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你好》 楔子 两条年轻的身影躲开透过楼梯间窗子洒进来的明亮月光,在黑暗的角落里纠缠在一起,发出一些令人面热心跳的声音。 「够……够了……」软软的求饶。 「不够,答应我——」略强硬一点的声音:「去嘛,大开他们都等着,好不容易凑在一起……」 「还是……不要啦,明天还要上课呢。」 「你功课那么好,少去一次也不要紧,而且,今天是我们特殊的日子啊!你真忍心让我一个人?」 「……」 「去嘛,我开了新跑车哦,带你去兜风。」 「不要!你开车吓死人!」 「这次不会的啦,真的!我保证不会喝过头!」 「谁信你!」 「信我啦!……宝贝,再不答应,我就,我就……」 不知道有什么动作在黑暗里发生,软软的声音小声惊叫起来:「啊呀,你别……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要这样……」 「这才是我的好宝贝嘛!」强硬的声音里夹着得意。 「你……你真是……」有点无奈的推推身上的人,「放开我啦,要去就快点走,早去早回。」 「早回什么?今天我爸妈不在,住我那里啦!」 「谁理你!」软软的声音有点羞涩。 「嘿……」 踢踢跶跶的脚步声相携着下楼去。 落在楼梯间的月光晃悠悠的,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躲藏着,滋生着,清白的光里透出一丝红色,似乎在慢慢淌出血来,光影延伸到楼梯上,照到下楼的少年的脚,像一只干白的手捉着少年的脚踝,似乎在说什么。那有着温柔声音的少年听不到,被拥着向下走。月光的寒意越来越浓,洇染出来的红色也越来越浓…… …… 闵泯冷汗涔涔地醒过来。他慢慢坐起来,一时有些迷惑,然后发现身前的被子上印着大块水一样荡漾着的月光,他吓了一大跳,反射般推开被子,月光落在腿上,像是烫着那块皮肤,有隐隐的伤痕。 闵泯慌乱地跌下床,碰痛了膝盖,他扑过去一把扯好窗帘……睡着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所以忘了拉起。 声音惊醒了对面床上的人,吃惊地跳下床扑过来,「怎么了?」触手是湿冷的汗。 闵泯呆了一会儿,才颤颤地说:「没什么,我忘了拉上窗帘。」 沉默一会儿,肩被抱住,两个人一起坐到床边。闵泯望着床头柜上的钟,萤光的指针指在凌晨三点。抱着他的人把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肩上,细细说:「天快亮了。」 闵泯轻轻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浩浩,你说今天去辞职的,是吗?」 「……嗯。」 闵泯没作声,半晌,轻轻叹口气。 身边的人搂紧他的肩,似乎想着什么,过一会儿,轻轻笑,「快天亮了,泯泯,新的一天要做新的事情哦。」 闵泯握紧他的手,很慢的,点了点头。 第一章 kiss娱乐总汇的三楼大红门里,沈一一抱着托尼拼命吃豆腐,「托尼托尼,为什么要走,我舍不得你……」 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孩心情很好,一直笑着,不理他,很认真地对裘正杰说:「杰哥,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 裘正杰淡淡问:「转行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开家小饭店,」托尼笑的很灿烂,「到时请杰哥和一哥来赏光,店不会很大,不过我亲自烧菜哦!」 「咦,你还会烧菜?」沈一一万分惊讶。 裘正杰轻轻点头,「好。」 直到托尼出去,沈一一才收起一脸的浪荡相,若有所思地看裘正杰,「托尼不错。」 裘正杰不说话。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十八岁的男孩,镇静地跟他谈条件,其实根本可以不用管的……托尼确实不错,他明白沈一一是什么意思……但……也仅此而已。他是托尼的第一个人……但那是有代价的,三年来他所需要做的不过就是在托尼遇到难以摆脱的变态客人时让手下去说几句……而已。 裘正杰站起来,「我走了。」 沈一一也想起来,「小伦今天到是不是?」 裘正杰点点头,「世尧安排了保姆,我先去看看,然后去机场。」 经过二楼走廊,裘正杰看到托尼还没离开,虽然下午kiss人少,但这时候能在的,多半都是借kiss地盘讨生活的人。托尼被一个男孩子拖住在门口讲话,他记得那男孩叫杰瑞,听不到他说什么,只看到一脸的哀求,托尼很无奈地在听他说…… 正杰看一眼,不感兴趣地从后门离开。开着宾士车熟练地穿过半个城市,回到绿景花园的家,拐到车库前停下的时候,裘正杰看到自己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下车,那人转过头来看他。 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很清瘦,简单的衬衫布裤,很沉静地站着。 「你找谁?」裘正杰问。 「方先生临时有事,让我自己过来。」那人回答,声音清朗。 「你是……保姆?」裘正杰皱眉看他。 年轻男人点点头。裘正杰意外。 那年轻男人神态自然,似乎并不觉得男性来充当家庭保姆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会做饭?」 「会,手艺还算可以。」 「也懂看护病人?」 「我在医院待过三年。」 裘正杰看他几眼,点点头,「上车,跟我去机场接人。」方世尧挑回来的人,应该可以,虽然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保姆。 「你叫什么名字?」裘正杰一边开车一边问。 「闵泯,大门里面一个文字,三点水加民族的民。」 「嗯,你知道你主要的工作是什么?」 「照顾一个十一岁男孩的起居,他心脏不太好,需要动手术,另外尽量陪他玩,也教他一些学校的课程。」 「嗯,你需要陪他一起住,方世尧没跟你说吗?你好像没带行李。」 「说了,我东西不多。」闵泯指指手里一个看起来瘪瘪的背包。 裘正杰看一眼,没说话,过一会儿,问:「你多大?」 「二十四。」 然后一路无言。 裘正杰发现除非他先问,闵泯从不主动开口。 很好!他不喜欢多话的人。 闵泯的神态一直淡淡的,直到在机场看到被护士带出来的小伦,眼里才现出一点温柔。那孩子比同龄人略矮一点,脸色苍白,不过表情很兴奋,见到裘正杰,笑着扑过来,「舅舅!」 裘正杰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仅此而已。 也许不是故意,只是不会表达,但由里至外散发出来的疏离,敏感的孩子还是接收到,没了刚见面时的亲热,有点拘束起来,注意力不由自主转移到一旁看着自己的哥哥身上。 「他是闵泯,以后就由他来照顾你。」裘正杰说。小伦乖巧地点头,「闵泯哥好。」 闵泯看着他,说:「你也好。」 闵泯也不太笑,当然也不是板着脸,不过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而已,可是小伦却觉得这个哥哥的感觉比较好,不会很冷很刺人,所以回程的车上,他已经下意识地靠到闵泯身边去。 裘正杰边开车边听着闵泯跟小伦说话,回答他的问题,诸如这里好漂亮,那栋楼好高,我们是住在那里吗?刚刚过去的是什么?那个开的很红的花叫什么?……闵泯说话很简洁,但是并不缺乏耐心。 他的气质有点特别,说话斯文,声音很轻,单凭措词用句,就可以隐隐看出他应该受过不错的教育,这样的人,屈就家庭保姆一职?裘正杰若有所思。但是人是方世尧找来的,方世尧做事一向有板有眼从不出错。接下来几天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裘正杰一下楼就闻到香味,闵泯正把炒蛋盛到碟子里,看他下来,点一点头,把摆好清粥小菜的托盘放在餐台上。只熟悉了一二天闵泯便摸清这个家的规律,每天早餐做好与主人下楼的时间分秒不差,裘正杰一直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自己的起居并不是那么规矩。 闵泯靠着水槽洗锅子,然后收拾料理台,动作轻盈,神态安祥,晨间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正杰抬头看着他做这做那,手脚一刻不停,却总是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也许因为他不爱说话。 正杰吃过早餐,没像往常几日那样走去客厅看报,闵泯过来收碗盘时,正杰抬眼看他,问:「小伦今天该去医院是不是?」 闵泯点头,「是,约好十点。我这就上去叫他起床。」 「他以前的病历都收到了?」 「嗯。」 「你会开车吗?」 「不会。」 「你们准备好之后叫我,我在书房。」 「知道了。」 九点半,三个人一起出门去s医科大附属医院,小伦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倚在闵泯身上打瞌睡。 闵泯正把袋子里的一些病历资料翻出来看,抿着唇,眉头微微锁着。正杰在后照镜看他一眼,闵泯看得十分仔细……就好似他看得懂那些生涩的医学术语。「你以前在医院是做什么的?」正杰淡淡问。 「……嗯?什么?」闵泯过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话。 「你说你在医院待过,做什么?护工?」正杰自后照镜看他一眼,重复。 闵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是在住院。」 正杰挑起眉,「三年?」 「断断续续,之间也回家住过。」 「……什么病这么麻烦?」 闵泯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半天才开口:「只是一些慢性病,没什么危险。」 一些? 正杰点点头。闵泯慢慢把病历放起来,没心情再看,把头扭向窗外。车子已经拐进医院。s医科大是国内名校,附属的教学医院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技术设备与环境都一流。 下了车,闵泯看着那典雅古朴的建筑物,光亮的大理石走廊,巨大镏金的名牌,一时有些失神。 他们没有在主楼停留,直接到后面的研究中心去,正杰打了电话,已经有人在门口等,见到他们立刻迎上来招呼。那人叫裘正杰「裘总」,又去抚摸小伦的头,亲切地问:「这就是裘总的外甥吗?真可爱……」然后说:「谭博士已经在等了!」 态度有些过于热情,让人不太自在,闵泯冷眼旁观,在心里微微叹一口气。这时候裘正杰的视线很迅速地扫过他,闵泯怔一怔。虽然那人并没有什么表情,而且很快调开了视线,闵泯却有一种感觉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见到谭博士的时候,闵泯才真正吃了一惊。他并没有在等。招呼裘正杰的研究中心主任一连串的道歉后,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把他请了出来,谭博士一进门便不好意思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看还有一点时间,所以……嘿嘿……真是对不起,我们马上开始做检查……」 谭夜狄博士出奇的随和,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眼神还是很单纯,大概就是那种只钻研科学而不问人情世故。 研究中心的主任极力掩饰着得意给裘正杰介绍,「……这位就是谭夜狄博士,美国芝加哥大学附属儿童医院的心脏外科专家,也是美国心脏病协会(aha)国际教学部最年轻的教授,正好因为学术交流在我们s医科大任教一段时间,并且还要协助附属医院组建一个心脏外科小组,谭博士的主要工作是教学和指导,这次能接诊是非常不容易啊……」 正杰微笑着向他道谢,适度的暗示自己已经收到他的心意,两个人心领神会地说些场面上的废话。谭博士看起来倒不像是那么难搞的人,已经高高兴兴开始跟小伦攀谈,接过以往的病历研究,并且安排初步检查。有些研究员跟过来帮忙,谭博士在这一行的声名显赫,都希望能跟在他身边多看多学。正杰耐着性子打发了研究中心的主任,小伦已经被博士带到检查室去了,闵泯一个人坐在外头,望着整面玻璃墙对面白亮的房间,穿着白衣忙碌的人们,以及滴滴作响的仪器,在发呆。 闵泯那一刻的表情和眼神,似乎有点凄凉,有点神往,有点黯然,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在出神。 正杰看着他,微微蹙起眉来。 即使走了后门,检查仍然繁琐,告一段落之后时间已经接近一点。小伦显然是饿了,拽着闵泯的手让他拖着走,嘟囔着:「闵泯哥哥我想吃那个带馅子的蕃茄……」那是闵泯前两天做过的一道菜。 闵泯看似有点为难。正杰刚要说话,闵泯已经回过头来,犹豫着用商量的口气跟他说:「裘先生,回去现做我怕太晚,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小店应该有,不然今天在外面将就一下?」他见正杰没立刻作答,解释般补充:「那里很干净的。」 正杰原本是想带他们到附近的明月舫去吃午餐,这时只是点点头,说:「你带路。」 车子拐了个弯,开到医学院附近的一条幽静小路上,闵泯远远指给裘正杰看,「就是那里,停在路边就好。」路边一间不大不小的门面,干净的木格子玻璃门,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一笑泯恩仇」。 三个人进去,小伦好奇地四下看。地方不算大,不过很干净整洁,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椅子尤其厚软,坐下来舒服地让人直叹气。一个服务生笑嘻嘻地过来招呼,拿了菜单给他们,问要吃些什么。闵泯问他:「老板在吗?」 服务生睁大眼睛,「在厨房,您认识我们老板?」 闵泯点头,「嗯,那来一个蕃茄酿肉吧。」又去问小伦:「小伦还想吃什么?」 服务生摸着脑袋,有些为难,「先生,我们菜单里没有这道菜。」 闵泯转过头去,微笑着看他,「麻烦你跟你们老板说一声,他会做的。」 等服务生走开,裘正杰才问:「你认识这里的老板?」 闵泯点点头,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是我弟弟,他做菜比我好吃。」 通向厨房间的门推开,一个人在服务生的指点下向这边走过来,脸上挂着笑,可是走到一半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什么让他惊讶的东西。裘正杰顺着闵泯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怔。闵泯并未注意到,他扬起手来招呼,转头对正杰说:「我弟弟乐浩。」 乐浩是个长相精致而帅气,称得上漂亮的男人,或者只能算大男孩吧?年轻的面庞非常吸引人目光。可是让正杰意外的却不是他的漂亮。他看着他在一怔之后,小小异样迅速消失,若无其事般继续走过来,自然地扶住闵泯肩,「泯泯,你怎么来了?」 闵泯在弟弟面前似乎很开心,「来吃饭呀。浩浩,这位是裘先生,我现在就在他家工作,这是小伦,我们刚刚到医院去了。」 乐浩唇边带着笑,慢慢伸出手去,「裘先生?我是乐浩。」 正杰目光深沉,缓缓回握他一下,「你好。」 ……乐浩。 ……托尼。 闵泯的弟弟。 *** 回到公司,裘正杰在自己办公桌前沉思着坐了一会儿,拨分机给方世尧,先谈公事,市里的一个城建专案公司已经得标,后续事项要安排;那家娱乐总归要转给沈一一,世尧以前是律师,办这个热门熟路。然后裘正杰问:「那个闵泯……就是照顾小伦的保姆,你知道他是托尼的哥哥?」 世尧稳重到有点呆板的回答:「知道。」 「是托尼请你介绍的?」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的,他是康复中心的医生,闵泯以前是他的病人。」 「什么病?」 「……调查报告在你档柜左面上数第二个抽屉,」世尧大概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很干脆地说:「我的朋友听说我在找保姆,就推荐他,我了解了一下,觉得他比较合适。」 正杰目光转向自己身边的档柜,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正杰起身去找出那份文件,打开来。第一页居然是一张学生登记表——s医科大的,右上角贴着一张照片,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微笑着,虽然略有点腼腆,却透着阳光般的气息。正杰视线落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很清澈、很开朗的感觉……跟现在那个沉静的,目光里总藏着一丝忧郁的人很难联系在一起。 正杰突然好奇起来:在这份档里,自己会看到什么? *** 一周后,小伦住进了研究中心的附设病房,动手术前暂时不用陪床,闵泯每天往返家和医院,因为小伦不喜欢吃医院的饭菜,要专门给他回去做。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想让他老老实实躺着确实有难度,才住了没几天便开始气闷,给他漫画,说是都看过了;拿了游戏机来,也说没意思。闵泯心里想,看着这么乖的小孩,其实也是宠坏了的。 幸好小伦还算听他的话,他说不许下床乱跑,那孩子便噘着嘴坐在床上看电视。 闵泯看着他圆圆的小脸蛋,一副不甚满意却又不敢造反的可爱表情,真是似曾相识,心里不由得一软,伸手揉揉他头发。 小伦转过脸来抱住他手臂,撒娇地说:「闵泯哥,你最好了。」 笑意掠过闵泯眼底,「刚才你还说我最坏呢。」 「……那,」小伦有点不好意思,「那谁叫你不让我出去玩呢!」他小小的脸上露出一点与年纪不相称的落寞,然后立刻又高兴起来,「不过我知道闵泯哥是为我好,闵泯哥一直都陪着我,对我最好了。」 一直陪着就是最好了,闵泯心里有些好笑,忽然想起这几天收拾书房时看到的厚厚的医学专着著,关于心脏病的部分,知名的医院和医生的介绍部分都用萤光笔醒目的划出来,看来是仔细比对过的。裘正杰对小伦从来是不假辞色,冷冷淡淡的,可是……他也在担心,对不对?孩子只看得到表面,闵泯心里叹息,温和地说:「对你最好的是你舅舅……知道吗?」 小伦咬咬嘴唇,半响才小声说:「闵泯哥,我有点怕舅舅。」 「为什么?」 小伦不说话。 闵泯低头看他,「因为舅舅鲜少跟你说话?因为舅舅看起来很严肃? 」 「舅舅……从来不笑,」小伦抬起头,「舅舅总是在生气!」 闵泯失笑,「哪有这回事!」他轻轻拍拍小伦的头,小声说:「你看不出来吗?你舅舅从来没有对你生过气,他看起来那样,是因为……因为他面部的肌肉和神经生病了,所以笑不出来。」 小伦惊讶地张大眼睛。 「就是这样啊,」闵泯点头强调,「所以他才总是这么严肃,其实他很关心你,你看他每天都会来看你啊。」 「……也对哦,那……能治好吗?」小伦小心翼翼问。 闵泯遗憾地摇头,「不能,那是很复杂的一种病,不像小伦的病动过手术就可以好了——所以你舅舅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你因为这个不喜欢他,他会很伤心的。」 「啊……」小伦长长地叹息着,皱着小眉头。 闵泯歪着头看他,小伦明显的是相信了。他浅笑起来,还真好骗哩,跟浩浩一样。想起来……恍如隔梦,那时候自己跟妈搬去没有多久,坏脾气的浩浩像只小刺猬一样缩在角落里敌视地看着他们,把他们当成了入侵自己地盘的坏蛋。 那倔强的小东西寻找一切途径抵抗,撕毁自己的课本和作业,在妈的衣服上剪洞,偷偷往烧好的菜里洒盐,不管被爸爸揍多少次,都死不悔改。他还以为那小鬼会与他们对抗到地老天荒呢!谁知道……后来会那么亲自己……闵泯苦笑起来,也许浩浩一直跟自己不对盘才好吧?至少,如果不在乎这个哥哥,大约就不会吃苦了…… 闵泯和小伦一起转头,看到裘正杰。 门是开着的,但他每次进门都会敲一下示意到来,非常礼貌,即使是对自己的外甥和保姆。 小伦犹豫一下,叫:「舅舅。」 闵泯站起来,「裘先生。」 裘正杰表情很平淡,「今天感觉怎么样?」 「身体状况不错,可以如期手术。」 裘正杰满意地点点头。 他不说话,闵泯与小伦也不说话,三个人面面相觑。裘正杰完全不受这种尴尬气氛影响,若无其事上下打量小伦的气色,过一会儿,才开口:「后天就动手术,这两天好好听医生的话,不要贪玩。」 小伦乖乖点头,犹豫一下,轻声问:「舅舅,我妈妈什么时候来?」 裘正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能要到手术以后。」 小伦不说话,看起来有些失望。 裘正杰拍拍他头,「到午睡时间了吧,是不是又玩了一上午?快睡觉。」 小伦脸有点苦,不过明显不敢违抗舅舅的话,慢吞吞躺下。 「晚上舅舅再来看你,」裘正杰说,看了闵泯一眼。他一个字没说,但那目光明显是示意闵泯让他跟他一起出去。 小伦忽然叫住他:「舅舅。」 「什么?」裘正杰回头。 「……你来。」 裘正杰走回床边,小伦明显迟疑着,但突然痛下决心,坐起来扯住裘正杰的胳膊往下拽,按理说他的力气是拽不动这么个大男人的,不过裘正杰并没打算反抗,而是顺着他的力气俯下身去。小伦迅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十分突然地放开他,钻回被单里,过一会儿,才说:「舅舅再见。」 闵泯抓到孩子眼睛里那一瞬间浮现出的同情,咬着唇,掩饰地低下头。 裘正杰的表情纹风不动,就好像这样的吻司空见惯,他起身出门,看着闵泯也出来,轻轻关上门,然后示意他跟自己走。 「我记得今天你可以休息的,」走到住院大楼外面,裘正杰才开口。 「嗯。」闵泯点点头。 「下午你打算做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比较熟识的朋友之间随便闲聊。 闵泯垂下眼皮,不太适应,过一会儿才答:「没什么事,想回家拿点东西,然后出去买晚餐的菜。」 正杰点点头,「我送你回去。」 闵泯有点诧异,没作声。 正杰解释:「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神态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是闵泯却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这个男人平日里表面客气,骨子里其实是拒人千里之外,而现在表面上虽然还是冷冷的,但人却仿佛实实在在走在自己身边。 正杰等他上车,很熟练地把车子开出去。 一路上闵泯都在等他说话,正杰却仿佛不急。眼看着快到地方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世尧当时雇你,讲好了是一个半月,是不是?」 「是。」 「世尧是不是告诉过你,小伦的妈妈原本打算等小伦手术后过来照顾他,你只需要帮她一段时间的忙就可以?」 「是。」 「但是现在他妈妈因为有事,不能过来。」 闵泯看他一眼。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如果你后面没有什么工作安排的话,是不是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多久?」沉默一刻,闵泯问。 「三个月。」 这种心脏手术术后恢复期至少也要三个月,也就是说,小伦的妈妈根本不可能来照顾儿子。 「可以吗?」正杰淡淡地问。 「……可以。」 正杰点点头,说:「谢谢。」 闵泯意外地看他一眼。 车刚拐进闵泯指示的小巷,两个人就发现不对头。巷子里挤满了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短巷尽头的半旧居民楼前停着救火车。 闵泯探出头去向上看,脸色忽然不安起来,车子隔着一段距离,开不过去了,他一声不吭推开车门跳下去往楼前走,一边仰着头看。很明显是火灾,三楼附近一大片外墙都烧得焦黑,中间那扇窗的窗棂已经烧化变形。 闵泯脚像钉在地上,一时动不了,胸口有些发闷。 正在人群里大声吵嚷的一个中年妇女一看到他,便扑过来,揪住他胸前衣服,激动的声音都尖利起来,「小闵!你们怎么住房子的!怎么烧起来了?全烧坏了!你们怎么搞的!要死了,我怎么会把房子租给你们……」 四周又有几个情绪激动的男女围过来,有的恨恨咒骂、有的直掉眼泪、有的气愤的脸都涨红了,七嘴八舌,矛头直指闵泯,「你就是302的?太过份了!」、「没脑子啊?不把火源看看好!我家都遭了殃……」、「你怎么不早点打火警!都烧成这样了……」一句句的围攻乱成一团,已经有人开始忿忿地搡闵泯。 闵泯仿佛完全没有感觉,眼睛直直的,用力排开面前的人往楼门洞冲,被一个消防员迎面拦住,「喂,现在还不能上去!」闵泯恍若未闻。 那消防员有点恼火,推他的时候用了点力,「我跟你说不能上去,你没听见?」 闵泯趔趄一下,差点跌倒,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他,用力握他的手臂,沉着地问:「闵泯,怎么了?」闵泯回过头,脸色苍白,梦呓一样:「……我弟弟、我弟弟还在里面……」他身子扭动着想挣开正杰的手,却被更紧地钳制住。 