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第一宠臣》 第1章 山雨欲来01 时至正月,京城下了场鹅毛大雪,雪花如棉絮般铺在天牢之后的荒野旷地上,身着官兵服制的守卫站在远处,紧盯着一个穿着囚服的男人。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坐在雪地,纤瘦的脚腕手腕被都冻成近乎透明的青灰色,他仰起头,抽搐着咳嗽几声,一道乌黑色脓血顺着尖瘦的下巴流下,缓缓滴落在惨白雪地上。 这个人叫作裴极卿,一个月前的文渊阁大学士,大周第一权臣;但此人出身微贱,据说他曾是皇上做太子时府上的家奴裴七,就连“极卿”二字,还是皇帝赏他的名字。 上年七月,宁王傅从谨起兵清君侧,向天下昭告裴极卿十条大罪,义兵逼至皇城正门,皇帝深感愧悔,终于禅位于太子傅允珲,并加封宁王为摄政王。 太上皇的子嗣被新皇赶尽杀绝,而他最器重的权臣,也被拉到这无边的雪地里,灌下一杯足以割裂肠胃的鹤顶红。 “裴极卿。”为首的官兵正是摄政王的亲信折雨,他缓缓走来,不屑道:“你几时才死,我可已经没有耐心了。” “快了。” 打更声幽幽响过,裴极卿转过头,竟然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 “果真是为了权位无情无义,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折雨望着裴极卿略带妩媚的赤色薄唇,心中生出无限鄙夷,他走到裴极卿面前,低头看着那张痛到极致,却依然死撑的扭曲面孔,冷笑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的皇上已经是太上皇了,三皇子也死了,其他皇子公主也是抓的抓,死的死,除了皇上,太上皇已经没有子嗣了。” 裴极卿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勉强望着与雪地相接的压黑天空,打更声再次响起,折雨这才发现,这个人喝了一壶鹤顶红,竟然撑过了一个时辰。 “折雨侍卫!” 一个黑衣刺客气喘吁吁奔来,他跪在折雨脚边,仰头道:“明妃的侍卫连漠不见了,小皇子……那个小杂种,也不在明妃身边……” 折雨蓦然回头,锁眉道:“什么?” 黑衣刺客焦急道:“有人通风报信……他们……跑了……” “跑?”折雨冷笑,“整个京城都是我们的人,能跑到哪里去,你再带些人去找,将尸体带回来就行了。” 黑衣刺客领命而去,此时风雪渐缓,天空泛出些不甚鲜明的鱼肚白,一汪黑血骤然自裴极卿口中喷出,他望着折雨的神色,终于心满意足的合上了眼睛。 “他是太上皇的血脉。” 已经濒临死亡的裴极卿,在雪地间用着无人听到的声音呓语: “你们这些叛臣,谁都找不到他。” # 京城黄昏,大雪初霁,一队官兵拉着黑木箱子走过积着残雪的长街,周围人纷纷侧目,对着箱子指指点点。 官兵身后不远处,是一座面貌普通的小宅子,但里面的东西却豪华到有点暴发户的意思,官兵头子抬手,指挥着人将上面的鎏金木匾摘下,草草搁在巷子角落里。 那块匾额上,用着十分劲道的瘦金体写着两个大字——“裴府”。 街口处,平南侯府的小厮朱二也跟着仰头,他戳戳身边站着的清瘦男人,轻声道:“容公子,您别看了,这几天抄家的人可海了去,听说三王爷也出事了,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一觉醒来人就没了,床垫子浸足了黑血,就像被妖怪害了。” 朱二看到容公子不回话,斜眼接着道:“我还听说,这裴极卿是迷惑人的妖怪转世,要不他一个小小的奴婢,怎么能爬上文渊阁大学士的位子,我听说他的尸骨被火烧了,竟然烧出条妖怪尾巴,可吓人了。” 一旁的刘三一哆嗦,接道:“人都死了,你又何必这么说。” 朱二不服气的仰起头,鄙夷道:“人都死了,难道还能听到我说话不成?” 刘三岔开话题,指着面前的茶楼轻声道:“容公子,就是这丰喜茶楼欠咱们家的银子,不过您这么娇贵,我们兄弟来就是了,您何必亲自……” “你们来?”容公子回头,雪白的面孔浮出一个鄙夷的神情,“你们从不讲道理,来要账还这么气势汹汹,让人看着,还以为咱们平南侯府是强盗。” 朱三一脚迈进茶楼,心想,你个小娘炮,要账本来就是强词夺理,还讲什么道理。但他表面上还是忙不迭点头道:“是,您说的有理。” 丰喜茶楼里,新来的说书先生刚刚放下折扇,一旁的小二斜眼看着马车,瘪嘴道:“你看看这金山银山,我要是能当一天大官,就是登时死了也值。” 说书先生斜眼看他,低声道:“臭小子,你懂什么呀。” 朱三清清嗓子,正准备开始要债,容公子却一撩衣角坐了下来,对着小二道:“先给我来一碗馄钝。” 朱三一呆,问:“容公子,您这是?” 容公子从桌上拿起双筷子吹吹,轻声道:“先听听他说什么。” 一旁的小二点头,吆喝着向厨房走去,却忍不住回头看着容公子。这人腰身很细,一张面孔生的极为秀致,他皮肤极白,仿佛能沁出水,一双有点下垂的大眼睛微微含笑,眼尾处还生着一颗淡淡的红痣,看着就是那种被老天爷眷顾过的长相。 人都死了,但还能他还能听到人间的对话,哪怕是些乌七八糟的指责,也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因为老天爷不仅眷顾好人,有时也会稍稍走眼,不小心眷顾了他这个坏人。 # 那天雪夜,已经赴死的裴极卿被无数声“容公子”吵醒,他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不在阴曹地府,反而浑身是伤的躺在一间柴房里,他挣扎着从柴房爬出去,却在月色下的井水边看到一张素不相识的面孔,此人长发散乱,双眼含情,就连白细脖颈上留下的一道血色疤痕都略带风情。 周围人略带鄙夷的关切和杂乱的记忆涌入大脑,裴极卿抱着冰冷的水井,半死不活的愣了一个晚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重生了,现在的他叫做容鸾,正是自己旧日同僚、大学士容廷的次子。 新皇登基后,容家被屠戮满门,只有这位面容清媚的容公子被摄政王的亲信萧挽笙留了下来,而贵为平南侯的萧挽笙留下此人只有一个目的——玩乐。 容鸾与出身卑微的裴极卿不同,除了一张堪称祸水的面孔外,他自小就是大学士府中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所以他即使被平南侯府逼得断水断粮,也绝不肯以色侍人,于他而言,自戕,的确是最好的做法。 柴房外,侯府的下人越聚越多,他们半是鄙夷半是担心的看着裴极卿,一是觉得容公子明明以色侍人,还要假模假样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倒不如真死了痛快;二是生怕这位漂亮的容公子再去寻死,让他们无法跟平南侯爷交代。 裴极卿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虽然对不住容鸾的清名,但也不能真的去死,他扭头望望容公子上吊的房梁,恭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头: “在下裴极卿,身担重任,故而今日欠容公子一死,他日若有机会,定还公子全府清白。” 说罢,他拍拍膝上尘土起身,决定正式接手这具身体。 # 此刻,馄钝被端上桌子,裴极卿低眉吹开碗里的葱花,猛喝了一大口馄饨汤,一双薄唇瞬间被烫至通红,仿佛搽了一层水红色胭脂。 小二擦擦手,继续靠着柜台听故事,愤世嫉俗的说书先生忽的停顿一下,压低声音道:“说裴极卿是妖怪,倒是也不无道理,我可听说,裴极卿是爬上了他主子的床,才……” 听故事的小二意味深长的“啊”了一声,裴极卿就坐在说书先生的正对面,瞬间目瞪口呆。 他曾以为,自己虽然有贪赃枉法的恶名,但能从一名奴仆爬上文渊阁大学士的位子,不论下场,怎么也该是个励志故事,而非这么香艳…… 说书先生看着在座茶客惊讶的面孔,有些得意的收起折扇,轻声道:“京城中这等拿不上台面的故事甚多,又何止这一件,前些天,平南侯将容府满门抄斩,却将那位容公子留了下来,你可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裴极卿放下筷子,微笑着接过他的话,“容公子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尤其是心性忠纯,从来不喜欢在别人背后嚼舌根。” 说书先生愣了一下,瞬间满脸赤色,他本是个落第的书生,平日里偏激的很,恨不得所有大官都是非正常手段上位,但他终究不敢胡言乱语,所以只好编排些落魄之人。 说书先生红着脸憋气,在众人的目光中平静一会儿,冷笑道:“容公子本就是罪臣之后,早就该死,如今却靠着后、庭花活下来,这天下走后门的,有哪个能赚得好结局?” 裴极卿挠了挠头,问:“你在这里说这么多,不怕我去告诉侯爷?” 说书先生冷笑道:“你是什么人,侯爷日理万机,怎会听你胡言乱语?” “当然了。”裴极卿站起来拱拱手,轻声浅笑道:“先生你好,在下叫做容鸾,家道中落,所以做了平南侯府的门客。” “你?” 说书先生自是没见过容鸾,他刚想辩驳两句,只见朱二一步越过,从裤腰上取出一件东西拍在桌上,说书先生冲着铜牌望去,那的确是平南侯府上的腰牌。 裴极卿施施然将腰牌拎起,绕着白玉般的手指转转,望着呆滞的说书先生,笑道:“去叫你们老板出来,今日,我替侯府收这茶楼的地租。” 第2章 山雨欲来02 说书先生气急,半晌都没吐出一字,胖胖的茶楼老板急忙从人群中挤进来,喘气道:“容、容小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没跟他一般见识呀。”裴极卿敲敲桌角,“老板您来了就好,我带人来收这个月的地租。” 茶楼老板瞪了眼说书先生,开始低三下四的跟裴极卿赔礼道歉,他小心翼翼的抬头,轻声质疑道:“容小爷,我们上一次可交足了半年,如今才正月,怎么就劳动您来收地租了。” 裴极卿一怔,进而微微笑道:“我本来是不想收的,可你们在这儿非议太上皇也就罢了,还拿侯爷的事情嚼舌根,让人感觉你们很有钱呢。” “怎么会?”老板瞪着说书先生,开始支支吾吾,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且,我们这地界,和平南侯府离了十万八千里,这……” “你的意思是……”裴极卿一扬手,呼啦啦又进来好几个小厮,直接将茶楼围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们平南侯府不要脸,强收你们的租子?” 老板擦了擦汗,“哎呀,容小爷,您这是干嘛,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你哪门子的爷!”一脸正直的说书先生推开老板,瞪着裴极卿怒道:“你要是还要点脸,就……” “欠人钱财才不要脸。”裴极卿无理取闹,仗着人多直接将桌子掀翻,一众小厮冲了过来,将说书先生按在墙上,老板被吓得惊慌失措,裴极卿冲过去,一把揪住老板的领子。 “您要多少?”老板呆滞在原地,颤颤巍巍的说:“您开个价,您……” “一百两。”裴极卿看着老板,轻声说:“我也不多难为你,只一百两。” “天呐!您还是杀了我吧!”老板的眼眶中滚着眼泪,直接坐在了地上,裴极卿也不动,翘着脚直接坐在他旁边的桌上,老板又是哆嗦又是叹气,最后还是走进账房,勉强数出了五十多两银子。 碎银夹杂着银票被包在布里叮当作响,裴极卿一把抢过布包揣进怀里,他伸出手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轻声笑道:“老板,在下真是有急用,等事情了了,一定照顾你家生意。” 老板生无可恋的看着他,心道您还是不要再来了。 “容公子!”就在裴极卿打算数钱的时候,刘三从门口急忙冲进来,耳语道:“侯爷提前回京了!” “什么?”裴极卿愣了一下,将钱迅速揣进衣服,吩咐道:“你带人先走,我还有事,随后再回去。” 朱二挤着眉毛看着裴极卿,轻声道:“公子,这钱……” “这钱我还有用。”裴极卿扭头,拧着眉毛瞪他,“怎么,我还贪图这银子不成,你还不快回去!” 朱二还想再说什么,却也没敢说出口。 # 直到入夜时分,裴极卿才在僻静处掏出胸口布包打开,将老板给他的钱同里面的碎银混了起来,这些碎银加上银票,不多不少刚刚凑满一百两,裴极卿长舒一口气,抱着它们拐进了城南阳春坊。 京城中最庄严华贵的地方,大抵是重臣亲贵们居住的翊善坊,那里距离皇城很近,建筑也无不是雕梁画栋的豪门大宅,平南侯府便也坐落在这里。 而最混乱破落,也是最豪华奢靡的地方,就要数城南角上的阳春坊。阳春坊叫着阳春白雪的名字,却干着最最不堪的事情,歌楼妓院,官娼暗娼全部都集中在这里,因此每晚灯红酒绿,好不热闹。 “这位公子,您是?”天香楼前,一个簪着牡丹花的姑娘酥胸半露,伸手揽住裴极卿手臂,她看着裴极卿的面孔,一时竟不知道他是不是客人。 “我姓容。”裴极卿拍拍她的胳膊,轻声道:“云霞呢?在不在里面?” “云霞忙着呢,云霞姐的客人可都是贵客,您要不要……” “没事儿,我就在这儿等。”裴极卿坐在了酒桌上,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天香楼的荔枝酒果然很甜,他回头看了看那位姑娘,笑道:“牡丹,你先给我上碗蟹粉馄饨吧!” “啊?” 牡丹从未见过什么容公子,听到他口中亲切的叫着自己的名字,一时有点惊讶,但她习惯待人接客,于是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捏了捏裴极卿比她还要娇嫩的笑脸,便扭着腰拐进了厨房。 裴极卿连吃了两碗馄饨,又在花厅里坐了许久,才等来了艳名在外的云霞,云霞穿着一双软鞋,踩着赤红色的地毯像跳舞般走出来,一面跟在座的客人打着招呼,一面将裴极卿揽进了自己房里,她关上门,将刚才的杯盘狼藉扫到一边,轻声道:“容大爷,拿到钱了?” “那是。”裴极卿将怀里的东西拍在桌上,感慨道:“我现在自身难保,找点钱不容易,这里整整一百两,你点点。” 云霞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真的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对。”裴极卿点点头,“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得了,跟我来吧。”云霞细细点了钱,便也不再怀疑,她走到后院,将院中水井上的石板搬开,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裴极卿也跟在她的身后,没过一会儿,二人就触到了井底的地面。 他们又往深处走了走,一盏微微的烛光出现在了面前,天香楼的后院远不及前面繁华,简陋的地窖内生着小火盆,里面放着些不太好的湿炭,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极厚的绣花被,只露出一张瘦到发黄的小脸。 裴极卿呆滞片刻,皱眉看着眼前的孩子,他紧紧缩在被里,脸色潮红,时不时的咳嗽几声,口中呓语数句,似乎有点神志不清。 裴极卿感觉到心里一阵钝痛,他上前掀起被子,小孩猛的哆嗦一下,双手抱紧肩膀,裴极卿这才发现,他的腿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雪白绷带间还渗着殷殷血迹,而小腿处更是高高肿起。 裴极卿不由得伸出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裴极卿知道,摄政王的野心不仅仅是逼皇帝让位,他扶太子登基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根基稳固之时,一定会取而代之,所以他现在才大开杀戒,将太上皇的子女全部杀尽,只留下现在的皇帝一人,做他挟天子令诸侯的傀儡。 眼前这位小皇子的生母叫做明妃,是辽国送来和亲的美人。按照惯例,异国妃子都是不能生下孩子的,但太上皇过于仁厚,实在不忍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才留下眼前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小皇子。 摄政王久在军旅,对宫中事知之甚少,因此裴极卿断定他不曾听闻过这位皇子,所以才在自己死前,特意安排明妃将小皇子送到阳春坊的妓馆里,又约定一百两为暗号。平常人根本没有一百两,更不会花一百两买个普通的少年,与自己相熟的云霞虽不知内情,但不会轻易将消息放出去,所以能来接小皇子的,也就只有明妃自己。倘若明妃熬不过这场腥风血雨,云霞也会遵照约定将小皇子养大成人,那么即使他不能作为皇子回到皇宫,好歹也为太上皇留下了一条血脉。 如今世事变幻,百密一疏,裴极卿既没能想到自己能死而复生,也没想到摄政王还是知道了小皇子的存在,小皇子受伤如此,那能保护他的人,大抵已经死了。 “他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云霞见他心疼,连忙解释道:“裴大人走之前吩咐过,小孩送来什么都不许问,也不叫让外人看见,不是奴家抠着不请大夫……” 裴极卿没有责怪云霞的意思,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云霞接着道:“他的腿受伤很重,那个送他来的人还跪着叫我千万不可请外面的大夫,天香楼里常有人受伤,可都是些小病,这样重的伤势,我也不知怎么办才是,退烧药已经喂下去了,可是……” 裴极卿有些震惊,伸手摸摸孩子因重伤而烧至滚烫的脸颊,那孩子虽然昏厥,但潜意识里十分害怕,不自主将头整个埋进被子里,双手死死的抱着一柄长剑。裴极卿稍稍用力,将小孩手中的长剑抽出,小孩惊惧下翻了个身,口中不断呓语,却依旧意识迷离。 那柄长剑冷如寒铁,剑鞘镂刻着精细暗纹,剑锋处还极为精巧的镶嵌了一枚古玉,裴极卿将剑拔出,冒着寒光的剑身侧,用浆糊紧贴着一封米黄色的书信,书信中笔迹褐红,似是以人血书成。 裴极卿思忖片刻,将书信贴身收好,他望着神色紧张的云霞道:“的确不能请外面的大夫,你做的不错。” “那是。”云霞长舒了一口气,神色变得轻松几分,“裴大人吩咐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 “但也不能拖着。”裴极卿想想,伸手将孩子扶起来,吩咐道:“你去给我找辆车,我得把人带走,再不弄些药物,只怕伤及骨头,日后变成个瘸子。” “可……”云霞犹豫,“送这孩子来的时候,那人浑身鲜血,我看他也过不了几日,还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我想这孩子也是有身份的人,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带着他……这样,我在阳春坊外还有一间小院,你先将他送去,但是腿上的伤,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裴极卿愣了数秒,他也没想到,云霞竟然会如斯仗义,虽然的确危险,但也只能先如此安顿,他望着云霞,笑道:“这就是个戏园子里买来的胡人小孩,能有什么身份。” “也对。”云霞立刻会意,妩媚的笑着点头,裴极卿将棉被连同小孩一同抱起,小孩浑身灼热,如同一块炭火,却在不停的打着哆嗦。 裴极卿转过头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扭头对云霞道:“云霞姑娘,你这楼里可有什么,吃了暂时感觉不到疼的药。” 云霞思忖片刻,苦笑回答道:“那便只有迷情药了……” 裴极卿无语,但随即点头道:“罢了,你给我一些吧。” 云霞不知何意,也只能跟着裴极卿向外走去,准备为他取药。眼前这位容公子身形瘦弱,认真的神情居然与她认识的裴大人有些相似,云霞停顿片刻,忍不住轻声道:“容公子,你可知道裴大人尸骨在哪里,我虽低贱,但裴大人曾接济过我,所以想去上柱香。” 裴极卿愣了愣,看着云霞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满是愁容,却也只能默然苦笑,罪臣本就无坟无碑,更何况那位摄政王恨他入骨,他的尸骨,只怕此刻早已渣都不剩。 第3章 山雨欲来03 夜近亥时,裴极卿终于跌跌撞撞的赶回了平南侯府,他将小孩藏在云霞所说的院子里,特意绕道酒馆,买了一壶极烈的女儿红。 侯府内突然灯火通明,过了许久都没有歇息的意思,裴极卿站在角门外喝了几口,伸手扯开自己的衣襟,索性咬牙举手将那壶烈酒兜头浇了下去,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雪白脸颊上的酒液,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你去哪里了?本侯在这儿等了许久。” 黑夜中,平南侯萧挽笙的声音如井水一般冰冷,裴极卿转过身,看着面前那个高大的男人。 萧挽笙三十来岁,生的人高马大,他出身草莽,原先是四川守军,后来被调到北疆,成为傅从谨手下的亲信,傅从谨成为摄政王之后,便给了他一个平南侯的爵位。 “启禀侯爷,我去*了。”裴极卿回过头来,一张尖脸被冻的煞白,他故意作出一个惊慌失措又烂醉如泥的表情,软软的跪在地上,斜着眼睛抬起头来。 他那一双大眼睛微微下垂,鬓发俱被美酒淋湿,散发出浓烈的酒气来,当真有几分勾人。 “我听说你又是上吊又是抹脖子,就从外面赶回来,这会儿倒是生龙活虎了。” 萧挽笙扬起手掌,却又轻轻放下,将地上的人一把提起来,瞟了一眼两边的侍卫,两名壮汉会意的走过来,将裴极卿单薄的身子一把架起。 萧挽笙的声音瞬间软下来,无奈道:“给他醒醒酒。” 那两名壮汉会意的提来一桶井水,狠狠的泼在了裴极卿的身上,裴极卿哆嗦几下,颤抖着站在原地,脸上却挂着些醉酒之人不知死活的笑容。 萧挽笙没有娶妻,他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武将,也从不将任何文臣放在眼里,当抄检大学士容廷之时,他在容府里见到了刚满二十的容鸾,那个读书人举起两只戴着厚重的镣铐白细手腕,小脸尖俏雪白如玉,一双红红的大眼睛含着半分愤怒半分泪水,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 萧挽笙当时只觉得心里挠的不行,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的皇帝喜欢后宫三千,有的皇帝却偏偏喜欢上朝,原来读书人不都是山羊胡子,还有眼前这种。 那天之后,容府上下尽数下狱,只有容鸾被留下来,萧挽笙倒没有强迫他如何,只将心高气傲的容鸾关在柴房里,希望磨去他身上的气性,不料容公子气性极大,顶天立地,不仅不饮不食,而且直接在房梁上吊。 接到消息的萧挽笙从外地匆匆回府,本以为会见到气息奄奄的佳人,没想到,佳人的壳子里却换成了毫不在意名声如何的裴极卿,他得到的居然是“容公子当街抢钱,去阳春坊喝花酒”这样的消息。 萧挽笙感觉十分匪夷所思,他额角发青,冷冷道:“你身为我平南侯府的下人,却私自外出*,你觉得该罚多少?” “私自*不许,那我下次叫上侯爷?”淋湿之后的裴极卿似乎尚未醒酒,他靠墙斜斜站着,微笑道:“侯爷喜欢上男人,还不让我上女人吗?” “你!”萧挽笙皱皱眉头,本来就极小的耐心已然尽失,他抬眼看了看侍卫,沉声道:“给我打!” 侍卫望着萧挽笙的脸,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容鸾,萧挽笙见他们不动手,厉声补充道:“还不动手?给我打断他的腿!” 侍卫连忙扛来板子长凳,却不知道该用何种力度下手,如今萧挽笙正在气头,他们手下也不敢留情,只好实打实的揍上去,裴极卿伏在凳上,只感到身后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犹豫片刻,抬手将袖管中的红色催、情药丸生生吞了下去。 天香楼中的上佳迷情药瞬间生效,裴极卿只觉得浑身燥热瘫软,痛苦也减弱到三四分,萧挽笙的侍卫本是武人,每一棍子都打的很有力道,不过毕竟手下留情,也不可能真打断他一条腿。 裴极卿咬牙,他借着药物和酒精的麻醉功效,猛然将自己的身体侧开,那重重一杖便硬生生落在他小腿之上,裴极卿浑身一震,脑内仿佛听到了自己腿骨折断的声音,雪白衣衫上瞬间蔓延出一汪鲜血,接着,他整个人都从长凳上滚了下去,将一旁的枯草染红。 “停手呦!”萧挽笙瞪了侍卫一眼,气愤到官话里都带了乡音,“你们这些锤子,怎么把人腿都打断了,我……” 侍卫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对视。 打人是萧挽笙吩咐的,他感觉气也没处撒,只好狠狠瞪了侍卫一眼,侍卫也都知趣退下。 萧挽笙上前,动手捏起裴极卿的脸,若有些怜爱的叹了口气,继续用着四川口音的官话道:“你不挨顿打,是不是就不舒服呦。” 这句话有些似笑非笑的尾音上扬,听着比之前少了几分气势,裴极卿挣扎着挪动两下,萧挽笙扶着他,将他拢进自己怀里,此时裴极卿受伤,却又莫名脸色潮红,就仿佛那日在牢房初见一般。萧挽笙又觉得心里一阵火烧火燎,但人是他下令教训的,此刻又不能怎样,只好将裴极卿抱了起来。 “老子知道你不爱说话。”萧挽笙低头,蹭蹭裴极卿的额头,好声好气道:“别闹脾气了好不好,你们这些人,就是爱和自己过不去。” 迷、情药渐渐顶不住生硬的痛苦,萧挽笙是武将,根本不会抱人,裴极卿已经疼到支撑不住,萧挽笙见他不说话,开始自顾自的猜测:“你最近动静还挺大,妈呦,是不是因为我要娶老婆了,那是摄政王安排的,我也不能怎么样呦,就是她娶回来了,我也不会把你赶走的。” “妈哟。”裴极卿在心底学着他叹气,“妈你个锤子,快给老子找个大夫吧。” “侯爷!”此时,一个侍卫从后院闯进来,又在萧挽笙的怒视下退了几步,小心翼翼道:“侯爷,摄政王派人来了,在大厅等您。” “好,我先把他弄走。”萧挽笙抱着裴极卿走了几步,扭头道:“等等,你去找个治腿的大夫来,找,宫里的御医!” “是。”侍卫领命,向着萧挽笙拱了拱手,裴极卿终于放下心来,心满意足的昏死过去。 夜空黑如墨染,就连星辰也不甚明亮,萧挽笙疾步走至侯府花厅,那里已站了个长身玉立的黑衣人,他长发高束,面容冷峻,虽穿着朴素,却手提一把名贵长剑,看着非常有气势。 “折雨侍卫?”萧挽笙看着折雨拱手,大喇喇咧嘴笑道:“您怎么不坐?” “听说侯爷放下手头的事情匆匆回府,这未免太风流了些。”折雨冷冷坐下,面无表情道:“既然回来了,那主子要侯爷去找那个孩子,现在可有消息?” “摄政王太心急了吧。”萧挽笙表情夸张的解释,“别说末将这里连张画像都没有,明妃和她的侍卫婢女都死翘了,一个能拷问的活人都没有,末将之前都不曾听说过这小皇子,不,这孩子,摄政王要让末将找人,至少得看看长什么样儿吧。” “若能知道那么详细,主子还劳动侯爷做什么。”折雨冷笑,“小皇子是胡人所生,面貌自然和中原人有所差异,而且我们杀了连漠,也重伤了他的腿,十几岁的孩子,此刻不看大夫是活不下去的,京城已经戒严,你只需盯着城里的医馆便是。” 萧挽笙没来得及开口,折雨扭头补充了一句:“主子说,容公子就算有几分姿色,侯爷也不该由他在京城胡来,侯爷若再沉浸声色,下一次就不是属下,而是主子亲自来了。” “是是是。”萧挽笙望着折雨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脸色发黑,嘴里骂了句狗仗人势。 # 这边厢,银花蜡烛下,萧挽笙请来的大夫白发苍苍,他望着裴极卿鲜血淋漓的小腿,轻声道:“只怕要把公子的衣服剪开了。” 待裴极卿点头,他取来一把小剪,将沾血的衣裤从裴极卿身上剥下,裴极卿咬牙忍着剧痛,看着大夫一一将脓血擦去,把浆糊状的黑色膏药糊上,膏药逐渐变硬,裴极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大夫取过绷带,将它一圈圈绕在裴极卿纤细小腿上,裴极卿抬头看看大夫,问道:“这样就可以了?” “那当然。”大夫得意的捋捋胡子,“待老夫再开个口服的药方,这样恢复起来更快些。” 说罢,他提笔匆匆写就药方搁下,将药罐抱起来,准备将药膏收回。 “别忙。”裴极卿抬眼看他,轻声道:“把那药,给我留下。” “这……”这药是大夫的自制名药,药方都未给人看过,登时有点犹豫。 “你犹豫什么?”裴极卿没好气的夺过药罐,刻薄道:“侯爷都让着本公子几分,不过拿你些药罢了,何苦摆这个脸色。” 他又打开药罐,拿里面的挖勺搅了搅,道:“这些分量还不够,你再去制一点,明日给我送来。”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本侯还骗你一罐药不成?”不知何时,萧挽笙已经站在了门框处,他伸手敲敲门框,大夫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沮丧着转头退了出去。 萧挽笙见人走了,裴极卿也换了干净衣裳,极为乖巧的低眉坐在那里,他忍不住依偎过去,轻声道:“小容,你今日去问茶楼老板要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极卿不抬眼,没好气道:“侯爷是在审我?我没钱了,自然要去找点钱花。” “你没钱大可以问我要。”萧挽笙大咧咧的张开手,从衣袋中摸出一锭黄金塞在他手里,“不过现下都不能出城,你要这些钱做什么,不会,真去*了吧?” “我怎么敢?”裴极卿冷笑道:“我活了下来,这府里的人都顶看不起我,所以在外面买了个小厮,怎么着,难道这也不许?” “当然可以。”难得这位色若春花的容公子肯跟他说这么多话,萧挽笙已是心花怒放。 “那好,我要睡觉了。”裴极卿转过身,将药罐和药方放在床角,轻声道:“明日我将人接来。” “好……” 萧挽笙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看着裴极卿伤痕累累的断腿,还是口干舌燥的走了出去。 “等等。”裴极卿突然转过身来,轻声道:“侯爷,容府上下既然已经死绝,我独独苟活,也不想玷污这个姓氏了。” 萧挽笙理解他的心思,于是问道:“你想叫什么?” “裴七。”裴极卿半闭着眼睛,想着天下之大,应该没几个人知道他被赐名之前的名字,于是沉声道:“我外祖家亲戚姓裴,又恰好七月而生,请侯爷叫我裴七。” 第4章 山雨欲来04 萧挽笙的侍卫叫作代林,他站在医馆门口,盯着一个淡米灰色的背影。 那人用铜簪梳着头发,脚瘸的厉害,还撑着柜台跟老板讨价还价,可那张刻薄的笑脸却带着些说不出的妩媚,让人看着心痒。 代林仰脖瞅着那位容公子,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侯爷硬是在要身边留下个男人。 “您还跟我搞价?”药铺老板扁扁嘴,“现在天天有人守在门口,这生意都要做不成喽!” “每天?”裴极卿皱眉回头,正好看到代林守在医馆对面,傅从谨定是知道小皇子受伤,才安排萧挽笙看好京城中的药房医馆,不过这萧挽笙也太耿直,傅从谨要他守株待兔,他却直接放个侍卫杵在这里。 “代大人!”裴极卿将一包包药材提在手里,扭头道:“这么早,您是来,买药?” “我在这里当差。”代林连忙从医馆外的小摊上站起来,看着他白细的一截手腕,轻声道:“侯爷派我盯在这里,守卫……京城治安!” 裴极卿笑笑,代林接着道:“您现在要回侯府?我送您……” “不必了。”裴极卿挥挥手,“我去那边吃点早餐。” 初春难得露出暖阳,云霞提着食盒,沿着胡同慢慢走进小院,她已经换掉了天香楼里艳丽的服饰,只穿着一袭藕色长裙,荆钗布裙,倒是比昨日清丽很多。 突然间,一个素色瓷碟从门口飞出,直接砸碎在云霞脚下。 云霞揉了揉胸口,快步向着小院中的矮房跑去,房间里,昨天那个小孩已经醒来,他拖着一条基本上动弹不得的右腿走来走去,将房间里的器物搅作一团。 “你是谁!”见有人敲门,小孩警觉的回头,他的嘴唇发白干裂,身上的衣服还沾着鲜血,两只大眼睛里带着五分惊惧五分伤心,眼眶外泪痕交错,将本来就不干净的小脸冲出道道灰痕。 小皇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之前,明妃的侍卫连漠背着他冲出行宫,一路砍杀追兵,而连漠和他都已受伤,只是连漠尚能支撑,他却已痛苦难忍,一直哭到嗓子干哑,连漠将他放在了什么地方,然后独自离去,似乎是要将追兵引向城外。 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来到了如今这个陌生的地方,而母亲留给他的剑也不知所踪。 “我叫云霞。”云霞见他激动,连忙放下手中食盒,“我给你拿点吃的,先坐下,你……” “我的剑呢?”小孩个子不高,他抬头瞪着云霞,眼神就像一只凶狠的小狼崽,云霞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几步,完全不知从何解释。 “你的东西在我这儿。”云霞回头,正看到裴极卿提着药站在门口,他手里拄着跟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近前,柔声道:“醒了?” “你把东西还给我!”小孩拖着伤腿上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扑在裴极卿身上,伸出手捶打着他的胸口,“你们这些坏人,你拿我的东西,你要出卖我,我要杀了你们!” “坐回去!”裴极卿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沙哑不堪,忍不住厉声道:“腿不想要了是不是!” 小孩愣了一下,缓缓憋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他瞪着眼睛,猛然在裴极卿手腕上咬了一口,裴极卿躲闪不及,却只是吸了口气,任由着他咬了许久。 小孩咬累了,便缓缓松口,小脸强忍着眼泪,却还在一抽一抽,裴极卿白细的手腕上瞬间留下一圈沾血的牙印,他抬头摸摸小孩的额头,轻声道:“看来不烧了,先喝点水,我给你上药。” 小孩嘶哑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只小兽遇到危险的低吼:“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娘留给我的……信……” “我既然要出卖你,又怎么会还给你。”裴极卿眼睛都不抬,直接卷起他的裤腿,“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小孩挣扎着挥手,叫道:“你给我涂什么东西?!” “别动!”裴极卿解下发带,将小孩的手牢牢捆在一起,他学着昨天那个御医,将小孩腿上的绷带一点点剪开,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小腿,孩子的腿虽然没有断,但像是深深受了一箭,皮肉外翻,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但伤口依然在不断渗血,只轻轻一碰,小孩就会疼的浑身颤抖。 裴极卿的心里被揪了一下,他狠了狠心,将绷带全部扯下来,小孩猛地低下头,又狠狠咬住了裴极卿的肩膀。 裴极卿按着小孩脏兮兮的小脚,将药膏一层层抹上去,小孩将被困着的两只手握拳,狠狠的砸在裴极卿身上,接着又张嘴咬下去,裴极卿却像没有感觉一样,小心的涂好了伤药。 云霞看看裴极卿,疑惑道:“你去过医馆了?这药是……?” “没去,不过药是跟大夫讨来的,好东西。”裴极卿抬头,中衣上居然沾着点点血痕,而小孩瞪着眼睛,眼泪跟着不断打转,他抬起手,猛地抹了一把。 裴极卿皱眉看着那张小脏脸,转身打来一盆热水,他将干净的毛巾浸湿,为小孩擦了擦。 伤药逐渐生效,裴极卿见小孩也慢慢安静下来,便将他手上的发带解开。 那张小脸之前脏兮兮的,擦干净后却的确是个好看的孩子,他的鼻子很挺,五官却不似胡人那样刀削斧劈般的锋利,反而恰到好处的融合了汉人的柔和,仅仅十岁上下,五官却已显的英挺异常,裴极卿盯着那张好看的小脸看了几秒,孩子却低着头,眼睛直直的盯着云霞提来的盒子,双眼亮晶晶的,倒不似狼崽,反而像只出生不久的小狼狗。 “饿了?”云霞似乎很喜欢孩子,她端着一只青瓷碗走来,轻声道:“姨姨给你拿了红烧肉……” “先别吃。”裴极卿不顾小孩眼巴巴的目光,将那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推回去,轻声道:“云霞,他好久没吃东西了,你给弄点粥来。” 小孩被裴极卿吓得一愣一愣,但吃的本能还是战胜了他心里的害怕,他鼓起勇气道:“我要吃肉!” “别说话!”裴极卿上好药,将最后一点绷带系好,“嗓子都干成什么样了,还又是大喊又要吃肉的,你想变哑巴了!” 小孩不知道高声说话会变哑巴,他只觉得嗓子很痛,便也没有再说话,只用眼睛狠狠瞪着裴极卿,这个人个子不高,皮肤雪白,看着比母亲还要温和,说话却如此凶恶;他明明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却还给自己涂药,而且涂完之后,貌似真的没那么疼了。 裴极卿抬眼,看着那双黑眼珠转来转去,叹口气道:“行了,我去给你弄口吃的,安静坐着不要动。” 他临走时,还顺手端走了那盘红烧肉。 “不行!”小孩低头,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能轻信这些坏人,如果他是好人,怎么会连肉都不给我吃!” 云霞家的厨房不大,东西却一应俱全,裴极卿生了火,将砂锅放在火上,加了些米细细的炖,他又拿出筷子,将那碗肉一点点撕开,和锅中粘稠的米粥混在一起。 不一会儿,粥的香气已经在厨房中蔓延开,红烧肉混合着雪白的米饭缓缓化开,似乎也不似刚才那样油腻。 裴极卿熄灭炉火,用小调羹轻轻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尚可,便从橱柜中取出一只白瓷碗,将肉粥盛出一碗来。 “没想到容公子还会做饭。”云霞站在门外,有些奇怪的看着裴极卿,“你做饭这个架势,倒是跟裴大人很像。” 裴极卿无语,回头把托盘放在云霞手上,问道:“他不闹了?” “一个人慢慢喝水呢。”云霞翻了个白眼,“那孩子瘦弱,被你这么一吓,还敢怎么闹。”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人好几天没进食,现在只能喝点稀粥。” 裴极卿瞥了眼云霞,将肉粥端进小屋,小孩正坐在床角,手里捧着一个白瓷杯,因为水有些烫,他只将舌尖伸进去舔舔,又小心翼翼的抬起下巴,大口大口的对着水面吹气。 裴极卿将水杯夺过来,在窗缝处吹了吹冷风,又塞进了小孩的手里,小孩看着他怔了一下,才将温水大口大口的灌了进去。 “吃东西吧。”裴极卿坐在床上,小孩却向床角缩了缩,裴极卿将一勺粥放进自己嘴里,皱眉道:“没毒。” “我想吃……”小孩犹豫了一下,“我想吃姨姨拿来的红烧肉……” “你先尝尝我的粥?”裴极卿没有凶他,反而盛出一小勺来吹吹,将勺子送到小孩唇边,轻声道:“尝一口?我的粥里,有肉的味道。” 小孩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尝了一点,粥里将肉煮化,每颗米粒都显得香甜浓郁,小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将那碗中一把抢了过去。 云霞转身出去,裴极卿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吃东西,吩咐道:“我得把你带回平南侯府,你以后跟着我,你叫我一声“公子”。” “罢了,给我折寿。”小孩没开口,裴极卿已经自己摆了摆手,轻声道:“我叫裴七,你叫我名字好了,若是高兴就叫声叔叔,我得给你换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不用怕,我既然把你接出来,肯定知道你是谁,只不过不知道你名字罢了。”裴极卿笑笑,道:“你这么爱咬人,若是不说,我就叫你小狼狗了!” “允玦。”粥已经喝完,小孩咬着勺子,终于轻声开口。 他望着空空的碗底,心里陡然出现明妃灿烂的面颊,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硬生生和母亲分开,如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 “黄金鞘里青芦叶,一尺寒光堪决云。”裴极卿念叨两句,接着道:“你以后不要叫允玦,我就叫你决云了,知道了吗?” 决云低眉,眼神中百感交集,裴极卿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没什么可难过的,名字而已。” “好。” 小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沉默着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人虽然很凶,但他拿着自己的东西,如果不和他走,肯定永远都要不回来。 那可是娘亲最后留给他的剑,他还要守着信物,等着娘亲回来找他! “不过你姓什么?”裴极卿狡黠笑道,“你像个狼狗一样爱咬人,不然就姓苟吧!” “你!”小孩还气愤着没开口,云霞已然抢道:“你起得什么鬼名字,姓狗多难听!” “好了好了,不姓狗。”裴极卿又低头想想,继续道:“那你姓‘郎’怎么?” 云霞斜着眉毛叉腰:“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狗就是狼,你……” “是‘郎’。”裴极卿回头,翻了一个白眼看她,“‘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看你得多背背书,青楼女子,连句情话都背不出来。” 云霞倒也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姓听着尚可。 “现在跟我走吧。”裴极卿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向小孩伸出了一只手,小孩扶着伤腿站起来,半信半疑的接过裴极卿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还留着刚刚那个沾血的牙印。 那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白皙而柔软,就像这个人一般漂亮。 许是因为那只手刚刚端过温暖的粥碗,决云觉得,这只手触着很是温暖。 第5章 山雨欲来05(上) 院门外,云霞正帮着将决云放在马背上,裴极卿一瘸一拐的牵着马,带着他向平南侯府而去。决云从没有出过行宫,他望着大街两侧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双眸子清清亮亮,跟着转来转去。 突然,一个孩子摔倒在街上,哭闹着说腿断了,怎么都不肯起来,牵着孩子的娘亲买了串糖葫芦,孩子便飞快的爬了起来。周围人猛地一片哄笑,只有决云的心里顶不是滋味,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马背,情不自禁的咬紧下唇。 “吃吗?”裴极卿突然拽住缰绳,停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 决云看着那一炉子黑黢黢的东西,根本没想过它们可以吃,有点好奇的望向裴极卿。 “你没吃过?”裴极卿突然反应过来,决云大概从没出过行宫,他将马停下,掏钱买了两块红薯,抬手递去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尝尝!” 决云呆呆的接过来,将那个纸包打开,红薯被烤的表皮裂开,炭黑色的皮里露出丝丝橙红,看着十分诱人。 “……这,可以吃?”决云皱眉伸手拈起一块,用烫到发红的手指送进自己嘴里,他本不想吃那土块一样的东西,只是之前那个凶巴巴的人正看着他,结果这东西又软又热,送到嘴里立刻化开,留下一阵甘甜。 决云突然觉得很美味,他立刻抬起小手,狠狠在红薯上咬了一大口,结果被烫了一下,忍不住像小狗一样吐出舌头,发出细细的呼吸声。 “好吃不?”裴极卿抬眼含笑看他,也跟着低眉咬了一口,“我小时候穷,能有几文钱吃块红薯就很开心。” 决云吸着气点头,将红薯吞进肚子里。 裴极卿望着决云,知道他一定在惦记着明妃,只是傅从谨贵为摄政王,却只能沿着“小皇子受伤”这一条线索找人,想必他对小皇子的事情知之甚少,并且完全没有把握。 这样看来,明妃只怕是凶多吉少。 裴极卿轻轻叹了口气,一块红薯就要讨得小皇子淡忘丧母之痛,这实在是不可能,只是现下情形,他俩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凑合着活下去。 卖烤红薯的老板掩起炉灶,擦手笑道:“公子说笑,您这手比我家瓷碗都白,哪里像个过苦日子的人。” 裴极卿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决云转过脸,红薯也不想吃了,这个人果然是在骗他,他还是要卖了自己! 决云咬咬牙,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被好吃的拐骗! 两人又晃了一阵,便沿着角门进了平南侯府,裴极卿拉着决云进房,第一眼看到的果然还是萧挽笙,萧挽笙穿着朝服坐在小桌前,手里翻来覆去的玩着个白玉扳指。 “小容,啊不,裴七公子。”萧挽笙一看到裴极卿进门,立刻站起来拉他坐下,他瞅了决云一眼,问:“这就是你买来的小厮?脏兮兮的,走路也不利索,像什么样子。” 说完,他又瞪了眼决云,道:“小子,连个‘侯爷’都不会叫,哑巴了?” “他嗓子哭哑了。”裴极卿解释道:“戏班子里买来的,人家总是打他,我看着可怜,就买了回来。” “那你看着我,我不可怜吗?”萧挽笙松松朝服领口,一边动手解下沉重的发冠,哀叹道:“妈呦,摄政王和皇上,一个大主子一个小主子,真是要了我的命!” 萧挽笙将发冠放在桌上,扭头看了眼决云,问道:“这孩子,我怎么看着像个胡人?” “本就是胡人的戏班子,走街串巷,把小孩当猴耍。”裴极卿生怕萧挽笙盯着决云多看,急忙拉着决云转过屏风,将他放在自己床上,用眼神叮嘱他不许出去,决云不知何意,猛的被那双眼睛瞪了一眼,满脸委屈的抱着桌上的茶杯,也不敢再走动。 裴极卿将他放好,一瘸一拐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侯爷统帅重兵,有什么可烦的?” “你评评理。”萧挽笙皱眉,抬手将紧束着的发髻弄松,无奈道:“摄政王要我找那个不知死活的小皇子,我该从何处找?!” 听到这句话,决云的心都提了起来,手里的杯子骨碌碌打了个滚,他竖起耳朵,用尽三十分的精力去听外面的对话,生怕裴极卿卖了他。 屏风外,裴极卿忽然想到,萧挽笙是惯于吆五喝六的武将,平日里喊打喊杀,自然不会愿意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人,于是道:“侯爷既然不愿找人,何不告诉摄政王,小皇子已经出城了。” “出城?”萧挽笙摇摇头,“小皇子的侍卫死在城外,摄政王说,他定是为了引开我们,所以小皇子一定在京城中。” “那不见得。”裴极卿强作正色道:“小皇子只有一个侍卫,定不会舍他而去,我猜他们已经出城,侍卫将小皇子藏起来,打算杀掉追兵后与他会和,结果被你们杀死,小皇子小小年纪,在京城里无人接应,他又能去什么地方。” “哎呀!”萧挽笙拍了下大腿,想伸手去抓裴极卿,却被裴极卿不动声色的躲开,他抓抓后脑勺,笑道:“我就说,明妃都上吊死了,小皇子肯定要跑,怎么可能还在京城里!” “明妃……死了?” 决云猛然呆滞,手中的茶杯落下来,在地上摔至四分五裂,发出极大的声响。 他望着地上的碎片,有些无助的伸手去拾,锋利碎片刺进他小小的手指间,割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决云眼神空洞,他望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忽然想到那日浑身鲜血的连漠,想到雪夜之中母亲不断叮嘱的双唇…… 母亲死了,没有人会来找他,不能再哭了! 决云死死掐着自己的脸,咬牙憋气忍了许久,不断发出小兽般的低声呜咽。 “怎么回事?”萧挽笙站起来,一脚踢在屏风上,裴极卿心中一拧,皱眉低声道:“小孩子笨手笨脚的,侯爷别在意。” 他向着屏风望了一眼,轻声道:“侯爷可以去回禀摄政王,就说小皇子已经逃出京城,京城情势不定,摄政王定然不会让侯爷出城,侯爷便可歇息几日。” “其实摄政王也这么想过。”萧挽笙挠挠头,“只是他说什么,裴极卿与太上皇君臣情深,死的时候却很坦然,肯定有后招。” 裴极卿愣了一下,道:“人死如灯灭,哪儿知道身后事,摄政王只是为人太过多疑,你这样说,正好可以安他的心。” “也对。”萧挽笙笑笑,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狐疑道:“我给摄政王当了多年的属下,尚且摸不透他的性子,你怎么就知道他会相信?” “没……没什么。”裴极卿一怔,立刻道:“身居高位者固然多疑,比如侯爷,不也正在质疑我吗?” 第6章 山雨欲来05(下) “哦呦,我质疑你?”萧挽笙连忙摆手解释:“老子这一片心哦……” “侯爷!”这时,侍从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他敲了敲门框,接着道:“王爷,宫里晚上宴会,您不去准备一下?” “这就去。”萧挽笙站起来,皱眉道:“锤子,又要去宫里看人脸色,还有太上皇那个老不死。” “太上皇……” “那我可走了。”萧挽笙站起来,有意无意的摸了把裴极卿抱着茶杯的手,裴极卿抬起头来,眼神一时惶然无措,居然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 萧挽笙突然有点舍不得走了,他贴着裴极卿坐下,伸手将他拦在怀里,轻声道:“小容,你近日回心转意的有点快,本侯公务繁忙,倒是越发觉得对不起你……” “侯爷?”裴极卿猛地抬头,茫然道:“新皇登基,真的杀了很多人吗,太上皇可是他的兄……” “嘘——”萧挽笙只当是容鸾在担心自己的命途,于是轻声道:“太上皇活得好好的,你也别担心。” “侯爷!” “知道了!”萧挽笙推门出去,在侍卫头上砸了一下,骂道:“妈卖麻批,你叫魂嗦!” 乍一听太上皇这个称呼,裴极卿始终觉得有些陌生,自古太上皇,哪个不是被自己至亲逼着退位,明明是巴不得他早死,却一定要冠以万万人之上的名号,听着实在讽刺。 不过还好,裴极卿暗自松了口气,他还活着。 裴极卿回头,望着那扇单薄的屏风,这个孩子,应当是他维系生命的最后希望。 # 皇宫梅花酒宴,一队穿着鹅黄宫装的少女排队走过,将酒席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摄政王傅从谨坐在梅树下,镂花酒杯中蔷薇色的酒液里,映照出一轮圆月。 夜宴接近尾声,大臣宾客皆已辞席,只剩下小皇帝与傅从谨二人,作陪的萧挽笙坐在傅从谨身后,心不在焉的打了个哈欠。 “皇叔?”小皇帝拿起木夹,拈着两颗青梅放进渐渐温热的酒杯里,“他们走了,朕恰好和皇叔喝一杯,皇叔吩咐朕的事情,朕已经办好了。” 衣着精致的宦官碎步跑去,将小皇帝亲手温的酒送到傅从谨桌上,这位摄政王大约三十有余,他头戴银制雕龙发冠,乌发如墨,面容英挺无比,灰色鹤氅下隐约露出银线绣着龙纹的暗紫色衣裾,愈发贵不可言。 傅从谨微笑饮酒,道:“臣怎敢吩咐皇上。” 小皇帝不过十七岁,稚嫩的面孔上却隐隐透出些得意与阴狠,“太上皇今日脸色苍白,是因为知道了长公主和三皇子的死讯,朕今夜就将裴极卿府上抄出的、宫里所赐的物件都送去甘露殿太上皇那里,太上皇若是看了他亲赐给昔日宠臣的遗物,只怕还会动气……” 听着小皇帝邀功一般讲怎么害自己的爹,傅从谨只是勉强笑道:“劳烦皇上了。” “不敢不敢。”小皇帝立马回答,“只是皇叔,听说裴极卿的尸骨已经被烧成灰了,不如直接将那脏东西拿进来,太上皇他……” “啪”的一声,小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傅从谨就已经重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轻声道:“太上皇,毕竟是皇上的生身父亲。” 这句话声音虽轻,小皇帝的脑门上却已沁出一层冷汗,自他和这个皇叔合作之后,名义上虽是皇帝,可傅从谨大权在握,摆明在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一举一动都要揣摩别人的意思,刚才傅从谨神色如此,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岔子。 萧挽笙也被吓了一跳,酒醒了七分,他猛的坐直,煞有介事的看着傅从谨。 傅从谨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将筷子重新拿起来,轻声道:“最近臣事务缠身,礼数有所不周,还望皇上见谅。” 小皇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傅从谨愁眉深锁的神态压了回去,看他如此心不在焉,小皇帝也不好多言,只能又开始思虑着如何关怀两句。 傅从谨仰脖,将杯中酒液饮尽,轻声道:“臣谢谢皇上的款待,只是最近杂事太多,臣想先回府歇息。” 说罢,他已经站起来,向着那天的黑衣侍卫望了一眼,折雨立刻会意,轻轻迎了过来。 小皇帝手攥成拳,心里还想再说什么,却也不好开口,只能遣人将傅从谨送出宫去,萧挽笙也跪地行礼,转身跟在傅从谨身后。 “主子。”折雨的声音轻轻传来,“皇上虽然有些沉不住气,但心狠手辣,只怕也不是池中之物,将来会……” “这很正常,史上从没有跟摄政王关系好的皇帝。”傅从谨站在轿子前,语气似乎是在开玩笑,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他转头看看萧挽笙,问道:“侯爷今天喝得还高兴?托您办的事怎么样了?” “王爷您……可不要折我寿了……”萧挽笙见到傅从谨如此客气,急忙抬头接了一句,却发现傅从谨虽然温和浅笑,眼神中却蕴着无尽寒意,他咬咬牙,向前一步轻声道:“王爷,属下怀疑,小皇子根本不在京城里,连漠和明妃都死了,太上皇又半死不活,连漠若把个六七岁的孩子独自留在京城里,不是变相把他主子害死吗?” “你这么说,确有几分道理。”傅从谨微笑,萧挽笙也猛然松了口气,他抬手拍了拍萧挽笙肩膀,轻声道:“这几日是本王心急,倒是亏待你了。” “属下为王爷肝脑涂地!”萧挽笙松了口气,立刻表忠心:“王爷就是把我拆了纳鞋底,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傅从谨不冷不热道:“不过近日,关于容公子的流言甚多,侯爷马上要娶刑部尚书的千金,那可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您把容公子放在府里,本王总觉得有些不妥。” “容鸾,只不过是,侯府的门客。”萧挽笙又冒着冷汗抬头:“属下一定会,待新夫人好。” 傅从谨笑道:“那好,侯爷回去休息吧。” 萧挽笙擦了把汗,瞬间如蒙大赦,立刻跪地行礼转身上轿。 傅从谨看着他离去,也自行走到轿旁,沉声道:“折雨,萧挽笙说的有道理,你去调一拨人出京找,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萧挽笙的兵马,还是要留在本王身边。” “还有。”傅从谨看着折雨,轻声耳语道:“小皇子的手上,可能会有天子剑,你要注意留意,但不能向别人提半个字。” 折雨哑然,进而轻声道:“主子何不告诉侯爷,侯爷不知道天子剑之事,只当自己是找个没有威胁的小孩,自然不肯上心。” “萧挽笙是什么人,你可了解?”傅从谨面无表情的看着折雨,折雨立刻低下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他沉默着将手递过去,傅从谨掀开轿帘,扶着他上了轿子。 折雨掩好轿帘,轻声道:“东西,在轿子里。” 傅从谨点头,伸手将厚重轿帘放下,四下终于无人,他有些疲累的低下头,轻轻提起地上一个被黑缎子包着的包裹,将它放在自己膝上。 轿子摇摇晃晃前行,恰好路过一个门上贴着封条的破落府邸,傅从谨有些出神的将包裹打开,露出一个青灰色的罐子。 “爱卿。” 傅从谨呆滞片刻,竟然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第7章 山雨欲来06 夜深人静,窗外又簌簌飘起小雪,连油纸灯笼都慢慢浸湿,裴极卿一瘸一拐的提来热水,艰难的倒进木盆。 他将洗头发用的香药洒进木盆,托着决云的头,将他已经脏到打结的头发一点点用水梳开,决云没有说话,依旧呆呆的望着地面,他的手已经被上好药,一层层的包成个粽子。 “要是疼,就言语一声。”裴极卿笑着拍了拍他,“萧挽笙说的不错,你确实是脏兮兮的,得好好洗洗。” 梳子不时碰到打结的发线,决云始终一言不发,任由裴极卿一盆盆换水,最后将自己全身都擦洗干净。 裴极卿避开他的伤腿,为他找了套略大的衣服换上,那衣服虽然是粗布做的,却也十分温暖干净,决云转过身来,已然变成个干净可爱的孩子,他散着头发,空气中散发着皂荚独特的香气,裴极卿将毛巾盖在他脑袋上揉揉,又从桌上端起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裴极卿将面条夹断,拿勺子连面带汤舀出一勺放在决云嘴边,笑道:“我跟你说,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我可是看着别人脸色搞到一碗面,你赏脸吃一口?” 决云低下头,小小的吞了一口面汤,他望着裴极卿温和的笑脸,有些厌恶的别过头去,喃喃道:“我娘死了。” “这面放的太烂了。”裴极卿将勺子放进自己嘴里,边吃边说:“不过味道还可以,你现在是我买回来的小厮,有东西吃不错了,别挑挑拣拣的。” “我说娘死了!没人会来找我了!”决云望着面汤,十分艰难的揉着眼睛,想把眼泪全都憋回去,口中断断续续哽咽道:“你可以出卖我了!已经没有人会管我了……” “出卖你?”裴极卿扭头放下面碗,冷笑道:“别觉得自己很金贵,出卖你,我能拿几个钱?” 他见决云不说话,接着道:“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我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给我钱,让我当大官,现在把你卖了,还为时过早。” 决云呆了一下,他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突然发现,至少自己还是有用的,这个人目前还不会出卖他。 决云扳着手指,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要是不出卖我,我以后,就让你当大官,享福。” 裴极卿问:“你现在多大了?” “我……”决云以为裴极卿在质疑他,索性给自己加了五岁,“我今年,十二。” “好!”裴极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我们拉钩,六年之后你就十八了,到时候让我当大官,怎么样?” 决云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接下这个承诺,但六年的时间还很长,反正等到自己长大,有能力跑出这个京城,肯定也就不用再见他了。 于是他伸出沾着泪水的小手指,挂在裴极卿的手指上。 裴极卿感觉到那只手指上的泪水,于是刻薄笑道:“这面可不能浪费,你不吃,我去放点辣椒吃。” 说完,裴极卿便端起面碗走了出去,他轻手轻脚的坐在屏风外的小桌上,屏风后,小孩断断续续的、带着奶音的哭声果然轻轻传来,裴极卿想,明妃大概是个要强的女子,从不让自己的孩子流一滴眼泪,如今四下无人,这孩子才终于畅快的哭了出来。 裴极卿仰起头,胡乱将那碗泡软的面塞进嘴里,一直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光,他抬手抹抹眼睛,双眼却一片干涸,完全流不出眼泪。 窗外突然灯火通明,似乎是萧挽笙回来了,下人们收拾了一阵,整个平南侯府也归于平静,裴极卿吹息灯烛,转过屏风走近床前,决云似乎哭累了,他抱着湿漉漉的被子,安静的缩在床角,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小胸脯一起一落,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裴极卿提起被子,缩手缩脚的躺在他身旁,皱眉往里面望了一眼,仰脸闭上了眼睛。 “娘——”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猛的拍在他的胸口,裴极卿吓的转过身去,发现决云竟然也转了过来,将一只手扣在他身上,他嘴里模糊不清的呓语着,额头也冒了许多冷汗。 裴极卿捂捂那只冰凉的小手,把他轻轻推开,决云又飞起一脚,一下子压在裴极卿受伤的腿上。 裴极卿倒吸一口凉气,却也推不开他,只能任由这家伙缠在自己身上,他叹了口气,扭头望着决云边哭边睡的花脸,决云缓缓靠近,最终将小脸贴在裴极卿胸口,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裴极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决云拢在怀里。 看着他粘人的样子,仿佛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的小狼,而是个狗崽。 深夜子时,几乎能将人脸刮破的东风吹进小屋,裴极卿好不容易睡着,突然又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边不再是侯府暴发户一般的摆设,而是一间柴房。 “裴七!天杀的小兔崽子!”裴极卿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哑着嗓子大吼,索性一脚踢开了马棚的柴门,他顺手抄起了墙角的马鞭,狠狠的往裴极卿腿上抽了一下,骂道:“赔钱货!谁让你用那脏手乱摸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裴极卿又冷又疼,猛然被这一鞭打在腿弯处,控制不住的跪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手生着冻疮和脓血,脏兮兮的,似乎比现在小了许多。 他隐约记得,十二三岁的他正在太子府里当下人,有人为太子送了匹纯白的小马,那时他正在马棚外担水,看到小马美得像铺子里卖的白瓷摆件一样,就忍不住摸了一下。 裴极卿一惊,推开那人冲进院中,一切都与他的记忆相符合,他住在太子府后院的柴房,隔着院墙,还能听到京城街道上达官显贵来往不绝的车马声。 “你这小贱货,居然敢推老子!”那男人似乎是府里以前的管事,他伸手揪住裴极卿的耳朵,将他拖到了院子里,骂道:“你这贱手值几个钱,剁下来都没这马半根毛贵!” 那男人像死了全家一样生气,他边骂边抄着马鞭,直接抽在裴极卿早就破烂不堪的棉衣上,乌黑的烂棉絮顺着棉衣掉出来,粗粝的马鞭接触皮肉,挂下一道鲜血。 小雪簌簌落在他暴露的伤口上,裴极卿疼的忍不住抽动,他呆在原地,已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崔管事,你在干嘛?” 寒冬腊月的风雪中,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突然走进院门,他大约十六七岁,个子比同龄人要高,正穿着一袭厚厚的斗篷,一张清俊的脸裹在斗篷上的狐毛里,整个人雪白剔透,如同画中走出的神仙公子。 而裴极卿不仅衣服破了,他仅有一条的棉裤子很短,露出一节细到惊心的脚踝,几乎被冻至灰白。 “呦,五爷,您怎么一个人来了!”那管家笑着迎上来,挡在裴极卿与少年之间,谄媚道:“这小贱货要碰马,奴才知道,这是您和太子养的,奴才怎敢让他碰呢!” “本王来看‘雪云’,皇兄可在家?”五爷伸手,摸了摸那匹白色小马的鬃毛,扭头道:“这马的确漂亮,他好奇罢了,何必打这么狠。” “哎呦,下贱人,不打他记不住……” “那你也不必……”五爷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有点晃神的盯着眼前惊惧的面孔,进而回神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管事见裴极卿不言语,忙道:“裴七。” “裴七?这算什么名字。”五爷低头解下自己的兔毛斗篷,猛地塞进裴极卿手里,“你不用在这马棚干了,本王跟皇兄回禀,叫你做侍卫。” “啊?”崔管事瞳孔放大,连忙推了裴极卿一把,“快谢谢五爷的大恩。” 裴极卿抱着那件衣服,甚至能感受到衣服上温暖的体温,他抬起头,喃喃道:“五……爷?” “对。”这位五爷颔首,指着白马微笑道:“这马是皇兄的,你若喜欢白马,本王再去寻一匹送你。” 裴极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刹那间画面一转,他面前稚嫩的五王爷已变成了摄政王傅从谨,他提着一个斟满鹤顶红的翠玉酒壶,从高处俯视着湿冷天牢中满身伤痕的自己。 那时裴极卿三十二岁,他从太子府最卑微的奴仆,一路前行到文渊阁大学士,却又将要死在这深深的天牢里。 “裴大人。”傅从谨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微笑,眼神中却带着几丝真挚的嘲弄,“现在你明白了?无论爬的再高,你不过是个奴才,不论你多忠心,他都会第一个牺牲你。” 说罢,他将自己精致的佩剑掷在地上,又扬了扬手中的雕花酒壶,轻声道:“裴爱卿,你选一样吧。” 风急急吹过,带落了桌上烛台滚落在地,发出一阵响动,裴极卿猛然惊醒,暖阁的小窗被风吹开,烈风夹着小雪传堂而过,而决云的身体正压在他的伤腿上。 他急忙跑下床,拿起桌前的半面铜镜照了照,看到上面出现的依旧是容鸾的脸,才微微的舒了口气。 还好,刚才那只是场梦。 佩剑? 裴极卿心里一紧,突然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第8章 山雨欲来07 裴极卿将小窗关好,站在屏风外呆了一阵,决云动了一下,伸出小手揉揉眼睛,似乎将醒未醒,裴极卿上前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小孩呼噜着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裴极卿端起烛台,看到决云的眼睛已高高肿起,但小脸已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不再像昨晚那般让人揪心,他做了半夜的噩梦,现在看来,大概是真的睡熟了。 于是他将决云的被角掖好,随手套了件素色衣服,用木簪将头发挽在头顶,铜镜前,裴极卿突然笑笑,这位容公子跟他长的还有些像,只是容公子比他瘦,眼角还带了颗泪痣。 裴极卿从衣兜里找了些钱,便又从之前的角门钻了出去,瞪了眼门口执夜的家丁,吩咐道:“别跟侯爷说我出去过了,听到没?” “是。”那家丁似乎有些看不惯他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想,“寻死觅活又不去死,等侯府夫人娶回来,一定灭了你这个妖精。” 裴极卿七拐八拐,又摸到了之前云霞在的院子里,他敲了几下门,见无人应答,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云霞似乎刚刚回来,她穿着一袭红裙,胸口开的极低,正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胭脂,她扭头看到裴极卿一瘸一拐的扶着门,脸上一片惨白,忙站起来扶了一把。 “呦,容公子,大半夜的,你这是怎么了?”云霞右手托着头发,问:“不会是侯爷……?” “放屁。”裴极卿抬头,“侯爷才没有雅兴压瘸子,我就是没睡好。” 云霞披上外衣,问:“怎么了?” “那傻孩子做噩梦,腿一晚上放在我的腿上。”裴极卿苦笑,“养个娃娃,真是太不容易了,本来以为晚上能把他赶到地上,结果还得抱着睡。” “你睡地上,也不能叫他睡!”云霞想着决云一张可爱的小脸,美美笑道:“你今天走的时候,给小云子拿些我做的红烧肉!” “小云子……?”裴极卿一脸恶寒的回头,“怎么?叫得如此亲热?” 云霞摘下耳环,笑道:“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他好看?”裴极卿诧异的问:“那我就不好看?” “娘炮!也就男人觉得你好看。”云霞托着下巴,居然像个怀春的小姑娘一样笑笑,“我告诉你,像他们胡人,你别看小时候白白瘦瘦,长大后反而能长大个子,高鼻深目,比我们中原人要俊好多!” “行了行了。”裴极卿推开她,直接将门掩上,他伸手打开云霞床下的暗格,将之前藏着的那把剑取出来。 那日来去匆匆,他也没有细细观察,只觉得这剑精美异常,大概是明妃留给孩子的遗物,如今他才发现,这把剑远不止那样简单,它完全是中原的工艺,而且锋利异常,上面镂刻着恢弘大气的龙纹,纹路顺畅,雕工精细,其用心程度完全不亚于传国玉玺。 而且在剑锋处,还镶嵌着一块青灰色的古玉,古玉表面及其光滑,在悠悠烛光下散发出来回流转的潋滟光芒。 “哎,你要干嘛?!” 裴极卿突然抬手,将云霞的枣红色银丝床帐放下,日光被完全遮挡,古玉仍然散发着粲然润泽的光亮,那居然是一块夜明珠。 “哇,这是夜明珠啊……”云霞纵使生活奢靡,也不曾见过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她看着裴极卿一言不发,只呆呆盯着那把剑,忍不住伸出手去。 “别碰。”裴极卿猛然抬手,将云霞挡在剑外,迅速将古剑收回剑鞘。 “老娘还不稀得碰!”云霞收回手,骂道:“还不是你死乞白赖放老娘这儿!” 裴极卿深吸一口气,突然隐隐约约回忆起些旧事,那时他十几岁,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傅从龄进宫请安,回府时便抱了个雕花箱子,还将它藏进了太子府的密室,放在众多藏品的主位上,在它面前,还摆着一个纯金的兽头香炉。 “你记得。”傅从龄转过头,嘱咐道:“每日来密室换香供奉,不可叫别人看到。” “主子。”裴极卿站在旁边,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想看?也好,让你长长见识。”傅从龄笑笑,伸手将雕花箱子打开,露出一柄青灰色古剑,悠悠烛火之下,古剑散发出流转变换的光滑,裴极卿在太子府长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武器,他下意识想去碰一下,傅从龄抬手,猛的将箱子关上。 裴极卿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跪地请罪,傅从龄抬手示意他起来,脸上却没有往日的温和,他严肃的看着裴极卿,沉声道:“此乃天子剑。” “天子剑?” 裴极卿终于明白,为什么傅从谨一定要动用萧挽笙去找这么一个没名没分的异族皇子,原来皇上登基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手中没有天子剑。 小皇子年幼无知,自然不足为惧,只是天下拥兵自重者层出不穷,天子剑若在小皇子手里,那么谁得到小皇子,便是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摄政王也会从“清君侧”的功臣,变成逼退皇兄的反王。 这件事将会如尖刺般永远梗在傅从谨的咽喉,让他这个摄政王寝食难安。 裴极卿猛的从床上站起,掏出那封以血写就的书信,之前在侯府中,要时刻提防着萧挽笙,所以一直未看,所以此时才想着拿出来。 血书大概是明妃亲笔所写,许是她认识的汉字太少,写的有些断断续续,但内容却简单明了,上面只写了十二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夏承希将军,看顾我儿,敏月拜。” “敏月”大概是明妃的名字,“看顾我儿”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位“夏承希将军”裴极卿也知道。可夏承希乃是大周骠骑将军、宣平侯唐唯的母舅,正儿八经的公卿贵族,裴极卿始终不明白,他怎么可能认识塞外而来的明妃,更何况,对于这次“清君侧”,他虽没明确支持摄政王,但也没明确反对,明妃怎么会想到向他托孤。 裴极卿望着天子剑,脑中的无数念头一闪而过,他原先救小皇子,不过是为了给太上皇留条血脉,可现如今他才知道,太上皇将天子佩剑留给小皇子,那小皇子就是真命天子,无论他是否异族出身,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因为这一把利刃,就是太上皇的遗旨。 突然有侍女扣门,云霞抬手,示意她不要进来,裴极卿猛然转身,用布将宝剑层层包起来,又将布包绑在自己身上,他拍拍云霞的肩膀,轻声道:“借一下你天香楼的马车。” # 裴极卿独自赶了辆马车,沿着阳春坊一路南行,阳春坊贴近城郊,越向南走便越靠近城门,灯红酒绿逐渐变作残砖碎瓦,人烟渐渐稀少,最终宽阔的大路也变成荒芜的土路,裴极卿将马车挂在棵歪脖树上,小心翼翼从车上跳了下来。 云霞固然仗义,但她终究是风月中人,所接触的客人又皆是高官,人来人往,难保天子剑会被人看到,不如将它换个地方封存,等到决云能离开京城时,再来将它带走。 而京城之中,裴极卿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这个无人愿意靠近的小山丘——乱葬岗。 初春的夜晚清寒刻骨,高耸入云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像一只只朝天乞讨的骷髅手,裴极卿在枯树林中找到一个矮矮的坟包,伸手拂去一块权当墓碑用的木牌上单薄的浮土,轻轻唤了一声“姐”。 他从有记忆以来便是孤儿,这个姐姐叫阿芙,算是当年太子府中唯一愿意对他好的人,可她在十七岁时便得了痨病,少年早死,尸体也被人烧掉,草草埋在了乱葬岗的深处。 裴极卿将木牌下的封土挖开,露出一个不大的“墓室”,他将阿芙的骨灰取出来,把身后布包取下,小心翼翼的放进去。 骨灰罐被拿起的瞬间,一片花瓣倏然飘落,裴极卿吓得后退一步,险些将骨灰罐扔在地上,他迟疑片刻,伸手拈起那片花瓣,花瓣潮湿柔软,看来刚刚摘下不久。 裴极卿抬头,他这才发现,原来在附近的一座新坟上,居然放着一簇粉色的牡丹。 牡丹乃是价值不菲的国色名花,乱葬岗埋的都是没有亲眷的孤寡之人,平日里无人肯来,更不用说带着如此名贵的鲜花,没想到这卑微之人,还会有人记挂。 裴极卿有些羡慕的望了眼那座新坟,低头将东西掩埋好,便准备离开,此时,忽然传来人与马相杂的脚步声,裴极卿连忙转身,一瘸一拐的向树林深处走去。 然而来到荒山乱葬岗的却不是风尘仆仆的过路人,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面容英挺,长发用一只旧木簪束于头顶,身着一袭质地上乘的素缎衣袍,他低眉垂目,拍了拍身后白马的鬃毛,双眸温和澄澈。 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不论他穿着怎样朴素的衣衫,都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微服私访的世家贵族。 裴极卿的脚步突然停下,他藏在树林里,远远凝望着那个人。 人生的好看有很多种,譬如容鸾,但他明明是世家公子,却总给人一种无端的风情;可眼前这个人不同,他的好看,竟然让人觉得,这是个带着仙骨的人。 裴极卿永远认得那张面孔,他的眸光永远温和诚恳,却杀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又将兄长逼入绝境。 傅从谨。 堂堂摄政王,万人之上,居然不带一个侍卫,在深夜凌晨的交替之时,独自来到了乱葬岗。 第9章 山雨欲来08 裴极卿从枯树杈的空隙间望去,傅从谨的脚步开始渐渐变慢,他停在那个放着牡丹花的坟堆面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这个坟堆距离阿芙的墓不远,除了那些耀眼的牡丹外,它定是被人精心修缮过,甚至还摆了只小巧的香炉,在乱葬岗那些无人照管的杂乱坟堆中显得格外干净。 傅从谨半跪在地上挖了几下,动手掀开泥土下一块青石板,石板下露出一个狭小的“墓室”,他将黑色的包裹打开,里面包着的,居然是一个青灰色的骨灰罐,。 他望着惨白的墓碑,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似是有些留恋的拂过那只骨灰罐。 裴极卿一怔,他虽然知道傅从谨会武功,听觉和感觉都敏于常人,但他心里实在好奇的紧,便还是贴着树干缓缓挪动,眯着眼睛尽量看去,但他始终看不清墓碑上的字,仿佛那墓碑上根本没有字一样。 白马猛的抬起两只蹄子,冲着傅从谨摇头摆尾,裴极卿一惊,猛地栽进树丛里。 “雪玉,安静。” 傅从谨扭头看了眼白马,白马便低了头,他向着裴极卿的方向微微一笑,“我的马警觉,公子没摔疼吧。” 裴极卿这才注意到,傅从谨的身上带了些酒气,他虽有武功在身,但喝了足量的酒,五感也会变差,大抵是这样,才一直没发觉自己在附近。 可如今已被发现,裴极卿只得怯怯的走出来,他干笑着摸了下马背,轻声道:“大人的这匹马,很是漂亮。” 雪玉扭过头,用两只硕大的马眼瞪着他,鼻孔不断出气,尾巴也不安的摆来摆去,裴极卿抬头看了眼马背,上面被他摸过的地方,赫然出现只黑手印。 裴极卿不安的退了两步,低头瞅瞅自己因为放剑而沾满泥土的手,怯怯道:“真对不住,把大人的马弄脏了……” 他话音未落,傅从谨却有些怔怔的抬起头,眼睛里出现让人无法琢磨的神情。 裴极卿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他有意回避着傅从谨的目光,急忙从衣襟里取出手帕,想把马背上的污渍擦掉,雪玉二次受惊,却碍于主人的命令,只是侧着身子退了两步,将尾巴甩来甩去。 裴极卿瞟了一眼这匹狗一样的马,咧嘴笑笑,表示自己诚意之至。 “没关系,公子不必管它。”傅从谨很快回神,向着他身上打量几眼,轻声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位‘大人’?” 裴极卿干笑道:“因为我是个小人,所以其他人都是大人。” “我看公子眼熟。”傅从谨转过身来,为裴极卿让出一块干净的青石,“之前,我是不是见过公子一面,您是……容公子?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我?我在阳春坊喝了点酒,所以出来走走,一不小心就到了这坟堆子附近。”裴极卿装作喝醉,惊讶跪地道:“是草民没有认出王爷,还弄脏了王爷的马,真是该死。” 傅从谨看着他,温和的目光中闪出一丝惊惧,他呆了片刻,伸手将裴极卿拉起来,带着些酒气断断续续道:“公子……也……喜欢这马?” “啊?”裴极卿愣了一下,干笑道:“王爷的马雪白漂亮,草民自然喜欢。” “这匹马跟我多年……不能相赠。”傅从谨缓缓抚摸雪玉的鬃毛,轻声道:“你若喜欢白马,本王……再去寻一匹送你。” 裴极卿实在不知傅从谨卖什么关子,只能顺着他点了点头,他低眉望了眼空白墓碑,问道:“王爷,天寒地冻,您来这儿做什么?” “本王来探访位故人。”傅从谨半跪下去,将骨灰罐放进墓室,“京城有传言,说容公子自尽不成,反而像变了一个人。” “京城中的谣言大抵比王爷此刻说的,要难听许多。”裴极卿笑着摇头,轻声道:“可是人总得活着吧。” 傅从谨愣了一下,抬头望着裴极卿的面孔,却又像自嘲般笑笑,进而温言道:“公子说的有道理。” 乱葬岗突然起风,裴极卿本就害怕,此刻更是觉得寒风刺骨,他本不想久留,也根本不关心傅从谨这种城府极深的人会有什么值得大半夜独自探访的故人,既然和小皇子无关,自然是离开为妙。 于是,他拱手道:“草民偷跑出来喝酒,此刻若不回去,侯爷又要打断我一条腿,到时候草民就无腿可走了,天寒露重,王爷也早些回去吧。” “能探故人的机会不多。”傅从谨指指空白墓碑,微笑道:“本王再待一阵。” “也是,那草民就……”裴极卿垂下眉睫,突然不要脸道:“王爷先前说要赏我一匹白马,此话可当真?” 傅从谨回头道:“自然。” “王爷日理万机,但王府院墙极高,草民这等人怎么进的去。”裴极卿面上镇定,心里已是抖成一团,“王爷,要给我留个信物。” “好吧。”傅从谨笑笑,从自己身上取下个坠子递过去,“你得空带它来王府,本王送你匹白马。” 裴极卿喜滋滋接过,轻声道:“那我就收下了。” 他本不在意什么白马不白马,只是傅从谨既然醉里开口,自己便也装醉的向他讨要个信物,此刻京城封锁,自己若想带着小皇子出京,手上拿着摄政王的信物,自然要比两手空空放心的多。 裴极卿走后,雪玉也甩着四只蹄子蹭过来,它抖抖尾巴,似乎在催促傅从谨回去。 “你说人总得活着,活着,才不知道以后能发生什么事。”傅从谨缓缓起身,摸了摸雪玉雪白皮毛上已看不真切的污渍,有点魔怔的轻声道:“这是进贡的两匹名马,一匹雪云一匹雪玉,所以本王不能送你,你若是喜欢白马,本王再去寻一匹。” # 天色刚刚发白,不知为何,平南侯府中已经吵闹起来,似乎在有人往里面搬东西,决云的小手紧紧抱着被子,他翻了个身,头一下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决云摸着脑袋,迷迷糊糊地伸出小手向四下探去,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他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趔趄着穿过屏风,却发现厅里也没有人。 那个坏蛋裴叔叔呢? 决云推开门,庭院中站着两个洒扫的小厮,他们看了决云一眼,又瞅了瞅那间屋子,脸上挂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我问你!”决云伸手指着小厮,“那个,裴叔叔呢?” “什么裴叔叔?”小厮不耐烦的抬头,瞪眼道:“你是什么人?这么跟我们说话。” 决云摇摇头,稍微放轻声音,道:“你好,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男的,他去哪儿了?” “男的?你说容公子啊。”小厮放下扫把,似乎明白了决云问的是谁,他歪嘴笑道:“你说,他是个男的?他可不是。” “怎么可能啊!”决云急的瞪大眼睛,一瘸一拐的走到小厮旁边,“他难道不是个男的吗?” “他不是个男的,他是个妖怪。”小厮轻声凑在决云耳畔,“他是菊花成精,给侯爷当男宠的,怎么还算个男人?” “妖怪?!”决云抬头道:“什么是男宠?” “男宠都不知道?”那小厮猥琐的看看手中的扫把,轻声道:“就是陪男人睡觉的。” 决云听不懂他这明里暗里的污言秽语,心里面却是特别着急,裴极卿要是妖怪,娘亲的遗物岂不是被妖怪霸占了,怎么可能要回来。 小厮见他一脸惊慌,疑惑道:“你个阳春坊里买出来的小孩,怎么连这都听不懂?” “你说什么?”裴极卿的声音突然从几人身后传来,“这位小哥,院子很干净是不是?” 那小厮回头,冒着虚汗退到一边。 “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当着面胡说,一点不积德!”裴极卿瞪了那小厮一眼,又将决云拖回自己房里,恶狠狠道:“谁教你跑出来的。” 决云还在想着刚才的新词,于是道:“那你陪我睡觉,应该算我的男宠呀。” 裴极卿气急败坏的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小脑袋瓜里,一天天想着什么东西。” 突然间,“嗡——”的一声在空气中响起。 “行了,小少爷。”裴极卿无奈的坐下来,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点点桌面道:“刚去给你买了早饭,你先吃着,我去煎药。” 决云看了看,桌上果然放着一包热乎乎的糕点,他将包着的油纸打开,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金黄色发糕,小心翼翼的掰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嚼了嚼。 小米发糕粘腻温和,决云昨夜伤心惊惧又没吃东西,此刻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便将那整块发糕都塞进嘴里。 “我又不和你抢,先喝点水。”裴极卿为他倒了杯水,伸手拍了拍他脑袋上的炸毛,问:“怎么回事?牙也不刷,头发也不梳?” 决云摸着自己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小脸又阴沉下来,握着发糕的手也缓缓垂下,裴极卿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梳子,将他的头发慢慢拢起来。 “你娘希望你好好活着。”裴极卿为他簪好头发,重新把吃的塞进他嘴里,“每天想她一个时辰,其他时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娘为你会高兴的。” 决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裴极卿,指了指桌上的发糕,小声道:“你也吃。” “我先去煎药。”裴极卿从小柜中取出买好的药材,提着它向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烟雾缭绕,侍女小厮虽然暗地里看不起他,但面上还是十分客气,裴极卿煎好了药,还取了一罐蜜饯,便小心翼翼的端着药罐回去。 侯府里人来人往,裴极卿打听几句,似乎都在为了萧挽笙的新婚准备,他这位新婚妻子叫作林妍,是刑部尚书林辰的幼女。 裴极卿想,决云的伤虽重,但毕竟没伤到骨头,今日看着明显好了许多;先不用提萧挽笙,就是那个位高权重的新夫人将要过门,他们的确不好再住下去。 裴极卿突然想到了那封信,他将药放在桌上,决云双颊鼓鼓,有些嫌恶的看了那碗黑黢黢的汤药,转过身继续吃。 裴极卿将他扳过来,问:“你知道‘夏承希’这个人吗?” “没听说过。” 决云抱着发糕摇头,就像一只小松鼠。 裴极卿有些惊讶,明妃的信拢共十二字,“夏承希”就占了四分之一,决云怎会没有任何印象。 他呆了一阵,不可置信道:“小云子,你不会,不认识字吧……” “我认识,只不过认识不多罢了,我娘学了几个,便教我一些。”决云抬起小脸,露出一只雪白的小虎牙,“我娘说,男子汉要上阵杀敌,读书算什么本事?” 裴极卿:“……” 第10章 山雨欲来09 裴极卿正埋头在他们住的小屋里翻东西,决云吃完发糕,怪听话的皱着眉头给自己灌药,太医开的口服药甚好,他的腿伤又不像裴极卿那样伤到骨头,因此很快便有所好转,如今已可以勉强自由活动,不跑不跳,倒也看不出受重伤的样子。 “我喝完啦!”决云扬着空碗,向着裴极卿不停挥手,“这药臭死了!我要吃糖!” “行行行。”裴极卿走过来,将手里攥着的蜜饯罐子放在桌上,决云含了一颗梅子在嘴里,嘟嘟囔囔道:“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书。” 裴极卿想到,明妃是胡人,本身认识的字就不多,她和小皇子常年住在无人照管的行宫,朝堂中根本没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不用说读书识字了,这么一想,决云认识的字不多,倒是也很正常。 于是裴极卿开始翻查屋里的东西,想找出本书来给小皇子开蒙,别的皇子到了十一二岁时,别说读书认字,就是写文作诗也该不在话下。只是萧挽笙也不爱看书,他在这房里晃了好久,居然只在供奉的香台上找到本佛经。 “没想到,萧挽笙还信这个。”裴极卿将佛经放在桌上,干笑道:“拿佛经来认字的人,除了和尚,大概也就是你了。” “我不要看书!”决云晃晃脑袋,一瘸一拐的跳下座位,手里还抱着那罐蜜饯,“我娘说,我不用学这些!” “你怎么不学学你父亲?”裴极卿将书扔在桌上,敲着桌子严肃道:“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随便抽一个字儿就能作诗!” “他是他,我是我!”决云鼓着小脸,“我从生下来,他就没看过我一天,我巴不得一辈子看不到他!凭什么学他!” “你!”裴极卿此刻被他气到说不出话,太上皇虽把小皇子扔在行宫,的确一天都没去看过,可这都是权宜之计,明妃是异国妃子,若是被辽国知道此人生下皇子,又会是一场风波,况且若非太上皇从未照看过小皇子,决云又怎么可能活着跑出行宫。 裴极卿听到那句“巴不得一辈子看不到他”,心里仿佛堵了块棱角锋利的石头,他颤抖着端起茶杯,又叹着气放下,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失望。 决云看到裴极卿不言不语的坐在自己对面,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轻声道:“裴叔叔,你生气啦?” 裴极卿猛地抬头,心口的石头硬生生被这一声“叔叔”叫的骤然化开,他看着那张小脸,摇头叹了口气。 也罢,决云又不懂这些,毕竟他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现在也才七八岁,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当然没有什么好印象。 裴极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决云坐下,进而轻声道:“决云,如果你娘在,肯定也高兴看到你认识字,以前不过是没有机会,而且你每天吃的喝的都是我拿来的,你不得听我的话?” 决云低着头,恶狠狠咬着蜜饯,最后只能极不情愿的点头道:“那你教我吧。” 裴极卿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扶着决云坐下来,将毛笔塞进他的小手里,自己取了根簪子握着,比划着道:“你像我这样拿,手要空,假装自己握着颗鸡蛋。” 决云歪着头看他,将毛笔握在手里,裴极卿望着他的后脑,将手中簪子放下,伸手猛地揪了一下笔杆,毛笔依然被决云牢牢握在手里,他回过头,皱眉道:“不是叫我写字吗?” 裴极卿有些惊喜,看着决云怎么都很可爱,没想到小皇子第一次识字,握笔却十分有力。 决云被他笑得有些发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裴极卿轻声道:“好好写,我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听到吃,决云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虽然不知道什么葫芦,却听到了“糖”这个字,于是他望着裴极卿问:“什么是‘冰糖葫芦’?” “就是……” 裴极卿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握着决云的手,将毛笔尖沾了些墨汁,在纸上画了四个圆圈,然后画了一条竖线,将它们连在一起。 决云不喜欢写字,看着裴极卿画画却很认真,他歪着小脑袋问:“这是什么葫芦?” “恩,里面酸,外面甜。”裴极卿将紧握的手松开,把佛经翻开几页,指着其中的一个字道:“我先教你几个字,这个字,念‘天’。” “这个我认识!”决云道:“你别小看我,我还是认识很多字。” “哦?”裴极卿笑着摸摸他的后脑,轻声道:“那你认得什么字,写出来我看看。” 决云低下头,却没写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而是提笔写了一个“珏”字,又写了一个“月”字。 决云颤颤巍巍的握着笔,刚才还勉强高兴的小脸又皱了起来,他指着纸上的字,轻声道:“这是我的名字,还有我娘……” 裴极卿望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叹口气道:“那你学着写个我的名字吧。” “裴……七?”决云扭头问:“我知道七怎么写,可是不会写裴。” “非衣裴。”裴极卿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裴”字,房间内温暖干燥,决云还没来得及将字学着描摹在纸上,水痕就已慢慢消失。 决云扭头,将笔塞进他手里,道:“你写在纸上。” 裴极卿提笔,写了一个锋芒毕露的“裴”字,他不甚满意的皱皱眉头,接着又压着笔锋写了一个,将字的笔画变得钝了些,却也脱不开原来的筋骨,他望着那两个带着瘦金风骨的“裴”字,慢慢将笔放下来,轻声道:“罢了,改日去找个书院教你。” “为什么?”决云转头问:“难道你写错了?” “因为我写的不好看,你学了不好。”裴极卿匆匆回答,将桌上的纸揉作一团,顺手扔进火堆里,“走吧,去买冰糖葫芦。” 裴极卿说着便站起来,准备从抽屉里翻找些碎银,这时,杂乱的交谈声夹杂着脚步声突然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远远道:“这个院子是什么?” 刚刚那个小厮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儿……” “这儿没住人。”一个低沉严肃的男声快速接上,“林,公子,我们回去吧。” “你骗人!”林公子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儿没人住,怎么还点着灯。” 裴极卿拉开一条窗缝,透过窄小的缝隙看着外面站着的两个人,他们一个身材修长,面容锋利,穿着一件贴身黑麒麟袍,腰间还挎着把乌黑长剑,而那个刚刚说话的林公子却有些丰满,他穿着水绿色交领长衫,身上披着件雪白的狐毛披风,一张娇媚的面孔裹在绒毛之中,如同满月般丰盈漂亮。 裴极卿望着那个黑衣男人,眼前突然回忆起自己死前的场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傅从谨身边的侍卫折雨。 裴极卿望着他,想着换了副身体再次相见,折雨依然不像他主子那样沉得住气,喜怒全形于色,此刻他正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望着那位林公子。 林公子? 裴极卿扯扯衣领,扭头看了眼决云,轻声吩咐了句“别出来”,便推门向庭院走去,正准备扭头离开的林公子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折雨,闷闷道:“我就说这里住着人,现在是早晨,灯却熄了一半,肯定是有一半没来得及熄,难道你们家不住人的偏院,还每天换灯不成?!” 小厮看到裴极卿,立刻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回去,裴极卿却向前走了两步,抬眼道:“你是何人?谁让你在我的门口大喊大叫?!” 林公子比裴极卿低了半个头,他抬头望去,正看到一张刻薄娇媚的面孔,此刻天寒地冻,裴极卿在暖阁待久了,雪白的脸上还泛着一层浅红,他衣领松松垮垮,露出一半玲珑精致的锁骨,林公子上下打量,这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人。 于是他抬起头,扬着下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肯定也是不知道哪里的‘公子’嘛。”裴极卿故意笑着看他,“反正侯爷只听我的,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肯定是看我的院子比你的漂亮吧!” “你!”林公子瞪着眼,半晌没说出话来,折雨皱眉望着裴极卿,忍不住道:“你当这是谁,这也是你争风吃醋的地方吗?” 摄政王的贴身侍卫亲自陪同,女扮男装来到平南侯府做客,想来也该是林尚书的女儿林妍,萧挽笙毕竟是粗人,林小姐八成是被摄政王之命逼着嫁给他,但又实在忍不住,才一定要来看看萧挽笙的样子。 林妍听到折雨的话,心底顿时火冒三丈,她刚听摄政王好一番吹捧萧挽笙如何英俊潇洒,一进府门未看到人,却见到这样一个男人理直气壮的住着独门独院,萧挽笙是个断袖,这还要她如何出阁。 折雨望着林妍呼之欲出的泪水,心里又气又急,这时,一阵脚步声匆忙传来,萧挽笙披着件乌黑斗篷,还穿着朝服便急忙跑来,他抹抹额头汗水,愣愣道:“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还在这里?”折雨回头,冷冷道:“侯爷是如何向主子承诺的?” “侯爷。”裴极卿抬头,望着萧挽笙的不知所措的面孔,慢慢踱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挽笙望着折雨发青的面孔,很快恢复了微笑的面孔,他将裴极卿推到身后,轻声道:“折雨公子呦,这都是误会,误会,你过来也不说一声,走走走,我们前厅喝茶。” “误会?”林妍转过头,看着萧挽笙冒汗的额头,委屈道:“我就是林妍!我都已经瞧见了,还有什么可误会的,姐姐是嫁给皇上的人,我下嫁给你这种粗人,还要看这种男人的脸色,还有没有天理了!” 折雨并未开口,他站在林妍身后,只目光冷冷的看着萧挽笙,萧挽笙冒着冷汗,伸手攥着裴极卿的胳膊,他犹豫了一阵,咬牙道:“我会,把人送走的。” 裴极卿松了口气,他抬起手,整了整自己被扯乱的衣领,大风骤起,房门处突然传来“吱”的一声,决云连忙绕过屏风,迅速将门关好。 林妍委屈道:“里面还有别人?!” “是个小厮。”萧挽笙连忙开口解释,“戏班子里的胡人小孩,啥也不懂,才没叫他出来丢丑。” 折雨的目光突然越过萧挽笙,缓缓停留在裴极卿脸上,如同一道薄薄的寒刃。 第11章 山雨欲来10 “现在连个小厮都看我笑话!”裴极卿立刻背过折雨的目光,他假惺惺蹙眉,回头道:“侯爷,你怎么还不赶他们走!” 见折雨依然露出些狐疑的神色,裴极卿突然越过萧挽笙,一步跨到林妍面前,他仰头瞪着林妍,直接抬手推向林妍肩膀,折雨猛然回神,迅速抽出腰间长剑,用剑鞘狠狠砸在裴极卿腿弯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裴极卿腿上传来,他支撑不住,猛地跪坐在地,折雨抽出长剑,直接架在裴极卿的锁骨上,皱眉道:“你是不是疯了?” 裴极卿拧着眉毛,余光扫到决云已经跑回屋子里,心里瞬间出了一口气。 锋刃缓缓渗进裴极卿皮肉,鲜血已顺着雪白交领流入衣襟,将胸口渐渐染红,仿佛离生死交关只差一分,林妍见不得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她背着脸拉了下折雨衣袖,轻声道:“算了,我没事。” 折雨缓缓收回长剑,掏出手帕擦擦锋刃上的血迹,颇为厌弃的扔在裴极卿膝前,裴极卿强忍着跪直,眼前却已是模糊不清。 萧挽笙的额角也冒出层层冷汗,他连忙从怀中摸出手帕,紧紧压在裴极卿伤口处,折雨回头望着萧挽笙,轻蔑道:“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挽笙望着裴极卿,紧压着伤口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他的手慢慢颤抖着握拳,轻声道:“我现在就找个人,送他出去。” 折雨将林妍护在身后,沉声道:“他自己不能走吗?” “当然可以。”裴极卿一甩衣袖站起,伸手拍拍膝盖上的尘土,“你们请吧,怎么,您还要盯着我出门,然后再一剑砍了我?” 萧挽笙的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他扭头望着折雨,咬牙低声道:“王爷不曾如此吩咐吧。” “当然不曾。”折雨勉强退了一步,冷冷道:“林小姐,天寒地冻的,咱们也回去吧。” “我当然要回去了!谁要在这里!”林妍捂紧斗篷,将一双即将冒出泪花的大眼睛掩在雪白绒毛下,转身离开小院,折雨扭头剜了萧挽笙一眼,连忙追了出去。 “小容……” 萧挽笙拉着裴极卿站起来,却被裴极卿不动声色的躲开,他指指林妍有些趔趄的雪白背影,轻声笑道:“侯爷去追吧,我看林小姐对侯爷,并非没有意思。” “小容,这……”萧挽笙咬着牙叹了口气,从袖口摸出一锭金子塞给他,轻声道:“你先去寻个住处,然后我……唉……” “没关系。”裴极卿拍拍萧挽笙的袖子,轻声道:“摄政王毕竟得势,侯爷没有背景,让他几步也是应该的,况且林小姐家大业大,日后也会帮衬着侯爷。” 萧挽笙有点呆滞的望了他一眼,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望着林妍故意缓步前行的背影,转身跟了上去。 裴极卿将金子掂掂,发现足有十两,眼角眉梢瞬间挂上一丝掩盖不住的欣喜,他迅速转身推门,厉声道:“小云子!我不是不叫你出来……” 裴极卿惊魂未定,本想开口骂决云几句,却霎时愣在门口,决云瞪着眼睛,望着裴极卿糊满鲜血的雪白脖颈,雪夜出逃的记忆瞬间冲入大脑,他向后退了两步,又猛的扑过来,伸手环住裴极卿的腰。 “我没事。”裴极卿望着决云,似乎没想到小孩会关心自己,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用手帕将伤口裹紧,拿起外衣柔声道:“行了,咱们走吧。” “走?”决云望着他,不禁退了一步,怯怯道:“你带我去哪里……?” “出去寻个住处罢了,放心,我又不会卖了你。”裴极卿弹了下他的额头,边收拾东西边解释道:“待在这里提心吊胆,我们先找地方安顿,等到京城不再戒严的时候,我想办法送你出城,找那位夏将军。” 决云抱起那罐蜜饯,猛地愣了一下,如果裴极卿把自己交到什么夏将军手里,岂不是又被出卖了,他才不认识什么夏将军,这些将军王爷,都没一个好人。 决云扭头望向裴极卿,发现他正捂着伤口,小心翼翼将黄金藏在衣服夹层里,那道雪白的背影单薄的刺眼,决云想,倒不如和裴极卿在一起,反正他只要钱,就能一直守着自己。 “那个,裴七?”决云咬着牙戳戳裴极卿的后背,轻声道:“我长大了就给你钱,别送我走。” “我?”裴极卿一恍,他不知道小孩在担心什么,突然有些木然的苦笑道:“我一个罪臣,什么都帮不了你。” “你可以跟我睡觉。”决云想到了自己新学的词儿,认真点头道:“当我的男宠!” 裴极卿回过头来,一脸呆滞的望着决云。 “……” # 折雨回到摄政王府时已近黄昏,暖阁烛火下,雕着梅花的黄花梨棋盘正摆着一盘死局,傅从谨正坐在紫檀木椅上,心不在焉的玩着两颗琉璃棋子,而王府的另一名侍卫折月正跪在面前,扭头看着折雨皱眉。 折雨知道,傅从谨是个习惯性脸不对心的人,他表面上越是心不在焉,心里就越是焦灼。 于是他犹豫许久,抬手敲敲门框,心虚道:“主子?” 傅从谨随手将棋子下在一个地方,从书桌后绕出来坐下,抬头望着折月叹口气,道:“起来。” 折月的年纪比折雨要小一些,脸上看着还有些稚气。他有些委屈的起身,趔趄着退到一旁,想来是跪了许久。 傅从谨抬头看向折雨,有些无奈的揉揉额角,轻声道:“你干嘛带着林二小姐去平南侯府?” 折雨停顿许久,低声道:“是她央求我……” “也罢,你们总有道理。”傅从谨拂袖起身,轻描淡写道:“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吧,带着精兵,拦不住明妃一个妇道人家的侍卫,找了半月,寻不到一个受伤极重的小杂种,本王赏罚分明,是不是该赏你们个大学士当当?” 折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又跪在地上,折雨低头走到他身边,也默默跪下来。 “起来吧,跪在这儿,让人觉得本王苛待你们。”傅从谨摆摆手,道:“折雨,林二小姐回去了?” “是。”折雨轻声道:“她虽然,瞧见了那容公子……可侯爷追出来哄了几句,她也没说什么,您也知道,侯爷还是比较会说话……” “当然知道。”傅从谨又站起身,将棋盘上的琉璃棋子收进盒中,“那容鸾呢?他离开侯府了?” “当时是走了。”折雨道:“不过萧挽笙定会去找他。” “谁让你直呼其名的?”傅从谨扭头,折雨的额角瞬间浸满冷汗,他迅速跪下,道:“属下知罪了。” “我给萧挽笙凭空安排一个夫人,他定然不满,让容鸾在府外住,想见也能见到,对他和林家都有交代。”傅从谨揉揉额头,将折雨扶起来,轻声道:“随他们吧,林妍也太过骄纵,安排她在萧挽笙身边,反而让人不放心。” 折雨瞥了眼折月,两人视线交汇,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折雨又微微皱眉,轻声道:“不过属下看容鸾很奇怪,仿佛变了个人,属下觉得,一个世家公子就是再沦落,怎会真像个男宠一样跟人争风吃醋?” “因为他不想住在侯府,又认出了林妍,所以故意争风吃醋。” 傅从谨语气冷冷,将棋子手中棋子猛然掷进木盒,棋子被丢入盒子,发出一声环佩相撞般的脆响,他望着盒中折射着烛光的镶金棋子,目光沉沉如一汪深水。 折雨额角又沁出一层汗水,他咬咬舌尖,轻声道:“那我们要不要……” “不必动手。”傅从谨回头道:“萧挽笙是我的爱将,不能轻易和他作对,容鸾不过是个罪臣,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随他去吧。” # “就你这房子,也值十两?” 裴极卿牵着决云站在一间小屋里,拧着眉头上下打量,那租房的老板冒着冷汗看着眼前雪白娇嫩却咄咄逼人的公子,仿佛觉得自己才是来租房的房客。 “十两租半年,实在是不多了。”老板诚恳道:“公子您打听,仁寿坊的房子一直是这个价儿,您出的那几个钱,根本租不来。” “您当我第一天待京城呐。”裴极卿从袖口里摸出碎银,“我再加点,六两,行就这样吧。” “唉,好吧好吧。”老板伸手接过银子,便叹着气退了出去,裴极卿将包裹放下来,喃喃道:“这房子地儿不大,阳光也不好,又挨着大街,还好意思要我六两银子!” “那个叔叔看起来很缺钱。”决云抓着冰糖葫芦,缓缓道:“而且,你不是有金子嘛……我都看到了……” “成天不学好,胳膊肘又往外拐,不看书,倒是能看到我藏钱!”裴极卿抱怨着回头,动手捅捅火炉,准备着烧热水,“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现在咱俩都是有出无入,而且还有别的用处。” 决云仿佛想到什么,抬头道:“咱们可以去找姨姨呀!” “姨姨?”裴极卿反应片刻,才知道他在说云霞,不禁笑道:“现在还不能找,你这孩子,十岁就惦记阳春坊了。” 决云不解道:“为什么不能?” 裴极卿把水盆取下来,伸手脱掉决云的鞋袜,边为他换药边道:“因为,我是容鸾,我争风吃醋,也就只有侯爷会上钩,什么摄政王林大人绝对不会信,他们只会觉得,我在是趁机离开平南侯府。可是我这时若去了阳春坊,就很可疑了,你想想,我跑出侯府,也不用做戏,一头又栽进妓馆,不正是要找什么人?这么顺藤摸瓜查下去,你还留得住吗?” 决云听的一头雾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没听懂,于是扁嘴道:“你心眼真多。” “我这叫厉害,不叫心眼多,若是做一件事要十步,就先要想到第二十步。”裴极卿将绷带重新裹好,“快吃,洗洗早点睡,我看你的伤也好了不少,明日便寻个书院吧。” 决云咬下最后一个山楂,转身缩进床角,“我会被认出来的!太危险了!” 裴极卿把糖葫芦棍子拿过来,为他擦了擦脸,笑着问:“你在行宫时候,见过几个人?” 决云道:“我娘,还有连漠叔叔,还有一个死了的嬷嬷,好像,就没了。” “那你没见过他们,他们就能认出你?”裴极卿笑着抖开棉被,“你现在就是我买回来的胡人小孩,摄政王要找的是皇子,怎么会住在妓馆里?” 决云一时语塞,突然问道:“我不管!我肯定长得特像我爹娘!要是完全认不出来,你是怎么能找到我的?” “我呀?”裴极卿笑笑,将脸蹭到决云近前,故意轻声道:“因为我是妖怪呀,其实我是借尸还魂,你信吗……” “你!” 决云扑上去,伸出小手揽过费力的勒着裴极卿的脖子,裴极卿笑着倒下去,索性将决云拢在怀里,把那张咬牙切齿的小脸压在自己胸口上。 决云窝在他怀里,闷闷道:“我不想去。” 裴极卿揉揉他的发髻,轻声道:“那再休息三天,咱们就去读书认字儿,成吗?” 决云又向他怀里靠了靠,低声应了句“好”。 第12章 山雨欲来11 成衣店里,决云正被几人伺候着套上一件棉衣,比起他之前穿的那件衣服,这件棉衣温暖舒适,而且十分合身。 这已经是决云试的第五套衣服,他自小跟母亲在行宫长大,从不习惯被人伺候;但裴极卿却十分受用,穿着鹅黄的丫鬟笑盈盈站在他身后,雪白手指间拈着只青釉茶杯,裴极卿低头,直接就着丫鬟的手喝了一口。 老板还在夸赞着他的衣服,决云忍不住打哈欠,回头望了裴极卿一眼,裴极卿觉得眼前一亮,便一瘸一拐的走过去。 “小少爷?”成衣店老板望着决云,亲切道:“您觉得如何?” 决云没有说话,裴极卿绕着看了一圈,伸手摸摸衣服,他难得没有搞价,而是平静笑道:“薄厚还算合适,这个纹样也挺好看。” 他回头望着决云,轻声问:“云少爷,您觉着好看吗?” “云少爷……” 决云想想他平时吆喝着“小云子”的刻薄面孔,忍不住抽动嘴角,他实在不觉得裴极卿有这么好心,于是道:“裴叔叔,这个太贵了吧。” “冬天的厚衣服,总得穿一段时日。”裴极卿从袖口摸出银子递给老板,“而且你总穿着破衣烂衫的,像什么样子。” 老板接过银子,喜滋滋的送他们出了店外,冬日里阳光灿然温和,裴极卿忽的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决云,决云养了几天,腿伤好了许多,也比往日看着高了一点,惨白消瘦的小脸也看着圆润许多。 此时决云穿着一身月白,交领上用青灰掺银线绣着寓意吉祥的暗纹,看着比往日贵气许多,裴极卿伸手,为他拢拢额前碎发,那张稚气的面孔融合胡人的英挺与汉人的柔和,看着英俊异常。 决云不明所以的望着裴极卿意外温和的眼神,裴极卿穿着件洗到灰白的布衣,发髻里簪着支光秃秃的木簪,可那张脸套在这样朴实无华的衣饰,却依旧带着些难以言喻的芳华—— 冬日难得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将原先过分苍白的面孔修饰的缓和俊俏,连那双眼睛不自主的含着八分笑意,决云望着他,莫名觉得这人不说不动的时候,居然会看着这么好看。 裴极卿颇为满意的笑笑,将披风带子重新系了一遍,轻声道:“我本来是想搞价的,可这衣服实在合适,就不忍心了。” 决云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衣带,心里恍过一丝异样的念头。 两人走了一阵,裴极卿带着他来到一处白墙青砖的高大建筑门口,上面提着“岳山书院”四个篆字,门口还站着两个衣着齐整的守卫,裴极卿望了眼决云道:“岳山书院虽比不上官学,但也还算不错。” 决云望着书院肃穆严谨的大门,将被裴极卿紧攥的手挣脱出来,他突然觉得一片阴沉,仿佛知道裴极卿为什么好心好意带他买衣服,还一口一个“小少爷”,突然感觉身上的衣服和裴极卿都没那么好看了。 他低头喃喃道:“这么厉害的书院,不会收我的。” “我有办法,他们怎可能不收你?”裴极卿上前,对着守卫客气笑道:“这位先生,我带我们家小少爷来求学,请问顾先生可在里面?” “顾先生在里面。”岳山书院是京城中有名的私塾,守门小厮见裴极卿和决云都没什么排场,本想将他们拦回去,但他望着决云,觉得这孩子白白净净,衣服穿着也很整齐,倒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于是他客气的拉开大门,扬手道:“福伯,去请顾先生,有位小公子来了。” 福伯点头,小厮便向裴极卿指指正厅的路,裴极卿又一把拉过决云的手,将他拽进庭院。岳山书院规格宏大,齐整的青砖白墙中,隐约传来少年朗朗的读书声。 那位顾先生似乎一夜没睡,他歪歪扭扭的穿着青灰色罩衣,伸手整整发髻,有些昏昏沉沉的迎了出来。 裴极卿向他拱手致礼,将决云推到身前,道:“顾先生,我们小少爷想来贵书院读书。” 顾先生揉揉水肿的眼睛,好半天才看清眼前人,他低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决云停顿一下,道:“我叫郞决云。” “郎?”这孩子的确是京城口音,但顾先生回忆片刻,发现自己还真没听过这个姓氏,他向小厮招招手,不耐烦道:“让你们守门,招子都不放亮些,什么人都带进来。” 顾先生又没好气的打量了裴极卿一眼,道:“你也不打听清楚,我们这儿虽没什么皇亲贵戚,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往里放的。” 说完,他抖着袖子起身,嘴里也不知骂了句什么。 “裴七。”决云拉拉裴极卿的衣袖,故意委屈道:“你看,不是我不愿意来,是他不要我。” “顾鸿鹄先生?”裴极卿瞪了眼决云,将他推到自己身后,轻声道:“顾先生昨天去玩了一夜?看来精神不太好,难道又输了不成?” 裴极卿认识顾鸿鹄,此人原是位进士,若不是因为滥赌,也不会沦落到这书院来当个教书先生,只是没想到自己死了一回,顾鸿鹄依然嗜赌成性。 不过,对于裴极卿来说,顾鸿鹄的不成器倒成了件好事,他听到这话,果然立刻倒退着转身,一双水肿的眼睛也不由瞪大,他望着裴极卿,低声咬牙道:“狗奴才,胡说什么东西!” “没事,我们家小少爷想来念书。”裴极卿诚恳微笑,从袖口摸出一锭金子晃晃,却没将金子直接交到顾鸿鹄手里,“顾先生不再商量商量?” 顾鸿鹄抬头,看到刚被自己训斥的小厮正站在门外看,于是动手将门掩上,他上下打量了裴极卿一番,问道:“你丫是什么人?” “我是小少爷家的下人。”裴极卿重复一遍之前的回答,“我送小少爷来京城寻亲,家人没找到,小少爷不愿回乡,京城恰好戒严,便决定在京城暂住。” 顾鸿鹄没好气的拉开抽屉,将笔墨从里面取出,抬手道:“户籍册子拿来。” “没有。”裴极卿摆摆手,轻声道:“私生子,还没来得及弄户籍册子。” “你!”顾鸿鹄抬眼望着裴极卿,将毛笔摔在桌上,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小少爷找个读书的地方。”裴极卿道:“而且顾先生欠的银子那么多,难道等着昌盛赌坊的人闹到这里来?” 顾鸿鹄恶狠狠的点点头,行云流水的胡乱记下决云的名字,他抬头望了眼决云,突然愣了一下,道:“我怎么瞧着,你有些像个胡人。” 决云顿时慌张起来,一脸幽怨的望向裴极卿,指望着裴极卿因为害怕而带他离开,裴极卿却将顾鸿鹄拖到一旁,轻声道:“这就是我们老爷和胡人舞姬生的,所以家里人才不认。” 顾鸿鹄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他扭头看着决云,没好气道:“你记着,我们这里虽不是官学,却也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你只安静坐着,别惊扰人家。” 决云望着顾鸿鹄张牙舞爪的眼神,小拳头立刻就想挥起来,裴极卿连忙跪下,将他的手握紧,边瞪着眼边作相柔声解释:“云少爷,这外面不比家里,你要多谦让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鸿鹄便唤了两个小厮进来,那两个小厮都穿着一袭青衫,眉目温和,一个在书架上捧了文房四宝,决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另一个推着出了房门,他视死如归的回头看裴极卿,眼神里颇有被逼良为娼的架势。 裴极卿倒是叹了口气,他从地上站起来,望了决云瘦小的背影,轻声道:“没事,多看看书,晚上我就守在门口。” “我先收下,真出了事儿就立刻让他走。”决云前脚出门,顾鸿鹄便迫不及待拍拍裴极卿肩膀,轻声道:“钱呢?” “我记得书院的学费是一两三钱。”裴极卿将白银细细的摊在桌上,轻声道:“顾先生你要其他钱的话,等赌坊的人上门,我自去还给他。” 顾鸿鹄气得要死,他重重拍了下桌子,厉声道:“你这人……” “怎么?”裴极卿抢过顾鸿鹄的话,忍不住脱口道:“早说让你别去了,顾二鸟,是你自己不争气。” “顾二鸟?!”裴极卿刚意识到自己失言,顾鸿鹄就提起了八分精神,他瞪着眼睛,低声道:“你知道昌盛赌坊,你还这么叫我,你认识裴大人?” “难道……”裴极卿还没来得及开口,顾鸿鹄又接着猜测,他一把拉起裴极卿衣领,瞪眼道:“难道这是他儿子?!” “……” 裴极卿停顿片刻,呆滞道:“不,不是。” “那你在他家当过下人?”顾鸿鹄猜测几句,又摆摆手,喃喃道:“罢了罢了,人都死了,再问这些也没意思,反而耽误你。” 裴极卿见他不问,也便不想着出言解释,这时,门口突然吵闹起来,顾鸿鹄皱着眉头拉开房门,几个小厮正朝他跑来,急忙道:“顾先生,外面又来了位公子,说是来求学,可排场大得很!” 顾鸿鹄拧着眉毛道:“哪家的公子?” “不知道。”小厮摇头,“他们不肯说,骑着高头大马,舞枪弄棒的带了好一伙子人,凶神恶煞的很,您快去看看吧。” “一天天的都叫什么事!”顾鸿鹄一甩袍袖,扭头望着裴极卿道:“怎么,还等老爷我请你吃饭?我们书院不留下人,你晚上再来吧。” 第13章 山雨欲来12 黄昏不到,岳山书院门口已排满接人的车驾,马车轿子紧围在书院附近,如同年会赶集一般。 裴极卿坐在一旁,抬眼打量着陆续从书院中出来的孩子,这时,一个披着狐毛斗篷的少年正被人前呼后拥着下了台阶:他大约十二三岁,看着却比决云高些,浓密黑发用一只翡翠玉冠高束头顶,五六个小厮正碎步紧跟在身后,各个满脸堆笑,为他捧着书和手炉。 小公子下了台阶,却没有上轿子,而是拉过一匹枣红泛金的高头大马,他个子比马腿高不出几分,却颇有架势的拍了拍马脖子,扭头道:“这马真不错。” 一个小厮笑着迎上去,为他披了件氅衣,眉开眼笑道:“主子,这可是汗血宝马。” 裴极卿望着那位小公子,心里生出一丝疑惑,他没认出来这孩子是什么皇亲贵戚,居然能养着匹汗血宝马。 小厮从怀中取过一张纸,轻声道:“这是戚少爷的拜帖,听说您回京城来了,想请您一聚,咱们,现在过去?” “过去?”小公子回头,将那张淡紫色花笺掷在地上,皱眉道:“什么狗屁戚少爷,都快三十的人了!我回京城都多久了,要不是摄政王戒严,我早就回去了,他现在才想着巴结爷,下辈子吧!” 小厮苦恼皱眉,犹豫着要不要将拜帖捡起来,小公子却已踩着另外一个小厮的背上马,他转过头,抬脚猛的踢在那小厮背上,小厮吓的直接跪地,双手已开始打颤。 “下次要是再拿这种东西给我瞧!”小公子一扯缰绳,拉着宝马转身,“就把眼珠子挖出来见我!” 这时,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闯入裴极卿的眼睛,他也顾不得看那令人侧目的小公子,快步上前牵过决云的手,问道:“手凉不凉,要不要买个手炉?” 决云却有些闷闷不乐,他将裴极卿的手甩开,低声道:“不用。” 裴极卿以为他因为不愿读书而闹脾气,伸手点了点决云额头,轻声道:“我炖了板栗鸡块,还煮了甜粥,给小少爷第一天上学接风。” 决云依然没有理他,他将臂弯里的书堆在裴极卿手里,自己把手背在身后,垂着脸看地面。 两人一路无话,决云用脚狠狠踢着路边石子,推开裴极卿钻进屋里,外面清寒刺骨,小屋里倒是温暖宜人,黢黑火炉上温着一只砂锅,砂锅的盖子不断被顶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鸡肉的香气从温暖的水汽中冒出来。 决云一屁股坐在火炉附近,闷闷不乐的盯着砂锅,他似乎想打开看看,却只拿起一根筷子戳了戳。 裴极卿大概知道了决云为什么生气,于是盛出一碗百合山药粥放在桌上,开口道:“炖好了,去拿个毛巾垫着,把砂锅端来。” 决云摇摇头,将手背在身后,道:“我才不去,你自己去!” 裴极卿转身看他,道:“我去把药煎上,你先吃粥。” 决云望着那碗梗米粥,小心翼翼的用指尖拎起汤勺,盛出一点粥放在自己嘴边,一不小心,汤勺顺着他的衣服滚落下去,滚烫的粥也跟着洒出来,决云连忙站起来,想用手背擦掉身上的米粒,却被烫了一下,吸着冷气不住甩手。 裴极卿也不说话,拿毛巾擦擦决云的手,他将那只小手翻转过来,看了眼他红彤彤的手心,故作惊讶道:“先生打你了?” “你刚才就知道了,你就是故意的。”决云红着脸转身,恶狠狠道:“所以你才让我拿锅!” “怎么,让你端一下还不成?”裴极卿为他擦干净手,又取了点药膏涂在上面,笑道:“我看你的腿好的挺快,这药膏想来也有些用,涂在手心试试。” 决云疼的咧嘴,抬头正看到他的笑脸,委屈道:“我被人打了,你还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裴极卿端过粥碗,盛出一勺放在决云嘴边,决云背过脸不吃,裴极卿却跟着他转过去,低声道:“行了,别生气啦,我是真心觉得高兴,至少先生打你,我家小狼狗没把人家桌子掀了。” “你才是小狼狗……”这句话说的很亲切,决云愣了片刻,将那口粥吞进去,他望着裴极卿脖颈上还渗着血迹的雪白绷带,低头道:“昨天,对不起,我不应该推门看……” 说罢,决云举起筷子,像模像样的挥舞几下,高声道:“不过,我会武功,以后不让别人欺负你!” 裴极卿愣愣,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决云有点害羞的低声道:“我不要吃粥了!我要吃鸡肉!” “恩,吃鸡肉吧。”裴极卿也笑着避开这个话题,将鸡汤连着炖烂的鸡肉盛进小碗,“对了,今天我在书院门口,看到一个吆五喝六的小孩,你可见过他?” “他叫魏棠。”决云埋头吃了一阵,含着东西道:“今日才来的,书院不让带书童来,他却带了五六个,把脚翘在桌上,先生也不管他!” 裴极卿一时想不出这个“魏棠”是哪家子弟,也没向深处想,决云吃饱饭,皱着眉头将药喝掉,动手把干掉的药膏抠下来。看着手心的红肿已差不多消失,决云戳戳自己手心,觉得也没什么痛感,居然主动将之前扔在一边的书抱到桌上,皱着眉头翻开一页。 决云扭头,看到裴极卿正看着他,连忙抬笔道:“怎么?没见过读书人吗?!” “好好好。” 裴极卿笑着转身洗碗,他仰头擦手时,看到决云正将描红纸小心的对着字帖铺好,有些笨拙的取过毛笔蘸满笔墨,像模像样的写了起来。 他起先担心书院讲的书太难,对于决云这种识字不多的孩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肯定看不明白,所幸书院的先生倒是肯因材施教;裴极卿看小孩握笔的姿势已经标准很多,描红的字也都是些浅显的文段,于是没有多加打扰,反而窃笑着轻手轻脚坐在床边。 隔着夜色,裴极卿望着那叠描红纸,突然回忆起些前世的往事——那时他还是太子傅从龄的侍卫,因着这份荣膺,他们这些侍卫虽是下人,实际上却也招人艳羡,所以除裴极卿之外,很多侍卫也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出身。 裴极卿出身低微,到十几岁还大字不识一个,若不是因为傅从谨提了一句,他还像个牲畜一样在马棚被人打骂,因此太子府的门客下人对他不是嘲讽便是白眼,裴极卿也不敢多开口,只能唯唯诺诺的做些苦差事。 大概是看他胆怯沉默,傅从龄时常会叫他整理些平日所写的废稿,裴极卿心疼那些齐整的文字,便将皱皱巴巴的废稿留下来,放在衣柜里慢慢压平,等到众人都歇下,他才敢偷偷点起蜡烛,照猫画虎的描摹着那些画符一样的字,如此日复一日,倒是真学会不少,甚至能将那些死记硬背的文字连成通顺文章。 几月后,裴极卿被一个起夜的下人发现,几人吆喝着带他到了管事近前——偷窃太子文墨本是大忌,裴极卿当时只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可下朝回府的傅从龄却没有问罪,他翻翻裴极卿所写的那些‘罪证’,反而低头失笑道:“你想学读书?” “古来王侯生贫贱,想读书是好事。不过……你叫‘裴七’,终究不是什么正经名字。”裴极卿怔住,傅从龄却已若有所思开口,“本宫为你赐名‘极卿’,意为‘囊萤映雪,位极公卿’,给你这读书人取个好彩头,如何?” 那日地牢苦寒,裴极卿抬起鲜血淋漓的尖下巴,只看到傅从龄一双温和的眼睛。 “古来王侯生贫贱……” 人说三岁看老,性情乃苍天注定无法改变,傅从龄从来温和懦弱,对下人如此,对兄弟亦如此——因此傅从谨拥兵自重,他也始终不忍下手,最后被自己的儿子兄弟逼着退位。 裴极卿胡思乱想时,决云已抱着刚刚写好的宣纸跑来,他脸上沾着点点墨迹,一双眼睛清清亮亮,仰头道:“裴叔叔,我写的怎么样?” 裴极卿将纸拿在手里,低头擦擦他脸上的墨:“怎么脸都变得乌漆墨黑的,刚才都白洗了!” 决云刚刚写好一篇,心里高兴的不得了,裴极卿却上来就不冷不热的说些别的,决云一把从裴极卿手里抢过宣纸,扁嘴道:“不给你看了!我会写这么多字,你会吗?!” “会写有什么用,你可都是描的。”裴极卿故意斜着眼,“就这几句,我抄一遍就能背下来。” “切!”决云将宣纸折起来,扭头道:“我现在去背,一会儿就能背下来!” 说完,他又跑到桌前,拿着书摇头晃脑的翻起来。 “好了好了,逗你呢。”裴极卿起身,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睡觉吧小少爷,您这书都拿倒了!” 决云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再背下去,他顺从的坐在床边脱下外衣,裴极卿端着热水走来,准备为他脱下鞋袜。 “我自己来!”决云笨拙的脱下靴子,将两只小脚浸入热水,他把毛巾从裴极卿手上抢过,道:“我的伤好了,自己能换衣服,也能洗脸洗脚。” “厉害厉害。”裴极卿看着他动手给自己洗脚,笑道:“那我们打个商量,你能一个人睡觉吗?” 决云抬头道:“你睡哪儿?” 裴极卿站起来,诚恳道:“我可以坐着睡。” 此刻冷风吹进窗缝,决云裸/露在外的小腿也跟着打颤,他望了眼裴极卿,猛的把脚塞进他怀里,扭头道:“不行!” 裴极卿揉揉决云的脚,将他用被子裹起来,扭头道:“我去把你的脏水倒掉,总行吧。” 决云点点头,便也放开裴极卿,缓缓钻进被窝,他半懂不懂的看了一日书,挨着枕头便沉沉睡着;裴极卿将脏水收拾好,正看到小孩抱着被子,已发出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他的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跟着一颤一颤。 裴极卿走到桌前坐下,却又回头望了一眼,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躺在小孩身边。 决云打了个滚,迅速窝进裴极卿怀里。 裴极卿眯着眼抬手,将决云松松握着的拳头展开举起,他借着半明半昧的月光,比着自己的手掌量了下那只小手的长度。 不知是不是错觉,裴极卿觉得,小狼狗长大了。 第14章 山雨欲来13 决云倒是遗传了些太上皇的聪颖,他只念了七八天,居然勉强可以跟上书院的进度,夫子将简单的描红变成了临帖,也为他加了本《礼记》和《书经图说》。 但书院的学生年幼,他们只不过能通顺将文章念下来,至于文意如何,也没有能力和欲、望去深究,这伙人上课时摇头晃脑的敷衍过夫子,到了休息时分,便一起跑出去,围着山岳书院上蹿下跳。 决云对书院的感情,也随着跟大家的玩玩笑笑逐渐加深,他已经觉得,与其听裴极卿唠叨,倒不如来书院和同学玩。 春日渐渐逼近,书院的花园中已绽放了几支嫩黄色迎春花,今日来了场倒春寒,京城突然下起了厚厚的绒雪,孩子们手里握着书卷,眼睛却紧盯窗外。期盼中,绒雪已积下厚厚一层,夫子刚刚放下书本,一句“下课”没讲出口,孩子们就已冲出门外,直接用手捧起雪堆。 屋内人都走尽,只剩下魏公子和决云两人,魏公子从不屑与他们玩闹,他正坐在最后一排,半躺着靠在软垫上,两只穿着鹿皮靴的脚高高翘在书堆上,懒懒散散的剥着半颗红橘,他桌上还放着一套紫砂茶具,看起来不像是读书的,倒像是来听曲看戏。 决云也没出门,他刚换了一件淡米色的新衣,这件衣服做工精细,如果出去玩雪肯定会弄湿,裴极卿免不了要唠叨几句。所以决云扯着自己衣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决云!”窗口前,一个叫周颐的孩子搓好雪球,抬着红彤彤的小脸望着决云,大喊道:“怎么不出来!你怕我们打你?!” “怎么可能!”决云忍不住诱惑,也冲着他大喊,抬手将衣服下摆束紧腰带,着急忙慌的准备出门,周颐将右手高高抬起,从窗户直接掷进一个硕大的雪球,决云哈哈笑着闪开,摆手道:“笨蛋!你怎么可能打中我!” “小兔崽子!” 决云和周颐还在大笑,身后却传来一句清脆的喝骂,两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回头,他们这才看到,那个大雪球擦着魏公子的头飞过去,魏公子白嫩的额头沾满水印,发鬓间也落着许多白雪,他从自带的软椅上站起,没好气道:“平民百姓,各个不懂礼数!” 周颐也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早看魏棠不顺眼,于是忍不住开口道:“不就是个雪球嘛,你把脚放桌上,就懂礼数了?” “你还教训小爷?”魏棠站起来,直接把周颐的书扫在地上,他的小厮也跟着聚过来,为首的抬手推了周颐一把,周颐踉跄着退了两步,控制不住地栽进雪堆,周围玩雪的人也都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 周颐爬出雪堆,新制的棉衣上已都是雪水,他望着衣襟上的污泥,忍不住哭了起来,伸手就要打魏棠,魏棠的小厮一人一边拉着他胳膊将人架起,魏棠则十分不客气的拎起他的书,笑道:“娘们儿唧唧,跌了一跤就哭成这样,还念什么书啊,回家喂奶吧!” 说罢,魏棠将周颐的书高高举起,直接把它从中间撕开,书页如白蝴蝶一样飞下来,霎时铺满整个地面,周颐连忙跑过去蹲下,喘着气捡起地上书页,肩膀哭的一抽一抽,可刚刚赶来的夫子也没举着戒尺骂人,反而叹了口气,急切道:“上课了,上课了,都回去!” 魏棠望着夫子,骂了句“扫兴”,又坐回到软椅上,将桌上红橘扫落在地。 周围人都已安静坐好,决云握着小拳头,扭头望着周颐抽动的肩膀,突然跨了一步上前,仰头道:“你骂别人娘们儿唧唧,自己还靠着家里人动手,你才是小娘炮!” “你说什么?”魏棠瞪大眼睛,突然站起来,瞪眼道:“小杂种,还敢骂我!” “我娘说,先骂人就是害怕!”决云鼓着小脸挽起衣袖,气势汹汹道:“有本事,咱们两个单打独斗,看谁打得过谁!” “好啊!”魏棠立刻答应,“我还会怕你?” 魏棠答应了单打独斗,他的小厮却生怕主子受一点委屈,魏棠还没迈出一步,小厮们已冲了过来,想像刚才一般也架起决云,却不料决云身体一闪,直接从他们胳膊下穿过,伸手捡起一本厚书,猛的敲在那小厮后脑上。 那小厮也有些功夫在身上,冷不丁被敲了一下,一时怔在原地。 “混蛋!”魏棠气的跺脚,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愤愤道:“你真是个废物!” “行了!别闹了!”顾鸿鹄突然进来,拿起戒尺敲敲桌板,大喝道:“郞决云,这也是你捣乱的地方?!再不赶紧坐好,就给我滚出去!” 决云觉得很委屈,但他想到裴极卿求着别人的眼神,只好愤愤瞪了顾鸿鹄一眼,咬牙走回座位上,顾鸿鹄一走,夫子又开始摇头晃脑的讲学,刚刚还张牙舞爪的魏棠却突然凑过来,他取出一根毛笔,戳了戳决云的胳膊。 决云瞪眼,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诶?”魏棠看着他,刚才凶神恶煞的表情已变成一脸好奇,他眨眨眼睛,惊讶道:“我的小厮都是舅舅选的,平日厉害得很,你的身手真好,从哪里学的?” 决云自然不想理他,背过脸假装看书,魏棠却又凑了过来,继续问:“小杂……不是,郎公子,你告诉我,我拿钱给你。” 夫子抑扬顿挫的读书声里,周颐还在压低声音抽泣,决云转转眼珠,故作神秘道:“你想知道?我有本武功秘籍!” 魏棠自然点点头,稚嫩面孔上一脸期待。 “那好。”决云指指周颐,轻声道:“你去跟周颐道歉!” “我?跟他道歉?他算什么?” 魏棠转过身白眼,又在自己座位坐直,装模作样的翻了翻书,却也始终看不到心上,他忍不住用余光看着决云,决云却夸张的仰头盯着书本,就是不搭理他,魏棠没有办法,只好拿了两颗红橘,咬牙切齿道:“周颐,别哭了,小爷赏你两颗橘子。” 周颐不理他,决云也没有回头,魏棠咬牙继续道:“我这橘子是南疆千里马送来的,你可没吃过。” 