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姝》 第一章 国丧 建业二十四年,重阳方过,便连绵了半月的阴雨,原本暮秋的京城更显得阴冷萧瑟,凋落的枯叶被雨水打湿,一点一点沿着纹路碎裂,埋进了泥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天还未亮,偌大的京城寂静无声,只街道上零散的小贩方揭开门板,伸欠了两声,慢悠悠的支起了铺子,做起了早食。 殊不知,此时的皇宫内却装扮一新,宫人们皆面露喜色,着红戴锦,来往穿梭,虽是看来热闹,可手上的动作却极轻,讲实了皇家的规矩。 而位于皇城西苑的上阳宫,相比之下却平淡如常。瑞和殿外守夜的宫人仍旧规矩的立在廊下,不出一声,只有洒扫的宫女轻手轻脚的来回,饶是这般,仍旧担心扰了殿内安睡的人。 较之殿外,殿内更是空寂,殿门方推开一条缝儿,浓郁的檀香裹挟着地龙的暖意袭面而来,一眼而去,摆设简单而肃穆,层层的明黄纱幔在灯影下尤显得晦暗,仿若重重的雾霭,紧紧罩住了大殿,让人察觉不到丝毫属于人的生气。 纱幔尽头的朱漆描金雕檐拔步床也垂着双层的床幔,寂静了片刻,灯影下便瞧出了床幔后的人似是艰难的翻了身,随后便传出略有些喑哑的咳嗽声。 在殿外等候侍奉的宫人连忙鱼贯而入,掌事的宫人轻声上前,小心的将床幔挽起挂在凤尾金纹挂钩上,规矩的半跪在脚踏上,将床上的老妇人慢慢扶坐起来,随之接过小宫娥刚绞起的热帕,恭敬地递到眉前。 老妇人枯皱的手缓悠悠接过帕子净了面,浑浊的眸子微微一抬道:“什么时辰了?” 掌事的宫人恭敬的垂眉道:“回太后,刚过了卯时三刻。” 老妇人神情微忪,眸中氤氲着绝望和失落,方才的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曾经的顾砚龄,那个娇然肆意的京城贵女,顾砚龄。 然而如今,她嘴角微微有些沉,缓缓抬头扫了眼眼前的宫殿,眼前的人,再缓悠悠看向自己那双枯皱如老树一般的手,还有那双再无知觉,再也立不起来的双腿。嘴角渐渐浸着一丝笑意,却黯然冰冷。然而如今她却是以休养为名,被幽禁在大兴离宫,瘸了腿的圣母皇太后。 有谁会想到,她顾砚龄为国,为家,临朝扶政十七年,眼看着大兴进入了新的盛世,自己却沦落到如此境地。 用了清淡的素斋,顾太后坐在轮椅上,指尖触碰到扶手雕龙的纹路,没来由地一阵厌恶,倏地蜷回手,眉头微微一皱,淡淡道:“去佛堂。” 掌事宫人小心翼翼地推着顾太后进了佛堂,相比寝殿,佛堂的檀香味更浓郁了许多,待轮椅停在佛案前,掌事宫人轻声上前替顾太后拈了香,敬在香炉中,随之规矩地退了出去,轻掩了门。 佛堂内寂静的让顾太后能听到自己浑浊的呼吸声,她轻轻地抬头看着佛案后供着的观音,此刻正悲悯的看着她。 是啊,虔心礼佛了半辈子,如今她连跪拜佛龛的资格都没有,纵有万人之上的太后之名又如何? 她的一生,竟是个笑话。 顾太后强力抑制住胸腔中燃燃的恨意,深吸一口气,从腕上摸索出一百零八颗的凤眼菩提佛珠,佛珠之间嵌着的和田青玉在指尖划过一丝冰凉,顾太后轻然闭目,每拨动一颗,便欲平静一分。 然而不过寂静了半柱香,门口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不久,佛堂的门被小心翼翼推开,顾太后仿若未闻,仍旧闭目,手中的动作丝毫未影响,只见掌事的宫人面露难色,踌躇地走上前,小心抬目看了眼顾太后的脸色,徘徊间,终究道:“禀太后,乾和宫息公公方才来话。” 顾太后手中微顿,掌事宫人眉头紧蹙,仍旧为难道:“圣上命奴婢前去。” 话音方落,顾太后微微失神,手中一紧,险些扯断了佛珠手串,耷拉的眼皮随即微微睁开,看着眼前的观音缓缓道:“何事?” 掌事宫人手上微微绞着,饶是掩在袖笼下,仍旧被顾太后察觉出来。 “今日……” 掌事宫人终是小心翼翼道:“今日慈宁宫寿辰,圣上大赦天下,命连摆十二日宫宴,方才乾和宫说宫中人手不够,要奴婢前去……” 掌事宫人没敢再说下去,因为眼前的顾太后虽是面色如常,可眼中却是愈发的冷硬。 顾太后有些泛黄的指甲用力抠在佛珠上,嘴边噙着一丝冷意,究竟是宫中人手不足,还是顾砚锦担心远在离宫的她感受不到她此刻身为母后皇太后的荣耀?姐妹六十余年,从前她或许看不清,可在十年前那场逼宫幽禁下,她便再明白不过了。 “去吧。” 顾太后重又阖目,似乎方才什么也不曾听过一般,一如既往地拨起了佛珠,嘴中轻念佛语。 待佛堂再一次恢复寂静,顾太后再拨动手中的佛珠,胸中的戾气却再也无法消退。 “哐当”一声,顾太后将手中的佛珠厌恶地掷开,重重的打在门上,复又掉落,却散了一地的珠子,惊动了伺候在门外的宫人。 顾太后紧紧攥住自己蜷在轮椅上的双腿,手上越用力,心中的恨意便如同烈火烹油,愈来愈烈,仿佛要将一切烧为灰烬。 微微闭眼,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飞速略过,嘉正二十七年,十三岁的定国公顾氏嫡女砚龄嫁与当朝皇九子萧衍为嫡妻,为王妃十年,为后十二年,为太后如今已二十四年,前半生为谢氏和顾氏两族联姻皇室,辅佐皇九子登基,却被自己的夫君冷落了一辈子。 然而一心为家族的她从来不屑这些虚妄的荣宠,凭己之力扶持过继之子登基,本以为终是守得云开的她,却在中秋刚过便收到了父亲骤然中风的消息,而父亲中风当日,只因顾家二老爷顾敬昭提议登假山赏月夜,父亲不慎跌了一跤,半月后,便猝然长逝。 父亲身为嫡出长子,原本的爵位当由其嫡子世袭,然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却在九岁时因高烧成了世人口中的“痴儿”。 世人皆知顾太后因骤然得知噩耗,一时不慎从高台上跌下,以至于废了双腿。而定国公爵位也顺理成章落在了顾氏嫡出的二房顾敬昭,那个她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二叔头上。 如今的她还清楚的记得,在她小产被府中太医告知失去了生育能力,几近绝望时,是顾敬昭强忍着悲恸,佝偻着背,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提议将唯一的嫡女顾砚锦送进王府中,与她支援,那时她从这位二叔眼中看到了长辈对她的怜爱与心痛,让她竟以为这是为了她和顾氏家族日后的打算。 可她斗尽了宫中的宠妃,终究是为她人作了嫁衣裳,如今顾敬昭的小儿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定国公兼内阁首辅,顾砚锦贵为皇帝生母,成为世人跪拜的母后皇太后。 而她顾砚龄呢? 却成了无父无母,帮人悉心养了半辈子儿子,终究瘸腿幽禁在宫苑一隅,了却残生的孤家寡人。 至今她都忘不了那一日,是她的好二叔,她的好妹妹,还有她那世人赞叹孝顺无比的好继子,图谋逼宫,冷眼将她逼至如今的境地。 她恨,恨得身体不住地颤抖,指甲紧紧抠住扶手,泛黄微皱的指甲蹙然断裂,胸腔内似是憋着一股气,禁不住地往外横冲直撞,终究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一般,直到吼腔的声音变得嘶哑,似是被强烟熏了一样干涸。 待饮了一口宫人递过来的茶,顾太后才渐渐平息,无力地靠在轮椅上,合着眼,感受到喉间的腥味,顾太后噙着冷笑。 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可她不甘,更是可恨,可恶,此刻她的心如钝击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刺痛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饶是断裂的指甲已经浸着血,她仍旧紧紧紧紧抠住轮椅扶手。 若是回到从前,她绝不会为别人养儿子,用半辈子为她人做嫁衣,也绝不让父亲死于非命,让自己半生残废,更不会让仇人善终! 她要让他们一点一点尝试她曾经经历过的噬痛,让他们犹如活在烂泥中的蝼蚁一般,任人羞辱! 是夜,大兴皇城鸣钟二十七声,辅佐两代帝王,荣耀半生的圣母皇太后,猝然薨逝于上阳宫,享年五十九岁,谥号孝正庄康敦仁端惠辅天承圣敬皇太后。 第二章 归来 顾砚龄睁开略有些酸涩的眼睛,眸前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翳,白茫茫下的重影,使得顾砚龄不禁闭上眼缓了半晌。 再睁开眼来,少女独有的粉红撒帐印入眼前,暖暖的日光从格窗中倾泻而来,更显得轻透莹然。 顾砚龄有些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因为激动,拂开纱幔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待目光触及那白玉般莹润无暇的小手,上面涂了的红色丹蔻刺痛了顾砚龄的眼。 再极目而去,黄花梨木卷草螺钿妆台,上面搁了嵌着珠玉的香粉盒子和妆奁,紫漆彩绘楠木施上整洁的挂着少女的衣饰,窗下的玻璃面镶银华梨木桌上还搁着扣了棋罩的残棋。 犹如一记石锤重重落在顾砚龄的心头,此刻的顾砚龄有些发懵,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顾砚龄紧皱眉,如今的她仍能切身感受到死前的绝望与痛苦,孤身一人躺在冰冷的床上,骤然如刀绞的疼痛让她使劲攥着床褥想起身,刚刚挣起的身子却又重重落回了床上,喉中如枯涸的干井,丝丝的腥味让她想开口,却终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哑声,如腐朽的老树般,绝望而丑陋。 眼前的一切虽恍若隔世,可顾砚龄仍旧清楚的记得,这是她曾经未出阁的少女闺房,在这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烂漫活泼的季节,而在十五岁出阁之后,她的人生却渐渐走入一滩平静的死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沉坐在床上的顾砚龄犹在发怔,耳边却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待床幔再被撩起,少女清脆好听的声音让她身子猛地一僵。 抬头间,看到落葵姣好的笑容,顾砚龄瞳孔一缩,下意识的一把攥住落葵的手。 顾砚龄骤然的动作让落葵猝不及防,感受到手中的疼意,落葵不由想挣开,却在下一刻又压抑住惊慌,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落葵柔软而温热的手让顾砚龄身子一松,头微微垂下,看着脚踏上少女镶了东珠的锦缎绣鞋发怔。 “我……活过来了。” 少女的喃喃自语让落葵有些发懵,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发烧烧坏了身子? 想到这,让落葵惊如雷劈,慌忙跪在脚踏前着急的看着顾砚龄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奴婢这就唤大夫去。” 见顾砚龄怔忪着不说话,落葵拔腿就要朝外去。 “我做噩梦了。” 落葵的动作定在那,听到自家姑娘平静的话语,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又半跪在少女面前,温热的手覆在少女手上,温声安抚道:“噩梦都是反的,姑娘莫怕。” 顾砚龄怔怔的点头,转而淡淡地抬头看向眼前温柔笑着说话的落葵。 是啊,她只是用一辈子去演了一场噩梦,现在连落葵都好好的站在她眼前,不是么? 如今她的噩梦是醒了,而那些背叛过她,算计过她的人,他们的噩梦,是不是也该开始了? 对着顾砚龄定定的眼神,落葵一时有些不自在,手上不停的绞着,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 顾砚龄扫过这一幕,不经意地偏头,淡淡地抽回了手,轻声道:“我想喝水。” 落葵一听,忙笑着起身:“奴婢日日都让小厨房在炉上温着姑娘喜欢的冰糖银耳炖雪梨,姑娘可要尝一尝?” 顾砚龄嘴角牵起柔和的笑意,宝珠般闪亮的眸子满意地看着落葵道:“好。” 落葵见得了自家姑娘的肯定,跟吃了蜜一般,笑着转身朝外去。 顾砚龄静静的看着落葵喜不自抑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变冷。 她如何能忘记,最受她宠信的落葵,在她作为王妃怀着身孕之时,偷偷爬了皇三子的床,硬生生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在皇室上下受尽了他人暗里的嘲讽和耻笑,更让皇三子鄙看了她几分。 “冰糖银耳炖雪梨最是养人,姑娘发烧之时,奴婢半夜守着总能听到姑娘的咳嗽声,这梨水镇咳可最是有效了。” 听着落葵絮絮叨叨的话语,顾砚龄静静打量着落葵的身影,正当芳龄的少女容颜娇美,敷了上好的香粉更显得白璧无瑕,穿着桃红镶领半臂比甲,下着藕粉绘花草纹的罗裙,衬的身姿格外窈窕。 公侯世家如是这般,但凡有脸面的丫头,穿着衣饰比之官宦小户人家的小姐更体面,这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出仕的世袭子弟,仍能抱着祖上的老本啃上几辈子。 顾砚龄身边伺候的两个一等丫头,四个二等丫头皆是从小便选在她身边伺候,不是母亲谢氏所选,便是老国公夫人李氏从自个儿身边拨过来特意伺候的,论容貌能力在府中皆是最出挑的。 可饶是这样,落葵的容貌身段却也是这些丫头中最出众的,因着贴身伺候,娘老子也是在府中混出些脸面的老人,落葵在丫头中不由高出一等来,而从前的顾砚龄喜欢落葵说话伶俐,消息也探的勤快,对她也就另眼相看了几分。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最后与同她斗了半辈子的宸皇贵妃王氏暗中勾结,意图构陷她,饶是赐了她一杯毒酒了结,可那蚀骨的恨意却让如今的她仍难以平复。 半辈子明争暗斗的宫苑生活让她牢牢记住了一句话。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顾砚龄接过落葵递过来的定窑缠枝莲口碗,轻轻拿勺匙舀了起来,轻抿了一口,甜的发腻,嘴角浮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经历的太多,原来,连曾经最喜欢的也会变得不那么讨喜了。 “醅(pei)碧呢。” 顾砚龄淡淡放下碗,头也未抬,似是随口而问。 落葵笑着答道:“醅碧去守着小丫头们侍弄姑娘的碗莲了,这几日姑娘病着,那花似是知道般,都没从前那般开的那么好了,怪不得今儿奴婢瞧那焉儿了数日的花今日开的极好,原来都是姑娘的好兆头。” 顾砚龄只当听趣儿般,嘴角微勾,醅碧沉稳内敛,不喜争功,因此从未像落葵这般时时伺候在侧,唯恐少了显示忠心伶俐的机会。 可这般的人,却在日后不离不弃陪伴了她四十余年,一生未嫁,只因怕她一人在宫中行的艰难,可自己却为她操劳的折损了身子,最后走在了她的前面。 顾砚龄思绪尚在从前,却听得门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似是急匆匆赶来的。 第三章 真情假意 “长姊,长姊是不是醒了?” 人还未到,便能听到男孩儿略显稚幼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话音刚落,薄薄的帘拢便呼哧被掀开,随之一个小小的身影蹿了进来,轻轻撞进顾砚龄的怀里。 骤然感受到怀中温软带着熟悉香味的小身躯,顾砚龄身子微怔,眼眶一红,慌忙垂下头,还未等去拭,泪水却已经落在男孩儿的身上。 男孩儿感应极敏,将埋在顾砚龄怀中的脸抬起来,看着长姊红红的眼眶,浸着泪水,眉头不由一皱,着急道:“长姊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发烧还未好?还是有谁欺负你了?” 顾砚龄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扫了眼同是狐疑地看着她的落葵,和幼弟的乳母李氏,顾砚龄淡笑着拿帕子擦了泪,打趣的对着幼弟顾子钰道:“是你撞疼我了。” 顾子钰听了长姊的话,更是手足无措,急忙站直身子,拉开顾砚龄的手着急的打量道:“哪里疼,要不要叫大夫。” 看着稚子纯真的模样,顾砚龄心中的阴翳扫了大半,一股暖意汨汨流入五脏六腑。 “好了,长姊逗你的。” 顾砚龄宠溺地将幼弟环入怀中,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是长姊做了噩梦,害怕的哭了。” 顾子钰的脸埋在顾砚龄怀里,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稚气:“长姊不怕,阿钰今晚陪着长姊睡,长姊就不会做噩梦了。” 顾砚龄笑着正要说话,却听得一个声音急忙插进来:“钰哥儿又说着玩了,都说三岁不同席,哥儿身子一向不好,方才偷偷跑出来,已是害得我们跑了大半个院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会儿和姑娘说会子话,可得回竹清院好好习字,不能再瞎跑了。” 顾砚龄听得话来,眉头微皱,顾子钰小心翼翼地窝进顾砚龄怀中,嗫嚅着道:“老师和父亲布置的功课我都习完了。” “浑说!” 乳母李氏似是笑着道:“功课只有学无尽的,哪有学完了的,钰哥儿又想偷懒了。” 瞧李氏还有些见识,顾砚龄眉头才微展,正欲劝幼弟,然而低头却瞥到李氏的手不露痕迹地钳住了顾子钰的手臂,顾砚龄眸子一冷,舒尔淡淡收回目光,微微瞥了眼那李氏,却见那李氏貌似劝说,可眼角的笑意却是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妈妈关心阿钰的紧。” 顾砚龄嘴角的笑意淡淡牵起,随手般将顾子钰揽回怀中坐下。 李氏几乎是同时收回了手,再看时,已是沉稳的立在那儿,笑着道:“钰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不关心咱们钰哥儿,还能关心谁?” 瞧着自己在长房嫡长女面前受了夸奖,李氏眯着眼,心里喜滋滋的,要知道,这位嫡出的姑娘可尊贵着的,父亲将来要承爵,母亲出身于陈郡谢氏,上得老太太的青眼,下得各房的尊敬,年纪虽不大,可谁敢小看? “说起来让姑娘笑话,我家那俩小子如今胡打海摔的长到如今,都不如咱们钰哥儿让我觉得亲。” 顾砚龄笑而不语,只闲来无事般拈起汤匙,有一下无一下的搅着碗中的汤,让李氏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在愣神中,却听得少女清冷的声音。 “妈妈和钰哥儿亲近是应该的,我这做长姊的笑话不得,我只是有些不解,如今连妈妈这般沉稳的人,却也亲近的有些省不得规矩了。” 话语中倏然的冷意让李氏身子一僵,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姑娘。 不等李氏说话,顾砚龄却笑着温柔的替钰哥儿整理着衣襟道:“在咱们公候府里,就是我这个做长姊的要训导钰哥儿,都要掂量着话儿来说,妈妈倒是训导自家的小子般,就是把方才的话拿到老祖宗和母亲那去,只怕也是越了矩了。说来也不怕笑话,就是老祖宗都从未对钰哥儿说一句重话过。” 说罢顾砚龄最后抚平钰哥儿的玉佩香袋,转而盯着李氏,嘴角勾着浅笑道:“妈妈虽看着钰哥儿长大,可也不得不记住,钰哥儿是咱们定国公府长房嫡子,将来是要袭爵的,可与外面那胡打海摔的孩子不一样。” 话语说到最后愈发显得分量,坐在床上的少女此刻端正的坐在床榻上,瞧着温和,可那通身的气势却让李氏有些冷汗连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姑娘提醒的是。” 终究没抓住把柄,顾砚龄未再拿捏,淡淡地收回目光,眼眉一弯,嘴角噙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老祖宗和母亲向来夸妈妈悉心体贴,我作为钰哥儿的长姊,难免要与妈妈多聊两句,毕竟家大业大,这府里服侍的婆子丫头多了,难免有些骄矜不知深浅的,妈妈也得留神,尤其是钰哥儿院里的,更得时时敲打敲打……” 顾砚龄话未再说下去,李妈妈急忙点头应是,心里却叫骂着不知是竹清院哪个不知死活的偏偏惹怒了这位琉璃院的长姑娘,白白累得她挨骂。 “伺候了半日,妈妈也辛苦了,不如先回竹清院吧。” 顾砚龄笑意暖然,低颌摸了摸钰哥儿的头:“既然布置的功课已经习完了,也该劳逸结合,今儿钰哥儿就在琉璃院陪我用饭,一会子我便让落葵与母亲说去,妈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李氏眸中一闪,迟疑地扫了钰哥儿一眼,再一抬头,正对上顾砚龄的眸子,身子一僵,随之笑道:“是,那奴婢先告退。” 顾砚龄点头,示意落葵亲自去送,看着李氏渐渐消失的身影,顾砚龄眸中还冷,沉思不语。 钰哥儿小小的身子大冬日里烧的通红,紧闭眼颤抖着说不出话的那一幕,她一辈子都会记得…… “父亲与老师布置的功课每天只半日我便习完了,可妈妈只让我反复的练,不准我出竹清院,今日是听得长姊醒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的。” 顾砚龄眉头一皱,低头看着轻声嗫嚅的钰哥儿,正欲说话,窸窣的声音响起,顾砚龄随之缄口,便见得穿着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的醅碧随着落葵走了进来。 顾砚龄身子一顿,眼看着醅碧过来行了礼,却只淡淡点了头,复而看向落葵道:“留钰哥儿用饭的事,你去与母亲说一声。” 落葵接了差事,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一旁的醅碧,下颌微扬,喜滋滋的应了出去。 顾砚龄收回目光看向醅碧,醅碧被这一动不动的眼神看的有些紧张,而自家姑娘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她愣了半晌。 “你去悄悄替我打听钰哥儿的乳母李氏,莫让他人知道了。” 近身打探的事姑娘向来交给落葵,也正因为如此,饶是同为一等丫头,落葵与她共事中,总会自恃几分。可方才,姑娘是在吩咐她? 顾砚龄唇瓣微勾:“醅碧?” 醅碧这才收回思绪,随即敛神道:“是。” 顾砚龄牵起柔和的笑意,醅碧虽内敛,却也是聪颖之人,要不然,又如何在明争暗斗的后宫陪伴了她半生。她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从前她给了无数机会的落葵,如今,是再也留不得了。 第四章 姊妹 待撤了饭,顾砚龄本欲送钰哥儿回竹清院,然而钰哥儿却担心她出去又着了寒,如何也不愿,顾砚龄只得作罢,让醅碧好生跟着。 虽说高烧几日已是退了,可到底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感觉,顾砚龄不愿在床榻上窝着,前世在床上躺了数年,如今能再站起来行动自如,让她的内心已是难抑的激动。如此,落葵便扶着她靠在了南窗的炕上。 “只怕姑娘坐在窗前让风打了头,奴婢把这窗给掩了吧?” 听了落葵的话,顾砚龄也未抬头,只点了点,便拿起炕桌上的一卷棋谱,闲来翻着。 过了半晌,顾砚龄抿了口茶,手指轻触到纸页上,正欲翻,便听得打帘进来的声音,抬头间,着水蓝衫子,碧色绫裙的绛朱走了进来道。 “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和六姑娘来看您了。” 顾砚龄眉头微皱,舒尔点头,方将手中的棋谱丢在案上,便瞧着帘子一打,三个少女笑着结伴进来。 “姐姐可好些了?” 闻声看去,居中的少女肤如脂玉,杏眼含春,一身蜜色十二幅襦裙更衬得温柔娴雅,此刻正看着顾砚龄柔声的笑着。 顾砚龄语气更温和了几分:“已是好了,只是还有些头晕乏力罢了。” 说罢看了眼随行的姐妹道:“都坐吧,我尚有些不舒服,便没起身迎你们。” “在老祖宗面前,有些人可讨的一手好巧,这会子姊妹间了,却是矫情到这般,瞧着生龙活虎的,偏生装的起不来床,叫谁信。” 一个语气不满的声音插了进来,声音虽小,却落入了众人的耳中,顾砚龄瞥了眼她这个四妹顾砚朝(chao),嘴角淡淡,不过仍旧是那骄纵不知高低的性子。 之前的少女更是如同未闻,笑着上前坐到顾砚龄身边的圆凳上轻语:“我和四妹妹,六妹妹刚从老祖宗那过来,临来老祖宗还特意嘱咐我,让姐姐好生休养身子,不急着过去请安,待大好了再说。” 顾砚龄笑着点头:“劳老祖宗惦记。” 说罢顾砚龄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嘴角清浅的笑意丝毫不减,有谁会知道,这便是日后大明的母后皇太后,顾砚锦。 “屋里虽暖和,到底是春寒未过,落葵还是去取了薄毯来给姐姐盖上吧。” 听到少女柔语提醒,落葵看向顾砚龄,见顾砚龄点头,随之笑道:“还是三姑娘想的周到。” 顾砚锦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看着落葵退出的身影,顾砚龄一转眸,看到了六妹顾砚澜此刻正坐在圆凳上,到底年纪还小,不过七岁,两只手攥着裙子,一双琉璃珠子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着桌案上的两碟小点,偶尔眨巴眨巴眼,看的顾砚龄不由一笑。 “澜姐儿,来长姐这儿。” 一听顾砚龄轻唤,顾砚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高兴的站起来,提着裙子朝顾砚龄小跑去。 顾砚龄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儿,顾砚澜听话的坐过去,顾砚龄笑着将案上的点心朝过移了点。 “这是陈郡师傅做的点心,倒与京城的不一样,你们尝尝。” 听了顾砚龄的话,顾砚澜第一个上手拿帕子包了一个高兴的吃起来,复又抬起小脸,嘴被点心塞得鼓鼓的,看着顾砚龄道:“还是长姐这儿的东西好吃,珍珠院和玉澜院的点心我都吃腻了,一点都没有长姐这的好。” 顾砚龄笑着低头道:“喜欢我一会儿就让绛朱再用攒食盒子给你装些回去。” 顾砚澜兴冲冲不住点头的样子将一屋子人逗笑了,绛朱也“噗嗤”笑着道:“奴婢这就给六姑娘准备去。” 此时顾砚朝的贴身丫头银屏询问的看向自家姑娘,却被顾砚朝一个冷眼戳的身子一颤,顾砚朝犹嫌不够,又鄙声呵斥道:“别给我丢人现眼,不过是些劳什子点心,有什么可拿的,京城最好的莫过于杏花阁的点心,我若要吃,日日都有,还看得上这些?” 顾砚龄瞧着这一幕,唇瓣笑意未减,只当未听见一般,只自顾拈了块吃了一口,反倒是瞟眼看过来的顾砚朝见自己被愣生生忽视了,更是气得不行,手中攥扯着帕子,骄矜的一转头,冷哼了一声。 顾砚锦将一切收在眼底,唇瓣浮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只抬颌示意身边的画阑也取了块点心,轻抿了一口,舒尔眉眼带笑:“这点心当真比京城做得更细腻松软些,也就只有从陈郡带过来的厨子才会做得出这些来。” 顾砚龄笑而不语,母亲谢氏是家中嫡幼女,远嫁京城,不仅嫁妆八十一抬,就是随行带来的家奴厨子也是不少,因此放眼瞧去,除了父亲顾敬羲身边几个贴身伺候的老人儿,整个大房几乎泰半都是谢氏娘家带来的,这般情形,也是放眼四房中独有的。 顾砚朝不屑地冷哧一声,正说着,落葵手中拿着薄毯走了进来,到了近前,顾砚锦自然的转过身道:“把薄毯给我吧。” 落葵一愣,看了眼顾砚龄,便顺从地把薄毯递给了顾砚锦,顾砚锦接过薄毯,轻轻展开,微微俯身搭在顾砚龄的腿上,细心地将两边掖了掖。 顾砚龄淡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道:“又何必让你来做,让落葵来就是了。” 顾砚锦笑着抬头:“这举手之劳的事落葵代得,姐妹情谊却是代不得的,姐姐这几日病着,莫说大伯父和大伯母担心,母亲也是时常挂念姐姐着的。” 说话间,顾砚锦从袖笼中小心取出一枚平安符来柔声道:“长姐病中的时候,我随母亲去了城外紫阳观的真人宫为姐姐请了枚平安符,是紫阳真人亲自开了光的,以后姐姐就随身带着,替姐姐保平安吧。” 顾砚龄唇瓣微勾:“谢谢妹妹了。” 说罢顾砚龄朝落葵看了一眼,落葵忙上前将平安符接了过来。 “嗬,大伯母和三姐真是体贴入微,倒显得我们三房,四房冷落血缘亲情了?” 一旁的顾砚朝早已坐不住,嘴角嘲讽的上扬,还未等顾砚锦说话,便哧然起身,嘴角不屑的轻撇道:“一个虚情,一个假意,果真是一路人。” 说完又挑衅地看向顾砚龄:“还以为病的连床都下不得呢,若不是三姐在老祖宗面前上赶子提着要来看你,我才不来这带着病气儿的地。” 说罢顾砚朝扭头就走,碰的圆凳险些倒地,顾砚龄早已习惯了顾砚朝趾高气扬的模样,反倒是顾砚锦被噎的有些尴尬,眉头不豫地皱了一下。 顾砚龄看了顾砚锦一眼,眉眼浮起一丝笑意,她却是觉得顾砚朝歪打正着,说对了,如今她与顾砚锦可不是一个虚情一个假意么? 顾砚锦再瞥向顾砚龄,眉目复又舒展开来,笑着道:“说了这会子话,姐姐想必也累了,我便不打扰了。” 顾砚龄也未作留的意思,让绛朱将顾砚锦和顾砚澜送了出去。 