裘正杰不理他,直接问消防员:「人都救出来了吗?有没有人受伤?」 那消防员摇摇头,「你是住户?里面的人都撤出来了,没人受伤,等勘查完现场你们就可以进去了。」 正杰道谢,然后低头对闵泯说:「听见了?里面已经没人了,人都出来了。」 闵泯停了一秒,胸口急剧起伏,好像刚刚才恢复呼吸,立刻转视四周,急切地在人群里搜寻。 正杰一直抓着他手臂,清楚地感受到那里传来的微微颤抖,他也迅速地扫视周围一眼,然后告诉闵泯,「不在这里。」 闵泯茫然看他,「什么?」 正杰神情镇定,淡淡道:「他不在上面,也不在下面。起火的时候他不在家……大概在餐厅那边……很安全!没什么好担心的。」 闵泯僵立片刻,仿佛刚刚才想起这回事,松了一口气。 后面的房东和邻居又围了过来,看到被正杰护在身前的闵泯,动作少了些,但仍群情激愤,「……喂!你得赔偿的知不知道?」 闵泯有些无措,讷讷地开口连说对不起。 一个老头恼怒地一挥手,「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家在你楼下,全都被水龙头浇湿了,真是无妄之灾!」 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泪眼汪汪,「我和孩子好好的在楼上睡觉,被烟呛醒的,要不是逃得快,差点死在上面!」 房东女人直擦眼泪,「我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就不租给你们!年轻的就是不牢靠!我的房子、全套装修!……全完了!」 闵泯所有恬然安静的外表全部破裂,眼神里全是歉意和惶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正杰听了一会儿,开口:「好了,大家请听我说!」他声音不响,表情也不严厉,但眼神和语气却不由人不服从,周围的人互相看看,静下来。 「火灾现场正在勘查,除了直接着火的住户,其它受波及的人家也会勘查到,所有的损失都会登记下来,事情会按程序来的,各位现在围着他也没用,还是尽快了解一下家里的损失情况,向勘查的人员报告一下。」 还有人想提出异议:「但都是因为他们家不小心才……」 正杰冷冷扫他一眼,「如果最后的报告证明确实需要负赔偿责任的话,我们不会推托的。」 正杰陪着闵泯上楼看过,接受了询问之后下来,围观的人已经散了,他们回到车子旁,正杰打开车门让神情恍惚的闵泯进去,自己坐到驾驶座,但没有马上开车,而是点着一支烟,犹豫一下,问闵泯:「你要不要?」 闵泯神色惨淡,怔怔看他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摇摇头。 「接下来怎么办?」过一会儿,正杰问。 闵泯有点迟钝地望着他。 「你弟弟!」正杰提醒:「你现在住在我家,所以没关系,你弟弟怎么办?他还不知道家里着火了吧?」 闵泯如梦方醒,立刻掏手机,颤抖着手拨号,手机放在耳边时,他看起来已经镇定下来,「喂?……浩浩?你在哪儿?……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跟你说……」闵泯有点沮丧地看着面前烧得发黑的楼外墙,「……家里出了点事,嗯,着了火……没事没事,我没事,真的!只是……房子,恐怕这些天没办法住了……你……」 乐浩似乎在那边担心,闵泯说了好几句:「我没事!」才把话题重新扯回弟弟身上,「你怎么办呢?怎么住啊?」 不知道乐浩回答了什么,闵泯的表情困惑起来,「……关掉了?」 「……」 「为什么?」 「……」 「哦……」 闵泯挂掉电话,满脸的茫然,半晌,才怔怔地对正杰说:「我弟弟说可以暂时住在朋友家里。」 正杰点点头,看他两眼,问:「还有什么?」 闵泯似乎反应不过来,秀气的眉毛打着结,下意识地回答:「……他说店暂时关掉了,他在朋友那里帮忙。」 正杰挑眉。关店?托尼的店不是才开业不久吗? 闵泯明显地有些不安,似乎在担心什么,直到与正杰询问的目光碰在一起,才突然醒过神,弹坐起来,「糟了,我答应小伦晚上给他煮海鲜粥带过去的。几点了?」 正杰看看表,「五点半。」 闵泯皱眉,「还没买鲜鱼。」 「肯定来不及,去明月舫买现成的吧。」 闵泯想想,无可奈何,「也只能这样了。」 「我也去,」正杰嘴角向上牵,似笑非笑,「他那么怕我,吃了也不敢啰嗦!」 闵泯睁大眼睛看他。 小伦果然不敢啰嗦,其实明月舫的粥已经很好吃了,更何况他还一边吃一边看动画片。闵泯给正杰也盛了一碗,看到他有点询问的眼神,轻轻摇头,笑笑,「我不饿。」 正杰没说什么,埋头吃粥。 吃过东西,看过电视,说过话,护士来赶人了。后天就动手术,小伦的作息要非常精确正常,这就要睡觉了,小家伙不情不愿的躺下去。 现在还用不着陪床,所以闵泯回家睡,只不过今天有顺风车搭,平常他都一个人乘公车而已。 天气渐渐热了,槐花的香味飘满大街小巷,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也多起来。闵泯支手撑着头,望着外面发呆,面容疲倦。正杰也不说话,两个人保持着安静的最高品质,直到闵泯觉得不对头,直起身来看路,正杰已经把车停在明月舫外面。 闵泯还没反应过来,正杰已经下了车,侍应来接钥匙。 看到正杰在车外等,闵泯只得跟下去,轻声问:「做什么?」 正杰看他一眼,「吃饭。」 闵泯脚步顿一下,「裘先生要吃饭,我可以自己先回去。」 「你也要吃饭。」 「我不饿……」 正杰停也不停。 身不由已跟上去,直到坐下来,闵泯一直想说话。正杰拿起菜单,抬头直面他,口气果断,「闵泯,我指望着小伦动过手术后你能好好照顾他,你不吃饭,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要我如何相信你?」 闵泯哑然,眼里掠过一丝恼火,没有再说什么。 正杰点的菜肴不多,但都相当精致可口,富有营养,色香俱全,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正杰用餐一向规矩,迅速而安静,吃到差不多,他停下来看对面的闵泯,不禁皱起眉头。 从来不知道闵泯吃饭是这个样子,话说回来,他似乎没跟他共同用过餐,他跟小伦吃饭的时候,闵泯一向待在厨房里的。 闵泯低着头,似乎在很认真地吃东西。他吃的很慢,看起来似乎很少夹菜,偶而夹一筷送进嘴里,要嚼半天才慢慢咽下去。看起来吃那些美食对他来说是味同嚼蜡,如果可以他大概会厌恶地推开面前的所有食物,但现在没办法,雇主在对面盯着,所以只得勉强自己努力吞下去。 「怎么?不好吃?」正杰问:「如果不喜欢就另点别的菜。」 「不,」闵泯抬眼,淡淡道:「很好吃。」 正杰看着他。 闵泯又低下头去,慢慢往嘴里送菜。灯光下他的面孔清瘦苍白,眼睫毛很长,遮住了眼瞳。一下午的扰攘在轻柔的似有若无的背景音乐中慢慢淡去,闵泯恢复了沉静,所有情绪好像随着味蕾一起溜走,变得没滋没味,平淡飘缈。 但正杰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假像。 第二章 两天后小伦的手术顺利完成了,考虑到他年龄还小,没有更换人工瓣膜,而是做了修补术。谭博士很轻松,告诉家属手术难度不大,很安全。心脏小组的研究员们其实有些失望,还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谁知原来是杀鸡用牛刀!病人家里想必来头不小。 小伦在icu待了两天,转到病房,很快过了危险期,谭博士也说他恢复情况不错,但这孩子精神却总是有点恹恹的,开头是满眼期盼,昨天闵泯带饭回来,干脆发现他眼睛红肿,话也不肯说,哭过了。 有一天正杰来看小伦,要走的时候闵泯叫住了他。 医院的特级护理区是一幢一幢别墅一样的小楼,分布在住院部花园对面的另一进园子里,非常幽静,开满了月季花。正杰看着追出来的闵泯,站在小径上,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语气不由得软下来,「什么事?」 闵泯抬眼看他,他已经想问很久了,虽然知道有些冒失,「……那个,小伦的妈妈,能不能早点来?」看到正杰凝视自己的目光,他轻声解释:「不是我有什么事,而是,我觉得……小伦似乎因为这个……心情很不好!我想如果他妈妈能来陪他……」 正杰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闵泯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局促,犹豫一下,「……不行……也没关系。」 正杰很可以直接冷淡地告诉他:「不行!」然后走人的,可是他选择在小径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然后示意闵泯也坐下来。闵泯有些意外,但只是稍一迟疑,便顺从地坐下了。 风从花丛间穿过,带着一股清香拂过面孔,闵泯觉得额前的头发微微掀动,他伸出手去压了一下,偷空瞄正杰一眼。那男人五官端正,侧面轮廓刀削一样,乍看去很冷,可是现在他注视着姹紫嫣红的花,眼神显得很平和。 正杰觉察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说:「小伦的妈妈不能来,她在跟她丈夫办离婚。」闵泯瞪大眼睛。 正杰平静地说:「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送过来,否则这样的手术在那边也一样可以做。」 闵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怜的孩子。他呆呆地想,小伦,那可怜的孩子,如果他知道……这时他听到正杰说:「我昨天已经告诉他了。」 「……什么?」闵泯惊讶。 正杰语气很冷静,「既然他问,那么早些知道也好。」 「哎呀!」闵泯脱口叫出来,「你怎么可以!」声音里满是责备。看到正杰的目光,他才醒悟地闭上嘴,可是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小声继续说下去,「……他刚动完手术,心情不好很影响恢复的……裘先生你真是……太冒失了。」 正杰微侧着头看闵泯,看着他总是淡淡的面孔显出一点激动来,心里突然觉得好笑,他也确实笑了起来。闵泯一脸的不赞同,眉心微锁,有点无奈地看着他。他恐怕不知道,即使方世尧、沈,也从不会使用这种责备般的语气同他说话,最多商量着来。正杰真的好奇,自己在闵泯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索性摊开两手,「已经说了,他也只好接受现实。」 闵泯叹着气摇头,过一会儿,问:「那么他会在这里住很久了?」 正杰点头,「身体恢复后,有可能会先在这边插班读一个学期。」 闵泯认真道:「那么裘先生你也许应该把小伦住的房间重新收拾一下。」他看到正杰有些不明白的眼神,解释:「他现在住的地方太闷了,嗯,太大人气了,要更活泼些才好。」 正杰立刻明白,想了一下,很痛快地说:「好,你把需要的东西列清单给我,我叫人去办。」 闵泯颌首,看着他,大约还是觉得他做事很乌龙,摇摇头,叹息着笑一下。 正杰也笑一下,突然问:「你弟弟最近怎么样了?」 闵泯一呆。 正杰看他,「最近这两个星期你都没有休息,上次你说他的店关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去看看吗?」 闵泯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一丝担忧浮起在眼睛里,半晌,才轻轻摇头说:「他给我打电话了,说有个朋友叫他去临时帮忙,没什么事……」他声音越来越低,没有再说下去,一只手下意识地抱住臂,另一只手在膝盖上划来划去。 正杰沉默一会儿,说:「你有事只管去,不用一直守着,我看小伦没什么事了。」 半晌,闵泯抬起眼来看着他笑了一下。 *** 穿过半个城市,到了公司,正杰眼睛前面还晃动着那个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笑容,苍白的面颊映着浅浅的阳光,那个笑容脆弱的就像落在脚下的花瓣…… 他拨通一个电话,对面的人听到他声音,一时没说话,半晌才轻轻开口:「……杰哥。」 正杰淡淡道:「托尼,好久不见。」 「……嗯。我哥告诉你我新号码?」 正杰轻笑一下。 乐浩似乎也觉得自己问的笨,沉默了。 正杰曲起一根手指叩击桌面,想着托尼现在的表情。那美丽的男孩子一定在猜测,自己打电话给他是为什么。以前……只要电话打通,说两个字,「今晚」,就明白了……现在,是为什么?他清晰地开口:「赵宣和叫人去砸你的店,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现在住在哪里?」 乐浩完全没想到他会问,似乎在电话另一头呆住了,半天,才说:「已经退出了,就……不想再麻烦杰哥……前几天住在朋友家。不过明天就走了,明天我去e市。」 不出所料。正杰点头,这个孩子,还是那样竭尽所能地倔强。他不再多问,只说:「走之前来看你哥,他担心你。」 这一次乐浩答的很快,「嗯,我本来也要去的……」他语气又有些迟疑起来,「……去……杰哥家?」正杰知道他指什么,以前两个人做爱,也都是在kiss解决的。他淡淡开口:「你四点钟过来,他那个时候在。」 那时候闵泯正好回来做晚饭。 闵泯买菜回来看到正杰在家,已经有点奇怪,再看到一起坐在厅里的乐浩,简直意外。正杰站起来,淡淡道:「你弟弟有事找你,你们慢聊。」说着自己走到书房去,关上门,留兄弟二人在那里。 见他隐到门后,乐浩抿着嘴转转眼珠,这才拉着闵泯重新坐下来,说:「你这雇主看起来挺客气的嘛!」 闵泯对着弟弟,表情立刻柔软许多,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喜悦了,点点头,「裘先生人很好。」他想起前些日子家里失火的事情,然而马上又想到别的,这些天的担心一起涌上来,「浩浩,这些天你到底住在哪里?又关了店,找你也找不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乐浩笑起来,连连点头,「对啊,是有事啊,我有很好的事情要告诉你!」他手忙脚乱抓过一旁的背包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手,笑嘻嘻道:「你先闭上眼睛!」 闵泯莫名其妙,「做什么?」 「快嘛!快闭上眼睛!」乐浩固执地说。 「好好,」闵泯摇摇头,有点无可奈何,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东西,其它感觉就明显起来。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地,手里被塞进一张硬硬的纸片,然后听到浩浩快乐的声音,「好了,可以张开眼睛了!」 闵泯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手里,等辨认出纸片上的字迹时,变了脸色。 乐浩抱住他肩,跟他头挨着头一起看那小小一张纸,显得很高兴,「怎么样?高兴吧?你可以回学校了!」 「浩浩!」闵泯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弟弟。 乐浩抿着嘴,眼睛弯成月牙,神采飞扬。闵泯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了吗?」 乐浩笑的倔强,「为什么不要?泯泯脑袋聪明,功课又好,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只要有机会,你比谁都强!为什么不要?」 闵泯垂下头,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张纸,像抚摸容易碎掉的宝物,许久不发一声。 乐浩侧着头看他,抱紧他肩,低低问:「泯泯?你不高兴?」 「不是!」闵泯抬头看他,嘴角轻牵,露出一丝不舍的表情,「……浩浩,办这个……很难吧?」 「不会啊,」乐浩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找到门路就好了嘛!」 闵泯怔怔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水润,掩饰似的,他迅速低下头去,装着仔细地看那张纸——医科大的复学通知。 ……梦一样! ……一张纸仿佛千斤重! 「秋天就可以回去上学了,虽然要重新评定程度,可是我对泯泯有信心!泯泯……」乐浩不放心地扳过他的脸,直直盯着他,「你会去吧?」 「……」 「你会去!对不对?」 「……我会去!」闵泯的笑意似哭,带着少许无奈,但是很认真地承诺着。 「那我就放心了!」乐浩长长松一口气,「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闵泯一呆,目光紧张起来,「为什么?去哪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啦,」乐浩安慰地拍着他肩,「你别紧张啊!是因为小饭店营业情况一般,所以我打算出去考察一下,看看咖啡西餐厅的市场。正好有个朋友在外地开了一家,所以我想去看看他的经营情况,学习学习。」 闵泯放松了一点,想一会儿,说:「其实不一定非要开店啊,在别的餐厅做也一样,虽然只拿薪水,不过省心啊,自己开店听说很累的。」 「安啦,我那么聪明……」乐浩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闵泯瞧着他的模样,失笑,轻轻摸摸他头,垂下眼,半晌不出声。 乐浩歪着头,看他,「泯泯?……怎么啦?」 闵泯摇摇头,张嘴,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声音。胸口闷闷的,刺刺的,酸酸的……耳朵里听到弟弟担忧的声音,「泯泯,又不舒服吗?」用力摇头,闵泯忽然反手抱住乐浩,轻声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舍不得……你要去多久?」 乐浩轻吁口气,声音笑笑的,有点得意,「哥,我就知道我很重要。」 闵泯把头埋在弟弟颈边,紧闭着眼睛,努力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去想象浩浩是用什么样的办法得到这张纸……求人……还是别的什么,有些事情……知道……可是不敢说……浩浩一定不希望自己知道,心里痛痛的……就像第一次知道的时候……所以拼命的从病床上爬起来,浩浩,我不要你再为我…… 不配! 不配做哥哥! 混沌到那样晚才知道浩浩为自己吃了多少苦。可是浩浩不想自己知道,所以有些话,不能说。要怎么做浩浩才能知道,自己不要他再受委屈…… 正杰出来的时候,乐浩已经走了,闵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神。听到门响,他呆呆抬起头来,瞪着正杰看了半天,才猛地醒过神,弹了起来,有些无措,「嗯,哦,我,我去做饭……」说着慌忙走到厨房去。 透过半掩的门扉,正杰能看到闵泯单薄的背影,垂着头,露出细白的后颈。他蹙眉,收回的目光落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张纸…… *** 初夏时光短暂,天气迅速闷热起来,小伦也要出院了。 正杰看看时间差不多,决定跷掉下午的班。事实上,他已经对闵泯说过不会去,让他照看一切。虽然那青年一个字也没说,但不知为何正杰却可以从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上读出不赞同三个宇。 闵泯一直都是淡淡的样子,不多话,也不怎么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正杰能察觉到,从那天乐浩来过之后,他更沉默了,常常会发呆。正杰也是有一天突然发现,看到闵泯发呆的时候,自己也会不知觉地望着他发呆。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他颇有些意外,然后是好笑,最后,心底逐渐清明起来——当然,一时的吃惊是难免的。 到了医院,闵泯已经办完手续,正在给小伦收拾衣服。 小外甥对于舅舅来不来接自己出院,实际上已经不大关心了。如今闵泯哥才是他的亲人。倒是闵泯,眼神意外之余,似乎有了些笑意。 三个人一起到家,正杰袖着手看闵泯把小伦带回房间,安排到床上。房间里半透明的蓝色米奇窗帘已经落下一半,又透光又清凉,这是闵泯事先告诉正杰去重新做的。被枕床单也已经换成趣致活泼的卡通型,颜色凝重的家俱一时难以更换,但地毯撤掉了,露出光滑的浅色原木地板,新添了毛绒绒的抱枕、脚垫、图书画册和玩具。 小伦新鲜了一会儿,到底身体还弱,睡了。 闵泯招呼正杰轻手轻脚下了楼,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 正杰看看他眼睛下淡淡的青色,说:「这些天你也累了,不必麻烦,随便吃点吧。——不然叫点外卖?」 闵泯摇头,「小伦也要吃的,不麻烦。」他想了想,不再问,自己走到厨房去了。 正杰习惯性去书房,坐下,无事可作,只慢慢打量四周。房子里每个角落都干净的一尘不染,虽然每周固定会有清洁工来打扫,但这种程度的洁净却不是他们能做到的。正杰一直奇怪,闵泯这些日子明明时间全用在医院里,怎么还可能分身做这些?偏偏医院家里他一样不差都打点的好好的。 这屋子,没有多一样东西,也没有少一样东西,却慢慢给人感觉不同……也许因为多了两个人吧?连空气中都充满了不同的味道。 正杰沉默着坐了良久,直到书房里能闻到隐隐的饭菜香味时,他听到楼梯上的动静,一拖一跶的脚步声,小伦困顿的声音在叫「闵泯哥?」然后是门铃「叮咚」作响。 出去的时候,闵泯已经从厨房出来把大门打开了,正在跟来客说话。 「是谁?」正杰问。 闵泯转回身,让开门,一团红影卷进来。 「正杰,」年青女子亲呢地笑着,「我听说你外甥今天出院,所以来看看。」她边走进来边招呼身后的人,「把东西拿进来。」 看似司机的人抱着几只大盒子进来,放在客厅入口处,又让一只巨大的毛毛熊落座旁边。 「苏小姐?」正杰即使意外,也没有表现出来。 「叫我惠丽!」白皮肤的红衣女贴近他身边,语气似撒娇,「你外甥身体怎么样?」这时她看到站在楼梯上的小伦,眼睛一亮,「啊,你就是小伦吧?快过来让我看看,长大了好多,你小时候我见过你的,记不记得?」她哈哈笑,用手比划着,「你那时只有这么一点大呢……」 小伦呆呆地蹭下来,依在闵泯身边,侧头看她。 「你是……?」谈笑风生的红衣女这才看见闵泯。 「哦,我是保姆,」闵泯礼貌地颌首,瞧瞧正杰,看似有点无措。按道理,应该请客人进来奉茶,可是身为主人的裘正杰一言不发。 红衣女却不显尴尬,很新鲜地打量闵泯,「咦?男保姆?嗯,给我一杯柠檬茶,加冰——不要柠檬片,用义大利青柠鲜榨!」她热门熟路往里走。 闵泯眨眨眼。 「苏小姐,」正杰开口:「您来是有什么事么?」 「啊?不是说了,来看小伦啊?」 「小伦刚出院,需要休息,」正杰眉头微皱,「他怕吵也怕累。」 苏惠丽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吵他啊,我陪他玩会儿就走。」 「可是他该吃饭了。」 「哦,那我吃完饭就走。」 「……」 正杰表情一直淡淡的,到这里似乎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对着闵泯点点头,「开饭吧。」 苏惠丽转头对司机说:「你在车里等我。」 闵泯张嘴想留人,继而又闭上。看她跟正杰说话随便的样子,又从小认识小伦,想必是裘家的老友了,所以一举一动理所应当,自然而然带着一种骄奢颐指的派头。她吩咐自己下属如何,大概不容别人置喙。 小伦想过来帮闵泯拿碟子,被叫住,「小伦,来阿姨这里,告诉阿姨这几年在云南好不好玩?」 菜端上来,闵泯招呼大家入座。 苏惠丽过来看两眼,「中餐啊?正杰你不是一向喜欢西餐的吗?啊也是,保姆怎么做得来西餐,下次我陪你去弄海园,听说新厨子不错。」待坐定,又叫起来,「怎么汤里放了香菜?我不吃香菜的。」 闵泯忙道:「我重新帮你做一碗,」说着转身回厨房。 还未等正杰开口,苏惠丽已经在后面追着吩咐:「不要用丝瓜,有土腥气。如果有豆腐衣的话做道金丝汤就好了。」 「苏小姐,你不是去了欧洲?什么时候回来的?」正杰看她一眼。 「叫我惠丽啦!……刚回来三天,欧洲今年天气真是怪,忽冷忽热,雨又下个不停,烦死人,所以就回来啦,我爹地说那个学本来上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回来也好,正好进公司帮他,我还怕他唠叨呢,正杰,不如我去帮你吧……」 正杰与小伦都不作声,只听苏惠丽一个人说。 过一会儿,小伦悄悄滑下椅子,说:「我去换一只匙羹。」说着溜进厨房。 小姐要的汤已经烧好了,闵泯低头去取汤碗,抬头见小伦,奇怪,「怎么了?」 小伦撇撇嘴。 闵泯嘴角弯弯,「好了,出来吧,饭总要吃的。」 汤重新摆到桌上,雪白的汤汁里浮着金黄菜丝、细细油花。苏惠丽闻一下,看表情似乎还算满意。 闵泯转身要走,正杰叫住他:「闵泯,坐下吃饭。」 苏惠丽抬起头,舀汤的手顿住,她有点诧异。 闵泯犹豫一下,他跟甥舅俩一起吃饭已经很久了,也算习惯了,可是今天……他看看正杰。正杰表情照样淡然。闵泯不出声,低头坐下了。苏惠丽那一眼,令他浑身不自在。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并不特意去说什么话,为着他们自己的气质着想,但是仅仅一瞥间就可以令人深切感受到,那种再自然不过的轻视。 