周颐稍微动容,决云却伸手挡在二人中,转头道:“你要道歉!” “我!”魏棠气得半死,却实在好奇决云的‘武功秘籍’,他只好压低声音道:“行了行了,对不起,行了吧!” 周颐转头,接过了魏棠的橘子,决云也把手收了回来,魏棠瞪了周颐一眼,回头道:“行了,这下告诉我吧!” “现在不行……”决云的一丁点功夫都是明妃手把手教的,哪有什么武功秘籍,他不过想让魏棠低声下气的道歉罢了。 想着离散学还有些时辰,魏棠估计一会儿就忘了,决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低声道:“现在走挨板子的,等散学再带你去。” # “裴七?” 小屋内,一个娇俏女声在门外响起,裴极卿拉开门,正看到云霞站在门外,她将手中的大包袱扔在桌上,把几钱碎银塞到裴极卿手里。 “哟。”裴极卿接过银子掂掂,“今日可是个大买卖,都劳烦你亲自来了。” 裴极卿心想,他们虽有几两金子,可钱终有用完的时候,而且决云正在长个儿,吃的东西又得是鸡鸭鱼肉,钱总有用尽的时候;所以他去问了云霞,代替天香楼里边的苦力,给别人浣洗些衣裳。 “我呀,真是想不通你。”云霞坐下,伸手灌了杯茶水,气喘吁吁道:“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公子哥,怎么不想着去别处挣钱,反而愿意给别人洗衣服,这可都是老妈子的活计。” “那你说,我能干什么?”裴极卿提着水桶倒进木盆,恍然大悟,表情丰富道:“你这人,啊呦……啧啧……唉……” “滚!我可没说要你当兔爷儿挣钱!”云霞鄙夷的望着他,敲着桌角道:“这样,你读了那么些书,来给我们写几个太平歌词,我给你些润笔钱。” 裴极卿抬头道:“好啊,你拿只笔,给我记下来。” “我给你记?我能认得几个字?”云霞瞟了他一眼,把地上的食盒放在桌上,“自己写,你腿断了手又没断,写几个字还不成?” “不行,我宁愿洗衣服。”裴极卿打开食盒瞅了一眼,“万两黄金不卖道,我……” “拉倒吧,你就是看不起我们,去给外乡人写写书信,也能弄几个钱啊。”云霞打断他,摇着头起身推门,出门前又嘱咐道:“给小云子的红烧肉,衣服洗好再把盒子还回来。” 裴极卿站起来擦擦手,他望着云霞缓缓离去的袅娜背影,有气无力道:“我真不是那意思,我……” 他话还没说完,云霞已经上了马车出门,裴极卿脸上猥琐的笑意变得有些凄然,他背手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小屋,将衣服泡进混了皂荚水的清水里。 此时天色已近昏黄,也该到了去书院接决云的时辰,裴极卿擦擦手,从柜子里取出件厚衣服披上,突然间,一只有力的大手猛然搭在他肩膀上。 裴极卿周身一懔,额角冒出一层冷汗,他用余光扫到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解其意,只好直挺挺站着。 那手慢慢越过他的肩膀,施施然拈起披风衣带,似乎想要打个优雅的蝴蝶结出来,可他试了七八次都没成功,动作也越来越没耐心,最后紧紧一拉,直接打了个简单粗暴的死结。 裴极卿:“……” 第15章 山雨欲来14 裴极卿垂眸望着衣领上的死结,轻声道:“侯爷有的是钱,可我这件衣服也是新制的,您再这样,我只能把衣服剪开了。” “哎呦。”萧挽笙叹了口气,撩开衣摆坐下,他望着裴极卿的背影,轻声道:“老子不是想给你个浪漫的惊喜嘛!” 裴极卿:“………………” 萧挽笙才注意到那个硕大的死结,他有点尴尬的低头,瞅瞅手中朴素的白瓷杯,接着皱眉将茶壶盖掀开,望了眼里面零星的几片茶叶。 “这里没东西招待侯爷。”裴极卿走过去,把茶壶收在一旁,“难为侯爷找到这里,回去吧,天黑路滑,夫人要担心了。” “我咋可能要你招待嘛。”萧挽笙也不喝茶,站起身来回走动,他绕到厨房里扫了一眼,夸张道:“呦,这个铁锅锅里炖着烩菜,倒是看着蛮香,诶,你那个瘸腿的小杂种呢?” 裴极卿知道他在说决云,皱眉道:“天冷,我叫他出去买酒。” “喝酒太伤身体了,你要少喝。”萧挽笙的语气居然轻柔下来,他望着裴极卿,道:“我难得来找你,不留我吃个饭?” 裴极卿望望天色,决云已快要散学,可萧挽笙明显没有走的意思,这里就他们两人,也实在不好触怒此人。裴极卿想着,决云反正乐意在书院玩,倒也不急着去,于是他一瘸一拐的走到厨房,心疼的将烩菜捞进瓷碗里,端到萧挽笙面前。 萧挽笙毫不客气的取了筷子和米饭,摆手道:“你也吃。” “我要等酒回来再吃。” “莫要喝酒。”萧挽笙举起筷子,敲了下裴极卿雪白的手背,裴极卿微微一怔,被这个不明所以的暧昧动作吓的一抖,他猛的站起来,皱眉道:“侯爷有妻室,不会想着压瘸子吧。”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噻。”萧挽笙也跟着皱眉,他将一个东西扔在桌上,低头吃了些菜,轻声道:“你看看。” 裴极卿低眉,看到桌上扔着一块鎏金腰牌,萧挽笙一边吃饭,一边低声道:“京城要放行了,你拿着我的腰牌出去,守卫不会拦着。” 裴极卿一怔,登时什么也说不上来,萧挽笙将头埋在饭碗里,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才故意把腿弄断,后来林妍来了,又故意和她争风吃醋,让折雨那孙子把你赶走,我都……” 裴极卿垂眸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拾起了那块腰牌,萧挽笙抬头,正看到那张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孔,他垂着眼睛,睫毛如扇,在脸上划出一泓潋滟的阴影。 两人一同沉默片刻,萧挽笙突然高声道:“小容,别把老子当傻子……老子只是太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 “我这就走。” 裴极卿将腰牌收入衣襟,萧挽笙愣了一下,咬牙道:“小容,你可别忘了,要不是我,你早就和你的家人一起死了。” “是。”裴极卿回过头来,沉声道:“侯爷,我没把你当傻子,可容鸾的确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他怎么接受你的心意。” 这句话毫无悲喜,萧挽笙惊讶着抬眼,仿佛在容鸾柔媚懦弱的眼睛里见到另一个人的眼神,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提起裴极卿衣领,声音已开始微微颤抖,“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容鸾死了,我是裴七。”裴极卿别过头去,“我和他是不同的人,我虽敬重容鸾的义死,却也尊重自己的苟活。” 萧挽笙自然听不懂裴极卿的话外音,他踟蹰片刻,还是将裴极卿放了下来,裴极卿揉揉胸口,也反应过来自己过于激动一时失言,连忙道:“侯爷,男子汉自当顶天立地,我不会侍奉侯爷,临别之前,还是谢谢侯爷把腰牌给我。” “好。”萧挽笙咬牙,接着道:“我真心待你,从没叫你侍奉我。” “侯爷的真心,不过是可怜这副面孔。”裴极卿冷冷道:“侯爷走吧,我也明人不说暗话,在下直的像定海神针,不会喜欢男人的。” 萧挽笙拂袖,直接将桌上烛台打落在地,裴极卿望着盛菜的碗碟还稳稳摆在桌上,心底也松了口气,心想幸好没伤到我的碗。 萧挽笙走到门口,又回头叹了口气,将一锭金子掷在地上,进而轻声道:“别喝酒了,把腿养好吧,我不找你,但如果你还想回京城,可以来找我。” 这句话说完,萧挽笙便掀开帘子离去,裴极卿惊魂未定,他喘着粗气将门掩好,伸手拾起那锭金子,有些不可置信的倚着桌子坐下。 萧挽笙出身粗莽,他之前还强取豪夺逼死容鸾,怎么会像今日这样大度,更何况容鸾是罪臣,他就是强行将容鸾收在身边,也不会有人拿他如何。 今日送来腰牌,又好心告诉他可以出京,是有人授意萧挽笙放他一马?还是说这人刻意诱他出城,想看看他要去何处。 难道是……盯上了决云? 裴极卿揉揉太阳穴,又觉得不太可能,能命令萧挽笙的只有傅从谨,可傅从谨一手遮天,想查决云完全可以直接下手,没有必要搞这些幺蛾子,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按兵不动,定是压根不知道决云的存在。 裴极卿哭笑不得的望着胸口的死结,猛然想起萧挽笙刚才的眼神,他遵照别人的吩咐送容鸾离开,心里却还在留恋,指望着容鸾回来找他。 世间总有这么可笑的人——喜欢一人,就是要披甲执戈毁掉他的世界,看着他身陷囹圄,浑身鲜血,末了还要问他:为何不珍惜这份真心。 裴极卿拿起碗盖,将那碗带着余温的烩菜扣好,急忙从抽屉里取出几两银子,想着决云等得着急,路上给他买些点心。 # 小屋外,萧挽笙又呆呆站了一阵,才拢起衣襟向街口走去,漆黑夜色里,一盏白光悠悠闪过,折雨站在马车近前,手里提着只惨白的灯笼,他依旧穿着麒麟袍,掺着银丝的暗绣反射着灯光,微微泛起些异样的光芒。 萧挽笙望着那只麒麟,突然有些晃神,他立刻恢复了微笑的面孔,高声道:“折雨侍卫,这天寒地冻的,劳烦您还回来接我。” “不敢。”折雨嘴上客气,面上却有些倨傲,“主子吩咐的事情,侯爷都办成了?” “是。”萧挽笙点点头,“王爷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萧挽笙就不会说一个‘不’字!” “那就好。”折雨半跪下去取出小凳,萧挽笙踩着上了马车,却忍不住向那深深巷陌中忘了一眼,折雨一抖缰绳,拉车的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萧挽笙握着窗棂望去,他骨节分明的手慢慢紧握,仿佛连指甲都要没进去。 “侯爷不必看了。”折雨坐在马车前,冷冷道:“主子有意放他一马,侯爷何苦再留恋,您已是有家室的人。” “我知道,您说这哪里话。”萧挽笙笑着放下轿帘,“王爷已是给了我十足的面子,我以为那日之后,王爷一定会派人把他给杀掉……” “主子是有意放他一马,不是给你面子。”折雨收拢缰绳,缓缓道:“主子大概觉得,他与裴极卿有些相似。” “啊?” 萧挽笙愣了一下,他虽与裴极卿见面不多,却也记得那人的长相,大抵因为出身不好,所以裴极卿看起来苍白单薄,面孔上也总有些市井之气,可容鸾却不同,容鸾从小娇生惯养,生的雪白柔媚,而且虽总是神色凛然,眼角眉梢却不得已的带着风流,让人觉得抓心挠肺的痒。 “主子又不是侯爷,他说的相似,怎会是说面孔?”折雨见萧挽笙不解其意,不屑道:“容鸾能猜到林小姐的身份,有些小聪明,但主子却可以一眼看透——自作聪明,这一点与裴极卿很是相似。” 萧挽笙听着折雨的口气,心里更是疑惑骤起,他不由得试探道:“那王爷恨透了裴极卿,为什么要放了容鸾?” “主子说放他一马,就须放他一马。”折雨没耐心道:“侯爷连容鸾的小聪明都看不出来,被人当傻子耍了,还需要主子提点;您有事情照做便是,又何必想那么多,徒劳无益。” “你……” 黑夜之中,萧挽笙拧着眉头,右手已不由得摸起佩剑,佩剑上的金属雕刻冰凉如雪,萧挽笙抓着剑鞘不住颤抖,手背上的骨节青筋愈发明显,他嘴巴张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折雨在夜色里无声哂笑,马车碌碌前行,平南侯府落雪的红灯笼渐渐靠近,侯府院中,林妍依旧穿着狐毛大氅,气势汹汹的在雪中走来走去,乌发却已经束成了妇人发髻。 她掐着下朝的时刻,却始终不见萧挽笙回来,于是一口咬定他在外鬼混。 “哎呦宝宝,还在这里等我!” 萧挽笙猛的换了一副面孔,他扑进大门,一把抓起林妍白嫩双手在嘴上亲亲,夸张道:“我给宝宝呼呼,冷不冷?” “你去哪了!”林妍红着脸挣脱,正准备开骂,却发现折雨颀长的身影,于是愣愣道:“相公,你去找折雨哥哥了?” “是哟,相公去喝了点酒。”萧挽笙居然一把将林妍抱起,低头亲亲她额头,低声道:“宝宝,我错了,没提前告诉你,原谅相公噻~” “行了!”林妍的脸已经红到耳根,折雨望着他们,有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他跪在地上向林妍施了一礼,转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萧挽笙怔在原地,胸口郁结的怒气忍不住出现在面孔上,林妍望着他的神色,轻声道:“相公?你是不是怪我误会你,我也是担心……” “没事,咱们回去。” 萧挽笙瞬间大笑起来,他将林妍放下,亲昵的用右手揽过她的肩膀,林妍羞涩一笑,进而依靠在萧挽笙高大宽阔的胸膛上——其实比起自己那个嫁给皇帝的姐姐,林妍还是觉得嫁给萧挽笙很幸福,毕竟萧挽笙是摄政王的手下,而摄政王又向着她,这侯府全府上下,哪个人不得看她的眼色! 更何况萧挽笙风流识趣,生的又如此高大英武…… 林妍红着脸低头,丝毫没有发觉,萧挽笙的左手依然紧握,在他粗糙有力的手背上,已满是暴起的青筋。 第16章 山雨欲来15 书院里快要散学,少年们也开始偷摸着打打闹闹,决云生怕魏棠硬拉着他去找什么‘武功秘籍’,于是借口如厕跑去书院回廊处,等着散学后偷偷离开。 夫子沉重的嗓音慢慢停下,少年们嘈杂的声音变大,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决云抱着廊柱探出半个头,一直等着同学们尽数离开才回到教室。他害怕裴极卿久等,于是飞快收拾好自己的书本杂物,小跑着出了书院门,可书院门口渐渐散去的车驾中,居然没有那个缩着双手的瘦弱身影。 裴叔叔一向提前来,还每次都要唠叨着决云贪玩出来晚,可今日天寒地冻,却来的这么晚,难道是在报复他? 决云鼓着脸转来转去,慢慢便有些不太高兴,外面突然起风,他抱着书跑回教室,决定叫裴极卿进来寻他。 教室里,夫子还在握着笔不知写什么,他抬头望了眼决云,柔声道:“怎么跑回来啦?” “接我的人还没来。”决云“啪”的把书堆在桌上,伸出小手蹭蹭火炉,带着点哆嗦的奶音道:“外面太冷了,又刮大风了。” “哎呦,这还有位少爷。”书院小厮提着扫帚水桶推门,笑道:“我们得洒扫了,麻烦您几位先出去?” 决云只好抱着书站起来,小厮接着说:“您先到院子里玩一会儿,可别走太远,往南走就是乱葬岗了,脏东西太多,别冲撞了您!” “说什么神神鬼鬼的。”夫子瞪了眼小厮,抬手摸摸决云后脑,轻声道:“不过夜深了,倒是挺危险,你去顾先生那里等吧。” 决云点点头,向着夫子鞠了一躬,又抱着自己的东西上了阁楼,顾鸿鹄既是书院的先生,又是书院管事,平日便住在书院阁楼上。 决云绕过阁楼繁复的书架,远远看到顾鸿鹄屋里摇晃的烛火,他敲了敲门,轻声道:“顾先生。” 顾鸿鹄似乎在睡觉,半天都没有动静,决云被冻的手脚发麻,忍不住推了把房门,木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打开。 屋内酒气氤氲,顾鸿鹄趴在桌上,杂乱的书籍里倒着四五个空酒壶,他听到动静,勉强抬起头,眯着惺忪睡眼望望决云,决云捏着鼻子走近,顾鸿鹄迷糊道:“郞决云?!你来干嘛?” “接我的人还没来,教室关门了。”决云捏着鼻子,语气中带了些奶音,“外面太冷,夫子叫我来这里等。” “外面冷啊。”顾鸿鹄笑眯眯的拉他坐下,举着酒壶道:“来,喝点我的梨花白,一下子就热乎了!” 决云皱着眉头转身,顾鸿鹄继续拉他的胳膊,大声道:“男子汉怎么能不喝酒,你娘还是胡人?胡人哪有不喝酒的!” 决云听到顾鸿鹄提到他娘,心里的闷气与郁结一时涌上心头,他抢过顾鸿鹄的手里的酒壶,一口灌了下去,顾鸿鹄看决云仰着小脸喝酒,还醉醺醺的与他干了一杯。 这梨花白虽入口甘甜,后劲儿却有些冲,决云捂着胸口,登时觉得心底火烧火燎,顾鸿鹄看着他红彤彤的小脸,眯眼道:“不行了,你这酒量可不怎么样啊!” 决云望着顾鸿鹄生满胡茬的醉颜,将书全部抱在怀里,嫌弃道:“我出去了,他也许来接我了!” 顾鸿鹄也顾不上看他,抱着酒壶便倒在桌上,决云瞥了一眼,右脚刚刚迈出门槛,就看到魏棠气势汹汹的赶来,急忙扭头关门,魏棠飞起一脚踏在门框上,厉声道:“你想跑去哪里?” “我、我才没跑!”决云仰头,望着他身后还带着几个小厮,反驳道:“我去了茅厕,回来你就不见了,难道不是你先跑的吗?” “我绕着书院找你去了,你却躲在这里。”魏棠气愤道:“你说的‘武功秘籍’,不会是诓我吧。” “当然不会。”决云转转眼珠,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贴到魏棠耳边,轻声道:“你带了这么多人,难道想让他们看我的秘籍?” “当然不是了!”魏棠想着有理,扭头道:“你们先回去!去书院外面等我!” 那些小厮虽是下人,却也穿着不菲,可见魏棠也是有些身份的人,见小厮们全都开始犹豫,魏棠怒道:“我说话你们都敢不听?!” 小厮当然不敢惹这位主子,他们忙快步退了出去,决云见只有这娇贵的魏公子一人,便也松了口气,他望着魏棠期盼的面孔,神秘兮兮道:“我的秘籍藏在乱葬岗的古墓里,你敢去嘛。” 魏棠的小脸上出现些胆怯的神色,决云颤抖着抱着书,期待着他说句“不敢”,可魏棠犹豫一阵,居然拍胸脯道:“有什么不敢的!” # 决云一是怕魏棠带着的一伙小厮,二是到底是个孩子,不想让魏棠看扁,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带着他一起钻出书院后门。 决云手里提着灯笼,与魏棠并肩走在无人的小道上,此时又起了一阵风雪,积雪的枯树枝随着狂风猎猎作响,树枝一时不堪重负,直接砸在了两人面前,魏棠小脸煞白,猛地钻到决云身后,小手已忍不住抱着决云的胳膊,却还强作镇定道:“你把灯笼打高些!” 决云本就指望魏棠能在路上害怕,和他一起打道回府,于是顺理成章道:“你要是害怕,咱们就回去吧!” 可魏棠却反被激了一下,他挺挺胸膛,大声道:“小爷怎么会害怕,你快点带我找,找到了我也练成武功,就能打过我舅舅了!” 决云不可思议回头:“打过你舅舅做什么?” “我舅舅总是管着我,要不是他,小爷才不用去什么破书院!”魏棠说着激动起来,伸手折下一根枯枝,照着树干猛抽了一下,大喝道:“要是我学会绝世武功,就把他打的屁滚尿流!” 决云:“……” 突然,一队人拉着辆马车穿过树林,身后还跟着只大狼狗,狼狗仰头,发出一声似狼似犬的嚎叫。 决云望着他们,故意道:“魏棠,你看那边,像不像打家劫舍的马贼?!” “你别吓我!”魏棠猛的退了一步,忽然反应过来,厉声道:“京城都戒严了,连我都不能进出,怎么可能会有马贼?!” “你?”决云望着他因为害怕而瞪大的圆眼睛,不屑道:“对了,你到底是谁啊?” “我告诉你,我……”魏棠骄傲的挺挺胸脯,忽然又停下了,低声说:“我可不能告诉你,反正,我就是很厉害!” 决云翻了个白眼,继续硬着头皮向前走去,他望向前面的山丘,打算到那里就告诉魏棠,自己的武功秘籍就埋在这里,然后等他向下挖的时候,再惊讶的告诉他:东西被人挖走啦。 想到这里,决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他揽过魏棠的手臂,狡黠道:“‘武功秘籍’就在前面,快点走!” 魏棠一听也来了兴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大,脚步也比刚才快了许多。 这时,树林忽然传出一阵“沙沙”的响声,杂乱的脚步声也慢慢变大,魏棠和决云先是强作镇定,后来终于忍不住,两只冰凉出汗的小手猛地握在一起,魏棠望着决云,决云也望着魏棠,一齐颤声道:“有……鬼吗?” “哎呀呵,小少爷咋说有鬼呢?” 几个高大的身影从树林里缓缓钻出,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手里提着把长刀,他毫不客气的上前揪起魏棠的腰带,一把将上面的佩玉取下,赞叹道:“小少爷,身上这块玉成色可真好。” “你们想要干什么?”魏棠颤抖着退后两步,决云咬牙将他挡在身后,低声道:“你不是说京城戒严了吗?怎么还有坏人?” “京城是戒严了,可如今城门又开了呀。”那大汉招招手,七八个人便围过来,他走到近前,轻声笑道:“恭喜小少爷了,给咱们‘坏人’兄弟开个张!” 说罢,他取出张草纸,将炭笔塞进魏棠手里,微笑道:“麻烦哪位写个求救信。” # 裴极卿赶在点心铺关门之前,买到了最后一盒牛乳酥,提着东西急匆匆赶到书院,此时的门口已然一片寂静,只剩下魏棠府上的马车停在路边,还有几个小厮正在门口扫地洒水。 裴极卿将灯笼搁在门口,拍拍肩上落雪,轻声道:“几位辛苦了,我来接我家少爷,今日散学早啊,都听不到学生们吵闹。” “今日散学不早,是因为下雪,家里人怕学生们贪玩摔跤,所以早早接走了。”小厮笑道:“你来接郎少爷?教室锁门了,郎少爷在顾先生房里等,你去阁楼吧。” 裴极卿道了句谢,便急匆匆奔向阁楼,他昨日刚说了决云贪玩,今日被萧挽笙耽误一阵,自己却的确迟到了,不知道决云会不会闹脾气。 不过这牛乳酥做的香甜纯正,决云也没吃过,应该会开心。 这么想着,裴极卿客气的敲敲顾鸿鹄的门,却许久没人应答,他心中疑窦纵生,皱眉将门一把推开,却看到满脸胡茬的顾鸿鹄抱着酒壶,正瞪着朦胧睡眼,没好气的望着他。 裴极卿也不理他,开口喊了句“云少爷”,屋内却完全无人应答,他扭头瞪着顾鸿鹄,道:“顾先生,我家少爷呢?” 顾鸿鹄晕晕乎乎道:“出去玩了吧,和那个小侯爷。” 这时,外面的小厮突然跑进来,紧张道:“顾先生,刚才那两个少爷从后门跑了,到现在都没踪迹,现在魏少爷府上人来找了!” 裴极卿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手中的点心猛然砸在地上,顾鸿鹄突然酒意全无,他一把抓住小厮衣领,喝骂道:“谁让你们放人出去的?他要是找不到了,我这脑袋就也没了!” 小厮委屈道:“是他们非要跑……” “等等!”裴极卿突然想到了门口的车驾,惊讶道:“你刚才说,出去的是什么人?” “小侯爷啊!”顾鸿鹄拍了下桌子,酒杯也跟着掉在地上,“什么魏棠啊,那是宣平侯爷唐唯!” 第17章 山雨欲来16 顾鸿鹄呆滞在原地,狠狠踢了地上酒壶一脚。 决云跟着不见,裴极卿也是五内俱焚,他随手抢了一盏灯笼,对小厮道:“他们上哪儿了?走了多久?” 小厮刚想开口解释,狼狗一声长啸,在众人的惊慌中钻进后门,将一张沾着口水的草纸扔在地上。 裴极卿和顾鸿鹄听到动静,连忙急匆匆绕下阁楼,正看到那张纸躺在地上,二人飞快将纸打开,那上面用简陋的炭条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大意便是若想要人,便找一千两银子送到乱葬岗。 顾鸿鹄顿时心凉了半截,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这下完了。” “一千两,我想想。”裴极卿攥着灯笼,额头上冷汗急下,他刚想盘算一下从哪里找这一千两,思路却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 顾鸿鹄也跟着裴极卿抬头,望向面前刚刚走来的人。 那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锦缎黑袍,腰间还挎着把银色长剑,他大约三十出头,眉目锋利鼻梁硬挺,大约是由于赶路,他的额角和眉毛都挂了一层细汗。 他一把夺过裴极卿手中的字条,望望字条上熟悉的字迹,眉头不自觉拧起来。 “夏将军!”顾鸿鹄腿脚一软,瞬间跪在地上,语无伦次道:“我们……这也……” 夏将军?裴极卿抬头,望着这个麦色肌肤的高大男人,不由道:“夏承希?” “不知好歹的东西!”顾鸿鹄看到裴极卿直呼其名,立马拉了下他衣角,厉声道:“这是夏将军!” “我外甥,是和您家的孩子在一起?”夏承希没有生气,他指着字条望了裴极卿一眼,道:“外甥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不顽劣,不顽劣。”看到夏承希,裴极卿也松了口气,一是他不必再思虑着怎么赶到锦州,二是夏承希家大业大,现在看来也是讲理的人,那肯定不用他谋划这一千两了。 于是裴极卿立刻道:“您筹备这一千两,需要多少时辰?您家的小侯爷金贵……” “一千两自然不在话下。”夏承希皱眉道:“只是京城刚刚开放,便有马贼进来,我怕是有所针对。” 裴极卿却是皱眉摇头,顾鸿鹄本就看他没有眼色,立刻照他脑门打了一巴掌,接着道:“你个下人懂什么,夏将军说的极是。” 裴极卿猛的挨了一下,雪白额头沾上一层红印,他瞪了顾鸿鹄一眼,轻声道:“绑匪将字条送到书院,却没有送到府上,想来不是不知道小侯爷身份,就是不想将此事闹大。” “有理。”夏承希点点头,扭头对着身后一个同样武将打扮的男人道:“连朔,回侯府准备一千两,千万别惊动夫人。” “是。”连朔答应了一句,又犹豫道:“不告诉夫人,这一千两怎么要啊?” 夏承希揉揉额头,轻声道:“我姐要是知道他儿子被人绑了,能直接将城门拆掉,你就说是我要,请客吃饭,快去!” 顾鸿鹄听着有些好笑,裴极卿却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什么将军,连一千两都拿不出来。 连朔无奈退下,夏承希从裴极卿手里取过灯笼,便扶着长剑向外走去,裴极卿和顾鸿鹄立刻紧跟在后,夏承希牵过黑马一步跨上,他伸手一指,扭头道:“乱葬岗是向这个方向?” “夏将军。”还没等小厮说话,裴极卿已经开口,他仰头望着夏承希,道:“夏将军,可是要去寻人?” “对。”夏承希点头道:“银子虽然备好,可马贼俱是穷凶极恶,我外甥说话做事很是任性,我怕他有事。” 顾鸿鹄心想,您外甥不是“很是任性”,他都快要上天了。 “夏将军稍慢。”裴极卿望着夏承希,突然拍了拍顾鸿鹄的肩膀,轻声道:“我借一匹马。” 夏承希猛然回头,不可置信的望着裴极卿单薄的样子,似乎听出了裴极卿的弦外之音,他有些鄙夷的用马鞭指向裴极卿,皱眉道:“你这是信不过我?” 顾鸿鹄看了眼裴极卿,轻声道:“你什么意思?” 裴极卿心里焦急,便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开口道:“小侯爷是夏将军的外甥,自然身上有功夫在,可我家少爷不过七八岁,脚上又有扭伤,我怕将军只顾及了小侯爷,反倒……” “不必担心。”夏承希将马鞭收回,沉声道:“区区马贼而已,这里诸人见证,我一定会将你家小主人带回来,你等我家人送来银两,与他们一道去。” 裴极卿连忙道:“谢谢将军。” 夏承希一勒缰绳,骑着黑马迅速掩于黑暗,顾鸿鹄拍拍裴极卿肩膀,轻声道:“胆子也忒大了,你家少爷再金贵,怎能与小侯爷相提并论,若不是夏将军讲理,一鞭子便要了你的命。” “我家小主子可比他金贵的多。”裴极卿压低声音喃喃几句,扭头给了顾鸿鹄一个巴掌,愤愤道:“你啊!” # 夜色黑如墨染,一个大汉跑进乱葬岗附近的一间破庙,将麻绳捆着的酒壶放在草垛上,对着刚才的马贼道:“旭哥,兄弟们都布置在外面了,可一直没动静。” 决云和小侯爷唐唯正挨着佛像坐下,两人的手脚均被困在身后,小脸被冻的通红。 马贼喽啰都被这位旭哥安排到了树林,此时这里只有他一人,决云慢慢靠近香台锋利的边缘,小心翼翼的搓着手腕,试图把绳子一点点磨断。 可唐唯平日娇生惯养,连一丝委屈都不曾受过,他被捆在这里将近一个时辰,此时手脚都已发麻,精神也有些恍惚,他白嫩的小脸上糊满鼻涕,还在不住的打喷嚏,鼻尖都已通红。 “喂!”绳子慢慢变松,决云挪了两步,轻轻勾了下唐唯的手指,发现他已烧到滚烫,急忙道:“魏棠,你发烧了?你可别死啊!” “你别咒我……”唐唯哆嗦着转身,忍不住将头倚靠在决云肩膀,颤声道:“要不是为了帮我舅舅,我才不会……” 决云继续小心翼翼的磨着绳子,低声道:“你不是硬逼着我找武功秘籍,跟你舅舅有什么关系?” 唐唯嘴唇发白,轻声道:“我就是寻个借口,你个小屁孩,能有什么秘籍……” 决云刚想问个究竟,马贼便提着酒壶绕了回来,他低头拍拍唐唯的脸,厉声道:“话真多!看你们穿的人模狗样,怎么一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唐唯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忍不住颤声道:“告诉你,我家很有钱……我娘、我舅舅……一会儿就来了……” “那你呢?”马贼望了眼决云,笑着露出一排黄牙,“看你也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现在连一千两都没有。” 比起唐唯的理直气壮,决云却有些小小的心虚,一千两,听起来像是个大数字,可这人说的是银子,一锭金子,应该能换好多银子吧。 不知为何,决云突然开始害怕,裴七为什么不带着金子过来接他,难道他觉得自己不好好念书?还是裴七觉得,自己不值当让他养大,所以就不来了。 可是怎么能怪他呢?他又不知道乱葬岗会有马贼,他只是想让魏棠道歉啊,在书院里欺负人的明明是魏棠。 决云心中猛然疑惑丛生,觉得裴极卿来找他的希望愈发渺茫,他垂下头,一些紊乱不清的猜测猛然涌入大脑,先前变故太大,让他一夜之间失去了熟悉的环境与亲人,所以都没来得及想过:现在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向来对他不闻不问,裴七嘴上虽然厉害,但一直给自己吃穿、送自己读书,难道他做这些,真是相信了那几句承诺不成? 不管如何,决云咬咬下唇,心想,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已承诺过裴七要去保护他,怎么还能一心等他来救自己。 决云扭头,正看到唐唯缓缓活动着手腕,他乌黑的发髻上簪着只精致的金钗,金簪末尾似乎十分锋利,在火光下隐隐发亮。 旭哥喝了口酒,大概觉得两个孩子无须看管,便拎着酒壶走向门外,硕大的身形在二人面前消失。 唐唯稍稍松了口气,他见决云发呆,还以为他在生气,便想引开这个话题,于是轻声道:“喂,你多大了?” “十二。”决云回神,低头望了眼唐唯身后的绳子,他使劲抻了抻已经变松的绳结,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低声凑到唐唯耳边,轻声道:“你躲在我身后,千万别动。” “瞎说,你哪有十二。”唐唯用头撞了一下决云的肩膀,轻声道:“你这么瘦小,我看最多七岁,哪有十二呢。” 决云的确没有十二岁,他猛然红了脸,转身瞪了眼唐唯,唐唯却还在自顾自道:“要不就是你家穷,吃不起好东西,所以才这么瘦小。” 决云愣了一下,记忆又重新回到在行宫的那些时日,行宫偏远寒凉、无人探看,他的确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可那时候,他还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就算今天只送来一块肉,母亲也会先让给他吃。 母亲对他说过,她原先的家在漠北,那里风沙很大,牛羊很多,人们围着草原吃肉唱歌,那里的人都不像中原人这样,明明不喜欢一个女人,却要把她关在身边。 唐唯见决云又不说话,觉得自己颇自讨没趣,便别过脸不再出声,没过片刻,唐唯又忍耐不住,扭头道:“我跟你说,我舅舅……” “妈的!”马贼喝多了酒,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他直接将酒壶摔在地上,晕晕乎乎咒骂道:“你们这些爹妈死了算了,儿子都被绑了,也不着急着过来。” “别骂我娘。” 马贼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夜色中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他惊讶着低头,正看到决云红着眼抬起头,像一只幼狼般望着自己。 唐唯望着决云,有些害怕的碰碰他的脚,示意他不要激怒马贼。 这时,一个马贼捂着双腿爬进破庙,气息奄奄道:“大哥,外面有人,再不带着人质,他就把兄弟们全干掉了……” 马贼一惊,回头却看到决云和唐唯带着希望的目光,他气急败坏抬手,厉声道:“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 他话音未落,决云已突然抖开手中绳索,一下子站在马贼面前。 决云毕竟年幼,马贼自然不放在眼里,因此连武器都不曾拿,他咧嘴笑着看看决云,嘲讽道:“可以呀,小杂种……” “决云!” 唐唯的惊呼停滞在舌尖,空气骤然凝滞,高大马贼不可置信的退了几步,错愕着望向站在魏棠身前的决云,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有些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摇晃不清的火光里,那只粗糙手掌上,已留下了数道交错的鲜血。 “你……” 决云将长发垂落的魏棠护在身后,右手握着刚刚从魏棠发髻取下的金簪,他的右手连同那只镂金镶玉的发簪,都已沾满血迹和皮肉。 第18章 山雨欲来17 一刻钟前。 深夜子时,夏承希骑着黑马穿过乱葬岗,他猛地勒马,似乎听到什么动静,可树林深深,连月光都不甚明朗,几乎望不到有人的样子。 “蟊贼。”夏承希轻蔑一笑,朗声微笑道:“出来吧,各位好汉,给你们送钱。” 夜色极深,马贼也望不真切,一人猛地开口喊道:“你先将钱放下!” “江湖规矩,我要先见到人。”夏承希隔空喊道:“各位重重包围,这里就我一人,难道还能埋伏不成?” “人就在前面土地庙。”马贼回复道:“你先把钱放下,我们兄弟看到钱,自然会放你过去。” “不必。”夏承希抖抖手腕,腰间宝剑无声出鞘,“我自己过去。” 马贼虽然谨慎,却没想到来的只是一人,他们听到夏承希挑衅,完全没有想到应当先拉出来人质威胁,反而各自拿起武器,沿着树林慢慢靠近。 “一共十五个。”黑云将月光完全隐去,近乎完全看不清人影,夏承希索性闭上眼睛,他从黑马跃下,嬉皮笑脸道:“一共十五个人,我还当是大人物来暗算,看来真是多虑了。” 马贼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微弱的剑光已迎面袭来,夏承希屏息凝神,双眼完全紧闭,全凭听觉确定着十五个马贼的位置,他绕过树林,高大身影却轻如鬼魅,薄剑如风,刹那间擦过刚刚说话的马贼,堪堪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他有武功!” 那受伤的马贼大喝一声,捂着伤口向破庙跑去。 “小垃圾,别动。”夏承希抬剑,闭眼道:“情绪激动,血脉喷张,死路一条。” 黑夜中,其他马贼均不知发生何事,几道火把突然点起,夏承希猛地张开双眼,持剑穿过树林,薄剑反射火光,如一群赤色蝴蝶穿林,厮杀声随即蔓延开去。 马贼本仗着人多,因此也不在意夏承希是否有武功在身,可此时却不得不以命相搏。火光曈曈,他们却难以确认夏承希的位置,转眼间,腿弯处已落下数十道与之前力度大小相似的伤口。 夏承希的剑很薄,刚刺入时毫无痛感,中剑者毫无知觉继续活动,刹那间伤口崩裂,纷纷惨叫着倒地。 夏承希收剑,也顾不得这些人生死如何,转身勒马向破庙奔去。 # 破庙中,马贼头子不由得后退几步,满脸鲜血的望着决云,决云见他发呆,迅速扔下手中金簪,拾起了火堆中的一根火把。 “决云!”唐唯低声道:“我看他们也不行了,你先拖着,我舅舅马上来。” 决云咬咬牙,他虽然随着母亲和侍卫连漠学武,却从未真的与人动过手,但还是硬撑着是将唐唯护在身后,道:“那你保护好自己!” “你俩都快下地狱了,还说什么保护不保护!” 马贼愤愤抹了把鲜血,从破庙边上抽出长刀,呼喝着向决云冲来。决云虽然矮小,但他身形灵巧,火把的攻击范围又广,马贼刀还未落下,决云已举着火把绕到他身后,待马贼回身时,决云猛然挑起,照着他太阳穴猛砸下去。 马贼闪身一躲,火把堪堪擦过他肩膀,麻布衣上瞬间落下一道烧灼痕迹,马贼大惊,转身逼向独自在角落的唐唯,唐唯双手被困,一时吓到哑然失声,决云咬牙,瞬间踩着墙壁高高跃起,将火把砸向马贼手腕—— 就在此时,一道锋刃擦过火光,剑锋直指马贼后心,马贼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已然倒在唐唯面前,溅起周围无数尘土。 唐唯立刻站起来,狠狠踢了马贼一脚。 决云握着火把的手猛然一松,他靠着墙走了两步,腿上伤处发作,额角冒出一层细汗。 “脚快速踩过墙上,通过三个发力点,人就能高高跃起……”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夏承希脑中闪过,他站在破庙之外,有些出神的望着决云。 这不可能…… “舅舅!”唐唯抬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夏承希连忙回神,取剑为唐唯割开绳子,唐唯脚下一时发软,走了一步便直直向前倒去,夏承希半跪下来,将他抱在怀里,左手将宝剑重新收回剑鞘。 夏承希抱着唐唯起身,望望决云的眼神,于是轻声微笑道:“你就是郞决云?你家人也在找你,只是我没让他来。” “恩。”决云瞬间安心,他抬头望着唐唯问:“这就是你舅舅?” “是。”唐唯骄傲的点点头,他看到马贼倒得横七竖八,精神也恢复了几分,于是立刻转过头去,一拳砸在夏承希胸膛,骂道:“老夏,你怎么才来!小爷差点就没命了!” “我……”夏承希被气到无语,“你个小兔崽子,胆子真大啊,两个人敢跑这么远!”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真让我操碎了心啊!”唐唯叹了口气,挣扎着从夏承希怀里跳出来,对决云道:“我们去报官,这京官真差劲!” “你为了我?”夏承希无语的望着他,“倒是快了,再气几年,你小子就可以来乱葬岗给我上坟了。” “不是!是因为傅……”唐唯的话停在舌尖,他望了眼决云,又看了看夏承希,轻声道:“国家机密。” 夏承希和决云:“……” 夏承希带着唐唯和决云走出破庙,将两个小孩放在马上,自己牵着缰绳回到书院。裴极卿与宣平侯府的人都已赶来,裴极卿从侯府诸人中跑出来,他看到决云手上鲜血,连忙过去攥住他的小手,决云吓了一跳,还以为裴极卿要打他,于是有点害怕的闭上眼睛。 “裴叔叔。”决云低声道:“害你……担心了……” 决云轻声说完,裴极卿却毫无动静,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看到裴极卿跪自己面前,决云望不透他眼神中蕴含的心境,猛然拉他的胳膊,急道:“你快站起来啊!” 裴极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站起来,轻声道:“你没事吧?唉,我今天被人耽搁了一下,就出这么大的事!” 决云摇摇头,拉着裴极卿的指尖将他拖到一侧,轻声道:“魏棠是谁?” “他是宣平侯,叫唐唯。” 裴极卿轻声回答,似乎有意避开他的神色,转身去望着侯府的车马仪仗,决云猛然感觉到,他此时望着这些装备整齐的大队人马,似乎是……在自责? 夏承希扶额回头道:“完了,你娘还是知道了?” 唐唯跟着面部抽搐,一个丰腴的妇人掀起车帘冲下马车,她穿着紫色华服,眉目间与夏承希有几分相似,只是看着更柔软些。 夏夫人一把将唐唯抱在怀里,嘴里不住道:“我的心肝儿,你可把娘吓死了。” 接着,她转头望着那些小厮侍卫,厉声道:“连小侯爷都不跟着,都给我滚回去挨板子!” 夏承希跟着瞪了唐唯一眼,厉声道:“等回去再收拾你。” “什么?”唐夫人走上前来,一把揪住夏承希的领子,骂道:“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非叫我儿子出来隐姓埋名的读书,我儿子也不会跑出来玩,他不跑出来玩,又怎么会被人家绑架?!” 夏承希杀敌无数,却瞬间被亲姐“严丝合缝”的逻辑震惊到说不出话,顾鸿鹄扯扯裴极卿,压低声音道:“懂了没,慈母多败儿,小侯爷都是被惯坏了。” 顾鸿鹄话音未落,唐夫人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道:“顾鸿鹄,我看你也是中过进士的人,才将我儿子交给你,你是不是赌钱把命都压进去了,所以不要命了?!” 顾鸿鹄:“……” 唐夫人转了一圈,在场诸人无不屏气凝神,她将唐唯推进车里,皱眉道:“得了,先回去吧。” “我姐姐就是这样,孩子都给她惯坏了。”夏承希见唐夫人离开,无奈嬉笑道:“连累你们了。” 裴极卿连忙跪下,轻声道:“我替小少爷,谢谢将军。” “你先起来。”夏承希从未见过容鸾,于是问道:“我看小少爷不像是中原人,不知道贵府在哪里,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裴极卿也不推辞,便拉着决云上了夏承希的马车,夏承希开口解释道:“老侯爷去得早,唐唯不到十岁就有了爵位,我姐姐又宠他,从小便是无法无天。但我不惯他,这次还让他隐姓埋名出来读书,就是希望他收敛些,不想连累了你家少爷,但他本质不坏,还是个好孩子……” “是啊……你不惯他……他是好孩子……” 裴极卿面部抽搐着笑笑,心想我还能说什么。 夏承希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转头望着马车外仁寿坊低矮的小房,皱眉道:“贵府……就……在这里?” “草民与小少爷寻亲不成,只好租住在外。”裴极卿想到那封遗书,有意道:“多谢将军相助,听说将军一直在锦州,不知将军准备在京城留几日?草民好亲自去府上致谢。” 夏承希道:“在下有公务,过几日便回锦州。” 马车渐缓,似乎已到目的地,夏承希低眉望了决云一眼,终于犹豫着道:“小公子,你有些功夫在身上,不知师承何处。” 决云没有说话,夏承希又接着笑道:“不必担心,在下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小公子身手,与故人有些相似。” 裴极卿一惊,胡人大多会武,此刻夏承希这样讲,应该是决云情急之下动手,隐约让他觉得与明妃有所相似。 难道眼前其人,真的与明妃有什么关联? 决云比之前谨慎许多,面对的又是夏承希这样的大人,所以没有接话。裴极卿想着,傅从谨让萧挽笙示意他出城,反而让人担心设伏寸步难行;既然明妃识字寥寥,却会写夏承希的名字,想必她与此人真的有些渊源,夏承希算个大靠山,值得下决心赌一把。 “看来小少爷与将军真有缘分。”他微笑着望向夏承希,轻声道:“小少爷的武功,都是夫人手把手教的,可惜家道中落,夫人已经不在了,她死前,曾让我去寻将军,只是草民胆怯,一直不曾……” 裴极卿见夏承希久久不语,咬牙道:“我家夫人,名中有一‘月’字,是自辽国而来的胡女,汉字识的不多,却颇通武艺。” 夏承希猛然将车帘放下,轻声道:“这里环境太差,今夜二位受惊,不如先随我住到侯府。” 第19章 山雨欲来18 正是夜半时分,唐夫人与夏承希相对坐在餐桌前,二人互相瞪着,空气中气压极低。 决云和唐唯并排坐着,两人的脚都够不到地面,唐唯抬腿轻轻踢了下决云,低声道:“别管他们,我们吃吧。” 唐夫人憋不住,斜眼瞥着夏承希道:“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皇上下旨,所以回来看看。”夏承希喝了口酒,将筷子放在桌上,“京城变故极多,不知家里怎么样?” 唐夫人笑道:“我们宣平侯是开国功臣之后,御赐丹书铁券,我又不是容廷裴极卿,孤儿寡母的,他摄政王又能如何?” “话虽这么说。”夏承希道,“可还是小心些好,今日之时虽是意外,可若我不在,难保这意外不被有心之人利用,唯唯,你以后要收敛点,不要……” “有道理。”唐夫人打断他的话,伸手摸摸唐唯后脑,“以后唯唯就别去那书院了,我还是请先生来府里,之前那些先生不愿意教,娘亲给找更好的!” 夏承希:“……” 唐唯抬头瞟了眼夏承希,向他吐了吐舌,又迅速转头给决云夹了鸭腿,决云摇摇头,缓缓将干净的饭碗放在桌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唐夫人回头望着侍女,道:“郎少爷的房间好了吗?” 见侍女点头,唐夫人接着道:“那今儿先歇了吧,明日再说,我也困了。” 裴极卿带着决云走进侯府整洁温暖的客房,决云揉着眼睛倒在床上,裴极卿打来热水,轻声道:“起来擦擦脸。” “我想睡觉了……好困……”决云眯着眼睛,任由裴极卿为他擦脸擦手,裴极卿握着那只小手,轻声道:“你真的没见过夏承希?” 看到夏承希的表现,他应该与明妃有些渊源,并且明妃会写的字很少,却能完整的写下“夏承希”三字。 可就是这三个字让人奇怪,明妃将所认识的汉字都教给决云,为何偏偏落了这三个。 “是啊。”决云靠在裴极卿怀里,迷迷糊糊着轻声道:“不过他身边那个侍卫,倒是很像连漠叔叔,名字也很像,我听到唐唯叫他‘连朔’,夫子叫我们背过什么,‘一去紫台连朔漠’。” 一去紫台连朔漠? 裴极卿愣了一下,不禁伸手摸摸胸口,那里正放着明妃留下的遗书,他轻轻将决云放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嘱咐道:“你先睡觉,明儿不必早起。” 决云眯着眼睛,却还攥着裴极卿的手,裴极卿笑笑,将那只小手塞进被窝。 就在这时,木门突然被人叩响,裴极卿连忙起身,夏承希从挟着寒风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你没吃饭吧。” 裴极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遗书取出,他拉着夏承希在桌前坐定,便掀起衣摆跪了下来。 夏承希一愣,道:“这是何意?” “草民容鸾……”裴极卿将遗书放进夏承希手里,郑重道:“受裴极卿与明妃托付,将小主子托付给夏将军。” 裴极卿不知道夏承希是不是想要利用决云,只好刻意隐瞒天子剑一事,夏承希却瞬间脸色惨白,他颤抖着将血书打开,动作仿佛僵硬的木偶。 将近一月,血书上那歪歪斜斜的十二个字已干枯发黄,边角如同虫蛀,可夏承希却似如获至宝,一直盯着看了许久。 夏承希抬起头,望着摇晃烛火中决云干净精致的面孔,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他停顿许久,轻声道:“原来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敏月的儿子。” 裴极卿看到夏承希的反应,便也长出一口气,问道:“只是草民实在不知,将军如何与明妃相识。” “明妃本是辽人,你应该知道吧。”夏承希抬眼远望缓缓开口,仿佛自白墙之上看到茫远千里,“辽国美人自漠北而来,是我带着兵马去迎接。” # 八年之前春和景明,绕过锦州便是漠北,那时夏承希二十五岁,带着大队人马迎接辽国郡主入中原。辽国日益繁盛,也愈发不将大周放在眼中,之前说好将让郡主入宫为妃,最后却推说郡主病重,只换了几位美人入宫。 沙暴突如其来,众人只好暂时停步,夏承希身着黑甲,手中牵着匹刚刚得来的汗血宝马,想将它拉进驿站,汗血宝马性烈如火,饶是夏承希紧紧拽着缰绳,马头却依然高昂,两只清澈如泉的大眼睛与他对视,目光中满是对被人牵引的愤恨。 夏承希紧皱眉头,将马鞭牢牢抓在手中,他向上一跃,试图坐在马背,汗血宝马却高抬前腿,将他甩落在地。 夏承希愤愤扔下马鞭,一旁部将将马鞭拾起,道:“这马性烈,不打是不服的。” 夏承希还未开口,那部将已手持马鞭向前冲去,汗血宝马高大挺拔,岂能容人随意抽打。部将还未靠近,宝马已骤然回头,将坚硬如铁的马蹄高高抬起,正对着那人后脑,夏承希一惊,却见停憩的马车中跑出一个女子,脚踩着驿站围墙高高跃起,竟一下坐在马背之上,她拉着缰绳猛然转身,宝马一声长啸,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那部将双腿颤抖,直接瘫软在地,女子骑着马走了几圈,伸手拍拍马背,用契丹话低声讲了几句,又指指夏承希。 夏承希能听得懂契丹话,那女子大概是叫汗血宝马认他做主人,夏承希翻了个白眼,汗血宝马却真的回头,极不情愿的向他走去。 夏承希顿时呆在原地,女子却已经下马,她将缰绳放入夏承希手中,操着极不熟练的官话道:“你,别,打它。” 夏承希望着女子如扇睫毛下琥珀色的眸子,笑着用契丹话道:“谢谢,我不会伤它。” 那女子瞪大双眼,似乎没想到夏承希会讲契丹话,她停顿片刻后哑然失笑,伸手拍了拍夏承希的肩膀。 夏承希牵过缰绳,轻声道:“你身手不错。” “脚快速踩过墙上,通过三个发力点。”那女子兴奋着回答,声音清脆如泉水击石,“人便能高高跃起!” 那女子叫做敏月,但看面貌,她似乎不是纯种的契丹人,反而如胡人那般高鼻深目,肤色如雪。她穿着一袭沙色衣袍,将脸上防风的面纱缓缓取下,亲昵的凑在赤色宝马前,她的双唇丰盈红润,如同一只樱色的菱角。 与其他被视作“贡品”的美人相比,敏月美的无比风尘,但笑容中竟还带着无限天真,仿若是不谙世事的画中飞天。 沙尘天寸步难行,众人便在大漠扎帐暂住,篝火旁,敏月与其他人提着酒囊坐在夏承希对面,她们本就不在意男女避忌,既然要入宫,便真的向这个会说契丹话的中原将军打听起皇帝的性格相貌。 夏承希愣愣看了敏月许久,才描述起傅从龄的样貌,傅从龄自然很高大,很儒雅,吟诗作对,无一不精。 敏月听着这样文气的描述,似乎有些小小的失望,夏承希也不好说下去,他起身去牵马,敏月便跟在他的身后,听他将马唤作“榴火”,敏月好奇马的名字,夏承希便取过宝剑,在地上划出两个汉字。 敏月歪头,雪白指尖在手心来回划着,似乎是想学一些汉字,夏承希沿着雪白细沙向前走了几步,又划出一个“夏承希。” 沙暴一过,队伍便重新启程,夏承希圆满完成任务,将辽国的美人送进金碧辉煌的皇城,傅从龄在宫中迎接,夏承希便跪在殿前埋头谢恩,却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辽国郡主未到,傅从龄也无需正装,他身着一袭玉色,眉目间一片月朗风清。傅从龄温言示意那些女子起身,敏月也大着胆子望了一眼,那藏不住心思的琥珀色眸子中却满是欢喜。 傅从龄无心声色,便将辽国美人草草安置,只有敏月得了一个明妃的头衔,夏承希本是边将,领命后便带着圣旨匆匆返回,将大周的赏赐交与辽主。他骑着榴火返回锦州驿站,榴火已不再是桀骜不驯的烈马,它会时不时低下头,用脖颈亲切的蹭蹭夏承希。 后来,夏承希从锦州回京城探亲,却听到明妃出宫修养一事,想到敏月去的是一座废弃许久的行宫,心里突觉有事发生。行宫无人照管,夏承希使了许多钱,终于将身边侍卫连漠替换进了行宫,他这才知道,明妃有孕,傅从龄不忍心杀害亲子,又不能被他人知晓,只好将敏月安排在无人问津的行宫。 她曾说男子汉当上阵杀敌,却对着儒雅的中原男子一眼心动,只可惜傅从龄是个懦弱的皇帝,他既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也没办法将一个异族的小小贡品真正视作妃子,好好呵护她。 夏承希愣了许久,他嘱咐连漠好好保护明妃,只说是自己故友。 # 夜色之中,夏承希踟蹰抬眉,正对上决云憋着眼泪的双眼,他不知何时醒来,却没有叫人,反而无声的听着夏承希断续的回忆。 夏承希攥着手中血书,反复摩挲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有些控制不住的向床边走去,伸手将决云揽在怀里。 决云毕竟是个孩子,尽管明妃无数次叮嘱他男子汉不能在人前哭泣,但闻得母亲旧事,又回忆起明妃讲过的那些漠北风情,那双好看的眼睛依旧不禁蕴满泪水。 其实除了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深邃的眼窝,他倒更像傅从龄一点,夏承希望着决云稚嫩的面孔,愠怒道:“太上皇做事优柔寡断,永远左右为难,能有今日局面,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裴极卿皱眉道:“将军深知边关情势,太上皇这样做,也是成全人情与大局,若非如此,将军又怎可能见到小皇子?” “那太上皇若是果决之人,摄政王又岂能逼宫。”夏承希转身,冷笑道:“裴极卿死时的十条罪名,不知道有多少,都是为太上皇背锅。” 裴极卿一怔,怅然道:“首辅没能保住皇上,已是大错。” 先前见到遗书情绪激动,夏承希听到那句“首辅”,才想起进京时坊间盛传的容鸾一事,容鸾是首辅容廷之子,被裴极卿信任倒也不奇怪;只是容鸾自尽不成,傅从谨和萧挽笙却放过了他,难道是此人突然转变心意,出卖皇子保全性命,并且等在此处,想用小皇子来试探他? 夏承希低眉,将抱着决云的右手松开,缓缓抚过腰间长剑,在触到剑柄的一刹那,却摸到什么软而温暖的东西。 “别动。” 夏承希一怔,决云猛的跳下床,挡在他与裴极卿之间。 第20章 山雨欲来19 “你想做什么?” 决云拦在夏承希与裴极卿之间,一双小脚没穿鞋袜,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竟然在微微颤抖。 裴极卿蹲下,将决云揽在自己怀里,望着夏承希道:“将军不信我?” 夏承希黯然收剑,点头道:“知道明妃名字的人虽然很少,但我知道,太上皇知道,也就难保摄政王和皇上也知道,萧挽笙杀人无数,居然肯放过容公子,本将实在不能理解。” 决云瞪着眼睛,他挣开裴极卿手臂,从桌上取过一只调羹权当武器,裴极卿笑着摸摸决云的头,心里反而放心许多。 夏承希若是想利用决云,便不会在乎他是否为真正的皇子,现在看夏承希的表现,似乎也在严防摄政王,而非与他同气连枝,这样看来,明妃的确没有信任错人。 “将军。”裴极卿停顿片刻,正色道:“小皇子手中有天子佩剑,我可以交给将军,天子佩剑嵌有夜明珠,这夜明珠硕大璀璨,穷尽九州方得此一颗,就是摄政王和皇上,也没有这么大的赌注来骗将军。” 裴极卿话音未落,夏承希已是脸色惨白,他虽不在皇帝身边,却也知道天子剑是何意,忍不住趔趄两步跪在地上,低头道:“参见殿下。” 决云看到他下跪,伸手将裴极卿挡在身后,用强作严肃的奶音道:“我是殿下,那你不要伤害他。” 夏承希和裴极卿都忍不住失笑,决云红着脸瞪他一眼,裴极卿推推决云,道:“快让人家站起来。” 决云还是瞪了夏承希一眼,轻声道:“那你站起来吧。” 夏承希笑着站起来,道:“那殿下先休息吧。” 裴极卿将夏承希送出门外,正欲开口,夏承希忽然伸手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道:“现在不需要告诉我天子剑在哪,你先前隐瞒此事,想来也是在怀疑我,此刻我们各留一分,也算彼此信任。” 裴极卿一愣,进而道:“将军怀疑也有道理,其实在下也不知道,萧挽笙为何会高抬贵手,只是不论他如何作想,容鸾已死,在下现在叫做裴七。” 夏承希嬉皮笑脸道:“许是他动了真心?” 裴极卿:“……” “不开玩笑。”夏承希摆摆手,笑道:“摄政王要我回京城一叙,大概也是想拉拢我,也需走走这个过场,去了锦州,我会带决云去校场,让他参军习武。” 决云本在屋内,猛地听到“参军”二字,便“腾腾”跑出屋外,脸上浮现出止不住的欣喜。 “冷不冷?!”裴极卿回头瞪他一眼,厉声道:“书不愿意读,就知道打打杀杀!” 决云没有理他,仰脸看着夏承希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夏承希微笑回答,“不过书也要读,我会请最厉害的夫子,好好治治你和唐唯!” 决云突然有点泄气,刚想抬头想辩驳两句,忽然看到裴极卿有点惶然的眼神,于是伸手攥着裴极卿的手,将他拖到屋内,夏承希觉得决云大概想要休息,便也笑着离开。 决云拉着裴极卿回到客房,迅速关好门,低声道:“我们还是走吧。” 裴极卿吃力的将他抱上床,搓了搓那双冰冷的小脚,笑道:“小狼狗怎么又蔫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你卖给夏将军?可是他认识你娘呀。” “不是,我搞清楚了!你是个什么大臣,你认识我爹,所以来救我,现在我都知道了,你吓唬不住我!”决云有点骄傲的解释,神色却突然变得小心,他拉过裴极卿,耳语道:“可唐唯的舅舅刚才要杀你,我看他让我留下来参军的时候,你不开心。” 裴极卿异常温和的摇摇头,他半跪在决云面前,抬头问道:“参军习武很辛苦,以后还要上战场,你可就不能后悔了。” 决云露出半颗虎牙,朗声道:“我娘说,男子汉本就要上阵杀敌,而且我也要当大将军,我要报母亲的仇,然后封你做大官。” “将军能封什么大官?”裴极卿笑着摇摇头,“傻狗子,只有皇帝才能封别人做大官。” 决云突然陷入沉默,也忘了辩解自己不是狗,他靠在裴极卿肩膀,喃喃道:“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裴极卿笑着将他塞进被子,“睡觉做梦呗!” “你!” 决云瞪着眼睛,张牙舞爪的拉他的手臂,裴极卿也跟着躺在身边,像往常一样揽他入怀。 “对了。”决云模模糊糊问,“你原先做了多大的官。” “特别大。”裴极卿一愣,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内阁首辅,正一品。” 决云眯着眼睛,似乎在思考内阁首辅和大将军哪个厉害,此时天色虽渐渐发亮,可他们一夜未眠,还是忍不住慢慢合起了眼睛。 裴极卿搂着决云缓缓浅眠片刻,又忍不住睁开眼睛,他望着晨曦中决云终于熟睡的面孔,忽然伸出一只细白的手,缓缓抚过那张稚嫩的小脸。 决云只知道一个笼统的上阵杀敌,却不知道战场的腥风血雨,更不知道夏承希的用意。权力的背后必然是千军万马,譬如傅从谨也不过小小贵人之子所生,地位极低,全靠着军功走上摄政王的位子。 夏承希虽什么都没有说,可他的意思,大概也要决云复制傅从谨的路,从军旅出身,慢慢培养他接手自己的军务。 在裴极卿认出天子剑的刹那,他也想过天子被囚,决云自然要承担起还朝重任,可听夏承希描述,明妃进宫大概是*年前,决云根本不可能十二岁,要让七八岁的孩子背着这么大的重任前行,裴极卿望向那张面孔,终究觉得不忍。 罢了。 裴极卿转过身子,将决云揽在怀里,也跟着闭上眼睛,现在不过是参军习武,又不会真的打打杀杀。 就算内阁首辅也只是臣子,只能谋,不能断,离决云成年还有很久,待到那时,他自然会做出抉择。 # 散朝后,夏承希跟着宫女缓步来到御花园中,他头戴乌纱,身着绣着狮子的绯色官袍,神色轻佻的望着身后宫女,轻声道:“皇上几时才来?” “皇上……”那宫女从未见过夏承希,宫里除了小皇帝便是宦官,摄政王又权势极大让人压抑,此刻猛然来了位笑容可亲又高大英挺的武将,便又低头怯怯答道:“请……将军稍后。” 夏承希望着她,轻声道:“谢谢姑娘引末将过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宫女怯怯道:“奴婢茯苓。” 夏承希还未开口,一个明黄色的少年身影已穿过山石盆栽而来,夏承希连忙跪地,低声道:“臣参加皇上。” “夏将军从锦州千里迢迢赶来,朕还未曾为你接风。”小皇帝虽然稚嫩,说话却十分客气,他伸手扶起夏承希,引他坐到一旁花亭石桌旁,宫娥列队送来美酒糕点,小皇帝扬手将宫娥遣散,轻声道:“听说将军是山西人,朕特意备了申明亭泉水酿的玫瑰汾酒,将军尝尝。” 夏承希也不推辞,他抬手举起琉璃酒盏,一口饮尽杯中酒液,居然提着袖子抹抹泪水,道:“正是家乡风味,皇上有心了。” 小皇帝笑笑,正欲开口,亭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夏承希向外一望猛然起身,对着亭外的紫色身影躬身道:“参加摄政王。” 傅从谨手中提着一只青瓷酒坛,他向小皇帝匆匆施礼,笑道:“夏将军回京,也不叫本王喝一杯。” “姐姐想我,只能先去看她,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性。”夏承希无奈笑笑,抬头望见傅从谨手中也拎着酒坛,霎时明白几分。 夏承希用余光扫向小皇帝,他此刻虽面上微笑,额角却隐隐爆出几根青筋。 小皇帝抬手,将傅从谨迎上花亭,笑道:“皇叔也带了酒,不过皇叔的酒,自然比朕的好许多。” “怎么可能。”傅从谨笑笑,将酒放在桌上,“皇上的酒天下第一,本王的酒,还请夏将军回府再用吧。” 接着,傅从谨转过头来,对夏承希道:“夏将军此来,并非单纯叙旧,而是有旨意要托付。” 夏承希连忙起身,恭敬的跪在二人面前。 “夏将军不必如此。”傅从谨将夏承希扶起来,轻声道:“辽国要进贡一座金观音像,庆祝皇上登基,夏将军可知道?” 夏承希点点头,却不解其意。 “辽国虽俯首称臣,却暗地招兵买马,在漠北纵横兼并,想必将军比我更清楚,他们突然俯首朝贡,本王害怕有诈。”傅从谨皱眉,缓缓道:“现在皇上刚刚登基,本朝奸佞虽除,却也人心不稳,还是不起兵戈为上。” 夏承希点头道:“多谢皇上与摄政王提点,末将会多加小心。” “那就好。”傅从谨转头恭敬道:“皇上可有旨意吩咐,如果没有,还是先送夏将军回去休息。” “朕年幼无知,哪有什么吩咐。”小皇帝微笑着沉默许久,终于插了句话,他抬头望了眼宫娥,道:“茯苓,送夏将军回去吧。” 夏承希跪地施礼时余光扫过茯苓,茯苓本送他出花园即可,却一直跟到了宫门口,夏承希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低声道:“谢谢姑娘。” 茯苓脸红的如同煮熟的虾子,却还伸手接过玉佩,细声道:“奴婢不敢,要将军的赏赐。” “哎呀!美玉配佳人,跟我才是折煞。”夏承希笑着望望手中青瓷酒壶,不经意道:“对了,今日皇上找我喝酒,可着人请了摄政王不曾?” 茯苓摇了摇头,又不敢妄下定论,于是低声道:“奴婢不知。” “好。” 夏承希向着茯苓低眉微笑,转身出了紫禁城。 第21章 山雨欲来20 日近黄昏,裴极卿才从沉沉睡眠中醒来,他低声叫了句“小少爷”,翻过身去,才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人。 裴极卿拉开床帐,只穿着中衣便推开院门,门外洒扫的丫鬟吓了一跳,她望着裴极卿睡出红印的惊慌面孔,低声道:“公子醒了,我去准备晚饭?” 裴极卿焦急道:“我们家小少爷呢?” “郎少爷出去了,和我家小侯爷一起登古城墙玩。”丫鬟回答,“夏将军跟着呢,没事儿。” 裴极卿这才长出一口气,此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突然发现,没了不懂事的小皇子叽叽喳喳,自己居然不觉乐得轻松,反而觉得太过安静。 窗外天色尚明,正是千家万户用晚饭的时候,裴极卿想到,那日在乱葬岗遇到傅从谨时正是深夜,他又独自一人,想来也不想被别人发觉,现在夕阳犹存,到处人来人往,正好动身将天子剑取回。 于是裴极卿绕着京城转了一圈,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木匠铺,买了把尚未完工的木琴。他背着琴来到阿芙坟前,刨开土堆将宝剑取出,小心翼翼的用布条将它绑在琴背后的凹陷处,又放入琴袋重新背在背上。 乱葬岗向前便是城南阳春坊,花街柳巷间游人如织,唯有裴极卿一脸风尘仆仆:他穿着洗到发灰的布衣,头上发髻松乱,又背着个灰黑的琴袋,惹得不少游人回头望。裴极卿虽不在意相貌,但望着坊间衣着精致的游人,也觉得自己十分土气,简直像个乞丐。 天香楼近在眼前,裴极卿想着不日便要离开京城,现在被人瞧着难受,倒不如去喝杯酒,顺便跟云霞道别。 “哟,我听凤兰说,外面来了个俏丽的琴师,一把腰比琴都要细,却没想到是你。”云霞久违的没有客人,她看到裴极卿独自而来,有些惊讶的低声道:“孩子呢?” “孩子被人带着玩,你放心,没事儿。”裴极卿坐在她面前,转转酒杯道:“饿死了,去给我弄点吃的,龙井虾仁,蟹膏豆腐。” “正月还没过,哪来的蟹膏!”云霞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叫丫鬟准备了酒菜,她望着裴极卿百无聊赖着把玩酒杯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一屁股坐在对面,微笑道:“现在小孩儿没有跟着你,是不是想的不行,谁让你总教训人家!” “我想他?他不在多清净。”裴极卿咧嘴一笑,道:“我那不是教训他,他屁事儿不懂,要不是吓唬着,根本不可能跟我走。” 裴极卿说完这话,又望着云霞道:“不是,我真有那么凶?” “看看,还说不想。”云霞取了些糕点放在桌上,扭头继续梳妆打扮,“你想着也没有用了,小孩儿一晃就长大,来日人家成家娶媳妇,难道你还能嫁过去?提前适应吧。” 裴极卿“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将酒喷在桌上,他随手拿着一块糕点嚼着,含糊不清道:“云霞,我要走了。” 云霞将玉簪插在鬓间,道:“菜还没来就走?不吃可也得给钱,再说这外面人来人往的,别让哪个侯爷又瞧上。” “别笑我,这次是要离开京城了。”裴极卿收起酒杯,道:“谢谢你这次帮我一把,我在桌上放了五十两银子,帮忙交给丰喜茶楼的老板,我就不露脸了,省的让人家给打死。” 云霞诧异转身,拈起银子笑道:“我可不是帮你,这是裴大人吩咐我的,当然要做到。” “那我替他谢过。”裴极卿起身,举起酒盏一口饮尽,将杯子倒过来给云霞看,云霞拍了下他的手,叹气道:“你替他谢什么,人都已经死了,这世道想来也奇怪,我第一次见到裴大人的时候,他和摄政王还是好友,裴大人像个小跟班,就跟在摄政王和一个不知道什么公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不过摄政王纡尊降贵着还给他倒酒。这怎么一眨眼,就能把人给剐了?” 裴极卿半晌没说话,进而苦笑道:“别议论这些,省的被有心人听去。” 云霞见裴极卿没有与她讨论的意思,便也没再说下去,此时丫鬟端来酒菜,云霞不叫他动筷子,先将那些精致的糕点取了许多放入食盒,她饱含温柔的望着那些菜,低声道:“那你把这些东西,拿给小云子吃。” 裴极卿望着云霞昳丽明艳的面孔,也回忆起昔日的沉沉往事,他对云霞的接济纯粹偶然。那时云霞还是天香楼的□□,她意外怀了客人的孩子,却死活不肯打掉,硬求着老鸨要生下来,心里大概还指望着客人珍惜血脉回来寻她。天香楼的老鸨却偷偷换掉她的安胎药,云霞彻夜腹痛不止,终于在凌晨时分和着血泪生下死胎。 云霞拍了下心不在焉的裴极卿,转身道:“决云年纪还小,又没有娘,你要待他好一点。” 裴极卿刚刚接过食盒,就听到外间有人扣门,云霞起身,见到的却是个侍卫打扮的大汉,那大汉几乎将眼睛粘在云霞胸前,对裴极卿道:“你是裴七?果然在这儿,你家少爷让我寻你。” # 裴极卿随着大汉上了马车,便头也不回的向城郊疾驰,裴极卿心怀不解,掀开车帘道:“大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找你家少爷呀。”那大汉斜眼,“府里不见人,他就说你一定在阳春坊的什么云霞那里,我还当是哪个云霞,原来真的是天香楼的头牌,没想到你穿的不打眼,还挺有钱。” 裴极卿忍不住窃笑,心想决云年纪不大,平时看着不懂事,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很上心。 马车先是飞奔了一会儿,又突然急刹着停下,裴极卿一头撞在车厢上,骂骂咧咧着掀开车帘,首先入眼却是决云,他穿着略显单薄的锦衣,头发似乎是侍女梳的,看着比往日平整许多。 裴极卿搓搓决云的衣服,问:“穿这么一点儿就跑出来,是不是想得病吃药了!” “都春天了,谁还穿棉衣。”决云鼓着脸,拖着他的手下马车,“好心好意找你过来,结果一来就教训我。” 裴极卿想到刚才云霞的话,伸手揉揉决云后脑,轻声道:“你玩就好,叫我来干嘛?” 决云指指不远处的古城墙,裴极卿也跟着仰头,唐唯和夏承希正站在城墙之上,向着他们挥挥手,决云拉着裴极卿走到城墙脚下,故作神秘道:“带你看好东西,上去就知道了。” 古城墙修的很高,而且楼梯又窄又陡,几乎和地面垂直,看起来也不甚结实,裴极卿站在城墙脚下,当时便有些腿肚发软,他拧着眉毛厉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看看这裂缝,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决云已“蹭蹭蹭”上了好几个台阶,回头望着裴极卿招手,看到他虽然厉声厉色,脸色却一片雪白,手还紧紧扶着墙不放,于是转转眼珠,坏笑道:“裴叔叔,你不会怕高吧。” “我还不都为了你好。”裴极卿的确有些畏高,可他虽脸色一片青白,嘴上却仍不饶人,“你要不下来,我就上去打你了!” 决云转身吐吐舌头,夏承希回头,也望着招手,轻声道:“没事,这城墙结实的很,公子不必担心。” 裴极卿讪讪一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走,腿已忍不住缓缓打颤,决云皱眉向下望,还以为裴极卿背着的东西太重,便帮他取了下来。 裴极卿喘着粗气爬上城墙,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决云握着他冰凉的手,惊讶道:“你的手好凉,没事吧。” “现在知道关心我了?”裴极卿瞪了他一眼,扶着城墙缓缓坐下,眼睛都不敢向下看,夏承希将他扶起来,轻声道:“公子真的畏高?” 裴极卿不想承认,连忙冒着冷汗站起来,决云站在他的身前,轻声道:“我帮你挡着,掉不下去。” 裴极卿望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觉得安定了几分,他将手放在决云肩膀,问道:“你叫我看什……” 裴极卿勉强抬头远望,却是连最后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古城墙修筑之处地势极高,站在城墙上向下望,便可看到整个京城。 此刻黄昏日落,温暖的夕光如一滩掺着金粉的橙红色河水,顺着天际直直铺满整座京城。街道横平竖直,如棋盘般整齐交错,刻画出千万巷陌人家,离城墙不远的就是他刚刚而来的阳春坊,那里已点起无数街灯,姹紫嫣红,映出一片人间繁华。 而在裴极卿视线所及的最远之处,还能依稀看到紫禁城巍峨的红墙金瓦。 决云就站在这番景致面前,手中抱着天子佩剑,他见裴极卿迟迟不语,转身小心道:“裴叔叔,我护着你,没事的,夕阳好看吧。” 裴极卿眼中的却不仅是夕阳,他看了许久,才缓缓柔声道:“好看。” “哪好看了。”唐唯老神叨叨的晃头,“也就小屁孩觉得好玩,硬是把人家从阳春坊拖来,我看还是阳春坊的姑娘好看些。” 夏承希匪夷所思的拎着唐唯衣领,问道:“你何时去过阳春坊?” 唐唯没再说话,裴极卿回神道:“咱们要去锦州,我便取了天子剑,路过阳春坊道别故人。” 夏承希望着决云手中的东西,皱眉道:“你将天子剑藏在何处?” “没放在妓馆。”裴极卿连忙解释,“藏在城南乱葬岗。” 夏承希点头,忽的想起一事,立刻扭头道:“唯唯,你说,那天你去乱葬岗做什么?” 唐唯仰头道:“我见傅从谨去过乱葬岗,也不敢告诉下人,所以想亲自去看,一个人又不敢……想着决云有些功夫,便寻个借口……” 夏承希惊道:“莫非傅从谨知道天子剑藏处?” 裴极卿想到那日情形,摇头解释道:“他只是去乱葬岗上坟,我曾碰到过他酒后为故人扫墓,只是‘故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夏承希沉吟片刻,冷笑道:“想不到摄政王残害手足,也会有故人。” 他回忆起今日之事,继续道:“不过我看,皇上有些沉不住气,他今日叫我私谈,居然不曾通知傅从谨。” 裴极卿沉声道:“小皇帝根基不稳,此时笼络将军,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只是他们叔侄矛盾绝不可能抹平,咱们还是先带决云回锦州,再图后计。” 嘶鸣声从城墙下传来,夏承希拍拍决云,轻声道:“决云,我为你从军中选了匹马。” 决云一怔,转头向下奔去,白马果然停在城墙之下,夏承希跟在他身后,轻声道:“这马名叫宴月,你上去试试!” 决云从未学过骑马,却拉着马鞍一步跃了上去,他大着胆子拽紧缰绳,向着京城大街飞驰而去。 第22章 山雨欲来21 时至四月,锦州校场草木丰茂,一队士兵骑马奔驰而过。 决云驾着白马宴月,自队列中飞驰而出,他提起弓箭单眼瞄准,白马如鹤穿云而过,一只白羽箭“嗖”的擦破空气,直直钉入红色靶心。 教头李泓高大魁梧,他望着箭矢,晃晃手中红旗,决云仰着小脸勒紧缰绳,策马疾驰到他身边。 决云来到锦州已有三月,日日其他士兵一同在校场训练。士兵训练极其辛苦,决云年纪虽小,却似乎很有天赋,骑马射箭均不在话下。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直直照在决云脸上,他伸手抹了把额头细汗,不由得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李泓牵住缰绳,只淡淡道:“靶子离得近,能射中也不足为奇,你拉弓未满,又不按着队伍顺序,现在下马,绕这里跑三圈再去吃饭。” 周围兵士忍不住哄笑,决云不服气的跳下马,道:“凭什么?!” “行军打仗,自然要听指挥。”李泓冷冷道:“你若再讲一句,就不要吃了。” 决云咬着下唇,不服气的将弓摔在地上,迎着太阳向草场中跑去,远处马声嘶鸣,唐唯高扬着手中缰绳,加速挡在决云面前。 唐唯对什么都是一时兴起,他在京城就不自由,身边也没有同龄好友,这时好不容易有了决云,却整天被夏承希赶着学文习武,此刻夏承希有事不在,唐唯自然不想呆在校场受罪。 决云看到唐唯,也高兴的停下来,唐唯骑马跑到李泓身边,微笑道:“李泓,我带决云去玩了!” 李泓严厉的望着决云,却不敢对唐唯说什么,唐唯拉着决云,继续道:“你不就是怕夏承希?他听我的,不会责骂你!” 决云立刻跳上宴月马背,李泓皱着眉头刚想开口,两个少年已嘻嘻哈哈着骑马奔驰而去,草场坦荡如砥,绵延千里如同一片碧海,慢慢与远处蓝天相接,决云夹着马背,探身摘下一朵白菊,抱怨道:“李教头真不讲理,我比他们练得好,却偏偏要罚我!” “他能把咱们怎么样?他们都听夏承希,可夏承希都听我的!”唐唯跳下马,伸手拍拍宴月鬃毛,“这些教官都凶巴巴的,还有那个教书先生。” 决云也跳下马,跟着抱怨道:“那个王夫子自己念错,我给他指出来,却让我抄了三遍《师说》,我跟裴叔叔说了,他居然说我不听夫子的话!” “王夫子小肚鸡肠,下次咱们整他!”唐唯扭头道:“裴七是你的下人,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夏承希不在,我有钱,咱们去城里转转吧。” 比起严肃苛刻的校场,决云当然更喜欢繁华的锦州城,他转转眼珠,点头道:“走,咱们去城里吃饭!” # 锦州是边城重镇,这里混居着许多异族人,街上人来人往,与京城的风土人情相去甚远。决云的伤处完全康复,个子也比原来高了些,唐唯不仅衣着精致,生的又十分贵气,两个俊秀的小公子牵着宝马走在街上,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唐唯很高兴的仰着头,勒马停在一处酒楼面前,小二殷勤地拉过缰绳,笑道:“两位小少爷吃点什么?” “炙小羊排,要最嫩的,千万别过了火候。”唐唯熟门熟路的点着菜,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敢喝酒吗?” 决云当然挺着胸脯点头,唐唯高兴道:“还要一坛烧刀子!其他随便上!” 酒楼小二笑着收了银子,喜滋滋跑向厨房,决云却突然站起来,他拍拍唐唯,道:“夏将军!” 唐唯完全失去了之前说“夏承希都听我的”时那份霸气,他飞快站起来钻到堂柱身后,怯怯探头望去,只看到夏承希骑着白马,目不斜视的跟着一队车驾路过长街,车队中似乎都不是汉人,看他们衣着打扮,应该是自辽国而来。 唐唯舒了口气,看着决云朝他笑,气道:“他又没看到,你吓唬我!” 决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着桌子道:“你胆子可真小啊!” 唐唯却没有冲过来打他,反而站在廊柱后面,面无表情道:“裴七。” 这时,酒坛被摆上桌,决云低头专心挖着泥封,微笑道:“你骗我也没用,我又不怕他。” “让你学文习武,你倒先学着喝酒了?” 决云愣愣着回头,手里酒坛还抱在怀里,他望着裴极卿似笑非笑的面孔,故作可怜道:“裴叔叔,我们出来吃饭,校场的饭太难吃。” “您这是吃饭?”裴极卿笑着坐下来,倒了点酒在盏中,闻闻道:“这酒不错,放了有些年头吧,香味够了,就是不知道尝起来如何。” “尝起来也香!”小二凑过来,将羊肉锅放在桌上,继续道:“我们这嫩羊肉才是一绝,您尝尝?” 裴极卿给决云倒了杯酒,冷笑道:“小少爷,您尝尝?反正您又不怕我。” 看着决云鼓着小脸,唐唯也跟着坐过来,不满道:“我们训练完了,是午休才出来的!” 裴极卿拧着眉头道:“书不好好念,出来玩倒借口挺多,我问你们,谁给夫子的门口放了铜盆?” 决云和唐唯对视着憋笑,可谁都没有说话,裴极卿继续道:“小聪明使得一套一套,人家卫夫子起夜,一推门就踢到铜盆,没把半条命给吓出来,不就罚你们抄了两遍书,就这么整人家?还有李教头,他带了这么多年兵,难道还没你有本事……” 决云望着裴极卿苦口婆心的絮叨,猛地夹了一筷子羊肉给他,接着低声道:“裴叔叔,你就像个老妈子。” 裴极卿气的咋舌,瞪眼道:“我就像个老妈子跟在屁股后面,你们还这样不省心,那我……” 裴极卿话音未落,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门口冲进来,一下子撞到他的身上。裴极卿本就极瘦,冷不丁被这样一撞,直接摔倒在地,那少年迅速窜到桌前,身手就端桌上的锅。 羊肉锅刚刚离开炭火,还留着十足的热气,少年被锅烫了一下,双手登时一片赤红,他疼的皱皱眉头,却依旧抱着不放,决云撑着桌角翻过桌子,将他拦在门前。 少年来回移动,却依旧出不了门,他实在支撑不住,手中的锅掉在地上,小羊排也洒了一地,那少年迅速蹲下,也不顾地上的尘土,直接用手将羊排拾起,再用衣服兜起来。 “小杂种,你又来了?!”酒楼小二踢了少年一脚,少年向前扑去,怀里羊排都洒出来,头也撞在门槛上,鲜血和着泥土从伤处涌出。少年踉跄着爬起来,酒楼里突然钻出好几个小厮,将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拿着木棒,眼看着就朝少年背上砸去。 决云也被人叫过“小杂种”,他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跟在后面大声叫:“你们别打了!” 酒楼小厮停手,裴极卿也扶着决云站起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漠北来的小强盗!”酒楼小二剜了被人围着的少年一眼,厉声道:“来我们酒楼偷东西,偷不到就明抢,这下终于撞我手里了!” 那少年转过头,却是一副极明显的异族长相,撕烂的衣领里还隐隐透出一枚狼牙,他朝着小二唾了一口,反而瞪着决云道:“爷爷正要教训他,你装什么好人。” “你!”决云瞪了他一眼,裴极卿看着这少年年纪不大,倒是又不怕烫又不怕疼,于是皱眉将决云揽在身后,道:“你想吃什么,过来说一声便是,何必动手呢?” “爷又不是乞丐!”那少年笑着走近,居然抬手拍了一下裴极卿,像个小流氓一般笑道:“刚才没注意,小相公,你这腰可真细啊!” 裴极卿:“……” 少年说完这句话,猛地踢了脚地上的锅,“咣当”一声巨响,酒楼小厮被吓了一跳,他便迅速跑出酒楼,绕着人群消失在街角。 这一顿饭没吃完,裴极卿已带着决云和唐唯出了酒楼,裴极卿却没赶他们回去,反而带着两个人转了一圈,三人默默进了将军府,裴极卿扭头道:“都别不服气了,不是不叫你们出去,是你们出去时招呼一声,万一出点什么事,对谁都不好。” 决云看看唐唯,道:“我们两个都会武功,能出什么事啊?” “你们那些武功。”裴极卿道,“算了,就算你们武功好,可这地方出城就是塞外,又有辽人又有突厥人,你们再遇到马贼,可就不是绑票那么简单了。” 看到决云不说话,裴极卿又上前揉揉他的头,失笑道:“行了,我又心软了,这次逛也带你们逛了,回去抄书吧,明天再去给李教头道个歉。” 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将军府外围着许多路人,在府前的台阶上,居然倒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身影,门前小厮立刻动手,想把这人挪开,路人却在旁指指点点,似乎这死人和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门口小厮看到唐唯,立刻跪下道:“小侯爷!这人走着走着就躺在门口,可不管我们的事儿!” 唐唯没见过这么重的伤势,有些害怕的躲在一边,裴极卿推开路人,看到的却是今日那个小孩,他皱眉过去,却被决云拦在身后,决云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起身道:“他没有死。” 裴极卿望着路人连忙摆手道:“这小乞丐想必被人打了,也是碰巧倒在将军府门口,我们将军府会给他医治,大家别看了!” 夏承希不在府里,唐唯也没有主意,他望着裴极卿道:“现在可怎么办?” “抬都抬进来了,能怎么办?”裴极卿见唐唯不知所措,于是接道:“不知道他被什么人打了,去请个大夫,治好算了。” 唐唯也跟着点头,小厮便将人抬了下去,决云望着那个鲜血淋漓的小孩,却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他望着裴极卿问道:“你叫别人给他治伤,不要自己去换药。” 裴极卿又不是大夫,自然不会去换药,但他还是转头望着决云,好奇道:“怎么了?他今天可是伤到你了?” “我觉得,他会武功。”决云望着裴极卿身上的黑手印,皱眉低声道:“怕他欺负你。” 第23章 山雨欲来22 锦州万佛寺,乃北方第一礼佛圣地,尤以庞大的藏书阁著称,漠北异族崇信佛教者,都会来这里礼佛参拜。 一队车马正停在万佛寺门前,辽国小王爷耶律穹被人扶着走下马车,他披发左衽,身着华丽,不停玩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雕着缠枝莲的漆黑木箱被人从车上小心抬下,耶律穹斜眼望着夏承希,十分不客气道:“叫你的人动作轻些。” “夏将军,金观音像乃西域石窟废墟中挖出的金像。”夏承希还未开口,辽国使者萧义先立刻迎了上来,他看着比耶律穹礼貌许多,“金像非人工新制,希望将军派人严加看管,千万不可有所错漏。” “那是自然,不过……”夏承希皱眉道:“观音像如斯珍贵,应该放入库房看守,放在万佛寺藏书阁中,似乎有所不妥。” 耶律穹哂笑道:“中原人自私自利,果然不懂礼佛。” “这里有佛经万卷,比库房更适合供奉观音像,而且藏书阁只有一个门和气窗——”萧义先笑道:“将军只需要将大门守住,观音像便可万无一失,我们是在为将军着想。” “多谢使者。”夏承希点头,跟随着辽国车马进入藏书阁,几人将观音像抬起来,稳妥放于藏书阁之中。 萧义先上前打开箱盖,夏承希望了一眼,这观音像正正摆在木箱之中——它身长约二十寸,通体金光熠熠,只有手上玉净瓶乃翡翠制成,只是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工艺不够,观音虽慈眉善目,低垂的眉眼处却看着有些粗糙。 夏承希还未收回视线,耶律穹已“啪”的一声将箱子关上,“我们送给皇帝的东西,你盯着看什么?” 夏承希皮笑肉不笑的收回视线,萧义先连忙道:“将军,此箱虽为木制,却上了防火的清漆,结实无比。小王爷虽说话直了些,可观音像确有灵性,还望将军不要留人与之共处一室,世俗之人,难免对观音不敬。” 夏承希笑道:“使者所言有理,请您与小王爷回使馆暂歇,明日安排宴饮与您接风,歇息几日再着人护送您上京城。” 萧义先点头,抬手施礼道:“谢谢将军。” 耶律穹却不似萧义先那般彬彬有礼,他甩袖而出,抬头瞪了萧义先一眼,道:“你跟他们客气什么?” 夏承希虽心里不满,却仍将辽国使者送到驿站,他扭头望着连朔,皱眉道:“这俩人非要将观音像放在藏书阁,我怕会出岔子。” 连朔抬头道:“可这里的确只有气窗和一个出口。” 夏承希点点头,还是轻声道:“这样,你亲自安排人进藏书阁守着,不光要守门,也要守在里面,留一个就行了,省的被那辽人知道,又说我们对观音不敬。” 连朔点头,立刻去队列中安排守卫,夏承希打了一天的官腔,也觉得十分疲累,他转身进入轿子,打着哈欠扬手道:“先不回府,给我找家馆子。” # 将军府中,决云还站在桌前抄书,裴极卿拎着戒尺站在他身后,一脸严肃的转来转去,决云回头望了他一眼,可怜兮兮道:“裴叔叔,我好累啊。” 决云已经知道,裴极卿根本不是他自己描述中的那种坏人,而且比起王夫子和李泓,裴极卿要容易心软的多,而且从来不动手打人,于是他将自己的裤腿卷起,低声道:“李教头罚我跑步,腿都肿了。” 裴极卿果然放下戒尺走过来,他按了一下决云小腿,那块浮肿缓缓沉下去,的确没有弹上来,裴极卿扶他坐在床上,将决云的腿放在自己腿上,拧着眉头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决云道:“我要早告诉你,这下可怎么装可怜呀。” 裴极卿将他翻过来,在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故作严肃道:“我是教你要尊师重道,再变着法气老师,小心真打你板子!” 比起来在太阳下跑圈,决云觉得裴极卿动手如同按摩,他索性转过来窝在裴极卿怀里,轻声道:“其实我拉弓射箭都很厉害,可是教官总罚我。” 李泓虽然严厉,却从不曾动手打决云,想来也是为了决云着想,可裴极卿望着他浮肿的小腿,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得叹了口气。 决云这下有些慌了,他连忙站起来,挥手道:“我是真的很厉害,又没有骗你,为什么叹气?” 裴极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起身将书稿收好墨笔洗净,动手翻着决云最近的功课,决云便跟在他的身后,裴极卿指着书页轻声道:“你看这里:‘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 决云才没有心思看书,他压着裴极卿的手将书合上,道:“你要考我?这篇我倒着都能背下来。” “我没叫你背,只是告诉你,贫寒人家是如何求学。”裴极卿坐在他对面,认真道:“你就是懂得再多,也终会遇到不懂的东西,你向夫子求学,不是夫子向你求学,自然要恭恭敬敬——‘俯身倾耳以请’。” “明明就是他说错了,我不过纠错而已。”决云也翻开书,指着书上的文字不屑道:“‘遇其叱咄’,还‘色愈恭,礼愈至’?要是我遇到老师刁难,才不会这样做。” “老师严厉,并不是刁难。”裴极卿指正一句,仍继续道:“那好,若你是这作者,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干掉老师。”决云举着毛笔,半开玩笑着道:“根据这个年代,我可以上梁山。” “你小子……” 裴极卿气到发笑,他高高举起戒尺,恶狠狠的瞪着决云,决云却飞快绕过桌子,瞬间伸手将戒尺夺下,裴极卿望着自己一瞬间空空的手掌,居然有点发愣。 他虽知道决云会武,却没想到他身手能如此之快,决云看到他久久不语,小心的将戒尺塞进他手里,轻声道:“你要是不高兴,就还是打我吧。” “没有。”裴极卿摇摇头,故意笑道:“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胡人真是可怕,小时候像只狗一样白白软软,可怜巴巴的瞪着眼睛,这才喂了几个月,就像只狼一样活蹦乱跳了。” 决云绷着脸,道:“你总说我是狗,别人听到了,肯定会笑话。” “我再不说了!”裴极卿看他不高兴,立刻改口道:“看你长高了,鞋合不合适,要不要做双新的。” 决云立刻道:“你也觉得我长高了?昨日我站在唐唯旁边,也觉得自己比他高些。” 裴极卿也笑着戒尺收起,道:“长大了,就更应该懂事。我读书的时候,比这人还要辛苦些,他好歹还有老师,我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点根蜡烛都怕被人瞧见……” 决云“哗啦哗啦”翻着书,没耐心道:“不要用你的刻苦事迹骗我了,你们容家以前也是大学士,怎么可能不给你蜡烛啊。” 裴极卿这才想起,决云已经知道了容鸾的事,当然会觉得自己在骗他,决云望着裴极卿的神情,得意道:“你看,被我发现了吧。” 裴极卿强词夺理:“我骗你,也是为了你好。” “反正就是不能骗人。”决云走过去,也给了裴极卿一巴掌,他笑着躲进角落里,低声道:“裴叔叔,没想到你看着瘦,屁股上还挺有肉……” 就在裴极卿半笑半气着找戒尺时,门外突然传来阵扣门声,将军府的下人站在门口道:“郎少爷,我们小侯爷找您。” “决云!”这一次,却换成了唐唯的声音,他直接推开房门,道:“那个小乞丐醒了,他不肯走,硬说我们将军府打他。” 夏承希不在,唐唯便成了将军府中做主的人,他平时虽然顽劣,却也不敢真的打打杀杀,今日那个少年受了很重的伤,感觉碰一下就会真的断气,所以也不敢叫人把他轰出去。 裴极卿皱眉,突然想到决云今日那句话,于是道:“去看看。” 决云看到裴极卿过去,立刻跟在他身后,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小乞丐住着的客房,那少年身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今日烫到的手心也缠着绷带,他扬着乱糟糟的脑袋,咧嘴笑道:“哟,小相公,你来了。” 裴极卿望着少年苍白的脸色,上前摸了把他的额头,望着大夫道:“他没发烧,伤的不重?” “只是背后有旧刀伤,我已经上了药。”大夫收起药箱,“没什么大碍。” “你的伤是旧伤,听到了吗?”决云颇有敌意的望着他,道:“你要是伤好了,就快些走吧。” “我才不走!”那少年从床上跳下来,望着决云道:“我叫林贺,这小相公是你什么人,暖床小厮?” 决云想想,暖床小厮大概是就是字面意思,于是他点点头道:“是呀,管你什么事。” 唐唯忍不住偷笑,裴极卿抽搐着嘴角拉过决云,伸手递给林贺一块银子,道:“自己去弄点吃的,别上大街抢,下次你再躺门口碰瓷,便没人理你了。” 林贺一把接过银子,却顺手攥紧裴极卿的手,裴极卿猛的推他一下,林贺顺势倒进床角,捂着肚子“哎呦”叫了几声。 裴极卿冷笑道:“这儿可没有路人,您演给谁瞧呢?” 他这句话说完,林贺却不曾嬉皮笑脸着转头,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裴极卿扭头看了眼大夫,大夫疑惑着上前,摸着他手腕皱眉道:“小侯爷,他中毒了。” 唐唯瞬间愣在原地,裴极卿心存疑惑,他皱眉上前,伸手放在林贺瘦弱的小臂上,他脉象虚浮无力,仿佛真是久病未愈。 # 藏书阁中,连朔带着一队人马守在门前,此时夜朗星稀,月亮隐入云层,只露出一个浅色的边缘。 他抬手打了个哈欠,门口军士轻声道:“连侍卫,你站好几个时辰了,我们几个守着吧。” 连朔的确很困,他望着藏书阁内烛光如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点头道:“辛苦兄弟们。” 连朔走进万佛寺大堂,倚着廊柱缓缓坐下,他抬眼望着烛火中万佛寺内雕刻精美的庞大佛像,觉得视线有些恍惚。 连朔缓缓闭眼,藏书阁内的兵士也百无聊赖,许是辽国使者大意,放着观音像的箱子居然没有落锁,于是他好奇打开,举着蜡烛向观音像望去,那金像眉目低垂,神色悲悯,仿若不忍见疾苦世事。 夜风从门缝中吹来,将烛火吹的东倒西歪,兵士望着观音瞪大眼睛,那慈悲眉目间,竟缓缓流下一滴浑浊的血色泪水。 兵士猛的瘫坐在地,他颤抖着将箱子盖上,狠狠砸了下箱盖,“咔嚓”一声,木箱上下牢牢锁在一起。 第24章 山雨欲来23 直到深夜,夏承希才带着一身香气酒气回来,唐唯立刻上前拖住他的手,大声道:“咱们家里来了个小乞丐!” 夏承希半醉着搂住唐唯,笑道:“小乞丐哈哈哈哈,好吃吗?” “小乞丐中毒了!”唐唯焦急着拉夏承希的衣角,道:“夏承希!有人要下毒害我!” 夏承希猛的醒酒,唐唯拉着他走进房间,指着面色苍白的林贺,道:“我和决云去吃饭,他来抢我们的小羊排,结果大夫说他中毒了!” 夏承希皱眉,上前点中林贺两个穴位,林贺浑身抽搐,挣扎着坐了起来,猛然喷出一口黑血。 唐唯吓的脸色苍白,他过去拽着决云的手,怯怯道:“可能有人要下毒害我们,不小心被他吃了……” “不会的。”夏承希摇摇头,轻声道:“他中毒已有半月,而且这毒我从没见过,像是由西域而来。” 裴极卿猛的松了口气,他望着两个神色苍白的孩子,道:“这毒虽然蹊跷,但小侯爷出来吃饭也是偶然,不像是有人设计安排。” 接着,他又拧起眉头,“现在知道害怕了?当时怎么理直气壮的。” “你就是个下人,凭什么教训我?” 夏承希听到这话,猛地扬起大手,唐唯害怕的退了半步,夏承希的动作却停在半空,他望着唐唯严肃道:“唐唯,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到处惹事。” 唐唯气道:“我差点被人害了,你却打我!” 夏承希气急败坏道:“我可还没动手……” 唐唯不等夏承希说完,便拉起决云冲出客房,夏承希刚想开口,门已“啪”的关上。 夏承希:“……” 除了昏迷不醒的林贺,客房里只剩裴极卿与夏承希二人,夏承希探探林贺的脉搏,轻声道:“你放心,他的毒血已被我逼出,而且他的毒,的确是半月之前中的。” 裴极卿默然不语,夏承希皱眉道:“刚送了倆辽国使臣,这里便出事。” 裴极卿似是想到什么,他将夏承希拉出门外,轻声道:“一个小乞丐,怎会莫名中毒,而且不是寻常毒物?” 夏承希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服下□□,是想借故潜进府中?” 裴极卿点点头,夏承希请裴极卿坐下,又吩咐下人送来水酒,分析道:“我看未必,辽国国主病弱,小皇子被人追杀下落不明,两位大皇子明里暗里争权夺位,如今政事混乱。辽人学习中原文化,把勾心斗角学了十成十,真真学到了精髓……” 裴极卿:“……” 夏承希立刻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应主动修好,防着我们趁虚而入,而非主动制造冲突。” 裴极卿安心笑道:“那是我多虑了。” “能不多虑吗?”夏承希揉揉额头,“唐唯没有一天叫我安心,在京城就是个小霸王,想着让他到军中学习,却还是这样,你若让我动手打他,又实在下不去手,容公子,今天小孩子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裴极卿不由得笑笑,伸手为夏承希倒了杯酒,夏承希嗅嗅酒香,轻声道:“比起唐唯,决云倒是听话一些,太上皇也能安心了。” 裴极卿猛然一惊,低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京城来的消息,太上皇病重。”夏承希虽轻描淡写,语气却有些沉重,“前日怀月公主病死府中……其实太上皇一人在宫里度日,收到的又尽是坏消息,能撑到今日,已属万幸……” 裴极卿抱着酒壶呆滞原地,杯中酒液缓缓溢出酒杯,将雪白石桌缓缓浸湿,酒液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恍惚着将酒壶扶起,轻声道:“……是。” 夏承希久在边关,与傅从龄本就没什么情谊,更何况在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武将心中,若非傅从龄自己懦弱,也不会铸成今天的局势。 这时,侍卫匆匆而来,他半跪道:“将军,知州梁大人前来,与您和小侯爷商议明日宴请辽国使臣一事,现已在花厅等着了。” 夏承希拍拍裴极卿肩膀,迅速随着侍卫离开。 夜色之中,终于只剩下裴极卿一人,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端起桌上酒盏,就着猛然发白的薄唇抿了一口。 夏承希喜欢的烈酒清冽逼仄,一阵刺骨的辛辣猛然涌上丹田,裴极卿伸手拢着白瓷酒杯,嗓子里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抬头望着黑色天幕上的蔼蔼月色,眼眶中涌出半滴眼泪。 自懂事起的三十来年,裴极卿吃过许多苦,也挨过无数顿打,但即使他在雪地中吞下割裂肠胃的鹤顶红,也未曾流过眼泪。 这仿佛是裴极卿第一次觉得害怕——太上皇撑不住了,而他平白无故换了具身体,真不知能撑到几时,也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看不下去,就会将他的命拿去。 这时,一个暖暖的东西忽然拢住他的脖子,裴极卿惶然回头,正看到决云乌黑的眼仁,小孩伸手拎起白瓷酒壶,道:“你不让我们喝酒,自己却偷偷喝。” “我和你能一样吗?”裴极卿回神笑道:“唐唯呢?” “他有事,去客厅了。”决云迅速回答完问题,接着伸出手,摸摸裴极卿的眼眶,轻声问:“你刚才哭了?” “没有啊。”裴极卿眨眨眼睛,轻声道:“我哪里哭了?” “你虽然没流眼泪,可我能听出来。”决云把酒壶扫到一边,喃喃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在那什么侯爷府里的时候,你被人砍了一剑,可都没有哭。” 裴极卿默然无语,他轻轻站起来,将不知所谓的决云拢在怀里,突然觉得小孩高了许多。 # 第二日黄昏,将军府中一片嘈杂,推杯换盏间,几十个锦衣侍女端着酒器佳肴在席间穿梭,耶律穹与唐唯坐在首座,夏承希与锦州知州梁千帆坐在客座相陪,耶律穹拿起一只白瓷莲花酒器,不屑道:“你们用这种东西招待贵客,未免太过寒酸。” 萧义先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夏承希,低声道:“小王爷,大周瓷器做工精美,虽然用料不够珍贵,可工艺却是上佳。” 夏承希和梁千帆无奈对望,接着扭头对身后侍女道:“去给他换套金的。”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拿了套雕花鎏金餐具出来,那套杯盏上雕着一双鸳鸯,还用红宝石点在眼部,看着珠光宝气,又栩栩如生。 耶律穹打量了一番,哂笑道:“这鸳鸯刻的不错,夏将军,不会是穷到把夫人的嫁妆都拿出来了吧。” “小王爷真会开玩笑,哈哈哈。” 夏承希面上微笑,低头便轻声说了一句,梁千帆没有听清,忍不住凑近道:“将军说了什么?” “本将军在问候他全家。”夏承希将酒杯塞给他,道:“吃饭。” 将军府前殿觥筹交错,后院却一片寂然,决云正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他将烛台放于石桌上,俯身吹息蜡烛。 不甚明朗的月光下,决云抬手将天子剑抽出剑鞘,在空气中默默划了一个半圆,接着,他踮起脚尖,屏气凝神,一招一式的舞了起来,夜明珠在漆黑的夜里发出幽然光亮,光影相接,形成一道弯月般的弧线。 决云的剑法乃夏承希所授,只是同一套剑法为展现在不同人或不同武器上,招式力度也有所差异——夏承希喜用薄剑,所以出招极轻极快;决云练习时都用木剑,此时他故意换成沉重的天子剑,感觉要比轻巧的木剑合适许多,只是暗暗可惜天子剑不能展露人前。 夜风骤起,将院中树叶吹离翠枝,接着一道寒光闪过,决云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树叶轻轻落地,已从三分之一处被分成两半 决云有些骄傲的走近树叶,打算伸手将它拈起,再去拿给裴极卿看。 “你的剑很漂亮。” 这时,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从决云耳后传来,林贺一边解着手上绷带,一边轻佻笑道:“只是剑法却有些生疏,那片树叶,你本想从中间分开吧。” 林贺比昨日精神好些,但面色依旧发白,他个子要比同龄孩子高些,却生的很瘦,一双眼睛如刀削斧劈,眸子中带着点幽幽的琥珀色。 决云看到有人,立刻将天子剑收回剑鞘,扭头道:“谁说的?我本来就想分成这样。” “学艺不精,还不愿承认?”林贺毫不客气的坐在一旁,“怎么就你一个人,你那漂亮的小相公呢?柔弱无骨,色若春花,可惜你还是个小孩子,啥都不懂。” 决云虽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是在说裴极卿,于是心怀不满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的长相,倒也不像个汉人。”林贺垂眸望着剑,接着抬头道:“怎么和他们住在一起?” 决云被他看的很不自在,立刻提剑站起来,他走了几步,又望着林贺道:“管的这么宽,你要是病好了,就快点走吧。” “我穿好衣服出来,就是准备要走。”林贺咳嗽两声,伸手取了块桌上果碟中的点心,微笑着离开了庭院。 被林贺这么说了几句,决云的心情也无端变差,他拔出剑又练了一阵,怎么都没能在空中将树叶精确一分为二。北方的五月虽然微凉,可这样一番活动下来,决云已出了满头大汗,他将剑放在桌上,气喘吁吁的吐着舌头坐下来,神情有些沮丧。 裴极卿从他身后悄然接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小狼狗?” 决云猛地回头,将手环在裴极卿腰上,用脑袋撞他的胸口,道:“我不是小狼狗。” “那你吐着舌头干嘛?”裴极卿揉着他的脑袋,“行了,一脑门子汗,全蹭我衣服上了。” 决云放开裴极卿,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食盒,裴极卿将东西放在桌上,道:“怎么不太高兴?” “林贺半个时辰前走了。”决云从桌上拾起树叶,道:“他看到我没把树叶从中间分开,就笑话我,我又练了几次,结果怎么都练不好。” “原来你刚才,是在砍树叶?”裴极卿愣愣道:“我只在书里看过,还没真的见识过……” 决云看到裴极卿惊呆,心里暗自舒了口气,于是骄傲道:“是呀,我厉害吧。” 裴极卿依旧愣愣的看着树叶,突然回神道:“你的意思是,林贺看你舞剑,就知道你想把树叶从中间分开?他一个小乞丐,就是有点武功,也不应该这样精通……” 决云听到裴极卿夸奖别人,正仰着头准备反驳,一阵嘈杂突然从将军府前院传来,决云仰头望去,才发现原本静如止水的天空变得不再平静,一缕浓烟从锦州城的西南方向缓缓升起,接着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火光,夜空漆黑,那火光也被愈发放大,几乎变成一道浓烈的屏障。 将军府的侍卫匆匆跑过,裴极卿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他随手拉过其中一个,努力沉着着问:“哪里出事了?” “万佛寺!”那侍卫急匆匆答道:“藏经阁走水了!” 第242526章 24 将军府中顿时一片嘈杂,藏经阁中虽无僧人居住,却藏着万卷佛经,更要紧的是,辽国送来的佛像正放在那里。于是夏承希与辽国使者顾不得欢愉宴饮,急忙骑马向万佛寺奔去。 这场火突如其来,裴极卿见将军府中人如此焦急,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决云不解其意,却看出他心中焦急,于是赶忙从马棚拉出宴月。 决云一步跨上白马,向着裴极卿伸出一只手,裴极卿犹豫片刻,也坐在了马背上。 宴月性烈又有些认主,且只给决云骑过,此刻背上坐了陌生人,便有些不太适应起来。裴极卿在疾驰的马背晃得头晕脑胀,心中却焦急万分。 决云伸手,握住裴极卿放在自己腰间冰凉的手,猛的勒住缰绳,道:“裴叔叔,你不要紧吧!” 裴极卿摇摇头,道:“快点。” 决云紧紧握着裴极卿的手,两人迅速穿过点着橘红街灯的长街,白马一声嘶鸣,他们与众人一起停在藏经阁门口,裴极卿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掉下来,抬眼望着此刻冲天而起的火势。 藏经阁多是书卷经幔,有一点火星便可成燎原之势,眼前正是滔天烈焰,熊熊火舌撕扯着漆黑天幕,高大的藏经阁已被火焰重重包围,官兵架起水龙,却依然难以靠近。 裴极卿皱眉,与夏承希对望一眼,二人心中疑惑窦生,这火起的时间非常微妙,恰好是在将军府宴饮宾客之时,夏承希自然会将守卫集中在府内。 裴极卿靠近夏承希,低声道:“将军,怎么回事……” 夏承希向他摆摆手,沉声道:“观音像藏在这里。” 夏承希话音未落,耶律穹已一步上前,连朔提剑阻挡,耶律穹握拳厉声道:“夏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连朔冷冷道:“刀剑无眼,烦请小王爷退一步。” “二皇子命我们千里迢迢将观音像送来,却被你们如此对待。”耶律穹愤愤道:“如此大火,观音像若有折损,我们如何向国主交代!” “你们眼巴巴的送来,我们却不稀罕!”唐唯手持佩剑,和连朔一起挡在夏承希身前,“我们大周珍品可多得很,才不在乎你们这点子东西。” 夏承希皱眉,将唐唯搂在自己身旁,沉声道:“我们已尽力救火,观音像周围空旷,想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小王爷不要太急。” 耶律穹转过身,又狠狠剜了萧义先一眼,低声道:“这藏经阁不是什么稳妥地方,若非是你,观音像怎会出事?” 裴极卿有些奇怪的抬头看去,耶律穹这话大有深意,难道提出将观音像放在这里的不是这个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反而是这位看上去很好相与的中年使者。 “观音像是通灵之物,我怕凡人玷染,才特意存在藏经阁中。”萧义先温言解释,神色中却带了几分难得的寒意,“夏将军还是尽快救火,辽主特意送礼,如果一入大周便有闪失,岂非太伤我主心意?大家本是友邦,何苦因此事刀兵相见?” 萧义先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让在场诸人莫名心惊,夜风平缓,火势也渐渐缩小,藏经阁彩绘描金的门柱围墙也变得黑如焦炭,一众僧人站在藏经阁门前,低声皱眉诵经,裴极卿右手牵着决云,眯眼望着那位辽国使者。 火势还未完全熄灭,夏承希已快步登上阁楼,上前一脚踢开摇摇欲坠的藏经阁大门,众人迅速跟在身后,一声巨响突然传来,一段彩绘门梁猛然落地,在坚硬的大理石地上化作数段黑色木炭。 连朔急忙拉了夏承希一把,夏承希示意他没事,转身从侍卫手里取过一盏灯笼,藏经阁中漆黑空旷,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存放观音像的木箱漆黑空荡,就如同一具出土棺木。 许是因为木箱刷了防火的清漆,许是周围太过空旷,木箱竟然看起来十分完好,夏承希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让使者担心了,藏经阁虽然损毁,但好歹观音像无事。” 说罢,他转身示意连朔将箱子抬走安顿,连朔刚想动手,萧义先却一步上来,他拱手对夏承希道:“将军,箱子虽然无事,却不代表观音像无事,还是在这里打开,让大家看看比较好,不然观音像若被人偷换,岂非不妙?” 耶律穹望着萧义先皱眉,神情似乎有些疑惑,夏承希道:“萧使者的意思是,我们趁着大火偷换观音像?”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万佛寺千年古刹,却在今日突然起火,将军不觉得有些突然?”萧义先望了一眼耶律穹,道:“烦请小王爷将钥匙拿出来。” 耶律穹面上的倨傲已变成了怀疑,他从衣袋中取出钥匙,萧义先神情严肃,“咯噔”一声,放着观音像的木箱应声而开,夏承希皱眉望去,神色陡然变化,那原先存放着观音像的木箱里,竟然空无一物。 夏承希瞪大眼睛靠近木箱,萧义先皱眉道:“将军何必如此惊骇,这里看管的都是将军的侍卫,该害怕的是我们,只怕你们监守自盗,先将观音像搬走,又放火烧了这里吧。” 裴极卿眉头拧紧,他伸手拉了下连朔衣袖,轻声道:“连侍卫,今夜何人看守在这里?” 夏承希猛地回神,他望了眼门上铜锁,对连朔道:“我不是吩咐人进去看管,为何门是向外锁的?” 连朔还没开口,一个兵士快步冲上台阶,他猛地跪在夏承希面前,低声道:“请将军恕罪!” “恕罪?”夏承希猛地反应过来,厉声道:“连朔安排你进门看管,你为何要出来?!” “将军……将军……”那兵士膝行着倒退几步,惊骇着扬起脸,仿佛看到了毕生最恐怖的景象,“观音像流血,眼睛和鼻子中都在流血,我……” 夏承希怒上心头,厉声道:“你随我行军打仗,应当知道军人行事敢作敢当,怎能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那兵士立刻扣头不止,额头上已撞出一片殷红,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道:“将军,我说的都是真话啊,观音像变成厉鬼……” “将军。”裴极卿上前拉了一把那兵士,望着夏承希道:“将军息怒,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他不撒谎?”萧义先上前两步,冷冷道:“夏将军,我也曾带兵打仗,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你们这样讲,意思是我们进贡的观音像变成厉鬼,放火烧了自己不成?” 裴极卿没有说话,他提起素白衣角走进藏经阁,木箱上的雕花已烧至变形,裴极卿伸出手去,抹了一把木箱上的炭灰,却摸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 裴极卿眸光一闪,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他闻闻自己手指,接着立刻蹲下来,伸手抬了下木箱一角。 这时,一道鞭影在空中闪过,裴极卿还没来得及用力,手背上已挨了重重一鞭,带着倒刺的马鞭猛然刮下一片皮肉,裴极卿疼的眼前一黑。 萧义先举起马鞭,决云已一步跨入藏经阁,夏承希连忙将他拦下,萧义先用马鞭指着裴极卿,问道:“他是什么人?” 裴极卿捂着伤口,鲜血已从指缝中缓缓渗出,他伸手拉住决云,轻声道:“我是将军府中的下人。” “将军府的奴才,便可如此大胆?”萧义先冷笑,又扭头望着决云,问道:“这小子又是谁?” “是我一位故人之子。”夏承希望着辽人渐渐靠近那个箱子,疑惑道:“萧使者,你这是何意?” “门向外锁,看守又是你们自己,观音像被人监守自盗,这箱子便是明证。”萧义先冷冷一笑,接着指挥道:“来人,先将箱子搬走。” 萧义先一声令下,他身后的辽兵已迅速上前,将木箱抬出藏经阁内,决云望着箱锁,轻声道:“胡说八道,箱子是锁起来的,就算我们能打开门锁,又怎么可能打开箱子?” “你们的皇帝都能逼退自己父亲,一把锁算得了什么?”萧义先冷笑道:“你们的人一直守在大门口,观音像又比气窗大了许多,不从大门走,还能从气窗运走不成?” “那……”决云一时语塞,回头望向裴极卿,夏承希道:“请使者先回驿馆休息,我们自会给您一个说法。” “将军!” 萧义先拂袖,正准备离开藏经阁,却看到一队人马冲了过来,连朔站在队首,伸手死死抓着一个少年细瘦的胳膊,直接将他掷在夏承希脚下,那少年满脸俱是黑色炭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连朔一脚踢中后心,他踉跄着摊在地上,扭头愤然道:“别他妈动你爷爷!” 他身上已伤痕累累,似乎经过了激烈的反抗,嘴角还挂着一道浓稠黑血。 萧义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惧,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夏承希皱眉望着连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藏经阁附近找到的,周围除了僧人,就只有他一人。”连朔压着那少年肩膀,继续道:“他说自己未曾靠近藏经阁,却浑身都是炭灰,属下觉得可疑。” “监守自盗,还找个小乞丐定罪?”萧义先冷笑道:“小王爷,看来咱们千辛万苦与大周示好,却是一番白用功。” “是。”耶律穹一顿,猛地反应道:“我们不像你们这些汉人矫情,若看不上礼物,咱们决战便是,何必耍这些花招!” “乞丐不过是在这周围发现,我们没打算找任何人定罪。”夏承希冷冷道:“本将征战数年,还从没被人威胁过,本将从不畏惧刀兵相见,小王爷不必说这种话。” 接着,夏承希对连朔道:“先将他看管起来,再请使者回去休息……” “是你?” 夏承希话音未落,唐唯已发出一声惊呼,他跑到那个少年身前,惊讶的望着他墨色的脸颊,惊讶道:“林贺?” “咱们又见面了。” 林贺伸手擦擦满是炭灰与血迹的瘦脸,抬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接着,一口浓稠鲜血自他嗓中涌出,林贺整个人如同单薄的纸片,直挺挺倒在地上。 25 锦州得月楼。 这是锦州最繁华的一家酒楼,寻欢作乐,无所不能,锦州地处边塞,不仅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更是漠北重要的交易中心,无数客商再次停憩,都会留下来喝一杯。 耶律穹坐在酒席间,粗壮的手臂中搂着位西域舞女,他将手指点在舞女雪白胸脯上,沿着那道缠枝莲纹身上轻轻划下,舞女便随之叹气,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喘.息。 耶律穹哈哈一笑,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摘下,放入舞女的沙黄色胸衣。 “小王爷。”萧义先轻声扣门,那舞女听到动静,急忙起身,萧义先向她使了个眼色,舞女便起身施礼,接着迅速离席。 “你近日很是奇怪啊。”耶律穹用手敲着桌角,不耐烦道:“萧大人,你上月向二皇子投诚时,我便觉得有些离奇,今日你又一直挑唆我和那夏将军,莫非是想让我主出兵,你再趁虚而入?” “小王爷疑心我?”萧义先愤愤道:“臣虽有罪,可小皇子已死,臣又决心在二皇子麾下效力,现在臣不过一个使者,无兵无权,哪里值得小王爷起疑?” “好,我不起疑。”耶律穹举起筷子,夹烂了碗中一块酥肉,低声冷笑道:“那你故意将观音像弄走,不是为了挑衅,难道是耍着汉人玩不成?” 萧义先一惊,却未开口解释观音像之事,反而道:“臣只觉得如此良机,二皇子应该出兵。现在周人自相残杀,中原局势不稳,趁此机会出兵,汉人也只敢守不敢攻——其实攻锦州不过是个借口,兵马迫近锦州,我们就立即分兵,学那中原小皇帝一般,直接回大辽逼宫,送二皇子登基。” “夏承希守了锦州多年,可也不是吃素的。”耶律穹沉吟片刻,道:“若伤了二皇子的兵马,你又如何自处?” 萧义先将酒盅放下,轻声道:“若伤了二皇子兵马,萧义先即刻提头谢罪。” “留着你的头吧。”耶律穹笑道:“这办法太突然,你又先斩后奏,几乎不曾与我商议。不好意思萧使者,本王不信你,你最好快点把观音像的事处理好,若是叫汉人查出来是你动的手脚,你就真的以死谢罪了。” 耶律穹说完,便笑着拍拍手,门口丫鬟连忙开门,娇声道:“老爷有何吩咐?” 耶律穹望着萧义先的脸色,轻声道:“去叫香姬回来。” # 夜深如墨,将军府中依旧张灯结彩,先前的酒宴却只剩杯盘狼藉,夏承希与梁千帆相对而坐,唐唯打着瞌睡坐在一旁,听着梁千帆第一百二十八次叹气,他用胳膊歪歪斜斜的撑在桌上,眼睛已眯成一条缝。 “小侯爷?”夏承希走过去,伸手托着唐唯的脑袋,轻声道:“唯唯,困了就去睡觉。” “我不困!”唐唯猛的惊醒,望着梁千帆道:“你们别一个劲叹气了,不就是丢了个观音像嘛,那玩意儿值多少钱,咱们要多少有多少。” “观音像就所在藏经阁里,起火了我们便立刻去救,火势甚大,周围又有人守着,怎么可能把观音像抬出来!”梁千帆双手攥着官袍袖口,已经将绸缎揉出一层细密折痕,他望着唐唯道:“小侯爷,你有所不知,估摸着是那辽国小王爷故意弄丢东西,寻个由头与我们开战?毕竟锦州自古是块肥肉,辽人早就盯上了……” 夏承希猛地将茶杯掷在地上,冷冷道:“辽狗,要打就打,寻这么恶心的由头,还让我与他破案不成?” 连朔突然跑来,他气喘吁吁跪在夏承希面前,轻声道:“将军。” 夏承希急忙道:“你有什么发现?” “属下无能。”连朔摇头,跪在地上低声道:“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当时起火突然,夜晚风急,火势又很大,可我们一发现便迅速灭火,观音像放在藏经阁深处,冒着大火根本抢不出来,怎么会不翼而飞?” 夏承希急切道:“可有地道?气窗你们看过了吗?” “没有地道,气窗……” 连朔还未开口,又有兵士从门外冲来,他跪在夏承希面前,急切道:“将军,我们刚刚爬上楼顶,气窗周围,真的有人出入的痕迹!” 众人一同沉默,夏承希抬头道:“虽然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办法,不过这样看来,辽狗的确是在找茬。” “找茬怎么了?”决云坐在唐唯身旁,朗声道:“他们要打仗,难道咱们还害怕吗?” “是啊。”唐唯立刻跟着点头,道:“夏承希,难道你害怕他们?” “夏将军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蹊跷。”听他们说了许久,裴极卿终于轻声开口,“将军曾说辽国政事紊乱,应该防着我们趁虚而入,怎会寻这样无聊的借口来打仗?” “是。”夏承希点头,沉声道:“大周与辽国征战数年,他们若要战,根本无需寻什么借口。” “我今日看那小王爷和使臣的神情,也觉得不对。”裴极卿轻声道:“观音像丢失,万佛寺僧侣都在低声诵经,那萧义先总强调自己潜心礼佛,却又说自己带兵多年不相信怪力乱神,而且——” 裴极卿停顿片刻,接着道:“使者即使再设计找茬,也不过是个使臣而已,就算出兵寻衅,权力也掌握在小王爷手中,可那位小王爷却没怎么表态,仿佛事发突然,使臣早有准备,而小王爷却和我们一般,什么都不知道。” 夏承希端起桌上残茶,轻声道:“你这样说,观音像丢失,也许本就是萧义先自己的打算,耶律穹不过是个挡箭牌,可萧义先为何要这样做?”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裴极卿道:“辽国皇子争权,若他们与我们一战,辽国定然会折损兵马,一方出兵,另一方自然会得利,也许萧义先正是在为他支持的主子打算,将军可知道,这萧义先是什么人?” “萧义先先前是辽国小皇子的家臣,后来小皇子死了,他便投了二皇子,但一直不受重用,做些若有若无的文职……”夏承希摇摇头,低声道:“这不可能,且不说萧义先一个不受重用的败将为何急着先斩后奏,就算他急着表忠心,这样利用外敌争权,也实在不智。” “还是将军说的有道理。”梁千帆瞪着裴极卿,视线缓缓划过他的手,厉声道:“你刚挨了一鞭子,还在这里唧唧歪歪,难道还想挨打不成?” 裴极卿还未开口,夏承希突然皱眉望着他,道:“梁大人说的不错,你是谨慎的人,今日的确有些唐突。” 接着,夏承希起身道:“行了,今夜已经晚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明日再说吧。” 夏承希说完,死撑着不睡的唐唯也长出了一口气,晕晕乎乎的倒在夏承希怀里,夏承希将他抱起来,准备向卧房走去,裴极卿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将军,我想去见见那日看门的兵士。” “见他?”夏承希微微皱眉,“他看管不利,还找什么妖魔鬼怪的借口,恐怕你见他也是徒劳。” 裴极卿刚想开口说什么,夏承希取出一块令牌,继续道:“想去便去吧,要小心些。” 裴极卿提着灯笼走出将军府,决云还是紧跟在他身后,却明显有些闷闷不乐,裴极卿拉过马车,轻声道:“决云,怎么了?” “他们说得对,你真是不小心。”决云跟着他进了马车,伸手拉过裴极卿没有受伤的手,在他的手心拍了一下,轻声道:“我也觉得,是应该打你!” 裴极卿不禁失笑,他抬手摸摸决云的头,轻声道:“我是真觉得那箱子有古怪,你看萧义先着急着收起箱子,不正是害怕我们查探?” 决云仍旧不理他,抱着手望向窗外,裴极卿凑近决云耳朵,轻声道:“小主子?殿下?” 决云猛然感到耳边一阵热流,他低眉回头,看到的正是裴极卿靠近的脸,夜色极深,裴极卿脸色雪白,许是刚喝了热茶,他的嘴唇有些略略发红,决云不由得想到了先前的那个词,忍不住低道:“色若春花?” 裴极卿似乎没有听到,决云立刻别过脸去,大声道:“若今日不小心的是我,你肯定会对着我唠唠叨叨,怎么自己不小心,就不愿意道歉呢?” 裴极卿一怔,皱眉道:“我是大人,怎么能跟你一样?” 决云鼓着脸,停顿许久都没说话,马车渐渐变缓,锦州大狱缓缓靠近,裴极卿跳下马车,提着灯笼扶了把决云,轻声道:“今日他们说的那些话,你能明白多少?” 决云面上不悦,却仍旧拉着他的手,道:“我自然能听懂,你们的意思是,辽国故意使诈,想引我们开战。” “恩。”裴极卿点点头,道:“但夏将军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明白,萧义先为什么要瞒着小王爷,来个先斩后奏。” “管他们怎么狗咬狗。”决云一步跳到他身前,轻声道:“大周的兵马训练许久,难道怕他们不成?” “不是怕,是我们没有准备。”裴极卿低声道:“这也许正是他们的计策,他们可能早有准备。所以他们越是挑衅,我们便要愈发小心,能拖就拖。” “可是观音像是在我们的看管下丢的,他们不停提这件事,我们怎么拖下去?”决云愣了一下,惊讶道:“难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差不多。” 裴极卿拉着决云进了锦州大狱,那兵士依然浑浑噩噩,手里抓着把稻草,裴极卿站在他面前,轻声道:“你最后见到过观音像,它究竟长什么样子?” “观音像是金的,手中握着翡翠玉净瓶,但它是真的口鼻流血!”那兵士拉着裴极卿,激动道:“我听说那观音像灵验的很,辽人不知怎么又没锁好箱子,我偷偷点着蜡烛看,没想到它的眼睛和鼻孔里冒着通红的血,又十分粘稠,就像人的脑浆一样!” 决云脸色苍白,他虽稳稳站在原地,手指却握的更紧了些。 裴极卿皱眉道:“观音像的尺寸,的确出不了气窗吗?” “是。”那兵士点头道:“观音像下面有莲座,绝对出不了气窗,我就是这样想着,才敢偷偷出去,谁能想到……” 裴极卿沉默片刻,猛地握住决云的手,迅速拉着他走出锦州大狱,决云不知其意,低声道:“怎么了?” “你快回将军府,让夏承希带人看着林贺!”裴极卿牵过马车,“林贺有危险,今天晚上,萧义先一定会向他下手!” 决云急切道:“为什么?” “观音像是被烧的。”裴极卿俯下身来,低声道:“观音像口鼻流血,是因为它是用蜡制成,蜡遇热融化,就算火烧,箱子里也有蜡化掉后的痕迹,所以萧义先才遣人抬走,林贺在藏经阁附近,是因为被人下毒逼着钻进气窗放火,你快去!” 决云一惊,将前因后果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他从马车上解下白马,急切道:“那你去哪里?” “我去藏经阁看看,毕竟发现林贺时,他手中空无一物。”裴极卿沉声道:“之前不过是我的猜测,但观音像能被烧坏,手中的翡翠玉净瓶却不能,藏经阁中定会有证据。” 决云一步跨上白马,朗声道:“我知道了!” 26 四月春末夏初,乍暖微凉,决云伏在马背上加速前行,夜风与夏日花香拂过脸颊,决云的心情也比刚刚好了许多。虽然裴极卿没有道歉,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吩咐自己做事情,事情又很重要。将军府近在眼前,决云跨在马上勒住缰绳,仿佛找到了些“殿下”的感觉。 “郎少爷。” 将军府前,小厮为决云牵住缰绳,决云跳下马,问道:“夏将军呢?” “夏将军正在休息!哎——!” 小厮话没说完,决云已抱着马鞭跑进府里,直接冲向夏承希的卧房。 夏承希也未入眠,他披衣坐在床前望着熟睡的唐唯,随手翻着唐唯放在床角的三国话本,心里仍七上八下的想着今日之事,辽国一直虎视眈眈,他们若想与大周一战,直接放马过来便是,完全没必要用这么低级的计谋;更何况辽国国内不定,宛如三国末期的东吴,若真有皇子为了争权夺位引入外敌,岂不又是三国归晋的下场。 可裴极卿所言并非全无道理,难道萧义先这么做,是想为耶律穹制造一个绳索,牵引着他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可萧义先为何要这样做?难道萧义先是假意投诚,他支持的主子,和耶律穹支持的,根本并非是一个人? 一阵响动传来,夏承希猛然起身提剑,却是决云冲入房间,夜风沿窄缝涌入房间,把屋内蜡烛都惊的熄灭一半,夏承希没有见到裴极卿,急忙道:“怎么样?” 决云站在原地,气喘吁吁的为夏承希讲了裴极卿的猜测,又说了裴极卿此刻正在万佛寺查看,夏承希猛的一惊,却并未呈现出慌张的神色,决云紧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并不急着去见林贺,于是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林贺实在可疑,我便将他看管在将军府中,我点了他的穴道,暂时不会毒发。”夏承希沉声道:“如果被容鸾说中,他们杀林贺的时候,就会被我们抓个现行,我只怕他们在城中已有埋伏,现在我要去布置军务,你千万不要出门。” “是。”决云点点头,道:“那我去看着林贺。” “好。” 夏承希答应一句,忽然觉得心头一震,他又转身单膝跪下,轻声道:“殿下要一切小心,时刻以自己为重。” 决云看到他下跪,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却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此时,耶律穹在得月楼的枣红色描金床帐中惊醒,他迅速去摸佩剑,身侧却已然空无一物,耶律穹猛然回神,他挺身下床,赤足刚刚接触地面,一道剑锋忽然袭来,直直架在他的锁骨上。 耶律穹回神,望着身前衣衫半掩的女子,惊讶道:“香姬?” 舞女香姬哑然无声,萧义先推门而入,手里握着一枚小巧的金印,耶律穹瞬间明白,他望着萧义先,冷笑道:“你敢偷我军印?” “臣不是偷,臣是传小王爷的军令。”萧义先道:“臣早说过了,我们与汉人终须一战,观音像是个很好的借口,不能浪费。” “你这个叛徒。”耶律穹冷笑,手心却已一片冰凉,“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就算背叛二皇子,也没有用。” “谁说他死了。”萧义先忘了香姬一眼,轻声道:“小皇子根本没有死,小皇子才是大辽独一无二的陛下,你的军印交给我并不吃亏,我要用大辽的军队,去诛杀叛臣。” 耶律穹难以置信的望着萧义先,两只眼睛已几乎瞪出眼眶,香姬的剑锋一步步逼近,鲜血缓缓流下,耶律穹不由得腿根发软,他望着萧义先,轻声道:“萧将军,既然小皇子还活着,那我愿意助你……” 他话音未落,剑锋已死死嵌入他的脖颈,耶律穹身体急速扭曲,他伸出手去握紧剑锋,手掌被宝剑割裂,不断流下浓稠鲜血。 香姬剑锋一转,耶律穹的鲜血如喷泉般涌出,高大的身体猛然倒地,萧义先擦擦身上溅出的鲜血,转身走出得月楼,楼下的辽*士急忙跑来,道:“小王爷如何吩咐?” “小王爷,被汉人害死了。”萧义先将军令举起,低声道:“去发信号,就从城南出发,带兵入城,夜袭锦州。” # 万佛寺门前一片宁静,这里本就地处城郊,背靠荒山,又刚刚生了一场大火,因此除了看守的官兵与僧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居住。 裴极卿穿着素色布衣,衣裾上被露水濡湿,他伸手提起衣摆,从衣袋中取出将军府的令牌,门前军士辨认一眼,便抬手放裴极卿进门。 裴极卿的麻色布鞋踩在藏经阁漆黑的地板上,边缘都沾上了一层黑色碎屑,他缓缓站在原先放着观音像的地方抬头望,心中的猜测仿佛也被慢慢证实:观音像被人可以放在藏经阁,林贺中毒,又在附近被发现,而藏经阁一进门便是佛经万卷,如果放火,的确会在片刻之中熊熊燃起,人连进门都很难,更何况要在第一时间冲进内室取东西。 裴极卿俯下身来,动手挖开那些层层叠叠的漆黑碎屑,想要看看玉净瓶被林贺藏在何处。一束烟花在夜空中飞速闪过,黑如墨染的夜空骤然炸亮,又迅速恢复,裴极卿站在藏经阁中,对门口兵士道:“刚才怎么回事?” “没事。”那兵士打着瞌睡不耐烦道:“有人放烟火,你快点看,看完我们要换岗休息了,这里都被烧没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兵士话音未落,一只白羽箭擦破空气而来,正好钉在那兵士胸口,裴极卿见兵士不再言语,便转身向外望去,一阵乱箭扫过,万佛寺外本就不多的兵马纷纷倒地,地上流下一滩黑血。 裴极卿依旧站在藏经阁书架之后,半晌没有出声,霎时间,喊杀声在夜空中骤然响起—— “辽兵进城了!” 决云也在一瞬间惊醒,他还守在林贺床前,却控制不住的睡了过去,林贺脸色苍白,口中不停呓语,额头上冒出层层冷汗,大夫端着药碗走去,林贺虽然昏迷,却力气极大,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 他面孔清瘦,高鼻深目,决云不知道林贺中了什么毒,但他看着林贺此时痛苦的样子,莫名想到自己逃出行宫之时的狼狈,那时他身受重伤,又骤然与母亲分离,似乎也是像这样神志不清,还真是像狼狗一般,见人咬人。 决云望着沉沉夜色,突然回忆起裴极卿与自己初见,那人拖着一条瘸腿,面孔清瘦尖刻,大部分时候都尖酸刻薄,有时却莫名温和。 决云又转过头,不免又想起林贺那句“色若春花,柔若无骨”,裴极卿虽然瘦,抱起来却软软的,就像他这个人看起来不好惹,实际却心软的多。 听说容鸾是世家公子,不知道怎么总是像个老妈子,大概因为他做久了大官,一时转不过来性子,才喜欢吆五喝六的使唤人吧。 这时,门外突然吵嚷起来,所有人都冲出门外,不知在讨论着什么。决云望了林贺一眼,立刻提剑出门,将军府的侍女小厮围在一起,神色都很慌张。 “慌什么!”连朔猛地站出来,大声道:“你们在将军府伺候这么久,难道将军还对付不了小小辽狗,都给我滚进去!” “连侍卫!” 连朔话音未落,一个兵士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他望着连朔大声道:“连侍卫,辽兵在城中有内应,将军已带人从城外追截,他叫你迅速带人,先把城内的解决掉。” “好。”连朔点头提前,道:“城内的埋伏在何处?” 那兵士迅速道:“万佛寺。” “辽兵埋伏……万佛寺……裴七去了万佛寺!” 决云站在房门口,觉得周身汗毛俱已竖起,一阵寒意冲上额头,他迅速踢开房门,道:“连侍卫!我和你一起去,裴七他……” “不行。”连朔回头,神色却十分镇定,“将军说过,他对你说过一些话,要你千万小心。” “殿下要一切小心,时刻以自己为重。” 决云握着剑,脑中陡然回想起夏承希说过的话,就在他愣住的瞬间,连朔已带着那兵士一同消失。 就在此时,林贺突然醒来,他赤脚走下床铺,伸手拍了拍决云肩膀,决云焦急的转过头来,惊讶道:“你醒了?” 林贺伸出一个手指,轻声道:“嘘——” 第26章 无数只箭矢如雨般急速掠过,待城南守军反应过来时,辽军的埋伏已高喊着冲来,精铁般的马蹄踏碎城郊乱石铺就的街巷。 一队人马大吼着杀来,同城南附近拼命抵抗的守军会和,喊杀声铺天彻地,夏承希已带着大军抵抗由漠北新来的辽兵,城内的小股埋伏一时无人接应,一刹那间,先前还气势昂扬的辽军已然溃败,他们被连朔带来的兵马围在城郊之中,既不得进城,又退不出去。 一场厮杀过后,城郊又恢复了昔日的荒凉和宁静,除了残留在青石之上的血迹外,仿佛这场埋伏不过是临时起意的闹剧,裴极卿躲在残破的万佛寺之中,望着街道上横七竖八的马匹和尸体。 裴极卿虽然死过一回,但他从未上过战场,现在望着眼前鲜血淋漓的尸块,还是觉得有些心惊胆寒,裴极卿无声的顺着万佛寺拐出去,想回到人群密集的锦州城中,长街之中,一道人影猛然掠过,裴极卿急速闪进深巷。 一队人马沿着小巷冲出,恰好与刚刚赶来的大周军队撞见,狭路相逢,生死相搏继续展开,茫茫夜色中,双方都没有多说话,剑光与血光交替闪过,转眼间已恢复平静,大周军队的将领站在队首扬手,示意身后人继续跟上。 一阵铠甲与武器的摩擦声整齐响过,长街上的军队已匆匆消失,几个伤员缓缓站起来,扶着自己的同伴靠着白墙喘气,一个浑身是血的辽人猛地从地上跃起,手里握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正正刺入那伤员的小腿,几个兵士同时回头,用手中长.□□入辽人的心房。 鲜血如雨水般迸溅出来,落在角落中裴极卿的衣摆上,裴极卿皱眉抹了一下,那道鲜血缓缓渗入棉布,拖出一条长长血迹。 辽军也好,汉人也罢,一次小小的埋伏,双方就会死这么多的人。 # 又是几道烟花炸开,城外已有喊杀声靠近,锦州城中也像炸开了锅,城虽未破,却有偷袭的辽兵在城中胡乱杀人,街上不断传来嘈杂急切的议论与脚步声。 连朔已带着兵士冲出将军府,准备将逃窜进城的辽兵搜寻出来,一个辽国打扮的人忽然从房顶跳下,提刀杀至连朔面前,将他的左臂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个军士一拥而上,长.枪猛然刺入那人伤口,那辽兵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心口已多出一个硕大血窟窿。 “没事吧。”一旁的军士立刻赶来,扯下衣服为连朔包扎伤口,可鲜血仍在不断涌出,他望着连朔苍白的嘴唇,道:“连副将,不然先回去休息吧,前线军报,辽兵已经开始后退,现在辽狗被我们杀了不少,想来也无事了。” 猛地挨了深深一刀,连朔也觉得撑不下去,他捂着手臂,无声的点了点头,跨上战马向将军府奔去。