落葵这才不快的撇了撇嘴,忿忿道:“四姑娘总是这般与姑娘作对,人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在咱们琉璃院,她还对丫头喊打喊骂的,如何把姑娘看在眼里过?” 顾砚龄抿了一口茶,唇瓣轻启:“她若和气待我,那才怪了。” “再者,你也说了,她打她的人,骂她的狗,与我又有何关系?左右是人是狗,又没咬到我身上,我去吃个什么劲儿。” 说罢顾砚龄将茶盏缓缓落回案上,顾砚朝不过是让老太太这么多年宠的不知道分寸了,事事喜欢与人攀比争高下,说话行事浅薄了些,与顾砚锦这般绵里藏针的相比,反倒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第五章 弄鬼 次日一早,天方微亮,顾砚龄在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迷蒙,怔了半晌,便撑着手慢悠悠坐起来,外间伺候守夜的醅碧听到了里屋的声音,忙起身来,披了件衣裳轻声问道:“姑娘起了?” “嗯。” 少女的声音犹带着几分清晨的慵懒,醅碧利落的穿戴好衣裳,便去外面唤绛珠她们来伺候梳洗。 听着醅碧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顾砚龄环视了眼前的一切,复又将双手置于眼前,细嫩无暇,肤如白玉,一如从前,一夜过去,她仍旧在这里,顾砚龄无声的舒了口气。 怔忪间,醅碧同落葵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绛朱和伺候梳洗的丫头,待用青盐擦了牙,净过面,绛朱替顾砚龄绾了个少女分肖髻,便由落葵与醅碧伺候着换了件杏粉窄袖齐胸十二幅襦裙,胸前,袖口以苏绣的针法淡淡压了一圈忍冬,衬得人更是恬静温婉。 出门时,醅碧取了件斗青云锦披风替顾砚龄仔细系上,温声缓缓道:“春寒料峭,姑娘还是多穿些的好。” 顾砚龄看着醅碧,唇边浮着暖人的笑意,落葵瞧着这一幕,面色便不大好了,拿眼棱了下一旁的醅碧,嘴角微微一沉,似是颇不以为然。 “你就留在院子里守着丫头们,让落葵随我去宁德院一趟。” 听了顾砚龄的话,醅碧顺从的垂首,一旁的落葵顿时眼眉一挑,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扫了眼低首的醅碧,一直身子,忙上前扶着顾砚龄。 顾砚龄瞥了眼落葵,沉默不语,而落葵扶着顾砚龄经过醅碧身边,却是暗暗将醅碧撞的险些一个趔趄,骄傲的一扬头,头也不回地随顾砚龄转身走出了琉璃院。 如今安国府还是顾正德当家,作为安国公,自当与妻傅氏居于安国府中轴的宁德院中,而未来将要继爵的顾敬羲便与谢氏选了东院静华院居住。 顾砚龄因是顾敬羲与谢氏的长女,深得顾敬羲喜爱,因此顾敬羲便特意挑了离静华院最近的琉璃院给了自己的长女,而这琉璃院离宁德院也并不算远,因而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顾砚龄便走到了宁德院门口。 顾砚龄上了石阶,踏过门槛,沿着抄手游廊直走到傅氏平日所居的屋前,只瞧着门口的婆子媳妇儿站了两排,眼尖的瞧到了顾砚龄,眉眼间顿生笑意,热络的上前道:“大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顾砚龄抿唇轻笑,温和的回了几句,正招呼间,老太太傅氏身边的周嬷嬷早已听着声儿,打了帘子出来,瞧着裹了披风站在廊下的顾砚龄,忙上前几步道:“姑娘怎么来了,方才老太太还说您正病着,要好好将养着,莫要逃神来应这请安礼,瞧瞧,我不过晚了一步,老太太可要怪我了。” 顾砚龄唇瓣微扬:“昨儿因着尚未好全,已经耽搁了请安礼,今日已经好些了,若再不来,便是我的不是了。” “再没比姑娘更懂礼的了。”周嬷嬷眯着眼睛一笑,自然的挽住顾砚龄的手臂朝里屋去。 软帘一打,便是淡淡的檀香和着新鲜的果香氤氲开来,丝丝扣扣萦绕鼻尖。 明亮的灯火透过琉璃的镂空灯格,影影绰绰的落在屋内,转过八扇泥金“百寿图”屏风,傅老太太坐在中间的降香黄檀罗汉床上,正与右首坐着的二太太俞氏说着话,顾砚锦静静坐在俞氏身边,微微颌首似是在听,瞧见了顾砚龄的身影,脸上顿时漾起笑容,搭在腿上的手悄悄与顾砚龄打着招呼。 顾砚龄微微一笑,让她奇怪的是,一向伏在傅老太太身边讨巧的顾砚朝此刻却是冷冷清清的坐在三太太秦氏手边,耷着头,看不到表情。 “长姐。” 听到清亮的声音,顾砚龄看到六妹顾砚澜坐在四太太袁氏一旁,正咕噜噜瞪着玻璃珠子般的大眼睛,兴奋的与她笑着打招呼,好似若不是长辈们在这儿,小丫头下一刻就要扑了过来般。 傅老太太转眼瞧到了顾砚龄,笑意更深了几分,招着手道:“还正要让人与你去说,今儿的请安礼免了的,你怎么就来了,可冷着没?” 顾砚龄笑着摇了摇头,规矩极整的行了礼,傅老太太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笑,到底,这才是陈郡谢氏才能教出来的礼仪。 “老祖宗免了阿九的请安礼,是长辈对晚辈的体贴,阿九来给老祖宗请安,是对长辈的孝道,当今圣上都以孝道治天下,阿九又怎能怠慢,更何况今日阿九已是好了许多。” 傅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笑着招顾砚龄过去坐着,顾砚龄缓步往过去,经过三房身边时,便瞧着顾砚朝狠狠地瞪着自己,却是习以为常,眼也懒得多停留。 “瞧瞧咱们大姑娘多会说话,这么比下来,咱们其他三房都跟不会说话的哑巴似地。” 三太太秦氏似笑非笑的瞧着顾砚龄,怪声怪调的继续道:“以后咱们几妯娌可得多跟咱们大嫂好好学习这教养之道。” 听到秦氏话里有话,众人都没应声,傅老太太更是不豫地微微皱眉,到底是做长辈的,当着她的面这般语气不善,实在是不上台面。 “咱们阿九确实是随了大嫂,举止在京城姑娘们间都是拔了尖儿的,不过咱们朝姐儿,澜姐儿的模样品性拉出去哪个又不是让人夸的?说到底都是老太太教的好。” 二太太俞氏的话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把马屁拍对了地方,傅老太太眉眼间瞬间漾起了笑意。一旁的三太太秦氏堵不过心里的气,正要再说,一对上傅老太太警示的眼神,登时收敛了些,恹恹地不再说话。 说话间,瞧着傅老太太睡意来了,俞氏便极懂眼色地起身,众人也跟着起来,傅老太太点了点头,临进屋前又特意嘱托顾砚龄道:“既是身子好些了,便去瞧瞧你母亲。” 待顾砚龄退出来,俞氏已带着顾砚锦先走了一步,顾砚龄也正欲朝右手游廊走时,前面的三太太倏然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道:“龄姐儿,原是隔着房,我不该说太多,可到底大嫂身子不好,我这做三婶的教导几分也不是不可,你说是不是?” 顾砚龄听了此话,停下了脚步,端庄的立在那儿,微微颌首道:“三婶有话请说,阿九听着。” 秦氏一听,嘴角微一凝:“说到底,你与朝姐儿都是亲姐妹,女儿家之间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又何须事事都拿着往外扬?” 说话间,秦氏警告般扫了眼顾砚龄身后的丫头冷冷道:“昨儿不过一点口舌之争,难不成非得要闹到老太太耳中,让咱们朝姐儿挨了训,让我这作婶子的为难?” 顾砚龄听完,嘴角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再抬头间已是端庄一笑:“三婶说的是,姊妹多年,阿九如何不知道四妹妹坦率的性子?昨儿是阿九不对,身子虽未好全,却也该起身迎接几位妹妹才是做长姐的道理。” 秦氏一听顾砚龄这么说,却是有些尴尬,正要再言,却见顾砚龄继续缓缓道:“只不过三婶后面的话让阿九有些不明白,昨日送走了几位妹妹,阿九又发了低烧,莫说是落葵她们几个贴身的,就是整个琉璃院的丫头婆子都忙前忙后的请大夫,拿方子煎药的,药房倒是去了,这宁德院着实未踏过,不知婶子方才所言,是从哪听得的?” 秦氏眸中更是一怔,今儿带着朝姐儿一大早来宁德院请安,向来是老太太心头宝的朝姐儿却被老太太严厉地说了几句,还晾了一早上,暗里打听老太太房里的人,才知道不过是因为朝姐儿昨儿去琉璃院时行为无状,她原本以为是顾砚龄让房里的人去老太太耳边多了嘴,如今瞧着,难道竟不是? “你少装,若不是你,难不成是我自己?昨儿当着我的面没胆子说,背地里却尽是坏话,人都说陈郡谢氏是百年望族,上下重极了礼仪,如今瞧着,原来教的都是口蜜腹剑的礼仪。” 听着女儿言语过了分,竟然将谢氏一族拉进来,秦氏忙斥道:“闭嘴。” 顾砚朝不服气地还要说,却被秦氏警告的眼神给压住了,顾砚龄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低头拈了拈手中的帕子道:“四妹妹若不信,可将徐大夫请来,昨儿是他替我瞧的病,问一问便清楚了。” “若还是不信,我可以陪你去老太太那把事情问问清楚,免得惹得你我姊妹之间起了间隙,至于说我外祖母家的礼仪教养……” 顾砚龄眼眸微抬,静静看着顾砚朝:“四妹妹去问母亲也好,去陈郡问老祖宗也好,我若是妄言,只怕失了作晚辈的规矩。” 顾砚朝如何听不出顾砚龄话中隐射自己没规矩?可人顾砚龄偏偏一副瞧不见她吃人般的模样,只款款给秦氏行了礼:“阿九还要去瞧母亲,便先行了。” 看着顾砚龄远去的身影,顾砚朝狠狠地跺脚道:“母亲……” 三太太秦氏此刻也有些怔然,方才说话间,她瞧着顾砚龄虽如常,可语气中到底有些无力,确实不像是说假话,难道说果真是旁的人在弄鬼,想要挑的她三房与大房相闹? 昨儿去了琉璃院的统不过二房和四房,四房袁氏原就是妯娌间最小的,又向来是个软和的菩萨,没个大用,想来也不敢。 想到这儿,秦氏眸中一狠,那就只有二房了,好啊,平日里一副热情贤良的样,倒是把她三房当刀使,只怕心也太大了些! 第六章 谢氏 “姑娘,方才三太太与四姑娘说话也太过分了些,说到底,您也是咱们府里嫡长的姑娘,做长辈的尚且不该这般,更何况四姑娘还算是个小辈,您就该告诉太太和老太太,好好评评这理,免得日后谁都敢在您面前拿大。” 评理?顾砚龄停下了脚步,站在回廊下,淡淡地瞟眼看向落葵,此刻正义愤填膺的说着,当真为她着想一般,可她若真是这般将方才的场面传到老太太那去,岂不是坐实了背后嚼舌根,告暗状的名? 如此昨儿在琉璃院,原是顾砚朝行为无状,不过一句年纪尚小就能搪塞过去,可她作为长姐,却与幼妹争执,背地里嚼幼妹的是非,那便是德行有失,不是一句年纪尚幼便能说过去的。 顾砚龄眼神渐冷,落葵这不分场合,急于邀宠的性子越来越烈性了,看来,确实要挑个时机把人打发出去了。 “主子间的事,你也能置喙了?” 听到淡淡的话语,落葵身子一怔,抬头间正对上顾砚龄清冷的眼神,顿时脸色一白。 “姑娘,我……” “日后说话若是再这般不知高低,就让你家里人领回去好好重学了规矩再回来,我是万万保不住你的。” 听到这话,落葵身子一抖,险些跪下去,急切的带着哭腔道:“姑娘,我再不敢了。” 顾砚龄不再多言,转头便先走了,独留落葵抖着身子,久久未回过神来。 到了静华院,顾砚龄来到谢氏所居的正院,只瞧着丫头们规规矩矩的站在廊下,旁的都各做各的活计,没个偷懒说话的。 这就是谢氏院里的规矩,也是从谢氏一族带过来的人,陈郡谢氏是经历了六朝的望族,虽说风风雨雨下,在本朝已经未有当年大周永嘉帝时期的鼎盛,但陈郡谢氏与许郡王氏百年望族的底蕴,仍旧是没有一个世家大族能堪比的。这三百多年来,王、谢两家族能人辈出,仕宦显达,子弟们不是文坛之首,便是官途通达。(注:此处参考东晋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 世人皆言,王谢二氏闺门雍睦,子弟循谨,家教门风极重,应是世家百姓之典范。因此不仅百姓多为敬重,世家大族更是以能与王谢结姻为荣,即便是当今执政的大兴朝,自开国以来,后宫历代为后为妃者,皆有出自于王谢二姓。而如今三皇女生母宁皇贵妃,便是顾砚龄母亲谢氏的堂姐。 顾砚龄敛着步子走过去,便有丫头低头规矩的打起了芙蓉软帘,待走进里间,一股淡淡的药草香萦绕而来,顾砚龄款款走了进去,只瞧着里屋通透,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身形有些懒懒的靠在贵妃榻上,半边身子搭着薄毯,身形清瘦了些,眸中蒙着淡淡的一层雾气,虽因常年卧病显得有些乏力,举手间仍是浑然天成的端庄气质,那容貌更是应了那句“病中西施”。 “来了。” 谢氏唇瓣漾着清冷的笑意,微微起身,原跪坐在脚踏上替谢氏捶腿的安姨娘忙住了手,微微低眉站起身来朝顾砚龄微微含笑欠身,侍立在侧的元姨娘也立即上前替谢氏在身后枕了靠枕,这才静静站立回去。 谢氏轻轻拿食指点了点塌前,谢氏的乳母,也是其心腹的许嬷嬷便眯眼笑着搬了锦杌在谢氏塌边,欢喜地去扶顾砚龄。 “太太原还念着姑娘,这不就来了。” 顾砚龄从善如流的走到塌前,拈了拈帕子,轻捏襦裙,端庄的坐在杌子上,款款放下裙子,再轻轻将襦裙的微褶抚平,一连串复杂而又极富规矩的动作,在顾砚龄做来却是一气呵成,毫不做作,让人观之便觉得如沐春风。 谢氏看着顾砚龄端庄的坐姿,笔直却又不显僵硬的身子,略显苍白的唇瓣浮现起满意的笑意。 “母亲可服了药了?” 顾砚龄轻问,许嬷嬷朝顾砚龄身后桌子方向努了努嘴:“太太嫌药烫,这不还晾着的。” 顾砚龄转头看过去,一旁的元姨娘便已是极有眼色的上前去,将药碗端了来欲服侍谢氏服药,谁料顾砚龄却已是起身接过了药碗,坐回谢氏身旁。 拿绢子的兰指轻翘,缓缓搅着浓黑的药汁,腾腾的热气轻轻打着旋儿升向半空,渐渐消散。 动作间,顾砚龄再自然不过的将一勺药汁递到唇边,微微一抿,许嬷嬷一惊,谢氏却并未说什么,只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这时顾砚龄才缓缓将药碗递近了些,轻轻舀了一勺,谢氏唇瓣轻启,将药汁抿入口中,感受到嘴中的清苦,谢氏不由微皱了皱眉,却还是将顾砚龄喂过来的药饮的干干净净。 待药碗空了,顾砚龄转身递给了微躬腰的元姨娘,复从袖笼中取出叠好的丝帕,轻轻替谢氏拭去了嘴角的药迹。 “你二叔过几日便要回来了。” 谢氏懒懒的将身子靠了回去,顾砚龄手中一顿,才云淡风轻的抬眸道:“父亲说的?” 谢氏点了点头,顾砚龄覆下眼眸,唇瓣微微抿着笑意:“府里该热闹了。” 顾砚龄淡淡一笑,拈了枚酸梅递给谢氏,复又自己含了一颗。 如今的顾敬昭尚是福建知县,算着日子,也该是回京述职的时候了,这述职一过,只怕就要常留京城了。 如此可不是该热闹了? 人人都当她在老太太眼中最受宠,可顾砚龄自前世便极为清楚,老太太宠她都是因着她母家谢氏的缘故,卖的是谢氏的面子。 但顾砚朝,却是老太太打心眼里偏爱的,不因旁的,只因顾砚朝打小眉目间便颇有些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不仅如此,顾砚朝的生辰更与老太太是同一天,而顾砚朝虽跋扈,却也不笨,知道如何去讨老太太的喜欢,以此固宠。 只从今日之事便能知道了,老太太即便知道昨日顾砚朝在琉璃院中的作为,可今日不也只是单单暗里训了顾砚朝几句,当着众人面,却只字不提,极照顾她的脸面。这若不是偏宠,又能是什么? 只不过,顾砚龄唇角微扬,如今老太太最宠爱的三子顾敬昭回来了,从前不在身边已经是心疼的成什么似的,如今回京城了,爱屋及乌之下,那顾砚锦在老太太眼前自然更多了几分宠爱,可顾砚朝一向是眼里容不得他人受宠的性子,这般下去,可不得闹开了? 顾砚龄微微偏头,拿丝帕一掩,将梅核吐在掐丝珐琅痰盂中,眸中却是一抹清冷的笑意。 至于顾敬昭,前世看尽了他和善的模样,如今带着所有记忆的她回来了,对于即将到来的见面,心中倒有些说不上的兴奋了。 “昨日朝姐儿去你房里闹了?” 听到谢氏问话,顾砚龄不以为意地轻扬笑意,替谢氏掖了掖薄毯:“四妹妹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习惯了,不过小孩子家闹脾气,无碍什么。” 谢氏眸中闪过一丝不快,但也只是一瞬便将那一丝不快掩在了眸下,目光渐渐缓和,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清冷道:“你懂得这理就好,只不过我长房规矩再正,也容不得旁人来挑衅,你要懂得把握这个分寸。” 谢家是谢氏最为看重的,在谢氏眼中,谢家从来都是活在旁人的尊敬与推崇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挑衅于谢氏而言便是对谢氏一族的不满。 谢家,便是谢氏敏感之处,没有人比顾砚龄更清楚这一点。 顾砚龄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谢氏见此,脸色才好了些。 “这几日你可去瞧了钰哥儿?” 顾砚龄微一抬头,许嬷嬷有些尴尬的张口欲说话,终究不知该如何去说,很明显,谢氏忘记了她这几日也是在病中。 终究这样的场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顾砚龄早已习惯,不过淡淡笑道:“这几日染了风寒,在房里调养了几日,怕过了病气儿给钰哥儿,便未去过,待过几日好些了,我便带些钰哥儿爱吃的去瞧瞧。” 谢氏一听,这才有些尴尬的微微启唇,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倒也不急,先将自个儿身子养好了再说。” 顾砚龄点了点头,母女二人闲说了几句,临走时,谢氏便吩咐了身边的大丫头墨兰去取了珍贵的血燕并着一些其他的补品让顾砚龄带回了琉璃院去。 第七章 回京 转眼便到了四月,春寒渐退,大地回暖,京郊桃花遍野,三五个人结成伴,或踏青的,或放风筝的,极为热闹。京城里上街的人也越发的多,道路两旁的柳树抽了新芽,时而风过,柳枝轻摆,更显得春意盎然。 此刻的定国府也是从里到外的透着喜气,虽未挂上大红灯笼,却也是粉饰一新,正门外整整齐齐的站着家生的奴才,而此时最热闹的,当属宁德院了,此刻廊下婆子媳妇站了一大堆,屋内老太太一身赭石福寿吉祥纹样的镶领团花褙子,下罩赤金撒花缎面黄底马面裙,坐在罗汉床上,眉间掩不住的喜意,一手扶着小案,虽是听秦氏说着话,眸中却不时着急的向外瞧。 今日宁德院难得来的齐整,四房的女眷皆按着辈份坐在两侧,谢氏因着常常卧病,身子有些虚,因此身形略懒的靠在椅背上,偶有拿绢子掩着嘴轻咳,饶是一身绛红妆锻牡丹纹的褙子并着水蓝滚边马面裙,也掩不住微微虚乏的面色。 相比于谢氏,三太太秦氏衣裙倒是寻常,一袭老油绿撒花裙,虽不出彩,倒也庄重。 而今日作为主角,二太太俞氏倒是妆扮的极为精致妥帖,洋红妆蟒暗花缂丝锦缎褙子,里衬雪青缎面裙,此刻眸中瞧着平静,实则是掩不住的期盼,在八宝琉璃灯下,显得格外娇**人。 正此时,软帘一打,傅老太太与俞氏便急着看过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急急走进来,脸上满是喜色道:“老太太,二老爷刚下了船,这会子就快到东门了。” “好,好。” 傅老太太与俞氏对视一笑,眼中眯着喜色问道:“老爷们都在哪?” 小丫头急忙答道:“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带着几位哥儿在二门处等着的,一会子同二老爷一起进来与您请安。” 傅老太太满意的笑着点头,一旁坐着的顾砚朝讨巧的剥了个龙眼递到老太太面前,眉眼扬着笑意。 傅老太太笑着接过,扫眼正好瞧到了坐在俞氏身侧的顾砚锦,便顺手将那颗龙眼搁在了一旁的水晶盘子中,招手叫顾砚锦过去。 顾砚锦乖巧的起身,小步走到傅老太太身边,被老太太亲和的拉在身边坐下问了几句话,一旁的顾砚朝顿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咬着牙,狠狠地盯着顾砚锦,却也知道今日场合,不敢轻易闹脾气,因此心下对顾砚锦又记了一笔。 顾砚龄瞧着这一幕,不由笑了笑,优雅地端起手边的宣窑脱胎小盖盅,轻轻拂了拂茶沫,递在唇边微微抿了一口。 这会子老太太眼里满是自个儿的宝贝二子,哪里还记得个顾砚朝?再说了,得了这么多年的宠爱,这才哪到哪,就已经受不住了?顾砚朝这个气,可算是撒早了。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听着屋外想起了爷们的说笑声,傅老太太激动的险些要站起身子出去,但小辈回家,哪有长辈出门接的道理,傅老太太到底没糊涂,又暗暗坐了回去,瞧着这一幕,一个劲儿同老太太说了半天话却没讨着回音的秦氏有些吃味,这老太太也忒偏心了些。 向来察言观色的俞氏此刻听着声,急着掸了裙边,扶了扶鬓边的布摇,已是掩不住急切的朝门口处望着。 软帘一打,谢氏神色淡然地瞥了过去,触及一身石青团纹锦袍走进来,风度翩翩的顾敬羲,目光才不由软了几分。傅老太太顺着目光寻到了顾敬羲身后的顾敬昭,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儿子给母亲请安。” “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四房的老爷同孙辈儿齐齐给傅老太太作揖,老太太眼中却只瞧着了顾敬昭,激动地张开双手,眼睛一红,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我的儿,快过来叫我瞧瞧。” 顾敬昭也是眼眶一红,起身跨步到老太太身前,一撩袍,跪在老太太身前,“咣咣”连磕了两个头,还没等第三个头磕下,已是被老太太紧紧扶住,瞧着宝贝儿子清瘦了些,黑了些,傅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难为你离了妻儿去那远的地方,人都瘦了这些,让母亲的肉都跟着疼了。” 一旁的俞氏并着婆子们都跟着拿绢子抹了泪。 顾敬昭急忙摇头道:“儿子极好,只是离家数年,不能尽孝于母亲膝前,让儿子常常食不下咽,夜不能寝。” 顾砚龄拿绢子适时一遮,嘴边却是冷然一笑。 “咳咳。” 一声轻咳,老太爷顾正德背着手,精神矍铄的走了进来,傅老太太连忙拿绢子擦了泪,众人也齐齐站好。 “儿子给父亲请安。” “嗯。” 顾正德淡淡应了声,坐了下去,一旁的傅老太太这才整了整衣裳,坐在顾正德身边。 “都坐吧。” 众人听了,都规规矩矩坐了回去,登时屋内比方才安静了许多,顾正德却是恍若未觉,只来来回回问了顾敬昭在任上的事。 说到后面,顾敬昭笑着道:“回来前,给父亲,母亲带了些东西,这会子摆在院子里……” 老太太一听,眯着笑意道:“你好好地回来便好,带那些做什么。” 顾敬昭正要说话,却听得一个撒娇的声音道:“父亲,我的礼物呢?” 顾敬昭一听,对上自个儿宝贝女儿娇俏的小脸,还有美妻俞氏微嗔幼女的眼神,登时哈哈笑道:“带了,带了,我怎么能忘记带咱们锦姐儿的礼物。” 说着顾敬昭朝身后的德贵使了个眼色,又转身看向顾砚龄,顾砚朝几个子侄亲和道:“不仅锦姐儿,阿九,朝姐儿,澜姐儿都有。” 德贵再进屋时,只瞧手里的漆盘上搁着几面锦缎,色泽娇艳华丽,正是少女们喜欢的样式。 顾砚龄仔细一看,了然一笑,再转头,果然瞧见顾砚朝眼睛死死盯住最上面那宝蓝色缠枝芍药纹的妆锻,那缎子颜色极正,跟那后海的水波一般,晶莹清透,花样更是实打实拿珍珠攒了一圈,花心拿一颗颗宝石镶嵌,在灯下犹显得光辉熠熠。 就是皇城的公主,郡主们的衣饰也不过如此,可见在福建的这几年,顾敬昭捞的也是顺风顺水。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话可见不假了。 前一世,顾砚朝是第一个抢了这缎子,后来急嚷着让针线房做了衣裳,便在生日宴上穿了,向京城的贵女们炫耀了许久,现在顾砚龄还能清楚的记得顾砚朝在收到众人艳羡目光时,得意的扬着下巴,骄傲如一只开着华屏的孔雀。 “阿九,你们喜欢什么,自己挑了让针线房拿去做衣服。” 听到叫自己,顾砚龄一抬头,正对上顾敬昭温和的眼神,顾砚龄温顺的一笑,余光中瞧着顾砚朝已是迫不及待的要去拿了。 第八章 重罚 顾砚龄唇角一翘,先一步朝德贵走去,自然而然的拿起最上面那件宝蓝锦缎,果然顾砚朝身子一僵,顾砚龄却浑然未觉般,笑着走到顾砚锦身边,拿缎子在顾砚锦身前比了比,笑着冲傅老太太道:“老祖宗瞧,这缎子和三妹妹多配,远远瞧着,当真跟雨后的芍药一般。” 顾砚锦是顾敬昭的心头宝,傅老太太见多识广,又如何看不出这缎子的难得,自然是笑的合不拢嘴道:“可不是,跟那量身选的一般,还是咱们阿九会挑东西。” 顾砚龄笑着示意顾砚锦接住,顾砚锦到底是少女,如何不喜欢这般好看的料子,自然是粉着脸庞,半推半就的接了过去。一旁的顾敬昭和俞氏瞧了,面上也带着几分笑意。 只不过。 顾砚龄拿眼瞥了下顾砚朝,此刻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两手紧紧挣着,身子都因气急而有些微微发抖。 顾砚朝被老太太和三房惯了十几年,哪样好东西不是摆在她翡翠院的,如今她怎么能忍的自己的心头好被他人所抢? “老祖宗,我也喜欢那个缎子。” 果然,看着顾砚朝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顾砚龄嘴角一划,这话一出,登时场面有些尴尬了,顾砚锦笑靥一僵,俞氏虽是不高兴但也强忍着,倒是傅老太太,瞧着顾砚朝撒娇的样子一时有些犹豫,但转眼瞧着顾砚锦失落的眸子,还有一旁笑意僵滞的顾敬昭。 终究还是将心偏向了二房,笑着温声劝慰道:“这缎子已经给了你三姐了,朝姐儿再选个旁的可好,你瞧那桃粉的……” “我不要,我就要那宝蓝的!” 顾砚朝固执的拿手指着顾砚锦手中的缎子,只见顾砚锦此刻尴尬的站在那儿,手指微微攥着那缎子,不给也不是,给了更不是。 屋内寂静,傅老太太小心看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顾正德,终究是蹙眉斥道:“朝姐儿,不要胡闹了。” 向来偏袒自个儿的老太太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斥责自己给顾砚锦作面子,此时的顾砚朝哪里还忍得?登时骄纵的脾气上来,一个步子冲到顾砚锦面前,一把拽过缎子,拉扯的还未回神的顾砚锦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众人登时惊呼,俞氏更是惊的站起,秦氏此时也是脸色一白,哪里想得自个儿的女儿此刻竟敢这般不知场合。 众人还被惊得楞神,顾砚朝却是看也未看顾砚锦一眼,狠狠将手中的缎子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在脚下,再死死地拿脚捋了几下。 “还楞着干什么?还不把她给我拉住!” 傅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向婆子们斥着,而向来重视家风教养的顾正德此刻面色已是极黑。 反倒是顾砚朝,却是还不解气,两眼死死寻着,嘴中喃喃道:“剪刀呢?” 婆子们一听,惊得魂儿都快没了,忙去拉顾砚朝,可顾砚朝到底是傅老太太的心头爱,又不敢下了死劲儿去拉。 拉拉扯扯间,顾砚朝从婆子们手中挣身出来,眸中一闪,将发间的金簪一把拽下,拿起地上的缎子,下了死力的往缎子上划,只听着“刺刺啦啦”,沾满尘土的缎子瞬间被划成数片,上面攒着的珠子散了一地。 “反了,反了。” 傅老太太气急了,在一旁念叨,顾正德脸色已是极为不好,如同疾风骤雨前氤氲的雾霭,抬手将案上的茶盏拿起来,掼在地上。 “哐啷”一声,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就是顾砚朝也被吓得僵了身子。 “还不把人拉起来,要等着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动手?” 顾正德虽威严,却从未在人前发过脾气,婆子们一瞧,忙上去扶了顾砚锦和顾砚朝两姊妹起来,顾砚朝被惊得身子有些发抖,而一旁顾砚锦却是嘤嘤的低泣。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规矩。” 顾正德起身,面色沉然的看了眼傅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走了。 向来好面子的傅老太太何曾被顾正德斥过?此刻这般被当众拂了脸面,又气又急,指着顾砚朝颤抖道:“把人给我关到祠堂后面的省吾房去,好好的跪一夜,谁都不许求情!” 罚跪省吾房,从来是犯了极大的错才去的,顾砚朝身子一软,如今老太太竟然让自己去那阴冷可怖的地方罚跪? 顾砚朝抖着身子,登时死死地盯住顾砚锦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凭什么抢我的东西,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咣当”一声,顾砚朝气愤至极,也不管手里攥的是什么,只狠狠朝顾砚锦砸去,在众人倒吸冷气中,那枚金簪擦过顾砚锦的下颌,落在了地上,顿时血珠渗了出来。 顾砚锦感受到簪子划过的刺痛,懵然拿手一抹,却是满手鲜红,吓得当即晕了过去。 傅老太太身子一僵,当即斥道:“还不快拉出去,都是死的吗?” 婆子们被吼声一震,再也顾不得,忙上前将顾砚朝狠狠钳住,使了十足的劲儿把人给拽了出去。随之俞氏也再顾不得规矩,惊白了脸,同丫头急急扶了顾砚锦去了绥荣院。 