苏惠丽不赞同与保姆这样身份的人同桌进餐,但现在是在裘家,所以她只是皱一下眉,用优雅的无声喝汤的动作掩饰住讶异。岂料一口汤刚抿进嘴里,「噗」一口竟又被她全喷出来,桌上人全吓了一跳。 这举动太不优雅,苏惠丽难堪的面孔胀红,又惊又怒瞪着闵泯。 看着苏惠丽视线在汤与闵泯之间迅速切换,张着嘴说不出话的样子,正杰终于回过神来,「怎么了?」 「……汤有什么不对吗?」闵泯同时开口,眼神有点担心。还是她只是烫到了? 「你说有什么不对?你故意的是不是?」苏惠丽终于喊出来。 闵泯困惑地看着她,伸手去舀一勺汤想往嘴里送,却不知想起什么,又顿住。 「喝呀!怎么不喝?」苏惠丽恨恨说。 闵泯犹豫一下,把汤送进嘴里,神色却如常,没任何异样。苏惠丽表情由呆滞到恼火,表情有些扭曲,看来是动了真怒,竟劈头将手里的匙羹向闵泯扔过去,砸在他额角上。 小伦叫起来:「是我做的,你不要打闵泯哥!」 苏惠丽一怔,头转向小伦,一脸的不置信。 那孩子勇敢地瞪着她。 苏惠丽胸口一起一伏,简直气到无以复加,脱口对着正杰嚷出来:「你看看他们!有这样的吗?太不像话了!」 她声音突然变尖利,小伦吓得小小身子一跳,脸色有点发白。闵泯本来抚着额头一脸茫然,见了立刻揽住小伦肩。 正杰皱眉,斥道:「低声些,小伦受不了。」 苏惠丽嘴张大,一脸的委屈,猛然推开椅子,返身拣了手袋冲向大门。「砰」一声,两秒钟后佳人已经杳然。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小伦抱着闵泯一只手臂,瞪着门口一会儿,忽然格格格笑起来。 闵泯低头看他,有点无奈,轻声问:「那汤怎么了?」 正杰过来舀起一勺汤,拿舌尖沾了沾,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看小伦。小鬼歪着头,眼睛溜来溜去。他摇摇头,问闵泯:「你尝不出来?」 闵泯没作声。 「小伦大概倒了整罐盐进去。」 「还有一把味精,」小伦偷偷笑,「谁让她欺负闵泯哥!」 闵泯无言,这孩子手脚倒快。 一顿饭吃得乱七八糟,不过红衣女离开后,大家心情反而轻松了不少。小伦吃几口笑一阵,搞得闵泯哭笑不得。那做舅舅的,居然也一句话不说,完全没有进行随机教育的意图。 「舅舅,那个女人是谁?我根本不记得她!」小伦好奇。 闵泯看着他乖巧巧的样子,实在不相信刚才发生过的事——不过浩浩小时候模样也清秀又乖顺,还不是照样闯祸。 正杰想一想,说:「是跟我们没什么相干的人,不记得也没关系。」 闵泯愕然抬头看他一眼。 吃过饭收拾好,小伦获得批准,可以看一会儿动画片。闵泯闲不住,又戴了手套到外面院子里去,在客厅窗下挖了土,种上几簇嫩绿色毛茸茸松鼠尾巴似的矮草。 正杰靠在窗边向下看,问他:「这是什么?」 「蚊子草。」 「……专门招蚊子的草?」 闵泯抬头瞧正杰,表情好气又好笑,「是防蚊子的草,会挥发一种香味。」 正杰微微点头,看他又垂下头去压草根处的土,灯光下露出细白的颈,格外脆弱的感觉。那时候怎么会觉得闵泯面部表情平板?虽然人很安静又不爱说笑,乍看似乎很冷淡,但用心体会,便发觉闵泯其实情绪很外露,根本不会掩饰,全在眼睛里。 乐浩同他比起来,是深沉得多了。 「你那个,是怎么回事?」正杰闲闲问。 「什么?」闵泯迷惑地抬头。 「汤。」 「……哦,」闵泯用小铲戳着地,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味觉,尝不出来。」 正杰想起闵泯每次努力吃饭的样子,「天生的吗?」 「不是,」闵泯似乎有点不太想谈这个话题,但还是回答:「是……后遗症。」 「什么的后遗症?生病?」 「……车祸。」 「怪不得看你吃饭总是很难的样子。」 闵泯低着头,笑一下,「要保持体重,必须得吃够量,医生说的。」 正杰看着他细瘦的手腕,沉默了一会儿,说:「但你做菜口味不错。」 「那是以前就会的,心里有数,如果是新菜式就没办法了。」 「……你活动的太多了。」 嗯?闵泯抬头,眼睛里又是迷惑。 「你每天不停地做这做那,消耗体力,吃的又少。」正杰说。 闵泯似乎有点不安,他确实一直停不下来,手脚没有办法一直不动,那也是因为——车祸后遗症。迅速地看正杰几眼,他小声问:「我打扰到你?」 「不是。」正杰回答的很简单。 也不解释,闵泯微微皱起眉。他真的不明白正杰,他今天似乎有聊一聊的时间,但从他的语气听不出特别的兴致。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一会儿,还是正杰先开口:「九月你要重新回去念大学?。」 闵泯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你弟弟来的时候,我们聊了两句。」 「……嗯。」闵泯抿着唇,半天才应了一声。 「医科那么难读,你已经读完三年,放弃确实可惜。」 闵泯低着头,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把一蓬蓬草放进坑里去填上土。 正杰看着闵泯头顶的发旋,柔顺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散发一圈晕黄的光泽。 没有特别的欣喜和向往,闵泯似乎没觉得有多么兴奋,反而有些沉郁。 正杰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他在……担心什么? 第三章 这一年夏天多雨,闵泯在窗下种的蚊子草长得郁郁葱葱。他找了几本教科书回来,小伦玩累了睡觉的时候,就坐在窗前看一会儿。那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正杰回来停车进门的过程,到好像每天特意在那里等着似的。闵泯自己大约没有察觉,他听到声音,通常是抬起头来张望,然后朝正杰笑笑,离开窗户走去给他开门。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正杰很想叫住他,让他就坐在那里不要动。三十多年,第一次有这样奇突的感受,正杰的心情非常怪异。 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布裤,规规矩矩抱着书坐着的年轻男人,并不显得呆板。阴雨晴明,任何一种天气的下午,坐在略显暗淡的光线中的闵泯总是让正杰忍不住出神。当然,就在身边可以奉茶奉点心奉上三餐的闵泯更可爱。渐渐亲近起来了,大概也因为有个小伦的缘故。正杰知道闵泯冷淡的外表下其实是柔软安静,闵泯以为正杰冷淡的外表下是体贴温和——当然有一个人错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两大一小和睦亲切的生活仍然一天一天地过着。 直到乐浩回来的那天。 那时候日历已经翻到八月了。恰巧这一天闵泯拿到了学校的新学期课程安排。要辞职,要重新找房子,要重新找兼职工,要跟小伦告别……很多事……闵泯咬着唇,想,是先跟裘先生提呢?还是先跟小伦说?还是,还是先跟裘先生说吧?闵泯这样决定着,心里忽然有点不舍。 外面一直在下雨,晚饭后不能出去散步,闵泯带小伦在客厅角落里玩积木。正杰破例没有去书房做事,一直坐在厅里,开着电视机在看。八点刚过,就转头命令:「小伦,该睡觉了。」 小伦还没尽兴,一脸不情愿,看那意思还想再赖一会儿。何况,平时赶他上床的工作也不归舅舅,闵泯哥……求救的目光还没投递出去,已经听到舅舅淡淡说:「今天你闵泯哥身体不舒服,让他休息一下。」 小伦立刻看闵泯,很担心,「闵泯哥,你不舒服吗?」 闵泯怔一下。 小伦乖巧地爬起来,「那我不玩了,我去睡觉,闵泯哥也早点睡觉,明天就好了。」 送小伦去睡了,闵泯无言地走回厅里。正杰看他一眼,说:「电视机旁边第三格柜子里有药油,拿过来。」 「哦。」走去拿来,递给正杰。 「坐下。」 「哎?」 正杰有点好笑地看闵泯,「坐下啊,不然怎么擦?」 「你怎么……」知道?闵泯想问,又闭上嘴。一定是自己偷偷在厨房间敲腿敲腰敲胳臂被看到了,心里有点热有点软,他坐下,伸出手去接药油瓶子,「裘先生,我自己来吧。」 正杰看他一眼,「你力气不够。把腿抬上来。」 闵泯再怔住,过一会儿,听到正杰说:「你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吗?一边擦药油一边说。」 「你、你怎么知道……」闵泯嘴唇动了动。一只大手一把抄住他脚踝,把他腿搬上沙发。闵泯吓一跳,轻轻「啊」了一声,急忙用手撑在后面。 正杰熟练地将他裤角向上推,露出双腿,将油倒在掌心里搓一下,盖上去,温热的感觉立刻从皮肤向里渗透……闵泯心跳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脸突然发烫。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正杰问。 「你怎么……知道?」闵泯微微皱起眉,怎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正杰淡淡笑一下。 「嗯……」 「对了,」正杰漫不经心道:「我正好也要跟你说,下个月你不是要去学校了么?小伦正好也可以去康复中心了,你把时间调整一下,我派个司机给你,每天下了课去接他。」 闵泯张开的嘴又闭上,怔怔的,半天才说:「那个,我上学也还继续……在这里吗?」 正杰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有别的安排吗?小伦跟你已经熟了,最好还是你继续照顾他,不好吗?」 闵泯怔了一会儿,心里忽然一派轻松,好似一块大石头放下,他恬然笑起来,「当然好啊,我上课不会影响到家里的。」 他说家里。 正杰静静看他,低下头去,用力将药油在皮肤上抹开,推热……没有继续追问闵泯想说什么。房间里只剩下电视喁喁私语的声音,和雨点落在玻璃窗上的细碎「嗒嗒」声。正杰感觉到自己手掌心里触到的皮肤平滑中夹着些古怪的纹路,不需要多好的眼力,也能看到闵泯腿上的疤痕,衬在细腻苍白的皮肤上,让人不由得想抽气。指尖顺着那些疤痕的纹理轻轻擦过时,他感到闵泯轻轻颤抖了一下。 「是车祸留下的?」 「……嗯。」闵泯模糊地应着,声音里有些什么。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闵泯有些诧异。这么晚了,是谁?到正杰家里来的他只见过方世尧和那个沈。 正杰压住他想起身的动作,自己走过去开门。看到来人,一点儿没有奇怪。乐浩站在门口,头发上全是雨水,迎着灯光抬头看他,眼睛上一层水气,乍看像在哭泣。正杰不动声色地招呼他,「进来!」 乐浩甩甩头上的水,进来,站在门厅的地毡上。 闵泯在沙发上转过头来看,见到乐浩吓一跳,立刻爬起来,「浩浩?你怎么来了?这么晚……出了什么事?……你全身都湿了!」他拉住弟弟,担心地用手去抹他脸上的雨水。 「没什么事,我回来了,想来看看你!」乐浩笑嘻嘻答。 「看我?这个时候?」闵泯啼笑皆非,「下着雨,黑灯瞎火的,你……」 乐浩已经转头去跟正杰说话:「裘先生,对不起这么晚打扰。」 正杰笑笑,「没关系。」又对闵泯说:「都湿了,让他去换换衣服吧。」 「哦对,」闵泯拉着他上楼,「来。」 正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闵泯,看着两个人上楼,补充一句:「太晚的话住在这边好了。」 闵泯回头朝他浅浅笑一笑。 这时候乐浩才看到闵泯趿着拖鞋,宽松的睡裤挽起老高,露着白生生的两条腿。不由纳闷,「你在做什么?」 「嗯?哦,这两天一直阴天,我骨头痛。裘先生说这个油擦了会好。」 乐浩张大嘴,「他帮你擦药油?」 闵泯怔住,语气有点不自然,「嗯,他说我力气不够。」 乐浩若有所思地点头。 从浴室出来,闵泯把乐浩拉到椅子上坐好,拿了大毛巾给他擦头发,乐浩乖乖地由着他。大毛巾盖住整个脑袋,眼前一片黑,不过经由头上温柔的动作,和近在眼前的身体上传来的淡淡气息,却可以体会一种久违了的温暖。 乐浩张开手臂抱住闵泯的腰。 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一下,毛巾拿开了,眼前一亮。 「浩浩,你怎么了?」闵泯轻声问。 乐浩仰起脸,眼神迷离。闵泯反手握住他的两只手,拉到身前,慢慢在他旁边坐下来,有点担忧,「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乐浩怔怔地坐着,满脸迷茫,半天,才抬头,突然笑着说:「有人向我求婚了。」 闵泯以为自己听错了,「……求婚?」 「……是个男人。」 闵泯呆住,怔怔看着乐浩,眼睛里先是充满困惑,然后蓦然变成惊愕和无措。过了好久,那波动激烈的眸光才逐渐清澈平静下来,有丝黯淡。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闵泯垂下头,盯着两个人交握的双手,手指下安地动了几下。 乐浩握紧那细长的手指,央求般轻轻扯动。 「那,」闵泯只得回应,露出一个不知所措的微笑,「那个,你答应了?」 乐浩转转眼珠,「没有,怎么可能真的结婚嘛!」 闵泯疑惑地看他,继而了然,轻叹,「是哦,那他是想要你跟他……在一起?」 乐浩想了一会儿,无所谓地耸耸肩,「差不多吧。」 闵泯蹙着眉,眼底淡淡轻愁,有点恍神。 「泯泯……」 「……嗯?」 「那个人说喜欢我,不过他家人觉得我配不上他。」 闵泯震动一下,转过头来,「你见过他家人了?」 「嗯,见过了。」 闵泯的脸变得苍白,握着乐浩的手倏然紧起来,「他们……他们有没有……」 「没事!」乐浩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说的话意有所指,「我又不爱他,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闵泯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乐浩懒散地笑笑,点头强调,「是啊,我又没有爱上他,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感情,基本上那人只不过算是我的主顾。——所以他们要做什么也伤不到我。」 「……」 「泯泯啊,我说的不对么?在乎了才会受伤害,我又不在乎,随便他们怎么样,反正跟我不相干就是了。是不是?」 「……是。」 「看我不顺眼,顶多平日里找借口打压一下呗,能怎么样?话说回来,天大地大,走到哪里不行?大不了走就是了,我也算有一技在手的人……民以食为天,我这手本事到哪儿都用得上,俗话不是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闵泯脸上慢慢绽开笑容。 乐浩勾住他肩,把头枕在他肩窝里,闷闷的说:「泯泯,我谁也不在乎,只在乎你……」 闵泯望着乐浩美丽的容颜,温柔地摸摸他脸庞。 沐浴过后,兄弟俩依偎着躺在被窝里,乐浩霸道地把一条胳膊一条腿压到闵泯身上去,紧紧缠着他。两个人脸贴的很近,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闵泯低声笑出来,「好久没这样睡过了。」 「这都要怪你!」乐浩指责的口气更似撒娇。 「是,」闵泯很顺从地接受,「都怪我!」 「……泯泯,」酝酿了整晚,乐浩终于开口问:「你……还爱陆飞吗?」 「……」 「……还在乎他吗?」 乐浩的手一直搂着闵泯,话问出来,手臂下的身体静止,但是并没有惊异僵硬的感觉。闵泯似乎只是有点意外,迷惘地看着他。 好半天,才平静地说:「那个人啊,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乐浩死死盯着他,继续问:「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说他还爱你,你怎么办?」 闵泯仔细看了看他,「浩浩,你干嘛?这么狠煞煞的。」 「你说嘛!如果他再来找你……」 「浩浩!」闵泯脸上的笑意敛去,静静看着他,「……我长到这么大,做过许多错事。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陆飞,后悔,不是因为爱过,受过伤……是因为你。……我以前答应过你好多事……都没有做到。可是有些事……后悔也没有用……我现在最在乎的,是你……陆飞要来不来,要说什么,我没空理……」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乐浩不说话,似乎仍然不太安心,但没再说什么。闵泯心里渐渐升起异样的感觉来,浩浩这是……怎么了呢?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两兄弟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吃力,闵泯轻轻把乐浩的腿从自己身上挪下去,慢慢舒展身体,吸了口气。 「你不舒服?」乐浩问。 闵泯吓一跳,「你没睡着啊?」 「没,」乐浩爬起来,「哪里疼?我给你揉。」 哪里都疼!闵泯心里说。这具身体,真的是千疮百孔。他苦笑一下,「还好啦,揉揉腿就好。」说没事乐浩不会信,索性给他点事做。 乐浩掀起被子,让闵泯趴好,开始细细地由下至上揉按他的双腿。没开灯,手底下的触感光滑纤瘦,有一股略呛的气味飘进鼻端,药油的味。 「那个裘先生对你挺好么,」乐浩忽然想起来,心里一动,「还帮你擦药油。」 「……嗳,」闵泯吱唔着,「他人……挺好的,很和气。」 杰哥和气? 「是吗?可是我见他总是板着脸很严肃很冷冰冰的样子……这种大老板会无缘无故对人好啊?……他没要你做什么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闵泯似乎在笑,「裘先生人真的不错,挺正派的,虽然乍看很严肃,但心地蛮软,看他对孩子就知道。」 正派?心软?闵泯到底知不知道裘正杰是什么人啊? 「那是他自己的外甥,自已人!虎毒还不食子呢……」 「不是的,」闵泯侧过头来趴在枕头上,拍拍乐浩盘着的膝,「浩浩你现在谁都不相信啊?你记得前一阵咱们的房子着火吧?」 乐浩停下手,「嗯,你不是说不严重么?」 「嗯……其实还蛮厉害的,我回去的那天,林阿姨一直在骂,我都傻了,幸好裘先生那天跟我一起过去的,帮我跟他们说,后来还让他公司里的法律顾问帮忙去处理。我就在奇怪明明我们俩个都好几天没回去住,怎么会着起火来,最后才知道是林阿姨的小儿子拿了钥匙偷偷进去,好像他跟同学在里面吸烟,才烧起来的……」 「……那个小子……真混帐!他想偷东西啊?」 「谁晓得啊,他年纪还小,查出来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本来他们还吵着要我们赔偿损失的,这下子反而林阿姨还得赔我们,我后来想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就算了……」 乐浩听得目瞪口呆,「……你倒是好心!」 「我都没费力气,裘先生跟方律师都帮我弄好了,原先我也以为裘先生那个人很生冷,其实不是的。」 「是吗?」乐浩实在想象不出来。 杰哥的心肠有多硬,不止他乐浩知道。其实这些年杰哥已经很少在这个圈子里出面,他不走偏门走大道,去办所谓身家清白的公司,连kiss都丢给沈在招呼,但……声名在外,连那些最会耍狠斗凶的家伙遇到他,都尽量绕着走。乐浩听的多了,否则当初他也不会鼓起勇气去kiss碰运气,只有跟着裘正杰,才没有任何人敢怎么样他。在泯泯好起来之前,他没有倒下去的本钱,所以他拿自己的命运打赌——他赌赢了。但三年已经够他看清裘正杰这个人,杰哥向来冷口冷面,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上心也不在乎。这样的人,泯泯说他正派、和气、心软又肯帮人? 不能相信! 可是他来的时候,确实看到杰哥在帮泯泯搽药油,又说太晚了他可以住下来!这个……乐浩沉默着,突然说:「快开学了,到时你得辞了工吧?那就不能在这里住了,我这几天就出去找新房子,学校附近好不好?」 「嗯,那个……」 「怎么?」 「裘先生说,小伦大概要留在这边,他跟我说希望我继续在这边工作。小伦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也要开始找学校,不用我全天跟着,时间上应该可以打得开了。」 乐浩不出声,听闵泯迟疑一下继续说:「而且现在的工作真的很轻松,做做饭清理一下卫生,小伦又很乖,我以前看你的时候可累多了。裘先生说已经熟悉了,如果没别的安排就……继续。」 「……你们商量的还挺仔细的。」 「我们才刚刚说的,本来我以为要辞职重新找房子找工作的,这样的话,就可以不用了。」 乐浩大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杰哥,真的有些反常! 他对泯泯好得出奇! 可能这些事情在平常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发生在杰哥身上…… *** 早晨,做好早餐,泯泯上去叫小伦起床,留乐浩跟正杰在桌边。 乐浩无聊叉着鸡蛋,煎蛋被他搅得稀哩哗啦,蛋黄流了一碟子。正杰连眼皮也不抬,平静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乐浩立刻抬起头,漂亮的杏核眼直直盯着正杰,「没啊,只是想谢谢杰哥照顾泯泯。」 正杰没回答,过一会儿,才慢慢问:「你为什么不叫哥哥,叫他泯泯?」 乐浩一呆。 正杰抬头看他。 乐浩勇敢地回视他,悄悄干咽一下,头皮有些发麻。——即使上过床,他在他面前仍然有些拘束和紧张。 正杰笑了一下。 乐浩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瞪大眼睛。 正杰掀掀眼皮,扫他一眼,问:「听说你现在在给一个医学院教授当管家?」 乐浩身子震了一下。 正杰似乎也没想要他回答,只漫不经心地说:「是为了泯泯吧?……以后不要太倔,有什么事应付不了,过来说一声。你不是一直想开饭店吗?去开你的,有什么事我来处理。我不在的话,找世尧或沈都行。」 乐浩面色慢慢开始复杂,「杰哥……」 正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你哥好歹算是我的员工,你是员工家属,照顾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 乐浩低下头,不语,半天才突然说:「杰哥,你对我哥……你对我哥……」他咬咬牙,抬眼看正杰,「杰哥,我哥跟我不一样。」 正杰转头正视他,表情有些冷,「你指什么?」 乐浩心里颤一下,但还是努力开口:「我哥他……他受过伤的……他……」 正杰眼神又黑又深,有丝凌厉,「你是说他三年前的那起车祸,还是说他跟陆家的事?」 乐浩悚然而惊。 正杰微笑,笑意很冷,「你昨天晚上突然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 「什么事让你慌张?还是……你遇到了谁?」 乐浩胸口一起一伏,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杰轻轻「哼」一下,端起咖啡来喝一口,神色慢慢回复到淡漠。良久,才不动声色地开口:「住在我的屋子里,想受伤倒有点难。」 乐浩呆滞,嘴唇动一动,转眼看到泯泯带着小伦下楼,又咽回了想问的话。然而肚子里却满是疑虑。杰哥……是什么意思?他想要泯泯?可是,可是听他的话……杰哥是……中意泯泯?并且不是随便上床那种中意? 可能吗? 杰哥一向不花心也不动心! 说他动了心……可能吗? 乐浩心思风车般乱转,连闵泯叫他都没听见,要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茫然抬头看闵泯,「嗯?什么?」 闵泯脸上有些担心,「浩浩,你怎么了?」 「没,没事!」乐浩连忙摆摆手。 吃过早饭又心神不定地同闵泯和小伦厮混了一阵,乐浩才离开。什么话也没说。闵泯心里却逐渐不踏实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浩浩从来不是那种想起什么是什么,莫明其妙跑过来待一夜又走的人。 闵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开始惶惑起来。 正杰仍然四平八稳地,吃过饭,去公司,接过闵泯准备好递过来的钥匙和包时,却比往常更深地看闵泯一眼。那个人,回来了。是吗?他会回来找闵泯?正杰发动车子,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笑。那位陆飞,如果聪明,就不应该再出现,否则…… *** 转眼便是九月了。 已经重返学校有一周光景,闵泯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说不上兴奋,心中反而再没有六年前那阳光明媚的幸福感,他融入不进去,即使坐在教室里,也仿佛置身事外。 虽然已经十分努力,再次评估的结果也只能跟上大二的程度。他不住校,来去匆匆,几乎没有同学发现班里多了这一个人,每次上课闵泯都早早去坐在最后一排,毫不引人注目。一两位熟面孔的老师瞧点名册的时候却是一怔,然后满教室搜寻,看见闵泯,表情有些复杂。闵泯垂着眼眸,假装不见。 正杰派了一名司机接送他,虽然闵泯极力拒绝,正杰只说是节省时间,好方便他去康复中心的儿童班接小伦,然后两人一起回家。 