决云被迫站在将军府院中,看着有人为连朔牵过马,连朔捂着伤口,虚弱地从马背上滚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从天上炸开,决云抬头,才发现乌云已然遮蔽月色,风雨欲来,整片天空黑如墨染。 决云紧紧握着手中宝剑,咬牙站在原地,林贺系好衣带,轻声道:“你在看什么?” 决云扭头,愤愤道:“我看他们受伤了!如果你不帮着他们烧观音像,我们也不会这样!” “埋伏是提前就布置好的,没有观音还有弥勒佛。”林贺望着天空,沉沉叹了口气,“许多事情都是安排好的,不是你动手阻止,就可以真的不发生。” 决云想到,林贺也是被身上的毒所逼迫,于是问道:“你的病好了吗?” “没用,我的毒解不了。”林贺叹了口气,悠悠道:“你不用跟我东拉西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跟着你的那位小相公不在你身边呀,他现在如果在城里的话,可是很危险的。” 决云皱眉道:“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去找他?”林贺转身望着决云,“外面人那么多,连刚才的大汉都受伤了,更何况他生的那么瘦弱,我看他一直照顾你,难道你不想看他平安?” “我当然想了,可是……”门外依旧一片嘈杂,决云愣愣望着林贺,道:“夏将军让我等在这里,如果我去找他,他一定会怪我添麻烦,我应该守在这里,等他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贺皱眉,道:“夏将军哪里顾得上每一个人,你若是想看他平安回来,就应该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若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守不住,还算什么男人。” 决云猛地陷入沉默,手里紧紧握着宝剑,林贺继续道:“他不让你出去,不是因为你会添麻烦,而是意识里把你的命看的比自己的命重要,难道你也这么想?难道你觉得,他只是你身边的下人?” “不是!” 决云心头一震,猛然提剑出门,林贺伸出手,猛地拉住决云胳膊。 决云疑惑着回头,林贺问道:“你今年几岁,有十岁吗?” 林贺接着道:“我今年十三,可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决云以为林贺在嫌他年纪小,于是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贺笑道:“我帮你,同你一起去。” 决云虽有些疑惑,却没有阻拦,他跟着林贺穿过将军府,飞快向马棚跑去,林贺焦急道:“现在外面人多,你还想牵马出去?我们是去找人,一人一骑目标太大,容易被弓箭射中。” 决云放下缰绳,林贺拉住他的手,两人一同穿过挤满人群的街道。这场埋伏来的突然,此时又是深夜,城中一片混乱,许多人穿着中衣中裤便匆匆出门,官兵将街道封锁,带着老百姓走进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们看到决云和林贺,只当是不知道谁家跑出来的小孩,连忙挥手叫他们。 林贺拉着决云穿过鲜血淋漓的漆黑街道,轻声问他:“他在什么地方?” “万佛寺。”决云答道:“他说要去藏经阁看看,我们便分开了,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不过他应该不会一直躲在藏经阁里。” “那我们沿着巷子找,我刚听那些人说,夏将军杀了辽国的小王爷,所以才打起来的。”林贺依旧拉着决云的手,街道上的人已越来越少,“那个死胖子,被人一刀砍死,真是便宜他了,像他那种走狗,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决云听着有些胆寒,林贺皱眉道:“怎么,他是你们的敌人,你还可怜他不成?” “我可怜他干嘛?”决云连忙道:“你别说了,我们快走吧。” 两人又跑了一会儿,前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林贺将耳朵贴在墙上,拉着决云蹲下来,轻声道:“停下!那边有动静。” 决云也将耳朵贴在墙上,道:“这是辽兵吗?” “应该是。”林贺道:“汉人训练有素,辽兵跑起来声音杂乱,等他们过去,我们再出来。” 决云有些惊讶的望着林贺,心里疑惑丛生,他望着林贺道:“你不过是个乞丐,怎么会懂这么多?” “你在怀疑我?谁说我是乞丐了?”林贺皱眉道:“我想要什么东西,可都是靠抢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那么多人护着的,你的朋友既然是小侯爷,你也住在将军府,你是什么人?” “也没有很多人护着我。”决云警觉道:“我母亲死了,临死之前,把我托付给了夏将军。” 决云话音未落,先前渐渐消失的脚步声急速响起,两人一同警觉回头,两个受伤的辽兵正站在他们面前,手中各自提着武器,林贺虽看着不像汉人,却也是汉人打扮,那两个辽兵似乎杀红了眼,提刀便向他们冲来。 林贺飞身跃上房檐,牵着决云的手让他跳上来,房檐上有几具汉人与辽人交错的尸体,林贺随手捡了把武器,站在房顶上向下砍去,一个辽兵被刺中肩膀,鲜血汩汩流出,林贺迅速踢了一脚,那辽兵支撑不住,顺势抓住林贺脚腕,将他整个人带下房顶。 林贺跌落在地,决云正在与另一人缠斗,这是他头一次和人真刀真枪的打斗,那辽兵虽然受伤,却不知比决云大了多少岁,决云稍稍不慎,身上便留下一道狭长的伤痕。 林贺艰难的抽出武器,一道砍在那辽兵身上,他望着决云大声指挥道:“蹲下!跑!向后!” 决云立刻拔出剑,夜明珠在剑端散发出悠然光芒,他猛的闪身,一剑砍在辽兵后心,辽兵呆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两个孩子砍死。 街巷再次归于平静,惊雷响了一眼,暴雨终于如期而至,决云望着自己溅满泥土与鲜血的手臂,有些不可置信的擦擦剑锋,那血迹却仿佛嵌入花纹中一般,无论怎么擦拭都存在痕迹。 “别看了。”林贺沉声道:“杀人而已,你看,你留在那里,就什么都做不到,可你现在既杀了敌人,又保护了身边的人。” 决云默然无语,他望着辽兵的尸体,突然想到连朔身上长长的伤口与那些负伤的老百姓,心里的恐惧也被渐渐淹没,林贺低声道:“你真幸福,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抢来,想保护的人就已经不在了。” “决云——” 林贺刚想开口,一个灰白色身影从巷中走过,裴极卿刚刚蹭着矮墙走出来,便看到决云提着剑站在街口,巷口街灯惨白,他望着决云满身鲜血的站在暴雨里,觉得五脏六腑被同时撕裂,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决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提剑呆呆站在原地,裴极卿从街口冲出,忍不住跪在地上,他的衣服没入雨水中,被鲜血和着雨水沾湿,染上一片片橘红色的斑痕。 裴极卿看到林贺,急忙从地上站起来,鲜血混和着雨水从决云手臂流下,这只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偷袭,也是决云见过的第一次战役,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 也许裴极卿一直在自责,觉得他什么都给不了自己这个“殿下”,可自己既然接受了这个身份,就不能一直躲在大家身后。 “你没事吧。”决云开口道:“我来找你了。” “我没事……”裴极卿摇摇头,想习惯性的将决云搂进自己怀里,决云却主动伸出手,将他冰凉的手掌捂在自己手里。 裴极卿有些惊讶的望着他,决云道:“走吧,这里太危险,我们快些回去。” 第27章 锦州城一直戒严五日,终于将城中埋伏的辽兵清除干净,这场偷袭也悄然结束,其实边城居民早就习惯时不时的打仗,如今又相安无事,大家也各自回家生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比起锦州的稳固,辽国却有了很大变化,耶律穹死后,他的军队在无形中全部由萧义先接管。 直到第六日晚饭时,夏承希才从城外归来,他没等人通报,便直接走进花厅,随手将厚重的甲胄扔在地上,唐唯有些激动的跑出来抱他,夏承希环着唐唯,很高兴的望着决云,道:“本来怕你出事,结果你还能杀了辽兵!真不愧是敏月的儿子!” “是我带他去的!”林贺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个鸡腿,“将军,我是不是也有一份功劳。” 夏承希狐疑的望着林贺,皱眉道:“你的毒如何了?” “那帮混蛋下的毒,你的大夫是治不好的。”林贺像大人那般端起杯酒,自斟自饮道:“我中的毒是拔不干净的,时不时便会吐血,不过你放心,暂时死不了。” 夏承希虽觉得林贺可怜,但他身份未明,始终让人怀疑,此刻看着他大大咧咧的坐在两个孩子中吃饭,一副和所有人都很熟的样子,于是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我也没地方去了。”林贺突然呈现出一种无赖又可怜的神情,“如果回到大辽,他们肯定会杀了我,横竖死在他们手里,不如让我跟着你打仗!” 他望着夏承希的神情,继续道:“你放心,我什么职位都不要,只想跟着你杀人。” “林贺也很可怜。”唐唯已然和林贺混熟,他望着夏承希,道:“让他留下吧。” 夏承希望着林贺的神情,觉得他眼中的恨意不像是在撒谎,乱世之中,自然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人,他看看决云,道:“你觉得呢?” 决云看看林贺,想到那日他带着自己找到裴极卿,心里很是感激,于是点点头。 “那好。”夏承希正色道:“如果你有心随我参军,我自然欢迎,辽军虽然退了,但依旧虎视眈眈,修养几日,我便会搬去城外大营住,决云,到时候就是真刀真枪的上了,你可要随我去?” 决云瞪着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夏承希的脸,他本以为夏承希会责怪他不顾一切跑出去找人,没想到夏承希却对他赞赏有加,还主动叫他上战场。决云虽在校场待过,却从未去过军营,一想到可以真的行军打仗,心情马上激动起来。 他又看了眼林贺,两个孩子都很激动,似乎今夜就要骑着马飞奔战场,唐唯却对这种劳累的事情没有兴趣,他突然想到陪着自己玩的决云和林贺都要走,于是有些沮丧的玩着酒杯,道:“高兴什么,裴七不会同意的。” 决云一下子泄了气,夏承希问道:“他在哪里?” “那天淋了雨,他似乎生病了。”决云道:“这几日饭也没怎么吃。” 夏承希沉默片刻,道:“他是书读得太多,满脑子君君臣臣,自然不会同意,你不必在意他,直接跟我走就是了。” 决云从座椅上起身,正色道:“我去和他说。” 将军府内一片寂静,决云回到房间,正看到裴极卿坐在桌前,手里胡乱翻着本书打瞌睡。暖红色烛光散开,将裴极卿线条柔和的侧脸晕红,决云悄悄走近,伸手抱住裴极卿的腰,将头贴在他的后背上蹭了蹭。 “我得了风寒,离远一些。”裴极卿将书放在桌上,伸出手握住决云环在他腰上的的小狗爪子,声音真的带了闷闷的鼻音,“我看了你近日的功课,比之前写的好些,只是离成文还很远。” 决云依然抱着他,裴极卿继续道:“我看你和林贺关系不错,小侯爷的确太任性,你可能觉得林贺好玩些,可他毕竟不是汉人,有些事情,该防着还是要防着,而且自己的秘密要守好,不能尽数告诉他。” 决云没有向往常一样打断,他放开裴极卿,踟蹰一阵,才开口道:“夏将军回来了。” 沉默中有人扣门,侍女将热水送至门口,裴极卿把书收好,站起来接过热水,将毛巾浸在水中给决云擦脸,他不用像以前那样半跪着,弯腰便能够得到小孩,决云似乎又高了不少,已经算个少年了。 决云拉住裴极卿的手,索性道:“夏将军要去大营,我也去。” 裴极卿愣了一下,却神色如常,他让决云坐在凳子上,准备给他洗脚,决云见他不说话,继续道:“你放心,书我会带着走,书也会继续念的。” 裴极卿眼皮跳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军营里的人都是武夫,你跟谁学着读书?” “自己学。”决云抬头道:“夫子常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裴极卿一时语塞,他抬头望着决云的脸,一直绷着的脸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这才发现,决云已然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那个被他哄骗几句就能担惊受怕的小孩了。 “再说了。”决云继续道:“我成日坐在这里读书读书,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的回到京城,如果去参加科举,朝廷里又都是傅从谨的人,岂不是比上战场更危险,辽兵进城那天,你都看到了,我还是能保护你的。” “那不过是场小小的偷袭,萧义先根本无心于攻城,他不过寻个借口拿到兵权,而且你也看到了,街上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裴极卿为决云擦擦脚,无意中丈量了一下他脚的长度,接着起身将脏水端起,“刀兵无眼,与校场的训练不同,而且——” 裴极卿停顿一下,准备出门将脏水倒掉,口中轻声道:“殿下,这里的人都是要保护你的,谁也不需要你来保护。” “裴叔叔。”决云扯了一下他的衣襟,迅速抢过他手中热水,一本正经的问道:“你知道我爹为什么打不过摄政王吗?” 裴极卿没反应过来,他迟疑了许久才问:“为什么?” “因为他不能赶走辽人,还忌惮他们,所以做了皇帝,却连我娘都保护不了,她怀了孩子,就要被赶到破行宫。”决云端着热水走到门口,回头道:“可我不会,我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说完,决云便端着热水“蹭蹭”跑出去,裴极卿呆在原地,有些哭笑不得的抽动嘴角,反应了许久才喊:“哎!刚洗干净,又出去干嘛?” 决云回头,声音悠然传来:“我倒脏水!” # 光阴转瞬即逝,转眼已过了最热的两月,秋意渐深,裴极卿却一直风寒未愈,觉得每日昏昏沉沉,也不敢再去厨房做饭,生怕传染给其他人。 锦州又变成了太平安逸的边陲明珠,夏承希一直在府中待着,决云也继续跟着唐唯念书,跟着夏承希学武。林贺同小兵住在校场,偶尔也来跟着他们看书,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但他的汉字学的很快,夫子写一遍,他只需看一阵,便能照猫画虎的默出来。 裴极卿说话闷闷的,又总是流鼻涕,所以提出睡在隔壁,决云似乎习惯了有人躺在旁边,死活不同意,两人依然躺在一张床上。 裴极卿依旧照顾他饮食起居,决云读书做功课时,他就坐在旁边看着,有时会在旁边写写画画,有时决云转头看他,裴极卿却浑然不觉,似乎这个陪读比学生自己还要认真。 只是两个人像有默契似的,谁都没再提过去大营的事情。 九月刚过,夫子给他们放了一日假,决云睡到晌午才从睡梦中醒来,他看到裴极卿站在面前,拿出套新制的衣服比划,于是眯眼钻出被子,道:“你在干嘛?” 裴极卿高兴的向他招手,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前日我上街给你制了新衣,因为没叫你去量,也不知合不合适,快下来试试。” “我娘都不给我过这个。”决云睡的昏昏沉沉,含糊不清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我做大官,你爹的事情自然要放在心上。”裴极卿将衣服抖了抖,伸手拈去绣花上的线头,“过了今日就该九岁了,长高了,原先的衣服不够穿。” 决云一听到自己长高,便有些兴奋的下床站着,让裴极卿为他穿上新衣。这件衣服不是往日的天青水绿,反而是浓浓绀色,交领处用黑线缠银丝绣着麒麟暗纹,决云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不再是昔日的小孩,他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看着更高些。 裴极卿蹲在他身侧,为他将腰带系好。决云比以前瘦了些,也精壮了许多,小胳膊上有了些肌肉,原先白白软软的脸颊也没有那么圆润,下巴开始轮廓分明起来,看着很是英挺,他看着镜中自己的脸颊,也笑道:“裴叔叔,你看我帅吧。” “你不笑的时候是很帅。”裴极卿道:“笑起来,露出那两颗狗牙,还是只小狗。” “你就是在嫉妒我。”决云扭头笑着,雪白犬牙若隐若现,“我要不了十八岁,就比你高了。” “腰上缺了什么,君子如玉,你长大了,也应当佩玉。”裴极卿站起来,又觉得头有些发闷,他从衣袋里扒出些银子,“出去玩吧,我要睡一阵。” 决云接过银子,喜滋滋的出了房门,他绕过假山去了唐唯住处,却发现夏承希站在院中,他没像平日那样穿着便衣,反而身穿武将官袍,腰上还带着佩剑,他一看到决云,便招手示意他过来。 决云不明所以的过去,夏承希让他站在武器架子前,伸手比划道:“你比原来高了许多,这衣服很精神。” 说罢,夏承希取出木枪,直接向决云刺去,决云向后一闪,猛地跳上院中石桌,顺手取过一只木剑,正好挡住夏承希的一击。 夏承希笑着放下枪,道:“我今夜回大营,去收拾一下,准备跟我来。” “真的?”决云愣了一下,道:“我给裴叔叔说一声。” “去吧。”夏承希拍拍他肩膀,道:“他若犹豫,你就跟他说:男子汉,有什么好担心的,傅从谨上战场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 决云收起木剑,快步向自己住着的小院跑去,一推门看到的却是洒扫的侍女,而不见刚刚躺下的裴极卿,他拉过侍女,问道:“裴叔叔呢?” 侍女摇摇头,显然也不知道裴极卿去了哪里,决云从柜里摸出宝剑,又自己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些书,便开始坐在床边等。 直到夕阳西下,裴极卿都没有再回来,夏承希派人叫他,决云只好留了张字条,从马棚牵出宴月,却还是不死心的在门前张望,夏承希对门前小厮道:“他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人影?” 小厮想想,道:“他出门的时候,问了一句哪里有玉器铺子,我说城西明月记不错,他便出门去了。” 决云这才放下心来,道:“今日是我生辰,他说我长大了应当佩玉,可能是去买玉了。” “你生辰也不说,倒是没给你好好过,今日去了大营,咱们喝酒。”夏承希握着马鞭,道:“走吧,这城里太平的很,再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决云知道军令不可违,所以也点头跨上白马,他扭头望了一眼那小厮,道:“等他回来,你要告诉他我走了,但也还会回来。” 那小厮点头,为夏承希牵过马来,夏承希一夹马背,汗血宝马已奔驰出数里,决云骑着白马紧跟在他身后,一骑数人皆着轻便军装,向着塞外大营驰骋而去。 # 裴极卿走到将军府巷口,正看到一队人马向城门前行,他心里“咯噔”一声,匆匆跑进府里,小院中却已无人,他拉开柜子,发现决云已经将自己的衣服收拾好,便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裴极卿木然坐下,觉得跑了一趟风寒更甚,甚至有点呼吸不上,他将手帕放在桌上,抬眼望着里面包着的玉佩,那玉佩花了他不少银子,但触手温润,上面细致的镂着两个篆字——“平安”。 将军府内已点起橘红色灯笼,灯笼一盏盏接连亮起,仿佛一道蔓延远去的温暖弧线,裴极卿抬眼望去,才发现书本都被决云取走,书架上放了几包药,一个小纸条别在上面,写着“记得吃药”,纸条背面还画着一个正吐舌头的小狗。 裴极卿经不住笑笑,突然心里一片释然,他觉得自己不该在沉溺于旧日的自责,沙场艰难,但决云也会长大,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大周最优秀的将领,那时的他才有勇气和资本,向世人展示手中的天子剑,保护他的家国天下。 第28章 离开锦州城,山水风物都变得截然不同,决云骑马跟在大部队后,遥遥越过了临渝关,雄浑壮阔的黑山也被队伍甩在身后。渐渐平缓的山岭绵延千里,一直通向漠北深处,山岭逐渐剩下一个苍翠轮廓,军马回首相望,看不到家乡一景一物,只能见到茫茫无际的草场沙漠相接。 行军打仗无比辛苦,辽人打仗不时兴擂鼓,反而经常搞突袭,所以他们时常要不吃不睡星夜兼程,决云每天累的颠三倒四,有一日他未将马鞍装好,赶到下一个驻扎地时,双腿根已被磨出鲜血,决云抱着烛火浇了烈酒消毒,深夜里几乎咬碎牙齿,才没发出一点声音。 攘外必先安内,辽国本就政局混乱,萧义先带着二皇子的兵马迎战,大皇子却始终未予支援,态度始终粘稠胶着,所以一向被他们看不起的大周军队所向披靡,一直将辽兵逼至辽国边城,大皇子这才稍稍派兵会和,辽国有了依托,夏承希也不敢贸进,便带着军队退后数里,背靠着临渝关驻扎。 转眼又是一年半载过去,沙漠中迎来了难熬的夏日,夜晚风凉,决云正站在水泊里洗澡,他脱去上衣,缓缓露出一段精致的后背,沉重佩剑挂在他的腰带上,让他的裤腰坠下去,胡人的锋利与汉人的柔和完美融合在他的样貌身材上,那未被太阳晒过的肌肤如玉,隐隐可见少年精壮好看的肌肉线条。 林贺站在他身后撩水,决云隐约听到动静,侧着脑袋一躲,拔剑划出一道白浪,林贺被溅了一身水,气鼓鼓的脱去上衣,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干嘛弄湿我衣服?!” “你衣裳那么脏,还不赶紧脱了洗洗?”决云笑着收起剑,林贺摸着水泊底部的砂石坐下,月光如水般倾洒,决云这才发现,林贺的后背留着一道很深的疤痕,似乎正是他们初见时,大夫所说的那道旧刀伤。 已经过了两年有余,林贺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新生的皮肉与伤疤交接,像一道盘旋的蜈蚣。 这一路虽然顺利,但从军难免有所死伤,决云自己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却从没见到向林贺这样深的伤痕,他有些好奇的望着林贺,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受点伤算什么。”林贺的神色出现一些不自然,他草草披上衣服,道:“咱们虽然总追着辽人屁股跑,可也打过场硬仗,怎么,没见过受重伤的人?” “见过。”决云摇摇头,道:“像你这么中的伤,一般都死了。” “你……”林贺憋着笑瞪他,接着道:“像你总是被人惦记,才会觉得受伤很奇怪吧。” “哎,你老是这么说我。”决云在水泊中坐下来,将一双瘦长的脚伸出水面,“什么叫总是有人惦记,我娘早就死了,我爹也……” “就是字面意思。”林贺笑着打断他,手中拨弄水花,“我就不给你默哀了,我娘早就死了,我都没见过她,听说是被人害死的。” “给人害死?”决云的心中燃起一汪炙热,但他想到裴极卿的嘱咐,还是没有将自己心中的痛楚说出来,他望着林贺,接着道:“然后你就成了乞丐?” “我可不是乞丐。”林贺“腾”的站起来,伸手将水花撩到决云脸上,决云也跟着站起来。 “你比以往高了许多,秋天是你的生辰,现在算起来快十二岁了吧。”林贺道:“你要成大人了,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从没有人问过决云这样的问题,他顿时红了脸,转过脸去假装看天上月色,林贺笑道:“男人都喜欢讨论这种问题,有什么害羞的?” “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只是洗好啦,所以站起来。”决云将地上的衣服拾起来套在身上,脸上的红晕却一直没有消去,心里猛然出现许多异样的想法,他系好腰带,快速道:“今晚烤肉,你不是嚷嚷着要吃肉吗?还不快来。” “哎,这就去。”林贺刚刚站起来,就看到兵士骑着驿马飞奔而来,军报每半月一次送往锦州,锦州的事务再由驿马送到大营,决云提着外衣拦住驿马,驿马停下来,那军士摸摸决云后脑,将一封信交给他。 决云向正在嗤之以鼻的林贺挥挥手,喜滋滋的抱着信进了军帐。 决云虽然同普通兵士混在一起,但夏承希还是对他有所照顾,不仅送了他一套穿在里面的软甲,还为他单独辟出一个军帐,其他兵士都知道这是夏承希友人的遗孤,再加上决云年纪小,又十分刻苦懂事,便也没人有所异议。 军报寄出的时候,决云都会将自己的文章习作放在里面,由将军府的人交给裴极卿,裴极卿为他批改之后再拟定题目,然后交由驿马送来。 裴极卿依旧住在将军府,为府中做一些算账的活计,他做饭的手艺很好,偶尔也会去厨房帮忙,唐唯还是心不在焉的忙着读书,夫子定了题目,他就会给裴极卿抄一份,裴极卿翻着书改改,再将题目和要求重新拟好发给决云,两人便用这种方法,一直保持着简单的联络,只是裴极卿下笔时心中那个白白软软的决云,已比千里之外的决云差出甚远。 此时已是深夜,兵士烤肉的声音传来,决云光着上身点起灯烛,盘腿坐在矮桌前撕开封条,一沓厚厚的纸便从里面掉出来。决云的字方正浑厚,裴极卿的字却瘦而劲道,他用整齐的蝇头小楷在决云的文章旁写着细密的批语,虽然决云用了很大力气去写,裴极卿依旧能挑出很多毛病,例如破题不够准确、起讲举例不明,有时决云自觉写了很好的文章,与裴极卿举出的例子相比,还是觉得差了很多。 虽然裴极卿教决云的主要是书中深意,而非做文章的严密格式,但从他的日常行文中看,裴极卿的确是个小心的人,他连简单的问候都要对仗工整,甚至连读音的平仄都很契合,决云虽然觉得那样作文简直太累,但一路看下来,还是觉得有些佩服。 决云抱着一大摞纸翻来翻去,慢慢翻到了下月要交的题目,那一串小字似乎又比上月多了,密密麻麻排列下来,看的决云有些头晕眼花,他抱着纸慢慢伏在桌上眯了一会儿,继续点起灯烛,将墨石从桌角取出,一阵细风从帐中穿过,纸张全部飞了起来,决云低头去捡,才发现那些题目背后,还夹着一张小小信笺。 那张信笺是张熟宣,上面用勾线笔画着一只小狼狗,这只小狗不同于决云的简笔画,反而画的很是精细,连每一根毛都细细的勾勒出来,再用粗毛笔层层晕染开,懂画的人看着很是生涩,可对于决云来讲,这只狗简直栩栩如生。 决云有些惊喜的发笑,提着笔尖在旁边加了一只兔子,不知道为什么,裴极卿明明总是刻薄凌厉,他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种毛茸茸软绵绵的动物。 “决云!”林贺猛的拉开帐子,坐在决云旁边,道:“别看你的情书了,出去吃肉。” “这是我的功课呀。”决云一惊,将画到一半的兔子放进抽屉,“你怎么这么能吃,刚吃了晚饭,又能吃得下烤肉?我困了,你去吃吧。” “烤肉怎么了,难道你吃不下,别装了!”林贺起身拉他的胳膊,“走吧走吧,别看书了,治大国若烹小鲜,一个道理,走吧,先吃饭。” 决云是真的有些犯困,他缓缓摊在桌上,冲着林贺不住摇头,轻声道:“你去给我烤吧,烤好了送进来好不好。” “你想的可真美,我还说裴七来了,叫你去看他。”林贺道:“既然你累,那就睡觉吧……” “什么?” 决云听到裴极卿的名字,一下从地毯上跳起来,又是一阵凉风吹过,半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帐前,决云登时呆立在原地,眼前人穿着一身素色白衣,带着斗笠,用一块防风的纱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微微下垂的大眼睛,他的眼下生着浅浅卧蚕,仿佛时不时都在露出温柔莞尔的笑容。 “这都几月了,晚上还不穿衣服?”裴极卿的声音从纱巾下传来,他伸手解下纱巾,露出一张决云熟悉的面孔,三年时光堪堪过去,裴极卿的样貌完全没有改变,决云却比原来高出不少,裴极卿心中十分惊讶,却依旧拍了把他的后脑,道:“去把衣服披上!” “裴叔叔!” 决云立刻冲上去,习惯性将脸埋在裴极卿身上,裴极卿伸手摸着他的后背,轻声道:“长这么高,撒娇也不可爱了。” 外面有人喊林贺的名字,林贺也吐着舌头退出去,裴极卿将决云推开,道:“身上这样冰,快去穿衣服!” “你是和驿马一起来的?”决云披上衣服,道:“怎么我看他来了许久,你才过来找我?” “驿站才不会带我来,我是跟着商队来的,在城里闲的无聊,正好出来走走。”裴极卿为他系好衣带,“刚才去见了夏将军,好说歹说才没发火,不然把我的腿打断了,还得爬着来找你。” “要我说你也该打。”决云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个沙果,“刀剑无眼,这也是你该来的地方?” 裴极卿刚刚将沙果放进嘴巴,就看到决云一本正经的教训他,险些将整个果子囫囵吞下去。 “行了小主子,我也没给你们添麻烦。”裴极卿坐在他身旁,动手将他松松扣着的衣带拉开,他冰凉的指尖刚触到决云温热的肌肤,决云便吓得一抖,道:“你这是干嘛?” “看看你身上的伤口。”裴极卿的声音轻了许多,他白细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决云的背,尾音却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沙哑,“人长高了,也壮实了,只是这伤口留在身上,不知多久才能消下去。” 决云挨着裴极卿坐下,他的确跟着大军跑过许多地方,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旧伤新伤,早没人将这些放在心上,可决云一看到裴极卿担忧的眼神,就莫名委屈起来,他将头蹭在裴极卿胸口上,轻声道:“行军打仗,大家都带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烛火渐渐熄灭,决云窝在裴极卿怀里,眼皮已开始上下打架,他像八岁那年一样环着裴极卿的腰,却觉得他的腰细了不少,于是迷糊道:“裴叔叔,你好像又瘦了。” “是你长大了。”裴极卿抱着决云,轻轻翻动着桌上书页,“等这场战斗有个结果,朝廷会给你个职位,等你有了自己的队伍,朝廷也会忌惮些,当然……” 裴极卿话说到一半,决云已经倒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仿佛好久没睡过这么安心,帐外军士宴饮的声音渐渐停下,裴极卿低眉望着决云的睡脸,想动手将人抱到床上,却几乎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都说胡人小孩小时候的确看着可爱,一过了十岁就开始疯长,想来这话说的不错。 裴极卿在床边坐了许久,他赶了几天的路,也准备去找点吃的,决云猛地睁开眼睛,裴极卿忙道:“怎么?弄醒你了?” “没有。”决云轻声道:“是外面有人来了。” 第29章 军帐被人拉开,进来的又是林贺,他手中端着只酒壶,道:“决云,夏将军找你去。” 决云有些警觉地起身,迅速系好衣带,裴极卿为他取过外衣披上,皱眉道:“你跟夏将军说,过几日看到商队,我就跟着他们回去。” “夏将军才不舍得罚决云。”林贺歪着嘴笑笑,道:“放心,夏将军没有赶你,恐怕是要说其他事,你若是担心,就过去看看。” 裴极卿哪里放心的下,他为决云穿好外衣,便紧跟着出了军帐,决云往日习惯牵着他的手,或是跟在他的身后,此刻却稳稳的走在他前面;决云比林贺年纪小,个子却还要拔高些,贴身的皮质军靴套在他腿上,显出一段颀长的曲线。 主帐中,夏承希皱眉坐在行军图前,心不在焉的抱着酒盅,除了副将连朔,他身旁还多了个穿着便服的男人,他皮肤苍白眉眼狭长,年纪大约三十四五,看着倒是像个文士。 裴极卿向夏承希行礼,顺便唤了声“连副将”,决云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那位是军师将军洛霁。” 洛霁抻抻衣袖,望着裴极卿道:“这位是?” “这位是容大学士家的公子。”夏承希瞟了眼裴极卿,继续道:“想来是放心不下决云,所以跟着过来,我这位故人之子在京城无亲无故,也是托了他的照顾。” “容大学士?容廷?”洛霁打量着裴极卿的面孔,神色也变得不太自然,裴极卿有些尴尬的笑笑,没想到锦州的军师将军都能知道萧挽笙做的事情,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下叫做裴七。”裴极卿解释道:“容府败落,在下苟活,因此不敢玷污名姓,特地改了一个名字。” 洛霁点了点头,不知心里又想到了几层意思,裴极卿有些哭笑不得,决云正色道:“裴叔叔与那侯爷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关联。” 裴极卿有些疑惑的望着为他说话的决云,不知道小孩在边关混了三年,是不是跟这些武夫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 “我可没有多想。”洛霁连忙解释,“只是听到裴公子姓氏,倒让我想起了裴极卿,素问容廷与裴极卿向来不和,没想到两人竟然因为同一件事而死,容廷出身世家,忠厚耿直,裴极卿出身贫贱,难免世故,可惜呀,都保不住太上皇。” “容廷裴极卿只是文臣,就算有天大的谋算,也敌不过傅从谨的铁骑。”裴极卿向来不爱与人争辩,此刻却情不自禁的多说了几句。 “傅从谨拥兵自重,也是太上皇太过懦弱,不通制衡。”洛霁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讽刺夏将军中立不定?你们这些京城的公子,哪里知道漠北实情,辽国多年虎视眈眈,外患不除,内忧如何解?现在至少还有位摄政王,夏将军若是勤王,只怕辽人趁虚而入,天下早就不姓傅了。” 夏承希拉了一下洛霁,却没有阻止他说话,裴极卿沉吟片刻,忽然明白了洛霁的意思,洛霁看起来像是不知道决云身份,而且容鸾不过是个罪臣,洛霁没有向他解释的义务,此刻他不过为太上皇辩白一句,丝毫没有提夏承希的不是,却引来洛军师这样长的一番话……看来洛霁不是独善其身之人,搞不好,此人还在一直遗憾没能阻止傅从谨。 夏承希与明妃是旧识,这位军师又如此表态,裴极卿心里有了底,觉得送决云来这里虽然辛苦,但的确比虎穴龙潭的京城安全。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夏承希拉着裴极卿坐下,道:“你既然偷偷摸摸的来,我也就不给你接风了,我大营向来不进外人,我给决云开的小灶也够多了,你不要让别人瞧见,再说什么话。” “将军教训的是。”裴极卿低头,望着决云浅笑,决云也忍不住笑了笑,他本想叫裴极卿回去的,可此时夏承希放了他一马,心里却无端高兴起来,竟然怎么都舍不得说出赶裴极卿走的话。 夏承希望着决云,道:“我前日让你看的东西,你可都记熟了,投石如何躲,流矢如何避,还有沙漠中的气候变化?” 决云点头道:“我都记住了。” “记住就好,今日你再看看地图。”夏承希道:“明晚时分,我要攻下辽国大定城,届时会让你和赵德钦将军一起行动,绕道后方烧北仓粮草,我从前方突入。” 决云点头,小心接过了夏承希手中地图,裴极卿有些惊讶的望着他,道:“夏将军,怎么突然决定要攻城?” “辽国欺压大周多年,难得有这样好的时机。”夏承希虽知道裴极卿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但他最近打了胜仗,也愿意将这些讲给他听,“萧义先虽夺了兵权,可不是个将才,一退再退,我现在据守临渝关,可进可退,若是能拿下大定城,至少可保大周边塞五十年安宁。” 裴极卿有些疑惑,道:“在下虽不了解萧义先,可此人有胆子夺了他们二皇子的兵马,又能带着一退再退而不生哗变,看起来也不像是无勇无谋之人,难道他是有意示弱?将军还是小心为上。” 夏承希没有正面回答裴极卿的问题,反而扭头望着决云,道:“决云,你看呢?” “我觉得夏将军说的对。”决云握着地图,道:“辽国要是想以退为进诱敌深入,没必要直接让我们兵临城下,现在我们攻城蓄势待发,他们的大皇子还不知道在干嘛,我看萧义先不是诱敌,应该是真的慌了。” 裴极卿望着决云侃侃而谈时的样子,忽然觉得心底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连番集中,心湖泛起一阵欣喜。 “不错。”夏承希也满意的拍拍决云后脑,道:“分析的不错,回去休息吧,我也能放心让你跟着赵德钦去了。” 决云点头,顺手拉起裴极卿的手,将他拖出了主帐,连朔去传军令,也跟着他们离开,帐中只剩洛霁一人。他揉揉额角,轻声道:“没想到容大学士一脸大胡子,儿子却长得真不错。” 夏承希瞟了他一眼,道:“他们读书人虽然胆子小,却清高的很,这种话不要乱讲。” “呦,您倒义正言辞的教训起我来。”洛霁八卦道:“你让常胜的赵德钦带着决云,不就是有意要他立功嘛,连小侯爷也不见你待他这么好,怎么,难道他真是你亲儿子?” “滚吧!”夏承希瞪了洛霁一眼,叹气道:“到底是根子不一样,我带了唐唯很久,也不见他有一回让我争气。” “那还不都是你们宠的。”洛霁道:“决云刚刚跟着我们时,腿肿的连靴子都脱不下来,你肯让那宝贝外甥吃这种苦?” “我还不是怕他闹腾,延误军机,才不把他带来。”夏承希一时语塞,暗暗道:“当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 裴极卿刚去水泊边上洗了个澡,数日没有好好休息,身体浸在冷水里倒是很舒服,他伸手揉揉湿漉漉的黑发,将里面的水挤掉。 裴极卿抬头,遥望着塞北辽阔的草场和远处城池的轮廓,裴极卿从未来过塞外,此刻天际繁星如碎钻洒上丝绒,宇宙四方茫远无际,前尘后世霎时而过,仿佛时空都在此刻静止。 他呆呆伫立许久,才披上衣服返回军帐,决云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却仍穿着衣服和鞋子,裴极卿没有打扰他,披了外衣趴在桌前,决云突然伸出手,轻轻揪了下他的衣角,软软道:“你不跟我睡了吗?”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裴极卿笑着坐在他旁边,道:“怎么不脱衣服。” “夜里怕有人偷营,不能脱衣服。”决云突然转过身去,道:“早知道,刚才就叫你回去了。” 裴极卿问:“我怎么了?” “你来看我,本来开开心心的,结果你一脸担惊受怕。”决云背着身子,闷闷道:“我在这里过的挺好,没人敢不相信我,也就你老这么患得患失。” “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觉得自己老了,有时懂得东西还没你多。”裴极卿连忙解释,“我在这里,夏将军都没说什么,你倒嫌弃上了。” “我只是想说我没事。”决云没想到裴极卿会笑着解释,转过身道:“不是嫌弃你,是怕你总是担心我,对了,我听说摄政王十五岁就上战场了,他是个皇子,怎么也这样?” “他是个皇子,可也不是太子啊。”裴极卿略略叹了口气,轻声道:“摄政王是福贵人的儿子,福贵人奴婢出身,在宫中不受重视,又死的很早,摄政王若没有战功,也不过是个空头王爷,做不得数……” 裴极卿声音越来越轻,渐次回忆起旧日往事,傅从谨十八岁立下战功,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京城,那一夜是他的庆功宴,傅从谨穿着紫色绣龙色王服,遥遥向百官端起酒杯,百官如风吹麦田般倒下去,傅从谨看到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甚至连他的父皇,也觉得多年不见,仿佛有些认不清楚。 那时的傅从谨与傅从龄还是兄弟,裴极卿不过是太子府中的侍卫,傅从谨在宫宴上饮酒如饮水,却在太子府的三人小聚中喝的烂醉如泥,他握着傅从龄的手轻声呓语,这个欢天喜地、全京城人都为他的战功赫赫庆祝的日子,其实是他母亲的忌日,可所有人都已然忘了。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他的母亲不过是个小小婢女,可自己又如何,在皇帝眼里,他不过是个行军打仗的工具,而不是“儿子”。 决云也陷入无声的沉默,他抱着裴极卿的胳膊,轻声道:“是不是想成大事,必须像他这样,甚至要杀死兄弟?” “不是。”裴极卿扳过决云的肩膀,正色道:“受到不公应该反抗,却并非是滥杀的理由,薄情寡义,终究会为人所弃,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你要记得,阴谋阳谋不过是种手段,为人万万不能沉耽于此,书中道理固然生涩,可那才是你的王道。” 决云从未见过裴极卿如此神情,也从未听过他这样讲话,他拉着裴极卿的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第30章 凌晨时分,裴极卿还在睡觉,决云却已习惯性的醒来,他蹑手蹑脚的穿好软甲,将佩剑挂在腰间,轻声走出军帐。 军帐外看似悄然无声,四下兵马却已然开始集结,夏承希带了人马集结在大营后的空地,决云取了一些干粮放回军帐,自己叼着半块饼出门,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 赵德钦将军人高马大、一脸胡茬,他将长.枪扔给决云,笑嘻嘻道:“兵荒马乱的,昨夜谁来看你?” “我的家人。”决云警觉道:“夏将军同意过的。” “我也没有说你啊。”赵德钦用粗粝的手掌拍拍他的头,道:“快吃,吃完去通知其他人,后面集合。” “现在?”决云惊讶的咬下半口干饼,“我们不是半夜才出发吗?” “笨!”赵德钦道:“半夜出发就半夜集合?你们又不是蚂蚁,能随便捏在一起。” 决云道:“可是现在是凌晨啊……” “半夜出发就要凌晨集合,然后还要大张旗鼓的练兵,让辽狗心惊胆战一天,半夜再去烧仓。”赵德钦低声道:“兵不厌诈,更何况咱们身边,定然有细作。” “细作?”决云惊讶片刻,低声道:“是谁?” 赵德钦反问:“傻小子,我要是知道谁是细作,他还能活吗?” 决云道:“这怎么办?” “细作有什么好惊讶的,辽人那里,也有咱们的细作。”赵德钦道:“彼此彼此吧,防着些就是了,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 决云愣了片刻,就朝着军士集合的地方跑去,赵德钦望着他的背影,满意的笑了笑。 裴极卿在商队的货车里睡了好几日,今日好不容易有床可躺,却发现自己再醒来时已近中午,他套上外衣,发现桌上堆着些书,书旁放着几个干饼和一些熏肉,上面还留着一张决云的字条,写着“留下看书,不要出去”。 裴极卿笑着站起来,看到地上还放着盆洗漱用的温水,决云大概早就拿过来了,只是他睡的沉没有知觉,裴极卿将毛巾浸在水里洗脸,发现小狼狗也会照顾人了,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裴极卿洗漱完,就开始翻着桌上的书吃饼,他翻动书页,才发现决云居然将自己批改废稿都留着,他本不想留下字迹,可此刻决云不在,也不能擅自烧掉这些,于是将那些草稿都收到一处,放进矮桌简易的抽屉里。 他拉开抽屉,正看到里面躺着的那张信笺,决云居然在他的工笔画旁画了只兔子,他本以为自己在决云心里,应当是个严厉而不失和蔼的老年人形象,于是顿时瞠目结舌,连吃的都忘记往嘴里塞。 “你在看什么?”裴极卿转头,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于是连忙收起信笺回头,他发现林贺正拉开军帐,笑着走了进来。 三年不见,林贺也长大许多,他与决云比决云肤色黑一些,鼻梁高挺,淡琥珀色的眸子转转,道:“他们吃过午饭了,我去给你拿了些热馒头,比这个好吃些。” 裴极卿本也吃不惯那些干饼,于是感激的接过林贺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篮子,他咬了一口雪白的馒头,道:“你们平时就吃这个?有没有蔬菜?” “有的,只是大伙吃完了。”林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坐下来,伸手翻着桌上的书,“这些字儿真复杂,像咒语似的。” 裴极卿本想说你们契丹字才像咒语,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道:“决云一早就出去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闲聊。” “我也跟着训练了,到中午时,就叫我先回来了。”林贺解释道:“下午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一到大事,就不许我跟着,我也没处待,喂了喂马,顺便给你拿点东西吃。” 裴极卿一时无语,突然也明白了些什么,林贺是辽人,就是他有再多苦衷,夏承希也会习惯性的防着他,更何况事关紧要,他们又商谈许久。 “小相公?”林贺见裴极卿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担心决云,于是咧嘴笑道:“你别担心决云了,那小子长大了许多,只怕要不了两年,个头就超过你了。” 裴极卿听到林贺这样无所谓,倒也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军营安静了许多,林贺百无聊赖,索性躺在地毯上,仰着脸缓缓睡了过去,他的衣襟敞开,一枚镶银的狼牙从胸口滚落出来,轻轻垂在锁骨上。 裴极卿微微叹了口气,觉得林贺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于是伸手为他披上件外衣,林贺虽然是辽人,却没有异族那种不爱洗头洗澡的习惯,反而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 裴极卿眯眼望去,觉得这枚狼牙很是精致,上面的花纹雕工精细,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 赵德钦带着军队装模作样的演习了一阵,便集结在原地等待天黑,夏承希白天佯攻大定城,辽人三次出兵防守都没有结果,此刻守军已如他们意料之中的疲惫,夏承希数次挑衅,守关大将依然是萧义先,他想着自己将萧义先控制在此处,赵德钦便可带着人从北仓进发,若没有知名大将把关,偷营也会顺利些。 一轮残月升上天空,夏承希假意鸣金收兵,疲惫不堪的辽人也回城修养,赵德钦点了上万兵马,悄然沿着城北小道向北仓进发,他们身着涂着炭灰的黑甲,口中咬着竹片,在干燥凄凉的沙漠中徒步前进,无声的靠近大定城北仓。辽军的粮仓一般设在城里,可北仓乃临时新设,所以暂时设在城外,但辽人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安排了大量兵马把守。 夜里十分安静,裴极卿与林贺坐在军帐里,抱着杯冷水听着外面悠然传来的羌笛声,吹笛的老兵入伍多年,身体大不如前,只好留在大营中做点杂活。 林贺出去拿了些残羹剩饭,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羌笛声百转千回,无比凄凉,几乎不成曲调。 决云咬着竹片紧跟赵德钦身后,一行人默默无语,只凭眼色行事,他们虽然大张旗鼓的操练了一天,此刻十分劳累,但依然神经紧绷,不敢有一丝松懈。 军队终于渐渐摸索到北仓附近,赵德钦挥手示意大军停下,决云转头望着他,不知何意。 赵德钦望着他,示意要小心,决云抬头望去,才发现北仓真的过于安静,完全不像一个屯粮重地,可夏承希将萧义先缠留在正中城门,细作也没有发回情报,难道辽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大将守在北仓。 赵德钦示意退后,决云也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借着惨白的黯淡月光,的确能看到数十兵马来回转悠,但这些人神态紧张,一点不似故意做出的毫无防备,看来北仓还是一如往常,没有变化。 赵德钦沉吟片刻,高抬手臂向前一挥,刹那间数十火光在队伍中亮起,前军手持长.枪拼杀,后军迅速点亮火把,燃着箭矢向前射出,一瞬间火箭如雨而下,喊杀声沿着沙漠边城四起。 火箭虽然箭头沉重射程不远,但威慑力极大,尤其是对于放满粮草的仓库。刹那间火星四溅,粮仓瞬间变成了节日篝火,火光冲天而起,橘色焰光与灰白烟雾交织,连月亮也不甚真切。 就在此刻,夏承希猛然在正门前擂鼓,辽兵从昏沉中醒来,已有无数攻城梯架上城楼,火光将天空点亮,喊杀声四起。 赵德钦站在北门前,猛地吐掉口中竹片,嘶吼着喊了一声“杀——!”。 决云跟在队伍中冲上去,辽兵猛扑过来,决云左手用长.枪抵住一人,右手宝剑已然出鞘,夜明珠幽光一闪,一道黑血已顺着那人胸口流下,赵德钦站在火光前,伸手将决云揽在身后,低声道:“后退。” 决云后退几步,又是数百火箭闪过,火星如焰火般坠落在决云身边的沙地上,他望着辽兵四下逃窜的狼狈表情,仰头露出一对虎牙,“成了!” “是!” 赵德钦回头,大喊道:“冲——” “将军!” 赵德钦的长调喊到一半,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赵德钦向后望去,只见茫茫沙漠中突显出一队人马,他们也未骑马,似乎也是在此埋伏许久,看来他们只防了城中辽兵,却没顾及城外埋伏。 “真没想到啊,有意思。”赵德钦咧嘴一笑,生满虬髯的脸上满是血迹,他扭头望了眼决云,举枪道:“变阵——” 大军猛然变换阵型,做好十足准备防御,突然间,一人骑着白马从大军中信步走出,此人身形高大,身着黑甲,长发编在脑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年轻面孔。 决云望着那人,猛然道:“赵将军,他们有大将!” 赵德钦抬眼望去,神色一凛,随机转头道:“一队速回大营,叫洛霁安排人马支援。” 一队人马从大军中迅速抽离,决云望着赵德钦,紧张问道:“这是何人?” “这是辽国的二皇子,耶律赫楚。”赵德钦低声道:“二皇子既然亲征,必然有大军保护,我们要千万小心,你保护好自己。” 决云刹那间惊呆,他仰头望着那人,道:“将军,我们是来偷袭的,既然人家大军袭来,为什么不撤退?” “没事儿,他来的正是时候。”赵德钦道:“二皇子虽然亲征,可是此人武功不好,应该也没带过兵,不知道是哪个人让这傻狗上战场的,咱们拿了他的人头,给你记一大功!” 决云:“……” “你那是什么眼神?”赵德钦瞪眼道:“我告诉你,辽狗内部必然是在狗咬狗,你看二皇子那个得意的神情,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暗算了。” 决云望着赵德钦的神情,瞬间恢复了几分信心,赵德钦举枪一笑,大喊道:“变阵冲锋!给我拿下耶律二狗的人头!” 决云:“耶律二狗???” 第31章 一队人马迎着急风赶回军帐,外面开始吵嚷起来,林贺被吵醒,有些迷糊的抱着衣角,裴极卿心乱如麻,急切的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出去看。 他拍拍林贺肩膀,道:“小孩,你快出去看看。” “你叫谁小孩?”林贺将衣服丢给裴极卿,从地毯上站起,故意歪着嘴道:“小相公,你若叫个好听的,我就帮你去看。” 林贺话没说完,就看到裴极卿心不在焉的神情,便也咽下了后半句话,帐外吵嚷声更大,林贺掀开军帐走了出去,随便对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北仓有埋伏!”那人急切道:“洛军师叫我们支援。” “什么?”裴极卿听到兵士这样说,也不顾夏承希的嘱咐,直接跟着林贺跑到主帐,洛霁现在地图前,猛的看到裴极卿出现,忍不住拧起眉头。 “北仓有埋伏?埋伏是何等布置?”裴极卿虽看到洛霁不悦,却还是紧凑上前端详地图,洛霁拧着眉头将他拦下,道:“北仓有埋伏,却也在我们意料之中,萧义先被拦在正门,北仓那边的将领是辽国的二皇子。” “二皇子?”裴极卿顿时脸色惨白,握着地图的右手忍不住颤抖,二皇子亲征,定然是为了立功,所带人马决计不会少,决云他们是去偷袭,定然轻车简从,这岂不是十分危险。 就在裴极卿试图想个主意时,林贺突然道:“二皇子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草包一个。” 洛霁回头,突然神色狐疑,林贺接着解释:“你看着我干嘛?我也是听别人说来的,耶律二狗嘛,我听过好多人议论的。” 说着,林贺已然扣好铠甲,他猛的拉开军帐,道:“我也去支援,给你把决云带回来!” 洛霁望着林贺背影,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阴鸷,裴极卿沉思片刻,道:“北仓被袭击,正门也救不过来,这么说来,不是我们中了埋伏,倒是有人要害二皇子?” “有道理。”洛霁点点头,突然对裴极卿有些刮目相看,“不过也不好说,二皇子既然是个草包,就不排除他自己要上战场的可能,总之夏将军拖在正门,耶律二狗就是给我们立功的靶子。” 裴极卿稍稍宽心一些,但皇子出征,周围军士一定不会少,决云虽穿了软甲,手臂却是护不到的,希望他能全身而退,别再磕碰些什么。 他望着洛霁,半晌才反应道:“是我唐突,惊扰了洛军师。” “你也是关心,我能理解。”洛霁点头,道:“你来的恰好,先坐,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什么?”裴极卿看到洛霁客气,也跟着坐下来。 “关于萧挽笙,若比摄政王如何?”洛霁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有意戳你痛处,只是想着你对他了解多些,所以问问你。” “萧挽笙?”裴极卿沉思一阵,道:“萧挽笙比起摄政王,倒是要简单一些,摄政王油盐不进,一个没什么*的人,表面是很难对付的。” 裴极卿说完这句话,心里也有些想笑,傅从谨费了那么大功夫坐上摄政王的位子,却依然过的小心谨慎,真不知道此人究竟为了什么,难道觉得争权夺利很是爽快? 洛霁将一纸文书递来,裴极卿伸手接下,他盯了一阵,惊讶道:“……萧挽笙要来?” “是。”洛霁皱眉道:“锦州动荡,夏将军一直据守于此,但此番进展顺利,若是夏将军此次大捷,摄政王估计会将赵德钦调往南疆,让萧挽笙来北疆替他。” “萧挽笙若来北疆,定会接手大军,夏将军的权力也会被分散。”裴极卿沉吟片刻,道:“不能叫他来这里,只说赵将军熟悉锦州地形,萧挽笙是南方人,更适宜呆在南疆。” “我也是这样作想,不过还是打算与夏将军商议片刻,再回他的折子。”洛霁道:“摄政王每每发号施令,都要用皇上的名义,向他俯首称臣,我也替夏将军不值。” 皇上? 裴极卿猛然想到,傅从谨肯让萧挽笙调来,肯定是因为京城局势安定,可照之前夏承希的描述,小皇帝似乎有反抗之心,如此看来,小皇帝难道妥协了不成? 又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小皇帝也许并未妥协,而是暂时决定装孙子,他能这样做,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人支持……照宫里的形式看,这个有本事让小皇帝相信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萧挽笙。 小皇帝到底是有胆子逼退自己父亲的人,绝对不会是池中之物。 “先不要回那折子,按兵不动吧。”裴极卿抬头,望着洛霁道:“萧挽笙若来北疆,到底不是什么坏事,或许,我们还可以拉拢他。” “拉拢?”洛霁瞥了裴极卿一眼,不屑道:“他害你全家,你却想着拉拢他,天下怎么有你这般读书人!” “你又想什么?”裴极卿无语,接着道:“拉拢他不是为了讨好摄政王,而是为了离间,萧挽笙若站在我们这一边,夏将军的处境也会好很多。” 洛霁没有说话,伸出手指敲着地图,裴极卿看洛霁神色,觉得自己已经将他说动几分。其实傅从谨心机深沉,这本是他最大的优点,可此人太过冷漠,对自己下属或合作伙伴也毫不留情的加以控制,这种人恐怕只能夺天下,守起来实属不易。 裴极卿默默想,若自己可以做官,倒是不用整天寄人篱下,想着如何说动别人,可容鸾是罪臣之子,要想让他以这个身份做官,一时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功夫。 就在二人沉默之时,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夏承希猛地拉开军帐,身上甲胄已被鲜血染红,他哈哈一笑,抬腿坐在椅上。 “怎么样?”洛霁强压着语气中的兴奋,问道:“大定城……” “拿下来了。” 夏承希先是将声音压低,接着便是不由自主的兴奋:“辽军后撤几十里,带着他们的二皇子城外驻扎,我将军士留在城里,要不了几日,他们就该打道回府了!娘的,被欺负了几十年,终于报仇了。” “好……好……” 洛霁激动着走来走去,裴极卿猛的拉开军帐,在众人中寻觅着决云的身影,赵德钦的兵马徐徐归来,决云跟在一群大汉中,身形显得特别小,脸上身上都带着血,裴极卿冲上去,停在路边遥遥望着决云,决云走路的样子不像受伤,神色却异常失落,根本不像刚刚打了胜仗。 待众人解散,裴极卿便快步冲去,决云一见到他,全然没有了之前杀伐决断的霸气,待到大家各自进帐,他才轻声道:“裴叔叔,我没能杀了耶律二狗。” 裴极卿先是反应了一刻钟“耶律二狗”是谁,然后皱眉道:“这点事情,有什么好难受的,要照你这样,今天几万人都没杀了二皇子,还都不活了不成?” 决云再没有说话,他虽然变声,却也不似成年人,听着还是有些柔软,裴极卿觉得他大概见多了死人,此刻觉得害怕,所以也不像往常那样习惯性说些严厉的话,反而摸摸决云的头,柔声道:“别担心了,都回来了,这不是打了大胜仗吗?论功行赏,你会有功劳的,林贺呢?我看他去寻你……” “林贺受伤了。”决云停顿许久,轻声道:“他替我挡了一箭,后心全都是血,还叫我一定要杀了二皇子。可赵将军说,二皇子守在北仓,一定有人知道我们去偷袭,他怀疑林贺是奸细……” 裴极卿皱眉道:“那林贺现在何处?他若是奸细,何必要豁出命去救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赵将军没看到。”决云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他赶我回来,却将林贺锁在军营外,他始终不相信我……裴叔叔,我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汉人,你们是不是也不信我……” “我不信你?”裴极卿皱眉,直接道:“今日你若出事,我就不活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镂刻着平安字样的玉佩,道:“昨日忘了给你,现在交给你吧。” 决云愣了一下,伸手环住裴极卿的腰,像八岁时那样将脸埋在裴极卿身上,裴极卿伸手摸摸决云头发,轻声道:“林贺不是汉人养大的孩子,虽然将一个受伤的少年独自留在军营外实在不妥,可赵将军怀疑他,的确也不无道理。这其中若有误会,说明白就是了,你不必自责。” 决云慢慢脱下铠甲,裴极卿取了湿毛巾,给他一点点擦去细碎的血迹,再涂上些跌打药,决云一直闷闷不乐,似乎心里很是难受,庆功宴也没有去,他独自坐在桌前翻书,直到夜深人静,都没有睡觉的意思。 裴极卿看着决云长吁短叹,忍不住上前道:“这里还有跌打药,你去拿点吃的,我们去看一下林贺吧。” “真的?”决云接过药,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裴极卿早知道他想去看林贺,自己也清楚林贺不是奸细,可赵将军刚才在庆功,若是被他看到,又不知会出什么事情,如今夜深人静,再让决云去探望一下,倒也宽了他的心。 裴极卿笑道:“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 决云很快抱着药品和食物回来,四下一片寂静,两人偷偷摸出大营,正看到林贺被人锁在帐外,他细瘦的手腕上系着一条铁链,他的伤口似乎已被包扎完毕,身上没见什么血迹,只是眉头深锁,与平日的无赖活泼判若两人。 决云凑过去,将放着馒头的篮子搁在近前,林贺猛然回头,惊讶道:“决云?” 决云还未开口,林贺已经上前抓住决云的手,林贺双唇干裂,却没有问一句自己的安危,反而道:“二皇子死了没有?” 决云有些自责的摇摇头,道:“给他逃了。” “唉。” 林贺咬着下唇,眉目间一片惶然,似乎在可惜这次时机。裴极卿站在一旁,心里不住思索着萧挽笙的事情:萧挽笙是当年追捕过小皇子的人,大胜之后必要班师回营论功行赏,此时决云长大,萧挽笙看着他待妓馆买来的小厮这样好,难保不会心生疑窦。 可若是萧挽笙与小皇帝站在他们这边,除掉傅从谨就会轻松许多,若决云成功还朝,再有一个王爷的爵位,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些。 这次萧义先连连败退,设下埋伏,也许就是为了让二皇子上战场,再借夏承希的手除掉他……裴极卿攥着手指,继续想到,如果他可以借小皇帝的手,是不是也能除掉傅从谨。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如何借着容鸾的身份出仕…… 决云有些自责的低头,将馒头递给他,道:“你快吃吧,等明日赵将军醒酒,我就让他放了你。” 林贺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同往常的淡漠,他望了一眼心不在焉的裴极卿,压低声音,对着决云耳语数句,裴极卿看着两个少年凑在一起说话,也稍稍安下心来,至少决云没那么难受了,林贺看起来也没吃什么苦,这也许只是场误会罢了。 “啊?” 决云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猛的一愣,手中馒头也掉在筐里,裴极卿惊讶回头,林贺一把拉过决云,挤眉弄眼道:“小相公,能去给我烧点热水吗?” “小屁孩。”裴极卿看到林贺毫不在意,也知道他没受什么苦,于是道:“嘴里没有一句好话,活该人家把你当奸细!”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转身回到军帐,准备为林贺弄点热水。 “裴公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背后传来。 第32章 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夏承希向他挥手,裴极卿望了决云一眼,有些尴尬的看着夏承希,夏承希却似乎没看到决云,反而有些醉醺醺道:“决云呢?喝酒也不见他?” “决云,回去休息了。”裴极卿瞒了一句,刚想开口说什么,就看到决云提着东西跑来,夏承希摸摸决云的头,似乎已对他去了哪里心知肚明。 “老赵是急脾气,而且林贺的身世不清不楚,你也是知道的。”夏承希道:“大定城终于攻下来了,我这心里也踏实许多,从前朝开始,这座边城原就是我中原土地,已经一百年了。” 前朝骄奢淫逸,在元人和辽人的铁骑下丧失了大片国土,裴极卿望着渐渐发白的夜色,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夏承希握着决云的手,向前指道:“这地方原先叫定州,虽在临渝关外,却一直是中原土地,临渝关外还有古长城,可叹前朝窝囊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趁着辽国内乱,才能将自己的土地拿了回来。” 裴极卿低头望着决云,小孩一脸沉默,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夏承希感慨几句,继续道:“裴公子,今日对洛霁说的话我都了解了,于是没有回复傅从谨的公文,真没想到,你一个世家子弟,倒也有些小人心思。” 裴极卿心想:“什么叫‘小人心思’,我那是制衡。” 他心中猛然想到什么,于是道:“夏将军,如今定州回归,咱们是不是该安排官员驻守,也好防御辽人。” “正是。”夏承希扭头望了裴极卿一眼,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帮我家小主子,向您讨个官做。”裴极卿笑着牵起决云的手,“定州地方很小,应该归入锦州属州,这里地势险要,又有大军驻守,我想给决云讨个昭信校尉的官职。” “校尉?”夏承希拧起眉头,沉思道:“封一个校尉,我倒是能做了主,只是决云年纪太小,不是纯种的汉人,又未考过武举,不知如何向京城上报?” 夏承希虽然皱眉,但看他神情,已经不向之前那样总对裴极卿将信将疑,反而在耐心等待着他的意见。 裴极卿继续道:“这定州是刚刚收复的边塞新城,上百年都由漠北异族和汉人混居,现在二皇子还在不远处守着,只让文官治理是不行的,必须有熟知情况的武官在此驻守,将军只需对朝廷说,决云原先是当地人,又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朝廷权衡利弊,应该会参考将军的意见,至于年龄,只要再添两三岁便是,十二岁与十五岁也差不多少。” 夏承希沉思一阵,继续道:“如此说来,殿下倒是可以暂时留在定州,虽然有你照顾着,可他不在我身边,总觉得不安心。” 裴极卿低头,想去问问决云的意见,他却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等到裴极卿推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夏承希欣慰一笑,也没再说什么担忧的话,反而爽朗道:“我正怕萧挽笙来了这边不好对付,留在定州,正好不与他见面。” 五日后,夏承希的公文抵达京城,定州城也驻进了大周军队,决云走在军队之前,身上已穿了校尉的甲胄,也真的像个将领那样严肃着不说话,裴极卿像个管事一样跟在他身后,却没见到林贺的身影。 定州城由许多民族混居,这里虽距锦州不远,情形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锦州道路整齐,街道宛如规规矩矩的棋盘,而定州街道杂乱,民居矮小破旧,因为常年战乱,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些麻木,仿佛城里换了主人,也和他们毫无关系。 大军驻扎城外,裴极卿带着决云来到了临时修缮的校尉府,这里虽然叫“府”,却是异常残破,连门都有些摇摇欲坠,裴极卿一脸惊呆,站在门前等了许久,才扶着门框让决云进去。 虽然什么都很破旧,但没有了京城的围追堵截,也没有战场的朝不保夕,看起来也勉强像个家的样子,裴极卿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将书籍和行李都搬进去,他刚思虑着要不要找人来帮忙扫洒,就看到决云已经动手将院子里的东西一点点收纳好,甚至连井沿都擦的干干净净,裴极卿便放弃了这个念头,笑着去打扫厨房。 直到深夜,两人才将屋子收拾干净,决云披着中衣盘坐在炕桌前,裴极卿将烧好的鸡块和萝卜端上餐桌,还摆了两杯烧酒,他为决云夹了块馒头,道:“这里菜太少,沙尘又太大,赶明儿去锦州置办些东西,也买个花盆,咱们在屋子里种一些。” “好。”决云坐在裴极卿旁边,心不在焉的抓着馒头,将鸡块也夹到裴极卿碗里,晚上油灯昏暗,两个人正举杯喝第二通,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天花板的墙皮灰尘忽然落下,两人瞠目结舌的望着桌上的饭菜和馒头,握着筷子的手也停在原处。 决云偏过头去看裴极卿的脸,却发现裴极卿也在看他,两人灰头土脸,眼睛对着眼睛,情不自禁的一起笑出来。 前生今世,裴极卿都很少真的喝酒,今日也不知为何如此高兴,竟然猛地灌了自己七八杯。 “傻小子,都不能吃了,你高兴什么?”裴极卿伸手搂住决云肩膀,将他压在床上,决云般挣扎着反抗,他力气大,一下子便反过来压在裴极卿身上。 饭也不能吃了,裴极卿索性将决云搂在胸口,决云安静下来,他便伸手摸着决云的头发,决云也靠在他的胸口,两人不言不语的躺了一阵,裴极卿却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决云像受惊一般愣了下,道:“你为什么叹气?” “不是叹气,是心底实在高兴。”裴极卿抱着决云,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口中带着浓浓酒气,道:“时常觉得老天爷对我太好了,不仅留我一条性命,还让我活了这么久,殿下,我总是害怕有天老天爷会将这命收回去……” 裴极卿话未讲完,已带着酒气半昏迷着睡去,一向睡觉安静的他居然发出轻微的鼾声,决云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裴极卿的脸,他面色雪白,虽然清瘦,但此刻两颊却像上妆一般通红,不断摇晃的烛光下,长长睫毛划出一泓如烟波般的阴影,看着竟然有些旖旎媚态,决云愣了片刻,身体冷不丁颤抖着凑上去,鬼使神差般亲了亲裴极卿的脸颊,接着,竟然微微叹了口气。 决云迅速将脸挪开,裴极卿已迷迷糊糊醒来,他眯着道:“看你好些天心不在焉了,说吧,出什么事了?” “我……”决云犹豫一阵,道:“我可能,做了件错事。” 裴极卿闭着眼睛,道:“怎么了?是砸了东西?” “不是……”决云摇摇头,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从手中拿出一枚狼牙,轻声道:“林贺,其实,是辽国的小皇子赫凛,他没有死,萧义先这次来,就是想将二皇子害死,再接他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若二皇子发现了再攻来,我——”裴极卿一时气急,气愤中扬起的手掌却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下去,冷冷道:“现在跟我回锦州,告诉夏将军做好准备。” “不会的!”决云立刻道:“二皇子没有发现萧义先的事,只是林贺被赵将军怀疑,也不好在待下去,所以便走了,临走之时,他将这枚狼牙交给我,保证萧义先不会再来。” 裴极卿听到二皇子暂时不知此事,刚揪起的心也暗暗放下,决云继续道:“林贺与我约定,他若能继承皇位,一定不会再与大周开战,不过我想他回到辽国,只怕每天都要担惊受怕……他为什么还要回去……我是真的怕他死……” “他是皇子。”裴极卿见决云在意的居然是林贺的安危,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路都是自己选的,可他既然生下来便是皇子,便只能选这条路,不然他也不会宁愿牺牲定州,也要害死二皇子,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一下,二皇子会不会发现。” “你总是太小心,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才没跟你说。”决云扭头道:“但我愿意相信他。” 裴极卿狠厉道:“你相信有个屁用,以后这种事再不告诉我,我一定会动手打你,绝对不会心软。” 他说完便迅速起身,将桌上碗碟收拾起来,再没有与决云说一句话,决云很不满的坐在床上,手里抱着那枚狼牙,也不开口。 “还不起来?”裴极卿拎起衣服,冷冷道:“难道要我押着你,再去告诉夏将军不成?” 决云默不作声的接过衣服,手上动作却很重,一下子竟然将衣带拉断,裴极卿叹了口气,妥协道:“殿下,要小心啊。” 决云反驳道:“林贺救了我一命,也教了我许多行军打仗的知识,难道我要出卖他,将他交给夏将军吗?” 裴极卿答道:“你将他放走,二皇子很有可能发现萧义先的用意,会用其他将领打定州;如果二皇子没发现,他真的有朝一日做了辽国国主,辽人与我们剑拔弩张多年,且一直占上风,他凭什么休战?” 决云直接道:“可我当他是朋友,他也是这么想的,难道想要当皇帝,就要连朋友都不敢相信吗?” 裴极卿猛地呆在原地,眼中一片惶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迅速为决云系好衣带,却没有接这句话。 # 深夜时分,锦州得月楼。 萧挽笙坐在二楼雅间,手上转着只琉璃酒杯,他抬起醉眼,搂住坐在邻座的胡人女子,轻声道:“夏将军,没想到你独身好多年,还真是很有雅兴哟。” “侯爷说笑了。”夏承希拎起酒壶,为萧挽笙斟了杯葡萄酒,“我这儿哪有京城快活,侯爷又深得摄政王信任,比我这小地方,不知强了多少倍。” “京城快活啥子哦,屋里婆娘……”萧挽笙猛然将话停在舌尖,他望着夏承希正色一笑,突然又回复了官话,“夏将军,今日喝得有些过了,咱们还是尽早回去歇息吧。” 夏承希已懂他的意思,于是道:“侯爷不必这样拘谨,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得月楼好酒好菜美人作陪,想单纯招待一下侯爷罢了。” “辛苦夏将军了。”萧挽笙摆摆手,像背台词一般道:“我这次过来,是为了治理兵马,而非沉溺声色……” “也罢。”夏承希也跟着起身,身边下属立刻会意,一同将得月楼沉重的雕花木门拉开,萧挽笙抖抖衣袍起身,他身材高大,一不小心碰到了桌旁圆凳。 那胡女连忙弯腰去扶,胸口一片盎然春意。 萧挽笙猛地吸了下鼻子,还是扬起袖子出了门。 第33章 裴极卿和决云赶路一夜,才从定州返回锦州,此时天色刚刚发亮,长街上,却不见一人。 “裴叔叔。”决云回头抓裴极卿的手,“你抱紧我啊。” “我干嘛要抱着你,我……”裴极卿被晃得晕头转向,手上已没有力气,只能勉强抓着决云的衣服,“你小子,是不是在报复我……” 将军府门近在咫尺,决云伸手扯过裴极卿的手,死死将他扣在自己身后,白马一声长啸,决云猛然勒马,裴极卿猛地栽在决云身上,接着从马上滚下来,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早跟你说抱着我。” 决云轻松的跳下马,看着他扶着墙喘气,却故意没有扶他,裴极卿动手拉住决云,轻声骂了句“小白眼狼。” “行了。”裴极卿握着决云小手,道:“不跟你怄气了……扶我一把……” “这么快就屈服了?你也太弱了吧。”决云拉起裴极卿的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以后多吃点东西,多锻炼锻炼,别骑个马都大喘气。” “你个没良心的小狗!”裴极卿瞪了他一眼,心里却也不气了,他握着决云的手,认真道:“你对我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决云回答,并且将手中的狼牙举起,“上面还有辽国皇室的记号,这是他娘留下的,他把这个留给我,就是与我约定。” “决云!” 裴极卿还未开口,唐唯突然从将军府里跑出来,一把将他三年未见的决云抱在怀里。唐唯比决云大两岁,此刻却没有决云高了,而且看着白白净净,依然是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不似决云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就像个将军一般。 裴极卿的心软了下来,他笑着叹了口气,仿佛决云放走林贺的轻率和冲动都变成了果敢与锐气。 “听说你升官儿了,也没来得及道贺。”唐唯有些吃力的搭着决云肩膀,决云望着他笑笑,一掌拍在他肩上,道:“我说怎么总觉得附近有人盯着,怎么躲在门口看我,也不出来。” 唐唯道:“我在看你们吵架呀,你在边关吹了三年风,也学会顶嘴了,当年还跟着人家转来转去呢。” 决云突然不说话了,裴极卿道:“小侯爷,现在太阳刚刚升起,您怎么就出门了?” “夏承希晚上没回来,我也没睡好。”唐唯扭头道:“我听他说,你们要留在定州,定州好玩吗?” “不好玩。”裴极卿忙道:“定州比锦州差远了,而且好多胡人,想吃些菜都没有。” 唐唯抬头,似乎又有问题想问,这时,马车与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几人回头望去,夏承希正扶着一个女子的手,晕晕乎乎从车上下来,那女子穿的花红柳绿,她将夏承希交到将军府人的手里,便回头上了马车。 马车还未走远,唐唯立刻冲上去,怒道:“你去喝花酒了?” “我就是喝多了,在那里睡了一宿。”夏承希扶着唐唯肩膀,他望了一眼决云,突然清醒道:“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恩。”决云点点头,沉声道:“进去说罢。” # 夏承希听了决云的话,感觉比灌了一通凉茶还要醒酒,他攥着决云手里的狼牙,狠狠道:“若是拿了辽国的小皇子,那也是功劳一件,当时老赵对我说他的怀疑,我还有些信不过。” 决云沉声道:“林贺是我的朋友,他愿将这些告诉我,肯定也是豁出一切了,我怎么能出卖他?” 夏承希皱眉不语,裴极卿连忙道:“将军,决云也是一时冲动,林贺若真包藏坏心,我们也不会太平这么久了,现在定州还在我们手里,他们若想拿回去,也要费一番功夫。” “我可不是一时冲动。”决云仰头,“如果林贺真的做了辽国国主,与我们大周修好,岂不是比连年战乱要好许多,定州和锦州相隔不远,人情民风却差了不少,若能让他们与汉人交好,大家互市互利,自然也就不会想着打仗。” 夏承希听了决云的见解,脸上神色也变得缓和,他伸手拍拍决云肩膀,道:“也罢,你年纪还小,能这么想已经不容易了,只是以后若有大事,还是与我商议为上。” 夏承希没有办法,也不能真的苛责决云,裴极卿不知道决云与林贺说了什么豪言壮语,可无论谁做国主,大周与辽国都不可能像两个少年约定的那样永远修好,辽国觊觎着中原风物,大周将领也渴望开疆辟土,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恰似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因为各自得利而停息。 决云听到夏承希肯定自己,转头望了眼裴极卿,夏承希喝了口茶,突然想起林贺中的毒和身上伤痕,于是缓缓道:“小皇子也真是狠,宁愿牺牲定州,也要把二皇子害死,二皇子虽然没事,不过遇到这样的弟弟,他大概也活不了几日,你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萧挽笙已经来了,待会儿要去校场交接,还是别叫他看到。” “夏将军?” 裴极卿点头,刚想拉着决云出去,却听到门外急急传来脚步声,他心中忽然有了不祥预感,也没来得及说话,直接闪进了大厅影壁之后。 裴极卿刚刚消失,萧挽笙已迈着大步进来,决云一时有些失措,夏承希一把将他搂住,示意他没事。 “侯爷怎么这么早过来?”夏承希客气的招呼他坐下,道:“我正准备遣人找您,您却先来了。” “本侯早早回去休息,自然起得早。”萧挽笙莫名说了这样一句,眼神恍然停在决云脸上,却又迅速挪开,裴极卿躲在后面,一时有些担心,可距离他在京城已过去三年多,决云的相貌已有了很大变化,萧挽笙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记得住。 萧挽笙果然没再看决云,夏承希介绍道:“这位就是昭信校尉郞决云,我前几日上了折子,将军应该也知道。” “是,听说昭信校尉年少有为,皇上也很欣赏。”萧挽笙低下头,狐疑道:“不过看小校尉穿着打扮,还真不像个久在定州的当地人哟——” 他的尾音堪堪停了下来,裴极卿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夏承希忙道:“侯爷真是火眼金睛,我也不瞒侯爷,这孩子是我旧日师妹的孩子,师妹有病去世,特意托付给我照顾,这次就寻个由头,给孩子加个官职,这孩子虽没参加过武举,功劳可却是真的……” “说了恁个多做什么。”萧挽笙拍拍决云肩膀,却被决云偷偷的瞪了一眼,他大喇喇坐在一旁,道:“夏将军师妹的娃儿,当然也不是寻常人,参加武举还要好多年,怎么能埋没了孩子。” “谢谢侯爷体恤。” 夏承希连忙点头致谢,裴极卿也跟着松了口气,萧挽笙道:“既然我都来了,咱们先去校场吧,别叫别人等着。” 萧挽笙转身出了将军府,夏承希也带着决云跟在后面,裴极卿待他们走了许久,才从影壁后走了出来。夏承希这句话说的很直白,表明了就是要走后门,萧挽笙也是个靠着摄政王封的侯爷,自然不会说什么,兴许还会觉得夏承希坦诚。 校场离锦州城有小半日的路程,萧挽笙赶不回来,他倒是也松了口气,想着还要等决云回来,裴极卿也坐不住,便取了钱走到街上,在小摊上买了几个大花盆,准备回定州种菜,花盆虽然种不下什么,但总比每日吃萝卜干菜强。 老板将钱接过,裴极卿便将花盆用麻绳捆在一起,有些吃力的提了起来。他自幼做惯粗活,可容鸾却不是,这具身体娇生惯养,就连提个东西都费劲,他不由得望了下那只瓷白色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公子提不动?”老板把钱收好,问道:“不然我遣人给公子送回去?” “不必了。”裴极卿摇摇头,道:“我去借辆车来,您在这里等……” “公子,要不要借在下的车哟。” 裴极卿还未说完,身后猛然传来一个熟悉低沉的男声,只感觉浑身汗毛一颤,就连脸都变得雪白,他沉默许久,才缓缓转过身去,故作惊讶道:“侯爷?” “你倒是跑的够远。”萧挽笙穿着便装,黑发自然挽在脑后,顺手抄起地上的花盆,低声道:“上车。”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决云又不在身侧,裴极卿虽然有些发毛,却依旧道:“侯爷说了放我一马,我就远远躲开不打扰侯爷,君子一言九鼎,侯爷怎么又反悔了?” “球烦,老子不跟你废话。”萧挽笙举起花盆,直接道:“再不过来,老子直接把它盖你脑袋上,信不信?” 裴极卿立刻走到马车附近,轻声道:“侯爷请。” 马车碌碌前行,这一路上,萧挽笙都没再同裴极卿说话,裴极卿明明看着萧挽笙去了校场,也不知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不过现下光天化日,又过了这么些年,想必萧挽笙也不会怎么样。 马车终于停下,萧挽笙将裴极卿拖进自己临时的官邸,裴极卿故意走的很慢,他望着四下景致,道:“侯爷这府邸不错,短短几天就收拾出来的地儿,倒是比京城还气派些,可见摄政王对侯爷很是欣赏……” “你妈卖批的个个老子的。”萧挽笙停下脚步,一把抓住裴极卿衣领,直接将他扔在墙上,裴极卿猛地撞在墙上,后心一阵生疼,他还没来的及反应,萧挽笙已直接甩上房门,怒道:“老子好心好意留你条命,你都做了些啥子,还躲在将军府,老子真是瓜,瓜的有盐有味,才让你……” 这一大串脏话甩下来,裴极卿虽只能听懂些关键字,但也能看出萧挽笙的气愤,他先前主动提出去校场,后来又急匆匆从校场赶回,原来真是在将军府看到自己。 裴极卿连忙道:“侯爷,夏将军与家父同朝为官,不过同情在下经历,才勉强收留,将军别说的这么难听……” 萧挽笙猛然打断,道:“你能听懂我说啥?就觉得我骂的难听。” 裴极卿一时无语,心想你既然知道我听不懂,还骂什么啊。 萧挽笙见裴极卿不说话,又上前掐住他的脖子,接着沉声道:“我就问你,那个郞决云是什么人?他是你的小厮,还是夏承希师妹的孩子,还是小皇子……” 萧挽笙话没说完,裴极卿的心已几乎跳停,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手握住萧挽笙紧紧勒着的手,道:“侯爷,我的小厮留在京城了,难道我只身一人跑这么远,还再养一个人不成?” 萧挽笙望着裴极卿被掐出红印的雪白脖颈,低声道:“老子既然单独找你,就是想给你条生路,你若是想活着,现在就该跪下来求老子。” “求?”裴极卿不慌反笑,他慢慢放开萧挽笙的手,道:“侯爷若是想一辈子求着摄政王,倒可以在这里掐死我。” “你别给我上眼药。”萧挽笙依然掐着他,动作却明显轻了些,“你只需要告诉我,郞决云是不是那小杂种!” 裴极卿喘了口气,低声道:“若我是侯爷,便不会这般在意他的身份。” 第34章 “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累!” 萧挽笙的手松了下来,最后将裴极卿放开,裴极卿咳嗽着倒退两步,扶着门框直喘气。 裴极卿想,自己本和决云在定州,是因为意外跑回来,正好让萧挽笙撞见,才声东击西的引自己出来。虽然说自己也不谨慎,可萧挽笙一眼认出决云,必然是经常将这个事放在心上,再加上今日自己一提傅从谨,他居然气到直接动手,想必是傅从谨常常责备他找不到小皇子的缘故。 于是裴极卿揉揉胸口,道:“谢侯爷不杀之恩,不过侯爷帮我,也是在帮您自己。” “别跟老子废话。”萧挽笙坐下来,将茶杯握在手里,不知是思忖着什么主意,他面上渐渐恢复平静,仰头看着裴极卿道:“看你这个样子,我说的可是真的了?看不出来啊,青山有幸埋忠骨啊,您又是*又是改名换姓,还故意让我打断您的腿,感觉很爽吧,容大人?” 说着,萧挽笙甩下茶杯站起来,一把抓过裴极卿的领子,亲昵道:“现在你是想让我把小孩儿交给摄政王,还是想让我立刻办了你?” 裴极卿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鸷,他背过脸去,道:“郎决云是昭信校尉,侯爷将他交给摄政王,摄政王也不会信的,反而会怪侯爷办事不利,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再信任侯爷。” 萧挽笙的眼神中有些闪烁,但还是嘴硬道:“老子才不信。” “小皇子走的时候,可是带走了天子剑。”裴极卿索性破釜沉舟,直接道:“侯爷一定要贸然上报,我保证您找不到天子剑,夏将军不会让您带走郎决云,摄政王也会疑心更甚,天天觉得您将天子剑私藏,再加上皇上,唉,倒时候您三边儿都不讨好,我也没办法了。” “啊?” 萧挽笙愣了一下,一双锋利的薄唇微微颤动,似乎不由自主的重复了“天子剑”三个字,这下意识的小动作让裴极卿不由得留心——看他这个样子,仿佛根本没听说过天子剑一般,难道傅从谨如此谨慎,连天子剑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没告诉萧挽笙? 萧挽笙很快回神,恶狠狠道:“你当老子是吃素的?我既然已经知道你骗了我,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把东西交出来。” “侯爷觉得我怕死?您别忘了,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裴极卿抬眼望着萧挽笙,无声的冷笑摆在那张脸上,居然能显出隐隐风情,“凌迟也好,鹤顶红也罢,我都不会害怕,只是心疼您马上要吃力不讨好。当然,侯爷若是不相信我,大可以直接告诉摄政王,看看他会不会相信。” 萧挽笙开始陷入沉默,裴极卿望着他,断定他已然动心,于是接着道:“不用说侯爷,就是听过说书的孩子都知道,什么‘清君侧’向来是乱臣贼子的借口。侯爷劳心劳力的帮着摄政王,就不怕来日皇上亲政,再找您清算吗?” 萧挽笙愣了一阵,终于开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裴极卿看着他的眼神,轻声道道:“侯爷只需要装聋作哑,来日方长。” “你妈卖批的……”萧挽笙急得又骂了句脏话,道:“你到底啥意思?” “侯爷是在求我?刘备三顾茅庐,才将孔明请出山。”裴极卿这下不急了,他也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水,“我知道侯爷着急,可您总得请我吃顿饭,再说些好话,使点银子吧。” 萧挽笙咬牙切齿的露出一个微笑,接着摆正腔调,用官话道:“容公子,挽笙向您请教了,不知您想去哪个酒楼?” “我不是本地人,酒楼也去的不多。”裴极卿施施然起身推门,“侯爷不如去请夏将军,您找着借口跑出来,想必交接工作也没完成,咱们去请夏将军和郎校尉回来,边吃边谈如何?” “郎校尉?”萧挽笙咬牙笑笑,伸手为他推开门,“你才应该姓郎,本觉得你白白嫩嫩像个兔子,才发现居然是这样。” “我本来就是兔子。”裴极卿突然想起了决云画的那只兔子,接着笑道:“可兔子急了,也得蹦哒两下不是?” # 锦州鸿来酒馆,秋天专营羊肉锅,羊肉乃是取自酒馆自己放养的羊羔,不肥不柴,不膻不腻,每天限量供应,童叟无欺。 从铜火锅高高冒起的白烟之中,裴极卿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拿筷子搅搅青瓷碗中的蘸料,那蘸料更是十分好看,浓稠的麻将,亮闪闪的香油,粉红的腐乳,鲜红的辣椒,顶上还放着一撮翠绿色的嫩葱末。 夏承希与决云坐在桌前,却都没有动筷子,萧挽笙望着他们,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喝一杯?”裴极卿左手举杯,右手从锅中浓汤里夹出一块雪白的嫩羊肉,决云刚端起杯,裴极卿头也不回道:“放下,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决云只好鼓着脸放下,萧挽笙百无聊赖的看着清汤火锅,道:“清汤寡水,这有啥子好吃的?” 裴极卿依然没有理他,专注着埋头吃肉,夏承希也取过碗筷,微笑道:“侯爷,前日在得月楼没招待好您,今日让您受累,定要多吃一些。” 萧挽笙依旧云里雾里,他实在忍不住,道:“裴七,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该说句话了吧。” “好,我也不跟侯爷卖关子了。”裴极卿转过头来,道:“侯爷应当知道,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若不是摄政王逼着侯爷娶林小姐,我也绝对不可能跑出来。侯爷为摄政王争权夺位,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皇位还不在他手里,就已经数次防着侯爷,侯爷还不为自己谋划?” 萧挽笙有些犹豫,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轻声望着决云道:“小孩,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小皇子?” 决云扭头看着裴极卿,便向萧挽笙点了点头,裴极卿道:“他是不是皇子,不是由我们说了算,而是由大家说了算。” 夏承希也跟着点点头,只有萧挽笙愣在一边,感觉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裴极卿停顿许久,才道:“我的意思是,摄政王手里有皇帝,我们手里有天子剑和小皇子,谁能带领兵马征伐天下,谁就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萧挽笙这才明白过来,他拍了下桌子,道:“我原先只当你是个玩物,没想到死了一次,却生出这么多花花肠子,倒是比容廷那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好了许多,他要是能似你这般忍辱负重,倒也不会被摄政王杀了。” “好了,我先敬侯爷一杯。” 裴极卿又怕他说下去,让决云知道萧挽笙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决云本就不满,若知道自己为了救他才断了腿,心中会对这个难得拉拢来的合作伙伴生了嫌隙。 “既然大家都说开了,那我也就安心了。”夏承希握着酒杯,也跟着裴极卿一起碰了一下,他望着萧挽笙狡黠一笑,道:“侯爷,今晚得月楼请?” 萧挽笙也跟着笑笑,回答道:“昨夜本以为胡人粗粝,没想到却是色若春花、柔弱无骨……” 夏承希“嘿嘿”一笑,道:“侯爷真有见识。” 决云:“……” 萧挽笙忍不住开了黄腔,裴极卿也不想让决云坐下去,这一顿饭匆匆吃完,他们又继续回了定州。小院之中,裴极卿遣人将那些大花盆搬到地上,又倒了些土进去,开始拿着铁铲松土施肥,小心翼翼的将从锦州带来的空心菜种子放进去,决云在旁边背着手看了一会儿,道:“这能活吗?” “试一试。”裴极卿笑着弄了一阵,才提起衣角站起来,“今日算是了了一件大事,看来被萧挽笙摆了一道,倒是还能再摆回去。” “他原来那么凶神恶煞的,现在就听你的话了?”决云有些不可置信道:“他跟着摄政王那么久,为什么会向着咱们。” “人可不光是跟着好处走的。”裴极卿收拾起东西,将烧好的热水拿进屋里,“我也不看重什么‘用人不疑’,用人是该留一线,但表面上也不能疑心的太明显,傅从谨有几分信任萧挽笙,天长日久,萧挽笙自然能算出来。” 决云点点头,似是又明白了什么,他帮着裴极卿铺好被褥,道:“不过还是要小心,毕竟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啊?”裴极卿坐在床边洗脚,突然发现决云一直盯着他看,于是愣道:“你看什么……” 裴极卿话音未落,决云的手已经伸了上来,他不由分说的拉开裴极卿衣领,裴极卿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却被决云猛然挣开,他忽然想到之前给决云上药时,还能死死将两只小手捏在一起,现在决云长高,手腕也比以前有力了。 裴极卿又在马上颠了半日,衣领也不似原来那般紧贴在胸口,他这样一晃神,决云已将胸前交领扯开,裴极卿胸口雪白平坦,只堪堪留着萧挽笙掐过的那道指印,这伤痕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反而呈现出恰到好处的粉红色,在灯光下愈发明艳。 决云愣了一下,靠着他坐在床上,不由得将灼热的指尖缓缓贴向那道伤痕,裴极卿急忙拢起衣领,道:“我没事。” “他打你了?”决云伸出手,再次勾上裴极卿的脖子,“怎么不跟我说。” “看什么,新衣服有些糙,磨出来的。”裴极卿转头背过决云的视线,道:“我去给你换水,洗了脚快点睡觉吧。明日你不是还要早起练兵?” “没事,我和你一起洗。”决云跑下床,搬着凳子坐在裴极卿对面,无赖的将小狗爪子踩在他的脚上,低头道:“裴叔叔,你看,我的脚比你的白。” “脚白有什么用,人家都比脸,你风吹日晒的,可比小时候黑了不少。”裴极卿望着决云的脚,发现都快和自己的一般大,“人家说脚大能长高个子,我看你以后也能拔高。” “我已经很高了,你还要我长多高啊。”决云道:“你的脸不叫白的好看,那叫面无血色,明日我去练兵,你也跟着一道去,练好身体,就不会以后就不会‘色若春花又柔弱无骨’,骑个马还要哆嗦了!” “你!” 裴极卿虽然生气,却也的确没法反驳,洗脚水渐渐冷下来,裴极卿去倒了热水洗净双手,决云已枕着胳膊躺在床上,他翘着腿,俨然一副老兵油子的形象。 裴极卿闭眼躺在旁边,用脚踢了踢他,喃喃道:“你这么小的校尉,也不知人家会不会服你。” “为什么不会?”决云猛地转过身,眼睛又钉在那道伤痕上,他停顿一会儿,道:“裴叔叔,我能亲亲你吗?” “傻狗子,多大了,还要撒娇。” 裴极卿嘴上没有好气,却伸手将决云搂在怀里,虽然此时怀里白白软软的一坨已经变成了肌肉硬挺的少年,但在他的心里,决云似乎还是那个想哭又不敢出声、憋到肩膀一抽一抽的孩子。 决云窝在裴极卿怀里,仰脸去亲裴极卿,裴极卿刚觉躺的有些麻木,所以侧身活动一下,决云的嘴巴正好贴着他的嘴唇蹭过去—— 裴极卿只当他没亲到,于是笑着低下头,狠狠亲了亲决云的脸颊。 “你发烧了?”裴极卿又亲亲决云额头,疑惑道:“怎么这样烫?” 决云:“……” 第35章 “快起床!” 天色刚刚擦亮,决云已从被窝里跳出来,他埋在冷水里洗了个头发,边擦边走到床前,将一只冰凉的手探进裴极卿的衣领里,道:“快起床了,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没这么赖床。” “现在才什么时辰啊?” 裴极卿揉着眼睛爬起来,才反应过来决云已准备动身去校场练兵,猛的跳起来准备弄早饭,决云说了句“去外面吃”,便拉着还稀里糊涂的裴极卿出了门。 二人在街边转了一圈,才发现定州城里为数不多的商铺都关着门,街上更是人烟稀少:这里一直属于辽国,又是常年战乱,本就人口不多,大周的军队入驻后,没来的及逃走的胡人更是害怕的不出门,因此街上一片荒凉。 “我刚拿了俸禄,本想请你吃早饭。”决云掂掂手里银子,有些沮丧道:“这下好了,连花钱都没处去,咱们还是去马场吃馒头吧。” 裴极卿向四下望去,也觉得心情有些微妙,不过隔了半日路程,定州就与锦州差了这样多,看来辽人虽善于开疆辟土,于治国上还是差了一些。这战乱边城本就人心涣散,朝廷又不加以管理抚恤,所以定州现在不光治安混乱,连街道建筑都还保持着前朝的风格。 怪不得朝廷会如此爽快的同意决云做官,想来这官也无人愿意做罢。 没有多久,裴极卿已和决云到了开阔的草场上,定州虽然荒芜,却比锦州不知开阔了多少倍,士兵在此练习骑射,倒是比在锦州校场方便许多,靶子也能拉的更远。裴极卿便坐在草地下,看着决云骑白马绕过障碍,拉弓如满月,远远一箭钉在靶心上。 他持弓回头,冲着裴极卿挥了挥手,头顶发髻抖开,散成一条长长的马尾,更显出少年英武的样貌来。 裴极卿本害怕士兵不信任这个年幼的小校尉,没想到他们却很听决云的话,一会儿便学着决云练了起来,决云将宴月的缰绳系在干枯的矮树上,折了根小棍向裴极卿走来,指指点点道:“裴七,站起来。” 裴极卿笑着站起来,决云用小棍点了点他的腿,道:“扎个马步。” 裴极卿本以为昨天决云是跟他开玩笑,没想到还真的要让他也跟着训练,但他还是半蹲下去扎了马步,决云纠正了他的动作,点头道:“坚持一阵,我说停再站起来。” “不行,我头晕。”容鸾的身体本就孱弱,再加上政变后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几年也很难调养回来,所以裴极卿只站了片刻,便觉得有些头晕,他扶着决云的肩膀站起来,道:“郎大人,我休息一会儿。” “好吧,慢慢来,每日多加些时间。”决云也没办法,只好扶着裴极卿坐下,两人向着碧蓝色的远空望去,士兵已晨练结束,开始去附近开垦荒地。三军未动向来粮草先行,夏承希觉得锦州始终有段距离,于是让决云先将这里开垦出来,种些青稞小麦,以备不时之需,只是那地难垦的很,水源又难找,搞得决云也很是头疼。 “啥狼大人狗大人的。” 决云话音未落,萧挽笙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十分讲究,只是嘴唇却已经干裂的起皮,想来是在京城待久了,不习惯北方气候。 裴极卿揉揉眼睛站起来,萧挽笙跳下马,伸手去揽裴极卿肩膀,却正碰到决云阻拦的手臂,他悻悻的将手收回,道:“小容,你们在看啥子?” “看种地!”决云抢着回答,道:“你不长眼睛?自己看不明白?” 萧挽笙和决云互相瞪了一眼,才继续道:“小容,你们不会打算在这儿安家落户,住一辈子吧。” “当然不会。”裴极卿摇摇头,道:“侯爷这时过来,是怕我们跑了?” “那倒也不是。”萧挽笙笑笑,道:“我这也算背叛旧主,心里有些不畅快,所以来跑马场转转,顺道看看你们。” 裴极卿望着萧挽笙的神情,觉得他这句话倒有可能出于真心,于是道:“侯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摄政王一直诚心待侯爷,我根本就不会开这个口。” 萧挽笙道:“那你们是如何待我?若是拿出些诚意,就该将天子剑的藏处告诉我。” 裴极卿望着决云身侧的天子剑,微笑着摇头,道:“侯爷有权有势,还不许我们有个秘密吗?” 萧挽笙突然笑笑,神色比刚刚轻松许多,裴极卿是在暗示萧挽笙:小皇子无依无靠,而他却兵马在手,若是支持小皇子,那就是控制了一个皇子;可若是支持摄政王,那就是被人控制。 萧挽笙欣然会意,靠着那颗枯树坐下来,道:“宫里的日子也不好待啊,摄政王只为我选了一位夫人,就让我当了三四年的和尚,小皇帝大婚,皇后和两位贵妃都是摄政王选的,不知要吃素多少年。” 决云抬头道:“为什么成亲要吃素?” “这你就不懂了,这个吃素的意思不是要你吃东西哟。”萧挽笙饶有兴致的拉长声调,接着道:“不过皇上吃素到无所谓,我看他,似乎真的有点那个啥子的问题……他不举……” 决云又问:“什么是‘不举’?” “别说了!”裴极卿赶快打断萧挽笙的话,萧挽笙翻了个白眼,道:“你叫唤啥子呦,都多大的娃了,还不叫懂这些……” 裴极卿无奈的看着他,接着问:“你的意思是?皇上不曾宠幸过后妃?” “咋可能。”萧挽笙压低声音道:“我的意思是,皇上生不出娃娃,大夫也偷偷请了一串串……虽然我也没得娃娃,但是我不想跟那婆娘生……” 裴极卿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小皇帝不与皇后生孩子,也许正是为了和摄政王抗衡,看来小皇帝虽然年幼,却绝非是池中之物。 他突然想到了先前的猜测,于是问道:“侯爷,摄政王派你来漠北,是因为京城局势稳妥,还是要你找小皇子?” “都有吧。”萧挽笙回答一句,扭头正看到决云望着他,于是道:“可怜我的小殿下,每天守着这么个大美人睡觉,却啥子也不懂,改日带你开开荤……?” 裴极卿连忙拉过决云,转移话题道:“你看那边有羊群,我们过去看看,你没见过羊吧。” 决云尴尬道:“羊有什么好看的……” 还未等裴极卿和决云过去,两个兵士便骑着马赶来,他们停在决云身侧,道:“郎大人,胡人在我们占的荒地上放羊,怎么都赶不走。” 萧挽笙没耐烦道:“闹事的直接砍了。” “不行。”决云回头道:“夏将军说了,我们是天子之师,怎么能随便杀人,这里属于大周,胡人也都是大周子民,不能随便动手。” 说完,他拉过马道:“我跟你去,我会说契丹话。” 草场之上的确放着一大片羊群牛群,远处看去雪白一片,将士兵辛辛苦苦开垦的地面踩的一塌糊涂,胡人牧民嘴里不知骂骂咧咧着什么,又拿着各种自制武器拦在前面,不许士兵去除杂草。 草场上乱七八糟,胡人用契丹话混合着蒙古话骂人,士兵用着杂七杂八的方言附和,还时不时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咩咩咩”……这三方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却能吵得不可开交,裴极卿站在旁边看着,觉得哭笑不得。 “别吵了!” 决云赶过去,用有些生疏的契丹话解释一通,为首的牧民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决云会说契丹话,他依旧在骂骂咧咧,一串串的脏话间似乎在指责决云带人垦荒;士兵虽然听不懂,但能感觉到决云正在被骂,于是也拎起武器冲过去,双方都瞪着眼睛,眼看就要动手。 “这明显就是找茬。”萧挽笙道:“草地大了去了,肯定是故意把羊赶过来,看来这定州虽打下来,胡人却很不服啊,你不杀鸡给猴看,只怕是不行的。” “这样。”决云沉默片刻,朗声道:“你们如果不想呆在定州,可以来我校尉府支取盘缠,我保证没人拦着你们去辽国。” 决云说完,又迅速用契丹话重复了一遍。 四下突然一片沉默,就连裴极卿也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这时,有士兵走来,轻轻拉了下决云衣袖,道:“郎大人,这,不需要跟夏将军商量?” “不用。”决云道:“我用自己的俸禄发,今年的不够就预支明年,当然想留的可以留下,我大周爱民如子,既然定州回到我们手上,定然不会让大家没有饭吃。” 决云话音落下,牧民便开始招呼着将羊群赶回来,似乎也没有了闹事的意思,这时驿马突然奔来,将一个折子递给萧挽笙。 萧挽笙翻开折子,有些莫名其妙道:“摄政王这旨意好奇怪,除了嘘寒问暖外,居然没别的话,他居然会寄这样的东西给我。” 裴极卿将折子接过,猛然道:“侯爷,这也许不是摄政王寄的,而是皇上自己的旨意。” “旨意?”萧挽笙将折子抖了抖,道:“这里面也藏不了东西,难道要用火烧才能看到?” “……” 裴极卿思忖片刻,道:“皇上的旨意都由摄政王过目,自然不敢夹带,侯爷也写一封客气的慰问信,再照原样寄回去,然后再给摄政王递一封,如此来往数次,摄政王只觉得是日常请安,也就不会多心了。” “好。” 萧挽笙点点头,便也翻身上了白马,牧民逐渐散去,决云也拉着裴极卿回了校尉府,校尉府门前却排了一排牧民,他们看到决云,便讲着契丹话扑过去,问他索要今天承诺的盘缠。 决云一开始还正气凛然,发到最后已经有些手抖,等到最后一个牧民离开,决云的俸禄已然所剩无几,他望着空空的钱袋,沮丧道:“完了,我的钱都没有了。” 裴极卿正向桶里灌热水,准备洗个澡放松一下,他刚刚迈进浴盆,决云便从外间冲过来,抱着胳膊坐在床上,他已经不像白天那么神情严肃,反而看着很失落,仿佛一只垂下尾巴的小狗。 “别丧着个脸。”裴极卿窝进热水,将长发散开,道:“没有钱就没有了,反正这城破的要死,也没有花钱的地儿。” “明日搞不好还有人来。”决云握着手指,气愤道:“本来以为会有人留下,结果连那些本是汉人的牧民都跟着走!” “他们一直觉得自己是辽国人,你叫人家突然接受,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裴极卿趴在浴桶边上,用湿漉漉的手指戳了下他,“来,给我擦擦背吧。” “其实也不只这一件事。”决云接着道:“那些辽人还说,这些地根本没法种……” 决云拿着毛巾站起来,道:“你是不是不开心了,我做这个决定,也没有跟你们商量,不知道做的对不对……” “不与我们商量也罢,你是主子,主意还是得自己拿。”裴极卿虽然赞同决云这样做,心里其实有些怪他冲动,但他看不得决云沮丧,还是柔声道:“一个主意好不好,不是登时就能知道的,就像那些难垦的荒地,你何不耐心下来等待几天?” “郎大人!”就在这时,一个士兵站在院门口敲门,决云扭头喊道:“什么事?” “一个牧民来军营找您,说有些垦荒的事情,想亲自跟您讲讲,我们就把他带过来了。”那士兵道:“您看,要不要见一面。” 决云有些惊喜的望着裴极卿,对着门口激动道:“快叫他进来!” 第36章 士兵听到决云答应,便立刻引着那牧民进了院门,破烂的木门随即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裴极卿急忙从浴桶里爬出来,套上一件夹棉的中衣,松松挽起湿漉漉的长发。 决云帮着他擦头发,又伸手将他的衣带系好,两人忙活了一阵,士兵已带着牧民敲门进来,裴极卿用拖把擦擦地面,道:“您深夜前来,我们也没甚准备,让您受累了,替我们大人陪个不是。” 裴极卿客套了几句,才反应过来,那牧民也许根本听不懂汉话,于是推了推决云,道:“郎大人,翻译一下。” “不用了,我能听明白。” 那牧民也没坐下,反而十分客气的站着,他说话带着些胡人的口音,年纪大约六十上下,穿着粗布棉衣,灰白头发尽数束于头顶,皮肤黝黑粗粝,却看着十分精神。 裴极卿望着他的发型衣饰,隐约觉得这不该是个胡人,于是有些警觉道:“那不知老先生深夜前来,有什么要紧事儿。” “大定城被打下来,大人没用武力对付我们这些老百姓,还给了盘缠让我们返乡,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牧民想想,沉声道:“在下虽在辽国住着,却也是个汉人,我看大人小小年纪,又为人善良,所以特地来拜望大人,您不会见怪吧。” 这牧民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却文绉绉的,倒真像个普通的中原人,裴极卿便也放松了警惕,决云为牧民倒了杯热水,客气微笑道:“老伯伯,你是来教我垦荒的吗?” “您老还想着垦荒?”牧民摇摇头,道:“大人,我来就是告诉您,这地是种不出来的呀。” 决云的笑意瞬间凝固,突然觉得发懵,裴极卿忙道:“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是呀。”决云诚恳的解释道:“我们种了粮食,绝对不是为了再打仗,我看这里连商铺都几乎没有,所以想带着大家种些东西,有了收成,肯定也会分给大家的。” 决云的声音已没有了八岁时的奶声奶气,但他着急起来,声音还是听着很清脆。 “正是看大人心善,我才来跑一趟。”那牧民喝了口茶,叹气道:“大人有所不知,草原上地皮薄,一旦开垦,表面的土会很快被风吹走,根本就不能种粮食。垦荒垦荒,只会越垦越荒,这里牧草本就没那么丰茂,我们放羊都没处去,当然要防着你们除草种东西。” 决云愣了一下,也不知如何回答,裴极卿也坐下来,道:“老伯,锦州距离这里不远,我看锦州倒是种了不少东西,难道隔了半日路程,土地能差这样多?” “那当然了,你们住在中原,当然不知道草原的土质。”牧民翻了个白眼,道:“难道我大半夜跑一趟,还是专程骗你们不成?” 决云望了裴极卿一眼,裴极卿讪讪一笑,突然发现自己也有不小心的时候,于是道:“在下懂得不多,您别见怪。” “总之垦荒是不行了。”那牧民起身道:“大人如果还要垦荒,牧民们还是会去阻拦,到时候再打起来,可就不好弄了。” “牧民?”决云皱眉道:“你们拿了我的盘缠,难道不去出城去寻辽国吗?” “辽国也是打仗,去哪里都一样,更何况大家都住惯了,谁也不愿离开。”牧民将门推开,回头补充道:“不过大人散财,哪有不拿的道理……” “……” 牧民一走,决云脸上客气的笑意也跟着消失,表情登时又生气又沮丧,裴极卿望着那张气鼓鼓小脸,觉得少年一夜之间又变成了孩子,眼角眉梢都带了掩藏不住的笑意。 “你笑什么?”决云扭头道:“我……是被他们骗了,可是你刚刚也说错话了呀。” “是,我没有见识。”裴极卿忍着笑道:“怎么,小主子要罚我吗哈哈哈……” 裴极卿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决云背过身不理他,自己转身窝在床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来,裴极卿走过去拍拍那坨鼓包,道:“行了,别气了,快些睡觉吧。” 决云怎么会那么快消气,他少年气盛,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就被人家堵了回去,地不能种,钱也没了,还不能去找牧民的麻烦,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都这么晚了,再不睡,明天赖床的可就是你了。”裴极卿道:“路要一点点走,谁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 决云转过身来,道:“真的?” “明日还要教我骑马,快些睡吧。”裴极卿挨着他躺下,道:“你长大了,床也小了,要不我把那乱七八糟的仓库拾掇出来,以后睡那儿去,你也舒服些。” “坚决不行!” 决云说完这句,立刻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上来。 第二日,裴极卿果真起的很早,还特意换了身窄袖短衣,将腰带也系的紧了些。他长发高束,发髻用一根暗红色发带固定,堪堪落下一段扫在脖子里,衬得面孔愈发雪白。 决云望着那根发带,含着块窝头笑道:“裴叔叔,你可真是个大美人。” “容……我就是个好看的公子哥,等你长大了……”裴极卿整整衣领,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回头道:“你少跟着萧挽笙学这些混话,听到没?小心我揍你。” 决云低头窃笑,也没再辩解,两人吃过早饭,便匆匆赶到草场,士兵依旧在那里跑马训练,牧民带着一大群羊站在远处,一个个虎视眈眈,似乎随时准备着冲过来。 决云吩咐士兵别再开垦土地,也别与牧民起冲突,士兵训练完后无事可做,便各自找了地方歇息。决云为裴极卿牵出匹性情温和的枣红马,扁嘴道:“你看,我这边都解散了,绵羊大军还不走。” “以后你也养一群,自己当牧羊犬。”裴极卿笑着拉过缰绳,学着决云的样子翻身上马,却一脚踩空,登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决云本想反驳他,却瞬间眉开眼笑,道:“看吧,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说罢,他踩着马镫跨上马背,冲着裴极卿伸出手,道:“上来,郎大人再带你一次。” 裴极卿也伸出手,猛的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在手里,决云扶着他的肩膀,不知怎么转了一下,竟坐在了裴极卿身后,他顺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将缰绳塞进裴极卿手里。 决云动作很快,看的裴极卿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侧过头,脸颊正好碰到决云毛茸茸头顶,于是道:“你坐我后面,能看得到路吗?” “当然了,你以为你多高?”决云握紧他的手,伸腿踢踢裴极卿的脚,示意他踩进脚蹬里,“我坐在后面,才能教会你啊,现在你来带我试试。” 裴极卿将脚放入马镫,决云将自己压在他身上,调整成一个身体前倾的姿势,道:“你用腿来夹马,它就会准备出发,试一下。” 裴极卿伏下身体,小心翼翼的活动双腿,马走了几步,又缓缓停了下来,决云皱眉看着他,一脚踢在裴极卿腿上,枣红马猛然受力,朝着远处宽阔的草场飞快奔驰,裴极卿吓的手心发凉,他紧紧握着决云的手,道:“小云子,快让它慢下来啊!” “这很快吗?骑马就是这个速度。”决云狡黠一笑,手中紧紧握着缰绳,“这匹马叫桃花,跑起来很稳的,你别害怕。” 他虽这么说着,手上却暗自用力,裴极卿看到他做手脚,连忙道:“告诉你,我可都看到了,你就是故意报复我的,快让它停下来。” “你看到有什么用啊!”决云无赖道:“你不会控制,就只能被我带着跑,谁教你不会的。” 裴极卿额头出汗,脸色也变得潮红,决云慢慢将马减速下来,道:“你叫声好听的,我就停下来。” “郎大人,殿下。”裴极卿毫不反抗的唤了两声,接着道:“行了吧。” “不行。”决云故意道:“你叫的这两声别人也都叫过,我本来就是郎大人,有什么好不好听的。” 裴极卿想了想,轻声道:“云宝宝,这样行了吗?” 他转过脸去,看到决云脸色瞬间刷上一层绯红,马也跟着缓缓停下来,决云沉默着跳下马背,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裴极卿也跟着下来,得意道:“不好意思了吧,姜还是老的辣,你这脸皮也太薄了些。” 决云没说话,又拉着马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跑出很远,今日天气十分晴朗,碧空澄澈如洗,云朵如雪白的棉絮洒在碧蓝天空,两人面前绿草如茵,遥遥与望不到边际的天空相接,仿佛天高地远无穷无尽,让人的心神都跟着开阔起来。 “这里真好。” 裴极卿靠近决云,发现他似乎又拔高了一截,而自己毫无变化,似乎再不能将他轻松的拢在怀里。 裴极卿指着远处的羊群,道:“九月过去,你又长大了一岁,这里的羊肉比锦州不知好了多少,我出钱买些羊肉,给你做火锅吃。” “你总是记得我的生辰,那你的呢?”决云回头道:“虽然我没钱了,可也能请你吃碗长寿面呀。” “我……” 裴极卿愣了一下,他虽然和容廷很熟,却的确不知道容鸾的生辰,容廷清廉耿直,平时就很寒酸,儿子过生辰自然也不会摆什么排场,这么回忆一番,容府似乎在四月中旬请过一次堂会,那大抵便是容鸾的十八岁生辰吧。 于是裴极卿道:“在四月十五,不必着急,那时候你就又有俸禄了,请我吃些好的。” 又是一阵“咩咩”的声音传来,一大群羊正朝着他们走进,决云翻身上马,道:“他们怎么到处放羊,我们走了这么远,羊还是跟了过来,想和你安静的待会儿也不成。” “那我们再往远处走走。”裴极卿也上了马,迅速揪过缰绳握在手里,“我听说羊吃草很厉害,都是连着根,吃一片秃一片,他们将羊赶到这里,肯定是原先的草场荒了,才不得不往远处走,现在又不打仗,大家自然能放心的走远。” “原来是这样啊……”决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骑马向着原先的来路晃了一圈,两人一面走一面看,果然有人赶着羊群向很远处走,他们还背着帐篷干粮,似乎要很久才能回来。 而在离定州城不远的地方,草场已经变得稀稀拉拉,看上去都十分荒芜,更不要提在上面放羊了。 “那牧民说的不错,的确不能种地。”决云若有所思道:“我去和夏将军说清楚,让他从锦州送粮草来支援。” “不种粮食,却应该能种别的东西。”裴极卿沉吟片刻,道:“牧民向远处走,就是因为没有牧草,我们在荒地上种草如何,种草不用开垦土地,也不用时时刻刻盯着,还能让大家都有好处,岂不是两全其美。” 决云惊讶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裴极卿笑道:“那你也叫我声好听的吧,叔叔就别叫了,我本来就比你大。” 决云想了想,轻声道:“爱卿……” 裴极卿骤然听到这声称呼,许多旧事一下涌入脑海,无数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穿梭浮现,决云晃了晃他,道:“怎么,不好听吗?” 前世权倾天下,今生安谧温暖,重生这一遭,吃诸多辛苦,却也觉得值了。 于是裴极卿缓缓开口,微笑道:“真好听。” 第37章 打定主意种牧草之后,裴极卿便跟着决云跑东跑西忙碌起来,他们问了许多当地牧民,大家却完全没有种草的经验,一片草场秃了,他们就将羊赶到另一处去,完全没有将牧场养起来的意思。 决云望着那一片片光秃秃的草原,皱眉道:“他们这样放羊,吃完一片就换一片,只怕羊没长大,人都走到海里了。” “也不能全怪他们。”裴极卿望着草原,道:“连年战乱,这地方又不好经商种地,大家只能靠着放牧为生,朝廷也没有官员来领导,他们哪有那心力去管这些。” 决云点点头,道:“等这地方长出草来,我们也弄一群羊来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队伍也养起来。” 裴极卿点点头,颇为满意的望着决云,道:“你这样做,定州的百姓也会觉得安心。” 二人在草场转了一圈,决云便跟着士兵去到处买草种,秋季相对春天多雨,日照时间又短,土壤里更容易蕴藏水分,同时秋季不比冬天严寒,正好让种子萌发,在封冻前将根扎在冻层以下,因此恰好是播种的好时机。 决云打听了些草原常见的牧草,又去买了些紫花苜蓿、黑麦草和毛苕子的种子,便开始跟着士兵一起在草原洒种,士兵里有许多在家乡种过地的,他教决云去运了许多秸秆铺在草地上,既能提供养料,又能提高气温。 周围的牧民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到这少年将领挽着裤腿在草场来回奔波,心里都已然会意,也没有再拉着羊群阻拦。 青草还没冒头的时候,九月已接近尾声。今日正是十月初十,也是决云的生辰,裴极卿没跟着他去草场,反而跑去锦州城里转悠,想着能买些什么新鲜东西;现在决云已经长大,早就不是个烤红薯都没见过、拿糖葫芦就能哄开心的孩子,不过锦州城虽然繁华,却比京城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居然连家精致的点心铺子都很难找到。 不吃那些新奇点心也罢,汉人遇到什么大事,总是喜欢吃饺子庆祝,正巧家里也没什么余粮,于是裴极卿寻了家粮食铺子,打算买袋面粉提回去。 粮食铺子前,一个胡人打扮的人穿着乱糟糟的皮袄,身后还牵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羊,他正站在街边探头探脑,路过的人都避着他绕过去。 “哎,你还要不要?”粮店老板绕出来,十分不客气的看着那胡人,“你看看,把我这客人都吓走了,再不走我可报官了。” 那胡人依旧站着,时不时向着店里打望,他看到裴极卿走来,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裴极卿看到胡人脏兮兮的手,一时间也想躲开,他回头一望,发现这人居然是那天来家里和他们讲话的牧民,于是惊讶道:“老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来换些茶叶……” 那牧民在定州时神色严肃,此刻却有些怯怯的看着裴极卿,道:“我这羊也不错,他只拿两块茶饼与我换。” 这粮油铺本不是什么有名的店铺,这些茶饼能值几个钱,哪里有牧民手里的羊贵重,但老板依旧绷着脸道:“你的羊又不好,平白无故站在这里,还挡了我许多客人,给你两块不错了,有本事自己种啊!” 自从夏承希大获全胜,锦州城的百姓也跟着得意起来,他们再也不怕胡人找麻烦,反而对这些人很不客气。 “以物易物也是生意。”裴极卿望着老板,诚恳道:“和气生财,您多给一些,也始终是占便宜,这位老先生也是咱们汉人,只是因打仗流落别处,您帮帮忙。” 老板也不是有意刁难,他听裴极卿这么说,便将羊脖子上的缰绳拉住,道:“公子,他可弄脏了你的衣服?” “您可还是占了便宜。”裴极卿帮着牧民取了茶饼,摇摇头笑道:“老板,去帮我装些面粉、五香粉来。” “又不是我一人占便宜,要怪只怪他们什么都没有。”老板吩咐伙计为裴极卿装面粉,接着道:“之前时常有人带着牲口来换柴米油盐,只是这几年打仗,大家也不来往了,现在我们打了胜仗,胡人更不敢来了。” 那牧民将茶饼装进口袋,望着裴极卿道:“多谢公子了,前几日说话很不客气,您别叫什么老先生了,我叫穆孜。” 裴极卿若有所思的接过面粉袋子,托人将它放到马背上,接着道:“穆先生,我若将这粮油铺子开到定州,你们是不是就来的多些,我看牧民们也没有走的想法,油盐酱醋还是很要紧的,就是总吃羊奶羊肉,也不能没了调料啊。” 穆孜帮着裴极卿装好东西,认真道:“其实草原不光有牛羊肉,还有皮货和很多野生的药材,发菜、虫草、锁阳等等,都是你们中原没有的。” 他望着裴极卿的神色,继续道:“虽然辽国不曾管过我们,可大家还顶着个辽国的名头,牧民又不好发动,只怕没几个人想和中原人来往。” “牧民虽不好发动,可大家都是想过好日子的。”裴极卿想想,道:“这几日平静,倒是可以在定州开些集市,大家各取所需,岂不是两全其美。” 穆孜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接着道:“还是咱们郎大人好,不似胡人,占了地方也只会打打杀杀。” 裴极卿虽定了开集市的主意,只是还要和决云再商量,与穆孜分开后又买了些其他调料,便牵起马准备回去,这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人叫他。 裴极卿回头,正看到萧挽笙大咧咧走来,这人真的很神奇,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总是一脸活得很滋润的样子。 “你来这里干嘛?”萧挽笙随手牵过马,道:“我正有事想问你,你就来了,怎么,去我府上喝一杯?” “不去。”裴极卿果断道:“有什么事情,侯爷就在这里说吧,我也要赶回去了。” 萧挽笙忙道:“这可是重要的事情,跟你的决云有关系。” 裴极卿不想跟他独处,于是道:“既然是重要的事情,就请侯爷跟我回去吧,也当着殿下的面说。” 萧挽笙没有办法,只好骑马跟着他走回定州,两人进屋后,决云似乎还在草场忙碌,裴极卿打了桶水来,将面粉与水和在一起,专心致志的揉着面团。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萧挽笙坐在桌前,不由得打量道:“你们这地方,也太他妈破了哟。” 裴极卿皱着眉头弄好面皮,开始动手剁饺子馅,萧挽笙接着道:“我听你的话,每日给皇上和摄政王送请安折子,可我老婆也来信了,说摄政王的意思,好像觉着我这么做很奇怪。” 裴极卿拿着菜刀的手突然停下,他回头道:“摄政王绝对没有想到,林小姐会向着侯爷。” “我对付不了摄政王,还对付不了个小姑娘撒。”萧挽笙道:“以前也就罢了,他说啥子老子都听,可老子跟皇上请安这种事都疑心,未免疑心的太多些。” “摄政王历来是很小心的人,他的心意不可能被林小姐知道,大概是与林尚书商议过,被林小姐听到了。”裴极卿开始动手包饺子,“侯爷不妨将计就计,向林小姐说您很委屈,而且说您觉得皇上被摄政王控制的太死了,这样反而不利于控制他;林小姐肯定会去告诉摄政王,到时候皇上也会知道您的心意。” 这句话说完,裴极卿已包出二三十个饺子来,他包的饺子也与寻常人家做的不同,比如他喜欢将两张饺子皮对在一起,再把边掐成花瓣的形状。 萧挽笙依旧在思忖着刚才的话,他停顿片刻,叹气道:“天高皇帝远,皇上也不知道在耍哪一招,你不知道,前几年酒宴上,皇上要把裴极卿的骨灰送给太上皇,活生生把他气死,还是摄政王拦了下来……” “咚”的一声,裴极卿手中的饺子掉进锅里,滚烫的水从里面溅出来,直接落在他的手腕上,雪白皮肤上瞬间出现一排红印,萧挽笙连忙拿凉茶倒在他的手上,接着道:“你吓死老子了!” “你要干嘛?!” 决云突然冲进小院,一把拉过裴极卿的手。 萧挽笙指着裴极卿道:“他烫着了,我给他浇冷水。” 决云推了萧挽笙一把,道:“你为什么来了?” “是他叫我来的哟。” 萧挽笙望着决云胡搅蛮缠,看着少年脸上沾了不少灰尘,衣裤上也都是泥土,于是笑道:“郎大人去挖煤球了?” 决云瞪了他一眼,回头望着裴极卿道:“你怎么呆呆的,他打你了?” 裴极卿又愣了一阵,才迅速摇摇头,转过身去煮饺子,萧挽笙讪讪一笑,道:“老子就是来说事情,你个小屁孩,吃啥子醋。” “我才没有,我是怕你动手打人!”决云凶巴巴的望着他,道:“说完没有,这里一共就两个碗,可没办法留你吃饭。” “谁稀得吃哦。”萧挽笙甩手,道:“还听老百姓夸郎大人好,见着我就要咬人了?” “是哦。”决云学着他的口音道:“侯爷好大的官,又不是老百姓嗦——” 萧挽笙气得脸色发白,他和决云互相瞪了一眼,便推门走了出去,裴极卿在一旁暗暗偷笑,道:“你别老是气他,这次真是我叫他来的。” “谁让他瞎说,我又没吃……”决云辩解的声音越来越低,裴极卿蹲下身来拿碗筷,也没听清他说话,于是道:“你没吃什么?” “我说没吃晚饭,累死了。”决云一屁股坐下来,接过裴极卿手中的碗,着急的捞了饺子进去,裴极卿刚想说烫,决云已经咽了一个下去,被烫的只吸凉气,舌头也跟着吐出来。 “十三岁了,还像个小狗。”裴极卿摸摸他的脑袋,道:“不对,应该是个大狗了。” 决云将头靠在他的手里,低头含糊不清道:“你今天去哪里了?” “我去了锦州,对了。”裴极卿忽然想到今日之事,便道:“我去买了面粉,看到前日来家的那个老先生拿着羊去换茶叶,锦州汉人多,他们可能不乐意去,咱们可以在定州也开个集市出来,拿汉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去换牲口,兴许还有马匹,既是各取所需,也让胡人看到咱们治理漠北的诚意。” “这法子不错。”决云点点头,又气势汹汹的抬头道:“不过再怎么说事情,也不能叫萧挽笙过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裴极卿解释道:“他要叫我谈事情,我还以为你也在家,才叫他过来的,总不能让我上他府里吧。” “哦,你上他府里就是独处,那你把他带过来,在路上不也是独处吗?”决云严肃道:“平日心眼那么多,自己的事却一点儿都不小心,把手伸出来。” “我的伤口没事……” 裴极卿还是将手伸出来,决云猛地拉过那只雪白的手,用筷子狠狠敲在他手心上,裴极卿疼的呆了片刻,才看着那道红印愣愣道:“你打我?” “是啊。”决云挥挥筷子,严肃道:“坐下吃饭吧,我告诉你,下不为例。” 裴极卿:“……” 第38章 裴极卿第二日醒来时,决云又已经不在身边,这孩子起的很早,动作也越来越轻,简直像传说中来去无影的侠客。 外间扣门声突然响起,一个士兵隔着门道:“裴公子,郎大人叫您去。” 裴极卿不知何事,那士兵也不肯说,他只好穿好衣服随他出门,两人还没到草场附近,就已经听到马匹在草地上奔驰的声音,裴极卿抬头望去,之前的一伙牧民正围在草场边看着,决云双腿夹在白马肚上,双手皆离开缰绳,直接站在马镫上拉开弓弦,“嗖”的一声,那箭已如同一个白色影子般飞了出去。 决云迅速又拉开弓,裴极卿这才发现,决云的弓上居然搭了两只箭,第二只箭比第一只快了许多,两只箭同时向靶心冲去,收尾相连的钉在一处。 四下牧民都忍不住叫好,决云从马上跳下,道:“裴叔叔,我有点事情找你帮忙。” “先擦擦汗。”裴极卿用袖口擦去决云额头汗水,道:“你小子,还说什么帮忙。” “我今日将想法与他们说了!”决云兴奋抬头,眼睛中闪着光芒,“集市要开起来,我们也缺记账的人,你读的书多,所以要你帮忙。” “记账?”裴极卿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记账我当然愿意,可这市集不能随便开,大家要先将东西登记好,再统一一下怎么换,又换什么,我们双方有所准备,才好将市集开起来。” 决云听了裴极卿的话,倒也不觉得被泼冷水,反而兴致勃勃的做了起来,几个会说契丹话的士兵坐在前面权做翻译,将牧民要换的东西都记下来。大部分牧民要的还是柴米油盐,但也有些人不同,反而要一些香料瓷器,裴极卿都一一登记下来。 牧民们要的东西多,出手也很大方,他们似乎不太相信决云,害怕中原人不肯过来,因此做事总有些怯怯的,有些账算下来,决云都替他们感到吃亏,硬是加了些东西上去。 决云和裴极卿记了一天,才将那些东西都算计完,他提着那张单子道:“今日我们先试一回,帮着他们组织起来,来日再办马市,可就不能由他们来了。” 暖橙色烛光下,决云望着裴极卿清瘦挺拔的笔迹,道:“这是什么意思。” “马市久而有之,只是因为打仗停了下来,我们这里开市,就是向漠北异族握手言和,辽人会来,蒙古人和女真也都会来,他们可不是什么淳朴的牧民。”裴极卿停顿片刻,用手指敲敲纸面,道:“他们若来参市,我们就该制定好规则,什么样的牲畜换多少粮食,换多少绢帛,我们还要从中间抽税,不能白为他们劳动一场。” 决云点点头,又皱眉道:“这些牧民很是信任我,若是叫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觉得寒心,毕竟他们又不懂得收税……” “他们这样毫无规则的换,反而损失更大。”裴极卿将记着东西的纸条交给他,道:“去锦州通知商行之前,先去跟夏将军说一声,市集一开,肯定会有没来登记的人过来,你到时把那些药材和特产买回一些,挑好一点的。” 决云问:“买这些做什么?你成日在草原呆着,那些特产还没见够?” “笨蛋。”裴极卿看着决云好奇的眼神,伸手摸出一些钱道:“我们再怎么抽成,也是给公家劳动,若是生意做的大,朝廷还会派官员下来,咱们自己留货物,当然是为了卖。这些特产在附近不多见,江南和京城可都没有,远远的运出去卖了,也是一笔银子。” “哦哦……”决云点点头,将单子拿起来放在官服附近,道:“明日我便去锦州,告诉商人几天后开马市,叫他们准备东西过来。” “恩,你抄一遍吧。”裴极卿揉揉手腕,有些疲累的倒在床上,“我不想把字迹留着,给人看去不好。” “为什么?”决云不解的望着他,“现在萧挽笙也和咱们站在一处,你还怕什么人认出你来?你也太小心了些……” 决云话没说完,裴极卿已经靠着枕头睡过去,他睫毛一颤一颤,投射下一道潋滟波光,决云过去为他脱下靴子,又缓缓解下外衣,裴极卿躺在他的怀里,发出些沉稳平和的呼吸声。 “我没睡着……”裴极卿晕晕乎乎的靠着决云,低声道:“小主子,抄一遍吧,我不是不相信你……” “行。”决云将他放下,提笔将账目抄了一遍,他缓缓端详着裴极卿的字,觉得那些纤细有力的笔画十分好看,于是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将纸条烧掉,反而收在了一个盒子里。 那是一个精巧的木盒,也是决云依然像个孩子的明证,他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收在里面,却没有告诉裴极卿,那里面放着母亲的遗书,他自己所剩无几的俸禄,裴极卿为他改过的文章,和那个迟到的吉祥玉佩。 第二日清晨,二人便匆匆来到锦州,将开马市的决定告诉夏承希,夏承希也十分高兴,觉得决云在定州呆了半年,不仅没有受委屈,反而新弄了草场,热络了牧民,还将关停许久的马市开了起来,他拍拍决云肩膀,道:“还是我们汉人聪明,辽人占了定州几十年,倒是把好好的战略要塞搞成一滩死水。” 唐唯正坐在桌前看书,他今年已经十五,面貌依然干净柔软,眉目间还留着年少志气,个子却被决云比了下去,夏承希瞪了眼唐唯,道:“看看你,怎么一点不成气候?” “我要怎么样,这不每日都好好读书嘛。”唐唯不服气道:“要不是你把我箍在家里,我早去找决云玩了。” “前几日有人说见到马贼,才不敢叫你出去的。”夏承希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决云,有件事忘了和你说,辽国的二皇子撤兵,你可知道?” “我在定州,离他可比离你近了许多。”决云点头道:“二皇子不是早就撤兵了吗?” “你大概种地太久了,消息不够灵通。”夏承希笑道:“也不全是撤兵的事儿,二皇子撤兵,是因为大皇子起兵,辽国国主没几天了,大皇子索性起兵,将二皇子的队伍扫荡干净,萧义先带兵退守在沙漠里,就连二皇子也不知逃窜去了何处。” 