屋内再一次陷入冷寂,向来只瞧过顾砚朝撒娇嗔闹的顾敬之许久不能回过神来,看到二哥顾敬昭并不是很好的脸色,有些不知所措的开口:“二哥,这……” “三弟。” 顾敬昭脸色极沉的转眸看向顾敬之:“我不知究竟是我这做兄长的何时与你生了间隙,还是你二嫂不知礼数,得罪了三弟妹,竟让朝姐儿仇恨至此。” “二哥——” “儿子去瞧锦姐儿,先给母亲告退了。” 顾敬昭面无表情的朝傅老太太作了个揖,转身便走了出去,独留顾敬之傻傻楞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 好好地母子重逢,却是到了这般地步,傅老太太无力地坐了回去。 顾敬羲瞥了眼眼前的景,轻轻拍了拍顾敬之的肩膀安慰道:“兄弟没有隔夜仇,过几日,你亲自带着朝姐儿给二弟和二弟妹还有锦姐儿陪个不是,二弟的气也该消了,你也莫太自责。” 听了这话,顾敬之这才缓了口气儿,忙点了头。 “晚上还有家宴,母亲还是歇会儿吧。” 说完顾敬羲作了个揖,见老太太发怔不说话,便抬眸看了眼老太太身边的周嬷嬷:“嬷嬷好生照顾。” 周嬷嬷忙点了头,谢氏也起身带了顾砚龄一同请了安,走了出去。各方也忙识趣的起身,当看到起身行礼的秦氏时,傅老太太几乎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老太太那碰了个冷钉子的秦氏此刻也是说不上的气愤,想着朝姐儿被关进了省悟房,却又忌惮着老太爷和老太太不敢去看,待出了房来,登时转头横眉冷对的朝着顾敬之道:“都是没用的你,可怜了我的朝姐儿只能被旁人欺负。” 说着秦氏拿帕子擦着红了的眼眶,由婆子们扶着走了。 只留顾敬之干站在那儿,气急道:“泼妇,泼妇。” 第九章 温情 作为长辈,顾敬羲与谢氏带着顾砚龄去二房的绥荣院瞧了受伤的顾砚锦,因着那簪子极利,婆子丫头进进出出换了两盆水,上了上好的药,那伤口才不至于血珠直冒,但却还是能从紧绷的纱布中看见渗出的血丝。 屋内气氛压抑阴沉,顾砚锦小脸苍白如纸,饶是昏迷中,仍是紧紧抿着唇,看的俞氏心如刀割,一旁站立的顾敬昭因大房在场,只能压抑住体内的愤怒,将攥的发抖的手用力展开,终究落在俞氏瘦弱的肩上,轻轻一抚,似是安慰。这不动便好,一动反而让俞氏心中一软,不由轻泣出声来。 到底俞氏和二房的妾室在场,顾敬羲也不好多呆,而谢氏向来性子淡泊,并不愿牵扯二房与三房的事,因而劝慰了俞氏几句,便带着顾砚龄,与顾敬昭出了绥荣院。 走至不远的游廊转角处,压抑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些,顾敬羲转头看到谢氏柔弱的身子裹在火狐皮披风中显得更为消瘦,脸色也有些微病态的苍白,不由眸中一软,叹口气道:“如今开春了,你还这般畏冷,可见身子还未养好,早知我昨日便该给老太太说,让你好生养着,今日不用来的。” 谢氏唇边牵起浅浅的笑意,语中一如既往的柔和:“二弟在任多年,好不容易回京,我作为长嫂,若是不出席,让不知就里的外人听了只怕要多想,再者安姨娘,元姨娘如今在身边侍奉的越发体贴,连跟了我多年的白兰她们都自叹比不得,我这身子被她们这般照顾着,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了。” 顾敬羲听了,唇边扬起温和的笑意:“那便好,她们也是难得的有心。” 说着话,顾敬羲已是上前拿手探了探谢氏抱在手中的炭炉,一边给谢氏拢了拢披风,一边吩咐着白兰几个侍奉的大丫鬟日后要多往手炉添些热炭,在饮食上多让厨房花些功夫,做出些好的药膳来。 这般亲昵如新婚夫妇的举动让一旁侍奉谢氏的丫头婆子们眉眼间已是掩不住的笑意,而向来端庄淡然的谢氏此刻在顾砚龄这个长女面前,也添了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云,让顾敬羲心中一暖。 在一众婆子丫头们面前,谢氏再也端不住,嗔怒的看了顾敬羲一眼,落在顾敬羲眼里反而多了一丝娇矜之意,因而哈哈大笑,不顾一旁多余的人,只转身摸了摸长女的头温和道:“今日这缎子……” 说到一半,顾敬羲若有所思了片刻,这才道:“我记得前几日有人送来了两匹成色极好的三色金,原也是给你们姑娘家的,我也用不得,一会子我便让徐成给你送到琉璃院裁衣服去。” 顾砚龄一听,心底浮起了丝丝暖意,方才那一闹,自然各房不好再分锦缎,父亲,这是在补偿她。 那“三色金”是金陵云锦中最为难得的一种,只有御贡织造才能做的出来,需织造里最为巧手的艺人拿赤金,青金,纯银的线一点一点勾出纹样,再经过层层繁琐的工序,使得云锦金翠交辉,在光线下映出层层的奇泽。 而因着“三色金”是御贡之物,因此献在御前与等闲王侯所用自然成色不同,方才顾敬羲既说这“三色金”成色极好,可见是难得能与御贡相比的,如此一匹已是极为珍贵,更何况是两匹? “小娘子家的,如何压得住这般难得的东西。” 谢氏见惯了世面,如何不知这两匹缎子为珍品,心中虽是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温声劝慰道:“还是送去宁德院吧。” 顾敬羲笑着道:“送来时我留了一匹去宁德院,老太太说颜色太过鲜亮,便又送回来了。” 说着顾敬羲笑着看向顾砚龄宠溺道:“再说了,有你亲自教导,凭什么好东西,是咱们龄姐儿压不住的,前日里首辅张阁老还与我说,阁老夫人总夸咱们龄姐儿的好,说咱们龄姐儿日后及了笄,只怕咱们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 谢氏一听,含笑不语,顾砚龄微微一低头,瞧着似是小姑娘害羞了,然而顾砚龄眸中此刻却是掩不住的泪意,自前世闻得父亲骤逝的噩耗,她已是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切身的温暖与宠溺,像是裹着糖粉的姜片,既甜又暖,一路暖至六腑,甜至心底。 虽是谢氏十月怀胎辛苦将她带到这世上,可因着谢氏前世去的早,即便在世时,更多的关爱也是放在了钰哥儿身上,如同老太太之于顾敬昭,因而顾砚龄与谢氏虽未有嫌隙,却也比平常母女多了几分礼矩,少了几分亲切。 反倒是顾敬羲,自打顾砚龄出生,便恨不得将世间一切的好东西都给了这长女,即便是钰哥儿出生,也未能分去顾敬之宠爱长女的心思。 如此,前世里人前端庄有礼,温稳持重的安国府大姑娘,在顾敬羲面前却能卸下一切,真正的做一个也会撒娇嗔痴,娇宠惯养的小女儿。 “吏部还有些事,我先去衙里,待晚上我再回来瞧你。” 顾敬羲扶了扶谢氏肩膀,谢氏微微低颌,顾敬羲笑着又摸了摸顾砚龄的头,这才转身撩袍而去。 顾砚龄微微松了口气,若顾敬羲再说两句,她的眼泪却是再止不住的,到时候不说顾敬羲,光是谢氏那精明的眼眸,她都掩不过去,谢氏虽看着端庄温婉,却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单纯贵妇,光是在陈郡谢府,谢氏以幼女的排辈,在出嫁前却能辅助长嫂管家,就断断不是旁人能比的。 要知道,王谢府里的姑娘,代代都是以宫廷礼仪去教导,谢氏能从中脱颖而出,入得谢老祖宗的眼,还未出阁,就能先行管家之事,就可见谢氏骨子里流着谢老祖宗精明而沉稳的血液。 “走吧。” 顾砚龄的思绪被谢氏淡然的话语拉了回来,抬头间,却只能看到谢氏走在回廊下端庄的背影,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顾砚龄却是更平静了几分,整理了思绪,将眼中的泪意抑制回去,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上。 第十章 母女 待进了静华院,两边洒扫的丫头婆子早已停了手中的动作,规规矩矩立在两侧,待小丫头打了杏花软帘,顾砚龄同白兰将谢氏扶进了里屋,帘子落下,才又做起方才的活计来。 谢氏缓缓坐在南窗的暖炕上,顾砚龄便坐在了另一边,屋内虽是丫头媳妇儿站了一堆,却是丝毫不见多余的声音,安姨娘端着一个莲纹青花小磁盅,元姨娘小心盛了一碗谢氏每日需饮的冰糖血燕来。 待小心伺候谢氏饮完,谢氏只朝顾砚龄看了看,元姨娘便会意地再盛一碗端至顾砚龄眼前,在顾砚龄婉言推拒下,谢氏便有些神情懒怠道:“你们侍奉的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前儿宫里皇贵妃送来了几匹宫缎,你们拿两匹去做身衣裳。” 说着谢氏看了白兰一眼,白兰便利落地从里屋又取了两个勾勒串枝玉兰的檀木匣子,一打开,里面整齐地摆着两套翡翠头面。 “这两套头面就给文姐儿和安姐儿戴吧。” 元姨娘和安姨娘在府中侍奉谢氏多年,自然看得出这两套头面并非等闲的成色,急忙婉言推却。 “两个姐儿还这般小,哪用得了这般的好头面。” 谢氏却并不甚在意,有些倦怠的斜靠在软枕上:“如今用不着,便留着日后给两个姐儿出阁做添妆,你们在府中多年,一边尽心侍奉,一边为老爷养育两个姑娘也是不易,姑娘家不似哥儿,到时候是要嫁去别人的门里,若是嫁妆压不住,岂非让旁人看低了去,如此指不定被人轻贱。” 想是枕久了不舒服,谢氏稍稍侧了侧身子,声音稍稍柔和了些,却也是掩不住的疲色:“文姐儿和安姐儿虽非我亲生,但我也是她们的嫡母,我与你们的心是一样的,再者从我安国府里走出去的,如何能低人几分,日后等她们姐儿俩出去,不论老太太那添多少,我这里,早已有了定数,我的意思,你们可懂了?” 谢氏抬眸看过去,如今安姨娘与元姨娘如何还不明白,太太这分明是在安她们俩的心,告诉她们,即便两个姐儿是庶出,比不得龄姐儿嫡出的尊贵,但念着她们二人多年的忠心诚恳,日后必会给两个姐儿寻一个好夫家,添一份好嫁妆,给两个姐儿撑门面做脸。 元姨娘与安姨娘登时喜极而泣,二人原本一个是谢氏出嫁带过来的陪房,一个是老太太指给顾敬羲伺候的,家中并非出自官宦,身份实在是低微了些,而安国府从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为了血脉正统,各房但凡是正妻未生子,妾室便要服“避子汤”,非老太太和正房应允,不得生育。 谢氏产下儿女后,便默许了元姨娘与安姨娘,这才有了安姐儿和文姐儿,如此,一心伺候顾敬羲和谢氏的二人从此又多了一个盼头,那就是给两个姐儿奔得一个好前景。 只要女儿所嫁良人,夫家和睦,不求显达,一生平安富贵便好,如今她们从谢氏口中探得了希望,能由出自百年望族的谢氏给两个姐儿相看亲事,未来的夫家自然只有让人羡慕的,如此二人更是感恩戴德,不由红了眼,恭谨地伏地给谢氏磕头谢礼。 谢氏使了眼色,房里的丫头忙笑着上前扶起两位姨娘“这是好事,两位姨娘不为姑娘们高兴,怎么反倒哭上了。” 元姨娘与安姨娘一听,忙拿帕子拭了泪,笑着道:“是了是了,是我们糊涂了。” 谢氏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好了,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安姨娘与元姨娘忙给谢氏行了礼,复又朝顾砚龄行了礼,这才规矩的退了出去,谢氏看屋内一众人,不由眉头一皱,徐嬷嬷如何瞧不出,忙将众人都退了出去。 乌压压的人一去,屋内登时敞亮起来,却也猛地有些空落落的,只案上的喜鹊登梅掐丝香炉里,缭绕着丝丝沉水香息,轻轻的打着旋儿,没入空气中。 “张弛有度,你可明白。” 谢氏清冷的话语淡淡落入沉水香中,随风而去,顾砚龄微微低颌,不卑不亢道:“阿九省得。” 方才的一幕,于谢氏而言便如同垂钓,从前对两位姨娘谢氏一向是表面随和安抚,暗地里却也不无权衡压制,多年的苦心经营,就像是在一汪暖意的春水里放了长线,直到方才丢下那最为不可或缺的鱼饵,这鱼才算是彻底地钓了起来。 谢氏一边得了贤名,彻底收了人心,而另一边,谢氏这也是当面告诉她,日后出阁为人正室之道。 “线收太紧,只会将欲上钩之鱼惊走,太松,却也难以把控,松弛有度,才是驭人上上之策。” 四周默然,徐嬷嬷静静看着灯下的少女,此刻两手相叠搭在身前,眉目虽温婉顺从,眸中却是清澈澄透,说到一半,唇瓣渐渐浮起一抹皎洁的笑意,在灯下显得那般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眼。 “从今日起,两位姨娘会比之从前侍奉的更为尽心尽力,从前或许是敬畏母亲,日后只怕还有感激。” 说着话,顾砚龄眸光微抬,似是回味般喃喃道:“感激之心到底比敬畏之心更为忠诚,也更易掌握些。” 女儿的终身靠着主母谢氏牵线,若是日后两个姑娘出嫁了,她二人在谢氏前但凡侍奉不周,生了二心,那两个姑娘当初嫁的有多风光,在夫家就能跌的有多狠,毕竟夫家看的是与谢氏的关系,爱屋及乌,这个道理元姨娘和安姨娘安能不懂?方才那一刻,两位姨娘算是彻底与谢氏系在了一起。 谢氏颇有深意地看了长女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但在触及顾砚龄看过来的目光时,却又覆在了淡然的眸下,只留简单的一个“嗯”字。 顾砚龄不再说话,只将案上的杏花粉糕捻在指尖,这杏花糕是顾砚龄最喜的点心,瞧着只是简单的甜点,工序却是一点也不简单,反倒是更繁琐淘神了许多,也就只有大房院子里的吃食才经得住这般折腾人。 看着拿杏花模子刻出来的糕点,上面黏着五瓣杏花,杏花的香味和着蜂蜜的味道萦绕鼻尖,使得不贪食甜点的顾砚龄也禁不住品尝起来。 里间的西洋钟每走一步,便是“滴答”之声,过了许久,谢氏斜倚在软枕上假寐不语,顾砚龄也不言,待吃完了杏花糕,又饮了半盏茶,久的几乎让人以为谢氏已经睡熟了。 顾砚龄抬眸看了眼阖着眼的谢氏,便小声对徐嬷嬷道:“母亲既是倦了,我便先回琉璃院了,劳烦嬷嬷照料了。” 徐嬷嬷迟疑了半刻,偏头看向谢氏间,顾砚龄已是轻轻起身,理了理裙摆转身欲走。 “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顾砚龄此刻背着身子,看不见谢氏的神色,唇瓣却是不由勾起了然的笑意,与谢氏相处多年,顾砚龄如何不知谢氏心思,方才也不过是装作不知,试探罢了。 第十一章 同心 谢氏微微朝后靠在暖壁上,看着眼前少女娇俏的背影,不由皱了皱眉,原本她是等着长女自个儿开口,未曾想到,眼前的少女年纪不大,心思却沉稳的很,竟当着她巴巴儿将一盘子点心吃完,拍拍手就要走了,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旁的人先耐不住性子,如今她倒是被磨急的那个。 明明是承着她的血脉,由她亲手教导出来的女儿,如今她竟是越发看不透了,想到此,谢氏心底不禁生出了一丝惊异。 “母亲是说方才宁德院的事?” 少女娇俏的声音将谢氏的思绪拉回来,谢氏平静了神色,只将手肘倚在炕桌上,微微挑眉看向顾砚龄,虽不语,眸中却是示意顾砚龄说下去。 顾砚龄巧笑嫣然,不紧不慢的坐了回去,抚着褶皱的裙边,似是闲说着庭前的一枝芍药开的正好般徐徐然道:“如母亲所想,今日我若非故意,顾砚朝也不至这般不计后果的行事,二叔疼爱我与钰哥儿多年,这个见面礼,想必也能入得了二叔之眼了。” 原本垂眉低颌的徐嬷嬷听得此话,不由惊得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静静的坐在炕桌边,唇瓣微微弯着弧度,恬静的如同雨后一枝犹带着水珠的玉兰,声音再温柔不过了,可带着淡淡笑意的眸子却是氤氲着冷冽之色。 徐嬷嬷的心不由一跳,一直以来,在所有人眼中,二房待大房的一双子女极为亲切,顾砚龄自小因谢氏亲手调教的缘故,性子与谢氏那便是一脉承下来的,瞧着对人人都随和,可骨子里却是带着生来的疏离,正因如此,顾砚龄除了与父亲顾敬羲关系最为亲密,与人不同外,便只有在谢氏,二房面前能稍稍亲近几分。 可如今,徐嬷嬷再抬眸看向灯下的顾砚龄,恍然间她发现,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不知不觉间,越发像如今的谢氏,同样清冷的眸子下,谢氏是由出身教养所培养出的对不关己之事的淡然,可大姑娘不过才十二,眸底却像是一方古井深潭,沉的让人看不清,就像是经历了世事一般,这样的眼神,是如今安国府老太太都不曾有过的。 电光火石间,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从徐嬷嬷脑海中一闪而过,随之徐嬷嬷神情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向顾砚龄。 她记得了,同样的眼眸,她曾在陈郡谢老祖宗的眼中看过,只不过一眼便能让人不由生出敬畏之心来。可谢老祖宗却是皇敕诰命,出身平陵姜氏,以乾元朝首辅之孙的身份嫁入了谢氏,掌管谢氏这个百年望族已是三十余年。 想到此,徐嬷嬷不禁为自己所想而惊。 谢氏眸中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又趋于平静,抬眸看向顾砚龄,似是要透过她看出什么一般。 顾砚龄端正的坐在那,毫不躲避地迎着谢氏的目光,寂静了片刻,谢氏淡然收回目光,把弄着腕上碧玉如水的镯子,听不出语气的道:“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你倒也敢。” 徐嬷嬷飞速的看了眼谢氏,随即垂下眼眸,她讶异的是谢氏在意的竟不是顾砚龄对二房态度骤然的转变。 顾砚龄唇角微扬:“今日阿九所为,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关心三妹妹之举,即便是放到从前,我何曾不是这般照顾她?更何况……” 顾砚龄唇畔的笑意渐深,一双好看的眸子迎向谢氏,瞧着再单纯不过了。 “今日老太太和二婶满心都在二叔身上,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小的晚辈。” 谢氏定定的看了顾砚龄片刻,随之眸中划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笑意。 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谢氏处事向来妥帖,自然希望一手教导的顾砚龄也能如此,毕竟在谢氏眼中,出自陈郡谢氏的女儿,断不能是个毫无思虑,冲动无脑的花瓶。 “好了,闹了一早上,你也回去歇息吧。” 见谢氏神情又恢复懒怠,顾砚龄也不多坐,从善如流的站起身来,眸中荡着柔和的笑意:“母亲也歇息会儿吧。” 说罢规矩的行了礼,这才出了屋子。 谢氏静静看着顾砚龄消失的软帘处,默然不语,见一旁的徐嬷嬷微皱着眉,欲说还休的模样,便好笑的抬眸看过去:“嬷嬷想说什么?” 徐嬷嬷嘴中翕合,犹豫了半晌才不无担忧道:“我觉得,姑娘似乎……” “变了。” 谢氏接过徐嬷嬷的话,见徐嬷嬷担忧的点了点头:“姑娘到底才十二,从前虽也聪颖,但却也不至于这般……” “……早慧” 徐嬷嬷犹豫地吐出了这两个字,继而看向谢氏道:“说句不好的,早慧易夭,我也是担心。” 谢氏神色并未因徐嬷嬷的话有所异动,反倒是唇畔浮起一丝笑意,随即摇了摇头:“我倒与嬷嬷所想不同。” “世家的孩子,哪个不早慧?十三岁嫁入谢府的母亲,十二岁入王府为侧妃的表姐,若不是少女慧极,只怕也过不到如今的日子,阿九早日明白这些,倒也不枉我自小教她,将来嫁了人,也不至于为人掣肘,丢了我谢氏门楣。” 徐嬷嬷听了,见谢氏说的越发严肃,微皱的眉稍稍缓和了些,随即道:“太太说的也对,倒是我多忧了。” 谢氏眸色舒尔柔和一片,唇畔浮起温和的笑意:“你也是关心则乱,阿九可是你看着长大的。” 徐嬷嬷听得,眸中登时浮起慈和的笑意,眼角细微的纹路也不由更深了些。 “可不是,那时还那样小的个儿,如今都已经这般大了……” 话说到一半,徐嬷嬷笑着道:“瞧我,说着话又扯远了,到底是人老了,总喜欢叙旧。” 谢氏唇瓣微漾,并未说话,倒是徐嬷嬷骤然想到什么,笑意一滞:“只不过,绥荣院……” 谢氏唇边的笑意定格在那,眸中却是更深了一层,自打她进府,无论是顾敬昭还是后来嫁进府的俞氏,在她面前倒是恭敬,俞氏更是亲近于她。而等阿九和钰哥儿出世,绥荣院对两个孩子好的也是挑不出半点不妥。 这原本没什么,她并非多疑之人,到底是连着血脉,亲近也是有的,可顾敬昭和俞氏对阿九和钰哥儿实在是太过好,视如己出犹还不及,有句话说的好,过犹不及,谢氏自然不能不对二房自然多了几分提防,可饶是如此,也丝毫未从二房那寻到什么异端。 “日久见人心。” 谢氏语中带着几分疏离道:“至亲至疏夫妻,连夫妻尚且有争吵疏离之时,更何况隔了房隔了辈的,咱们不得不防。” “尤其是钰哥儿那儿,万不能松懈。” 难得见谢氏如此认真的神色,徐嬷嬷更是坚定道:“太太放心。” 谢氏这才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巧计 从谢氏处出来,顾砚龄本欲回琉璃院,锦缎软鞋方走下第一步石阶,顾砚龄身子微顿,略思片刻便转头道:“还是去竹清院吧,瞧瞧钰哥儿去。” 醅碧未说话,只略一低颌,便随着顾砚龄去了。因正值开春,此时院子里风景极好,西番莲纹的白石台矶下摆着数盆贴梗海棠,花枝妖而细,褐红的花瓣紧紧的贴着,一眼看去,树姿婆娑,迎风之下,有不胜一握之美。 顾砚龄走至廊下的卵石小径,两旁苔藓成斑,藤萝掩映,看着满目的翠障碧屏,顾砚龄也不禁舒尔一笑。 看到一片芍药圃,醅碧笑着道:“一会儿不如让绛朱她们几个剪些芍药来,回去让小厨房做芍药花饼给姑娘吃。” 顾砚龄听了,唇畔浮笑,看向醅碧她们几个道:“到时候你们也分些去。” “落葵姐姐也最是喜欢吃那个了,一会儿子知道了不晓得会多高兴。” 绛朱穿着翠色的小衫,娇俏的面容配着水亮的眸子更显灵动,一听着吃,便忍不住插上了一句。 顾砚龄却是看了绛朱一眼,唇边浮着一抹看不清的笑意:“你怎么就知道了的?” 绛朱看了醅碧一眼便笑道:“上次姑娘赏了咱们芍药花饼,落葵姐姐喜欢的紧,从醅碧姐姐那份子里又多拿了好几样,倒是醅碧姐姐,说不甚爱吃甜食,倒正好了。” 顾砚龄眸色一顿,瞥眼看向一旁的醅碧:“你不喜甜食?” 醅碧手上一僵,继而勉强笑道:“平日倒是吃的少。” 顾砚龄看了醅碧片刻,并不说话,醅碧前世跟了她那么多年,她如何不知醅碧的喜好?那时醅碧最喜顾砚龄赏的小点,倒叫她笑话牙齿都要吃坏了。 如今,顾砚龄如何不了然,只怕是落葵那高人一等的心思作祟,平日里在她面前争脸面,争宠爱,私底下还要同与她平起平坐的醅碧争吃食,争赏赐。 顾砚龄心中虽不豫,却也未表现在脸上,只淡淡道:“那日后便给你些别的。” 说完,顾砚龄便朝前走,醅碧忙跟了上去,看着默然不语的顾砚龄,不由有些紧张,手里紧紧攥着,不敢有丝毫马虎。 醅碧样貌身段虽不比落葵,却也是府里排的上名头的,人又稳重,忠心更是不在话下,可她样样都好,唯独一点,性子太过好了,满心为着她这个做主子的想,一心顾全大局,却独独委屈了自己,这般好商量的人到底是难镇得住一些妖妖艳艳的丫头。 顾砚龄正思虑着顶替落葵的人选,便听着一句小声的嘀咕:“咦?那不是沁祥院的璎珞姐姐吗?” 顾砚龄一听,顺着绛朱的目光看过去,果然三太太秦氏身边的大丫头璎珞提着一个比普通稍大些的雕漆攒食盒子,瞧着步履轻快,神色沉稳,可一双眸子却不时看看两边,继而又匆匆赶着路。 顾砚龄静静看着璎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倒是醅碧微一思索,平稳道:“转过这条小径,似乎就是祠堂了。” 顾砚龄唇畔微浮,不紧不慢道:“咱们慢慢逛过去。” 醅碧和绛朱稍一敛神,便跟着顾砚龄缓慢的步子朝祠堂方向去。 因着距离隔得远,顾砚龄又故意慢悠悠的缘故,待她穿过肃穆寂静的祠堂来到省悟房的后窗处时,璎珞早已在省悟房中。 绛朱会意地在不远处看着周围的动静,顾砚龄静静贴在后窗下,便听得璎珞轻声安慰道:“这中衣是加了棉的,太太专门让奴婢给姑娘带来的,省悟房湿气重,有了它,姑娘这一夜也能好受些,还有这些小吃食,不敢拿碟子盛,若是叫人瞧见了不好,只能拿这小荷包装了,都还是现做姑娘爱吃的,晚上饿了,姑娘便垫补垫补。” 顾砚龄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方才她还疑惑璎珞拿那么大食盒做什么,秦氏为了这女儿倒是操碎了心,再周到不过了。 “璎珞姐姐,我怕……” 一向嚣张跋扈的顾砚朝此刻却是收敛了往日的气势,那哽咽的说话声倒是委屈又可怜。在丫头仆子们看来,顾砚朝是个跋扈厉害的主子,可在顾砚龄看来,顾砚朝却只是色厉内荏罢了。 璎珞看着顾砚朝怯弱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不由心里一软,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这次您做的,着实有些过了,如今连老太爷和老太太都生了气,太太虽有心求情,却也是没法子了。” 原本还因处境而恐惧惊惶的顾砚朝听了这话,眸中顿时充满厉色,声音陡地提高,攥的手直发抖,语中尖利道:“从前她顾砚锦如何敢抢我的东西,如今不就是见二叔回来了,连老祖宗都偏着她,还不能叫我说了?” 璎珞一听,脸都吓白了,忙去捂了顾砚朝的嘴,害怕的看了眼四周,方才的心软登时退去:“我的姑娘,你这一会儿把旁人招来还得了?” 见顾砚朝虽怒气未消,但因着胆怯还是平缓了下来,璎珞忙道:“门口的婆子好不容易被我请着去一边吃酒去了,算着点也要回来了,我也不敢多呆,姑娘只要熬过今夜,明儿等老太太气消了,太太去求个情,姑娘也就能出来了,只一点,姑娘可万万别再惹老太太的火了。” 顾砚朝又胆寒地瞥了眼冷寂的四周,想着前面祠堂满满摆放着一排又一排阴沉而肃穆的顾氏祖宗的黑漆牌位,恐惧腾然再起,方才的火气顿时灭了,声音又软了下来:“我知道了。” 璎珞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奴婢就先走了,免得让人瞧见又生是非。” 顾砚朝虽不舍,但也知道璎珞的话是事实,因此只能轻咬着下唇,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看着璎珞消失的背影,顾砚朝不由心生委屈,从小到大她都是被老太太,父亲,母亲宠到大的,就连顾砚龄这样的出身,也比不得她得的宠,可如今,顾砚朝的眸中又燃燃升起恨意,顾砚锦竟将她害到这般境地,她如何能不恨! 念及此,顾砚朝的手越攥越紧,眸中的恨意越发难抑。 待璎珞小心翼翼走到快至祠堂门口时,顾砚龄早已退至祠堂门前的卵石花径,眼看着璎珞的身影已在门后,顾砚龄唇边的笑意渐深,陡然故意提高声音道:“玉桃。” 一边喊着,顾砚龄一边假意朝着祠堂门前追过去,正欲朝外走的璎珞被这声音一惊,忙将身子闪到门后,透过门缝儿瞧到了顾砚龄主仆三人,已是一身冷汗。 顾砚龄却是丝毫未见门后的璎珞一般,停在祠堂门前石阶下,微皱眉,有些迟疑道:“奇了,明明看着人影我就过来了,这会子怎么又不见了,莫不是我认错人了?” 说完顾砚龄偏头看向醅碧二人道:“你们方才可瞧见玉桃了?” 事出突然,醅碧还有些懵,方才半个人影她都没瞧到,一旁的绛朱却是立即会意,忙道:“姑娘没瞧错,方才奴婢也看到了,玉桃姐姐好像刚从祠堂出来,不过眨眼倒是没人了。” 这话一出,门后的璎珞险些惊得叫出声来,此刻的醅碧也明白了过来,轻扫了门后璎珞一眼,柔声和道:“这会子三姑娘正要人伺候,玉桃应该在绥荣院贴身侍奉着,怎么还有时间来这里。” 顾砚龄微微点头,皱着眉头凝思了片刻,似乎也想不出来,因此收回目光道:“罢了,各房有各房的事,管好琉璃院就好了,去竹清院吧。” 醅碧和绛朱顺从地低颌,便随着顾砚龄走了,门后躲着的璎珞正惊惶与方才顾砚龄主仆的对话中,却没注意到顾砚龄临走时看向祠堂门后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待走了一段路,醅碧这才道:“姑娘,璎珞若是把方才的事说给三太太,会不会连累咱们?” 顾砚龄唇畔微扬,简单吐出两个字:“不会。” 秦氏若是知道了,也只能干着急,半点法子都没有,若是贸然去琉璃院问她,或者去俞氏那把方才的事说出去,不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把自己供了出来。 即便是后面老太太知道了秦氏派人偷偷去了省悟房,秦氏也只能硬生生接下老太太的责骂,暗自把这笔账算在二房的头上,至于他们大房,在秦氏眼里,她与醅碧,绛朱原本只是在去竹清院的路上偶然瞧见了顾砚锦院里的玉桃,秦氏实在没必要把这件事说到老太太那去,因为这只能证明璎珞确实去了祠堂,而这告密者是玉桃。 可人家既然敢给老太太告密,还怕告密者被拉出来么?秦氏怎么会去做这种对自己百害而无利的事。 见顾砚龄神色自若,醅碧与绛朱也松了口气。 顾砚龄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旁垂眉顺目的绛朱,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意,绛朱虽是二等丫头,年纪比醅碧,落葵小一点,但到底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平常就伶俐吃得开,父母老子又都在金陵看别院,旁人就是想抓弱点来掣肘都伸不出那么长的手,这样的丫头,若是稍微调教敲打一下,实在是可用之人。 正好,落葵一打发出去,也能顶了这大丫头的位置。 “出了这样大的事,老祖宗怎么能不知道,绛朱,这事就交给你了,只一点,这事从头至尾都不该与我们大房扯上关系。” 听了顾砚龄的吩咐,绛朱哪有不明白的,姣好的小脸甜甜一笑:“姑娘放心。” 