小伦身体好了许多,在车上吱吱喳喳给闵泯讲今天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又玩了什么游戏,甚至又伙同小朋友搞了什么恶作剧,只听他脆生生道:「……那个护士乔姐姐气得不得了,说我身体这么好,已经可以回学校当恶霸了。」 「……闵泯哥,学校好不好玩?」小家伙憧憬地问:「我还从来没上过学呢!」 那自然是因为身体的缘故,闵泯怜惜地摸摸他头,「好玩极了,不过真的到了学校你可不能再像在儿童班一样欺负人哦!」 小伦嘴一撇,不服气,「我喜欢乔姐姐才跟她玩的,我又不是存心要她生气!」 「哦?」闵泯忍俊不禁,「你喜欢姐姐所以就欺负姐姐,那要是不喜欢呢?」 「不喜欢的人,我才懒得理!」 闵泯含着笑看他。日子久了,彼此熟了,小伦身体又渐好,男孩子的顽皮与率真天性开始慢慢冒头,常常令他想起小时候的浩浩。 晚上陪小伦玩过,服侍他上床睡了之后,闵泯才有时间一个人静一静,也坐下来翻翻白天的功课。书本上的字似曾相识,曾经令他如痴如醉的,现在却总是看不进去。 有些烦躁,他丢开书,走到窗下去吹吹风。 熏然夜风夹着微微香气,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庭院架子上昙花错落的雪白。闵泯额头抵着窗框,怅然若失。 身后有人淡淡问:「怎么了?」 没有听到下楼的足音,但说话声音低沉,并未让闵泯吓一跳,反而充满安抚意味。闵泯转过头来,「没事。」 正杰瞥一眼丢在沙发里的书本,「是功课吃力?」 正杰坐下来,揉揉头颈。他也刚从书房里出来,略显疲倦的样子,客气地问闵泯,「帮我泡杯咖啡行吗?」 闵泯稍稍犹豫一下,轻声道:「太晚了,喝咖啡会睡不着,有冰好的红酒露,喝一点好不好?」 正杰看他一眼,点点头,又加一句:「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那意思便是要叫闵泯陪他聊一会儿了。 最近,偶而会有这种情形。一整天的忙碌之后,两个人会在睡前坐一会儿,有时随便聊聊天,有时只不过沉默着。正杰不开口,闵泯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也许是因为夜色令人放松,连空气都庸懒了许多,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感觉气氛尴尬,反而常令闵泯昏昏欲睡——或者是酒精饮料的缘故? 其实像红酒露这类东西,本是闵泯特意为了替换正杰每晚的黑咖啡而制的…… 夜空很晴朗,天空中的银色圆盘洒下淡淡光芒,窗台上像漾着一层银色的水波。两个人坐下之前,正杰看着闵泯习惯性地绕到背光的一侧去,稍微把窗帘拉上一些,将自己挡在阴影里。——闵泯的怪癖,晴明的夜里窗帘永远拉得好好的,阴雨天才打开。正杰不动声色地看着闵泯做完这一套,啜一口红酒露,过一会儿,开口问:「你怕月亮?」 闵泯本来坐在对面出神,听到他问,吓一跳,一时有点张口结舌,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射般回答:「会烫……」大约觉得自己的回答肯定会让人侧目,只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 但是正杰并没显得奇怪,接着问:「为什么?」 闵泯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窗台上,面色有些苍白。直到正杰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才听到平静的声音,「因为出车祸的时候……被烫到……」 屋子里很安静很安静。 闵泯闭一下眼睛,又惊慌的睁开。耳边太静了,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就像那天夜里,最后那一刻……那样猛然的撞击、暴烈的巨响、扭曲的音乐声……天旋地转……眼睛前面的一切都倾覆过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破碎,在疼痛!好疼……好疼……耳边在轰鸣……几乎听不到自己在嘶叫的声音……但闵泯记得自己在叫…… 记得他蒙着热烫液体的眼睛看到那个人跌跌撞撞地爬出去……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爬开,没有回头…… 声音就是在那个时候嘎然而止的…… 所有声音像退潮一样退出去,然后闵泯看到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高而远的云块……闪烁的星星……和一轮诡异的月亮……那银色的月光浓重地落下来,又重!又烫!直烫到皮肉深处,烫到内脏去……好疼…… 「……闵泯?」一只手被紧紧握住。闵泯惊跳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粗重的喘息,手心里全是冷汗。正杰已经坐到自己身边,目光幽深,紧紧盯着自己。 「你没事吧?」正杰仔细地看他。 「……没事。」闵泯努力抑制剧烈的心跳,过一会儿,才说:「大概有点累了。」 正杰没作声,把红酒露递到他手里,「喝一口。」 闵泯吁口气,勉强把杯子举在唇边啜一下,抬头微弱地笑一下。 正杰看着他,忽然说:「上学上成这样,会对小伦产生副作用。」 闵泯抬起头,有点茫然。 正杰语气平静认真,「每天下课回来愁眉苦脸,捧起书就吓得发呆,一副上学这么辛苦的样子,小伦会产生不好的联想,会得学校恐惧症也说不定啊。」 闵泯有些愣怔,慢慢地,表情松驰下来。过一会儿,又抬起头,显得有些困惑,「我,那个,很明显吗?」 正杰抬眼看他,「如果很勉强的话,不一定非要回去的。」 闵泯靠在沙发背上,良久,不出声。 「是因为你弟弟希望你回去上学吗?」 「……浩浩他……我弟弟他,对我期望很高。」 「所以你不想让他失望?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能做好吗?不妨直接告诉他,你们兄弟感情那么好,他应该能理解。」 闵泯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再摇摇头,「不!」 正杰疑问地望着他。 闵泯微笑,语气坚决,「浩浩好不容易才帮我得到这个机会!」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这几年……浩浩为了我……他很苦……很苦……」闵泯深深吸口气,「……我不能让他失望!」 「你能做到吗?」正杰淡淡问。 闵泯咬着唇,良久才叹了口气,垂下头。 「是怎么回事?」正杰盯着他,「不会是因为不适应环境吧?」 闵泯苦笑着,忽然用手拍拍自己的头,「是这里不行了。」 「嗯?」 「车祸后遗症,」闵泯自嘲地笑笑,「神经系统没有办法恢复到以前。我现在记忆力很差,也很难集中注意力,你瞧……」他伸出一只手在正杰面前。 正杰起初只注意到那手特殊的纤秀苍白,过了一会儿就发现它在微微颤抖。 闵泯收回手,用它捂住脸,过一会儿,正杰听到他低声嘟囔:「……四节课坐着不动,以前不算什么,现在却……即使坚持下来,我也做不了医生……」 正杰默默看着他,沉思半晌,开口:「你弟弟让你回去上学,也并不是为了要让你当医生吧?」 「……什么?」闵泯放下手,神态迷惘。 「他只是希望能弥补你的遗憾吧?……最高分考入医学院,却不得不中途退学……他恐怕只是想重新看到你高兴起来。以后会不会做医生,他有要求过你吗?他只是希望你能高高兴兴把学上完吧?」 「可是,」闵泯嗫嚅着,「上完医学院,又拿不到医生资格,很浪费……」 「高兴就好了,」正杰漫不经心,「你高兴了,你弟弟自然也就高兴了,他也不过是为了这个而已。」 闵泯嘴唇微微张着,清秀的脸怔忡着,「……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觉得是不是呢?——你想太多,反而钻了牛角尖!」 「……」 「况且,也不算浪费啊,你不是一边上学一边还在工作吗?」 第四章 闵泯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天空是灰蓝色的,梧桐枝叶滴沥,雨声潇潇,夹着老师依稀入耳的讲解声。他平生头一次在课堂上走神走的理所当然,毫无负罪感。 昨晚喝醉了…… 不知不觉喝得太多,他一直在想事情,没注意正杰给他加了几次……红酒露也会醉,真是……不过那饮料酒精含量并不多,所以只是微醺,后果便是昨晚他睡得好香。清早醒来有点赧然,不过这些天积在眼下的黑眼圈却浅淡了一些。 他说的也许是真的,是自己看得太重了吧?浩浩做什么都只是愿我开怀……想尽方法让我回学校,也是因为觉得我喜欢……怎会不懂呢? 闵泯忽然觉得心里如释重负,轻快了许多,听见铃响,收拾了东西随着人流走出去。若不计较结果,这样恬然地在学校里听听课,他还是很享受的。 下午没有课,闵泯撑了伞在校门口等车。小伦儿童班的康复疗程也快结束了,今天要同医生详谈。 正思量间,身后有人轻声喊:「……泯泯?」声音十分犹疑。 闵泯回头看。 那人容颜依稀如往日,却成熟了许多,更加好看,剑眉朗目,仪表堂堂。 闵泯呆滞地看着他。 陆飞满面不敢相信,眼睛睁大,表情十分震动,又惊又喜,「……泯泯,真的是你么?」 「……嗯。」闵泯小声回应,反应迟钝。 陆飞一把抓住他手,笑出来,「终于找到你了!我问浩浩,他怎么也不肯说你现在在哪里,真还是一副孩子脾气!你留在学校里了吗?早知我直接过来找你就好了……」 他说得十分兴奋,闵泯却仿佛猛然惊觉,倏地将手抽了回来。 「泯泯?」陆飞笑容僵住。 「泯泯,你听我说,」陆飞有点紧张,急着想重新握他的手,「我有话要跟你讲,三年的……」 闵泯猛然缩手躲开他,瞪大眼睛,呆呆的面孔上现出惊惶的样子来,蓦地转身拨脚便跑。陆飞没想到他竟这样,一时呆住。 闵泯急急慌慌冲过马路,沿着人行道狂奔,踏起无数水花。周围有行人猝不及防被溅到,气得叫骂起来,他一概没有听到,只是埋着头跑,好似身后有狼在撵他,跑得太急,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起来。刚转过街角,一辆黑车「吱」一声停在面前,闵泯差点一头撞上去。车窗落下一半,露出裘正杰皱着眉的脸,对他道:「上车!」 闵泯胸口一起一伏,拉开车门便往车上钻,百忙中还向后张望。 直到车子重新启动,转出这条街,他才把头转回来,呼吸却还是十分急促,很张惶的样子。 正杰瞧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看看四下环境,待车驶出那一区,才找个车位靠边停下来。 闵泯眼睛发直,一动不动。 正杰也不说话,利落地扯出杂物箱里的毛巾擦闵泯头脸和身上的雨水,然后脱下身上薄薄西装外套,给他披在身上,最后一把将他拉过来,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将他头按到自己肩膀上。 怀里的人有如一块冰,对他这一切动作浑然不觉。 正杰不动声色,腾出一只手来撸闵泯的背,一下一下,由上至下使劲地撸着。他用力很重,故意弄疼闵泯,几下子便听到闵泯痛楚地轻轻「啊」一声。 继而,那身体仿佛突然有了反应,开始轻轻颤抖起来。伞早不知道被闵泯丢到哪里去,奔跑间身上淋得潮湿,此时才觉出冷来。闵泯抬起头,面孔嘴唇都苍白,看样子却是清醒了,眼神清亮,强自镇定的表情里还残存着一丝不安,看起来十分脆弱。 正杰紧紧盯着他,忽然俯下头去吻住他。 那吻只是唇瓣相接。 正杰的唇压在闵泯的唇上停留了片刻,大手按在闵泯脑后,似是防他逃开。但闵泯一点反抗的意图也无,只在两人分开之后,怔怔地看着他。 自始至终正杰表情不变,但眼底颜色稍微深沉了一些,过一会儿,伸手指摩挲闵泯脸颊,轻声问:「好点了吗?」 闵泯眨眨眼,点了点头。 「那人是谁?」 「……以前……认识的人。」 「怎么吓成这样?」 「……不是害怕。」 「不愉快?」 「……」 「不想跟他相处,走开就是了!」 闵泯眨眨眼。 正杰揉揉他头发,「有什么好逃的?」 闵泯垂下头,咽口水,似乎惊魂未定,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跟我说今天约了医生谈小伦的恢复情况吗?」正杰看他一眼,重新发动车子,「让我不要忘记!」 「……哦!」 正杰牵牵嘴角。 闵泯突然挺直身子,扭头看他,表情错愕。 他们刚才干了什么? 他……吻…… 闵泯迟半拍地想起,嘴慢慢张大,面颊不可抑制地开始发烫。 ……那是什么意思? 冲击一波未完又来一波,后一个比较震惊!因为当事人就坐在身边,闵泯脑中一片混乱。 他吻了自己…… 为什么? 心里纷纷乱乱,各种猜测的念头涌上来。那举动,不就,不就是说他对你有兴趣!可是真的没发现他喜欢的是男人……也没见他亲近过女人……平时虽然待自己很温和,可、可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欢…… 更何况,闵泯偷瞄正杰,即使现在,经过刚刚的吻,他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很沉稳的在开车。闵泯有种错觉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看着裘正杰的脸,他开始真的相信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手脚还是有些无措,对比正杰的坦然,闵泯心里藏了鬼,万分不自在,也无限的疑惑:即使真的他做了什么,那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吧?可是那动作真的很过份……闵泯垂着头,有点绊手绊脚地跟在正杰身后……他脑子里直晃神,连小伦跟他说话都答的语无伦次,裘正杰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直到三个人上了车,小伦兴奋地在座位上跳来跳去,又牛皮糖一样黏到他身上来,一连声嚷着,「……要要要!」闵泯才迷迷糊糊问:「要什么?」 小伦大声道:「我现在就要去!」 正杰问:「你说呢?是现在让他去,还是干脆等到下个学年?」 闵泯如梦方醒,「呃,是说小伦上学?」 正杰从后照镜看他一眼,「是啊。」 这件事闵泯倒是早就考虑过,瞧瞧小伦兴奋过头的样子,很小心地开口:「现在学校已经开学好几周了,况且小伦这几年一直都没去上过学,如果跟低年级,年龄差得大,怕不适应,不如今年先在家里休养,然后我们自己把功课重点补一补,等明年看可不可以跟高一点的年级?」 见小伦垮下睑,闵泯赶紧补充,「小伦如果想上学校也可以,这一年去私立学校。那种贵族学校作息比较宽松,每天去上个半天课,权当是感受一下气氛,不过真正读书还是普通学校好一点,」他对小伦安抚地笑笑,又转向正杰,「你说呢?」 正杰点点头,「可以。」 「小伦,你觉得呢?」闵泯温柔地征求当事人意见。 「那今年我也可以去学校?」 「可以啊,不过今年的主要任务还是养身体。」 「那行!」小伦大概只要能出门就开心了,「那行!」 「你自己也要上课,还要做家务,再教他补课,能应付的来吗?」正杰问:「要不要请家庭老师?」 「啊?」闵泯呆呆看他,「哦,那个,我先试试看。」 正杰点点头,过一会儿,才轻声说:「不要太勉强。」 「……嗯。」 小伦眉花眼笑,赖在闵泯身上,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表达着心里的激动。闵泯低声应着他,总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前面的人一眼,自然只是偷瞄一下。 那个人开车的动作很沉稳,干净利索,一看便知技术不错,可是却遇红灯便停,从不突然加速,也很少超车——规矩的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却,让身边的人很有安全感。 ……迷惘。 一路无话。 回到家,正杰进书房,小伦去午睡,闵泯看会儿书。 等小伦睡醒,闵泯陪他玩一会儿游戏,正杰还在书房,当中出来让闵泯帮他煮杯咖啡。 五点,小伦自己看电视卡通片,闵泯进厨房。 六点半,闵泯去敲书房的门,叫正杰出来吃晚饭。 七点,吃完饭收拾好。闵泯陪小伦在客厅里玩角力,顺便消化,正杰看了一会儿,裁定小伦赢——因为闵泯不敢用力。 八点,闵泯跟小伦商量上学和补课的日程,再问问他以前的功课程度,发现小伦偏科厉害,数学蛮灵,可是拼音都忘得七零八落。 九点,服侍小家伙上床睡觉。 一天,告一段落。 轻手轻脚的帮小伦关灯关门,下楼去。 在楼梯上,便看到正杰站在客厅窗旁,望着外面出神。闵泯停住脚。很少看到正杰出神的样子。他相貌端正,但并不是特别俊美的那种,浓眉及线条方正的下巴,男人味十足。高大身材、冷漠表情、犀利目光,处处都显现这个男人隐藏着的强烈气势,霸道而冷硬。 偏偏闵泯看不出。 他只觉得他是个普通男人,面孔可能稍嫌冷淡,可其实脾气极好,待人温和,做事情又稳健细心。个性成熟,毫无浮躁跳脱之气。从不多言,却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我在想什么?闵泯心里迷惘地问自己。 看着客厅里落地灯淡淡光晕,看着窗边挺立的男人,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身上肩上脱落下去,连胸口都轻松起来,觉得安心……觉得舒适倦佣的不想再动弹…… 觉得已经可以了……好似找到归宿…… 多愿就这样停留下来…… 沉淀下来…… 闵泯怔怔地望着正杰,看到他回过头来,看到他隐在暗处的眼睛闪烁一下,表情变得柔和,对自己伸出手,「泯泯,来……」 梦游一样,轻手轻脚走过去。 离他一臂远的时候,闵泯停下来。他比正杰矮一些,要稍微抬头看他的脸。那张平常总是显得十分漠然的脸,现在带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专注。 正杰伸手按住闵泯的肩,往前带,将他身体拉近自己。然后,很慢很慢地,靠近,近到气息相接,试探一般,温热的触觉……缓缓地、轻轻地……如羽毛般落下…… ……又是一个吻! 闵泯觉得身体所有知觉抽离,动弹不得,仿佛这躯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可是偏偏,他是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自己唇上的温度。 几乎是珍重的……小心翼翼的…… 充满爱护的一个吻……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听到正杰沉稳的声音,「……这是不是表示,你愿意接受?」 什么? 闵泯伸手抚住唇,疑惑地看正杰,看进他幽深的瞳仁里去。 正杰微笑起来,问他,「泯泯,愿不愿意让我来喜欢你?」 「……愿不愿意,让我来爱你?」 被正杰圈在怀里,闵泯有丝眩晕,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不用马上回答,你先想一想,」正杰低头看他,轻笑,「但是我得先警告你,如果决定了,就不能反悔!我要的是能一辈子陪着我的爱人。」 一辈子…… 「……我,」闵泯蚊蚋般细语,「……我……我不知道……」 怎么办?他不愿拒绝,「好」这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可,又不敢确定。闵泯清俊的脸上失去平静,蹙着眉,露出一抹孩子般的慌乱,无助地望着正杰,「我……我要跟浩浩商量一下!」 正杰一怔。 闵泯也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愣一下,脸倏地红了,急忙解释:「我是说,我是说……」 「行!」正杰笑,「你去跟弟弟商量一下好了,即便暂时决定不了也没关系,这种事也不是强迫中奖的。」 闵泯张口结舌。 「我不会催你,不过你记着我在等你回答就好了。」 「……知道了。」闵泯抬眼,犹豫一下,欲言又止。 正杰想一想,微笑,说:「……最后你不同意也没关系,不用紧张。」 闵泯仔细看他,表情和缓下来,抿着唇,轻轻点头。过一会儿,小声说:「如果,你改变主意,不想等,或是、或是……你要告诉我,我……」 「好!」正杰毫不犹豫地说,又有点取笑似的补充:「……还没开始就先想着结束。」 闵泯眨眨眼,似乎也觉得不妥,有点歉疚地看他。 没有再说什么,他轻轻揽着闵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起初怀里的身体还有些僵硬,十分不自在的感觉,过了一会儿,闵泯渐渐放松下来。 正杰带点怜惜的目光落在他的黑发上,慢慢地露出一个浅笑。 ……已经在怀里了。去同乐浩商量,或是再考虑一下,都可以。闵泯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人,和他的心,其实已经无可抗拒的栖息进来了。 *** 「……真的是他说的?」乐浩眼睛瞪圆。 「嗳!」闵泯点头。 两个人相约了出来吃饭聊天,闵泯吞吞吐吐地把事情告诉了乐浩。 「……你说呢?」 「啊!」与其说乐浩是在惊讶,还不如说是叹为观止,「啊呀——真是没想到杰哥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想不到啊……」 闵泯抬头瞧他,「你叫他什么?」 乐浩一激灵,「哦,那个,杰哥么,因为我去打听了一下这个人,他在商界政界朋友不少,算是说得上话的人,传说以前还有点黑黝黝的背景,大家都管他叫杰哥啦。」 「是吗?」闵泯有点纳闷,「可是我跟方律师一向叫他裘先生的。」 乐浩掩饰地摆摆手,「尊称而已,没差啦,通常人缘好大家就比较尊敬嘛。」 闵泯想一想,表示理解,「嗯,他性格好,人缘自然会好一些。」 乐浩转头,在他没看见的角度翻白眼。 「可是,」闵泯咬咬唇,「这样的人,算是蛮有身份,他说的话可以信吗?就算可信的话,如果被人知道了,对他会很不好吧……」 「本来我还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听你这话……」乐浩托着腮帮子,直勾勾看他,「……好像不用问了。」 闵泯犹豫一下,「至少,不讨厌。」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闵泯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忧郁,「浩浩,怎么办?」 「……那就试试吧。」 「……浩浩?」 乐浩抬起头来,笑咪咪的,「我打听过,这个人,说他什么不好的都有,可是倒没人说过他花心,而且不少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他好像也没特意掩饰过。最起码说明这个人在这方面还算坦率。」 能够坦率,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把那些歧视暗流打压手段踩在脚底下,所以他可以不去理会那些窃窃私语。乐浩有私心,如果说以前还会考虑一下,现在却不。陆飞回来了……至少杰哥的罩子够硬可以保护好泯泯。 「……是吗?」泯泯有些茫然。 「泯泯,你是真的喜欢他吗?」乐浩皱眉。 真的喜欢吗?那种感觉?闵泯惶惑地,垂下头,瞪着茶杯出神。以前好像也曾有过喜欢的感觉,喜欢的人,也曾经一靠近就不自在,会脸红、心砰砰跳。后来却,怕成那样,伤心成那样?是真的喜欢吗? 「就知道你决定不了!」乐浩无可奈何地开口:「算了,弟弟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做决定好了。」 「什么?」闵泯表情有点呆滞。 「接受他就好啦!不用想太多,我绝对支持你,开始一段美好的恋爱!」 「浩浩你在讲什么呀!」闵泯有点好气又好笑。 乐浩撇撇嘴,「我希望有人来爱你,这人条件不错,我同意了。」 闵泯轻笑,然后表情沉静下来,「浩浩,你见过陆飞了是吧?所以那天会突然三更半夜的跑过来,现在又这么急吼吼地想把我塞到别人怀里。」 乐浩眉毛倒竖起来,「他找到你了?」 「嗯,算是吧,」闵泯点头,「在学校门口碰上了。如果他想找的话,总是能再找到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没……来得及。」 「哎?」 「我,我跑掉了,一看见他就跑掉了,」闵泯托着额头,轻轻说:「跟见了鬼似的。」 「啊?」乐浩先是呆怔,然后脸阴沉下去,「又爱又恨吗?为什么?你不是说对他没感觉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闵泯捉住他的手,苦笑一下,「我害怕。」 「……怕什么?」乐浩脸绷得死紧,「那小子不要想再怎么样你!」 「……不是怕他会害到我,只是一见到他……想到以前的事情……很……不舒服……就好像沾到什么……条件反射的想甩开一样……」 「……」 闵泯涩涩地笑,叹息,「后来我也想,为什么会跑呢?总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要给我一点时问呵……」 乐浩看着他,良久,神色缓和下来,「好吧,下雨天沾到烂泯巴,甩甩也要一点时间,就再给你一点时间好了。不过要快一点哦,那坨泥巴那么臭,时间久了会惹到一身臭味!」 闵泯瞧瞧他,忍不住笑出来,「知道了。」 第五章 再见到陆飞时,闵泯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吓一跳。 