裴极卿皱眉道:“那大皇子可登基了?” “现在还没,不过也是早晚的事儿。”夏承希道:“大皇子若是登基,辽国也会被统一下来,他们从来不曾放弃过逐鹿中原,只怕那边安定,这边又会是一场恶战。” 夏承希望着决云忧心忡忡的神情,补充道:“不过你也别沮丧,马市还是要开的,大皇子就是上位,定州城在我们手里,他也不敢明着和我们硬干,搞不好马市办的不错,反而让他们打消了打打杀杀的念头。” 这时将军府中的裁缝来量制冬衣,唐唯也叫了决云一同去,决云将一张棱角分明的少年面孔埋在厚厚皮毛中,神情一直不快。 “决云,你难得来跟我玩,怎么总是不高兴。”唐唯看着决云不快的眼神,扁嘴道:“是不是定州住着太累了,要么你今日别回去,就在将军府里歇一宿?” “不是。”决云摇摇头,心不在焉的握着衣服,道:“我听夏将军说萧义先跑到沙漠里,大皇子又快登基,不知道林贺怎么样,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 唐唯虽然娇气贪玩,却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听到决云这样讲,表情也忍不住跟着沮丧起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有事情要找决云,决云立刻赶到大厅,负责联络商家的士兵跪地道:“我们在锦州城里寻了许多粮米店,东西已经凑齐了,可有位商家想带着些绢帛参市,不知道大人同不同意。” “他若想来,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决云立刻道:“你叫他准时来马市,兴许会有没登记过的人来。” “是。”那士兵点点头,继续道:“郎大人,商家说东西太重,要我们帮着运过去,现在大家都准备出发,郎大人要不要一同回去。” “也好。”决云点点头,道:“小侯爷,我先将东西送回去,改日再找你玩,或是你有时间,也可以来马市转转。” “可冬衣还没做好呢。”唐唯不愿意决云走,于是道:“你叫裴七跟着他们回去,自己在我这里等,裁缝就快要来了。” “也好。”决云刚想开口,裴极卿便迅速抢道:“小侯爷说得对,你别总是闷闷不乐的,跟小侯爷吃个晚饭吧,我陪着他们过去。” 裴极卿也等不到决云开口,便随着士兵一同出去,决云心情不好,让他和唐唯在一起玩闹,也许会比原来好些,而自己又打定主意想做生意,正好和这些商人取取经,也看看他们是如何行事。 这样想着,裴极卿便和商队一起出了门,之前安排好的商队已过去一批,只剩下这位要运绢帛的商人和一些粮米,他的货物虽然很重,却着实不多。 裴极卿斜眼看去,这商人不过二十出头,却穿着一身貂裘,手上戴满戒指,眉目凛然锋利,似乎不像个中原人,他身边跟着几个伙计打扮的男人,也各个没甚好气,仿佛是靠着皮货起家的暴发户。 士兵拉起车前缰绳,那商人十分不客气的走来,道:“都要天黑了,这几日马贼颇多,你们就这几人看着,万一路上出事呢?” 士兵道:“你就是些布帛,马贼才不会堵着这点东西,去定州也要不了多久,莫说我们几个,就是你自己去运,也没人会劫道。” 商人虽有些不悦,马车还是在茫茫草原上开始行进,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商人们开始分着吃些干饼。裴极卿在草原待了许久,也学了一些简单的契丹话,他听着那商人口音用词,仿佛不像是汉人,于是狐疑道:“听这位老板说话,好像不是中原人?” “是啊。”商人不耐烦的转过头来,正看到裴极卿雪白尖瘦的脸颊,愣了片刻才喃喃解释道:“我们买了布帛,再去换皮货来,挣个差价。” “原来是这样。”裴极卿点点头,问道:“不知道老板将皮货卖到何处,最近战乱不断,皮货是不是也涨了些价钱。” “是……” 那商人似乎不想说这些,神色间有些支支吾吾,裴极卿有些讪讪的背过身去,想着这老板也不懂什么叫有钱大家赚,能这样保守的整下家业,也真是不容易。 突然间,漆黑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嘶鸣,裴极卿抬头望去,整个马车却已然向前倾斜,他身后的东西一起滚落下来,狠狠砸在裴极卿身上。 草原平坦,有没有障碍拦截,马车怎么突然翻倒? 难道是绊马索?裴极卿突然想到那商人说过的马贼,不会这么倒霉,真叫自己遇到马贼了吧。 更大的响动开始出现,裴极卿所乘的马车之后,运输布帛的马车也跟着倒了下来,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裴极卿从马车小窗里钻出来,夜色中站着七八个大汉,手里都握着武器。 裴极卿带了约有十五个士兵,这些人都上过战场,要他们对付几个劫匪想来不难,便也暗自松了口气。 马贼在夜色中猛冲过来,士兵围着马车举起武器,他们人多,自然也占了上风,已有马贼流着血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一阵兵器相撞声传来,裴极卿猛然回头,正看到刚才的客商从车上跳下,伸手从布帛中抽出弯刀,瞬间加入这场战斗。 原来这些人根本不是客商,他们等在这里,就是为了里应外合的埋伏! “别动手!”裴极卿叫了一声,接着沉声道:“各位好汉,你们也是生意人,大家都不容易,将东西拉走,给我们留条命如何。” “我有说要你的命吗?” 刚才那商人突然走来,一记手刀砍在裴极卿后颈上,裴极卿感到一阵钝痛,意识也渐渐不甚清楚。 就在他快要晕倒的时候,隐约看到那人微微敞开的胸口上,挂了一枚镶银的狼牙。 第39章 | 裴极卿从疼痛中醒来,眼前正是一片不甚明朗的火光,他伸手揉揉眼睛,才勉强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正被人关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周围堆着刚抢来的粮食杂物,还有放着武器的箱子。 这些人虽然像马贼一般打劫了他们,但他们用的武器规格一致,也堆放的十分整齐,看上去不像是打家劫舍的马贼,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般。 那假商人胸口挂着枚镶银狼牙,倒是与林贺的那枚图样很像,难不成他是那丧家犬一般的辽国二皇子?这人被人追杀,竟是沦落到抢人东西不成。 裴极卿屏息凝神,确定没听到什么动静,便蹑手蹑脚的走向放着武器的箱子,从里面抽出一把长刀,打算将帐篷从里面划开。 “别忙了。” 裴极卿刚刚走到帐篷边上,就听到一个哑哑的男声传来,他吓得周身一震,立刻将刀扔在地上,强作镇定的微笑道:“这位大人,我只是个负责运货的,您既然抢了货物,何不放一条生路给我?”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小心了。”那个沙哑的男声继续道:“也不看看我在哪?求我有什么用?” 裴极卿愣了一下,才发现那声音是从角落传来,他走了两步过去,角落正坐着一个少年,他的双手拷着铁拷,头上用黑布袋蒙着,只露出一个洞来呼气。 这里只有他和自己,想必那些士兵已经死了,估摸着马贼头目看自己未穿军装,大概觉得自己是个领导,能向官府换着银子,所以才留了条命下来。 裴极卿停顿片刻,开口道:“这位兄弟,现在夜深人静,你有手铐我又文弱,马贼不会在外间盯着,我们不如将帐篷割开,兴许能逃出去。” “你先别想着跑,低头看看吧。”那人笑着开口,道:“他们不派人盯着,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这草原千里无人,你又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不穿鞋怎么跑的出去。” 裴极卿方才一直想着脱逃,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只穿着中衣中裤,连鞋袜都被人除去,一双脚冻成了青白颜色。现在已十月中下旬,草原的夜晚就是片冰原,穿着这么点衣服,的确跑不出几里就被冻死。 那些人应该暂时不会杀人,裴极卿便坐了下来,皱眉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帐篷外穿出一阵琐碎脚步声,裴极卿连忙低眉阖目,仔细辨认着那些他所知不多的契丹话。 “耶律小爷,这人不杀了,还留着干嘛?”一个大汉声音传来,“万一他跑了,让汉人找了来,咱们不就麻烦大了,现在咱们自身难保,还……” 他口中的“耶律”先是骂了一串裴极卿听不明白的脏话,接着道:“你懂个屁。” 他话音刚落,便拉开帐篷走了进去,裴极卿正躲在角落里装晕,想细细听听这些人的背景打算,不料这耶律一步过来,直接捏起他的下巴,用着带口音的官话道:“这南边儿的人,男的也能长成这样,比女人都要水嫩……” 裴极卿心里暗暗无语,容鸾长得的确很好看,但又不是妓馆里的小倌,怎么也该夸句“玉树临风”之类的,而不总是听到什么“色若春花”的同义词。 耶律却明显不这么想,裴极卿削尖的下巴被他掐出红印,眼角眉梢都带着不由自主的柔弱娇媚,这种不由自主的风情,反倒比故意做出的好看。 “我知道你醒了。”耶律放开他,轻声道:“本想把你们都杀死,但我在车上猛的回头,正看到你这一张面孔,便也不舍的杀你了。” 裴极卿没有办法,只好睁开眼睛,面前的果然是那位暴发户一般的客商,他低头瞅着裴极卿的锁骨,浅笑道:“你的确生的好看,可天寒地冻的,我也没兴致动你,先跟着我们吧。” 裴极卿松了口气,那耶律停顿片刻,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镂金镶玉的匕首,他握住裴极卿小腿,低声道:“不过我可怕你跑远,先废了一只脚吧。” “别……”裴极卿冷汗直冒,正想着怎么开口,忽听得旁边那人喊了一句:“操|你妈的,放了他!” 耶律放开裴极卿,伸手扯过那人领子,开口便是一大串契丹的骂人话,裴极卿急忙转头去看,耶律右手还握着那把匕首,左手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那人声音很哑,似乎要喊出血星,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从身材看,似乎还是个不大的少年,裴极卿想到决云,便咬牙道:“大爷,你放了他,我还值些钱,你将我送回锦州,一定拿钱给你。” “锦州?送你回去,我还能出的来?”耶律拉过裴极卿衣服,道:“你还为他说话,看来倒是同病相怜了,不如我现在就……” “咣当”一声传来,耶律话音未落,手中匕首已然落地,裴极卿猛的回头,只见匕首上沾满鲜血,而那少年的身体上,已生生多出来一个血洞,他竟然自己撞上了匕首! 耶律神色呆滞,半晌才道:“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孬种,你杀了我啊。”少年轻佻道:“你若杀了我,便一辈子做马贼吧。” 耶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才愤愤拾起匕首走了出去,裴极卿立刻扒开少年的衣服,死死压住他的伤口。 “放心,他不敢杀我。”少年笑道:“你长得好看,我不舍得你挨一刀。” “你都看不到我的样子,逞什么能?” 裴极卿皱眉扯下自己的衣服,动手为他止血,那少年年纪虽不大,身上却满是伤痕,他轻声笑道:“其实你最好看的时候,就是这副小心翼翼的神情。” 裴极卿愣了一下,才发现少年背上的巨大刀伤,他迅速扯下少年头上的布袋,惊讶道:“林贺?” “不错。”林贺声音沙哑,却依然笑道:“小相公,咱们又见面了。” ### 裴极卿没有猜错,刚才那嚣张跋扈的商人不是别人,正是辽国的二皇子耶律赫楚,那夜兵败之后,耶律赫楚被大皇子带军队追杀,萧义先果断抛弃耶律赫楚,带着兵马逃入沙漠。林贺一心想要亲手杀人,所以偷偷潜了回去,但他终究身体不好,所以被耶律赫楚和他的几个残兵游勇捉到。 裴极卿为他裹紧伤口,皱眉道:“你这是拿性命开玩笑,也太冲动了。” “他还要拿我去见萧义先,怎么会杀我?”林贺抬起头,无赖的望着裴极卿,笑道:“我告诉你,耶律赫楚头脑简单,却也是等不及听人劝告的人,你刚才再跟他多说,只怕会当场把你上了,懂吗?” 裴极卿一时无语,接着道:“咱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草原深处吧,看他们这样随意,想来也不怕决云找来。”林贺看着裴极卿慢慢沉下去的神情,道:“别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不会叫他上你的,放心吧。” 裴极卿沉默一阵,手上继续将他伤口包好,轻声道:“他们虽不敢杀你,可这里没有药,你若是感染上什么,可就麻烦了。既然大皇子已经占了上风,你就该和萧义先一起躲开,怎么硬要回来杀人。” “你们这些人,说是权衡利弊,其实就是推三阻四。”林贺扭头道:“耶律赫楚杀了我娘,又给我下毒,这次若不动手,以后下手的机会更少,他活在世上一天,我就觉得恶心。” “这不叫推三阻四,只是时机未到。” 在裴极卿眼里,林贺也不过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他关切道:“你的嗓子怎么变成这样,是因为那毒吗?” “我服了解药,此刻正在拔毒。”林贺轻声道:“别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可不是因为看上你才挨这一刀,等决云救了我们,我可是要他报答的。” “要他报答什么?”裴极卿突然想到,林贺此时兵败,大皇子即将登基,他可能会利用决云来清除对手,于是狐疑道:“三皇子,你不会是算计好的吧……?” “决云若肯帮我,那是他看重兄弟情义。”林贺沉声道:“我不是你们中原人,绝不会去算计兄弟。” 这话说的虽不客气,裴极卿还是缓了口气,他猛然回神,道:“这里离定州很远,只怕决云很难找来,我们要主动去寻他,等明日耶律赫楚来了,要劝服他去马市。” 林贺问道:“你已经失踪了,决云还会开马市?他不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决云是识大体的孩子,不能失信于民。”裴极卿低头道:“现在他肯定在漫无目的的找我,只是一码归一码,不是冷血无情,而且绑架我们的人假扮客商,去马市的概率还是有的,决云应当会留意……” 裴极卿话没说完,林贺用脚尖碰了碰他,道:“裴公子,你整日这么小心,活着不累吗?” 裴极卿抽动嘴角,回答道:“你不小心,就能让人抓到这里。” 林贺悠然道:“你自己活得小心,还要教决云这样,我若知道你被人掳走,就是明天登基,也会把草原翻个遍。” “决云可从没有把你当下人,他很喜欢你,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决云知道,你豁出命也会保他。”林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娘死了,爹又半死不活,哥哥随时准备着杀我,看到你们两个彼此依赖,我只是很嫉妒。” 裴极卿没有接话,林贺伸手推了推他,道:“别想了,你再缺爱,决云是不会变的,你就是教他冷血无情,他也还是会冲上来。” 裴极卿咋舌道:“你说我缺爱……” 夜色渐深,林贺咳嗽了几声,便倚着箱子沉沉睡去,裴极卿暗暗闭上双眼,却怎么都睡不着,虽然看起来是他不管不顾的救了决云,陪他长大,陪他吃苦,但也给了他许多从没想过的温暖……他前世一直孤身一人,也觉得“爱”的确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建立在容貌与权位之上的,与其追求这些,倒不如永远小心翼翼。 只是这时,他面临着自己算计不到的难处,竟然有十分想让那个孩子来救他。 第二日天刚擦亮,耶律赫楚就带着人收起帐篷,他拉过裴极卿的手,在他手腕上也栓了铁链,又扔了一块干饼给他。 裴极卿握着干饼,道:“大王,你们平日就吃这个?” “大王?”耶律赫楚满意的听着这个称呼,道:“叫的不错,我再去给你拿些肉来。” 裴极卿笑道:“这次大王只抢了几袋粮米,今日中午开马市,大王这里的绢帛带着又沉,不如真的拿到马市换些粮食好马,这第一次开市,来往的都是定州牧民,他们可什么都不懂。” 牧民当然什么都不懂,但他们要换什么,早就是记账记好的,若真有人冒冒失失过去,决云定然会在意。 “你是汉人,竟然觉得我会信你?”耶律赫楚笑道:“你真的当我傻不是?” “大王杀光了士兵,哪有人能认得出来,我是锦州的账房,定州没人认识的。”裴极卿想了片刻,补充道:“看大王衣着打扮,绝对不是普通马贼,肯定是因为一时不得志,若大王重整旗鼓,肯定能成功。” 耶律赫楚还在犹豫,林贺立刻补充道:“你都要带我去找萧义先了,还抢人东西,少作孽了。” 林贺这一补充,耶律赫楚反倒生气,他上前踢了林贺一脚,厉声道:“我怎会着了你小子的道,你让我找萧义先,我偏不贸贸然去,我这就去马市,你给带路!” 裴极卿忙不迭答应,余光扫了眼林贺伤势,耶律赫楚拉他过来,将一个暗红色药丸塞进裴极卿嘴里,他望着裴极卿胆怯的神情一笑,道:“别慌,不是□□。” 接着,耶律赫楚又从箱子里翻了件衣服扔给他,道:“你先换上,我就不怕你被认出来了。” 裴极卿将衣服抖开,脸上瞬间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耶律赫楚扔给他的,竟然是件枣红滚着金边的女子衣饰。 第40章 | 马市一开,定州城中立刻熙熙攘攘,锦州城中的客商带着米粮布帛来到城里,十分热心的叫卖起来。牧民本有些胆怯,可看到汉人如此热情,便也开始用着不熟练的汉话吹嘘自己的牛羊马匹,一时间十分热闹。 裴极卿已换了那身女装,带着细细的手铐走在路上,林贺便站在他旁边,耶律赫楚回头攥起他的手,用略带轻佻的眼神打量他,裴极卿连躲了几次,都没有躲开。 胡人的女装轻薄艳丽,这衣服也不知从何处来,竟能细细贴在裴极卿身上,一条沙金色的丝绢权当腰带,正好扣在他纤细的腰上,色彩叠加在一起,反倒为他单薄的身体添了些许妩媚。 “还别说。”林贺在旁边低声道:“你这样真好看。” “好看个屁。”裴极卿微微皱眉,道:“跟西红柿炒鸡蛋似的。” “别说话。” 他话音未落,耶律赫楚已一步上前,将一块厚重的纱巾围在裴极卿脸上,只为他露出一双眼睛,这样一看,便也没人能分辨出他是男是女,更不用说看清相貌了。 裴极卿突然神色黯然,他本指望着有人能认出他,却没想到被遮起了脸,反正现在也看不到决云,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指望有人能认出林贺。 裴极卿刻意带着耶律赫楚走在路中间,客商开始沿着长街摆摊,果然有一队士兵过来,对着耶律赫楚上下打量,他们这一行人既像胡人,可穿着又不似牧民,于是疑惑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买卖布帛,收些风干牛羊肉。” 耶律赫楚还未说话,裴极卿已然开口,他故意把声音放轻,似乎是有意模仿女子,耶律赫楚只当他真心为自己着想,于是便没有开口,反而用垂涎的目光望着裴极卿腰线。 士兵抬头道:“号牌呢?” 客商做买卖,都是由裴极卿一一登记过的,想来是决云为了防止有人混进去,特意为每人都发了号牌,裴极卿转转眼珠,道:“有有有,五十七号,只是还没有取,敢问是在哪里发的?” 账目是裴极卿亲手做的,自然知道没有什么五十七号,若说自己是临时来的,倒也没甚疑点,此刻硬要给自己加个号码,才让人起疑,果然,那士兵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耶律赫楚浑然不觉,上前道:“对对,我们就是五十七号。” 耶律赫楚傻,他身后的人却轻声道:“大爷,咱们是临时来的,哪有什么号牌?” 裴极卿立刻低声解释道:“大爷假装客商,我们正排到五十七位,大爷难道不信我?” 裴极卿只觉得自己有理有据,耶律赫楚却是色令智昏,那士兵转了一圈,道:“我们大人请你们去,在他那边发。” 终于有机会接触决云了,裴极卿心里激动,想着自己虽然这幅打扮,决云却能认得林贺,便立刻跟着士兵走去,远处茶铺下,却坐着另一个校尉。 “郎大人呢?” 心急之下,裴极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那校尉也没听太真切,他抬头道:“郎大人出去找人,我替他看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五十七号,咋回事?” 这句话一出,裴极卿心顿时凉了半截,果然,耶律赫楚也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裴极卿感觉心都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耶律赫楚将他拉到角落,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裴极卿登时浑身火热,仿佛连身体深处都传来一阵灼热……他仿佛明白了这是什么感觉,那日他砸断自己的腿,正是吃了这样一颗迷情药。 裴极卿的意识有些模糊,强撑着扶墙站起来,低声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观音脱衣散,你们大周的好药。”耶律赫楚笑道:“再过半个时辰,你就得求着我办你,别再想什么花招了。” 林贺看到裴极卿连话都说不出,立刻咬牙扑过去,七八个大汉拉住他,将他拖向停在城外的马车,耶律赫楚将裴极卿揽到自己怀里,脑中依旧想着如何解释,原来这人还一心想着将用来掩饰的布帛卖掉。 “郎大人!” 就在这时,士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裴极卿猝然回头,正看到决云跨在马上,他的脸色很不好,似乎是一夜没睡,向来精神的小脸上满是愁容。 裴极卿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勉强抬起头望着他,口中却如同一月不曾饮水般燥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细碎的呻|吟。 决云神情恍惚的跌坐下来,他呆了一阵,才扭头望着裴极卿与耶律赫楚道:“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号牌,想混进来,我已打算把他们赶走了。”士兵答道:“郎大人,这第一天开马市,您不能为了一个下人熬一天一夜啊,在草原上遇到马贼,哪还有活路。” “滚!” 决云瞪着眼睛,将茶杯扫在地上,莫说那士兵,就连裴极卿也从没看过他这幅样子,心里既有些气他的不冷静,也恨自己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耶律赫楚依旧一脸倨傲:“只是号码记错了。” “想卖货物,还这般态度?”那士兵被决云喝了一句,心里也有些不快,于是道:“还不快走,在这里等着蹲大牢?” “慢。”决云猛然抬头,接着沉声道:“你们若想卖东西,不必编假数字来哄人,先将东西交给我,我照市价收回来。” 耶律赫楚一脸惊喜,立刻道:“这话当真?我们的车就在外面,这就拉进来。” “不必,我跟你们去拿。”决云提起佩剑,道:“将马车拉过来,东西就放校尉府。” 耶律赫楚一脸喜色,引着决云向马车走去,转眼将马市甩在身后,决云将剑握在手里,低声道:“她手上有手铐?” 耶律赫楚还没说话,裴极卿连忙支吾着看向决云,口中发出如做梦般的呓语,他此时已浑身瘫软,若不是被人提着胳膊,只怕立刻会瘫在地上。耶律赫楚也没想到这竟然是虎狼之药,只好死死抓着裴极卿,将他的胳膊掐出一圈红印。 裴极卿勉强抬头看着决云,却发现决云也盯着他,目光沉重如一汪深水。 “她呀,是我买来的……” 耶律赫楚话音未落,决云手中剑已出鞘,青灰色剑光如电流般闪过,直接朝耶律赫楚心口刺去,耶律赫楚先是一怔,接着猛的喊了一声,马车旁的大汉一齐提着弯刀冲来,将决云团团围住。 裴极卿浑身燥热,几乎化作一滩水,林贺猛地从马车里跳出来大吼:“杀了他们!” 决云没等他指挥,便挥剑冲了过来,耶律赫楚也顾不得裴极卿如何,转身去马车前取武器,裴极卿被他扔在地上,又被狠狠踢了一脚。 耶律赫楚刚刚转身,决云已提剑直冲上去,一剑同时刺向两个辽兵心口,其余几人猛冲过来,将决云围困当中,有人举起长刀冲来,直接刺入决云胸口,决云左手握住刀刃,右手扬起宝剑,正好插在那人胸膛上,鲜血登时喷溅出来,将决云身上铠甲染红。 决云吹了声口哨,白马宴月嘶鸣着冲来,直接将辽兵撞翻在地,决云翻身上马,横剑直扫辽兵胸口,不过须臾,在场辽兵已遍体鳞伤,各个面带惧色的望着眼前少年,决云胸口不断涌出鲜血,也根本懒得看他们,他松开缰绳跳下马,向着耶律赫楚走去。 耶律赫楚骂了句“废物”,咬牙抄起弯刀冲去,决云一步跃起,直接将他卡在马车侧壁上,剑锋已没入皮肉三分,鲜血汩汩流下,耶律赫楚吃痛不过,弯刀陡然落地。 决云也不说话,一剑砍向耶律赫楚小腿,耶律赫楚一阵抽搐,痉挛般倚着马车退后两步,低声道:“你别杀我,我是大辽……” 决云又猛然提剑,狠狠刺在他手腕上,耶律赫楚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是辽国二皇子,我……” 他话音未落,一阵鲜血已从胸口喷出,决云回头望去,林贺正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把镂金镶玉的锋利匕首,匕首已尽数没进他胸口,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将两个少年浑身染红。 士兵听到动静,急忙跑来,决云飞快收剑,将裴极卿抱在怀里,伸手解下他脸上纱巾,裴极卿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扯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膛,只是他的面孔却绝非雪白,反而如同上了胭脂一般一片绯红,就连嘴唇也是如同滴血一般的艳红色。 决云微微一怔,竟然猛地愣在原地。 “你……”裴极卿气息微弱,用手堵上决云胸前伤口,“怎么都不带人……” “不能叫老百姓害怕。”决云微微一笑,露出两颗洁白虎牙,“就这几个人,我一个人也能对付。” 药力再次冲上来,裴极卿也不知耶律赫楚下了多大剂量,总之他已完全不能开口,干裂的双唇间控制不住的流出银丝,决云急忙拍了拍他的脸,大声道:“裴叔叔,你怎么了?” “他被人下药了。”林贺收起匕首走来,道:“快将他抬回去,弄点冷水擦擦。” “什么药?”决云顿时脸色煞白,随手拉过马道:“我去锦州找大夫。” “用不着大夫,弄点冷水激一下就成。”林贺看他着急,自己却暗暗笑道:“不是什么毒|药,别紧张了。” 决云心里安定下来,只觉得是吃了让人浑身无力的药,他将裴极卿扶上白马,三人跌跌撞撞返回小院,决云扶着裴极卿倒在床上,湃了块冰毛巾为他擦脸,他望着林贺道:“你怎么在这里?” “被耶律赫楚抓了。”林贺坐在桌前,将一把匕首扔在桌上,“这是辽国王室的信物,你杀了二皇子,天大的功劳,拿去升官吧。” 决云也不推辞,直接收起匕首,林贺接着道:“你方才又没见到我,是怎么认出来的?” “我见到他的眼睛,就认出来了。”决云扭头望向裴极卿,裴极卿已喘着气换上衣服,他上身□□,已变成难以言喻的粉红色,被耶律赫楚踢过的地方一片青紫,他手腕纤细,之前因为手铐的摩擦碰撞,沾染了一层星星点点的红印。 决云拿着衣服为他披上,裴极卿却不住流汗,他望着决云,从牙缝中硬挤出几个字:“不行,去打冷水,洗澡……” “裴叔叔,要不还是请大夫吧……?” “快去。” 裴极卿咬牙切齿的看着他,这药效一阵一阵,他已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决云立刻冲出门,跟林贺一起为裴极卿打水。裴极卿也来不及换衣服,直接穿着中裤爬进浴桶,井水冰凉刺骨,裴极卿全身没在水中,冰冷的刺激与身体内的灼热涌在一起,将身体对情|欲的原始冲动一点点推向高|潮,裴极卿忍不住向下探去,他猛抬起头,望着正为他提水进来的决云,于是怔怔咬牙道:“出去。” “啊?”决云愣了一下,似乎从没看过裴极卿这样的神情,他忍不住伸手探道:“你怎么……?” “出去!” 裴极卿压低声音吼了一句,又转脸望了眼林贺,林贺讪笑着拉过一脸委屈的决云,低声道:“咱们兄弟难得见面,我带你出去吃东西。” 决云还要再说什么,人已被林贺拖了出去,裴极卿终于叹了口气,将身体全部埋在冰冷井水里,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吃催|情药的时候,是因为萧挽笙的一通毒打才毫无感觉,如今没有那样直接的痛感,单靠冷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的。 裴极卿咬牙拔下发簪,在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锋利的刺痛侵入肌肤,慢慢取代了药力的炙热,才让他觉得稍稍好受了些,那些红印不禁漫出细细鲜血,如同装饰般烙在他雪白的皮肤上,恍若残落雪地的腊梅。 决云实在放心不下,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正沿着门缝看到裴极卿,他低眉垂目,脸色嫣红如春日花瓣,眉目间神情微妙,似乎既有五分痛苦,又有五分心满意足。 决云怔怔愣在原地,捂嘴屏住呼吸—— “怎么……” 林贺刚刚过来,就被决云拉住,小孩仰脸道:“不许你看!” 第41章 | 裴极卿睡了一夜,依旧觉得浑身瘫软,就像徒步走了几百里一般难受,连脚趾都已经麻木,他睁开眼缓缓起身,也不知自己何时盖了这样厚的一床被子,看到决云“腾腾”跑来,将一碗温热的红枣姜汤塞进他手里。 裴极卿委实有些哭笑不得,他虽泡了冷水,却依旧浑身燥热,实在不想喝这热乎乎的东西,可他一抬头,正看到决云期待的小脸。 “快把汤喝了,你昨夜泡了冷水,肯定染上风寒了。”决云望着他惨白的脸,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这可是我特意熬的。” 决云和他说话时,语气中带了些软软的腔调,虽然已不再是奶声奶气的可爱,却也总让人觉得在撒娇,仿佛有条小狗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 小孩脸上挂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裴极卿闭上眼,仿佛看到小孩骑着马在草原飞奔,一整夜都寻不到他,于是低眉勉强喝了一口,轻声道:“我这是冷热相激出的风寒,不能喝姜汤,你去给我弄点温水。” 决云捧过姜汤,从桌上取了茶杯过来,裴极卿抿了一口,道:“看你这么乖,真的好难想到之前杀人的样子。” 裴极卿沉吟片刻,接着道:“辽国巴不得二皇子赶快死,就是我们留着他,应该也没好处……” “他用脚踢你,我没剁了已经便宜他!”决云严重的阴鸷转瞬即逝,反而委屈巴巴道:“你不会怪我动手吧。” “不怕你,做的对,你有想杀的人,不必来问我。”裴极卿突然想到什么,他见四下无人,于是轻声道:“林贺呢?” “有牧民给我们送了羊肉,林贺正在烤肉,待会儿就来。”决云为他盖好被子,道:“你再睡一阵。” 裴极卿乖乖躺好,看着决云跑前跑后的收拾屋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之前的经历恍如一场噩梦,好歹决云将他救了回来,也终究没什么事。 “小云子。”裴极卿忍不住问:“昨天我穿成那样,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看眼睛啊。”决云毫不犹豫道:“你的眼睛下面有颗小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二皇子定是武侠话本看多了,以为人人都是蒙面大盗,遮半张脸就看不出来。” “不过。”决云突然脸色绯红,接着道:“你昨日穿成那样,倒是很好看……” 他话没说完,林贺已端着一个白瓷盆子进来,得意洋洋的放在桌上,决云凑过去,正看到一盆奶白色的炖羊肉,里面点缀着沙葱枸杞,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决云问:“不是说要烤肉吗?” “他不舒服,还是吃些清淡的。”林贺答道:“这也不知道。” “那你就不应该炖羊肉。”决云立刻说:“羊肉是发物,也不清热。” 林贺当时也无话可说,只用眼睛剜了下决云,裴极卿哭笑不得道:“行了决云,你们吃吧,我先喝点水,然后自己弄些粥吃。” “你先休息。”决云想想,道:“等下我们一起去锦州,让将军府的人给你找大夫看看,我正好去将匕首交给夏将军,告诉他昨天的事。” 裴极卿点点头,林贺连忙道:“那我就不来了,等你升官发财的好消息。” 决云吃过饭,便去套了辆马车,扶着身体虚浮的裴极卿出了门,就像扶了个大肚子的媳妇,他们的小院里堆着好些杂物,裴极卿小心的绕开,随手掀起一个布袋,看到的居然是满满一袋干草一样的东西,当时有些惊讶,他又打开一个,里面装着的却是一袋枸杞。 “这是药材和枸杞,那边还有山药。”决云将马扣上马车,解释道:“都是牧民送来的,我只给了一点钱,他们却送了这样多,正想着如何送回去。” “不必送了。”裴极卿上了马车,微笑道:“这是一片好意,牧民淳朴,没有别的意思,你收下就是了。” 说话间,两人已驾着马车出了定州城,今日天气十分晴朗,万里无云,日光照耀下的草地如同一片碧海,这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牧民,牧民也不再似往日那般警惕,反而扬手向他们打招呼,裴极卿掀开车帘,正闻到一股新鲜湿润的草味,新生牧草生长奇快,转眼便覆盖了整个草原,青青嫩芽从肥料中冒出头,看着十分可爱。 将军府中,决云为夏承希讲了前因后果,眼睛却一直望着裴极卿,大夫上前为裴极卿把脉,他望着决云关切的眼神,停顿片刻道:“公子就是……有些上火……都是药物所激……我开些清热的药方就好……” 夏承希看着大夫前言不搭后语,又在决云的质疑目光里匆匆退去,于是上前切了下脉,他登时恍然大悟,望着裴极卿笑道:“你吃了什么东西。” “别说了。”裴极卿低声瞪了他一眼,决云将匕首放在桌上,道:“夏将军,这是那二皇子的匕首,我已经将他杀了,林贺说这匕首乃皇室之物,所以我没将尸首留下。” 夏承希伸手接过匕首,十分激动的拔了出来,这匕首通体鎏金,还镶嵌着许多宝石翡翠,仿造成本极高,而且匕首上镂刻着一行契丹古文,精钢镂字,十分不易,因此决计不会是假货。 “你小子也太……” 夏承希还没说出话,萧挽笙已迈着大步从门口进来,他一把夺过那只匕首,随后激动道:“你小子也命太好了点,我也去找人了,怎么偏生叫你找到,还捅死一个皇子。” “当时还是你叫我别开马市。”决云扭头瞪他,道:“若不是开了马市,怎么找回来他,你还说我是小白眼狼,狼心狗肺的……” 决云看萧挽笙时凶悍如狼,一转眼回头,黑眼珠中又变成了小狗般的模样,甚至有点委屈,裴极卿摸摸他的头,道:“行了,别委屈了,我知道你不是小白眼狼。” 萧挽笙摸摸鼻子,道:“你这人翻脸比变脸还快,倒是能做大事啊……” 裴极卿看萧挽笙也很疲惫,他虽对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印象深刻,却也不得不道了句谢,夏承希收起匕首,道:“那劳烦侯爷上报摄政王,说郎校尉领兵灭了二皇子残部,还将其杀死,让朝廷论功行赏吧。” 决云取过匕首,摇摇头道:“先不用。” 萧挽笙瞪眼道:“你这瓜娃娃,是不是信不过我。” “我肯定信不过你。”决云道:“不过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要立大功了,比这个还要厉害。” 夏承希有些期待的望向决云,裴极卿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此事跟林贺有关,决云果然开口道:“二皇子其实没死在我手里,杀人的是林贺。” 四下一片沉寂,除了萧挽笙之外,其他两人一猜到决云的意思,裴极卿没有说话,夏承希沉思片刻,随即开口道:“你想帮他?” “对。”决云点点头,立刻道:“大皇子不知道耶律赫楚死了,必然一直提心吊胆,咱们联合萧义先在沙漠中的队伍,不如趁此机会引大皇子出来,将他一网打尽,再……” “然后呢?”夏承希皱眉道:“你要林贺回辽国登基?对咱们来说,大皇子和三皇子都一样,谁登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大皇子是残害手足之人,可林贺是我兄弟,他做国主,就会和我们结为友邦。”决云看着夏承希不像会同意的样子,于是继续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拿下定州,若是被辽国占去,岂不是……” “你怎么知道?林贺就不会占去。”夏承希猛地打断,“正是因为咱们好不容易拿下定州,才不能轻而易举听信外族的话,这天下才太平了几日?不能帮他。” 决云依旧不服气,刚想开口反驳,就听到萧挽笙道:“夏将军,你咋这么胆小嗦,我觉得小娃娃说的不错,要立功就立个大的,听你们这么说,三皇子也是个小孩,让小孩登基总比大人好。” 他伸手拍拍决云肩膀,道:“怕个球!正好我也好久没有打仗,你要去,老子陪你!” “侯爷久在京城,哪里知道边关情势,我整日如履薄冰,才换来这几日安定。”夏承希有些气愤的望向萧挽笙,道:“这里面对的可是不是咱们自己人,侯爷要想打仗,倒不如回京城。” 夏承希向来谨慎,他这样说,倒是真的有些气急,才忍不住开口讽刺萧挽笙同傅从谨一同造反,萧挽笙就是再愚鲁,也听懂了他话中有话,于是开口道:“老子就是再咋样,也比不上你夏将军,你有本事就杀了摄政王啊,队都不敢站,还摆什么威风。” 夏承希气的愣了一下,转眼看向决云,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若念跟我还有师徒名义,就不要贸然出兵,不然你就和侯爷走,本将不会分你一兵一卒!” 二人各不相让,裴极卿连忙道:“侯爷不要着急,夏将军久在锦州征战,好不容易才拿了城池,现在四下生活安逸,夏将军也不想再生事故,才会这样说。” “定州是要塞,拿了定州,其他各处好打的多。”萧挽笙也跟着严肃下来,他随手指向夏承希挂在厅堂中的地图,“三皇子若有兵马在沙漠,咱们倒可以从这里引大皇子出来,只要杀了这人,辽国国主就是咱们扶上去的,想不教他听话都难!” 他平日吊儿郎当,说起排兵布阵倒很是严肃,决云看他的敌意也小了几分,决云回头,望着裴极卿道:“裴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呢。” 裴极卿摸摸决云后脑,认真道:“带兵打仗不是儿戏,你是将领,身上就背负着许多人的命。人数粮草、天气地形、胜算失败各占几分,你都要想清楚,不能光凭一时兄弟义气,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帮你决断。” 决云点点头,道:“我会想清楚的。” 裴极卿一番话说完,夏承希和萧挽笙也冷静了许多,此时天色不早,裴极卿也喝了清热降火的药材,决云依旧扶他上了马车,临走之时,夏承希特意嘱咐道:“林贺虽然是个孩子,可毕竟是辽人,无论如何,你要看护好殿下。” 决云坐在马车上沉默,只是客气的挥了挥手,直到马车驶入夜色,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裴极卿将他拢在怀里,道:“现在觉得当领导没那么简单了,对吧?” “是。”决云毫不犹豫的承认了自己的难处,他将马车停下,扶着裴极卿钻出来,两人一同坐在无边星海之下,决云将头靠在裴极卿怀里,低声道:“夏将军说的虽有道理,可如果放任大皇子登基,对我们没有好处,林贺也会像我一样,居无定所……” “你照我说的思虑清楚,再做最后的决定,不能凭着情感用事,或者纸上谈兵。”裴极卿想了许久,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林贺虽然与你交好,但他是个心狠之人,他为了杀二皇子,可以叫萧义先放弃定州,可以孤身一人去杀人,还能生生撞在匕首上……这样的人,若是做兄弟会很好,可若是反目,便是你最大的敌人。” “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决云抬头道:“难道就因为他是辽人?” “他现在一无所有,所以值得相信。”裴极卿低声道:“可如果他身后有了家国天下,千军万马,他就不能只当你一人的兄弟了,这一生长的很,你不能指望着有东西一成不变,要随时留一个心眼。” 决云点点头,终究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裴叔叔,那你呢?我该不该防着你?” “我?”裴极卿突然一笑,低头蹭蹭决云额头,“傻狗子,等你长大我就老了,你不欺负我就好。” 决云道:“小狗是不会欺负人的。” 决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哪里不对,不由得脸红起来,扭头看向别处。 裴极卿没有说话,也抬头望着远方场景,古长城忽明忽暗,如同一道龙的身形,秦时明月汉时关,繁星皓月,也是千年之前的天空。 第42章 | 裴极卿跟着决云回到定州,林贺赶忙冲出去迎接他们,他一把拉过决云,焦急道:“怎么样?” “可不能轻易帮你。”决云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 林贺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出浅浅失望,他想了一会儿,道:“没关系,我们是好兄弟,不会为难你的。” “可我也没说不帮你呀。”决云浅笑,露出两颗虎牙,“只是我们得商量好,不然贸然出兵,反而得不偿失,别说夏将军,我也不会同意的。” “你这家伙,都学会打官腔了。”林贺虽这么说着,却是喜上眉梢,伸手便揽过决云肩膀,两人笑嘻嘻坐在一处点起蜡烛,决云在桌前摊开地图,细细问了林贺些问题,两人讨论的很是认真,时不时还会争辩。 裴极卿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饿,于是退去厨房,打算顺便为两个孩子做些夜宵,他蒸了三碗蛋羹,将牧民拿来的风干肉切碎搁在里面,又把沙葱细细切末,均匀的洒在上面,这一碗鹅黄嫩绿,看着倒是香甜。 裴极卿坐在灶台前,用白瓷小勺吃了蛋羹,又盯着空碗端详起来:这沙葱虽然和葱的味道很像,但毕竟是草原特产,和牛羊肉一起吃更是别有风味,现在做皮毛生意的太多,若是将这些不甚贵重的特产运到中原,说不定反倒会受欢迎。 裴极卿推门进去,决云依旧拉着林贺写写画画,两个人都站着,裴极卿这才发现,决云已经比大他两岁的林贺还要高,小孩很是挺拔,腿型和肩膀尤其好看。 “哇,有吃的。”决云转过身,将蛋羹接过,便立刻不管不顾的吃起来。 “吃了早点休息,别这么熬夜。”裴极卿将他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作战计划也不是一夜就能做出来的。” “不行,明日再做,我可就忘了。”决云吃完蛋羹,摸着肚子重新坐下,提笔继续写写画画,裴极卿先是认真看着,后来也有些看不大懂那些地图上的专用标志,他趴在桌前瞅着烛花,竟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裴极卿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林贺打了个地铺窝在角落,而决云已经醒来,披衣坐在院子里洗头,裴极卿也没叫他,自己起身拿过桌上厚厚的计划书,不免有些惊讶。 一个晚上,决云竟然将简略的地图画成精细的部分,并且在每个地形上做了标记,又在地形不清的地方画了颗星,这地图一直蔓延到了辽国所占的流州和凉州等地,想是林贺也在帮着他,所以才会画出这样细致的图画。 林贺是辽国皇子,也担负着对这个国家的责任,国家之间寸土必争,林贺将这些城池全部标注清楚,于他而言是为了引大皇子出来,可于辽国而言,无异于将几座城池拱手相让。 “小相公?”林贺爬起来,望着裴极卿道:“你盯着地图看什么,我画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裴极卿点点头,道:“你对决云很信任,可是三皇子,辽国一直逐鹿中原,你将几座城池拱手让人,就是杀了大皇子,国主若知道实情,又怎么会容你。” “这几座城池原属大周,其实辽国这些年局势混乱,已是大不如前。若不是夏将军有些谨慎,这几座城池还是拿得下来。”林贺道:“我若拜托决云,你们反而会相对收敛,你放心,这可不是阳谋,我都对决云讲过了。” 裴极卿低眉不语,决云已边擦着头发边从外间进来,林贺接着道:“其实辽国穷兵黩武,百姓们早有怨言,只是我们的大片国土都在漠北塞外,实在不适合耕种安居,若我做了国主,可保大周与辽国永世安定,开放马市,互通有无,永远不起兵戈。” 裴极卿帮着决云穿好官服,便随他一同前往锦州,林贺虽然有些胆怯,但为表诚意,还是跟着他们一同前行,将军府内,夏承希细细看了决云的作战计划和地图标注,有些惊讶的望着决云。二人计划由大周以收复旧土的名义攻城,而林贺带萧义先兵马,再以报仇名义起兵,待大皇子耶律赫图两相不顾时,便将其逼退,直接收其旧部。 夏承希抬眼望着林贺,道:“这计划做的不错,可萧义先只有一万兵马,若能事成……” “若能事成,就算是仰仗你们,我耶律赫凛若做得国主,可保大周与辽国永世交好。”林贺取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道:“凉州与流州本是大周旧土,你们若要收回,我也可承诺永远不加兵马。” 流州凉州本就是夏承希的一块心病,此次计划,便是要攻下这些城池,在此处将大皇子引出来,也相当于是林贺用国土来换了王位,他虽不了解这些兄弟间不共戴天的血仇,却也觉得这是难得的良机,于是急忙拟了奏折,只说辽国三皇子被人追杀,亲自带兵求救,可趁此机会夺下边城。 朝廷上下虽有质疑的声音,但此事诱惑太大,饶是傅从谨多年谨慎,也还是提笔应允,诏令镇北将军夏承希留驻锦州总览大局,龙虎将军萧挽笙为主将,并且在萧挽笙的暗示下升决云为定州守备,也随军出征。 这封奏折出自裴极卿之手,他十分了解傅从谨的心态习惯,特意用萧挽笙的语气来暗示他决云年纪小功劳高,而且是有勇无谋的异族人,让傅从谨看着加以重用。傅从谨其人阴狠,用人也喜欢这种利于控制之人,夏承希镇守北疆多年,又始终未有明确表态,此刻培养一个自己人安插在北疆,对他来说正是当务之急。 诏命一到,夏承希便安排点兵,萧挽笙手持圣旨,在校场点了六万精兵跟随,士兵们整齐划一的站在一处,萧挽笙身跨黑马,高举圣旨朗声道:“辽国占我国土百年,前朝懦弱,才使大好山河落入异族之手,皇命在此,我平南侯萧挽笙也在此立誓,马革裹尸,抬棺死战,不收边城,誓不还朝!” 这一席话念的铿锵有力,四下将士无不热血沸腾,震天彻底的角鼓声中,萧挽笙扭头道:“妈卖批,哪个龟孙写的什么玩意儿,这不是咒老子死嘛!” 决云剜了他一眼,萧挽笙转过头时,又恢复了原先视死如归的神情。 夏承希拉过决云,将一件绣着暗纹的银边披风抖开,亲自为他系在铠甲之外,他又回头望了眼林贺,道:“三皇子,这次我对你全权信任,你要将决云当做兄弟。” 林贺也换了一身军服,长发紧束脑后,一双刀削斧劈般的双眼已褪去幼时稚气,愈发狭长的轮廓中隐隐可见虎狼之光,他将鎏金匕首拍在亲手交给决云,对着夏承希道:“皇天后土在上,我耶律赫凛向大周借兵,诛杀叛贼耶律赫图。这是我们代代相传的匕首,今日将他交给决云,若有违誓,决云可以用它直接捅死我。” 听到这话,夏承希也安下心来,他亲自牵过宴月,望着决云跨在白马上。前来送行的都是大小官员,皆身着官服站在一侧,前来送圣旨和军令的特使尤为耀眼,他穿着绯红官服站在地方官之中,更显出与众不同来。 裴极卿没有官职,自然不能来校场相送,决云突然想到,若他也可以穿上这样的绯红官服,惨白脸色自也会明艳很多。 这样想着,决云已跟着萧挽笙出了锦州城,定州牧民听说决云要走,也站在城门口相送,万人如海中,决云猛然听到有人叫他,他扭头去望,正看到唐唯站在城头招手,裴极卿从他身后走出,踩着架矮梯遥遥挥手,决云一直转身望着,直到走出数里,再也看不到锦州城墙。 裴极卿呆呆的望向远处,直到整个队伍走尽,他才从上面爬下来,唐唯这才发现他面色惨白,于是伸手扶了一把,道:“你的手都凉透了,怎么回事?” “吓得。”裴极卿揉着胸口承认,“容……不是,我有点畏高。” 唐唯不由得笑笑,道:“畏高你还爬到上面,站在城墙看不见吗?” “站在城墙也是高,爬梯子上也是高,还不如爬上去。”裴极卿一面说,一面扶着围墙下了城墙,随手牵过一匹马。 这已经是小孩第二次出征了,他只有十三四岁,就要向萧挽笙学着排兵布阵,在刀光剑影里拼杀,用危险去挣得一份功劳;每次遇到二人分离的场面,裴极卿都会有些犹豫,总觉得是自己将这个亲手救出的小孩,又重新推回到腥风血雨中。 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过就算决云是宫里长大的皇子,他也要面临朝堂争杀,帝王心术……无论在哪里长大,都不过是弱肉强食,他若想做大事,就必须这样浴血前进,一步都不能害怕。 此时正是中午,夏承希看到裴极卿在马前发呆,于是道:“决云恐怕要走很久,你不如住回锦州来,定州吃穿都不方便。” “不用了,多谢将军好意。”锦州固然要好很多,可对于裴极卿而言,定州是像个家一般的存在,于是裴极卿一人骑了马,沿着草场向定州前进,裴极卿跟决云学了骑马,感觉颠簸起来也没像之前那样难受,可是容鸾天生畏高,只怕还是需要调养些时日,才能改变这个毛病。 “裴七——” 裴极卿抬眼望着草场,忽听得有人叫他,他环顾四周,却只见得到一片无边无际的碧绿,这时,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从草原伸出奔来,裴极卿的心已几乎要跳出来。 白马越来越近,最终嘶鸣着停在他近前,决云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转头气喘吁吁道:“裴叔叔,我……” “你个死孩子,谁让你跑回来的!”裴极卿虽然骂着,神色间却有些颤抖,“军令如山,你不懂吗?” “我当然懂了,他们走得慢,我这马一下就能追上。”决云拍拍白马,道:“你怕高,估计在城门站不了多久,不用你给我送行,我自己来,等以后你当了大官,也站在校场那里送我!” “说什么送行,不吉利。”裴极卿狠心松开决云的手,“这不是粘人的时候,快回去吧。” “哎呀,这就回去。” 决云咧嘴一笑,伸手勒住缰绳。 “决云……”裴极卿咬牙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我将你救出来,又让你跟着夏承希从军,危险辛苦,你有没有……” “这都是我自己要去的。”决云回头道:“裴叔叔,你站在城墙上怕高,为什么还要爬梯子?” 裴极卿还未说话,决云牵着马缓缓前行,口中接着道:“站在城墙上也是怕,站在梯子上也是怕,反正我也要被人追杀,还不如杀回去。” 小孩说的有理有据,倒是让裴极卿无话可说,决云抬头笑道:“裴叔叔,你可从不说这种话的,怎么着,喜欢上我了?” 裴极卿猛觉得自己居然被个小孩给调戏了,不由得又笑又气道:“行了行了,快滚吧。” “你要小心,多吃饭多喝水,等我回来啊!” 决云大喊着补充了一句,便驾马向前方奔去。 第43章 | 决云走了十五日左右,流州城外已传来捷报,说大军已直逼城下,如今天气寒冷,流州城粮草不足,只怕要不了多久,这座城池就会被攻下。 裴极卿心里惴惴几日,终于可以暂且将心放回肚子里。他收到喜报时,正在小院中酿酒,因为他一直侯着消息,穆孜便跟着中原商队去帮他送了一批货,也带了好些上好的药材回来,硬是要塞到裴极卿手里,裴极卿不好推辞,便学着牧民的习惯用那些药材泡了坛药酒,据说对去除风邪很有益处。 来报喜的士兵除了带话,还送来些其他东西,他将大大小小的礼物放进裴极卿房中,裴极卿不解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皇上赏给侯爷的。”那士兵笑笑,同时将奏章也放在桌上,“侯爷说了,他走之后,让我们把朝廷来的东西都交给公子。这几日下雪,奏折积压了几日,一下来了三封。” 裴极卿望着那些东西,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萧挽笙让人把批复好的奏折送来,是为了要自己帮忙留意宫中动向,可他倒不必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赏赐送来,反倒让人觉得自己在占便宜。 于是裴极卿道:“这位大人,麻烦把这些拿回去吧,这是皇上赏赐给侯爷的,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赏赐也不是天天有这么些,你就收着吧,这也是皇上对郎大人的赏识。”士兵已经出门牵马,接着回头道:“你是郎大人家人,就替他拿着吧。” “家人”这个词听着很是亲切,裴极卿忍不住低头微笑,就在他发愣的空档,士兵已牵了马匹离开。裴极卿关门转身,才发现这个残破的小院已经不是当时的凄凉景色,院中搭了支架,上面晾了些刚刚浣洗干净的衣物,角落里放了花盆草木,厨房里也堆放着瓶瓶罐罐,原先空空荡荡的仓库中也堆放着从牧民那里收购的药材……已成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裴极卿回到房中,随意翻了翻小皇帝的赏赐,东西无非是些金银玉器。奇怪的是,在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里,居然还放着一本装帧精美的集子,萧挽笙从不看书,小皇帝竟然赏赐了他一本诗集,难道他还指望萧挽笙学点文化? 不过这诗集倒是出自一位前朝名家之手,是一本极为珍贵的书法佳作,倒是比那些金银珠玉更加值钱,小皇帝做太子时,就喜欢收藏这些旧书画集。裴极卿闲来无事,也许久没见到这样珍贵的集子,于是就着灯光看了起来。这位书画名家写诗不行,书法却是极为劲道,这本集子正是他将自己的书法与前人诗词佳作结合而成,读来朗朗上口,看着也赏心悦目。 裴极卿翻了一阵,抬眼看到小皇帝批复的奏折,虽然内容又是毫无意义的请安絮语,倒也能看看小皇帝写的字如何,他翻开两本看看,却隐约觉得手中那本奏折有些奇怪,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个中缘由。 “裴公子。”裴极卿还没将书放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叫他,穆孜敲敲房门,牵了一个胖胖的小孩直接进来,道:“我儿今日生日,特来给裴公子送点东西。” 说罢,他将一个尚且带着蒸汽的食盒放在桌上,道:“包了些羊肉饺子,没有腥味,你尝尝。” “你儿过生日,合该我送东西才是。”裴极卿也没东西可送,想到箱子里还有几件簇新的棉衣,决云回来时又不知长了多高,衣服估计也用不到,于是将那些棉衣打了个包,道:“穆先生,这都是崭新的衣裳,既厚实,衣料绣花都不错,给孩子穿吧。” 穆孜也不推辞,将包裹放在小孩手中,压着裴极卿肩膀让他坐下,道:“前日我去走了批货,但是那地界儿和咱们这而相隔不远,价钱也抬不了太多。” “咱们有了些本钱,就可以动身去更远些的地方,现在快要过年。”裴极卿为穆孜倒了杯茶,分析道:“接近年下,各家各户都要休息算账,这时候送货的人也不多,我们不如再弄点东西过去,压低价格卖出去,薄利多销,也赚个口碑。” “是呀,都快过年了。”穆孜道:“今日十一月初三,我儿刚刚十岁,差点就生在腊月了,这也快过年了,郎大人却征战在外,等我儿再大些,也叫他从军去。” “十岁,您生孩子可真够晚……” 日期? 裴极卿笑着望向穆孜有些花白的头发,却猛地站了起来,脑中仿佛有闪电劈过,他连忙摊开那些奏折查看,小皇帝虽然都用一模一样的笔迹写着抚恤嘉奖的套话,可除了其中一封之外,小皇帝都没在奏折上留日期。 他终于知道了这些折子的诡异之处,皇帝批复奏折,向来不过寥寥数语,跟不用说落款日期了,若是突然开始落款日期,为何又偏偏选了“十月二十五”这一日,却没有接着写下去? 穆孜望着裴极卿神色,急忙道:“裴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站起来,有些眼晕。”裴极卿轻声应了一句,道:“天气晚了,外面极冷,您先带孩子回去吧。” 穆孜送好东西,也拉着孩子离开小屋,裴极卿连忙拿起那本诗集,如果他没猜错,小皇帝赏给萧挽笙诗集,肯定不是教他学着读书,而是有所暗示,而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是解开暗语的钥匙。 诗集中的数字,不是行列便是页数,裴极卿翻了第十页,又翻去第二十五页,甚至翻到了第三十五页,都看不出什么蹊跷。裴极卿在房中转了一圈,想着小皇帝特意选了“十”和“二十五”两个数字,想来他所暗示的东西,必然与十和二十五都有关,这样说来,这个数字应该是“五”。 想到这里,裴极卿忽然觉得有些手抖,他快速翻开书页,指尖缓缓停在第五页上。第五页照例写了古人诗句,在这些端方的蝇头小楷间,有一句诗却让裴极卿看出了端倪,让他握着书本的手忽的有些颤抖。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原来如此。 裴极卿心中暗想,小皇帝几乎杀父弑君,居然还觉得自己“一生襟抱未曾开”,这人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的所做作为。不过片刻过去,裴极卿脸上的冷笑已变作真心的喜悦,看来自己真是猜对了,小皇帝果真不甘心活在摄政王手下,他让萧挽笙特意分成两份递请安折子,就是要暗示小皇帝,让他意识到萧挽笙真的把他当做皇帝,而并非摄政王的傀儡。 可小皇帝还是有些胆怯,只敢用这样隐晦的方法来暗示萧挽笙,估计也是在打赌——若是萧挽笙能看出用意便好,若是看不出来,就当天意不助他。 裴极卿立刻收拾起奏折书籍,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微笑,他这隔着千里万里的挑拨离间终究还是成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消息,倒是应该告诉萧挽笙一句,可萧挽笙远在流州,自己又不敢让士兵传递消息,也只好亲自去一趟了。 裴极卿立刻收拾好行李,几乎一夜无眠,天刚刚擦亮,他就带着些决云喜欢的吃食启程。临行前,他还特意向夏承希汇报了一句,他进将军府的时候,流州再次传来捷报,大周一路势如破竹,流州守军害怕伤及百姓,便决定开城投降,直接接了萧挽笙的军队入城。 在夏承希看来,裴极卿对决云虽有些宠,大事上却也严厉,便觉得他去也不会妨碍什么,于是嘱咐了几句,便同意叫他去流州。 裴极卿得了夏承希首肯,却根本等不及寻来马队,准备自己请向导去流州,这时穆孜恰好要去收货,便决定载他一程。从定州到流州要走五六日,路上还要避开辽*队,这一程路途遥远,他们几乎走了十日才到。待裴极卿望见流州城门时,天气已变得极冷,草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远处的景致也有了许多变化,草场不再一望无际,远远可看到好些高大山脉。 裴极卿穿了件白色棉衣,头上戴着防风的斗笠,脸上也围着一块厚厚纱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守城士兵将他拦下,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锦州将军府来。”裴极卿连忙客气回答,从衣袖中取出将军府令牌,“这是夏将军的信物。” “我没有去过锦州将军府,也不知道夏将军的信物长啥样。”那士兵依旧警惕的望着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为你通报。” 裴极卿虽心急如焚,却也只能等在原地。流州城气候极差,风雪交加,裴极卿站在原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他虽穿着厚厚皮靴,双足却已冻到僵硬发痛,忍不住在原地跳来跳去,但即使如此狼狈,裴极卿还是狂喜不止,面纱下不住浮现出欣喜神色,不知道小孩从城里出来,会不会比他还要高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风雪中才走来一个穿着深紫色锦袍的高大男子,他有些不耐烦的望着城门口,接着惊讶道:“你是什么人……小容?” “侯爷?”裴极卿惊讶的拿下面纱,愣愣道:“怎么是你?” “我才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军情紧急,你又不是不知道。”萧挽笙居然没有像往日一样开玩笑,而是一本正经的责怪了几句,将自己的披风塞给他,沉声道:“完了再打你板子,先随我进来。” “谢谢侯爷!” 裴极卿抱着披风走进流州城,发现这里风土人情与定州迥然不同,街道上不仅没有百姓商家,而且大街各处都守着穿戴整齐的兵士,他们各个披坚执锐,神色紧张的在街道上巡逻。萧挽笙引着裴极卿进入他们休憩的住所,为他倒了杯茶。 裴极卿低头喝了口热茶,苍白的面孔也恢复了些血色,萧挽笙却没有回头看他,反而站在屋里抬眼张望,又随手叫来士兵询问当地情况,神色一直紧绷。 看来前线与捷报还是有许多区别,捷报中只寥寥数句,前线却依旧如此紧张,想必决云也和其他将士一样,不知在何处巡逻吧。 萧挽笙依旧面色不善,裴极卿立刻掏出奏折,解释道:“侯爷,我可不是偷跑出来的,夏将军准许我来,是因为皇上给了我们些信号,同意与我们合作。” “恩,我知道了,这就着人送你回去……” 萧挽笙心不在焉的拿过奏折,随手翻了两页,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桌上茶盏,茶水顺着桌面扩散开来,正好晕湿了裴极卿放在桌上的包裹。 裴极卿连忙站起来,将包裹上的水滴掸尽,可水已渗入包裹中,裴极卿连忙将它打开,将带给决云的糕点的棉衣取出来。 萧挽笙默默无语的望着他,似乎犹豫了许久,才道:“小容……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 裴极卿看他的神色,心又沉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事立刻要发生,他捧着糕点,将一个笑容僵在脸上。 “其实……” “将军!” 萧挽笙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军士已猛地闯进房间,他半跪在萧挽笙身前,快速道:“将军,二队已经从黑山口回来了,郎大人还是……” 萧挽笙皱眉,似乎要阻止那士兵说下去,裴极卿却一步走到前面,急切道:“你说什么?” “还是没有。”那士兵低下头,低声道:“郎大人依旧音信全无,但我们找到了其他兄弟的……尸体……” 第44章 | “你……” 萧挽笙没料到,那士兵居然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他气急败坏的挥了挥手,低声道:“下去!” 裴极卿怔怔立在原地,手中还握着一包从锦州带来的点心,他细白的手指已深深嵌进纸包,关节微微发红,将纸包掐出两道深深指印。 裴极卿缓缓抬起一双发红的眸子,望着萧挽笙道:“既然郎大人失踪,侯爷为什么不通知我?难道这也是侯爷的计策之一?” 萧挽笙欲言又止,脸色一片青白,又是背手又是叹气,裴极卿知道自己刚才已说错话,于是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强行让自己清醒起来。 从自己一进流州,萧挽笙便一本正经的示意自己回去……此刻决云下落不明,萧挽笙又有意瞒着锦州,那这件事想来也不会简单,难道萧挽笙与傅从谨暗暗联系,将决云的事情说了出去?难道决云在什么黑山口失踪,也是萧挽笙的刻意安排?可是如此来看,萧挽笙完全必要去找决云,反正没人盯在这里,他只是做戏罢了。 裴极卿心乱如麻,一时间理不出任何头绪,眼眶中却忍不住蕴了大滴泪水,只堪堪停留在长长的下睫毛上,萧挽笙从没见过裴极卿流泪,连忙道:“我知道你在想啥!这事情绝对和我没任何关系,流州守军是假意投降,我们都中了埋伏,拼死拼活才将城守下来,辽国占了大周边境多少年,你也是知道的,咋可能进展那么顺利……” 裴极卿猛然抬头,死死咬牙道:“那决云呢?” “我在城内击退守军,决云守在城外追击残部。”萧挽笙急切道:“哎呦,这前前后后都是一瞬间的事,哎,老子也不知道咋个说……” 裴极卿低眉不语,神色依然如同当时那般难以名状,萧挽笙上前拍拍他肩膀,道:“小……容公子,其实你也已经仁至义尽了,凭你的身份和地位,你知道,你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护着小皇子,若凭他图什么王权富贵……” “行了。”裴极卿低声打断了萧挽笙的话,狠狠收了下眼泪,沉声道:“我信侯爷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流州告急,侯爷可以请求锦州援助,夏将军不会惜兵的。” “流州没有告急,辽狗都被老子杀了,你看不到吗?”萧挽笙扳过他肩膀,狠狠道:“你为啥不信我,要是流州告急,我还能心平气和跟你们说这事,可现在流州根本没事,我要是告诉你们决云丢了,你们不得合起来剁了我?!老子也急了好几天了,摄政王不信我,你们也不信我,老子做这个狗屁侯爷,真他妈里外不是人呦!” 萧挽笙语气激动,衣袖直接带落了桌上茶盏,发出一声极大的声响,裴极卿低头望去,忽的想起他将决云藏在侯府中时,决云打碎的那只茶盏……他暗暗提示自己,决云肯定还活着,他一定要冷静下来,自己能从摄政王的天罗地网下救他一条命,就一定能将小孩再救回来。 萧挽笙看到裴极卿不说话,还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于是连忙踢开碎片,道:“小容,我刚才说话急了,咱们的人还在找决云,你别这么不声不响的行吗?” “是我失言了。”裴极卿抬头,轻声道:“我不应该疑心侯爷,只是侯爷明白,我救这孩子出来吃了不少苦头,我现在保护他,根本就不是图什么富贵,如果想保着我这条贱命,倒不如直接去投摄政王,我救他,只不过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也有所必为……” “我知道,你这种人,被我救了就要死要活的,若不是从哪得到了这小孩的消息,你可能早就吊死了。”萧挽笙愣了一下,苦笑道:“你忠君爱国,是我说错了。” 裴极卿登时一愣,才发现萧挽笙说的不错,决云的存在也就如同他的依靠,萧挽笙见他平静下来,便取出一张地图放在架上,道:“我将决云失踪时的情形讲给你,你自己看吧。” 听了萧挽笙的分析,裴极卿才明白了状况,当时流州守军假意投降,萧挽笙害怕有诈,就将决云所带的人马留在城外,虽然他们想到有诈,却没想到辽人如此沉不住气,直接在当夜就起兵突袭。萧挽笙的军队虽猝不及防,却也将辽兵压了下来,残余的辽兵向沙漠深处逃窜,萧挽笙觉得他们残留不多,便发了信号给决云,决云带着几千人马直追残部,向着黑山深处追去,竟然便没再回来。 裴极卿思忖片刻,道:“这黑山地势复杂,辽人可能想借着地形逃脱,可几千人怎会无影无踪,就算是尸首,也应该找得到。” “黑山地形狭窄,决云的队伍呈长蛇状,后军很容易遭到袭击与前军失散,所以这些人虽有下落,却见不到决云……”萧挽笙想了想,道:“我刚拍了几百人去黑山中寻,又找到了些兵士尸体,却始终不见决云下落。” 裴极卿低头坐下,面色虽然沉稳,却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这样看来,萧挽笙的确没错,而且还在一队一队的派兵找人,看来自己当时气急,真的误会了他一些。 下落不明总比找到尸首要好得多,裴极卿终于冷静下来,之前起身,掀起衣摆跪在萧挽笙面前,轻声道:“我给侯爷赔罪了。” “哎呦,你这是干嘛。”萧挽笙愣了一下,急忙伸手拉他胳膊,“起来起来!” “侯爷。”裴极卿没有站起来,他依旧跪在地上,只是将头微微抬起,十分郑重的望着萧挽笙的眼睛,“我刚才失言,侯爷如何打骂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是希望侯爷依旧站在殿下这边。摄政王起兵逼宫,皇上年幼心狠,他们都不是侯爷该忠心的主子,摄政王对您猜忌已久,您也是知道的……” “行行行别跪了,看着我还难受,我说的也是气话。”萧挽笙直接将裴极卿提起来,道:“我会继续派人马找,你就在此处等着,说不定决云就会跑回来,外面兵荒马乱,你要擅自跑出去,我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萧挽笙话刚说完,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接着是一人直接推门进来,萧挽笙正准备开骂,却看到来人不是前来报信的士兵,居然是林贺。 林贺已去寻到了萧义先,他大概是硬闯进来,身后跟着许多兵士。林贺换了中原服饰,只是耳骨上还带了一枚金色耳钉,他见到裴极卿站在那里,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老子还没问你?”萧挽笙示意兵士退下,接着道:“你来我们这里,就不怕你们国主知道?” “我换了衣服,你看不到吗?”林贺扯扯自己领子,道:“我听说流州假降,决云也丢了,就赶快来看看,难道是真的?” 裴极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林贺手腕,道:“林贺,之前的地图是你画的,你对黑山这里可熟悉?” “地图虽是我画的,可我也没打过几场仗,只能记个大概。”林贺摊开萧挽笙手中地图,道:“你看。” 裴极卿低头,才发现地图上在黑山口一处,果然真画着一处记号,示意着他们不明白此处地形,他又沉默一阵,道:“那你军队里的老兵,有没有人知道黑山地形,可以给咱们当个向导。” “这法子不错!”萧挽笙也跟着点头,他的笑意忽然停留在脸上,接着皱眉道:“小容,你不会,想亲自去找吧,我可说过……” “侯爷说的话,我自然会放在心上。”裴极卿正色道:“侯爷就是打断我的腿,我爬着也要去找的,等我找到决云,侯爷怎么罚都可以。” 萧挽笙眉头紧蹙,林贺来了,他已知道无法阻拦,于是掏出一块令牌塞给裴极卿,道:“你有种,可老子要守在城里,这东西你拿着调兵,最多五天,找不到就回来,不然老子真的打断你的腿,绝对不是假话。” “谢谢侯爷!” 裴极卿将令牌收起,冲着萧挽笙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便拉着林贺走了出去,萧挽笙有些愣愣着坐下,抬手想要举起茶杯,却发现已经被自己打碎,只好就着茶壶灌了几口热茶。 决云失踪,林贺也十分焦急,也来不及等到去萧义先那里寻个老兵,直接提过一人便问,流州城中的百姓本就受够了战乱侵扰,林贺这一通凶神恶煞的盘问,倒真问出了不少东西。黑山的确地形复杂,里面还有许多弯弯绕绕的高山深谷,所以也传出了许多神神鬼鬼的流言,是漠北居民牧羊赶路都不会去的地方。 虽然如此,却也有一些人去过那里,裴极卿拿了些钱出来,真有当地人愿意带着他们去,两人急忙带了一百人左右,骑马直奔黑山而去。 黑山谷外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首,而山谷中道路狭窄,两侧都是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壁,形成两道高耸入云的屏障;再加上这些石壁本就是如同火焰炙烤般的焦黑色,感觉连日光也不甚明朗,仿佛一瞬间进入了佛经中讲的地狱。 “裴公子。”林贺骑在马上,望着裴极卿道:“这些人够吗?万一路上遇到埋伏,一百人够做什么?” “我们又不是打仗,怎么有人刻意埋伏。”裴极卿提着马鞭,拉着缰绳翻身下马,用手指微微按了下地上尸首的脸颊,轻声道:“而且这里躺了那么多尸首,都像是决云失踪那日前后死的,我猜不会有埋伏,不过我们还是放慢速度,一切小心。” 林贺有些惊讶道:“真没想到,你还能看出尸首死了多久?” “见的多了,自然会看一看。”裴极卿苦笑道:“你若坐一次天牢,也就会看了。” 裴极卿招手示意,士兵也都随着他下马,他们都穿着窄袖布衣,只将软甲穿在里面,头上又裹着纱巾斗笠,倒是真像些过路的客商,林贺望着裴极卿的眼眸,低声笑道:“你的眼睛真是好看,无怪决云能一眼认出来。” 裴极卿没有说话,林贺忙道:“你放心,决云决计不会有事的,那小子命大的很。” 裴极卿也勉强笑笑,眼睛微微弯出一条弧度,心里不断提醒自己绝对不能惊慌。就在这时,林贺手中马鞭飞起,直接顺着裴极卿耳根飞过去,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回响。 士兵纷纷拔剑,惊慌的望着林贺紧盯的方向,裴极卿也跟着回头,只见一只不知名的灰黑色怪鸟掉在地上,身上留着林贺刚刚抽出的伤口。 “你可吓死我了!”裴极卿抚着胸口,道:“我还以为真是埋伏。” “我也以为是。”林贺警觉道:“没事,是我太紧张了,咱们……” “你们看!” 林贺话音刚落,旁边的士兵猛然发出一声惊呼,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扇翅膀声从悠长山谷传来,裴极卿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黑压压的怪鸟加速冲来,口中不断发出嘶哑凄厉的巨大叫声,当地人向导立刻拉着马匹退后,裴极卿一把揪住他衣袖,道:“这是怎么了?” 向导面色惨白,急切的说了一大串契丹语,林贺也大惊失色,他愣了半晌,才怔怔道:“他说这鸟会吃人!” 第45章 | 这话说完,士兵们立刻拔出长剑,将不会武的裴极卿与那向导护在身后,怪鸟发出巨大声音,扑闪着灰黑色翅膀向人冲来,几乎铺天盖地,士兵边打边退,直直被逼到峭壁边缘。直到怪鸟的尸体落了一地,剩下的鸟才放弃攻击,顺着山谷急速飞走。 士兵有的被啄到,骂骂咧咧的捂着伤口,裴极卿从马背上掏出些止血绷带拉开,对林贺道:“先为大家上点药,我们就沿着那群鸟来的方向去找。” 林贺立刻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将裴极卿手中绷带割断,帮着他为士兵裹好伤口,问道:“为什么要跟着鸟走?那不是会踏上一条鸟路?” “这些鸟既然吃肉,来的地方想必不会很荒凉,我们就随着那个方向走试试。”裴极卿懒得跟他开玩笑,他望着林贺手中匕首,好奇道:“你这把匕首,怎么看着比耶律赫楚那把朴素了许多?难道你没有匕首做信物吗?” “我也有一把同样的匕首,之前夏将军怀疑我,我就交给了决云,这就是把普通的。”林贺收起匕首,道:“我们契丹人,都喜欢留这样一把随身武器做信物,我记得你们中原,也有一个天子剑的说法,说那玩意儿是天子佩剑,相当于传国玉玺。” 天子剑? 裴极卿猛地一愣,他立刻拉过林贺,道:“你们辽国,也听说过天子剑的事儿。” “我们和你们打仗多年,所以你们的事,我们多少也知道些。”林贺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 裴极卿登时恍然大悟,决云失踪,绝对不是在无人的地方遇害,而应该是被人带走了。辽国向来有拿武器做信物的习惯,但他们的武器无论多么精美,都不及决云手中的天子剑,天子剑不仅用料做工万里挑一,剑身更镶嵌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流传千年,却毫无磨损杂质,夜间皎如明月……决云骑马打仗,也和军中诸人一样用长|枪做武器,可他在遇敌厮杀之时,一般都会枪剑并用,想来是在这山谷中遇到稍稍留心之人,发现了决云手中的剑绝不一般,所以将他们扣了下来。 林贺看裴极卿不语,连忙拉他胳膊,道:“你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是。”裴极卿点点头,道:“你们喜欢用名贵武器做信物,而决云的剑身上有夜明珠,我猜一定在此处遇到了辽国极有身份的武将,恰好看到决云挥剑,所以认为他是很有身份的人,便将决云扣了下来。” 林贺见过决云舞剑,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牵起马匹,道:“走吧。” 向导走在他们前面,一行人顺着怪鸟来的那个方向前进,转眼便钻入一条幽深静谧的小路,此时已经天黑,空中缓缓升起一钩弯月,在黑色天幕中散发着惨白光芒。 林贺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已一直走了两个时辰,没想到裴极卿文文弱弱,却一直跟在向导身后,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他知道裴极卿心里着急,可此时夜色黑如墨染,这路又不知道要拐多久,于是他拉拉裴极卿衣袖,道:“咱们坐一会儿吧。” 裴极卿跟着停下来,才反应过来他们已走了整整半天,这不停也罢,一停下来,两条小腿就如同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于是裴极卿点点头,示意士兵不要说话,安静坐在原地休息。 士兵如释重负,倚着石壁坐下来,他伸手脱下皮靴,才发现自己脚腕已高高肿起,于是伸手捏了几下,他望着自己肿到发红的脚腕,不由得叹了口气,咬着下唇望向天空,眼神中无喜无悲,仿佛蕴藏了一泓深水。 就在他们沉默之时,林贺突然将脸贴在石壁上,他示意裴极卿赶快将鞋穿好,接着低声道:“大家快站起来,有人来了!” 裴极卿立刻跟着士兵起身,这时,从石壁两侧传来的脚步声逐渐放大,脚步声快速而杂乱,但似乎只有一个人,裴极卿小心翼翼的握着马鞭,贴着石壁缓缓向前,脚步声停了下来,又哗哗传来一阵水声,走在前面的林贺伸手示意,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后面的人也都明白,这人应该是在撒尿。 水声迅速消失,脚步声重新细碎响起,裴极卿向着林贺挥手,林贺猛然冲上去,直接锁住那人咽喉,将他直接拖入石壁之后,那人支吾着挣扎几下,便也不做反抗,乖乖由林贺将他拖走。 士兵将火把点起,那人果然一身辽兵打扮,他一见到林贺,脸上登时神色大变,仿佛见到鬼怪一般将嘴长大,林贺迅速拔出匕首,一刀抹在他咽喉之上,将他的呼救直接扼在喉头。 “我看这人的表现,似乎认识你。”裴极卿皱眉道:“他刚刚想要呼救,说明大部队就在不远处。” 林贺点点头,脸上浮现出欣喜神色,瞬间也不觉疲累,他们重新熄灭火把,摸着石壁向远方前进,果然,在绕过一处极为狭窄的石壁后,面前呈现的居然是一片土地平旷的草原,而在草原之上,有许多白色帐篷紧挨在一起,仿佛是个巨大的军营。 此时突然开始下雪,硕大的雪片从天空飘落,瞬间覆盖满这片枯黄色的草原。 “原来他们躲在这里。”裴极卿低声道:“这黑山如此险峻,后面果然大有文章。” 他说话声越来越沉,原先低伏的身影突然挺了起来,林贺立刻道:“出什么事了!” “宴月!”裴极卿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似乎是在用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那是决云的马!” 他这一句话,让身后士兵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林贺更是喜出望外。就在此时,沉寂的天际中猛然传来一声号角,白色大营之中,一束火光接天而起。接着,一队人马自大营东南方向杀出,他们身上穿着大周军人副职,几乎自草原之上凭空而出,直接冲向军营正门,军营中顿时混乱不堪,喊杀声冲突而起。 “快看!”一面旗帜在风雪中扬起,如同一只老鹰飞入苍茫天空,林贺握紧双手大叫:“契丹王旗!” 裴极卿被这一瞬间的变化惊到无话可说,他身后有士兵举起长|枪大喊:“是萧将军!萧将军发现了他们!” 裴极卿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后士兵已相继上马飞奔而出,与那些浴血厮杀的将士混在一起,萧挽笙黑衣黑甲,手中握着一杆极重的长|枪,不管不顾的骑马冲向人群。如同在定州时的那次夜战,这仿佛也是一次等待一夜的突袭,裴极卿忽地有些反应不过来,如果这是计划好的,那萧挽笙为何要瞒着他,还要一次次的派人找决云? 裴极卿猛的伸手砸向石壁,几乎快要咬碎牙齿,太阳穴上一阵滚烫——萧挽笙应该不会瞒他,那这就是决云不久前发的信号,这居然是他一个人的计划! “决云!” 就在裴极卿气愤之时,林贺忽然起身大叫,决云的身形稍显矮小,他长发散乱,手中只握着一把天子剑,甚至都有些衣冠不整。决云在三五十人的掩护下,一步跨在宴月背上,勒紧缰绳冲向战场。天子剑陡然出鞘,夜明珠在火光剑影中毫不失色,它的光芒随着决云的一招一式连成线,如同高原天幕上的极光。 在这场厮杀中,围观的裴极卿几乎屏住呼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决云在战场上杀人,那个曾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浑身浴血,长发散在脑后,月光下的雪白侧脸硬朗锋利。 “小相公。”林贺扭头,微笑道:“你告诉我吧,决云到底是什么人?” 裴极卿正想着要不要将真相说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乱军中杀出,身后披着一条鲜红披风,几乎冲着决云而来,决云策马而过,伸手拔下地上旗杆,自百人围堵中杀出,将旗杆尖端狠狠刺向那人马肚,黑马一声惨叫,抽搐着瘫在地上,决云调转马头向前冲去,一剑刺入那男人胸口,那男人目眦尽裂,仰头发出一声惨叫。 就在这时,一众精兵从营后赶来,拼尽全力将男人拖到马上,决云虽与他们缠斗一阵,但辽兵已明显没有还手之力,他们只好保护着大将边战边退,逐渐向大漠深处逃窜。 “耶律赫图……” “那是耶律赫图啊!”一直在沉默的林贺突然大叫,他伸手拍着裴极卿肩膀大叫:“决云重伤了大皇子!” 决云左手高举起杆,右手举剑将旗杆砍断,绘着复杂图案的契丹王旗在黑夜中落下,如同秋天枯叶般盘旋往复,最终跌落在溅满黑血的雪地里。地方大将已经败逃,其他人自然乱成一锅粥,萧挽笙带兵迅速席卷整个营帐,林贺猛然拉过马匹,快速冲入人群中,大声吼道:“耶律赫图已经逃了,大家投降吧!” 裴极卿知道,林贺想杀的只有耶律赫图一个人,也不想看辽*士被杀,可此时辽军已死伤大半,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就算裴极卿想让傅从谨下台,也绝不会利用大周的将士,更不用说直接牺牲边地城池,汉人向来儒雅,也从来不会屠城,可汉人辽人积怨极深,倘若真的遇到暴虐的将领呢?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林贺这个皇子都不在乎吗? 战场渐渐安静下来,萧挽笙将决云拦下,自己另派了一队人去追身受重伤的耶律赫图,决云居然没有抢着去,他骑着白马缓缓停下,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长发已沾满黑红色血痂,手上也满是鲜血。 裴极卿也顾不得想什么林贺,他飞奔到决云身旁,狠狠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几乎是带着哭腔愤怒道:“你们设了埋伏,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我死吗?!” 他这句怒吼倒是发自真心,打的这一下也很用力,决云惊讶回头,怔怔望着裴极卿,他伸手拂去裴极卿头上雪花,缓缓露出两颗犬牙,接着微笑道:“裴叔叔,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裴极卿又给了他一巴掌,“疼吧!你个臭小子!” “那我立功了,你看到了吗?”决云的声音很轻,似乎已拼尽全力,“我伤了大皇子,裴叔叔,我要做大将军了,我知道你们都不看好我帮林贺,现在不后悔了吧。” “我没有不看好你,我都说了,只是要你计划好。”裴极卿厉声厉气,却已然带了浓重鼻音,“你别跟我装可怜,耶律赫图是什么人,万一他把你杀了呢?孤军追穷寇,还敢潜伏进别人军营,郎大人,你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你要是出事,我也直接跟着不活了……” “你别这么说!”决云连忙捂住他的嘴,“我可没有偷偷埋伏!其实是……” “回去再讲罢。” 决云的声音越来越低,裴极卿将小孩死死揉在他怀里,此时,萧挽笙已开始清点敌军粮草,裴极卿推了下决云肩膀,柔声道:“行了,要撤退了,去把马牵来。” 裴极卿只轻轻推了一下,决云却直挺挺的向后倒去,裴极卿一惊,连忙用手接住,整个人随着决云一同倒下去,狠狠砸在厚重的雪地上。 宴月低下马头,用头狠狠的拱了拱决云,决云依旧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决云……?” 裴极卿声音颤抖,不可思议的将决云拢在怀里,他这才注意到,小孩脸上满是血污伤痕,就连胸前软甲也被利器划开,裴极卿伸手探探决云额头,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光。 决云已经意识昏迷,他额头滚烫,将不断落下的硕大雪片融化。 第46章 雪整整下了一夜,将天地万物都覆上一片雪白,流州城中也因为下雪的缘故格外宁静,黑山依旧高耸入云,陡峭山壁上落了一层白雪,黑白相映,十分壮观。 决云已被军士抬进了他们暂住的流州官府,裴极卿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连忙端来热水药膏,为他除去身上衣物。小孩已是浑身滚烫,浑身上下都是血迹伤口,尤其是胸前那道恶狠狠的鞭伤,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力,居然能将他里面的软甲都刮破。 裴极卿的心被拧着疼,他为小孩擦去血迹污泥,便坐在一旁等着大夫把脉,军医探了探他的脉息,道:“郎大人没事,身上都是皮外伤,只是战况紧急,所以激出了风寒。” 裴极卿这才安心下来,他送走大夫,却始终没有坐下,一直在床边盯着决云。 萧挽笙取了些吃食,道:“你先吃点东西,跑了一夜,也不累?” “我真该死。”裴极卿低头,有些踉跄的坐下,“这孩子也太拼命了,居然敢潜伏进辽国皇子大营,万一那大皇子真动手杀了他怎么办,就算是想立功,他也不能……” “这可不能怪娃娃。”萧挽笙望着重伤的决云,话也软了下来,“是耶律老狗在黑山口埋伏,决云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我收到飞鸽传书就急忙赶过去,才没通知你哊。” 听了萧挽笙的解释,裴极卿这才知道,今夜偷袭,并非是决云自入虎口的刻意安排,他从流州城追出去,恰好遇到了大皇子守在黑山口的埋伏,将他和几百名将士围困其中。流州告急,林贺又带着人马虎视眈眈,大皇子本就心急如焚;他常年征伐,对夏承希等边将很是了解,所以他看到决云手中名贵的宝剑时,还以为是夏承希的外甥、宣平侯唐唯,于是带着自己的兵马与决云耗在黑山口,想将他活捉回去。 决云看到耶律赫图有意不杀自己,于是假意投降,跟着剩下的几十个将士一同回到辽*营,辽*中常用信鸽传递消息,决云觉得大好机会不能放过,于是假装身受重伤,从守卫那里偷来一只去流州的信鸽,将自己的境况简短的写了几个字。信鸽照着之前的习惯飞向流州官府,萧挽笙觉得良机易逝,所以没来得及通知裴极卿,便连夜直奔辽国黑山大营。决云听到前方战况,便在后方偷偷放火,与萧挽笙里应外合,却没想到,这耶律赫图居然还挺有骨气,居然还敢冲锋陷阵,正好撞在自己剑上。 裴极卿愣在原地,想着决云与生死交关只差分毫,脸色顿时苍白,这时忽然有士兵来报,决云虽没能一剑杀了耶律赫图,却的确将他重伤,耶律赫图带着残损的人马躲入沙漠深处,被后方接应的辽国大将所救。 “我去前面看看,你照顾他。”萧挽笙望着裴极卿,突然严厉道:“知道你想让他成大事,可娃娃还小,你说话客气点。” 裴极卿呆呆坐在床前,望着决云遍体鳞伤的身体和烧到粉红的脸,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缓缓褪去身上衣服,只穿着中衣在雪地里站了好久,直到自己的身体全部凉透,才哆嗦着跑进屋子,将决云捂在自己怀里;小孩尚在昏迷中,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触着舒服,便死死贴在他身上。 裴极卿亲了下决云头顶,皱眉闭上眼睛。 # 虽然没能杀了大皇子,流州城已的确彻底回归了汉人手中,过了三日,城中汉人奔走相告,对大周的军队夹道欢迎。城中汉人一直生活在辽国统治下,甚至都写不了几个汉字,可辽人却从未将这些百姓当做自己的臣民,反而随意征税,甚至对这些身形比他们柔弱的汉人随意辱骂,因此这些人在辽国生活多年,始终幻想着回到南方去,看看临渝关内的桃花柳色。 正午时分的小院里,裴极卿正抬眼望着远处巍峨的黑山,他沉思许久,才从厨房的炭盆上取下烘干的毛巾,端着热水盆走进房中。 那夜,裴极卿在雪地里冻了自己三四趟,决云才慢慢的退了高烧,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只是决云虽没有叫他回去,却死活不要裴极卿睡在自己身边,连带着对他说话也少了许多。 午饭已经摆在桌上,果然又是些牛羊肉制品,裴极卿挑了些清淡的菜放进碟子端到床前,轻声道:“决云,想吃点东西吗?” 决云没有说话,床帐中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小孩似乎还在熟睡。裴极卿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决云的烧已退了许多,于是返回厨房做了些东西,流州城虽然不大,却比常年战乱的定州繁华好多,厨房里的材料也丰富了些,裴极卿取了些百合梅子,点在几块白白软软的糯米冻糕上,糕点雪白透明,清晰可见里面的深粉色梅子,看着酸甜可口。 裴极卿端着东西回到房里,掀开床帐坐在旁边,决云却依旧没有醒来的样子,裴极卿只好将糕点放下,静静等在他身边。那夜过去,决云似乎瘦了一些,脸上更加棱角分明,越发的像个大人。他的脸上也留了些浅浅的伤痕,裴极卿从床边取过一小盒药膏,为他一点点擦在伤口上。 那天醒来后,决云为大家讲了他所遇之事,还亲自去祭拜了死去的将士,与他一同被围的将士只活下来三十余个,听他们的描述,决云在漆黑不见天日的山谷中遭到袭击,连眼睛都被鲜血刺的睁不开,几乎将命搭进去。 其实不用他们说什么,裴极卿也知道决云在黑山深处经历了多大的艰难,就在昨夜,裴极卿夜晚醒来,竟然看到决云呆坐在床帐中,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 此刻,裴极卿又解开决云衣带,将药膏擦在他的胸口的伤口上,三天过去,小孩虽然退了些烧,身体却还是滚烫,他胸口那道伤痕已慢慢愈合,只是还隐隐渗出血丝,裴极卿望着决云雪白皮肤上的累累伤痕,想到自己之前还对他生气,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虽然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反杀,可决云也是用尽全力在沙场拼搏,裴极卿想到他那日在大雪中露出的笑脸,突然觉得是自己逼他太紧——就是长的再高再壮,小孩也只有十三岁啊,若他此刻在京城,也应该在学堂里打闹玩乐,而不是在这里拼死搏斗。 “裴叔叔?” 决云不知何时醒来,闷着声音喊了一句,“我起的比你晚了。” “嗓子还哑呢,别说话!”裴极卿低声喝了一句,又瞬间愣在原地,缓缓才柔声道:“我没想凶你,你嗓子发炎,先别说话。” “你这么客气干嘛?”决云轻声道:“我都不习惯了。” “没……”裴极卿伸手为他压压被角,转移话题道:“你起的不晚,现在没事了,外面天冷,你多睡会儿。” “嗳。” 决云低声答应一句,声音变成了想让人捏两把的那种软,他立刻裹紧被子钻到角落,似乎是给裴极卿腾坐的地儿,裴极卿将梅子糕扣在瓷盆里,自己放了药膏毛巾,缓缓躺在决云身边,轻轻蹭蹭他,道:“从那天醒来,就怎么都不肯和我睡?你是长大了,所以嫌我挤这个暖床小厮老了?” “我才没有,都说了,怕你也得了风寒。”决云听到他开玩笑,却没有转过来,反而用脚踢了踢他,道:“你快点下去。” “你是受伤激出的风寒,又不是冻的,不怕传染。”裴极卿随意编了个借口,将手探进决云被子,道:“别生气啦,这次是我不对,你要是不高兴,就打我一顿怎么样。” “我没有不高兴,是真的怕你生病。”决云转过来,正看到裴极卿有些苍白的脸色,低声道:“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啊。” 裴极卿无赖笑笑,道:“你不理我,我也睡不着了,想着殿下是不是怪我没伺候好。” “我真没有!”决云突然委屈起来,他听了这话,便也不在乎什么风寒不风寒,直接将身体蹭进裴极卿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裴叔叔,换了那天的事,任谁都会误会我,我真的没怪你,你也别觉得自责,不然我立了功,倒不好受了。” “我就是觉得你立了功,却心里不好受。”裴极卿借着这个话由,忍不住问道:“我问你,这几日闷闷不乐是怎么回事?你是又觉得自己能没杀了大皇子?” 决云没说话,只鼓着脸握在他胸口,裴极卿觉得自己又忍不住带了些责问的口气,于是低声道:“我没有怪你,其实我也有错,你是个孩子,我不该逼着你太紧。要不这样,反正流州城也拿了,你功劳也有了,咱们回定州吧,正好腊月了,我给你包饺子过年,在买些红炮仗,就咱们两个人过,好不好……?” “裴叔叔。”裴极卿正亲切的絮絮叨叨,决云却没头没脑的插了一句,“你去给我买糖葫芦吧,我想吃糖葫芦。” 这流州城正值战乱,哪还有人卖糖葫芦,于是裴极卿道:“我给你拿了梅子糕,也是酸甜口的,你吃那个行不?” 决云不依不饶道:“我就要吃糖葫芦。” “好好好。” 小孩难得任性一次,裴极卿急忙起身,披上披风出了门,他买不到糖葫芦,只好自己熬了糖,将人家送来的野山果洗净,在锅里快速滚上一层厚厚糖衣,他将糖果拿到雪地里冰了一阵,勉强定了型,又用烤肉用的竹签穿了起来,便草草端进房内给决云。 裴极卿还没进门,已听到空气中传来呜呜哭声,他轻轻走进来,才发现决云紧紧攥着被子,眼睛中泪水不断滚落,哭声中还带着时断时续的大喘气。 决云一向是要强的孩子,从来不在人前哭,就算对裴极卿也是如此,所以才有意将他赶走。裴极卿心里慌了起来,也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于是匆匆上前拍拍他后背,道:“好了好了,你愿意在这里,咱们不回家就是,或者你实在不想理我,我一个人回去,立刻就走,成不成?” “糖葫芦呢?”决云狠狠抹着眼泪,却根本止不住,他推了裴极卿一把,道:“我让你去买糖葫芦,为什么回来?” “我做了糖葫芦,就放在桌上。”裴极卿沉了声音,将决云从被子里拉出来坐好,道:“你就是打我骂我,咱们也得说明白,三天了,到底为什么事闷闷不乐,要再这么憋下去,我也得陪着你憋死。” 决云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他猛扑在裴极卿身上,一直呜咽不止,似乎将憋了许久的眼泪全部哭了出来,裴极卿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难过,只能将小孩抱紧怀里,轻声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哭一哭吧。” “裴叔叔,我不敢跟你说,是因为怕你觉得我妇人之仁……” 两人这样相拥许久,决云才喘着气缓缓开口,他将身体全部靠在裴极卿身上,低声吸气道:“我们好几百人一同出去,却只有几十人回来……我已经拼命去争了,可他们,还是回不了家了……” 裴极卿抱着,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难受,这一路从军习武,决云在漠北一直顺风顺水,这一次挫折,这不是妇人之仁,只是决云终于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将领,肩上背了多大的重担。 一将功成,又何止万骨枯,裴极卿虽能讲出许多道理,却怎么都不忍心说出口,只好伸手搂住决云,双手顺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一点点轻轻抚摸下去,希望这点肢体相触的温存,能将他在雪天中所受的辛苦稍稍减弱。 第47章 发|表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天色也遮盖成一片灰蒙蒙,裴极卿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将决云牢牢抱在怀里。这已不是决云第一次打仗,可却是他的第一次失败,虽然在外人看来,决云反败为胜,以少胜多,依然是有功劳的。 可功劳再大,与他朝夕相处的军士也不能活过来了。 决云的眼泪渐渐停下,他抱着裴极卿,低声道:“当时耶律赫图打过来,我就应该早点跟他投降,我们的人也就不会死这样多了。” “你也不知道,耶律赫图会怎样作想。”裴极卿轻声道:“而且他要抓你,一定会把你身边的人都杀死,不然他怎会放心活捉你,你在那样紧急的关头,却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已是实属不易。” 裴极卿觉得自己也不算安慰,只是在据理分析利弊,可决云却依然没平静下来,裴极卿继续道:“我不是在安慰你,这些都是实话,你醒来之前,萧挽笙还说你做的不错,要我不要总是教训你,连带着我也被骂了一顿。” 决云这才稍稍停下哭声,他狠狠抹了两把眼泪,脸上的表情渐渐恢复宁静,他望着裴极卿的眼睛,轻声道:“裴叔叔,你说人就不能不打仗吗?我们在定州的时候,牧民明明很愿意和我们做买卖呀。” “你愿意和他们做买卖,可他们不愿意接受。”裴极卿道:“若不将这些城池打下来,将他们逼回大漠深处,只怕死的人还会更多,你若是心疼死去的兄弟,就应当更加发奋,当多大的官,就需担多大的责任。” 裴极卿说完这些,觉得自己口气是不是又严厉了,他刚想纠正几句,就看到决云狠狠点了点头,他跳下床,道:“我要吃饭了!” 决云为自己穿好靴子,拿起那根简陋的“糖葫芦”啃了起来,裴极卿看到他的样子,也觉得小孩真是长大了,便背过身去为他收拾床铺,就在这时,士兵突然敲门,他似乎也身上带伤,正望着决云惊喜道:“郎大人看起来好了许多,我们也能放心了。” 决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之前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多谢郎大人救命!我们兄弟被辽狗围了,还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还能跟着郎大人立功!”那士兵语气激动,“之前看郎大人年纪小,倒是兄弟们小瞧你了,咱们再这么干几天,定能拿了他的狗头!” 决云愣在原地,发现心中的自己和士兵眼中的完全不同,那士兵继续道:“我看到你精神多了,倒是激动地忘记说事,侯爷请你过去,说京城有旨意。” “旨意?” 决云听到这话,连忙拉着裴极卿一同出门,萧挽笙却不在议事的花厅里,反而在自己卧房中,他见到决云和裴极卿进来,连忙将门掩上。 “出什么事了?”裴极卿还未开口,萧挽笙已沉默着将奏折递来,明明数九寒天,他的额头却沁出了一层细汗,裴极卿望着奏折上的文字,眉头也不由得愈皱愈深,几乎将奏折扔在地上,他呆了半晌,才反应道:“傅从谨要来?” “给我看!”决云猛地抢过奏折,愤愤道:“他叫我们假意追杀大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还有一封书信,你再看看,我也搞不懂了。”萧挽笙皱眉递过一封米黄书信,这封书信十分普通,上面只写了“挽笙”二字,这两个字端庄方正,裴极卿觉得再眼熟不过,这明明就是傅从谨自己的字迹,他没有用圣旨发号施令,难道要说些秘密的话? 裴极卿展开书信后,却被那上面的一行行文字惊到,心几乎要跟着跳出来。傅从谨不光吩咐萧挽笙不要真的逼死耶律赫图,还要他带决云回到锦州,亲自为决云进行封赏,甚至还……提到了自己。 裴极卿紧紧盯着“容鸾”二字,似乎那两个端方的字有些刺眼,萧挽笙已经与他们合作,绝对不可能将自己的下落汇报上去,可傅从谨却知道自己来了漠北,这也就说明,萧挽笙或者夏承希的身边,有一个他们谁都不知道的内鬼。 但自己带着决云到锦州许久,傅从谨此时才询问,想必他即使知道决云不是什么“当地人”,也不会知道决云是皇子。 思虑及此,裴极卿稍稍安心下来,他将书信放下,望着萧挽笙道:“我们身边有摄政王的人,此人不是在你的身边,就是在夏将军的身边,所幸这人也不过一知半解,而且现下不一定还在,侯爷暂且宽心。” “老子真是要吓死了。”萧挽笙将佩剑拍在桌上,狠狠灌了口凉茶,“这下我也被怀疑了,你可是信我了吧?” 裴极卿笑笑,道:“摄政王不让咱们动大皇子,一是看他奄奄一息,反正不日便会自己死,咱们不下手,日后和辽国谈起来,也不至于关系太僵;二是他知道林贺的事情,也许觉得两个皇子相制衡,反而对咱们更加有利。” 萧挽笙恍然大悟,决云却有些犹豫,他低声道:“我们不杀大皇子,怎么向林贺交代?” “我们如果杀了大皇子,才是将林贺推向风口浪尖,就算他真的登基,也不过是被架空而已。”裴极卿又想了想,低声道:“还有,我倒觉得摄政王想见决云,不是什么坏事。” 萧挽笙和决云都有些懵,两张脸同时转过来望着他,道:“怎么讲?” “那个人既然不在侯爷身边,那就一定在夏将军那里,他定然知道,决云是夏将军故人的孩子。”裴极卿道:“摄政王不知道决云身份,只会当夏将军谎报情况,是为了将自己人塞进来罢了,夏将军一直清廉,又为人平和中庸,摄政王想必一直没有机会拉拢,这下倒是一个空子。” “你的意思是,摄政王想借着拉拢夏将军?”决云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他要拉拢你,你就跟着去,跟这位大名鼎鼎的仇人早早见一面,也没什么不好的。”裴极卿笑笑,又望着萧挽笙道:“只是辛苦侯爷了,您面上向着摄政王,背地里又需假装向着皇上,最重要的是向着殿下。” “是。”萧挽笙讪讪笑道:“自从认识你们,用光了我一辈子的心眼,最近可能被你感染了,看谁都小心翼翼的,总觉得别人话里有话。” “你觉得别人话里有话,他搞不好是真的话里有话,只是你原先没听出来罢了。”裴极卿笑道:“侯爷,活得累一点,心眼多一些,总比不明不白的死了强,摄政王的眼线虽没安插在侯爷身边,却也未曾知会侯爷一声,侯爷现在,还当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心腹吗?” 裴极卿的声音缓缓停下,四周猛然寂静,萧挽笙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以前只觉得摄政王不相信他,至多是为他娶一个不喜欢的媳妇,在诸多事情上压他一头……可这样看来,摄政王留的绝不止这一手,萧挽笙愣了片刻,苦笑道:“想我在西南当土匪的时候,还将他当做兄弟……” “兄弟?”裴极卿笑笑,将书信奏折拍在萧挽笙手里,低声道:“太上皇也是他的兄弟,包括死掉的裴极卿,可都是曾跟他兄弟相称的人。摄政王心如铁石,皇上无情无义,我带侯爷见殿下,绝对是权衡利弊后,为了大家双赢的打算。” 此时,扣门声突然响起,萧挽笙双手一抖,奏折也跟着“哗啦啦”掉落在地,他迅速扭头,厉声道:“谁在外面?我不是说不准进来?!” “我也不准进来?”话音刚落,林贺便已经大喇喇走进来,他已换了辽国服饰,厚重华丽的皮毛衬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琥珀色眸子一片澄澈,他伸手拉住决云,道:“你身体怎么样?” “他早就没事了,我们在议事,你就不能找人通报吗?”萧挽笙没耐烦道:“又有什么消息?” “你们在议事,想来也是在说耶律赫图的事。”林贺笑道:“别想了,耶律赫图请我回辽国了,你们暂时不要动他。” 林贺此话一出,决云立刻松了口气,他将手搭在林贺肩上,道:“其实我们正在为难,皇上下了旨意,要我们别杀了大皇子,以免闹的太僵……” “不会闹的太僵,我正是来给你们带好消息。”林贺激动道:“耶律赫图请旨,辽国已封我为北王,并且要与你们和谈,决云,咱们想的还是实现了!” “真的?!” 决云十分激动,似乎连身上伤口都没那么难受,他伸手紧紧握住林贺的手,仿佛自己的努力和牺牲都没白费,心中的歉疚也少了许多。裴极卿多日没有休息,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行了,我得睡一会儿了,你们去庆祝一下吧,这几日过后,恐怕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林贺粲然一笑,道:“那可不一定。” 又过了三日,流州已正式进入腊月,大雪将天地染成一片雪白,大周军队正式出发,在不远的营帐内与辽军和谈,决云骑着白马走在前面,他身穿一身银色铠甲,侧脸英挺异常,就连白马脖子上也带了一串红缨,银|枪白马,英姿勃发,好看的仿佛一幅图画。 裴极卿本以为自己不能来,可决云似乎想向他展示什么,特意让他同萧挽笙带的军师一同前往辽营,辽国营帐宽大雪白,主帐边缘滚着银线,就如同一座宫殿般华丽,裴极卿下了马车,正看到耶律赫图穿着豪华服饰迎接出来,他似乎是强撑着身体,连身上那些饰物都很难撑起来。 决云突然过来,将一把匕首小心塞进裴极卿袖中,裴极卿惊讶望去,才发现决云正紧惕着环视四周,于是低声道:“有埋伏?” “不好说,总觉着有杀气。”决云低声道:“小心。” 裴极卿也不知道什么叫“有杀气”,但也有意向四下望去,营帐正中站着一排侍女,还有两个昆仑奴立在附近,裴极卿还未看清,耶律赫图已将决云与萧挽笙迎到帐中,侍女为他们献上美酒瓜果,决云只客气的喝了一点,便匆匆放下,萧挽笙也跟着放下酒杯,朗声道:“大皇子,这些客套就不必摆了,我们是来和谈的,你只说说条件便是。” “流州城已经占了,侯爷还要谈什么。”耶律赫图一向看不起汉人,此时虽然受伤,神色间难免带了些倨傲,他抬起头,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侯爷还要将这漠北州郡都夺了不成?” “我们不夺漠北州郡,只要两国百姓友好往来,再不起兵戈。”决云起身,朗朗道:“我们除了要流州城,还要以大皇子此时的营帐为界,营帐向南到流州城门,这片土地便留着开马市,每月定时交易,互通有无,咱们双方各派官员驻守管理、制定规则,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想必也是辽国的心愿吧。” 说罢,决云将一本册子递给耶律赫图,上面详细写了开马市的准备和规则,耶律赫图本以为他们要再划疆界,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有些吃惊。 那天裴极卿早早休息,本以为决云会带着林贺去玩,却没想到小孩准备了这么多,他硬是要自己跟着来辽国,大概也是为了让他看看吧,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想不到小将军如此有勇有谋,那天夜深,将你认成小侯爷,倒是我的不是。”耶律赫图沉思片刻,举杯笑道:“看来小将军年少有为,比那小侯爷不知强了多少,只希望我别在战场上碰到你。” 耶律赫图举杯喝酒,突然疑惑道:“那些夜深,没注意到,小将军居然有些像胡人?” 决云也毫不避讳的承认,道:“我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人。” “小将军如此豪迈,原来是身上流着狼的血。”耶律赫图唤来一人,将一把精致长剑放入金盘端出,“此剑作为信物,我与小将军交个朋友。” “好!” 决云只记得耶律赫楚的猥琐,却没想到耶律赫图如此豪爽,他上前准备接过宝剑,那侍女却微微一笑,抬手抽出利剑,决云侧身一跃,顺手拿起盘中剑鞘,直直抵在剑锋之上,一时间电光石火,生生擦出一道火光。 决云目光沉沉定住,任谁都看得出,这本是一场鸿门宴。 萧挽笙拔剑而起,耶律赫图身后的昆仑奴也冲出来,那侍女却扬扬手,示意他们退下。 “小将军英武,我有意为你说亲,可我这妹子却非要一试。”耶律赫图笑道:“诸位没受惊吧。” 决云:“啊?” 第48章 | 在场的人都忽然凝滞,只有萧挽笙忍不住笑出声,那侍女的确生的与众不同,她看上去大约十五岁,皮肤极白,眉眼凌厉着微微吊起,嘴唇如同一只鲜红菱角。 耶律赫图笑道:“抚月,这下你试也试了,我早说小将军英武不凡,你可是相信了吧。” “身手是还可以。”抚月无声笑笑,从桌上端起一杯葡萄酒递给决云,道:“请你喝酒吧。” 决云望着少女递来的酒,感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整个人都停滞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将酒接过来,他额头出了一层汗,突然没了刚才指点江山的气势,低声道:“大皇子,我只有十三岁。” 决云向来不喜欢别人觉得他年纪小,所以一直含糊着自己的岁数,此时却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耶律赫图会拒绝,没想到耶律赫图却道:“哎呀,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当爹了,你不就十三岁嘛,这是我大皇妃家的小妹,好看得很,大家都求着娶她,你们在一块儿玩两年,不是正好嘛!” 决云一愣,又摇摇头,求助似的望向裴极卿,没想到裴极卿却正在和萧挽笙说着什么,正好没看着,决云没办法,只能自己道:“我还是第一天认识这个……月小姐……这样不太好……” 耶律赫图却仿佛没听出决云的意思,立刻道:“我又没说让你立刻娶她,大家做个朋友玩玩,不是也很好吗?” 决云这下也没话说了,此时又有舞女进来,耶律赫图便也暂时停下了这个话题,决云匆匆退回席上,无心无力的喝了几杯闷酒,营帐之中酒肉气息极重,裴极卿觉得有些眼晕,便出去站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正好看到那抚月冷着一张脸给决云递酒,少女虽然面孔凌厉,但是看着决云时眼神却有所不同,决云却不领情,而是回头找着自己的身影,眼神中一阵一阵的委屈。 裴极卿觉得实在太好玩了,便也没再回去,只远远看着决云如何挡酒,小狼狗也有女孩子喜欢了,不再是那个被他吓一跳就跟在屁股后面转的傻小孩,这几年的时光仿佛一晃而过,一下子改变了许多人和事,却独独没有改变他想要的东西——朝野上下尽数变作傅从谨的党羽,太上皇仿佛消失了一般。 就在裴极卿凝眸乱想的时候,有人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二话不说的将他往前拖,裴极卿才发现是决云,他低声道:“你在看什么,我们都要走了。” 裴极卿这才反应过来,他低头笑着将匕首递给决云,道:“看来鸿门宴也没看成,这个还你了。” “什么鸿门宴,我是让你防身的,这里这么危险!”决云气鼓鼓道:“你跟着来就罢了,怎么还乱跑呢!” 裴极卿顿时咋舌,心想不是你小子叫我来的吗?他刚想说什么,决云已经甩开他,头也不回的跨上白马,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马屁股。 太阳渐渐落山,草原上一片辽阔,天上的雪云被风吹散,露出一片橙红色天空来,裴极卿跟着决云回到流州府内,这里却也在摆着宴席,决云跟士兵武将们敷衍了几句,却也不吃饭,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端着杯茶。 裴极卿见决云不跟自己说话,以为他跟女孩子说话害羞,更是觉得十分好玩。他在那宴席上没吃东西,于是自去厨房煮了碗面,这刚刚端着走到门口,就看到萧挽笙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他本也坐着喝茶,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道:“小将军,你的女娃娃呢?” “什么女娃娃!”决云道:“我又没有生孩子,哪来的娃娃!” “女娃娃就是小姑娘,你的小姑娘呢?”萧挽笙表情夸张,手里玩着茶杯笑道:“抚月决云,你们两个的名字很配啊!” “配个鬼啊!”决云气鼓鼓道:“我的马还叫宴月呢,难道你觉得她像马?我看她那双大眼睛,倒是真的和马一样!” “哎,别这么说呀。”裴极卿本在门口站着,这时也忍不住皱眉道:“人家还是个小女孩,怎么能说和马一样呢,你这说话可不太客气啊。” “我又不认识她,跟她客气什么?!”裴极卿话音未落,决云已开口道:“你还教育我?自己端着碗面在风口吃,也不怕吃进一肚子西北风!” “我这面可还盖着盖子呢,郎大人。”裴极卿不满道:“不就是见了个女孩子嘛,回来跟我们发什么官威,这种事情,有什么可害羞的……” “我才没有害羞,我又不是喜欢她!”决云突然道:“我又不喜欢女孩子!” 他这么说着,脸上突然有点生气。 “行了行了。”裴极卿看他生气,也没再继续打趣下去,于是妥协道:“好了,你不喜欢她,以后有的是好看温柔的中原女孩子,你……” “我又不喜欢她,我喜欢……”决云突然又红了脸,扭头甩手道:“你什么都不懂!” 裴极卿这下更是一脸诧异,他今天还说什么都不对了,这孩子莫名其妙的发脾气,真是搞不懂怎么回事,于是也闷闷着将碗放在桌上,专心吃着他的酱油阳春面。 “将军!” 裴极卿的面刚吃了一口,就被迫放下了碗,一个士兵火急火燎冲进房门,决云也恢复了平常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在城墙上巡逻,似是看到对面有动静。”那士兵道:“辽国的人好像在移营。” “移营也不奇怪,他们今日请我们喝酒,明日自然该各回各家了。”萧挽笙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喝酒,没想到盯得挺紧。” “不对。”裴极卿想想,皱眉道:“辽国移营,也该是早上,何必今天刚刚跟咱们喝酒,晚上就着着急急着回去,更何况今日耶律赫图还找了自己的妹妹见决云,怎么会不辞而别,我倒觉得是他们偷偷移动,不想被我们发现。” “我就知道他不怀好心,你们还说我喜欢小姑娘!”决云瞪眼道:“耶律赫图就是在迷惑我们,你们正好中了他的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们这些人呐!” 裴极卿望着决云一本正经的教训他,实在憋不住笑,上前摸摸决云的头,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去城墙看看,他们到底将大营移去了哪里。” 决云也不说话,跟着裴极卿向外走去,裴极卿身体已比原先好了许多,所以打算自己骑马,决云却硬是拉他的手,让他坐在了宴月背上,宴月脚步奇快,裴极卿忍不住道:“你干嘛不让我自己骑马,你这马太快,我坐着会晕的。” “你抱着我,不就不晕了。”决云低声道:“快点抱着我!” 裴极卿只当决云想快点去城墙,于是顺从的伸手环住他的腰,决云也不牵缰绳,反而紧紧捂着裴极卿的手,任由着宴月自己向前,他微微仰头,将身体窝在裴极卿怀里,也许是没人紧紧箍着,马也走的东倒西歪。 “你还生气?”裴极卿被马颠的实在难受,便知道小孩又用这一招来表达他的愤怒,他觉得自己不能妥协,于是道:“决云,你说女孩像马,的确是有点过了,更何况又不是当着人家的面,背地里议论人家外貌,可不像是个男子汉。” “我又没议论别人,是你们先提的,而且马眼睛不好看吗?”决云强词夺理,道:“反正就是你没理,我在帐篷里被人家开玩笑,你就偷偷跑出去,我都生气一天了,你一点都看不出来,现在再不跟我道歉,本殿下要教训你了!” “好,我跟你道歉。”裴极卿无奈道:“你就是要我跪下来,也得把马停下吧。” “谁说要你跪下了?” 决云猛地收了缰绳,跳下马快速上了城墙,指挥着士兵熄了些烽火,这城墙似乎还是旧时汉人修建,一砖一瓦都十分精细,决云摸着墙砖看去,只见辽国雪白的营帐果然移了不少,但却没有前进,反而向后退了一点,正好空出一片洼地。 于是决云安心道:“他们不是向前而是向后,想必是为了离开这片洼地,目前看起来没事,你们回去喝酒吧,我在这里站一会儿,你们等深夜再来。” 士兵自然觉得高兴,便也爽快离开,裴极卿站在烽火台边,想试着将刚刚熄灭的烽火燃起,他白细的手中握着火把,眼眸中倒映着火光,就如同一片灼灼潋滟……决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道:“你别点了,把烽火熄了,才能看到远处。” “原来是这样啊。”裴极卿抬头,正望到澄澈天空中一片星海,如同一把乱洒的碎钻般璀璨,于是他捏捏决云的手,道:“你看这星星,真是太好看了。” “星星好看,小姑娘也好看,你……”决云嘟囔了两句,突然凑过去道:“裴叔叔,你刚刚说要和我道歉的。” “刚才是你小子威胁我,是我的权宜之计!”裴极卿依旧盯着星海,道:“我跟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不过你今日被小姑娘围着,我是真心觉得好玩,算了,我错了,行了吧。” “你光说可不行。”决云低声道:“你要道歉,就得做点什么,你得亲一亲我。” “啊?” 裴极卿本是不想跟小孩怄气,所以敷衍一句,扭头却看到决云抬头望着他,眼睛中一片明亮,仿佛也满是璀璨星光,于是也忍不住摸摸他的头,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怕别人看着。” 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亲了亲决云的额头,决云猛的揪过他衣袖,将他拉到城墙边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牢牢挡住。 裴极卿一惊,身体结结实实的撞在墙上,抬眼正看到一只银箭挟风飞来,就在此时,一只金色箭矢紧跟而来,竟猛地追上先前那只箭,将它直接打落在城墙上。 决云皱眉,示意惊魂未定的裴极卿不要说话,城头下,突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 “我差点儿就射中那灯笼了!”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竟然是一口浓浓京腔。 既然不是胡人埋伏,决云心中又是舒心又是生气,怒气冲冲的向着城门下走去,裴极卿也觉得有些奇怪,他顺手拾起那只金色箭矢,心里突然十分惊讶,那居然是一只金批箭,只有王侯可以用的箭矢。 “上面还站着人,你居然敢射箭?!”决云怒气冲冲的接上那青年的话,“就你这狗屁技术,根本射不下来灯笼,倒是能把人误伤了,你是哪个营里的兵?” “我才不是你们这破兵营里的!”那青年微微仰头,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到他身上隐隐反光的银色绣线,“仗着自己当了几年兵,就敢跟我顶嘴,我倒要问问,你们萧将军呢……” “你自己有错在先,就不要怪罪别人,若是我的箭再慢一点,真的会误伤他人。”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那青年的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玉色衣袍跨在马上,手中还握着一把黑色的细弓,他从马上下来,轻声道:“这位小将,虽然他的玩笑有点过分,可我也救了你一命,功过相抵,你就原谅了他如何?” “皇叔!” 那青年很不服气,于是委屈的叫了一句。 金批箭,皇叔。 裴极卿死死捏着那只箭,转身轻轻走下城墙。 第49章 决云听到“皇叔”一词,本想要说的话也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物,但既然是皇家的人,自己小心些总是没错。 他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裴极卿,用眼神暗示他不要下来,裴极卿却没有回应,他手中捏着那只箭,慢慢走下了城墙。 “怎么着?不敢说话了吧。”那青年拍拍决云肩膀,嘲讽道:“刚刚还道理十足,这下却不敢言语了?你这眼神可真好啊,黑灯瞎火的,还知道看人眼色,叫什么名字。” 决云停顿片刻,轻声道:“郞决云。” “郎校尉?”那青年没有说话,身边的中年男人已经惊讶开口,他转过头,示意身后的侍卫取来一盏灯笼,接着道:“你就是之前那位立下功劳的郎校尉?我早在京城就听过你的大名,听说你独自杀了二皇子,又带兵重伤辽国大皇子。” “是。”决云点点头,觉得这位不知名的“皇叔”倒是很通情理。 “原来你就是那个胡人杂种啊?”那青年又咬牙切齿着开口,“为了做官,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你们胡人,真够不要脸的……” 那青年的话音未落,几人身后已点起数盏灯笼,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决云回头,正看到裴极卿从城墙走下,他伸出手,想将裴极卿护在身后,裴极卿却慢慢上前,停在了那男人面前。 灯火瞳瞳中,那人手里牵着一匹叫做“雪云”的白马,身上穿着团龙暗纹的衣袍,乌黑的长发用雕龙的镂空发冠高高竖起,身材颀长,面如冠玉,浑身透着一种贵不可言的气度。 裴极卿缓缓跪下来,轻声道:“草民容鸾,参见摄政王千岁。” 折雨提着灯笼走进,望着决云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了这是摄政王,为什么还不跪?” 裴极卿微微抬头,看到决云的双手却已开始颤抖,他直挺挺站在原地,似乎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他低眉望了裴极卿一眼,虽然在黑暗中不甚明朗,但裴极卿也能看出,决云眼神中蕴含着深深的愤怒与压抑。 若是决云只有孤身一人,以他的功夫,即使不可以立刻上前杀了傅从谨,也能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此刻两人彼此依靠,身边也多了许多挂碍,便即使心怀愤怒,也只能这样跪下来。 裴极卿心中实在不忍,却也只能低声道:“郎大人,他没有诓你,这的确是摄政王。” “罢了。”傅从谨轻声打断了裴极卿的话,微笑着将手中的黑色细弓递给决云,那把弓通体漆黑,还隐隐透出些金色的木纹,似乎是由极为珍贵的紫檀木所制。 决云不知何意,傅从谨接着道:“这位是怀王世子,小辈无礼,做事不知轻重,这把弓,就当我给小将军赔罪了。” “这弓是我特意拿来给皇叔的,皇叔怎么能送给这么一个野孩子?” 怀王世子名叫傅允致,他微微仰头,极不客气的瞪着决云,决云却也没接过紫檀弓,他低声道:“人命关天,世子若是想练习骑射,可以等白天去校场,城墙上有士兵守卫,若您不小心射中,可就是一条人命。” “你们当兵的要是被我射中,那就是学艺不精,哟——”傅允致咧嘴笑笑,正看到跪在地上的裴极卿,他伸手将裴极卿拖起来,道:“这不是容公子嘛,我说萧挽笙怎么巴巴的来着鸟不拉屎的地儿,原来是为了你呀,可你怎么来这地方?难道我们京城男人不够多,还满足不了你不成?你爹死之前,可还一直叫嚣着自己是忠臣呢,怎么生个儿子却是这样。” “允致。”傅允致话音未落,傅从谨已低声喝住,“不要如此说话。” 傅允致是怀王世子,怀王虽一直依附着傅从谨,可也算是家大业大,因此彼此都还客气,此时傅从谨得势,傅允致在京城也张扬起来,傅从谨一向谨慎,却也没怎么怪罪。 傅允致一时很没面子,于是继续道:“我说了一句错话吗?原来如此啊,容鸾,你爹那个同僚裴极卿可是你的好榜样,也想学着他攀高枝了?我告诉你,裴极卿虽然当了大官,可那也是爬了太上皇的床,给人家睡了十来年换个凌迟,可真是……” “住嘴!”傅从谨扭头,竟狠狠的给了傅允致一个耳光,这一下,让周围诸人都愣在原地。 裴极卿听了那些污言秽语,心底本在冷冷发笑,傅从谨这一耳光,却让他不由得沉静下来,摄政王何其谨慎,此人说的每句话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可自己已经死了多年,他再维护一个死人的名声也没有意义,难道这在场人中,还有人同情自己不成。 就在这时,萧挽笙火急火燎冲向城墙下,他气喘吁吁的跪在傅从谨面前,道:“王爷,您怎么这么晚来了,属下都没来得及接您。” “允致送了我一把弓,我们想着在草原夜猎,正好顺道来了流州前线,却没想会出这样的事。”傅从谨将萧挽笙拉起来,又望着裴极卿低声道:“小辈无礼,是我这个做叔叔的管教不严,还希望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裴极卿立刻道:“世子说的有道理,只是我的名声能放在地上踩,太上皇的却不行,您这样非议太上皇,岂不是以下犯上。” “公子说的有理。”傅允致还没开口,傅从谨已接道:“世子,你今天的确太过失礼,我们今夜也累了,你先同挽笙下去休息吧。” 裴极卿听到这话,心中猛然一惊,傅从谨要傅允致离开,难道是要同决云说什么话?他扭头望向决云,小孩一脸凝重,有些沉默的可怕。裴极卿连忙向萧挽笙使个眼色,期盼着他能看懂,萧挽笙立刻愣愣道:“王爷,您可不能这样啊!属下可是偷偷准备了好几天,就等着给您接风!您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呀!” “本王认识你多少年了,还整这些干嘛。”傅从谨笑着拍拍萧挽笙肩膀,道:“长夜将尽,本王想去看草原日出,你们先自己去喝酒吧,郎大人和世子都年轻气盛,挽笙,你要好好和他们说说,别叫我大周的下一辈顶梁柱失了和气。” 萧挽笙忙不迭答应,裴极卿也松了口气,他偷偷捏住决云的手,小手不知何时也已经长大,手心却满是冷汗,今日面对杀母仇人,决云却如此安静,心中想必已如刀割,裴极卿只能用自己的手包住它,想用自己微薄的温暖来安抚决云。 决云也握着他的手,裴极卿点头施礼,拉着决云准备离开,就在他与傅从谨擦肩而过时,却感到有东西拉住了自己的手臂,他猛然一惊,脚步也跟着停下来。 “本王不熟悉这里。”傅从谨转身望着裴极卿,轻声道:“既然我们本是故人,就请公子陪我走走吧。” 裴极卿也不知傅从谨是何意,正想出言试探一下,却正好碰到他主动提起,于是轻轻松开决云的手,又在上面拍了一下,回答道:“草民荣幸之至。” 决云果然会意,便不言不语的跟着萧挽笙离开,裴极卿就跟在傅从谨与他的马身后,此时,天际猛然出现一道白色痕迹,草原上铺满白雪,只有一点光亮,便可以反射的到处都是,天色似乎一下子亮了起来,傅从谨停下脚步,伸手抚上雪云白色鬃毛,低声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公子。” “夏将军是家父故友,所以好心收留我。”裴极卿笑着拱手,道:“多谢王爷放我出京城,草民还未言谢。” “哦?”傅从谨转头,微微笑道:“放你出京城的可不是我,是平南侯爷。” “侯爷如此,多半也是王爷授意。”裴极卿看到傅从谨的表情,心中也知道他已会意,于是道:“容鸾不过罪臣,王爷能放我出来,草民一直十分感激,没想到还能有幸再见王爷一面。” “你若是想说这些客套话,便也不必说了。”傅从谨摆摆手,道:“既然是夏将军收留你,那你为何不在锦州,却陪着这位小将军,今夜若不是我的箭快,只怕又要出事。” 他停顿一下,才将话锋转回来:“公子体弱多病,为何要亲自去大营,难道公子打了什么主意不成?” 傅从谨说这句话时,脸上云淡风轻,仿佛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寻常问候。此时天空又簌簌飘起雪花,傅从谨伸手为裴极卿掸落肩头雪片,他五官英挺温润,似乎只有三十出头。 “草民的确是打了些小主意,不巧让王爷看到。”裴极卿退了半步,接着笑道:“草民也不瞒王爷,郎大人根本不是什么异族人,他是夏将军师妹的小孩。夏将军收留草民,也不过让草民做点杂活度日,郎大人来了将军府,草民便顺带着教他读书,顺便也照料他生活,若是郎大人以后能做了将军,也好提拔一下不是?” “哈哈哈哈哈。”傅从谨突然一笑,拍拍裴极卿肩膀,道:“容廷不知变通,才犯下违逆朝廷的大罪,没想到容公子死了一次,是真的大彻大悟了,只是容公子还是罪臣,本王就是欣赏你,大周律法也还摆在此处。” “皇上大婚过寿,总会有一日大赦天下。”裴极卿继续道:“不必王爷提醒,草民自然不会违逆大周律法。” 傅从谨不知要说什么,话堪堪停在嘴边,渐渐化作一个笑意,他脸上神情虽然没甚变化,但裴极卿已稍稍安心,从傅从谨言语中看,他似乎并不怀疑决云的身份,对自己的疑心也消去许多。裴极卿安心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了,于是他抬头望着漫天风雪,为傅从谨牵过马,接着道:“王爷,现在雪下的急,您日出也看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是我的话太多,忘记了天气不好。”傅从谨转身牵马,却看到裴极卿手中拉着缰绳,脸上被冻出两坨嫣红,怔怔道:“我记得公子说喜欢白马,本王寻了两匹,公子可要去看看?” “草民身体不好,骑马登高都有些眼晕。”裴极卿故作为难,道:“多谢王爷美意了。” “好吧。”傅从谨拉过缰绳,他望着漫天白雪,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于是低声道:“本王曾有一位故人,他说自己喜欢白马,本王出征归来,正好为他带了匹马驹。那时本王偷偷回来,特意在京城巷子口躲着等他,却看到他手中牵着匹高大白马,本王愣了许久,也不知该走过去,还是不该走过去……你想重新做官也是好事,本王年少时没有地位,做什么事都要压抑着,想想真是可笑。” 裴极卿呆呆愣在原地,他望着漫天大雪,回忆一下子冲入脑海,傅从谨说的什么狗屁故人旧事,什么出征归来的马驹,可不正是他的身上、死人裴极卿身上发生过的事。 于是裴极卿回头,拱手轻轻一笑,道:“那草民先恭喜王爷,如今已是万人之上了。” 第50章 傅从谨听到这句话,脸上神情微微有些停滞,似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此时天色已然大亮,他便笑着翻身上马,向裴极卿道别。 白马远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仅傅从谨如此,裴极卿也还记得那一年,那是他前半生最扬眉吐气的一天,那时科举刚刚放榜,他虽没有中了三甲,却也的的确确中了排名中上的进士。 裴极卿虽然谨慎多思,但读书读多了时日,不免也有些文人心气。虽然皇上与太子父子情深,二人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但裴极卿依然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卑微的身份才没中了三甲——他本是太子府上的奴婢,因为蒙受恩情才得以科考,如果高中前三,反而会引起他人非议,觉得太子在有意扶持自己的党羽。 中了进士自然要庆祝一番,裴极卿没有亲人朋友,又不能直接在脸上写个“我就是状元”,只好独自一人去吃了顿大鱼大肉,他想着自己考中,傅从龄肯定不会在意自己何时回去,于是一直喝酒到深夜,才晕晕乎乎的摸回到太子府后门。那时灯火通明,太子府中的诸人居然还未休息,裴极卿听着后门马棚处的动静,忽然觉着有点胆怯,自己不过出去庆祝一下,又没有故意炫耀,难道傅从龄还真的怪罪不成。 虽然他这样想着,却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府门,院内一声白马嘶鸣,裴极卿吓的倒退两步,直接撞在后院的青石墙上,他定了定神,正看到傅从龄牵了一匹高大白马站在那里,笑着向他招手。 裴极卿登时酒醒了大半,他不知何意,连忙讪笑着行礼,傅从龄却将他拉起来,道:“你今日高中,孤还想着怎么不回来,原来是跑去喝酒了。