第十三章 竹清院 待到了竹清院门口,顾砚龄不紧不慢的走了进去,走了半天,竟连半个人都不见,顾砚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醅碧和绛朱瞧见了顾砚龄的模样,也不敢多说话,更加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待到了里院,顾砚龄眸色更深,眉头紧皱,险些抑制不住火气来,连一旁的绛朱瞧着都气愤不过,正欲上前训斥,刚走了一步,却被顾砚龄给拦在了那,绛朱一愣,抬头却见顾砚龄的脸色已平和了下来。 院子里就两个还没留头的小丫头,略显笨拙的扫着院子,而两三个穿戴整洁的嬷嬷则靠在廊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唠着各方各院的琐碎事。 不是这房的小子出去吃酒赌钱又赌输了,败光了家底,就是那房的丫头在丈夫死后不到半年又嫁了人,还得宠的不得了,原本在屋外伺候的婆子比不得里屋的嬷嬷体面,可这般污秽腌臜的事儿就让这两三个婆子毫不顾忌的谈论,让顾砚龄更加生起了怒意。 顾砚龄慢悠悠踏下石阶,那两个丫头和婆子一听着声音,抬头看来已是吓了一跳,急忙过来请安行礼,那几个婆子更是换了无限殷勤的笑脸小心道:“大姑娘来了,快请屋里坐,我们这就使人准备姑娘爱喝的去。” 看着那几个婆子笑的眼角皱纹都堆在了一起,谄媚奉承的样子更让人生出厌恶来,可面上顾砚龄却是一如既往的端庄,不过是神色淡然道:“无妨,我只来瞧瞧钰哥儿,你们忙你们的,有醅碧她们伺候我就是。” 说着顾砚龄也不停,直直地朝里屋去,那几个婆子瞧顾砚龄没发火的意思,想着方才她们聊得事儿必是没让她听见,眼看醅碧打了软帘,顾砚龄走了进去,软帘一落,她们更是肯定了,因此松了口气,忙各自散了去。 走到里屋,也是冷清清的,翻过一扇垂珠帘,便瞧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正顾自坐在外间绣东西,听到声音一抬头,却是惊得手中的绣花绷子掉在了地上,却不敢去捡,急忙起身行礼。 “起吧。” 顾砚龄的声音淡淡的,叫人听不出喜怒,那小丫头更紧张的搓着手,手足无措的杵在那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叫什么名字?” 听到顾砚龄的问话,那小丫头抬头一愣,对上顾砚龄的眸子,身子一颤,忙又低下头畏畏缩缩道:“奴……奴婢小兰。” 果然,顾砚龄瞧着这丫头的穿着打扮,便知道应是进不得里屋伺候的三四等丫头,再一听这毫不讲究的名字就更肯定了。 竹清院里的人,可是越来越翻了天了。 念头从顾砚龄脑中一闪,顾砚龄淡淡打量了一番,继而看向眼前的小兰道:“钰哥儿呢?” 小兰被问得一懵,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奴婢不知,这会子五爷应该还在读书。” 顾砚龄微微挑眉,复又耐着性子问:“那房里伺候的人呢?” 小兰身子一耸,却不敢再说话。 顾砚龄眸色一深,也不多说,只瞥了眼身旁的绛朱,绛朱立即明白,脸色一冷,疾声呵斥道:“死蹄子,姑娘问话没听到吗?难不成耳朵不好使?” 见小兰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绛朱冷笑一声,话却跟刀子一样:“既然耳朵没个作用,倒不如拿那烧红的炭给烙了算了。” 那小兰原本年纪就小,又从未进过里屋伺候,听了这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却还不住磕头哭道:“奴婢不敢,奴婢错了,姑娘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绛朱却丝毫心未软,声音更提高了几声:“那还不如实说!” “奴婢说,奴婢说。” 与顾砚龄对视一笑,绛朱又顺从地站回了顾砚龄的身后,仿佛方才那厉害的人不是她。 待听了小兰那哆哆嗦嗦的话,顾砚龄唇畔不由浮现起一丝冷笑,复而淡淡垂下眸看向眼前的小兰轻声细语道:“宝钏儿她们既然让你在这看着,你就听她们的没错,至于今日我来的事,也没必要与她们说,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 看着怯弱无用的小兰,顾砚龄不再多留,转身朝外走去,待走到门口处,顾砚龄微微偏首道:“我与醅碧去后罩房,绛朱,你去把那几个婆子丫头的嘴给我赌实了,告诉她们,若是今日谁多事,偷偷把咱们来的事告诉房里伺候的那几个丫头,或者是钰哥儿的乳娘,光凭着她们方才说的那些腌臜事儿,我说打死,也没个人敢来我这里喊冤的。” “是。” 绛朱应声而去,顾砚龄和醅碧暗自走到了后罩房,竹清院的后罩房离钰哥儿平日休息处近,方便伺候,因此住的便是钰哥儿的一等和二等丫头。 待走到了后罩房,果然听到了莺莺燕燕的笑声从窗内传来,顾砚龄也不进屋,只站在窗下,随之便传来大丫头宝钏儿尖脆的笑声:“得,糊了,快把你们腰兜里的钱串子拿给我。” 一旁同是大丫头的玉钏儿倒是不乐意了,使着气道:“倒是奇了,你今儿这手气就这么好,连赢了咱们三把了,咱们倒不如把钱串儿提前放你手边儿算了,还不嫌难得取的。” 听到这儿,顾砚龄眸色已是阴沉到极致,人却没再往进走,反倒是转身朝外走去。 出了竹清院,醅碧度了度顾砚龄的脸色,小心问道:“姑娘,咱们不瞧五爷了吗?” 顾砚龄唇畔浮起一丝冷笑:“瞧,如何不瞧?可今天不是瞧的时候,咱们改天再来。” 做粗使婆子的在廊下嗑瓜子聊天,贴身伺候的一二等丫头在一起聚着抹骨牌,反倒是三四等不入流的丫头在屋里顶缸,竹清院里的人当真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醅碧这时不失时宜道:“姑娘,听闻五爷的乳母李氏家里有事,告假回去了,只怕还得要好几日才回来。” 顾砚龄神色一顿,撇头道:“老太太身边的周嬷嬷好像出去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 醅碧一愣,倒是绛朱答道:“好像也说几日后回来。” “好。” 顾砚龄唇畔浮起一抹笑意,在暖暖的日光下显得异常奇异。 第十四章 各怀心思 “你说什么!” 听了璎珞的话,原本坐在炕沿儿上的秦氏不禁急的站起来。 自顾砚龄主仆走后,璎珞便是冷汗涔涔的赶回了沁祥院,如今见秦氏这般,她心下更慌了,急忙跪地道:“都是奴婢办事不力,求太太责罚。” 见连平日里一向沉稳的璎珞都这般,秦氏自然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之地,因而神色一松,身子缓悠悠落回炕上,摆了摆手道。 随即秦氏似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厉光,紧紧攥着手肘旁的秋香色闪缎引枕,因着用力,留的极好如青葱般的指甲“咔擦”一下,骤然断裂。 璎珞不由抬头,一向重视自己那把好指甲的秦氏此刻却丝毫不在乎那断甲,整个人越发阴狠,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般道:“人家日日里想着要害我们,如何防得住?平日里那俞氏瞧着倒是温柔贤惠的紧,没想到背地里却是这般阴险恶毒!” 璎珞听了一愣:“太太意思是,今日派玉桃去的,是二太太?不是三姑娘?” “哼。” 秦氏冷笑一声:“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这么多鬼心思?俞氏是当我傻?上次故意挑的咱们去为难人家大房的小姑娘,早上又害的咱们朝姐儿被关去省悟房,这还嫌不够,又派了玉桃。那玉桃自然是顾砚锦的贴身丫头,可那也不过是俞氏的障眼法,知道派自己身边的丫头太起眼,便曲线图之,这俞氏,是想置我们三房于死地啊,二伯方才还问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如今倒想问问她二房与我们三房又是什么深仇大恨,这般害我们!” 璎珞心下一沉,颤着声音道:“太太,那,咱们还有什么办法吗?” 听到此,秦氏失望地摇了摇头,无力道:“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我们做什么,都只会更快暴露,只能等老太太发怒了,咱们服个软,认个错,在老太太面前哭一把罢了。到底是自己从小宠到大的亲孙女,老太太还能下死手不成?朝姐儿是我十月怀胎下来的,我这个做母亲的一时心疼,慌了神,做了错事,总不至于就把我休了撵出去。” “太太!”璎珞一听慌了神儿。 秦氏一扬手打断了璎珞的话,这次防人她是失利了,可演戏却是她拿手的,俞氏想凭这样打击他们三房,休想! “待这次的风波过了,二房的这笔账,咱们也该算算了!” 秦氏唇畔浮起一抹冷笑,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厉色,随之便消失不见了。 入夜时分,皎然的月光慢悠悠落下来,将琉璃院也笼罩在沉静的月色中,屋外只有守夜的小丫头静悄悄的立在廊下,屋内灯还亮着,顾砚龄穿着一件玉色绿萼刺绣的软纱寝衣,靠坐在炕上,左手轻轻托腮,手肘边搁着一本翻开的棋谱,右手边搁着墨玉棋,顾砚龄缓悠悠捻出一枚棋子,凝神沉思,那枚棋子轻轻夹在纤细的食指与中指间,却久久未曾落下。 醅碧与落葵知道顾砚龄是入了神了,因此也不敢出声打扰,只静静立在一旁。 过一会儿,外间响起了轻巧的脚步声,随之软帘被轻轻掀开,一身碧色绫裙的绛朱悄悄走了进来,醅碧与落葵闻声抬起头来,绛朱出于礼矩,眼眉一弯,微微低颌,算是打了个招呼,醅碧回之一礼,倒是落葵眼眸一横,极为不快的扫了绛朱一眼,随之神情鄙夷的偏过头,丝毫不搭理绛朱。 醅碧在一旁瞧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微微皱眉,垂回眼眸,绛朱对落葵的举动也不作反应,仍旧恭敬的上前给顾砚龄行了礼。 顾砚龄虽一心在棋局上,可方才的那一幕也是入了她的眼的。 “姑娘。” 顾砚龄扫到绛朱垂头等候的样子,自然知道是事情办完了,正欲开口,谁知一旁的落葵却是先不先呵斥道:“没瞧着姑娘正研究棋局,无暇分心吗?你能有什么事,需要这般火急火燎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还不快退出去!” 绛朱仍旧垂头候在那,丝毫不作回应,落葵眼眉一挑,更是来气,一个小小的二等丫头,从前都入不得她眼的,这几日眼见着却比她还受姑娘器重了,现在倒好,连自己都不放在眼里,这还了得! 眼看落葵就要发火,顾砚龄却是淡着眸子,懒懒丢下指间那枚棋子,墨玉质地的棋子“啪”的一声,落回棋盒中,发出的声音清脆而透亮。 “方才让小厨房炖的红豆糯米汤怎的还未好,落葵,你去瞧瞧,嘱咐她们把那红豆再炖烂些。” 落葵听了,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一向机灵的她如何看不出姑娘这是在打发她。 从前的她是府中大姑娘身边的红人,府中上下皆知,可如今,眼看醅碧这平日里不吭不响地慢慢在姑娘面前长了脸,现在连绛朱这般不入流的二等丫头也要爬在她头上了。 早上去宁德院请安,姑娘把她留下了,如今醅碧和绛朱都留在屋里,姑娘独独把她给遣走,落葵心底越发泛起止不住的慌乱,若她当真在姑娘面前失了宠,那可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到时候还不得日日承受旁人的白眼和嘲笑? 想到此,落葵身子一个颤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顾砚龄面前。 听得声来,顾砚龄眼眸都未抬一下,只慢悠悠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回到棋盒里,唇畔只简单的溢出两个字:“怎么?” “姑娘,奴婢是不是哪里惹了姑娘生气,奴婢错了,求姑娘莫要厌弃奴婢,奴婢是从小侍奉在姑娘身边的,奴婢对姑娘的忠心,对姑娘的情分是旁的人及不得的,姑娘万万不要把奴婢遣走,奴婢去了便罢,只是怕旁的人哪里如奴婢般懂得姑娘,伺候的不好,叫奴婢就是去了也不安心啊姑娘。” 这话如一颗石子落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的涟漪,看着落葵姣好的脸上挂满了泪痕,泣不成声的伏在地上,当真是字字真心,顾砚龄平静的神色终于有所动,唇畔微微浮起,眸中却是冷冽的笑意。 好一个七窍玲珑心的落葵啊。 到如今都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请罪之间一边表着自己的忠心,一边还不忘了明的暗的贬压醅碧,绛朱。好似偌大的琉璃院,就只她一个最忠心。 “我何时说你错了?” 听到自家姑娘淡淡的话语,落葵不由抬起头,仍旧带着哭腔道:“姑娘——” 顾砚龄缓缓抬起眼眸,平静的看向落葵:“你又从何听得,我要将你遣出去?” 对上顾砚龄的眸子,落葵有些承受不住,不由低下头,不知道为何,如今的姑娘,越发让人害怕,即便只是静静的看着你,却也带着无形的压力,仿佛一张网,紧紧的将人罩着,沉抑的让人难以呼吸。 “我不过是吩咐你做事,做主子的吩咐什么,下面的就去做什么,琉璃院的规矩向来如此,还从未有人能质疑主子的话。” “落葵。” 骤然清冷的声音让落葵身子一抖,抬头却正好碰到顾砚龄冷淡的眸子。 “你很聪明,可随意揣摩主子心思,胡乱猜测的聪明,我是不需要的,你可明白?” 犹如一个霹雳,落葵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不由惊恐的连连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第十五章 妒争 “去吧。” 顾砚龄淡淡转回头,仍旧捡着棋子,仿佛方才什么也未说,只留落葵惊惶不安的退了出去,而一旁的醅碧和绛朱,额际不知何时也是凝着冷汗,手心一片冰凉。 “事情好了?” 听到顾砚龄的问话,绛朱瞬间整理了心绪,轻声道:“奴婢去寻宁德院的碧玺姐姐说话,假装不小心说露了嘴,只说自己经过园子的时候,听到两个婆子悄悄说二房派了璎珞去看省悟房四姑娘了,因着事情牵扯着上面的主子们,我没敢多听,又是隔着假山,也瞧不见是谁说的,我还故意央求着她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从前在金陵时,碧玺姐姐家与奴婢家住隔屋,她一向照顾奴婢,必不会带上我的。” 听到绛朱的话,顾砚龄不由托腮轻笑,看向她问道:“那你怎么知道碧玺必然会将事情告到老祖宗那去?” 绛朱见自家姑娘有了笑脸,瞬间放松下来,眉眼一弯笑道:“碧玺姐姐的姑妈原本是三房屋里管库房的,三太太进府后,就立即将三房原来的旧人换了下来,其中碧玺姐姐的姑妈就被换到管厨房了。” 绛朱的话没有再说下去,顾砚龄与醅碧却也是听明白了,进府的新妇想要掌权,自然要“大换血”,可这也最最是容易得罪人的时候。 相比于母亲谢氏进府,三太太秦氏到底是情急了些,要知道谢氏进府,先不先施好了各种恩惠,安抚了人心,理清了府中各个关系网后,这才下了手,关系硬的自然换了个不碍着她,也算不错的好地方。 要说她如何知道这些,谢氏有心培养她,自然少不了告诉她这些。 顾砚龄笑眼一凝,赞许的看了眼绛朱,继而对醅碧道:“这丫头机灵度快赶上你了。” 醅碧唇畔微凝笑意,谦慎的低颌道:“都是姑娘教导的好。” 顾砚龄笑着道:“前儿针线房送来了几匹新缎子,你和绛朱便拿去分了,做两件好衣裳。” 醅碧和绛朱忙谢了赏,顾砚龄微微沉吟了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继而眸子一暗,又缓悠悠道:“落葵喜欢穿鲜亮的衣裳,有匹银红的缎子就给她吧。” 醅碧一顿,自然明白顾砚龄的意思,忙又应了声。 待醅碧和绛朱退了出去,顾砚龄的笑意渐渐凝住。 预想去之,必先予之。 这点东西,她还是舍得起的。 待到了外面,醅碧与绛朱方走到人少的地方,醅碧微微一顿,终究还是低声道:“绛朱,你今日在姑娘面前说的太多了。” 绛朱一愣,不过片刻便了然,醅碧姐姐这是在怪她白天将落葵争宠抢东西的事情故意说出去。 “我们都是伺候姑娘的,若是咱们自个儿都这般明争暗斗的闹起来,便要让旁人看笑话了,落葵原本出身好,又是老太太亲自挑来的,性子虽有些好强,但左右不过是些小事情,让一让就好,何必闹的姑娘知道,白白让姑娘添烦,今日这般到底是孩子气了些。” 醅碧以为这般劝慰,绛朱因是会听进去的,然而偏头间,皎月落下的清辉映衬着绛朱分外沉静的小脸,醅碧微微一愣,一向跳脱伶俐的绛朱何时这般过。 绛朱微微抬眼看向醅碧,语中是从未的正经:“绛朱知道,姐姐这是为姑娘好,为我好,可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分得清是非曲直,在琉璃院伺候这么久,我看的出姑娘待我们是真的好,姐姐待我们也是真的好。” “可落葵姐姐。” 绛朱唇畔微沉:“因着出身,日日排挤姐姐你,同是一等,她却能在众人面前给你脸色,更不说对我们这些二等,三等的丫头。” 醅碧说不出话来,绛朱却继续道:“说到底,能同在琉璃院伺候,原本就是缘分,为何我们旁的姐妹们都能彼此同心,同气连枝,独独落葵姐姐高人一等,何时与我们同心过?姐姐如今还不明白?不是我们不与她好,只是她从来不屑于咱们罢了。” 末了,绛朱凝眸看着醅碧,终是叹了口气:“原本这话妹妹不该说,但如今也不得不说,姐姐人好,可有时候若是太好,也会失了理性的判断。” 醅碧神情一震,绛朱恭恭敬敬给醅碧行了礼,温声道:“姐姐早些歇息吧。” 看着绛朱渐行渐远的身影,醅碧有些怔然,难道她,真的错了…… 待回了房间,醅碧也有些累了,一进门,轻轻掩了门,刚转身,坐在妆台前的落葵“啪”的将香木梳拍在桌上,眼眉一横,唇边扬起冷笑,声音尖刻道:“哟,咱们琉璃院的大红人回来了。” 醅碧闻言一顿,对上落葵刻薄的眼神,只作不知的微笑道:“姑娘一向最信任你,这话可是在说笑了,方才姑娘还说你喜欢亮色的衣服,要把前几日送来的那匹银红的缎子给你做衣裳,你明儿少不得要去姑娘面前谢赏的。” 落葵冷哼一声,听得这话不由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想想不由偏过头,倨傲地对镜继续取着头饰,嘴角嘲讽的一扬:“知道就好,说到底,我从前是在老太太那伺候的,娘老子也是在为老太太做事,这基底与你们是不同的,再说了,我入琉璃院做大丫头的时候,你还没来呢,人到底是要自知之明些,才不惹人厌。” 醅碧身形一愣,却也没说什么,只转身默默走至床前去铺被子,谁知落葵瞧了,唇角一划,不紧不慢道:“我有些乏了,你先替我把床铺好,我收拾好便好睡了。” 醅碧一愣,同是一等丫头,如何还能支使她? 还未等醅碧说话,落葵又道:“我那躺枕有些旧了,知道你针线好,赶着再替我做个新枕,里面再搁些安神的干花。” 说完,也不管醅碧应不应,落葵便一扭腰肢出去打热水了,倒留醅碧久久怔在那,耳边却渐渐响起方才绛朱说的话。 “姐姐人好,可有时候若是太好,也会失了理性的判断。” …… 第十六章 妯娌 翌日清晨,天还不见亮,顾砚龄便微微睁开眼,糯着声音唤了醅碧她们进来伺候梳洗,待换了粉紫的芍药纹压线褙子,梨花白的花草纹十二幅湘裙,顾砚龄便只带了醅碧与绛朱前往老太太傅氏的宁德院,独留恨恨看了眼醅碧和绛朱的落葵守在院子里。 等走到宁德院时,便瞧着外面留着各房的丫头,当看到谢氏身边的丫头时,顾砚龄眉眼微微一抬,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自打母亲谢氏生钰哥儿难产,伤了身子后,老祖宗便免了每日的请安礼,除了像昨日那般场面,谢氏鲜少出面。 看来今日,老太太必是有要事与谢氏相商了。毕竟于老太太而言,能商量正事的除了二太太俞氏,便是谢氏了。而俞氏相比于谢氏,在老太太面前便又少了几分分量,倒不仅仅是因为谢氏是长媳,更多是因为谢氏背后的谢家罢了。 顾砚龄淡淡收回目光,轻轻捻起裙边,走了进去,转过屏风,老太太还未出来,也未有谢氏与俞氏的身影,想必是在里屋伺候着老太太起身,不过谢氏原本身子不好,真正能伺候的也只有俞氏罢了。 可饶是看着是伺候人的事,在几房的媳妇儿们面前,却也是个体面,老太太傅氏喜欢谁,信任谁,才会亲选谁前去伺候,谢氏向来养病静和院,每日伺候的事便落在俞氏身上,如此三太太秦氏可不吃味? 果不其然,看到秦氏微微下沉紧抿的嘴角,顾砚龄却是唇瓣微浮,极端庄的走过去,给秦氏和四太太袁氏请了安,便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袁氏看到了顾砚龄,唇边泛起柔和的笑意,轻声的问着这几日的起居,顾砚龄皆细心的回了。 对于四叔顾敬明和四婶袁氏,顾砚龄如今不由多了些亲近,四太太袁氏性子温和贤惠,对顾砚龄虽非二太太俞氏那般细致入微,却也是很好,而顾敬明看似清冷严肃,府中的哥儿姐儿都害怕他,可经历了前世的顾砚龄却深深明白,顾敬明是真正外冷内热的人,前世的他对自己也是真的好,不同于顾敬昭那般虚情假意的好。因为此,顾砚龄的神色不由也更舒缓了些。 正此时,便听着轻微的声响,果然瞧着二太太俞氏恭敬地扶着老太太慢慢走出来,而谢氏由徐嬷嬷扶着,走在老太太身边。 顾砚龄忙起身,与秦氏,袁氏,以及一众姐妹给老太太行了礼。 老太太一眼扫过去,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都坐吧。” 刚坐到罗汉床上的老太太又抬头看向谢氏温和道:“你们也坐吧,伺候这么久也累了。” “伺候母亲是媳妇儿们的福分,怎么会累呢。” 谢氏未说话,只微微颔首,便由着徐嬷嬷伺候着坐下,俞氏却在一旁笑着回了话,倒听得老太太唇角一扬,浮着满意的笑。 一旁的二太太看着更是不快,拿眼角瞥了二太太俞氏一眼,这才带着恭敬的笑,看向老太太道:“昨日母亲睡得可还好?今日媳妇儿做了些血燕银耳羹,带来给母亲尝尝。” 说着秦氏笑着一扬颌,示意一旁的璎珞将东西提过去,璎珞会意的点头。 “亏得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睡得好不好,昨儿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睡得好?” 老太太的话将璎珞上前的身影定在那,秦氏听得一慌,面上更加恭敬,连忙起身请罪道:“是媳妇儿平日将朝姐儿宠坏了,年纪虽小,却一时沉不住气,惹得这般事来,还请母亲责罚,只是母亲万万莫因此伤了身。” 见秦氏在自己面前这般谦卑恭敬,将所有事一力承在自己身上,老太太倒也满意了几分,说到底顾砚朝被宠成这般,老太太很明白,自己也不无助力。可如今秦氏既然能替她承了这过,她又如何能不给秦氏一个台阶? 老太太轻哼了一声,抬了抬眼皮道:“罢了,朝姐儿既已罚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只不过姑娘还小,但日后,你这做母亲的也该好好管教约束了。” 秦氏一听,忙点头应是。 见老太太神色缓和了些,秦氏低垂的眸子闪过一丝光芒,手中的帕子捏了捏,随之又跪了下去坚定道:“媳妇儿做了错事,还请母亲责罚。” 这一幕倒把众人惊住了,不知道三太太这唱的是哪出,可不管唱的是哪出,二太太俞氏却都是没什么好脸色,只淡淡看了眼,便收回目光,抬起茶盅,轻呷了一口。 谢氏原本对旁的事都不甚在意,因而神情依旧淡然,一旁的顾砚龄捻起帕子轻压嘴角,抬手之间,却是一抹扬起的笑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秦氏也是越来越会算计了。 这样,很好。 这一次老太太眼皮抬都未抬,只淡淡道:“怎么?” 秦氏垂下了头,低垂的眼眸冷冷斜了二太太俞氏处,很快又收回目光道:“昨日媳妇儿派璎珞前去给朝姐儿送了点衣物和吃食,未曾向母亲请示,还请母亲责罚。” 众人又是一惊,老太太这才抬了抬眼皮,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这才道:“做都做了,这会子请罪不嫌太晚了么?” 秦氏一听,心下更是确定俞氏已经将昨日的事提早说给老太太了,因此恨意之下,也更加恭敬的弯了弯身子,埋着头听不出情绪,只那向来板正的肩膀此刻松了下来,身子似乎微微有些颤,让秦氏的身影此刻看起来添了几分柔弱。 “媳妇儿自知犯了错,可朝姐儿到底是媳妇儿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省悟房湿冷,媳妇儿实在是担心朝姐儿体子弱,禁不住生了病,那就是要了媳妇儿的命了……” 说着说着,秦氏的声音渐渐哽咽,再抬起头来,眼眶已红,看起来此刻也只是一个心疼子女的母亲而已。 “朝姐儿虽犯了错,却也真的知道悔改了,昨儿璎珞去时,朝姐儿实实在在的跪在那青砖地上,见着璎珞时,还哭着让璎珞劝我莫要为她求情,更莫要老祖宗为她伤神,罚在儿身,痛在母心,媳妇儿实在不能不担忧啊。” 说着秦氏情不自已哭出声来,随即弯腰伏在地上,顾砚龄瞟眼看向老太太,果然,秦氏字字都说着顾砚朝对祖母和母亲的挂念,孝顺,句句戳中老太太的心,一番下来,老太太到底是禁不住的有点红了眼,终究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老太太又如何不心疼? 可昨日是气急了,又是当着顾敬昭的面,如今听了秦氏的话,老太太早已心软,不由有些后悔,罚在儿身,痛在母心,这句话放在她这个做祖母的身上也是一样的。 俞氏冷眼旁观,神情不由更冷冽了几分,正欲说话,谁知老太太已然出声:“好了,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在妯娌们面前哭哭啼啼像什么,起来吧。” 袁氏瞧了,也起身去扶秦氏道:“三嫂快起来吧,虽隔着毯子,地上到底凉。” 秦氏点了点头,拿帕子压了压眼角,眸中却划过一丝光亮,她知道,老太太这是已经松口了,因而压住心内的喜意,扶着袁氏的手颤颤巍巍起了身,却也谦恭的未敢坐回去。 一旁的俞氏胸腔微微起伏,虽压着怒意,却也不得说什么,老太太的心思,俞氏很明白,说的多了,逼得太紧,从前她在老太太面前端庄贤惠的一面便要没了。想到此,俞氏咬了咬牙,恨恨地却也只能掩饰了下去。 “昨日朝姐儿做事太不成规矩,原本我是打算让她在省悟房足足抄够两遍《女戒》才算好的。” 秦氏听了心下一惊,老太太抬了抬眼皮,不紧不慢道:“可朝姐儿到底年纪小,如今听你说,说明那丫头也知道自个儿错了,既然这样,便将她禁足两个月,抄两遍《女戒》和一遍《佛经》才是。” 秦氏一听,心下一喜,与省悟房相比,禁足又算得什么,连忙道:“媳妇儿省得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复又敛神道:“只一点,朝姐儿也得亲自给锦姐儿认个错,虽是孩子小打小闹,可错了就是错了。” 秦氏瞥了眼憋着气的俞氏,心下一哂,忙恭敬道:“母亲不说,媳妇儿也会带着朝姐儿亲自去给二嫂和锦姐儿道歉的,还希望二嫂大人不记孩子过,原谅了朝姐儿和弟媳。” 俞氏一听,死死攥了攥手心,这才勉强浮起温和的笑意:“三弟妹言重了,母亲也说了,孩子们玩笑之闹而已,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老太太见俞氏如此善解人意,倒也十分满意。 一旁的顾砚龄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当不花一个铜板儿,看了一场好戏罢了。 眼看着老太太有些乏了,谢氏便带着顾砚龄告退,各房人瞧着,也都一一出了来。 谢氏方带着顾砚龄走出门几步,俞氏正欲上前,谁知一旁的秦氏连忙横插上来,热络的看向顾砚龄不无关心道:“龄姐儿的病可好些了?眼看着前几日小脸白的,让我这做婶子的都心疼的紧。” 顾砚龄飞速的看了眼一旁皱眉不语的俞氏,自然明白秦氏如今的心思。她现在是巴不得将其他两房笼络住,将二房孤立起来,更何况能在出身上压得住俞氏的就只有谢氏了,秦氏又不蠢,哪里有不巴结的道理? 因而顾砚龄抿唇一笑,端庄的回头颔首道:“劳三婶挂念,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了。” 秦氏一听,唇边的笑意更明显了,抬头看向谢氏道:“不是做弟妹的眼红,大嫂可真真的好福气,龄姐儿生的跟那天宫的仙女儿一样,性子端庄又孝顺,钰哥儿又是聪颖体贴的,我若是有大嫂一半的福气,便要高兴的夜里都睡不着觉了。” 谢氏唇瓣淡淡浮起笑意,看了眼顾砚龄道:“三弟妹太夸赞他们姐弟了,朝姐儿也是个机灵的姑娘,平日里在老太太身边尽孝,倒是连我这做伯母的都比不得的。” 秦氏听了,眼眉一抬,朝俞氏瞥了瞥,俞氏见不得秦氏如今的得意样,生生压住了怒意,转身走了,谢氏冷眼一瞧,便淡淡收回目光,看向秦氏柔声道:“我身子有些乏,便先回静华院了,弟妹也早些回去吧。” 秦氏一听,忙道:“瞧我,这廊下风大,大嫂快回院子吧,莫要着了寒。” 谢氏眉眼柔和的点了点头,便由顾砚龄和徐嬷嬷扶着朝回廊尽头走去,独留秦氏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想到方才俞氏那咽不下吐不出的样,她就觉得爽快。 第十七章 千金难买早知道 回了静华院,顾砚龄服侍着谢氏坐在软塌上,徐嬷嬷原想伺候着谢氏靠坐着,谢氏却懒懒地摆了摆手道:“整日里躺着,身子都懒了,略坐坐吧。” 