陆飞站在教室外面等他。 闵泯走出来看到他,也只是微微一怔。呵,是了,那人对这学校太熟悉,要查他班级课表是很容易的。 陆飞独自靠在墙边,看着有些孤零零的,表情阴郁。待见到下课人丛中的闵泯,才眼睛一亮,直起身迎上来。 该来的总会来!闵泯脚步停顿片刻,向他走过去。 陆飞明显有些不安,「……泯泯,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闵泯轻声道:「可以啊,到茶舍去吧。」 陆飞似是没想到他这么痛快答应,有点惊喜的样子,又不敢太过表露,只连连说: 「好,好,还是学校对面那家茶舍吗?」 「嗯。」 三号教学楼离南门很近,两人步行几分钟就到了。闵泯安静地走着。陆飞偷睢他,有点怔忡。闵泯似乎瘦了些,依然清朗秀气,皮肤白得透明。宁静的表情里脱去了羞涩与无忧无虑,人显得平和淡然,隐隐有昔日的温柔。走在梧桐树下,细碎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浅浅的金色与绿色涟漪般荡漾,仿佛浸在夕阳中的水精灵。 陆飞砰然心动。 又一次。 以为能够淡去的!不过是一抹美丽的影子,以为可以从容地笑着面对他,游刃有余地整理感情、收藏记忆。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毕竟他是那样爱自己,他的爱、他的谅解、他的友情…… 回来的时候,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陆飞不安地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失控。看着面前的闵泯,他竟有压力!开口艰难……闵泯静静地凝视着……那目光疏离漠然……竟……有些害怕…… 「……好久不见了!」闵泯等了一会儿,先开口。 「是,三年……」陆飞怔怔看着他,柔声说:「三年没见了。」 「泯泯,你好吗?」陆飞有点急躁地问。 对面的人垂下眼皮,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挺好的。」 「你……」陆飞咬着唇,「你怎么……我查了学校的记录。你这个学期才刚刚复课!为什么这么久?之前怎么了?这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闵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 「是……因为……」陆飞脸色变得难看,「……因为那次车祸?」 「那你说呢?」有个声音很不屑地切入。 闵泯抬头,有点意外,「浩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下车的时候就看见你了。喂!你上完课不赶紧回家,跑这儿来干嘛?」 「浩浩……」陆飞站起来。 乐浩一个白眼送过去,打断他:「你叫谁?我的名字是你叫的么?你是健忘还是老年痴呆啊?」 「浩浩!」闵泯小声制止,扯扯他的手,「陆飞说要跟我谈谈,聊一下而已。」 「好!谈!我等着你!」他大马金刀地在闵泯身边坐下,靠着椅背,腿伸出去,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面,一副防护罩全开的模样。 陆飞表情有点尴尬,看看乐浩,又看看闵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气氛有点僵。 闵泯避开他有点恳求的眼神,低下头。 「说啊!」乐浩等了一会儿,瞄瞄陆飞,「你不是有话要跟我哥说吗?权当我不在好了!」 陆飞忍耐着,努力忽视旁边的乐浩,向着闵泯,「……真的是因为那次车祸?有伤的那么厉害吗?我打电话回家问,我妈说你两个月就出院了。」 乐浩脸沉下去。 闵泯无声地在心里叹息,点点头,「是,两个月我就出院了。」 「那为什么……」陆飞皱着眉。 闵泯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我两个月就出院,是因为家里付不起医药费,所以只好停止治疗。」 陆飞呆住。 「你要不要再问问我家为什么交不起医药费?」闵泯平板地问。 「……」陆飞嘴唇蠕动一下。 「交不起医药费,是因为我家所有的积蓄都拿去付交通事故的赔偿金了。」 陆飞满脸震惊,面孔变得苍白,「……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明明跟我说……」他瞪着闵泯,僵硬地扯扯嘴角,「……泯泯,别开玩笑!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你……」 闵泯平静的目光中有丝哀伤,「我没有开玩笑。我妈妈为了救我去借高利贷,然后拼命干活还债,结果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浩浩辍学去打工,挣钱给我付医疗费,连高考都没参加。——陆飞,我不会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的!」 「……怎么会?」陆飞摇着头,目光凌乱,满面的难以置信。 乐浩一直森冷地瞪着他,下颚紧绷,压抑着火气,此时怒极反笑,「怎么不会?法庭上证据确凿,我哥没驾照却强行酒后开车,学了没几天就想试试手,结果撞死了人!人证一堆,都是你陆飞的铁哥们,连死人车上那受伤的都认定是我哥开的车!厉害啊!黑灯瞎火的胡撞一气,他能认出来驾驶座上那人是我哥!真是不知道多少钱买到的好眼力啊!」 「撞死人?」陆飞瞪大眼,拳头死死压着台面,「不是!不是重伤吗?当时他们告诉我是重伤,说没事,赔点钱就行了!」 乐浩「哼」的一声,「赔点钱就行?那你还跑什么呀?你把我哥扔下自己躲的远远的,觉得他好欺负是吧?让他给你顶缸!古时候替死的还得安排后事和家人哪,你算什么?栽赃陷害?」 「不是!」陆飞也急了,跳起来,声音都发颤,「我走是因为……」 「因为什么?」乐浩恶狠狠地瞪着他。 「因为……」陆飞有点犹豫,声音也降低,「因为我们的事,被我父母发现了,他们说我要是不走,就告到学校,让学校开除我们,然后把我关在家里!」 他猛地抬起头,惶急地看着泯泯,「泯泯,我是没办法才答应的!我想着不能害你丢了前途,所以才走的!他们答应我,只要我肯出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走了还可以再回来的!只要熬过去这几年。我那么爱你!我一心想着上完学就回来找你,泯泯,我真的不知道我撞死了人,那些事……我真的不知道!」 闵泯木然地看着他。 乐浩慢慢站起来,眼都红了,「你竟、敢、说——你爱他!」 闵泯拉住弟弟的手,轻轻摇头。 陆飞颓然跌坐下去,满脸迷惘,不停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呢?」 他蓦然抬起头来,「泯泯,我马上去说明!我去问他们!这一定是误会!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到,我一定会玄说明白……」 「……不用了。陆飞,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去做些什么。」 闵泯并没有疾言厉色,只不过温和的语气中透露一股淡漠,「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不管当时是因为什么原因,对我来说,现在再做什么也都晚了。」 「泯泯……」陆飞眼中露出一抹痛楚。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闵泯清清楚楚地说,「我不希望你再若无其事的来找我,开开心心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来跟我叙旧。」 「如果说我完全没怨恨过你,那是说谎!可是我不想那样,」闵泯握紧乐浩的手,「我们,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愿意再看到想到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所以,我们今天把话说开,以后,恐怕我不能当你是昔日的……朋友那样看待,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就权当我们不认识!」 陆飞目光有些昏乱,「……当作不认识?不不,泯泯,你听我说,」他身子向前倾,急切地望着闵泯,「我不能,我完全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必须去弄清楚!如果真的……真的……那我真的是该死!」他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隐现,哀求地叫起来,「……我爱你呀泯泯!我不能任由你因为我的错而委屈这些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求你……让我补偿你!」 「补偿?」乐浩冷笑,「你补偿的起吗?我哥的一辈子几乎毁在你手里!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飙车的明明是你,却把他撞的几乎死掉!毁了他身体还不算完,还要毁掉他的前途……」 陆飞的身体瑟瑟发抖,「……封不起,泯泯,你伤得很重是不是?对不起,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我不是说那个……」 「浩浩,别说了!」闵泯打断弟弟的话。他站起来,定定地望着陆飞,「如果你真的想补偿我,就请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陆飞,你一向任性,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就这一次,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以前你做过什么,我不想再说,以后,你再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他转向乐浩,「我们走吧。」 乐浩犹豫一下,不甘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但接触到闵泯澄澈的目光,他咬咬唇,恼怒地起身跟着走。 陆飞张张手,似乎想挽留,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下去,呆呆目送他们离开。 乐浩险着脸,跟在闵泯身边,终于忍不住出声:「为什么不全说出来?他家干的那些丑事!」 闵泯看他一眼,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浩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我们只专心过好我们的日子就行了。」 「但我不服气!凭什么他做了坏事却可以逍遥法外?伤害了别人还装模作样!就因为他爸爸是副市长?就因为他家有权有势?」 闵泯怔怔的,忽然伸手拉住乐浩的手。 乐浩愣一下,「……泯泯?」 闵泯停住脚步看他,目光变得哀伤而充满歉意,「……浩浩,对不起。」 「……你干嘛啦?」乐浩有点手足无措,「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妈跟你,最无辜的就是你……明明是我不好却害你受苦,」闵泯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我连公平都不敢找回来……因为我们没人没势力所以只能忍……还说是为了忘掉以前的事好好过日子……」 「……对不起!」 ……水滴落在青色的人行道上,溅出深色的印子。 惊慌的乐浩慢慢镇定下来,搂住哥哥的身体,安抚般轻轻摇晃着,毫不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 「哥,别这样!别哭,是我不好啦,」乐浩嘟着嘴,去扳泯泯的脸,「不是不敢啦,其实真要想报复回来的话还怕找不到方法吗?这几年我也没白在社会上混,小人招数多得是!刚刚我是有点气不过啦,可是哥你说得对,我们当年是犯恶煞才会跟那帮人搅在一起的,现在好不容易清静了,当然绝对不能再跟他们扯上关系。哥,我不气了,你也别哭了好不好?」 他胡乱地揩掉闵泯脸上的泪水,心疼地直皱眉,「哥你别哭了,你的身体不能太情绪化。」 「嗯,」闵泯声音颤颤的,「我们再不跟那些人有牵扯,以后我有浩浩就够了。」 乐浩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想一想又「啊」一声,「也不能这么说啦,以后可能还有裘先生嘛!」 闵泯怔一下,眨眨眼。 乐浩看似有点纳闷,又有点遗憾,「奇怪,怎么总是没我的事?明明我那么爱你!」 闵泯斜睨他,眼框还有点红,却笑起来,叹了口气,「浩浩,我要是……从开始爱的就是你,那多好!」 乐浩眼睛亮亮的,一副怅然的样子,「就是说么……」 闵泯「噗哧」笑出声来,轻轻扯他面颊一下。 *** 说是不打算再去想,但当初的伤口已经留下了痕迹,不可能完全消失在记忆深处吧 闵泯冲好澡站在浴室里擦头发,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对面的镜子里。手慢慢垂下去,看着镜子里的人,有些失神……那具略显苍白的身体,纤长削瘦,触目可及的,是纵横交错,有着细细针扎的伤疤。 看着这令人丝丝发凉的身体,闵泯的目光向上移,然后,像看陌生人一样,发现了那个人脸上无法掩饰的凄迷。 如果有一个人应该为他所恨,那么他最恨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闵泯觉得胸口有窒闷的感觉,咬着唇,酸楚感直冲到眼睛里去。浑身充满无力感,他扶着洗手台撑住自己。 是!到今天他仍然恨自己! 为什么会那样脆弱?!那样漫长的两年的时问里,为什么那样自私的消沉着?了无生趣,睡了醒了,晨昏颠倒,以为什么都不会再在乎?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并不属于自己一个人!直到那一次,那么偶然的机会发现浩浩在干什么…… ……所以绝望、痛苦!对自己说,闵泯!你该下地狱去! ……所以用刀子深深地划过手腕,以为可以让浩浩解脱! ……也令自己解脱! 直到睁开眼来看到浩浩哭红的眼睛。 那一瞬间,心中突然通透明亮。 所谓不去想,是因为明白,不能再那样自私!让浩浩从无望的深渊里爬出来,让他眼中有希望,让他前路有幸福,自己一定要……先幸福…… 所以开始拼命配合治疗、拼命复健,要治愈所有的伤,身体的、心灵的……要重新回社会,不管这社会是阳光充沛还是阴雨连绵,要用最快的速度,卸下几乎压垮浩浩的重担…… 每次看到浩浩笑咪咪的小脸,一派轻松自在地给自己讲「工作」轶事,讲老板多么看重他,所以又加了奖金,脸上微笑着,心里却仿佛有刀子割过…… 浩浩不希望我伤心自责…… 所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的脑子,是已经坏掉了一半的。从医院出来就开始找打工,身无所长,但只要肯干,总是有希望的。清洁工、推销员、保姆……都可以,终于换来浩浩开心的决定…哥,我打算辞职了!我要自己开店! 那一刻,闵泯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终于是忍住了,只是笑,抱着弟弟笑个不停。 假如隐瞒是幸福,闵泯可以一辈子不知道。 而这个时候,他恨陆飞。更恨的,却是自己。 因为见到了陆飞,才更体会出自己的残忍! 闵泯的额头抵着冰凉的镜面,眼睛扑簌簌往下掉…… 「叩叩叩」有人在敲浴室的门。 闵泯慌乱地用毛巾擦眼睛。 「泯泯?」是正杰,「水停了好一会儿了,你没事吧?」 「……没事,我马上就好,」闵泯急忙回答,没注意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正杰静一会儿,说:「嗯,我们在楼下等你。」 「好,」闵泯用毛巾盖着脸应着。 *** 即使闵泯神色有些异常,也没人开口问。小伦是根本就没注意,他第一天去学校,要说的事情多的不得了,吱喳个不休。正杰则只是看了看他略微发红的眼皮,一声不吭。晚上闵泯像往常一样陪小伦看一会儿卡通片,送他上床。 回客厅收拾玩具时,他见正杰站在窗边,抱着臂望着外面沉思。 直到他收拾完了,那人还一动下动,脚步不由停顿下来。正杰回头看见他,说:「我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闵泯犹豫着站在那里不动。 正杰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温和地问:「有话要跟我说?」 闵泯看着他,张张口,却发现无从说起。胸膛里确实有无数的思绪,左冲右突,极力想冒溢,可是找不到出口,他沮丧地咬着唇,瞪地板。 一只手轻轻抚上脸颊,非常珍爱的感觉。 闵泯抬眼,对上正杰微笑的脸庞。他听到正杰轻轻叹息一声,然后伸出手搂住自己,下一瞬,身子便埋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掌抵着他的胸膛,开始还带着些不明原因的抗拒,但接下来,闵泯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心里已经投降——因为正杰的怀抱,莫名地令他觉得安心,烦扰他一天的惶惑在这里慢慢淡薄到不见。 可是也只是偎在那里几秒钟的时间,闵泯便低着头小心地挣脱开来,正杰并未勉强。 半晌,才嗫嚅着道:「……对不起!」 正杰耐心地回应:「没关系!」 他什么也不问。 闵泯舒口气,与正杰在一起,真的很舒服。 「我……先上去了。」闵泯突然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匆匆逃上楼去。正杰在背后看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 谁说他笃定?他也意外。三十余年生命里没有过温情这东西,不是他刻意不去要,环境、人事使然……有人嘲笑过他不懂,比如沈一一,但从未见过的东西如何学得会?他自问对沈一一那样的老友已算不坏,但沈一一总说还差一点儿……要到现在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正杰有天份、够耐心、眼光毒,一下便看清闵泯的心,逐渐了解他每一丝情绪每一个眼光是为哪般。那青年自己也许还经常糊涂着呢…… 一夜无语。 第二天一大早闵泯起来时,发现正杰已经坐在厨房里喝咖啡,不由自主摇摇头。可是他喝都喝了,也没办法,只好当作没看见,径自去弄早餐。 摆好早餐,出去拿报纸进来递给正杰,上楼去叫小伦起床,模式一如往日,「家庭生活」平淡中透着温馨。小伦吃得很快,急着去学校,一推盘子,便跑回房间收拾书包。这时候闵泯早餐才吃到一半,听得他叫:「去学校啰!」想到上午自己也有课,忽然有些烦躁,眉头慢慢皱起。 那人又在学校等他怎么办? 闵泯忽然有点畏缩,旷课的念头由然而升。 正杰忽然开口:「闵泯,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专业?」 「嗯?」闵泯抬头,一脸疑惑,「什么?」 「上次你不是说脑力不够,临床学起来很累,以后也不一定能做医生吗?」 「嗯。」闵泯有点黯然。 正杰放下报纸,「换个专业,比如预防医学之类,功课倒不一定会轻松许多,不过对你来说以后会更实用些吧?」 闵泯凝目思索,过一刻,才说:「医科大调系很难呢,况且……」况且,他这次入学本来就不是正常途径,实在不想再与学校多打交道。 「不在医科大调,转学到h大医学院呢?」 闵泯蓦然抬起头来,眼睛瞪圆。 正杰若无其事地解释:「h大医学院正在筹备新开设预防医学专业,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系主任,我听了听他说的,觉得比较适合你,也是医学类,但毕业之后不一定非要当医生,可选择的工作范围也很广。」 「我跟他谈了谈你的情况,他还记得你当初高考的成绩呢!他说有些课目你已经通过的,可以不必重修,现在就可以先转过去,一边跟着别的专业修公共课,一边帮忙系里的准备工作,同样算学时。——你觉得怎么样?有兴趣吗?」 闵泯张口结舌,半天才结结巴巴问:「真……真的吗?」 正杰点点头。 怎么样?听起来理想的简直不可能是真的!闵泯呆呆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居然又问:「是真的吗?」 正杰看他一眼,笑起来,「是啊,昨天忽然谈到这件事,虽然都说h大的医学院不如医科大有名气,不过我想与其学个五年、七年下来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换到这边实在些。那么说,你也觉得可以考虑啰?」 闵泯拼命点头。 那一刻他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表情惊喜又兴奋,忐忑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吗?转校不是很麻烦?」 正杰满意地看着他,轻笑,「还好,不算很麻烦!」 闵泯连早餐都不再想吃,到小伦呜拉呜拉旋风一样冲下来时,还坐在那里似真似幻,兀自发呆。 正杰去拿外套,过来拍拍他肩,说:「走了,送你们去学校。」 医科大……闵泯猛醒过来,撇撇嘴。……真不想去了!正杰好像看透他心思,有点好笑地说:「没转学之前,还是要好好去上课的吧?」 闵泯脸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跑上楼去拿课本,脚步都比以往轻快些。他一路上魂不守舍,心里仿如长了草,生了翅,一忽笑咪咪一忽又沉静下来,表情从没有过的多变化。 要到快进教室门了,又再看到那个人影,闵泯放飞的心才逐渐落回地面,表情沉下去。居然上课前就守在这里!明明跟他讲不要再见的!闵泯有些头痛,慢慢走过去。 陆飞面孔看起来万分的憔悴,眼圈发黑,下巴冒出胡渣。看到闵泯,他迅速直起身来,目光复杂,夹杂着内疚、哀求……诸般情绪。 看着闵泯视线掠过自己,静静地擦过身边,走进教室里去,陆飞一时踌躇,竟不敢上前搭话。 第六章 上午一口气连上四堂临医学,身心健康的年轻学生们都会疲倦,闵泯更感吃力,更兼且今早还添了心事。他满心希望出去的时候已经见不到那人。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闵泯一出教室门,陆飞便跟了上来。脸上表情,一看便知他有话说。可是闵泯不想听,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早在三年前他就应该说,迟至今日,闵泯已经没兴趣,他抱着书急急往外走。 到一楼时,正有数个工人在维修大堂,这样阻了一阻,就被陆飞赶了上来。 他情急之下,竟一把捉住闵泯的胳臂,叫道:「泯泯,等一等,我有话同你讲! 」 闵泯挣开他手,别过头,道:「我不想听,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 」 「对不起!泯泯!」陆飞满脸的哀恳,追在他身边断断续续说:「我知道是我错了,不跟你道歉我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安!那些事,我全都知道了。……都是我父母不好,他们怨恨你跟我的关系,所以才会不去解释,任由所有人误会!又不告诉我实情!我妈都跟我承认了,泯泯,对不起!求你原谅他们!……」 闵泯回过头来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陆飞见他停步,精神一振。「原谅我好不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好过些……」 闵泯摇摇头,瞪着他,「你刚说什么误会?」 陆飞眼神有点躲闪,唇抿成一线,十分内疚,「对方车上的人把我们两个误认了,不过他们可能不知道,但我明明告诉我父母了……」他忽然抬起眼来,哀求地看闵泯,「他们当时是太惊讶了,又生气,才会那样!他们已经后悔了,我妈说她已经后悔了,她一直找你,想把钱还给你……」 闵泯心里骇然,简直说不出话来。 世上竟有这样天真的人!天真到恶毒的地步!他看着陆飞,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那英俊的面庞此时看来如鬼魅。 最可怕的是,陆飞是认真地在道歉!他是真的希望闵泯能够原谅他不得以离开造成的无心的后果,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父母的一时冲动。如果说以往闵泯只是伤透了心,不愿再见陆飞,那么现在他甚至怕的汗毛直竖。 闵泯退后一步,又退一步,直直盯着陆飞。 换作是灵活机变、外柔内刚的乐浩,可能早就冷嘲热讽下去,若不愿理对方的话,也可若无其事地推搪敷衍了他,至不济还可以破口大骂。 但是闵泯,自小性格温软的闵泯,此时只觉害怕,与窒息。