这马是父皇赏的塞外好马,孤借花献佛,权当成贺礼吧。” 裴极卿听到这话,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了下来,他低声问道:“殿下,您将皇上的赏赐转送我,皇上不会有什么……” “你这想的也太多了,父皇才不会如此。”傅从龄微笑道:“你读书很晚,父皇看你高中,反而觉得你是可造之材,不必总像个小人般时时多心。” “若是你刚回来,那我这祝贺,倒是也来得不晚。” 傅从龄话音未落,傅从谨已缓步从门口进来,他风尘仆仆,似乎刚刚从外地赶来,青年英俊的面孔看着有些灰头土脸,他将自己的马系在一旁,道:“可我这走得急,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 “从谨,你还用给他准备礼物?”傅从龄笑着揽过傅从谨肩膀,道:“这小子就喜欢钱,你赏他一锭金子,他是最高兴不过了。” 裴极卿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时他还当傅从谨是朋友,觉得王爷如此高贵,却为了他千里迢迢回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从谨回来的正好,咱们偷偷去阳春坊喝一顿。”傅从龄指着门外,骄傲道:“孤有你们一文一武,咱们还愁受辽人的气?” # 那时,裴极卿看到傅从谨坐骑,还在想王爷怎会骑一匹这样瘦小的马,如今才知道,他这匹马不是从塞外骑来,而是特意拿来送给自己的。 傅从谨看到太子赏了自己白马,便将礼物藏起来,无论他出于怎样的心态,都可见自从他被迫出征后,心中已经对傅从龄有了间隙。 傅从龄从生下来便是太子,母亲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又是皇帝第一个儿子,他从来不必像自己一样处处留心,也不必像傅从谨那样拼着一条命去夺取战功,他还未做皇帝,老皇帝已为他铺好所有的路。他面貌如玉、为人谦和、敏而好学,所作的文章比书本都要精妙……可傅从龄这样的人,也只适合在书本中做一个贵公子,作为一个帝王,他的优点已全部被缺点掩盖,他的缺点,就是这一句善良懦弱。 比如,傅从龄一直妄想着他这个渐渐手握重兵的弟弟是为了他辟土开疆,能守他的国家永远长治久安,而不是带兵而来,对着他的皇城刀剑相向。 傅从谨出身不好,被亲生父亲逼着在战场厮杀,自然也会意难平,可傅从龄待他如同亲生弟弟,几乎是掏心掏肺、一片赤诚,就是他心中再有恨意,怎么能将刀架在自己哥哥的脖子上,再杀害他的子女来报复呢? 什么一文一武,他们之间各怀鬼胎,早就不再是年少时畅谈天下的挚友,事情过了多年,裴极卿心中虽饱含恨意,但若说没有遗憾,却是绝不可能。 他低声叹了口气,才发现天色已然大亮,自己也慢慢走回了流州官府,决云见他回来,立刻在人身上拱来拱去,仿佛身后有条尾巴。 “你干什么?”裴极卿顿时心情好了许多,他摸摸决云头顶,伸出一只手道:“来宝宝,右手!” “右手怎么了?”决云好奇的伸出一只手,端详道:“我手上可没有东西啊。” 裴极卿看他歪着个头,心里更是觉得很好玩,于是顺手在他手里放了包蜜饯,道:“狗狗真乖!” “你!”决云瞪着眼睛,却还是把蜜饯打开吃了,他边吃便道:“我就是摸摸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负,你还取笑我?怎么随身带着这个,怀孕了?酸儿辣女?” “你小子还取笑我?”裴极卿气道:“还不是被你害的!每次坐你的马,就想吐的要死,特意带了包酸的东西在身上,这可是我自己腌的,好吃吗?” “好吃!”决云点点头,将他拉进房间,伸手便拉开了他的衣襟,接着摸来摸去,裴极卿吓得跳起来,道:“你小子在干嘛?” “看你有没有被欺负,你跟他去了那么久,做什么了?”决云连忙道:“他那个侍卫之前砍你一剑,这儿可还有个疤呢!你没受伤吧,受伤了可得跟我说。” 裴极卿听到决云口中不过用了一个“他”来代指傅从谨,便也知小孩心里不好受,于是哭笑不得摇摇头,系好衣服道:“我倒是要问你,折雨先前似乎见过你,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都过去五六年了,他哪能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人。”决云坐下来,道:“倒是那个怀王世子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 “怀王是摄政王的弟弟,还是太上皇的亲弟弟,这人一向趋炎附势,大概是摄政王得势后,便立刻依附了他。”裴极卿冷嘲热讽道:“咱们都离开五六年了,摄政王居然想必要培养这小子,还觉得和你一般都是大周的顶梁柱。这人实在不成器,箭射不准就罢了,还什么话都往外说,没有习得傅从谨一点本事。” 裴极卿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警觉道:“决云,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你,可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万万不能叫他们看出些什么。” “是,我知道。” 决云忽然沉了声音,双手紧紧握着佩剑,裴极卿这才发现,决云已经将他惯用的天子剑除下,而换成了先前耶律赫图送的那把剑。 决云的确长大成熟了,心思缜密了许多,裴极卿又摸摸他的脑袋,觉得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 “不过,傅允致说的话真的很难听。” 决云蹦出这样一句话,眼神中猛然闪过一丝阴鸷。 这时,一个士兵伸手敲敲门框,他望着决云笑道:“郎大人,那天的小姑娘来找你了。” “什么小姑娘?”决云忽的想起些什么,他突然生气的望着那个士兵,道:“你在笑什么?” “我可没有笑。”士兵憋着笑,勉强道:“是抚月姑娘,她想看您射箭,您……” “射箭?”决云皱着眉头,挥挥手道:“那个世子爷不是喜欢射箭吗?叫他去啊,射天上的太阳给她看啊。” “我也是被逼着来的,真以为我想看你?”决云话音未落,抚月已然站到门口,她长发编成数条马尾,然后整齐划一束在脑后,她生着一张雪白娇俏的面孔,与黑发一称,更显得美丽异常。 抚月背着一把弓走来,扬声道:“不过你的功夫是真不错,听说你们要去校场骑射,我正好被姐夫逼着过来,倒是看看你们汉人练得如何?” “我们汉人,可也比你们辽人差不到哪去!”决云今日因傅从谨的事情压抑着自己,此刻抚月过来找他练武,心里突然觉得爽快起来,于是拉起裴极卿的手,道:“走吧,我们去校场射箭!” “我就不去了,大半夜没睡。”裴极卿低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睡一会儿。” 决云还未说什么,已被抚月拉着走出去,四下一片寂静,裴极卿心中的失落与愤懑又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侧身躺在床上,面孔朝着雪白墙壁,无声的闭上眼睛。 “本世子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你在这里睡觉?”裴极卿还未沉睡,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裴极卿心里一惊,猛地转身跪下,道:“草民参见世子,不知世子所来何事?郎大人已经出去了。” 裴极卿虽嘴上这么问,却也知道傅允致来干嘛,他挨了傅从谨一巴掌,又没有办法去报复,只能过来拿自己出气,可惜怀王藩地偏远,也不过有些府兵看守,即使想依附摄政王,摄政王也不见得待见他,想必这厮也只能吓吓自己,不会真的动手。 傅允致生着一张宽大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憨傻,只眉目间隐隐有些皇家一族的特征,他没有叫裴极卿起来,反而围着他转了一圈,接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轻声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裴极卿被迫着抬头,脸颊被他手上的翠玉扳指划的生疼,却也依旧不言不语,心里对他欺软怕硬的架势很是不屑,一阵辛辣的疼痛猛然袭来,傅允致抬起手掌,竟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裴极卿觉得脑袋一震,嘴角流出一道黑色血迹,傅允致身后猛的出现数人,似乎都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裴极卿突然有些惊慌,他望着傅允致道:“世子,草民没有武功,用不着您找这么多人对付吧,而且草民与郎大人有半师之谊,您这么做,倒是有违摄政王……” “你用不着拿摄政王压我。”傅允致微微一笑,伸手抖开一块手帕,直接狠狠塞进裴极卿嘴里,“我父王也有兵马,又是先皇弟子,太上皇的亲弟弟,就算兄终弟及,怎么也该轮到我父王。” 裴极卿呜咽着说不出话,他向后退了几步,想打碎东西来制造些动静,不料身后人一齐冲上来,直接将他按在地上,裴极卿蠕动着想要踢到凳子,那人一脚飞起,狠狠踢在他小腿上。 裴极卿疼痛不止,觉得傅允致不按套路来,自己没了这张嘴,也就不能“以理服人”,这不就等于直接废了?于是他将整个人蜷缩起来,想着别伤到脑袋和腰部,其他地方他要打就打吧,反正总能打回来。 “给我绑起来。”傅允致挥手,那些亲兵立刻过来,将裴极卿手脚死死绑起,裴极卿满头细汗,一动不动的缩在原地,不知道这个简单粗暴的傻子还要干嘛。 “你不是喜欢拿摄政王狐假虎威?”傅允致上前擦擦他嘴角鲜血,接着笑道:“好啊,我也拿你来杀鸡儆猴。” 说完这话,他大手一挥,得意道:“送他去校场!” 第51章 裴极卿被人蒙了双眼,双手都被粗粝的麻绳困在身后,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勒出一道道擦痕,裴极卿用力挪动着双手,想要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这时,一阵猛烈的撞击,他整个人都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墙壁上。 傅允致的呼吸声传来,他似乎坐在自己身边,接着是一阵剧烈抖动,裴极卿这才反应过来,他被人抬到了一驾马车上,这马车奇快无比,晃得他脑仁生疼。 “你这人,真是不堪寂寞。”傅允致伸手,想要拍拍裴极卿的脸,却无意蹭到了他嘴角鲜血,于是嫌弃的将血抹回裴极卿脸上,接着道:“萧挽笙也就算了,居然连摄政王都想勾引,真不知道你是不要脸,还是不要命。你们这些人,都知道巴巴奉承着摄政王,却不知我爹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他不过小小贵人所生,又丈了自己有些兵权,才敢横行霸道罢了。” 裴极卿眼睛被蒙着,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傅允致这句话,倒是让他提起了十分精神。傅从谨出身不好,在少年时,没有少因为自己的卑微身份而被其他皇子欺负,每每都是傅从龄将他们拦了下来,如今傅从谨挟天子令诸侯,占尽天时地利,他细细回想起傅允致之前的表现,发现这位怀王世子不仅不知道依附于他,反而有些任性妄为。 昨夜之事,傅从谨已明确表示着袒护决云,可傅允致依然如此行事,不知是因为他太傻,还是因为怀王已经有了其他底牌,可以足以与傅从谨抗衡。 傅从谨心狠手辣,而且兵权在手,但怀王也是在宫里混大的人,虽然向来趋炎附势,可他是先皇后嫡子,每天围绕着权力中心晃悠的人,怎么没有一丝想要夺皇位的念头。 “不过你的眼光倒好。”傅允致笑道:“你养的那个小杂种长大,那里定然比我们汉人大了许多,肯定能好好喂饱你,可惜呀,你看不到了。” 污言秽语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裴极卿的脸又被人捏住,将嘴里的布条狠命塞住,呛得他眼泪都要流下来,一阵脚步声靠近,两三人七手八脚的将他抬走,然后绑在了一根柱子之类的东西上,这一过程,裴极卿发不出声音,傅允致也没有说话,四下慢慢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已走尽。 裴极卿之前本在睡觉,穿的也就不多,这会儿又整个人暴露在风雪之下,脸色早就被冻至灰白,然而他已经不觉的冷,额头细汗不住涌出,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不住涌来,傅允致竟然想把他活活冻死。 裴极卿咬咬牙,努力缓缓活动双手双脚,让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僵硬,可冰冷的朔风如海浪般撞上他的身体,裴极卿用力咬了下舌尖,让刺痛缓解着他控制不住的睡意,已经从那么多心机如海的人面前撑过来了,他可不甘心死在一个傻子手里。 一阵马蹄声与嘶鸣声迅速传来,裴极卿猛然提了精神,傅允致的声音在旷野里响起,“郎大人带着姑娘射箭,兴致不错啊!” “郎大人?!” 裴极卿感觉周身振奋,浑身的血都活了起来,难道决云在他附近?他开始用力挣脱绳结,手指在锁扣上不断摸索,想反着将那个结打开,麻绳粗粝,不断有锋芒刺进他的指缝中,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更是刺痛不已,这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 决云跳下马的声音传来,少年拉住缰绳,疑惑道:“世子怎么带末将来此处,这里离大部队太远,您就是技术再好,也别在这种地方偷偷练习,若是有人误伤了您,末将可什么都帮不了。” “哈哈哈哈哈,郎大人当我是什么人,难道本世子会为了冤枉你伤害自己?”傅允致咧嘴大笑,接着道:“而且在下也学过武功,真要单打独斗起来,还不见得你这杂种会占上风……啊——!” 傅允致话音未落,抚月一个箭步上前,直接将他手腕锁在身后,她微微抬腿,傅允致庞大的身躯竟直接倒在地上,连带着雪片污泥乱飞,直接砸出一个坑来。 抚月拍拍双手,道:“中原人,嘴真脏。” 抚月是个辽人,最讨厌别人“辽狗”或是“杂种”的称呼他们,她可不是大周的子民,自然想打就打,无所顾忌,傅允致阴狠一笑,厉声道:“我长话短说,郎决云,那天你嘲笑我,我倒想看看你射箭的技术又多好,我在远处搭了个草人,你若是能一箭射中草人,本世子就跪在地上跟你道歉!” “好啊。”决云眯眼一望,正看到远处的那个草人,他目测了一下距离,接着道:“世子爷说话算数?” 裴极卿刚刚摸索到绳结所在,他听到这话,整个人大脑空白,正死死用力的双手也停了下来,不断有融化在脸上的雪水混着嘴角血迹滑落,裴极卿心脏几乎要跳停,原来傅允致将他绑在草地上,不是为了将他活活冻死,而是要让决云亲手杀了他! 这里四下无人,傅允致只叫了决云一人过来,这简直就是在脸上写了有诈二字,裴极卿只希望决云能看出来,别因为带着抚月而好面子,别答应傅允致的任何请求。 傅允致听到决云的话,连忙答应道:“当然算数。” “你说话算数,可我恕难从命。”决云果断的拉过缰绳,他一步跨上白马,顺手拍拍抚月肩膀,道:“这里就咱们三人,你若真心想比试,就把其他人都叫来,抚月姑娘,咱们回去吧。” 裴极卿猛的松了口气,他在草人后听着,才发现决云已默默长大,小孩只是在自己面前像只小狗一样打滚撒娇,可面对其他的人,还是变成了一副狼的面孔,此刻只希望傅允致赶紧滚。 就在此时,傅允致猛地抬起手中的弓,他指指指向马背上的决云,厉声道:“郞决云,你到底比不比,你今日要不射中那个草人,我立刻返回官府杀了容鸾,我说到做到!” 裴极卿心头一紧,决云已抬起黑色细弓,他瞬间拉弓搭箭,傅允致站在他身旁,脸上忍不住浮现笑容,仿佛已看到决云射死裴极卿悲痛欲绝的表现。决云却没有放开弓弦,他双腿夹紧马背,宴月一阵狂奔,直接冲向裴极卿所在的草人身后。 决云俯身一剑,直接割断裴极卿手上绳索,他将裴极卿眼上黑布扯下,大声惊慌道:“裴叔叔!” 裴极卿已没有力气说话,只是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向决云比了一个大拇指,决云夹着马背,将上半身全部伏了下去,一把捞起裴极卿,将他放在自己马背上。 傅允致见计划败露,连忙翻身上马,抚月忽然吹了声口哨,一匹黑马急速跑来,将傅允致拦在空旷雪地中。 “你要干什么?”傅允致厉声道:“郞大人,我不过开个玩笑。” 决云低头蹭了下裴极卿脸颊,接着举起手中细弓,箭锋直直指向傅允致眼睛,他缓缓扬起下巴,低声道:“世子喜欢用人命开玩笑吗?” “你别冲动。”傅允致双腿颤抖,似乎连马背都夹不牢,他的声音一开始断断续续,却还在强撑着威胁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立刻杀了容鸾!” “你杀了容鸾?”决云冷冷一笑,索性道:“你是怀王世子,肩担重任,可末将不过是一个小小边将,此刻旷野无人,末将就是把世子的肉一片片剐下来,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说,这可是世子爷选的好地方,您死在这里,大家只会以为是辽人或是马贼所为,可与末将没有丝毫联系。” 傅允致本就色厉内荏,他听到决云冷硬如冰的语气,已浑身瘫软如泥,握着缰绳的手不住发抖,决云说的的确有力,可傅允致地位尊贵,此刻抚月站在旁边,真要推给辽人,只怕又是一场恶战……于是裴极卿低声道:“决云,先别杀他。” “闭嘴,回去再收拾你。”决云目光如狼,居然瞪了他一眼。 傅允致也不管抚月拦着,狠狠夹了一下马背,马儿受惊,加速向远处冲去,却被抚月的马绊倒,一声巨响传来,傅允致的马嘶鸣着倒在地上,傅允致也跟着飞出去,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 “郎大人,你别动手,我保证——” 傅允致话音未落,决云手中的箭已飞了出去,银色箭矢如闪电般擦过空气,直接穿过傅允致头上玉冠,死死插在他后面的草地上,傅允致头发散落,脸色苍白,嘴唇瞬间一片青紫。 决云将弓挂在身后,抬手抱起裴极卿,此时裴极卿已几乎晕了过去,决云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眸间一片阴云。 他骑着白马缓缓走到傅允致身侧,抬手拔起地上的箭,直接将箭头插|进傅允致的肩膀,接着低声道:“世子爷,您因为不服气,所以跑到草场独自练习,却在这里遇到马贼劫掠,所以受了些小伤,对不对?” 傅允致痛的发不出声音,却只能呜咽着点头,决云又猛地拔出箭,将箭向远处掷去,道:“现在我也射中草人了,您是不是该……?” “是……” 傅允致颤抖着爬起来,急忙跪在地上,道:“给郎大人道歉。” “末将怎么敢让世子跪呢?”决云又伸出手,立刻将傅允致拉起来,接着道:“我不会杀世子,这件事咱们抹平了,世子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以后您是大周的顶梁柱,我这种人别的不行,杀人倒还在行,您可不要为了我这种人损了性命。” 决云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抚月也跟在他身后,粲然笑道:“决云,你真厉害,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谢谢你帮我。”决云抱着裴极卿,道:“可是抚月姑娘,我现在年纪还小,不想谈……” “你要跟我谈婚论嫁,我还不乐意呢!”抚月拍了下宴月的马屁股,道:“我先回去啦,改日找你玩!” # 决云立刻奔回官府,也来不及向其他人解释,先为裴极卿请了大夫,大夫除去他的衣服擦药,才发现那雪白皮肤上尽是深深浅浅的青紫色淤痕,有的甚至渗出血迹。大夫出门时,狼狈不堪的傅允致刚被人抬回来,他在流州反客为主飞扬跋扈,流州城的兵士本就看不惯,此时挨了一箭,又只能说自己遇到马贼,大家虽面上关心,背地里却都在高兴,反倒觉得是老天惩恶扬善了。 房间内点着香碳,十分温暖干燥,裴极卿也缓缓睁开眼睛,药膏沿着伤口擦过,他疼痛难忍,忍不住低声道:“你轻一些。” “我这是在教训你。”决云正涂到他腰上,忍不住在伤口处轻轻压了一下,道:“你怎么就激怒他了,让他这么对付你!我告诉你,世界上的人不全听你讲道理,遇到这种傻子,你不能跟他……难道他对付你,是因为要报复我?” “没有没有。”裴极卿发现,决云似乎想起了自己说服萧挽笙的事情,觉得是他激怒了傅允致,于是立刻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教训的是,今天郎大人很厉害,都把我吓到了。” 裴极卿声音又哑又软,决云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慌张,他小心翼翼的躺在裴极卿身边,低声道:“裴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打傅允致的时候很可怕,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害我,结果绑的人却是你,所以很生气……不要因为这样害怕我……” “我有说什么吗?傻小子!”裴极卿望着决云的脸,小孩的眼睛很亮,里面都是可怜兮兮的神色,仿佛不小心犯错的小动物一样可爱。 他伸手将决云的乱发揽到耳后,低声道:“可是我有些担心,傅允致会找理由报复你。” “在他报复我之前,我会正大光明的除了他。” 决云说完这句话,立刻钻进裴极卿怀里,虽然裴极卿觉得抱着有些吃力,却还是尽量抱着他。 第52章 又过了数日,时节已快到春节,辽人却依然没有移走营帐的意思,决云有些担心的问了几句,那边也只是回报说耶律赫图想要在正月十分开马市,顺带着与汉人一起热闹热闹。决云虽有些担心,可如今摄政王与萧挽笙都在这里,想必耶律赫图就是想要动手,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是流州城回归的第一个春节,春节象征着团圆完满,也对汉人有着重要意义,傅从谨特意吩咐决云取了银钱盘缠,让他将这些分发给久在塞外的汉人,准许他们回中原探亲,同时,辽人也要求不再戒严,好让他们回流州城探望亲人,一时间大家喜气洋洋,都期待着迎来这个节日。 傅从谨对待决云很是和善,似乎真有培养他的深意,裴极卿虽不知道为何,却也觉得这不是件坏事。诸如犒赏兵士,分发救济等等好事,傅从谨都有意吩咐决云去做,这些傅允致都看在眼里,但他虽然面上有些藏不住的不满,口中却什么都没说。 腊月三十的晚上,流州官府一片热闹,夏承希特意从锦州送来几个厨子,为他们做了好多塞外特有的名菜,傅从谨坐在首位,邀请了诸位武将同决云一起赴宴。 官府中没什么丫鬟下人,厨房中忙成一锅粥,裴极卿也跑去里面,帮着厨子弄些东西,他见到厨子做的都是辛辣油腻的牛羊肉,觉得应该加一些清甜开胃的东西,正巧这几日决云上火,他突然想到那日自己为决云做的蜜饯冻糕,于是取了些蜜渍山楂和草原中特有的酸果,做了一碟子冻糕放在食盒里,打算等酒席散后给决云吃。 就在他装盘时,厨子又弄了一堆菜出来,让他帮忙送进花厅布菜,裴极卿便挎着篮子,端着一盆刚刚烧好的华子鱼汤进去,他笑嘻嘻将鱼汤放在桌上,道:“这华子鱼是草原湖里特有的,凿开冰才捕得到,肉质再鲜美不过,各位尝尝。” 傅从谨微微一笑,身旁侍女立刻帮他夹了一些放在碗中,傅从谨轻轻喝了半勺鱼汤,道:“这鱼果然很鲜美,大家都尝尝,不必这么客气。” 摄政王动了筷子,其他人也便跟着盛了汤来喝,萧挽笙却喝了口酒,道:“裴公子手里拿了什么,都不给我们端上来?” “裴公子?”裴极卿正要解释,傅从谨已开口,他脸上一贯的微笑稍稍敛去,道:“你不是……姓容?” “他是姓容,可是被我看上了,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改了名字。”萧挽笙一脸醉醺醺,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居然直接拉着裴极卿坐在他腿上,接着道:“王爷你不知道,容廷是个死脑筋,他儿子就是看上属下,也得改个名字才能嫁过来呀,容公子母家姓裴,他为了嫁给属下,特意改了娘家的名字!” 萧挽笙话音未落,四下已传来一片笑声,决云虽知道他有意开玩笑,却还是立刻将裴极卿拖过身边,他小脸红红,似乎也被灌了不少酒。 “哎呦,你小子又吃醋,来来来郎大人。”萧挽笙伸手揽过决云,低声不知说了什么,决云脸色一红,道:“别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这样,你再喝杯酒,我就不调戏他了。”萧挽笙举起酒壶,直接倒进决云面前的碗里,道:“来来,感情深,大碗装,我送你俩入洞房。” 周围人又是一阵哄笑,决云举起大碗,竟真的“咕嘟咕嘟”都灌了下去,他喝完酒,直接将碗反扣过来,萧挽笙立刻鼓掌叫好。 “侯爷说得对,那裴公子,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做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要吃独食。” 周围一阵哄笑,傅从谨却轻声开口,他似乎也拗不过在座诸人,所以喝了些酒,脸上泛起些许醉意。 “不过是些甜品,给各位大人醒酒。”裴极卿将食盒放在桌上,端出刚刚做好的冻糕,道:“这冻糕酸甜可口,可以解腻。” “我们还没喝完呢,不必醒酒。”萧挽笙又顺手给决云倒酒,似乎有意要看决云能喝多少,决云也像跟他赌气一般一碗一碗灌着酒,直到裴极卿悄悄在身后推他,小孩才将酒碗放下。 大家又喝了一轮,酒席上杯盘狼藉,这时折雨进来,似乎有些事情要讲,傅从谨便随着他走了出去。 摄政王一走,宴席也就散了,决云喝的晕晕乎乎,整个人粘在裴极卿身上,裴极卿抱不动他,萧挽笙便过来帮忙,将决云抗进屋里。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可别这么看我。”萧挽笙把决云放在床上,扭头对裴极卿道:“我怕摄政王因为你改叫‘裴七’,想起了裴极卿的事情,又怀疑起我们。” “那可多谢侯爷了。”裴极卿白了他一眼,道:“给小孩灌了这么多酒,他才多大啊,喝……” 裴极卿说到一半,忽然明白了萧挽笙所说的“裴极卿的事情”,今天是腊月三十,明天就是正月,就是在这个万家灯火瞳瞳的好日子里,他裴极卿被傅从谨灌下了一杯毒酒,成了一位史书上让人愤恨的佞臣。 他在死之前的坦然,必定让摄政王心怀疑惑不得释怀,小皇子生的几率虽然很小,可天子剑流落不见,他这个摄政王做了五年,想必也日日如坐针毡吧,自己造反起家,又要防着别人造反,实在是很可笑。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老子有理。”萧挽笙拍拍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酒壶,道:“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的,原来觉得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废物,上赶着给我玩乐还嫌话多,可你费了那么多力气救人出来,又敢陪着他来这些苦兮兮的破地方,原来容公子长的娇滴滴,却是个真男人……老子不过是个爱钱爱权的人,看你这样,倒是真觉得古时候那些忠君爱国的故事都是真事了,那太上皇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 “谢谢侯爷夸奖,我也是个爱钱爱权的人,真男人爱钱爱权有什么错?”裴极卿笑着接过酒杯,回头望了一眼趴在床上打呼的决云,道:“知遇之恩,不得不报。” 萧挽笙的神情有了些变化,裴极卿连忙道:“当然了,我没有讽刺侯爷的意思,摄政王已经掌握大权,就是知遇之恩,您也该报答完了……” “行了行了。”萧挽笙没耐烦的站起来,指指床边,道:“我走了,伺候你的郎大人吧,那小子醒了,还在那里装睡,偷着看老子有没有占你便宜。” 萧挽笙会武功,当然能听出决云已醒,裴极卿笑着坐在他身边,拍拍他的屁股,道:“林贺也不知道去哪了,唐唯也没来,你倒是和一群大人喝上了。这怎么还学会装睡了,臭烘烘的,是不是想躲过洗脸洗脚?” “裴叔叔,我问你个问题,你可要真心实意的回答我。”决云还闭着,却立刻起身缠在他身上,胡搅蛮缠道:“你刚才说,救我就是为了报答我爹是不是,那如果等我长大,你是不是就要走了?那我下次打仗就变成残废,你一辈子养着我吧!”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醉话!”裴极卿的笑容登时消失,他狠狠在决云屁股上打了两下,道:“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听到没有!啊?” 决云却没有说话,裴极卿又打了他几下,觉得自己手疼了这小子都不会皮痒,于是准备起身去找个工具,决云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委屈道:“你不要走,我都打我了还不行嘛!” 裴极卿扒不开他紧紧扣着的手,只好叹了口气坐下来,道:“决云,我没有真的想打你,你每次跑出去,我都担惊受怕的,今天我知道你喝醉了,咱们先睡觉吧,好不好。” 决云没有松开他,而是搂着他一起躺下,裴极卿知道决云喝醉了,也没有再说什么。小孩使劲往他怀里钻,仿佛又变成昔日那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他从小被丢在行宫,后来母亲又死了,喝醉了之后说那样的话,想必也是怕自己离开吧。 他只好伸手抚摸决云的背,抚慰道:“乖宝宝,我哪都不去,你长大了我也会陪着,咱们快睡觉吧,别说傻话了。” “你不陪着我,我一定把你抓回来!”决云低声道:“裴叔叔,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不因为我爹,不因为我是皇子……” 裴极卿摸摸他的后脑,为他解开发髻,喃喃道:“傻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你毛都没长齐吧。” 决云呆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 “我喜欢你。”裴极卿望着他呆呆的样子,立刻道:“喜欢你喜欢的不行了,快睡觉吧。” 决云听到这话,仿佛安心一般闭上眼睛,慢慢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的手还放在裴极卿身上,却没有刚刚那么大力气,似乎真的睡着了。裴极卿拿开决云的手,用湿毛巾为他仔细擦了脸和手脚,又将他身上那些重重叠叠的衣服除去,把人塞进被子里。 裴极卿抱着衣服起身,在那堆温热的东西里摸到什么的东西,他好奇的伸进手去,那东西似乎是个丝绸做的小袋子,怪不得小孩不喜欢抚月,原来他早就不知道认识了哪个小姑娘,还收下了人家的小香包呀。 裴极卿本不想看决云的*,可是他实在好奇,还是忍不住掏出了那个香包打开,可香包里装着的居然不是小姑娘送的定情信物,而是自己送的那个腰佩。 腰佩温润精致,上面的“平安”二字清晰可见,裴极卿将腰佩放回香包,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丝窃喜,原来决云还没有喜欢的小姑娘。他望着那个香包,不由得想了很多东西,脑海中也出现了决云长大后英俊挺拔的样子。这孩子从小住在偏远行宫,父母又突然遭遇变故,难免会像个没有家的小狗一样粘着人,等他长大以后,指不定还会嫌弃自己这个老头子。 决云偷偷睁开眼睛,望着烛光下裴极卿温柔莞尔的侧脸,经不住狡黠一笑。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一片明亮,裴极卿推开窗户望去,正看到硕大烟花在城内炸开,烟花如金雨般不断落下,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裴极卿从未见过这样绚丽的烟花,他回过头,想将决云叫起来,一个士兵却火急火燎推门进来,道:“郎大人,出事了,摄政王叫您过去!” “怎么了?”决云已经起身,望着窗外皱眉道:“难道这烟花有问题?” “是。”那士兵点头,额头冒出一层冷汗,道:“虽然没有人攻城,可摄政王说,的确没人安排这场烟花,烟花价格昂贵,也不是普通人家买的起的。” “别急。”决云为自己穿上靴子,道:“我随你去见他。” 决云吹了声口哨,宴月立刻跑来,裴极卿也拿过一件披风,赶忙跟在决云身后,这小子刚才还醉醺醺,怎么立刻就生龙活虎,难道刚才是在装醉吗? 裴极卿上前递给他披风,皱眉道:“你小子到底喝醉没?” “现在出事了,你还说这些。”决云一本正经的望着他,伸出一只手去,道:“还不快上马。” 第53章 流州城已被一片金雨笼罩,城中街道上聚满人群,裴极卿也跟着抬头,他望着这漫天绚丽,皱眉道:“决云,这烟花是不是什么召集的标记?” “我看不出来。”决云快速道:“不过兵贵神速,如果辽人是放了信号来偷袭,那么他们就应该赶快行动,不该给咱们准备的时间。” 裴极卿也觉得有理,但心中总觉得怪怪的,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傅从谨居住的营帐。傅从谨来的突然,流州官府又不大,所以他主动将这个尚且安稳的住处让给了原先住着的将士,自己依旧住在营帐里。 傅从谨的营帐没有耶律赫图那般华丽,却十分严肃整齐,周围站着一重重守卫,他们各自严阵以待,十分紧张的守卫着他的安全。看到这样的架势,决云也开始觉得,摄政王根基深厚,行事小心,对付此人的确要慢慢下手。 傅从谨站在营帐之前,他似乎刚刚洗漱过,身上也换了身杏白色绣龙的常服,折雨站在他身后,为他披了件黑灰色貂毛大氅。傅从谨见到决云策马而来,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决云跳下马,又将裴极卿扶下来,傅从谨道:“郎将军,你也是为了烟花的事情而来?” “是。”决云点头,才发现傅从谨对他的称呼已有变化,于是疑惑道:“……将军?” “是本王口误,不过本王看郎大人年少英俊,私心想给你升官。”傅从谨笑笑,将准备行礼的决云拉了一把,道:“我正要着人去请你,随本王进来吧。” 决云不知何意,掀开帘子进了营帐,裴极卿也跟在他的身后,折雨瞥了一眼裴极卿,低声道:“多年未见容公子,您倒是没什么变化。” “是啊。”裴极卿放下帘子,笑道:“因为我过的高兴。” 二人进了营帐,才发现营帐里已经坐了两个人,这二人都是辽人打扮,而且穿着很是讲究,似乎是辽国官员一类的人物,傅从谨介绍道:“这二位是辽国来的使者,特意为流州城送了烟花,刚刚本想通知你,可听说你酒醉未醒,就没遣人去叫。” 决云偷笑着瞥了眼裴极卿,道:“那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过了今日还有明日。”那辽国使者起身,道:“为了庆祝咱们握手言和,大皇子特意遣人送来许多烟花,一直放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你们汉人要办灯会,我们也凑个热闹,在这草原上开个马市,摄政王以为如何?” 辽国使者的语气恳切,而且听起来的确是一番好意,傅从谨点点头,微笑道:“那就多谢使者了,我们会安排的。” 几人又说了些客套话,辽国使者便匆匆离开,决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脸上表情十分严肃。 “郎大人,怎么一脸紧张。”傅从谨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他们要单纯送来烟花,的确是一件大好事,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咱们?”决云皱眉道:“烟花虽是节日庆祝之物,却也的确有传递消息的作用,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人家送来东西,自然是真心实意与咱们求和。”决云话音未落,傅允致已然开口,他望着决云,冷笑道:“听说郎大人与辽国三皇子关系不错,现在王爷有意制衡他们,你这样疑心,莫非是要我们除了大皇子,好让那三皇子登基不成。我看郎大人到底不是汉人的种,心里也不见得全然向着我们……” “末将是与三皇子关系好,世子别忘了,这流州城都是末将与三皇子争取来的。”决云冷冷望着傅允致,接着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世子的伤势如何?听说您在草原上挨了一箭?这草原的马贼凶残,您可要小心。” 傅允致有苦不能言,也只好咬牙切齿的退了一步,裴极卿偷偷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你说的有道理,我会加强布置,郎大人也多留心。”傅从谨话不多说,直接取出军令交给决云,接着对傅允致道:“允致,决云久在边关,比我们知道的讯息要多很多,你要多多学习,等你何时能带着兵马独当一面,皇叔才好向皇兄交代呀。” 傅从谨这事做的□□无缝,既赞同了决云的说法,又让傅允致觉得自己身份尊贵,不该与决云计较。傅允致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低声道:“皇叔说的是。” 他虽这样说,语气中却含着十足敌意。 “行了,今夜让大家劳动一番,是本王没及时通知。”傅从谨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桌上端起半盏残酒,道:“本王自罚一杯,大家自去休息吧。” 决云虽裴极卿一起出了营帐,二人却都无睡意,便在城中慢慢走动,这城中的烟花雨还未结束,裴极卿急忙拍拍决云,想叫他一起看,决云却紧紧握着那枚军令,脸上神情十分严肃。 “怎么了?”裴极卿拍拍决云,问:“怎么一脸不高兴,是怪我嫌你小孩子气?” “我哪有那么小气,是有点事情没明白。”决云低声道:“裴叔叔,摄政王带着怀王世子出来历练,为什么不带着他自己的孩子?” “摄政王只有一个儿子,只是很多年前就死了。”裴极卿沉沉叹了口气,道:“他没有妾室,也没有再与王妃生过孩子……这是他的私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他此刻根基不稳,还不想要个孩子做自己的牵绊。” # 辽国使者真的没有食言,烟花雨每晚准时到来,一连十五天,流州城和附近的百姓都活在美丽的夜景之中,这里许久没有太平过,更不必说过一个如此幸福的春节,因此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汉人自然准备了花花绿绿的灯笼,辽人也学着他们做了许多灯笼,将这座边城打扮的热闹非凡。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决云也没有一刻放松,他日日呆在军营里,几乎是随时准备着迎战,裴极卿没有丝毫质疑,他也同决云一起住在军营里,小心照顾着他的生活。 今日既是元宵节,也是开放马市的日子。这次的马市比定州那次要大了许多,甚至像是一次重大的集会,许多辽人穿了他们庆祝重要日子的华丽服饰,在草原的中心跳起舞来,篝火冉冉升起,周围也是一片欢声笑语。 这几日都很紧张,裴极卿想着让决云放松一下,于是也带着他来到街上。此时无数花灯亮起,将城中大小街道尽数点亮,就连城门上的红色灯笼也换了一批新的,有锦州的人千里迢迢带了手工制品来卖,裴极卿在小摊上看到一只瓷烧的小狗,拉着决云道:“决云,你看这个,多像你。” “你喜欢就买吧。”决云从衣袖里掏出钱袋,摸出一锭银子放他手里,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也太多了,整个摊子都买的下。”裴极卿将银子塞回他手里,自己掏出些铜板递给老板,爽快的将那只小狗买了下来。 决云突然将视线锁定在裴极卿身上,接着疑惑道:“你哪来的钱?” “你不在的时候,我和穆孜一起卖过货,现在还有分成呢。”裴极卿答道:“你太小看我了,不能做官,难道我就挣不来钱了?” “别跟着他们瞎跑了,小心些。”决云不满道:“你吃的又不多,我挣的俸禄,还养活不了你?” “是啊,容公子不当官,当然也能整的来钱。”二人说话间,傅允致已大摇大摆走来,他靠在那小摊上望着决云,咧嘴笑道:“郎大人年纪小,自然不知道,女人能靠着身体挣钱,男人当然也可以了……” 决云猛的转身,右手已忍不住抚上佩剑,裴极卿连忙按住他的手,微笑道:“世子所言甚是,我送货卖货,士兵行军打仗,可都是靠着身体挣钱。” 傅允致登时无话,但他看出裴极卿有意让着他,所以直接粗暴的伸手拿过裴极卿手中小狗,瞪着那摊主厉声道:“这样差的摆件,你怎么也敢拿出来卖,是要辽人看不起咱们不成?” 他话没说完,竟然直接将小狗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清脆响声传来,裴极卿伸手拉住决云的手,低声道:“咱们走罢,我再买给你。” 傅允致倒也没多为难他们,裴极卿拉着决云走到墙角,决云一把甩开他的手,气愤道:“那日,我就该杀了他。” “他越是激怒你,你越是不该顺了他的心意。”裴极卿皱眉道:“你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别为他坏了事,他若是平白无故来气我们倒好,若真是有所准备,岂不着了他的道。” “可他又说你……” 决云气愤的说了半句,却突然停下来,眼睛死死盯着街边走过的一队辽人,他拉了下裴极卿的手,道:“我不相信辽人会甘心情愿的握手言和。你看那些辽人,他们不是这城里的居民,也不像是逛灯会的样子。” “前些日子,有辽人想要进城探望,所以摄政王便放他们进来了。”裴极卿望着那些正在逛灯会的辽人,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于是道:“他们大概与家人团聚,于是一同来逛逛灯会罢。” “我觉得不对。”决云摇摇头,道:“不行,我得去见摄政王,今晚必定有事发生。” 决云话音未落,便迅速朝军营跑去,就在此时,一道烟花从城东南角炸开,接着又是数道烟花炸开,喊杀声在城中迅速响起。 “第一道烟花在东南,第二道在西南。”决云将裴极卿推进墙角,轻声道:“裴叔叔,辽人果然打进来了,你在这里待着等我,一定记着!哪里都不要去!” 裴极卿立刻点头,决云便提起佩剑向前奔去,喊杀声越来越近,军士开始在城中汇集,将混入城中的辽兵杀掉,顺便将老百姓安全送到自己家里。辽人虽然是紧急突袭,可决云也早有准备,这场战斗几乎是速战速决。 裴极卿遵照决云的话站在墙角,细细分析着近日之事,耶律赫图假意派人言和,又送来烟花使他们麻痹大意……怪不得林贺一直未曾出现,他不是被耶律赫图控制,就是真的背叛了他的誓言…… “裴叔叔!” 就在这时,决云骑着马飞奔而来,将他拉着跨在马上,二人迅速穿过风雪漫天的街道,此时此刻,喊杀声就在裴极卿耳边响起,有人策马迎面袭来,决云迅速拔剑,直直刺进那人心脏,滚烫鲜血涌出,瞬间溅满正片雪地。 “你没事吧!”决云伸手,倒着搂住裴极卿后背,道:“快要到大营了,还好我们早有准备,这一场是我们胜了。” “好。” 裴极卿伸手抱紧他的腰,二人随着大部队一路驰骋,迅速汇集到整齐的军营之外,傅从谨身穿铠甲站在营帐外,亲手为决云拉住缰绳。 决云迅速跳下马,问道:“王爷,怎么样?” “果然被你说中了。”傅从谨伸手拍拍决云肩膀,道:“城中的辽人虽然都被我们杀了,他们也攻不进城里,但事出突然,咱们还需从长计议,先随我进来。” 决云跟在傅从谨身后,迅速钻进营帐,傅允致正坐在营帐之中,他抬眼望了眼裴极卿,眼神中露出些藏不住的得意。 果然,傅允致今夜的寻衅不是偶然,他大概早就盘算着什么主意。 于是裴极卿略略抬头,也跟着他笑了一下,心想:这傻子今日寻衅,果然是有什么阴谋,不过也来得正好,本公子正愁没理由搞你。 第54章 傅从谨摊开地图,刚刚准备开口,傅允致立刻拔出佩剑冲了上去,剑锋直冲决云胸口,决云皱眉向后一闪,也没有拔剑,而是抬手握住他手腕一拧,傅允致发出一声惨叫,手中宝剑也跟着落地,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直接碰落了帐中烛台。 四下登时一阵寂静,裴极卿更是惊愕的望着傅允致,傅从谨厉声道:“允致,你做什么?” 傅允致已收起之前的笑意,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真心实意的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哭诉道:“皇叔,这事情还不够清楚吗?就是郎决云串通辽人,带他们在元宵夜袭击咱们!” 决云到底少年心性,他虽不害怕敌人的明枪暗箭,却忍不了自己人的恶语中伤,于是厉声道:“你不要胡说!” “众目睽睽,我怎么会胡说?”傅允致抬头,振振有词道:“你将大皇子逼到绝路,却没有赶尽杀绝,后来的谈和也是你计划的,三皇子也是你的好友,你还敢做不敢当不成?” “林贺不是那样的人,现在我没有见过他,不能下定论。”林贺的确不知消息,决云回过头望向裴极卿,眼神中带了些微微的无助,裴极卿偷偷拉了下决云的手,告诉他保持镇定,看看傅允致到底想做什么。 裴极卿虽觉得林贺心狠,但绝不相信林贺会背弃誓言,傅允致又脸上藏不住东西,就他先前的得意来看,辽人夜袭也许事出突然,但后来的事情,也许都是他将计就计的圈套。 决云读懂了裴极卿的神情,于是也不说话了,傅从谨放下手中地图,低声道:“允致,你可有什么证据?胡乱猜测,动摇军心,本王可不能姑息。” “他心里谋算的事情,我能有什么证据!”傅允致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地图道:“这样,反正咱们也要打辽人,不如就此相信郎大人一回,让他跟着我一同出战,若是郎大人还能立下战功,咱们便相信了他。” 决云有些惊讶的望着傅允致,道:“你要出战?” 傅允致伸手指向地图,拱手向傅从谨道:“皇叔,允致也跟着你学习了许久,现在辽人再次来犯,这次出征,允致愿意为主将,就让郎大人做我的副将!若是能把辽人赶回漠北,允致立刻就回京城,叫父王废了我的世子!” “不成!”傅允致话音刚落,萧挽笙已然皱眉怒道:“世子爷,这城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你就是不当世子也能潇洒,可是我们……” 萧挽笙说到一半,正好看到傅从谨望着他,眼神中含了些与众不同的意思,似乎是在制止他,萧挽笙不解其意,道:“王爷?” “本王同意你去。”傅从谨上前,伸手拍拍萧挽笙肩膀,道:“挽笙,本王也安排兵马与你,从西路支援。决云,你看呢?” 听到傅从谨同意,傅允致神色瞬间得意起来,他望着决云低头的样子,道:“郎大人,照你的身份,给本世子副将做已不错了,别以为摄政王对你好些,就把自己当棵葱。” 决云本有些不甘心,他低下头去,正瞥见地图上细细画着的地形,萧挽笙走的虽然是西路,却地形平坦,正是个宜攻不宜守的地方,而傅允致所要出兵的地方虽在中间,索要经过的地形地势却狭窄复杂,更引人注意的是,还要路过那天围困自己的黑山。 傅允致虽然傻,却也不会平白无故这样做,他既然开的了这个口,就一定有什么打算。 于是决云点点头,道:“王爷,末将定不辱使命!” 傅从谨微微一笑,将军令分别递给诸人,约定明日清晨出兵,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诸将各自领命散去,裴极卿为决云穿戴好甲胄,却一直沉默不语,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决云,傅允致是有意让你做他副将,你同意下来,是要将计就计?” “是。”决云点头,笑着露出两颗虎牙,道:“他想要引我去黑山,估计是要对我下手。他既然送上门来,我便遂了他的心意。” “这次我有些不放心,随你一同去。”裴极卿想想,立即道:“他也没去过黑山,却这样有自信,我觉得不会简单,我怕他和辽人有什么勾结。” “什么?”决云只想到傅允致一直看不惯自己,却没想到他与辽人有什么联系,立刻咬牙道:“他怎敢如此……” “我装成伙房的厨子,同你一起扎寨。”裴极卿拍拍决云肩膀,道:“不要声张,总之走一步看一步,绝不要先出手。” 决云点点头,也没有阻挡裴极卿,反而伸手握了下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这次的兵都是我的人,绝不会让傅允致的亲兵靠近你一步。” # 大军随即出发,决云骑马走在阵前,裴极卿也换了一套军服跟在队伍之后,押运着军队需要的粮草辎重,这一次出兵虽然紧张,也没有如何擂鼓点兵,但因为辽人出尔反尔,而且还在汉人重要的节日里搞偷袭,所以将士们各个神情严肃,面孔上甚至带了些愤怒。 裴极卿挽起衣袖,帮着管后勤的民夫点火造饭,此时已日近正午,大周军队步步逼近,之前一直嚣张的辽兵却躲回了紧挨流州城的盘州城。草原的冬天气候极差,几乎滴水成冰,盘州城的城墙虽然不高,上面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对攻城极为不利。 决云将裴极卿拉近营帐,打量着他一身灰突突的军装,不由笑道:“你这样打扮,看着倒也好玩。” “我来陪你,你倒觉得在玩?”裴极卿整整衣服,道:“辽兵躲回城里,不与我们正面交战,难道因为之前偷袭被我们看破,所以胆怯了不成?” “这不可能。”决云指着地图,低声道:“他们已经动了杀心,便不会轻易放手,退守盘州必定是权宜之计,等我们一退,他们就会出来,辽兵善攻不善守,忍不了多久的。” “说的不错。”傅允致站在营帐外拍了拍手,他带着几位偏将进门,道:“怎么?郎副将情愿跟一个下人商议,也不愿告诉我这个主将?你私自带着外人进军营,就不怕我军法从事吗?” “这是我的兵,你没有权利动。”决云头都不抬,道:“既然世子都听到了,那我也不赘述。” “辽人搞偷袭,我们也要偷袭。”傅允致指着地图,煞有介事道:“我熟读兵法,也了解当地形势,辽人一向喜欢用黑山小道运粮,我们动手断其粮道,他们也就死守不了几日,倒是不光能教训辽人,还能夺一座城池下来。” 久在边关的偏将都不出声,连决云也有些惊讶,断粮道是十分常见的战术,难道傅允致信心满满的出兵塞外,不是为了怎样害他,而是真的想要立功不成? “看你们的神情,是觉得本将军由京城来,只会纸上谈兵?”傅允致抖开地图,得意道:“本将军来这里之前,早就将黑山地形细细看过,可比起之前中了埋伏的各位将军都要懂许多,你们只需要听从本将军的话,其他都勿需担忧。” 傅允致似乎早有准备,诸位将士虽有疑心,却也不好出声,傅允致将军令拍在桌上,道:“那事情便这样定了,我去断辽兵粮道,郎大人与各位将军在此处镇守,我只带小队兵马行动,你们没有我的命令,都不可轻举妄动。” 诸人皆沉默不语,都默默看向决云这个副将,决云伸手接过军令,沉声道:“世子既然这样说,我等也只能服从军令,只是希望世子爱惜兵马,不要让将士们白白受苦。” “好!”傅允致笑道:“本世子也跟你保证,若兵马有失,本世子提头来见,只是郎大人,你这守营之责重如泰山,千万不要失守啊。” 傅允致说完这句话,便一甩披风走出帐外点兵,只等天黑时分前往黑山。天色渐沉,一队兵马远去,裴极卿拿着晚饭进到决云营帐,却发现决云正皱着眉头,在地图上指指点点。 “郎将军,来吃点东西吧。”裴极卿将一碗东西放在桌上,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愁的。” “我没什么胃口,这是……”决云掀开碗盖,看到的不是军中简陋的馒头炖菜,而是一碗糖山楂,他笑着伸手将山楂放进嘴里,道:“糖葫芦呀!谢谢你。” 裴极卿揉了一下他的头,道:“跟我打什么官腔,之前不还信心满满,这里都是你的兵马,难道害怕傅允致放暗箭不成。” “我倒不怕他放暗箭,只是他若想动手脚,冲我一人还好,可此刻关涉到将士们,我总有些心里不安。”决云又在嘴里放了一个山楂,似乎这样会使他安心一些,“皇家之人,总是不把人命当回事,我却不能这样。我只败过一次,就牺牲了许多将士,若是他为了暗算我而损人性命,我……” “他已立下军令,若折损兵将,你军法从事就是。”裴极卿低眉,望着决云手中令牌,疑惑道:“傅允致若让你出兵,我还有些办法,可此时他亲自去了,我反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还有一点很是奇怪,傅允致不过纨绔子弟,他想要对付你,直接放冷箭便是,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的算计,甚至还研究好黑山的地形……” “郎副将!” 决云和裴极卿一齐回头,那士兵立刻道:“郎副将,世子遇到埋伏,已经被辽军抓了!可要派兵支援?” 决云思忖片刻,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吹入帐中,直接将案上烛火吹熄。 第55章 怀王世子被俘虽然是件大事,但因为黑山地形实在复杂,就算没有之前分析过的阴谋,决云也决定不要即刻带人去营救,片刻时分,军帐外已围满了傅允致的亲兵,他们纷纷要求决云出兵救人,有的只是跪在地上,有的已经举起武器。 “郎大人。”一个偏将从人群中挤过来,急忙道:“世子带来的亲兵都围在外面,咱们该不该……” 那偏将叫做陶林,算是看着决云成长的老将之一,在这个军营中,还算值得信任。 “你觉得我们应该出兵吗?”决云指着沙盘,道:“黑山地势复杂,现在又是深夜,如果我们出兵,极有可能遇到伏击的辽人,这明摆着就是个圈套,先派一支探子过去,不要声张。” “郎大人!”陶林刚刚领命离去,傅允致的侍卫已冲入营帐,他十分不客气的望着决云,道:“现在世子被劫,郎大人还不出兵,难道要等到世子被人杀害不成。” “现在主将不在,副将就全权负责,世子身份尊贵,亲兵众多,可本将也有几万兵马。”决云从沙盘上缓缓抬头,沉声道:“辽兵既然知道世子身份,便不会为难他。世子爷本将当然会救,可若是你们执意不听军令,要本将深夜出兵,那本将也不得不怀疑你们的用心了。” 那侍卫听到这样的话,原本嚣张的神色立刻沉了下去,他抬头望了决云一眼,狠狠道:“还请郎大人早下决断。” 说罢,他便掀开军帐退了出去,脚步十分沉重。 “这就是傅允致的圈套。”裴极卿指着沙盘,问道:“他大概是假意失败,所以故意引你去黑山救援,所以才把他的亲兵留在这儿咄咄相逼。” 决云停顿片刻,道:“这不可能,傅允致假意投降,可他带的都是我这里的兵马,若是假意投降,这些人不会放过他,更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裴极卿道:“傅允致与辽人约定好了,用投降引你过去,除去你,对他和辽兵都有益处。”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前线已传来消息,辽兵守在盘州粮道,将傅允致的兵马团团围住,要求决云退兵,而傅允致亲兵的要求,自然还是要决云出兵。 “既然这样。”裴极卿伸手,推了一下沙盘上模拟军队的小木块,轻声道:“不管傅允致被俘是真是假,至少辽兵要真的带人围住他,那说明辽兵都集中在盘州粮道,咱们不如传消息给萧挽笙,直接攻城。若是辽兵以傅允致为人质,正好可以借辽人的手除掉他。” “那怎么向摄政王交代?”决云道:“傅允致就是不成器,也毕竟是他亲侄子。” “摄政王位高权重,心思谨慎,怎会容许怀王这样嚣张的人在他眼前,也许怀王有东西威胁他,傅从谨才一直没有动手。”裴极卿望着决云,伸手握住他的手,道:“更何况,这是傅允致自己作孽,你这样做,根本怪不得旁人。” 决云沉沉叹了口气,他低眉望着沙盘上沟沟壑壑的地形,低声道:“我饿了,你下去准备些吃的。” 裴极卿刚走不久,营帐内已传来消息,决云决定暂时退兵,到数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 裴极卿没有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有了细微变化。决云面对敌人时十分心狠,比如耶律赫凛和傅允致,他都能下得去手,可此时此刻,辽兵扣押的不仅仅是傅允致一人,还有他所带去的兵马。 如果决云出兵救傅允致,一定会遭到辽人埋伏,落入傅允致的圈套;若照自己说的方法出战,成功的几率确实很大,冬季草木封冻,生产力低下的辽人正是青黄不接,而大周的实力显然强了一些,他们说不定可以靠着这个机会再夺一些城池。 只要攻城立功,再与萧挽笙商量好,决云便是攻城略地的首功,而世子爷只是纸上谈兵的贵族,还会因为折损兵马而遭人耻笑,最好再偷偷杀了傅允致,还能顺手推到辽人身上,增加士气。 从另一方面看,傅从谨那里没有任何指示,似乎也没有上报京城,那决云若除了傅允致,搞不好正合了傅从谨的心意。 决云经常上战场,知道的自然比自己多出许多,决云选择不出兵攻城,只有一个原因,他担心和傅允致在一起的那些大周将士,所以只好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退兵。 裴极卿望着雪白营帐缓缓后退,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想法,比起傅从谨,决云还是有些心慈手软,倒是有些像傅从龄,可他暂时还不想为决云做出决定,因为以后面临的杀伐决断只会更多,凡事都不能两全,小孩要自己慢慢明白。 退兵之后,辽人那边暂时没了什么要求,傅允致的亲兵依然不满,双方又僵持了整整一日,大家都十分疲累,便也各自去休息。夜深时分,裴极卿提了些热水进入营帐,决云依旧坐在沙盘面前,握着几个小木块发呆,他的脸上挂了两个黑眼圈,看上去十分疲惫。 “你趴在这里睡一会儿吧。”裴极卿将毛巾浸入热水,为决云擦了擦脸,又半跪下为他脱了靴子,道:“脚总穿着鞋会肿,洗个脚,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决云没有说话,而是转身抱了抱他,将一张疲倦的面孔埋进裴极卿怀里,裴极卿没有穿铠甲,比起草地里的坚冰朔雪,他显得温暖而柔软。 裴极卿跪下为决云洗脚,又为他揉了揉脚踝,才为他取了双刚刚烘干的棉袜换上,突然间,一阵疾风吹入营帐,决云连忙站起来,紧张的将裴极卿拉在自己身后,生怕是傅允致的亲兵来捣乱。 来者不是别人,却是风尘仆仆的萧挽笙,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带着头巾的青年,他怒气冲冲的对着决云道:“郞决云,为什么不出兵?” 果然,不止是裴极卿这么觉得,就连萧挽笙也明白了局势,与其跳入傅允致的阳谋,不如放弃他直接攻城。 决云还未开口,萧挽笙接着道:“我已经给摄政王传了消息,他没有任何回话,大概是不想留下把柄,我看他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攻城,不要管什么狗屁世子了,也许他太嚣张,王爷早就想搞掉他。” 决云沉声道:“侯爷,不能这么做。” 此刻,萧挽笙身后的青年也拿下面纱,露出一张大家都很熟悉的脸,决云惊讶的冲向那人,道:“林贺?你怎么才露面,我……” “你是不是怀疑我叛变了。”林贺咧嘴一笑,道:“或者你小子觉得,我已经死了?” “你不可能叛变的!” 决云扑过去抱住林贺,林贺拍拍他的背,道:“好了好了,完了再叙旧,我是来给你带个大消息,但你这里离得远,所以先去找了侯爷。” 说罢,林贺松开了决云,严肃道:“耶律赫图根本没有放弃攻击,他怕我与你们合作,所以封我为北王,让我回都城照顾父王,我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还知道了一件大事——傅允致跟耶律赫图合作,他今夜被俘,就是一个除掉你的计划!” 林贺说罢,决云与裴极卿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林贺惊讶道:“你都知道了?” 决云点点头,沉声道:“猜到了。” “那你还……”林贺一把提起决云衣领,直接攥着他向前一步,道:“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退兵,难道你觉得傅允致位高权重,想向他表忠心不成?” “我没有这个意思。”决云果断摇头,道:“傅允致还带着大周的兵,我们若真的不管他,只怕这些人也活不成,我若是这样做,和出卖我们的傅允致有什么区别。” “哪次打仗不死人,你小子还全能救下来?你不愿意,老子自己去。”萧挽笙望着他,冷冷道:“你这个样子,倒是和太上皇有点像,妇人之仁,做不成一点大事。” 裴极卿拉了一下萧挽笙,示意他不要多说,林贺就在一旁,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脸上的神情已有所变化,也不知能猜出几分。 “决云。”裴极卿终于忍耐不住,他望着决云,道:“侯爷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是傅允致逼的,就算将士遇害,也不会怨恨你的,他们会理解……” “我不能全救下来,但也要尽力去救。”决云举起军令,朗声道:“不管是身份还是官职,你们都该听我号令,萧挽笙,你若要攻城,我当然不能拦你,傅允致的人马,我自己点兵去救!” “你!”萧挽笙气急,裴极卿也跟着皱眉,他严肃的望着决云,道:“郞决云,怎么这么倔!这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决云回头,直接瞪了一眼裴极卿,“军令如山,萧挽笙不归我管,我只好容他去攻城,可你是本将的兵,若敢顶撞本将半句,别怪本将军法从事。” 明知道是阴谋还要去跳,裴极卿自然不会容许决云去做,他斜着眼睛瞥了眼林贺,林贺立刻会意,直接伸手锁住决云咽喉,不料决云迅速转身,将林贺双手锁在身后,林贺的身体撞在几案上,东西哗啦啦掉了下来。 决云冷冷望着裴极卿,一把解下他头上发带,将裴极卿的手捆在帐中的柱子上,裴极卿的长发瞬间垂落,不可置信的瞪着他道:“决云,你要做什么?” 萧挽笙右手握上佩剑,然而在他拔剑之前,决云已伸手掐住他手腕,萧挽笙也是行军多年的武将,被一个少年捏着手腕,竟然死活动弹不得,他狠狠瞪了决云一眼,猛的甩了下手腕,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军情紧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侯爷去攻城吧。”决云沉声道:“林贺,你曾经进过黑山,这次与我一同去。” 部署完毕后,决云拿起桌上军令,裴极卿沉默下来,他缓缓抬头,妥协道:“决云,你别这样捆着我,我不会拦着你了。” “裴叔叔。”决云伸手,稍稍为裴极卿松了松手上发带,道:“你不要动,还可以挨着柱子坐下,这个结越挣脱越死,我会在晚饭之前回来,相信我。” 决云说这句话时,脸上神色已与刚才的冷漠不同,但小孩眼中的委屈转瞬即逝,他伸手提起武器,向着帐外冲去。 罢了,那就相信他吧。决云是他看大的孩子,怎么能轻易跟傅从谨或是太上皇比较? 裴极卿贴着柱子缓缓坐下,试图活动一下手腕,却真的捆的更紧了些,他咬牙切齿的想:“这个小狼崽子!” 第56章 | 事实证明,决云的做法绝不是妇人之仁,更不是仓促之下逞英雄的决定。萧挽笙根本不需要他的援助,也可以用自己的实力攻下盘州正门,而林贺先前去过黑山,他们摸着黑山小道一路挺进,竟然真的突破了辽兵的重重防线,一路从背后挺进。 一时喊杀声连天而起,正门急需救援,而被辽兵困守的大周军队本就不满傅允致投降,若是决云放弃他们直接攻城,心中也没有怨言,这下看到决云带兵浴血前来,都再次燃起了熊熊战意。决云的到来生生将战局转圜,他利用了傅允致的圈套和辽兵对傅允致的信任,反倒使围困变成了里应外合。 裴极卿还被困在柱子上,他坐在地上听着不断传来的捷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生气,值得高兴的当然是频传的捷报,生气的还是决云那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倔劲,今夜若营救成功,四方将士自然会对他更加信任,可他始终是被动的跳入圈套,营救若是失败,决云自己的生命安全也不能保证。 即使现在看似胜利了,决云没有健健康康的回来,他还是不能放心。 黑山火光四起,辽兵虽做了重重防护,可在决云退兵后有所懈怠,更没想到决云会在退兵后再次进攻,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决云提着枪从马上跳下,却在被救出的军队中见不到傅允致的身影,于是他胡乱抹了把脸上血迹,抬头正望到草原深处的盘州城,那里也是一片混乱,萧挽笙应该已经要攻进城了。 “世子被他们俘去了!”被救出的军队中走出一个副将,道:“世子被他们带走了,我们尽力……” “你们辛苦了,朝廷不会怪罪。”决云拍拍那人肩膀,道:“你先带着兄弟们回去。” 那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决云已骑着宴月绝尘而去,一路冲进黑山深处,林贺不解其意,只好紧跟在决云身后,二人疾驰片刻,决云猛地勒马,在一处极为狭窄的小路前停了下来。 “这是……” 林贺刚想开口问,就看到决云提着枪指向前方,他也随着决云视线望去,之间一小队人马在白雪皑皑的草原上急速前进,正向着他们走来。 “是耶律赫图?”林贺惊讶道:“你早知道他们会来?” “这里是唯一的生门,他们只能从这里跑。”决云道:“他们大概有十几个人,我们只有两个人,应该够了。” “你倒真有胆子。”林贺也来了兴致,他将身上厚重的披风摔在地上,道:“怎么不多带些人,准备立个大功?” “我要在这里杀了傅允致。”决云沉声道:“他是世子,如果回去,就会被无数人保下来,而且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林贺刚想开口,决云已骑马冲入队列,那伙人中果然藏着耶律赫图,他们没有想到决云会守在这里,刚刚拉开阵势,决云已直接冲入他们之中,辽兵举剑刺中决云左肩,决云却像没有任何感觉一般,一剑擦过他们咽喉。 霎时间,小队中只剩耶律赫图一人,他下马倒退两步,猛然停在了雪地中,黑血自那具高大身材的后心喷涌而出,林贺从他身后抽出弯刀,耶律赫图未发一言,已抽搐着倒下去。 决云冷冷望向前方,傅允致从马车里钻出来,浑身颤抖的望着决云,他看到耶律赫图已死,急忙道:“郎大人!是这耶律狗逼我投降的!我……” 他话音未落,林贺已提着弯刀走来,傅允致神色大变,他已明白决云知道事情真相,只好缓缓跪下,道:“郎决云,你放我一命,我一定会报答你,你要做将军是不是,我,我……” 决云没有说话,直接将宝剑架上他的咽喉,剑锋缓缓刺入傅允致皮肉,他抽搐着嘶吼道:“郞决云,你不要杀我!我有秘密告诉你!你不想知道摄政王为什么容得下我爹吗?!你难道也要做摄政王的狗吗?!” 决云的剑慢慢停了下来,他正是在等傅允致这句话,若是他知道了怀王手中有什么摄政王的把柄,自然会比现在有底气的多,这个秘密一定十分重要,才会让傅从谨对他们父子相让。 傅允致微微喘了口气,他转转眸子,道:“郎大人,只要你将我带回大营,我一定……” 他话没说完,剑锋又近了一层,傅允致疼的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他急忙大叫道:“是天子剑!太上皇还有一个皇子,他带着天子剑跑了!摄政王下旨杀明妃的时候,我爹将天子剑扣了下来!” 决云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团火,他望着傅允致,问道:“你想害我,为什么要连累将士们?” 傅允致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没想到决云会这样问,还以为他久在边关不知道天子剑的重要,于是求道:“郎大人,他们的贱命算什么,你带我回大营,只说我假意投降,浴血奋战,我爹会保我下来,到时我一定会报答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你这样说,就是承认了通敌卖国。”决云冷笑着望着他,道:“世子,你告诉我,天子剑长什么样子?” “天子剑?”傅允致愣了一下,急忙道:“天子剑三尺三寸,剑锋下镶嵌夜明珠,夜明珠上镂刻龙头……” 傅允致话音未落,已用余光看到决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决云腰上虽还是耶律赫图所赠的金色剑鞘,而自己脖子上的却是一把青灰色的剑,漠北星夜之下,依稀可见剑上镶嵌的夜明珠,隐隐而现的龙头下是青灰色的身体,就连一枚鳞片都十分细致,仿佛即将腾跃而起。 傅允致浑身血液都已凝滞,他抬头望着决云,愣愣道:“这是……你难道……” “这就是天子剑。”决云道:“天子佩剑,斩尽奸佞。” 傅允致抬起头,瞳孔急速扩散,他盯着决云的面庞,急切的回忆着脑海中太上皇的面孔,这不可能!难道他父亲手中根本没什么天子剑?小皇子真的跑了出来,而且就在摄政王的面前。 林贺与傅允致死前的目光停在一处,决云缓缓提起剑,用地上的雪擦去剑上血痕,又将它收回到剑鞘之中。 “决云,你是……” 决云牵过白马,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此刻风雪更深,林贺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所以没有开口发问,决云望着皑皑雪路,心中疑惑更深,天子剑一直在他手里,傅允致拿人命开玩笑,可他这个世子和怀王的性命,也被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凭什么与摄政王抗衡?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正遇到追来的大批军队,他们望着决云浑身的鲜血,急切道:“郎大人,世子他……” “世子死了,辽国大皇子也死了。”决云停顿片刻,望着那些人急切的神情,傅允致把他们当做可以随时牺牲的贱民,而他们却在担心着统帅的安危。 决云终究不忍心告诉他们傅允致通敌叛国的真相,于是道:“世子被辽国人害死,我们虽杀了耶律赫图,却也没能保住世子的命。” 风雪更深时,营帐外缓缓吹来寒风,裴极卿挪动着转了个方向,将自己的背对着营帐大门,就在这时,一个急切的脚步声接近,裴极卿想转过来看看来人,绳结猛的缩紧,将他牢牢困在了柱子上。 那人开始动手解绳子,裴极卿偷笑了一下,却还是冷冷道:“臭小子,你不过来叫我结结实实打一顿,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改天再打我吧。”决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他猛地坐在地毯上,将脸埋进裴极卿怀里,道:“今天我受伤了,不给你打。” “受伤了?”裴极卿猛的低头,正看到决云还在渗血的肩膀,他急忙将小孩的衣服拉下来,望着那伤口心疼道:“受了伤,怎么不去找军医,我这里也没有药呀。” “你还被绑着,赶快先给你松开。”决云也不顾自己浑身血污,而是蹭了蹭他,道:“这没事,我想先回来抱抱你,再出去上药。” 说罢,决云轻轻贴近裴极卿耳畔,耳语道:“傅允致手中的把柄,是因为他和怀王,觉得自己手中有天子剑。” 裴极卿满脸惊讶,他还未开口,已有人轻轻掀帘进来,来人居然是傅从谨。他将落雪的灯笼放在外面,轻声道:“本王听说前线有变,立刻过来查看,郎大人没事吧。” “没事。”决云飞快穿好衣服,道:“末将已杀了耶律大皇子,可是世子却没救下来……” “世子究竟是没救下来,还是出了其他变故。”傅从谨微微一笑,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我刚刚去取回耶律赫图的首级,正好看到允致的伤口,辽人喜欢用刀来杀人,而咱们一般用枪,可那道致命伤居然是剑伤,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决云突然陷入沉默,裴极卿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望着傅从谨无悲无喜的面孔,低声道:“王爷一人之下,为何要为他人所制?辽人将世子害死,正是剪出怀王羽翼,王爷何必为这种事疑心您的爱将。” 傅从谨沉默片刻,决云低声道:“王爷,世子前日遭遇马贼,其实是因为他想害人,却反被末将射了一箭,今日之事,也是世子意图报复末将,末将爱惜那些被他利用的将士,所以杀了世子。但因为怕军士寒心,所以特意说世子乃辽人所杀。” 裴极卿神色一沉,默默望着傅从谨的面孔,他知道傅从谨已经看出了许多,与其瞒他,倒不如将实情都说出来,反而更加值得信任。傅允致一旦回到军营,就绝对不可能再死了,决云这样做虽然有些冲动,却不能说是不应该。 裴极卿心里有些发慌,不知傅从谨会作何打算。 他望着傅从谨的神情,索性道:“王爷,其实还有一事,若是说出来,恐怕会对王爷不敬。” 傅从谨神色微变,道:“怎么讲?” “郎将军觉得世子太过气盛,于是在他死前,特意问了一句,刚刚还与草民商议。”裴极卿跪地道:“王爷掌权,怀王却不服,是因为他们杀了小皇子,夺了天子剑,但草民觉得,天子剑本是死物,实在不足为惧,怀王如此嚣张,定然有其他原因,王爷不得不防。草民妄加揣测王爷心思,请王爷责罚。” 决云根本没提到“小皇子已死”,这根本就是裴极卿编造的,但傅从谨猛然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了很大变化,这一句话,既让他明白了决云的坦然,也让他稍微放下了一些对“小皇子”这个潜在敌人的恐惧。 “本王有说要责罚吗?”傅从谨伸手扶起裴极卿,接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郎将军如此行事,本王很是欣赏。” 裴极卿长长出了口气,却没发现傅从谨对决云的称呼已经改变,他一向温和斯文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道:“郎将军,不要管夏承希虚报的那个岁数,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又过了一年了,决云想,他毫不犹豫道:“十四。” “好。”傅从谨为决云拢了一下尚未系好的衣领,从衣袋中取出一枚挂着红缨的金印,他将金印放在决云手里,道:“这是昭毅将军的金印,本王本来为世子准备的,现在交给你。” 裴极卿与决云都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望着这厚重的赏赐,傅从谨轻声笑道:“边关虽是个磨练人的地方,可三年之后你就十七了,也该得些少年人享有的乐趣,届时进京来见本王,本王让你进禁军。” 傅从谨说完这句话时,抬眼望了眼裴极卿,裴极卿也与他对视,刻意摆出一脸小人得志。 第57章 傅允致“为国捐躯”之后,怀王震怒,请求傅从谨惩办与傅允致一同出征的其他偏将,但傅从谨将消息全部压了下来,还在将士面前好好讴歌了一番傅允致的功绩,一时间士气振奋,发誓要将辽人赶出漠北。 辽国此时已无人可用,老国主生命垂危之际,将皇位让给了他现在唯一的儿子——三皇子耶律赫图,林贺带着上千骏马还向傅从谨求和,傅从谨当然欣然接受。中原与辽人几百年的战争,终于以谈和告一段落,力挽狂澜的摄政王傅从谨在万人欢送中回到京城,亲自向小皇帝上书,给了决云昭毅将军的称号。 决云又在漠北呆了将近四年,这三年半的时间,他依然留在定州落魄的校尉府里,与士兵一起训练骑射。裴极卿很快明白,他根本无法像之前那样猜测到决云的心思,但他可以看出来一点,决云绝不是妇人之仁,他之前豁出命去救援军士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不仅是那天被救出的人,其他所有人都知道:郎将军浴血奋战,爱惜一兵一卒,能够跟着郎将军打仗,是一件很光荣又安心的事情 而且决云这么做,全部都是发自内心的。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定州城外的荒原也彻底被绿色覆盖。清晨时分,已有牧民外出牧羊,那些羊群如同白云般散落在草地上,裴极卿远远望着远处一片片毛茸茸的白色,笑着叹了口气。 “你笑什么?还不来给我搬东西?” 一个高大的青年从满载的马车后钻出来,手中还抱着一个巨大的布袋,他将布袋放在地上,发牢骚道:“我是去京城当兵,又不是去京城当太医,拿这么多枸杞干嘛?这袋不要了。” “民心民意,这都是牧民临别送的礼物,你敢不收?”裴极卿回神,发现东西真的被放在地上,瞪眼道:“你个臭小子,知道这玩意儿值多少钱吗?” “还民心民意,不过是自己想攒钱罢了。” 裴极卿回过头,布袋已经被人重新放回车上,阳光照在青年英挺的面庞上,反射出一层亮亮的光泽,裴极卿想伸手为他擦擦汗,却发现自己需要吃力的踮着脚,才能够到这小子的额头。 决云已经十七岁了,他的容貌和声音完全脱离了少年时的圆润和稚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比裴极卿高出了将近一个头。漠北和平之后,萧挽笙即刻返回京城,可傅从谨依旧等到了三年之后,才下旨任命决云为京卫都指挥使,要求他立刻回京任职。 这件事情看似是傅从谨对决云的赏识和信任,可实际上对他们又是一个难题,几年时光不是白过的,决云在漠北从小孩变成大人,跟这里的兵有很深的感情,而且也得到了牧民的信任,但京城禁军很少出战,还有许多是像傅允致那样的纨绔子弟,对于决云这样暂时没有背景的人来说,管理他们比外出打仗还要困难。 不过也好,时间过去久了,怀王心里的怀疑和愤懑也会慢慢消失,而容鸾这个曾闹的满城风雨的娇媚公子,也不再是诸多茶客闲人的口中话题,总之无论如何,回京城总比永远在塞外好些。 此刻他们要走,牧民都十分舍不得,他们校尉府送了许多酒肉特产,年纪大些的牧民还流下眼泪,说看着决云长大,就像自己儿子一样…… “行了,你再把我的马累着?我的马可比你那些东西值钱的多。”决云望着试图提起布袋的裴极卿,道:“这么些年,你也攒了不少钱了,还怕没钱花,走了走了。” 裴极卿望着那袋放不上去的纯天然野生黑枸杞,觉得仿佛是一袋黄金在自己眼前被扔掉,决云望着他眼巴巴的样子,皱眉抱住了他的腰。 “你干嘛?你——” 裴极卿呆了一下,整个人已然腾空,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小孩扛了起来,决云顺手拍了下他的屁股,将他塞进马车,不由分说的勒紧缰绳,白马立刻会意,向着远方官道疾驰而去。 “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瘦。”决云坐在车前,头都不回的轻声笑道:“只屁股上有点肉。” # 京城六月,长街微雨。 裴极卿站在皇宫朱红色的门口,抬眼数着门上整齐的钉子,他望着宫门附近穿着严整的守卫和围在宫门附近的轿子车驾,仿佛回到了自己前世的时候。 然而他已不再是这个朝堂里的大人,那些守卫和宦官也不会向他行礼,只将他看做等在宫门外接人的奴婢之一,裴极卿也举着把伞站在马车旁边,等着决云从皇宫里出来。 他们昨夜刚到京城,傅从谨已热切的为决云安排了一处官邸,还邀请决云进宫面圣。 雨下的大了些,裴极卿收起伞钻进廊下,一个人突然挤了进来,裴极卿失去平衡,右脚踏进旁边排水的凹陷处,溅了满腿污泥。 “你干嘛?”裴极卿望着自己簇新的衣摆,低头道:“我衣服都湿了。” “你是谁的家人,怎么这般放肆!”裴极卿回头,却望到一个身着锦缎的大汉,他极不客气的又挤了一下,道:“连我都敢教训?” 裴极卿许久不回京城,此人身上衣着华贵,却也没什么能看出身份的东西,裴极卿只好放轻声音,道:“我是郎大人府上的,昨日刚来京城,敢问阁下是?” “原来是北方来的蛮子,怪不得连我都不认识。”那大汉看裴极卿如此客气,口气也稍微放松了些,他拍怕裴极卿肩膀,道:“我是老王爷府上的管事,你停马车的时候,要看看大家的腰牌,今日你将马车停在老王爷一贯停的地方,下次注意些,别挨着我们。” 裴极卿这才知道,停轿子还有这么多学问,他望了眼那大汉身上的腰牌,上面雕刻着一个复杂的“寿”字,这人原来是寿王的家人,怪不得如此嚣张跋扈。 寿王人如其名,他是傅从谨与傅从龄的亲叔叔,此人十分长寿,如今也该年逾七十。大家一般不称“寿王”这个名号,而要叫一声“老王爷”。 这一个“老”字,概括了寿王一生的荣膺与辛酸,寿王既是一员老将,功劳奇高,可现在英雄迟暮,只是一个逃不过岁月相逼的老人,裴极卿前世之时,此人已有些神志不清。 刚才那人猛地举起纸伞,向着宫门口急速冲去,裴极卿抬头,人还没有看到,先听到一阵颤颤巍巍的笑声,老王爷肚子很大,他扶着两个貌美宫娥的手从宫门走出,此时明明是夏天,老王爷却穿着件极厚的披风,远远看去,简直像一个球。 而在他身后,还缓缓跟着一人,那人依旧身着紫色龙袍,头戴高管,身材笔挺。 傅从谨不动声色的从管事手里接过雨伞,轻轻接替着宫娥为老王爷撑伞,道:“老王爷,今日下雨,您的风寒可别再犯。” “大胡子!”老王爷却没有回傅从谨的话,他高声咆哮了一句,对那管事道:“小六子!咱们还是去青云观去,昨日那个师父不错,叫她出来讲经!” 他说完这句话,才扭头对傅从谨吼道:“你说什么?我耳背!声音大些!” “没事!”傅从谨也跟着大声喊:“您好好休息!” 裴极卿很少看傅从谨这样大声说话,觉得很是好笑,王府的人扶着老王爷上了轿子,傅从谨也笑眯眯站在轿子旁,头上的发冠都沾了雨水,折雨站在身后举着伞,傅从谨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过来。 “胡管事请留步。”老王爷上了轿子,傅从谨轻轻叫了胡管事一声,那大汉连忙转过身来,低头道:“王爷,我们王爷一直耳背,您是知道的……” “本王当然知道。”微微细雨中,傅从谨和颜悦色却又声音冷冷,“老王爷身体不好,这样的阴雨天,要早早休息,就不要再去青云观了罢。” “老王爷去青云观,只是因为喜欢一个叫‘灵姑’的小道长。”胡管事顿时汗如雨下,颤抖着将头埋下去,轻声补充道:“不是为了见太上皇……” “行了,本王什么也没说。”傅从谨轻声道:“快去伺候王爷吧。” 胡管事如蒙大赦,提起纸伞赶上老王爷的轿子,折雨从后面走来,为傅从谨撑起青色纸伞,又将一块白色手绢递来,傅从谨伸手擦了把额头雨水,这时,决云刚刚被几个宦官从宫里送出来,他穿着修剪得体的绯红官袍,腰间松松系着玉带,他这样打扮,虽然看着没有身着盔甲威武,却显得腰细腿长,看着又比往日高了些。 傅从谨看到决云,亲切的与他说了几句话,决云站在高大的摄政王身旁,竟比他还要高些。 傅从谨一走,决云立刻跑到裴极卿背后,顺手抢过他手中的伞道:“你这么心不在焉的,看什么?” “没什么。”裴极卿摇摇头,回神道:“刚看到老王爷的轿子,觉得真漂亮,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今日第一次进皇宫,感觉如何?” 决云跟着他坐上马车,冷笑道:“还能感觉如何,三年了,怀王还是没忘了他那个倒霉儿子,每句话都夹枪带棒,恨不得把我立刻砍了。” “今日叫你面圣,怎么去了这么多人?”裴极卿好奇道:“我刚看到老王爷的车驾,怎么着,怀王也来了?” “是啊,老王爷今晚要开酒宴,所以刚刚在宫中商议。”决云随手去搂裴极卿的腰,“我见皇上的时候,正好遇到他们,摄政王叫我也一起来。老王爷话都说不清楚,差点把摄政王的名字叫错,我看他们各个提心吊胆,有什么好喝的。” “行了,你别抱着我。”裴极卿推了一把决云,道:“这么大个子了,还粘人,你不怕有人看到吗?” “这可是在马车里,谁敢动我郎将军的马车?”决云依旧无赖兮兮的蹭着他,裴极卿也没办法,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今日见了皇上?他长的像你爹吗?有你高吗?” “我没见过我爹。”决云轻描淡写道:“皇上没有我高,可比你高一些,长的……也就那样吧。” 裴极卿愣了一下,却还是满意的笑笑,此时马车停在官邸之外,决云跳下马车,对车夫道:“解了车吧,今晚酒宴,老王爷府上会派人接。” 车夫下去,裴极卿也跟着决云一同进府,决云飞快甩掉靴子躺在床上,伸手将衣襟拉开,他似乎很热,胸口紧实的肌肉上落了一层细汗。 裴极卿刚刚进屋,就看到这么大个人躺在床上,心想这家伙原来奶声奶气可爱的不行,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裴极卿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为他取了件新衣服,道:“快去把衣服换了,等会儿有人来接,难道让人家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在自己家怎么了?”决云缓缓爬起来,一把抱住裴极卿,将他拖到床上揉乱头发,接着道:“现在你也变成这样了,别再唠叨我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老王爷耳背,我也快被他们震聋了。” “我……” 裴极卿望着自己和决云都衣襟散乱,忍不住想起些其他的东西,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奇怪,于是粗暴的扒开决云紧紧扣着的手,去桌前端了杯茶喝。 决云不解道:“你怎么……” “起来。”裴极卿没有回头,道:“快点换衣服。” “哦……” 床上的大个子青年委屈兮兮的爬起来,突然悲伤的想起别人说的话,小动物只有小时候才可爱,比如小狗一旦长大,就没人愿意抱着它玩了。 原来这个道理,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呀。 第58章 二人没别扭多久,寿王府上的下人已站在决云的府邸外敲门。因为怀王记恨的缘故,傅从谨不想让决云站在风口浪尖,于是为他安排了一个不怎么打眼的府邸,决云正好不希望有许多人伺候,所以身边也没什么下人,在家里也能随意些。 这时,侍女小琴进来禀报,正好看到裴极卿坐在桌前喝茶,而郎将军委屈兮兮的窝在床上,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白而紧实的胸膛,腹肌连同着好看的腰线蔓延下去,只可惜被松松垮垮的中裤遮挡。 “你怎么突然进来?”决云立刻着急忙慌的穿衣服,焦急道:“你要通报,门口说一声就行了,看到我这个样子,岂不是占你便宜?” 小琴“噗嗤”一笑,心想还是我占了便宜,裴极卿拿着衣服起身,道:“将军这就换衣服,你让他们稍等,带他们去喝点茶。” 老王爷的酒宴是私宴,也便没有必要穿官服,侍女掩门离开后,裴极卿为决云找了套月白色常服换上,这套衣服做的极为细致,用料又很考究,绣花十分精细立体,穿起来却很轻省,倒是适合如今炎热的天气。 决云打量着裴极卿,也不知道他刚刚怎么回事,裴极卿望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失笑,道:“好了好了,别这么委屈。” 决云这才笑了起来,他系好腰带,又取来玉佩系上,这衣服是量身定做的,腰带正正箍在他紧实的腰上,更显出修长的腿来。裴极卿满意的望着决云,嘴上絮絮叨叨道:“小时候带你买新衣服,整个人都还是个小白团,小手小脚,再一口一个‘叔叔’的叫着……这件衣服跟那件有点像,可人已经这么大了,时间可过得真快,我都老了。” 决云望着裴极卿,道:“裴叔叔,我看你可没变老。” “诶?”裴极卿奇怪的拿起决云腰上玉佩,问道:“怎不带我送的那块,我那块也是好东西,绝不给你丢人的。” “这是皇上给的,不带不好。”决云不想叫裴极卿知道他藏东西的地方,于是胡乱敷衍了一句,道:“行了,咱们走吧。” 说着,二人已坐着轿子到达寿王府偏门,此时已是黄昏,寿王府的下人将矮几摆在莲花池旁的汉白玉回廊中,引着前来的皇亲重臣一一落座。 六月又称莲月,正是暑热将退、玩赏莲花的最佳时候,寿王府中的莲花更是无比繁盛,一朵朵重重叠叠。 决云也跟着坐下,有侍女端来一个白玉瓷碟,里面放着些水当当的荔枝,此时夜已渐深,莲花池旁彩灯亮起,凉风吹过,荷花便如彩云般舞动。 众人开始饮酒,决云久在边地,自然没吃过荔枝,他握着荔枝扭头,想偷偷塞给裴极卿,却发现自己身后已没有那人,他向着身后侍女招手,道:“他……我府里那……管事呢?” “他先下去了。”那侍女突然低头,露出一个羞怯的表情,道:“我们王府给下人备了水食,将军有什么需要,吩咐奴婢便是……” 决云只好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荔枝放下,他思忖片刻,沉声道:“你现在带我去找他。” 那侍女愣了一下,莫名其妙的望着决云,就在这时,萧挽笙和他的夫人大踏步走来,他向着老王爷行了一礼,立刻起身将林妍扶起。 傅从谨立刻道:“挽笙,今日郎将军回来,你却来这么晚,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决云刚刚走了半步,就被萧挽笙伸手揽住肩膀,道:“王爷,莫要冤枉属下,是夫人今日打扮,属下从天亮等到现在,所以才来晚了呦——” 周围一片哄笑,林妍更是气的剜了他好几眼,萧挽笙歪嘴一笑,望着坐在一旁的老丈人林尚书道:“其实不是夫人打扮,是属下自己想了许久,夫人怎么这么好看……” “哎呦!”萧挽笙突然抬高声音,道:“这位就是林三小姐?别人家里有千金,我老丈人家可是一门仙女。” 林妍刚刚还在生气,现在突然羞红了脸,怯怯低下头去喝酒,老王爷饶有兴趣的望向林韵,林尚书连忙拉着自己的小女儿起身,施礼道:“小女林韵,今年刚刚十四,所以诸位不曾见过。” 老王爷发出一阵憨笑,道:“这个小女娃娃,真是好看,和刚刚那个小男孩正配。” 四下传来一片起哄的声音,傅从谨也望着林韵微笑,没想到林韵却毫不羞怯,她真的站起身来,为决云递上一杯荔枝酒,小姑娘年方二八,头上簪着鲜花,面容娇嫩嫣红。 决云也不好拒绝,他礼貌的微笑接过酒盏,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他薄唇紧闭,似乎已猜出裴极卿去了哪里。 就在决云喝酒时,裴极卿已匆匆回到将军府,将自己在塞外常骑的那匹枣红马拉出来,一步跨在马上。现在,大人物都集中在寿王府上,又是夜深时分,青云观那边应该也没什么人把守。 今日,老王爷糊里糊涂的一段话加上傅从谨对那管事的提点,整整在裴极卿心头萦绕了一日,若太上皇在皇宫里,他自然无缘得见,可太上皇现在在宫外,他又已经带着小皇子长大成人,还为国家立下功勋,如果回到京城却不能看太上皇一眼,怎么可能甘心。 更何况,这酒宴不会日日都有,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即使他心里觉得十分不妥,决云也绝对不会同意,也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就在这反复的纠结中,裴极卿已策马出了繁华的京城,青云观在京城南郊,是一处极为幽静的所在,但因为大周百姓普遍爱去佛寺,青云观又修的偏僻,所以也算人迹罕至。 摄政王将太上皇安置在青云观,倒是让裴极卿稍稍安了些心,小皇帝心狠手辣,若是住在宫里,只怕他会过的十分不安稳,可裴极卿心里明白,傅从谨已经逼退太上皇,他没有动手,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正是恨意太深,要一点点用失去亲人的痛苦来凌迟他。 裴极卿已到京郊,此时正是深夜,树林中空无一人,只有夏日清风徐徐吹过,带动着树叶发出沙沙响声。突然间,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裴极卿急忙拉紧缰绳,指挥着枣红马向树林深处前进,枣红马得到号令,也逐渐加快脚步,就在这时,一道剑光擦着空气飞过! 剑光骤然落在马蹄之前,枣红马受惊嘶鸣,将两只前蹄猛地抬高,裴极卿实在保持不住平衡,整个人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他惊慌着抱紧自己的头,却没有落在坚硬的地面上,反而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裴极卿抬起头,他看清眼前人的相貌后,小心翼翼的轻声道:“决云,你怎么跑出来了,我正准备去……” “你正准备去青云观,对不对?” 决云将他扶起来,压着他的肩膀靠在一棵树上,裴极卿面对着青年气势汹汹的面庞,心里准备好的诸多借口都没说出来,他怯怯的退了半步,后脑刚好撞在树上,已经毫无退路。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你能在宫门口听见摄政王说话,难道我就听不到?”决云气愤着瞪着眼睛,将他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恶狠狠道:“还趁着我不注意偷偷跑?今夜若赶来的不是我,而是摄政王,你的小命就送在这里了!” “我不会叫他知道的!”裴极卿解释道:“摄政王在和你们一起喝酒,他怎么会突然出来。” “他人不在这里,却有眼线在这里,既然他光明正大的将太上皇留在青云观,肯定不会毫无把守。”裴极卿从未见过决云如此生气,“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真不相信你这么傻!” “我不会走近的,我只要看看外面的侍卫是什么样就好。”裴极卿急切道:“你不喜欢你爹,绝对不会叫我去的,所以我才……决云,你把我手腕捏疼了!” “说的很有道理,我当然不会叫你去。”决云拉着裴极卿上马,冷冷道:“手腕疼?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两人一路赶回官府,决云都没说一句话,英俊的面孔上一片阴霾,小琴从里面跑出来,兴奋道:“将军,你回来了,刚才萧侯爷跑来说你逃席,留下筐荔枝给你……” 小琴的话堵在喉头,生生被决云可怕的神色噎了回去,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郎将军发火。裴极卿也不敢说话,他被决云拉着进了屋子,心想这小子不会真的动手吧。 裴极卿突然反应过来,决云虽然长大了,可还是得叫自己一声“叔叔”,于是他甩开决云的手,道:“决云,我说要你放心,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我……” 他话音未落,整个身体已经被决云横抱过去,决云将他丢在床上,左手死死箍在他腰上最细的地方,右手抬起来便是一个巴掌。 裴极卿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已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决云又伸手给了他两下,却再没听到裴极卿出声,他放开手,道:“我打疼你了?” “废话!”裴极卿瞪眼,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报复我!你小时候我打你,可你那手能和我的一样吗?!我真……” 决云望着裴极卿,心里一阵惊讶,本来就是他没有道理,怎么这才挨了两巴掌,嘴里就连脏话都骂出来了?不过说实在话,他不过打了裴极卿两下,心里的气愤着实消去很多,于是他掀起裴极卿的衣摆,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打疼了。 裴极卿猛然感觉有人在拉他衣服,于是惊慌着扭头道:“决云,你在干嘛?” “让我看看,你就挨了两巴掌,能打成什么样。”决云压着他,伸手扯开裴极卿中裤,心想这人打自己时二话不说,现在却大呼小叫,能有多娇嫩?他说着低下头,猛地发现裴极卿的雪白皮肤已微微肿起,他的腰身纤细,臀部却微微翘起,还泛起一层嫣红,决云故意在上面按了一下,裴极卿也疼的扭动,他的腰窝深深,仿佛能含着杯酒。 决云也跟着红了脸,他立刻吹息了几根蜡烛,故作委屈道:“算了,裴叔叔,你这样不听我的话,让我多担心啊。” 裴极卿看到决云说了软话,也跟着低声道:“决云,你打我,我原本也没什么可说的,更何况这怎么能叫打?只是太上皇再对不起你娘,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看大的孩子,我自然都明白,你自小就是这样,若是别人对你好,你自然会倾力回报,可若有人伤害了你,你也一定会报复回去的……” “行了吧,就你,能挨得过几个板子。”决云猛的终止了这个话题,他在昏暗的烛光里望向裴极卿,笑道:“对了裴叔叔,你吃过荔枝吗?” 裴极卿一愣,心里明白决云不想谈这些,于是也笑道:“那你去拿给我吃吧。” 决云提起蜡烛,将自己莫名的面红耳赤压在黑暗中,这时,小琴又冒冒失失的跑进来,大声道:“将军!” 决云黑着脸将她推开,道:“又怎么了?” “又有人送荔枝了。”小琴笑道:“是林尚书府上的,还留了一枚花笺,只写了一个‘韵’字……” 小琴话没说完,就发现夜色渐深,他们帅气将军的脸色也深了。 第1章 .05 二人的争执也不过片刻,决云依旧像小时候一样缠着他睡觉,只是床变得有些挤,裴极卿提出要去另外一张床睡,决云只说不挨着他不习惯。 裴极卿刚想问他,之前在塞外军营是怎么睡着的,可还没开口,对面的人已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裴极卿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刮了下决云挺秀的鼻梁。 第二日决云去上朝,裴极卿一个人坐在桌前,提笔记着与穆孜一起买卖杂货的账目,这将军府虽然不大,内里却十分精致,雕花窗格将日光分割成无数剪影,宛如纸上削瘦有力的瘦金字。 他抬头望着窗外翠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安心过,现在决云有官职,他也有了一些积蓄,世间万物,果然还是有钱有权让人最舒服。 此刻正是上午,京城集市快要开放,裴极卿想去看一下京城行情,于是从椅子上起身,拿起外衣穿好。 “你又去哪儿?” 决云忽然从背后接近,猛地揪出裴极卿手中薄纸,接着又放下,皱眉道:“我的俸禄不够你花?非要忙着这些,累不累啊。” “钱总是越多越好,你以后还要应酬,就是这些也嫌不够。”裴极卿认真道:“你又不能一辈子养着我。” “我怎么不能一辈子望着你?你当我没那个本事?”决云将账本放在桌上,皱眉道:“你不让我留下字迹,却写了账本给别人。” “这账本是我自己留下的,再说了。”裴极卿放下毛笔,道:“你身边都是大官。” “大官怎么了,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你的字迹,你也太谨慎了些。”决云随手拎起昨日那个花笺,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些厌恶的神色,他看了一会儿,道:“这怎么还摆在桌上?” “我倒想问你,这是哪个小姑娘送的。”裴极卿忽然来了兴致,道:“这纸是送给宫里的泥金草虫笺纸,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可拿不到这样的东西。” 决云搬了个小凳坐在裴极卿旁边,道:“林韵,林尚书的小女儿。” 接着,他抬眉道:“怎么,你看到有女人送我东西,也没别的想说?我要是跟女人好了,可就不回来了。” 不知怎么回事,决云只想裴极卿跟他在一起,只要一想到他们中会有第三个人一同生活,就觉得满心不舒服。 “林尚书……”裴极卿却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收起笑意,道:“算了,他家的女儿,还是不要高攀为好。” 决云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别人家的就可以?” “别人家的也不全都可以。”裴极卿道:“至少要知书达理,还……” 两人关注的似乎不在一个点,决云看着他谈论自己未来的女人,心里大为光火,猛地从小凳上起身,道:“走罢,然后你同我一起去军营,我今日要去不去卫所,要去军营看禁军练武,正好在城外,你也去逛逛。” 裴极卿道:“这不太好吧,你出去巡视,身边还跟着人……” “有什么不好?”决云根本不是与他商量,直接将人拉起来,道:“留你在这里,再让你一个人偷跑?我得时时刻刻看着你。” 裴极卿只当他又发昨日的小孩子脾气,只好收起纸笔随他出门,二人进军营时,军营正在帐篷中做饭,决云也不要士兵行礼,他坐在士兵中间,道:“今日吃什么?去给我拿个碗来。” 那士兵没想到决云回来,有些胆怯的半跪在地,道:“不知道郎将军会来,也没准备……” “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便是。”决云将他扶起来,道:“我以前也是当兵的,咱们都是兄弟,别这么客气。” 这都指挥使经常是吆五喝六官宦子弟,那士兵见到决云如此行事,心里十分亲切,只觉得年少拜将的郎将军果真名不虚传。 裴极卿望着决云十分侠气的称兄道弟,心里想到他刚刚小心眼的样子,低声叹了口气。 “他一向这样,没什么官架子。” 士兵刚刚出门,便看到两个青年公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人穿着杏黄衣服,生的很是俊秀,眉目间还有些稚嫩,他身旁那人身着青灰色锦衣,也是眉清目秀,只是稍稍年长些。 决云望着他们愣了片刻,惊讶道:“唐唯?!” “就是小爷!”唐唯收起折扇,拿它打了下决云肩膀,道:“到了京城,也不告诉本侯!” “我去将军府了,你不在。”决云恍然大悟,道:“你回京城了?” “是,京城出了点事。”唐唯声音稍微轻了些,又接着道:“差点忘了,这位是寿王府的小王爷,我昨天没去你们的酒宴……哎,我还介绍什么,你们俩应该见过吧。” “在下傅从思。”小王爷抬手行礼,道:“昨日我去的晚,郎将军走的急,所以没有碰面。” “参见小王爷。”决云行礼,道:“昨日有些家事。” 裴极卿也悄悄抬头,打量了傅从思几眼,他记得老王爷一直没有孩子,五十多岁才得一子,所以傅从思与傅从谨辈分一样,年纪却小了很多。 唐唯揽过决云肩膀,道:“走了,咱们去如一坊吃饭,正好叙叙旧。” “不成,我得先吃两口,跟你们吃饭只是喝酒,又吃不饱。”决云反而坐下来,拿起个馒头对裴极卿道:“你也吃,吃完我们再去。” 裴极卿心里浮上一层暖意,小孩也会照顾人了,决云大概觉得,自己若不在这里吃两口,只怕一天漫长的应酬下来,都没办法吃饭。 于是他坐下来,草草吃了一个馒头,唐唯也带着傅从思在草场转了转,三人才又回到京城。 明明没到晚饭时候,如一坊中却聚了许多人,这里的菜品相口味都好,因此即使价贵,也有不少人慕名来吃。唐唯将决云迎进雅间,却看到萧挽笙讪讪坐在对面,在他身旁,还有坐着一位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昨天的林三小姐。 这少女生的温和俏丽,身着一袭鹅黄,眉目间有七分像林妍,却比林妍多出几分稚嫩。决云还以为是一般的应酬,他看到林韵,脸色也微微变了几分,萧挽笙略略为难道:“决云,这也是夫人叫我来,给你说个媒……” 决云脸色忽的沉了下来,唐唯虽是孩子,这些事情却比决云懂了许多,他拉了一下决云衣袖,道:“林小姐这样热情,倒是把我们郎将军吓了一跳。” 决云低眉坐下来,神色依旧不自在,却比之前见到抚月时稍微从容了几分,也礼貌的与林韵说了几句话,他时不时回头去看裴极卿,似乎害怕他跑掉。 裴极卿当然没有离开,虽然林韵看上去天真热情,她背后站的可是老谋深算的尚书林辰,此人曾与他共事许久,那时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林尚书是傅从谨的人。 纵然是林辰临阵倒戈,可看傅从谨对他的信任,此人也的倒戈援助也必然是在十分恰当的关头。 而且他还有第二个问题,若是给决云说媒,傅从思来这里干嘛,若是因为决云和林韵是在寿王的宴会上认识的,那这寿王府管的也太多了些。 裴极卿转头,正看到决云抿着薄唇,十分不自在的答着林韵的话,度日如年的一个时辰过去,天色终于沉了下来,林韵赶着回府,也匆匆与众人道别。 决云忍着怒火送走了他们,转头狠狠瞪了萧挽笙一眼,萧挽笙摆摆手,道:“这么看着老子干嘛,林妍叫老子来,老子敢不来呦!” “总之你是被人看上了,恭喜。”萧挽笙转眼换了一副面孔,幸灾乐祸道:“又是林家的人,咱们兄弟真是同病相怜。” “我又不喜欢她!”决云咬牙道:“我可不像你,不会娶不喜欢的人。” “你这臭小子,还敢笑话老子,亏老子真心实意给你想主意。”萧挽笙拂袖,叹气道:“算了算了,我回府了。” “侯爷先别走。”裴极卿也两辈子都是光棍,只好拉了他一把,道:“侯爷有什么主意?” “你是在求我,你那是求人的态度吗?”萧挽笙微微一笑,道:“你给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们。” 裴极卿还没开口,决云已一把将他揪到身后,脸上瞬间充满敌意,萧挽笙伸手敲敲茶杯,道:“算了算了,我告诉你吧,林家人从小娇生惯养,都任性的很,你得让他们觉得你不是个好东西,她才不找你。” 决云点点头,觉得萧挽笙的话很有道理,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林韵松口,难道现在去街上打人? 萧挽笙用同情的眼神望着决云,道:“得了,我再大发慈悲教你一回,现在取点钱,跟我上阳春坊。” “阳春坊?” 听到这三个字,裴极卿已知道萧挽笙要做什么,他肯定是要决云出入花街柳巷,好让对他痴心的林韵失望,这么做虽也有道理,可决云现在懂事了,他才不愿意让决云去那种地方。 于是裴极卿摇摇头,道:“不成。侯爷,你不会是自己想去,才拉上决云的吧。” “你!”萧挽笙故意气道:“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 “不过是去逛逛,我不会做什么,只要让林韵看到便可。”决云低声笑道:“侯爷这法子不错,我只在外面转转,你别担心。” 吃素多年的萧挽笙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 决云这样一说,裴极卿自然不能说什么,也对,他家殿下长大了,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又岂会被花街柳巷的女人迷了心窍,于是道:“那就这样吧,我去取些钱,咱们……” “你不必跟着我。”决云拉住他的手,道:“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那地方乱的很,我不想叫你去。” 第60章 发表 决云走后,裴极卿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坐下来翻了翻书,随手拿起的竟然是本将男欢女爱的艳情故事,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自己何时买了这样一本书,大概是因为书铺子打折甩卖,所以随手带了一本? 这种书虽然没什么内容,言词却是华丽露骨,裴极卿看了几眼,倒是有些不忍放下,脑海中不住翻起些香艳的画面。他忽然回忆起自己的前世,虽然没的确没在阳春坊的妓馆里实际做些什么,但他的确去过那种地方,也与云霞是朋友,在阳春坊也算是七进七出,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这种事脸红心跳。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看来自己真是养孩子太久了,习惯了做个纯情老妈子。 裴极卿饶有兴致的看完那书,也不知怎么的,又忽然想出了决云与其他女子相拥而眠的画面,可一想到决云以后会和女人怎样怎样,就觉得心里实在膈应,仿佛自己养大的女儿嫁给了别人…… 裴极卿随手丢开那本恼人的书,又拎起一本《清静经释要》翻翻,却怎么都看不到心上,他索性穿了外衣起身,准备去阳春坊寻找决云,若是被他撞上,就说自己是探望云霞。 此刻,决云正与萧挽笙一同坐着小轿,两人一齐停在阳春坊繁华如白昼的巷子深处,这地方不甚宽敞,却是热闹非凡,许多穿红着绿的女子站在街边,上来便挽起决云的手。决云登时觉得有些不适应,他看了眼萧挽笙,道:“现在好了吗?” “好个筛子,林家可还没人跟过来。”萧挽笙好不容易有借口跑出来,他白了决云一眼,道:“这些庸脂俗粉,老子都看不上眼,既然来了,有的事我得好好教你,咱们做将军杀得了敌人,这些应酬也得学会。瓜娃娃,跟着你敬爱的侯爷走,不会后悔的~~” 决云被萧挽笙的这套歪理说的一愣一愣,又被萧挽笙拉着走了片刻,才停在一处相对人少的高楼门口,这座楼有三层,上面的匾额写了“邀月楼”三字,看上去就像一个高档茶楼,极尽风雅。 决云恍然大悟,觉得萧挽笙带自己进来,原来是要作戏给人看,他才不会真要自己*,于是他感激的望着萧挽笙笑笑。 萧挽笙看着决云会心的笑容,心疼的领他进了邀月楼,决云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邀月楼虽然外面朴素,里面却是一等一的繁华,这楼造型雅致,回廊反复曲折,无数达官贵人流连其中,甚至还有决云见过的某几个大人,大家各自搂着花红柳绿,相顾无言,只是微笑示意。 “这才是正经地方。”萧挽笙拉着他坐进一个雅间,道:“会有人来伺候你的,我先去找相好喝个酒。” “你!” 决云发现自己被他骗了,起身就想去追,这时,一个酥胸半露的女人迎上来,一把握住决云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热切道:“奴家叫做艳雪,这位公子好英俊,我却从没见过,侯爷有这么俊的朋友却不带来,真是叫人生气。” 听她说话,决云倒是觉得自己被嫖了,他猛地把手抽回来,冷冷道:“我不用姑娘伺候。” 那女人却没有半点不高兴,但她看着决云铁青的脸色,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立刻提起裙角下去。决云坐在桌前喝了半盏茶,发现茶壶里已经一干二净,只好又倒了杯酒来喝,这里的酒甜丝丝,让人感觉不到半点酒气,反而很是解渴,决云本就有些无聊,所以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过了片刻,一个穿着红纱的男孩怯生生走来,他坐在决云对面,直接将衣服扯下一半,道:“奴家叫做弱水,前来伺候公子。” 决云吓得退了半步,连椅子都差点踢翻,他虽然在军队里学了不少那方面的“知识”,却也没真的见过男人打扮成这副模样,他呆了片刻,道:“我说了,不叫人伺候。” “公子说不用姑娘伺候,可不就是要男人?”那男孩道:“公子不必担心,侯爷给了钱,要我们伺候公子,公子长的这么英俊,我倒是也……” 决云这才明白,是萧挽笙要留住他,他望着那男孩涂的雪白的脸,觉得还不如裴叔叔一半好看,于是哭笑不得道:“你下去吧,我不走。” 那男孩不知收了萧挽笙多少银子,死活不肯离开,决云坐在桌前喝了七八杯酒,决定起身去把萧挽笙揪出来,他推开那男孩走到屋外,正看到一个男孩坐在地上,这人只穿了一层轻纱,身上肌肤雪白,还留着些深红浅粉的痕迹,似乎刚刚被人打了。 这情l欲满满的画面加上妓馆里特制的酒,将一阵原始的冲动推上决云心头,不知怎么,他心里总想起裴极卿曾穿着女装的画面和他昨夜微肿的肌肤。他先前只听说过男人和男人是可以欢爱的,却没真的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激,决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喜欢裴极卿,喜欢的不得了,而且想要把他狠狠…… “公子?” 之前那女子衣衫半敞,从隔壁雅间里软软的出来,她望着决云的神情,叹气道:“可惜了,原来公子好这口,弱水伺候的还不错?” 艳雪猛然出现,倒是让决云稍微回了回神,他努力压住心里可怕的想法,严肃道:“侯爷呢?他也该潇洒够了,叫他出来吧。” “急什么?”艳雪望着决云神色,故意调笑道:“公子喝了不少酒,火可泄的干净?咱们弱水可是这儿的老人了……” 决云忽然脸色发烫,他拉过艳雪,低声问:“这酒里有东西?” “哈哈哈哈哈,妓馆的酒,可不都那样。”那女子故意笑道:“回去喝杯冷水就好了,算了,公子面嫩,我去给你端杯开解的茶。” 不过一会儿,刚才的弱水来为他送了杯茶,决云直接喝了一壶,希望赶快把这酒的药效驱尽。 决云年轻英挺,又比一般的中原男人高大,四下的娼妓小倌见了都觉得心生好感,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决云一方面故意不在意那些人的视线,一方面怒气冲冲的寻找着萧挽笙的身影,他猛一抬头,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十分意外的身影。 决云忽然放下茶杯,猛地起身向角落走去。 裴极卿刚与云霞分开,云霞笑了他一阵,说萧挽笙很有可能带决云去邀月楼,那里面的大人物很多,正是个适合被围观的地儿。 这邀月楼向来都是达官贵人,裴极卿穿的不像个有身份的人,容貌更比什么弱水公子胜了几分,决云刚刚突然跑掉,艳雪正有些生气的走出来,她望着裴极卿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于是掐腰道:“你是哪儿来的,来干嘛?” “我来找侯爷。”裴极卿不知道眼前人认不认识决云,于是报上了萧挽笙的大名,“我是平南侯府的下人,找侯爷有事,他在不在这里?” “想着侯爷的男人多了,你还上赶着来。”艳雪将他拉到一间房里,道:“侯爷现在有事,你等着罢。” 她话音未落,邀月楼便有侍女来叫她,艳雪登时换了张面孔,扭着腰从楼梯下去,裴极卿没有办法,只好百无聊赖的端起杯水。 “摄政王自以为谨慎,却算不过死人裴极卿……” 裴极卿?! 柔肠百转的丝竹声中,猛地传来这样一个他多年未闻却十分熟悉的称呼,裴极卿猛然起身,故意拖着凳子一点点蹭向墙壁,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声响,隔壁的人只以为是外间吵闹,也没太当回事。 听说邀月楼不仅仆役众多,而且布置曲折反复,你所以为的隔壁房间,也许要走很远才能够绕过去,这就让想要听墙脚的人很难找到正确的“隔壁”,也让雅间里的人分不清自己的周围到底是什么。 裴极卿不知道说话的是何人,虽然这邀月楼的布置不同寻常,但真心觉得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声非议摄政王实在勇气可嘉。他屏气凝神的继续听,隔壁那人得意洋洋的继续道:“咱们裴阁老就是再厉害,他也已经死了,现在得力的可是您八王爷!若有小皇子在身边,其他东西不都唾手可得?摄政王虽然权势滔天,可朝廷里不少人都觉得他谋朝篡位,八王爷您就不同了,您可是老太后的亲子……” 隔壁那人故意奉承,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虽然还是有些模糊,但裴极卿似乎听明白许多。皇上又没有皇子,现在的京城里,能被称为“八王爷”的大概只有怀王,这邀月楼俱是达官贵人,怀王与其他人在此宴饮,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觉得突兀,故而在此商议些秘密的事。只是这位与他对话的人物不知是谁,裴极卿觉得此人的声音十分熟悉,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将军说的极是。”怀王拍拍对面人的肩膀,道:“将军一定要好生照顾小皇子,傅从谨和郞决云杀了我儿,本王若继承大统,定不会放过他们。” 郎决云……?! 裴极卿一脸目瞪口呆,除开云霞与自己的约定,天子剑与明妃遗书一样不少,决云绝对是正儿八经的小皇子,可这些号称照顾小皇子的人,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甚至还以为郞决云是摄政王的人。 联想之前的事情一齐分析,怀王定然是被这个什么“将军”欺骗,才觉得小皇子和天子剑在自己手里,他暂时想不出这位将军是谁,不过能在妓馆里相信这些漫无目的的话,除了脑子跟不上野心的怀王之外,也真的找不出其他人。 但怀王被人欺骗,此刻就出现了第三方势力,此人既不向着怀王,又不向着摄政王,反而在利用音信杳杳的小皇子挑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场戏真是越拉越大,戏子也越来越多了。 “不过,摄政王突然不再找小皇子了,他是不是以为小皇子死了,真是傻……” 裴极卿继续坐在墙角,隔壁却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对话声也戛然而止,有人拉开门不知说了什么,怀王那里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似乎着急着立刻离开。 难道被发现了? 裴极卿站起身,也准备迅速离开,就在这时,桌上红烛突然接连熄灭,背后突然有人走近—— 他一把将裴极卿抱在怀里,低声耳语道:“别动。” 第61章 裴极卿被那人抱在怀中,吓的大气都不敢出,慌忙间,他的手指似乎触到什么冷冰冰的东西,他缓缓摸索着那个东西的轮廓,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时,一阵琐碎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萧挽笙在门口道:“怀王?!原来您也在这儿,怎么来这里寻欢作乐,都不叫上……” 萧挽笙话未说完,门已在裴极卿的面前被推开,屋内登时灯火通明,裴极卿抬起头,看到决云的脸正挨着他的脸,两人虽然经常十分亲近,可这个动作极其暧昧,根本就不像是以前的长辈和小辈之前的亲密。 决云似乎想躲开怀王的人,于是随便钻进一个屋子,却没料到裴极卿在里面。他刚刚喝了妓馆特制的催情酒,那壶“开解”的凉茶却迟迟不肯生效,所以依旧有些面红耳赤。 怀王慢慢走来,有些惊讶的望着决云,他一时也忘了客套,直接道:“郞决云?怎么是你?” 决云心底的冲动一阵阵涌上大脑,几乎有些把持不住,想要将裴极卿推开,裴极卿却直接搂住决云的腰,将自己的脸侧过去,狠狠贴在决云的脸上,二人嘴唇蓦地紧贴在一起。 决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裴极卿却依然冷静,他顺手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一段鲜明诱人的锁骨。 “别动。”裴极卿伸手扯下决云的腰带,低声耳语道:“回答他呀。” 决云突然回神,他顺势抱起裴极卿坐在床上,理直气壮问:“怎么就不能是我?这地方王爷能来,我们乡下人就不成?” 萧挽笙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他也跟着装腔作势,“怀王,这郎将军少年心性,自然想找些好的,才让我带着他来邀月楼。当然了,今日撞见您的事情,也绝不会和王妃提一个字,大家都同病相怜呢,哈哈……” 怀王撞到这样的场景,自然也十分尴尬,他回头瞪了眼身后侍卫,厉声道:“狗奴才!就是眼瘸!明明是郎将军在这里,你却偏说有贼,滚回去领二十个板子。” 接着,他有些心虚拉起门,道:“本王那里有贼,所以冲撞了郎大人,您可别见怪。” 怀王一走,决云顿时松了口气,也将怀中的裴极卿放了下来,突然间,一队侍卫又冲进房间,裴极卿忙将顶上的银花床帐放下,反身抱着决云滚在床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近,他脸上带着面纱,微微眯着眼睛望向地面,裴极卿这才发现,他和决云都穿着鞋!若是真来青楼寻欢作乐,怎么一直穿着鞋子。 “都说了那是郎大人!你们不能去别处查吗!” 怀王佯作愤怒的声音突然响起,四下的人渐渐散去。裴极卿依旧不放心的搂着决云,低声道:“你是在偷听他们说话?其实我刚刚也在听,他们声音大的出奇,还用刻意听吗?” “不是,我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决云就躺在裴极卿对面,二人呼吸十分靠近,说话间,他的头发掉到了嘴角,裴极卿伸手为他抚到耳后,床帐中灯火幽暗,衬着决云的脸愈发的红。 裴极卿蹭了蹭他的脸,开玩笑道:“你也没发烧呀,怎么脸这样红,难道我这么美,你真的喜欢我?” 决云本来就在死撑,听到裴极卿这句话,感觉再也忍不住,他低声望着裴极卿,像个做错的孩子一般,道:“裴叔叔,我喜欢你,我要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等他们走了,咱们就出去。”裴极卿又无意识的想到了别处,他脸色雪白,双唇水润,这副面孔与故作低哑的声音,愈发撩拨着决云从少年时到现在所有的记忆,决云坚信裴极卿是喜欢自己的,可是看到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有些心虚的犹豫该不该继续问。 总之,决云已经认定了,这个人就是他的,也只能和他在一起。 裴极卿接着道:“我刚才听他们说话,怀王似乎被人骗了,有人为他找了一个假皇子,他想利用这个‘小皇子’来对付摄政王。” “假皇子?”决云一下子反应过来,眉头也出现一层阴鸷,“这事情愈发有意思了,本来想等到怀王起兵时坐收渔利,可现在看来,还要对付第三个人。” 裴极卿没想到决云已有了主意,他思忖片刻,接着问:“对了,你刚才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人是谁?我在怀王那里,也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是傅从思。”决云低声道:“他虽然穿着很朴素,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本来偷偷跟着他,像看他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却被发现了,本以为这人是个世家子弟,没想到武功还不错。” “我听到过那陌生人的声音,应该不是傅从思。”裴极卿回忆了一下,“那人被叫做将军,我总觉得这人我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话未说完,萧挽笙已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望着床帐笑道:“得了吧郎大人,抱着还不松手了,不是叫唤着要走吗?” 决云和裴极卿一齐脸红,他们知道萧挽笙没看到裴极卿,大概把他当做了青楼里的娼妓小倌,决云立刻起身,却发现裴极卿的腿压在他伸上,被蹭开的裤脚处,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皮肤来。 “你不会玩真的吧?!”萧挽笙惊讶的走过去,直接掀开床帐,吓得眼睛差点没掉出来,他倒退两步,迅速掩门低声道:“裴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床帐里,裴极卿衣襟散乱的躺着,而决云的手正紧紧扣在他腰上。 “我来找决云,可巧,陪你们演了场戏。”裴极卿起身拢拢头发,起身拍了拍决云,“行了,侯爷也尽兴了,咱们回府吧。” 他立刻站起来,低头系好衣带,萧挽笙望着他的神色,眼底突然一沉。 怀王大概是将正好撞在他附近的决云当作一个偷听者,下了狠心要找刚刚的“贼”,邀月楼顿时乱成一锅粥,骚乱渐渐平息,几人也匆匆坐着小轿赶回决云府里,裴极卿伸手掀开轿帘,看到街上的侍卫却越来越多,他微微皱眉,冷笑道:“刚刚如此嚣张,现在又大张旗鼓的找人,此人与摄政王的关系根本不用挑拨,摄政王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他话说完,却等不到决云回应,肩膀上突然搭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裴极卿扭头,发现决云靠在自己身上,脸上一团嫣红,他拍拍决云的脸,道:“喂,你怎么了?” “我喝了邀月楼里的酒,一个女的又给了我杯茶。”决云迷迷糊糊道:“糟了,她茶里也有东西……” 裴极卿伸手探了下决云的脉,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看决云的样子,大概也是被灌了点□□。这时已到将军府门口,裴极卿吃力的将决云扶出来,对萧挽笙问:“他喝了什么东西?” “哎呀!”萧挽笙道:“我让艳雪把他留下,没让给他灌药呀,这些个下三滥的。” 裴极卿登时心急如焚,他知道中了□□很是难过,于是道:“那这怎么办?” 萧挽笙本想说“找个女人算了”,却正对上裴极卿怒气冲冲的眼神,他悻悻关门道:“我回去拿解药!你别急!” 药性缓缓顶了上来,决云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裴极卿将他拖到床上,用冷毛巾擦了擦脸,又倒了杯浓郁的苦茶,决云一把抓住他的手坐起来,低声道:“好难受呀……” 他会武功,却没人教他辨识这些下三滥的药,更没人教他如何情|欲应当如何发泄,决云得不到排解,已经开始发低烧,他趴在裴极卿怀里,发出些低声的呜咽。 “好了好了,待会儿吃了药就不难受了。”裴极卿摸着决云后背,仿佛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宝宝,别着急,先喝口茶水行吗?” 决云就这他的手喝光了茶,却紧皱眉头,他一把将杯子推开,道:“好苦啊,我不要喝。” 裴极卿在心里骂了一遍邀月楼,刚准备换杯冷水,决云却猛的抱住他的脸,在他脸上来回摩挲,低声道:“裴七,你喜欢我吗?做我的人吧,好不好?” “还‘做我的人’,你丫跟谁学的?”裴极卿觉得神志不清的决云将他当做了妓馆里的女人,心里骂了句小白眼狼,玩笑道:“傻小子,我把你当侄子,你却想上我,这么多年的‘叔叔’都白叫了……” “谁他妈是你侄子!”决云猛地骂了句脏话,轮廓锋利的眼睛里露出一道狼一般的目光,似乎要将裴极卿直接吃进肚子里,“我就问你,愿不愿意?” 裴极卿望着决云的样子,突然笑的喘不过气,他拍拍决云的脸,故意道:“得了吧,我愿意,你要娶我吗?” 决云才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他猛的钳住裴极卿下巴,发狠一般吻上他的双唇,裴极卿还没来得及反应,感觉自己的舌尖已与决云软软的舌尖纠缠,裴极卿伸手推了把决云,小狼崽子却更加冲动,他吻了许久,才缓缓放开裴极卿,临别时,还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个吻结束的很突然,决云的手依然死死箍在裴极卿腰上,裴极卿呆滞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望着决云。 窗外一阵冷风吹过,两个人同时出了一身冷汗,都比刚才清醒了许多。 裴极卿猛地站起来,连带着踢翻了床头柜,上面的茶杯茶壶掉下来,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决云说那句“喜欢”之前,分明叫了他的名字。 他养了这个孩子将近十年,看着他从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屁孩变成现在的将军,现在怀王嚣张跋扈,萧挽笙与他合作,眼看着就能动摇傅从谨……决云此刻竟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怎样面对太上皇? 更可怕的是,在决云猛然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竟然没有觉得心生厌恶。 裴极卿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努力催眠着自己——决云只是喝了□□,他此时的反应,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对自己这具皮囊产生的情|欲,等到药性失去,决云就还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孩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决云的药性也散了许多,似乎看出了裴极卿眼神中的犹豫,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索性把心一横,咬牙道:“裴叔叔,我是认真的。” 裴极卿久久没有开口,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裴极卿道:“小主子,是我对不住你,你长大以后,我们本不该走的太近,以后……” 决云猛地站起来,伸手捏住裴极卿的手腕,他不能接受裴极卿说这样的话,以后要怎么样?难道以后就要离开他了? “你……” 裴极卿的话停在喉头,萧挽笙猛的推门进来,大咧咧笑道:“我可把解药拿来了,艳雪是看你长得好,嫌你不解风情,真心想把你留下呢!” 就在决云分神时,裴极卿猛地甩开他的手,用平常教训决云时的声音道:“决云,去把药喝了,天快亮了,你要上朝。” “也是。”萧挽笙倒退两步关门,开玩笑道:“现在还能再睡会儿,我也回去面对腥风血雨了。” 第62章 昨天后半夜,决云已经从那股子激烈的欲|望中清醒过来,却发现裴极卿睡在一旁的椅子上,突然感觉心口一阵透骨冰凉,他狠狠掐了下自己大腿,埋怨自己怎么会着了这么下三滥的道,现在可好了,裴极卿这么一个老气横秋、又满脑子忠君爱国的人,心里定然愧疚不安。 可决云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窝在椅子里,完全没有往日的猥琐和狠厉,心里某种奇怪的感觉却超过了内疚,反而像被什么东西挠来挠去,根本平静不下来,他一方面希望裴极卿知道自己的心意,一方面又希望他别知道,至少不要因为这件事不与他说话。 就这么看着看着,决云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连两天过去,裴极卿和决云都没提过这件事,林家的确没再热切的找过决云,可那日毕竟撞上怀王,在朝廷的高官之间也传了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决云虽然少年英俊,却有断袖之癖,早就和身边人不清不楚。 当然,裴极卿不知道这些,也没有人告诉他。 所以裴极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边唠叨着决云边给他穿衣服,他将一碗蛋羹和牛肉稀饭放在桌上,道:“快过来吃吧,你还要上朝。” 决云坐在桌前,握着筷子打量他,裴极卿只是说了些寻常的话,却一点儿都没有提到之前的事,决云小心翼翼的蹭了蹭裴极卿,心想管他三七二十一,这便宜先占了再说。 “怎么了?”裴极卿端着壶茶扭头,将茶杯放在桌上,道:“馒头不够?要不要去给你拿点腌菜?” “这能不够?”决云望着桌上巨大的五个馒头,“我今天要去和唐唯他们吃饭,你不用陪着我了,我们应该会去阳春坊。” 裴极卿草草答应:“恩,好。” “你就不想说点别的?”决云补充道:“比如,让我早点回来,少喝点酒,别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之类的……” “你是大人,喝酒多少是你自己的事,出去玩也一样。”裴极卿收起桌上的空碗,“行了,快走吧。” 门外的马车已经备好,决云也没时间再追问下去,只好鼓着脸出了家门,心里突然有点生气,裴极卿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他晚上出去鬼混也不管? 他偷偷掀起车帘,又偷偷扒着车窗看了几眼,裴极卿却自顾自的开始打扫庭院,教小琴如何晒山楂果干,完全没有抬头。 决云走后,裴极卿蓦地放下手里山楂,小琴被吓了一跳,道:“裴七?你不晒了?” “晒个鬼,这个要切片。”