徐嬷嬷点了点头,忙又从芷兰手中接过毛毯,小心翼翼地搭在谢氏腿上,一旁的顾砚龄也将手炉送到谢氏手中,在谢氏的示意下,才稳稳坐了下来。 谢氏手肘靠在桌案上,手边是一盏天青釉汝窑莲花式汝瓷小茶盅,与顾砚龄桌案上的茶盏出自于一整套,汝窑色泽淡而莹润,多为天青,月白,有“千峰碧波翠色来”的美名。 因而素来得谢氏喜欢,当年谢氏的嫁妆中便有不少这般成套的上等汝瓷。偏生谢氏所喜的这等汝瓷,还是钦定的宫廷御用,如此,谢氏嫁妆中这些汝瓷的珍贵便可见一斑了。 顾砚龄小心托起茶盅,粉白的手指轻轻捏起茶盖,轻轻拂了拂茶面,水汽缭绕,一股淡淡的茶香便蔓延开来,顾砚龄轻嗅,看着翠色的茶盅里茶汤银绿碧透,唇瓣便浮起笑意,偏头看向谢氏道:“听闻去岁气候不足,今年开春苏州的茶叶采收不好,母亲这能有这般成色的碧螺春,倒是不容易。” 谢氏闻言,唇边的笑意柔软了几分,眸中带了几分亲切道:“你倒是会识东西的。” 顾砚龄抿唇一笑,便听谢氏不紧不慢道:“这是今年御贡的,圣上得了后,头一份便给了翊坤宫,另一份也只给了东宫而已。” 顾砚龄一听,便明白谢氏语气突然的柔软是因为什么了。 当今除执掌六宫的元皇后以外,后宫便以翊坤宫宁皇贵妃为尊,因宁皇贵妃在潜邸时便已是王府中唯一由先皇钦定给四皇子,便是当今圣上的侧妃,伺候圣上多年,诞有一女,又出自陈郡谢氏,新朝初便被册为皇贵妃,辅助管理后宫事务,位同副后。 而同样出自许郡王氏的长春宫成贵妃,虽也是潜邸的老人,但因比宁皇贵妃进府晚,即便诞有一子,仍旧只能屈居宁皇贵妃之下。 自古以来王谢两族出美人,因此宁皇贵妃与成贵妃自打进府便深得帝心,不过到底宁皇贵妃跟随皇帝时间更久,且年龄还比成贵妃小上了两岁,如此久之,翊坤宫的恩宠便更比长春宫还多了几分。 顾砚龄抬眸看了眼心情颇好的谢氏,宁皇贵妃是谢氏嫡亲的堂姐,谢氏这一辈多子,女儿只得宁皇贵妃与谢氏二人,因而谢氏从小与宁皇贵妃这位大伯的嫡女极为交好,虽异父异母,却也好的如一母同胞般。 如此,宁皇贵妃得了好东西便给谢氏,便不足为奇了。 “因着养病,除了逢年过节去宫里问安外,我也许久未踏足了,亏得贵妃还能总想着,念着日子,我也是该去翊坤宫请安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颔首,如今安国公府只老太太与谢氏为皇封的诰命,老太太是因国公夫人的身份,且顾正德又身居内阁,为文华殿大学士,便被封了一品的诰命夫人。 而顾敬羲虽是要承爵,但到底是三品的吏部侍郎,未有匡扶社稷之功,因而无法荣及妻子,不过有宁皇贵妃向皇帝亲自请封,谢氏便破例被封为三品的淑人,凡至年庆,都要与老太太一同进宫觐见。 谢氏微微抬眸,见顾砚龄只顺从的坐在那,低颌不语,便似不经意的问道:“可知今日我去宁德院做什么?” 顾砚龄唇角一挑,抬起头来嫣然道:“必是有什么要事,祖母要与母亲相商吧。” 谢氏淡淡的拿帕子压了压嘴角,不置可否道:“那你倒是猜猜,是为着什么。” 顾砚龄听完一愣,谢氏这话问的便是赌气了,她又不是先知,哪能事事都猜到? 谢氏睨了眼顾砚龄,终究也有她这个女儿猜不到的。 因而嘴角微微一扬,这才不紧不慢道:“老太太同我说,以你二叔的文才,庶吉士一职也可,想让我去翊坤宫走动走动。” 顾砚龄一听,嘴角哂然,不由有些想笑,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庶吉士?顾敬昭倒是敢想! 谁人不知如今翰林院庶吉士为天子近臣,行起草诏书之事,更是入阁的储备人选?前一世,顾敬昭也是将她逼至离宫后,连内阁的门都未入过,便被顾砚锦直接升为内阁首辅。 如今,连这都等不及,便想入阁拜相? 见顾砚龄哂笑的脸色,谢氏也颇为不耐的微微蹙眉,语中不乏清冷:“都说世家大族惜长子,百姓人家疼幺儿,咱们的老太太大的不惜,小的不疼,偏偏宠着二儿子,叫人寻不出道理。” 顾砚龄挑了挑眉角,何止是没道理?她如今觉得老太太简直宠人宠的任性,若她喜欢顾砚朝仅是因为那一纸生辰,那这般偏袒顾敬昭她却是实在不知道缘故了。 “你如何看?” 顾砚龄一抬头,对上谢氏淡淡的眸子,微微一低眉,舒尔缓缓揭开小茶盅道:“后宫不得干政,因着当今太后,圣上一向忌惮‘牝鸡司晨’的说法,皇贵妃插手这般要职实在不好,且咱们府中有祖父一位阁老已足,何需要再添一位撑门面?” 说着顾砚龄摩挲片刻,清冷的声音骤响,汝瓷的茶盖又落回茶盅上,再抬首,少女的唇角多了一抹冷漠。 “更何况,即便是有,也轮不到二房,光论二叔这些年外放的业绩,实在谈不上入阁的资格。” 的确,只嫡非长,政绩又非极为卓越,竟让她去拿谢族的关系去求恩典,说来都好笑。 顾砚龄见谢氏在沉思,便又缓缓道:“非阿九见识短浅,容不得人,只是此消彼长,若二房当真在京城站的高了,将来置父亲于何地,置钰哥儿于何地,更置我大房于何地!” 一听到钰哥儿,谢氏沉思的眸子骤然一冷,顾砚龄的这句话说得极耐人寻味。 这是在向谢氏暗示,一山,是容不得二虎的。 若二房将来身居高位,得的多了,难免想要的就更多了。顾敬昭正值盛年,而钰哥儿尚小,即便不说顾敬羲,她也不得不为钰哥儿的将来打算。 叔叔强势了,对于年轻的侄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定国公的爵位,只能是她丈夫的,她儿子的,也只能是! 所以,顾敬昭不仅不能入翰林院,即便是有一点脱颖而出的要职也不可。 谢氏一双漂亮的眸子微眯,继而看向顾砚龄道:“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老太太可是笃定我这儿媳不好拒绝她的。” 顾砚龄微抿笑意,眼眸灵动一挑道:“母亲为何要推拒?听闻二婶的父亲定安伯前儿参了两江总督一本,可这位两江总督,将来可是要和咱们当朝的严阁老结为姻亲的。就凭着此,严阁老能不为他未来的亲家出出气儿?那如何能在亲家那抬得起头来?” 谢氏微微凝眉,这般事她都不知晓,未出阁的阿九如何知道的? “哦?” 谢氏微不可及的挑眉,看向顾砚龄的眼眸多了几分探询。 “你从哪儿知道的?” 顾砚龄仿佛并未察觉谢氏的异样,只笑意嫣然道:“日日和京城世家的贵女们交集,除了脂粉膏子,总是能寻到几分不一样的消息。” 谢氏一听,这才眉头微舒,颇有些夸赞的意味看向顾砚龄道:“你倒是会听消息。” 顾砚龄抿唇微笑,方才的话自然是假话,若没有前一世,她自然不知道不久之后两江总督的嫡次女要许给严阁老的嫡孙,更不会知道,这严阁老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魏安,长春宫成贵妃,甚至是当今慈宁宫的郭太后都早已暗中搭上了线。 就因为她的未察觉,前世的她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功夫,才将这一团乱麻斩断的干干净净,顺利的坐上太后之位。 果然,千金难买早知道的好。 顾砚龄尚在回忆,此刻的谢氏早已有了成算,顾砚龄所言的确是个好计策,老太太托付的,她该进宫的进宫,该求恩典的求恩典,不过这消息走漏给严阁老,却不是她一个妇人家该承担的责任。 到时候,怪只怪俞氏的父亲参错了人,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女婿的脚罢了,那老太太便是要怪,也只怪得了儿媳妇儿俞氏,怪那没成算的亲家罢了。 第十八章 家信 谢氏再抬眸看顾砚龄时,神色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只是语气中却平添了几分温暖。 “你外祖母来信了。” 顾砚龄微微一愣,抬起头来,谢氏身边站立的芷兰已上前,将信件递到她的眼前,顾砚龄伸手接过,只看一眼信封上的那一抹墨色,便知是谢家的表哥谢昀亲笔所写了。 一阵恍然,顾砚龄才发觉自己的手竟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发抖,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轻轻抖开,一阵荼蘼的墨香拂面而来。 董其昌盛赞的歙县“池春绿墨”掺入末夏的荼蘼花汁,落在与“薛涛笺”齐名的深青色“谢公笺”纸上,这般的风雅也只得陈郡谢氏的嫡长子谢昀了。 念及此,顾砚龄唇角不由地微微翘起,看着纸笺上熟悉的字体,眼眶渐渐有些模糊,江南文人皆道“陈郡谢氏公子颇有魏晋之风”,孰不知若看了谢昀的字体,便能从脱俗中隐隐看出日后他沉着大气,杀伐决断的一面。 谢氏见顾砚龄低着头,发丝微微落在侧颊,并不说话,只以为她为信中的字所吸引,眸中不由多了几分自豪,继而不紧不慢的回忆道:“这是你表哥谢昀亲笔所写,你五岁时,带你回过你外祖母家,那时你谁都不喜欢,只喜欢缠着你表哥,如今这么多年了,你只怕是也忘了。” 顾砚龄下意识的想要摇头,手中紧紧捏住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强忍住想要落下的泪水。她如何会忘记,她如何能忘记! 顾砚龄难以想象,前世若非谢昀,她将会活成什么样子? 郭太后,成贵妃,皇九子,还有后来太多太多的人……那时的她真道是日日与虎狼为伍,一个不慎,随时都可能被撕碎了,连骨头也不剩下。 但是最终是谢昀陪她走过那一路的荆棘,将她扶上了太后之位。 耳边再一次传来谢氏娓娓而道的声音:“明年开春,你表哥也该参加春闱了,凭着他的才能,想来你外祖母和我们也只需等好消息了。” 顾砚龄微微闭眼,将眼前的那抹湿润抑制了回去,谢氏说的没错,如今谢昀尚才十四,可谁不知名动天下的陈郡公子谢昀? 前一世一切都毫无悬念,谢昀以一甲进士及第出身入了文华殿,后为翰林院编修,升入内阁,直至她为太后时,谢昀便做了当朝首辅。 这般风华绝世的人,不知天下有多少女子为之倾慕,可他却孑然一身未娶,那时作为太后的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因而亲自挑选了许多知书达理的韶龄女子送去首辅府,他从未拒绝,可却也从未回应。 没有人知道为何,就连她,也从不知道。 因为他,从来不答。 直至最后劳心过极,走在了她的前面。 或许,他若不为国事累得早逝,她便不会走至那般地步。因为,他绝不允。 “阿九?” 猛地一声将顾砚龄从回忆中唤了回来,顾砚龄一阵慌乱,忙整理了思绪,一抬头对上谢氏狐疑的眸子,手上一紧,面上却嫣然一笑道:“表哥的字竟这般好,叫阿九看的都入迷了。” 说着顾砚龄又继续道:“阿九刚刚还在想,明年等表哥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这一职该是囊中之物。” 谢氏一听,定定看了顾砚龄片刻,继而神情欣然,眸中柔和道:“你表哥的字便是说千金难求也不为过,至于他的才能更不是等闲人堪比的,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一手好字却也是该习的。” “是。” 谢氏见顾砚龄恭谨地颔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我也有些懒怠了,你便替我向你回信吧,说一说日常的事,最后告诉你表哥,你外祖母的六十大寿,我们必会前去,叫你外祖母且安心。” 说完谢氏又抬眸补了一句:“以你的语气回便好。” 顾砚龄一愣,写家信之事谢氏可是从不假手于人,这会子叫她来写,倒是让她有些摸不清深意了。 孰不知字如其人,谢氏自上一次便对顾砚龄多了几分打量与探究,她觉得自己,越发有些摸不清这个女儿了,因而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重新认识。 饶是如此,顾砚龄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大丫头白兰和墨兰忙叫人搬来了长案,上面铺展好了文房四宝,搁了盏掐丝兽形香炉,里面苒苒缭起了淡淡的苏合香。 顾砚龄用兑了花汁的温水净了净手,走至案前,看了眼上面的澄心堂纸,略想了想,便偏首道:“换薛涛笺来。” 芷兰一听,忙下去换了桃粉的薛涛笺来,拿镇纸一平,身边的醅碧便轻车熟路的替顾砚龄研起了磨。 顾砚龄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起右手腕的衣袖,右手取来玉笔狼毫,轻蘸了蘸墨,略沉吟了片刻,便沉下心来,将墨迹落于纸上。 顾砚龄万没有想到,这一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与谢昀“见面”。因此笔尖微微的颤抖隐隐显露出她此刻内心的激动与紧张,但在谢氏面前,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因而强压住内心的波动,直至最后落款写成。 顾砚龄微不可闻的舒了口气,小心将镇纸移开,轻轻拾起薛涛笺,吹干墨迹,递到了谢氏手上。 谢氏接了过来,抬眸一看,竟不由一震,纸上的字迹不同于闺阁女子的簪花小楷,竟多了几分沉淀与稳重,颇有几分腕力,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绣阁少女所写,倒像是…… 谢氏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顾砚龄,语中淡然道:“你摹的是前朝孝穆太后的字?” “是。” 这下谢氏当真是怔了半晌,前朝孝穆太后一生辅佐三代帝王,名垂史册,其字更是大气凛然,腔圆有力,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不仅为闺阁才女模仿,便是许多文人政客也无不争相效仿。 可终究摹的了形,摹不了神。 然而眼前薛涛笺上墨迹尚未干的字,竟已有了许太后六七分的神韵,只不过每个字收尾间略有些颤抖,倒符合少女心浮气躁的性子。 这一次,谢氏深深的意识到,她竟真的从未了解过这个嫡出的长女。 谢氏将信笺折好,交与了徐嬷嬷,转而抬眸看向顾砚龄道:“好了,你也回琉璃院吧。” 顾砚龄也不敢再多呆,怕久了会露出什么叫谢氏察觉出来,忙应声去了。 只谢氏静静坐在软塌上,看着少女姣好的背影,却沉思了许久。 第十九章 苟且 待走出了谢氏的静和院,顾砚龄猛然停在那,怔怔的似是在发呆。一旁的醅碧先是一愣,随即颇有些担心的与绛朱交换了个眼神。 打从大太太屋子里走出来,她便感觉出自家姑娘有些不对劲儿,看似沉稳与平常无异,实则姑娘的步伐却越来越快,扶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而此刻,醅碧眼神下滑,看向顾砚龄搭在她腕上的手,发现那双细嫩的小手竟有些发凉。 “姑娘……” 醅碧小心的出了声。 听得醅碧骤然的一唤,顾砚龄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眼谢氏的院子,复又垂下眼睑,收回思绪道:“走吧。” 醅碧见此,这才舒了口气,顺从的应声跟着顾砚龄走了。 然而待回了琉璃院,绛朱消失的担忧却又升了起来,自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独自坐在南窗下,看似是拿了卷《诗经》在看,可那《诗经》自始至终都翻在《淇奥》那一篇,自家姑娘的眼睛却不知道落在何处,一直怔怔的出神。 正此时,醅碧恰好从外面打帘进来,随着绛朱忧愁的眸子看过去,正欲唤顾砚龄,谁知顾砚龄却早已被打帘的声音惊动,猛然偏头看向醅碧吩咐道:“既然外祖母大寿咱们要去陈郡,便少不了要带些衣裳礼物,我们也该提早打点着,你就和绛朱提早商量着办,有什么问题便来问我。” 说着顾砚龄沉吟了下,似是在回忆什么,复又道:“对了,将前两日父亲送给我的那两匹三色金拿去针线房,叫绣娘们提早做出衣裳来,去陈郡的时候我要带上的,也不要太赶,一定要做精细了,对了,还有那件水墨的梨花白绫裙,还有那几双镶了南珠的缎鞋,都一起带上,至于头面首饰……” 眼看着眼前的少女秀眉一皱,似是又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醅碧和绛朱交换了眼神,随即“噗嗤”笑出声来,醅碧不由上前出声劝慰道:“我的好姑娘,您这走了一上午的神,把我们魂都快吓没了,敢情是想着带什么衣服首饰去陈郡,离咱们谢老祖宗的大寿还有六七个月呢,您慢慢想,也是来得及准备的,何必这般火急火燎的。 顾砚龄拿手撑着腮,话虽是这么说,可她总想着提早准备,将好看的都带过去,因为这是她与谢昀这一世第一次见面,她想慎重去对待。 “姑娘。” 顾砚龄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回来,抬头对上醅碧欲言又止的眸子,便知道必是有什么要事了,因而示意醅碧近前来。 醅碧小心走至近前,微微弯腰,在顾砚龄耳边道:“奴婢打听了五爷的乳母李氏。” 顾砚龄眉头不由微微一蹙,抬头看了眼绛朱,绛朱随即会意地守在了屋外。 醅碧见此,这才继续道:“李氏本是老太太瞧着奶水足,模样周正,性子沉稳才专门指给五爷的。” 顾砚龄点了点头,示意醅碧继续,这些她从前都是知道的,醅碧见此,声音不由又压了几分下去才道:“原本开始打听不出什么生疑的事,所以奴婢便叫奴婢的妹妹没事就去厨房碰消息。” 对上顾砚龄探询的眸子,醅碧这才解释道:“厨房的管事余瑞家的与李氏有些过节,偏生余瑞家的性子又不属于沉稳的,灌点黄汤便能拉着熟稔的叨叨两句。” 顾砚龄了然的点了点头,醅碧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却让顾砚龄为之一震。 “偶然一次,便听到余瑞家的喝多了,一个人骂骂咧咧的说李氏是个不要脸的……” 见没了声音,顾砚龄抬眸看去,却见醅碧小脸涨得有点红,声音又细弱了几分道:“娼妇……旁人听了也只当笑话听了,在旁边劝劝便罢了。” 见顾砚龄听得眉头一皱,醅碧便忙解释道:“不过从余瑞家的口中,奴婢的妹妹似乎听到了什么周川,奴婢悄悄一打听,才知道那人是二太太俞氏陪嫁过来的奴才,也是二房的一个管事,听闻模样周正,办的了事,家里有个病着的媳妇儿,在二房,那周川是出了名的好丈夫,从不沾花惹草。” “后来奴婢叫奴婢的妹妹盯紧了李氏,最后竟发现李氏与周川竟……行了私情。” 顾砚龄手中一紧,眸光紧紧看到醅碧越发小心道:“因着二人小心谨慎,倒从未被人发现过,不仅如此,他二人,还……” 醅碧觑了顾砚龄一眼,难为情的嗫嚅道:“约莫每隔七日亥时在落芳阁幽会。” 听完醅碧的话,顾砚龄只觉得银牙都要咬碎了,好个李氏,没想到大房上下正直清贵,倒出了这么个祸害。一个病了媳妇儿,一个没了丈夫,胆子竟大成这般。 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行那般苟且之事,若不是醅碧提起,顾砚龄都快记不住落芳阁了。 原本府中西苑种了一大片杏花,像现在这三月份正是落英缤纷,赏花的好时候,因而便修了个落芳阁,做歇脚赏景之用。可到后来老太太嫌落芳阁路远难行,便让人在敬修堂南边儿辟了片花圃出来,取名落魁坊,专培育珍稀的花种。因而一年四季,落魁坊都花香四溢。 时日久了,落芳阁相比落魁坊离各房太远,里面的杏花也不过开个春季,且旁边又有一小片池塘,便是夏日里尚且无人会为了纳凉散步去那荒凉的地方,更何况旁的季节,因着那池塘,落芳阁更是冻人。因而落芳阁便被闲置了下来,而定国府的规矩,每日亥时是府中交接守夜的时辰,倒是给周川偷偷溜进内院行了便宜。 好得很! “那他们何时再见面。” 听到自家姑娘问话,醅碧压了压头道:“五日后。” 说完醅碧微微抬头,看到眼前的少女眼眸微眯,不过片刻,唇瓣划出一个恬静的弧度,声音软和却满含冷冽。 “你这会子就去母亲那,告诉母亲,去宫里的帖子,就递在大后日吧。” 醅碧微微一愣,继而顺应的点头道:“是。” 顾砚龄手中摩挲着帕子上的刺绣,笑意越发深,这一次,她可要让俞氏在老太太和顾敬昭面前落脸了。 第二十章 清理 翌日晌午,醅碧和绛朱陪着顾砚龄在花园散步,顾砚龄着雪青勾竹叶边的里裙,外面是一件杏粉遍地的挑花罩衫,行动间裙袂纷飞,更显得有几分孤冷脱俗。 绛朱提着一个保暖的攒食盒子,小心的跟在身后,醅碧则扶着顾砚龄,未曾有半点马虎。 顾砚龄淡淡抬眸,看了看暖暖的日头,偏首对着醅碧道:“你可打听清楚了?” 醅碧顺从的点颌,继而压低声音道:“每日午时,老太太便要午睡,周嬷嬷与阮嬷嬷轮班后,就出府回自个儿的宅子去照看照看,这里是周嬷嬷必经之路。” 说到这儿,顾砚龄已经微微点头,竹清院那群莺莺燕燕的妖精跳脱太久了,该是清理的时候了。 “姑娘。” 醅碧压低声音的提醒勾回了顾砚龄的思路,抬眸间,老太太身边的周嬷嬷正从回廊那边走下来,顾砚龄唇瓣微勾,状似无意般也朝周嬷嬷那方走去。 周嬷嬷抬头间瞧着了走近的顾砚龄,面色松缓了些,眉间隐隐带着一丝亲和道:“大姑娘怎么在这儿?” 顾砚龄笑着疾步上前,轻轻扶起了周嬷嬷行礼的身子,清冷的语气也稍稍带着几分亲近:“前几日着了风寒,因而许久未去竹清院瞧钰哥儿了,这几日眼瞧着身子好了,便带了钰哥儿爱吃的去看看他。” 周嬷嬷瞥了眼顾砚龄身后提着食盒的绛朱,面色更柔和了许多,不无叹息道:“大姑娘有心了,看着大姑娘与钰哥儿这般亲近,奴婢看着心都化了,更莫说老太太了。” 顾砚龄纤嫩的手轻轻抚上周嬷嬷的手,语中真挚道:“要说亲近,嬷嬷与钰哥儿的感情就是我这个做长姊的都羡慕,每每我去竹清院,钰哥儿都要问您呢。” 周嬷嬷一听,眸中微微有所动,不由叹声道:“奴婢也有些日子未去竹清院了,也不知哥儿好不好。” 顾砚龄眉眼轻笑:“嬷嬷不如与我同去,想必钰哥儿一瞧着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周嬷嬷听了,略思忖了一瞬,继而笑道:“也好。” 顾砚龄眸中划过一丝笑意,由着周嬷嬷挽着她,一同朝竹清院走去。 醅碧和绛朱紧紧跟在后面,彼此眼神交汇,看着前面亲近和睦的二人,却是深深明白,今儿竹清院日子只怕是不好过了。 到了竹清院,想必是因为上次顾砚龄的敲打起了作用,外院伺候的婆子丫头倒没敢偷懒,见着顾砚龄和周嬷嬷都忙恭敬的行了礼,眼看着二人眼也未抬的朝内屋走,她们便知道,屋里伺候的丫头今儿可是要倒大霉了。 这时一个婆子两手杵着扫帚,拿手肘碰了碰一旁的婆子,低声道:“怎么现在上面来人,都没人通知咱们了,连个准备都没有,你瞧上次——” “嘘——” 原是听话的婆子打断了她的话,拿眼横了下,小心翼翼看了屋内一眼,这才极尽小心道:“这还瞧不出来?上次绛朱姑娘敲打的话你忘了?别看咱们这位大姑娘年龄不大,心可大着呢。” 说着那婆子躲躲闪闪的把人拉到一边,声音又压了几分:“这分明是瞧屋里那几个主不顺眼,想着法子打发出去了。” “那我们上次!” “呸!” 眼看着身旁的人慌了,那婆子忙堵了她的嘴啐道:“怎么还有你这样把屎盆子朝自己身上扣的?上次怎么了?你还怕因为上次那几句话,大姑娘就收拾我们几个?凭你还不够格,这是上面的神仙打架,跟咱们可没半点关系,咱们只管在外院伺候好就是了,你可管住你的嘴,别去掺和说胡话。” 原先那婆子一听,不由舒了口气,抚了抚胸口,麻利走开干自己手头的活去了。 这厢,顾砚龄同周嬷嬷进了屋内,转过窗格,正要朝里间走,却听到里屋娇俏的谈笑声几乎穿过整个过廊,顾砚龄扫了眼顿步不前,骤然跨下脸的周嬷嬷,唇瓣微浮,也停了下来。 “玉钏儿,前儿针线房送来的那匹银红蔷薇纹和芍粉的缎子瞧着成色好,你说我让她们做件束腰的裙子怎么样?” 里间的玉钏儿瞥了眼坐在东窗下低头绣花的宝钏儿,小巧的嘴微微上翘,唇边那颗小痣倒更显得几分娇俏,信手从桌案上的青瓷小碟里抓了把奶油松子儿,右手拇指与食指灵巧的捻起一颗,递到嘴角,腕上那金闪闪的嵌珠镯子随之滑到手肘处。 “你那衣裙都能搁满一间屋子了,还做,怎么?做一件束腰的裙子,是要把你那不盈一握的纤纤小腰给谁看?” 玉钏儿的调笑将原本趴在软塌上小憩的宝帘扰醒了,宝帘也懒怠理会那松乱的领扣,只揉了揉迷蒙的睡眼,笑了笑走到宝钏儿身边道:“这还瞧不出,当然是给咱们钰哥儿看了,以咱们宝钏儿姐姐的样貌,又是老太太亲自指给钰哥儿的,将来自然是要提为姨娘的。” 一边说着,宝帘还有模有样的给宝钏儿蹲了个礼,眉眼满是带笑道:“给宝姨娘请安,日后还望宝姨娘多多提携咱们姊妹才是。” “呸!小贱蹄子,你这话只怕说的是你自己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背着咱们琢磨着怎么爬床了。” 宝钏儿红着脸,斥声却显得几分娇嗔。 听得玉钏儿随之不掩打趣的娇媚笑声,周嬷嬷此时的脸已是黑如锅底。 钰哥儿才几岁啊?经得起这些不要脸的狐媚子调笑? 顾砚龄知道时机到了,提步转进里间,听到声响,宝钏儿她们一转头,却是惊得一震,看到顾砚龄身后的周嬷嬷,更是犹如雷劈,不由呆在那里。 见着宝钏儿她们惊怕的样子,周嬷嬷眼如刀子般扫了一眼,顾砚龄却是仿若没听到般,不紧不慢的走到软塌边坐下,眼眸淡淡扫了一圈,面色虽不像周嬷嬷那般凌厉,却比之平日更冷淡了几分,打量间,瞧着宝钏儿方才坐的地方搁着一个花绷子,因而拿起来看了,有意无意的赞上了一句。 “鸳鸯戏春,这针线倒是好,一双鸳鸯活灵活现了。” 顾砚龄唇瓣看着浮起了笑意,却是无比的清冷,周嬷嬷的眼神随着话也落在了顾砚龄手中的绣品上面,看着上面成双成对的锦绣鸳鸯,更是气的红了眼,只觉得满是污秽不堪。 顾砚龄也懒怠再看,指间一松,花绷子落回了绣筐中,再收回目光看向周嬷嬷:“嬷嬷你看——” 说着顾砚龄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虽然是钰哥儿的长姊,可处理这些事到底经验不足,又未出阁,实在不好着手,恐怕是要麻烦嬷嬷了,毕竟母亲那身体不好,我也不好去拿这些个事让母亲烦心耽误了养病,钰哥儿小时候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来处理也是应该的。” 看着眼前的少女似是力不从心的样子,可周嬷嬷却是看的出来,大姑娘这是温温柔柔的把一件烫手的事交在了她手上。 宝钏儿是老太太亲自指给钰哥儿身边伺候的,其余几个也都是老太太着人挑的,大姑娘这样一个做晚辈的不能说老太太的不是,便把这事给了她。 虽是这般,周嬷嬷却并未心生不喜,因为钰哥儿六岁以前一直都是养在老太太身边的,钰哥儿也是她抱大的,中间的情分早已超过了主仆。 更何况,大姑娘是钰哥儿的长姐,这样做也并没有错,反之搁在她身上,她必也会这样做。 要说错,错的是那些个不要脸的妖精才对! 念及此,周嬷嬷再看了眼妖里妖气的宝钏儿一行,尤其是看到刚睡醒,领口的盘扣尚还松了几颗,睡眼盈盈,鬓发微散,多得是一副勾人样的宝帘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周嬷嬷微微颔首,对着顾砚龄抿唇道:“姑娘放心,方才的事,奴婢会亲自告诉老太太,由老太太亲自裁决。” 听得此话,宝钏儿几个是当头一棒,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身子不住地发抖,想求情却不敢开口。 因为她们都知道,府里下人都将周嬷嬷和阮嬷嬷唤为老太太身边的两大护法,阮嬷嬷是铁面铁心,周嬷嬷面上看着慈和,那收拾人的手段却与阮嬷嬷一般,凡是经了她们手的人,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 人都说,阮嬷嬷与周嬷嬷,是能从死人嘴里撬出东西来的。 周嬷嬷眼风淡淡扫向跪着的宝钏儿几个,嘴角却是带着狠意的冷笑:“哥才多大?经得住你们这些污言秽语?叫你们几个伺候在钰哥儿身边,还不把哥儿教坏了,有什么话你们好生想,一会儿到老太太那好好说去吧。” 看到宝钏儿她们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周嬷嬷冷眼收回目光,转向顾砚龄时,眸中多了几分恭谨道:“姑娘先去看看钰哥儿吧,这里让奴婢来收拾,免得污了您的眼。” 顾砚龄微微颌首,端庄的起身道:“那就劳慰嬷嬷了。” “姑娘言重了。” 顾砚龄与周嬷嬷低颌示意,这才扶了醅碧的手出去,经过宝钏儿她们时,却是眼也未抬一下。 待顾砚龄的身影被软帘没去,周嬷嬷再转头,却是从未有过的寒厉。 “鸳鸯戏春?不知道你是要与谁成双成对做一对鸳鸯?” 听到这话,跪在那的宝钏儿脸一白,身子一软,险些没倒下去…… 第二十一章 鬼祟 晚间,静华院一如既往的平静。 徐嬷嬷伺候谢氏饮了半盏杏仁枇杷露,将莲口玉碗搁在托盘上,由着白兰拿了下去。 徐嬷嬷递了帕子,谢氏接了沾了沾嘴角,复又递回给徐嬷嬷,微微撑着身子,将背轻轻靠在软枕上,徐嬷嬷小心翼翼替谢氏掖好了被子,生怕有一丝冷风钻了进去。 “今儿竹清院出了事,闹到老太太那去了。” 谢氏一听,当即眉目微挑,眸中闪过一丝紧张:“怎么?” 徐嬷嬷将晌午的事说给了谢氏听,谢氏听了,一双美目满是厌恶,淡淡吐出了几个字:“不知死活的东西。” 徐嬷嬷知道谢氏这是真生气了,毕竟,钰哥儿是谢氏此生最为在意的。 “老太太知道了,大发雷霆,将宝钏儿,玉钏儿两个大丫头各赏了三十板子,扔去西市了,至于旁的人也直接被发卖了,如此老太太还不解气,说里屋的人都是这些个妖精,外屋伺候的又能是些什么好东西,没得教坏了哥儿,因而外院的婆子丫头也都换了。” 徐嬷嬷忖着谢氏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这才道:“宝钏儿从前也是入了老太太眼的,那西市是什么地方,可见这次老太太为了钰哥儿,是真上了火了。” 