恨不得立刻逃得远远的,他面色苍白,只是摇头,连一个字也不答,返身疾走。 陆飞急了,伸手来拦他。 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 两名工人正抬了新的大门玻璃过来,预备更换。闵泯边走边回头甩开那只手,脚下未停,完全没有注意到。然后他听到有人一迭声叫着:「小心小心!」猛地回头,却已经来不及,眼睛还什么也没有看到,额头已经重重撞上什么东西,接着听到「哗啦啦」声,横在面前的玻璃整幅碎裂,掉下来,有女孩子失声尖叫。 闵泯直觉地将手挡在面前,然后手臂上一凉。 他甚至都没感觉到痛,几秒钟的功夫,右边整只小臂已经变成红色,血液迅速往外涌,衣上、地上顿时一滩滩…… *** 乐浩赶到医院,还没见到闵泯,先见到坐在门外愁容满面的陆飞。他二话不说,上去揪住陆飞衣领提起来,攥了拳头照面门上便招呼过去。他已憋了一路,此时用出全力,只一拳就打得陆飞鼻血扑出来,还不解恨,又是几拳下去。陆飞理亏,不敢还手,只得闷受,刹那间鼻青目肿。 周围的人一时间瞠目结舌,有医生护士过来劝阻,乐浩还不肯干休,治疗室门外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候一个人扑上来抱住乐浩,大声嚷嚷:「浩浩你干嘛打人?」 乐浩手臂被困住,恨恨「哼」一声,停下来喘粗气。 陆飞口角都在流血,狼狈不堪的站在对面。 有护士认出来的人,招呼,「谭博士。」 这个人,一点儿不错,是为小伦动手术的,天真的谭夜狄博士。他看陆飞半天,终于从青肿里认出人来,惊讶道:「咦,这不是陆飞嘛?你怎么在这里?这两天珊罗一直在找你,你怎么没有来医院?」又回头问乐浩,「浩浩,你为什么打他?」 乐浩瞪他一眼,见他一副莫名其妙、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怒向胆边生,沉声问:「谭夜狄,这人是你什么人?」 夜狄有点困惑地说:「是陆飞啊,我妹妹珊罗的男朋友,你不是见过的么?怎么……你也忘记啦?」 乐浩冷笑,「那我是你什么人?」 夜狄面色一红,模样有点忸怩。 乐浩怒目看着他,放开喉咙,扬声道:「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名义上是你哥给你聘的管家!事实上还得当你情人!你们家还真是蛇鼠一窝,妹夫是杀人犯!你哥专司威胁强迫!一家子仗着有钱有势欺压人!你想让我跟你上床是不是?做梦!你尽管让你哥再来威胁我,试试看!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番话振地有声,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僵在当地。 谭夜狄无措的望着他,完全呆住了。 正在大家惊愕到哑然的时候,治疗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皱着眉道:「怎么这么吵?小声一点,扰得病人都不安稳!」又看看四周,问:「谁是病人的弟弟?」 乐浩上前一步,「我!」 「你进去吧,病人叫你。」 乐浩紧张归紧张,还是镇定地问:「他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医生点点头,「已经处理好了,缝了二十四针,幸好没有伤到神经。不过伤口挺长的,又比较深,流了不少血,所以人现在有点虚弱。让他在这边休息一下再回家。走之前护士会告诉你平时该注意的事项。」 乐浩面色这才和缓下来,连声向医生道谢,急忙推门进去。陆飞反应过来,也要往里冲,却被乐浩回头一记狠狠的目光阻住。医生正好也开口:「里面地方太小,不要都挤进去。」 门关上了。 陆飞瞪着什么也看不到的磨砂玻璃,面色难看。 周围人视线十分复杂,落在他与谭夜狄身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陆飞充耳不闻,呆呆在旁边坐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听到说闵泯没事,他才松一口气,可是心里却更是乱糟糟。明明是要去求闵泯原谅的,却又弄伤了他!陆飞沮丧地垂下头。 闵泯躺在治疗床上,闭着眼,面色十分苍白。乐浩看到他衣服上面一大片的血迹,和用纱布包裹着的整条右边小臂,心里一痛,抿紧唇走过去。闵泯半撑开眼皮看他,虚弱地笑容在唇边闪一下又逝去。 兄弟俩一时都没说话。 过一会儿,闵泯才虚弱地出声:「你刚在外面做什么?」 乐浩冷冷道:「揍陆飞!」 闵泯沉默片刻,样子有些疲倦,轻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乐浩粗暴地反驳,「你现在胆子小的过马路都要一步三看,无缘无故会自己去用头撞玻璃?我用脚指头猜也知道是谁惹的事!」 闵泯没回答,过一会儿,又问,声音细的几乎听不见,「你,刚才……在外面说……」 乐浩怔住……闵泯听到了?他反射地掩饰,「我在骂陆飞。」 闵泯抬眼看他,清晰地说:「不是。」 乐浩呆呆望着闵泯的眼睛,半天什么也没说。 闵泯轻轻摇头,似乎筋疲力尽——脸上,现出一丝悲伤。 许久,乐浩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在他旁边坐下来。坐在床边,呆呆看着他,心思杂乱。想到谭夜狄,想到陆飞……数年来他一直看着闵泯受伤害,看着妈妈受伤害,自己也受伤害。他们只是普通人家,求的是平淡的幸福,因此一味地容忍退让,以为惹不起躲得起。 是谁说人生而平等?乐浩真正发现做小人物的悲哀,伤害并不因他们隐忍逃避就会放过他们。即便现在,在他以为他与闵泯都可以逃脱旧日的梦魇开始新生活之际,不幸他被夜狄看中。若夜狄只是普通人,或者他们可以就此发展下去……可惜对方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乐浩做为小人物便得被对方玩弄于股掌间,对方要他走他不敢留,对方要他回来他也不敢不从! 若不是遇到谭夜狄,自然不可能遇到陆飞。陆飞没了因头,闵泯又一向深居简出,两个人再碰面的机率自然小很多……可是很多事情由不得他选…… 这一切皆因别人比他有力量。 乐浩深深觉得悲哀。 这时候,门上响起剥剥啄啄的敲门声,然后推开一道小缝,小伦的脸小心翼翼露出来。他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向里看,一眼见到闵泯,立刻扑进来,大概是经过了小护士的教导,很小声很小声地叫:「泯泯哥哥!」 裘正杰跟在他后面,顺手掩上门。 乐浩站起来招呼,「裘先生。」 正杰朝他点点头,说:「我们来接泯泯回家。」他止住作势欲起的泯泯,「先别动,再躺一下。」说时眼神已经扫过闵泯全身,目光有些冷。 小伦看着闵泯身上的血迹,小脸皱成一团,很担心的开口:「泯泯哥哥,你怎么流了那么多的血?疼不疼?」 闵泯努力牵出一丝笑来,答:「已经不太疼了。」 小伦嘟起小嘴,「那我们快回家吧,医院不好,我们不要待在这里。」 正杰拍他头一下,「再让哥哥休息一下才回家。」 闵泯就着乐浩的手起身,说:「好很多了,可以走了。」 「行吗?」乐浩与正杰一块儿问。 稍微有点眩晕,闵泯稳一稳身体,点头,「行的。」 乐浩与小伦一左一右扶他,小伦人小,只得像捧东西一样托着他一只手,闵泯小声说:「我可以自己走啦,没事的。」没人理他。 见他们出来,等在外面的陆飞和谭夜狄同时站起来。闵泯偏过头,垂着眼皮,似乎没看到陆飞。谭夜狄向前走了一步,乐浩抬头,谭夜狄迟疑一下,开口问:「浩浩,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乐浩看他,深呼吸,「你回去问哥哥和你准妹夫吧。」 正杰走在最后,经过两人身边时,目光停在他们身上,片刻,淡淡道:「谭博士,再见。」谭夜狄张口结舌,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 四个人一起回裘家,闵泯一路上倦得连话都说不出,脸色愈加苍白。乐浩稍许帮他擦洗一下,换了衣服,立刻让他躺下去。 许久,闵泯轻轻吁口气。 乐浩终于忍不住问:「他去找你做什么?」 闵泯沉默,闭着眼睛仿佛睡着的样于,过一刻,才轻声说:「他来请我原谅他,和他父母,说之前的事都是误会。」 乐浩没作声。 一会儿之后,闵泯感觉了乐浩颤巍巍握住自己放在被单外面的手,握得有点紧,担忧和愠怒悄无声息地从那只手上传递过来。 闵泯回握他一下,无声的叹息,过一会儿,轻声问:「谭博士,就是你那次说,向你求婚的人?」 「……嗯。」 「……他家里人不高兴,是不是?」 「……」 闵泯轻扯乐浩手一下,「浩浩。」 「……嗯?」 「……答应我,不喜欢的事不要再做。」 「……知道了。」 乐浩待闵泯呼吸渐渐轻浅起来,才悄悄起身下楼去。小伦乖乖的在客厅里看书,正杰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乐浩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正杰看他一眼,「……睡着了?」 乐浩点点头。 正杰沉吟一会儿,问:「泯泯回去上学是你让谭博士办的?」 乐浩抬眼,「杰哥认得谭博士?」 「小伦的手术是他做的。」 「……哦。」 「你跟他,是怎么回事?」 「泯泯复学是他二哥去办的,条件是我得待在他弟弟身边。」 「泯泯知道么?」 乐浩迟疑了一下,没作声——如果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许已经猜到了吧? 正杰沉吟一会儿,说:「你先留在这边照顾泯泯吧。」 「好。」乐浩点头。现在他也不能再回夜狄家,刚刚撕破了脸,大庭广众之下对夜狄说出了那样难听的话……乐浩不后悔,心里却难免有点失落。 「那个陆飞……」正杰慢慢说。 「泯泯不能再见他!」乐浩面孔涌上怒气,断然说:「否则迟早把命也送掉。」 正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泯泯养伤的时间可以不用担心,等他养好伤……」乐浩迟疑着说,有些为难,「我想办法跟他说,关于上学的事情……」 「这个不用担心,泯泯本来也快转校了。」 「转校?」乐浩猛地抬起头,疑问地看他。 「是,今天早晨我刚跟他商量过,转去h大医学院,换个更适合他的专业。」 乐浩精神一振,问:「可以吗?」 「没什么问题。」 既是这样……乐浩咬着唇想,就没了后顾之忧,他可以不用再忍下去。 「陆飞那边,我会处理,不用担心。」正杰淡淡地道。 乐浩抬起头来,眼睛雪亮地盯着他,「杰哥是说……」 正杰漫不经心道:「换个学校,也不是根本。」 乐浩勾起唇角,点点头。 「……谭博士和他二哥,要不要一起?」 乐浩一愣。 正杰抬眼看他。 乐浩犹豫一下,轻声道:「先……先放放吧,如果他二哥不再找麻烦……」 正杰无可察觉地笑一下,点点头,「好,就先放放!」 *** 闵泯受伤,做饭的差事自然归了乐浩。 正杰一个人走到书房去,在桌子前坐下来想事情。大约半个小时,思路渐渐成形,于是拨电话给方世尧。 对方略显呆板严肃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 正杰开口问:「临平大厦旁边的那块地现在怎么样?」 「赵宣和跟很紧,不过问题不大,土地局的邱副局长已经开了口,这几天就可以定下来。」 「我们跟邱好荣有没有直接联系过?」 「没有,都是通过荣昌。」 「很好,那块地我们不要了,让给赵宣和。」 「……」 「但是不要让他轻易得到,松松紧紧做一下姿态,让他感觉只要在邱好荣身上做好功夫就可以赢。」 「需要什么效果?」 「找人暗示老赵一下,把这个‘工夫’做大一点,大到他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 「要兜出去?」 「对。」 「那邱好荣会麻烦,如果她把以前荣昌的事也说出来……」 「没关系,把荣昌尽快结掉。」 「……邱好荣在上面,我们办事很方便。」 「换一个人,办事同样方便!等事情结束,那块地应该会拍卖,宏建可以参与。」 「明白了。」 「……哦,对了,」正杰漫不经心地补充:「老婆出来这种事,陆副市长肯定也会受影响,恐怕声誉方面会有问题。」 「肯定会有影响。」 「市里不是很快就要换届吗?那我们恐怕不方便再支持他。」 「那么……」 「听说陈林这次很有希望。领导班子年轻些,对我们企业发展也有好处。」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段时间更要去省里走一趟。」 「可以,老先生正好打电话来找我去钓鱼。」 「那就没问题了。」方世尧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在要结束通话前,忽然问:「正杰,你前些日子查陆家,是为了那个闵泯吧?」 正杰微笑,「世尧,公事公办。」 方世尧在电话对面干笑一声,说:「知道。」公事公办?也就是说把这事当买卖来做。老板决定用一家公司做为代价,扳倒几个人。自然不是老赵,老赵此次的身份只是一粒棋子。陆邱夫妇不知为何碍了老板的眼。一家公司,扳倒老赵,扳倒陆邱夫妇,事完之后再把地拍回来……方世尧肚子里一轮,觉得这笔买卖也不算格外亏本,琢磨了一会儿,径自去安排了。 第七章 陆飞满身酒气,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母亲邱好荣正满面寒霜地端坐在沙发上等他。邱好荣是官场女性,身上带着一种气派,不怒自威。 看到儿子垂头丧气进来,邱好荣顿时皱起眉头,「小飞,你去哪儿了?」 陆飞一屁股坐在对面,不出声。 邱好荣脸色沉下去,「我在问你,你去哪儿了?你还记不记得今天你应该去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今天跟莫家约好吃饭?虽然莫家父母不在这里,但莫狄修也算是家长了,你居然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的无影无踪?你叫你父母的面子往哪里放?我只好跟人家说你爸爸身体不舒服!真是太失礼了!你现在立刻打电话去道歉,听到没有?」 陆飞钝钝地抬起头来,「妈!你干嘛骗他们,现在肯定穿帮了。」 「你说什么?」邱好荣有些惊讶,疑心顿起,「小飞,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陆飞捂住脸,「我去找闵泯了。」 「什么?」邱好荣跳起来。 陆飞猛地抬头,叫出来,「妈!是我害他变成现在这样,都怪你们让他替我背黑锅,我看见他的样子……我心里内疚!我想去向他道歉的,结果,结果又弄伤他了……妈……」 邱好荣脸色阵青阵白,半天,火气爆出来,「咳哟,你!妈不是说了你不用去嘛?弄错了,回头爸妈找人照应他一下也就是了,你如今都要跟莫家的珊罗订婚了,你!你这办的什么事呀,如果叫莫家的人知道你还跟他牵扯不清的……」 陆飞无力的摇摇头,「已经知道了,在医院碰到了珊罗的小哥。」 邱好荣呆住,「谭博士?」 「……嗯。」 邱好荣半天出不了声,终于恨铁不成钢般嚷出来,「你、你,你说你还能做好什么事?」她担心地直捶手,「如今捅到莫家人的耳朵里去,这可怎么办?」 「妈!」陆飞有点难以忍耐地叫。 邱好荣恼怒地打断他,「不要叫我!你自己想想看,是珊罗重要还是那个闵泯重要! ……就算当初我们误会了他吧,但也过去那么久了,大不了我们补偿他!可是你看你,好不容易断了,如今又跟他纠缠不清,你把珊罗放在哪里?你几天没去看她了?她可是跟着你回国的! ……原想着今天就把婚事定下来,结果你又给我跑去见那个闵泯!你父母这几年给你操的心全叫你毁了!如果谭博士生气了,不让你进心脏中心怎么办?你爸爸的政绩还得靠莫狄修哪!不行,明天你立刻去跟珊罗道歉,想办法赶紧把婚事定下来……」 「我,我跟珊罗的事,我想缓缓……」 「你敢!」邱好荣厉声喝斥,陆飞惊得浑身一跳。 「你现在满脑子浑念头!这件事我不许你插手,我说怎样做你就怎样做,无论如何,」邱好荣严厉地说:「要把这一关过去!」 「妈,你想做什么?」陆飞有些茫然。 「你不用管!」邱好荣冷冷道。 *** 闵泯睁开眼,一时有些茫然,但随即明白自己是躺在沙发上的:心里有丝纳罕,又睡着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想看看书的,本来记忆力就变差,再不勤快一点,恐怕没办法毕业。 看看钟表,才只有十点半。屋子里静悄悄的,正杰去了公司,乐浩陪小伦出去还没回来。闵泯坐起来,手臂有些微不适,他怔怔看着包纱布的地方,轻叹一口气。才几天功夫,像做了一场梦,梦见外头腥风血雨,睁开眼才觉得,还是家里面安全又舒适。 会这样想,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吧?正思量间,电话响了,闵泯过去接起,是正杰,「等会儿沈一一到家里来拿些档案,他认得地方,你让他自己去找就好,不用理他。」 「好的。」 正杰没有马上放电话,过一刻,问:「你在家里做什么呢?」 闵泯小声说:「没做什么,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嗯,手还疼吗?记得不要做事。」 「没关系,已经不太疼了。」 「如果累了就回房去睡,沙发上睡会着凉。」 你怎么知道我在沙发上睡了?闵泯有些赧然,迟疑一会儿,才答:「我知道。」 正杰没再说什么,话筒里沉默了许久,才听见「再见」两个字,然后轻轻「嗒」一声挂了电话。 闵泯握着话筒出一会儿神,被门铃响惊醒。来得真快,他想,急忙爬起来去开门。门口的人腋下挟着一个牛皮纸包包,身上穿一袭黑色紧身衫裤,染紫发,耳朵上亮晶晶缀满耳钉,怪异的打扮吓闵泯一跳。对方招手便是「嗨!」,十分快活地打招呼:「闵泯!」 「……哎!」闵泯上下看他,迟钝地点头。 沈一一自顾自挤进来,手指头转着钥匙四下看,说:「听说你受伤了,怎么样?不要紧吧?啊,我不是客人,不用招呼我哦,不过如果有好酒可以来一杯。」 闵泯赶紧说:「我已经好了,那个酒……」他想问你要什么酒。沈一一总是古灵精怪的,每次来都弄的闵泯不够看一样变呆。 沈一一贼笑,「杰哥的什么酒最好?得了得了,我知道他藏在哪儿,我自己进去找了哦!」说着进了裘正杰的书房。 闵泯呆滞地站一会儿,摇摇头,走到厨房去取杯子。 刚出来又听到门铃响。咦?这又是谁?闵泯忙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他浑身一僵,脸迅速变白。两个人对峙一会儿,邱好荣推开他,走进来几步,转身面对他。 闵泯背抵着门,嘴唇嗫嚅几下,发不出声来。 「好久不见。」邱好荣冷冷说。 闵泯几番努力,才小声开出口来,「……你找谁?这家的主人现在不在。」 「我知道!」邱好荣得体的笑容在看到闵泯的一瞬间已经变得刻薄,她实在忍不住心中的不屑,「本来我不想再与你打交道,但你的举动太过份,让我不得不来。」 我过份?闵泯惊愕地抬眼看她。 邱好荣头稍侧着,斜睨他,目光似在看一只令人厌恶的黏糊糊爬虫,「我知道经过三年前那件事,你很妒嫉陆飞,但这也不能成为你蓄意破坏他生活的理由! ……你不用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样子,三年前我没有被你欺骗,今天也不会! ……你指使你弟弟在陆飞未婚妻的家人面前胡说八道是为了什么?你到今天还缠着陆飞,你不觉得这很恶心吗?陆飞不像你,他不是你们这种肮脏的同性恋,他是有光明前途的!」 闵泯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半天才颤声道:「……我跟你儿子半点关系也没有,是他缠着我不放!你去跟你自己的儿子说,不要来烦我!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邱好荣从容地说:「我也不想待在这里,有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你最好听仔细! ……你自己,还有你那个弟弟,不许再在外头胡言乱语。三年前的那件事,人证物证确实,如果你们再在外头说是陆飞撞死人,这次就不是让你赔钱那么简单,我会告你们诽谤,你也不想自己或你那个弟弟去坐牢吧?」 闵泯手指死死扣进掌心,胸口一起一伏,瞪着邱好荣,「……我再没见过……像你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人!」 邱好荣冷笑,「你不同意?」 闵泯倔强地偏过头,「你走!我不想跟你说话!」 邱好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深沉阴晦,「不由你不同意,如果你多话,这次那些照片就不是送到教务处,而是贴到学校的公告栏里。」 闵泯掹地抬起头,倏然变色。 「……上次还算对你客气了,这一次再贴出去,你就试试看你还有没有脸再回去。」 「你……无耻!」 「我无耻?无耻的是你兄弟俩吧?你那个弟弟,蒙蔽谭博士一家!」邱好荣不齿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装模作样去当谭博士的管家,还想勾引谭博士,贪图更多好处,真是肮脏下贱!你也告诉他去,他最好赶快离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把他的身份抖出来。」 「我弟弟他……」闵泯气得嘴唇都哆嗦,「好好的在当厨子,你、你不要说话这么脏!」 邱好荣冷哼,「他做过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你……」闵泯眼圈发红,几乎气得眼泪掉下来,他根本不是邱好荣的对手,由以前到现在。 邱好荣眯着眼睛,有丝快意,「你想问我要证据是不是?闵泯,我早说过你笨!三年前我可以弄到证据让你上被告席,今天我也有本事找出证据告你弟弟,他把柄多的不得了,随便弄弄就能坐牢!想不想试试?——告诉他!嘴巴关严一点!」 闵泯死死盯着她,「……邱伯母,你……就不觉得自己……丧尽天良吗?」 邱好荣傲慢地冷笑一下,「这话从何说起,我做的事情,是每个母亲都会做的。如果要怪,闵泯,就怪你自己三年前为什么要缠上陆飞!」 门「砰」的一声合上。 闵泯像变了木胎泥塑,许久,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双腿几乎撑不住身体。他慢慢挪到沙发上坐下,手死死抓着膝盖。 身体冷得直哆嗦,闵泯牙关紧咬,两眼睁得大大的,眼前却仍是一阵阵发黑。有些很强烈的东西叫嚣着从胃里冲上来,令人作呕的感觉。 心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快。 有一只手在面前摆来摆去,突然抓住闵泯的肩膀摇晃,「喂喂,你怎么了?没事吧?」 闵泯猛的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看到沈一一担心的表情,他的脸凑得很近,问:「你怎么了?不舒服?脸色好吓人!」 「你,」他竟把这个人忘记了,「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沈一一困惑地问:「我刚忙着从计算机里面找东西,刚才有事发生吗?」 闵泯直直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垂下眼睛去,低声说:「没什么。」 沈一一仔细看他,「没事就好,我整理好东西了,先走啰?」 对方似乎没力气再说话,只是勉强点点头。 沈一一笑了笑,拍拍他肩,晃着钥匙走了。 闵泯看着他走,发了一会儿呆,无力地摊在沙发上。 门外头,沈一一利索地摸出手机,「喂,杰哥,你猜我在你家看见谁?你的下一盘菜哎!嘿,你的小情人可给这盘菜欺负的够惨……」 「……」 「喂,这不能怪我吧,是你说……你放心,有好东东给你听……啊啊,那个啊,已经放你书房了。没事没事,你兄弟我就做这种旁门左道的事最在行。……局子里那一套也全了,那个可得多谢小季,改天请他吃饭!ok,挂了!」 闵泯呆呆地坐了很久,不知为什么一直只他一个人。 邱好荣有一句话一直在脑子里回想,「怪你自己……三年前……缠上陆飞……」陆飞!闵泯毫无意识地,惨淡地笑着,呵!呵!真的是……这句话真是说对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有丝鬼火摇摇曳曳升腾起来,映照着闵泯荒芜幽暗的内心封闭了许久的某个世界,被这丝火照亮,无数闵泯不愿意再回想的事情一一掠过眼前。 树木葱笼,洒满阳光的校园,银铃一般清脆的笑语,明朗的世界……硬是赖在身边不肯走的大男孩,任性到疯狂,令人心动地的告白……羞涩的初吻,颤巍巍的,小心翼翼地身体接触,然后是那样放纵到令人脸红的热情…… 然后就是,那一天,闵泯的生日。 三年来闵泯再没庆祝过生日。他混沌地忘却,浩浩也许是刻意地不提起。明明答应了浩浩,跟他去看电影。浩浩特地打工赚了钱,说是要请自己吃饭看电影的。闵泯到今天仍记得自己那时心里在想,浩浩要生气了,自己失了约……可是,还是无法抗拒的,跟着陆飞走了……然后,然后整个世界就颠覆了…… ……现在回想起来,可不就是,从遇到陆飞开始,一切全变了…… 陷落了自己,也就罢了,可是浩浩…… 闵泯心渐冷,代价太大!他蒙着眼,一直不肯看,今天才被那曾经腼腆地称呼她为邱伯母的女人硬是挖开心底的伤。 既然一切为了陆飞,闵泯痉挛般笑一下,那就让她得偿所愿好了! 他站起来,轻飘飘,似缕幽魂一样飘出门去。 *** 走到外面想了一会儿,闵泯先去了超市,买好一把小刀放在衣袋里,然后乘车去陆家。