你们一命!”杨峥冷笑着。 五人低着头,不发一言。 夏侯芷不在身边,杨峥不介意展示自己的另一面,当场斩下一人头颅,“只要一个人活着就行。” 剩下两人全身发抖。 抖着抖着,杨峥就感觉不妙,赶紧捏起一人的头,嘴角已经溢出黑血,眼神中犹带着凶恶。 另一人仰天大笑,嘴角也流出黑血。 明显事先服毒了。 杨峥又恨又气,“快说,是谁指使?” 然而两人很快就没了呼吸,软倒在地。 死士! 城墙上忽然传来惊呼声:“不好了,不好了,卫将军遇刺了!” 杨峥心跌入谷底。 与此同时,城外鼓声震天,呼声大起,“郭都督入城平叛,诸军勿动,妄动者格杀勿论!” 一瞬间,整座城池都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 城墙上的守军你看我、我看你,呆若木鸡。 城墙下的杨峥心急如焚。 原来这黑烟就是发动的信号! 很多见势不妙的百姓与守军开始向南门逃窜、拥挤。 但他们又如何逃得过郭淮的骑兵? 城中乱作一团。 “将军!”亲卫们用眼神提醒着杨峥。 没有夏侯霸,自己这么浅的根基,一定顶不住郭淮、邓艾。 前一秒允吾固若金汤,下一秒摇摇欲坠。 杨峥一咬牙,“刘珩,开路!” “遵令!”刘珩扛着狼牙棒领着一百甲士在前,凡是争抢之人,不论军民,皆被一棒砸死,血肉横飞。 但也正因为如此恐怖的手段,让城中的慌乱稍稍被遏制,无人再敢冲撞杨峥。 杨峥直奔北门。 此时城门缓缓被打开。 而杨峥距离城门还有上百步的距离。 形势转变的如此之快。 当然,这也跟允吾不是自己地盘有关。 若是杨峥,就是不知道谁是细作,也能大致有个范围,提防敌人。 一座城,便是一处江湖。 杨峥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摸清允吾的人情世故、辨别忠奸。 城若破了,自己一定会死在乱刀之下。 或许还会被安上一个乱贼的罪名。 而夏侯芷的命运只会更加凄凉。 覆巢之下无完卵,春娘、阿怜、青蝉,还有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 杨峥心急如焚,全神贯注盯着逐渐打开的北门之时。 身后忽然一道寒光暴起,直刺向背心。 破风声犹如鬼谷狼嚎。 杨峥整个背后汗毛乍起。 寒光刺来,血肉横飞,一条手臂飞向半空。 但行刺者旋即被愤怒的亲兵砍成肉泥。 鲜血还喷在杨峥脸上,略带温热的感觉。 一名亲兵以手臂挡住刺来的刀锋,为周围的亲兵争取了时间。 乱刀斩下,刺客被砍成了肉泥。 “将、将军快、快去!”断臂的亲兵疼的满头大汗。 杨峥留下一人照顾,领着剩下的人直奔北门。 而这名刺客是夏侯霸的亲兵。 连亲兵都被渗透了,难怪历史上的夏侯霸被郭淮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城门缓缓打开,已经可以看到瓮城之中的雍凉军甲士。 大盾长刀,甲光粼粼,眼神中带着即将爆发的嗜血欲望。 仿佛正要扑进羊群的饿狼。 而这座城池也将淹没在鲜血之中。 就差一点,杨峥的心缓缓沉入谷底。 然而就在此时,北城楼上,传来一声娇斥,“诸君皆受我夏侯氏之恩遇,外敌入内,诸君束手待毙,枉为男儿之身!” 在这满城嘈杂之中,这道声音显得尤为刺耳。 城楼上传来片刻的安宁。 接着传来杨济的斥责声:“卫将军待诸位一向不薄,今日若袖手旁观,不忠不义,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城下的杨峥觉得惭愧,原来错怪了他。 即便是士族,并非全是蝇营狗苟之辈,亦有忠义之士。 “郭都督有令,拨乱反正者,加官进爵!”居然是何晖的声音。 这个跟随夏侯霸二十余年的人,竟然投奔了郭淮。 杨峥怀疑过所有人,就是没有怀疑他。 此前也与他接触过,话少,人也低调。 在杨峥没有投入夏侯霸麾下之前,何晖与李弥算是夏侯霸的左膀右臂。 李弥死后,就对自己敬而远之。 人心永远隔着肚皮,也只有他知道夏侯霸的底细,接触到机密的东西。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眼下曹爽倒台,夏侯玄羊入虎口,树倒猢狲散。 城楼上立即响起了刀剑交击之声。 而此时杨峥已经顾不得城楼上发生了什么,与刘珩冲入甲士之中。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双方接触的瞬间,只见白刃翻飞,立即倒下十数人。 敌人有盾,杨峥这边只有环首刀。 但刘珩的狼牙棒正好派上用场,在这狭窄的城门洞中,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加上他的一身神力,每一棒子扫出,雍凉军如落叶般被击飞。 不过敌人人多势众,几百人涌在城门之中,以血肉生生向前推进。 最前面的几人几乎被砸成了血泥,鲜红色的骨架依旧被身后的人推着向前。 刘珩纵然是霸王复生,也挡不住这种推进。 周围士卒不断倒下,有杨峥的亲兵,但更多的是夏侯霸的亲兵。 然后被雍凉军踩成肉泥。 杨峥节节后退。 哐当、哐当…… 夏侯霸的几个亲兵扔下武器,向城中逃命去了。 此时杨峥身边已经不足四十人。 而雍凉军甲士的脚步声践踏在青石之上,分外狰狞。 别人都可以退,唯独杨峥无路可退。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以郭淮对自己的关心,即便退入羌氐或者西海,都免不了被追杀。 想靠羌胡崛起,不是不行,但需要时间沉淀。 而现在,只不过刚刚把一盘散沙拢在一起而已! 根本没有实力挑战雍凉。 更不用说挑战曹魏。 现实宛如刀锋一刀刀切割着杨峥的心。 “死战!”杨峥冷冷吐出两个字。 “死战!”身旁甲士握紧环首刀。 刘珩哈哈大笑,头盔上的鲜血流进他张开的大嘴中,“死战——”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忠臣 杨峥挥刀冲向雍凉军密集的肉阵。 每一刀挥出,就有六七把刀砍向自己。 饶是黑光甲,都有些承受不住,鳞片乱飞。 有时杨峥能感觉到刀锋穿透甲胄,刺进自己的皮肤之中。 这短暂的疼痛更加刺激他的凶性。 人都是逼出来的。 没人天生是残忍的屠夫,只是,当一个个凶残的敌人拿刀逼来的时候,不得不比他们更凶残、更狂暴、更狡诈! 或许唯有如此,才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四十个人一个个倒下。 连刘珩也伤痕累累。 就在杨峥感觉撑不住,被推出城门洞时,城墙上终于响起重弩拉动之声。 擂木火油滚滚而下,眨眼就在城门洞外形成一道火墙。 最前面的十几名雍凉军被推入火堆之中,发出阵阵惨叫,身体在火光中剧烈扭动。 一场死亡之舞展现在杨峥面前。 焦臭味直冲入鼻孔。 