谢氏冷笑一声,打老太太将宝钏儿指到竹清院,她还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即便将来老太太不把她抬为姨娘,也是要做钰哥儿的婚前教习丫头,教钰哥儿行人伦之事的,谢氏向来看宝钏儿她们几个不入眼,若不是生钰哥儿难产损了身子,顾及不暇,只得由着老太太亲自抱了钰哥儿亲自教养了几年,谢氏又怎会眼看着老太太将那起子人送进竹清院? 孝大于天,即便她出身谢氏,也须守着。 西市怎么了?不就是教坊妓子交易的地方么?想着钰哥儿这些年身边是这些腌臜的人伺候着,便是立即打死都解不了她此刻的怒气。 徐嬷嬷度着谢氏的面色道:“这次外院的人都是周嬷嬷亲自挑选的,老太太还说,屋内的丫头便由太太您挑几个合眼规矩的送去吧。” 听到此,谢氏这才缓了脸色,忖了半晌道:“将芷兰,汀兰送去做钰哥儿的大丫头,至于下面的小丫头,你亲自去选好的,有芷兰她们两个机灵的,下面的就挑几个老实的。” 徐嬷嬷笑着道:“芷兰,汀兰是白兰,墨兰带出来的二等丫头,有她们俩坐镇,凭谁也不敢再翻天了。” 谢氏眉目一顺,眸中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然而转念间,谢氏抬眸看向徐嬷嬷道:“你方才说,和周嬷嬷一起去竹清院的还有阿九?” 徐嬷嬷听了,眸中更亲和了些:“可不是,大姑娘身子才好,便去看钰哥儿,真是有心了。” 徐嬷嬷原是想在谢氏面前说顾砚龄的好话,毕竟在徐嬷嬷眼中,大姑娘也是极懂事的,可相比钰哥儿,谢氏对大姑娘总是太冷淡了些,让她看着也有几分不忍。 谢氏眸子微眯,舒尔唇瓣浮着淡淡的笑意:“当真是有心了,竟知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道理,给了咱们的老太太一个措手不及。” 徐嬷嬷微微讶异,随之压低声音道:“太太的意思是,今儿个这是大姑娘故意为之的?” 谢氏笑而未语,到底是她生的,这心思她还是能看的出来的,不然哪就有这么巧?更何况通过前两次的试探,她更是确定了。 “亏得她有心,替我除了这几个碍眼的,说到底当初是老太太挑的,我这个做媳妇儿的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徐嬷嬷听了,很快掩了惊讶,笑着道:“大姑娘现在也能帮衬您了。” 谢氏唇瓣浮了浮,随之阖了眼养神。 翡翠院。 顾砚朝坐在妆镜前,保养纤嫩的小手微翘,正比对着傅老太太刚送来的一对儿攒丝金凤,琉璃宝灯下,更衬得如玉的容颜荣光熠熠。 “老太太这是知道姑娘您受了委屈,给姑娘做补偿呢。” 顾砚朝的贴身丫头银屏一看成色便知这对儿金凤的贵重,想着自个儿姑娘如此受老太太重视,自己不由也心生几分得意,嘴角微微上翘,喜上眉梢来。 顾砚朝听得银珠的话,美目一挑,唇角嘲讽的笑意骄傲的一扬:“就只有那顾砚锦还不知道高低,竟想跟我争东西,也不看看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老祖宗知道我这次受了委屈,可我却记得,这委屈是她顾砚锦给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将来,将来我岂有不还的!” 银屏听了,抿唇一笑,正欲顺着顾砚朝的话说什么,只听得软帘一打,同是顾砚朝贴身丫头的银珠走了进来,向着顾砚朝行了礼,上前压低声音道:“姑娘,琉璃院的小眉来了。” 顾砚朝眸中一闪,唇瓣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一个眼神示意,银屏便退到了身后,银珠又转身打开软帘,下一刻,一个身穿碧色衣裙,还未留头的小丫头畏畏缩缩走了进来。 “四——四姑娘。” 因着紧张,丫头小眉捏着衣角,连头也不敢抬起。 顾砚朝眼中是掩不住的嫌恶,要不是琉璃院个个嘴边牢的紧,不好收买,她又怎么会看得上这么个没用的小丫头,因而只把玩着手中的那只攒丝金凤,挑眸道:“顾砚龄有什么动静了?” 小眉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只偷偷看了一眼顾砚朝,便被吓得又低回头唯唯诺诺道:“前几日奴婢偷偷听到姑娘屋内的醅碧姐姐和绛朱姐姐说话,说姑娘要悄悄把埋在落芳阁多年的杏花酿取出来作谢老太太的寿礼,余下的都送给老太太,以作孝敬。” 顾砚朝一听,不由嗤之以鼻:“果然没一个省油的,都巴巴地去老祖宗面前讨巧卖乖的,以为就凭这么些劳什子就能得老祖宗青眼了?做梦。” 丫头小眉见自己好不容易偷听到的消息顾砚朝压根儿不放在眼里,急着抬头又补了一句:“姑娘不知,这杏花酿是谢氏一族不外传的秘方,与别处的不一样,里面的讲究又多了许多,是长姑娘亲自做的,丝毫未假手于人。” 顾砚朝眉头不由一蹙,直直盯着小眉气闷道:“当真?” 见小眉忙不颠儿的点头,顾砚朝更是上了火气,不由怒极反笑,眼波一挑,平添了几分妩媚道:“很好,你倒还算个有用的,下去让你银珠姐姐给你看赏吧。” 小眉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忙谢了赏跟着银珠出去了。 “姑娘打算如何?” 见银屏问自己,顾砚朝唇瓣一勾:“赶早不敢晚,咱们抢先把这东西送上去,那份孝顺的心意岂不是我们的?既能哄得老祖宗高兴,又能让顾砚龄吃个亏,长个教训,何乐不为?” “可姑娘,落芳阁虽不大,却也不小,咱们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如何寻得到?” 见银屏一脸疑惑,顾砚朝嗤然一笑,看着银屏道:“自然有她顾砚龄给我们带路,你还怕寻不到?” 听了自家姑娘的话,银屏顿时会意,笑着道:“是奴婢愚笨了。” 顾砚朝闻言,登时笑靥如花:“到时候顾砚龄即便知道东西是她的,也没证据告到老祖宗那去,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 第二十一章 辛秘 “姑娘当心脚下些。” 醅碧手中打着琉璃绣球灯,小心地扶着顾砚龄,唯恐夜黑看不清路,自家小姐跌了脚。 顾砚龄却是不紧不慢,丝毫不担心,眼看着到了一株老杏树下,顾砚龄顿了脚步,唇瓣浮起的笑意在皎然的月色下格外恬静。 “就这里,你们俩当心点,东西埋的不深,当心磕坏了。”顾砚龄轻轻抬手指着杏树角落的一处,柔声的嘱咐着。 绛朱一扬笑脸道:“姑娘放心。” 说着绛朱便取出小铲来,醅碧忙扶着顾砚龄往后挪,自个儿也欲上前帮忙。 恰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叫醅碧二人都止了动作,只见一个面生的丫鬟走了过来,直直地对着顾砚龄行了礼。 顾砚龄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丫鬟道:“你是?” 那丫头颇为镇定的低下颌道:“奴婢是宁德院的玉珠,老太太寻大姑娘过去一趟,因着锦鸳姐姐她们手头上有事,脱不开身,便让奴婢来请姑娘。” “你如何知道我在这儿?” 见顾砚龄语中多有戒备,那丫头却仍然不慌不忙道:“奴婢去琉璃院,听说姑娘在园子里散步,便一路走一路问人寻过来的。” 顾砚龄也不接话,打量了那丫头半晌,确实未瞧出异样来,这才淡淡道:“知道了,走吧。” 说着又转头对醅碧道:“你俩随我一起吧,左右那盆素心兰也不急着培新土,明儿再来挖吧。” 醅碧与绛朱听了顾砚龄着莫名的话,自然会意,忙收拾了东西,扶着顾砚龄小心的跟在那丫头的后面。 …… “幸得咱们找的丫头还算机灵,不然就叫顾砚龄识破了。” 披着莲青色斗篷的顾砚朝从花影中走出来,再低头瞥到那杏花树根,不由唇瓣一勾:“快把东西给我取出来。” 身后的银珠与银屏闻声,忙上前,轻手轻脚的挖起来。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站在一旁的顾砚朝还未瞧见东西便有些不耐烦了:“不是说埋得不深么?怎的这许久还不见东西。” 正发着牢骚,耳尖的银珠却听着有人声朝过来,忙提醒了顾砚朝。 顾砚朝一愣,仔细一听,的确有人朝这边来,心中暗想,只当是顾砚龄又带着人回来了,又是气又是急,却还是不得不熄了灯,带着银珠,银屏朝一边躲去。 转眼间,便瞧着两个人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借着那二人手上微弱的灯影,顾砚朝却是瞧得一愣,那分明是顾子钰的乳母李氏,至于李氏身旁的人,她却一时有些记不起来了。 这大夜里的,这二人跑到这儿来作什么? 狐疑间,只瞧着李氏与身旁的男子分外小心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异样时,这才一前一后进了落芳阁作为小憩的阁楼内。 四周再一次没入夜色中,只有远处落芳池的光影晕了过来,隐约能看到眼前的路。 顾砚朝微微蹙眉,转头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瞧出方才那是谁?” 银屏尚还茫然,银珠却是忙道:“奴婢瞧着,像是竹清院哥儿的乳母李氏,还有一个……” 银珠思索了片刻,脱口道:“应该是二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家生奴才,如今是二房的一个管事周川。” 顾砚朝的侧脸隐没在夜色中,听到此,眸中登时划过一丝光亮,随之一抹算计的笑意浮在唇边。 看来,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小的秘密。 “咱们过去瞧瞧。” 说着,还未等银珠二人反应过来,顾砚朝便急不可待的朝落芳阁阁楼走去,待提裙刚踏进去,看着阁楼内黑漆漆一片,只有几分月色洒了进来,楼外的竹影落在屋内墙上,像是萧瑟的手影一般,显得有几分阴测测的,不由有些瘆得慌。但一想着此事牵连着大房和二房,便还是壮着胆子轻声走了进去。 随着声音,顾砚朝主仆三人走到了一扇窗格外,只听得屋内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随之一个分外妩媚惑人的声音从窗格传了出来。 “你急个什么劲儿。” 李氏眼眸如丝,两只玉臂轻轻的勾着周川的颈脖,内里的纱制小衣微微半敞着,露出颈部妩媚的曲线,姣好的身子柔弱无骨般似有若无地贴着周川,语中虽是嗔意,可落出嘴边却是娇媚无比。虽非少女,却有着少女没有的成熟妩媚。 周川感受到李氏说话间,有意无意擦过他脖间的发丝,只觉得体内如久未逢甘霖一般干涸不已,心下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意,原本还能压抑住的小火苗,此刻被李氏似有若无的撩拨的快要燃烧起来一般。 周川不由凑在李氏耳边,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是个狐狸精。” 窗外的顾砚朝尚还是闺阁少女,听得这些调情之语早已脸红到脖子,而随之一波高过一波的低吟浪语,让顾砚禁不住有些发颤。 回头间,瞧着银珠二人也是恨不得将耳朵埋进去,头都不敢抬得,顾砚朝随之赫然醒悟过来,悄声示意银珠二人一起退到远处。 银珠二人见此,巴不得一般,急忙跟着朝外走去。 “姑娘,这——” 还未等银屏将话说完,顾砚朝便低声吩咐道:“你快去外面园子里,找几个守园的小厮来,就说我的福官儿跑进这落芳阁找不到了,谁若是寻到了,重赏。” 银屏听得一愣,随之从顾砚朝的眼中瞧出了意思来,忙应声去了。 看着银屏的身影消失在落芳阁,顾砚朝的嘴角扬起妩媚的弧度,这一次,当真是要狠狠地打一打大房二房的脸了。 这厢,顾砚龄主仆正随着那丫头行至半途,说话间,那带路的丫头却身影一闪,朝着一旁的小路跑去,绛朱作势去追,直到那丫头没入夜色中,绛朱这才不紧不慢回到顾砚龄身边。 “姑娘,若四姑娘发现落芳阁没有什么杏花酿,会不会寻姑娘的麻烦。” 听到绛朱的疑惑,顾砚龄却是哧然一笑,颇为悠闲道:“今夜她满心都搭在李氏二人的事上,这杏花酿是顾及不上了,待明日——” 顾砚龄唇瓣慵懒一勾:“祖父只怕是短时间不会让她出如意院了。” 原有的禁足令还没遵守,现又添新事,一向重规矩的祖父怎能答应? 第二十三章 私通(今日中午三点加更一章) 这厢,钰哥儿的乳母李氏正与那周川颠鸾倒凤,两耳不知窗外事,可窗外的顾砚朝一瞧着零星的灯火朝落芳阁靠近时,便知道时机到了,因而唇瓣一扬,疾步朝李氏私会的小屋走去。 乍然听到悉悉索索的人声,那周川和李氏还未反应过来,只当自己幻听了,这都快落锁了,又是落芳阁这般清净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 但当众人的灯火照亮了落芳阁时,周川和李氏是彻彻底底遭了雷劈一般,手脚无措地下了榻来,急忙要穿上衣物躲藏起来。 突然“哐当”一声,门被重重推开,周川和李氏脸一白,手上的动作不由一僵,转头间,却是看到顾砚朝呆愣的表情,随之顾砚朝慌乱无措地惊叫声将屋外的一众下人都引了过来。 当众人进屋看到李氏二人衣衫不整,鬓发凌乱,面色溢着异样的潮红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什么,李氏身子一软,就这般瘫坐在了地上,此刻拿衣物遮挡的心思都忘的一干二净。而此刻的周川哪里顾得上李氏,自个儿的腿肚子都打颤了,却是想不出丝毫对策来。 他从未想过,常在河边走,总会有湿了鞋的那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彻底的完了。 “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二人绑起来?” 顾砚朝又羞又气的偏过头捂住了眼睛,而随之拔高的斥责声将一众人从失神中拉了回来,他们都晓得,这府中的四姑娘那可是老太太的心头宝,她的吩咐那自然是得抢着头去办。 因而尚还僵神的李氏二人便这般衣衫不整的被众人拿绳子捆了,扭送到宁德院处去。 看着李氏二人被架出去的身影,顾砚朝这才不急不慢地将捂住眼睛的双手拿开,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襟,嘴角一划,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因着谢氏与顾敬羲早已睡下,因而当宁德院派人来请时,谢氏虽不快,也不得不强撑着身子同顾敬羲起身,当收拾好方抬脚出门时,便瞧着披了芙蓉色云锦披风的顾砚龄静静等候在门口。 看着长女雪瓷般的侧脸在月色下泛着宁然的光芒,顾敬羲眉间不由浮起柔和的笑意,上前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满是宠溺道:“小九,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里面等着。” 掌下的女儿微微一动,随之抬起小脸来,嘴角噙着稚嫩的笑意道:“阿九见外面的月色正好,一时贪看忘记了。” 顾敬羲听了,不由失笑道:“你倒是有兴致。” “人人都赞誉父亲是京城的风流雅士,阿九这也是有样学样罢了。” 看到了女儿俏皮的吐了吐舌头,顾敬羲哈哈大笑,直点了顾砚龄的鼻尖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谢氏静静看着这一幕,当眼神落在顾砚龄撒娇般的笑脸时,却是微微有些失神,在她的记忆中,这样的女儿似乎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在她们的相处之间,这个长女似乎更多的是沉稳,端庄,甚至还有几分不服年龄的心机。 而她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女儿天生就是清冷孤僻的。 顾砚龄正沉浸在与顾敬羲的撒娇之时,恰好对上了谢氏定定的目光,不由地便敛了笑意,身子微微一直,身形端正,语气自然的给谢氏行了礼。 “母亲。” 短短的两个字将谢氏的思绪硬生生拉了回来,再看顾砚龄时,谢氏的眸子微微黯了几分,随之淡然的“嗯”了一声。 因着要赶去宁德院,便不再多说,一行忙朝那去了。 宁德院。 待顾敬羲一行赶到时,宁德院上下已是灯火通明,门口守着的婆子闻声一看,顾敬羲这位未来的国公府主人正体贴的扶着谢氏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不由暗道一声谢氏的好命,但说到底,人家也是出身好。 哎,同人不同命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大老爷,大夫人。” 顾敬羲轻“嗯”了一声,丫头们忙上前恭敬地伏身打了帘拢。 进屋转过那扇八扇泥金“百寿图”屏风,顾敬羲发现老太爷顾正德竟也与傅老太太分坐在降香黄檀罗汉床两边。 顾敬羲微微有些讶异,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还惊动了父亲。 当顾砚龄随着顾敬羲夫妇行了礼,顾正德脸色一如既往的看不出神色,只轻“嗯”了一声,傅老太太才出声道:“坐吧。” 坐下后,谢氏发现四房的人都来了,包括平日里少有露面的各房妾室,看来,今夜是有什么不小的事了。 不由地,谢氏不易察觉地看了眼身旁,长女顾砚龄此刻端庄的坐在自己身边,眉目柔和,两手交叠大方地搭在身前,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对身边的异样没有丝毫的好奇,带着天生的清冷与疏离。 不知为何,谢氏总觉得,今夜的事与她的这个女儿有着某种关系。 甚至,是她的一步棋。 顾砚龄早已察觉到谢氏那并不明显的目光,转过头时,谢氏已然收回目光,似乎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但顾砚龄知道,那并不是错觉,她自然知道此时谢氏打量她做什么,不过她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谢氏虽少有掺和府中的争斗,但对府中那些明里暗里的弯弯绕绕却早已了然于心。 就算谢氏怀疑什么,也不过是凭着这几日相处下来的缘故,但二房,她却是自信那俞氏绝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 毕竟,她有顾砚朝这样一个绝好的出头人。 顾砚龄淡淡的扫过顾砚朝,只见此刻她坐的笔直,下颌微微上扬,眸中带着比之平常更为张扬的得意与光芒。 “朝姐儿,四房的人到齐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顾正德从众人间扫了一眼,落到顾砚朝身上,眉间微皱,淡淡收回目光,按捺住心中的不喜,托住手中的茶盅,轻轻拂了拂茶沫,低沉出声。 不得不说,对于顾砚朝,顾正德是有点不喜的,平日里如何被传得张扬跋扈也就罢了,公府里的姑娘哪有不骄纵尊贵的,但自打上一次当着众长辈的面都敢闹得鸡飞狗跳那件事上,他才真的觉得,傅氏这些年太过骄纵这个小辈了。 想着方才他还忙着内阁的几件棘手事儿,这本该禁足的孙女就公然找到他书房前,口口声声说事情重大,关系府中声誉,要当着府中众人,由他与傅氏亲自决断才行。 说到底,就是傅氏也不曾轻易拿后宅的事来扰他,看来这府里面他当真是要借此好好敲打一次了。 “祖父,祖母。” 顾砚朝从容起身,甚为端庄的给顾正德和傅老太太行了礼,这才道:“原本孙女儿今夜让丫头们抱着福官儿出去散步,谁知途中那福官儿一溜儿蹦出去了,孙女儿一时担心,就急着和丫头们一起寻,谁知福官儿跑进落芳阁里去了,那落芳阁那般大,孙女儿便叫了人一起来寻,可是,孙女儿进去却在一个小阁楼里发现……” 前面那些事儿听得顾正德已有几分不耐,不过是丢了只狗,竟然比长辈立规矩的禁足令还重要,顾正德不由起了几分怀疑,按理禁足令一下,周围都有专门的人看管着,这顾砚朝是如何轻易跑出去的? 定国公府的家规还不如一条狗,这传出去叫人如何看他们这个颇有底蕴的世袭家族? 更何况,落芳阁离翡翠院甚远,又是个人影稀少的地,遛狗竟能溜到那去? 顾正德眉头渐渐蹙起,审视顾砚朝的眸子越发深不可测。 随之又神色冷淡的看向身旁的傅氏,见傅氏暗里给顾砚朝使眼色不成,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下便更为不豫了。 慈母多败儿,傅氏当真是老糊涂了。 然而顾砚朝却丝毫不知,仍旧佯装为难的扫了眼谢氏和俞氏,最后还耐人寻味地看了眼顾砚龄,一旁的老太太瞧见了,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孙女儿向来有什么事第一个寻她,今儿却是不管不顾地去找老太爷,顾正德此刻的表情,傅老太太哪里瞧不出来,此刻恨不得堵了顾砚朝的嘴,莫要再招惹出什么是非来。 可她的眼神压根儿没落在顾砚朝的眼中,气的傅老太太只得拿眼狠狠棱了秦氏几眼,倒叫秦氏颇为委屈与不甘。 然而傅老太太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才是真正将她置于了凛冽的寒潭中,冰凉刺骨。 “孙女发现,竟有人在其中私会……” “什么!” 还没等顾正德出声,傅老太太已是惊得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砚朝,而此刻的顾正德脸色更阴沉了几分,眉间紧缩,不发一言。 看到所有人包括向来神色冷淡的谢氏和顾砚龄此刻都有些错愕,顾砚朝心下一哂,知道这个铺垫极好,只不过等一会儿看到李氏二人,只怕谢氏和俞氏的脸上才更好看呢。 说完顾砚朝更正色了几分,分外严肃道:“孙女进去见那二人衣衫不整,甚是异样,又紧张又害怕,便着人将二人捆了来。” 顾砚朝一个眼色,当即便有人将李氏和那周川给捆了进来,待看清二人,傅老太太,俞氏,就连谢氏,秦氏也无不是惊了神。 只不过,谢氏是惊于钰哥儿的贴身乳母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与二房的人有染,手中一紧,看李氏的眼神瞬时冷冽了几分。 而当秦氏看到李氏进来时,却是一个咯噔,知道这次顾砚朝闯了大祸了,但看着老太爷阴沉平静的脸色,却是挪不动步,不敢上前去阻挡。 上座的顾正德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更感觉到了身旁傅氏的惊措,不由多看了下面二人一眼,不徐不疾道:“朝姐儿,你继续说。” 顾砚朝见祖父对这件事上了心,忙道:“祖父,这二人一个是二房的管事周川,一个……” 顾砚朝微微抬眸,生怕漏掉顾正德的一丝表情缓缓道:“是五弟的乳母,李氏。” 第二十四章 苦果(提前到两点加更) 话说完的那一刻,屋内的时间似乎凝滞了,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音,即便是呼吸也是极尽小心。 因为此刻定国府的老太爷顾正德,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似乎是气极了,握住茶盏的手,力度大到可以看到凸起的指骨和青筋,甚至是连胡须都在颤抖。 世人皆知,顾子钰是长房嫡子,将来就是这定国府的接班人,可哺育这位世孙的竟然是这般品行不堪的人,这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分明是在世人面前打他定国府的脸,又教他以后如何在内阁抬得起头来? 顾正德有些厌烦地阖上眼,再一次睁眼时,握住茶盏的手一松,神情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不过眼中的冷冽却是如一柄寒刃,告诉了所有人,这时候闭嘴,才是自保的方法。 “李氏欺上瞒下,刁难幼主,屡教不改,念及进府多年,准将其送至家庵,念经悔过,终身不得出。” 听到最后五个字,李氏的身子都凉了,两眼木然,抽了魂儿一般,却不敢发一言。 家庵是什么地方,顾氏上下都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对于府中犯了极重罪恶的女眷的惩罚,地处人迹罕至的青峰山上,只一个小小的庵,日夜有人把守,凡是送进去的人不得出庵,只得一个聋哑又瞎眼的老婆子每日送饭送水,没有陪着说话的人,只能日日向菩萨悔悟自己的罪行,数年下来,活着也与死无异了。 “这般如何。” 顾正德转头看向身边的傅氏,从顾正德的眼中,傅氏明白,顾正德不是在问自己的意见,只是在默然地告诉她,打狗也得看主人,他很清楚,李氏是谁精心挑给钰哥儿的。 傅氏身子一僵,自从老国公夫人,她的婆婆过身后,她已许久未感觉到这股压力了,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但傅氏知道,不能在小辈,仆子们面前丢了脸面,因而收回攥住衣襟的手,强撑道:“这样的奴才,就是当即拖出去打死也不为过,老爷仁慈,这样的惩罚已是好的了。” 顾正德深深看了傅氏一眼,这才转头看向瘫软的如同一堆烂泥的周川,眼中不无嫌恶,语气更漠然了几分:“周川做事不力,赏三十板子以示惩戒,既然家里有久病缠身的妻子,这府中的差事就不用办了,回家安心照顾妻儿吧。” 听到顾正德对周川的家事如此了解,俞氏心下一沉,几乎悬到了崖底,从前只以为府中傅老太太当家,顾正德是无暇顾及府中的家务,可如今看,顾正德竟比傅老太太知道的更清楚! “老二媳妇儿,这是你陪嫁过来的人,我这般处置,你看,可行。” 虽是问,却是没有半点询问的语气。 俞氏听到提及自己,心下一惊,强压住想要颤抖的手,抬头正对上顾正德看似问询的眼神,可她分明从那眼神中看到了猜测,怀疑,甚至是警醒。 俞氏郑重的起身,蹲身行礼,说话极为平静:“媳妇儿自嫁入顾家便是顾家的人,带过来的奴才更是顾家的奴才,这般毫无品行的奴才只怕会毁了我顾氏多年的积蕴,不可饶恕,媳妇儿无能,但凭父亲处置。” 俞氏说完这番堪称极识大体的话,却仍旧不敢松懈,生生顶住了众人或不屑,或揣测的目光,其中最令她冷汗淋漓的便是顾正德那一抹深不可测的眼神。 顾正德无声地打量了俞氏片刻,复又神情一缓,颇有些赞赏道:“好。” 可俞氏很清楚,老太爷那分明不是赞赏的语气。 众人紧绷的神经一松,稍微缓了一口气,顾正德转而将目光对上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顾砚朝,神情多了几分严肃,缓缓开口道:“禁足未除,公然出房门,可见我府中的规矩松散了,那便由我亲自下令,将四姑娘禁足两月,罚抄写《女戒》十遍,写完再亲自交给我,这次若行令之人再不严加看管,就自行去诫行院领罚吧。” 一听到诫行院,众人为之一凛,头皮都不由发麻了。 原本除了皇室,任何人不可设私刑,但公府之家内务杂乱,多年下来腌臜事不少,因而私设刑院,处置奴才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定国府因着重仁义,体贴下人,这诫行院也极少用过,但即便是这般,府中上下皆知,这诫行院进去了,是能让人生不如死,剐下一层皮的。 众人无声,顾正德缓缓起身,看不出神色道:“内阁还有政事,子升,你随我来敬修堂。” 话音落地,顾正德已踏出门槛儿,抬头是一抹皎洁的银月,顾正德微微蹙眉。 对于自己的几个儿子,自小他最注重的便是尊长爱幼,最怕的便是为争一个位子而自相残杀…… 多年来,府里也向来是他所期盼的兄友弟恭的画面,可今日这事,让他对从前所见开始怀疑,甚至是开始不安了, 难道,一切的暗流涌动都掩盖在这所谓的平静之下?竟将他也麻痹了? 子升是顾敬羲的小字,听闻父亲唤自己,便知应是有朝事相问,忙起身向老太太作了一揖,看了眼谢氏和长女,作了安抚的眼神,这才撩袍走了出去。 看着屋内乌压压的人群,老太太傅氏没得一阵心烦,看着被惊愣在那儿的顾砚朝更是气急不已,她实在不明白,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坐到如今的位置,想安享晚年,怎么就能有这么多不省心的事儿?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你的翡翠院反省去?” 老太太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惊醒了顾砚朝,剧情转变太快,顾砚朝有些不明白,明明是大房,二房的过错,为什么要她受罚?委屈之下,不由滑了泪道:“祖母,我……” “闭嘴!” 老太太当即厉声打断顾砚朝的话,怒目而视道:“无视我的禁足令你竟还有理了?你还委屈?你若委屈怎不敢在你祖父面前喊?当真是我太宠你,竟把你宠糊涂了!还不快给我下去!” 顾砚朝原本就被顾正德那无声的气压给惊了神,这会子又见老太太从未发过如此的怒气,心下到底有些畏惧,嗫嚅了几下,却再不敢出声,只得含着委屈的泪,被银屏和银珠劝了下去。 谢氏见戏也算完了,起身向头疼的老太太行了礼准备告退,这会子的老太太最不好见的就是谢氏。 作为婆婆,当初专门去谢氏的病榻前好说歹说,才劝动了谢氏,将体弱的钰哥儿抱过来养,结果自个儿亲自指派过去伺候钰哥儿的人,里里外外,竟没一个好东西,教她这个做婆婆的怎么好说话的,又怎么好意思在这个长媳面前挺得直背? 因而老太太疲惫的摆了摆手,连头也不好抬一下。 顾砚龄随谢氏起身向外走,明显察觉到,当谢氏走至俞氏身边时停了片刻,微微的侧首,眸中多了几分冷意,但还未令外人察觉,谢氏已然收回目光,神色淡淡地走了出去。 