陆家的房子在老市府后面的旧家属区,绿化非常好,路边全是参天大树,还有精致的庭园。闵泯坐在庭园附近的儿童游戏场里,远远看着那幢红顶小楼。 他脑子里早已空白一片,全部动作是下意识完成,看起来镇定平静,毫无心事,还能同游戏场里玩耍的小孩子笑着攀谈几句。 数个小时过去,陆家无人出入。 闵泯十分耐心地等着。 直至暮色开始降临,路上下班回来的行人开始多了。游戏场里冷清起来,孩子们都回家去了,闵泯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望着那边,忽然眼睛眨一下。 窗里有灯光亮起。 闵泯还记得,陆家因屋前有两株非常高大的老槐树遮挡,所以夏季光线总是偏暗,常常傍晚时分便要开灯。 他站起来打算过去。 这时候陆家前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是陆飞。他脸上毫无笑意,表情有些呆板,但人看起来清爽整齐。头发似乎刚刚洗过,全部抹到脑后,露出英俊的面孔。闵泯定晴看着他,见他到屋侧去取车,一会儿开出一辆鲜红色跑车来。 闵泯抿着嘴唇,笑起来。陆飞仍然喜爱鲜红色车子,这人性格真是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张扬与幼稚。他有些纳闷。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会完全没有看出来这个人的本质?他不慌不忙走到路上去,截住一部出租车,上去,对司机说:「跟着前面那辆红色的车子。」司机向前张望一下,「是那辆三菱?」 闵泯不晓得车子品牌,犹豫一下。但前面只那一部车红得那样刺目,所以司机也不再搭话,径自追上去,跟在后面左突右插。 闵泯看了一会,问司机,「会被它甩掉吗?」 那司机笑起来,「这种高峰时间,除非它出城,否则照样得跟我们一样慢慢爬。」 闵泯点点头。 陆飞的车子开到市里著名的一家海鲜酒店去。计程车紧跟在后面,在门前放下闵泯。 华灯初上,这酒店金碧辉煌,人流如织。闵泯站在大堂里四下张望,已经看不见陆飞的人影。他有些踌躇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说话。 「……陆市长夫妇设宴赔礼,你面子已经很大!」 「但陆飞应该亲自来接我!」一个女孩子犹自气不忿,「自回国后,我发现陆飞的礼貌大成问题!」 闵泯转头,看见两男一女。 女孩子是外国人,但说拗口的中文,跟她对话的是一个东方男人。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跟在后面,五官轮廓很深,板着脸,一声不吭。 闵泯稍有些诧异,他立刻认出来,这是谭博士。可是时间来不及让他细想,那三个人上楼,闵泯悄悄跟上去,看着他们进了一处雅间。 有服务生轻快地捧着盘碟进出,门扉开关的间隙,闵泯听到邱好荣热情的笑语寒暄之声。闵泯脚像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血开始汩汨地往脑子里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扑出喉咙来。他紧紧盯着那扇门。 就是这时候了,他想。 门口还有服务生,等他走开就…… 服务生还在那里同人讲话,闵泯耳边嗡嗡响,声音忽远忽近,听得人客气的问,这里就是春潮厅吧?陆副市长今晚宴客的地方?服务生答着话,又有人进去了…… 不能再等了!管它里面还有谁…… 闵泯刚想动,便听到春潮厅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动静异常吵嘈,附近的服务生都诧异地向这边望。门突然间撞开,两个人拥推着跌出来。 闵泯一怔,他看清其中一个人正是邱好荣。她此时面色十分难看,正压低声音斥着,「冯处长,你不要胡闹!」那与她拉拉扯扯的中年男子面孔涨成紫姜色,看样子十分激动,似乎故意放大声音在嚷:「你不要想把我当成替罪羊!我坐了牢你也别想好过……」 两人正推搡间,门里又奔出一个人,上去试图帮邱好荣自那男人钳制中挣脱出来,一边叫着,「快放开我妈!」 是陆飞。 闵泯猛地挺直身体,手从衣袋里抽出来。 掌心里冰冷一片。 他刚要动一动,身体却被人突然自后面抱住。 闵泯吓一跳,反射地要挣扎,然后他听到后面的人轻声说:「是我!」 是裘正杰。 闵泯呆住。就在这个时候,挤在春潮厅门口纠缠的三个人情势发生了变化。谁也没看清,那男人手里的刀子是从哪里摸出来的。有服务生坚称,他看见那刀子是向邱好荣刺去的。但当闵泯转头去看时,却正看见刀子从陆飞肋下拨出来…… 刀子雪亮的光芒中,闪烁着鲜红色,那血顺着刀势向下落,红得就如陆飞的车一样耀眼。邱好荣惊愕过后,尖利地叫出来。那男人起先也是一呆,但转瞬便反应过来,眼睛通红,扬起手里刀子又要向她刺去。 陆飞一边捂着肋下,一边踉踉跄跄去阻他,嘶声叫着:「救命!」没撑一步,已经跪在地上。周围的人早吓得呆了,一时间竟没一个人想到要上去帮忙。一片混乱间,陆飞的视线转向闵泯。 闵泯惊跳一下,随即被正杰牢牢抱紧。 陆飞眼神复杂,充满哀求。 闵泯眼睁睁看着他无力地倒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目光越来越涣散,却仍直直看着自己的方向。 春潮厅里的人也奔了出来,周围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夺下刀子,闵泯听到有人在吼着:「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叫员警!」 身后的人握着闵泯手,不再理会那一团混乱,拉着他转身向外走去。 第八章 他们刚走到停车场,便听到「呜呜」声大作,和红蓝光柱一转一转疾驰过来的车。闵泯站在那里看,脸上挂上了一丝诡异的笑。 正杰按着他头把他塞进车里,自己也坐进去,却不忙离开,扭头看他。闵泯笑容愈来愈大,眼睛特别亮,直勾勾盯着前方,表情神态都不对头,好似这张皮囊里突然住进另一个灵魂。正杰钳着他下巴把他头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问:「你笑什么?」 闵泯困惑地看他一眼,又笑起来,露出雪白牙齿,十分得意的样子,「我把他杀了!」 正杰皱起眉头,仔细瞧他,突然往他脸上便是一个耳刮子扇过去,这一下不轻不重,爽脆利落。虽然没有特别疼,声音却很响,闵泯没防备,脸歪一下,整个人呆住。 「你杀的?」正杰似笑非笑,「你有那本事吗?」 闵泯眨眨眼,收起笑,迷惑地看着正杰。 正杰低头去扳他手,把一直握在那里的小刀拿出来。始终用力握着的缘故,闵泯手心里留下一条发白的凹痕。正杰把刀刀掰开,看了看,用两根指头拈着在闵泯眼前晃荡,口气好笑中带着嘲弄:「你就用这刀杀的人?这袖珍水果刀?有没有六公分长?最多只能刺破皮,而且还没开刃呢!泯泯,不是我说你,你不是干坏事的料,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吧!」 闵泯看到干干净净的小刀,要想几秒钟,才猛地抽口气。 正杰把刀子丢进杂物箱,开始发动车子,一边微笑问:「清醒了?」 「我我,刚刚看到……」闵泯确实彻底清醒,惊惶也立刻冲上来,「那个人他用刀……刺……」 「别害怕,那一刀要不了命,只不过陆飞要在床上躺一阵了。」正杰侧头看他,「……还是,你希望他真的被杀了?」 闵泯听了他的话,一阵茫然。 ……他希望?之前,他是一心抱着要让陆飞消失的念头来的!邱好荣那女人的一席话,好似能招来邪魔。现在想想,自那女人走之后,他就如同恶灵附了身,满脑子怨毒与毁灭……看到陆飞的血,听到邱好荣绝望的惨呼……心里竟有种报复的快感!吓!闵泯悚然一惊,呻吟着捂住脸。 正杰叹息着把车又停回路边,伸手抱他入怀。他看多世事,洞察人心,怀里的人本性是如此单纯,他怎会不清楚他心中所想。 「泯泯,泯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不过份!」 闵泯似乎被自己的念头吓坏,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努力地摇着头。 「……那些人得到任何后果,都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与你无关。」 「何况,他们只是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一些惩罚,」正杰抬起他的脸。「没有人会死,但是惩罚一定会有!」 闵泯脸色有些惨白,半晌,才轻声说:「我不是真的想谁死掉!」 「我知道,」正杰安抚他,「你放心,没人会死!」 但有些惩罚,会比死更可怕! 闵泯继续说,思绪飘摇,「……我很生气,很生气!我觉得不公平!……那个女人又说那样的话,说……要把照片再贴出去,还说要揭穿浩浩的身份……」他声音突然变大,带点愤恨,「……可是这些事明明都是因为陆飞才会发生,她实在太过份!我忍不住!我就想干脆去杀掉那个罪魁祸首……」 他气咻咻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望进一双柔和深沉的眼睛里去。那种温柔,就好像在说闵泯做什么都可以似的,有些放肆的包容……闵泯难堪地垂下头,问:「我很可怕是不是?」 正杰把他头向前压,抵在自己肩上,含着笑回答:「我永远不会这么说。」 闵泯的额头抵在正杰肩上,呼吸细微而急促。半晌,才小声开口:「你还喜欢我吗?」 正杰很认真地回答:「是,我还喜欢你。」 闵泯仰起面孔,怔怔看他,「但你什么都还下知道……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正杰轻轻用手掌触摸闵泯的脸,那张面孔在弥漫着浓重夜色的车里似乎仍然隐隐发光,如珍珠般。他微笑一下,「我不知道吗?好,」他点头,发问:「那么,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你告诉我,我来看看我知道了之后,还会不会喜欢你,好么?」 闵泯的脸色黯淡下去,从他怀抱里慢慢脱出身来,将头转开。 正杰耐心地等着。 良久,他听到闵泯勇敢地说:「好。」然而接下来又是沉默,又过了好半天,闵泯才干涩地开口「……我在医院里住过好久。」 正杰想到他腿上的疤痕,身上看不到的地方,也许更多吧?他想。这个时候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膝上,正杰一怔,隐约的光线下,闵泯摸索着将他的手拉过去,盖在自己的手上。指尖触到那细瘦的手腕,有点凹凸不平的异样,正杰的指尖下意识地弹一下。 闵泯苦笑,「……这是我自己割的。」 正杰面色古怪,没有说话。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看到、感觉到又是另一回事,怪不得无论多热的天气,闵泯都只穿长袖子衣服。 「……车祸的时候……他逃走了……我压在车子下面……他说他爱我的……我以为是真的……」闵泯的声音有些寒颤。正杰无声地把他揽回自己怀里,一开始,有些微抗拒,但正杰加重了力气,闵泯胸口的空气似乎被挤出来,他轻喘了一下,如梦方醒般抬头看正杰。 「后来呢?」正杰若无其事问。 「后来?」闵泯的手指凉的像冰,「后来我一直在医院里,我妈妈和我弟弟陪着我……他没有来!我……我总觉得是我搞错了,他不会的!可是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来……是他妈妈来的……我、我……」正杰感到他的身子开始紧绷起来,像是冷到了极点,「我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闹……又自杀……后来退了学……我妈妈送我去精神病院……」 闵泯突然握紧正杰的手,直视他,「我的病一直没有全治好。到现在……也没有!什么都怕!怕血!怕月亮!读不了书!也做不好事!拖累好些人,我妈妈……我弟弟……我妈妈被我累死的……我弟弟……浩浩他……」 正杰突然打断他,「我知道了。」 「……」安静地空间里能清楚地听到闵泯牙齿相击的细碎声音。 正杰搂紧他,将他的头压到自己肩上,用力地自上向下撸他的背。力道非常大,似乎要将什么东西自闵泯身体里刮出来。疼,是一定的,闵泯竟似乎没觉出来,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知道了。」正杰在耳边低声说:「不用再说了。」 静悄悄的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有些炽热的味道。正杰觉得肩头上慢慢洇开另一股炽热的潮意。他抬起头,无声地叹口气。 晴朗的夏夜,飞云过天,浅淡的夜风里,一汪月光忽然洒了进来,落在正杰的眼底,闵泯的背上。还没有意识到,正杰已经伸出手,盖住闵泯单薄的脊背,水一样的光浇在手背上,仿佛有温度似的。 *** 正杰和闵泯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乐浩还坐在客厅里,一见他们便问:「去了哪里这么久?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满脸的不高兴。 闵泯十分歉然,说:「忘记了。对不起,别生气!」 「哼!」乐浩瞧他一眼,虽然不大痛快,也看出他有些疲惫,只得说:「快去洗澡睡觉!」 闵泯轻推他一下,有点歉然地回头看正杰。 正杰无所谓地笑笑,「你先上去吧,洗澡的时候小心手臂。」 闵泯犹豫一下,视线在正杰与乐浩之间游栘一会儿,最终似下定决心,点点头,先上楼了。 留下乐浩斜眼瞄正杰,看着他丢开外套,坐在对面沙发上,松一口气的样子。过一会儿,才不爽地开口:「杰哥,我哥身体不好,以后别让他在外头逗留这么晚上 正杰挑起眉,问:「你知不知道你哥今天出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 「他去杀陆飞。」 乐浩跳起来,「什么?」 正杰微笑一下,「当然,没能实施得了,我正好路过那边,把他拖回来了。」 乐浩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他手臂上有伤,使不上力,杀也杀不死的!」 这个回答十分有趣,正杰想一想,若有所思,点头,「说的也是。」 乐浩杏眼圆睁,目露凶光,发狠道:「我来好了,既然我哥已经下定决心,我来给他做完好了!」他转视正杰,「杰哥,你帮我顾好我哥!」 正杰颇觉有意思地看着他,说:「那倒也不用了,已经有人先做了。」 乐浩警觉地抬头,「谁?」 「看明天的报纸,大概就知道了。」正杰表情沉静下来,「乐浩,你该把泯泯交给我了。」 乐浩愣一愣,警惕的问:「为什么?」 「因为,他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可以放手了。」 乐浩迟疑一下,「连……我的事,他也说了?」 正杰摇摇头,「没有!他只说你过得很苦。」 乐浩沉默一会儿,慢慢坐下来,半天,才轻声说:「原来他真的早就知道。」 正杰看着他安静地发呆,心里却想到楼上的那个人,胸口有个地方微微发软。他若有所思地微笑,怪不得,当初那么多人里偏偏对托尼另眼相看,还是有缘分吧? 这时他听到乐浩哼哼着嘟囔:「泯泯也太相信人了!这次是杰哥你也就算了,要是别人……」 「所以说,」正杰温和地说:「我得把他小心地收着!乐浩,泯泯身体和精神都脆弱,别给他太大压力,以后的日子,只要他过得轻松快活就好!」 *** 因为手臂上的伤,闵泯洗澡前后总要小小折腾一番,塑胶布包上取下之类,他今天又有点心不在焉,所以花的时间格外长,出来的时候,看见乐浩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闵泯过去坐在旁边,乐浩立刻发觉,一骨碌爬起来接过毛巾帮他擦头发。 两兄弟默然无语。 擦好头发,把毛巾扔到一边,乐浩手仍搭在闵泯脖子上,过一会儿,把头枕上他肩,很乖巧地跪坐在他身后,那样子似一只小动物。 好半天,闵泯才听他闷闷开口:「听说,你今天去找陆飞麻烦?」 闵泯有点心虚,小声道:「我已经知道错了,一时冲动而已……何况也没干成……」 乐浩探头过来问:「为啥?」 闵泯瘪着嘴,说出来浩浩一定生气,可是他不敢不说:「陆飞的妈妈来找,话讲的好难听……」 半晌,他听得乐浩喃喃低咒,「……那老姑婆!」 「那时……」闵泯许久才长长叹口气,「……真的很气。」 乐浩的手臂缠上来,从后面搂住他身体,轻声说:「以后不要了,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担忧。 闵泯把他拉到旁边来,看着他苦笑,「你总这么说。」 「那是因为你太好欺负了呀,真是让人不放心!喂……」他凑近闵泯,问:「答应裘正杰,跟他在一起?」 「我……」闵泯看似有些尴尬,终于点点头,「嗯!」 乐浩斜着眼睨他好一会儿,突然问:「泯泯,你不是为了让我放心,才答应跟他在一起吧?我知道他还算可靠的,不过你不用勉强哦,大不了我们离开就是了。」 闵泯呆了一呆。他怔怔出神,想一会儿,才浅浅笑起来,温柔地摇头,「不是的。」 「不是的……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安心。可是,也不只是为了这个,今天我才发觉,跟他在一起,我好像比较有勇气……」他抬起头来望着乐浩,清亮的眼睛散发幽幽的宁静的光芒,「浩浩,你知道我的。我这人,太怯懦!我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遇到什么事只知道逃了又逃,实在逃不过又会头脑发热……今天去找陆飞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他去把我拉走……当时的感觉,就好像他把我从天上拖下来,让我双脚着地……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感觉是不是爱……」闵泯有些惆怅,「经过以前的事,我自己都有点糊涂了,可是今天我坐在他身边,突然清醒过来。以前不敢想的那些事,我都慢慢把它们翻出来,一件件看,然后发现心里好像不再那么害怕……他坐在那里看着我,表情那么平静,我……我就答应了……」 乐浩怔怔地看着他带着微笑迷惘的表情,半晌,小声而肯定地说:「泯泯,你会爱上他。」 闵泯嘴唇翕动一下,带着点单纯的羞涩的表情,轻笑起来。 *** 第二天早晨,闵泯睡过头。下楼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在厨房。闵泯没睡好,难得有点钝,呆呆地坐下。正杰放下咖啡杯,探过身来很自然亲昵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要过几秒钟闵泯才反应过来,惊愕地睁大眼睛瞪他,面孔迅速涨红。 乐浩撇撇嘴,拍了好奇地看两人的小伦屁股一下,命令他:「快跑出去把报纸拿进来。」 「哦。」小伦跑出去了。 跟垂着头,手足无措的闵泯比起来,正杰安稳平静地好像那举动已经做了几百年,再平常没有。 小伦扬着报纸进来,递给乐浩,说:「浩浩哥哥,外头有个叔叔问你。」 「嗯?」乐浩忙着翻报纸,心不在焉,「问什么?」 还没等小伦说话,他已经找到想看的东西,皱起眉头来,「这什么?……酒店伤人事件……两人受伤,一人已经被警方拘留!什么嘛!根本什么也没有写明啊!还以为那死要面子的老太婆会狠狠丢一下脸的说……」 正杰不紧不慢开口:「这种报纸当然没什么内容了。你要看《新晚报》啊,那是省里头支援办的,不受本市上层的钳制,现在又正在打市场……」 乐浩恍然大悟,「对哦。」 小伦锲而不舍扯扯他衣服,「浩浩哥哥,外头有个叔叔问你在不在这里住。」 「啊?」乐浩低下头,「谁?」他走到厨房窗边去看,然后僵在那里不动。 小伦挤过去指给他看,「就他,我认得他,我住院的时候就是这个叔叔给我检查身体的。」 乐浩猛地回过头,板着面孔,蹬蹬蹬走出厨房,开门出去。 谭夜狄站在庭院门口,正向里望,看到乐浩,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头发肩膀和裤腿都隐隐有些微发潮,那是雾水留下的痕迹。乐浩上下看他,皱起眉,问:「你在这儿待多久了?」 夜狄看看表,老实地回答:「四个小时。」 乐浩抿抿嘴,一时无言。这家伙凌晨三点多就靠在外头了,怎么没让社区的保安把他抓走呢?他有点不情愿地责备他,「干嘛那么早?」 还以为又会是他那个高人一等的二哥莫狄修先来说话呢! 谭夜狄憨憨笑,「我好不容易问到这个地址,怕你走掉,所以直接过来的。」 乐浩挑起眉,「不是你二哥告诉你的?」 「不、是!」夜狄很用力地否定,「你那天不是去了医院吗?我在急诊打听,看谁认识你们,昨天晚上才有个护士跟我说,去接你们的人是在心脏中心看过病的,我又回去翻病历,才找到的。」他难为情的抓抓头,「手术还是我做的呢,我又忘了!那个护士前几天休年假,否则早几天我就找到你了!」他说得很是得意,露出孩子般的炫耀表情来。 「哼,无休止麻烦。你去问你二哥,或是问你那个准妹夫不就行了!」 夜狄收了笑,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二哥帮忙找你,他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 乐浩瞪着他,半天,开口:「为什么?」 「因为他威胁你,浩浩,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也代他向你道歉,他那样做不对!」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乐浩抱着双臂,靠着门,默然半天,才说:「好,我原谅你们。」 夜狄并没有即时笑起来,他看着乐浩,很单纯的脸上现出不太相称的深沉睿智,谨慎地问:「那么,我可不可以继续爱你?」 乐浩垂下眼皮,停顿一下,慢慢说:「这个,就不必了吧?」 「……为什么?」夜狄有些失望。 「因为,」乐浩抬起头来直视他,「首先,我的过往历史一直令你二哥耿耿于怀,可以推断,你其它家人也不见得能平平静静地接受,我不高兴看你家人白眼,也不乐意受这个气。第二,那个陆飞是你家的乘龙快婿,可是不巧,我恰恰看他不太顺眼,不想跟这个人及其家庭沾上任何关系,连听都不想听到。最重要的一点,我很快会离开这里,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我对你的好感,还没有达到愿意留下来陪你的程度。」 夜狄有些吃惊,「你要离开?」 乐浩点点头。 「可是……」夜狄有点结巴,「可是,如果你,你离开,我要怎么追求你……」 「你可以不用!」乐浩似笑非笑。 夜狄茫然地看他。 他还是走了,满脸的不知所措。 乐浩转身进来,面无表情带上门。闵泯站在门边,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那里,此时怔怔看着弟弟。 「浩浩,你真的想离开?」 乐浩沉默一会儿,点点头。 第九章 傍晚的《新晚报》让乐浩大为满意。他取了报纸急急坐在厨房翻开来看,然后面孔上浮现出一股幸灾乐祸、极其开怀的诡异表情来,下意识地拍着桌子,嘴巴发出:「哈!哈!哈……」的奇怪笑声。 那份报纸的报导极为详细大胆,说明前晚在某知名酒店发生的故意伤人事件,被袭击的对象是本市土地局邱姓副局长,但被凶手直接刺伤的却是其子,其本人只受到轻伤,事发当场邱某及其家人正在宴客。据悉伤人者冯某是邱某在土地局下属的一名处长。根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这次事件似乎是因两人在某地块拍卖中合谋收受贿赂,事情败露后互相推诿罪责而导致。据调查,原本仅为政府纪检部门对相关举报进行核查的事件,因此而演变为影响重大的刑事案件,目前市检察院渎侦部门已经介入本案…… 报纸上虽然没有直接提到陆副市长,却隐晦地表示邱某在市高层具有某种背景,不知是否会对事件调查产生影响。 这话说的恶毒极了,但凡长了耳朵的人出去听听也就知道那背景是什么。 乐浩看的眉花眼笑。一般记者不敢这么写,怕有后患,这一位措辞却十分技巧,令人浮想联翩,哼哼哼,老百姓一定喜欢死他! 乐浩把报纸「啪」一下拍在桌子上,对闵泯说:「这记者,算是出了名了!你看不看?」 闵泯含着笑,无可奈何摇摇头,「不看!我对他们不再感兴趣!」 乐浩翘起大拇指,「好!说得好!」 接下去连着几天,报导不断,内幕挖得越来越深。 什么事件起因是前段时间由邱某批准出让给宣和地产的一块地啦; 什么举报对象为邱某,经纪委调查却把矛头转向邱某下属冯某啦; 什么冯某原本同意代罪不知为何突然反悔啦; 什么宣和地产老总甩出重磅炸弹称有确凿证据证明邱某与事件有关啦等等。 政府及土地局立场十分被动…… 社会上议论纷纷,整件事炒的如火如茶…… 然后,《新晚报》大卖特卖,从此奠定在d市的坚实市场基础…… 过了几天,沈一一兴高采烈到裘家来,胳膊底下又挟着一个牛皮纸包包,一见正杰便得意洋洋叫:「全了!」 正杰笑笑,「动作还算快。」 沈一一撇嘴,「墙倒众人推嘛,以前不肯开口的,如今巴不得变成大义灭亲的英雄。」 两人进书房前,正杰朝闵泯和乐浩道:「你们俩也进来吧。」 两兄弟莫名其妙,对视几眼,跟着走进去。 正杰把沈一一拿着的纸包包打开,又从抽屉中取出另外一些文件,略翻看一下,整了整次序,递在俩兄弟面前,说:「看看吧。」 闵泯与乐浩有些迷惑,乐浩先伸手去扯过那厚厚一叠文件,与闵泯头凑头一张张翻看。