在那短暂的一刹那,杨峥大脑中一片空白。 惨烈的厮杀几乎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 回过神来,杨峥有些着急喊道:“刘珩,刘珩!” 慌乱之下,居然与刘珩失散了。 也不知被堵住城门洞中,还是葬身在火海。 “唤、唤我作甚?”身后传来浓重的呼吸声。 杨峥心安不少。 “夫君!”城楼上传来一声欣喜的呼喊。 “兰佩!” 这乱世中,没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了。 原来刚才是夏侯芷令人阻断了城门洞。 既然她安然无事,说明城楼无恙。 而所有的力气与勇气都在这一刻回归杨峥体内。 天行健,君子自强而不息! 快步奔上城楼,杨峥一把搂住夏侯芷。 夏侯芷带着血污的脸上娇羞不已,微微挣扎,最终没有反抗。 若不是顾忌旁人,杨峥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 温香软玉在怀,胯下热血直冲脑门,感觉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城楼上,杨济、段实已经控制了局面。 弓箭、火油、滚石、擂木纷纷砸向瓮城之中。 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已经变成炼狱。 雍凉军纵然再强悍,也经不住如此屠杀。 夏侯霸撑着受伤的身体,在城楼上指挥,全身几乎被绑成了粽子。 怪不得杨济能控制局面,也只有夏侯霸活着,才有可能。 也幸亏他身强体壮,虽身居高位,没有放下武艺。 城外的雍凉军再度集结,各种攻城器械被推到护城河边。 眼看更剧烈的大战即将爆发,西北面烟尘大起,似乎有一支骑兵奔来,速度极快。 雍凉军迅速分出一部前去拦截。 大战忽然稍稍停歇。 过不多时,烟尘滚滚中,一杆“凉州刺史陈”的大纛破尘而出,在北风中颤动。 杨峥心中一震。 原以为是西平的哪部羌胡来驰援自己,却没想到是陈泰。 陈泰不也是司马家的狗腿之一吗? 夏侯霸却望着西北若有所思。 正欲攻城的雍凉军全都停手。 杨峥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陈泰来劝和的? 半个时辰后,一骑自北而来,高冠白袍,身躯瘦弱,缓缓走在遍地血污之中。 “伯父!”杨峥惊讶的看着来人。 “鲁世英!”夏侯霸虚弱道。 城楼上的弓箭都瞄向鲁芝。 但似乎都被他脸上的从容淡然感染,杀伐之气消散不少。 鲁芝缓缓走到城门前,望着城墙上的众人,“卫将军,允吾城中有人叛乱,郭都督、邓刺史护国心切,前来救援,三方合力,戡平叛乱,卫将军以为如何?” 夏侯霸似乎咽不下这口恶气。 但夏侯芷轻轻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 夏侯霸目光闪烁了一阵,又转向杨峥,杨峥只能点头。 再打下去,就真的只能勾结蜀国了。 对于郭淮而言,内应被消灭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失败。 这个结果,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最优解。 “卫将军放心,郭都督、陈刺史都会上书朝廷,以表卫将军之忠心耿耿。”鲁芝声音沧桑而平和。 在西北,也只有他能穿针引线,说服陈泰与郭淮。 当然最主要的是,郭淮要攻破允吾,必须付出沉重代价。 湟水之北的雍凉军营寨,郭淮与一年轻文士站在一起,目光复杂的望着允吾城。 “哎呀,这小小允吾城居然能挡住郭都督,司马公会失望的。”这人尖嘴猴腮,生着一双令人厌恶的狭长眼睛,如同狐狸一般。 正是前曹魏重臣贾逵之子贾充! 平阳贾氏,也是并州大族,而并州士族一向与温县司马氏交好。 在曹爽倒台后,贾充迅速成为司马师的心腹。 郭淮冷冷扫了他一眼,让贾充剩下的话都咽回喉咙里,“那就请阁下禀告司马公,雍凉乃大魏之根本,不可动荡,淮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贾充狐狸眼转动了几下,“夏侯霸日后一定会反叛。” 郭淮沉声道:“夏侯霸若是反叛,某就不会如今日这般手下留情了!” 贾充哈哈大笑,拱手一礼,“如此,就告辞了。” “不送!” 贾充前脚走,陈泰后脚就进入帐中。 两人对望一眼,均避开对方的眼睛,陷入默契的沉默之中。 片刻之后,陈泰拱手道:“泰代大魏谢都督深明大义。” 郭淮长叹一声,“大将军三族被夷,天下瞠目,司马公七十高龄,本可为伊霍,名垂青史,却为……只恐大魏日后不宁。” 郭淮敬重司马懿是真,与夏侯霸不和是真,但对曹魏的忠心也是真。 而郭淮的雍州刺史、射阳亭侯是魏文帝亲封的。 郭家满门受曹魏重恩。 与绝大多数曹魏重臣一样,站在司马懿一边,是因为曹爽的倒行逆施大失人心。 包括曾经劝司马懿动手的孙礼一样,只是希望曹魏能有一位诸葛武侯。 而司马懿此前也一直是如此包装自己的。 谁也不会想到,司马懿得势之后,立即翻脸不认人,违背洛水之誓,反手就大开杀戒,灭曹爽满门。 这显然跟诸葛武侯不是同一条路。 陈泰在调任尚书之前,原是并州刺史,振威将军、持节、护匈奴中郎将。 在北面的地位不弱于郭淮。 此次调任凉州,实在是因为无颜见天下人,自请赴边。 “雍凉南有蜀贼,北有匈奴鲜卑,西有羌胡,实为国家之要害,大魏日后也许不宁,但雍凉不得有丝毫差池!”陈泰目光如铁、语气如山。 第一百九十三章 抉择 战争结束了。 但只是暂时。 “郭淮不会放过某,司马家也不会放过某。”夏侯霸精神萎靡道。 朝廷的诏令,永远是悬在头顶上的利剑。 现在是召回,下一次直接罢免,夏侯霸这个卫将军和秦州刺史就当到头了。 没有这些官衔在身,金城、陇西诸将会听他的命令吗? 何晖的背叛,不仅伤了他的人,也伤了他的信心。 而其他的几个将领,无一不是有深厚背景。 就算夏侯霸想造反,这些人也未必会跟随。 杨峥心中暗自警惕,幸亏自己早有准备,西平诸将要么是从底层拉起来的,要么有姻亲之盟,几场大战后,对杨峥服服帖帖。 “司马懿肆意妄为,秉持朝政,莽卓之志已显,将军身为夏侯氏之宗主,国家勋贵,乃大魏之柱石,可暗中联络忠志之士,结为外援,威压洛阳!” 通过此战,杨峥也看出来了,忠于曹魏之人还是很多的。 司马懿这条路并不那么好走。 其实若不是曹爽太心急,用人不当,司马懿能有机会? 即便到了高平陵之变时,曹爽携皇帝东走许昌,联络淮南,司马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皇帝刀兵相见吗? 只能说曹爽愚蠢,而司马氏动手之前,也是算死了曹爽贪图安逸的懦弱性格。 但这天下终究是曹魏的。 