裴极卿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这么大颗,你告诉我要怎么晒,这么大人!有没有点常识?” 小琴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自己抱着山楂进了厨房,裴极卿长长叹了口气,他其实很喜欢自己的相貌,可现在却有些生气,傅从龄让自己参加科举时,也有不少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可那时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甚至觉得这些人很是可笑,可现在他一想到决云的话,心里就如同被利刃刺穿,仿佛是自己害了他。 所幸决云没再提过这件事,裴极卿也不知决云这么做是怕他不同意,还一直安慰自己决云是一时说漏嘴,小孩年少热血,当然会有需求和欲|望。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一阵杂乱,有两个人粗暴的推开门,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打量了裴极卿几眼,问道:“你就是裴七?” “对。”裴极卿礼貌道:“你们要找郎将军?他出去了。” “我们就是找你。”那家丁一步上前,“我们是林尚书府上的,特来请公子作客。” 裴极卿心里突然冷笑,已经知道林辰为何事而来。 林辰不过正二品刑部尚书,家中布置却十分讲究,裴极卿从后门过来,正好路过林府后院,那花园虽然不大,却是座极其讲究的江南园林,一步一景、不相重复,必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家设计。 不仅如此,林府中的凉亭桌椅皆为木制,裴极卿只是远远望去,也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木头,不过那木头黝黑光滑,甚至在太阳下反射出丝丝金光,倒是能确定,这必然也是名贵之物。 不多时,先前的两个家丁已经走开,在角门处换了两个丫鬟过来,微笑着将裴极卿引进林辰书房,比起精细别致的花园,林辰的书房却十分宽大铺张,就连桌上的小小笔筒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 丫鬟轻轻敲了下门框,有人从书房后的屏风内转出,他难得的穿着身冷灰色常服,一双读书人的手上戴着翠玉扳指,手中描金折扇缓缓展开,上面是名家所绘的五色鹦鹉图。 裴极卿有些惊讶,转眼却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他掀起衣襟跪在地上,轻声道:“参见摄政王。” 傅从谨温和一笑,伸手示意裴极卿起身,道:“容公子,先喝杯玫瑰三泡台,这可是我特意从塞外带来的好茶。” 见到等在这里的居然是傅从谨,裴极卿也毫不客气的坐下品茶,“王爷的茶味道极美,我只道是林尚书或林小姐来兴师问罪,却没想到是您。” “容公子知道有人兴师问罪?”傅从谨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温柔的如同春日熏风,“先前在塞外,本王已经对裴公子说过,你虽然有心攀附权贵,本王也欣赏你的直白,但大周律法也不可违抗。” 裴极卿也跟着他浅笑,故作不解道:“王爷,草民不知犯了哪条王法?” 傅从谨依旧望着他微笑,“本王就是大周律法。”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低沉,眉间寒意愈发鲜明,裴极卿还未来得及反应,傅从谨已伸出折扇,牢牢架在裴极卿锁骨之上,裴极卿缓缓起身,那折扇也跟着他向后挪动,裴极卿退到空旷处,缓缓屈膝跪下,低声道:“王爷,郎将军的确不喜欢林三小姐,这绝非草民刻意安排。” “郎将军不喜欢林三小姐,自然可以与本王说,本王从未打算强迫于他。”傅从谨低声道:“本王器重郞决云,又给了他称号官职,是要他为本王效力,不是要他来忤逆本王。你们借了躲避林韵的由头,去邀月楼偷听怀王与人交谈,郞决云何等身手,居然会被怀王发现?你们难道想借此来挑唆怀王,顺带剪除本王羽翼?” 裴极卿一时有些惊讶,傅从谨果真谨慎多思,虽然决云身手很好,但他被发现绝对是个意外,而他们去邀月楼也的确是为了躲开林韵;怀王发现决云时的确很生气,可他们当日都滚到床上了,怀王怎会突然疑心决云,而且还传到了傅从谨耳朵里,怀王再傻,也还没傻到找傅从谨兴师问罪的地步吧。 一切真是巧合的恰到好处,仿佛一个精细布置好的计谋,环环相扣,请君入瓮。 傅从谨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莞尔,他将折扇微微收回,轻轻擦拭着扇子边缘,低声笑道:“萧挽笙对你恩威并施,你却自寻死路,故作清高;而今郞决云已有重兵,你便来攀爬依附,本王所谓‘清君侧’,便是除去你们这种不自量力的小人,像你们这种人,便是如何向上爬,结局也都是一样的。” 裴极卿猛然抬头,正对上傅从谨悲悯中带着嘲讽的眼睛,他突然觉得周身毛骨悚然,仿佛被一股湿冷之气缓缓萦绕,他上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在前世临死前的最后一晚,在那个阴森恐怖的天牢。 “折雨。” 傅从谨举起扇子,低声敲了一下桌面,折雨如鬼魅般无声推门而入,低声道:“王爷。” 傅从谨低头看了一眼裴极卿,轻声道:“拉他出去。” 裴极卿猛地抬起头,瞬间脸色刷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了他老人家的逆鳞,傅从谨一向谨慎多思,所以自己次次坦诚相待,明明已经换取了他十分之八的信任。 总之,他死都不能说出自己偷听到怀王计划的事情,就算自己是小人,决云在傅从谨心里可是个大忠臣,傅从谨对自己下手,就无异于激怒决云这枚棋子,如果不是在发神经,他就没必要这么做,更何况这可是在林府…… 不会让你再杀我第二次了,裴极卿咬牙抬头,道:“王爷,我可以除去怀王!” “你有什么办法?”傅从谨的动作突然停顿,“说出来。” “逼怀王起兵!”裴极卿低声回答:“怀王的府兵在云南,他若起兵必回云南,决云与夏将军交好,而夏将军旧部赵德钦正在南疆,那里距离京城很远,不会伤及王爷一分一毫,更可震慑天下宗室,叫他们不敢违逆。” 裴极卿将自己的考虑说完,十分诚恳的望着傅从谨,傅从谨明显有了一点动心,他轻声笑道:“怀王早就有异心,本王知道的一清二楚。” “怀王只是野心大,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府兵干不过朝廷。”裴极卿深吸一口气,“让我去,我若假意与郎将军反目,怀王一定会信任!” “你的确想要向上爬,想的也很清楚。”傅从谨渐渐收起眼中寒意,他伸手将裴极卿扶起来,微笑道:“那本王便静候佳音。” 裴极卿这才松了口气,傅从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裴极卿便与他一同向门外走去,就在他们望见林府后门时,林韵清脆的声音突然传来。 “别走!” 林韵穿着粉色锦衣,从花园中气喘吁吁的跑来,她头上的步摇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如同一泓水波潋滟。 “林韵?”傅从谨望着眼前气呼呼的女孩,问:“本王说了帮你教训他,怎么自己来了?” “我的丫鬟就在旁边听着!”林韵扬着头,强横道:“你就是与他就是说话,哪里教训他了!你看!你都要放他跑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 傅从谨扭头,眼神中突然蔓上几分寒意,林韵一向娇蛮任性,却也不敢再说下去,裴极卿偷偷望了眼傅从谨神色,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质疑林辰? 的确,傅从谨为人谨慎,最恨有人偷听他说话,或许刚才之事,他根本没打算告诉林辰。 更或许,把林韵嫁给决云的事,根本就是林尚书自己提的。 林韵不敢再纠缠傅从谨,她扭头瞪着裴极卿,道:“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裴极卿才不怕她骂什么不要脸,既然傅从谨已经说出那样的话,他自然要帮着附和两句,于是裴极卿故意笑道:“怎么就成不要脸?郎大人喜欢,我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裴极卿略略重读了那句“郎大人喜欢”,更是让林韵气的脸色通红,傅从谨暗暗笑着瞪了他一眼,道:“行了,韵儿,天下好男子多得很,你没必要非嫁给他!” 林韵气鼓鼓望着裴极卿雪白娇嫩的面孔和傅从谨事不关己的眼神,她自从生下来,看上的东西就必须拿来,何曾受过这样大的气。但她也不能朝着傅从谨撒气,于是狠狠抬头向身后家丁使了个眼色,那家丁挥着大棍一步上前,狠狠抽在裴极卿腿弯处,裴极卿支撑不住,突然跪在地上。 林韵猛地抬起手,胳膊已被两人抓在手里,决云穿着红色官服站在她身后,棱角分明的英挺面庞却满是怒气,林韵顿时软了下来,她低声望着决云,道:“郎将军?” 傅从谨收回自己的手,有些玩味的望着决云。 裴极卿连忙给决云使了个颜色,接着歪歪扭扭起身,露出一个更不要脸的表情。 决云会意道:“不管他的事。” 他的表情很是执拗,一脸沉溺声色不知轻重的样子,傅从谨根本没想过用女人留住决云,可看他这个样子,倒是也没什么大的心机和志向,倒是也稍微放心了些。 他扭头望着林韵,道:“行了,这也算你教训了,回去。” 傅从谨的声音不怒自威,林韵不敢再说话,只好憋着气回去,傅从谨有些尴尬的笑笑,道:“林家小姐一向骄纵,让郎将军受惊了。” “末将没事,只是不要伤了他。”决云道:“今日全靠王爷解围,不过裴七还是挨了一棍子,我先带他回去了。” 裴七? 萧挽笙向来是一口一个“裴公子”,傅从谨从未听人这样称呼过面前的“容鸾”,他一时怔在原地,借着怔怔抬手回礼,示意决云离开。 决云带着裴极卿离去后,傅从谨木然上了轿子,几乎是跌坐在小轿上,折雨掀起轿帘道:“主子,刚才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若是杀了他,咱们倒还可以冤枉林府,现在放他回去,岂不是让郞决云不快?毕竟这小子为个男人,连尚书府的小姐都不要……” “罢了,我本来也不打算让决云娶林韵,若是一个容鸾便能留住他,这小子倒是也好控制。”傅从谨抬头望了眼折雨,道:“今日之事,就当本王教训他为林韵出气了,省的她成日唠叨不止。其实本王没想过杀容鸾,只是看他为人处世,总是让我想起裴七。就像当年,我给了他许多机会,他却一定要背弃我,逼我杀了他的主子……” “天下小人,总是有些相似的。”折雨咬牙道:“待主子除了怀王,下一个就是皇上,咱们自然不必再看这些小人的嘴脸……” 折雨突然停下,他有些胆怯的望向傅从谨,总觉得他会出言制止,或是训斥自己说话如此冲动,没想到傅从谨却未开口,他抬头望向折雨,露出一个无悲无喜的笑容。 “注意一下林尚书吧。” 裴极卿回到府中,迅速关上大门,直接喝光了茶壶中的水,他将茶壶举起了,决云却一直盯着他,一点没有为他续水的意思。 “今天我可是九死一生,觉得自己太厉害了,应该以茶代酒……”裴极卿奇怪道:“你小子,盯着我干嘛?” “裴七。”决云面无表情,“你那句‘郎大人喜欢’说的真好听,你再说一次。” “你……”裴极卿这才反应过来,他猛的把茶壶向决云掷去,气愤道:“你小子那么早就来了,就看着我被人打?!现在连个‘叔叔’都不叫了,狗尾巴都竖天上了,你……” “叔叔叔叔!我是偷偷躲起来的,想看看你还能说什么。”决云一把接过茶壶,“我没想到她会打人,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不是帮你了嘛,其实你扭着腰站起来的时候也不错……” 裴极卿气的想要杀人,却拿这小子毫无办法,他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被猪拱了,还是被狗咬了,怎么摊上这种事。 想了一会儿,裴极卿觉得躲着也不是办法,于是认真道:“小云子,咱们谈谈吧。” 第63章 夕阳渐渐下沉,夏日天长,天上还带了些余晖,将繁华的京城染上一层橙黄,决云将官袍脱下扔在椅子上,他很容易出汗,于是将上衣脱掉,光着脊背坐在那里,听裴极卿讲他今天与傅从谨的对话。 裴极卿取了碟新制的蜜饯给他,决云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吃这些甜的东西,他亲昵的将脚放在裴极卿腿上,裴极卿拎起他的鞋,道:“你这脚又长大了,人家说二十岁还能再窜一窜,我觉得你还要再长。” “你还嫌我不够高?”决云依旧嚼着东西,“我可比你高不少了。” “长高个总是好事,你爹就高,你娘我虽没见过,应该也没差多少。”裴极卿伸手推他的腿,“别老缠着我,我这腿刚被打一棍子。” “我忘了,来看看。”决云侧着身子,从床头柜取出一小盒药,“这药管用的很,马腿断了都能接上,我给你擦擦。” 裴极卿忙道:“我自己搽……” “别动,你又看不到。”决云一把将裴极卿拽着躺下,伸手除下鞋袜,将他的中裤一点点卷起,裴极卿小腿纤细匀称,毛发也比一般人少了许多,那一棍子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极触目惊心的伤痕,青青紫紫,几乎蔓延到大腿根部。 “怎么打的这样厉害,刚才也不说。”决云拍了下裴极卿屁股,伸手挖了一大勺药放在伤口上,“林韵生的娇滴滴的,怎么这样手狠,不过也怪你,别人一叫就走。” 裴极卿低声道:“我还以为是林辰。” 决云的手继续覆在裴极卿腿上涂药,裴极卿道:“除了林韵,可有其他人家小姐看上你,最好是门第高一点的。” “曹国公的女儿。”决云道:“幸好曹国公几代功臣,不太愿意。” “不愿意最好。”裴极卿扭着身子看自己的腿伤,“你对人说,是因为我缠着你,不要你娶曹国公的女儿,这样我们假装闹翻,也好有理由找怀王。” “你去找怀王?”决云涂药的手停了一下,“怀王信了,曹国公的女儿也信了,你要我怎么办?” 裴极卿笑道:“曹国公几代功臣,他之所以不同意,大概因为你是傅从谨的人,如果曹家小姐执意要嫁,倒是也……” 他话到一半,大腿已被人狠狠按了一下,那张削尖的面孔更加惨白,两只眼睛气愤着圆瞪。 “这淤血要揉开。”决云用手沾了药膏,慢条斯理的打着圈,故意在裴极卿的大腿上摩挲,手指还渐渐向上延伸,他的药膏冰凉,而他的指尖却越来越热,“你这腿我手都能掰折,还下这样重的手,倒还不如往屁股上打……” 决云的话戛然而止,那天的情形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愈发火热,连脖子和锁骨都跟着红了起来,而沾着滑腻药膏的手已忍不住顺着裴极卿大腿根部摸去,那里的皮肤本就比寻常位置细腻,更兼有药膏的作用,似乎变得更加柔软细化,就像春天的花瓣冻糕。 “殿下。”裴极卿突然叫了他一声,将决云的手牢牢握住,“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已经长大了……” 决云连忙将手抽回来,裴极卿又叫他“殿下”,这个称呼一出来,后面必然伴随着一些他不想听的话,决云决定撒娇装傻,他低头道:“我做错了吗?你又要教训我,明明就是你不对。” 决云已经要成人了,撒娇自然没有小时候可爱,他抱着手坐在那里,就像一只被人家抛弃的大狗,裴极卿忍不住笑笑,道:“我没有生儿育女过,所以有些事不懂,也没有办法好好教你,是我的错,现在咱们谈谈这些男人间的事儿,你该去找个女人,就算不是官家小姐,世界上总有好姑娘,能两情相悦的那种……” 决云打断他,道:“裴叔叔,别人家扔小狗的时候,就会给它吃顿好的,然后拿黑布包住头。” 裴极卿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揉揉决云后脑,“傻小子,你说什么。” 决云一双剑眉拧着,声音执拗沮丧,“我就说你不想要我了。” “我早就说了,我不可能不要你,只有你嫌弃我……”裴极卿突然停顿下来,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奇怪,他虽然一直将决云养大,在称呼上也没有刻意区分他与自己的身份,可他心里从没将决云当做自己的小辈,“殿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不要我了。”决云望着他,眼神中既有委屈又有无理取闹,“你根本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我说了我是真心的,裴叔叔,我会对你好的,我答应你的哪件事没做到过?” 裴极卿突然沉默,决云也没说过,室内寂静了很久。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越是这样,我越……”裴极卿忍了许久,终于将真心话说了出来,“你虽然怎么样都不喜欢太上皇,可我毕竟是受人之托,他若是知道我把他儿子养到床上,我该怎么安心?” 裴极卿说这段话时,神色间已出现不同寻常的慌乱,语气甚至有些无法控制的嗫嚅。 他低头握着被角,那条受伤的腿还在外面露着,青青紫紫一片,药膏被身体的热气融化,出现一片透明的水光。 决云没办法忍受他这样讲话,眼神中点起熊熊火光。 “是我喜欢你,跟他又什么关系。”一提到太上皇,决云的脸上果然充满怒气,他微微低头,伸手钳住那张潋滟着波光的脸,质问道:“难不成你喜欢我爹?” “怎么可能?!”裴极卿打开他的手,“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 裴极卿话音未落,决云已狠狠印上他的嘴唇,长大的狗爪在他身上不住摸索,几乎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烙下痕迹,裴极卿用尽全身力气,也根本推不开决云。 决云的身体十分炙热,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全部吞噬,现在两个人都很清醒,所以吻的意味也有所不同,决云带着愤怒的深吻与抚摸打开了他许多年来未曾接触的欲|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身体内的炽热仿佛一阵莽莽大火,先前引燃的不过一颗火星,却已在这片荒原上横行无忌,片刻将所有理智尽数吞噬。 裴极卿的眼角缓缓湿润,他早就习惯了为人唾弃,所以疼痛也好,羞辱也罢,与他而言不过咬牙片刻,可现在摆在他面前不再是艰难困苦,却偏偏是一份不能接受的珍馐。 他养大这个孩子,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朝堂,重新做他小人得志的内阁首辅,而不是再次被人唾弃,让人觉得他所得来的一切都是靠了这副皮囊。 可惜人总会因爱而生欲,两者他都控制不住,爱|欲这两个字的组合,实在是极有道理的。 “裴叔叔。”决云放开他的脸,轻轻吻去他眼角泪痕,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你有反应了,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你不会不要我的。” 窗外夜色愈发深沉,屋内蜡烛缓缓摇晃,最终熄灭,只剩一道纤细欲断的白烟。 两个人又沉默了。 “你别跟我撒娇!你他妈是拿着天子剑的人啊!你明明知道,我什么要求都会满足你的,为什么还要逼我!” 裴极卿又开始刻意的压低声音,只有心里曾卑微如尘的人才会始终心机似海,所以即使是意识快要崩溃的时候,也依然战战兢兢;他原本愤怒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甚至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哭腔,“殿下,我是个只会挑拨离间的小人,你把我当你的男宠好不好,就像萧挽笙对我那样……你以后会有皇后皇妃,会有儿孙百代,等那个时候,你只要给我黄金万两,我绝对不会再纠缠……” 皇后皇妃?儿孙百代?再在宫外养一个? 决云冷笑,雪白犬牙咬着下唇,抬眼看裴极卿,他微微下垂的桃花眼中蕴着水光,已有些许的湿润顺着眼角处的凹陷流下。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决云血冲到头顶,不愿再跟他废话,于是顺手放下床帘,伸手向裴极卿身下探去,“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好……” 裴极卿用尽全力吐出了一个字,他伸出一双白细的手,不自主的紧握决云的腰,在他精瘦紧实的肌肉上留下两道红痕。 决云笑着露出半颗犬牙,撒着娇叫了声“叔叔”,裴极卿恶狠狠喘着粗气,从嗓子眼里蹦了句脏话。 及至深夜,二人才弄了热水洗浴,决云将裴极卿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身旁,才心满意足的安心睡去,裴极卿假寐了一个时辰,等听到那熟悉的呼吸声后,他才小心的睁开眼睛,轻轻吻了下决云的双唇。 决云似乎睡不安慰,他转过身来,突然钻进裴极卿怀里,裴极卿无奈笑笑,又将他拢进自己怀中。 决云的唇角微微上扬,最后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这一夜匆匆过去,尤其是对于两个没有任何经历的人,那罐伤药被决云无师自通的派上了别的用场,此刻正掉在地上碎开两半,紫红色痕迹落在灰白床帘上,划出数道暧昧的细痕。 第二日,裴极卿在怀王府下人的白眼中站在后门前,他穿着白衣,脸上擦着道药膏,一脸自暴自弃。 看来自己的恶名已传扬出去,至少怀王周围的人都知道。 他已站了整整两个时辰,忍不住靠在墙上,对着门口小厮扬手,“这位小哥,我也等了许久,能借个凳子坐吗?” “没赶你走已是开恩,怎还想着坐凳子?”小厮袖手白眼,“你这人也有手有脚,怎么不寻些正道,我们府里可……” 他话音未落,王府里走出个打扮精致的丫鬟,她看了裴极卿一眼,道:“王爷请你进去。” 就在裴极卿进门时,一架小轿停在王府正门口,裴极卿眯眼望去,一个高挺的身影从门中出来,款款进入轿子。 轿子朴素无常,只是那些轿夫……似乎打扮的过于奢侈了些。 林辰府上精细雅致,怀王府却十分暴发户,听下人讲,怀王虽然妻妾成群,却只有两个儿子,这个二公子不过十岁出头,怪不得傅允致死后,怀王能如斯气愤。 怀王书房里的青花大缸盛着冰块,在炎炎夏日里冒着白气,桌上的青陶茶壶别致风雅,还摆了两个陶杯。 陶杯中只有一杯有茶,另一只空空如也,却留了圈淡淡水渍。 怀王绕着裴极卿转了一周,生着大胡子的脸上眉头紧蹙,“你来我这里是什么意思?裴公子,我可不喜欢男人。” “郎将军嫌我挡了他的路,所以我来见王爷。”裴极卿拱手,“还有件事,王爷难道不觉得,世子爷死得蹊跷?” 怀王捏着手指,缓缓转过身来。 第1章 .10 裴极卿低声道:“黑山口的伏击,的确是世子前去断粮道,但世子身边都是摄政王的兵马,世子爷带去的亲兵,都留在营帐中,那天是小人随郎将军去的,所以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儿,是傅从谨害的……?” 果然,怀王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收到傅允致战死的消息,本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傻到身边不留亲兵,更不知道傅允致将亲兵放在大营,是为了逼决云中他的圈套,此时猜测得到证实,怀王向来嚣张跋扈的神情骤然颓废,脸上已显出十分的苍老。 裴极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低眉望着怀王,等待着他做决定。 即使那日傅从谨不怀疑他,他也一定会想办法策反怀王,当年傅从谨起兵的导火-索,便是朝廷决议撤藩,如今傅从谨自己掌权,自然不会留着这些藩王来威胁自己,他掌权后虽不好立即收回怀王的兵马,但已将怀王调回京师,估计要不了多久,怀王就根本无法与傅从谨抗衡。 等到那时,决云更没办法与傅从谨相较。 “本王早就知道,傅从谨一定会向本王下手。”怀王猛然拂袖,将桌上杯盏打落在地,“傅从谨本就是贱婢所生,当初若不是太上皇护着,本王和诸位兄弟早就将这贱人杀死……怎会容着他做什么王爷?现在他靠着逼宫做了摄政王,骑在本王头上也罢,居然还动我的儿子……” 怀王情绪激动,连自称也突然改变,他死死瞪着眼睛,脑海中恍惚是傅从谨少年时的面孔,傅从谨那时被迫去塞外呆了四年,回京时也带了浓浓的西北口音,他穿着不合身的盔甲跟在主将身后,活像只灰蒙蒙的老鼠。自己本是亲王贵胄,现在不得不讨好他便罢了,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可傅从谨杀了太上皇所有的孩子,他也不是未看在眼里。 裴极卿觉得时机成熟,他缓缓退了半步,“现在的时机,根本等不到王爷再犹豫,摄政王本就根基深远,如果王爷不动,他的下一步定然是撤藩……” “你要本王造反?”怀王终于反应过来,他收起刚刚的激愤,神色重新变得狐疑,“本王手上只有区区府兵,如何能与摄政王相较,南疆北疆,都有摄政王的兵马。” “王爷这不是造反,而是义兵。”裴极卿低声微笑,“若是王爷再不动手,就连区区府兵都没有了。” 怀王拧着眉头,上下打量着裴极卿,裴极卿轮廓削尖,倒是十分符合卖主求荣的小人形象,这人虽没看到傅从谨派人下手,可他跟在塞外,想必知道的比自己多些。 容鸾昔日就因为萧挽笙的怜爱才活下来,后来又贴上郎决云,这样朝三暮四的人,此刻贴上自己,大概也是真话。 怀王还是试探了句,“容公子,你跟着郞决云这么多年,他就算娶妻生子,也定然不会舍弃你这副皮囊,你将这些告诉本王,难道是有意激本王起兵?” “小人本是罪臣,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小人根本与娼妓无异。”裴极卿也跟着沉下声音,“只有摄政王是逼宫的逆臣,小人才可能翻案,郎将军始终只是个臣子,不可能君临天下。” 怀王听到这句“君临天下”,脸上露出忍耐不住的窃喜,裴极卿知道他一定会动心。今日自己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有轿子出来才被放进去,后来又见到桌上的两杯茶,基本确定怀王先前在待客,正是这个从怀王府出去的人,让怀王将自己放进来。 这个人若不是那天邀月楼里的“将军”,就该是怀王一直觉得自己所掌握的“小皇子”。 他们既然在协商过后将自己放进来,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来意。 “好,本王便信了你的话。”怀王沉默片刻,才微微松口,“你要多少赏钱,本王遣人拿给你。” “小人不要赏钱。”裴极卿摇摇头,“小人愿意为王爷效力。” 他假意与决云闹翻,又来对怀王说这番话,可不单单是加固怀王的反心,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查出这个假皇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怀王也许根本就是此人的棋子。 “也好。”怀王有些厌恶的望向裴极卿的脸,“你先下去,若郎将军有动向,你便来向本王回报。” 话说到这份上,裴极卿也只好敛起笑容,他刚刚走到门口,门外却突然进来一个高挺的身影,那人带着面纱,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怀王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浮上惊讶。 “今夜就启程。”那人有意压低声音,试探的意味极其明显,“郎将军既然厌恶你,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如就今夜启程去南疆,准备为王爷出谋划策。” 裴极卿的笑意突然消失,“我需要向郎将军说一声,至少寻个借口,让他不要疑心……” “郎将军今日有事带兵出城,恐怕一时不会回来。”那人继续道:“两个时辰后,王府安排车马送你去岭南,容公子足智多谋,想必不会拒绝。” 怀王这才反应过什么,他看了眼裴极卿,恍然大悟道:“对!你要是真有心效力,现在就去岭南,何须再等来日?” 裴极卿走出怀王府,又停在围墙边站了片刻,恍惚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浑身酸痛,连站着都有些费劲。 决云昨夜在他耳边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还什么“舒不舒服”,他是在下面的那个,怎么可能会舒服,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学了许多。 裴极卿扶着围墙走了一会儿,缓缓坐在街边面摊,叫了一碗葱油面,此时已过晌午,街上吃饭的人很少,裴极卿吹吹筷子,又将一勺辣子放进面里搅搅,低头吹去油花,探出舌尖喝了口汤。 他还是太过轻敌,怀王虽容易被说动,身边却藏龙卧虎,这蒙面人想的很对——自己若是假意投诚,绝不敢孤身一人去岭南。 可转念一想,这也许正是个契机,自己如果去了岭南,便可以接触到那个假皇子,调查清楚这些牛鬼蛇神都是什么人,的确对决云很有益处。 决云在他身边时,就是个完全长不大的孩子,那日傅从谨只留他在林府片刻,决云便寻上门来;现在决云已经长大,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这些事,自己不仅无能为他出谋划策,久而久之,反而会成为他的拖累,也许离开他,才是最好的决定。 可决云回不来,就意味着他要不告而别,二人昨夜刚有了肌肤之亲,依决云那种执拗的性子,说不准真的会恨他。 裴极卿举起筷子,手中感觉猛的一空,筷子已被身后人握在手里,裴极卿猛然回头,正看到萧挽笙一张黑脸,他面无表情的坐在对面,将筷子拍在桌上。 裴极卿想重新拾起筷子,却被萧挽笙攥在手里,他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他拉着裴极卿走到僻静处,厉声道:“你和决云的事情,是玩真的?” “不是你想的计策?”裴极卿反问:“要决云假装沉溺声色,才会堵了那些人的嘴,让他们不缠着决云。” “老子不是说这件事。”萧挽笙冷冷瞪着他,“你原先说不喜欢男人的,是不是?” 裴极卿呆了一下,“侯爷放心,我今夜便去岭南怀王府,不会再缠着殿下。” “是你缠着他?”萧挽笙瞪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刚刚的筷子,“不是,我以为他那天喝多了酒,所以看上你了,怎么变成……” “殿下不过是一时贪玩,又没喝过那种药。”裴极卿连忙解释,“原不怪殿下,都是我一时迷了心智,才……” “罢了,他提什么要求,你怎可能不满足?”萧挽笙猝然笑笑,把筷子扔在地上,“说别的事吧,你刚说去岭南,是怎么回事?” 裴极卿知道决云回不来,倒不如跟萧挽笙说了,也能稍稍不那么自责,他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萧挽笙惊讶道:“怀王竟然这样?我还以为你说了他儿子,他会立刻提着刀上摄政王府,这老头子倒比他那个傻-逼儿子聪明。” “不是他聪明,怀王身边有能人。”裴极卿低声道:“我虽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他帮着怀王是为什么,而且据他们所说,这些人还弄了个假皇子……总之事情比我们想的复杂,我必须去一趟。不过决云那边,还需要侯爷瞒着,这样,你说我去塞外走货…… “本侯可替你瞒了不少事。”萧挽笙沉默许久,他抿着双唇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锭金子,“算了,赏你锭金子,自己小心吧。” “我这些年,可骗了侯爷不少钱。”裴极卿粲然微笑,难得的没有接下萧挽笙的钱,他转身弯腰拱手,“怀王必反,决云也一定要带着兵马来岭南,虽然后事我看必胜,不过京城诸事,还要侯爷费心了。” 两个时辰还未到,怀王府后门已准时出来辆马车,那蒙面人将面纱换成副精致面具,也跟着裴极卿一同上了马车。 裴极卿不敢看那人面孔,只低头望着他的鞋面,蒙面人衣着看似朴素,却用的是苏杭进贡的衣料,这种衣料虽然别处也能买到,但上面花纹却绝不是民间所能寻到的。 “你看什么?”那人冷冷回头,面具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眼眸低垂,极为不屑的望着裴极卿。 “你明明是昔日大学士的儿子,却甘心以色侍人,在萧挽笙身下捡回条性命,而今又来卖主求荣,实在为人不齿。”那人低头拍拍自己衣角,似乎被裴极卿看一眼都能弄脏,“倒是真的官娼。” 裴极卿突然露出个极不要脸的笑容,“多谢夸奖。” 第65章 | 蒙面人果然没有食言,他带着裴极卿连夜向岭南进发,一路都没停下,而且走的都是僻静小路,若不是刻意做下标记,根本不可能被人找到,看来他是真的有意要避开决云。 裴极卿虽然嘴上潇洒,但他此刻将决云一个人放在京城,心里多少有些担心,再加上半月颠簸,感觉身体更加羸弱,愈发吃不消,只希望到怀王府好好休息。 看到怀王府,裴极卿才明白,自己能说服怀王谋反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怀王在京城就妻妾众多,岭南怀王府里居然还住着数十位美人,裴极卿颇为羡慕的望着怀王府景致,觉得在这地方当个土王爷也不错,何必硬是要挣着做皇帝。 但此时此刻,怀王想必已动身回岭南,准备着动手罢。 进入怀王府,那蒙面人便不知去向,几个小厮带裴极卿去了他的住处,裴极卿在屋里坐了片刻,身上已粘了一层细汗,南疆气候炎热,又地形崎岖,的确不是个适宜耕作的地方,朝廷要养着这里的兵马,不仅要费不少银钱,还要防着他们作乱,所幸怀王还算胸无大志,一直熬到傅从谨出头,才表现出些想要谋逆的意思。 历朝历代,裁撤藩王封地都是常事,而且藩王作乱,也一般都是草草收尾,唯有傅从谨一人成功,由此可见,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谋划,也从很久之前就存了这份心。 傅从谨年轻时便为人小心,给人欺负了都不言不语,大概也是觉得同病相怜,才提携了一把自己这个仆役,看来三岁看老实在是没道理,人总是会变的,或者说,傅从谨从一开始就是装的。 裴极卿端着茶水乱想时,外面有了声音,一个十一二岁的锦衣公子提着东西站在院中,他身后跟着许多仆役,吵吵嚷嚷着让他停下来。 “这东西是我父王的,你们劝什么?”小公子一脚踢开跪在他面前的小厮,“我卖我父王的东西,你们急什么?不是太监也这么急,是不是要我阉了你们!” 那人瞬间脸色惨白,似乎这小公子真能做得出来,他一脸横竖都是死的望着小公子,“二公子,这是宫里赏下来的,您怎么能随便卖呢……” 裴极卿这才发现,那人年岁颇大,大概不是个小厮,反倒看着像位先生。 “我可不是要卖,等挣了钱再赎回来!你滚!”小公子又狠狠踢他,“要你管这么多事!” 这孩子大概是怀王那个二公子傅允政,他比傅允致长得好看许多,但也没有决云那么轮廓英挺,倒是有些傅从谨年幼时的样子。可傅从谨绝不会这样嚣张,即使是宫里一齐来的赏赐,他也会等着别人先挑完,才毕恭毕敬的选个最差的,然后请回家去供起来,宫里人都知道五王爷最好说话,只要他拿回家的东西,绝不会沾染一点儿尘土。 而且傅从谨绝不会这样粗暴的对待仆役,倒是他年少时,曾因为一些琐事被其他兄弟寻衅,他们假传圣旨,要傅从谨进宫面圣,傅从谨急急忙忙漏夜进宫,却发现他的父皇早已歇息,傅从谨不知何意,只好在殿外等到天明。 第二日,那时的皇帝还怪罪傅从谨连圣旨都不能分辨,甚至对他一夜守在宫门口的行为有了别的疑心,所幸傅从龄劝阻一番,这事才没有闹大。 一晃多年过去,世殊时异,自己死了一次,这些皇子们的子侄也长大,并且开始像他们的父辈般欺负人了。 那人衣服都被踢破,削瘦的肩头透出曾沾着泥土的血花,裴极卿有些看不下去,他走上前恭敬行礼,“二公子,不知道您有什么事?这人也是好心,他受伤不算,您可别动了气。” “你是谁?”傅允政抬起头,望向裴极卿一张和善可人的面孔,裴极卿已经二十八岁,眉目间却依旧像个少年,尤其皮肤白皙柔软,他的桃花眼略略下垂,笑起来微微弯曲,看着很是亲人。 裴极卿恭敬道:“在下是怀王府的幕僚。” “我可没见过你,近日来的?”傅允政收起了刚刚的火气,一步将那人踢开,“我要拿这物件去赌石,他偏偏拦着,我父王可是要当皇帝了,宫里的东西算什么?” 饶是怀王嚣张跋扈,裴极卿也没想到他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不得不佩服他们家的勇气,若是怀王与傅从谨互换,只怕绝不会甘心做这么久的摄政王。 既然如此,裴极卿也不好再劝,反正人家都要做皇帝了,他还管这些闲事干嘛,于是他行了个礼,准备继续回去,不料傅允政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蛮横道:“你随我去!” 若只是看到傅允政动手打人,裴极卿还觉得他比傅允致好些,现在看来不过半斤八两。傅允政熟门熟路的进了一家赌场,这里鱼龙混杂,更聚了许多南疆的人,用着裴极卿听不懂的方言叫卖石头,裴极卿听了许久,才发现他的意思是,这些石头里有翡翠。 傅允政像个大人般大摇大摆的进了雅间,雅间里已坐了一桌人,四五个大汉手里搂着些描眉画眼的年轻男女,身后还跟着膀大腰圆的侍卫,傅允政拉着裴极卿坐在自己身边喝酒,四下目光一齐投来,倒是十分刺眼。 裴极卿向桌上望去,发现酒桌正中央放着块巨大的石头,一个大汉起身拱手,“小王爷,这可是最近最好的料子,看这皮色就有年头,天上有地下无,我割爱给您,就当跟您做兄弟了。” 傅允政瞬间一脸毕恭毕敬,喝过酒的脸红扑扑,他将自己手里的布包扔在桌上,“我拿来的可是宫里赏的镶金翡翠摆件,最少也有三千两,不知道能不能抵你们那个?” “我们这可是南洋的货,比宫里的不知好多少倍。”那大汉一脸煞有介事,“宫里的东西,也不过是些次品,全靠着镶金雕刻才能入眼,可南洋的原石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这么大的,这简直不是赌石,就是白送。” 裴极卿有些瞠目结舌,他从未听说过什么南洋翡翠,更不用说眼前这玩意儿,明显是将开过没料的石头又粘在一起,虽然它上面大概被火烧过或者做旧,可粘合部位实在太过明显,不知道傅允政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什么不多带人来看看。 不过照着情形,傅允政倒是和他们很熟,想必是这些人总拿好东西给他,最后再骗个大物件。 裴极卿开始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如果此时不说,傅允政大概回去又要发脾气,他身边只跟着自己,想必也会连累,如果说出来,搞不好能让怀王少些戒心,毕竟他儿子现在浪费的钱,都是他马上起兵的老本。 “小王爷。”裴极卿也顺着其他人的称呼,“这东西还是不换为好,不是真东西。” 这话一出,四下大汉立刻拍案起身,几乎要对裴极卿动手,裴极卿指着那石头道:“这里明明就粘过,恐怕是你们拿开过的废石来骗我们小王爷,小王爷今日喝了酒,难免有些眼晕,倒被你们趁人之危。” 他觉得自己已拼命的夸了傅允政,傅允政立刻起身,二话不说拔出佩剑砍去,果然,那石头从中间裂开,里面只有一点点少的可怜的绿色。 傅允政顿时怒火冲天,拍手叫来一堆小厮家人,将那赌场团团围住,连夜送那几个大汉进了官府,要将他们的手剁掉。 傅允政一路回到王府,气愤着将那摆件摔在一旁,一个妇人连忙上前为他顺气,“政儿,何须为了那些人生气……” “你就是我爹的小老婆,凭什么叫我名字?”傅允政毫不留情的推了她一把,嫌弃的拍拍自己肩膀,“她们都叫我小王爷,就你最老,倒不懂人话?” 那妇人狠狠憋了口气,裴极卿看她的穿着打扮,想必是怀王府上的众多美人之一,这妇人穿的倒也华丽,想必在家中有些地位。傅允致死了之后,傅允政便是毫无疑问的世子,她们自然也需要讨好。 看傅允政毫不领情,妇人狠狠掐了下腕子,气愤着看向裴极卿,怒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就跟着小王爷去那种地方,我看八成是你的主意。” 裴极卿有些惊讶,但也只好拱手道:“在下是怀王幕僚,今日刚刚从京城过来。” 那妇人愣了一阵,似乎不知道“幕僚”是什么意思,她拎起个杯子掷过去,“左不过是个仆役,怎么这样跟主子讲话,京城来的便高人几分?等王爷回来,你还敢这样讲话吗?” 裴极卿更加惊讶了,这妇人年轻时应该美若天仙,不然怀王怎会娶这样的女子。 裴极卿没说话,四下里的家臣已开始议论纷纷,似乎说的是京城中那些传言,他来的匆忙,还未与这些“同僚”们见面,此刻才算正式会面。这些人他虽没一个认识,但也有些熟面孔,似乎是傅从谨当政后混不下去的小官,还有一个打扮奇特,头发剃了一半,手中还煞有介事的拿着拂尘,俨然要羽化登仙,他们难道就是襄助怀王的能人? 不过这些人久在岭南,却能知道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传闻,情报能力倒是很强。 那妇人本就吃瘪,听了这些话,面上实在憋不住火,她挥挥手道:“把他拉下去打二十板子,我们府里有这种作妖的人,也不知道跟我说,怀王不回来,这里便是我做主。” 有幕僚立刻附和,裴极卿抬头看着那个仙人,心想这人难道不是个“妖人”,他只帮忙出了个主意,怎么就一下成了众矢之的,这怀王当个乱臣贼子,清流党们倒凑的很齐全。 裴极卿心底冷笑,傅从谨做摄政王时,这些人没有一人敢起来说话,现在却堂而皇之的给被迫活下来的容鸾泼脏水。裴极卿最不喜欢不识时务的人,可他此刻看到这些人,却对当时大声怒吼傅从谨罪名、被傅从谨灭了十族的容廷肃然起敬。 要做小人,便做的彻底些,何必靠着埋没别人来安自己的心。 这时,刚刚那蒙面人突然进来,他伸手将裴极卿挡了一把,“现在王爷还未回来,又正是用人之际,小王爷怎好动手?” 蒙面人非但为裴极卿求情,还提都不提那妇人,她的脸顿时呈猪肝色,“你是什么人?” 那蒙面人取下脸上面具,露出一张月白风清的面孔,他生的眉目疏朗,满面严肃,全然不符合而今乱臣贼子的身份。 四下一片寂静,裴极卿拱手道:“多谢小王爷相救。” 傅从思看都不曾看他,直接转身走了出去,裴极卿也未久留,十分没骨气的跟在傅从思身边,“小王爷先前骂在下是官娼,现在又肯摘了面具出手相救,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傅从思依旧没有回头,裴极卿接着道:“今日他们议论,小王爷也都听到,流言本就如沸,是真是假,就连在下都难以分辨。” 傅从思慢下脚步,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容大学士被诛十族,你若有些气性,就该有别的选择,而非不择手段,以色侍人。” “是萧挽笙将我留下,不是在下倒贴上去。”裴极卿也跟着沉声,“只要活着,事情就总有解决的办法,为何总先想着寻死?” 傅从思终于停了脚步,裴极卿道:“小王爷是老王爷那样英雄的儿子,更素来清正高洁,来这里定然不是要帮怀王起兵,难不成是为了太上皇?” 这下,傅从思终于肯转过身来。 第66章 说句实话,自那日决云提过,裴极卿已看出蒙面人就是傅从思,说来也难为他,老王爷是大周的忠臣良将,而傅从思从小受着他的熏陶长大,想必也是忠君爱国之人,此刻傅从谨作乱,自己能想到挑拨怀王,难道傅从思就想不到吗? 唯一与自己不同的一点,便是傅从思不知道决云就是小皇子 傅从思低眉不语,片刻才道:“这王府的人向来心狠无惧,二十板子便可要你性命,我救你出来是不忍看你送死,不是在这里听你胡言乱语。” 傅从思神情严肃,完全不想和他多说半个字,裴极卿接着道:“小王爷肯救我一命,想必也是不忍看我被那些人辱骂,他们昔日做了缩头乌龟,却嘲笑我无端苟活,难道我容家的人就不是人,活该尽数死了不成?” 走到僻静处,傅从思脸上终于有了愤怒的神情,“你是容廷的儿子,应该知道容大人是怎么死的——那时容大人当庭历数傅从谨二十条大罪,字字都以人血书成,几乎咬断五根手指!傅从谨恼羞成怒,才要屠戮容大人十族,连同僚好友都不曾放过,却只有你独独活了下来,夜深人静时,我真不知你如何心安?” “容大人咬断一根手指,除了把大家一起逼死,还有什么用?为官若能被流言逼死,倒不如去做个书院先生,孩子不懂事,自然都崇敬些。”裴极卿之前一直微笑,此刻却忍不住有了怒意,“傅从谨逼宫,是因为他手握重兵,而不是因为少个人骂他,容大人一向看不起别人结党营私、提拔门生故吏,我知道容大人素来坦荡,可傅从谨逼宫之时,并未杀太上皇,若容大人假意逢迎,朝中又有党朋襄助,我还不信摄政王在朝可以一手遮天?” 这段话说完,裴极卿也深深吐了口气,这段话他早就想说给容廷去听,可容廷已经死了。 他心里很清楚,流言如沸,即使他开口解释,像傅从思这样从小读着忠臣事迹长大的人,也会一直半信半疑。 夜风减缓,两人也各自陷入沉默,裴极卿终究还是苦笑道:“我无意争辩,不过为自己说句话,毕竟快十年了,从没人为我鸣不平。” 傅从思怔了怔,又执拗道:“可你也不该承欢于人下,以此换来生路,我不信你真的是为了太上皇。” 裴极卿坦坦荡荡的说完,心里猛的有些激动,如此看来,傅从思明显向着太上皇,他之前一直担心这第三方势力对自己不利,如此看来,弄出假皇子的就是傅从思,而此人也向着太上皇。 看来傅从思是个正义的人,家世又很好,这种人虽然脑瓜子不转弯,倒不会临时倒戈。 沉默之际,一阵车马声自门外响起,本已休息的怀王府突然一片杂乱,刚才那些门客妾室一齐迎上去,傅从思低声道:“是怀王。” 裴极卿顿时敛了声音,他怕怀王疑惑,也立刻跟着那些门客一同迎上去。 “王爷可算回来了,都说龙行有雨,小人一见日日下雨,便知道王爷要回来!” 那些清客刚刚如何仗义执言着辱骂裴极卿,现在就能如何情绪激动着奉承怀王,裴极卿站在众人之中,看到怀王风尘仆仆从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数十马车,但他全不在意上前迎接的莺莺燕燕,只伸手抱了下傅允政。 他有些慌张的驱赶那些门客,皱眉道:“谁让你们胡言乱语,还不快下去。” 他身后的黑色马车中,隐约坐着位高大男子,那人只将车帘略略拉开,却没有下车。 “先送将军去接风。”怀王低声吩咐一句,急着皱眉指向裴极卿,“把他绑了。” 裴极卿怔了一怔,双手已被人牢牢捆死,他刚想开口,有小厮取出个手帕,狠狠塞进他嘴里。 裴极卿觉得两腮一阵酸痛,怀王的人立刻上前,将他连推带搡着塞进马车里。 # 怀王府所在的岭南明州虽不比京城,比起岭南其他州郡,的确算个繁华地方,青楼楚馆更不在少数,眼前这家仙鸣馆便是其中翘楚,其华丽铺张程度,远远不输于京城邀月楼。 裴极卿先前撞在车壁上,现在还有些发蒙,便被人拖下车进了仙鸣馆,那些人跟着怀王,熟门熟路带他进了雅间。 雅间内进来两个穿着暴露的女子,她们从侍女手中取出一只木匣,木匣中装着副金色手铐,这手拷做的很是精细,倒是有些像他被耶律二皇子绑了时的那只。 裴极卿手上的麻绳被换成手铐,整个人都觉得轻省许多,仙鸣馆又有人送来丸药放在桌上,裴极卿一眼便看出那是什么东西,此时他口中的手帕刚被拿走,裴极卿向后缩了半步,终于忍不住道:“王爷,在下可没得罪你吧。” 有人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你没得罪他,难道也不曾得罪我?” 雪白茶杯自空气中擦过,堪堪打在掉青楼女子手中药丸,怀王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他转身怒道:“将军不喜欢这样,你们快下去,无事别来伺候!” 裴极卿惊讶抬头,一别半月有余,决云又长得高了些,他未穿官服甲胄,只穿着件黑色窄袖常服,玉带紧紧束在紧实的腰间。他黑发如墨,皆用银色发冠紧紧束在头顶,衬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拔高,看着又瘦了些,嘴唇上还留着乱胡茬。 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可此时决云站在那里微笑,却莫名让裴极卿觉得有些压抑。 怀王紧张的抱着手,“郎将军,您要找的人我带来了。” “多谢殿下。”决云完全没看侍立在旁的裴极卿,他为怀王也斟了杯酒,低声道:“只是末将在您府中还见到个熟面孔,寿王在京城养老,小王爷却孤身来到您的府上,末将想着小王爷大概不愿被人知道行踪。可现在是私下小聚,咱们也该请小王爷来坐坐。” “小王爷的确是来游玩,您也知道,我岭南山青水绿。”怀王支支吾吾,脸上已沁出豆大汗珠,“还希望郎将军不要告诉摄政王,以免扰了他老人家清闲。” “末将可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决云爽朗一笑,余光冷冷看向裴极卿,裴极卿心底还默默嘲笑怀王泄气的如此之快,此时也忍不住倒退半步。 决云又为怀王倒酒,他也不叫歌儿舞女作陪,只一个劲为怀王倒酒,脸上始终微笑,态度也恭敬之至,怀王却始终如坐针毡,反复在椅子上来回挪动,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 裴极卿有些疑惑,傅从谨既然要逼怀王谋反,为何此刻又让决云来施压?他此刻也不能问出口,只能静观其变。 仙鸣馆中的特色便是岭南山珍,不过片刻已摆好一桌,决云刚刚提起筷子,怀王忙道:“郎将军,这都是本地特色的菌子,又在外包了荷叶,比京城的不知鲜美多少。” “岭南一带虽山明水秀,却怎比得上京城繁华,王爷您离开后,摄政王已为您重新修缮府邸,又增了仆役百人。”决云动了筷子,反而为怀王夹了一些,“您来的晚,这菜是我反客为主吩咐厨房所作,摄政王听说您向来喜好山珍野味,所以特意吩咐末将告诉您,这各种菌子一同清炒十分美味,摄政王还取了名字,就叫‘菌临天下’,您看是不是风雅的很……” 决云话音未落,怀王手中的朱漆筷子已“啪”的掉在地上,他颤抖着弯下腰,口中喃喃道:“是呀,咱们王爷起的名字,自然是很好……” 怀王先前还发着狠誓为儿子报仇,一口一个“傅从谨是贱婢之子”,现在却如此谨慎小心,连筷子都拾了三次,决云低声道:“罢了,那筷子都脏了,末将叫人去换一双。” “不用劳动将军。”怀王连忙摆手,颤声道:“本王年纪大了,难免手抖,这菜做的还差些火候,不如请将军去府上……” “我今日先休息,明日再去尝王爷府上的名菜。”决云意味深长的望了裴极卿一眼,怀王登时会意,如释重负般退了两步,起身道:“这仙鸣馆也是极雅致的地方,将军再次休息,倒是比在军帐中舒服,等明日为将军收拾好客房,再请您过府。” 决云爽朗道:“末将不过粗人,多谢王爷了,那末将也不久留王爷。” “好好,不必久留。”怀王神情恍惚着摆摆手,竟然如同面对傅从谨那般,倒退着垂手出去。 裴极卿这才转过来,“怀王真是纸老虎,亏我还指望他做些大事,不过这么一吓……决云……?” 怀王一走,刚刚还字字夹枪带棒的决云已低下头,他默默喝了口酒,沉声道:“裴叔叔,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不会故意缠着你,怀王反复无常,你都看到了,那天你不告而别,我实在担心……” 高大的青年颓然坐在那里,尾巴大概也垂了下来,裴极卿不忍道:“我让你担心了。” “那你跟我说实话。”决云低头,声线无比委屈,“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你若不喜欢,我绝不会逼你做那种事……” 裴极卿的心里头也很复杂,他多年没经历过所谓情爱,若要片刻说清,实在也是强人所难,不过两人那天做的事虽然不对,可他倒是打心眼里没觉得排斥。 说破大天,他也没办法跟决云生气,于是温和道:“我把你养大,你说我喜不喜欢你?” “你还是走了。”决云的脚刨着地,“我可不敢说。” 裴极卿咬咬牙,“行了,我喜欢你,那天的事也是你情我愿,别……你干嘛?!” 裴极卿话未说完,整个身子已经腾空,刚刚还可怜兮兮的决云猛然将他抱在怀中,低头咬了下他的锁骨,愤怒道:“你说干嘛?” “那天事情紧急,我也是事急从权,你先放开我,刚才不还……”裴极卿絮絮叨叨,双手又被手铐紧扣,根本没办法动弹一下,决云将他扔在床上,伸手扯下他的衣裤。 决云接着转身,在床头小柜里胡乱翻出盒药膏,他望着裴极卿撒娇般一笑,软软道:“怀王为我准备的东西,还挺齐全。” 夏日天热,但裴极卿还是出了身白毛汗,决云明明眉眼带笑,看着却很是可怕,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火气,却总这么笑着,倒是让人不寒而栗,瞬间起了身鸡皮疙瘩。 裴极卿向里面蹭蹭,努力用捆在身后的手去提裤子,却没有任何作用,决云将他一把扯过,粗暴的抱在自己身前,他将左手箍在裴极卿腰上,右手已缓缓探入药膏,直到将手指全部裹满,才慢慢伸出来。 裴极卿猛的挺直身体,雪白的脸瞬间蔓上一层樱红,连耳根都跟着红起来,他不住皱眉低声呜咽,“决云,你放手,我虽然也有不对,可我是长辈,你也该对我好些……” “我对你不好?这药据说十两银子一盒。”决云深吸口气,将喘着粗气的面孔靠在他肩膀上,“我已对你够好了,刚见到你时,我想把你绑柱子上干了。” 裴极卿登时呆住,进而厉声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混蛋话?!” 决云突然使力:“你要是再跑一次,我会变得更混。” “决云……”这样的情势下,饶是裴极卿有一千种解释,也已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哆哆嗦嗦道:“……你放开我,我有正事和你说……” “我知道你有正事,就这样说。”决云箍着他的腰,冷冷道:“反正时间长的很,你从头到尾说。” “小王爷想救太上皇……假皇子的事虽未明说……八成也是他干的……”裴极卿浑身瘫软,声音中带着隐隐哭腔,“我也是……迫不得已……又想知道……小皇子的事……” “你觉得我在问这个?你为何告诉我,你去找了商队。”决云暗暗用力,“你知不知道,我在城里奔波两天,都没打探到任何商队的消息,那时候我心里有多急,你宁愿告诉萧挽笙,都不愿意叫我知道?” 裴极卿忙道:“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没有底气,你觉得若是我知道,肯定不会叫你去。”决云冷冷笑道,“我告诉你,他们怀疑我也好,利用我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什么时候怕过?!我最讨厌的就是让别人去冒险,尤其是你,你还不明白吗?” 裴极卿原地怔住,终究还是低下头,决云看他没有刚才那般闹腾,于是动作放轻,接着低头吻了下他的眼睫。 第67章 | 夜渐深沉,决云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他把裴极卿缓缓放在床上,“这里真热,要去洗个澡不?” “等会儿,我困得要死。”裴极卿也顾不得身上黏黏的难受,伸开手平躺在床上,决云也跟着躺下,脑袋枕在他手臂上,伸手摆弄着他的头发。 “你这么大个儿,别压着我。”裴极卿推了下决云脑袋,“我对傅从谨说,要想办法让怀王谋反,才好以此为借口收回他的兵马,怎么你又来了这里?我看怀王的态度,倒是很怕你和傅从谨。” “你不在时,京城里出了些事。”决云转身轻轻搂住他的腰,接着低声道:“黄御史上表,弹劾林辰以权谋私,滥用酷刑逼供,还说林皇后收受贿赂,私下让林辰提拔了不少人,证据倒还确凿。可林辰向来与傅从谨关系非同一般,根本无人敢问罪,林辰便使了些手段,旁若无人的料理了黄御史,没想到,傅从谨亲自告诫林辰不可滥用职权,降职后罚了他的薪俸,我原以为这是傅从谨的缓兵之计,最近却听萧挽笙说,林妍对此很是不满,抱怨了不止一次。” “林妍很喜欢萧挽笙,我倒觉得她不会说假话。”裴极卿问:“那位黄御史,叫什么名儿?” “听说是新科进士,你肯定不认得。”决云想想,“黄利,年纪倒是不大。” “林辰权势滔天,就是新科进士,也该听说过这国舅爷,这人也许是个炮灰。”裴极卿思忖片刻,“林辰有时自作主张,傅从谨的确对他有些不满,黄御史之事大概是个借口,只是为了钓林辰出来。” “不仅是林辰,还有我。”决云低声道:“摄政王派了我几万兵马,要我随怀王来岭南撤藩,清点好兵马人数后,将怀王府兵尽数收编朝廷,就是如此,怀王才十分紧张,觉得傅从谨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怕我起疑心,所以立刻把你绑来。可我觉得归根到底,怀王都不足为虑,大概是你急匆匆去了岭南,让傅从谨觉得咱们里应外合。怀王起兵,就必须要有将领镇压,可无论派谁去他都不放心,反正怀王是个软蛋,就索性撤藩了。” “傅从谨的性格倒是没变,他从始至终,就不信任任何一人。”裴极卿笑笑,“那他将兵马交给你,一定也不会彻底放权,你要小心身边人。” “我身边有位副将,手中有一半虎符,我猜近来的一举一动,他都会向傅从谨报告。”决云低头蹭蹭裴极卿,可怜兮兮道:“裴叔叔,你的宝宝过得这么惨,还舍得走吗?” “我要是不被捆着,就真信了你的鬼话。”裴极卿冷笑,“还不快给叔叔解开?” 此刻,有侍女在外敲门,二人都匆匆敛了声音,侍女在得到准许后推门进来,将一桶热水放在地上,水汽氤氲,瞬间扩散在整个室内。 “金玉美人,上佳绝配,我不舍得打开呀。”决云一把将裴极卿抱起来,轻轻放进木桶里,他三下五除二解开自己衣裤,也跟着坐进来,从背后将裴极卿拢在怀里。 裴极卿挣扎了几下,红着眼道:“我警告你,别再犯浑了,小心待会儿有人进来” “你说……‘进来’?” 裴极卿眼睛红红,倒真像个软乎乎的兔子,决云忍不住轻轻咬了他一口,却真的什么都没做,反而低下头为他解开手铐,“你皮肤这样白,配着金子更是好看,怀王不枉养了那么多美人,情趣之事也懂得甚多。” “怀王又怂了,可你当着傅从谨的面,也必须和他一起威胁怀王,这个形象倒不好改变。”裴极卿虽又被他说的脸红,但语气也放松几分,他从决云手中拿过手铐看看,微笑道:“我们既然都来了,怎么能遂了摄政王他老人家的心意,这也算是又一个机会,从明日起,你便像怀王对我一般整治我,务必让怀王觉得我们依旧不和。” 决云笑道:“你刚又说什么?‘整治’……?” 裴极卿掐了下自己大腿,真希望自己正在做梦,一觉醒来,决云还是那个小屁孩,然后再把他拎在手里,狠狠暴打一顿。 可惜了,大腿根还是生疼。 第二日,决云带着裴极卿来到城外军营,他一进军营,一个未曾谋面的将官立刻上前迎接,那位副将叫做王玥,正是手中拿着一半虎符的人,他虽是傅从谨的人,面对决云时倒很谦和。 有人匆匆来报,说二队运送的粮草被山匪所劫,决云点了些人马交给参将,吩咐道:“咱们一路走来,这里都没一片平坦的地种,想必山匪也是难以支撑,才敢劫朝廷的米粮。他们若是真心投降,就别赶尽杀绝。” 决云颇有架势的发号施令,裴极卿忍不住笑了笑,决云扭头掐了他一下,“你也快点准备,怀王就要来了。” 怀王今日会来大营宴饮,决云带着王玥离开,裴极卿立刻跑去厨房,将墨汁混在烤肉用的辣椒酱里调开,借着用刷子涂在自己身上,烤肉酱的油在白衣上洇开,出现一片片褐黄色痕迹,除了浑身烤肉味之外,倒真像是被痛打后留下的深深血渍。 宴会之后,士兵开始操练,怀王与几个边将一同走出主帐,裴极卿孤身坐在马棚里,手上依旧带着那个手铐,他的手铐上还挂了条金色链子,将人牢牢系在马棚木桩上。 只是岭南天热,他脸上的辣椒酱聚不住,感觉很快就要融化。 幸好怀王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浑然不觉得是自己出卖了裴极卿,决云看他神色,微笑道:“多谢王爷送此人给我,我昨日已经严惩,想必也不会再逃,他逃到这里,大概也是和小王爷一样,觉得岭南山清水秀适合逃命,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吧……” 提到傅从思,怀王立刻心虚点头:“那当然是!” 这时,突然有兵士跪在决云面前,“王爷,郎将军……咱们的人回来了,可二队的粮草……” 决云皱皱眉头,觉得兵马定然出师不利,“王爷,这岭南的山匪,竟然连朝廷的米粮都敢劫?” 决云尚未说完,刚刚那队人马匆匆跑来,本来有许多人的队伍几乎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兵士们各个形容狼狈,身受重伤,有人面孔呈紫红色,手臂中还深深插着只断箭。 决云脸上尚且冷静,心里却极为愤怒,他蹲下身看了下那人伤口,那人却猛的退后一步,惊恐道:“将军别碰我,这箭有毒!” “没事,有毒才要赶快拔。”决云皱眉,言语间已将断箭迅速拔去,那人登时惨叫连连,决云立刻解下随身带的止血药洒上,“快去找军医,粮草之事不急,不要盲目进山。” 怀王立刻奉承,“将军真是爱惜兵马,礼贤下士,本王着实钦佩。” 那队人马伤势惨重,决云低声道:“是末将太轻敌了,本以为他们只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没想到竟如此凶恶,敢对朝廷的人下死手。” “将军有所不知,这岭南穷山恶水,更有许多穷凶极恶的外族人住在山里,他们不通文字,连吃人的事都出过,怎可能分辨朝廷的车队,想必还觉得是路过客商。”怀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趁机道:“将军也看到了,朝廷撤藩,本王双手双脚赞同,可岭南情形复杂,山匪行凶多年,本不是朝廷派兵驻守就能解决的,收编府兵一事,本王看还要再等等……” 他说完这话,立刻向身边边将使眼色,那些人也附和道:“王爷说的极是。” “王爷说的有理,末将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收编府兵,还是等山匪除去、四下安定后再说。”府兵是怀王起兵的资本,决云本就想着要拖延,此时倒算个好借口,他拍拍那个受伤兵士的肩膀,“你们先去休息,山匪凶险,本将亲自去。” 那兵士也不说话,只沉沉点了下头,时至下午,太阳愈发毒辣,决云道:“王爷,您身体贵重,不如先回去休息,等有末将处理完此事,再去府上一聚。” 怀王早巴不得离开决云,他立刻点头道:“本王这年纪大了,确实身体不行,比不得将军年少英武。” 怀王坐着软轿匆匆离开,决云走到马棚便解开链子,他冷着脸拉裴极卿站起来,却没带他回主帐,反而去了一处溪水附近。 主帐中有那副将看着,倒是说什么都不太习惯,幸好岭南的荒郊野外多的很。明州城虽是平原,可城外却被直耸入云的大山环抱,抬眼便是欲流翠色,决云从身上取出手帕,为他擦去脸上辣椒酱,手帕靠近眼角时,裴极卿忍不住冒出几滴眼泪,决云也跟着他眼泪汪汪,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忍不住笑起来。 山清水秀,天地间只得几声虫鸣,似乎这世上只有他们二人。裴极卿突然冒出个调戏决云的念头,他故作可怜的望着决云,“郎将军,行行好,别锁着我了。” “我还不稀得锁你,身上一股蒜味。”决云却不接他的茬,转身将他的外衣除去,“快进去洗洗,臭死了,早知道不叫他们在烤肉酱里搁蒜。” 裴极卿气的瞪圆眼睛,也只好脱掉衣服钻进溪水,决云将他的外衣随手丢掉,自己坐在一旁岩石上,他低着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世上的确有不通人情的山野之人,要从长计议。”裴极卿在水中转身,抬手解开头发,“对待那些不讲究的外族人,更千万不敢鲁莽行事。” “我知道。”决云点点头,从身上取出地图,“我虽然没来过南疆,却也找当地人画了详细的地图,刚刚叫你出来,也是想跟你商议一下。” “这山匪虽然凶恶,也只是占了我们轻敌的便宜,他们所在的山头地形复杂,可若从此处堵截,他们便只能沿峡谷向下,这里狭窄,届时……”决云坐在岩石上细细查看,眉头却愈皱愈深,“这地方不大,山匪想来不会很多,比起对付塞北辽人,这倒也不是个难想的法子,怎么这么多年,山匪却……” 裴极卿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怀王放任,与山匪沆瀣一气……” 决云紧紧盯着地图,迟迟不语。 第68章 | 裴极卿从溪水起身,决云将自己的衣服解下递过去,“先穿这个。” 裴极卿接过衣服,边穿边凑近看决云手中地图,决云将手指放在地图一处,“你看,这就是我说的山匪所在,这里地形崎岖,山高路险,我看容不下多少人。从小路堵截,假意烧山,他们便会逃到大路,大路不好设伏,反而有利于我们。” 那地图是行军时随身携带的,规格很小,上面许多标记都很简略,并不像沙盘那样大而清楚,裴极卿看沙盘还能看懂,可看这种专门用的行军图,却有些摸不着门道。他摇摇头,坦诚道:“我也不明白,但感觉你说的有理。” “真没想到,你还有不明白的东西。”决云笑着收起地图,“我会实地查看后再做决定,不会轻易行事,你放心。” 裴极卿微笑点头,心里倒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突然间,一声长啸打破了山涧寂静,那声音尖锐刺耳,仿佛动物临终时的鸣叫,不知是用何种东西吹奏出来。决云微微蹙眉,向着山谷深处吹了声口哨,马蹄声应声响起,决云一步跨上白马,伸手将裴极卿抱在自己身前。 裴极卿还未来得及问句发生何事,对面繁杂茂密的树丛里猛然冲出百余号人,这些人身着蓑衣,各个披头散发,脸上都涂抹着厚重油彩,宴月刚刚迈开马蹄,已有几道寒光扑面袭来,决云猛然抽出佩剑,飒飒声凌空响过,无数只树木做成的简陋箭矢落地。 “山匪!”决云喊了一声,“护好自己,别向后看!” 一波箭雨袭过,那些山匪都冲下低山,他们身材不高,以蓑衣斗笠为防御,宛如民间跳大神。 这里地形崎岖,溪水纵横,倒不适宜骑马作战,决云不敢恋战,急急调转马头冲向大营,霎时间,又是一阵乱箭挟风而来,声音如冰雹般嘈杂急切,决云凭着声音低伏身体躲箭,裴极卿突然被压在马背上,感到背后一阵沉重,决云的身体几乎是跌了下来。 “没事吧?!”裴极卿忍不住喊道:“前面有人!” “没事。”决云只是微笑,顺势亲了下他的脸,“别慌,抱紧马背。” 裴极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吓得心跳如擂,十分想转身骂一句决云,只是情势紧急,他只好紧紧将脸埋在马背上,不敢回头去看,就在决云离开自己身体的一刹那,裴极卿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耳侧沾湿。 裴极卿紧紧咬牙,却没发出声音。 决云取下马身上挂着的弓箭,双腿紧夹马腹,直接仰平身体放出三只箭矢,乱箭皆如同下雨般弯曲落下,只有这三只白羽箭光线般直直射去,对面山匪肩膀中箭,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决云随身带的箭不多,周围山匪却似乎有备而来,他们突然变换阵型,也变得愈发密集,登时将窄窄来路尽数堵住,决云咬牙提起缰绳调换方向,双腿猛地夹了下马背,白马一声嘶鸣,载着二人飞快冲入高山深涧,终于那队山匪甩在身后。 看到决云无法回营,山匪愈发狂妄,裴极卿伏在马背上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身后愈发急切的诡异弓弦声,简直如同鬼魅扯着嗓子尖叫。 宴月突然停步,碎石跌落声从脚下传来,决云低头,看到脚下正是一道狭窄的陡峭山崖。 “听我说,绝对不要睁眼。”决云策马猛退几步,伸手搂住裴极卿的腰,喊道:“快答应!” “是。”裴极卿立刻应答,握紧决云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决云猛地提起他的腰,将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夹紧马背一声大吼,无数道箭光中,宴月展开四蹄凌空而跃,如飞翔般越过山崖,四只马蹄沉沉落上土地,碎石草屑在空中飞溅。决云喊了声“快走”,宴月继续向前疾驰,箭矢声渐渐变得渺茫,决云放在裴极卿腰间的手却渐渐变轻,似乎已经颓然无力。 “决云?”裴极卿轻声叫了一句,决云却没有开口,他的声音猛然提高,“郎决云?!” “三个字都叫出来了,你要骂我啊?”停顿片刻,决云“噗嗤”一笑,“不对,你骂我的时候都叫‘殿下’。” “你个臭小子,就吓唬人。”四下安静,裴极卿也觉得应该无事,他睁开眼睛回头,却看到决云衣衫上洇出一片黑血,而在他后背与肩膀相连之处,插|着一只歪歪斜斜的自制土箭。 “你受伤了?”裴极卿忽然想到刚刚情形,急忙道:“这箭有毒,要赶紧□□,我……” “我知道,可这箭有倒刺。”决云低声回答,“拔起来只怕很不容易,我怕他们过来,再向深处走走,别担心。” “不担心。”裴极卿强忍着笑笑,抬头望向天边日影,此刻夕阳西下,天地万物一片血红,如同孤寂的战场。 “腾”的一声,裴极卿还未来得及反应,决云的面庞已出现在眼前,决云竟然以手撑马,将自己换到裴极卿面前,而且正与他面对面。 “你做什么?”裴极卿怔了一怔,手已被决云拉到他的腰间,决云鼻息粗重:“我撑不住,要把箭□□,你拉好缰绳,抱着我坐稳,马会自己走。” “恩。”裴极卿紧紧握住缰绳,“你把止血药给我,拔,出箭我便洒上去,一只手也能抓牢。” “好吧。”决云倒毫不犹豫的相信了裴极卿,他从衣襟里取出药粉,“我一拔出箭头,你就将药粉全洒上去,别害怕,我不疼。” 裴极卿抓好药瓶,还未来得及点头,决云的脸已紧紧贴上他面孔,双唇紧紧噙住他的嘴唇,舌尖在他口中来回缠绕,几乎要抵住他的喉头,与血腥味不相适应的温存自二人间升起,决云的舌尖舔舐着他的上颚,耳病厮磨间,带着一圈倒刺的箭头已从血肉中生生拔,出。 劣质的箭头连带着皮肉外翻,让原本渐渐凝固的伤口登时血肉模糊,还泛出汩汩黑血,决云猛然抽搐,牙齿猛然咬在裴极卿脖颈上,但又很快松开,裴极卿侧过身体,毫不手抖的将药粉洒落,那药粉有些杀毒的作用,决云似乎更加疼痛,身上爆出青筋。 “疼的话,就咬我一口。”四下愈发安静,一轮弯月升起,宴月的脚步也渐渐放缓,裴极卿松开缰绳,用手环住决云的腰,“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小狗,不用老是坚强,可以撒个娇。” “金玉美人,于我药石。”决云吸着冷气笑笑,继续吻上裴极卿嘴唇,他又纠缠一阵,药力终于生效,黑血也慢慢凝住。 他这句酸话突如其来,也不知是否岭南太热,裴极卿蓦地老脸一红。 “没事了?”决云渐渐放开他,马也跟着停下来,裴极卿轻声问道:“那些人应该不会来了,咱们别走太远,待会儿连路都寻不到。” “傻瓜,都不认路。”决云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从马背上下来,裴极卿也跟着他下马,两人一同走进树林,贴着一棵巨大的不知名树木坐下,裴极卿重新给他批好衣服,“你是狗,当然认得。” “我可没说我认得,但宴月应该记得。”决云笑笑,斜斜靠着裴极卿肩膀,两条长腿也跟着伸平,“山匪居然有数百人,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有意在围堵我,先夺粮草后杀主将,这些语言都不通的异族人,倒是天赋异禀啊。” 裴极卿皱眉,问:“你已经确定,他们与怀王有关?” “不知道,但他们绝不是单纯的山匪。”决云从地上拾起箭矢,“你看,这剑是用木头做的,还做的歪歪扭扭。” 裴极卿道:“异族人手工所制。” “今日射中兵士的那只箭没有倒刺,却是只普通的箭,只是箭头淬了毒,今日却变成了这种箭矢,还特意做了倒刺,你觉得是一根根削木头适合做一大堆箭,还是用模子灌铁水做出来方便。”决云将箭插在地上,拍拍手道:“总之,他们是为了袭击我,又怕被人看出来,才特意换了这种箭,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怎知道我会单独出去。” “这些人就躲在树丛里,咱们也分不出来。”裴极卿道:“今日粮草遭劫,你定会出来查看地形,就埋伏在附近,届时用哨声为号,何愁在他们熟悉的地方堵不到你?” “有理,这么说来,怀王还是想放手一搏的。”决云靠在裴极卿肩头,低声道:“其实,我今日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叫我放任山匪,然后引导怀王与他们勾结,最后一网打尽。” “放任山匪?我何曾那样卑劣?”裴极卿笑着推了他一把,“实不相瞒,见到傅从思之后,我已有更好的计策,只是咱们歇了许久,怎么也听不到那些蛮子的动静,难道他们不打算赶尽杀绝?” “许是副将见我不回去,开始会沿着打斗痕迹四处寻找,这些蛮子倒不敢出来。”决云扶着树干起身,“现在不能再歇了,得起来四处走动,这荒山野岭,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猛兽袭击,总是骑马,你头晕吗?” “不晕。”裴极卿摇摇头。 决云穿好衣服拉他上马,裴极卿依然坐在决云身前,两人的手紧紧抱在一起,此时天空残月如钩,繁星却如碎钻般洒落,宛如倒影着月影的宽阔大海,这里虽不及草原开阔,景色却更加旖旎,尤其是在夏秋相接时分,树丛中有许多萤火虫划过,莹莹绿光上下交接,煞是好看。 “宴月一直没有停下,我看这里倒还平坦,也像条路,也许你误打误撞上了正路,那些人还以为你知道,所以不敢来追。”裴极卿突然望向萤火虫,激动道:“你快去抓些萤火虫包起来,咱们拿他当灯笼,就能照着看地图!” “你怎么跟小孩似的,这就是个故事罢了。”决云空手轻轻抓了一只,又缓缓松开,“顶什么事儿。” “能行的,这里的萤火虫又大又多,而且我也试过。”裴极卿推他下马,“听我的,叔叔带你走出去!” 决云半信半疑下马,扯下衣襟裹了一团萤火虫系好,手中便多出一个绿色小灯,他将地图从身上取出端详,却发现在那光芒下,竟真能看清地图上的线条字迹。 “你居然试过这个?”决云像孩子般看的目不转睛,“你这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倒是跟我说过很多刻苦读书的事儿,不过这样看书,倒是的确风雅,就是眼睛会熬坏。” “决云,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深夜寂静至极,连萤火虫撞击布帛的声音都能听到。裴极卿望着那盏萤火虫灯,竟然冷不丁蹦出一句话。他与决云在一起多年,又冲动的有了肌肤之亲,似乎该将自己潜藏深处的秘密告诉决云,可这个秘密太过可怕,谁愿意相信,一个陪伴自己身边多年的人,竟然是借了他人身体再世为人,决云若确信了这件事,想必会对他避而不见。 其实这样也好,决云不愿再见他,也就没了对他身体的灼灼渴望,两人也不会总是一步步亲近,决云会有十梳天年、儿女成群,这也许才是他应该看到事情。 “说那些做什么,你快看这个。”决云盯了一阵地图,又忍不住去看萤火虫灯,“萤火虫还在撞我的衣服,把他们关在里面会死吗?能关多久?” 裴极卿怔了一怔,他望着那张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咧嘴露出小虎牙的侧脸,终究还是没将那句话说出口,决云身负母仇,又不曾见过生父,如果连自己都失去了,这孩子岂不要一人在权力倾轧中禹禹独行? 裴极卿收起苦笑,也将脸凑到他附近,想来自己此世也懂了不少,世上万般情愫,真是逃不出这句“不忍心”。 第69章 | 即使要入秋,岭南之夜依旧湿热难耐,北望千里之外,京城却已渐渐露出寒意。青云观惨白山墙外,傅从谨缓缓下了软轿,扶着折雨的手站在阶梯上,月光如轻纱般落下,渐渐将他的轮廓尽数覆盖。 傅从谨长身玉立,他已离开战场数年,面孔上敛去许多阴鸷肃杀,反而温润如玉,他凝望那山墙许久,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主子,可要上去?”折雨低声道:“您也有许多年没见过……” “不必,我就是来看看罢了。”傅从谨转身微笑,语气温和,“昔年此时,我跟随众多兄弟跑出去喝酒,父皇发现时,说孩子的事交由皇后处置,皇后却只罚我一人跪在她的书房里,我跪到深夜,正是皇兄来看我,还给我带了一盒酥皮点心,这么多年,御膳房没一点儿进步,竟都再没吃过比那更好的点心。” “你这贱婢之子,本宫留你一条命已是大恩,你却还妄想与太子做兄弟!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与你这种贱人有何干连!” 皇后如画上观音般慈眉善目,双指蔻丹却嫣红如血,傅从谨低低跪在地上,双指沾满尘土泥灰,皇后向来温和,唯一能触怒她的事便是自己——这个在她有孕之时、爬上龙床的卑贱奴婢所生的孩子。许是自己的降生,打碎了她对天家感情的丝缕幻想,但以她那个深深锁在深宫的可怜头脑,也只能将怨气散在皇帝以外的人身上。 即使想到这些,傅从谨神色依然极其温柔,仿佛沉浸于回忆儿时乐事,折雨却暗自捏紧手指,“主子,旧日是他们对不住你,你能留他一条命,已经很是宽容。” “还有裴七,那小子总是爱笑,连生气都是温柔的,众人都当我是粗鲁的武将,只有他是打心眼里愿叫我声‘王爷’,他爱低着头,尖脸埋进一圈儿毛绒围脖里,真是像只狐狸。”傅从谨的笑容一直停在脸上,“若不是出了那件事,我真的愿意一辈子留在边关,替皇兄吹一辈子冷风。” “皇叔!” 折雨还未开口,傅从谨突然笑着转身,冲着台阶上渐渐走下的身影招手,“皇叔怎这么晚还不回府?从思不在,您可别让他担心。” “哎呀!”老王爷远远吼了一嗓子,从口袋里摸出副水晶镜子架在脸上,张头探脑的看了许久,“从龄——!” “我是从谨。”傅从谨笑眯眯点头,上前扶起老王爷,“深更半夜,您还带副黑色镜子,更加辨不出路了。” 折雨惶惶捏了把汗,老王爷虽然总是叫错,可从没叫出过太上皇的名字,傅从谨却毫不在意,反而关切道:“您去看了从龄?” “是呀——!”老王爷神志不清,倒是比寻常人坦然,毫不犹豫的承认了这个朝中禁忌,“从谨呀!从龄怎么住在这里!” “因为他是太上皇,皇上长大了,他不想留在宫里。”傅从谨笑着扶老王爷上轿,“他怎么样?是不是老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上皇呀——”老王爷打了个震耳欲聋的喷嚏,“他才当了三年太子,倒做太上皇了,那我也该死了!你们兄弟,就会和皇叔说笑!” 老王爷又不知说起何年何月的事,这对话完全进行不下去,就连折雨也跟着叹了口气,老王爷打了个哈欠,慢悠悠摘下眼镜,“大晚上虽然天黑,可皇叔还认得路,要是真走错路,可就不好了!” 几人行至老王爷的软轿前,管家碎步过来,准备从傅从谨手中接过老王爷,傅从谨把手一挥,继续笑眯眯道:“皇叔,从谨已经是摄政王了,摄政王即使走上歧途,后人也得把它记成正道。” 老王爷摘下眼镜,双目一片浑浊,只痴痴望着傅从谨挥手,傅从谨也跟着挥,一直到再看不见,他才将手放下来。 “老王爷一直活在过去,倒是很幸福。”折雨提着灯笼走近,“不似宫里那位林皇后,自己做了错事,还埋怨起朝廷,怪不得皇上宁愿让宫女伺候,也不愿见她。” 傅从谨突然收起笑意,“有这等事?” “徐公公从宫里送的消息,您谴责了林大人后,林皇后与皇上抱怨多回,皇上都不轻不重的回了,据说有个宫女叫晚晴,跟皇上……” “皇上不给她名分,是要保护这姑娘。”傅从谨摸摸白马鬃毛,“罢了,只要没有孩子,便由他们吧,毕竟奴婢的孩子,生下来便要看人眼色。” 折雨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属下查到,小王爷似乎去了明州,这会不会?” “从思自小就很乖,我是知道的。”傅从谨点头道:“老寿王还在京师,我猜他不会轻举妄动,倒是要给我注意郞决云一举一动,收编府兵后要他尽快还朝,不可在边地多留。” # 凌晨时分,军营中已严阵而待,白马飞快穿过茂林,军营大门应声打开,四下一片大叫:“将军回来了!” 决云勒住白马,下马将裴极卿拉了下来,王玥上前将他手臂托住,惊讶道:“将军受伤了!” “差点死了。”决云笑着下马,余光却看到一人突然跑来,王玥意有所指的眨了下眼,怀王发冠尚未系牢,发丝散乱着跑出营帐,上前紧握住决云的手,他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你回来了?” “王爷原来一直在等我!”决云故作惊讶,“倒是末将走远,让王爷担心,真是该死!只是不知,王爷怎会知道末将遇袭,莫非一直在等着……?” 决云愈是恭敬,怀王就愈是不安,他在那里哆哆嗦嗦,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裴极卿立刻道:“主子,怀王殿下等了您一个晚上,甚至睡在这么热的军营,您可要早点治了山匪,帮王爷一把。” 怀王立刻流着冷汗接上:“容公子说的是。” “多谢王爷盛情。”决云瞪了眼裴极卿,“你还在这里愣着,还不快收拾东西,准备随我住到王府去,我这就点兵灭了山匪,今日晚上,必定回去请王爷吃饭。” 裴极卿假意胆怯着退了几步,怀王急忙迎上来,“将军,您刚刚受伤,又要亲入敌营,本王担心您吃不消哇。” “将军何等神勇,哪里需要王爷担心。”裴极卿笑道:“您还是回王府等着,为将军准备庆功宴才是。” “这句说的还像话。”决云低头,在裴极卿身上拧了一把,“不必说了,王爷,末将是摄政王亲自提点过的,您不必担心。” 周围军士跑来,为决云穿戴好甲胄,递来一杆长|枪,决云紧紧握在手里,一步跨上白马,他身后披风一片银白,在烈日下如同锋刃般明亮。 王玥低眉走到他的马旁,“怀王倒挺关心您,前脚刚走,后脚立刻来看您,他想请您回王府住,末将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决云低头,微笑着说了几句,接着策马奔向军中。 “王爷?” 裴极卿刚刚进帐换了件衣服,手中还摇着把雪白纸扇,决云的身影已看不见,怀王却仍呆呆站在原地,连裴极卿叫他都未曾听见,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连衣领也俱是汗渍。 “王爷!怎么还不回府?”裴极卿使劲扇了下扇子,“你放心,郎将军绝不知道你与山匪勾连,方才我已帮你搪塞,像我这般以德报怨之人,世间可是不多了吧。” “你帮我搪塞?郞决云若是抓了山匪,我还不是一样……”怀王这才反应过来,强作镇定一甩袍袖,“你本来就是将军府的逃奴,不要在此胡言乱语!倒显得本王像乱臣贼子,我看还是他打你不够狠!” “他打我是狠,所以王爷出卖我,我还是向着王爷多些,我让郞决云立刻去追山匪,绝对是有道理。”裴极卿扇了两下扇子,脸上浅笑莞尔,“王爷不想听?” 怀王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过来。 “王爷先去吩咐山匪,先缠斗后投降,不可让郞决云赶尽杀绝。”裴极卿一笑,“其余之事,还需找个僻静地方……” “好好好。”怀王回头,望着他一张狐狸似的脸,“容公子,咱们回府一叙。” 裴极卿第二次进怀王府,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同,虽然还是有十分不屑,却也不敢再明着议论什么,怀王领他进了书房,提着灯将墙上花瓶挪开,霎时间,雪白墙壁如屏风般应声转动,露出一条狭窄通道。 王府中多有密室,裴极卿倒完全不奇怪,怀王带他进密室议事,倒是显示出些郑重其事的感觉。怀王府的密室极大,里面竟然有三四间宽大居室,密密麻麻的堆放着些窄长木箱,裴极卿目测了一下那些木箱的尺寸,感觉应该是刀枪一类的行军武器。 室内很是昏暗,裴极卿也再观察不出什么,突然间,一个黑色身影自门口出现,那人脚步极轻,傅从思如同鬼魅般无声靠近,昏暗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银白面具轻轻放在桌上。 “这里只有咱们三人。”怀王将灯盏在桌上放妥,撩起衣摆坐下,伸手道:“容公子,我已是明人不做暗事,现在你能说了吧。” “王爷,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裴极卿本来不想发这句誓,可人家要造反的都说了,他也就没什么忌讳的接上,“郞决云虽然精神好,可的确受了重伤,你叫山匪伏击他虽然有些仓促,可倒没什么不对,郞决云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败仗,他被这样一激,定然会直接去向山匪寻仇,你是拦不住的,倒不如顺着他。” “就这理由?”怀王瞠目结舌,“给山匪的话我已经传了!容鸾,我告诉你,我明州也有小倌暗娼,你若是再耍我,我肯定能找个比你好的给他送去,然后直接在这儿废了你!” 傅从思伸手拦了下怀王,皱眉道:“你坐下说。” “谢谢小王爷。”裴极卿骑了整整一夜的马,浑身酸痛不已,只好扶着墙慢慢坐下,“郞决云身上重伤,根本受不了舟车劳顿,更何况是行军打仗,他若拿了山匪,只会让山匪磋磨的更加病痛,我叫王爷给山匪放的消息是先耗后降,烈日炎炎,先将郞决云精力耗尽,山匪投降后,郞决云就没了杀俘的理由,那些山匪留在他的军营里,可不就等您一声号令。” 怀王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这一层,他试探的望了傅从思一眼,“本王只是想除去郞决云,并未想要真的谋反……” 裴极卿突然直截了当,“听说王爷手中有天子剑,为何不反?” “我……”怀王猛的起身退了一步,灯盏的细细光芒也随着气流七扭八歪,“你从……郞决云……已知道我有天子剑……那傅从谨……” 怀王的视线向傅从思扫去,傅从思的脸上有了些明显的为难,裴极卿已知道他是何意,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天子剑与小皇子之事,我们也只是略有消息。” 裴极卿忍不住微笑,他等的便是这句话。 “事到临头,倒不如破罐子破摔。”裴极卿压低声音,一贯不知好歹的猥琐笑意也变得正经起来,“小皇子一事本就是秘辛,连傅从谨都不想叫太多人知道,起兵便要人心所向,王爷只需要打这个旗号,让别人知道您是天潢贵胄,救护外甥,仁义无双便可,小皇子是异族妃子所生,当然不可能继承皇位,至于天子剑——待您君临天下之时,还有人敢拔出您的佩剑吗?” “君临天下”这四个字对怀王而言,诱惑远远超过了为一个早就死去的儿子复仇,他抬眼望着裴极卿,咬牙道:“如若事成,我必给你一个官做,还你容家清白。” “那容鸾多谢陛下了。”裴极卿重读了“陛下”二字,接着道:“郞决云年少气盛,更经不住诱惑,王爷要一面布置甲兵,一面麻痹此人,待王爷布置完好后给我信号,您才可着手行事。” “一言为定。”怀王刚刚的胆怯尽数消散,他从椅子上起身迈出几步,又回身抓抓脑袋,嘟嘟囔囔道:“怎么看你愈发顺眼了?难道本王也成了郞决云那种断袖不成?” 等不及裴极卿回答,怀王便急忙离开密室,似乎想探听些决云的消息,傅如思微微起身道:“我看不是麻痹郞决云,倒是你在麻痹怀王。” 他这句话虽不是赞美,脸上却带了一层笑意,与见自己时冷若冰霜的面孔截然不同,自裴极卿知道他一直想帮太上皇后,倒对这个一根筋的人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感。无论他如何看待自己,朝中那样多牛鬼蛇神,不是想着依附就是想着篡位,老王爷也算曾手握重兵,傅从思若想要起事,只怕还比怀王多些威信,老王爷迷迷糊糊,能去青云观看上一眼太上皇,大概也是傅从思循循暗示,只要此事功成,太上皇便可重新回到皇城,与他的亲子相见。 对未来憧憬七分之后,裴极卿突然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清白荣耀俱是容家的,自己已经死了。 “时至今日,我倒觉得你说的很对。”傅从思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貌似还要说什么,可他嘴里除了满口礼义廉耻,似乎吐不出别的话。 裴极卿决定给他找个台阶下:“小王爷不必为我可惜。” 傅从思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这是上好的伤药,你拿去用吧。” 第70章 怀王果真遵照裴极卿的指示,要山匪缠着决云之后再投降,怀王以为这是在拖时间来使决云伤口恶化,可决云早知此事,他虽然在山下围守,暗地里却安排兵士轮流在树荫休息,不到半日,倒是山匪自己扛不住炎热,比原定时间还要早的下山投降。 山匪借着怀王默许,在岭南一带横行霸道许久,这次束手就擒,倒是让岭南百姓欢呼雀跃了一阵,怀王听从裴极卿的话,为决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还从那日的仙鸣馆请了许多小倌作陪,虽说决云坐实了断袖的名声,可他看到这些穿着轻纱的少年扭着腰走来,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决云是年少气盛,看到美色肯定会觉得烧心,可要说能让他起了反应的男人,还真有裴极卿一个。 那小倌可不知决云是怎么想,他直接坐进决云怀里,托着他的手臂给自己灌酒。决云虽比小时候脸皮厚了,可他还是如坐针毡,满脸寒意,倒是让怀王没来由捏了把汗。 宴席未停,决云已喝的醉醺醺,裴极卿一直在旁看着他喝酒,他身侧的小倌倒一杯,决云便跟着喝一杯,裴极卿以为决云会顾忌着身上有伤,却没想到他真的在不停喝酒。 裴极卿叹了口气,准备去弄碗醒酒汤,有人跟着他缓缓离席,待裴极卿走到僻静处,那人拍拍他肩膀,道:“容公子。” “小王爷?”裴极卿扭头,惊讶道:“您有什么事?” “我有东西给你看。”傅从思神色淡漠严肃,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裴极卿只好先跟着他离开厨房。二人再次走入密室,傅从思从脖子上取下一只锦囊,自其中拿出一只精细的银质钥匙。 “嘎吱”一声,钥匙前的石门应声而开,饶是裴极卿曾见识过皇宫繁华,也未曾见过如此多的华丽宝剑,他随手取出一柄,宝剑出鞘,声音如琴,而在这道青灰色的锋刃上,赫然出现一道幽幽光芒。 “这是……” 傅从思连忙捂住裴极卿的嘴,低声耳语:“别出声。” 裴极卿点了点头,傅从思才放开他,裴极卿咳嗽两声,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场景,他还当怀王没有天子剑,可目前的柜子里,居然放着十几把天子剑。 裴极卿望着傅从思,几乎笑出眼泪,“怀王这是要如何?用天子剑晨练?” “这都是仿制的天子剑,精钢所制,吹毛立断。”傅从思无视了这个玩笑,从裴极卿手中接过宝剑,“天子剑制作工艺极其复杂,所幸怀王与太上皇同母,才得以向宫中老太监找出天子剑画谱,尝试了许多次,才仿制出这些精品来。” “这几把是精品?”裴极卿随口而出,“我不是说粗口……我意思是,这夜明珠里有絮状杂质,真正的天子剑虽然年代已长,别的地方有些古迹,可其中的夜明珠却毫无杂质,这些夜明珠的颜色都不一样,怀王自己能信?” “这便是我为何要带你来。”傅从思微微蹙眉,“而云南镇守将军赵德钦为人刚直不阿,又因为是夏承希将军的手下才被分来,除掉傅从谨一事,我有意去云南找他,可我毕竟要先与怀王合作,赵德钦不信我来意,我将小皇子之事一说,他便要我拿出天子剑。” 赵德钦之前与夏承希同在塞北,正是他替换了萧挽笙来南疆,当初也算是看着决云长大,塞北军人各个朴实,若真能联系他一同起兵,再加上怀王府兵,应该可以同傅从谨较量一二,就算届时王玥不肯交出虎符,他们也可以用这些逼决云带来的兵马倒戈相助。 “还有件事。”傅从思缓缓道:“跟着我父王的人传来消息,太上皇身体很差,真不知能不能撑住,毕竟他的孩子都被害死,皇上还联合着亲弟弟谋反……小皇子我也只有传言,人未见到,不敢与太上皇讲明,更怕傅从谨知道后也去找……” 裴极卿怔了一怔,脸色在昏暗中愈发苍白,笑容骤然停在脸上,起先在夏承希府上,他已听过太上皇身体不适的传言,可那时却与今日不同,他在宫门外亲自见过老王爷上青云观,老王爷身边人送出的消息,自然是最真切不过的消息。 “……你怎么了?”傅从思看出裴极卿神色不善,“放心,赵德钦若觉得你名声不好,我跟在你身边,他虽是武将,却不会像这里的门客般出言讥讽,说你不过礼义廉耻一类,你尽可放心。” 他的确不顾礼义廉耻,更无惧什么狗屁流言。 可容鸾会为了羞辱自尽,容廷会因为傅从谨谋逆而不顾一切破口大骂,他们对死亡甘之如饴,即使千刀万剐只剩一副骨架也全然不顾,这之中既有让他看不起的固执,也有他们与生俱来的傲骨。 这些人生在诗书之家,从没有饿到过眼前发白,可自己与他们不同,自己从小在那些仆役间长大,学的俱是市井脏话,人心算计,若不是傅从龄送他这个名字,就连他都不会清楚,自己以后会变成怎样的人。 那时的他常常饿到不能动弹,或被人追着打到浑身鲜血,这样再过数年,他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真的以色侍人,毕竟出卖身体来钱最快,反正眼睛一闭一睁,身上又不会掉块肉。 他之所以没那样做,是因为有人给了他尊严。 傅从谨一开始便不欲太上皇死,应该会为他请大夫,太上皇应该能等得到,只要他再撑一月,最后这一个月。 “若赵将军真有此意,我倒有一个法子。”裴极卿死死握住拳头,雪白双手的关节却在发红,“你将这把剑交给我,我认识一位能工巧匠,可将上面的夜明珠换掉,只要怀王肯出血,我保证能找到毫无杂质的夜明珠。” “真的?”傅从思惊讶的望向他,“怀王府有万贯家财,取些钱倒没甚所谓,只怕这样浑然天成的夜明珠太难寻找。” “你放心,我可以起誓!”真的天子剑就在决云手上,莫说万贯家财,就算一分没有,裴极卿自然也能寻到,他故意这样说,自然有意讨得怀王信任,“三日之后,我就能与你启程去云南,你告诉怀王,五日后起兵。” “那便劳烦公子。”傅从思举起双手,将天子剑递给裴极卿,自从他听了裴极卿的布置后,说话待人也变得恭敬有礼,看来此人是真的认同了他说的话。 傅从思得到这个消息,瞬间喜从心来,多日严肃的面孔露出一丝微笑,望着傅从思清明澄澈的眼神,裴极卿忽然觉得,是否应该将决云的身份告诉他,毕竟此人是为太上皇着想,日后自己与他必然是一条战线。 裴极卿还在思虑时,手中已被人塞了只冰凉的东西,他低头望去,才发现又是那个药瓶。 “小王爷,你去带消息,务必传到太上皇手里。”裴极卿猛然抬头,“我知道小皇子在何处,我会为他带回去,一定要等我。” # 裴极卿回到决云房间,决云已翘着脚躺在床上,他只穿着中裤,身上散发着酒气。 “只是让你装着喝酒,倒真喝了这么多?”裴极卿取了凉毛巾,将决云从床上拉起来,使劲擦了擦他的后背,决云冷的颤了一下,高大身体向后一挪,“你做什么?” “你身上有伤,不穿衣服就罢了,还真喝了酒。”裴极卿边抱怨便为他擦身体,“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又不洗漱就睡觉,这么大的人,跟小时候一样。” “我现在又不睡觉。”决云从床上站起来,扯了件衣服套上,“我偷偷回军营睡,怀王狡猾,不知会不会借着今日我了喝酒,让山匪立刻起兵,我得回去看着。” “今日定是不会了,小王爷的准备还未好,怀王起兵会在五日后。”裴极卿把他衣服脱下来,伸手翻了翻背上绷带,检查着里有无渗血,“过两日我要离开一趟,去云南见一眼赵将军,你还记得赵德钦将军吗?” “去那里干嘛?”决云被他弄的有些发痒,于是向后躲了一下,“我当然记得,只怕他认不出我了。” 裴极卿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通,他本以为决云会立刻同意,没想到,决云居然将他打横抱起来,将人一把扔在床上。 “决云?”裴极卿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带着酒气的双唇牢牢锁住,裴极卿揪住决云的领子,死死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下,“郞决云!你别闹了!” “我闹什么了?”决云大手一伸,直接将他的两只手腕抓在手里,“你怎么又要走?难道不应该陪我?” 裴极卿气的怒不可支,伸手拍了下决云脑袋,“我这次不是不辞而别,话已经都跟你说明白了,别耍你的小孩子脾气。” “你真的要同他一起去找赵将军?”裴极卿突然如此严肃,决云低下头,死死箍着他的身体,让两人紧紧贴在一处,“那你这次又走多久,怀王要起兵怎么办,我一个人对付他?” “你要做什么?!” 霎时间,裴极卿猛的推开他下床,直接掀开衣摆跪在地上。 “小主子,我有些话要说。”裴极卿跪在地上,眉峰蹙在一起,他略带妩媚的尖脸上没了一贯气定神闲的笑意和刻薄,反而是一种略带悲戚的诚恳,决云没想过他会如此,直接伸手扯他的胳膊,“你先起来。” “我必须要这样说,你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裴极卿跪直身体,伸手正正衣领,他向来爱穿白色,可今日这件衣服在他身上,却如同一件绣着仙鹤的绯红官袍,“我三日后去云南,怀王五日后起兵,殿下一定要保重自身,对付怀王要不断佯败,慢慢向北移动,待小皇子的谣言广为人知,云南兵马也兵临城下,殿下便可直接击败怀王,以小皇子傅允玦的名义前往京师,周围各地没有准备,傅从谨的军队多在塞外镇守,调兵回京需要一定的筹谋和时间,我们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时机。” 说完,他缓缓伏下身体,对着决云行了一个十分恭敬的大礼,待他的额头触及地面时,眼角已渗出丝缕眼泪。 第71章 发|表 月明星稀,怀王府的歌舞依旧未停,一架马车延小路南行,直直走向云南的方向。 裴极卿还是有些内疚的,因为他心里装着太上皇,实在没办法将这个理由讲给决云,就像傅从谨无论有什么理由都对不起太上皇,而太上皇无论有什么理由,都对不起这个大家意料之外的孩子,明妃出身异族,必定敢爱敢恨,而不像汉人做每件事都有无数的考虑和苦衷,决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自然不会理解太上皇,只会像所有人一般,觉得他是个十足的懦夫。 这几日路程,他的耳畔还回响着傅从思那日的话,太上皇要死了。 此刻又是深夜,裴极卿坐在狭窄的马车上,双手紧紧抱着一个软枕,大概他重获生命太久了,也许久不曾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的腐臭与恐惧,赶了几天路,竟然觉得浑身都很疲惫。不仅如此,以往离开决云,他的心里都不会像今天一样觉得空落落的,决云没有自己在身边陪着,既要压制山匪,又要对付怀王,甚至还需防着副将王玥,这短短几日,小孩的周围俱是敌人。 “你不舒服?” 马车渐渐停下,坐在身侧的傅从思回过头来,伸手拍了拍裴极卿肩膀,“这便到了,你去赵将军府里睡一觉,我去和他说。” 裴极卿低声说了句“没事”,从马车上走下的脚步却有些虚浮,眯着眼便向前倾去,傅从思迅速上前扶了一把。 裴极卿看着很瘦,衣领被路途颠簸弄的微微敞开,露出一段骨瘦嶙峋的锁骨,雪白皮肤上还沾着些许暧昧的痕迹。傅从思本想一直扶着他,却看到这样一幅有些香艳的场面,伸过去的手堪堪抽了回来。 裴极卿连忙整整衣领,脸上有些烧红,若是萧挽笙看到,定会大声嘲笑他,而他也觉得无所谓,可傅从思没有娶亲,想必平日里也是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被他这样躲了一下,反倒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竟像带坏了小孩一般。 大概傅从思也觉得自己的躲闪的小动作不太合适,于是连忙转移话题,“真没想到,你能在三天内造出这样的东西。” 裴极卿怔了一怔,就在他想寻个由头回答时,将军府已出来两个接应的家人,他们便不再说话,一同进入将军府。赵德钦的家简陋朴实,厅内装饰的也俱是刀枪剑戟,比怀王的府邸不知差了多少倍。 三人不过絮语片刻,裴极卿连忙从腰间拔出天子剑放在桌上,红色烛光中和了它本身的幽绿色光芒,夜明珠竟然发出橙黄色的幽幽透亮——这光芒毫无杂质,将身后的龙尾镂刻一同照亮,龙身体的每个鳞片都变得莹润,仿佛自水中腾跃而出,将要盘旋九天之上。 物件有了特殊含义,也仿佛慢慢有了灵魂,天子剑虽流传千年,可光芒镂刻无一褪色。傅从思的目光牢牢锁定其上,年轻面孔上出现极为惊讶的神情,他将剑拿在手上端详许久,猛然提剑破门而出,剑光如闪电一晃而过,院内石桌应声而裂,轰隆一声分成两半。 傅从思挥手收剑,雪白广袖灌满夜风,赵德钦也不再有丝毫疑心,他退了半步,缓缓跪在地上。 傅从思将剑递给裴极卿收好,自己将赵德钦扶起来,昔年意气风发的武将已生了白发,他退了半步,“老王爷是国家栋梁,末将不该疑心小王爷,天子剑就在这里,小王爷要我什么时候发兵,我就什么时候去去。” “你先前的怀疑很有道理,毕竟我在和怀王假意合作。”傅从思低声道:“将军现在便开始调兵吧,我们走了数日,明州那边很快就该有动静。” “郞决云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孩子十二三岁便能吃苦耐劳,我原以为他是国家栋梁,现在竟然做傅从谨的手下。”赵德钦双手紧紧握拳,“好久不见夏将军,不知夏将军知道这事,心里得多难过!我看咱们不能擅自行动,郞决云难对付,要等到那边形式明朗,在从他的弱势进攻。” 裴极卿微微蹙眉:“赵将军,傅从谨手上也有兵马,他最不怕的就是拖,咱们可不能再等了。” “我是大将,难道还不及你?”赵德钦瞥了他一眼,“刚才忘了问,你是何人?” 赵德钦的想法固然有理,但那是他不知道决云身份,看现在情形,他没见过容鸾,也大概也忘了在漠北时自己曾看过决云。 现在决云不在身边,赵德钦和傅从思又不认识明妃,裴极卿开始犹豫,要不要将决云的事情说出来,他扭头看向傅从思,傅从思站在自己面前,似乎准备出言维护,既然这人是寿王的儿子,又一直在襄助太上皇,裴极卿咬咬牙,决定相信他。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们。”裴极卿微微一笑,反而觉得周身轻松许多,“小王爷,你刚刚不是还问,我怎么能在三天内造出天子剑?” “造出?!”赵德钦突然退了半步,连带碰翻了桌上茶盏,“你们的剑……小王爷,这……” 傅从思一时惶然无措,不知道裴极卿怎会如此,裴极卿微笑拱手,“这当然是真的天子剑,小王爷寻不到天子剑,才让在下造一把假的来引将军出兵,可这的确是天子剑,是太上皇让小皇子带出宫来的那把。” “小皇子?”傅从思低头思忖片刻,脸色骤然变得刷白,“你的意思是,郞决云是……” 裴极卿点点头,“正是。” 夜风突然卷入房间,将摇摇欲坠的烛火吹灭,只剩下夜明珠璀璨如星月般的光芒,两个兵士快步走进庭院,跪在屋外道:“将军,怀王府兵已准备进明州城,郎将军一败再败,正在朝北方退守。” 赵德钦紧紧盯着裴极卿,面孔上一脸震惊。 “是我叫郞决云佯败,目的就是等将军会和,不到最后一刻,在下真的不敢说出这个秘密。”裴极卿掀起衣摆跪在地上,诚恳的抬起头来,“在下与小皇子九死一生,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万望将军出兵,杀退反王傅从谨!” “与我点兵,今夜进岭南,先与怀王府兵会和。”那兵士立刻领命而去,赵德钦才颤颤巍巍将灯火点亮,“你可,没有诓我?” “没有。”裴极卿摇摇头,终于可以吐出这隐藏了多年的功绩,“傅从谨起兵后,裴极卿知道自己必死,于是让明妃送小皇子离开,家父也知道这件事。夏承希曾与明妃有几面之缘,明妃孤身在中原无人信任,所以将小皇子托付给夏将军。我担着千万流言,还是被人戳着脊梁骨活了下来,目的就是要抚养他成人,郎决云就是傅允玦,是我为他改的名字,将军若有不信,可以向夏将军求证。” 傅从思与赵德钦对望一眼,证据实在太过确凿,他们显然相信了裴极卿的话,傅从思沉默片刻,还是问:“傅从谨……为何一定要杀裴极卿?” 裴极卿知道他们一定有许多疑问,却没想到先来的竟是这个。 “容廷曾连中三元,是天下读书人之首,他若肯向傅从谨低头,在朝官员也会云集响应。”裴极卿想了许久,低头苦笑,“傅从谨始终觉得,是裴极卿背叛了他,所以即使裴极卿低头,他也不可能高抬贵手,倒不如死的有气节些……反正摄政王起兵是为了清君侧,祸害死了,他也就没了杀太上皇的理由。” 傅从思低头思考,似乎还有问题要问。 “这些话往后再说,我就知道,那小子必然不会和傅从谨为伍!”赵德钦打断他们,猛然露出笑意,伸手拍了下裴极卿肩膀,“今夜我们就去明州,先将怀王除掉,再动身前往京师,让傅从谨看看,难道天下就他一个人会逼宫不成!” “在局势明朗前,我们还是需要怀王这个替死鬼,也不能曝光决云身份,得为自己备着条退路。”裴极卿低声道:“当务之急,是要把消息传出去,说咱们手中有小皇子与天子剑,这就是傅从谨逼宫造反的明证。” “可小皇子的事没人知道,我也是听小王爷说过才知道。”赵德钦忽然想起什么,“咱们将消息放出去,不知天下人会不会信?” “天下人信不信有何要紧?”裴极卿低头喝了杯茶,“等到咱们占了优势,也就不得不信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乱傅从谨的心志。即使手下人什么都不做,他也时时觉得被人背叛,更不用说,在他眼皮底下放走一个皇子。” # 不过用了三天,小皇子流落民间的消息已传至京城。深夜皇宫,傅从谨孤身站在宫墙下,抬眼看着这漫天凉月,他难得的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一处低矮殿阁,正是他母亲旧日所住之处,傅从谨将手放下,他这才发现,自己绣着银龙暗纹的袖口竟沾了根白发。 “王爷?”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傅从谨扭头时,脸上已切换了一个和煦微笑,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宫女,她头上簪着花朵,看上去不过十六出头。 “奴婢晚晴。”那宫女福了福身,“皇上请您过去,久等不至,所以遣奴婢出来寻。” “你就是晚晴?”傅从谨打量了她一阵,没想到会有人来这里寻他,“果真是个美人,温柔如此,怪不得我那侄儿动心。” “王爷说笑。”晚晴只是低头行礼,脸上却没有惧色,既没肯定也没否认,“皇上抬爱,奴婢喜不自胜。” “怀王作乱,本王每日都要处理军务,倒是许久未见皇上。”傅从谨倒是很愿意与她说话,“皇上除了上朝,平日都做些什么。” “皇上平日醉心饮茶,还叫奴婢整理了一些,准备为王爷送去,都是江南的精品,近日刚刚产的白露茶,比夏茶更加厚重甘醇。”晚晴说的十分详细,傅从谨也放心微笑,说话间,二人已到了皇上所住的养心殿。 养心殿内一阵茶香,被夏日晚风一推,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不少,傅从谨敲敲门框,低声道:“皇上真是风雅。” “皇叔!”小皇帝傅允珲绕过屏风走近,他已二十多岁,穿着一袭青灰色便服站在那里,与昔年的傅从龄愈发相似,他将傅从谨拉着坐下,“朕早叫了皇叔来,怎么现在才到。” “在宫里转了转。”傅从谨坦然回答,“本王去了小时候住的地方,想起好些往事,怎么?皇上叫臣来,就是为了饮茶?” “我有好茶,难道有道理不叫皇叔?”傅允珲不自然的笑笑,眼睛里始终有事,他用木夹拈起茶杯,左手拎起茶壶冲洗,“秋天要来了,八月十五正是团圆时节,皇叔……” “皇上有事要提,何不直说?”傅允珲洗过茶具,傅从谨接替着一道道摆好,“本王看着皇上长大,有什么不当说。” “那我……”傅允珲咬咬牙,似乎纠结许久,“中秋团圆夜,皇后想回家省亲,可林尚书刚刚被您惩戒,皇后也罚了禁足,她便要朕来提,不知林家还能否承这样大的恩情……” “林家?”傅从谨冷笑着斟茶,“林家想要的恩情太多,皇上日理万机,这种私事居然也要皇上来求?罢了,省亲而已,皇上预备着便可。” 傅允珲如释重负,沉沉叹了口气,二人又喝了些茶,傅从谨起身准备回府,临别时,他又回头问:“皇后常常与您议论前朝?” 傅允珲不说话,似乎有些左右为难,傅从谨在他肩膀上拍拍,接着转身离去。 傅从谨走后,傅允珲低低叹了口气,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一个沉沉微笑。 第72章 | 决云虽然守在岭南,一直假意与怀王鏖战,可傅从谨随时有可能失去耐心,从北疆调动大军镇压,此事根本经不起拖延,所以那夜之后,裴极卿也随着大军彻夜赶往明州,假意与怀王军队会和。 与此同时,小皇子流落民间的流言也俞传俞烈,摄政王当年若真是清君侧,为何会连一个七八岁的皇子都不放过?小皇子还在人世,就是他试图篡位的铁证。 裴极卿扭头看了眼傅从思,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疑惑,小皇子之事本是机密,怀王都不知道,那么傅从思这隔了一层的亲戚怎会知道,就算老王爷与太上皇关系亲厚,可他毕竟早就神志不清,如此秘密也不该告诉此人,莫非老王爷一直神志清醒,一切只是伪装不成? 但这是人家家事,既然老王爷难得糊涂,自己也无须再去追问。 “你在想什么?”傅从思坐在裴极卿身边,从怀中取出水壶,“若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喝些热水。” “我没事儿。”裴极卿虽这么说,却还是接过水壶。 长夜将尽,他缓缓挑起车帘,望着四周如鬼魅身影般怪异起伏的山峦叠嶂,想起自己离开京城时也是朝阳初升,而此时此刻,他又要来到京城了。 二十多年前,裴极卿依旧在凌晨时分去上朝,他昨夜睡的很晚,清晨一直强压睡意,在进入大殿前,悄悄吞了一把薄荷叶。 众人站定后,裴极卿迷迷糊糊抬头,正看到傅从谨站在自己对面,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塞外回来,身上穿着武官的绀色衣袍,他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傅从谨,却也不好说话,只能相视一笑。 那天夜里,二人喝酒到深夜,傅从谨从衣袋里掏出枚火折子,告诉他这是塞外所得,只在墙上一划便可生火,即使一个人走夜路,也不会害怕看不清东西,不会害怕走错路。 裴极卿叹了口气,“我在想,傅从谨为什么不当皇帝,小皇帝虽然曾与他合作,但毕竟无权无势,他现在要是做了皇帝,咱们肯定不好下手。” “傅从谨很有自知之明,他疑心太重。”傅从思轻声回答,比起他初见裴极卿时的义愤,傅从思此时的语气轻缓很多,好像在颇有自信的侃侃而谈,“而小皇帝本就是太子,却要为了权力逼退君父,这种人实在是太心狠手辣,也不能担起大任。” “小王爷说的有理。”裴极卿点点头,“太上皇虽然有些过于仁善,可他身边有臣子扶持,傅从谨这次能够起兵,也只是难得的借了运势,待太上皇重新回来,天下要比在他手里好了许多。” 于他心中,太上皇还是适合做皇帝的,他的确放了许多该杀的人,可他是皇帝,是要为天下人谋福祉,在死后还要享受天下人对他仁义的称颂。至于杀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还是交给臣下去做比较恰当。 裴极卿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傅从思顿了一顿,“这次你也的确不易,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过话说回来,容廷若早知道小皇子的消息,为何还会激怒傅从谨,若不是当时萧挽笙怜惜你的……相貌,小皇子岂非无人去救……?” 裴极卿怔了一怔,勉强解释道:“因为家父为人耿直,最受不了别人言语相激,更何况面对傅从谨那样的乱臣贼子……我就不同,我这人没他那么讲究,所以能苟活过来,这事儿不怎么光彩,我从来不指望着邀功,就别再提了吧……” 傅从思沉沉点了点头,脸上突然刷上一层红色,似乎觉得是自己没有道理,裴极卿叹了口气,幸好这人脸皮薄,要是再问下去,正常人都会开始心生疑惑,不仅自己的秘密保不住,决云的身世也会遭到怀疑。 长夜终于走到尽头,朝阳即将破晓而出,赵德钦的队伍也顺利到达明州城下。明州城已经戒严,城头的旗帜也换作明黄色皇旗,上面用金线明晃晃绣着个“傅”字,看到怀王称帝之心昭然若揭,裴极卿忍不住抽动嘴角。 确认过身份后,明州城门打开,怀王亲自站在城中迎接,他穿着一袭铠甲,身后披着明黄色绣龙披风,天气炎热,他忍不住把头盔取下,裴极卿这才发现,他连头上发冠都换成了一条金龙。 “赵将军!”怀王激动着迎接上来,紧紧握住赵德钦的手,“本王日思夜想,终于把你盼来了!” 他的府兵不过五六万人,又都不是什么久经沙场的将士,若非决云假意退败,只怕连一击都接不下来,而傅如思对他的作用,不过是提供了天子剑和小皇子的秘闻,这些远远不及一个赵德钦的作用,于是他早没了昔日依靠裴极卿和傅从思出谋划策时的嘴脸,只一心巴结着赵德钦。 怀王虽亲自迎接,眼神却牢牢锁在天子剑上,裴极卿依旧贴身保管着天子剑,他看到怀王的眼神,嘻笑着往身后一藏,以此来提示怀王这不过是假货。 看怀王如此声势浩大,只差龙袍加身便可立即称帝,赵德钦十分不满的坐在怀王府花厅之中,故意仰头问:“不知殿下何在?末将也好向殿下施礼。” 怀王当然不可能将小皇子请出来,他面上呈现出几分为难之意,“小皇子刚刚十七岁,突然有此变故,至今还有些惊魂未定,目前不太想见人,还望将军见谅。” “王爷说的有理。”裴极卿知道赵德钦看不下去,所以有意道:“以后来日方长,将军何必急于一时。” 赵德钦只好恢复了几分笑意,“不知王爷的兵马现驻守何处?” “本王已将郞决云逼到江州城附近,郞决云现下身受重伤,再拖几日,恐怕傅从谨的兵马会来。”怀王望着赵德钦,诚恳道:“不如将军现在出兵,咱们将江州城拿下,那里是去京师的必经之地。” 裴极卿心中“咯噔”一下,他不在决云身边,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心中登时如火焚烧,右手忍不住紧紧握拳。 赵德钦也微微低头,裴极卿强作冷静,用余光瞥了眼地图,怀王的确没有说错,到了江州,便基本离开了岭南的山地,他们就可以汇合怀王军队挥师北上,这里加起来有十万人之多,傅从谨想要调兵遣将,短短的时间内也做不到,而且他们本身有理有据,想必路上也不会遭到太多阻拦。 而且到了江州城,他便能知道决云的情况。 二人对视一瞬,赵德钦点点头,“殿下说的有理,我这就点兵。” 几人片刻未歇,又迅速提兵马赶往江州,大军从凌晨疾驰到半夜,才勉强贴近江州城。决云的消息一直在他心头打晃,再加上赶路紧急,裴极卿着实一夜未眠,待他好容易摸到住处时,身上已经满是臭汗,小腿也肿的无法动弹,此刻又是深夜,想必大家也已经休息,裴极卿翻来覆去也无法安睡,索性决定穿好衣服出门,若怀王没有入睡,就问一句决云境况。 他刚刚套上外衣,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传来,裴极卿急忙套上外衣,轻轻将房门打开,来人居然正是怀王,怀王煞有介事的穿着夜行衣,他将裴极卿推进屋里,匆忙锁上房门。 裴极卿心里本担心的不行,看到怀王裹在夜行衣里的大肚子,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憋住笑意退了两步跪下,“参见王爷,小人正要去找王爷,您就先来了。” “天子剑呢?”怀王拉他起来,没耐烦道:“快把天子剑给我。” “啊?”裴极卿怔了一怔,回答道:“本就没什么天子剑,我这把也是假的,您那地库里不是有一堆吗?” “我知道是假的,可那些都没有这把真。”怀王皱眉,十分没耐心的摸出一锭金子,“这钱够了吧,把剑给我,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等本王做了皇帝,再封你官做。” “王爷,您可不能卸磨杀驴。”裴极卿登时明白何意,对付怀王这种人,他也不想绕弯子,“我的确没有兵马,可也为您出谋划策过,您屡次出尔反尔,就不怕郞决云再杀回来,您没人可以拿来……” “我没打算杀你,郞决云重伤,我不日便要突破江州城,你来找我时就说的君临天下,应该知道我要做什么。”怀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突然压低声音,脸上出现些诡秘神色,“而且现在情势,根本容不得我与别人合作,你把天子剑交出来……” 怀王话音未落,一道夜风已如利刃袭来,直接将桌前灯烛擦灭,房间内顿时一片漆黑,裴极卿心头一紧,回身将天子剑死死握在手里,转身向有着月光与灯火的庭院里冲去。 但怀王似乎没有打算取剑,他硕大的身形擦着冷风破窗而出,直接砸落在地。裴极卿抱着天子剑退至一角,一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踏月光而来,手中利剑直指怀王。 裴极卿虽然已看不懂眼前情势,但大概知道这黑衣人不是冲他而来,怀王虽然身材胖了些,却也曾是习武之人,他迅速挺身,右手已急速抽出佩剑指向黑衣人,顷刻间,黑衣人急速闪身,如同鬼魅般绕至怀王身后,毫不手软的一剑刺中他的后心。 空气一时凝滞,只剩滴滴答答的落血声,这变故来的太快。然而裴极卿只呆了瞬间,便抱着天子剑向外冲去,只要跨出院门,那里便俱是侍卫,足够给他大喊大叫引来救兵的时间。 黑衣人似乎有了些许犹豫,但他不过停顿片刻,就立即提剑冲向裴极卿,一阵寒光掠过,裴极卿手中天子剑已被人抽出,幽光直直指向黑衣人咽喉,黑衣人挡了一下,另一个黑衣人已提剑直上,两柄利刃相撞,生生擦除火星。 然而二人只对了三招,之前那黑衣人已明显后退,他伸手靠近墙壁,以气力捏下一块砖石,飞快向裴极卿掷去,第二个黑衣人只好收剑,迅速向裴极卿靠近—— 就在短短一刹那,那小小砖石点中裴极卿穴位,他的意识瞬间模糊,软软向后瘫倒,黑衣人飞身而来,将他护在怀里。 第73章 | 千里之前的京城,林皇后回府省亲,虽只准备了十天却声势浩大,更有摄政王亲自做陪。 小皇帝傅允珲已寝食不安数日,他此刻正在暖阁作画,书桌上堆了一堆奏折——那都是傅从谨看过,只等他批复的。 傅允珲将东西扫开,瘦手提笔,雪白宣纸上缓慢出现只血色鹦鹉,鹦鹉毛色鲜红如血,傅允珲画技愈发逼真,也让人愈发觉得诡异。 画至最后一笔,傅允珲双手紧握,素白手背爆出青筋,他提笔用力,直直戳进桌前茶杯,纤细的勾线笔随之断裂,茶杯翻倒,朱砂色在鹦鹉翅膀上缓缓晕开,如同不断蔓出的汩汩鲜血。 “陛下的画技愈发精进了。”晚晴快步走来,用手帕包起傅允珲的手,将他手上的颜料轻轻吸去,“这幅画栩栩如生,又何必毁了它。” “晚晴,你看这杯茶,是摄政王遣人送来的。”傅允珲望着茶盏,茶盏中的琥珀色茶汤已剩下满目鲜红,他一把将茶盏拂落在地,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朕逼退父皇,不是为了要品茶作画,好不容易,才让摄政王和皇后生了许多嫌隙,可如今快要对南方用兵,他们还是……朕就如同这只鹦鹉,倒不如早早自己折去羽翼……” 小皇帝行事有些焦躁——林辰与兵部尚书祁旻是朋友,傅从谨要出兵,便依旧需要倚仗此人,朝中盘根错节,即使林辰与傅从谨再有嫌隙,傅从谨也不可能立刻着手对付他。 晚晴没有说话,她收起绢帕,缓步走进内室,轻轻将头上发簪拔下,接着掀起粉白衣袖,露出一段圆润的手臂。不过犹豫须臾,她毫不犹豫的将发簪尖端刺入手臂,划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晚晴皱眉取出止血药,用手绢将伤口层层裹好,接着再次回到傅允珲身边,蹲下身子收拾残骸。傅允珲转过头,脸色一片惨白,嘴唇上泛起许多干皮,他无奈的坐在椅子上,轻轻握住晚晴的手。 晚晴吃痛,故意抱着手臂向后退了半步,傅允珲猛的察觉出异样,他急切的拉开晚晴衣袖,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晚晴没有说话,只含着眼泪摇摇头,半晌后才娇怯道:“是奴婢不小心……” “这是利器划伤,你……”傅允珲匆忙解开绢帕,眉峰登时紧蹙,“你为什么不敢说?难道是,皇后……” 晚晴将头埋下去,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傅允珲眼中的恨意愈发鲜明,缓缓烧灼过片刻前萦绕心头的绝望,他缓缓翻开那些奏折,有些决绝的眼神蓦地定在一个名字上—— “萧挽笙。” # 裴极卿醒来时又是深夜,他身上没有受伤,只觉着脑仁中一阵刺刺的疼,但他只停顿片刻,便飞快去拔出放在身边的天子剑,所幸夜明珠依旧光华璀璨,天子剑还在身边,没有被人夺去。 这样来看,那天的刺客只是要杀怀王,却没有夺取天子剑的意思,可他为何要下手杀怀王,裴极卿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缓缓挪动身体,才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房间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你醒了?要吃东西吗?” “小王爷?”裴极卿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傅从思正坐在床边,他急忙起身,“小王爷怎在这里……之前?” “怀王死了,有人要夺天子剑,我正准备去对面大营找殿下,想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却看到有人过来,于是救了你。”傅从思声音很低,听起来似乎很是疲惫,“那人点中你的穴位,大概是要置你于死地,幸好你闪开了。” “多谢小王爷救命之恩。”裴极卿依旧心有余悸,他努力回想着当时情形,突然道:“怀王说过,决云受重伤了,我要去看看!” 怀王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索要天子剑,更不会无端被杀,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已经靠近江州城,连傅从思都想去见决云一面,可决云却迟迟没有现身,决云就算不是冲动的人,也不该一直没有动静。看现在情势,也许决云真出了什么事。 “先别冲动。”傅从思握住他的手腕,“咱们之前已将怀王起兵的日期告知,殿下从军数年,怎么可能轻易出事,何况他此时还在对面军营,你怎么进去?” “光明正大的进去,决云那里的兵马,大概很少有人不认识我。”裴极卿提剑起身,苦笑道:“名声不好就这点儿好处,认识的人多。” 傅从思低声道:“你现在和我们一起,若殿下真的受重伤,他们极有可能拿你出气。” “无所谓了。”裴极卿快速回答,已快速穿好了衣服。 傅从思停顿片刻,手里却一直抓着裴极卿手腕,他沉沉低下头道:“要面子,也是要自己肯挣的。” 裴极卿愣了一下,就在这片刻间,傅从思还是放开了他的手,裴极卿拱手施礼,迅速为自己套上鞋袜,他临出门前又退了半步,“小王爷,怀王死了……对手我们不知是谁,还是将消息压着点好,等殿下与咱们见面后,再做打算。” “嗯。”傅从思点了点头,忽然没来由道,“容公子,你觉得我……是什么样人?” “啊?”裴极卿怔了怔,进而低眉微笑,“小王爷忠肝义胆,自然不会像怀王那样遭人记恨,咱们的事儿依旧顺利,小王爷不必多心。” 傅从思愣了一下,蓦地低头笑笑,似乎在笑裴极卿没懂他的话。 裴极卿来不及多想,深夜提着宝剑冲向城外,照此来看,有人想夺天子剑已是昭然若揭,只是此人恰好被傅从思撞到,天子剑才能安然无恙,并且根据怀王那一柜子仿制品来看,天子剑很难仿制,自己身边的剑也应该不是假货。 天子剑还是在决云身边最安全,无论如何,他都需要见一眼决云。 江州城外,决云的军营密不透风,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郎”字,还有无数兵士在门口转来转去,各个神情紧张,裴极卿刚刚靠近,就被军士一齐拦下,他骑的马骤然受惊,两只前蹄突然高高翘起,一个雪白身影突然从马上栽倒,滚了一身泥土。 裴极卿还未抬头,一柄利刃已挑在他前胸,那士兵上前拉住他胸口,脸上神情愈发愤怒,直接抬手给了裴极卿一个耳光。 这耳光奇重,裴极卿的脸上瞬间浮起血红指印,嘴角蓦地流出一缕鲜血,那士兵还要再打,他连忙抬手护住脑袋,身后却有人道:“先住手。” 裴极卿抬头,正看到王玥皱眉走来,他连滚带爬的走了几步,“王副将,是我,我要见郎将军。” 裴极卿及其狼狈的起身,用手尽力将衣领摆正,王玥打量了他一阵,低声问:“那日之后,你又去了哪里?” “我若是真的出卖你们,又怎么会回来。”裴极卿没有理由,只好胡搅蛮缠着回答,又突然问:“难道郎将军出了什么事?” “我们遭到了怀王算计,郎将军旧伤复发。”王玥沉沉道:“罢了,你随我来吧。” 裴极卿双手紧握,迅速跟着王玥奔至营帐,大营厚重的门帘紧紧关闭,他跑至决云榻前,才发现决云已昏迷不醒,脸色苍白滚烫。 “我本不想要你进来,可将军一直喊你的名字,我只好猜你不是坏人。”王玥低声道:“怀王突然起兵,军营中俘虏的山匪太多,我们一时支撑不住。虽然一直都在退败,但将军也熬了数夜,伤口迸发。” 裴极卿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探探决云,他扭头望着王玥问:“可吃了退烧药不曾?” “吃了,只是这岭南太热,四周又没有冰块。”王玥有些为难道:“就算是用井水浸湿毛巾,过了一会儿也会变热,军中事杂,实在是忙不过来。” “去打井水来,我有办法。”裴极卿眉目清明,似乎想到了什么法子。 深井水很快被打来,一桶桶汇集到一只大木桶里,裴极卿脱去身上外衣,毫不犹豫的钻进桶中,此时虽然尚且炎热,但毕竟井水自地心而来,依旧刺骨清凉,裴极卿打了几个哆嗦,将整个身体都浸入木桶,直直坐了一个时辰。 他仰头望着月色,忽的想起他们在漠北时,决云受伤后发烧一夜未退,他就是躺在雪地里将身子弄的冰凉,再将决云抱在怀里。 那时候的决云还很小,即使他身上留着伤口,也依然是个小小的孩子,能够被他轻而易举抱进怀里。裴极卿哆嗦着从井水里爬出,用毛巾将水渍擦净,缓缓躺在决云身旁,将他滚烫的身体搂在怀里。 起先决云还近乎昏厥,后来便慢慢有了意识,开始不由自主的抱紧裴极卿身体,他的身上覆着一层精致的肌肉,裴极卿跟着伸出双手,不由自主的抱紧决云炙热的身体,试图像儿时那样将他紧紧搂住。 王玥惊讶的退了几步,裴极卿转过头,青白色面孔及其冷静的发号施令,“再去给我打桶水来。” 冰水一直换到第三桶,夜空黑浓如墨,决云的体温终于明显下降,手还一直箍在裴极卿腰上,王玥扭头转身,那只不安分的狗爪立刻摸上来,暧昧的在裴极卿腰间绕了个圈。 裴极卿抖了一下,迅速把决云拉开,伸手揽住衣襟,“小兔崽子,醒了也不早告诉我。” 他虽这样说,但还是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刚刚醒。”决云叹了口气,从裴极卿头上扯下发带向外甩去,气流如剑光般掠过,帐中红烛陡然熄灭,王玥刚刚拉开帐门,就被这气流吓的一颤,慌忙放下帘子出去。 “你怎么来了?”决云抬头,余光扫到看到那桶冷水和裴极卿青白发肿的面庞,蹙眉道:“这样做也不怕发热,我叫他们送一剂药。” “不必了,天热,没什么大碍。”裴极卿长长出了口气,“怀王死了……若不是小王爷会些武艺,天子剑也差点被人夺去,我不见你总觉得不安心,结果我跑过来,你竟真的受伤了,看来老天爷还是有眼的……” 裴极卿说话时语气颤抖,双手死死抓着决云,似乎松开一刹人就会离开。 “怀王死了?”决云惊讶,从床上爬起来,正望到裴极卿脸上的肿胀指印,他迅速将裴极卿抱在自己怀里,“你进来的时候,他们可为难你了?” “说了几句,王副将出来便散了。”裴极卿本想将决云的手扒开,不过看他身上还是虚热,便继续任由他抱着,“我看王玥,不像个坏人。” “他们为难你,是因为怀疑我们这里有奸细。”裴极卿是为了要决云退热,决云却只看到他难得主动亲昵,于是变本加厉,伸手揉着他纤细的软腰,进而一点点向下揉去,“你对我说,怀王五日后起兵,那便是九月二十六,可实际上,怀王在九月二十五动的手,也就是提前了一天——若不如此,我们的准备会更充分,也就不至于受伤,又折损了许多人马,山匪杀人残暴,所以兵士们才大有怨言。” 裴极卿一怔,心中的疑惑愈演愈烈,任决云猥亵了半天也不回应,他停顿片刻问:“有没有可能,是王玥?” “王玥是被摄政王调来的,并非自请而来,就怀王那点斤两,还不至于在傅从谨身边安插人,况且怀王也被人害死了。”决云的声音低了低,“山匪向来胆大,你也是知道的,我倒不觉得这件事是奸细所为,也许是山匪自己的主意。你们那边有没有想好,以后该如何做?” “暂时没有,打算见到你后再作商议。”裴极卿突然敛去声音,凑在决云耳边道:“若是要反,我倒有办法让王玥交出虎符,只是这些士兵太多,与你相处时间又不长,不知能否同心同德。” 决云沉沉低头,就在二人沉默时,门外突然有一个声音大喊:“圣旨到——” 第74章 发|表 郞决云是有功之臣,要好好养护身体,才能继续为国尽忠,铲除奸佞。 这道旨意十分简单,只是宣旨的人极不简单,他不是一个普通宦官,而是阔别已久的萧挽笙。 只是萧挽笙只带了百余护卫,也几乎算孤身一人。 萧挽笙草草宣完圣旨,大咧咧笑着坐在一旁,他明明已经宣完旨意,却没将圣旨递给决云,反而一直抓在自己手里。萧挽笙挥手遣退四下军士,轻佻的望了裴极卿一眼,“小容,给你侯爷倒杯茶。” 决云铁青着脸跪着,裴极卿翻了个白眼,才慢慢站起来倒茶,萧挽笙低头望着决云,将圣旨凭空一挥,“瓜娃娃,老子手里有圣旨,叫你跪你还敢站起来哟——” 他故意拉长个尾音,又用圣旨敲敲桌面,“小容,今天夜里陪……” 决云猛地跃起,萧挽笙的那个“我”字还没说出口,圣旨已堪堪到了决云手里,萧挽笙登时目瞪口呆,决云则拍拍膝盖起身,将裴极卿拉过自己身边。 “我可拿到圣旨了。”决云扬扬手。 “十岁吃醋吃到二十,你真是有出息哟。”萧挽笙也翻个白眼,笑嘻嘻望着决云,“打开看看噻。” “你不是都念过了?”决云还是听话的打开圣旨,年轻的面孔露出个震惊的神情,“……这是什么意思……” “圣旨只写了一半,皇上传的也只是口谕。”萧挽笙突然恢复了字正腔圆的官话,他喝了口茶压低声音,“这就是衣带诏,你若夺了摄政王权位,小皇帝封你做贤王,当然了这口谕是有备份的,你可不能乱写。” “小皇帝有病?”裴极卿抢过圣旨,那圣旨果真只写了一半,他皱眉许久开口,“这是计谋,小皇帝真杀了傅从谨,然后封决云做贤王,那他的处境有什么变化?” “因为我问了他,想不想要个孩子。”萧挽笙斜眼望了眼裴极卿,“皇上宣我密谈,说话的时候带了些深意,我听说他有个相好的宫女,就随便试探了一句,怎么样,你们侯爷也不是吃干饭的吧。” “不过侯爷孤身前来,想必摄政王也有所怀疑,也许这不是用计,而是小皇帝破釜沉舟。”裴极卿突然一笑,沉声道:“傅从谨心肠太狠,永远不懂得退一步,始终利用完别人就不给一点甜头,小皇帝若不这么做,傅从谨料理完怀王,回头便是他。侯爷,小皇帝这旨意既是空白,咱们是不是可以改几句?” “你不会也要改成摄政王吧。”萧挽笙瞠目结舌,一口茶水喷在杯子里。 “当然不是。”裴极卿望着空白圣旨,突然浅浅一笑,“既然是封贤王,就要封的理直气壮,外姓王怎么说得过去,决云若是昔日太子,封王岂不更理直气壮些。” 天子剑就是皇上旨意,只有皇帝和太子才可以佩此剑——决云与萧挽笙突然会意,二人对视一眼,猛然将茶杯掷出帐外,帐外王玥只退了半步,那茶杯已正中他琵琶骨,他踉跄着歪歪走了三步,慢慢跪在地上。 王玥是傅从谨的人,他恍然抬头,根本没想到萧挽笙会背叛傅从谨。 “杀了他吧。”萧挽笙缓缓走近,手中捏碎个瓷杯,“一了百了。” “先别动手。”裴极卿沉了声音,低声靠近王玥,娇弱的脸上呈现出几分杀气,“王副将,先前你带我进营帐,我很是感激。” 王玥急忙点头,神色依旧十分犹豫。 “我没有想要杀你,只是那日你们遭了山匪埋伏,军中肯定有奸细。”裴极卿低眉望着王玥,此人到现在也不交出虎符,倒是个只得信任的人,“圣上旨意在此,要郎将军铲除奸佞,你若执意不交出虎符,便是串通怀王。” 王玥登时哭笑不得,怀王也是奸佞,傅从谨也是奸佞,圣旨只写了一半,这个“奸佞”自然随他们乱说,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沮丧道:“我根本就没有虎符,摄政王根本就没将那东西给我……” “放屁。”萧挽笙咧嘴一笑,手里碎瓷片跟着狠狠刺入他琵琶骨,王玥疼的大叫一声,眼神求助着望向决云,“郎将军,我虽然被摄政王托付,可也什么都没做过,你不能……” “行了,这的确是摄政王能做出的事儿。”萧挽笙已刺入几分,裴极卿才迟迟出言阻止,将王玥从地上拉起来,“我们不会杀你,你现在就去给傅从谨写信,说郎将军与平南侯会和,正在与怀王对峙,让他不必担心。” “好……”王玥捂着伤口,无可奈何的站起来,萧挽笙没耐烦道:“就在这里写。” 王玥忍住剧痛,歪歪扭扭的写下书信,裴极卿看他的样子不像撒谎,于是道:“你没有虎符,也就没东西能威胁我们,摄政王做人如何,你都看到了。你是副将,这只队伍你比殿下熟悉,你知道该怎么做。” 