看着看着,两人面色都变了,闵泯表情还算平静,面色却发白,乐浩已经震惊地抬起头来问:「这是什么?」 沈一一耸耸肩,「是三年前那件事的有关文件。主要是车祸中所有相关人员的证言,包括签字的档和本人认可的录音。死者家属承认被邱好荣威逼利诱,指认闵泯为开车的人,陆飞的朋友也都承认收了她的钱才说假话。」他看起来十分得意,眼睛精光闪烁,「知不知道哪一点最令人兴奋?是陆飞一个朋友说,邱好荣把他找到家里说话的时候,陆飞的爸爸也在家,他听到他们谈话,却一个字也没说!这表示什么?」 表示他同谋! 沈一一格格笑,「谁没三两个政敌,我这东西拿出去,价钱可卖老了!」 正杰看他一眼,看得他闭嘴,才对闵泯和乐浩温和地说:「这份东西,从现在开始,就归你们了。」 闵泯猛地抬起头,同乐浩一起惊愕地看他。 但正杰只看着闵泯一个人,「要怎样做,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让你清楚,没有人,可以再对你无礼。」 良久良久,闵泯和乐浩还是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正杰和沈已经出去了,留他们兄弟自己在书房里说话。 好像做梦一样。连乐浩都觉得头晕目眩。他们慢慢地翻看着那些档,百感交集。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当初信誓旦旦地指认肇事者,狠着心说:「就是他!」……闵泯的眼泪和震惊没有打动他们,乐浩和妈妈的哀求怒骂也没有打动他们…… 如今…… 视线从档转到对方身上。 两兄弟,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深深的悲哀。 「泯泯,」乐浩沙哑着嗓子问:「我们……要怎么办?」 许久之后,闵泯才迷惘地回答:「我不知道……」 门外,沈一一悄悄问正杰:「他们会不会拿去告陆家,讨还公道?」 正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照泯泯的性格,多半是不会。」 「那还有托尼呢,」沉猜测,「托尼入那行,还不都是因为这件事。他表面不说,心里肯定恨得要死!我不信他会忍下去!」 正杰笑,「沈一一,你错了。假如真的有人会忍不下去,那个人一定是泯泯。」 沈一一呈呆滞状,「啊?你刚不是说……」 *** 表面上,正杰果然不再过问。 过了两天,兄弟俩还是没决定要拿那些档怎么办。闵泯有些时候还会怔忡一下,乐浩却当自己从没看见过那些档,连提也不提了。他好像放下了巨大的心事,整个人活泼跳脱起来,与以前一直挂着笑容的托尼相比,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他几乎不再笑了,可是面部表情反而更多变。 他同沈一一搭档起来评报。 沈一一自从吃过一次乐浩做的饭,惊为天人,以后找了各种借口来蹭。他俩本来就熟,说起话来随便得多。报纸上的事,乐浩看得心潮澎湃,乐不可支。沈一一是幕后黑手之一,专司推波助澜,不像方世尧和裘正杰那样闷骚,他总忍不住要显摆一下,两个人自然更有共鸣,天天抱着报纸指点江山。 到报纸上说邱好荣被刑拘的第二天,宣和老总的证据还是没有出台。沈一一极为不满,不停地念叨着:「老赵也太黏糊糊了,不赶快把他那重磅炸弹抛出去,还在等什么?等脱身?不用想!趁有机会还不赶紧立功!」 「你知道是什么?」乐浩问。他逐渐开始相信,这个城里头,大概没有沈一一不知道的事,尤其是坏事。 沈一一贼眉鼠眼笑起来,问:「你想知道?」 乐浩老老实实点头。 沈一一偷偷朝他招手,「来来,我放给你听。」 乐浩狐疑地过去,看见沈从袋里摸出一部迷你的银白色机器,有点像mp3。 「新出的试验机型,朋友带给我玩的,功能多极了!」沈一一在机器里检索档,然后按了键放给乐浩听。 是一男一女在对话,音质不算顶好,但说些什么听得清清楚楚。 乐浩一下子便听出来了,「咦?这是邱好荣?她在跟谁说话?! 」 沈一一笑话他,「笨吧,你听不出来?老赵嘛!」 「啊!!」乐浩大悟。 那段录音开始只不过是普通寒喧,渐渐乐浩听出端倪,虽然言辞有些遮遮掩掩,但明显是谈到一笔交易。 他愕然抬起头,「沈哥,你哪里弄来这样猛料?」 沈一一得意洋洋,「这是老赵的珍藏,我趁他不备,拷了一份来玩。」 「你,你干嘛不把它交出去?」乐浩大惑不解,「检察院现在就缺这种东西呢!」 「切,那是老赵的最后一张牌,我何苦坏了他的事!」沈一一说的理所当然。 乐浩觉得匪夷所思,最后只得说:「沈哥,你真是能干!」 这话沈一一爱听,呵呵呵笑起来,「是吧,那晚饭多做几样菜,奖奖我。」 小伦听不懂他们谈什么,自己在外头玩,这时候叫起来:「浩浩哥哥!!」 乐浩扯着嗓子应:「干嘛?」 「上次的叔叔来找你!!」 乐浩一怔,谁?他脑子里闪过夜狄的名字,立刻又否决,不可能!可是等走出去看,发现庭院里站着的,可不就是此君。 夜狄打扮有些奇怪,t恤短裤加球鞋,穿得如同要去爬山,最奇怪是脚边放着一只大背囊。看到乐浩,他笑着朝他招招手,「嗨!」 「呃……」乐浩上下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干嘛?要出门?」 「不是。」夜狄笑的憨态可掬,「不是出门,我是想入赘。」 乐浩愣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什么?」 「你不是说不高兴因为以前的事看我家人白眼,也不高兴跟陆飞有关系吗?所以我决定跟他们脱离关系,入赘到你家,」夜狄指指身上,「我身上的这几件衣服都是我自己赚钱买的,我没有带家里一粒米和一根线走!」 乐浩嘴张得足能吞下一头象。这傻瓜从哪里学来这种对白? 「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委屈你,」夜狄一本正经说:「我会彻底跟他们断绝来往。我已经辞掉了医科大和医院的工作,也写信回美国去辞掉了芝加哥大学的工作,这样我家里开的公司就不会跟我工作上有任何关联了。」 「你……干了什么?」呆了半天,乐浩终于找到声音,微弱地呻吟出来。 「我听说如果是入赘,那我就算是你家的人了,以后只有你家欺负我的份,没有我家欺负你的份!……你别担心,我不会花很多钱,虽然现在我已经没有工作,但我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找到的,而且我的论文也有稿费可以拿……」 乐浩捧住头,「我的天!」 他一点没怀疑夜狄说的话。 眼睁睁看着夜狄上前一步,用热烈的眼神看着自己,乐浩突然想逃。他有气无力地嚷出来,「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撺掇你……」 「当然!」夜狄有些不高兴,「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决定的!」 恐怕别人不会这么想! 乐浩清醒过来,抬起头,「不行!太荒谬了!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都不许你跟着我!」 夜狄愣一下,有点委屈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讲道理!」 乐浩竖起眉毛,「我就不讲道理又怎么样?」 「你……」夜狄哑然,视线转向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几个人,寻求帮助,「浩浩不讲理!」 小伦同情地看着他,「叔叔,浩浩哥哥平时不是这样的。」 沈一一和闵泯都憋着笑的样子。 正杰很温和地问他,「谭博士,那你想怎么样呢?」 夜狄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跟在浩浩身边照顾他、保护他,不会让别人欺负他,希望有一天他会爱上我,并且答应跟我结婚。」 这一席话他大概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次,此时大声讲出来,十分坚定熟练。 可是并不可笑。 门口的几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闵泯怔怔看着他,眼睛开始水润润。 乐浩脸涨得通红,突然恶声恶气开口:「别胡说,我不会爱上你的!你这傻瓜,快滚蛋,别给我添麻烦!」 夜狄梗着下巴,不动。 乐浩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倔强的一面,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这时正杰开口:「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谭博士离家出走,一时也没地方去,今晚先在沙发上委屈一下吧。」 夜狄脸色缓和,笑出来。 乐浩叫:「杰哥!」 正杰摊摊手,「谭博士怎么说也还是小伦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让他去睡马路?」 他怎么可能会沦落到去睡马路!乐浩气的不得了,这小子天真劲好比一块牛皮糖,一旦给他登堂入室,还赶不赶得出去都成问题。 眼见着夜狄喜笑颜开拖着包包走过来,乐浩狠狠「哼」一声,扭头自顾自上楼去了。 第十章 闵泯追上楼去,看他气哼哼甩了门子,坐在床上生闷气,不由有些好笑。这么些年都没见过浩浩耍小孩子脾气了…… 「喂,」他过去拍拍他头,「你干嘛对他那么凶啊?」 「我凶?」乐浩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过来,「我凶?你们这帮不识好歹的人,等他家人找上门来,你们就晓得后悔,就不会说我凶了!」 闵泯好奇地问:「他家人真的很厉害吗?」 乐浩厌烦地说:「不是厉害,是讨厌!」 「这样啊!」闵泯有些担心,「那他说他彻底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会不会是假的?」 「那倒不会!」乐浩闷闷地说:「他既然那么说肯定就是那么做了,这家伙不会撒谎的。但是他家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放他出来啊,没多久肯定又要找过来!……所以我说,麻烦!没的无缘无故找气受,何苦呢!」 「浩浩,」闵泯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去,「你到底,爱不爱他?」 乐浩面孔发僵,突然「嗤」一声笑出来,「爱?什么是爱?那字怎么写?」 闵泯呆住,怔怔看着他。 大概也觉得自己话不对,乐浩放缓语气亡羊补牢,「哥啊,我以后想做的事情多着哪,你知道开家饭店能有多忙?!哪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 闵泯勉强笑了笑,安抚的拍拍他手,隐藏住眼里不安。 *** 乐浩猜的一点没错。 首先,夜狄赖下来不走了,安居裘家的沙发。 第二,他家人果然不会放过他。 次日的次日,谭夜狄的二哥莫狄修便找上门来。 他上门的时候,乐浩正在厨房里,夜狄照例围着他转,被视若无睹。一看见莫二哥在前面车道上下车,乐浩一把扯下围裙,便往客厅走。夜狄莫名其妙,「浩浩你去做什么?」 乐浩冲到客厅,面无表情对正杰说:「我早说过了你们不听,现在人上门来了,不关我的事哦!谁让他留在这里谁去应付,千万不要扯到我,可别让人再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说是我勾来的!」说完便直接往后门溜。 夜狄直直追过去,「浩浩你去哪儿?我也去!」 门开风动,「砰」一声,两个人已经跑得没影,只留下窗纱飘飘荡荡,和面面相觑的正杰闵泯。 听到门铃响两个人才明白过来。 直到这次他们才看清楚夜狄的二哥。莫狄修是那种有着华贵雍容外表的商人,不知道为什么闵泯觉得他好像苏惠丽小姐。只不过莫先生的表情严肃得多,进门便找夜狄,说是这两天他在这里,很是打扰了。正杰站在后面,单是微笑,不开口,闵泯看他一眼,只得权充主人,回说别客气,不过他现在不在。 「那么,乐浩在吗?」莫狄修试探着问。 闵泯全身汗毛竖起来,戒慎地说:「我弟弟不在,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会转告他。」 莫狄修深深打量他,点点头,「也好,我跟您谈谈也许更合适。」 他语气大有深意,闵泯不禁有些紧张。正杰虽然不开口,却一直坐在他身边,此时轻轻握握他手。坚实温暖的触觉带来一种安全感,从手指扩散到四肢百骸,闵泯悄悄看他一眼,微笑一下。突然明白,正杰并不准备代他解决任何问题,他只是要传递给他勇气,让他能够自己面对。 「莫先生想说什么?」闵泯温和地说。 莫狄修有些迟疑,开口先道歉:「我今天的话可能会有些失礼,但不得不说,请万勿见怪。」 闵泯淡淡笑一下,「您既然觉得失礼却还要说,那就是根本不介意我见怪了,所以您就请直说吧,见不见怪是我的事。」 莫狄修停一下。确实,难听的话总还是要说,场面话此刻就显得有些虚伪。 「您大概知道,陆飞是我妹妹的未婚夫。我曾经听说,以前他还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跟您来往密切……」莫狄修犹豫一下,把话说的更明白一点,「据说你们那段时间纠缠不清。」 闵泯垂着眼皮,不置可否。 「通过我对陆飞的观察,他并不是一个同性恋,会出现那种情况,恐怕也是一时迷惑……」 闵泯掀掀嘴角。 莫狄修就差没直说当初是他闵泯拼命勾引导致陆飞一时迷惑。 「我知道他回国后,你们又有了交集,陆飞为此情绪低落,心力交瘁。说真的,虽然你们之间的事其实不容他人置喙,但这事牵涉太大,为了我妹妹,我也不得不多说两句。且不说陆飞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男人,就算他以前喜欢过你,现在你们事实上大概也没多少感情了,而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莫狄修沉默一会儿,语重心长地劝慰,「……还有什么恩怨是不能了结的呢?现在陆飞家里是出了点事,我们中国人讲究道义,不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背弃他。我妹妹她,虽然也听说了一点你们的事,但还是决定陪在陆飞身边,所以,我只得请你不要再给他们增加麻烦。」 闵泯面无表情,半晌,问:「莫先生要说的就是这些?」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令弟……我弟弟为了他,最近做了许多荒谬的事情,放弃了现在的工作,甚至还说要跟家里断绝关系……」莫狄修说到这个,声音有些高,自己即时注意到,又尽量平复下来,礼貌到有点刻板的程度,「说老实话,我对于同性恋,也并不是歧视,但是令弟的身份……」. 闵泯拾起头,「我弟弟的身份怎么了?」 莫狄修一怔,有点嘲讽地笑,「令弟的身份尴尬,夜狄如果同他在一起,很难向家里交代,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名誉也必将受到很大的影响。」 闵泯直勾勾看着他。 气氛沉默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闵泯沉默许久,突然转头说:「正杰,可不可以帮我把那包东西拿过来?」 正杰一语不发,起身去书房。 莫狄修有点困惑,「请问……」 「莫先生,」闵泯打断他,温和地说:「我也觉得事情应该有一个了结。这样吧,我同你去看看陆飞,跟他讲清楚,以后我们就再无瓜葛……至于我弟弟和谭博士,」他轻笑一下,「我也会给你一个答复。」 「……这样最好。」莫狄修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些惴惴。 对方出乎他意料之外!就像当初乐浩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个据说曾缠着陆飞不放的疯狂男人,此时看起来却沉静斯文,不愠不躁,只是偶而会微微表露出一丝无可奈何来。 正杰拿着东西出来,闵泯欲言又止,正杰微笑,「我陪你一起去。」 闵泯抬眼看他,眸底泛起一丝温柔。 *** 陆飞伤的并不重,那一刀虽然刺的深,却没有伤及内脏,所以休养一阵后,身体明显好转,已经可以坐起来。 闵泯进门的时候,未婚夫妻正甜甜蜜蜜分吃一梨子。 看到他,陆飞面色一变,渐渐沉下去。 珊罗不认识来人,把疑惑的视线转向自己的二哥。 「你来了?」陆飞冷冷问。 闵泯点点头。 陆飞看他一会儿,忽然问:「那天你在场,是不是?」 闵泯完全知道他问什么,毫不犹豫再点头。 陆飞瞪着他,眼睛渐渐发红,脸上现出一股恨意,「闵泯!我不知道你竟是这样一种人!你明明在场,眼睁睁看着他杀人不来帮忙,我母亲也为此受了伤——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你以前不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吗?」 闵泯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开口:「我没有上去救你们,是因为,我去,原本也是打算去杀你!」 陆飞惊愕地张张口,「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那天跟踪你到酒店,本来,是打算去杀了你,如果有可能,还想杀了你母亲。」 包括莫狄修与莫珊罗都一起惊呆,恐怖地瞪着闵泯。 「……为什么?」陆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闵泯问。 「为什么?」 闵泯忽然笑一下,从正杰手里接过那包文件,走近他,交到他手上,温和地说:「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陆飞惊愕地看着他,又低下头去看那些档,很迅速地翻动着它们。 房间里没一个人出声,只有悉悉簌簌掀动纸张的声音,和陆飞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额上沁出大粒汗珠,面无血色,嘴唇翕动着,茫然地抬头看闵泯。 闵泯很认真地俯身给他解释:「能看明白么?这些大部分是你母亲唆使人做伪证的证据,她叫受害人要求高额赔偿,然后让医院尽快以付不出治疗费为理由把我赶出去,嗯,基本上都是你妈妈做的,不过这里有一些东西与你有关……」 他从档里抽出几页东西,放在最上面,让陆飞看,「你看这是什么?」 陆飞拿起那几张薄薄的纸,手颤抖如筛糠。 闵泯淡淡道:「你想起来了是不是?这是你照的照片,照的是我。你跟我说是闹着玩,你曾经告诉我说已经撕掉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没有,原来你交给了你妈妈。我不知道你私下留着它们是要做什么用,不过你妈妈帮了你的忙,很好的利用了它们,她让人把它们送到学校的教务处上……所以我才会被迫离开学校,这是我退学的真正原因,你不知道?」 陆飞面无人色抬起头,声音变了调,「不不,闵泯,不是那样!当时我妈气得要命,照片也是那时候硬被她搜去的,而且我妈她答应我了,只要我离开她就毁掉那些照片……」 「她没毁掉,」闵泯打断她,「前几天她还来找我,又用这些照片来威胁我,说要贴上公告栏,让我永远回不了学校。」 「不、不可能!」陆飞拼命摇头。 「啊,很抱歉,」正杰开口:「我插一句,这件事可以证明。邱女士去的时候以我家里没别人,所以放心大胆地威胁闵泯,说三年前她有本事干的事,现在照样也有本事干。不幸当时我家里正好有我的一个朋友在,不小心把她说的话录了下来,如果大家想听的话,可以取来放一下。」 闵泯看他,眨眨眼。 正杰笑一下,小声解释:「当时沈一一正在摆弄他的新型远端侦录机——纯属意外。」 陆飞瞪大失神的双眼,似乎不相信听到看到的一切。 闵泯轻轻说:「就是因为她那天太过份,所以我实在不想再忍,打算干脆杀了你们……幸好我没做。」 陆飞听到这句话,抬头看他。 闵泯笑一笑,「因为实在不值得。」 他长长叹一口气,「陆飞,我本来是恨你的,可是现在才发现,你真是……自以为是到可悲的地步。现在请你告诉这位莫先生,你回国后,我可有一次主动去找过你?」 陆飞默然。 莫狄修此时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闵泯无可奈何地笑,摇摇头,「你们这些人……」他偏着头,似在说陆飞,又似朝着莫狄修,「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转身面对莫狄修,「我们拿到这些也有些日子了,一直不知该怎么办。我曾经想过,不如就这样算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我也不想再跟陆家打交道。可是……莫先生的话到真是让我如梦初醒,也让我知道,我自己没那么心胸宽阔,其实我眦睚必报,所以我打算落井下石了。这些是复印本,就当我们提前交换证据好了,莫先生既然与陆家患难与共,那咱们就法庭上见吧。」 莫狄修震惊太过,已经无言以对。 闵泯瞥他一眼,打算向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哦,关于令弟的事——莫先生,令弟过来央求我们收留的时候,我家乐浩坚决不肯,说他对令弟尚没有足够的好感,让他不要跟着。当时我还同情令弟,现在看来乐浩的决定是对的。令弟有您这样的亲戚,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他跟令弟交往的,所以您尽管放宽心好了。」 说完这些话,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正杰朝其它人笑笑,说:「再见。」跟出去。 他们背后,传来珊罗尖利的质问声:「那是什么意思?说呀!」 闵泯步子很快,可是正杰脚步又大又稳,很快追上他,与他平行。过一刻,有只手塞进掌中,正杰用力握住,感觉那手在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 要过好一会儿,那颤抖才慢慢缓和下来。 两个人在医院门口停下来,闵泯抬头看天。天空十分晴朗,带着玫瑰色的灰蓝,如画眉鸟蛋的壳。 闵泯长长吸一口气,问正杰,「浩浩会怎么样?」 正杰想一想,说:「大概会被谭夜狄追着跑很久。」 闵泯沉思,「他不相信他爱他。」 「有的时候,」正杰笑,「只有爱是不行的,尤其是只会说的爱。」 闵泯再琢磨一刻,释然,「你说得对,也许他会明白的。」 正杰怪有意思地逗他,「你刚刚不是才跟那人说过,不会同意弟弟跟他家结亲?」 闵泯冷笑一下,「跟他家结亲?你忘啦?谭博士已经入赘过来了,是我们家的人了,打杀都由我家说了算!」 正杰侧头看着他,脸上含笑。 闵泯停住脚步,「怎么?」 「闵泯,」正杰笑着吻他面颊一下,「我爱你。」 尾声 案子在半年后全部结束。 邱好荣的上诉被驳回,最后,以受贿罪、伪证罪被判入狱十三年。 闵泯站起来,远远地看着那个曾经风光一时,颐指气使的中年女人一脸灰败、皮肤腊黄的样子,心里似乎很涨,又似乎空荡荡。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太紧张,绷了太久的缘故。冰凉的手被握住,暖意迅速传过来。闵泯转头看正杰,看到他淡淡的笑意,听到他问:「还好吗?」 闵泯深呼吸,点头。 正杰用下巴朝审判庭另一头点点,「喏。」 闵泯回头,看到远远的那边有个人正看着自己。是陆飞。他的模样有些憔悴,眼神复杂,有惭愧、有恨、有内疚、有说不出的什么……对上闵泯的目光,陆飞似乎被烫了一下,低下头去。 闵泯突然觉得那张面孔好陌生,陌生到无法在自己脑子里留下记忆他轻轻吁口气,转回来,看向正杰,「终于结束了。」 「是,」正杰温柔地看他,「结束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嗯。」 长相呆板,目光精明的方世尧跟代理律师同检察宫谈完话,一起过来打招呼。 正杰朝他们点点头,说:「很不错。」 世尧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惜前陆副市长下台了,不然倒可能花些力气,现在这样……没什么成就感。」 正杰笑起来。 世尧和律师向他们道别,先走一步。 正杰问泯泯:「事情结束了你最想做什么?」 泯泯想了想,「回去上线找浩浩,他要知道结果呢……一跑就跑那么远……」 正杰挑眉,「当初也是你赞成他走。」 泯泯皱眉,「……嗯,还是走好,留在这里……有什么好的。那个谭博士,说什么要先回去学会什么爱的再去找浩浩,他……会再去找浩浩?」 「你希望他去吗?」 闵泯不作声。 「你放心,」正杰笑起来,「乐浩比你聪明,他会让自己过得好的。好了,走吧,今天还约了心理医生。」 泯泯点头,跟着他往外走,一边小声说,「正杰,其实已经好很多,不是那么怕了。 」 「嗯,今天晴天,晚上一定有月亮,我们试试看……」 「……你帮我挡一点,我就不觉得烫了。」软软的声音。 「……你是说我们应该做点别的分散注意力是不是?」含着笑的声音。 「………什么呀?」有点羞涩的声音。 月亮怎么会烫? 月亮的光分明是暖的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