失去人心的是曹爽,而不是曹魏。 “此策倒是可行,但救缓不救急,若我没猜错,朝廷的下一封诏令马上会来。”鲁芝一句话就打消了杨峥的念头。 金城距离洛阳千里之遥,想要有所动作,就必须穿过邓艾、郭淮的防区。 “请鲁公教我!”夏侯霸向鲁芝拱手施礼。 鲁芝回礼,“将军不妨以退为进,先一步请罪于朝廷,去卫将军之虚,夏侯都督在洛阳,朝堂公卿应有人为将军仗义直言一二,而司马太傅心腹之患在豫州刺和扬州都督王凌,只要将军守住秦州刺史之实,便可静观其变。” 夏侯霸“嚯”的一声站起,勃然变色,“司马懿乃国贼,要某向他请罪?某宁愿死在刀剑之下!” 鲁芝脸色为难给杨峥使了个眼色。 杨峥又给夏侯芷递了眼色。 “叔祖这是何必?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一时之忍让,只为日后之长远。”夏侯芷殷切劝道。 然而夏侯霸的脾气上来,谁也拉不住。 也可能他对未来真的灰心丧气了。 “我夏侯氏为大魏名门,父辈英雄一世,我夏侯霸虽无能,却也不敢折辱父辈名声,伏于老贼胯下,徒为天下笑!大丈夫死则死耳,何须多言!”夏侯霸脾气上来,须发皆张。 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 曹爽如此,夏侯玄如此,看来夏侯霸也是如此。 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强大惯性。 鲁芝长叹一声。 夏侯芷泪流满面,也不再劝了。 杨峥有些佩服夏侯霸的骨气,其实就算夏侯霸肯低头,司马氏也未必会放过他。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夏侯霸五十大几,对自己的性命早就看开了。 他的性子一旦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 慷慨陈言之后,大袖一挥,转身离去。 再劝也是没用。 杨峥与夏侯芷只能向夏侯霸告辞,与鲁芝一同回返西平。 也许是连日奔波劳累,又担惊受怕的,夏侯芷病倒了。 杨峥心疼无比,抱在怀中。 寒风之中,夏侯芷偶尔清醒,紧紧抱住杨峥,迷迷糊糊道:“夫君,我怕……” 柔弱的如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草。 杨峥怜意大生,温声道:“夫君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到了破羌城请了大夫,休养两三日才渐渐好转。 王买弄了一辆豪华马车,杨峥才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但西平的这个家,能守住吗? 沿途寒风如刀,在四面呜咽。 仿佛无数亡魂哭泣。 杨峥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夏侯霸去了,就没人在前面遮风挡雨了。 不过这乱世之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前脚刚到西都,后脚允吾的消息就来了。 朝廷再次下达诏令,召夏侯霸回京。 夏侯霸还是置之不理。 雍凉秦都督郭淮则釜底抽薪,调走皇甫闿、段实等秦州将佐十三人,这些将佐都是关右之人,家族不是在天水就是在安定,不敢不奉命。 只有郭遁、杨济等少数西平陇西出身的将领还站在夏侯霸一方。 郭淮只动嘴不动手,但雍州刺史邓艾,就动手不动嘴,坞堡修到河对面,斥候终日在允吾城外游荡。 形势前所未有的严峻。 雍凉诸将,对司马氏最忠心的不是郭淮,而是邓艾。 屋漏偏逢连夜雨。 曹魏这么大的变故,蜀人不可能没收到消息。 姜维从沓中突然出兵,七千虎步军,加上白虎文的四千胡骑,猛攻临洮,陇西太守郭遁领兵抵挡,不敌姜维,两万刚刚组建不到一年的陇西军一触即溃,郭遁本人被俘虏。 蜀军声势大振,直扑狄道。 夏侯霸亲自提兵前去防守狄道。 坚城一座,重兵防守,姜维纵兵大掠陇西,毁坏屯田,在陇西如入无人之境,迁汉羌四千户入蜀。 以前陇西属于雍州,现在析置出一个秦州,权责也分散了。 而且姜维一万多人北伐,明显是掠夺性质的。 邓艾作壁上观。 郭淮也看夏侯霸的笑话,派出援军,却不是支援狄道,而是进驻障城。 杨峥领八千轻骑赶来,绕行枹罕,直抄姜维的后路。 姜维见好既收,领兵退回沓中。 蜀军虽退,但秦州损兵折将是事实,一样要上报朝廷。 对夏侯霸和杨峥而言是雪上加霜。 营中燃起篝火。 二人对洮水而置酒。 夏侯霸双鬓的白霜越来越多,人看上去也更憔悴。 “老骥伏逡,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夏侯霸对着洮水吟起了魏武的诗句。 诗中有壮心不已,但经过夏侯霸的嘴出来,只剩下烈士暮年。 苍凉而苦涩。 杨峥听的有些难受。 夏侯霸却不自知,或许也是故意为之,“你我若是生在魏武之时,当为国家上将!” 杨峥暗自翻了个白眼,你为上将是肯定的,自己就不一定了。 而且夏侯霸现在也是上将啊。 卫将军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同列。 仅在大将军之下。 夏侯霸的感慨越来越多,“某十五便投身军中,为国征战三十余载,眼睁看着这大魏的江山一日不如一日,今日如此困窘,无颜见列祖列宗。” 杨峥越听越不对劲,“事尚有可为,四方忠心大魏之人极多……” 夏侯霸连连摇手打断,“兴云出身军旅,不知这些士族的德性,他们只忠于自己而已,文皇帝为代汉,开九品官人法,以求得到士族的支持,大汉四百年天下,尚且不能收他们心,更何况我大魏立国才不到三十载?” 杨峥不禁对夏侯霸刮目相看,原来他想的这么深。 “司马懿冢虎入陵,我大魏算是完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时变 杨峥再怎么想安慰,也找不到借口。 因为这正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情。 曹爽的失败,不仅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曹魏勋贵的失败。 曹魏立国三十年来,军国大权一向掌握在诸夏侯曹手中。 但现在司马懿改变了一切。 屠刀握在别人手上,难道还指望别人手下留情吗? 而且这把屠刀已经落下过一次。 夏侯霸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吟诗,一会儿追忆魏武时代旧事。 也不管杨峥接不接话,他一个人自娱自乐。 杨峥陪了一夜。 天亮时,夏侯霸才话中有话道:“回吧,照顾好兰佩,你这个女婿,将来不会辱没我夏侯家。” 