王玥低眉,猛然惊讶道:“殿下?!” “是,郎将军就是之前传言里的小皇子。”裴极卿猛然抽出天子剑,“傅从谨以‘清君侧’为名逼退皇上,强令太子封他做太上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天子剑便是天子旨意,怀王高义,故而起兵助昔日太子还朝。” 他说这话时信心朗朗,腰杆也挺的笔直,面孔上神情异乎寻常的复杂,萧挽笙抬眼望向裴极卿,竟然第一次觉得有些看不透他。 当晚深夜,旨意已随快马奔至京城,王玥果然是军中老将,圣旨一拿出,四下军士便已表示愿意跟从,几天后,他们也在暗地里与赵德钦的队伍会和,江州城太守很快投诚,他们也准备在过了江州后放出怀王死讯,接着一路挺进,直到京城。 其实士兵打仗本就是以命搏命——用自己的性命换去下半生命数,根本无关什么正义邪恶。 裴极卿一直站在城头远望,直到夜幕彻底降临,他才缓缓阖上一直用力睁大的眼睛,江州城已离开了人烟稀少的岭南,远处灯火如同长河般一一点起,宛若昔日京城盛景。 “裴叔叔。”决云快步跑上城墙,手中提着把小灯,黑夜渐渐模糊了他的身高,裴极卿站在城墙上低眉看去,仿佛决云又变成那个拖着他上城墙的小孩,往事漫漫如流水东逝,蓦然回望,竟然生出无数感慨。 裴极卿还没来得及叹气,就被决云一把塞进怀里,小灯也被扔出去几丈远,裴极卿无奈一笑,只好迎合着决云的怀抱,此时四下无人,决云低头蹭着他的颈窝,双手在他身上反复摸索,呼吸也变得有些深重。 决云缓缓挨近他耳朵,呼吸声低沉有力,“你这几日都很忙,也没来得及跟我说话,快要到京城,我却总觉得你变了。” “应该说你自己才对,等我们放出怀王死讯,你就不再是我的郞决云了。”说这话时,裴极卿的声音低了些,“可我很高兴,很为了你高兴。” 决云迟迟不语,眉目间出现复杂神色,裴极卿连忙低声道:“这几日,我左不过是发狠了些,你大概没见过我对别人下手,王玥算个老实人,可我还是威胁了他。” “我可不是说这件事。”决云声音极轻,似乎有些委屈,“你当着他们的面,好像有意避着我,在京城时,你可说自己是我的男宠。” “不要脸!”裴极卿推了他一把,接着好言好语的讲道理,“在京城时,你要避开傅从谨视线,所以咱们才说那样的话,现在又不用在意他的眼线,我自然不用装成那副样子,难道你喜欢看我掐着个腰说话吗?” “我是不愿意看你被人欺负。”决云亲昵的蹭着他,二人半推半就着下了城墙。 江州城郊多水,四周有很多溪流环绕,裴极卿慢慢走到溪水边坐了下来,他脱去鞋袜,将有些肿胀的雪白小腿放进溪水,溪水渗出凉意,他也跟着微微颤抖,忽的咬了下嘴唇。 决云忽然心腔灼热,等不及拉他走进营帐,总之四下已然无人,决云挨着裴极卿坐下,一手死死箍住他的腰,薄唇已迅速噙住他的嘴唇。 裴极卿想要躲闪,却已是避无可避,决云缓缓已将他推到石头上,隔着二人粗重的呼吸,裴极卿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少年人渐渐盎然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白占了容鸾一副身体,可却也忍不住抱怨这具身体,若不是皮相生的这样好看,决云大概也不会总这样,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他第一次松了口,决云也得了便宜,就怎么都离不开他。 时至今日,裴极卿已经不想再劝了,他开始自暴自弃的想,以后会有多少京城官员指着自己鼻子骂,说他倚腰货色或者以色侍人,他从前听过太多这样的谣言,可此刻却觉得没甚所谓,甚至有些低低的窃喜。 然而这种窃喜只持续片刻,裴极卿又开始陷入一圈圈的自责,觉得是自己带坏了决云。以后他若是不喜欢姑娘可怎么好,冷落了正宫妃子,只怕又会生出无限事端,可现在决云还要听他的话,若两人骤然断了,以后又怕决云冲动行事。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除了这件事。 他在心里兀自纠结时,决云的动作已停顿下来,裴极卿忽然有些奇怪,他望着决云眼睛,疑惑道:“怎么不做了?咱们回去?” “听说……你会很疼……”决云小心翼翼的站起来,“我亲亲就行了。”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裴极卿有些哭笑不得,忽然又想起什么,他猛地站起来,抬手拍了决云一巴掌,“听说?!难道是萧挽笙……!” “以前我问了云霞姨姨,她说不疼……”决云点点头,身后仿佛有尾巴扫来扫去,“萧挽笙已经知道了,还说什么,是不是处男从眉毛就能看出来,我也没有办法……” “完了,你居然跟云霞说。”裴极卿生无可恋的微笑,“你真是翅膀长硬了,我说你怎么还知道用药膏……” “我可没和她说是你。”决云认真道:“知道你要面子,我哪会到处乱说,等傅从谨下台,我封你做官,他们就都觉得咱们从前在演戏……只是萧挽笙说很痛,我才知道的,可能云霞是女的,所以不知道男的痛不痛……” “不是,萧挽笙怎么知道男的痛不痛……”裴极卿一脸无语,最后还是摇摇手,忍不住揉了下决云脑袋,“算啦算啦,他又没有在下面过,估计也是不知道听什么小情人说的,人家是想多问他要些钱吧,哪有那么痛。” 裴极卿突然有点想笑,决云别的事都懂,可只这情爱方面却懂得不多,他的第一次就是跟自己,而且还是自己半引导着来的,也跟个处男差不多,哪像萧挽笙这种人,脑子里那么多屁话。 “总之今天就别了,我回去研究研究。”决云默默道:“或者买了好的药膏,就会不痛了。” “你研究个屁啊。”裴极卿笑得停不下来了,他拉了下决云的手,“别再给我一本正经的说这种事儿了,你看这地方真不错,等你当了皇帝,就在这儿赏我个七进七出的大院子。” 决云粲然点头,又突然说:“这儿离京城太远,我来往不方便。” 裴极卿很想说一句“你应当不要来”,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沉沉低下了头,决云为裴极卿拎起鞋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营帐。 “你那天放了他走,有没有后悔?” 黑暗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应该没有。” 沉默片刻,另一个声音回答。 第75章 一连十日,决云的军队一直所向披靡,怀王虽然鲁莽冲动,可沿路城池毕竟曾是怀王封地,他们打着怀王的旗号,这些城池也不得不应声打开,再加上傅从谨昔年起兵杀了很多人,而今不过十年过去,他的事迹尚且历历在目。 傅从谨先前起兵,倒是给了决云一些方便——这些守将早就看惯了时局变迁,觉得什么怀王小皇子,都不过与傅从谨一路货色,总之他们皇家一直在你争我夺。一朝天子一朝臣,决云手握重兵,傅从谨那里收到的都是王玥所传的假消息,四下见傅从谨不曾派人镇压,似乎也有妥协的意思。这些守将由此觉得傅从谨不会再秋后算账,所以将城门打开,让决云几乎不曾损失一兵一卒穿城而过,直到到达宛城附近。 宛城居于山谷,城中百姓极多,只驻扎了少许军备,走宛城无疑是损失最小的一条路,但宛城守将白庭是傅从谨旧部,决云以小皇子的名义为白庭送了几封信,保证自己只是想要要回名分,救出太上皇,绝对没有带兵逼宫称帝之意,可白庭始终死守不出。 硬抗就意味着要死伤百姓,所以决云一直按兵不动,大军不过驻扎五天,萧挽笙已收到傅允珲送的三份圣旨,圣旨的内容依旧十分简单,但大家都明白,小皇帝等不及了。 过了宛城峡谷,就是十分开阔的京畿平原,傅从谨虽一直被王玥的信隐瞒,可他们只要放出怀王死讯,白庭就一定会知道自己就是小皇子,也一定会送消息给傅从谨。 “白庭是个老顽固,不如今夜杀进去。”萧挽笙低声道:“过了宛城就是去京城的路,即使咱们放出怀王死讯,傅从谨也来不及了,你拖得时间越久,给傅从谨发现的机会就越多。” “不行。”决云将地图合上,低头揉揉眉心,“宛城的居民太多,如果动手,波及太大。”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我们说不是造反,可实际上不就是造反。”萧挽笙打仗一向阴狠,又曾是跟随傅从谨起兵的人,他气的拍了下桌子,“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不会要后悔吧,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几个老百姓又算什么。” “总会有办法要他投降。”决云沉着声音,果断否决了萧挽笙的建议,他摆摆手,“今天晚上,咱们用郞决云的名义带残兵京城,然后杀掉白庭,主将一死,他们自然不战而败。” “可你若杀了白庭,傅从谨就会知道你的身份。”赵德钦低声道:“他一旦知道你的身份,就会知道你叛变,会从北方调动大军,北方到这里可不远了,我怕我们抵挡不住,被挡在京城外。” 赵德钦话音落下,四下又陷入一阵寂静,傅从谨最大的资本,就是他做宁王时留在西北的大军,他先前将京城军备交给决云,又让萧挽笙留在夏承希身边对付辽人,所以才一直未动西北军队,可若是决云与萧挽笙一同背叛,傅从谨必然会动这些人。 “殿下再好好想想。”赵德钦拱手退了两步,“这里有我,不会让殿下背上嗜杀的恶名。” 赵德钦缓缓退出营帐,营帐外有风徐徐吹过,仿佛野鬼哭啼,裴极卿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张地图。 萧挽笙气愤着拂袖而出,一直一言不发的傅从思也跟在他身后,决云起身走了几步,有些颓然的坐在桌前,像个小孩子一样玩着沙盘上的方块,他抬头看了眼裴极卿,用着有些沙哑的声音道:“谁背着嗜杀百姓的名声,都是一样的。” “你说的没错,今夜先休息。”裴极卿低头,主动亲了亲决云的额头,决云猛然抬头,一双眸子及其清亮,里面还带了几分惊喜,只要没了外人,决云就变成了那个小小的孩子,让人想一直护着他。 此时有军士送来热水,决云起身,跟着裴极卿一同走向软榻,裴极卿用毛巾浸了热水,缓缓抬手给决云擦脸。 “别弄了。”决云虽愁眉未展,却脸上带笑,“我都几岁了,还要你给我洗脸。” “你多少岁,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裴极卿难得的温柔一笑,用毛巾擦过决云面孔,“脸上土兮兮,像个小花猫。” “行了行了。”决云哭笑不得的推他,他虽然有点不习惯裴极卿这么讲话,却也十分享受,仿佛又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裴极卿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又矮又瘦,跟裴极卿说话时,还要仰起脸。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关了,只要想到解决的办法,太上皇就可以被救出来,虽然他极不喜欢这个父亲,可裴极卿似乎无所不能,也只需要他去做这件事。 “裴叔叔。”决云擦洗干净,慢慢躺在床上,“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料事如神。”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小子就知道欺负我。”裴极卿愣了一下,他吹灭灯烛,也缓缓躺在决云身边。 裴极卿抱着决云,主动亲了亲他的额头,“睡觉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决云听话的闭上眼睛,夜幕沉沉,裴极卿却没有阖上眼睛,决云传来低低的呼吸声,裴极卿缓缓起身,拾起决云放在一旁的衣服和靴子。 “裴叔叔。”决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你要干嘛?” “你的鞋太臭了,我得拿出去洗洗,再吹吹风。”裴极卿压着声音,“快睡吧,臭小子,我估计得洗一个时辰。” “噢……” 决云带着几分委屈答应,裴极卿蹑手蹑脚的将东西抱出帐外,他走到萧挽笙营帐前,将决云的靴子放在门口,只从里面的暗扣里取出一把匕首。 萧挽笙猛地拉开营帐,忽然吓得退了半步,他吓得摸着胸口直喘气,“妈*的,你要捅死老子?” “我有话跟你说,我们去小王爷和赵将军那里。”裴极卿低声道:“千万别吵醒决云。” 二人蹑手蹑脚走到营帐前,里面猛的飞出一只茶盏,萧挽笙抬手一接,继续道:“妈卖批的,到处都有人暗算老子。” 营帐里,傅从思与赵德钦都未眠,他们的面前也摆着一张地图,裴极卿低眉望着沙盘,低声道:“我有办法,要白庭不战自退。” 萧挽笙呆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背着决云出兵?嘿呀!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傅从谨现在掌权,咱们殿下与他最大的区别就是占了身份和道理,若我们强攻城池杀了百姓,那以后就是小皇帝手里的把柄,所以咱们绝对不能盲目攻城。”裴极卿将方块默默放下,“别着急,我的意思是,若林贺可以佯攻西北,傅从谨一定无力出兵。” 决云与林贺一同征战时,赵德钦已不在漠北,而傅从思更是一无所知,裴极卿为他们讲了旧日之事,接着弯腰取出匕首放在桌上,轻声道:“这是林贺送给殿下的,辽国皇室代代相传的匕首。” “事到临头,果然还是殿下救了咱们,若不是殿下早些年的仁义,只怕现在咱们真没办法。”赵德钦突然松了口气,心底如同放下一块大石。 萧挽笙的口气也松了些,但他还是不服气道:“林贺林贺,人家大名可叫做耶律赫凛,这都多少年了,要是他假意佯攻,实则真的攻打怎么办?” “这么多年塞北都一直太平,我看就算林贺真的想打,应该也打不下来,待我们回到京城,许他们布帛银钱答谢。”裴极卿分析道:“林贺与殿下是同生共死的情谊,也曾对着这个匕首盟誓,我会亲自去辽国都城。只是快马加鞭估计也要三天三夜……总之五天之内会有动静,我今夜动身,你们立刻给皇上送行,如果林贺同意,皇上就送军报过来,届时你们立刻起兵,直逼京城,如果皇上没送军报过来,你们便自行决定吧,事到临头,我们避无可避了。” 裴极卿说这话时,神情莫名变得严肃,只是他的声音一向温和,倒掩盖了眼神中势在必得的霸气,赵德钦爽朗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没想到,你这人看着娘娘弱弱,其实却很有主意!” “我们三天三夜不休息都受不住,何况是你。”赵德钦觉得事情峰回路转,萧挽笙却陡然眉峰紧蹙,直接伸手揪起他衣领,“我说你怎么非瞒着决云,原来是这样,不行!” “事到临头,没什么不行的,这里跟林贺熟悉的人只有我。”裴极卿突然甩开他的手,脸上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我随你们跑了这么久,根本就不会出事儿,只不过是怕他不许而已。就这样吧,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只是在通知你。” 萧挽笙薄唇紧抿,直接拉着裴极卿出了营帐,裴极卿被他拉的东倒西歪,身体在桌角上磕磕碰碰,像只麻袋般被拖了出去。 月色如洗,萧挽笙只是死死盯着他,却没说话,裴极卿低眉许久,直接掀起衣摆跪下。 “你干什么?!”萧挽笙死死拉着他的胳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站起来!” “侯爷……” “你站起来!” “侯爷!”裴极卿突然抬头笑道,“是我对不住你。” 萧挽笙听到这句话,身上的力气似乎猛然消失,他渐渐放开裴极卿的手,低沉道:“你起来说吧,我不会拦你。” “自我认识你之后……”裴极卿怔了一怔,还是从地上站起来,抬头望着萧挽笙的面孔,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欺骗、恐吓、威胁都做过,这我全部承认。可这次我走以后,咱们再见面就是京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再也不会有人欺瞒侯爷,您想要的,全部都会得到。” “……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什么?你凡事都瞒着他,有没有想过瞒着我,我也是会担心的——”萧挽笙话到一半,高高扬起手掌,停顿片刻又猝然放下,“容鸾,老子在锦州城看见你的时候,你用郞决云的事威胁我,那时候老子想过,如果老子帮你解决了傅从谨,身边又没得林妍,你有没有可能和老子好?你老实告诉我,你做了这么多事,是为了那个小兔崽子,还是为了你那狗屁一样的忠心?!” 山月摇摇一晃,波光洒下,如同一汪涟漪。 裴极卿仰头望向月色,忽然粲然一笑,“第二个问题,我没皮没脸,是自愿和他上床的;第一个问题,侯爷明明知道没可能,为什么还要再问?” “我真是看不透你。”萧挽笙低头,伸手揉了揉胸口,停顿许久,脸上还是浮现出一个招牌样的大笑,“容鸾,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是容鸾,我的名字叫裴七。”裴极卿继续温和微笑,“多谢侯爷抬爱,可我想要的只有功名权位,这天下之主马上就是殿下,我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 萧挽笙咧嘴大笑,“是啊。” 夜空黑如浓墨,裴极卿拉出枣红马,将地图和干粮放在后背包裹,临别时,他缓缓看了雪白的宴月一眼。 枣红马是决云送给他的,因为脚力很是稳健,可裴极卿此刻只希望他的速度能够更快,最好能在一天之内跨过山峦,直接去千里之外的地方。 “容公子——” 山水尽头,有人突然喊他的名字,裴极卿回头,看到的居然是傅从思。 第76章 傅从思骑着白马急速而来,他穿着一袭黑衣,剑袖紧紧裹在手腕处,裴极卿没有勒马,傅从思在身后加速,急急追赶上他。 “我随你一起去。”傅从思勒紧缰绳,声音在疾风中穿过,“我不懂军务,留在那里也是徒劳,倒不如随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小王爷武功很高,居然说自己不通军务。”裴极卿报以一笑,“不过也好,有一个人跟我,总觉得底气足一些。” “军务与武功是两回事。”傅从思低声道:“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赶,节省体力,先别说话了。” 裴极卿配合的闭嘴,勒紧缰绳向前疾驰。二人当真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直策马穿过黑山草原,直直到达辽国都城门口,待看到辽国都城时,裴极卿已经用尽全力,他的脸色白的近乎透明,整个人晃晃悠悠走下马匹,如同行尸走肉。 几年时间过去,昔日荒芜的草原已成绿荫,如碧海般直直延伸进辽国都城,大都人口密集,阳光灿烂,四下嘈杂声如同小针,一点点刺进裴极卿脑仁。 傅从思明明是陪同而来,却脸不红心不跳,连带着那匹马也看着无事,他施施然从马上走下,伸手道:“你没事吧。” “没事。”裴极卿喘了口气,没打算叫傅从思扶他,结果自己眼前恍了几下,直接翻着白眼向前倒去,傅从思抬起手,还是接住了裴极卿,将人抬着放在马背上。 阳光下,裴极卿的脸颊削尖,睫毛如扇般照下来,在雪白皮肤下划出一道蝶翼般的潋滟,风细细吹过,还会随着颤动。 傅从思呆呆看了数秒,无端露出一个笑容,他牵着马走到一处小摊,礼貌笑道:“敢问皇城怎么走?” “小相公?” 时至中午,烈日鎏金,裴极卿在软榻上翻了个身,猛地从梦中惊醒,他还未起身,已被一只大手按着躺下,眼前人轻声笑笑,“是先吃药还是先吃饭?” 裴极卿恍然抬头,一张英挺的面孔迅速接近,青年人面孔锋利,尤其是一双眼睛,轮廓如刀削斧劈,眸子是极浅的琥珀色,竟然如同一只幼猫。 林贺咧嘴一笑,极为亲近的将他扶起来,裴极卿向四周望去,惊讶道:“我晕过去了?” “是,你胆子真大。”林贺笑笑,将一只金碗放进他手里,里面的汤药摇摇晃晃,映出裴极卿极其憔悴的面孔,他捂着药,努力让自己的指尖恢复温度,接着突然抬头,“我来是……”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小王爷已经对我说了。”林贺侧身,裴极卿这才看到坐在身后的傅从思,傅从思起身道:“你之前晕过去,是我擅自拿出匕首,打问到皇城来,不会介意吧。” “别说话,你的眼袋都长到嘴边了。”林贺亲昵的举起勺子,将药汤灌进裴极卿嘴里,“一别多年,你竟然一点没变,就像我刚刚见你时那样……” 裴极卿本以为他会说那句“色若春花”,心里都做好了开骂的打算,没想到林贺竟然道:“还像原来那么刻薄。” 裴极卿忍不住发笑,向对小辈那样拍拍林贺肩膀,林贺怔了一怔,低声道:“许久不见决云了,你看看,他可有我高了不曾?” “我来是有事的,这些闲话往后再叙。”裴极卿一口喝尽汤药,伸手一抹嘴,“决云有事,我带这把匕首来,就是为了求你出兵……” “我都知道了,你们小王爷同我说过。”林贺低头,眼神中晃过一丝阴鸷,他站起身,个子果然比往日高了不少。 多日不见,林贺的肤色已不再是昔日白皙,而是变作一层小麦色,他穿着辽国服制,头发向后变成发辫,在脑后结为一条浓黑马尾,几缕碎发之下,耳垂上的金色耳钉依稀可见。 “决云的忙,我是肯定会帮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绝不简单。”林贺从裴极卿手中接过药碗,退了几步坐下,修长小腿被鹿皮靴紧紧包裹,“只是我也二十岁了,你既然有事求我,也该拿出点代价来交换。” 裴极卿蓦然呆住,他愣了半晌才笑道:“国主说的有理,只是我不能做主,待你见到决云时,他会许你布帛钱粮……” “谁说我要那些……”林贺将匕首拿起,在手上转了一圈,突然指向裴极卿,“你留下来,我即刻发兵佯攻,绝对不会染指大周一丁点儿土地,更不用说什么布帛钱粮。” “什么意思?”裴极卿微微蹙眉。 “字面意思。”林贺露出微笑,如同猎豹望向猎物,“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看上你这张脸,辽国美人那么多,我却还一直记得你吃了春|药的样子。回到辽国时我已没有亲人,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抱着决云的模样……你应该懂,我在说什么。” 林贺的话极其露骨,当然没人不懂他的意思,这些话也符合他曾经的偏执,那双琥珀色眸子也越靠越近,锋利的眼睛微微弯曲,等着裴极卿回答。 “我同意了。”裴极卿毫不犹豫,脸都没有一点发红,“那你即刻发兵。我现在该怎么办?吃春|药吗?” 林贺伏下身子,将裴极卿压倒在软榻上,阳光下,裴极卿已能看到林贺脸颊的浅浅绒毛,他伸手扯开裴极卿衣领,面孔缓缓靠近他的锁骨。 “小相公,你真是一点没变。”林贺笑着起身,将匕首放在他枕畔,“我可没那么无耻,你在这里留七天就好,我会派大将佯做攻城,将傅从谨的兵马全部拖住,待决云封王时,我就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林贺说到做到,起身便带着傅从思走出房门,裴极卿将匕首收好,长长出了口气。 林贺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十拿九稳。 事情办完,裴极卿也觉得疲惫不堪,三日不眠不休之后,痛感如针刺般缓缓侵入大脑,他虽然很想沉沉睡一觉,可不只是不是先前晕的太久,睁着眼睛觉得干涩疼痛,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似乎有人坐下,裴极卿没有出声,依然闭眼躺在床上假寐,林贺远远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小相公,你睡着了?” 裴极卿没有睡着,却也没有回话,他这次是真心觉得浑身难受,没有力气回话。 “我回到辽国之后,父王已经彻底病了,连我的脸都看不清,朝廷的大臣指责我与你们勾结,故意丢了土地,我用尽全力,才把他们一个个害死。”林贺缓缓坐在月光里,侧脸英俊挺秀,他和决云本差不多大,此刻却看着成熟了一些,“那个小王爷虽然跟我说得不多,可我知道你又是为了决云而来,有个人一直护着,真的很好。” 他说完这些话,又默默坐了许久,才转身走了出去。 裴极卿在辽国住了七日,林贺遵守诺言,派了大将在边地反复骚扰,将傅从谨的军队死死拖在西北,而决云潜入宛城活捉守将,在城头换上一面“傅”字皇旗。 将近十一月,小皇帝的圣旨如期而至,天空中灰雪飘落,朝野上下风闻遍传:怀王仁义,却为保小皇子傅允玦而战死。 就像明妃送他出宫时的那天,大雪骤停,耀眼朝阳喷薄而出,宛如连漠死前不断流出的鲜血。 决云跨上白马,腰间宝剑龙纹流光。 太子手持天子剑,于新年之际回到皇城。 # 十一月左右,大军已牢牢定在京城门下。那时正是漫天落雪,草原上一片洁白空寂,裴极卿坐了一辆马车,从辽国大都回到京城。 关于决云的传言如同沸腾般涌动,小皇子如何在雪夜逃出行宫,又是如何隐姓埋名在战场拼杀,如何十三岁时便杀了辽国大皇子,又如何生生被摄政王逼至假装断袖。曾经活在说书人口中的形象一一颠覆,懦弱的太上皇变作不忍杀害亲弟的仁义君主,那些被冠以各种罪名死去的皇子公主也变成不屈冤魂,就连臭名昭著的裴极卿,也变成了拼死救下皇室血脉的功臣。 局势已定,傅从谨也只好妥协,他下了一道罪己诏书闭门不出,傅允珲颁布旨意,封自己这个阔别已久的弟弟为贤王,就在京城落雪的第一日,开门迎接这位战功赫赫的贤王晋晋城。 决云坐在高大白马上,身上铠甲雪银发亮,黑色银龙披风迎风抖开。 裴极卿在迎接的人群中躲着,手里提着两斤猪肉一颗白菜,他扬着脖子看了许久,最后扭头回到王府,丫鬟小琴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甜甜的叫了句“裴管事。” 决云回到京城前,裴极卿已来到了皇上赐给他的王府,这座宅子极大,是真正的七进七出,只是依然没什么下人,裴极卿吩咐了小琴洗山楂,自己跑去厨房里包饺子。 也许是小时候总被自己箍着,写好文章才能吃个糖葫芦解馋,决云一向喜欢吃酸甜的东西,但裴极卿一直记得句俗语,说是“进门饺子出门面”,就是回家后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吃几个饺子。 不过今夜又是落雪,还是煮个锅子更让人有食欲,裴极卿扛出了铜火锅,将穆岭从定州千里迢迢送来的嫩羊肉切做薄片,在将塞北特有的各色香料放进去,用不了一会儿,火锅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雪白豆腐混着嫩绿沙葱上下翻腾。裴极卿又点了几颗枸杞进去,登时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先关火,王爷回来再下羊肉,不然会煮老。”裴极卿吩咐了小琴一句,眯眼透过窗缝打量,大雪已铺满屋外正片空地,映着窗花分外鲜红,“饺子馅快点儿剁好,搁一点点糖提鲜,煮好的山楂呢?我要做冻糕。” “听你改口叫‘王爷’,我还真不适应。”小琴笑嘻嘻捏着饺子,“你们走后,我又学了种玫瑰冻糕,看起来好看的紧。” “王爷爱吃酸甜的,你做什么玫瑰。”裴极卿佯做刻薄,他望着小琴登时垂下来的脸,抬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面粉,“行了,去搁点玫瑰花瓣,就当做个样子。” 一桌子菜很快摆好,决云却迟迟没有回来,此时门外有了动静。裴极卿生怕决云打他,却又忍不住偷笑着跑出去,门口只抬回来一架空轿子,轿夫抖落绒雪回报,说决云正被留在宫里喝酒,一时间回不去,所以叫他们先回来,等宫里人送。 裴极卿裹着厚毛披风穿过落雪,给了轿夫几个赏钱,他回到厨房时,小琴已趴在桌上沉沉睡着,女孩子年纪不大,竟然还有呼噜声。 “怪冷的,我等王爷回来,你去睡觉吧。”裴极卿将小琴推醒,“对了,王爷喝了酒,我怕他被寒气激着,还是亲自去接吧。” “你不是说自己做了错事,很怕被王爷打吗?”小琴揉揉眼睛狡黠一笑,“你去宫门外接他,不怕他在街上打你?” 裴极卿“嘿嘿”一笑,“打就打吧,我怕什么?” 裴极卿裹好斗篷,从马棚拉出枣红马,自己急急忙忙着做饭,的确是想的不甚周到,今日贤王带着天子剑回来,太上皇没理由不和亲子相见,皇上和决云的关系本就尴尬,现在决云手握重兵,他若是还识趣,就该立刻请出太上皇,兴许这个皇帝还能多做几日。 太上皇想来也喝了酒,裴极卿慢悠悠提着食盒,里面装了两碟掺了玫瑰花瓣的冻糕,雪愈下愈大,裴极卿只好将食盒放上马背,自己撑起把油纸伞来。 宫门依旧朱红鲜艳,在一片雪白中更加夺目,有轿子从宫门出入,裴极卿便忍不住踮脚张望,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做侍卫,便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着等着太子散朝,结果那日宫中家宴,他和轿夫一起等到深夜,浑身上下都落满白雪。 “吱呀”一声传来,宫门被内监缓缓推开,决云早已换去铠甲,他穿着件绣龙衣袍,身上披着大毛披风,也许是因为冷,他一直将脸埋在披风里,只是一双眼睛极其疲惫,里面透着红血丝。 裴极卿小心翼翼走近,决云看到他时神色猛然一震,却又将头垂下来。 “王爷……别生气了……”裴极卿以为决云在怪他擅做主张,心虚的凑上前去,讨好般的指着食盒,“我给你带了冻糕,要是喝酒难受,就先吃一块,反正马车上暖。” “裴叔叔。”决云打断了他的话,“咱们走回去吧,不坐车。” “啊?”裴极卿愣了一下,还是笑道:“行啊!” 长街落雪,四下一片洁白,决云和裴极卿并排而行,没过多久,两人身上发间都落满雪。决云始终没有说话,看四下无人,裴极卿讨好着挽过他的手,低声问:“你这次回去,皇上脸色是不是特难看,却又不得不硬挺着……” “裴叔叔。”决云点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胆怯,他停顿片刻,声线沙哑缓慢,“我爹死了。” “他看到你爹是什么表情……”裴极卿继续试探的说着,“是不是把他从青云观接出来,傅从谨又去哪儿了?” 决云紧紧握住裴极卿的手,声音慢慢加大,“我爹死了,就在今晚,皇上派人去接他的时候。” 太上皇殁了。 裴极卿直直盯着雪花,眸子仿佛钉在眼眶里,刚刚的笑意僵在嘴上,仿佛机器般收不回去。 “决云,我站不住了,你抱抱我。”裴极卿双唇颤动,手指突然绷直,手中食盒猝然落地。 “裴叔叔……” 决云转身,将裴极卿塞进自己怀里,他如同死人般毫无动静,眼神直直盯着皇城。 皇城墙壁朱红,宛如翻落在雪地里的玫瑰冻糕。 第77章 | 傅从龄是个温和的人,不同于傅从谨的小心乖觉,他的温和由心而外,裴极卿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到他生气。 曾经也是这样的雪夜,养心殿里隐隐透出灯光,裴极卿在雪地里抱着一个匣子呆呆站着,他犹豫许久,还是退到身后树下,而没有立刻走进去。 “裴大人?” 一个有些憔悴的声音自他身后出来,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容廷站在雪里,他须发皆白,官服被雪水濡湿,似乎也在室外站了许久。 养心殿中烛光温暖明亮,没有任何休憩身心的意思。 “裴大人怎么不进去?”容廷与他向来不和,也极看不惯裴极卿处事圆滑,他望了那匣子一眼,却收起了平日眼神里的厌恶,“莫非这是……军报……” “是。”裴极卿苦笑着点头,“宁王起兵,韩锦也跟着反了,现在已经突破连州,连日军报太多,下官想让皇上歇歇。” “宁王果真奴婢之子!他年少时被人欺辱,还是皇上帮着扶持才有如今战功,若不是念着他们兄弟情义,他的兵权岂会留到今日?”容廷愤然拂袖,“韩锦见利忘义,此人不留也罢。” “容大人,你声音小一些……”裴极卿连忙拍拍他肩膀。 刹那间,簌簌落雪突然被一股暖流冲开,裴极卿与容廷一齐抬头,正看到傅从龄站在宫殿门前,二人连忙跪下,低声道:“参见皇上。” 傅从龄久久未语,裴极卿小心抬眸,正看到他默默站在朱红门侧,金龙发冠旁露出几缕碎发。傅从龄在雪地里呆呆站了许久,才低声道:“快进来吧。” 裴极卿捧着匣子进门,容廷也匆忙跟在身后。傅从龄转过书房屏风,猛的将桌上笔砚拂落在地,哗啦啦几声巨大响动,容廷与他急忙掀起衣摆,迅速跪伏在地,口中喃喃道:“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裴极卿,你胆敢隐瞒军报,可知耽误多少军情!”傅从龄脸色发白,他抬手举起奏折掷去,奏折夹着风声袭来,正斜斜砸在裴极卿肩膀上。 裴极卿没敢闪躲,却忍不住恍然抬头,视线正好与傅从龄交汇,傅从龄的眼神也有些惊讶,他迟疑着望着地上散落的杂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奏折边缘尖锐,裴极卿颤抖一下,还是努力跪直身体,他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接着双手高举超过额头,“臣有罪,但请皇上爱惜龙体,莫要亲手责罚。” “朕……”傅从龄又愤怒着举起奏折,裴极卿虽不在意他动手,却条件反射的微微闪躲,一时间,傅从龄已将奏折缓缓放下,他退了两步,颓然跌坐进身后木椅,“朕知道你是好意,起来吧。是朕不该怪罪,起来说说战况如何。” 裴极卿怔了怔,眼神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还是强作精神分析战况,他在地图上比划一阵,最后总结道:“宁王虽久经沙场,但京城十二卫还在咱们手里。韩锦叛变,但林楠将军深受皇恩,他的家眷又俱在京城,应该不会动。宁王的粮草跟不上,若一时攻不下京城,也只能从长计议。” “你将林将军家眷扣下……”容廷忽然有些脸热,他斜着眼睛拱拱手,坦然道:“昔日觉得你手毒,现在我跟你道歉。” 裴极卿一脸苦笑,巴不得不要这句夸奖。他低头继续与傅从龄说明,夜色已浓黑如墨,傅从龄抬手端起浓茶,裴极卿低声道:“皇上先休息吧,前朝有臣与容大人担着,宁王势大,也必进不了京城。” 傅从龄略略点头,疲惫的挥挥手,裴极卿与容廷拱手后退。 “极卿。” 二人转身时,傅从龄疲惫的声音响起:“奏折本子很厚,你回去,肩膀涂些药。” “臣有错,皇上责罚的是。”裴极卿低眉跪下,又缓缓抬头微笑,“一切都还不迟,皇上不必忧心,宁王失道寡助,他自然……” “极卿……”傅从龄的声音一向温和沉稳,此时居然带了些颤抖的哭腔,他右手撑着额头,迟迟才道:“朕是不是……没做好一个兄长……” “怎么可能?”裴极卿深深伏地,声线用力压的极低,“皇上,臣定会押宁王回来,让他亲自解释,皇上放心。” 那天夜里,裴极卿的分析本没有错,只是无人想到,一向谦虚恭敬的太子竟会与反王里应外合,京城十二卫接到假的圣旨,一时间形同虚设。风云俱变无可挽回,裴极卿只好送信给明妃,要她千万留下这最后一条血脉。 窗外疾风阵阵,记忆也随着风雪一齐涌来,裴极卿猛然惊醒,额头身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 一阵腥甜猛然涌上喉头,裴极卿猛然坐起身来,他伸手捂住嘴,不过须臾,已有鲜血渗出雪白指缝。 他抬起头,觉得眼前仿佛也有片模糊鲜血,只是视线虽然模糊,却还是能看到决云近在咫尺的面孔,裴极卿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疲惫,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接着伸手抱住决云,紧紧缩进他的怀里。 “殿下,皇上死了。”裴极卿紧紧搂住决云的腰,面孔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声音有些茫远而无助,“臣之前要他放心,可臣什么都没做到,臣用了十年,还是什么都没做到,皇上就这么殁了,他有什么错?” 傅从龄是个好人,即使一直信任的兄弟起兵谋反,他也忍不住开始无端自责——他明明是在以德报怨,为何上天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结果? 傅从龄的生命如同一根弦,一直紧紧绷在重生后的裴极卿心口,他向来不喜欢感情用事,所以也很少说这样表露心迹的话,可他一直如同木偶,也正是被这根弦紧紧吊着,才能一直用力隐忍,觉得痛苦羞辱都无所畏惧。 但时至今日,这根紧紧绞着的弦已经绷断,还是在他今生最为得意的时候。 月满则亏,他果然不该高兴的太早,这一切都还没有完。 “裴叔叔。”烛光下,决云却将他推开,手指拂过他嘴角浓稠鲜血,年轻面孔上愁眉紧蹙,“那我呢?” “你从一开始,就想把我救出来,你带我读书识字,陪我去塞外从军,不也是为了要我回到京城,打败那个摄政王?”决云扳着他肩膀,将他从自己的怀里拽出去,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傅从谨已经败了,我现在是大周贤王,谁也奈何不了我,你受到嘱托把我养大,可我已经长大了啊,你要做的事已经实现了!现在你推开这个门看看,再也没人敢伤害你!太上皇已经死了,那都是因为他性格懦弱,护不住自己的江山,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早知道他会让你变成这样,我真巴不得他已经……”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决云呆滞抬头,英俊面孔上落下五个指印。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可是生你养你的父亲!”裴极卿狠狠给了决云一个耳光,却似乎还不解气,“你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你没说过这样的话,你……” “他是生了我,可他从没养过我,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有个父亲。” “你记不记得自己刚见我时,惊讶我为什么不认识字,没读过书?” “他有什么错?他的错就是不该自己什么都不做,将所有的东西推给别人,末了再反问一句‘我有什么错’?塞外时,我不忍看将士惨死,就豁出命去救他们,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决不能做他那样的人。” “容廷为了他被灭十族,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一心跟从,可是容鸾,你清醒一点吧,太上皇是个懦弱的人,他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一向言听计从的决云居然狠狠抓住裴极卿的手,反问一句句掷地有声,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怒火。 室内静到落针可闻,决云质问的声音依旧不大,尽管裴七十分伤心,他还是按耐不住的说出了自己隐匿心中多年的话。 裴叔叔一直是个很现实的人,他总是假装自己刻薄寡情,却的确不在乎功名权位,反而愿意一次次救出自己。只是他唯一看不透的事,就是太上皇本来就不是帝王之才,是他亲手放任了傅从谨势力做大,谁都不忍看兄弟相残,可他既然没办法两全,生来就要忍受世人不能忍的苦。 裴极卿怅然抬头,眼睛有些发直。 “可是还有我……”裴极卿的意识很清醒,也很明白的听清了决云的话,“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帮他……” “你表面上那么自私,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想想?”决云抱紧裴极卿,狠狠掐住他的细腰,“就像我已经长大了,你将计划说出来,我自有办法为林贺送信!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到塞北,如果真的出了事,我该怎么办?人和人的努力是该双向的,不是你将所有的担子背起来,就会有好的结局,你已经做了很多,可以问心无愧了。” 裴极卿一时哑然,记忆仍然在无端继续。 后来便是烟火纷飞,京城门户大开,铁甲军脚步整齐划一,如同阵阵惊雷响起,养心殿外兵马重重,傅从谨在残月下举起军刀,喊杀声惊天彻地。 傅从龄终于盖下玉玺,禅位于子的诏书白纸黑字,鲜明的有些刺眼。 宫监宣旨完毕,傅从龄缓缓走下龙椅,裴极卿身着白衣跪在大殿当中伏罪,容廷愤然起身,开始指着傅从谨破口大骂,宫外护卫冲进大殿,一枪砍断他的腿。 大殿金碧辉煌,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却是满地鲜血。 “我认罪,正月是个喜庆的月份,适合千刀万剐。”天牢里,裴极卿自以为潇洒的摆开酒菜,抬头望着傅从谨,“王爷,您已经‘清君侧’,就没理由再杀太上皇了吧。” …… 他的确已为这份恩情做到极致,问心无愧。 裴极卿问决云,“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为人臣,已经将该做的都做了,我为人子,还是要为父亲报仇的。”决云低头,依旧将他拢在怀里,笑着露出雪白虎牙,“裴叔叔,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什么事没做到?” 裴极卿一时哑然,终究忍不住再次埋进决云怀里,这次他浑身瘫软,宛如将自己身心托付。 小孩的确长大了。 决云低头,也舒心的出了口气。 “王爷?”有人叩响房门,“太上皇停灵之事,皇上想请您过去商议。” “现在?”决云微微皱眉。 “是。”门外人有些迟疑,“不过您若是不便……” “王爷换了衣服就去。”裴极卿接着回答,他擦干嘴角鲜血,轻声笑道:“夜里太黑,我和你一起去。” 第78章 发|表 王府前很快备好马车,决云让裴极卿先上去,自己则跟在他的身后上车,马车内空间很大,裴极卿弓着身向角落挪动,大概是躺的太久,他不由得脚下一软,决云伸出手,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裴极卿笑了一下,却也难得的没有推开,决云望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看你这样精神许多,我安心多了。” “是吗?”裴极卿整整衣领,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太上皇,是怎么出事的?” “你昏睡的时候,我去找青云观的人问过,他们说自从太上皇来了这里,傅从谨就从来不曾来过,只有神志不清的老王爷去过几次,每次不过说些胡话。”决云微微皱眉,“我回来之后,傅从谨的确有理由下手,可太医诊治过,太上皇的确没有受伤中毒,反而像是久病不愈,寿终正寝。我去查了他的用药,也不过是些老人常见的杂症,看不出哪里有异常。你一直病着,我只好找了傅从思同去,他看了看,也说不出问题在哪。” 裴极卿没想到,决云居然做了这么多,他有些讶异的问:“出事之后,我睡了几天?” “三天。”决云伸出三根手指,接着抬手摸摸裴极卿额头,“三天之内,你也有时候会醒来,但是说说胡话就又睡了,不光是太上皇的事,我之前来找大夫看过,他说你身体本就不好,之前三天三夜没睡伤了心神,只是凭一口气强撑着,才能看着精神。当时我知道这事,恨不得立刻把你叫起来打一顿,最后忍不住了,只好把墙打了一顿,你看,我这拳头上还留着血痂子。” 决云真的伸出手,在裴极卿面前晃了两下,裴极卿却没有笑,反而轻轻叹气道:“是我太冲动了,只想着我们到了京城附近,如果因为攻城伤了百姓,傅从谨肯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毕竟他现在也只是下了罪己诏,这诏书的意思是‘我觉得自己有错’,可不是‘天下人都觉得我有错’。” “我根本就不是那意思!”决云又有些冒火,忍不住在裴极卿头上敲了一记,“你能做的都做了,没对不起我爹也没对不起我,可你自作主张的了多少回?原来去宁王府的时候,你和我说自己被威胁也就算了,难道这件事也是别人威胁你?你这么个实际的人,怎么面对大事老是一股子愚忠,总之这话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跟我苦着脸说些怪罪自己的话,如果再有下次,我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决云说话时透着火气,这火气有些走心也有些走肾,面对别的事情,裴七倒是很豁达,什么流言蜚语都不放在心上,可只要面对太上皇跟自己这对父子的事,他性子里的顾忌和自卑就忍不住出没,怂恿着他做些做小伏低的事。 他平时是个凶神恶煞又猥琐的人,可一遇到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时,就硬是把自己放的极低,那张俏丽面孔上的神情换成谦恭谨慎,真是撩的人心如火烧。 比如裴叔叔正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两片嘴唇微微发红,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话。此刻月色如洗,被雪地反射的有些透亮,照出那张脸雪白到透明。 决云实在忍不住搂他,发狠的在那没什么肉的腰上掐了一下,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克制了一下。 裴极卿向后缩了一下,轻轻道:“……你消消气……” 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决云教训的也的确没错,可决云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太上皇在他心里的位置。 决云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上的小动作却停不下来,最后直接将裴极卿整个人抱在怀里,忍不住将脸埋在裴极卿肩膀,犬牙一点点咬着他的锁骨。裴极卿顿时四肢瘫软,五脏六腑都跟着酥麻,他下意识的想要推开决云,决云也不管是不是在马车上,直接抓住那两只细手腕,照着他嘴唇咬了一口。 “裴叔叔,我没生气。”决云又装的很委屈。 裴极卿这下不动了,仿佛决云这么大的个子,却能变化成原来那只憋着眼泪不敢哭的小奶狗。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决云的感觉有了很大变化,原先自己只把他当做小主子,想要用心扶持他拿回被人夺去的东西,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身体能决定人有没有*,可理智却能决定人该不该继续下去。 他半辈子都没娶妻生子,却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吃干抹净,还忽然有那么几分想笑。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马车忽然停下,把两人的胡思乱想一起打断。车夫俯身取出小凳,裴极卿掀开车帘,刚刚迈出一步,就隐隐看到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高瘦身影,那人身旁跟着一个侍卫,侍卫也如他般身姿挺拔,衣襟上绣着银色麒麟。 裴极卿冷冷一笑,迅速钻回马车,将有些蓬乱的发髻散开。 “你要干什么?”决云正好被他推回车里,神情十分讶异。 “故人相见,自然要打扮的精神些。”裴极卿笑着取下发簪,将刚刚蹭乱的发髻束紧,乱发拂去,他的面孔皎洁雪白,眉目间隐隐透出几分得意。 裴极卿不仅重新束好头发,还为决云系了一遍衣带,扬首将他的发冠正了正,二人下车时天色有些发白,决云身披黑色绣龙大氅,蓬松密实的漆黑兽毛下,隐约露出一抹闪烁着银色暗线的冷冷白色,古老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宫监一齐下跪,将决云迎接进去。 裴极卿退了半步,缓缓跟在决云身后,此时朝阳升起,为决云的侧脸抚上一层温和日光,异族血统完美的融入他的相貌,那鼻梁眉峰极为英挺,宛如昔日让草原明月都褪色的明妃一般。 裴极卿在宫门口止步,将声线压的极低,“进到宫里,不要向皇上提容廷,也不要提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不进去?”决云拉了他一把,“你是我的王府管事,不当官也可以进宫,不必在意。” 裴极卿也没说什么,果断跟在决云身后。 宫中及其肃静,所有宫娥太监都一身缟素,因为快要过年,宫中已将所有的布置都换成象征喜庆的红色,可太上皇走的太过突然,有些东西来不及替换,只能用雪白的绢布牢牢盖住,窗外一片落雪,室内亦是一片苍白,连带着人的表情都结着一层霜冷。 傅从谨已在决云之前到达宫殿,乾清宫往日熠熠生辉,如今却挂满素白麻布,周围已站满大小官员,诵经声中,这些人各自身着素服乌纱,站在灵柩前低声啜泣。 傅允珲跪在灵柩之前,瘦长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决云将黑色大氅解下,退了三步后跪在雪中三拜九叩,礼成之后,他稳稳起身,走了两步再次跪下,低声道:“参见皇兄。” “允玦。”傅允珲缓缓起身,眉目间十分疲惫晕眩,仿佛一个伤心过度的孝子一般,“允玦,父皇走的太匆忙,你也没来得及看一眼,为兄心中十分沉痛。” 决云轻声道:“是啊。” 裴极卿停在乾清宫门外,他的身份还是贤王身边的下人,此刻只好留在外面,他遥遥跪在乾清宫门前的雪地上,向着远处棺椁行了大礼。此时决云虽然回来,皇上也摆明了想要示好,可傅从谨的兵马还在西北,只要他一日不死,这个朝廷就会一日留着他的势力。裴极卿觉得自己如果摆明身份,傅从谨定然会要他入朝为官,待到那时,反而不利于帮助决云,倒不如留在他身边,好好做这个王府管事。 “朕与皇叔守灵三天,你也和从思去了青云观扫洒整理,父皇突然病逝,朕心中无比沉痛,不知道你看了父皇药方,可有什么不对?是太医照管不周?”傅允珲口气虚弱,神色间却有些藏不住的急切。 决云和傅从思的确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只好低声回答:“没有,父皇的确走的突然。” “虽说生荣死哀,可皇兄生前不爱铺张,停灵七日,便要下葬太庙。”傅从谨缓缓在棺木前起身,“贤王,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没有。”决云低声道:“皇叔,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兄守灵,而今已辍朝三日,今夜开始,我想亲自守灵,以尽孝道。” “好。”傅从谨毫不犹豫的点头。 一天过后,官员各自散去,只有皇室亲眷在一起吃了顿素宴,假惺惺的相互寒暄,仿佛真的情深义重,明日皇帝在偏殿复朝,守够七日就下葬太庙,帝王将相的葬礼办的盛大,礼成后却也安静如初,世界没了谁都在往前走,只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不会结束。 素宴吃的很快,几乎每道菜都没怎么动,皇上连跪三日体力不支,便扶了宫女的手回到后宫,此时已然入夜,傅从谨起身,亲自将决云送回乾清宫。 此刻阴风阵阵,将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笼罩,傅从谨走到宫门外遣退下人,低声笑道:“允玦,决云。昔日觉得小将军年轻有为,却没想到是皇兄骨血。” 决云望了眼傅从谨,缓缓跪在灵前:“我一直是傅允玦,只是皇叔那时处置奸臣,手段风驰电掣,母亲怕我受到波折,所以才让我出宫暂避。” 傅从谨沉默片刻,接着望向裴极卿,“本王想和容公子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 决云刚要回头阻止,裴极卿已然点头,接着道:“王爷请。” 决云进宫,傅从谨就已经败了第一步,裴极卿根本不会惧怕与他私谈,傅从谨带着裴极卿走了很远,伸手指向宫墙,“这是昔日母妃居住的地方,跟刚才的乾清宫比,这里是不是很破旧。” 裴极卿点了点头,傅从谨接着道:“本王已承认,昔日手段太过狠厉,清君侧只除‘裴极卿’一人,你容家实在无罪。你昔日是什么官职,本王可以为你官复原职。” 裴极卿笑了笑,“我忘了。” 傅从谨怔了一怔,摇摇头道:“本王觉得你和故人很像,今日却也有所不同,故人喜欢名利权位,如果本王问他,他一定会立刻记起来。” “王爷已知道草民是什么人,为何还要同草民说这些?”裴极卿也遥遥微笑,“难道王爷此刻还觉得,草民是你的故人?” “故人就是敌人,你们倒是更像了。”傅从谨抬手抖落雪花,“如果皇兄死在故人面前,他大概也能和本王谈笑风生,毕竟心中痛楚过深,也是流不出眼泪的,你看本王,就根本没有眼泪。” “王爷觉得心里难受?”裴极卿不可置信的抬头,与傅从谨的眼神对视,却看到了他眼睛里不同以往的东西,傅从谨向来温和,脸上表情从不轻易改变,裴极卿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王爷,你觉得心里难受吗?” “兄弟死了,我心中岂能不难受。”傅从谨缓缓开口,“昔日兄弟众多,我日日受人欺凌,只有皇兄待我极好,从不嫌弃我的出身如何。” 裴极卿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要逼宫?” “‘逼宫’里有一个‘逼’字,我自然是为人所迫。”傅从谨的自称已经改变,仿佛真的发自内心,连裴极卿都很难辨别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你一心将郞决云养大,不就是为了要功名权位,我的故人也是如此,可你看看他的下场……指望着天家富贵来赐予恩宠,容公子,你会后悔的。” “裴管事!” 阴风阵阵,裴极卿已按耐不住,若不是这声喊叫,他立刻就要说出真相。即使现在已经平静几分,可他依旧十分想发自内心的质问傅从谨:你凭什么心里难受,明明自己手上沾满鲜血,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立个“被人逼迫”的牌坊? “裴管事,王爷吩咐你立刻回去。”小太监擦擦汗,接着急忙跪下,“参见摄政王。” 傅从谨摆摆手,示意裴极卿可以回去,就在这顷刻间,他的神情已恢复昔日温和,即使如今贤王带着天子剑归来,赵德钦的兵马在他们手里,那眼神也依旧在笑,温柔到不可言状,仿佛一张□□。 果然,傅从谨还没有败,他的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底牌,也许比兵马更加厉害。 裴极卿跪拜行礼,接着转身离开,乾清宫的雪白灯火突然无比温暖,还好,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第79章 | 裴极卿随小太监走了两步,就看到决云提着灯笼站在身后,他见到裴极卿转身,立刻提着披风冲过来,将厚毛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出什么事了?”裴极卿系好披风,顺便从决云手里接过灯笼,他看到傅从谨还未走远,于是道:“摄政王只是和我闲聊了几句,你放心。” 傅从谨没有回头,也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在夜色中突然露出一个笑脸。 决云点点头,拉着裴极卿向前走了几步,等到他们回到乾清宫门口时才开口,“小王爷来了。” 决云遣退下人,与裴极卿一同进入宫殿,此时夜色更深,傅从思缓缓从太上皇梓宫前起身,神色无比悲怆疲惫,仿佛都有些站不稳,他伸手扶了下墙,才歪歪斜斜的站起来,低声说了句“殿下。” 傅从思是自己第一个发现的盟友,也曾为了容鸾活下来的事情严加训斥,他这样一个直脑筋的人,却在带着小皇子回来时就遇到这番场景,想必也十分伤心。 而在傅从思身旁,老寿王正挺着肚子,呆呆笑着望向门外,过了半晌,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又揉揉鼻子大声吼道:“从龄!” 裴极卿骤然回头,眼睛发直的望向门外,可只有白雪自宫殿金顶徐徐飘落,四下空无一人。 裴极卿眼神空洞,下巴削尖,仿佛伸手就能捏断一般,这人被自己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恢复原状,怎么又变成这副可怜样子?决云心中的无名火忍不住腾腾升起,他迅速伸手,将裴极卿揽在身侧。 裴极卿这才回神,低声道:“老王爷,怎么这时候过来?” “家父有些意识不清,你们是知道的。”傅从思语气轻缓,却好似含着诸多无奈,“他站在这里,也许都不知道是为谁在办丧事,何苦叫他过来?万一又说了什么话被人当做把柄,岂非更加不妥,可太上皇毕竟去了,他们本是叔侄,自然该过来看看,不管我爹知道不知道,太上皇泉下有知就好。” “什么把柄!”老王爷伸手摸了摸梓宫,接着把声音压低,虽然依旧没什么用,“从谨!这玩意有把柄?难道还能拉开?你可别骗我。” “爹,我是从思。”傅从思拍拍老王爷脊背,他没向其他人那样大吼,却是在耳边轻声回答,“您别乱碰,就在这里看看,咱们马上就回家。” “哦——哦——” 老王爷拍拍肚子,笑嘻嘻站在那里,却又忍不住摸摸棺材,仿佛在看什么玩具一般,傅从思神色惶然,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裴极卿知道傅从思心里不舒服,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既然老王爷神志不清,他为什么又知道小皇子的事?” “家父虽然精神不好,可毕竟是太上皇的亲叔叔,他平日说话都不清不楚,偶尔有次提到这件事,我也有些不敢相信,后来知道傅从谨在暗地调查,才知道确有此事。”傅从思解释完后,微微皱眉道:“容公子,我看殿下特意带了你进来,可是要开棺验看?” “皇上和傅从谨能随意让你们进青云观查验,自然已有万全之策,还是不要了。”裴极卿略略低眉,“那日你看了太上皇药方,可是有什么问题?” “药方没什么问题,殿下也带太医看过了。”傅从思望了眼决云,决云也跟着点头。 殿内突然起风,将蜡烛吹得东倒西歪,老王爷又止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傅从思从他胸口拿出一个小布袋,取出两颗丸药递给老王爷,接着像哄小孩那般轻轻道:“爹?您又咳嗽了,吃颗下火药吧。” “从礼,我不吃!”老王爷又不知叫了谁的名字,接着噘嘴将药推开,“苦兮兮的,才不要呢。” “我是骗你的,这其实是糖丸。”傅从思苦笑着做个样子,“你要是不吃,我可自己吃了。” “不行,我就知道你骗我!”老王爷接过蜜丸,吧唧着嘴迅速吞下,一脸满足,倒似真的吃了糖丸。 治咳嗽的药大多味苦,就算个别甘甜,也定会和苦药混在一起,老王爷则能如此爽快的吃下……裴极卿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取过傅从思手中药丸,他将药丸掰下一点放入嘴里,果真没有一丝药味。 “你做什么?”决云焦急着拉过他的手,“这是药,也是你胡乱吃……” “药没有味道……”傅从思望着裴极卿,二人目光突然交汇,他解释的声音也默然带了几分颤抖,“此药叫做‘词牌名’,就如同词牌名没有填词,只不过是一个格式。我爹吃不进去苦药,这药便如同词牌名一般,被我们当一个壳子用,比如在药丸中加入苦药,这药能将苦药的气味痕迹全部隐去,不仅服用之人觉得毫无感觉,就连高明的医生也看不出来,甚至服药的器皿都毫无痕迹。” 裴极卿突然周身战栗,颤抖着双手握住决云的手,雪白削瘦的面孔笼上一层阴鸷,“我就知道,太上皇在我们回来的时候驾崩,绝不是天意……” 决云微微皱眉,将裴极卿拉过自己身侧,接着低声问:“可毒|药毕竟不是咳嗽药,就算没有痕迹,尸体又怎么可能如常?” “若在这种药里加些慢性毒|药,结果又会如何?”傅从思蹙眉沉思,“毒素不是骤然发作,却能一直藏在人身体里,等到需要时便加大剂量,一发致命。” 裴极卿立刻问:“这药在哪里可以找到?” “这是宫中秘药,因为害处太大,所以做的不多,只有宫里的秦太医会制。”傅从思道:“今夜不知哪位太医当值,咱们可以去查问。” 裴极卿提起灯笼,就要奔着太医院而去,决云忽然拦在他身前,他望了眼乾清宫前森严的守卫,低声道:“你就在这里待着。” “啊?”裴极卿愣了一下,抬起一双微微下垂的桃花眼,决云将他拉到一旁,轻声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很容易被情绪左右,这里有侍卫守着,等我回来,听话。” 决云的声音很轻,却让人莫名安心,裴极卿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他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傅从思搀起老王爷,打算带他回府休息,老王爷傻笑着转头,眼角却莫名带了几滴泪水。 事情果然不出决云所说,秦太医早已因为获罪离开太医院,决云又打问一番,也始终没有结果,只带回了太上皇用过的药方。现在快要散早朝,傅允珲要回到乾清宫祭拜,决云也只好回去,重新跪在灵前。 傅允珲依旧身着缟素,头发只用素白帛带束好,神色间依旧十分悲怆,他紧紧扶着太监的手,似乎自己一步都走不动,裴极卿看到小皇帝过来,便扶着决云一同转身,跪在地上向傅允珲行礼。 傅允珲虽然虚情假意,身体却的确很差,裴极卿悄悄抬眼望他的脸色,发现此人面色苍白,似乎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他照例在梓宫前三跪九叩,接着抬头道:“允玦,你辛苦了……” “皇上!” 决云刚想客套几句,傅允珲的声音已戛然而止,整个人猝然倒地,竟如同一只纸人一般。无数侍卫太监中,一个身着素白宫装的女子猛地冲来,将傅允珲虚浮的身体抱在怀里,伸手猛地掐他的人中,一双杏核眼中沁出泪水。 傅允珲猛地咳嗽一声,一口脓血自他口中喷出,迅速渗进素白衣襟,如同一簇红花盛开。 “皇上!传太医!” 四下喊声此起彼伏,太医很快奔来,准备将傅允珲抬到养心阁暂歇,那宫女伸手拦住他们,直直哭泣道:“来不及了,就在这里,将皇上放平诊脉。” “皇上是真龙天子,怎能……”一个年轻官员愤愤挺直身体。 “晚晴,朕没事。”傅允珲却抬起一只沾满血迹的双手,他望着那宫女温柔一笑,接着对太医道:“听她的。” 晚晴忍住眼泪,将傅允珲在地上放平,太医迅速围了上来,他们将手放在傅允珲脉搏之上,脸色登时变得惨白,迅速从药箱中取出急救药物给傅允珲服下,这药需用温水服送,而那太医端着温水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傅允珲猛的咳嗽两下,脸上稍稍有了些人的颜色,太医急忙叫来随侍太监,要他迅速去熬吊气的参汤。 决云蹙眉,“皇兄这是什么病?可是太过悲伤,急火攻心?” “回贤王。”太医转身,颤颤巍巍道:“皇上中毒了,只是毒发突然,臣也只能先用药物续命,再慢慢诊治。” “皇上吃的所有东西,可都有人验过。”决云沉声道:“你绝对没有说错?” “绝对没有。”那太医猛磕了几个头,“现在皇上需要静养,还是送皇上回去吧。” “好。”决云点头,挥手示意太医离开,晚晴已收起刚刚的眼泪,迅速跟在傅允珲身边。 “皇上刚刚下朝,身边怎会跟着随侍宫女。”裴极卿低眉走到决云身边,“她绝对知道什么。” “那现在怎么办?”决云低声问。 “先不要打草惊蛇,你去把皇上用过的药方拿来,要所有的。”裴极卿答道:“太上皇用过的,也要。” 决云点头,也顾不得问他为什么,皇上突然出事,药方及其可能被人动过,他迅速去了太医院,以要为皇上寻医问药为名,要来了皇上用过的所有药方,那些药方厚厚一叠,开药的名头却都是些滋补用药或普通病症。 此时又是夜晚,裴极卿托傅从思拿来许多医书,一点点对照着方子查看,决云遣退乾清宫前侍卫,也低头坐在他身侧,为他沏了杯暖胃的茶水。此时天色蒙蒙飘起小雪,决云拢了一个手炉,轻轻塞进裴极卿手里。 两个人没有疑问,也没有回答,烛光也不似往日阴森,大殿中极其安静,只能听到哗啦哗啦的翻书声。 傅从思悄然走近,却在门廊处顿了顿,沉沉望着惨白灯火中两个相对的侧脸,竟无端觉得有些羡慕。 “小王爷。”裴极卿突然问:“这几味药都和医术记载的不一样,你看看可有什么问题。” 傅从思方才回神,他凑过去看了几眼,默然道:“这多出来的一味药是为了调节气血,对药方的作用没什么影响。” 裴极卿点了点头。 的确,那些药方都十分常见,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有时会多一味药出来,尽管多出的哪一味药对整个药方没有影响,甚至还对病人的身体有益处。 可是每一个月,太上皇和皇上总要用许多种同样的药材。 “找到了。”裴极卿抬起头,声音有意压得极低,却仍然带了几分颤抖,“太上皇的药有问题,皇上的药也有问题。” 决云问:“怎么回事?” “你看,这几味药是一样的。”裴极卿左手指着药方,右手不停的翻着纸堆,“这几味,也都是一样的,还有这里,如果这个月不需要这几味药,就想办法在别的药里加进去。” “可这些药都很常见。”傅从思解释道:“一样的话,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再常见,也不可能每个月都用五十种一样的药。”裴极卿沉沉抬头,“有人在用这些药做‘词牌名’,而且每个月都要用,所以借着滋补养生来开药方,皇上突然中毒,大概也是因为如此。” 第80章 | 即使裴极卿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也没有办法立刻证明傅从谨有心害人。七天时间很快过去,太上皇的梓宫终于出城,硕大的白色雪片混在飞舞的白幡中簌簌落下,仿佛一只只白蝴蝶,傅允珲病重,决云亲自扶灵出城,连带着四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长街之上真真假假一片哭声。 傅从谨走在决云身边,他没有穿披风大氅,身上只单薄的穿着件素白丧服,不知是不是虚情假意,他的脸上脱去了往日的微笑,反而有些淡淡阴郁。 决云将灵柩送去城外太庙,随行的都是亲贵重臣,裴极卿没有随同他去,而是孤身一人回到府邸。 决云从太庙回来,傅允珲又再次病倒,每日上朝议事都定要等着决云,仿若当年倚仗傅从谨一般,朝廷中传来各种声音,其中便有人说皇帝身体不济,不如将王位让给手握天子剑的贤王。 此时决云尚未散朝,贤王府门外已停满碌碌车马,小琴推开门问:“裴管事,外面来了好多人,说是给王爷送些过年的礼品,还说……” “刚刚国丧,谁有心思过节?”裴极卿刚刚写了几个字,头也不抬的揪出笔尖长出的毛,“别收他们的东西,告诉他们王爷不在,我不敢乱收,再有客人也不见。” “那我呢?你也不见?” 裴极卿猛然抬头,看到萧挽笙正站在门口,他也不扣门,直接走过来坐在桌前,非常自觉的拿着个橘子剥开,“身体好些没有?” 裴极卿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侯爷关怀。” “你在写字,不如给我写个春联吧。”萧挽笙绕着他走了一圈,“你别看我知道的少,你这种字叫做‘瘦金体’,我好像在啥地方见过,还是摄政王跟我说过……?” 听到萧挽笙的话,裴极卿猛地放下毛笔,接着将纸不动声色的折起来,“宋徽宗的字儿的确很有名气,摄政王提过也没什么,现在国丧时候,哪还有过春节的道理。侯爷有事吗?” “你先不要赶我。”萧挽笙不知裴极卿为何不悦,立刻道:“我来是有正事的,今日皇上下旨,要小王爷着手接管禁军,这是什么意思?” 裴极卿微微蹙眉,“傅从谨原先安排决云管禁军,这就说明禁军曾是他的人,现在让小王爷接管禁军,是皇上要下手了。” “拉倒吧,他还下手。”萧挽笙又拿起一只橘子,“听说小皇帝身子差得很,每日太医传个不断,现在连下炕都费劲……” 萧挽笙蓦地冷笑,将手里橘子猛地塞进嘴里,“说句实在话,这皇位本来就不是他的,等到太上皇的事料理完,我们也该下手了吧,他现在将上朝的事都推给决云了,我看是自暴自弃,准备吹灯拔蜡了。” “他们越是示弱,我们越要小心。”裴极卿低头,趁萧挽笙背过身时,默默将那张纸扔进火盆,“傅从谨现在不信任你,我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要轻举妄动。” “他不信我,我倒是觉得很舒服,至少不用老守着林妍……”萧挽笙拍拍裴极卿肩膀,却又顿觉有些尴尬,他抽回手,退了两步悻悻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本来是想问问王爷,什么时候也赐我个官当当。” 裴极卿倒觉得十分坦诚,他虽然利用过萧挽笙,可萧挽笙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他自己。萧挽笙虽然说过那样的话,可于情感方面,他从始至终说的十分清楚,也的确问心无愧,从没有利用过这一点来欺瞒。 “侯爷来了,就等吃过晚饭再走吧。”决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穿着件泛金貂绒大氅,进门时头上还落着雪片,“我刚去见过唐唯,他见了我很高兴,要我有空请林贺回来,三个人再聚聚,我说林贺现在日理万机,哪有福分像他一样做个富贵公子,不过林贺也是,过了这么久都不给我个信儿,你走之后,我可立刻遣人送信给他。” 决云一面说着,裴极卿一面站起来,将决云身上的大毛衣服脱下,取了只手炉塞进他手里。 “妈卖批,看你跟个小媳妇似的。”萧挽笙翻了个白眼,“看不下去了,老子走了,准备喝花酒去。” “现在国丧,哪有花酒可以喝,您还是不要犯大周戒律了。”裴极卿抱着大氅走到炭盆前,冷笑着将上面的雪屑一一拍落,“我帮他拿衣服,只是为了将雪拍掉,不然皮毛浸了水反而不好。” “不过侯爷现在也潇洒了,反正傅从谨什么都知道,您看上谁,自然可以去找她。”决云低眉坐在火盆前哂笑,“傅从谨谁都不信任,现在知道我们各自有事瞒他,暗箭变成明枪,他心里一定十分高兴吧。” “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只是没想到,我会瞒他这样大的事。”话题终于改变,萧挽笙也坐了下来,“他信任的,只有折雨折月两个人。” “折雨折月,是他从战场里抱出来的,两个人的命都是他给的,所以才能这么信任,他这种人,向来只信任比他可怜的人……”裴极卿默默抬头,突然发现决云和萧挽笙有些奇怪的盯着他,于是连忙道:“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其实很多人都知道的。” 决云还未来得及开口,小琴突然推门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大汉,那人摘下头上皮帽,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裴极卿惊讶道:“穆先生?” “裴公子。”穆孜一脸沧桑,身上的衣服却比平时好了许多,连拇指上都带了枚玉扳指,他望了眼决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神色间莫名的有些慌张,决云笑笑,将穆孜拉着坐下,“穆先生,您不用害怕。” 穆孜在中原经商日久,早已学会了看他人眼色,如今的决云早不是昔日执拗可爱的小校尉,而是有着赫赫威名的大周贤王,穆孜又退了半步,还是从凳子上起身,又看了萧挽笙一眼,才接着道:“裴公子,咱们的车马被扣在城门口,说什么都不让进来,我说这是郎将军要的货物,他们说京城里没什么郎将军,让我赶紧走,还说上面有旨意,漠北来的客商一律不放行,我等了好些时日,找人做了假的名牒,硬是等着换岗才溜进来。那东西都是运给城北药材铺的,若是再不送进去,只怕要扣我的货钱!” 裴极卿怔了一下,猛的开口道:“我随你去看看。” “这几日太乱,又要过年,商铺也不容许大招大揽的做生意,你等等吧。”决云喝了一杯茶,他本就不想让裴极卿做这个生意,现在天寒地冻,更是不想看他到城门口与人陪笑脸,“赔他的货钱就赔一些,你别老是在乎这些小钱。” “太上皇驾崩后,一切庆典喜事都不能办,可没理由要商铺全部歇业,更不可能封锁京城。”裴极卿思忖片刻,突然道:“你先前说,我走之时就给林贺送了信,可他到现在都没回复?” “对。”决云点头,他的神色跟着一变,猛然压低声音道:“莫非,封锁京城、查名牒、不让塞北客商来往,就是为了将林贺的消息扣下来!” 裴极卿沉默片刻,点头道:“正是如此。” 决云眉头紧蹙,突然觉得事有不对,自己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却依旧活在别人的安排里头,皇上不愿开放京城,又日日将朝政大事堆给自己,明摆着就是不叫自己出京城……他们为何要防着林贺,林贺到底想要送什么消息? 穆孜忽然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萧挽笙几眼,萧挽笙一把将他衣领提起,“小老头,从刚才就看出你不对,一直盯着老子,你到底要干啥子?” 裴极卿有些惊异的望向穆孜,他示意萧挽笙将人放下,接着道:“穆先生,侯爷不是外人,你还有什么事?” “你们口中那位‘林贺’,让我把一件东西送来。”穆孜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狼牙,轻声道:“他说三天之后,想与殿下在城外相见,其实他事先来过京城,却硬是被人拦了回去,而且事关紧要,他也不愿在京城叙谈。” 裴极卿低声道:“难道有人认识林贺?” 决云接过狼牙握在手里,始终闷不做声。 天色将晚,天上又下起雪,穆孜惦记着城外货物,便急急穿好大衣出城,只有萧挽笙留在王府里,裴极卿为他们做了素食冷菜,虽然精致却不带荤腥,萧挽笙吃了几口便将筷子搁下,“你们家太守规矩,这饭我吃不惯,还是回去吧。” 萧挽笙刚刚推门,已有下人进来通报,雪地里,一个太监穿着白色衣袍穿过大雪,他刚刚想喊一声“圣旨到”,却有些不敢叫决云下跪,只好悻悻的敛起声音,“贤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夜深雪大,皇上不愿意劳动王爷过去,所以亲自叫奴才送来。” 决云也懒得跪,直接伸手拿过圣旨,圣旨上果然是小皇帝笔迹,决云脸色愈来愈沉,小太监不敢久留,等不及领赏便匆匆回去。 “太庙偏殿被雪压塌,要我去监督修缮。”决云蹙眉,将圣旨搁在桌上,手里一直攥着那枚狼牙,“前些日子一直将我留在京城,而今却有意要我出去,真是越来越蹊跷了。” “辽国国主亲自给你送信?”萧挽笙压低声音分析,“有没有可能这样,耶律赫凛早就和傅从谨说好,故意引你去太庙,然后……” 说着,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下,吐了吐舌头。 萧挽笙说的轻松,可决云和裴极卿却陷入沉默。 裴极卿低声道:“我在辽国时,林贺曾说过,辽国许多人谴责他丢了城池,他会不会……” 决云没有说话,而是紧紧咬住下唇,轮廓锋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又仿佛有火焰燃起。 “小时候,林贺曾对着匕首起誓,说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我……”决云在摇晃的灯火间望着狼牙,笃定道:“我要出城去见他。” 萧挽笙皱皱眉头,望了裴极卿一眼。 “在傅从谨之外,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对手。”裴极卿微微笑着端起茶杯,“怀王死的不明不白,天子剑差点被人夺去……有人希望我们出城,有人却希望我们不要见林贺,阴谋阳谋,咱们当然要选明面上的,不管如何,出城之后,我们定会遇到第一个对手。” 萧挽笙登时会意,他望向裴极卿,低声道:“你留在京城,至少禁军在傅从思手里,我跟着决云走。” “不必了。”决云提起佩剑,“我把他带在身边,这样安心一点。” 风雪之中,傅从谨默然将琉璃棋子一粒粒堆叠,折雨忽然推门而入,冷风从门缝中吹过,棋子呼啦啦洒落在棋盘上,反射出点点流光溢彩。 他小时候喜欢下棋,却不得不输给那些所谓兄弟,装作一副愚鲁的样子,可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即使决云回到京城,他也依旧是不可动摇的摄政王。 傅从谨没有转身,折雨悻悻退了半步,低声道:“主子,郞决云回了圣旨,他要出城了。” “都安排好了?”傅从谨抓起一枚棋子向折雨掷去,折雨随手一接,点头道:“全部准备好了,只是主子,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出城。” “因为他与虎谋皮,而不自知,所以不得不去。”傅从谨低眉一笑,抬眉望向椅子上的大氅,折雨却没像往常一样为他披衣,反而跪在地上。 傅从谨疑惑道:“怎么了?” “主子留在京里,我和折月带人去,也可以除掉郞决云。”折雨放下手中佩剑,伏下身体扣头,“主子待我恩重如山,将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还亲自教我武艺,折雨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傅从谨怔了一怔,默默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他过了许久才问:“你的意思是,我杀不了郞决云?”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折雨慌忙道:“属下只是……” 傅从谨将折雨从地上搀扶起来,眼神中却沁出瞳瞳杀意——他还记得折雨年幼时跟他学剑,日日视他如神。 他喜欢被可怜的人围在身边。 折雨默默抬头:“主子……” “好吧,你去吧。”傅从谨忽然敛去杀意,“杀了郞决云,将容鸾带回来。” 第81章 发|表 翌日凌晨时分。 天空刚刚破晓,决云已带了人马大张旗鼓着出城,这些人大都是修缮的工匠,萧挽笙虽然被傅从谨紧紧盯着,却还是想办法调来些自己的亲兵混在里面,要他们护卫决云的安全。 决云骑马走在兵马之前,裴极卿则与总负责的木工师傅一同坐在马车里,他拉开车帘向外望去,决云依旧穿着那件雪貂大氅,泛金色容貌下素服银亮,隐隐可看到腰间佩剑。 虽是应当喜庆的正月,长街上依旧一片缟素,此时虽是凌晨,却已有百姓出门,他们在街边看到决云带着车马路过,纷纷下跪迎接,决云勒马抬手,一一示意他们起身。 “裴管事。”刘木匠小心翼翼的望着裴极卿,与他一同向车外看,眼神中带着无数羡慕,“贤王爷生的可真高啊,我站在旁边,估计连马腿都够不上。” “是呀。”裴极卿听到有人夸决云,眼睛骤然弯如新月,雪白下巴微微扬起,蓦地生出几分得意的狐媚,“王爷不仅生的高,那鼻梁也高,你看看咱们京城,有几个人能生出那样挺直的鼻梁,话说的不错,这银子赏你。” 说罢,他真从衣袋里取出一小锭白银,塞进刘木匠手里。 刘木匠随便夸了一句,裴极卿倒真心实意的赞美起来,他也接不上更好的奉承话,只好千恩万谢的接过裴管事的赏赐,继续思谋着再夸几句。 马车转眼出了京城,刘木匠又忍不住道:“裴管事,你一直在王爷身边,京城里都传王爷要做皇帝了,你可知道?” 刘木匠细眉细眼,说的也轻描淡写,勤等着裴极卿跟着附和,裴极卿却猛的怔住,眼睛急速瞪大,伸手揪住他的衣领,“这些混话,你听谁说的?!” “我在宫里当差,听侍卫太监说的……其实咱们王爷其实才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爷,王爷出宫时,手里拿了天子剑,人家都说,谁有天子剑谁就是皇帝……” 刘木匠看到那张雪白脸骤然变得凌厉,说话声音敛了许多。 “这话不敢再说。”裴极卿猛地抽回银子,“王爷忠肝义胆,这些话都是市井上的人编造,你就在宫里当差,怎么能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 刘木匠委屈的扁扁嘴,心里想着裴管事果然抠门,连送出去的赏赐都能收回来。 裴极卿重新将银两举到半空,他神色黯然,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贤王爷是皇上亲弟,你胡乱传这些话,便是有意挑拨他们关系,字字都是灭九族的大罪!我是看你可怜才与你说这些话,罢罢,银两依旧赏你,以后若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在宫里当差,贤王爷与皇上兄友弟恭,你是亲眼看到的。” 接着,裴极卿将那锭银子砸进他手里,接着放下车帘,尖脸上扫着一层阴鸷。 刘木匠的赏银失而复得,却也被唬的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缓缓将银两收起,又向着马车一角挪动,再不敢与裴极卿说话。 裴极卿也无心再问,闲话不会没来由出现,天子剑是太上皇所赐,却不是决云自己带出宫,这虽是同一件事,说法不同却能让意义相去甚远——是心人有意要在民间编造决云带兵逼宫的形象,舆论的力量可大可小,但也不容轻视,至少现在弄出这些话,尚且不是时候。 一路无话,待到太庙之前,那木匠便立刻跑下马车,招呼着人修缮起来,决云带着裴极卿走进大殿祭拜,决云在牌位前双膝跪下,有兵士跪在身边迅速耳语,决云挥手示意他退下。 “有人跟着我们出了京城,就在太庙不远处驻军,此处真是龙潭虎穴,并且毫不收敛。”决云缓缓起身,拢紧身上大氅,“太庙周围空旷无人,倒是极适合做战场。” “可惜了,要在列祖列宗面前残杀。”裴极卿碎步跟上决云,“这里便是龙潭虎穴,皇上眼皮下,傅从谨又撤了萧挽笙兵权,他只能为咱们带五十亲兵,不知道够不够用。” “应该够了,萧挽笙手底下都是精兵,自然以一当十。”决云踱步至庭院外,此时夜色渐深,“我的动静这么大,林贺一定知道我在太庙,我与他曾一同厮杀,今日我们兄弟相见,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倒也很有趣味。” 说话间,决云脸上露出微笑,他伸手环住裴极卿的腰,舌尖轻轻舔过他锁骨,裴极卿浑身颤抖,低声道:“这里有人……” “我第一次抱你,就是在知道我娘死讯时,推断一下,我娘死的时辰,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决云恍然抬头,望着天边斟满的红月,兴奋着露出雪白虎牙,“太庙真是个好地方,裴叔叔,我可以为娘报仇了,我可以让太上皇好好看着,他的儿子为他的妻子报了仇,而不是像他一般。” 裴极卿怔了一怔,这才知道决云为何毅然决然的出了京城赴这场阳谋,萧挽笙兵权被夺,小皇帝下旨修缮太庙——他早就知道,这场鸿门宴是傅从谨为他所设,所以特意在母亲的祭日附近,亲手了结了这桩恩怨。 裴极卿收敛目光,静静望着天上月色。 他的双手开始不住颤抖,只希望林贺赶快来,别让决云孤身作战。 偌大的殿堂里,决云拉着他走了几步,缓缓跪在牌位前,裴极卿不知何意,也被他拉着跪下,却止不住低声道:“决云,外面有埋伏,你……” “裴叔叔。”决云默默跪了一阵,却突然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救我的时候是哪天?” 裴极卿怔了一怔,当时情况紧急,他哪里记得是几月几日。 此时决云微微低头,面色在烛光中显得有些发红,却没有立即开口,裴极卿忽然觉得紧张起来,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应该就是那年的今日。”决云埋着头,声线中仿佛如昔日般带了可爱的奶音,竟然有些支支吾吾,他似是纠结了许久,才低声道:“虽然咱们已经那个过……可那会儿太激动,有些话没说出口。你见到我时问我多大,我给自己多说了岁数,其实你也已经知道,但今年我十八岁,当时答应你的话也实现了,裴叔叔,你愿不愿意……” 裴极卿也跟着面色一红,心中的紧张忽的变成另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他忽然理解了决云为何一定要带他出城,今日是他们初见的日子,而太庙则供奉着列祖列宗,决云是要将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全部说清楚。 裴极卿抖着声音道:“我已经是你的男宠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 “我不是要你做我的男宠。”决云知道裴极卿已理解他的意思,也索性将话都说出口,“虽然我们都是男的,可我想一辈子跟着你。明面上我什么都不做,私下里你若不愿意,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可以做你的大官,只要你心里真正放着我,而不把我看做你的主子……以后有没有孩子、别人怎么看,我都会去一一解决……我要听你真心实意的说……” 裴极卿黯然低头,没敢面对决云此刻的眼神,心中的七分喜悦却跟随着三分山呼海啸般涌来的绝望。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决云与他的肌肤之亲,到底是出于两人心里的爱意,而非肉|欲的擦枪走火。 裴极卿用力压低声音,如小兽嘶吼般,“殿下,你为什么要逼我,咱们这样不好吗?你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心里又没有负担,难道这样不好吗?” “裴叔叔,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决云转过身望着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裴极卿没有看决云,他缓缓站起来,又将身体伏下去,十分虔诚的对太上皇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前世的记忆再次冲入他的脑海,傅从龄如何教他读书,如何教他做官,又是如何在他风光回京时死去。 即使深恩厚义,他也是仁至义尽,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对不起。” 大殿内阴风阵阵,裴极卿最后一叩首时,雪白额头已擦出血花,决云听到这句话,眼神中却不再是愤怒,反而露出一抹微苦的笑容,仿佛已猜到裴极卿要说什么。他伸出手,准备将裴极卿扶起来。 “皇上,臣不欠你了。” 决云蓦地转身,整个人呆滞在原地,裴极卿从地上站起来,伸手环住决云的腰,接着他踮起脚,嘴唇轻轻擦过决云双唇。 “皇上,小主子的命是臣救回来的。”裴极卿收起方才的神情,脸上浮现出标志性的猥琐笑意,“现在他人也归我了,你要骂就骂我吧,反正我脸皮厚。” 就在此时,大殿内的风忽然变得轻缓,红烛光芒不再摇曳,仿佛如静谧微笑般静止,决云已经呆滞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望着裴极卿。 他愣了许久,突然在原地转了几圈,脸上笑容满面,双手晃来晃去,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裴极卿抬起手,在他后脑敲了一巴掌,“傻狗子,找尾巴呢!” 决云转身,猛地将裴极卿揉进怀里,宣示主权般在他脖颈咬了一口。接着他推开大殿高门,月色下的人身形高大,英俊挺拔。 黑云缓缓遮住月光,太庙前山丘之上,隐隐有一排火光堂而皇之的接近,暗伏已然变成明攻!决云猛地吹了声口哨,宴月迈开四蹄长啸着接近,决云一步跨上宝马,手中天子剑陡然出鞘,剑气随夜明珠光华流出。 “不等林贺了,我不会让他们靠近太庙,你去里面。”宴月低头刨土,决云挥剑一指,将匕首从靴筒中取出掷给裴极卿,“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裴极卿毫不犹豫,握着匕首走近太庙,一时疾风烈烈,儿臂粗细的蜡烛东倒西歪,仿佛列祖列宗显灵。 “我乃大周贤王,尔等反贼安敢偷袭?” 决云凌空大喊,接着提起宝剑,天子剑虽然精致,锋刃却青光熠熠,萤光璀璨虽不刺目,亦觉咄咄逼人。 “杀——” 萧挽笙的亲兵自黑暗处冲出,两方人马骤然刀兵相对,把多年的尔虞我诈换作一场爽快厮杀,火光划破天际,裴极卿骤然闪躲,一只白羽箭刺破空气,死死钉在太庙高高木窗之上。 两方都是精兵死士,不顾生命的开始拼杀,折雨身跨黑马冲出军阵,一剑洞穿一名军士咽喉,他提起带血的宝剑怒吼:“郎决云,你为什么要背叛王爷!” “傅从谨杀我母亲,是我忍辱负重罢了。”决云没耐心的望着他,“乱臣贼子,傅从谨在哪里?” “我不会让你伤到王爷。” 折雨提剑,极速冲向决云身侧,箭矢如雨交叠,决云挥剑砍出一条生路,折雨策马而上,两人锋刃相撞,擦出一段火花,折雨力量不足猛然撤身,手臂上划出一层血花。 “我带了数百人马,岂是你这五十人能敌过的?”折雨强作镇定,策马退了两步,“你若死在这里,王爷便可立即登基,而你才是乱臣贼子。” 大批死士悄然接近,将决云围在人群之中,决云咬牙收剑,随手提起一杆长,枪。 “谁说只有五十人?” 折雨话音未落,马蹄声腾腾接近,一个高大身影自黑暗中冲出,决云勒马回头,他身后的林贺正歪嘴微笑,约有一百人跟在他的身后,这些人皆做中原打扮,却暗暗从衣摆下抽出双刀。 “我就知道你相信我,一定会出来!”林贺提起弯刀,与决云相视一笑,“这么多年不见,你小子居然长的比我都高,等这场仗打完,我把你的腿削回去!” “你又打不过我,还说什么废话。”决云露出虎牙,天子剑凌空一挥。 “来呀!”折雨忽然异常坦然,“郞决云,你勾结外贼,有本事就杀了我!” 林贺的琥珀色眸子微眯,突然抬手拦住决云的剑,低声道:“决云,别冲动,你看看,摄政王可在里面?” “怎么回事?”决云突然停下动作,向着对面军中一望,恍然道:“……傅从谨还在京城!” 裴极卿躲在廊柱后,心底忽然一惊,傅从谨打算在这里杀掉决云,可他生性凉薄,没想到林贺会来相助,所以反是决云占了上风。 可傅从谨不在这里,决云若杀了折雨,傅从谨就会说他勾结外贼,意图谋反。 折雨真是个忠诚的死士,情愿激决云杀死自己,也要把这个罪名安在他头上,可是他根本不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傅从谨动不了决云,根本不是因为师出无名,而是他已经败了。 决云微笑着收剑,低声道:“我不杀你,我有的是时间。” “郞决云,你勾连外贼!”折雨恼羞成怒,提剑指向决云眉间,“我都亲眼看着,即使不杀我,你又有何话说!” “你亲眼看着又怎么样,我们都是来太庙修房顶的。”林贺歪嘴笑着下马,“当着你们列祖列宗,可不要胡说八道,这可是贤王傅允玦。” 太白星起,天光乍破。 折雨愤愤勒紧缰绳,带着上百死士悄然消失,决云随着林贺下马,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咱们要不要进京城,去找唐唯,我已有三四年没见你……”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林贺低眉,神情瞬间变得严肃,“决云,我有大事要与你谈。” 第82章 发|表 太庙前一片寂静,决云一脚踢开尸体,低声唤来两个兵士,命他们将尸体打扫干净。 “那些工匠虽住在外面,可他们毕竟……”几个军士快步走来,低声道:“王爷,要不要……” “不用。”决云挥挥手,哂笑道:“我根本不怕什么傅从谨,随他们去吧。你叫他们好生休息,明日修缮太庙,其余的话爱说什么说什么。” 兵士领命退下,决云带着林贺走至后殿休息,林贺将沾满血迹的衣服脱下,只穿着一副软甲坐在桌前,他歪嘴笑着走来,突然伸手打了决云一拳,片刻后又忍不住将决云抱在怀里,接着哈哈大笑。 决云也跟着他笑,眼角微微沁出泪花。有人在他与林贺之间挑拨离间,让二人不得见面,所幸他们都还相信彼此——即使二人身后都有不同的家国,却仍恪守着这份诺言。 “先别笑了。”裴极卿虽然高兴,却也明白现在何事更为紧要,“林贺,他们死守着不让你进京城,出了什么大事?” “大美人,你可真扫兴。”林贺虽这么说着,神情还是突然严肃起来,他从衣襟取出一封书信,将书信上蜡封轻轻挑开,又递给裴极卿。“你去找我的时候累极,曾昏睡过半日,就是那时,驿站接到了这封信。” 林贺很是小心,这封信虽然开过,却依旧整齐的保存着蜡封,裴极卿疑惑窦生,迅速伸手接来。 “要你攻打西北边城,他会想办法让决云出战,事后再许你流州、定州两座要塞……”裴极卿望着信上的字轻声念叨,眉头愈蹙愈深。 “流州和定州,留守的都是我曾经的人马。”决云一把将信夺过,哗啦啦翻了几下,“这是何人所寄?” “不知道,他明显有意隐藏身份。”林贺将信纸放在桌上,白皙指尖轻轻敲着纸面,“这信是一个蒙面人送到驿馆,再由驿馆的人呈送给我,而且上面的字,都是印刷上去的,根本分辨不出笔迹。” 裴极卿思忖片刻,沉声道:“此人心机深重,有意要拔去决云在塞外的兵马,可若只是攻城,对决云目前倒没甚影响,他到底什么意思?” “若我知道他的意思,便会立刻严词拒绝,正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特意拿给你们看。”林贺伸出脚,像孩子般踩着自己的影子,“我承认,下定决心与你们合作时的确牺牲了辽国的土地,可那时我根本没想当国主,只是想杀了我那两个兄弟,没顾得上那么许多,但我林贺说到做到,送出去城池就不会要回来,这人的确是如此在与我做交易——以你们大周的土地来换我出兵,只是他还有后续计划,所以什么都没告诉我,决云,你要小心了。” “除了小皇帝和他背后的傅从谨,我实在不知有谁在算计……”决云突然道:“他身份未明,怎么与你交流,又怎么把好处许给你?” 林贺默然无语,伸手抖开一张地图,刹那间,空气中一片沉寂,再没有人说话。 摇晃烛光中,那张地图米黄簇新,用细细的笔触勾勒着边塞山川轮廓,那是一张流州地形图。 除了地形外,上面还详细写着驻扎在流州附近的西北兵马分布,守将何人、驻守人数、粮草储藏处等等,全部一清二楚。 裴极卿望了一眼决云,这人的确拿出了很大的诚意,有了这张军备图,林贺就可以带着辽国兵马长驱直入,直接拿下流州城。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我在流州城厮杀,他就会将定州军备图送到驿站,还有后续的安排。”林贺沉声道:“他应该在塞外安插了人,但我身边都是自小培养的死士,所以我偷偷出来寻你一事,绝对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决云,我想这人不是傅从谨,他若有心与我合作,为什么还要花如此气力安排今夜的刺客。” “我想也是,但傅从谨心机深沉,我们不可以轻视。”裴极卿沉声望向林贺,“对了,那信中说,他会想办法叫决云出战,可有没有说,要你杀掉决云?” 林贺摇摇头,“他说,尽力而为。” “那就照他说的办。”决云抬头,伸手迅速拨了下烛火,眼神中带着几分笑意。 三四日后,西北边境马市关停,很快便传来辽国进攻流州的消息,朝野上下一片震惊,有过几日,小皇帝果然下了一道圣旨,委婉的要决云出战迎敌。 接旨时正在深夜,决云微笑着打赏了送信太监,将圣旨收进柜里。 裴极卿坐在桌前默默无语,过一阵便叹一口气,手里抓着一本书,却也看不到心上。 “看这破书干嘛,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看看我。”决云一把扯过裴极卿的书扔掉,一屁股坐在他腿上,裴极卿被压得龇牙咧嘴,抬手在决云额头敲了一记,“滚,你以为你十岁呢!” “十岁是人,二十岁就不是人了?”决云委屈兮兮的站起来,将裴极卿拉扯着揉进床帐,伸手在他大腿根部摩挲,“太上皇守灵七天,现在都过去半个月了,也该适当的娱乐身心,劳逸结合。” “我可是在担心你。”裴极卿被他撩拨的浑身炽热,却还忍着问:“小云子,你是准备真的出征塞外?万一傅从谨要暗算你怎么办?” “他要暗算我,就不需要隐姓埋名的找林贺。”决云垂头,轻轻咬了下裴极卿嘴唇,“这个人绝对不是傅从谨,我要去塞外将他引出来,你放心,塞外就是我的天下,林贺不倒戈,他就奈何不了我,你还是留在京城。” 这话没说完,裴极卿已被决云抱着坐在腿上,二人面对面,决云的两只狗爪缓缓拉扯开他的衣襟,裴极卿面色严肃,胸前却已一片羞红的粉白,决云用牙咬开药膏,一点点伸手探进去。 “打仗不是儿戏……你们怎么瞒过他?”裴极卿咬牙问:“他可是要你们真刀真枪的打起来,才会送下一步计划给林贺,若你们只是做样子,他又怎么暴露?” “傻瓜!”决云咬了下他的鼻尖,伸手又拨了下蜡烛,“你还记得不?林贺当年布置的蜡观音像,看上去是块金子,实际上软得很,塞北全是我的人,我早就给他们传信,与辽国兵马在草原演习,大家的箭头都是红蜡做的,只许装死,不许受伤。” 裴极卿猛地吐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又是多余,但他可不想承认自己傻了,于是义正言辞的瞪着决云强词夺理,“我早就知道,我就是考考你!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叫我傻瓜了!不是说怕我疼吗?好啊,你让我在上面,谁还少个器官咋的?” “好吧。”决云委屈兮兮两手举起药膏,闭眼一把扯开自己衣襟,“你来吧!” “狗狗真乖。”裴极卿突然有了调戏决云的念头,他把药膏从决云手上拿起来,“叫一声我听听。” 决云望他笑成新月的双眼,心中已然胜券在握,他小心翼翼道:“汪。” 果然,这副可怜巴巴戳了裴极卿软肋,他哭笑不得的摆摆手,无奈道:“算了,来吧来吧,你伺候我。” 决云又“汪”了一声,夺过药膏扑了上去。 耳鬓厮磨间,裴极卿又问了一句,“真的不要我随着去?” “万一京城有变故,你可以传信给我。”决云沙哑着道:“京城还有萧挽笙,其他人也不敢真的动你,你放心,我一定将那人钓出来。这个太平年是过不成了,至少过个太平的清明节。” 第二日,决云立刻整兵出动,百姓自然沿街相送,傅从谨也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小皇帝身体羸弱,只是派了太监送来旨意,再次没有露面。 傅从思统领禁军,也穿了戎装出城相送,傅从谨拢着衣袖走近,低声道:“小王爷,近日怎么没见寿王出来遛弯,京城的花鸟铺都寂寞了不少。” “家父身体不适,劳烦摄政王关心了。”傅从思一脸冷然。 “小王爷管理禁军,日理万机,要不要本王去探望一下皇叔。”傅从谨微微一笑,“或者请个大夫过去。” “那倒不必。”傅从思依旧面无表情,似是因年少而沉不住气。 裴极卿站在众人身后,一直目送着决云出城,心中疑窦丛生——这两次圣旨都是小皇帝下的,这个幕后黑手应当也掌握着皇上,可能动摇皇上的只有傅从谨一人,但傅从谨既然要在太庙杀决云,为何又要提前知会林贺,他何苦要做这些自相矛盾的事情? 除却怀王之死,还有一件事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那就是昔日在妓馆中遇到的那位“将军”——自己在怀王府住了些时日,虽见到许多牛鬼蛇神的军师谋士,却着实从未确认此人名姓。 裴极卿也被蒙在鼓里,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即等林贺传来那人的下一步指示,再根据蛛丝马迹搜寻。 他望着决云背影叹了口气,腰酸背痛的回到王府。 决云一走,数日都没有消息,裴极卿也无事可做,又回到了之前常去的一间茶馆。 这间茶馆的正对面,就是他上辈子居住的裴府,这里早就贴了封条,只是这瘦金体的“裴府”二字纤细挺拔,更是太上皇御笔,所以一直无人敢查抄,就这样不软不硬的一直留着。 “来碗蟹粉馄饨。”裴极卿招招手,心不在焉的拿起筷子吹吹,说书先生无所事事的靠在柜台,此时天上已显夜色,他的嗓子还有些干痒,正在不停干咳。 “您喝口水。”小二为裴极卿端过馄饨,顺手递给说书先生一杯茶水,边擦柜台边问:“您之前讲贤王的故事,怎么也不说了?” 裴极卿突然来了精神,翘着脚潜心倾听,就在此时,一队军马匆匆穿过街巷,为首一人踢开茶馆大门,厉声吼道:“奉李将军之命,今日起封锁京城,辰时开始实行宵禁,我来知会你们茶馆一声。” “怎么回事?”裴极卿站起来问:“这位军爷,太上皇已经出殡,京城为何又要封锁?” “奉贤王之命,抓摄政王傅从谨。”那军士没好气的瞪了裴极卿一眼。 贤王。 裴极卿心头蓦地一沉。 此时此刻,摄政王府外灯火通明,已紧紧围着数层禁军。 傅从思站在王府门前,乌发用羊脂玉簪束在头顶,文静儒雅的面孔十分严肃,白玉般的手指间握着一卷明黄圣旨。 “傅从谨乱臣贼子,派兵谋害贤王。”傅从思回头,伸手覆上紧跟在他身旁禁军首领的肩膀,“李将军,你曾是我父旧部,定然也不想看到此人再次为害,去将京城封锁,府里我来搜。” “是!” 那人愤然跪地,眼睛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脑子里准备将傅从谨碎尸万段。 折雨在黑暗中咬着下唇,他将佩剑紧紧束在身侧,接着猛然跃上房梁,如黑豹般消失在夜色中。 王府密室之内,傅从谨依旧在摆着棋子,密室门猛地被人推开,他没有回头,而是背身猛地掷出一枚棋子,眼神中闪出稍纵即逝的慌张。 棋子没有落地,却也没有被人接住,折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锁骨附近钳着棋子,血迹缓缓渗出。 “折雨?” 傅从谨蹙眉过去,将折雨从地上扶起来,折雨挣扎着起身,颤声道:“主子,外面……” “傅从思在外面,对不对。”傅从谨轻描淡写着一笑,“他一定穿着孝服,满脸义正言辞,说本王是乱臣贼子。” 折雨极不情愿的点头,“是。” “你受伤了,我先为你包扎伤口。”傅从谨从雕花抽屉里取出金疮药,一点点均匀洒在折雨伤口,折雨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他左顾右盼,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咬牙道:“主子,咱们躲在这儿,没吃没喝,他迟早会找到的……” “禁军把京城都封锁了,咱们能逃到哪里?寿王有个好儿子啊!”傅从谨微微一笑,取了件崭新衣衫扔给折雨,“耶律赫凛到底是异族人,一根筋,居然肯千里迢迢的来帮傅允玦。还是咱们中原人心机深沉,折雨,你说是不是?” 折雨默默接过衣衫,小心的避开伤口换上,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口。 “主子!” 一张年轻面孔猛然出现在密室之外,折月像孩子般高兴的跑进来,“主子,那里果然没人,主子真是神机妙算。” “走吧。”傅从谨拍拍折雨肩膀,“这府里的确待不住,咱们换个安全的地方,绝对没人能找得到。” 第83章 | 深夜时分,摄政王府的红色琉璃瓦上落满一层白雪,白色灯笼摇摇晃晃,甚至比惨白月色都要暗淡。 傅从思庭院内转了一圈,接着拢起披风坐在厅堂中,有侍女递上白水,他将白瓷杯放在桌上,伸手揉揉太阳穴,月白风清的面孔覆上一层疲惫。 “小王爷,回去休息吧。”李将军挺胸走近,“我将王府围了三圈,城门口放不出一只苍蝇,傅从谨就算出了王府,也逃不出京城。” 就在此时,有黑衣武士从夜色中悄然走出,在傅从思身边耳语数句。 “也好。”傅从思微微低头,“那我先回府,李将军辛苦了。” “寿王曾在战场救末将数次,这点事算得了什么。”李将军垂手,“只是王爷身体太差,都认不出末将了……” 傅从思缓步走出厅堂,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挥手唤来黑甲武士,“去请赵将军来。” 王府花苑,傅从谨身穿黑色布衣,望着傅从思上了一驾小轿。 折雨抽出匕首,动作似是牵动伤口,眉目间隐隐抽动,傅从谨挡在他身前,宝剑猛然刺进一名军士脖颈,那人未发一声已沉沉倒地,折雨望着傅从谨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低眉道:“主子,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走?咱们明明可以走暗道。” “杀人跑出去,傅从思就会觉得我们已逃出京城。”折月在远处挥手,又是几名禁军倒地,傅从谨拍拍折雨肩膀,“走。” 折雨不知傅从谨要去何处,也不敢再问,只敛声随他飞身跳上房梁,雪屑落地,铁甲禁军仰头望,他还未发出声响,喉咙已被匕首划破,血口出冒出热气。 傅从谨走出小巷,顺着墙壁在黑暗处疾行,云集高门大户的懿善坊中,只有一户人家没有点灯,傅从谨缓步上前,伸手扣响门环。 无人应门,门也不可能被人打开。 这是十年前门前停满车马的裴府,它上面还留着十年前的封条,那已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宅。 傅从谨抬头望着皎洁月色,无端露出一抹悲戚的笑意。 “主子,别看了。”折雨急急道:“再不走,他们就要追来了。” “与其死在傅从思手里,还不如留下裴七,让他跟我斗到最后。”傅从谨轻声叹息。 片刻之后,折雨才知道傅从谨说的“安全的地方”,竟然是决云的贤王府,当他看到贤王府的灯笼时,下巴都快掉下来。 折雨捂着伤口瞪大眼睛,“不是,主子,这……傅从思随时会来这里……” “傅从思忙着抓我,又害怕被容鸾质问,必然不会来。而且我准备与容鸾做个交易,所以即使被他看到也没什么。”傅从谨却一脸坦然的跳上矮墙,像个孩子般向二人招手。 “老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贤王府没有什么侍卫下人,因此许多房间都是空置,有的堆了些裴极卿先前从塞外运来的货物,傅从谨像逛街一般走来走去,最后摸着肚子停在厨房门口——在密室里躲了几日,倒真有些饿了。 他推门走进厨房,这里被打扫的窗明几净,碗柜的木架上晾着几条香肠,他笑着掀开白瓷碗盖,雪白中盛了鲜红艳丽的山楂果。 “主子。”折雨同折月搜寻一圈,然后一起回来,“容鸾不在府里,他好像去找萧挽笙了。” “他去找萧挽笙,就说明傅从思没见他。”傅从谨起身,竟然发现最高的橱柜上藏着一只精致的木盒,他一时玩心大起,竟然踩着凳子上前,将木盒取了下来。 木盒没有远远看去那么精致,甚至有些简陋,但上面没有落灰,想来不是被人闲置在上面,而是时常拿下来。 “萧挽笙怎能骗得过主子,都是因为容鸾!”折雨愤愤不平,“此人虽然是容廷的儿子,可他诡计多端,早就把萧挽笙迷得七荤八素,居然连亲手看大的郞决云都不放过,我看傅从思要他出卖郞决云,这人也会毫不犹豫的上了他的床,主子你说是吧?” 过了许久,傅从谨都没有接话。 “主子?”折雨奇怪回头。 傅从谨手中捏着一张薄纸。 盒子里是一叠厚厚的文章,引经据典,对仗工整,每一个字都笔触极细,透出明显的瘦金风骨。 每篇文章的开头,这人都有意在改变笔迹,可他学字时用的是照猫画虎这种笨办法,所以写到最后,字迹又控制不住的回到原先的样子。 他虽然与容鸾不熟,可容鸾从小崇拜容廷,二人练得都是颜体,圆润厚重;全天下能写出这种变体瘦金的人,除了傅从龄之外,就只有裴极卿一人。 傅从谨的手开始颤抖,所有的事情如蜘蛛网的细线般相互拼合,最终织出一张细密的记忆。 裴极卿坦然赴死,天子剑下落不明,明妃死活都不说出儿子下落,似是早有安排。 萧挽笙恳求自己留下容鸾,强迫不成后关在柴房,自己料理完裴极卿之后,容鸾在饥饿与绝望中自尽,待他再醒来时,却换了一副笑面孔,再没有用那种饱含恨意的目光看向别人。 容鸾将郞决云秘密着抚养长大,然后策反萧挽笙,再从怀王处下手,他编造了无数个谎言,直到郞决云回到京城。 在塞外时,萧挽笙曾解释过,容鸾不希望给容家丢脸,所以在醒来时告诉自己,他要改名叫“裴七”。 …… 就算容鸾突然想开了转性,容廷与裴极卿一直互相看不上,裴极卿绝不可能将小皇子托付给必死的容廷,更不用说先前还准备自尽的容鸾……他这种人,倒是很有可能把小皇子送到妓院之类的地方。 也只有他与傅从龄的交情,才能驱使着他出生入死,将郞决云抚养成一头狼。 借尸还魂,夺舍重生。 裴七,事到临头,果然真的是裴七。 “所有的事,都和容鸾没有干系。”傅从谨呆滞许久,眸中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似是有些绝望,又似乎有些欣喜,“这都是裴极卿做的。” “裴极卿已经死了。”折雨不敢相信,“主子,您……” “我也不敢相信。”傅从谨神色突然恢复如常,伸手猛地拉开厨房门。 京城被再次封锁,昔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变作逼退兄长、意图杀害侄子的反王,寿王一生忠君爱国,世子傅从思亦是正气凛然,他不仅九死一生带回遗孤贤王,更亲自带兵查抄摄政王府邸,只是摄政王为人狡猾,已在死士护送下逃离王府,故而封锁京城。 就在傅从谨离开府邸之前,裴极卿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他没有留在府里等消息,而是来到寿王府前,可傅从思不在府里,下人好生接待了他一番,却也没有结果。 裴极卿莫名吃了闭门羹,突然来到平南侯府,萧挽笙正在月光下练剑,那些家丁下人并未阻拦,就连气势汹汹的林夫人也没有多说,只当不知此事。 萧挽笙收起宝剑,斟了杯茶坐在庭院中,“小容,老子这个院子新修的,你是不是认不出来了?” “侯爷。”裴极卿也懒得跟他客气,“傅从谨被小王爷带人抓了,你可知道?我刚才去寿王府找他,明明是晚上,那些人却说小王爷公干,根本不在府里。” “知道啊,这有啥?”萧挽笙笑着起身,给裴极卿也倒了杯酒,“他在太庙谋害贤王,又害了太上皇和皇上,证据确凿,早就该抓了。” “侯爷,这件事,王爷可曾知会过你?”裴极卿蹙眉,“小王爷是以贤王的名义抓人,我却没有收到信儿。” “你又不能抓人,京城突然封锁,咋个送信给你。”萧挽笙挑眉看他,似是觉得裴极卿变傻了,“别他娘瞎疑神疑鬼,傅从谨出事就是天大的好事,不过京城依旧戒严,这就说明,小王爷还没找到傅从谨。” 这时林妍磨蹭着过来,手中提着一只食盒,在桌上摆了些酒菜,她穿着一袭月白衣裙,乌发在脑后束成发髻,昔日圆润可爱的少女面庞已微微消瘦,她颇为不自在的望向裴极卿,接着轻声道:“容公子,侯爷用晚膳,你要不要……” “他要干嘛?”萧挽笙立刻紧张起身,怂怂的拉着林妍退了几步,“妍妍,他待会儿就走,是为了贤王的事才来找我……” 萧挽笙说到一半,才发觉事有不对,林妍的大眼睛里滚着泪水,提起衣摆跪在地上,萧挽笙吓得跳了一步,揉揉眼睛才小心翼翼的问:“夫人,你要干啥子?” “容公子,昔日我为侯爷的事伤过你,后来又总争风吃醋,是我不对……”林妍的语气轻缓,似是在努力敛着昔日的大小姐性子,“等王爷回来,你能不能求求情,我爹,我姐姐……容公子,侯爷若想和你好,我再不会拦了,侯爷,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现在你想去哪里寻欢作乐,我再不会拦了……” 林妍说到一半,已然泣不成声,裴极卿也愣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望着林妍,心里骤然生出些说不出的滋味。摄政王倒台,一向帮扶他的大臣各自人人自危,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的光景又不知如何。 “瓜兮兮,你爹不是没出事吗?有人抓你吗?!”萧挽笙虽然总是背地里骂林妍,可他习惯了装腔作势,又最害怕看女人哭,“别跪地上了,凉的呦,老子多久没出过门了!嘿呀!他又看不上老子,老子哪会跟他好?” 林妍悄悄擦了把眼泪,目光依然如少女天真,“真的?” 萧挽笙瞟了眼裴极卿,抬起手狂比手势。 “那你还看他!”林妍又低头抽泣,肩膀一抽一抽。 萧挽笙苦笑着望望裴极卿,示意自己也在公干,实在无暇□□,有事完后再说。 裴极卿只好笑笑,满怀心事走出平南侯府。贤王示意抓了傅从谨,皇上久不露面,他自己能做的事,大概只有安心回府等消息罢。 此时正是深夜,裴极卿独自挑着灯笼回府,一阵寒风吹过,将灯笼里烛火吹灭,裴极卿只好提着盏无光的灯笼,摸着矮墙找到府邸正门。 府内明明没人,他与决云居住的暖阁却灯火通明,仿佛有人坐在书桌前看书。裴极卿无奈一笑,轻轻凑上去推门,“小兔崽子,你也不知会一声就回来,可把我吓个半死。” “人回来不可怕,鬼才可怕。”傅从谨从书桌前起身,手中账本如蝴蝶展开双翼,在烛火下摇曳出一道动人的剪影,书页上字迹鲜明,纤细挺拔。 裴极卿突然怔住,眼睛直勾勾盯着傅从谨,灯笼猝然落地,灯油打翻,被火盆中落出的火星引燃,如花朵般在地上蔓延。 傅从谨闪身上前,一步将火焰迅速拂灭,裴极卿退了半步,折雨正站在他身后,雪亮匕首中反射出他的眸子,眼神中映出火星。 傅从谨启唇轻笑,笑意莞尔温和。 “裴大人?” 第84章 傅从谨将账本放在桌上,指尖在纸上轻点,“裴大人,你的手受伤了?写这个字时,竖勾似乎歪了一点。” “手上生了冻疮?”他说话时,眼睛已望到裴极卿右手关节处的微微红肿,“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亲自下厨房做东西,不知道贤王殿下喜欢吃哪一道?” “王爷何必与我说笑?”裴极卿见了傅从谨手中账本,后退半步微微眯眼,“王爷,这里是贤王府邸,平南侯与小王爷随时会来,你难道不怕吗?” “我连鬼都见到了,人有什么好怕的?”傅从谨将刚刚的一叠纸摊开,语气十分淡然冷静,“裴极卿,这些都是你教郞决云读书时的手稿,你为了掩藏字迹,从来没亲自留下一封书信,可郞决云还是当宝贝一样藏着这些东西。至于这本私账,你也是偷偷藏在书房里罢。若不是见到这些手稿,我大概死也不会相信,世上居然真有借尸还魂的事。容鸾没有变,他还是那个直性子的容府少爷,我猜他上吊后已经死了,自他从柴房醒来时,这个壳子里就是你。” 傅从谨越走越近,最后微笑着停在他面前,亲昵的伸手点了下他的鼻尖。 “王爷,这世间又不是评弹故事。”裴极卿避无可避,索性无赖哂笑,“太上皇的字也是这样,我崇敬太上皇,所以决心在死后学他的字,以激励自己不再在意礼义廉耻,只忍辱吞声将皇子抚养长大。怎么,难道摄政王是大周律法,小的就连学别人写字都不成?” 折雨已然提剑,眼神中乱箭如雨,恨不能登时将裴极卿千刀万剐。傅从谨退了半步,继续将那张习作举起,口中声音轻缓温柔:“‘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这一段话,你在旧日的折子里也曾用过,难道你要我去宫里调出档案,细细比对不成?” “这句话本就是引用,天下人都可以写。”裴极卿心底出了口气,面色依旧带笑。 “这句话的确是引用,可这句话前后的字词怎可能一模一样?”傅从谨拿起毛笔,开始在纸上勾画,“你的习惯便是小心谨慎,所以这么多年,连‘之乎者也’都用的一样。难道真要我去宫里找出奏折比对?” “那是因为裴大人折子写得好。”裴极卿依旧眯眼,远远望向纸上圈点,“家父虽看不上他为人处世,却喜欢他的文章,所以我也背了下来,那时贤王殿下学习,写出这段刚好切题,我才思枯竭,于是就默出这样一段。怎么,王爷读书多年,难道从没背过什么文章?” “裴大人,你连自己写过什么东西都不记得,可我却记在心里。”傅从谨微笑,却莫名带了些沮丧,“这段话根本就不是你的折子,而是一篇只有我看过的习作,你死之后,府邸我一点未动,所有东西都留在里面,难道你要让我去翻找出来,才肯承认吗?” 裴极卿不知道该如何辩解,索性也不再想怎样辩解——借尸还魂是什么诡异的事儿,他若是不承认,难道傅从谨还能找来和尚道士,将他从这个壳子里抽出来不成。 他又恢复了一贯的谄媚笑意,“王爷早就想好诓我入瓮,我有什么办法。” “这不是我诓你,的的确确是你的字。”傅从谨也跟着笑,“这盒子里可不光有几幅文字,还有明妃为郞决云留下的血书,连夏承希的名字都写在上面。裴大人,郞决云把你留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当宝贝,可你却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真心都换不来真心,这世上的事真是一点都不公平。” 裴极卿一时怔住,手指微微发抖。 二人眼前的烛火摇摇晃晃,裴极卿依旧在沉默,一直沉默许久。 “也许我已经输了,让你承认这些并不重要。”沉默中,傅从谨抬头继续,“难道你不想问我一句,为什么要起兵造反,又为什么要杀了太上皇吗?” 裴极卿猛然抬头,容鸾那双微微下垂的大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怒意,正如裴极卿了解傅从谨那般,傅从谨也了解裴极卿,即使此刻是容鸾的身体,他望向那双眼睛时,也明显知道,上一句话已然戳中了裴极卿软肋,让他不得不承认。 无论裴极卿如何死而复生,总之这两生两世,这个泰山崩于前还能死皮赖脸的人,只有因为傅从龄才会露出这幅神情。 “你还是这样,心里总是放不下他。”傅从谨在屋内踱来踱去,最终还是慢慢回身。 他语气轻缓,开始不由自主的回忆旧事,“还记得你以前挨打吗?现在的事情就和那时一样,你被人锁在柴房,我急急忙忙带了东西去看你,却看到皇兄刚去放你出来,你本来满腔愤怒,可见到他时就眉开眼笑、感激涕零,可他所作的不过举手之劳;你若想学字,我可以为你找朝中的师傅,可你为何偏偏选中他的?” “又像后来,我起兵逼入京城,你只要肯妥协一点,我绝对有办法不叫你死,可你还是潇洒着一心求死,只是为了教他活命。”傅从谨的声音又那么一瞬提高,却又缓缓沉下,“即使你借尸还魂,却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嘱咐萧挽笙放你出城,你本可以天高海阔的四处快活,为何又要带着郞决云出城,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抚养长大?” 裴极卿依旧在沉默。 “裴大人,今日我已经败了!”傅从谨提起桌上茶盏,如庆祝喜事般遥遥举杯,接着一口饮尽,“可我只觉得是天意,就像当初我去找皇兄时那样——我是想要你做侍卫,而不是像他举荐你!是他曲解了我的意思!从那以后,我就只能远远望着你,看你为他捧书磨墨,对他那些针尖大小的恩惠感激涕零!” “时至今日。”傅从谨笑道:“郞决云从塞外起兵,出身军旅,与我昔年的遭遇有何不同。可你在背后帮衬着他,心里却算计着我,明明这世上只有我对你最好,难道只是因为我出身不好,就凡事都差了傅从龄一步?就承担不得你这两辈子的一点垂怜?” 裴极卿再次沉默,看向傅从谨,傅从谨忍着无数复杂情绪微笑,似在耐心等他回答。 “宁王,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沉默许久,裴极卿终于开口,他抬起头,眸子里透出悲悯之意。 “为什么?”傅从谨没料到他承认的如此迅速,一时愕然。 裴极卿缓缓提起衣摆坐下,伸手拍拍鞋面浮尘,一双眼睛柔婉如水,却隐隐生出几分不屑,“你可知道,萧挽笙为何叛你?” “因为林妍?”傅从谨哂笑。 “萧挽笙看似浮浪,实则很有心思,你让他去找决云,却瞒下来天子剑一事,又在他身边安插人马。我之所以能与萧挽笙合作,不是因为萧挽笙如何恨你,他出身草莽,一直对你言听计从,我只是将你做的事情讲给他听。”裴极卿走了几步,将那几张文字提起,小心收进决云的木箱中,“殿下书读得晚,也同你一般在军旅中煎熬着长大。傅允致为了陷害他,故意与辽人勾连,殿下明知是计却依旧前去,九死一生的带着军士逃离;耶律赫凛无权无势,只能依仗我们,殿下也信守承诺,顶着夏将军的责备送他离开。” 裴极卿“啪”的一声合上木箱,“摄政王,你一直在意自己的身世,所以觉得可怜的人就要一直可怜,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仆役,即使你对我再好,也不过是可怜我的身世,想对我居高临下的施舍。” 这次轮到傅从谨沉默,裴极卿却步步紧逼,“现在你回答我,为什么要杀太上皇?即使你提着利刃站在宫门外,他也当你是做错事情的兄弟。” “兄弟?”傅从谨脸上的微笑放大,隐约有些狰狞,“我出身卑微,只能靠着战功谋得一席之地,就连昔日那个王妃,也是秦大人极不情愿的将女儿嫁给我,我虽不喜欢那个女人,但也和她有了孩子。” 傅从谨掐住裴极卿手腕,几乎将他手背掐出青筋,“我儿重病时候父皇逝世,所有兄弟都得到消息,唯独我没有!只是因为你和傅从龄怕我仗着兵权夺位,就连父亲死时都不让我看一眼!我得到消息后连夜赶往京城,父皇的灵柩早就送往太庙,皇兄顺利登基,封你做了大学士,我的孩子却因病死在他乡。你们都做到这步田地,还要与我谈论什么兄弟?!” 裴极卿怔怔看向傅从谨,神色似笑非笑,悲喜参半,“王爷,封锁消息的旨意是老皇上亲手下的,与我和皇上没有干连,老皇上病重垂危,立刻将皇上赶到太庙督筑陵寝,我也随同前去,是宫里传来死讯,我们才急急赶回,他这样做的意思,正是害怕自己死后皇上念及兄弟,让你对皇位有所威胁。所以连我都被一起赶走,只是因为怕我给他传递消息。王爷,你思慕权位,老皇上早就知道,若说报复,你为何杀了反对你的皇亲,却独独将支持你的怀王留下。” 裴极卿沉声道:“王爷,面对别人时戴着面具,看自己时却要坦荡些,你一直用苦大仇深的借口去瞒着自己,真的不累吗?” 傅从谨的手缓缓松开,他退了几步,眼睛直勾勾盯着桌面文字,“是你在骗自己。裴大人,我知道你和郞决云的事并非捕风捉影,如果郞决云知道你将他当做傅从龄的替身,他会不会和我一般愤怒?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倾情都很可笑!” 倾情。 裴极卿叹了口气。 “第一,我从未喜欢过皇上,他给我尊严,教我读书,告诉我自古英雄多贫贱,我只是想做为知己死的国士。”他重新扬起头,直直盯着傅从龄眼睛,“第二,我从未将决云当作替身——至于你说的所谓‘倾情’,不过是你对我的怜悯而已,从我不再是太子府奴仆裴七,而是‘裴极卿’的那一日开始,你就将这种怜悯化为执念——你喜欢的不过是那个活得像狗一样、只能依赖你的裴七!王爷,我一直觉得你很了解我,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 “那么你是认了?”傅从谨低声一笑,“你承认喜欢郞决云?” “是。”裴极卿毫无畏惧,“我虽不知自己为何能借尸还魂,可我这两生两世,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真可惜,你还是被对太上皇的感情所累,所以算错一步。”傅从谨向后退了半步,余光望了一眼折雨,“你只是个臣子,就如同当年的太上皇为了活命而看你送死——你这两生两世的情爱,注定只是一场空梦!” 此时此刻,天际已微微发白。 傅从谨话音未落,折雨已飞身向前,箭光如雨射向暖阁,傅从谨一步跨出木桌,抬起宝剑挡在裴极卿身前。飞箭被打的七零八落,裴极卿尚未回神,大门已被人粗暴的打开,无数黑甲武士从庭院冲出,将折雨折月制服,傅从思一袭孝服雪白鲜亮,他站在雪里拉满弓弦,俊秀的眉头紧蹙。 一道雪光闪过,傅从谨将裴极卿推开,那箭精准无误,直直穿透他琵琶骨,鲜血登时如瀑迸溅。 “拿下反王傅从谨!”傅从思挥手,四下士兵上前,将困兽一般的傅从谨架起,粗暴的为他灌了一瓶驱散内力的软骨散。 傅从思语气铮铮,“傅从谨,你叛国弑君,谋朝篡位,证据确凿,还有何话辩解。” 他手中提着圣旨,眉目月白风清,衣襟不染纤尘。 在傅从谨失去意识前,他缓缓抬头望着裴极卿,露出一个看好戏的微笑。 傅从谨被人抬走,傅从思上前望向裴极卿,轻声问:“容公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裴极卿猛地换了神情,不知该不该开口问傅从思是否听到他们对话,他抬手揉揉太阳穴,进而缓缓道:“小王爷,抓住摄政王,京城就可以不再封锁了吧。” “那是自然。”傅从思道:“不过傅从谨党羽尚未查清,容公子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恩。”裴极卿点了点头,有些虚浮的退了两步,“小王爷,问罪摄政王,还是应该等到贤王亲自处理,毕竟抓人也是他的意思。” 傅从思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他话毕挥手,铁甲军士缓缓退后,贤王府重新归于平静,裴极卿将桌上纸张迅速收起,提笔写了一封信。 他将信封匆匆蜡封,此刻傅从思要去安置傅从谨,自然不会立刻盯着自己,他从后门出发,跨着枣红马迅速冲向穆孜的商铺,接着急道:“穆先生,麻烦你将这封信送出去。” “送到哪里?”穆孜半睡半醒着抬眼,“京城还封锁……” “马上就会开城门。”裴极卿心里着急,才发现自己连送到哪里都没说清,“立刻出发,送到锦州夏将军府。” 穆孜虽不知何事,却也还是迅速起身行动。 裴极卿走出商铺,天际日光隐隐发白,却依旧被雪云遮挡。 他的确被太上皇与自己的感情所累,所以算错了一步。 这个皇位人人都想要,而背后那只翻云覆雨手,绝对不止傅从谨一人。 第85章 穆孜知道事情紧急,不过三天,已将回信从塞外带来。 裴极卿抱着信封冲向书房,独自点起灯烛将信上蜡封拆开,他的眼睛在信上定了许久,最后微笑着将信放下。 虽然傅从谨有意说得不清不楚,可事情还是不出他所料。 裴极卿的来信,正是问夏承希,赵德钦在军中的来历如何。 萧挽笙当初来北疆,正是因为傅从谨知道自己与夏承希在一起,心生疑窦,所以将与夏承希相熟的赵德钦调走,可傅从谨直说有意放自己一马,又怎么会派人一直盯着,这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送消息。 赵德钦去了南疆统兵,驻军之地正好与怀王藩兵所在的岭南相连,实在是襄助怀王的地利人和。 而当日在邀月楼时,也是一位“将军”口口声声说找到了小皇子和天子剑,怀王才敢下定决心起兵谋反。 那日怀王突然找自己取天子剑,又在说出真相前被人莫名杀死,想必也正是撞破了赵德钦与他幕后之人的谈话。 傅从思主动要求同去辽国求助,林贺又在自己昏睡后不久受到密信,有十分谨慎的蒙面人在驿站与他做交易,用两座战略要塞与他交换,要他引决云出京城。 这些事情看似毫无干系,可翻翻赵德钦履历,这些杂乱无章的东西都可被重新梳理,接着整齐浮现眼前。 赵德钦十八岁从军,今年四十八岁,这三十年军旅生涯的最初五年,他一直在寿王的“飞燕军”中,寿王爱才,赵德钦英武,所以很早就被提拔,又做了三年寿王亲兵,直到寿王年老病弱,他才成为夏承希的副将。 事到如今,一切已不言而喻,赵德钦虽一直默不作声,却着实是根串联着这些珠子的暗线,而在他身后那个引线穿针之人,应该也是始终装傻充楞的寿王本人,和那个始终正气凛然、一心要为太上皇报仇雪恨的傅从思。 裴极卿猛然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掌心,那些习作文章依旧躺在里面,裴极卿突然有些庆幸,若不是傅从谨发现他的秘密,也不会在情急之下给他那样多的暗示,让他在傅从思剑拔弩张的下手前发现这些。 在怀王府中,傅从思虽将他狠狠骂了一顿,又不情不愿的为他出头。 那时裴极卿虽感觉好笑,心里却将傅从思视为好友,觉得这个书呆子很有意思。 他动作停滞,脸上蓦地露出一丝苦笑,之前的确被仇恨蒙蔽双眼,现在才全然明白,自他睁开眼睛起,这世间就是茹毛饮血杀人放火,除了自己,哪会有人在意早已倒台的太上皇。 裴极卿迅速锁好抽屉,拿起玉佩冲出府门,京城虽然不再戒严,却依旧有黑甲武士来回巡视,他匆匆钻进翊善坊小道,直接从矮墙处翻入平南侯府后门。 萧挽笙府上的气氛倒很别致,京城里四处人心惶惶,萧挽笙却特意搭了戏台请戏班唱戏,莺莺燕燕在府中环绕,裴极卿倒觉得自己不用翻墙,就算从正门走也没人在意。 “侯爷。”裴极卿接过侍女手中茶水,翻着白眼坐在半睡半醒的萧挽笙身边,萧挽笙接过茶水,口中怒道:“这水烫的要死,你怎么弄的。” “天冷了,自然要喝热水暖胃。”裴极卿没好气的站起来,萧挽笙这才回神,“你怎么来了?” “侯爷可否遣退他们。”裴极卿抬眸望了眼戏子,“我有重要的事情说。” “好呀。”萧挽笙沉默挥手,“你们先下去。” 庭院内终于寂静安详,裴极卿迅速道:“小王爷想当皇帝,之前很多事都是他做的,现在来不及解释了,你手里能拿出来多少兵马?” 萧挽笙张大嘴巴,片刻后拍了拍手,刚才的戏子突然涌进房间,裴极卿瞬间呆滞,直到那些戏子摘去复杂头面,露出五彩斑斓下的铁灰铠甲。 裴极卿目瞪口呆的走向庭院,角落里那些放着头面的箱子打开,赫然看到无数雪亮兵器。 “就这些人了。”萧挽笙无奈的翘着腿,“咋个说,我的属下是不是都多才多艺?” “是。”裴极卿抽动嘴角,将一块玉佩拍在桌上,“这是傅从谨之前给我的扇坠,他说摄政王府的人都认识此物,你拿着它,以傅从谨的名义调动禁军。” “禁军被那个李什么玩意儿控制。”萧挽笙摸摸头发,“我可调不出来。” 裴极卿立刻道:“傅从谨能跑出府,就说明禁军里还有人向着他,李将军只不过是个统帅,下面绝对有傅从谨提拔的偏将副将,你明面上一直是傅从谨的人,傅从谨现在没死,他们只能信你。” “那你呢?”萧挽笙立刻拉住他手臂,“留在侯府,好歹我这里是安全的。” “我要出城去找决云。”裴极卿沉声,“决云虽然依计谋出了京城,可至少林贺没有叛变,现在皇上没死,天子剑不在他手里,自然不会立刻下手,恐怕再过几日,小王爷就要原形毕露,咱们谁都出不了城!” “决云虽然没有消息,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兴许早就看出来傅从思有问题。”萧挽笙头一回没有拦他,反而咧开嘴角露出笑意,“你出城后,我会想办法拖住他和赵德钦,如果形势不好就不要回来,就算让他称帝也罢,留得青柴在,不怕没山烧嘛!” 裴极卿怔住,眼睛里惶然蒙上一层水雾,旋即也随他而笑,“侯爷,我马上就会带兵马回来,我是什么人,世上哪有能难倒我的事!” “老将军,珍重了!”萧挽笙大摇大摆,唱着京剧转了身,“你谈笑去当谈笑还!” 唱罢,他抬手唤来三个死士,“送公子出城!” 几人赶路至京城远郊,夕阳已恍惚西下,落日余晖如洒金般盛大壮丽。 一队人马遥遥停在远处小山包上,为首一人身着白衣素服,缓缓勒紧缰绳。 裴极卿微微眯眼,心底骤然一沉,他强作镇定挥手,那两名死士跟着勒马停下,右手已抚上腰间软剑。 “别动。”裴极卿低语,“二位好汉,你们会不会装死?” “裴公子要去何处?”傅从思的声音由远及近,马蹄声一点点接近,他缓缓走下白马,停在裴极卿面前,“傅从谨虽然被抓,余党萧挽笙却未剪除,公子为何急着出城?这条路正是去西北的方向,莫不是贤王看皇上病重,想要同辽国国主一同夺位不成?” “皇上虽然病重,我的生意却不能不做,只不过要去塞北进货罢了。”裴极卿一脸微笑,也跳下枣红马,“小王爷与我们相处许久,应当知道贤王是什么身份,他手里有天子佩剑,天下本就属于他。” “你既然并非容鸾,那你应当知道,天子剑是皇上情急之下所赐,只是不想让傅从谨得到。”傅从思依旧一脸严肃,他仪态端方,仿佛真的君临天下,“贤王乃是异族妃子所生,皇上则弑父上位,我大周江山百年,不能落入这些人手里。” “那你觉得江山百年,该落到什么人手里?”裴极卿眉眼带笑,愈发风流,“是战功赫赫的寿王殿下?还是你这个视我如官娼、恨不得我和容廷一起去死的小王爷?” “以前在岭南,我给你伤药的时候,就没有再把你当做官娼。”傅从思低眉,沉声道:“即使耶律赫凛与贤王交好,让他借辽国兵马登基即位,天下也不可能就此臣服。只要辽国有一点动静,你与贤王就是卖国求荣的罪人,你觉得他还会退位吗?他所能做的只有牺牲你,等到那时,你两生两世都是佞臣。” 裴极卿瞬间明白,傅从思到底要林贺所做何事:等到林贺与决云厮杀,傅从思就会真心实意的相信他,也会同时拿出自己的第三步计划——要林贺襄助决云登基,再适时倒戈,与寿王的兵马夹击决云。届时决云就是卖国求荣、贼心不死的异族反王,而皇上病弱无能,他大可大摇大摆的登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裴极卿继续露出一个浮浪的笑容,他退了半步,余光扫了眼身边死士,“小王爷这话,难道是在劝我‘从良’不成?” 傅从思微微垂眸,“我说过,面子是要靠自己挣的。” “你既然已听到我和傅从谨的话,想必我此时假意求和,你也不会相信。”裴极卿退了半步,似是与他无话可说,“昔日在岭南,小王爷教训我要明白何为‘礼义廉耻’,可你如今正是在篡位,时至今日,你自己与口中的反贼傅从谨有什么分别?” “我是寿王世子,寿王一生无数功勋,大周人人皆知。”傅从思低头,清冷的面孔终于覆上一层意味难明的愤怒,“我没有错,大周本不该有异族妃子,皇上也不该有异族血统,太上皇将天子剑交给贤王,实属不智。” “我没有错。”傅从思冷冷重复,“是他们配不上这个皇位。” 傅从思话音未落,死士已将腰间软剑猛然抽出,剑光一闪,已在傅从思肩上留下一道伤口,他闪身避开,四下军士提剑向前,死士将裴极卿护在身后,却已开始步步后退。 