顾敬昭见此场面,心下也生出一丝烦闷与不快,方才谢氏冷凝的态度他不是没感觉到,他这个长嫂一向精明,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关系,只怕就要打破了。 “母亲,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儿子们先回去了。” 众人见顾敬昭起身,也连忙起身,尤其是三房夫妇,恨不得马上逃离,谁知原本有些疲惫的老太太骤然抬起头来,瞳孔一缩,眼神直直盯着俞氏,语气不好道:“其余人都回去吧,老二,老二媳妇儿留下。” 顾敬昭微微一楞,俞氏却是有些觉得不安了,众人一听,忙逃也的走了。 屋内瞬时间安静下来,老太太靠在那儿,不说,也不问,只盯着俞氏打量。 虽说今夜事发,搅坏了顾敬昭的棋,但这些事他也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许的,到底多年的夫妻,他也不能全怪在俞氏的身上。 顾敬昭正欲说话,老太太却是率先张了口,语中冷淡却满是试探:“老二媳妇儿,今夜的事,你知不知道?” 顾敬昭眉头一皱,俞氏却是微微一愣,未想到老太太会这般坦白的问话,只得冷静道:“媳妇儿不知。” “当真不知?” 俞氏抬头,对上老太太深不可测的眼神,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强撑着起身,竟跪下身来,神情不无几分委屈道:“今夜之事,媳妇儿当真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怎会纵那周川至今……” 老太太见此,眸中微微一缓,却还是紧盯着俞氏,顾敬昭见此时的俞氏的确被逼得没有退路,忙起身道:“母亲,阿语温婉贤慧,您是知道的,儿子相信她,必不会知情不语。” 原本缓下气来的老太太见顾敬昭如此为俞氏求情,压下去的火气不由又窜了上来,再也压不住了。 “够了!” 见老太太发了火,顾敬昭不由有些楞住了,往日老太太对他极好,只要他求情,老太太没有不应的,今日怎么怒气至此? “你又知道什么?” 老太太怒指着顾敬昭,似乎要将今夜所承受的所有憋屈与不快都发泄出来。 “我好不容易舍着老脸让你大嫂去向皇贵妃帮你讨翰林院庶吉士一职,原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你那老丈人倒好,得罪了人严阁老,人家严阁老入阁比你父亲还早,人家一句话,让你如今只能做个礼部员外郎!” 犹如一个惊雷,炸在了顾敬昭与俞氏的耳边,顾敬昭懵了,俞氏更是懵了。 礼部员外郎,从五品,听起来是京官,比之福建知县是上调了,可相比于六部中其他五部来,礼部算不得有权势,也算不得有油水,除了上面的尚书和左右侍郎以外,和跑腿的闲人有什么区别? 而翰林院虽是从七品,却是世人争破脑袋也想得的,如今内阁之中,除了顾正德因立功,特破例引入内阁,而上至首辅张阁老,及至次辅严阁老,徐阁老,无不是进士及第,庶吉士出身。 “原本还指望日后由你大嫂再去皇贵妃那多作转圜,如今出了这般事,你叫人如何不生疑?叫你大嫂如何不心寒?又叫我这老婆子如何再开口?” 见顾敬昭怔在那里,脸色极为不好,失了魂般,久久不说话,只干站在那儿,老太太终究忍不下心,看了眼一旁脸色苍白的俞氏,终究不快的皱了皱眉,冷淡道:“罢了,你们走吧,老婆子也不想管了。” 说完傅老太太便扶着周嬷嬷疲惫的走了,独留下顾敬昭夫妇,夜凉如水,顾敬昭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紧握的手已冰冷的没了知觉,这才冷淡地扫了俞氏一眼:“你回去吧,我去书房。” 俞氏听完,身形一颤,急忙出声唤顾敬昭的小字。 “蘅臣——” 然而话音刚出,顾敬昭的身影却已然消失在眼前,俞氏身子一软,坐回椅子上,多年的夫妻,她知道顾敬昭最为在乎的是什么,是权势,是地位。 而如今因着这份对权力的在乎,他们夫妻之间却是横亘了一条难以跨越的沟渠了。 第二十五章 风光(今日中午三点和氏璧加更一章) 春寒料峭,这会子又已深夜,廊下的风难免更入骨了些,因着当年难产落下的病体,谢氏便一直畏寒,这会子即便抱着手炉,也觉得有些抵挡不住,正在此时,却瞧见有人渐渐走近,温暖而昏黄的光晕将那人裹挟其中,身影静谧而安然。 到了面前,谢氏才打量出来,却是顾砚龄身边的大丫头醅碧,手中小心地抱着雪白狐毛披风。 “夜深天寒,担心母亲身子吃不消,我方才便让醅碧先去静华院取了母亲的狐狸斗篷来。” 谢氏微微一愣,只见顾砚龄边说边示意白兰替她穿上,斗篷覆上的那一刻,谢氏深切感受到了那股暖意,竟有些烫人心底,谢氏身子微微一僵,不由有些怔了。 “这样可觉得好些了?” 月光探入廊下,落在顾砚龄的脸上,月光皎洁之下,少女的脸庞柔和恬静,梨涡浅笑间,像是镀了一层光华,让人移不开眼。 “嗯。” 谢氏目光不由柔和了许多,微微低颌。 顾砚龄笑意更深,上前扶过谢氏,谢氏只顿了一刻,便不紧不慢的由着少女扶着朝回走。 一旁的白兰和醅碧这些个丫头们看了,不由也险红了眼,做主子的母女情深,总是好的。 谢氏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幼女,舒尔缓缓回眸道:“过几日你随我进一趟宫里。” 顾砚龄微微一愣,却见谢氏平视前方,一如既往的平静道:“前日进宫,皇贵妃便提了你,想看看你,说起来,也只有你洗三的时候,皇贵妃才驾临府中见过你一面。” 顾砚龄听完,微微颌首:“知道了。” 谢氏担心顾砚龄年纪尚小,因而又叮嘱道:“到时候妆扮得体一些,宫中不比国公府,你自小礼仪是学的谢氏家族的,相信你有分寸。” “母亲放心。” 见顾砚龄柔顺的点头,谢氏便不再说话,顾砚龄也只一心一意服侍着谢氏,直回了静华院。 待知道顾砚龄由皇贵妃亲点,要随谢氏进宫,傅老太太第二日一早便着身边的大丫头锦鸳赶紧送了好些珍贵的衣服首饰去了琉璃院。 但谢氏是如何重场合底蕴的人,早在顾砚龄陪她回静华院的当夜,便将备好的衣饰给了顾砚龄。顾砚龄只接过手看一眼便知,这些都是谢氏精心挑选的,许多应是谢氏的陪嫁。 要知道谢氏的陪嫁都是谢家压箱底的宝贝,样样掂出来都得价值连城,不仅如此,世族不像一夜发家的富贵户,而是百年风雨中走过来的望族,因而谢家的东西,样样都是低调却华贵异常的,这才是时代相传的望族象征。 进宫当日,顾砚龄还沿袭着上一世的生活习性,作为个孤寡离宫的老妇人,自然没什么瞌睡,因而日日都无需人唤,也能自个儿早醒。 与平日无异的梳洗后,便瞧着绘夫人走了进来,亲自为她梳妆打扮,绘夫人是从宫里放出来的宫女,曾经侍奉过当今的许太妃。 顾家女儿在外重姿仪口碑,由她为自己梳妆,再合适不过了,因而顾砚龄毫无意外。 待梳妆后,醅碧和落葵伺候着顾砚龄穿上了谢氏所选的那身绯色倒仙牡丹重锦衣,下衬粉白宝相团花瑞草锦裙,腰间束着一枚豆绿玫瑰结子长穗宫绦。醅碧再上前来从卷草朱漆盒中取过镶着一枚暖玉的赤金项圈与顾砚龄戴上,这才同绘夫人扶起顾砚龄对镜自照。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顾砚龄在京城贵女的圈子中,原本就有着让人不容移眼的气度,如今这一身贵气却不落俗的打扮更是给她镀上了一层绝然的光华。 鸽子血一般嫣红的宝石原本珍贵,再加上工艺复杂的点翠手艺,只一只点翠红宝石簪子就价值千金,可顾砚龄简单而大方的少女髻上却是一整套点翠红宝石的头面,做工精细而巧妙。偏生这般光华璀璨的打扮,顾砚龄却凭着绝妙的容颜和气度给生生压住了。 绘夫人看着眼前清冷而华然的少女,不由微微一怔,莫说是京城的贵女们,便是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些贵主们,又有几个能有这般的风华。 也不枉大太太将苏州重锦这般寸锦寸金的陪嫁送过来,将来的顾大小姐只怕是贵不可言啊。 微微侧首,顾砚龄唇角似有若无的牵起淡淡地笑意:“母亲常赞夫人的手艺和眼光非比寻常,今日得见了。” 听得顾砚龄的赞誉,绘夫人眉眼浮起恰当的笑意,微微颔首:“大姑娘气度芳华,奴婢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说完绘夫人又抬头语中不失恭谨道:“大夫人正在静华院等着姑娘。” 顾砚龄轻轻颔首,转身由着醅碧扶着朝外走,落葵瞧着忙上前跟着,正要去另一旁扶顾砚龄,却被接下来的话给打断了。 “醅碧随我去便好,落葵,绛朱就在院中守着吧。” 绛朱利落的应了,一旁的落葵却是愣在了那,抬头看向径自朝外走的顾砚龄,不由生出几分委屈和落败,但随之看向顾砚龄身旁并不作声,只尽心伺候的醅碧时,落葵心中的不甘和恨意却是越来越烈。 随侍入宫自然是长见识,得见贵人们的好机会,若是从前,姑娘身边的位子自然是她的,如今竟然成了醅碧,这教她如何不恨!这会子的她,恨不得抓烂醅碧那张狐媚子脸! 已经走出门的顾砚龄自然知道此刻落葵是什么心思,不过既然知道落葵是个什么眼皮子,贴身侍奉的事落葵自然不能再接手,离得越近,知道的越多,她还不想给自己没事找事做。 更何况入宫万一遇上他那前世的丈夫,再看一眼身旁爬上她丈夫床而上位做妾的落葵,泥人也有三分性,更何况她从来都是个人若犯我,必除之的性子。 宫中个个都是人精,一时忍不住露出什么,半点不妥都可能成为大错,如今的她,绝不容半点变数。 待到了静华院,精致着装一番的谢氏不负从前陈郡第一美人的风华,虽为人妇,却是有着少女所没有的另一种风采。 看到了进门的顾砚龄,衣着奢华而不张扬,举手投足间竟有着几分雍容自得的气度,谢氏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时,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骄傲。 继而谢氏母女前去宁德堂给傅老太太请安,自打顾砚龄一进门,老太太的眼睛就没移过,同样是府里的嫡女,长在她身边的朝姐儿和由谢氏亲自教导的龄姐儿相比,怎么就这般比不得? 而撇开在一旁吃味的秦氏,二夫人俞氏看着盛装华服的谢氏和顾砚龄,心中却满是不甘和嫉妒,她不明白,她的母家不过低谢氏几分而已,可为什么所有的光华都属于她谢氏母女。 似乎若有她谢氏母女二人在,她与锦姐儿便永远是边缘不被人注意的那个,永远都是被她谢氏母女那夺人的光环笼罩着。 她也是堂堂伯府嫡女,少女时也是被所有人宠着捧着,何时被人这般生生压过一头。 再想起如今顾敬昭对她的冷淡,俞氏的面上虽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眉眼间荡漾着柔和的笑意,可手中的帕子却是被她越攥越紧,手中力度之大,从白嫩手背上竟能看到微微突起的青色血管。 骤然,一抹温柔的暖意覆在她的手上,俞氏身子微微一怔,顺着鲜嫩的小手看去,顾砚锦恬静的侧脸落入眼中,顾砚锦始终带着得体的笑意看着谢氏和顾砚龄,并没有回望俞氏,可这一双手却让俞氏安下了心来。 感受到了母亲的平静,顾砚锦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很感谢顾砚龄送给她的那瓶价值不菲的玉肤露,让她的伤口才能好的这么快,才能坐在这里看到顾砚龄母女那夺不去的风光。 她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思是什么,她虽不言,却不代表她没有同样的心思。 人,总该是为自己活的。 而她也很清楚,她想要的东西不是易得的,所以她才更要学会忍,然后徐徐图之。 凡是要为大事者,就该禁锢自己所有的欲望。 无欲无求,无求则刚。 第二十六章 进宫(和氏璧加更) 在众人的注目下,谢氏由墨兰扶着上了前面的马车,顾砚龄则由醅碧扶着上了后面的马车。安定国公府是太祖皇帝钦赐的府邸,原本是前朝后主一母同胞的弟弟,南王的王府。坐落于离皇城最近的华巷。 华巷,顾名思义,自然是京城达官贵人的聚集地。且仅为三品以上朝中大员,以及亲王,公侯的住宅区。因为寸土寸金,等闲的京官自然住不起,如此才能衬托出这华巷的贵气。 虽说定国公府离皇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府中女眷出行的马车却并不简便,车内一应俱全。 顾砚龄端庄的坐在车内,鼻尖萦绕着沉水香的味道,醅碧跪坐在绣金软垫上,从嵌在轿壁的雕花屉格内取出提前备好的小点,小心翼翼地放在顾砚龄面前的矮桌上,继而小心取过茶炉上煮好的碧螺春,替顾砚龄斟好了茶盏。 看着沉默不语的顾砚龄,醅碧小心问道:“姑娘想看什么书?” 说着醅碧欲从简便的小书格上提顾砚龄去取,顾砚龄微微侧眸,摆了摆手,轻声道:“你也坐下休息吧,一会儿进宫,我们时时都得提着神了。” 醅碧听了,知道自家姑娘说的有理,因而微微颔首,规矩的坐在了顾砚龄的左手边。 顾砚龄托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继而微微阖眼养神。醅碧见了,更加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家姑娘自病愈之后,变得多思多虑起来,时而总能看到姑娘独自坐在窗下,微微蹙眉,让人不由有些心疼。 十二岁的年纪,无论是寻常百姓家,还是世族大家,都该是天真烂漫,撒娇嗔痴的少女而已。 约莫一盏茶后,渐渐响起的人声打破了平静,顾砚龄微微睁开眼,她知道,车马已然行出华巷,进入了朱雀街。 顾砚龄不由抬手将车帘轻轻掀开一角,透过车窗,是皇城正街最喧闹的早市,看着冒着白色热气的蒸屉,撸着袖子正揉着面团的商贩,还有手捏油糕,咬下一口烫的直拿手扇凉的总角小孩儿。 掀开车帘的手微微一顿,顾砚龄对于这般鲜活生动的场面不由生出了几分贪看之心,前一世出嫁前,她尚且还能在元宵节随大哥,还有京中的手帕交们一起出门赏灯。 可当出嫁入了王府,她却再没能那般自在出门过。那时的她每日一边忙于与皇室的妯娌们周旋,小心翼翼地侍奉她那天家的公公婆婆们,一边还要接管王府的大小事务,镇压那些妖艳的侧室,权衡内院的各方势力。 直至后来从王府斗至后宫,成了皇后,太后,她要操劳的从中馈家务成了天下国事。 她操劳了一辈子,后来皇帝下旨要南巡,群臣反对,认为过于耗费人力财力,皇帝却在大殿上亲下谕旨,要以天下奉养圣母皇太后,更要亲自陪她一览这大兴的江山。 孝大于天,再者因她这个圣母皇太后辅佐两代帝王,更是垂帘听政多年,积威多年,因而反对的朝臣们都默不作声,再不敢多言。 南巡的排场之隆重,让世人都禁不住赞叹皇帝的孝顺。就连那时的她也以为这个从亲妹妹那过继而来的儿子是真的与她如同亲生,可多年之后她才明白,原来她只是皇帝掩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幌子。 皇帝真正想的,是带顾砚锦这个生母看一看属于他们的锦绣江山而已。 可那时候还有谁记得,真正将这大好的江山送到他萧誉手中的是她这个圣母皇太后顾砚龄,将他牢牢扶稳在那龙座之上的更是她顾砚龄! 顾砚龄紧紧攥住手,往事就像是一把刀刃,一下又一下的磨着她那颗已经冷硬的心,虽不再疼,却是留着一道道磨灭不去的痕迹,让她穷尽两生也绝不会忘却! “姑娘,姑娘——” 顾砚龄被唤回了神,转头恰好对上醅碧担忧的眸子,顾砚龄勉强浮起笑意:“无事。” 醅碧知道顾砚龄并不想说什么,便不再多问。 顾砚龄手一松,车帘重落了下来,顾砚龄再一次阖眼,眉目舒展而坚定。 这一世,是她的,她不会再让,否则,她宁愿毁了它! 定国公府的车马进入了皇城,谢氏和顾砚龄由皇贵妃派遣来的宫女侍奉着换上了宫中代步的车马,直至到了内苑,又辗转换了等候许久的暖轿,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翊坤宫门口。 扶着醅碧的手,顾砚龄不紧不慢地下了暖轿,眼前的一切对于顾砚龄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翊坤宫,后宫中除坤宁宫以外最华丽的宫殿,前一世不仅仅住过她的姨母宁皇贵妃,最受她丈夫萧译宠爱的宸皇贵妃也曾是这里的主人,仗着自己的母家与宠爱,与她争斗了半辈子,最终却与她的儿子死在了她的鸩酒之下,抱着做太后的痴想下了黄泉。 看着宫殿之上悬着的鎏金大字,顾砚龄微微扬颌,唇角浮起了清冷的笑意。 她从来都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从前不是,而这一世,更不会是。 “奴婢华枝给世子夫人请安,见过长姑娘。” 一个温柔却不失稳重的声音打断了顾砚龄的回忆,随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眉目清秀的宫人立在眼前,面上的妆容细腻盈透,可见是傅了上等的香粉,挽着中规中矩的燕尾圆髻,只简单的插着一只碧玺簪子并着两朵玉色绢花,身上的墨碧色宫服虽看起来不甚鲜艳,但领口那两朵并蒂清荷香远益清,活了一般,便知是苏绣圣手这般的绣娘才可达到的。 再转而看向华枝那温柔的面庞,顾砚龄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华枝是姨母宁皇贵妃最信任的陪嫁丫鬟,忠心且多谋,终其一生未嫁人。 姨母在过身之前将华枝送到了她身边,成为了她的贴身姑姑,直至她成为太后,华枝也自然而然成了慈宁宫的掌事姑姑,不仅在宫人们眼中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便是当时的少年皇帝皇孙们也视她为长辈一般尊敬。 然而,在她入住慈宁宫,垂帘听政的第七年,华枝却是撒手去了。 如今再见华枝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得体的笑,顾砚龄不由有些失神。 “阿九。” 听到谢氏清冷的声音,顾砚龄侧首正对上谢氏不豫的眸子,她知道谢氏绝不容许自己亲自教导的人在外面有半点不妥,尤其是对于她这个女儿。 有时候顾砚龄觉得,与其说谢氏视她为亲生的女儿,倒不如说是一个画师对待自己的画作。谢氏永远只想把她培养的更完美,在世人面前展现谢氏百年的积淀,却从来不富有一丝自己的感情,因为她只是她的作品罢了。 再回神,顾砚龄已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唇瓣自然地勾起得体的笑容,对上华枝的眼眸暖如春水,微微启唇,语中如徐徐清风,不急不缓。 “看着华枝姑姑,竟有几分故人的感觉,倒让人失神了,姑姑莫笑话。” 方才谢氏与顾砚龄那并不易察觉的眼神交汇,华枝都收在了眼中,压在了心底,顾砚龄母女似乎并不如寻常那般温情,华枝虽奇怪,却并未多想。 反之,看着眼前端庄得体的少女,却是觉得气度自然,唇间的笑意便更多了几分。 “长姑娘抬举了。” 说着华枝再转而看向谢氏:“娘娘在东配殿等着夫人和长姑娘的。” 谢氏笑意温暖,微微颌首,由华枝引着,朝内殿走去。 第二十七章 翊坤宫 跨过一道道朱门,翊坤宫正殿豁然眼前,左右约莫五间,廊檐下施斗拱,梁枋之上皆饰以鸾凤还巢苏式彩画。 穿过回廊,辗转至东边延洪殿,便瞧着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前垂手侍立着规矩的宫人,殿前设“光明盛昌“屏门,台基下静静陈设着三对铜凤、铜鹤、铜炉。明暖的阳光洒落在黄琉璃瓦歇上,泛着跳跃的光芒,使得整个大殿更显得金碧华丽。 再穿过西廊,独有的江南苏氏小筑坐落在绿荫花木之中,朱红底鎏金匾上书“庆云斋”,左右各书“彩云宝树琼田绕,仙露琪花碧间香;德茂椒涂绵福履,教敷兰掖集嘉祥。”的字样。 因着宁皇贵妃生于南方,新朝初建,当今乾元帝便特嘱内务府在翊坤宫修建庆云斋,以慰皇贵妃思乡之苦,如此的恩宠放眼六宫也是独有的了。 顾砚龄迈着徐徐的步子跨过朱槛,只见正中安置着凤榻,两旁置放着两溜七张椅,上罩锦色重锦椅搭,东侧是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西侧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将正间与东、西次间隔开,东西次间与梢间用隔扇相隔。树影透过万字团寿纹,敷了银红折枝霞影纱的步步锦支摘窗,落在屋内,泛着疏疏浅浅的影儿。 屋内宫人侍立两边,人虽多,却是安静异常,规矩严谨一如谢氏房内,只窗下搁着的铜镀金转花水法人打钟一下一下的走着声响。 一位二十七八面容姣好的妇人斜靠在凤榻上,手肘轻轻撑着扶手,身穿玫紫印月季团花图案的缎面宫装,领口是繁复却不多余的绣金杜鹃图案,挽着寻常的抛家髻,发间点缀着赤金点翠凤凰玫瑰簪子,凤眼嵌着殷红莹亮的镶黑红宝石,鬓边斜攒一只织金镂雕刻的水纹浮花镀金点翠步摇。 手中闲来把玩着一柄嵌碧玺的羊脂玉如意,衬的玫瑰红的丹蔻更为亮丽。一旁的宫女跪坐在榻前,小心地替妇人揉捏着小腿。 “来了。” 面容白皙如雪的妇人眼神落在谢氏身上,唇瓣荡起亲切的笑意,恰如飞鸿轻盈掠过一池春水般生动了几分。这般的容貌气质也只得是她出身陈郡谢氏的姨母了,如何怪得了人伴君多年,恩宠不绝。 谢氏一向冷凝的表情此刻也温柔了许多,亲切的上前,顾砚龄不紧不慢的随着谢氏一起上前请安,谁知方屈膝,便被宁皇贵妃的大宫女扶了起来。 “自家人,要这些虚礼作甚么。” 宁皇贵妃微微坐正身子,示意人伺候谢氏与顾砚龄入了座。谢氏原本与宁皇贵妃亲厚,如此也不多推却,自然的坐了下来。 宁皇贵妃噙着笑意的眼眸落在了顾砚龄身上,唇边的笑涡又深了几分:“这是——阿九?” 听到唤自己,顾砚龄对上了谢氏的眼神,继而不慌不忙的起身,自然而然的敛衽施礼,轻声唤道:“阿九给姨母请安。” 看到眼前的少女大方得体,宁妃眼中不由升起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意味,谢氏瞧见这一幕,唇角的笑意便也不加掩饰了。 谢家的女儿,生来就当是贵女之间的典范,就当站在众人之间,享受世人的赞叹。 “阿九,来。” 顾砚龄抬首间对上宁妃清亮的笑眸,便款款走上前去,宁妃将手中的玉如意递给了身边的大宫女华月,轻轻拉住顾砚龄柔嫩的小手,打量了片刻,这才笑着偏首对谢氏道:“当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原见阿九才那般小,如今竟出落的这般,倒把未出阁时的你我都比下去了,可见你好福气。” 说完宁妃回首再看顾砚龄,少女已是微微低头,好看的红晕微微泛在小脸上,谢氏听了抿嘴一笑:“阿九再好也比不得如意公主。” 一提到如意公主,宁妃的脸上泛起了温暖的光芒,如意公主便是乾元帝与宁妃唯一的女儿,排行老十,如今也年方十二,只比顾砚龄大了几月。乾元帝前面一连得了四个皇子,到了宁妃这里才得了第一皇女,又因是最喜的宁妃所生,因而乾元帝对十公主甚为喜爱,当即下诏大赦天下,取名如意。 如意,如意,称心如意,可见十公主生而便是乾元帝的心头宝,事实上自打出生至今,十公主的受宠程度只与东宫的太子一般。 “那丫头一听说你们来了,昨儿就跟皇上请恩典,今儿上书房的课也不上了,这会子只怕是要过来了。” 宁妃一边笑着,一边拿保养得宜的纤手轻按了按额际,甚为无奈道:“我如何不知,她不过是不想去上书房听大学士们的课罢了,偏生皇上还顺着她来,同样是公主,人家十岁的怀平公主都比她能坐得住些。” “天家的公主平日里还是自由,娇养些,不必如皇子们一般日日点着卯的上学,女儿家天真活泼些,总比那拘谨内敛的好,怀平公主是静,可皇上喜欢的却是如意公主的开朗,各有各的好,娘娘何必这般比。” 听了谢氏的话,宁妃的眼角淡淡的苦恼化为笑意,转而看向顾砚龄颇为高兴道:“我却是喜欢咱们阿九的臻静。” 顾砚龄听了微微颌首,看着小姑娘这般害羞,宁妃笑着给同是大丫头的华珠递了个眼神,华珠随即捧出了个装饰精致的锦盒,打开便是两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南珠,周围便是铺撒着拇指大小的东珠,颗颗晶莹透彻,甚为圆润。尤其是那两颗南珠隐隐还氤氲着淡淡的冷色光芒,可见绝非凡品。 谢氏瞧了微微一愣,正欲说话,宁妃却是笑着闲话道:“从前见阿九还是十几年前,如今虽非第一次见面,我这个做姨母的总要送些什么,这些珠子成色尚好,那南珠拿去做套头面,下面的珠子缀在衣裙也罢,绣鞋上也罢,配在咱们阿九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氏便默许了,顾砚龄却是并不讶异宁妃的大手笔,备受圣恩十几年,又是谢家嫡长女,如何的珍品未得过?这些东西于宁妃而言再珍贵,也只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娘娘,十公主来了。” 听到小宫女来报,宁妃眉角跳跃着温柔的喜意,还未等宁妃说话,便见着一抹亮丽的身影进来了,少女的声音如玉质的佩环一般清脆好听。 第二十八章 结亲 “给母后请安。” 少女一身杏色蝶舞飞花的蜀锦绫裙,挽着百合髻,发间点着碧玺珠花更显得几分娇嗔可爱,如意公主承袭了乾元帝和宁妃的好相貌,即便是在京城贵女中,也是出挑的。 此刻她正娇笑盈然的捻裙给宁妃请了安,回头一瞧着要起身的谢氏和顾砚龄,忙上前来扶住谢氏,止住了谢氏的礼,旋即抿唇笑道:“按辈分,该是如意给姨母见礼才是。” 谢氏泯然一笑,正侧首要介绍顾砚龄,如意公主却是打进来就瞧见了谢氏旁边与自己大致同龄的少女,虽是自始至终静静的站在那,未曾出声,但那极为姣好的面容和隐隐的气质,便叫人猜出了身份。 因而当顾砚龄正欲行礼时,如意公主却是热络地拉住顾砚龄,亲切道:“如意一眼便瞧出龄表妹了,世人都道外祖家的女儿是贵女之范,从前只从母妃和姨母身上便能瞧出来了,如今看到比我还小一些的龄表妹,如意却是更佩服外祖家的百年礼矩了。” 宁妃与谢氏听了不由扬起了嘴角,如意公主更是越发熟络道:“龄表妹都看些什么书,平日里都爱做什么?听母妃他们都唤你阿九,我也叫你阿九可好?” 顾砚龄被眼前少女的活泼打动,不由牵起笑意道:“公主也唤阿九表妹了,既是表姐,这般唤阿九有什么不可。” 说着顾砚龄语气缓慢轻柔,徐徐回答着如意公主的问题。 “平日里打发时间,阿九多喜欢研究棋谱,独自对弈,至于看书,若是说《女训》,《女戒》这些,公主只怕怪我场面话。” 少女说到此,明亮的笑眸闪过一丝狡黠,唇角弯的更深了:“相比于那些,阿九倒是更喜欢看历朝历代的史册,尤其偏好那些非士大夫所记的野史籍目,比之那些正史却更是食之有趣。” 此刻的如意公主一听,眸中带过一丝光芒,更是喜欢眼前的这个表妹了,和京城的闺阁少女接触的多了,难免有些对比,在她看来,那些闺阁的小姐们平日一个比一个能装,掩饰自己真心所喜的,只谈符合女子规范的。 倒是眼前的表妹,言语坦率而不做作。 谢氏听到顾砚龄的话原本有些皱眉,一个闺阁少女喜好野史书籍,确实不大好听。但看到如意公主唇瓣含着欣喜的笑意,便是宁妃眸中也带着几分满意时,便也不再说什么。 “倒是巧了,阿九爱看的我也看。” 如意公主侧首望向宁妃笑谈一句,随即开心地回头继续道:“不过我最爱看那些闲散的游记,里面倒是把整个大兴各地的趣事风闻都写了个遍。” 见两个少女一见如故,宁妃唇瓣微抿,笑言:“如意,阿九初进宫,你同她去转转,如今万秀园的花开得最盛,女儿家总是喜欢的。” 如意一听,只要不让她回上书房听那些老学究的课便是最好的,因而少女兴然道:“母妃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顾砚龄知道宁妃与谢氏自是有话要说,因而微微蹲身,便由着如意拉着她出去了。 宁妃满意的看着两个少女远去的身影,唇瓣浮起安然的笑意,侧首对谢氏道:“如意想是被惯的了,一向心气高,跟旁的同龄女儿倒不怎么熟络,今儿才与阿九见一面,便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可见到底是连着血脉,总是偏亲的。” 谢氏笑着道:“阿九性格内敛,待人总是有几分疏离,原本我还有些担忧,如今瞧着倒叫人安心些了。” “你可是多想了,这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夸咱们阿九的。” 谢氏微微一笑,也只听一听罢了。宁妃的笑意却微微凝在眼角,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 “阿瑗莫以为我在与你玩笑话,咱们阿九的好可是连宫中都传开了。” 谢氏听到此笑意微顿,抬眸对上宁妃的眼神:“阿姐的意思是,莫非圣上——” 宁妃摆了摆手,唇角凝笑道:“圣上倒未有提及此事,只不过上次你进宫,不是恰巧遇到了长春宫。” 谢氏抿思一想,也算有了些眉目,宁妃也知谢氏已明白了大半,因而语气不急不慢道:“你走后,成贵妃便来找我闲话,说到你,便将话题扯到了阿九身上,成贵妃只说她娘家侄女远在许郡,九皇子又不得时时伴在身侧,只余她孤身一人在长春宫,少了几分生趣,说我们王谢两家既是世交,咱们阿九就与她亲侄女无异,与我说若是哪日召了阿九进宫,便与她说,她也想瞧瞧咱们的阿九,让阿九也认认长春宫的门,闲来也可去她宫中玩。” 谢氏听完,唇角轻咧,不由摇了摇头道:“成贵妃这话倒是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这哪里是要阿九去认门,分明是想让咱们谢家和顾家去与她王家认亲。” 