说完转身就走,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向狄道而去。 杨峥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北面寒风之中。 而此时的寒风,已经带着些温润之意。 大地的冰雪在缓缓消融。 骑在马上,杨峥心中百感交集。 自然知道这是夏侯霸在向自己告别。 有心让夏侯霸避祸西海,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即便开口,以夏侯霸高傲的性子,又岂会答应? 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夏侯霸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这个选择也不算太坏。 在蜀国受到刘禅的器重,与姜维关系也不错。 而且夏侯霸在洛阳的子嗣没有受到牵连。 相反,如果夏侯霸进入西平,则一定会受到邓艾、郭淮的穷追猛打。 自己能承受的住吗? 正始九年三月末,魏帝曹芳任太傅司马懿为丞相,司马懿固辞不受。 长子司马师封为长平乡侯,食邑千户。 司马昭晋位为安西将军、持节,屯兵关中,调度诸军。 朝野称赞。 改元嘉平元年。 卫将军、秦州刺史夏侯霸,损兵折将,丧民失地,削去卫将军、秦州刺史、征蜀护军之职,贬为徐州刺史。 废秦州,恢复旧制。 金城、西平属凉州,陇西复归雍州。 加封司马师为卫将军,掌洛阳诸军。 夏侯霸部众纷纷离散。 邓艾驱兵直扑狄道。 夏侯霸麾下只有三千人,不敌邓艾,引兵投蜀国。 邓艾沿路追杀不放,蜀阴平太守廖化出兵接应,邓艾这才退走。 “依伯父之见,朝廷会放过我吗?”杨峥不得不关注起自己的命运。 鲁芝笑道:“朝廷多事之秋,司马太傅安有闲情记起你来?陈玄伯深明大义、公忠为国,断不会因私废公,夏侯泰初但在朝堂一日,你便安然一天。” 这话让杨峥松了一口气。 也对,现在的司马懿要面对的豫州刺史毌丘俭、扬州刺史诸葛诞,还有扬州都督王凌。 跟这些大佬相比,杨峥还算不上一盘菜。 司马懿以阴谋诡计而起,又岂能不受阴谋诡计之反噬? 杨峥向鲁芝深深行了一礼,“小侄告退。” 鲁芝却长叹一声,“虽无近忧,必有远患,兴云当戒之!” 此言无疑在提醒杨峥,现在的格局不稳定,随时会崩塌。 但杨峥最缺的是什么? 时间和资历! 西海与河湟虽然占了,但并未完全打开他们的地缘优势。 这西北的风云到底归向何方,谁人又能尽知? 司马懿的确是天纵之才,然而他的时代已经在徐徐落幕,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杨峥不是夏侯霸,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刚出了城,东面十几骑飞奔而来。 “报将军,雍州刺史邓艾回军允吾,杨校尉率军民一万投奔西平而来。” 杨峥一愣,“哪个杨校尉?” “杨济杨校尉!” 差点把他给忘记了。 秦州被废除,杨济作为夏侯霸部将,自然在允吾待不下去了。 而且此前他已经违抗过郭淮的命令。 夏侯霸提桶跑路,倒把人家给坑了。 弘农杨氏在士族中比较特殊,也是四世三公,其声望不在袁家之下,也因为此而被魏武忌惮,后站在曹植一系,与司马家处于敌对阵营,被曹丕打压,日子过的有些凄凉。 刚缓过气来,去抱曹爽的大腿。 曹爽就倒了。 现在司马氏当权,能放过杨家? 杨济留在允吾肯定要被邓艾弄死。 放眼西北,也就杨峥能收留他。 更何况还有一万军民,对西平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立即召集大军,随本将去迎接杨校尉!再传令破羌王买,驰援西投军民!” “唯!”亲兵持令节飞奔而去。 两三日之后,西面铁蹄滚滚,南面铁甲铿锵,刀矛汇聚成一条长河。 “拜见将军!” “拜见将军!” …… 蒙虓、姜伐野、彭护、孟观等人拜在杨峥面前。 张特留在西海整训羌人,营建城池。 杜预在规划牧场。 尹春、周放、袁效、邵通分守大榆谷、归义城、临羌、龙耆。 现在的杨峥也是西北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手下士卒三万五千余众,控制的羌汉胡人口接近十五万。 没实力跟司马懿掰手腕,跟邓艾碰一碰,还是有资格的。 虽然内部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磨合,但适当展示一下肌肉是必要的,尤其是现在。 不然别人总以为你是个特别好拿捏的软柿子。 蒙虓、彭护六千轻骑先行,杨峥统一万五千步骑在后。 周煜组织奴隶输送粮草。 斥候不断往返,将东面的最新情报送回。 “报将军,邓艾先锋邓忠追击杨校尉。” “报将军,邓忠与杨校尉大战,王买将军突然杀出,邓忠暂退,一万军民退入破羌。” “报将军,邓艾邓忠合兵一处,围破羌。” 邓艾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手都伸进西平打自己的脸来了。 “加快行军。”杨峥下令道。 “遵令!”士卒朝天怒吼。 滚滚黑甲顺湟水而下。 两天时间,终于赶到临羌。 东面一杆“雍州刺史邓”的大旗。 杨峥还没说话,对面就奔出几骑,来到阵前,“邓刺史捉拿罪将,敢阻拦者,以贼待之!” “西平属凉州,让邓艾滚回雍州,此地没有罪将,只有魏将!”杨峥被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那几骑没想到杨峥火气这么大,敢直接跟雍州刺史叫板。 “你好大的胆子!” 都欺负上家门了,杨峥岂能认怂,“放箭!” 亲兵趋前,弯弓搭箭。 那些骑兵吓得拔腿就跑。 “列阵!”杨峥怒吼道。 铁甲纷纷散开,轻骑居左右翼,步卒居中,甲士在前。 临羌城上顿时响起了欢呼声。 这是一个秩序道德崩坏的时代。 更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时代。 诸葛武侯抬高了三国的道德水平,而司马懿将这个时代的信义踩进泥土里,公然践踏了华夏上千年的规则。 现在是邓艾欺负上门了,而不是自己主动去招惹他! 男人不该怂的时候千万不能怂! 曹爽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对垒 虽然气势上咄咄逼人,杨峥心中还是有三分虚。 毕竟刚刚完成扩编。 而邓艾也有将近一万五千余人。 单纯从兵力上杨峥自然不虚邓艾。 虚的是邓艾在史书中留下的名气。 世人皆知邓艾为种田郎,然其用兵水准,杨峥觉得在三国是顶尖的存在。 当日沨中之战,邓忠的悍勇给杨峥留下深刻印象。 