山丘上架起强弩,傅从思远远抬手,箭矢如雨急下,转眼将死士的身体射成筛子,裴极卿亦是浑身鲜血,傅从思再次挥手,箭雨停下,两名死士瞬间倒地。 周围军士瞬间围上来,将茫然无措的裴极卿双手双脚扣上沉重铁链,接着抬手将他披风除去,有兵士已蹲下来,准备除去他的鞋袜。 此时,城中有人急急来报,在傅从思身边耳语数句。 “不必如此,他不会武功。”傅从思听罢摆手,“送他进宫。” 裴极卿默默无语,他低下头,浑身是血的死士翻了下眼皮。 千里之外,塞北凉月漫天,胡笳声悠长凄惨,似有无限情绪。 决云坐在灯下读信,这封信是今日刚刚送来,依旧是排版严谨的印刷字,这次的内容,居然是要林贺假意谈和,接着再调决云回京城。 决云拨亮烛光,心里隐隐明白此人意思,假意攻城与自己厮杀,不过是此人用来试探林贺的条件,他所要的根本不是林贺控制塞外,真正的的陷阱,应当还留在京城之中。 “回王爷。”决云身边的副将依旧是王玥,“之前暗查的骑兵走了,咱们装死的将士是不是该回来了。” “回来吧,但可都给我抬回来,不然人家以为起尸。”决云招招手,两个浑身鲜血的人悄然进入营帐,决云哭笑不得:“我都说要你们被抬回来,怎么还是起尸了?” “这不是咱们的人。”王玥猛地抽出佩剑,“你们是什么人?!”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猛然跪地,将沾血的平南侯府腰牌放在决云案上。 第86章 夜里突然起了大雪,硕大雪片如同棉絮铺天盖地,即使月光柔和,也刺得人睁不开眼。 帐内的炭火猛地一熄,林贺已迅速掀帘进来,膝盖上还涂着大片猪血和泥土,他费劲的搓着铠甲的血冰,将一封信扔在决云桌上。 “你看看,我猜这幕后的人可能是……”林贺警觉着突然停下,环视了一眼周围的陌生面孔。 “没事,他们是萧挽笙的人。”决云边拆信边抬眼,王玥会意的为二人倒茶,信被林贺贴身装了许久,还带了些汗渍。 “原来大家都在装死。”林贺笑笑,“真有缘分。” 那二人也不客气,缓缓脱下染血外衣坐在桌前,衣襟里藏着几个动物尿泡,里面还灌着些残余的猪血。 “他要我造反?”决云瞬间目瞪口呆,说完后才发现萧挽笙的人还在这里,他又敛了声音,轻轻道:“他要我同你合作,攻打京城,然后你再倒戈,同他一起将我拿下……傅从思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也觉得是傅从思?”林贺笑着拍桌,“我也觉得是他!” “这两位兄弟来找我,就是因为傅从思有了动静。”决云皱眉,“他趁我出京,已用我的名义抓了傅从谨,只是他让你和我厮杀,又叫我与你合作谋反……按照正常人的习惯,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这里面莫非……有诈?” 林贺一时也说不上来,琥珀色眸光眯成一条线,如猫卷尾般靠在案上,“可我就收到这一封信呀。” “想必是京城出事,王爷您不得不和他合作。”一名死士有些为难的开口,“裴公子与我们侯爷,都被困在城里。” “什么?”决云猛然起身,盔甲摩擦声铮鸣,他迅速扫了一眼死士身上的猪血,眼神中闪出那么一瞬间的失措,“莫非,是傅从思抓了容鸾,你们假死才跑出京城……?” 死士都需假死才能逃出京城,可见容鸾已为人所制,并且九死一生。 风雪声中,两个死士都未回答,决云的血瞬间冲上头顶,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他亦无话,迅速提起宝剑,将披风重新在盔甲外系好,面色冷冷。 “你要去哪?”林贺跟着站起来,伸手将决云手臂卡在墙上,“别告诉我,你现在要回京城?” “是。”决云点头,略微哽咽的声音一字一顿,“裴叔叔还在京城里,我要去救他。” “裴公子说不希望您去,城中禁军被小王爷控制。”两个死士退了一步,双双跪在决云面前,“他说一切另有安排,要王爷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他放屁!”决云的火气冲到头顶,一剑将木桌从中砍断,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丝颤抖,“另有安排?傅从思在用他和萧挽笙的命威胁我,这还能有什么安排?他每次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推给自己,难道我不是人?我就这么不值当相信?!” “决云。”林贺起身握住他的手,“你冷静一点。” “娘的,我要回去收拾他。”决云猛然收剑,一脚踢开跪在面前的死士,“我要回京城。” 林贺大吼:“难道我不想去救他?你他妈给我冷静一点!” 决云猛地愣神,林贺直接拔出弯刀,锋刃横在决云脖颈上,离他皮肉堪堪只差一分。 弯刀锋刃银光闪闪,两名死士也随即起身,拔出武器拦在决云面前。 决云自然没有迎着锋刃向前走,他有些颓然的退了两步,手中宝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林贺。”决云抬头,眉目中露出一丝隐约的疲惫,“我记得小时候辽兵进城,我不敢去救他,是你硬要拖着我去,现在我长大了,杀人也不会害怕了,为什么反而不能去救他?” “这和那时不一样!”林贺望着他,恶狠狠的叹口气,最终还是扔下弯刀,低头拍拍决云的脸,“听话,他都说让你不要感情用事,就一定会有十足把握,你不如再等等,京城一定会有消息。” 决云点点头,将脸猛的背过去,他沉默许久,抬手揉揉自己太阳穴。 “我得看着你。”林贺掀起衣摆,索性拉着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的露出一个笑容,“你裴叔叔那么厉害,有什么做不到的,他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想强强联合。” 决云行尸走肉般点点头,眸间这才恢复清明,接着摊开地图坐在桌前,他缓缓抬头,用有些沙哑的音色笑道:“各位,对不住了,方才有些感情用事。” 林贺笑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心里徒然对这感情用事的资格生出几分羡慕。 接着他摆摆手,终究将这份无用的情愫驱赶出去。 京城没有下雪,皇宫琼华殿外空寂如水,整齐的青色方砖细细拼凑,连之间缝隙都不差分毫。 裴极卿已在皇宫住了三天,死士也应该见了决云,当他没听到决云回京的消息时,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 说句实话,裴极卿的确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要他的死讯传到决云耳中,决云定会不顾一切的来京城,寿王经营多年,定然不会愿意玉石俱焚。 眼下他虽也的确没什么主意,但京城形式不好就摆在眼前,傅从思手里不仅有禁军,还有赵德钦停在城外的大批人马——不仅如此,京城作为都城,历来是易守难攻之地,决云本就没有血统上的优势,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一把天子剑,他们一旦失败,就再也翻不了身。 仔细想想,若只与他了解的傅从思一人做对手,这场漫长的争斗倒显得无聊,可即使事到如今,傅从思依旧一脸孝悌忠义,倒是引人好奇。 一阵冷风吹过,裴极卿忍不住拉起衣襟,极快的打了个喷嚏。自那日回宫后,他就染上了风寒,至今还未痊愈。 “容公子。” 裴极卿坐在院内发呆时,两位宫女快步走来,抬手将披风为他披上。她们大约二十上下,脸庞饱满如同新月,低垂的眸子似含着春水。 这两位宫女是傅从思派来伺候他的,一位叫做沉鱼,一位叫做碧月。 裴极卿望着那张面孔,忽然有些出神。 “对,要喝药了。”裴极卿笑着起身,“劳烦姑娘送一次,回去吃吧,在这里药会冷掉。” “不麻烦。”闭月年纪小,已笑盈盈开口,“反正又不止你一人吃药,这有什么麻烦的?” “宫里还有别人生病?”裴极卿极为亲切的抬头,“难道是皇上?听说皇上的身体不好,可忙坏你们了吧。” “皇上的病,一直都是晚晴姑姑照顾。”闭月摇摇头,“奴婢不知道,可是晚晴姑姑也在喝药,总之喝药的人很多,你不用担心啦。” 沉鱼拉了一下闭月,小姑娘立刻不再吭声,委屈的退了半步。 “这药有些酸。”裴极卿眯着眼放下药碗,“和前两天喝得不太一样。我想去太医院看看药方,可以吗?” “这……”闭月和沉鱼相互对视,都有些不知所措,二人犹豫许久才低声开口,“小王爷今日和赵将军出城,奴婢们无处禀报……” “小王爷只说不要我出宫,可没说不让我走动吧。”裴极卿抬起头,语气亲和婉转,“你们可以尝尝,我之前吃的药都不曾发酸,是药三分毒,难道你们还不许病人看看药方么?” “既然公子要去看药方,你们便带他去。” 两个小姑娘正在犹豫,一位穿着稍显华丽的宫女轻轻推门而入,她将一盏银耳汤放在桌上,轻声道:“奴婢晚晴,给公子请安。” 裴极卿立刻起身施礼,沉鱼与闭月也向着晚晴福了福身,晚晴眉目温和,进而低声道:“公子,如果病症好了,就别再喝了罢。” 裴极卿还未接话,晚晴向着闭月抬高声音:“行了,带公子去看药方吧,小王爷知道咱们亏待公子,回来也是要罚的。” 闭月急忙点头,引着裴极卿匆匆出去。 晚晴望着裴极卿背影,端庄垂眸走出宫殿,傅允珲依旧坐在养心殿暖阁中喝茶,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即使名贵的红烛发散出最温暖和睦的光芒,也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的病弱。 “你的药又来了。”傅允珲的声音有些颤抖。 晚晴端起药碗,毫不犹豫的将它尽数倒进一盆兰花,脸上神情毅然决然,却又无限温柔。 夜色深深,各宫殿都已休憩,只有巡夜的侍卫还在来回走动。昔年时,裴极卿曾因宴饮到过皇宫,那时皇宫充满人气,远不似今日这般空寂。 观察林妍的性子,就知道林皇后是何等样人,小皇帝这么多年没有嫔妃没有子嗣,倒也算是对他逼退亲父的报应。 太医院中异常冷清,只留了一位老太医坐在里面打瞌睡,裴极卿轻声扣门,那太医虽不认识他,却认识身后的两位宫女,闭月很不客气的上前,脆生生道:“这是容公子,他要看今日你们开的药方。” 太医忙不迭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乱糟糟的药方,他带着镜子摸索好久,才抽出一张纸递来。 裴极卿接过药方,借着微弱灯火眯眼看去,上面果然多了一味山楂,这东西本无大碍,可他喝了数日的药,为何只有今日平白无故加了一味。 闭月看到裴极卿表情温和,已知没有大碍,她轻轻扯扯衣袖,“容公子,既然没有事,咱们就先回去吧……” 闭月的声音宛如银铃,裴极卿猛然抬眼,傅从思今日不在宫里! “近日所有的药方都在这里?”裴极卿顾不得太医阻拦,直接举起药方张张翻找,宫中生病开药的人很多,他翻了许久,才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晚晴。 而晚晴所用的药,居然是一记避孕药。 之前加在他药中的是一味山楂,孕妇不宜服用山楂,晚晴提着夜宵来看他时特意补充,如果病症好了,就不必再喝了。 裴极卿紧紧攥着药方,他的手心出了许多冷汗,几乎将纸张揉做一团。 晚晴不再服用避孕药,也许已有身孕,但沉鱼与闭月俱是傅从思的手下,因此不敢向他直言。 看此情形,晚晴应当也是傅从思的细作,她在宫中数年,却忍不住动心爱上了傅允珲,甚至不惜为他怀上孩子,又冒着危险来向自己求助。 “公子呀!”太医匆忙夺过药方,白胡子气的一抖一抖,“这可是别人的药方,你的在这里。” “没事,你的药没有问题。”裴极卿放下药方,重新提起灯盏,“你给我煎些上好的伤药,我要去宫中的地牢。” “啊?”闭月张大嘴巴,匆忙摆手,“公子,奴婢怎敢擅自带您去……” “地牢也在宫里,我不出宫,能做什么事。”裴极卿无辜摊手,语气倒变得不紧不慢,“我只是想探望故人,如果姑娘害怕,可以现在送信给小王爷,总之煎药也要等。” 傅从思的确吩咐裴极卿不许出宫,还特意加了句好生伺候,闭月不敢怠慢,只好扁嘴引着裴极卿前去。 皇宫地牢鬼气深深,即使冬天也有些闷热,一道狭窄阶梯曲折而下,正远远蔓延进望不到底的黑暗,而凝结在石壁上水雾不断缓缓落下,如同地狱鲜血。 狱吏不耐烦的站在裴极卿身前,提着一盏雪白灯笼。 地牢内幽暗污秽,闭月一直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的跟在裴极卿身后。地牢内传来一声惨叫,闭月猛地退了一步,狠狠撞在墙上。 裴极卿低头笑笑,肤色如雪,“姑娘,下面血腥气息太重,你就在上面等吧,这里只有一条路,我能跑到哪去?” 闭月悻悻点头,飞快踮着脚回到门口,还惊魂未定的揉揉胸口。 裴极卿忍不住笑笑,提着仍冒白气的药缓缓下去,惨叫与尖声哭泣远去,狱吏停下脚步,“公子,就是这里。” “这些钱给你。”裴极卿大方的递出一稞银子,“拿去打酒喝,我与故人说几句话,随后就出去。” “故人?” 黑暗深处,铁链在地上摩擦,一个声音缓缓传来,接着白色灯盏靠近。 傅从谨抬起头,于乱发中露出一张略略凹陷的面孔,昔日温和隽秀的宁王终于显老,他抬起头,无奈的微笑中带起几道浅浅细纹。 “你先吃饭还是先喝药。”裴极卿推门进去,提起衣角踢开杂草,傅从谨猛地扑上去,将人狠狠压在墙上,接着动作猛然停下,他的白色囚服落满新旧鲜血,削瘦肩膀不住抽动,仿佛留着两个血洞。 “你受伤了,又何必向我动手。”裴极卿感慨一笑,将外敷药从盒子里取出,接着毫不犹豫的拉开傅从谨上衣,将药粉一点点洒上去。 傅从谨的琵琶骨被洞穿,血迹半凝固在布帛上,袒露伤口时血痂掉落,新的黑血又一点点渗出来,裴极卿取出绷带,将那些狰狞的伤口一点点包好,不过片刻,他的身上也沾了血迹。 “这是什么好东西?”傅从谨饶有兴趣的笑笑,“裴大人,你准备玩什么把戏?” “这是真的药,饭菜也是真的。”裴极卿低头,掰了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王爷,咱们认识三十多年了,你第一次给我饭吃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以后会是这般田地。” “我也没想到。”傅从谨摇头,也随手拿起一块馒头,他的喉结有些哽咽,迟疑片刻才咽了下去,“裴大人,我不关心昔日如何,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在卖什么关子?” “王爷曾统领禁军,那里一定有您的人。”裴极卿直接道:“我把您的扇坠交给萧挽笙,让他想办法调禁军出来,可我不知道谁可以信任。” 傅从谨怔了一怔,猛然开始大笑,连刚刚咽下的馒头都快喷出来,他笑了许久,才喘着起缓下来道:“裴大人,这样看来,你已经知道傅从思怎么回事,而且还遇到了困难。” “对。”裴极卿承认,“我有办法策反皇上,只是禁军不能全在傅从思手里,你将情况告诉我,等决云登基,我放你一条生路。” “登基?”傅从谨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恶狠狠咬了一口馒头,“裴大人,我这条命已不想要了,我给你这么大一个好处,你居然只拿这些东西来谢。” 裴极卿咽了下口水,低声道:“王爷想要什么?” “你。”傅从谨直接道:“我将禁军的事告诉你,事成后你跟我走供我取乐,你答不答应?” “好。”裴极卿毫不犹豫点头,“不过我可不会什么花样。” 容鸾的面孔美丽阴柔,这话说的很是风情,可他的眼中清清冷冷,仿佛叫人一步都不得靠近。 傅从谨再次怔住,他猛然抬手,双手死死掐着裴极卿肩膀,声音如同困兽低吼,“裴极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你与皇上合作,傅从思就会将你的事情说出来,郞决云只会觉得你将他当做皇兄的替身!” “那又怎么样?”裴极卿毫不在意的反问,“决云不是能被感情冲昏头的孩子,傅从思依旧待不下去,这个皇位他拿不走。” “我从来没跟你说皇位,在你心里,难道就没东西比权利重要?”傅从谨的眼中冒着血丝,手指愤愤垂落,“你那天口口声声说了什么,你两生两世,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有权力,就能换来其他的一切。”裴极卿低头,清冷的面孔骤然拂落一丝失意,“你说的对,真心要用真心来换,决云该知道真相,我只是将能做的都做了,将原本属于他的,都还给他。” 接着,裴极卿狡黠一笑,“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也能图个官做吧。” 他依旧色若春花,可惜眼神中淡淡的意难平,却怎样都掩饰不住。 活了许多年,只有两个人给过他人之为人的温暖,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太上皇,一个就是现在被留在漠北的决云。 傅从思总会将真相告诉决云,决云一向看不上太上皇,也始终不能理解他的忠心,若他知道真相,一定不会听自己解释。 这也许正是老天对自己的提醒:决云绝不可能永远是那个依赖自己的小尾巴,即使他在太庙时已经放下心结,这世间万事也不会朝所谓情情爱爱让步,他已经是个死人,就要遵照死人的规则。 也罢,就把此事当做一个绝好的契机,决云的心中没有他的位置,也就没了唯一的软肋,他终于不再走太上皇懦弱长情的老路,而变成一个没有缺陷的帝王。 “禁军中有位副将叫关河,我曾救过他的命。”傅从谨呆滞片刻,进而低声道:“你去找他,京城十二卫,他至少能带出来七支。” “多谢王爷,我会继续送药给你。” 裴极卿缓缓起身,抖落衣摆灰尘,尖下巴微微扬起,接着他提袖转身,与惨白灯光中沿漆黑窄道离开,背影嶙峋枯瘦却又磊磊落落,仿佛往日少年意气风发,绯衣乌纱向朝堂而去。 “动情之人,都是傻子。”傅从谨忍了许久,在无人的黑暗中骤然开口,“你倒以为自己洒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着你的小主子收拾你吧。” 狱吏提着温酒回来,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接着仰脖,如喝酒般灌下那碗苦药,猛然觉得想通了。 第87章 夜尽天明,闭月依旧提着小灯走在前面,地牢不远处,一处华丽宫殿突兀出现,一队宫人鱼贯而入,将废水垃圾收拾出来,准备沿着窄道运出宫去。他们见到闭月与裴极卿,都纷纷止步行礼。 裴极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缓缓止步,恍惚道:“这是什么地方?” “福熙殿呀。”闭月低声回答,“摄政王之前嫌这里太旧,于是翻修了一下,这里地儿太偏,所以没有主子娘娘住着,可好东西摆的太多,我们还是日日洒扫,不敢怠慢的。” 裴极卿微微叹了口气,抬眸向着高处远望,朝阳初升,一抹橘红悠悠笼罩着炽红色琉璃瓦,白雪厚而平整的堆在上面,与红瓦遥遥相应。此时,一行白鸽扇翅碰动檐角兽头金铃,发出几声低沉悠长的回响。 闭月年幼,只知道傅从谨如今囚于地牢,却不知这相距不远的福熙殿正是傅从谨长大的地方,这里靠近紫禁城的角门,昔日十分破败,只有没名分的宫人才居此处,远远不似今日繁华。 殿阁可以翻新,死后哀荣可以反复叠加,生前的遗憾却无从去补,傅从谨总是低眉微笑毫不在意,心里却将那一纸名分牢牢刻着,即使他当了摄政王,也依旧被怀王私下称为“贱婢之子”。卑贱之人总盼着生在帝王家,殊不知帝王家的血更冷。 在他前世身死之时,曾无数次想着要将傅从谨碎尸万段,可他今日看到傅从谨被囚入无人靠近的皇宫地牢,还是无端生出几分遗憾。 虽说莫欺少年穷,可常年被逼至穷途末路,又怎能轻易走的出来。 二人没有说话,只默默向前,行至养心殿附近,天色已经大亮。闭月将手中提灯吹熄,裴极卿停下脚步,低声道:“我要去见见皇上。” “皇上?”闭月惊讶抬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要见皇上做什么?” “皇上身子不好,是因为常年用药。”裴极卿拢起披风衣领,将之前蹭上的鲜血遮盖,“我先前去见了摄政王,劝他交给我我一味解药,可以治皇上的病。” “可是……”裴极卿说话有理有据,闭月开始绞着手指犹豫。 “朕愿意见他。” 闭月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傅允珲已咳嗽着从中门走出,晚晴依旧在身边搀扶,他披着白色貂毛斗篷,可硕大的衣服也遮盖不住他身体的病弱。反而衬出那张年轻面孔虚浮惨白,几乎不带一丝血色。 裴极卿慌忙跪下,低声道:“参见皇上。” “起来。”傅允珲抬手,“容公子,进来谈吧。” 闭月跪在裴极卿身后,手指微微按着衣袖边缘,晚晴道:“闭月,你去耳房休息。” 闭月抬眸,轻轻起身点头。 傅允珲走路很慢,空气中安静许久,二人才进入正殿暖阁,傅允珲让裴极卿坐在自己对面,伸手为他倒了一杯苦茶,晚晴抬手送茶,皓腕雪白,只是还留着一道浅浅疤痕。 傅允珲眯了眯眼,低声道:“公子说的解药,可是认真?” 他虽然虚弱,眼神却很是专注,人求生的*极重,即使抓住一条细线,也想要不住攀爬。 “傅从谨那里没有解药。”裴极卿低沉道:“皇上,下药的人不是傅从谨。” 晚晴眸光一沉,依然料定裴极卿要说什么,傅允珲有些呆滞,手中茶杯堪堪放下,“容公子,给朕服药的不是傅从谨,还会有谁?” “皇上难道不知道吗?”裴极卿自己点茶。 “朕与父皇常年服食毒物,所以毒侵入骨,这可是容公子亲自查出来的。”傅允珲缓缓抬头,“下毒的不是不是傅从谨,还能是什么人?” “傅从谨从未想过杀先皇,如果他想要下手,根本无需等贤王还朝。”裴极卿慢条斯理道:“从一开始,傅从谨就并未给皇上下毒,皇上中毒日久,完全是因为您身边这位晚晴姑娘,若我没有猜错,在宫中制造‘词牌名’的人,也应该是她。” “放肆——” 傅允珲怔了一怔,接着愤然起身,伸手拂落桌上整齐茶具,裴极卿与晚晴一同起身后退,齐齐跪在地上。 晚晴扭头看裴极卿,眸色中显出几分不忍,裴极卿登时有些疑惑,晚晴既暗示自己帮助傅允珲脱困,为何又不将真相告诉傅允珲。 傅允珲浑身颤抖,脸色愈发雪白,晚晴连忙起身,从衣袖中掏出丸药,傅允珲抓住她的手,眼睛却一直盯着那颗丸药,迟迟没有吃下去。 “傅从谨不希望晚晴姑娘有孕,所以一直送避孕药给她,可现在傅从谨已经下狱,就关在皇宫内院的地牢,根本走不出这里半步。”裴极卿放低声音,笃定道:“那为什么傅从谨下狱,还是会有人送避孕药来。” 裴极卿声音很轻,与傅允珲而言,却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现在证据确凿,傅允珲的神色猛然低落,如同风烛老人般颓然,他依旧死死捏着晚晴的手,晚晴一时吃痛,丸药骤然落地。 “晚晴……”傅允珲双眼充血,“他说的,可是真话?” 晚晴不言不语,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傅允珲蓦地回忆起旧事,傅从谨每每相逼,他下定决议与傅从思合作扳倒摄政王时,在身边鼓励的人都是晚晴。 十年之前,他曾鬼迷心窍,与傅从谨一起逼退生父,那时原以为自己可以杀了傅从谨亲政,可时隔多年,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摆脱不了宫廷内外的无数眼线。 傅从龄性情儒弱,知书达理,待傅允珲更是极好,自傅从龄死后,他日日从噩梦中惊醒,仿佛看到父皇白衣白帽而来,质问他为何如此绝情。 他原以为,晚晴是他漫长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温暖。 可她却是一把烈火,不仅将他冰冷的身躯温暖,还能将他活活烧死。 “晚晴姑娘,明明是你给我送信,要我来向皇上禀告。”裴极卿疑惑着问:“那么时至今日,你为何不愿承认。” 傅允珲缓缓回头,用赤红色双眼瞪着晚晴,似乎要将她身上剜出一块肉。 他迅速起身,带翻桌上数盏茶汤,接着一把揪住晚晴领子,逼她看向自己。 “奴婢曾受寿王救命之恩,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所以不能说。”晚晴跪在地上,目光十分笃定,不带半分怜悯神色,“之所以告诉公子,是因为奴婢有了龙种,如果小王爷知道,这个孩子定保不住。” 傅允珲枯瘦的手突然放下,等了许久才缓缓扭头,听出了晚晴的弦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朕已经……不成了?” “如果加以调理,皇上还是可以……”晚晴眉目低垂,竭力避开傅允珲的视线,“皇上待奴婢极好,所以奴婢很久之前已不再用药……等孩子生下,奴婢任凭皇上处置。” 傅允珲颓然跌落椅背,眉目间一片青白,他久病不愈,心中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可这时得到确认,才真的了无生意。 “皇上逼退太上皇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与虎谋皮,只有一死。”裴极卿缓缓起身,有些可笑的望向他,“时至今日,皇上只有与贤王合作,才有可能保下这个皇子,小王爷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定已承诺皇上,待料理贤王后让您亲政,可您自己想想,现在是谁急着要这个皇位?” 傅允珲沉默许久,颤抖着端起茶杯,半洒着将就喝了一口,“若朕与贤王合作,就能保下这个孩子?” “孩子无罪,贤王不会滥杀无辜。”裴极卿笃定道:“不说贤王如何,至少小王爷依旧送了避孕药来,他根本不想留下皇上的骨肉,又怎会留下皇上?” “好。”傅允珲沉沉点头,“你要朕怎么做。” “草民是大学士容廷之子,容廷受屈而死,草民也被迫辞官入狱。”裴极卿拱手微笑,“草民要做官。” 傅从思前往京城外劳军,年近七旬的寿王也亲自前去,虽然他不知道去干嘛。 天气已渐渐回暖,老王爷依旧穿着厚重大氅,走一步打一个喷嚏。 “爹。”傅从思轻声道:“这是赵德钦将军,你还认识吗?” “什么轻?他那么大个子,哪里看着轻了?”老王爷嘟囔着揉揉鼻子,猛吸了一口鼻烟,接着又是一通连续不断的喷嚏。 傅从思微笑,很好脾气的重复,“爹,那是赵……” “小王爷!” 傅从思还未说完,已有军士迅速走来,起身耳语数句。 傅从思眉头紧皱,右手死死握拳,几乎掐出青筋,接着他迅速转身,广袖带起一道疾风。 皇城午门内一道红墙,傅从思的小轿停在门前,禁军守卫跪在轿前抬首,“请小王爷除下佩剑,侍卫留在皇城外。” “小王爷是功臣,你们怎能……”赵德钦气愤至极,他话说一半,看到一人自六部衙门处款款而出,那人身形瘦弱,一身绯袍却穿的服帖齐整,漆黑乌纱下,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无限潋滟葳蕤。 大周已火德王天下,文官一至四品皆着绯袍,裴极卿面孔雪白,此刻有艳霞般绯色衬托,当真应了昔日色若春花之语。 赵德钦瞪大眼睛,“是你?!” “下官兵部尚书容鸾。”裴极卿掀起衣袍缓缓跪下,带着几分沾沾自喜的笑意,“参见寿王世子,皇城内不得带侍卫兵器,烦请小王爷见谅。” “兵部尚书已是正二品,何必一口一个下官。”傅从思眉目沉沉,将佩剑递给赵德钦,神色淡然不动,“容大人,现在可以了吧。” “小王爷当然可以进宫。”裴极卿从地上起身,接着退后半步,恭敬的拱手行礼,“只是皇上不在宫里,昨日皇上一夜未眠,心中思念太上皇,所以已动身前往太庙。皇上不在宫里,小王爷现在进宫,恐怕不合礼制吧……” “你!”赵德钦意图拔剑,宫墙外涌来七八个士兵,将二人团团围住,傅从思抬眼望去,见宫门侍卫都是些新面孔,心底暗暗一沉。 “小王爷瞧什么?”裴极卿笑意莞尔,揣着手在侍卫身旁站定,“是下官的错,忘记禀报小王爷,李圭治军不力,导致禁军哗变,下官已将他的统领之职撤了,小王爷一直在城外,想必不清楚吧。” 傅从思神色微变,京城剧变,皇帝出宫却无人回报,原来是禁军已被撤换。 那双眼睛如此柔媚却包含杀意,正如刚刚那一句话,竟然略过了无数腥风血雨。 “容大人。”傅从思伸手,示意赵德钦收起剑锋,“你今日此举,是当真要挟天子令诸侯了。” “摄政王才是挟天子令诸侯。”禁军缓缓退后,裴极卿缓步上前,双手依旧拢在袖中,口气软软的打了个哈欠,“这天愈发的冷,小王爷若没事,还请回去继续照顾寿王吧。如果您想问李圭去哪,可以去卫所找平南侯萧挽笙。” 午门红墙附近,刑部尚书林辰带人走过,他十分恭敬的向傅从思行礼,山羊胡子一颤一颤。 “小王爷你们也敢拦?”林辰气喘吁吁的站起来,故作气愤道:“皇上皇后今日出宫,你们就如此不守规矩,还不快快退后。” “林大人教训的是。”裴极卿也佯怒挥手,“还不快退下。” 禁军退后,林辰已颤巍巍走入衙门,裴极卿立在六部衙门的木门之前,伸手为一株兰花擦去露水,他用余光望去,傅从思依旧站在原地。 “裴大人。”傅从思换了一个称呼,“我敬你昔日说过的话,所以有意留你一命,如此看来,你是真的打算与我为敌?” 裴极卿端起兰花,却没有回头,声音隐隐有些沙哑,“下官也敬重小王爷风骨,如果你愿意回头,可以撤掉赵将军队伍,迎贤王入城,届时我们还是朋友。” 傅从思仰起头,望向辽远的乾清宫金顶,他不出一言,接着拂袖而去。 裴极卿低声叹息,兰花叶被折断,堪堪握在手心。 那日傅允珲出宫后,萧挽笙已火速找到关河,关河虽然受傅从谨恩惠,却在禁军中很有声望,一夜之间,他们已悄悄除了李圭,裴极卿于皇宫下旨,封萧挽笙为禁军统领。 傅从谨大势已去,林辰必须另择靠山,他为了林皇后与林妍,也只能选择帮萧挽笙。 禁军十二卫历来守护京城安全,虽不必塞北兵马身经百战,但也是精挑细选而出的精兵,即使赵德钦大军在外,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形势大好,决云正可领兵风光而归。 决云已回兵驻扎锦州,锦州位于京城东北,最快只需两天一夜便可回京,林贺已知会傅从思:决云目前已经与他联盟,准备入京夺位;他叫傅从思迅速回信确定计划,好一同伏击决云。 天时地利,俱已齐备。 决云在军帐中来回走动,王玥进来,将一只金色酒壶放在桌上,决云取出酒杯,紫红色葡萄酒汩汩流出,瞬间漾满两只酒杯。王玥心不在焉的举起酒杯,如同被迫般与决云干杯。 “王将军,你怎么忧心忡忡的?”决云又为王玥满上一杯,“只要林贺拿来回信,咱们立刻就能动手,傅从思隐藏虽深,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禁军虽然在侯爷手里,咱们这里也有队伍,可是……”王玥摇头,伸手将酒杯推开,“王爷,您手里有一半虎符,那另一半去哪了?傅从谨已经下狱,可谁都没提这件事,虎符究竟在谁手里?” 决云心头一惊,但又很快恢复平静,“虎符只是一个象征,我兵马人心俱在手中,又何必在意一个铁块,难道有人从没带兵,能凭着虎符调兵遣将不成?” “是末将多虑。”决云这样一说,王玥的愁眉也渐渐展开,他端起酒杯,迅速将那盏葡萄酒饮尽,“将军好酒量,末将已经不行了,先下去吃点东西。” “也罢。”决云不爱劝酒,于是挥手道,“等到京城再聚。” 王玥走后,帐中只余决云一人,他心底畅快,又迅速喝了几大杯,今日他收到京城奏报,说容鸾已上任正二品兵部尚书,昨日的气愤一下烟消云散,反而忍不住浮上笑意——裴叔叔真是胆大又命硬,这么多次以身犯险,倒真的被他逢凶化吉。 容鸾穿了官服,想必神色会愈发凛然正经,也就愈发显出风情…… 决云瞬间面红耳赤,他猛地放下酒杯,示意自己不能再喝。 此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决云还未起身,已看到士兵押着一人进来,那人穿着黑色斗篷,只露出半张脸。 “这是……” “是我。”决云还未开口,来人已摘下黑帽,接着抬手向决云施礼,“参见贤王千岁。” “小王爷?”决云惊讶起身,不可置信的盯着傅从思,这人是来做什么?负荆请罪? 傅从思虽锋芒毕露,却也着实未挑明身份,决云倒想看看他的面具能戴到何时,于是故意道:“听说傅从谨被抓,皇上也跑了,本王正要带兵回京。” “殿下何必与我客套。”傅从思默然微笑,“想必裴大人早就送来书信,要殿下带兵京城。” 决云怔了一怔,进而坐下,翘起腿道:“既然知道,小王爷又何必前来,难道不怕死在本王这里?” “小王爷与辽兵合作,又有禁军在手,里外夹击,我与赵德钦不能相抗。”傅从思神色冷冷,似是毫不在意,“可您与辽兵合作,即使他们不犯我一兵一卒,只怕也会给皇上留下把柄,说您卖国求荣。” 决云哂笑,“小王爷有何高见?” “这场争斗,最终是我输了。”傅从思低头叹了口气,“殿下如果肯杀了容鸾,自然可以将与辽人合作的罪名全部推在他身上,届时海晏河清,殿下自然可以顺利逼皇上退位,而容鸾本就名声不好,又……” 决云猛然拔剑,剑锋直指傅从思心口,“傅从思,我知道你手里有赵德钦的兵马,我也没办法在这里动你,可你动他一根汗毛,我即使不要这个皇位,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傅从思神色未变,接着道:“裴公子苦心经营,就是要你坐这个皇位。” “他是他,我是我,我何必管他如何做想。”决云剑锋一分分靠近,“傅从思,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傅从思沉沉道:“如果他说的不是呢?” 决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从思不语,从衣襟中取出两本奏折递给决云,决云蹙眉收剑,犹豫片刻,还是缓缓拾起奏折。 这两本奏折都半旧不新,似是在书箱中放了许久,还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霉味,其中一本上字迹中正平和,笔画敦厚。 决云不知何意,将奏折翻至最后一页,温和的颜体一直蔓延到落款的三个字,“臣容鸾。” “这不可能!”决云的声线微微颤抖,“你在骗我!” 冷风如泣如诉,桌上烛火来回晃动,傅从思目光笃定,冷笑着望向决云双眸,看着他手背爆出青筋,将奏折狠狠掐出一道死折。 奏折上的字隽秀挺拔,落款处写了四个小字“臣裴极卿”。 更为刺目的是,这封奏折与下面的朱砂批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字迹。 傅从思低声开口,一字字敲击着决云的耳膜。 他虽然没亲自带过兵马,却也在寿王那里学过许多交战之术,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至上之道。 裴极卿的重生是上天给他的天意,同时也是给自己的天意。与决云和裴极卿认识很久,从各处来看,都能看出两人用情至深,如果能用攻心来乱了决云阵脚,岂非兵不血刃。 “裴极卿曾是太子府的奴婢,深受重恩,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印着太上皇的废稿写出来的。此人烟视媚行,太上皇却甚为宠幸。” “容鸾当时不到二十,怎可能知道小皇子在何处?又怎么会一夜之间突然想通,放下礼义廉耻蛰伏……” 第88章 下午时分,城北茶楼正要准备闭门,裴极卿缓步停在门前,从侧门处走进去。 他的脸色愈发雪白,还顶着两只黑眼圈,似乎许久没有休息。 他还穿着官服,在众人目光中买了一盒点心,看到无数禁军武士在街道上巡逻,裴极卿坐在厅堂处打开食盒,心不在焉的喂了一块糕点。 赵德钦的大军十分不客气的停在京城近郊,城内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要出大事,只有决云毫无动静。 原来总爱向他讨主意的小孩,现在却全无音信。 在这三天里,裴极卿日日坐在衙门内等,他十分清楚,决云此时已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自然从未当决云是太上皇的替身,而且与决云曾有肌肤之亲,决云兴许会为了这个理由前来质问,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但他的所作所为不仅如此,傅从谨是决云的杀母仇人,那日为了拿下禁军,他还许了傅从谨一个活命的承诺,即使决云心中不齿,他也该毫无怨言。 裴极卿于卑微中长大,对每一分权力都看的很重要,可时至今日,在这种无边的沉默中等待时,他才觉得自己失去了许多东西。 “这位大人,我们要打烊了?”老板在京城待久了,也知道身上那块补子该配多大的官,他小心翼翼的舔舔舌头,“小的给您打包,您……” “对不住,我一时没在意。”裴极卿挥挥手,“我这就走,你们帮我装一下吧。” 裴极卿提了点心,却一时不知该去哪里,皇上秘密出城,自然不曾赏赐府邸,贤王府温暖华丽,又曾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可他在胡同口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胆子走进去。 他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官服,在矮墙边转了几圈,最终有些沮丧停在那里,他抬起头,就这有些发白的月色,喂自己吃了一块甜腻的蛋黄饼。 饼刚刚放进嘴巴,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裴极卿扯进了矮墙拐角处,裴极卿刚想呼救,那只手继续覆上,将他的嘴巴死死盖住。 裴极卿心脏狂颤,他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认出眼前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惦记了许久的决云。 “裴叔叔,你别乱叫。”决云低头,轻轻将手放开,裴极卿一时呼吸不上,控制不住的在墙角压低声音干咳,决云抖抖衣袖退了半步,望向他不住咳嗽的瘦弱背影,又忍不住拍了拍。 “傻小子,你要噎死我。”裴极卿好容易停下咳嗽,顺势扶住决云的手,决云握着那只白皙瘦弱的手,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裴极卿呆呆怔住,发现决云没有如往常般牢牢抓住,于是有些悻悻的收了回来。 “你在这里吃,会着凉的。”决云终究还是握住了裴极卿的手,“回府去吃,我是偷偷回来的,没人知道。” 裴极卿一时怔住,还是抱着食盒点了点头。 贤王府中下人很少,只有偏门马棚处有老大爷看门,决云刚推开门,老大爷已举着扫帚飞奔上来,见到决云才有些尴尬的停下,决云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夜深人静,决云伸手为暖阁开门,他在桌前坐下,伸手将倒扣的茶杯翻过来,茶杯长久无人使用,杯底沾了一层薄尘。 决云蹙眉,余光扫了裴极卿一眼,他正一声不吭的缩在角落里。 决云没有说话,裴极卿也不曾开口,似乎正在思考着如何发问,空气安静凝滞,桌上没有热茶,决云就抱着空茶杯不言不语,那个茶杯很小,能被决云的大手轻松握在手心。 决云记得自己小时候,一只手是环不住茶杯的,所以才会让茶杯在地下滚落,引起萧挽笙的戒心。那个时候他还很胆小,还不知道什么叫糖葫芦,总能被裴极卿的一两句话吓的不敢乱动,那时他觉得裴极卿很高大,说话又厉声厉气,就连强壮的萧挽笙也不放在眼里。 这个单薄瘦弱的人曾有最坚实宽阔的肩膀,竭尽全力把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已——他不愿在书院读书,这个人告诉他要知书懂礼,尊敬师长;他面对杀母仇人无法报复,这个人将他的手紧紧牵着,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京城被傅从谨怀疑,这个人深入虎穴策反怀王,一步步带他回到京城,光明正大的取回自己的东西。 这条路虽然困难,可裴极卿一直牵着他的手,尽管那只手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坚硬,裴极卿从未对他真的生气过——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最终都是这个人默默妥协,还带着一脸无所谓的笑意将他拦在身后,告诉他前面的妖魔鬼怪刀山火海都没有什么,因为裴叔叔有办法,裴叔叔会挡着…… 决云低头,望向腰间的天子剑。 他曾以为这就是喜欢,仅仅为了所谓忠心,容鸾没有理由做到这一步,所以每到困难时他都暗暗立誓,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保护裴极卿,让他的所有付出都有结果。 可时至今日,裴极卿的反应和那些证据都说明一切,自己这份自以为是的爱,本来就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借尸还魂,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诡异的事情,让决云整整反应了一个深夜。那一夜他回忆了许多,裴极卿与自己朝夕相处,他的字字句句虽能圆回来,可也有许多小细节很不自然:譬如他写字时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如果哪处比划写的不好,就会再提笔描一遍,书院先生向来说写字要一笔而成,不能反复描画,只有不懂筋骨架构的人才像画画一般临摹,即使后来学会,也会忍不住这样写。 又比如,在自己问他生辰时,这个人居然想了许久,容鸾是世家公子,怎会不记得自己生辰。 …… 原来裴极卿之所以从未想过报答,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在回报,那天自己装醉,他曾向萧挽笙解释过——为何会拼尽全力护着小皇子?深恩厚意,不得不报,士为知己者死,如是而已。 决云的余光扫到裴极卿那张落寞的脸,眼眶中居然开始有泪珠打转,他慌忙转身,用背影来面对他。 “裴叔叔。”沉默许久,决云缓缓开口,“林贺已经收到傅从思的回信,再过三日,我们会按他的计划行动,然后将他和赵德钦在京城外擒住,萧挽笙留在京城,带一部分禁军钳制住寿王和李圭。至于皇上,他愿意留在太庙等死,我找大夫看过他的病,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我会当这个皇上,你放心。” “恩。”裴极卿点头,缓缓出了口气,这个小动作让决云怔了一怔。 “裴叔叔。”决云背着身问:“太上皇,真的对你很好吗?” 裴极卿愣住,决云强忍着微笑,仿佛是孩子在好奇的听故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事,之前你也说过一些,什么家里穷之类的光辉事迹,你不是很爱说吗?你喂过马吗?今天咱们从偏门进来,马夫老陈差点用扫帚打我。” “喂过马,我经常被扫帚抽。”裴极卿站在门口,也笑着回忆往事,“马夫嫌我动作慢,有一次拿着马鞭抽我,一鞭子能带下一块肉,不过后来我当了侍卫,腰里装模作样的配了把剑,那马夫见我都躲着,生怕我砍他;萤火虫的事也是真的,不过我只试过一回,就有薪俸来买蜡烛了……” “那奏折呢?”决云猛然问:“你写的字,是不是学着太上皇写的。” “是。”裴极卿点点头,笑容里有些无奈,“当时很多人觉得我拍马屁,说我特意练太上皇的字,其实是我以前偷偷学,学的改不过来了。说老实话,我也写的不太像,他那个竖勾很细,我的稍稍粗些。” “军情紧急,我就先回去了,京城虽有禁军,但你要注意安全。”决云耐心听完,缓缓起身,却始终以背影对着裴极卿,他将匕首放在桌上,而后一步步迈出门槛,手扶在天子剑顶端。 接着决云迅速出门,直到完全隐入夜色,他才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四下无人,决云施展轻功飞上屋顶,他无声的坐在瓦片上,向着暖阁的灯火望去。 即使什么都知道,他也希望裴极卿能稍微辩解一句,只要说一句这些都是假的,说一句是真心喜欢才跟自己上床,哪怕是在骗人也好,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想到这里,决云勉强止住的泪水又涌出眼眶,他像个孩子一般拾起瓦片,冲着树冠狠狠掷去,瓦片如刀般挟着风声飞过,死死钉在树干上。 决云将头缓缓埋进膝盖,在无人的夜色下低声哭泣,他哭了许久,才抹掉眼泪起身离去,月色无边,他决定收起这些无谓的情绪,他要好好的做这个皇帝,只有皇帝才能封别人做大官。 可决云不知道,就在他小心翼翼的背对裴极卿时,裴极卿也一直背对着他,那张总是微笑的脸上,也禁不住挂上泪痕。 他其实很想告诉决云,他与太上皇之间有许多流言却从未辩解,是因为他问心无愧,觉得流言十分无聊; 他很想告诉决云,爱|欲二字虽然相连,可欲|望只能决定人有没有冲动,只有爱才能决定要不要将这份冲动继续下去,他之所以与决云做到最后一步,是因为他已经喜欢上决云,所以没办法抗拒。 可现在都没机会了,决云明确的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努力去做这个皇帝,一个要做皇帝的人,怎么能与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又怎么能让男人做自己的爱人。 既然注定做一个臣子,他就不会逾越这一切。 至少我可以做大官了。 裴极卿带着眼泪,挣扎着扯出一个笑容,开始努力沾沾自喜。 “容大人。” 刚刚马夫的声音传来,老头气喘吁吁,手里还拎着扫帚,“有人找您……” 裴极卿警觉回头,固有的理智瞬间将刚刚的情愫压下去,他抬眼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灰色斗篷,正一步步向这里靠近,他的脚步没有声音,似是武功不俗。 “我拦过了,他硬要进来……”马夫慌忙辩解。 裴极卿心头一紧,将桌上匕首握在手中,他强作镇定抬头微笑,“阁下是何人?” “容大人,事情紧急,可否借一步商议?” 那人低沉着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让裴极卿熟悉又陌生的苍老面孔,他伸出手,隐隐露出一块青灰色的金属,月光流转,在兽形的脊背出漫过一道光华。 虎符。 裴极卿收起匕首,低声说了句“请”。 与此同时,决云已快步走出翊善坊,萧挽笙身着夜行衣,迅速跟在他的身旁。 “去卫所。”决云迅速道:“你之前不是说,傅从谨想要见我?正好去将他放出来,大战在即,也能安关河的心。” “你真要放了傅从谨?”萧挽笙声音很低,却带了几分不可思议,“我原以为,你会把裴七骂一顿,然后去杀了傅从谨。对对对,关河还有用处,他让咱们放了傅从谨,这样,让他逛两天给关河看到,等你做了皇帝再一刀捅了!嘿……嘿……?” 萧挽笙的笑意停在脸上,匪夷所思的望着决云冷若冰霜的侧脸,嘟囔道:“厉害啥子呦,你也借尸还魂了?” 送傅允珲出城后,裴极卿将傅从谨移给萧挽笙看管,因此他们正缓缓接近禁军卫所,而没有去皇城。 禁军卫所的地牢同样昏暗,并且用水与外界隔绝,幽暗地下水声汩汩,这里大多关押重犯,因此鲜有人至,甚至比皇宫地牢更加阴森。 “这个地方。”见决云不说话,萧挽笙白眼道:“很他娘适合你们借尸还魂。” “你知道?”决云缓缓回头,“他都告诉你了?” “是呀。”萧挽笙抖抖衣袖,“其实我也怀疑过,你不知道,老子刚见到容鸾的时候,那小脸拧的,一看到老子就背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就跟老子逼他当太监一样,看着就烧心。这家伙上吊一回,妈哟,眼神里透着猥琐,说十个字又九个是假的,就算现在老子也不敢跟他多说。哎对了,你当皇帝以后封他什么?太傅?我看不如封个皇后吧哈哈。” 萧挽笙哪壶不开提哪壶,决云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冷冷道:“他不是容鸾。” “他不是容鸾又咋了?”萧挽笙匪夷所思的摸摸脑袋,“你认识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容鸾呀?” 决云知道萧挽笙什么都不懂,于是也懒得跟他理论,军士递来钥匙,萧挽笙瞪着眼插|进锁眼,厚重的铁门应声而开,水声中傅从谨抬头,折雨跛着脚趔趄而来,挡在傅从谨身前。 折雨性格狂妄,明着暗着惹了不少人,所以在皇城地牢里已是身受重伤,他正穿着件灰白囚服,细瘦脚腕上带着铁链,上面已是血肉模糊。 而折月蜷缩在牢房深处,他浑身惨白,面色却一片赤红,仿佛发了高热。 “退下。”傅从谨微笑着拦了一把,他长发高束,除了脸上些许胡茬,倒是恢复了昔日摄政王的风范,折雨一动不动,最后怆然跪下,咬牙道:“裴极卿说过,会放主子一条命,明妃是我派人杀的,你杀我吧!” “杀你?”萧挽笙饶有兴趣的望着他,“杀你怎么能行,老子得把你绑在柱子上,拿小刀刀把肉一点点削下来,喂你自己吃进去!” “行了侯爷。”决云冷冷拉开门,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傅从谨,你们走吧。” “啊?”折雨愣住,傅从谨脸色微变,似乎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他沉默片刻又微笑道:“裴极卿很是谨慎,但你可以不遵守,杀母之仇,我知道不得不报。” “裴极卿答应的事情,就是本王答应的事情。”决云目光冷冷,抬手掐住傅从谨手腕,内力如巨浪般向他涌来,傅从谨体内经脉动荡,他狠狠跌坐在墙角,口中喷出一口浓稠鲜血。 折雨拼命向他扑来,决云一记手刀,将折雨敲晕在地。 “本王向来说到做到。”决云伸手,将傅从谨从地上扶起来,“我已经废了你的武功,断了你的经脉,之前你的琵琶骨被傅从思洞穿,已绝没有再修习武功的可能,天寒落雨时,更会不住作痛。为了报答关河带领的禁军,我留你一条残命,相信母亲也能谅解。你走吧。” 傅从谨愣在原地,他脸色苍白,黑血仍缓缓自嘴角蔓出,突然露出一抹微笑。 看来决云果然长大了,他能为了禁军忍下杀母之仇,已懂得了身居高位者的不易。只有克制自己的*,才能无所畏惧。 “等你登基,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去太庙,去那里看看皇兄。”傅从谨气息微弱,却还是苟延残喘的将折雨抱起来,抬眼示意折月跟着起身,“这次我的确没有后手,关河绝不会知道,若想要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来。” 决云不语,只转身让出一条路,示意看守将折月扶出去。 “看来,你已知道容鸾就是裴极卿了。”傅从谨微笑,“我原以为你会恨他,却没想到你能依旧冷静着调兵遣将,看来我特意提出想要见你,倒也没什么用处。” “什么意思?”决云蹙眉,觉得傅从谨话里有话。 “傅从思知道真相,的确是因为听到了我和裴极卿的对话,可他想要让你不战自退,所以话只说了一半。”傅从谨迈出高高门槛,扭头虚弱一笑,“我曾抱着看你与傅从思相互残杀的念头,可此时我已经输了,看你们相互折磨也是无用,这句话,就当是报答皇兄昔日恩情。” “你听着,裴极卿特别喜欢给自己肩上揽责任,所以他当着你的面说的那些屁话,你都不必在意。”痛苦不住传来,傅从谨却笑的磊落,似是终于将囚禁了他一生心结放下—— “那天夜里,四下无人,裴极卿对我说,他两生两世,只喜欢过你一人。” 决云堪堪怔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抬手砸上牢狱石墙,黑色苔藓与墙皮掉落,吓得萧挽笙退了半步,惊讶道:“你他娘疯了?” “裴叔叔骗我,不就是想让我当皇帝,害怕我喜欢男人不娶妻又没子嗣?”决云突然大笑,将砸出血的拳头收回来,激动地拍着萧挽笙肩膀,“我突然想到,现下明明有个孩子继承皇位,等他长大,还比我这个异族血统好些!” 萧挽笙被他看的毛骨悚然,张大嘴愣了半晌才问:“难道,我是你儿子?” 决云:“……” 第89章 夜色宛如浓墨,裴极卿随着那人走了许久,才在一处宅邸前站定。大宅深处灯火重重,那人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他拉着裴极卿静静走了一段,最终停在一处矮房门前。 接着,昔日神志不清的老王爷正将矮房厚重木门拉开,接着示意裴极卿进来,虽没有开口,眼神却无比诚恳,眸中隐约有些湿润。 门外月色如洗,裴极卿望着老王爷几近全白的鬓发,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疑惑,先前在贤王府中,老王爷拿出虎符要他出府,裴极卿只犹豫片刻,老王爷便要立即下跪,只为求他同自己走。 裴极卿虽然知道傅从思的真面孔,但从始至终,老王爷都没有亲自出面,裴极卿迟疑片刻,还是大胆的选择相信。 老王爷仍旧一言不发,转身从小柜中取出火石擦亮蜡烛,将虎符放在桌上,接着走向墙角,自青花瓷瓶中抽出一只画卷。 室内太过漆黑,烛火沉沉有些压抑,裴极卿将目光定在虎符之上,那是一枚青铜制成的伏虎形令牌,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已经隐隐发黑,只是这东西做工精美异常,又经人妥善保管,即使在幽暗灯光下也可看到些许深青色幽光。 裴极卿突然想到,在他们叫王玥送假消息时,王玥说傅从谨太过谨慎,所以未将虎符交给他。 难道,这就是本该在王玥手中的虎符?可傅从谨与老王爷本无干系,怎会将此物交到他的手中。 “老王爷……”裴极卿忍不住发问,“这是,虎符?” “是。”老王爷转过身,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沉稳厚重又压得极低,眸间一片清明,“这是虎符,贤王手中有另一半,两只虎符相合,可调动天下兵马。” “王爷这是何意?”裴极卿依旧不太明白,小心将虎符捧起,“我记得每每见到王爷,您都……” 老王爷将画卷放在桌上,接着伸手将它展开,气流冲击,细瘦烛火隐隐开始摇晃。老人须发接近全白,皱纹如刀削斧劈般刻上面孔。 画卷是一副寒梅图,功底虽有些稚嫩,却也算是匠心独运的上品,顶端还提着一首小诗,落款为“明睿”。 思则睿,睿则圣,裴极卿隐约觉得,这是傅从思的字。 先前常常去看太上皇的只有老王爷一人,裴极卿不仅早就怀疑他有意装疯卖傻,甚至怀疑过是他下的杀手……可而今与这位老人对坐,却只感受到一种英雄垂老的无奈。 “裴大人,我的确没有神志不清……”老王爷沉默许久,才盯着那道烛火娓娓开口,“很久之前,我也曾驰骋疆场,带过的兵马绝不比夏承希少……后来太子与宁王起兵,皇上告诉我小皇子还活着,又将这象征朝廷的半块虎符托付给我,就是对我的信任……这么多年,虽一直没能找到小皇子,可要感谢苍天有眼,让您亲自将他抚养长大,我自责多年,也算安心了……” “老王爷英雄一世,下官不能与您相比。”裴极卿盯着那卷画卷,不明所以道:“小王爷要做什么,您想必清清楚楚,下官实在不知,您要与我商谈何事?” “这是寿王府的小书房,从思小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读书。他七岁的时候,就能已能吟诗作对,不知道您在不在场,有一日皇宫招待辽国使臣,那大胡子气焰嚣张,出了对联来挑衅,就是从思对上的,那时候他才八岁啊……”老王爷絮絮叨叨,只说些无关紧要的旧事,裴极卿更加不解其意,恨不得拿刀逼着他说重点,“从思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曾教他兵法战术,想让他同我一般到疆场效力……我虽然年迈而不再带兵,先皇却从未将虎符收回,后来怀王起兵,先皇说他有一个一生都对不起的人,那孩子与母亲住在行宫,希望我能护住他……” 老王爷转身,突然跪了下来,“裴大人,我傅景奕一生为国效力,不想在入土之后,落得一个卖国求荣的下场!” 老王爷话音未落,眼睛中已蕴满泪水。 裴极卿无比惊异,却在刹那间明白了老王爷的话,匆忙上前将老王爷扶起,压低声线道道:“王爷的意思,是不想看小王爷利用辽兵杀贤王。” 老王爷也站起来,缓缓坐在桌前,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副画,接着拿起桌上茶壶,皱眉将茶水泼在画上。 “王爷,您……” 茶水迅速在纸面晕开,裴极卿伸手去拂,却也毫无用处,只转眼间,凌霜傲雪的梅花已被茶水尽数沾湿,他伸手探了下画纸,指尖居然一层腻滑,这居然是一层油。 油缓缓渗进画中,梅花之后出现些沟沟壑壑,仿佛一张地图,老王将画重新卷起,“这是一幅地图,上面的标记郎大人都能看懂,油干后地图会重新消失,只要再泼上就好。从思还是不相信辽国人,临时改变伏击地点,还在这里安排了几架红衣炮,现在拿着地图出城,一定要将他拦下来!” 京城远郊虽人烟稀少,可若在此处设置大炮,也难免会殃及城内,裴极卿迅速卷起画卷藏入衣襟,准备推门出去,走了半步又退回来。 “老夫已将虎符交出,又怎么会骗你?”老王爷急道:“你快走。” 太上皇与傅允珲的药都服食已久,由此来看,傅从思早已野心勃勃,老王爷假装神志不清,交出兵权不问政事,大概就是劝说无效,只能如此阻止。 如今他带着地图离开,傅从思必然会发现,老王爷虽然是他亲父,只怕也凶多吉少。 裴极卿将画卷□□青花瓷瓶,“地图我记下了,东西仍放在这里,您要小心。” 老王爷送他出去,呆呆站在空荡庭院里无端站了许久,转身望向小书房,他仿佛看到傅从思从里面跑出来,小手举着那副画,脆生生喊着“父王”。 街上全是巡逻禁卫,也许其中就会安插傅从思的人,裴极卿不敢骑马,小心翼翼的在城中穿梭,待看到内城宣武门时,中衣已被冷汗打湿。 他已答应傅从谨放他一马,若决云想做皇帝,就会来禁军卫所放傅从谨出去,过了宣武门便是广安门,这是距离卫所最近出城之路,如果决云放了傅从谨,就一定会走这里。 冷风拂面,城门近在咫尺,裴极卿觉得身体轻快一些,守城的禁军都认识他,连忙跪地行礼。 “不必多礼。”裴极卿焦急道:“借我匹马。” 武士牵出战马,又有两人跟在他身后,裴极卿挥挥手,一步跨上马背,双脚忽的夹紧。 刚刚的两名禁军对望,也拉过一匹战马,紧紧跟在那个背影身后。 白羽箭挟着风声掠过,紧紧钉在马腿上,战马一声嘶鸣,裴极卿连人带马滚在地上,索性地上仍有积雪,才未将肢体摔断,情急之下,他依旧将画卷藏在 他被摔得眼冒金星,还未来得及恢复清明,禁军长剑出鞘,已明晃晃架在眼前,接着一团烂布塞来,他感觉喉咙一阵恶心,却也呕不出来。 那两名禁军靠近,提剑将他胸口衣襟挑破,层层叠叠的衣服被带着恶意划烂,直到雪白胸脯上露出血痕,那兵士才停下动作。 裴极卿不能开口喘气,用手撑着退了两步,眼睛圆瞪,胸膛上血痕交错,如同腊梅嫣红,他向后蹭了一步,右手紧握袖中匕首。 一人疑惑道:“他身上可没有夹带,咱们擅自拿下,小王爷不知会不会生气?” 动手的兵士也有些吃惊,他奉命藏在禁军中,动手时本想邀功,却没料到裴极卿什么都没带。此时四下无人,无比寂静,那兵士将剑扔在地上,蓦地□□。 另一兵士迅速会意,已动手将铠甲除下,“听说容公子很是招贤王待见,跟您有关的也都是皇亲国戚,今日反正也不敢放您回去,不如我也乐一乐。” 说罢,他拔出裴极卿口中烂布,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去,眼前的面孔如同上了胭脂一般绯红,嘴角隐隐落下鲜血。 裴极卿无声哂笑,抬手擦去鲜血,既然说了招贤王待见,所以没理由被这种人侮辱。 那人被这个笑激的热血上头,将沉重盔甲掷在一旁,伸手去抓裴极卿的腰,裴极卿遗憾的望了眼盔甲,袖口匕首出鞘,不过须臾,那人胸口已漫出鲜血,庞大身躯斜斜倒去。 另一人没料到他会杀人,愣了片刻才拔出佩剑,裴极卿依旧在笑,带着血丝的面孔如山间妖邪般妩媚,接着猛然拔出匕首起身,红刃上滴滴黑血落入雪地,如同腊梅绽放。 兵士有些惊异,似乎看见鬼一般,竟然退了半步。 白马嘶鸣,须臾一道剑光掠过,他还未来得及拔剑,已被长剑钉在远处树上,心口被严丝合缝洞穿,喘了两口气才喷出鲜血。 裴极卿抬头,决云正提剑走来,面孔笼着沉沉阴鸷,接着拔出天子剑扔向雪地,匕首被夺过,一道狭长伤口出现,鲜血如泉喷涌,死尸终于倒下。 “决云,老王爷……” 裴极卿话音未落,决云已一步走来,死死抓住他的双手,接着是一个深重而占有欲极强的吻。 裴极卿与决云对视,眼底欣喜与无奈交织,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决云,那怒气比先前裴极卿不告而别之时更甚,既然他有心于自己,为何却什么都不说明白。决云甚至想掐着脖子告诉他,得不到皇位会功亏一篑,可离开他,自己心里的难受会更甚,断子绝孙又能如何,江山万代只要姓傅就好,他们明明连活着都要竭尽全力,为何还要在乎死后的名誉。 “裴叔叔。”决云缓缓松开,“你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决云的声音仍在继续,“傅从谨已经对我说过,你两生两世,只喜欢我一个人。” 裴极卿猛然怔住,这句话出自自己口中,被人复述却有些羞耻,他望着决云眼睛,无论决云是谁,这双眸子依旧澄澈明亮,依稀是初见时的那个孩子。 他心底无私又自私的情绪曾如寒铁坚硬,可百炼钢终究化作绕指柔,裴极卿不暇思索,抬头狠狠吻上决云。 这个吻持续许久,双方唇齿相互偎依。 “他说的没错。”裴极卿低头微笑,眉眼弯弯,方才的杀气骤然散去,只剩下十分温存。 决云怔怔,伸手解下皮毛披风,将裴极卿裹挟着抱上白马,残月斜悬,雪地上一行春花绽放。 决云顾不得他人眼光,将裴极卿直接塞进大军主帐,桌面上地图摊开,裴极卿害怕自己忘记,提笔在上面开始圈点。 决云除下盔甲,扭头去找疗伤药膏,裴极卿右手刚刚画完最后一处,左手已扯下早就破烂的中衣,接着回眸一笑,手指覆上决云衣带。 他脸上仍然留有伤痕,却笑容狐媚,盈盈拿起决云刚刚递来的药膏,决云立在原地,浑身热血如火山喷发,铁甲落地,发出一声铮鸣。 决云的唇再次探过来,在他的耳垂上松松一咬,接着是方才被咬肿的嫣红双唇,刺激由上而下,裴极卿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的所作所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决云伸手扯下他的衣裤,手指隐隐探入药膏,热浪如潮汐般一层层涌来,裴极卿死死扣着桌角,眼睛里泪珠垂落,雪白细腰如虾般迅速弓起,细汗满身,眉眼含泪,嘴角却依旧带笑。 “裴叔叔……”他的声音满含诱惑,“让我看看你。” 裴极卿伸手,想把蜡烛吹息,决云却伸手挡住,明明动作有些带着兽性的激烈,那双眼睛却温柔诚恳的望着他,几乎要把整个灵魂都溺进去。 去他妈的江山社稷、第一名臣,谁爱名垂青史谁去,老子要做天下第一的宠臣。 裴极卿手指伸展,曾经的痛并快乐已仅剩极乐,及至最后一刻,口中竟然主动发出一声细微呻|吟,接着声音愈发放纵。 决云惊呆,小腹重新沸热,扯着腰带又拽了回来。 第90章 灯烛燃尽,一轮朝阳缓缓升上仍旧擦黑的天空,裴极卿腰酸背痛着爬起来,身上盖着一床厚被,决云正坐在床边看那张地图,他看到裴极卿睁眼,俯下身去,亲亲那微微蹙眉的额头。 他穿着盔甲,长发整齐束起,十分神清气爽,裴极卿登时有点生气,伸出赤足踢了脚决云。 昨晚虽然自己刻意作死,可决云也不能真毫无节制,他都已又笑又哭着说不要了,居然还能被拉着衣带拽回来继续,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决云一把握住他的细瘦的脚,手指在脚心处打了个圈,裴极卿哆嗦一下,咬着被子将脚使劲收也收不回去,骂道:“小兔崽子!” “怪我?是你先踢我的!”决云扯下被子,忍不住摸他的脸,“昨天的事儿也是你先起头,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药膏能那样用。” “是,你有理。”裴极卿点头,揉着腰爬起来,决云揉揉他的脚,“天气不错,你可以再睡会儿。” “看来你很有自信呐。”裴极卿望着他笑,突然道:“有自信是好事,不过我得回京城去。” “回京城做什么?”决云皱眉,“你就在这里吧,反正身上也不痛快。” “昨天老王爷将虎符交给我,虽没有带地图出来,可城门口死了两个细作,我怕傅从思会起疑心。”裴极卿已经坐起来穿衣服,雪白交领迅速掩去嫣红色痕迹,“如果傅从思没看到我,只怕会对老王爷有怀疑。” “怀疑老王爷又能如何?傅从思还能杀了他爹?”决云不屑哂笑。 “我不是担心老王爷安危,只是若被他知道,恐怕会临时改变计划,发现林贺向着咱们。”裴极卿补充,一面想换上鞋袜,却发现自己的脚腕还在决云手里。 这时,王玥亲自送了饭菜进来,他半眯着眼睛把饭菜放下,迅速转身出去,脸上表情很是难看。 决云也没管他,伸手取了半个松软的豆沙馒头递给裴极卿,又拿了瓷碗盛粥,裴极卿有些吃不下,于是抬手推了一把,决云将他扯回来,“早上必须要吃些东西,不然怎么顶的过去,你看你多瘦,连脚上都没什么肉,瘦瘦长长像个兔子。” “行了,闭嘴吧。”裴极卿接过馒头咬了一口,“都怪你,看人家王副将都没眼看了。” 决云突然冷了脸,英俊面孔上没有表情,看着十分严厉,裴极卿从没见过他这幅表情,被吓得向床后缩了缩,手里迅速举起馒头,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低声道:“小主子,我可吃完了,你也吃。” 决云不说话,依然沉着面孔,貌似真的生气了 “等等。”裴极卿拿起馒头,惊呆着瞪大眼睛,“你刚抓了我的脚,现在又给我吃馒头,我还真的……全吃了?” 决云隐隐抽动一下嘴角,继续绷着脸。裴极卿没有发现,只好凑上前去,亲了亲决云面颊,决云不为所动,裴极卿又亲亲他嘴唇,决云终于忍不住,笑着将人按回床上,两只狗爪探了半天,最终也没做什么,只是扁嘴笑道:“身体发肤,都受之父母,有什么好嫌弃?” 裴极卿一时无语。 决云握住他脚腕,雪白皮肤微微擦红,更想做些让王副将没眼看的事,可惜现在是白天,所以又噙上他嘴唇,裴极卿也学着假意生气,把头背过去。 决云立刻不生气了,身后仿佛有无形的尾巴晃来晃去,可怜兮兮道:“天快亮了,你就亲我一下吧,裴叔叔。” 裴极卿高高举起手,又被那双眼睛看的轻轻放下,仿佛吃饭时被狗盯上,觉得自己十分罪恶,最后无可奈何凑上去,决云再次得逞,伸手捧起那张脸。 裴极卿手舞足蹈着阻止,两只手被同时抓住,最后支支吾吾,“你的手抓过我的脚,放开……我脸……唔……” 这时王玥掀起营帐,却看到决云凶狠的将裴极卿压向床角,裴极卿双手被擒,长长睫毛不住抖动。 王玥闭上眼睛,头一次十分想打仗。 午门红墙,六部衙门。 裴极卿换了齐整官服,准时出现在衙门前浇花,与各路官员友好的打招呼,昨晚那两具尸体被萧挽笙草草埋了,即使傅从思发现,也不过少了两个细作,发现细作哪有不杀的道理,也没什么奇怪。 京城终于雪霁,难得艳阳高升,只是城中兵马不断,四下人心惶惶,百姓都不敢出家门,赵德钦将兵马移至京城郊外,与决云从锦州移来的兵马遥遥对望,大战一触在即。 皇上不在便没有早朝,衙门里没什么事情可做,林辰突然进来,没来由的坐在裴极卿对面喝茶。 “容大人。”林辰使了颜色,身边小太监立刻给裴极卿递上茶水,布满皱纹的脸上微笑满满,“贤王放傅从谨去太庙守陵,我派了东厂冯公公前去看守,也为他送了几件冬衣。” “那要多谢林大人。”裴极卿跟着笑。 林辰曾与傅从谨合作,此时傅从谨倒台,他便立刻派人前去,想必是怕傅从谨狗急跳墙来报复。此人老奸巨猾、根基深厚,虽然只是位刑部尚书,可在朝中党羽盘根错节,现在连东厂都可以调动,自他倒戈之日,朝堂上下倒异常稳定,也没人敢摆明了向着傅从思。 决云生来在朝堂之外,只怕登基之后,还要看这位权臣的脸色行事,裴极卿已暗暗打算,等到夺得皇位,首先要除的就是林辰。 可他此时眉眼含笑,为林辰沏满茶水,两人大人来大人去的聊了一阵。 “容大人,咱们坐在这里无事,倒不如出去喝酒。”林辰放下茶杯眨眨眼,“我近日新得了瓶陈年汾酒,您不妨去家里小坐,咱们小酌数杯?” “好。”裴极卿不好拒绝,只好点点头。 林辰带裴极卿上了轿子,两人却没向着尚书府而行,反到去了一家颇有江南风情的别致小院,两位少女拉开雕花木门。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走来,缀着流苏的袖口探出圆润手臂,上面紧紧箍着一只翡翠镯子。 “这里是老夫外宅,鹿娘,快去做几个小菜。”林辰连忙招呼,裴极卿同他进了屋子,两人谦让着坐下来。 菜很快端上,倒也十分简单,一道清炒芥蓝,一碗糯米排骨,还有叠油炸花生米与小葱豆腐,都用来下酒。 林辰为自己倒了杯酒,又给裴极卿满上,汾酒清香浓郁,但喝酒误事,裴极卿从不在外饮酒,所以只抿唇尝了一点。 “老夫觉得容大人会恨傅从谨,才特意找人看着他。”林辰皱眉,“怎么容大人先前听了这话,倒很不乐意似的。” “绝没有。”裴极卿摆手,“只是林大人想的周到,下官先前拜服而已。” “能不周到吗?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林妍这个心肝肉,老夫也是操碎了心。”林辰揉揉胸口,“昔日容大人与贤王一起假装断袖,倒让小女林韵伤心了好一阵,这次贤王回来,倒可以见见小女了吧。好歹解释两句,也别叫她在老夫这耳根前哭哭啼啼。” 裴极卿知道林辰何意,只好换着说法打机锋,“贤王还不到二十,心性烈的很,下官岂敢置喙,难道这小命不要了不成?” “哈哈哈哈。”林辰慈祥而笑,“容大人说笑,您是贤王恩人,王爷岂会为难您。” “伴君如伴虎呀。”裴极卿眯着眼喝茶,“身为臣下,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林大人几十年屹立不倒,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呀。” 林辰的表情停滞片刻,口中的花生也没咽下去,望着裴极卿酒杯道:“容大人似乎不爱喝酒,老夫这酒可好得很。” “只是下官酒量太差。”裴极卿连忙皱眉,又抿了一点,“害怕会酒后失态。” “哈哈哈,老夫酒量也不行,所以特意带你来外宅。”林辰一杯饮尽,“容大人,给老夫个面子,只干了这杯。” 鹿娘站在一旁看着,裴极卿见他喝得痛快,于是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这酒的确很好,林辰又灌了自己一杯,倒也真没再劝,大概这酒太过馥郁,裴极卿隐约觉得有些昏沉,林辰为他夹了几块豆腐,又吩咐鹿娘做醒酒汤来,裴极卿不敢再喝,连忙摆手,示意自己准备回家。 “送容大人回去吧,您这酒量,下次咱们就以茶代酒。”林辰调笑几句,吩咐下人扶裴极卿上轿,亲自站在门口看轿子远去,几个少女与鹿娘一同撤出来,排队站在门前。 林辰掏出一锭金子,低声道:“回去吧。” 鹿娘伸出一只手,指间却带了些薄茧,似乎经常持剑。 林辰望着她无端哂笑,突然不想和裴极卿斗了。 轿子一直在城中打转,还不到翊善坊门前,裴极卿周身已传来止不住的困意,他眼皮沉重,索性抱着靠枕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极卿的臀腿相接处传来一阵钝痛,他还以为轿夫落轿时动作太大,正准备睁眼掀开轿帘,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他不紧不慢动动手脚,只感到一阵麻痹般的痛楚。 果然被绑了。 “别几把动!” 裴极卿还未将眼睛全睁开,就又狠狠挨了一脚,有人拉着他头发强令抬头,用力过猛扯掉发带,青丝四散,映出一张雪白迷糊的脸。 裴极卿猛然回神,四下一片昏暗,只留着一盏豆大灯火,接着,一张痴肥的面孔凑过来,紧紧盯着他锁骨上昨夜留下的淤痕。 那种兽性的目光他很熟悉,就仿佛前日在城门之外。 愈是美丽的东西就愈忍不住破坏,那人继续笑,如中毒般掐着裴极卿的脸,他的动作猛然停下,肥厚嘴唇边流出鲜血,身躯如山般砸下。 裴极卿哆嗦着挪了一点,伸手去探袖中匕首。 “你可是找这个?”灯笼被人放在地上,一只血淋淋匕首晃在眼前。 “小王爷。”裴极卿咬牙发笑,“能为你做这种秘密绑票的事,想必也是你信任的人,你为我杀了一个属下,很是不值。” “他原不配做我属下。”傅从思扔下匕首,解开裴极卿手腕绳索,将他扶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林辰会是我的人。” “林辰不是。”裴极卿心底明明白白,“林辰只是习惯性两边倒,如果你杀了我,贤王回京城杀你,他依旧会向着贤王。” “原来如此,你这样说,这世上真是无人向着我。”傅从思面目冷冷,声音却有些凝滞,“不过也好,那日你不愿向我妥协,所以我亲自带了你来,现在你为了出去,大概要假意向我妥协吧,只是四下无人,没那么多人可给你利用。” “我与皇上各取所需。”裴极卿摇头,“又说什么利用?” “晚晴很久之前就已停药,只要请来大夫,傅允珲至少可以活二十年。”傅从思声音冷冷,如同在谴责一般,“可你却有意暗示他命不长久,甚至将他送到太庙,是准备叫他望着祖先牌位忧思惊惧而死,是不是准备将罪名推到我头上。裴大人,你的手段可比我那小儿科的‘词牌名’更甚,不可不谓之毒辣。” 裴极卿粲然,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太上皇被亲子背叛,那份忧思惊惧,他千刀万剐也还不上来!” “罢了,你总是有理。”傅从思挥手,神情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裴大人,昔日我以为郞决云欺辱你,心里憋着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今日这话重新问你,你可愿意?” 裴极卿摇摇头,眼神中似乎不是遗憾,而是十分嫌弃。 傅从思看懂了他的眼神,愤怒着伸手推着他肩膀按上石墙,瘦弱肩膀一片猩红,接着一把攥住他的手。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知道父王动过我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瞪着眼睛,心中怒火喷发,强作凛然的面具终于撕下,“这间小书房早就没人会来!我小时候在书房读书,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太上皇来做客,跟随的太傅随口说了一句,我读的书,可以为帝王之道,我不懂什么叫‘帝王之道’,所以抬头问,就是做皇帝?” “你猜如何?”傅从思声音又变得很轻,“父皇勃然大怒,罚我在书房里跪了半日,还痛斥了给我买书的娘亲,我那时只有五岁,只觉得自己很聪明,父皇总是夸我书背的好,字认得多,却没想过,居然会像个坏孩子一样,在书房里跪到双眼发黑!” “后来母亲的家族犯事,她跪在地上哭求父王,父王说不能对不住皇兄,所以将她交了出去,朝廷倒未罚什么,只是我母亲心灰意冷,当夜便悬梁自尽。”傅从思咬牙,握拳的指间引出淤痕,“就连萧挽笙那种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走狗,都还在护着林妍!” 裴极卿怔怔,一时说不出话,嗓子里低低叹了口气。 “我一直隐忍等着时机,其实心中还在纠结,是该做个忠臣,还是该恨父王?直到你对我说了那番话。”傅从思低眸,意识似乎有些紊乱,“如果没有你,郞决云就是个不识大字的野人,我也能做大周的皇帝,为何这世上无人信我?皇上宁愿去相信一个拿着天子剑的异族皇子?!我比他差在哪里?” “没有我也是一样。”裴极卿哂笑,“决云不会卖国求荣,不会在城外设置大炮,害无辜百姓的命。” “百姓有什么无辜,百姓最为愚蠢。”傅从思声音极低,带了几丝不屑,“还有一日,贤王殿下就会与京城化作火海,我将是大周唯一的皇亲,你们也没得选。” “至于你?”傅从思骤然回头,眸间阴鸷里夹着一层遗憾的温柔,“既然你们情深刻骨,咱们只等下辈子吧。” “没有下辈子,我还会重生的。”裴极卿笑得有些无赖,“你可要小心。” 一道剑光突然传来,傅从思迅速拉着裴极卿避开,宝剑牢牢钉入石墙,竟浑然不动。 “父王?”傅从思笑着拔出剑,“英雄暮年,倒也宝刀未老。” “从思。”老王爷沉默许久,猛地跪地,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声音颤颤巍巍带着哭腔,“从思!你收手吧!” “郞决云本就不是太上皇亲子,太子逼宫,天子剑本来就该归我。”傅从思朗朗而笑,上前扶起寿王,“父王,你说有何不妥?” “从思,你杀了爹……”老王爷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眼泪止不住沿着皱纹坠下,声音愈发无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父王,今日你来找我把酒言欢,又何须说这些乱臣贼子。”傅从思微笑着拍拍手,先前那位鹿娘款款而来,将一只镂金镶玉的酒壶放在桌上,那只酒壶精美异常,非但壶身镀着一层黄金珠玉,就连壶盖上也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珍珠。 傅从思微笑着提起酒壶,轻轻在黄金杯里满上一杯好酒,酒液金黄,浓香四溢,即使在微弱的烛光中也能看清那琥珀色的光芒,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潇洒的将酒杯倒扣,光风霁月,眉目清朗。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不经意的在珍珠上按了一下,机关无声而动,酒液自壶中改道,缓缓落尽另一只酒杯里。 “父王?”傅从思微笑举杯,“请。” 第91章 老王爷没有喝酒,他扶着自己的肚子,一摇一晃着坐下来,眼神中一片混沌。 傅从思也没有催他,而是将地上的灯笼拾起放在桌上,斗室内忽然明亮,老王爷拿起酒杯转了转,又放在桌上,低低叹了口气。 “父王为何喝得这么不痛快?难道身子又不舒服?”傅从思收起笑意,脸上露出隐隐担心。 老王爷摇头,再次叹气,刻满皱纹的手指再次握紧酒杯,他才发现,这只酒杯上镂刻着一只金龙,金龙腾飞,眼睛镶嵌着红色宝石,贵气无比。 “从思,爹只想问一句。”老王爷望着那只金龙,声音沉沉,“如果太上皇和皇上都是被你下手,那他们已然服药数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这个心思?” “父王。”傅从思迟疑许久,也在老王爷面前坐下,“有些话儿子本不想说,可此时不说,总觉得没机会再说出来。” 寿王的声音渐渐平静,“你说吧。” “父王,我小时候一直很敬重您,羡慕您既会吟诗作赋,又会带兵打仗,即使您在书房狠狠罚我,又将我的书都换掉,我也从未恨过您。每天坐在书房里,我依然只会责怪自己,觉得自己先前被罚是因为书读得不好,只要用心,您依然会喜欢我,毕竟我是您唯一的孩子。 “后来母亲出事,我也当您无可奈何。可自十岁起,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晚闭上眼睛,都看的母亲穿着白衣站在房梁上瞪着眼睛,说她很想低头抱抱我,可是死不瞑目,所以只能是这个样子。” “只因为我不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懂得越多,就错的越多罢。”傅从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那时我恨过已死的太上皇,恨过后来的皇上,可是始终不愿意恨您,反而觉得应当理解,可是我错了。” 等了二十年,傅从思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可傅从思不是傅从谨,他自小温文尔雅,直至今日,声音依旧如清水击石般清冽,字字句句没有丝毫戾气。他站在那里,腰背挺的十分笔直,仪态端正,依稀是旧日风清月白、嫉恶如仇的寿王世子。 老王爷低头,神情似乎有些哽咽。 “后来您为了避祸而假装生病,将兵权尽数交出,我才开始真的正视您。”傅从思回头,微笑望向老王爷,又重新举起那杯酒,“天下之大,能者居之,你不过是一个懦夫,甚至连愚蠢的怀王都不如。你偷偷将地图交给裴极卿,想做朝廷的走狗?可我偏不给你这个机会,太上皇的确因我而死,他唯一的两个孩子,也会先后死在我的手里。” 此时,鹿娘再次走入暗室,于傅从思身边轻轻耳语,傅从思转身望了裴极卿一眼,鹿娘立刻上前,为他带上手铐脚镣。 裴极卿目光沉沉,盯着桌上那只酒壶。 “爹?我小时候只顾着读书,都没有时间出去逛逛,今年太上皇驾崩,元宵都没有花灯可看。”傅从思亲切的笑着举杯,“来,喝了这杯暖酒,儿子带您去看烟火。” 老王爷毫不犹豫,猛地灌下那杯酒,头也豪爽的向后仰去,傅从思的笑意忽的凝滞,那一瞬间眼神交汇,老王爷还未放下酒杯,手已开始不住颤抖,眼泪如不可决堤般落下。 傅从思不语,只是默默看着,老王爷将脸埋进手里,肩膀开始不住抽动,此时一队武士进来,他收起刹那间的不舍与怜悯,挥了挥手。 武士走近,将裴极卿与老王爷的手臂死死钳住,推着他们向前走去。 临出门前,傅从思看了裴极卿一眼,蹙眉问道:“裴极卿,以你的心眼,应当能猜出我要做什么。” “为何我不害怕?”裴极卿平静道:“我若说还有后招,小王爷此举必败,您会不会收手。” “不会。” 傅从思猛然甩袖,潇洒向室外走去。 先前,裴极卿不知在密室被关了多久,此时出门,才发现外面居然一片漆黑,他被人粗暴的推进马车,与禁军别无二致的黑甲武士悄然会和,此时又下起雪。 待到城门附近,黑甲武士从衣襟内取出红色缎带绑上手臂,四下安静无比,雪光反射着月色,映出缎带颜色如血红艳。 傅从思跨上白马,亲自系好黑色披风,将长|枪握在手中。 一声令下,黑甲军猛然举起火把,如潮水般向着早有埋伏的北城门冲去,黑夜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北城门已经大开,李圭与同样带着红色缎带的黑甲军士整齐跪下,傅从思抬手,示意后方队伍跟随出城,李圭提起武器,骑黑马迅速跟上。 裴极卿勉强掀起车帘望去,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军士约有万人,如果这些人与萧挽笙手中禁军厮杀,想必双方都会死伤,不如索性放他出城。 傅从思突然勒马,向城门回望,进而蹙眉道:“咱们虽然提前行事,萧挽笙怎么会毫无动静?” “的确有些蹊跷。”李圭向后望去,京城中依旧点着祥和灯火,“可咱们手中有大炮,只是不知老王爷在何处?” “老王爷身体不适,所以坐在车里。”傅从思有些不耐烦的回答,“罢了,出城。” 约莫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裴极卿被粗暴的拉下马车,李圭带兵离去,傅从思才将老王爷拉出马车。 裴极卿远远望去,发现自己正在山峰之上,身后是一座孤亭,傅从思挥手,军士又押着他沿山路拾级而上,直到孤亭之前,才将他放开。 雪愈下愈大,山上松柏皆被莽苍浩雪覆盖,素白山脉绵延千里,漆黑夜幕下,军士手中火把如星轨般整齐蔓延,一直与京城的重重灯火相连,红尘白雪,江山万里,引无数英雄折腰。 与此同时,十架红衣大炮排开,在山脊白雪上十分醒目,裴极卿眯眼望去,饶是早有准备,却还有些惊讶。 距离大炮不远,就是决云与林贺的军营,他们将兵马驻扎在一起,抬眼望去,绵延一片。 “你是不是算到,我会将皇城作为战场?”傅从思低眉,请裴极卿与老王爷坐在他身侧,“京城虽然易守难攻,我的人也混在京城里,可只有身居高地,大炮的射程才更远。” “小王爷真要这样做?”裴极卿难得敛起笑意,直直盯着傅从思,声音沉而有力,“你要想清楚,大炮一旦点火,京城百姓都会殃及,覆水难收。就算你来日做了皇帝,也将是千古罪人。” “我已经知道你给郞决云传过消息,所以特意将计划提前了一日。”傅从思走出亭外,站在落满白雪的山岗上远望,“无论多少年,百姓总是最过愚蠢,只要今日踏进皇城的是我,千古罪人就是郞决云。” 远处军营黑压压一片,突然冒出一支金黄色烟花,烟花在飞雪中急速隐藏,又忽然炸裂成一道金雨,傅从思微笑,邀请裴极卿一同远望。山峦高耸,远处平原的人被缩的很小,连声音也被距离压了下去,但可以看到,两方在一起缠斗厮杀,箭矢如雨,一步步向山下靠近。 “之前,耶律赫凛是假意与朗决云合作,等他杀的差不多,就会为我送第二支信号。”傅从思为他解释,“待他得手,我才与赵德钦回京城对付萧挽笙,裴极卿,你有没有想到这一步?” 裴极卿没有说话,只定定望向远处,黑甲武士渐渐接近,烟火再次升起,这次足足有三只一同炸裂,将漫天大雪也映作璀璨金色。 傅从思挥手,身后武士举起火折,于山巅将四支烟花引燃。 傅从思跨上白马,接过一支银枪,回头吩咐道:“等贤王出现,就点燃大炮,用他做第一个祭炮的人,务必让贤王亲自看着他死。” 裴极卿蓦地一笑,仰头看雪,神色间毫不惧怕。 一直颓然无声的老王爷站起来,猛地拦在傅从思马蹄前,他张开双手,硕大身躯如同一道铁墙,风雪中,有几缕银白发丝从整齐光滑的发髻中滑出,颇为凄凉的飘散。 “爹,你老了。”傅从思调转马头,俯身拈起那绺白发,将它重新缠上老王爷发髻。 “从思,你收手吧!”老王爷握住他的手,用尽全力嘶吼,“你现在下马,贤王会保你不死!” “我为什么要他保,就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就天生高我一等吗?!哪怕他不过是个野种!”傅从思猛然甩开,他双眼充血,拔出佩剑刺向老王爷咽喉,老王爷一动不动,眼睛眨都未眨,裴极卿飞快冲去,伸手握住剑身,傅从思猛然一收,在他手心滑下一道伤痕。 裴极卿立在原地,手心浓稠鲜血坠落,士兵突然冲入孤亭,将裴极卿牢牢绑在大炮一侧,顷刻间,他的身上全部落满白雪,睫毛一颤一颤。 傅从思收回佩剑,再次提起银枪,正准备向着山下俯冲。忽然之间,一阵刺痛如箭般穿过他的胸膛,接着无数如针般的细小疼痛。 傅从思突然勒马,整个人从马上滚落,接着跌跌撞撞向裴极卿跑去,他艰难的撑在大炮上,伸手捏起裴极卿的削尖的下巴,裴极卿依旧在笑,他却有些看不清。 那只雪白的手依旧在滴血,一滴一滴,明明喊杀声通天彻地,这血落声却被不停放大,声声直击傅从思的心房。 又被摆了一道。 “你明明看着他喝下毒酒!”傅从思双眼充血,狠狠给了裴极卿一个耳光,“为什么还要拦我!他明明必死无疑!” “耶律赫凛,依旧是决云的兄弟。”裴极卿答非所问,眉目黯然下去,“小王爷,你输了。” 傅从思不可置信,双眼通红,猛地抬起手。 “小王爷!”这时,一个兵士冲来,“皇上在太庙下令退位,禅位于……贤王。” “什么?”傅从思的手停在半空。 突然之间,烟花再次炸开,将孤亭全部笼罩,喊杀声被无限放大,千军万马开始在傅从思脑海回荡,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脑仁已如同被千万根小针同时刺中,接着伸手捂嘴,一丝黑色浓稠黑血自雪白指间涌出。 傅从思瞪大眼睛,手如同机器般挪到眼前,那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修长而细白,浓稠黑血逐渐覆盖住他整齐洁白的牙齿。他勉强提着枪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 “从思!”老王爷扑过来,将傅从思拢在怀里,迅速伸手擦着他脸上的血,只是那血越拭越多,逐渐将两人衣襟全部染红。 傅从思抬起一根沾满黑血的手指,遥遥指向被绑在大炮上的裴极卿,接着回头望了一眼老王爷,他眼睛圆瞪,已说不出话。 “从思呀!”老王爷泣不成声,“爹原以为……你下的药……不过是要我昏睡而已……” “你……林辰……”傅从思的五脏六腑如同业火烧灼,勉强高昂着头,用平生都不曾露出的狠厉眼神看着老王爷,声音如同将死的猛兽,“酒壶……” “这的确是一把阴阳壶,从思,酒壶是你的,药也是你的……”老王爷的生意越来越小。 “是我与林辰设计,将壶的内胆换过了,老王爷不忍杀你,可大周王法不容违背,只好出此下策。”裴极卿为他解释,“你之前下什么药,自己就会喝到什么,借刀杀人,如是而已。” 这些话弥漫在喊杀声中,却如同利刃一般直直穿透傅从思的耳膜,他瞪大眼睛,昔日朗月清风的面庞上猛地扯出一个有些丧心病狂的大笑。 精心布置,最后还是满盘皆输,他不堪被禁锢在教化礼让之下,不愿因为一个身份而向那些远不如自己的人俯首称臣——于是暗算了太上皇,暗示决云与傅从谨相互残杀,机关算尽,却没想到最后一步,这只扼住命运的手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父王,为什么?”傅从思嗓音干哑,笑容猛然变得清冽,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揪住老王爷衣领,“若你不交出兵权,傅从谨与傅允珲谋逆时,我就可以趁机当上皇帝,而不用向那些卑鄙无耻的人下跪,天下能者居之,父王,我差在哪里?!” “我是先皇的亲叔叔……打了一辈子仗……怎能看儿子谋逆……”老王爷背过脸,不愿面对傅从思质问的目光,“从思……你……太不知足……” “我,太不知足?” 傅从思瞪着眼睛,气息渐渐消失,这最后一个问句,终是没有回复。 裴极卿向山下望去,决云的军队已与林贺会合,一起冲向远处的山巅炮台,军士没有得到命令,自然不敢盲目开炮,看着红衣大炮被控制,裴极卿终于松了口气。 老王爷本已下定决心,此刻却深深的质疑着自己,他的儿子正值盛年,丰神俊逸、既有谋略、又能忍耐,的确比自卑自负的傅从谨与仓皇辞庙傅允珲好了许多。 也许,他真的不是不知足? 记忆回溯,他又见到昔日的那个孩子。他的眼神聪颖明澈,不该死不瞑目。 喊杀声愈来愈近,裴极卿抬眸,已能看到决云英挺俊朗的面孔。 决云提起天子剑,在山下呐喊:“天子剑在此,与我拿下反贼!” 箭矢瞬间如雨,不知道傅从思已死的兵马仍在冲锋,裴极卿远远望去,盛大烟花在皇城中升起,标志着萧挽笙已拿下全部禁军,白雪与金雪中,天空满上一抹鱼肚白。 长夜将尽。 老王爷目光呆滞,突然间开始嚎啕大哭,进而伸出手,准备将傅从思双眼合上,突然,一只沾满黑血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接着猛然向后一摔。老王爷被掀翻在地,傅从思摇摇晃晃起身,他浑身鲜血,眼睛中满含赤火,宛如自炼狱而来。 裴极卿猛然怔住,傅从思缓缓靠近,鲜血自挺秀五官中不断涌出,他抬手夺过桌上火折,在炮身上狠狠一擦,接着推开炮台士兵,眼神如同笼中困兽。 裴极卿开始浑身战栗,傅从思抑住了最后一口气,竟是要点燃大炮,看他在决云面前粉身碎骨! 裴极卿拼命抬腿,狠狠向傅从思下盘踢去,却被傅从思一脚踢中膝盖,一阵剧痛传来,裴极卿咬牙,沾血的右腿已松松垂下,左脚狠狠却跺在他的脚上。 他抬起头向山下望去,决云的面孔已愈来愈近,仿佛就在裴极卿眼前,两人身上都落满白雪。 傅从思则像没有感觉一般,一张地狱修罗般的面孔急速放大,他紧贴裴极卿,高举火把,向着山下晃了几下,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大笑—— “皇上!我把这个天下让给你!看你能坐多久!郞决云!你这个野种!” 嘶哑的骂声与火焰的烧灼声在耳边响起,裴极卿恍惚回忆起一个故事,两人头顶落满白雪,就算是一同白头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嗖”的一声响过,一只箭矢飞来,火折如同流星随箭飞走,宴月一步跨上山顶,天子剑于晨曦中一晃,松松割断裴极卿身上绳索,决云揽住他的腰,将人拉上马背,牢牢锁在自己身前。 他的剑锋向前一指,马蹄之下,傅从思神智尽失,眼睛中逐渐漫出血丝,最后如挺直的松柏般倒了下去,老王爷额角沾着血迹与泥土,颤颤巍巍的向他爬去。 傅从思瞪着眼睛,笑着望向天空,雪花愈来愈小,最后缓缓停住,厮杀声渐渐远去,空气中只留下老王爷如孩童般的哭声。 一轮艳阳升上高空,四方上下一片明澈,远处皇城的金顶红墙连成一片,萧挽笙与禁军守在宫门,林辰带领百官站在金銮殿前,等着贤王回宫接旨登基。 山下,赵德钦已然战死,王玥手持虎符跨于马上,大周军队皆着黑甲,铮鸣声里,尽数下跪。 决云回身,天子剑上龙纹流光,仿佛即将腾跃而起,身后军士一齐下跪。 裴极卿不仅浑身鲜血,血管里的热血都开始沸腾,他忽然想起离京之时,小小的决云许下的承诺。 接着猛地跳下马背,一瘸一拐的向后跳了几步。 决云刚想将人拉回来,那人已抬起一双潋滟无比的眼睛,微笑高声道:“参见皇上。” 四下军士一同伏地,三呼万岁。 “平身。”决云迅速下马抬手,“今日战胜反贼,京城重回安定,各位都劳苦功高,理当论功行赏,但大家都有负伤,请先速回营地。” 士兵起身,各自欢呼着离开山峦,大炮也被一一撤下,老王爷颤颤巍巍起身,将傅从思的尸体抱在怀里,他低下头去,轻轻蹭着儿子鲜血淋漓的面孔,用脸颊将他的眼睛阖上。 “傅从思害死太上皇,这本是十恶不赦,可他已然身死,便对遗体、家眷不再追究。”决云望着老王爷,沉沉道:“算是晚辈报答您大义灭亲,去将他好好安葬吧。” “儿子,咱们今日不读书。”老王爷根本没有抬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在哄着孩子,“爹带你去春游,带你放风筝咯~~” 兵士走来,将风烛残年老王爷扶上马车,直到最后一人离开战场。决云站在山巅上,望着盛大朝阳蓬勃升起,满山白雪泛上金色。 夜尽天明,冬逝春生,江山又是一年。 裴极卿一瘸一拐的跳到他身边,微笑道:“皇上,怎么不走,宫里还等着您接旨。” “裴叔叔,你看。”四下终于无人,决云索性将他抱起来,抬手指向远处的京城,“我回来了。” “是呀,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决云了。”裴极卿笑容满面,有点妩媚也有点猥琐,“别叫叔叔了,你的亲叔叔都死了,不吉利。” “爱卿。” 第92章 七日后的清晨,京城钟楼上,一座跨越千年的铜钟正在被缓缓敲响,声音绕过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彻夜赶工的织造局终于休憩,连夜将新制龙袍送往贤王府邸。 宫门外一片肃穆,整整连续一月的大雪终于停下,艳阳高升,笼罩在乾清宫金色琉璃瓦之上,映出万里光华。 傅允珲颓然站在正大光明匾额之下,他的面色煞白,已撑不起身上的沉重龙袍,晚晴身着整齐宫装站在角落,腹部隐隐显怀。 群臣立于大殿之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接着各自起身,文武分列。 裴极卿身着绯色官袍立于队首,手中端着一只黑漆托盘。 “宣……贤王进殿……”傅允珲咳嗽几声,从衣襟中取出雪白手帕遮掩,“圣旨……” 宦官列队,声音在殿阁之外交叠回响,晨曦日光影影绰绰,白雪逐渐消融。 决云在宦官的带领下进入大殿,他身着明黄王服,肩上刺绣彩织团龙、日月纹章,腰侧天子剑古朴厚重,俨然天家威仪。 “朕在位十一年,受反王傅从谨挟制,德行有失,愧对先祖英灵。夫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 宦官的声音尖锐刺耳,傅从珲依旧在咳嗽,裴极卿没有抬头,余光望向那雪白绢帕,隐约可见上面的浓稠血丝,记得昔日在这里上朝,太子傅允珲曾站在他身前,侃侃而谈。 罪有应得,他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禅位于贤王傅允玦。” 宦官的声音停下,傅允珲缓缓转身,最后望了一眼这个曾让他野心蓬勃又噩梦连连的皇位,随即解下天子冕冠,将它放进裴极卿手中托盘,群臣再次三跪九叩,他没有回头,步伐极快,甚至等不及决云照例的推让,仿佛卸下重负,不再留恋。 决云缓步走上皇位,掀起衣袍,接着在龙椅上坐下,宦官接过托盘,缓步上前。 决云捧起华丽冕冠,将它牢牢戴在头上系好,象征帝王威仪的十二旒整齐垂下。他透过十二旒望去,裴极卿正微微抬首与他对视,那张雪白削尖的面孔眉眼全无媚气,反而如绯袍之上的仙鹤般清俊。 而在裴极卿眼中,龙座上的青年鼻梁挺秀、双眼深邃,小孩昔日怕生却又倔强的面孔已经长大,沉着果敢的眼神掩藏于帝冠之下,透出武将的英武与天子威仪。 裴极卿很是骄傲,他第一个跨出队列,跪倒在大殿之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 决云抬头,群臣如风吹麦田般一一伏下,一同觐见新帝。 此时艳阳高升,大地回暖,这个冬季虽然冗长,但终于结束了。 …… 新皇即位,于祭天后举行登基大典,三日之后论功行赏,萧挽笙被封为从一品宣威将军,赐林辰为太傅。 时年三月,新皇下旨开恩科选拔人才,天下士子自四方而来,无不感激皇恩浩荡。 春雨初停,决云正在宫内量衣,两位宫女双手柔软雪白,用软尺为他丈量身材尺寸。还有许多常服礼服没有制作,这项工作很是繁琐,决云有些不太耐烦,他望了眼黄昏日落,问道:“朕请容大人用晚膳,他怎么还没来?” 这时,宦官突然垂手跑来跪下,决云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不料宦官却恭敬道:“皇上,太傅林大人求见。” 决云的眼神又沉下去,摆手道:“请吧。” 自决云登基之后,林辰明里暗里强调的不过一事,那便是请皇上纳妃,决云深知他根基深厚,所以未敢轻动,只推说太上皇驾崩尚未三年,婚娶即是不孝。 他正在想林辰又换何种说法时,门外人已经碎步进门行礼,决云望着他颤颤巍巍的面孔,心想你这么老,还一趟趟跑什么。 但他依然微笑,客气礼让道:“快给林太傅赐座。” 林辰缓缓坐下,低眉接过一杯雨前龙井,他将茶杯放下又举起,也不开口,喝一口叹一口气。 “林大人,出什么事了?”决云明知故问,“您来找朕,却只字不提只是叹气。朕固然年轻不经事,可也并非阻隔言路的昏君。” “此事若说出口,只怕皇上心情不悦。”林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臣……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要朕纳妃,那林大人也不便再提。”决云想也不想,又补充一句,“容大人虽仍在兵部,可他于朕有半师之谊,也定然不会同意。” “太上皇驾崩,按礼制两年不得立后大婚,现在已四十九天满七,您又未曾婚娶,应当先确立皇后人选,将大婚一事提前预备。皇后与四妃不需大费周章民间采选,只需官家有德有才之女即可。”林辰抬头,脸上布满皱纹,“臣已与礼部和容大人商议过,他们可有意见呈给皇上?” 决云语塞,的确,裴极卿一直没有就此事发表意见,他的手缓缓握拳,有些愤怒的掐着手指——难怪,这人不敢单独来! 裴极卿虽未劝他娶妻,却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决云心中猛地动了几分真火。 “不过臣此次觐见,不全是为了纳妃一事。”林辰皱眉,迟疑片刻道:“今年新开恩科,为皇上选拔了许多新科士子,他们的意思,仿佛对容大人深受宠信颇有微词。” “此话怎讲?”决云微微蹙眉。 “皇上即位,曾用过辽人兵马,也让定州流州诈降,您与辽国国主情谊深厚,这老臣都很清楚。”林辰为难道:“可用异国兵马杀退反贼,这种事可大可小,天下士子不明白其中缘故,总觉得咱们是在借辽国兵马挣权位……您如果向他们费心解释,倒是向自己身上泼脏水,臣的意思,不如说是容大人擅自而为……” 话音未落,决云已将杯盖摔在茶盏上,瓷器相撞声甚是刺耳,林辰连忙起身下跪,低声道:“是老臣失言,皇上息怒。” 林辰话虽如此,脸上神情却全无惧色,眉目间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他为臣多年,盘根错节,早已与整个官场融为一体,向来坚信无论皇帝是谁,终究都会为自己所制。 这场对话很快不欢而散,决云知道林辰如根深之树,言辞上一直有所忍让,此时有年轻宫女进来福身,进而低低道:“皇上,该传晚膳了。” “容大人呢?”决云推开茶杯,没耐烦道:“朕是不是叫不动他!” “容大人回话了,说今日身子不适。”那宫女立刻跪下,忍不住倒退半步,眼睛里晕出几分胆怯泪水,“他说不来了……奴婢也……” “朕有怪你吗?啊?!”决云低头,全然不知自己的眼神有多凶神恶煞,“起来!朕这么客气!你怕什么!” 小宫女慌忙起身,大眼睛里泪水涟涟,肩膀微微发抖。 决云望着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手忽然拍上小宫女肩膀,“你去,给朕找个炭盆来!” 这下,小宫女哭的更伤心了。 黄昏时分,丰喜茶楼,茶楼外大街上一片喧闹,而茶楼中亦然。 “列位要知道,摄政王何等声势浩大、炙手可热,那容大人毫不畏惧,挺身而出,列数摄政王十条大罪,摄政王勃然大怒,说我要诛你九族!容大人面不改色道,你就是诛老夫十族,你也是个乱臣贼子……” 说书先生话到一半,发现似乎无人在意,卖着关子将折扇放下,在座茶客不满道:“你今日这些故事,可没有那些秘史来的好玩!” “我哪里讲过什么秘史!”说书先生面红耳赤,抢白道:“我这辈子,最恨那些对过世之人指手画脚的小人!” 茶客一阵哄笑,倒也觉得了无趣味,反而请了唱评弹的姑娘进来,说书先生愤愤不平的收起折扇惊堂木,重新坐回柜台。 “先生!”店小二似乎换了人,“您之前讲容公子的香艳故事,我可是都记得。” “滚你丫的。”说书先生摆手,没好气的将折扇掷去。 裴极卿依旧坐在靠窗位子,穿着白衣,照例点了碗招牌的三鲜馄钝,馄钝很快上桌,裴极卿掷了半勺辣椒下去,他本来还指望着听几句溢美之词,可这位说书先生闭口不言,倒真真叫人遗憾。 “先生,今天可有好戏看。”那小二将脸凑过去,“这春闱的士子,都说现在的容大人卖国求荣,为了要皇上登基,居然私自借用辽国兵马!你说这皇上会不会……也和容大人……” 裴极卿刚刚咬了一口,听到这话,猛地将半颗馄饨全部吞下,烫的舌根都有些发麻,他抬手去拿桌上瓷杯,却是扑了个空。 杯子已被人捏在手里,裴极卿怔怔抬头,正看到萧挽笙愤怒的瞪着他,手指几乎要将那个茶杯捏碎。 “容大人,你却在这里潇洒。”萧挽笙坐在他对面,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嗑瓜子,“晓不晓得,前面站了十万个人堵你,你都看不到?” “我的确不晓得有十万个人,不过要不是他们堵我的轿子,就去阳春坊吃蟹粉馄饨了。”裴极卿翻了个白眼,只瞪着他手中瓜子,“你若是担心我,就该看他们何时走开,而不是在这儿吃本官的瓜子。” “你……”萧挽笙一时语塞,直接拎着他手腕出门,行至僻静处,才将他狠狠掷在墙上,“那你晓得……知不知道,这些人都说些什么话?” “还能说什么?”裴极卿揉揉被他掐疼的手腕,接着如数家珍,“说本官烟视媚行,倚腰货色,不然就是卖国求荣,难道还能有更难听的?” “你都知道,为啥还不管?”萧挽笙愤怒着瞪他,“要不我去把他们抓了!” “本官要抓早就抓了,还能等到你动手?现在我若坐着轿子出去,只怕不用明天,立刻就会有被我家‘恶仆’打伤的‘寒门士子’。”裴极卿眯着眼望去,“林辰这点手段,可比容廷差了许多,人容大人要弹劾的时候,门生可都抬着棺材。人家要碰瓷,我可不能上赶着去!” 萧挽笙听了这话,微微安了些心,却仍旧有些不满的皱眉,接着问:“难道林辰势大,咱们就看着他这么堵下去?当时你还上奏皇上,要他当太傅!” “林辰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一天两天能动的。”裴极卿低声道:“林辰面对傅从谨很是谨慎,可陛下对陛下却步步相逼,他既然已经膨胀,我不妨在这把火上浇点油,你仔细想想,昔日的怀王是什么下场?罢了罢了,咱们也不坐轿,我给容廷修了祠堂收敛尸骨,今日快要完工,正好要去看看,你也去磕个头吧。” 萧挽笙虽然明白,脸上仍旧有些愠怒,待他们走出茶楼,人群已陆陆续续散去,裴极卿带他小心绕过,进而低声道:“这些人都是新科士子,年轻气盛,极容易被人蛊惑,可他们寒窗苦读,出身微寒,如果真能入朝为官,倒是能辅佐陛下,与林辰稍稍抗衡。”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有一位青年正走出巷口,他手中抱着书卷,正气凛然的站在裴极卿面前。 萧挽笙护了一把,示意裴极卿躲开,那青年眉目清秀俊朗,毫不畏惧道:“容大学士被诛十族,你却为了权位与辽国兵马私谈,若非皇上神勇,岂不让辽国人有机可乘?!” “你懂个屁!”萧挽笙皱眉,却被裴极卿一把握住手臂,他索性换了一副面孔,故意笑道:“妖言惑众!现在你的朋友都走了,若在这里抓你下狱如何?不知道去衙门挨了板子,你是不是还能靠着两条腿立在这里?” 那青年眉目禁不住出现惧色,却一步未退,眉目间一片光风霁月,却又有些执拗,“我虽家境贫寒,可也是读书人!正是一直仰慕容大人气节,才不忍看你借皇上宠信,败坏了他的名声!” 裴极卿怔了一怔,进而温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青言。”那青年仗义执言,忽然又道:“……这都是我一人所为,你不能倚仗权势……难为我的家人!” “徐公子,皇上选贤任能,不会在意家境身份如何。”裴极卿望着他,温和道:“既然你仰慕容大人,我刚刚为他修筑了祠堂,今日勉勉强强有了形状,你要不要随我去看?” 那青年望着他的眼睛,愣愣的点点头,仿佛这位传说中烟视媚行不择手段的宠臣,与他眼前的人有很大差别。 第93章 裴极卿也不多言,直接带着徐青言向城郊而去,萧挽笙两天没有刮胡子,脸上乱糟糟生着许多胡茬,看着十分凶神恶煞。 “祠堂就在不远处,你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回去。”裴极卿回头,望着徐青言强作镇定的年轻面孔,“我给你雇马车的钱。” 徐青言听到这话,反而挺起胸膛,将怀中书卷紧抱,他虽然神情凛然坦荡,却的确落魄,手肘处还打着一方补丁。 他似乎怕别人看到,还有意藏了藏。 裴极卿见徐青言不语,也未再劝,只是继续向城郊而行,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夕阳已然下坠,面前出现一栋将要完工的青灰色建筑,这座祠堂肃穆简朴,遥遥与皇城北方相对。 “容大人!”工人从祠堂中出来,微微擦去额角豆大汗珠与灰尘,“容大人,这完工还要再等几日,您怎么就先来了,这里连个坐处都没有,您看……” “没关系,我只是随便看看。”裴极卿毫无架子,索性坐在门前青石上。夕阳的余晖温暖祥和,将他的身影与容府祠堂一同笼罩,容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与容廷的知交好友,全部被供奉在这座朴素的祠堂中,遥遥与太上皇所在的皇陵相对。 他的确曾与容廷政见不合,也觉得他为人太过耿直,不适合在这个官场生存,而此刻一切尘埃落定,才觉得猛然开悟。 容廷为人向来清正,只是空有一副文人的臭架子,若是换了其他皇帝,只怕也不能容他,自己以死报答傅从龄知遇之恩,焉知容廷不是在报傅从龄的相容之情。 海晏河清,英灵却早已不在。 裴极卿很想对容廷说几句话,可此时这里还有别人,自己的身份更是容府公子,于是只好远远跪下,对着尚未修缮完工的祠堂叩头。这一拜,算是报答对容廷与自己的同僚之谊,也算是报答容鸾的这具身体,以及他平白无故被人玷污的清名。 徐青言一惊,抱着书卷愣愣跪下,脸上神情如同一棵呆木头,半晌才道:“原来,你是真的修了祠堂,那……” “春闱快要放榜,你也许能拔得头筹,为何要与他们做这等事?”裴极卿起身,轻轻拍去膝上尘土,“今日你见到的若不是我,而是这位侯爷,可能早就去刑部衙门报道了。年轻气盛,也无需给人当枪使。” 徐青言退了半步,脸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读书人虽然家世落魄,可也需行为磊落。”裴极卿猛地抽出他手中书卷,“你身上打着补丁,可用来讨伐我的这些罪名,都写在澄心堂一钱银子一刀的宣纸上。” 徐青言这些辩无可辩,年轻俊朗的面孔猛然烧红,萧挽笙见他面皮极薄,又忍不住道:“妈卖批,看来你小子也是收钱办事,还装什么读书人,不如现在就跟我去,让刑部衙门给你加个班。” “我不是收钱办事!前番虽然误解,却也出自真心。”徐青言听着这番威胁,却又挺直胸膛,“今日的确是我的错,你们若要拿人,就动手吧!” 他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输的表情,明明捉襟见肘却又坦坦荡荡,倒真如落架凤凰。 “我没有打算拿你,这篇文章写的不错,兴许能得一好功名。”裴极卿展开书卷,又缓缓合上,将一锭银子递给他,“配得上这样的宣纸。” “我不要!”徐青言摆手,接着退了几步,“今日误会容大人了,若真有功名,再去府上拜谢。” “婆婆妈妈。”萧挽笙倒有些不悦,“给你你就拿着……” “容大人?”萧挽笙话音未落,已有两名侍卫接近,裴极卿认得这两人面孔,想必是决云又来兴师问罪,不由得揉揉太阳穴。 “皇上又叫我进宫?”裴极卿匆忙低头,故作嗫嚅,“我近日身体不适,还劳烦两位大人通传……” “皇上没有要您进宫,是另有旨意嘱咐,特意遣了小的前来知会,辽国使者近日要来京城,要您亲自去驿馆布置,这些日子繁忙,也就不必进宫了。”那侍卫没有宣旨,只是递上一份简单手谕。 裴极卿蹙眉,伸手展开手谕,那的确是决云的字,却未在上面盖印,决云做皇帝以来,几乎日日叫自己进宫,他也是为了避林辰泼的这盆污水,才有意退避几日。裴极卿低头思忖片刻,心中猛然想到林辰日日进宫,又对自己心怀不满一事,于是急忙道:“二位大人,这可是皇上亲笔?” “这是小的亲眼看皇上所写。”那侍卫低头,紧张道:“小的听皇上的意思,本来打算叫您去锦州迎接,后来又不知怎么念叨了一句侯爷,才决心只叫你布置驿馆。小的可给您提个醒,是不是哪里开罪了皇上了……” 裴极卿了解决云,他若始终不肯进宫,决云不仅不会刻意疏远,反倒会日日催他进宫兴师问罪,小孩若是要自己不要进宫,八成是因为宫中出事。 但他却要自己留在京城,还特意提到了萧挽笙,想必是怕那日城门口的一幕再次上演,所以才要他留在京里,到底有萧挽笙护着,也不至于为人所害。裴极卿猛然想到这几日林辰气焰嚣张,而会制‘词牌名’的晚晴又未死,难不成林辰连侍三主,终于忍不下去了? 春寒料峭,裴极卿却出了浑身细汗,他突然转身望着萧挽笙道:“侯爷,您现在速回卫所,千万将禁军看好,我这就进宫,将腰牌借我一用!” 萧挽笙皱眉递上腰牌,还未出口要他解释,裴极卿已牵过侍卫身侧白马,侍卫躲着马蹄伸臂一拦,愤怒道:“容大人,即使您得皇上宠信,也不应该抗旨!” “我抗旨之罪,皇上自会责罚!”裴极卿勒紧缰绳,双脚夹着马背,接着又夺过马鞭,白马随即嘶鸣,向着皇城方向而去。 萧挽笙连忙牵过另一匹马,那侍卫一拦,苦笑道:“侯爷,您若把这匹马也牵走,我们兄弟可就要走回去了。” “军情紧急,要是给耽误了……”萧挽笙本来无比愤怒,忽然紧盯侍卫眉间神情,又松松放开缰绳,倒是有些无奈的笑了。 “妈卖批的。”他平白骂了一句,将缰绳扔回侍卫手里。 裴极卿策马直奔皇城,门口侍卫迅速将他拦下,裴极卿一扔马鞭,急急道:“快让我进去。” “外臣入宫,总是要通报的。”那侍卫认识裴极卿,只脸上有些为难,“皇上正在养心殿休息,他特意吩咐过,我们……” “我这里有萧挽笙的腰牌,如果皇上怪罪,你直说是他的命令。”裴极卿把腰牌一解掷在地上,额头胸口已沁出一层细汗,接着扬起头向前望去,目前宫里人来人往,各处侍卫各司其职,倒与往常别无二致。 他松了口气,回头道:“今日下朝后,可有谁进宫吗?” “只有林太傅。”那侍卫回答,伸手拾起地上腰牌,为难道:“容大人,小的知道皇上待您极好,可他特意吩咐拦您,小的怎么敢……” “你既然知道皇上信任我,就别平白无故得罪,里面的事我自有分寸。”裴极卿取过腰牌,看侍卫已犹豫着让出一条道,他思忖片刻又道:“守好这里,如有变动,先派人去找萧挽笙。” 那侍卫知道裴极卿深受宠信,这腰牌又相当于萧挽笙的命令,既然不好得罪人,便也不再阻拦,缓缓让出一条道。 裴极卿即刻向决云休憩的养心殿而去,走了几步后,心中又疑窦丛生,这禁军向来守在宫门口,知道决云在宫里休息,不许外人打扰便罢,怎么会知道决云现在正在养心殿。 他心中有事,脚步却飞快,待到了养心殿门前,心才真的提了起来,殿前守卫森严,宦官宫女林立,他又被拦了一重。 “皇上吩咐,要大人不能进去,此处又是皇上休息的内殿。”裴极卿刚刚走上一级楼梯,已有小宫女从门内露出半张脸,他认得这小宫女叫做碧荷,平日一直跟在决云身边,年纪大约只十四五岁,胆子也很小。 碧荷将门拉开一条缝,手中小心的端着一只只剩炭灰的火盆,一见到裴极卿便退了半步,急忙想钻进殿里去。 趁着门前守卫分神,裴极卿猛然上前将她拦住,上下打量着那张婴儿肥的少女面孔,狐疑道:“你拿火盆做什么?” 说话间,他抬眸向殿内望去,门只开了一条细缝,却隐隐感觉有热风从里面钻出来。 “皇上一直喊冷,让奴婢多点火盆。”碧荷明明有些害怕,却硬是强横着道:“皇、宫内殿,外臣没有传召、怎能擅入,容大人,还是快回去吧。” 她说话一颤一颤,好似在念台词一般,裴极卿心中更急,将萧挽笙的腰牌举过面前一恍,进而恶狠狠道:“你看到没,这腰牌可以随便调动禁军,今日皇上要是有事,我直接把你头拧下来。” 碧荷退了半步,大眼睛里滚着泪水,向前看看又回头看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裴极卿夺过她手中火盆扔在地上,仍有余温的热炭打落一地,接着朗声对碧荷道:“告诉皇上,若不让臣进去,臣就跪在炭上。” 碧荷转身,裴极卿当然没有真跪,殿内隐约传来动静,圆乎乎的小宫女又跑出来,低声道:“皇上说叫你进去。” 裴极卿终是松了口气,也没再多问,连忙迈过炭灰向决云休息的内殿随心堂而去,殿内空无一人、门窗紧锁,地上摆放着许多火盆,隐隐让人觉得十分闷热,但又的确没什么药味,他缓缓跪在随心堂门口,低声道:“皇上?” 暖阁内无人应答,甚至未点灯火,裴极卿也等不及决云开口,直接走上前去,微微将床帐掀开,决云正裹着锦被窝在宽大龙床一角,他似乎听到有人进来,又向着里面蹭了蹭。 裴极卿冲过去,伸手探向决云额头,他紧紧闭着眼睛,脸上一片烧红,低声道:“裴叔叔,出去吧,你不是生病了吗?” 那声音听着不哑,但却很轻。 “我没生病,让裴叔叔看看,听话。”裴极卿心急如焚,伸手探向被中,先是握了握决云的手,又去摸了摸他的脚,决云躲了一下,又缩着肩膀嘟囔着问:“你真没生病?” 裴极卿语气焦急,眼眶有些湿润,“没有,骗你呢,先别说话了,我去听听太医怎么说——” 裴极卿的最后一个字说了一半,已堪堪被人抱在怀里,决云一脚将被中手炉踢开,抬腿卡在他的腰上,一手握住还来不及挣扎的两只细手腕,恶狠狠道:“容大人,你可是欺君之罪啊。” 裴极卿被迫趴在他膝上,心中全然明白何事,虽然这个姿势有点羞耻也有点占下风,却还是冷冷道:“皇上弄了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叫臣进宫?” “朕要是直接传旨,你就有一千万个理由不进宫,倒不如什么都不说,你自然会中计。”决云也在冷笑,“这都是你教出来的,再说了,林贺的使者的确打算进京,朕也没叫他们白准备。” “朕倒是听说你不光没病,还很是潇洒。”决云伸手,不怀好意的在他腰窝上打了个圈,“今日还帮扶了位堵着你的小秀才,怎么,是觉得他英俊有为?你被林辰排挤,朕也被林辰逼着娶妻,怎么就能不闻不问?朕告诉你,你要是敢叫朕娶妻生子,朕就把你留在宫里,直到你能生出孩子为止。” “皇上,炭盆……” 碧荷的脚步声轻轻响起,趁决云分神之时,裴极卿在地上滚了一圈,飞快从他两腿间挣脱,接着退了半步准备出门,决云猛地将他嘴堵上,接着不耐烦道:“炭盆不要了,出去!现在天晚了,下去睡觉!” 这两句话喊得带了怒意,碧荷愣愣站在屋外,隐约传来些抽泣声,裴极卿将他的手拿下去,蹙眉道:“你找人跟着我?” “要不是你,她也不会哭哭啼啼的。”决云将门栓一插,顺手从书桌上拎起一根木质镇纸,“容大人欺君罔上,现在又公然抗旨,你说朕该怎么罚?” 裴极卿不怒反笑,“您是皇上,自然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决云也不说话,冷冷用戒尺点着书桌,裴极卿倒不害怕,索性将衣衫整齐除下叠好,只穿着一件中衣伏在桌面上,他的腰身极细,这样一来,臀部便不自主翘起,稍短中衣被肩膀拉扯,露出一条雪白腰线。 决云开始暗暗吸气,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打他一顿,可这也就罢了,裴极卿还笑着回头,笑意在隐约不清的灯光中有些放浪,“皇上,要罚多少?” 决云顿时血液喷张,没犹豫片刻,刚刚还紧握在手中的戒尺已被丢在床上,接着,桌上墨砚毛笔尽数落地,发出一阵乱响。 碧荷不过当值几天,就见到皇上生了无数次气,也不敢真的回去睡觉,侍卫散去,小姑娘听到里面东西砸地的声音,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 室内红烛暖光葳蕤,决云半披着中衣下床,将一盏灯烛摆在花梨桌上,裴极卿从被中缓缓爬起,小心从地上拾起本放在桌上的花梨雕牡丹笔架。 “捡它干嘛,赶快躺回去。”决云将他拦回床上,伸手抚摸着那段恰到好处的腰线,忽然又道:“我怎么觉得有些奇怪?你是不是觉得与其被打,还不如被我‘那样’来的舒服?” “小兔崽子,当了皇帝就拿我开涮。”裴极卿虽然在骂,脸上却刷了一层绯红。 “还不是你总骗我……”决云手上动作一停,“你为何总不见我,我听说林辰有意排挤你,都一直忍着不去动他,怎么你倒不言不语,反而给我委屈受?” “我既然先前许了承诺,就不会要你娶妻。”裴极卿微微蹙眉,沉声道:“我与你本是一体,林辰针对我,就是要逼你向他妥协,我这样避开,又不对要你婚娶之事表态,他便不会刻意针对,转而专心对付你。毕竟林辰门生众多,要连根拔起实属不易,我暂时不愿与他为敌。” “裴叔叔。”决云愣了一愣,语气隐隐有些滞涩,“咱们已决心真心相待,你为何又要逼我婚娶……” “我可没有逼你。”裴极卿摇头,狡黠一笑,“其实太上皇留有遗旨,你身上有异族血统,怎能娶妻生子,这岂不是要我大周皇室混入胡人血统。” “真的?”决云猛然惊喜,突然望向桌上笔架,“我懂了,遗旨还不是说造就造,你与太上皇写的字,可是一样的!” “你倒总能猜中我的心思。”裴极卿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在怀里,“这次算我不好,只是你要打要罚,都别再拿自己安危发小孩子脾气。” “今日见到那位书生,我隐隐回忆起些旧事,傅从思也罢,傅从谨也好,甚至想到我自己。虽然我也有些私心,希望他春闱得中,入朝扶助皇上,可也有些其他想法。”裴极卿抬眸,望向眼前绣龙床帐,“人生在世,的确不该被身份卑微所累,可世事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像太上皇昔日帮扶我一般……决云,我对太上皇从未动过情爱,只是知遇之恩,你不必总放在心上。” 决云点头,又转过身去,俯身噙住他的双唇。 第94章 时节已到四月,京城中春风和煦,邀月楼中红色灯笼摇晃,酒过三巡,有侍女转过屏风收拾残羹空碟,顺手将两杯龙井摆上。『樂『文『小『说| 近日,决云都没有再传裴极卿进宫,倒是林辰数次找他饮酒吃饭。 杯中茶叶沉浮起落,裴极卿盯着茶汤笑而不语,林辰坐在对面,一把山羊胡愈发花白。 “容大人,皇上许久不曾传你入宫。”林辰将茶盏放下,终于肯说明来意,“京城流言不在少数,可那都是嫉妒大人受宠,若皇上因为此事误会,大人可不能放过这些小人!” “林大人此言差矣,皇上不再见我,难道林大人不知何事?”裴极卿含笑抬眸,“下官早就说过,皇上年轻气盛,林大人不该总提婚娶一事,臣不过想为林大人说几句话,圣上便不太高兴,大家共同侍君,林大人也该体谅体谅下官。” 裴极卿这样一说,林辰眼角眉梢神情微变,他本想用裴极卿的事来威胁决云妥协,可决云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怪罪,倒真有些违背他的意思。 “不是老夫不体谅。”林辰终究沉沉叹了口气,眉目间忧国忧民,“说句不该说的,皇上出身不好,朝野市井都有议论,老夫想确定下皇后,也是实打实的为皇上着想。” “下官知道林大人心意,流言如沸,皇上自会在意。”裴极卿故作愁眉,为难道:“只是下官的事情,还要多亏林大人了,您身为太傅,是天下读书人之首,若您肯为下官正名,那……” “此事好办,那些小人老夫自会解决。”林辰盖上茶杯,向窗外抬眸,“罢了,今日已天黑,老夫一把年纪,也不适合在阳春坊逗留,还是改日再见。” 裴极卿立刻起身拱手拜别,接着随林辰一同下楼,于他之后上了小轿回府。这一个月决云再没召见,林辰终于不再针对,待到他提起皇上出身一事,自己便可顺理成章拿出“遗旨”,借此阻隔天下言路,也让那些变着法往宫里塞家中女眷的王公贵戚死心。 小轿摇摇晃晃,转眼已到容府门前,裴极卿提起衣摆穿过影壁,已隐隐看见内堂中一豆烛光,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皇上的确不曾叫他进宫,是因为直接过来了。 夜深十分,深宫中一片寂静。红墙内梨花雪白,清香如雾,碧荷自梨花树下匆匆走过,白嫩手臂上挎着一只红色食盒。 碧荷因为胆子太小,被管事嬷嬷连着教训几次,可皇上的心态却好了许多,罢朝回宫后,那张俊朗面孔上总是笑意,碧荷突然觉得,其实这份差事还算不错。 “碧荷,让你煮杯茶也比别人慢!” 听到养心殿张嬷嬷插腰唤她,碧荷连忙加快脚步,圆乎乎的小脸蔓上一层细汗。现在的确许久没有换茶,可皇上并未叫人伺候,还特意嘱咐不得进随心堂一步,碧荷冲着张嬷嬷休憩的耳室扁了扁嘴,听到里面在议论什么,又缓步停了下来。 “外面有个传言,说咱们皇上有异国血统。”月色朦胧下,耳室内传来张嬷嬷嗑瓜子的声音,碧荷忍不住停下脚步,“要不是当年摄政王当权杀了许多皇子,肯定轮不到他。” “皇上的事,还是少说几句吧。”耳室内,另一位老宫女连忙道:“只是皇上昔日很宠容大人,最近也不叫他进宫。对了,我还听说一事,原来那位主子身边宫女身子也有了月份,因为皇上大恩,两人现还住在太庙,可这孩子要是快生了,想必皇上也不能容他。” 碧荷气的脸颊鼓鼓,觉得自己俊朗无双的皇上不该被人议论,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皇上在宫里住着,日日都对他们这些宫人和和气气,就算平日偶尔摆个脸色,也的确不打不罚,可比这些嬷嬷好多啦。 碧荷气不过,心里决计使个促狭,她放下食盒,从墙角拾起一块碎砖掷去,耳室内窗框一阵脆响,接着瓜子哗啦啦落了一地,碧荷知道张嬷嬷害怕了,便偷笑着提起食盒碎步跑进宫。 养心殿内十分寂静,守夜的内侍宫女无声打着瞌睡,碧荷走至随心堂前跪下,轻声道:“皇上,奴婢进来换茶。” 随心堂内没有回应,碧荷奇怪的望了两眼,值夜宫女低声道:“碧荷,皇上没叫换茶,也没叫人进去伺候,想必已经睡了,你还是回去吧。” “恩。”碧荷点头,觉得自己不该打扰皇上休息,她退了两步又回头补充,“皇上若要热茶,一定给他送进去。” 皇城之外凉月满天,百姓也各自休憩。容尚书府也大门紧锁,虽说皇上许久不曾单独见他,可这份荣宠依旧无人可及,且看这件容府便能知道,京城之内,也只有动用专供皇家的修筑队伍,才能在两月不到的时间内赶出这七进七出的大宅院。 只是这宅院华丽,回廊曲折,伺候的人却是极少。 “近日林辰果然不再找你麻烦,反而有意针对朕,还拿着朕身世说事。”微微灼热的气息间,有人轻声说话,“等他再将声势弄的大些,咱们就拿出遗旨,反正说朕身世不好的是他,届时看他还有何话!” 容府正厢房里水汽氤氲,镶金边的浴桶中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那手紧紧扣住浴桶边缘,几乎要将指甲都嵌进去。瞳瞳灯火摇曳,影影绰绰的人影于挂着前朝名画的墙壁交叠,水声与低哑的喘气声一浪一浪,过了许久才停歇。 裴极卿趴在浴桶边缘喘气,略显瘦弱的肩膀扔在颤动,削尖面孔却泛上一层嫣红,宛如女子点了胭脂。可这抹红色却不似胭脂那般俗媚,反稍稍将他略微苍白的肤色修正。 裴极卿突然回头,狠狠瞪了身后人一眼。 “朕难得出宫,你不能温柔些吗?”声音隐隐有些委屈。 “难得出宫?这地上的蚂蚁都认识你。”裴极卿推他,口中唠唠叨叨,“出去!明天春闱放榜,后天辽国使团入京,眼里怎么就没点正事!” “嗳。”他身后人乖觉迈出浴桶穿衣,接着从衣架上取过一块浴巾抹了两把,接着惊讶道:“容大人,你这手巾都用的是锦缎,可比朕宫里还要好些。” “皇上要来,臣敢不准备好东西吗?”裴极卿精疲力竭,强撑着精神翻白眼,手指敲打着浴桶边缘,“皇上要是嫌太舒服,可以睡院子里去。” “院子?你真有那么大胆子?不过这天倒也不冷,咱们……”决云话未说完,已突然被他泼了身水,决云躲了一下,又从梳妆盒里取出一只金色发簪递去,感慨道:“你真是太俗了,不是金子就是金子,小时候还跟我说什么,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我不光不是君子,还是以色事主的小人。”裴极卿接过发簪,将长发松松绕起,接着将腿舒服的搭在浴桶边上,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能以色事主,他的腰依旧细而紧实,双腿纤细却柔弱无骨,只是那雪白如瓷的皮肤上,终究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新旧伤痕。 决云穿好衣服,缓步绕出屏风,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卷有些破旧的圣旨,饶有趣味的展开,他脸上神情猛然变化,接着举着圣旨转进暖阁,“裴叔叔,这是你做的?真是……” 遗旨言明,太子谋逆十恶不赦,可傅允玦有异族血统,于是不得娶妻生子,需择皇室正统幼子进宫抚养,百年后继承大统。 那道“遗旨”上的笔迹不仅与傅从龄的别无二致,而且散发出布料陈旧后的霉腐气味,决云将圣旨转了一面,甚至能看到些如虫蛀般的小洞。 “是我做的,绝没有别人帮忙,放心。”裴极卿站起来,开始准备穿衣,他仰起头,神色略略有些得意,“我若是去仿古的假货店里上工,绝对比做塞北的药材生意要赚。” “你还在做生意”决云眉头一蹙,不由得露出些皇帝威仪,“按照我大周律令,官员是不能从商的。” “啊……做的也不多……”裴极卿看他神情,心里突然有些慌乱,都怪穆孜的生意愈发红火,自己一时贪婪不舍得撤伙,他虽受宠,可决云毕竟是皇帝,这般知法犯法,实在是不应该。 “臣再不会了。”裴极卿衣服穿到一半,语气里带了些胆怯,准备跨出浴桶出来跪下,“可臣没有利用职务便利,只是还入着股,具体事务,都是穆孜……” “你的把柄都在朕手里,往日可小心些。” 决云低头,将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捂在怀里。他曾去过旧日裴府,知道裴极卿谨慎,素来奉行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说在商号入股,就是宫里俸禄赏赐,他也不敢大摇大摆的花销使用。 如此看来,他肯终于放下戒心。 “裴叔叔,今天月色很好。”决云缓缓放开,望着眼前人如兔子炸毛般害怕的神情,又觉得小腹蓦地燥热,急忙建议道:“咱们出去逛逛?” 裴极卿不知道决云的心思,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慌忙套上衣服随他从偏门出去,二人身上都带着些皂荚香气。 京城没有宵禁,虽然翊善坊十分宁静,其他坊市却很热闹。决云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容府,到很久没有出来逛过,此刻虽然人高马大,眼神还是如孩子一般澄澈,握着糖葫芦在夜市上东瞧西看,裴极卿紧紧拉着他袖子,生怕小孩走丢。 决云买了两根糖葫芦,连路边小孩都忍不住侧目,裴极卿翻着白眼,眉毛气的有些发抖,索性决云生的俊朗,如果他再胖些丑些,只怕路过人都觉得自己带着一个智障。 “裴叔叔,我要那个。”决云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伸手向前指去。 “要什么啊,你还吃这种小孩子的东西,丢不丢人。”裴极卿这么说着,还是伸手接过糖葫芦举着,“快些回去吧,我是真怕被别人瞧见。” 裴极卿一面抱怨着,一面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正摆着一家卖陶瓷摆件的小摊,望着小摊上吐着舌头的陶瓷小狗,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正刻薄挑眉的面孔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拿你没办法。”裴极卿上前,伸手拿起那只陶瓷小狗,他盯着小狗黑漆漆的眼睛,又转身望向决云目光,心里骤然化成一汪水,接着顺手将铜板递去。 店家欢天喜地的收好钱,转身去取用来包装的小盒,忽然间有人从街边客栈滚了出来,接着是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那人慌忙拾起包裹,里面别无他物,只是一些厚重书本、笔墨纸砚。 “明明就没有钱,你还强赖着,真没见过这种人!”店小二斜眼,身后跟着几名大汉,“还不快滚!” 四下聚来些人,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充血,肩膀额角渗出血丝,手里抱着脏兮兮的书本。 决云有些看不过,裴极卿拦了一把走上前去,却看到那人面孔有些熟悉,他虽然身上沾着泥土血迹,面孔却依旧清朗,正是那日的书生徐青言。 徐青言怔了一怔,已被裴极卿拉到墙角,他先前还直直站着,此刻却突然退了一步,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赊账,之前来的时候,老板说科考士子,付不起钱可以做些杂工抵债,现在又突然变卦。他若不说,我也不会住他的店。” 虽然店小二有些粗鲁,可住店收钱天经地义,决云在殿试上见过徐青言,大概夜晚天黑,他没有认出自己,心里猛然生出几分醋意,摸出银两给他,“去换一家住吧。” 徐青言依旧像个呆木头,急忙摇头,“我不要别人的钱。” 决云觉得他文章不错,却没想到这么固执,于是蹙眉,“你不要钱住哪里?” “不给你钱,先住我的府上。”裴极卿接过他的话,温言道:“明日春闱就要放榜,你得了官职便可以有薪俸,届时还我也不迟,现在你还受伤,难道不要伤药吗?” 徐青言愣了愣,额头上疼痛隐约传来,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路上,决云都将小狗捏在手里,摆明了朕不大高兴,裴极卿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为徐青言取来伤药放在桌上,决云一把将伤药拿过,恶狠狠道:“别客套了,怎么文章写的不错,人倒这么呆。” “你是谁?”徐青言愣愣,突然想到自己曾写过文章骂裴极卿,于是慌忙解释,“前些日子写的东西,不作数的。” “那间客店时常接待士子,也的确会让人做些工来取代店钱,因此名声很是不错,也能吸引下一届的士子住店。”裴极卿见他脸色蜡黄,又从柜里取出点心,“你之所以被赶走,正是因为前日被人蛊惑,林大人现在不准备攻讦我,自然要将你们这些帮凶赶走。” 徐青言听得一愣一愣,心底又觉得很有道理,他放下戒心粲然一笑,伸手接过点心,“这样说来倒怪我,是我叫他们别再写文章骂你,还叫人去老容大人的祠堂祭拜。” “世事并不非黑即白,你只见到我修祠堂,却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人。”裴极卿先是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这人会为自己说话,进而补充道:“罢了,你初来京城,还未踏进仕途一步,这些事情总会明白。你若春闱得中,打算做什么官职?” “容大人,我要进刑部!”徐青言放下点心,声音骤然十分笃定:“学生愿意去刑部查案,愿我大周江山千里,再无冤刑。” 裴极卿再次怔住,进而温和一笑。 夜色渐深,徐青言包扎好伤口,便被侍女带着进客房休息,侍女走后,决云从屏风后出来,裴极卿为他带好斗篷兜帽,“行了,万幸没人认出来,今夜你也出去晃了,回宫去吧。” “你有意让他进刑部,是因为林辰已是太傅,所以要在刑部安插自己人,逐渐分化他以前加固的势力。”决云蹙眉,“我看他虽然文采不错,可做事不会转弯,日后未必能为你所用。” “那也无妨。”裴极卿摇摇头,抬眸望向决云双眼,进而坦然道:“前世我为了权位,难免走结党营私之流,可清正之士不该毁于党争,更何况,我也愿意大周再无冤刑。” 月影摇晃,决云也跟着沉默,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裴极卿默默无言,终是同时报以一笑。 原来时光温和,早已悄然将一切改变。 十三年前,他们曾在腥风血雨中相遇,他是不知礼数教化的异族小孩,而自己是患得患失为人诟病的佞臣。 时光回溯,裴极卿似乎同时看到数年以前,小孩正踢着石子跟在自己身后,他被先生罚的手心红肿,死活闹着不愿意上书院去。 所幸相遇一世,终究是为彼此变成了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