已方气势汹汹,宛如虎狼下山。 对方也不遑多让,如一条大蛇盘踞在山涧之中。 且其扎营之地,深合兵法,居高而临下,鹿角重重,与沟壑互相交错。 杨峥也算经历了数次恶战之人,敌人是什么水准,基本一望对方营寨就能看出些端倪。 跟邓艾的营地相比,昔日羌胡的营地简直就是羊圈牛栏。 这绝对是一场恶战! 不过己方也不差。 前阵甲士立在营寨之前五百步,铁甲茫茫,长矛森森。 两翼骑兵缓步游动,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 中阵弓弩手左手持弓弩,右手持箭。 破羌城上的守军欢声雷动,一支两千人的步骑列阵于湟水北岸,虎视眈眈。 对方似乎也在迟疑。 两边没有拔刀相见。 杨峥就不相信邓艾能凭这万把人击败自己,攻下破羌城。 最好的局面就是邓艾知难而退,大家毕竟都是扛着同一块旗子。 司马懿现在还是曹魏的太傅。 杨济从破羌城中快马奔出,脸上带着血污,盔甲上带着创口,可见这一路走的并不容易。 半跪在杨峥马前,“奉夏侯将军之令,送一万军民入西平!” 杨峥一怔,“这是夏侯将军的命令?” “是,夏侯将军屯兵允吾,收聚汉民,编练青壮,此为将军之心血。” 一万汉民在西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杨峥麾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汉民不足,有了这些人,西平将更加稳固。 心中却是忍不住一叹。 “邓艾只要属下一人,属下愿以己身,换其退军!”杨济慷慨激昂道。 人在关键时候说话,眼神会不由自主的游移。 然而杨济眼神甚至坚决。 杨峥大笑道:“若以你换取一时之苟安,我杨峥还有何面目立足!” 想当别人的老大,就要扛的住事、罩的住人! “将军!”杨济眼中泪光滚动,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 而十八九岁的年纪,在后世不就是个孩子吗? “小子,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有种待会儿跟我去取了邓艾父子的脑袋!”刘珩大大咧咧道。 杨济擦了一把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对面营门忽然打开,几千步骑缓缓而出。 也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一面“雍州刺史邓”的大纛就立在最前,纛下十几员将佐簇拥着一银甲将领。 “杨峥小儿,速来受死!” 身边几百亲兵全都高声呼喊起来。 杨峥混了这么多年的战场,就没见过这么狂的人。 话说邓艾都快六十的人了,怎么火气还这么大? 不得不说,他这招身先士卒,让对面的士气烈火烹油一般。 雍州刺史的大旗也的确很有震慑力。 已方的气势顿时被压下去了,士卒们多少有些畏缩,尤其是汉军,眼神逐渐迷惑起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 护羌校尉还是差点意思。 曹魏的刺史,无一不是声名赫赫之辈。 刘馥、杜畿、梁习、张既、温恢、贾逵,精达事机,威恩兼著,诸夷归服,肃齐万里。 在羌胡心目中也有重要地位。 汉代护羌校尉声名赫赫,但到了汉末三国,就大不如前。 尤其是中平元年,韩遂与北宫伯玉聚羌众反,杀护羌校尉泠征、金城太守陈懿。 羌没护住,反倒被羌人斩杀。 护羌校尉的声望一落千丈。 杨峥几乎要给邓艾鼓掌了。 这招先声夺人的确漂亮。 若是不采取措施,邓艾端着大旗挥军而下,弄不好自己这边就兵败如山倒了。 兵对兵,将对将。 打仗永远打的是气势。 杨峥驱动乌羽,与两百多铁骑走到阵前。 护羌校尉的大旗也被举了起来。 两军间隔两百步,再度驻足。 邓艾与百人靠前,杨峥也领着百人上前。 “杨、杨峥小儿可、可知天下大势否、否?”邓艾神态倨傲,本来一句狂言,因他口吃,说出来带着莫名的喜感。 威势顿时去了三分。 杨峥身边铁骑低声哄笑。 不过邓艾眼神中的蔑视是实实在在的。 大半辈子是种田郎,一朝得势,自然狂的无法无天。 仿佛杨峥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杨峥朗声道:“阁下为大魏臣子,杀大魏子民,攻大魏城池,可知大魏国法否!” 邓艾也知道自己口吃的毛病,说话的语气慢了下来,一字一句,“小儿好一张利、嘴,杨济乃叛将夏侯霸部下,多、次抗拒郭都督军、令,小儿若是包庇,同罪!” 开口小儿闭口小儿,惹得一旁的刘珩当场大骂:“邓艾老儿,你一把老骨头,说话都不利索,何来阵前送死?” 邓艾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自矜身份,也不好跟这莽夫对骂。 杨峥也是心中怒火翻涌,“你乃雍州刺史,允吾、西平是凉州境地,干你屁事?” 邓艾冷冷的看着杨峥,然后大笑两声,“那就休怪本刺史无情!” 杨峥不禁纳闷了,看这厮的神态,仿佛吃定自己了。 凭什么? 就凭你是司马懿的头号狗腿子? 那今日就打断这条狗腿! 杨峥眼神中闪烁着寒芒。 战鼓声隆隆响起。 邓艾三千步骑在前,甲兵在后,缓缓前行。 杨峥就立在阵前,鼓舞士气。 四面喊杀声如阵阵波浪翻滚而来。 蒙虓与彭护已经各带一支骑兵包抄邓艾的后路。 王买也挥军渡过湟水。 形成三路包夹之势。 不过邓艾军却依旧不慌不忙。 在大战即将爆发的一瞬间,北面和东南面忽然奔出两股骑兵,烟尘大起。 杨峥一愣,这莫非就是邓艾的凭持? 然而邓艾军也停下了。 北面一看就是凉州刺史陈泰,东南却是胡字大旗,应该是安定胡氏的人马,只是不知道是胡奋还是胡烈。 杨峥这才惊觉,东南这支应该就是邓艾的伏兵。 原来他早做好准备。 真打起来,胜负尚未可知。 只是陈泰会站在哪一边? 第一百九十六章 责问 邓艾虽然是雍州刺史,但其名望其实并不高。 在这个士族崛起的时代,草根出身的人寸步难行。 如果邓艾不是抱住了司马懿的大腿,根本不可能成为一方刺史。 跟陈泰比起来,邓艾还是差了很多。 在没有出任凉州刺史之前,陈泰就历任护匈奴中郎将,持节振威将军、并州刺史。 入朝之后,直接加封尚书。 出将入相。 都是刺史,但刺史里面也分高下。 武威距离允吾和破羌都不算太远,骑兵快马加鞭,四五日便赶来了。 邓艾追杀杨济也有六七天了。 几万大军对峙,陈泰一支骑兵直插两军之间。 “陈刺史召杨将军阵前叙话!”一员河西悍将骑在大马上,向杨峥拱手。 “遵令。”杨峥只能服从。 鲁芝也说过,陈泰这个人,还是值得期待的。 不过杨峥还是留了一手,带着一百亲兵前去。 万一陈泰的屁股坐歪了,杨峥可以当场暴起。 杨峥赶到阵前时,邓艾也来了。 目光交触的瞬间,仿佛带起阵阵火花。 都快六十的人了,火气丝毫不弱于自己这个年轻人。 与邓艾站在一起的胡烈,望向杨峥的眼神也带着深深的恶意。 同是一家人,也不知道胡烈与胡奋差距为何这么大。 陈泰近五十的年纪,唇上两撇短须,相貌堂堂,当然,依照九品官人法,长相若是不周全的人,也居不了高位。 眼神中带着身居高位的威严,颇有儒将气派。 “邓艾,你好大的胆子,擅自带兵越境,侵犯金城、西平,莫非是要造反?” 陈泰一开口就让杨峥与邓艾同时怔住了。 “陈、陈刺史,分明、明是他包庇罪将,意图不轨。”邓艾急切之下,又口吃起来。 杨峥心中忍不住莞尔。 既然打起了官司,道理肯定在自己这边。 其实反过来想,陈泰新官上任,屁股都没焐热,邓艾就带兵杀上门来,无疑是打了陈泰一耳光。 一个出将入相之人,岂会任人踩在脸上? 凉州不同于别的地方,羌胡混杂。 若是太软弱,不仅得不到羌胡的尊重,更得不到汉民的拥护。 邓艾此人素有才干,但不得志太久,被压抑的太久,一朝平步青云,便有些忘乎所以了。 陈泰冷哼一声,“你口口声声罪将,是杀人放火了,还是聚众谋反了?” “陈、陈陈刺史,夏侯霸叛国投投投蜀,还需多言?” “夏侯霸叛国投蜀,杨济又没投蜀,若不是你带兵扑向允吾,他岂会逃走?你不依不饶,挥军掩杀,还有国法否?眼中还有大魏否?” “这……”一连串的喝问,让邓艾无话可说。 而他口吃的毛病,也让他说不出什么。 “今日之事,某会上书朝廷弹劾你胡作非为!”陈泰盯着邓艾道。 邓艾脸色铁青,瞥了一眼杨峥,语速放缓道:“陈刺史有意偏袒杨峥,邓某无话可说,但今日之事,邓某也要参奏一二,今日天色已晚,将士劳苦,就不招待陈刺史了,告辞!” “悉随尊便。”陈泰自然不会怕邓艾的参奏。 临走时,邓艾与胡烈狠狠看了一眼杨峥。 杨峥却一脸微笑。 “杨峥。”陈泰低声道。 没有呵斥,但也没有其他感情。 让杨峥无法察言观色,“属下在!” “邓艾领兵犯境,为何不上报?”陈泰两眼炯炯有神,仿佛要看穿杨峥的内心。 “军情紧急,属下听闻邓艾领兵追杀百姓,一时情急。”杨峥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个一时情急,今日之事,念你不识我法度,免你一次,若有再犯,休怪国法无情。”陈泰是想借今日之事立威。 只要不是司马懿的铁杆狗腿子,就是自己的潜在盟友。 杨峥很好奇,在司马家一步一步吞食曹魏的血肉时,陈泰还会不会如今日一般公正。 “属下遵令!”杨峥再次拱手。 面子还是要给的。 若不是他,今日一场大战肯定免不了。 败了,杨峥可以卷铺盖遁入西海,关门当野人皇帝。 即便胜了,西北闹出这么大的事,必然会吸引来司马懿的目光。 只是被人侵犯上门了,不得不出手。 呵斥完了之后,陈泰挥退左右,杨峥知道他有私人话要说,也挥退了左右。 “你暗结羌胡,意欲何为?” 杨峥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陈泰开口会是这句话。 来的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抬头看他,却见他一脸的严肃,眼神如利剑般刺了过来。 杨峥心中的谎言有一百个一千个,但在这双眼睛下,全都说不出口。 也不必说。 陈泰肯定是有备而来。 就像一个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直取要害。 他敢这么问,就一定对自己有过了解。 历史上的雍凉三巨头,果然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 “只求自保!”杨峥硬着头皮道。 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杨峥能拿得出手的答案。 至于其他,说出来反而贻笑大方了。 无论是陈泰还是邓艾或者郭淮,掌握的资源都远远在自己之上。 沉默。 十个呼吸之后,陈泰才悠悠道:“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夏侯泰初的眷顾之情。” 听这语气,似乎与夏侯玄有些交情。 不过这也正常,都是洛阳权贵子弟,夏侯玄跟何晏、司马师司马昭兄弟都是故友。 “属下谨记!” 虽然是责问,但感觉陈泰似乎并没有多少敌意。 如果没有这场单独谈话,杨峥几乎就以为陈泰是在袒护自己了。 一场大战最终也没打起来。 四军接连退走。 但杨峥的声望却推到了顶点。 破羌城内外,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将士与百姓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看到一个愿意为部下挺身而出的上官,一个愿意保护他们的将军。 尤其是从允吾迁徙而来的军民,一个个吼声如雷。 当杨峥步入城中之时,纷纷跪下。 人心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收拢的。 杨济和王买看自己的眼神更是多了些感情。 至今为止,雍凉的大动荡可以告一段落了。 西平漫长的冬天也离去了。 春日的阳光洒满大地。 所有杀不死自己的,终将让自己更强大。 危难可以兴邦。 杨峥最缺的就是时间。 当河湟、西海的优势完全打开时,一定会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第一百九十七章 巡视 春耕开始后,除了亲卫营的士卒,其他两营都要耕种。 只是一年没有战乱,西平便焕发勃勃生机。 隐匿的人口重新回归。 特别是今年金城与陇西连续爆发大战,相对安宁的西平成为避难的首选之地。 周围安定、南安等郡也没有战乱,只是田地处于饱和状态,难民进入之后直接沦为家奴或者屯田客。 屯田客既是农奴,辛苦一年,仅仅饱个肚子。 而西平对主动迁徙来的百姓还算优渥。 来者便是待归,五年之后可成为拥有自己土地的治民。 校尉府还负责安置,房屋、粮食、工具,能保证基本的生活基础。 自从鲁芝担任西平太守之后,西平的一切就变得井井有条。 杨峥武人出身,治民之策比较粗疏。 比如羌胡汉混居之后,同族的抱团取暖,难免会生出隔阂,矛盾越积越多。 杨峥固然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但将想法付诸于实践,则有很长的一段路。 以前交给杜预,但与杜预之间总有若有若无的隔阂。 而且杜预的长处似乎不在治民。 毕竟现在的杜预才不过二十多岁,还不是历史上的文韬武略的大才。 现在鲁芝完美解决了所有问题。 常亲自拜访羌胡长者,嘘寒问暖,长幼青壮,关怀备至,每有难处,都尽量替他们解决,又设置集市,让羌胡汉诸族互通有无,亲自教授羌胡孩童汉言。 一时间,西平诸族皆奉鲁芝为鲁父。 地方起了争端,皆到西平找鲁芝调解。 如果杨峥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威慑诸族,鲁芝就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潜移默化的改变诸族。 就像后世京剧,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羌胡们越来越融洽。 当然,歧视和摩擦永远是少不了的。 治民看不起待归,待归看不起奴隶。 而治民中的汉民又看不起夷民。 不过这种歧视反而形成了一种动力。 奴隶渴望成为待归,待归渴望成为治民。 杨峥与鲁芝的关系也颇为怪异。 鲁芝从未有过任何明确的表示,对杨峥的所作所为也从不过问。 只管治民,不管治军。 连西平的几大块屯田区也不闻不问。 其政令也从不超出西平。 连近在咫尺的归义城、大小榆谷也从不干预。 杨峥知道他还对曹魏抱有幻想。 毕竟司马懿拒绝了丞相之位,化解了不少怨气。 对辛敞、王沈、王浑等曹爽旧吏也全都宽大处理。 还加封扬州都督王凌为太尉,赐假节钺之权。 假节、持节、使持节、假节钺,乃朝廷和皇帝特赐的权力。 假节最低,只能处斩触犯军令之人。 假节钺最高,代表皇帝,不必上报,可斩假节、持节、使持节! 此举无异于司马懿主动向王凌妥协。 也让司马懿的形象再度高大起来。 镇南将军、豫州刺史毌丘俭、扬州刺史诸葛诞也全都上表表明心意。 高平陵之变,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中,并未掀起多大的涟漪。 然而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依旧在涌动。 杨峥整日扑在田垄地头,巡视屯田。 与去年相比,今年奴隶们的劳动积极性大为增加。 没有鞭子,也没有刀兵在后看管。 伍长、什长、屯长们也是以身作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偶尔有巡骑奔来,却没有激起任何人的恐慌。 奴隶与官府的基本信任已经建立。 劳动积极性提高,很多田地又被开垦出来。 尤其是黄河两岸,母亲河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河谷、山谷中到处都是肥沃的土地。 去年没有经验,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一年之后,经验也就有了。 如杜预所言,又有四块大屯田区被开垦出来。 一些屯垦的将士还非常聪明的将两岸滩涂围成水洼,用来养鱼。 不利开垦之地,也围成了畜栏,圈养些野鸡野兔野羊。 尤其是野兔,扔两只进去,隔两三月就成了一窝,隔半年就能生出一群。 杨峥重赏了这些动脑子的将士,并推广各大屯田区。 巡视了屯田,杨峥又赶往西海。 杜预营建牧场已经好几月了。 公孙甫与冯琦的人兴建盐场。 粮食是基础,马是战略物资,盐是经济命脉。 刚到龙耆,邵通就带人过来迎接。 以前他披发左衽,长靿乌靴,标准的胡人打扮,现在一身右衽儒服,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戴一个武弁,蓄了两撇小须,远远望去,还真有那么几分中原武官的气派。 连同他身边的胡人亲兵,也全都刮去了大胡子,束发右衽。 “属下邵通拜见主公!”行礼也极为标准。 “昔者人谓吕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尔亦不遑多让。”杨峥赞赏道。 不得不说,汉人的服饰的确精美。 邵通得了赞美,满脸喜色,“谢主公。” 龙耆以前就是西海的治所,王莽有兴趣,东汉没有兴趣,也就逐渐荒废了,后成为胡人的聚集之地。 杨峥刚到城下,就看见城墙上挂着的一排人头。 邵通连忙解释道:“这些蛮夷顽固不化,不肯束发右衽,多番阻挠,属下只能杀一儆百!” 杨峥看他的目光不禁有些复杂。 这家伙在汉化的路上一路狂奔,狂热的有些走火入魔了。 当时说邵姓是黄帝轩辕的一支,但轩辕的分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邵通拿根鸡毛当令箭。 入得城中,城中皆是束发右衽,无一例外。 邵通颇为自得。 杨峥心中也是苦笑,看来自己的手段还是不够强硬。 杨峥勉励了几句,在城中住了一日。 第二日一早就继续西行。 一股裹着草原清新之气的春风迎面而来。 春草浅浅淹没马蹄,碧色接连天际,与北面的皑皑雪峰相映。 置身其间,心胸顿时宽广起来。 才行了半个时辰不到,六七骑从西而来,都是典型的胡人,“你们是什么人?有大路不走,为何践踏草场?” 杨峥一没打旗号,二没提前通知。 别人认不出也是正常。 “放肆!”刘珩红着脸便要上前。 杨峥扯住了他,对那几名胡骑道:“这里是草场?” “正是,杜长史划青海草原为九大草场,轮番休牧,禁止踩踏草苗!” “抱歉,初来乍到,不识规矩。”杨峥拱手一礼。 杨峥背后有两百多骑,对方只有七骑,杨峥这么客气,也让对方好感大生。 询问了来由,验看了为杨峥指明了道路。 所谓道路,跟草场没什么区别,以大石堆在路边,或者插上旗杆。 下午,穿过两个草场,才看到成群的马儿和牛羊。 马儿骨架高大,虽比不上凉州马,也相差无几了。 牛羊点缀在青草之间,悠闲啃草,粗略望去,怕不下万头。 牧人或远或近,约束牲畜。 几队巡骑往来其间。 经过了一整个寒冬,牲畜都有些消瘦。 但也有很多肚腹鼓起,应该是怀了崽。 十几骑远远行来。 杜预翻身下马,向杨峥拱手一礼,“属下拜见将军。” “元凯远赴苦寒之地经营牧场,有大功于我华夏!” “举手之劳,将军谬赞了。” 杨峥挥退左右,与杜预并辔而行,“洛阳之事,元凯可曾听闻?” 杜预眼神黯淡了几分,“略有耳闻。” “不知元凯以为大魏国势如何?”杨峥直接将了一军。 巡视西海是一方面,探明杜预心意也是此行目的之一。 杜预微微错愕,大概是没想到杨峥如此直接,“司马氏父子如虎如狼,今窃据权柄,大魏、大魏只怕将重蹈大汉之覆辙。” 杜家也算是二流世家,有自己消息来源的渠道。 风云剧变,杜预肯定有过深思。 第一百九十八章 故人 杨峥笑道:“前些时日还听闻司马太傅固辞丞相之位,天下称颂,元凯莫要诋毁太尉。” 杜预却是苦笑,“兴云何必诓我,司马懿权变诡谋,不在魏武之下,今不过以退为进而已,且司马师有虎狼之志,司马昭亦为一时之人杰,天下士族十之七八与司马氏联姻,四方将吏半数为其故旧,大将军一败,夏侯都督入京,大魏终不可免。” 这次轮到杨峥微微错愕了。 没想到杜预看的如此之深。 只要司马懿活着,杜家就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历史上杜预短暂入仕司马昭,依旧不得志。 后羊祜临死前力荐,杜预才被相对宽仁的司马炎重用。 杜预对司马懿的用心如此洞悉,杨峥也就放心了。 有心招募杜预,感觉有些唐突,开不了口。 杜预这样的人与鲁芝其实一样的,他真的心在自己这边,不用多说,他也会知道怎么做。 若心不在,纵然开口又能如何?徒增隔阂而已。 而且司马家的骚操作还没完。 杨峥遂换了一个话题,聊了一些西海的地理,羌胡的风俗。 也就告辞而去了。 此后又巡视了盐场,公孙甫与冯琦都不在,不过冯琦的人来了不少。 在盐湖边修了一座小城。 吸引了不少商贾,车水马龙的,吵吵闹闹。 有人气就说明生意不错。 杨峥没看到什么问题就准备去伏罗川巡视张特部。 还未起行,几名斥候风风火火赶来。 “报将军,金城郡有使者前来求见!” 杨峥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金城太守王金虎。 夏侯霸投蜀之后,金城郡恢复旧制。 这个时间段找自己,莫非是王凌准备动手了? 杨峥心中一阵莫名的躁动。 王凌无论在朝堂上的声望,还是在士族中的声望,都仅次于司马懿。 也的确只有他能跟司马懿掰掰手腕了。 或许可能趁着两位大佬动手的时候,做些什么? “回西平!”杨峥拔转马头。 两百骑兵紧随其后。 回到西都,见到金城的使者,杨峥顿时呆住了,瞬间大喜,“子谦!” 来人正是令狐盛! 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永远是泛泛之交,有些人相逢不过数日,却能托付性命。 杨峥没忘记在骆谷中的艰难求生。 正是令狐盛在身边辅助,杨峥才逃出生天。 故友重逢,杨峥喜不自胜。 “属下拜见将军!”令狐盛还如多年之前一样行半跪之礼。 杨峥一把拉起他,“子谦怎会在金城?” 不过令狐盛的变化有些大,唇上蓄了两撇胡须,以往的金戈勇武之气消散大半,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 最主要的气场,沉稳如山,与往日大不相同。 “金城太守王金虎乃我舅父,我受叔父令狐愚之令一同赴任金城。”令狐盛眼神动了动。 令狐愚原是大将军曹爽的长史,后外任兖州刺史。 也是扬州都督王凌的外甥。 这层关系,天下恐怕无人不知。 杨峥心中一动,“子谦此来莫非是承王太守之意?” “正是!司马懿诛大将军三族,不臣之心天下谁人不知?我叔父为大将军故吏,大魏忠良,怎可看大魏江山沦丧?兴云亦是大将军部曲,是以王太守召将军共举大事!”令狐盛开口就是一道惊雷。 王金虎派他来,说明王凌也参与其中了。 历史上的淮南一叛即将降临。 但令狐愚和王凌是司马懿的对手吗? 杨峥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故友,“可否详述一二?” 令狐盛已经不是自己故友一重身份,他代表的是一个巨大势力。 而杨峥的任何决定也关乎很多人的性命。 令狐盛目光却闪烁起来,“王太守派我来,只是征询将军心意。” 杨峥心中不禁大为失望,造反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尤其是造司马懿的反,你总得给我露露底吧? 就这么一句话,要自己提着脑袋跟王金虎干? 未免有些儿戏了。 而且从令狐盛的语气中,似乎王金虎并不怎么看得起杨峥。 连基本尊重都没有合作,不就是一个大坑吗? “子谦可否听我一言?” “将军请讲。” “司马太傅辞丞相之位,天下称颂,此时举兵,并非良机,而且司马太傅今年七十有余,时日不多……”杨峥委婉道。 隐隐记得,高平陵之变三四年后,司马懿就死了。 现在正是司马懿威望、声望如日中天之时。 诛除曹爽集团,也是顺应人心之举。 且司马懿对王凌礼遇有加,王凌连起兵的理由都不好找。 令狐盛拱手道:“此等大事,非是我能决断的,将军心意,盛已知晓,这就回禀王太守,只是将军以为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以司马懿之阴毒,必不会放过将军,愿将军深思。” 时间冲淡了一切。 杨峥忽然觉得令狐盛也变得疏远起来。 当然,这是必然的。 令狐盛属于令狐家,与王家有血亲在,然后才是自己这个朋友。 他有他的立场。 杨峥也有杨峥的立场。 “子谦,此事一定要从长计议!”杨峥苦口婆心道。 令狐盛愣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仿佛重回三年之前。 轻轻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杨峥看着他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似乎王凌也是中了司马懿的攻心之计,相信司马懿的人品,自愿放下刀子。 他自己都不坚决,跟他一起往前冲不是找死? 而且看王金虎的样子,似乎只想利用自己,连一点细节、内幕都不透露,还口口声声召自己共举大事…… 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空口白牙。 金城经过多次打击,大不如前,王金虎能有多少实力? 其次,自己手上的西平、西海百废待兴,打仗是需要钱粮的。 再者,门口就是邓艾、陈泰、郭淮,现在又来了一个镇西将军司马昭。 敌人太强大,怎么看都没有胜算的可能。 虽然郭淮是王凌的女婿,但郭淮这个人心思深沉,未必会跟着王凌往坑里跳。 或许司马昭入长安,就是在盯着郭淮。 杨峥记得令狐愚与王凌身边也是一群猪队友。 令狐盛前脚刚走,鲁芝后脚就来了。 “伯父。”杨峥连忙起身相应。 “兴云这是要做大事啊。”鲁芝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伯父这不是取笑小侄么?”杨峥干笑道,心里却纳闷了,怎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要搞事。 死鬼李弥这么想,杜预、陈泰、鲁芝也是这么想的。 造反搞的人尽皆知,实在有些丢人。 杨峥干笑,鲁芝一脸严肃,话中有话道:“我记得你今年也才二十四,路还很长,不可逞一时之气,司马太傅前后经营四十余载,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你凭何?” 杨峥一震,这是在警告和提醒自己。 自己手上的根基太薄弱了。 凭什么跟司马家斗? “小侄谨记伯父教诲!”杨峥恭恭敬敬的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