谢氏话语一落,便又询道:“那今日如何不见成贵妃来?” “我倒是命人与长春宫报了信,不过听闻成贵妃染了风寒,今日身体抱恙,应是来不得了,不过——” 宁妃微微拖了个音,唇角的笑却隐了下去:“她却让人送了阿九一份见面礼,这份礼倒是不轻,是长春宫封贵妃那日圣上亲赐的一套赤金凤眼宝石打造的凤飞牡丹头面,成贵妃一向珍贵的紧,还从未戴过的。” 殿内顿时宁静了下来,见谢氏笑意已敛,宁妃便道:“此事倒也不急,礼物再重,到底也只是私下的试探,还未搬到台面上,儿女婚姻是大事,尤其是在咱们世家,其间到底复杂了许多,何况阿九还是顾家的嫡长孙女,能否也得听顾家的意见,成也好,不成咱们便是送一份更大的回礼回去,也叫人说不得什么。” 谢氏眉头一皱,微微犹疑片刻,随即抬眸看了眼宁妃,轻轻压了压声音。 “不瞒阿姐,九皇子论容貌家世与阿九倒也是门当户对,只不过……皇子生来体弱,虽未有大碍,但到底让人不得不多虑。” 宁妃会悟地点了点头,语气却和然道:“你想的不无不对,只是,自高祖以来,我们谢家的女儿代代总有与皇室联姻的,这不是咱们谢氏的规矩,却是安抚大兴历代皇帝,消磨皇室对我们世家猜忌之心的良策。” 宁妃缓缓起身,走下脚踏,轻然坐在谢氏身侧,抬手按在谢氏手上:“世家从成长到鼎盛,直到如今隐有式微之势,从前春笋般的世家大族们被铲除殆尽,如今也只余我王谢两家唇齿相依,如今阿九这一辈的嫡女只如意与她,阿九的祖父又是如今内阁的阁老,身份尊贵,阿九无疑是最佳的联姻之选。” 宁妃朝谢氏打量过去,只见谢氏神色微微松动,眸中渐渐清明,殿内安静的只得西洋钟的敲打声,片刻后,谢氏缓缓抬头,神色一如既往的安稳柔和。 “九皇子年十三,王家与我谢家历辈的交情,也是知根知底,于阿九而言,也算得一个好去处,能为谢家的百年族运联姻,传承先祖之托,是阿九的福气。” 宁妃知道,眼前的幼妹与谢氏的每一代女儿一样,这一生都是以家族命运为重,或许旁人只觉得执拗,疯狂,但于她们而言,这是骄傲,是责任。 如同为君愿意战死沙场的那些将士一般,只要能保风雨飘摇中的谢家屹立不倒,便真是马革裹尸又何妨? 宁妃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阿九聪颖,必然也会明白其中的轻重。” 谢氏轻轻点头,其实从阿九出生,她便已然想到今日,以阿九的身份,必然会嫁与皇室,而与皇帝最亲近,又与阿九年龄正当的莫过于皇九子萧衍,还有东宫的皇长孙萧译。 萧译身份尊贵,品貌皆优,极讨当今的喜爱,但正因为萧译的身份,这东宫才危机四伏,旁人看着或许一派和谐,但她却清楚,当今郭太后,皇帝,皇后,昭懋长公主,乃至于病中多年的太子还有太子妃之间盘根错节,私下已不知多少较量。 阿九若是为皇长孙妃,看似尊贵荣光,其实无异于是踏进一个致命的漩涡,最重要的,是会将一向不参与朝党之争的谢家和顾家也拖进去,成为彻底的太子派,一不留神,便是满盘皆输。 她不能拿谢家去打这番赌,便是顾家也不能,更何况谢家和顾家如今的风光,也不缺这皇长孙妃的名号。 反观九皇子萧衍,见之也是翩翩的少年郎,家世不凡,只可惜了病多缠身,只能做个闲散的皇子,可正因这,宫中的纷争他从未卷进去,倒是难得可置身事外,再者,王家与谢家倒也算是知根知底的,。 两相之下,阿九若是许给皇长孙,他日若败,便是身死倾覆之时;但若许给九皇子,他日不论谁胜谁败,以谢顾两家的实力,做个闲散的王妃不无不可。 想到此,谢氏眸色渐深,如此既是为阿九好,也是为谢家好,想来阿九也能明白她的一番权衡,到底,她也是她的母亲不是吗。 第二十九章 偶遇? 御花园位于后宫中轴线的最北端,在坤宁宫后方,以钦安殿为中心,万秀园便是其中一景,绕过延辉阁,走过一个青石夹道,入目便是不远处以太湖石叠筑的石山,山势险峻,磴道陡峭,叠石手法新颖有趣。 山上的御景亭便是帝后重阳节登高的去处,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藤萝掩映,古树成荫,又放置各色山石盆景,千奇百怪。 远处为四出抱厦组成十字折角平面的多角亭,屋顶是天圆地方的重檐攥尖,浮于碧波万里的池中,十里长廊延伸至岸,岸边杨柳依依,西湖景石分布其间的低矮灌木丛中。 顾砚龄同如意沿着卵石小径朝园中心走去,只见在一处歇脚的小亭石阶下遍植牡丹,四周翠竹林立,六块长短不等的淡绿色的剑石矗立其间。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其中的一片墨色牡丹。枝梗挺拔有致,重重花瓣,墨色晕染,风中轻曳,雍容中更多了几分妩媚。(注:参考百度“故宫御花园”整理修改。) “母后最喜欢的便是牡丹,这里的牡丹多是从菏泽,洛阳精选,移植而来的珍品,算是万秀园的一处奇观了。” 听到如意絮絮叨叨的话,顾砚龄点头轻笑,如意口中的母后自然是当今太子的生母,皇帝的发妻元皇后,元皇后出身于先帝朝显贵的元氏,祖父曾是先帝托孤大臣之首。元皇后对于牡丹的挚爱,前世的她也是知道的,不过元皇后身份尊贵,母仪天下,喜欢牡丹也不为奇。 看着眼前风姿卓越的墨色牡丹,顾砚龄不由微微屈身,右手轻轻探过去,抚了抚犹带露珠的花瓣。 正惬意安然时,只闻身旁的如意犹疑的“咦”一声,顾砚龄并未放在心上,然而下一刻,如意却语中带着惊喜的拔高声音道:“九哥!” “嘶——” 顾砚龄冷吸一口气,指腹间骤然的刺痛只觉得差点钻进心口,微微抬手,只见中指指腹间一抹殷红的血珠渐渐凝滞,越来越大,再侧目看方才那枝牡丹,枝梗上一处青嫩的刺俨然其间,如今还尚沾染着莹莹的血迹,顾砚龄微微皱眉,不由压抑着一些冷意。 当真是前世的孽,如今连上天都在警示她么。 “这是怎么的。” 如意闻声转过来,看到顾砚龄手指上的血珠,忙上前来,顾砚龄掩去眉间的冷意,拿帕子轻轻包了手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不小心被扎了一点,不深,从前摆弄家中的几株山茶时,也被扎过几次,倒是习惯了。” 如意见顾砚龄这般轻松,倒也松了口气,不过还是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肯定是我刚刚吓到你了。” 顾砚龄正欲出口宽慰时,便从余光中看到一抹白底云纹织锦缎的袍角,顺而从下至上看去,正对上一抹清朗柔和的眸光。 这一抹眸光正属于眼前的这位少年。 少年面容灵秀,发丝清雅的拢起,肤色竟比之腰间的羊脂白玉佩还要莹透瓷白些,明明春阳和煦,少年清瘦修长的身形却裹在酡色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之中。 清风微拂,鬓边的发丝微微吹散在唇边,少年不由握拳轻咳出声,修长的手指轻拢了拢鹤氅,阳光落在少年指尖,泛着莹莹的光芒。 “九哥。” 听到如意欣然的声音,顾砚龄淡然地收回目光。 萧衍转而看向眼前的幼妹,不由宠溺地摸了摸少女的发鬓,唇角含笑道:“小十,你又逃了大学士们的课了,当心明日于师傅罚你。” 如意听了,唇角微微一翘:“才不会呢,今儿的课是父皇给我免了的,于师傅才不敢罚我。” 说完,少女又鬼精灵的看着萧衍,挑眉挑衅道:“倒是九哥,今日九哥也该去上书房,这会子竟然在这贪玩,没想到啊——” 如意摇头晃脑笑道:“咱们一向受上书房师傅夸赞勤学的九哥也会逃课了,于师傅的胡子只怕是要气歪了。” 听完萧衍轻笑出声,倒未发脾气,手上却是轻敲了一下如意的脑袋,如意佯装吃疼的叫唤,萧衍却是毫不上当道:“你莫拿我与你比,今日我是向上书房师傅们请了假,来照看母妃的。” “哦?” 如意听完忙道:“成娘娘怎么了?可还好?” 萧衍轻语安慰道:“放心,母妃只是偶感风寒,没有大碍。” 如意放心的点了点头,复又道:“那九哥怎么还在这闲逛?” 萧衍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没有回答,只左手轻轻一抬,这才从他隐藏在鹤氅的手中出现一个竹编的小篮来,里面正放着几株玉色的太平花,隐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刚服侍母妃吃了药,清晨落了点小雨,想着母亲最喜欢的太平花应开的正好,我便来摘几株回长春宫插瓶。” 顾砚龄冷然看着这一幕,却有些想笑,前世作为成贵妃的儿媳妇,最初的她也以为成贵妃一生挚爱太平花,可直到萧衍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成贵妃却是偏执而又狂拗的在皇宫,乃至行宫都遍植牡丹,那时的她才知道,成贵妃心下最爱的又怎会是太平花? 看似贪享太平,可成贵妃却一生都执拗于权势,皇位,若论玩弄权术,却是丝毫不亚于当今的郭太后,昭懋长公主。 成贵妃一生恋眷的是权位,挚爱的是国色芳华的牡丹,可为了能真正的拥有这两样,她却是可以蛰伏半生,与她的儿子倒是像极了。 “如此成娘娘病中也能赏花了。” 一旁的如意了然的翘嘴笑着道:“这世上再找不到比九哥更贴心的人了,想必成娘娘知道了九哥的心,心情一好,病也该好了。” 萧衍唇间带笑,微微弯身,习惯的又摸了摸如意的头道:“那就借我们小十的吉言了。” 如意侧头一躲,佯装不耐道:“我都十二岁了,九哥还摸我的头。” 萧衍直起身子,笑的更如春风拂面般温柔道:“好好好,是九哥的错,都忘了咱们小十都是大姑娘了,就快要嫁人了。” “九哥——” 少女红晕浮面,不好意思地跺脚,语中似娇似嗔,萧衍眼中的笑意却越发多了几分打趣。 “这位是?” 萧衍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顾砚龄身上,如意听完,笑着去挽顾砚龄到萧衍的面前,顾砚龄虽心下不愿,但面上却还是随着如意去了。 “九哥,这是我的表妹,是定国公顾家嫡长孙女,顾砚龄。” 萧衍闻声微微打量了一眼,继而唇间带着温和有礼的笑意:“原来是顾长姑娘。” 顾砚龄唇角微微浮起笑意,端庄的微微退后半步,敛衽给萧衍行礼:“臣女顾砚龄,见过九皇子。” 萧衍笑着将手虚抬:“顾姑娘请起。” 顾砚龄微微颔首,继而缓缓起身,轻轻抚裙,一如既往地柔和,而眸中也是一贯的带着规矩的疏离。 “顾姑娘无需如此拘谨,王谢两家是世交,小十叫我一声九哥,顾姑娘也可同小十一般。” 顾砚龄闻言,唇瓣勾起浅笑,将头微微一低,再一次行了一礼,语中轻柔而缓慢:“早闻九皇子为人亲和,如今臣女才是体会到了,只是母亲从小便教导臣女要谦和守礼,不可落了谢家女儿的规矩,臣女不敢忘了母亲之言,还望九皇子体谅。” 眼前的少女温婉的将头微微的低着,看似柔弱,实则周身却是泛着清冷的气质,以为柔和,却是与人疏离。 萧衍心下虽琢磨,却并未露与表面,谢家的规矩他有所耳闻,定国府长姑娘的性子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只可慢,不可急,因而他也只浅笑道:“无妨。” 无意间低头,萧衍瞥到了那几株姣好的太平花,唇角笑意渐深,伸手拾起一株,将枝梗捻在手中微微摩挲着打了个转儿,抬首间将那株犹带雨露的太平花递到顾砚龄的面前。 “母妃常提及顾姑娘,今日若非病中便是要见上姑娘一面的——” 低着头的顾砚龄微微皱眉,抬头对上萧衍时,漂亮的眸子已是带着一丝懵懂少女的茫然,萧衍语气温和而不失礼的徐徐道:“在园中遇见顾姑娘便是缘分,想来这株太平花送给姑娘,母妃也该是高兴的。” 顾砚龄与萧衍对视片刻,继而淡然收回目光,礼貌地回了一礼道:“臣女多谢九皇子所赠,也劳九皇子代臣女向成贵妃问安。” 萧衍笑着点头间,顾砚龄轻盈地抬手将花接过,捏在手中。 “九哥偏心。” 如意在两人逡巡了一眼,这才假装使气道:“我也在这儿呢,九哥怎不赠我一株?” 萧衍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竹篮递到如意面前温和道:“咱们的小十若要,这一篮子给你也无妨,你要哪株,自己挑便好。” 如意顿时粲然一笑,挑了一株拿在手中,朝萧衍撒娇道:“就知道九哥最好了。” 看到如意手中的太平花,神色淡然的顾砚龄也松了口气,如此倒也不叫人说什么。 萧衍看着撒娇的少女,不由微微轻笑,正要习惯性去抚少女的发髻,然而胸腔陡然的郁结却让他笑意微滞,萧衍脸色一僵,随即将手紧紧攥了回去,捂住嘴强烈的咳嗽起来。 如意见此笑容一僵,忙上前扶住萧衍,小心替萧衍抚着后背顺气,有些手足无措道:“方才九哥还好好地,这是怎么了。” 然而萧衍咳嗽声并未渐止,反倒更严重了些,转眼间白皙而俊朗的脸竟似透明一般,一双好看的眸子充斥着红色的血丝,连声音都咳的嘶哑了几分。 顾砚龄淡然的站在一旁,平静的看着这一幕。 萧衍强忍着一把抓住如意慌乱的手,明明手背上的青筋都已显出,却还以平和的语气虚弱地安慰道:“小十别慌,九哥无事,老毛病罢了。” 说着萧衍又强忍着,内里调息了许久,咳嗽渐渐止了,可脸色却是隐隐呈现出病弱来,看起来似乎更严重了。 一旁的如意红了眼眶,险些吓得哭出声来,倒看的萧衍牵起无奈地笑意,轻轻抚了抚如意的头。 “好了,九哥没事,我也出来的久了,母妃午睡也快醒了,九哥先回宫了,小十好好陪顾姑娘赏园子吧。” 见萧衍这般,如意不无担忧道:“九哥当真没事?要不我陪九哥回去吧。” 萧衍摇了摇头温声道:“无事,你莫要担心了,顾姑娘是客,你这个做主人的走了如何好。” 如意见此,便叫自己的贴身侍女服侍萧衍回宫,萧衍执拗不过,便也罢了,转首对顾砚龄扬起温柔有礼的笑意:“那,顾姑娘好生赏景。” 看着眼前那一双温柔而明朗的眸子,还有那抹谦和的笑意,顾砚龄微微覆下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冰冷,恭谨地回之一礼。 再抬首间,只余少年郎略显消瘦却仍不失气度的背影。顾砚龄默然不语,却听得耳畔传来如意戚戚的悲叹声:“九哥那般好的人,只可惜这身子却累了他——” 可惜? 顾砚龄不由想嗤然一笑,若是让人知道真相,不知世人可还会这般看待。 第三十章 疑窦暗生 越过花影,一道朱梁绿漆的长廊隐在其后,廊下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少年,靠前的少年一身檀色宝相花纹织锦袍,腰间系着嵌玉缎带,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材修长且正,此刻静静负手而立,虽未发一言,却隐隐透着清冷而慑人的贵气。 其后的少年看起来年龄与之不相上下,穿着虽也可瞧出非寻常人,但相较于锦袍少年却到底要低上许多,头微微垂着,眉目间带着隐隐的顺从恭谨,模样也算是俊秀。 静默之下,靠后的少年微微挑眸,瞧见自家主子目光淡淡地看着园中,好似是在看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看,终究憋不住,眼睛滴溜溜一转,机灵的一笑,微不可察的凑前了一点自顾自道:“殿下,听闻今日翊坤宫的娘娘今日召了定国府的世子夫人和世子长女进宫小叙。” 说着他再看向远处两个少女,压低了声音道:“奴才估摸十公主身旁的应就是宁娘娘的亲侄女,顾长姑娘了吧。” 顾长姑娘。 萧译眸色深了几分,再一想方才离开的九皇叔萧衍,唇角旋即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看来,与他同岁的这位九皇叔也快要开衙建府了,若是让母妃和皇祖母知道了,只怕又该急着催他了。 “不过殿下,今儿上书房停课了吗?怎么九皇子和十公主都在园子里?” 听到耳畔的话,萧译的笑意渐渐隐去,微微侧首,语气缓慢而淡然的看着自己的小厮檀墨道:“你说,如今在成娘娘心里,九皇叔上课重要还是娶妻成家重要?” 檀墨一听,想都无需想,当即拔高声音道:“那还用想,当然是娶妻了。” 话刚出口,檀墨微微一顿,继而看了眼园中,方转头道:“殿下的意思是,成娘娘有意让九皇子来万秀园——” 萧译唇角浮笑,随即向远处望去:“九皇叔到底也十三了,二皇叔十二岁就娶了淮王妃的,如今也该到九皇叔了。” 檀墨一听,随即一翘眉,得了吧! 自家主子与九皇子同岁,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如今也急的跟什么似得,偏自家主子对儿女之事冷淡的很,要不是身边贴身伺候起居的都是宫女,只怕皇后娘娘和太子妃都要以为自家主子有龙阳之癖了,这会子说起人家长辈倒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了。 想到这儿,檀墨不由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继而小声嘀咕道:“自个儿的热稀饭还没吹冷呢,倒去吹人家的冷稀饭了——” “啪!”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檀墨吃痛的摸着自己的头,随即便看着萧译将手中的折扇翻花打了个转,别回了腰间。 “下次说坏话就给我憋肚子里自个儿说,我这扇子的脾气可不好。” 少年清冷的声音让檀墨小心翼翼地瘪了瘪嘴,随即便瞧着萧译颇有些朽木不可雕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这么笨,真不知道那些小宫娥是怎么看上你的。” “许是可怜你罢了。” 说完少年郎负手悠悠地走了,独留檀墨摸着自己的头,看着那清冷而贵气的背影。 冥思一想,嘿! 要说他檀墨有颜有貌有身手,身怀一手撩妹的好技术,怎么就笨了!怎么就可怜了!他那小眼一挑,还不得一堆小宫娥巴巴儿围着他转呐! 这厢,顾砚龄与如意也出来了许久,便结伴回了翊坤宫。 一进殿中,便瞧着宁妃与谢氏正两相坐着说笑,顾砚龄瞧了眼谢氏眼角毫不加掩饰的笑意,可见除了父亲和阿钰以外,谢氏也只有对谢家的人才会流露出这般真挚的笑意。 座上的宁妃瞧见了如意二人,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招着手道:“回来了,来,快过来歇息会儿。” 如意笑着挽住顾砚龄朝宁妃走去,宁妃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个少女,眼神无意间落到了顾砚龄手中的太平花,随即眸色一凝,要知道,太平花可是长春宫最喜的。 宁妃顺着看向了顾砚龄,妄图看出什么,然而眼前的少女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丝毫瞧不出什么。 宁妃看到两个少女敛衽施礼,坐在了椅子上,佯装无意的笑道:“我说你们两个怎地去了这么久,原是去摘花了,怎地才摘了这两枝,插瓶也嫌少了。” 顾砚龄面色平静,并未出声,倒是如意高兴道:“方才去万秀园,九哥也在那。” 宁妃和谢氏交换了眼神,猜测出了几分,随即便听如意自顾自道:“九哥原是替成娘娘摘花插瓶,遇见了我们,便也送了我们一人一枝。” 无巧不成书,这可真巧的能编成书了。 宁妃对此事已了然于胸,便含笑道:“原是这样。” 留了谢氏和顾砚龄用了午膳,宁妃便命华枝亲自相送,临走前如意公主倒是捏着顾砚龄的手不愿放手,只约着下一次见面了。 待出了宫门,华枝恭谨地行了礼,便转身回去了,顾砚龄随墨兰扶着谢氏上了马车,便转身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阿九。” 顾砚龄脚步一顿,便听得谢氏的声音淡淡的从车帘后响起:“来。” 顾砚龄心中大约也摸索出了几分,只吩咐微微有些讶异的醅碧道:“你去后面与墨兰坐吧。” 醅碧微微点头,顾砚龄已然转身扶着墨兰上了谢氏的马车,微微倾身,挑谢氏左手的位置坐了,车帘落下,顾砚龄轻柔而缓慢地抚平了衣裙,便感觉到马车已缓缓行驶了。 两相静默下,谢氏身形端庄的坐在那,顾砚龄双手叠放身前,车内只能听得车马行走的细碎声。 约莫片刻,谢氏扫了眼桌上的锦木盒子听不出语气道:“这是成贵妃送你的见面礼。” 顾砚龄淡然地挑眸,知道谢氏示意她看看,便抬手将盒子打开,随即便是流光溢彩的赤金宝石头面闪过眼前。 打量到顾砚龄淡然的表情,谢氏微微有些诧异,然而谢氏却不知,顾砚龄前世也收到过同样的礼物,不过是时间不对,场景不对罢了。 随着轻轻的响声,盒盖落了回去,顾砚龄的手也收了回来。 谢氏知道顾砚龄应猜出了几分,因而收起了诧异的神色,语气认真道:“说一说你如何想的。” 少女陡然轻笑出声,谢氏微微皱眉,却见顾砚龄一双美目正盈盈看着她,语中娇笑道:“阿九若说不同意,母亲该如何。” 谢氏微微一愣,未想到答的这般干脆。 随即谢氏神色柔和了许多,微启唇瓣道:“我知九皇子自幼身子弱,但若论家世,相貌,品性,却是出色的。” 说着谢氏看着顾砚龄的眸子又深了几分,语气越发认真:“况且你也知道,为了权衡皇室与世家,两相联姻自打高祖便传承下来了——” “母亲。” 陡然的声音打断了谢氏的话,眼前的顾砚龄却是从未有过的清冷肃穆,一股莫名的气势让谢氏微微一愣,不由的竟等着顾砚龄的话。 “母亲作为谢家的女儿背负的责任,阿九也可以背,但前面的路却不能乱行,行错半步便是尸骨无存,路遥方知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母亲如何肯定当前看到的便是真的。朝局从来变幻无常,母亲又如何保证如今看起来平安的选择,日后不会是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刀?” 谢氏微微蹙眉,猛然抬头,阿九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顾砚龄并未多做解释,只眸色更重了几分:“蜜糖再甜,却会蛀了牙,良药再苦,却是能救人命。” 说着顾砚龄抬眸意味深长道:“智者千虑也终会有一失的,联姻并非阿九一人之事,更关系着祖父和外祖母两家,谨慎小心总是好的,阿九年纪尚小,便是等上一等,想来成贵妃也不会不体谅。” 谢家的女儿生来精明,更何况宁妃和谢氏在谢家的调教下更会权衡之术,于她们而言,难免自视甚高,怎会觉得自己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可正因为这般,成妃母子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骗过了所有人。 见谢氏眉目微蹙,顾砚龄便知谢氏将话听了进去,此时总能暂时搁置一时,旁的事也就罢了,但若是关系着谢家生死存亡的事,谢氏却是决不允许出半点错。 这样也好,即便未定性,只要先在谢氏心中种下一点谨慎与小心就好,若是谢氏私下发现出些什么,那倒更替她省了些事,要知道,疑心也是能生暗鬼的。若谢氏发现不出,那便由她来亲自斩断成贵妃母子的嚣想了。 旁人打如意算盘,她不在乎,但绝不要妄想打在她的身上。 此时暗自琢磨的顾砚龄不知道,谢氏心下的迟疑并非只是因为涉及谢家,而是在她心中,隐隐中觉得眼前的长女比她想象的更要聪慧,深沉。 不是故作大人,而是有着异于同龄人的心机。而刚刚那股莫名的气势,竟也有慑人之感,仿佛生来便是居高俯视一般。 谢氏静静的盯着面前的少女。 这样陌生、压抑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第三十一章 对弈 马车行到定国府侧门缓缓停了下来,墨兰早已立在车边,将脚踏安置好,上前轻打车帘,唇角含笑道:“到了,太太,姑娘。” 谢氏微微“嗯”了一声,便伸手由墨兰搀扶着下了车,顾砚龄紧随其后下去,刚站好身子,抚平衣裙,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衣料窸窣的声音,闻声看去却是定国府三老爷顾敬之,此刻正跟一个约莫二十三四的男子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随即便折扇一打,有说有笑的上了马车。 马车逆光而去,顾砚龄却盯着那马车并未动,随即唇角微微浮现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顾敬之身旁那人,虽然逆着光来身影模糊,但她却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耳畔此时传来墨兰低语声:“和三老爷一起的,似乎是二老爷的小舅爷。” 顾砚龄闻声笑意更深,不是似乎,是肯定。 谢氏眉头微微一皱,面上虽未表露出来,眼底却是带着几分不屑,淡然出声道:“走吧。” 说完谢氏便转身而去,顾砚龄收回目光跟了上去,唇间笑意却是不减。 她的这位三叔若说是府里最闲散的人,便找不到第二个能跟他相比的,每日抱着闲职混俸禄,在家里旁人都是娇妻美妾的,偏生他一回家,便是秦氏的争吵。 秦氏向来喜欢攀比争面子,可奈何自个儿母家比不得前面两个妯娌,丈夫又比不得最小的四夫人袁氏。因而日日嫌这嫌那,那顾敬之又是个贪图清净,悠闲惯了的,不喜欢与人争吵,尤其还是妇人,因而完全置之不理,只逼急了才怒骂两句。 最好笑的是,那三房里就两房妾,还都是秦氏从前的陪嫁丫头,别人的妾都是自己做主的,他这三叔倒更像是秦氏大慈大悲赏的,且别人的妾都是娇靥如花,红袖添香,端的是善解人意,可三叔那妾,撑破了天也就算得上一个容貌清秀,一个性子憨实,还都唯秦氏这位正妻马首是瞻。 事实上被压迫的越久,反抗就来的越猛烈,所以一生平淡,没干出什么大事的三叔却是干了一件天大的事,差点休了秦氏。 可是怎么办,她突然想让这件事早一些发生,把这件事闹得更大些。最好,能挑到二房去…… 待回了自个儿的琉璃院,顾砚龄由醅碧和绛朱服侍着换了舒服的衣裳,刚饮了半盏杏仁露,便听得绛朱笑着打帘进来道:“姑娘,四老爷从军营里回来了。” 顾砚龄眸中一亮,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当即放下了手中的小瓷盅,起身道:“走,去玉澜院。” 到了四房的玉澜院,屋外的丫头们见了,忙打起洒金帘子笑着簇拥着顾砚龄进了屋。 屋内的摆放简单而雅致,穿着玉色春衫的袁氏挽着简单的髻,只缀了支通透的玉簪,坐在南窗下垂首做着针线,而炕桌另一旁便是七岁的顾砚澜,此刻跪坐着,两只莲藕一般的小腿搭在炕沿儿,趴在炕桌边,右手拿着一只湖笔在纸上写画着。阳光透过糊了桃花玻璃纸的格窗洒进来,将眼前的母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让人为之一暖。 顾砚龄静静伫立在那,突然有些不想打扰这一幕,前一世,从她的儿时到后来谢氏病逝,她何时与谢氏能这般度过一个温情的午后。 顾砚龄摆了摆头,不由为自己有些可笑的念头自嘲。 “阿九?” 骤然的一声打断了顾砚龄的思路,一转头却是正对上四叔顾敬明一张板正而略带讶异的脸。 顾砚龄收起了情绪,正欲说话便听得身后顾砚澜兴奋地声音:“长姐!” 随即小丫头便趿着鞋子跑过来抱住了顾砚龄的手,仰着粉粉糯糯的包子小脸道:“长姐是来看我的么?” 顾砚龄转头摸了摸顾砚澜的头,唇间含着淡淡的笑意。 “澜姐儿又没样子了,你的字儿可练完了?” 袁氏知道顾砚龄与谢氏一般喜清净,担心顾砚澜太聒噪,因而将顾砚澜唤了回去继续坐着。 “哦。” 看着小丫头悻悻地垂着头,一步三移地走了回去,顾砚龄唇边的笑意不由深了几分。 袁氏也已起身笑道:“方才也是入神了,竟没发现阿九来了,来,过来坐。” 见顾砚龄迟疑了一下,袁氏随即明白了,笑着道:“龄姐儿是来找你四叔的吧?” 顾砚龄笑着微微颌首,一旁的顾敬明微微一愣,不由开口道:“哦?阿九找我什么事?” 哪知眼前的少女却是唇间含着淡然的笑道:“阿九想来寻四叔对弈。” 顾敬明听了又愣了下,随即明白小姑娘是有什么话要说,因而点了点头道:“来我书房吧。” 话音方落,顾敬明已转身朝出走,顾砚龄一笑,转身给袁氏施了一礼,随即也跟了上去。 书房坐落于玉澜院东南角,较为僻静,因为顾敬明每个月有半月都在军营,书房布置的较为简单,但却样样精巧,可见四婶袁氏善于打理。 顾敬明进屋坐在了书案后,顾砚龄挑了旁边的第一把椅子前坐了,随即便有下人进来斟了茶,将门轻轻掩上了。 “阿九有什么要与我说?” 顾砚龄抬头过去,却是笑着道:“阿九方才不是说了么。” 顾敬明又是一愣,敢情大老远跑过来当真是为了下棋?虽是不明白,但顾敬明却还是起身朝搁了棋盘的窗下走去,顾砚龄也轻然起身,坐在了顾敬明的对面。 顾砚龄选了黑子,顾敬明执一枚白子,垂首自然道:“第一子四叔让你。” 哪知对面的少女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让子便不用了,只不过对弈没有注却是没有意思。” 顾敬明抬起头来,见眼前的少女如星辰一般的双眸闪烁道:“因而阿九想,若是今日阿九输了,便将那幅《松荫会琴图》赠给四叔。” 听到此顾敬明眸中一亮,一向严肃的脸居然多了一丝惊意。 顾砚龄唇瓣浮笑,四叔顾敬明虽是在军中任职,但并非粗莽的武人,对于书画品评收藏仍旧有着别样的爱好。 “但是——” 少女再一次启唇:“若是四叔输了,便得应我一个要求。” 顾敬明一听到顾砚龄要将自己心念已久的画送给自己,哪里还有不答应的,想着一个丫头家又能有什么大要求,因而毫不犹豫,豪气十足道:“好。” 第三十二章 借人 话音一落,少女轻松落下一子,顾敬明随即跃跃欲试紧跟着落下一子,少女唇瓣牵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这回四叔,可是要落进她的道里了。 事实当对弈一半时,顾敬明便已发现眼前的侄女棋艺莫说是超于同龄人,简直是堪称步步为营,杀伐决断。未想到自以为半柱香便能结束的战斗,竟是拖了三炷香也有余了。 看着眼前的四叔越发紧缩的眉头,两眼直盯盯看着棋局,已然入了神,顾砚龄不由有些想笑。 四叔自小喜欢研习兵法,计谋变化多端,因此在对弈上也是绝对的对手。 只不过四叔却不知道,莫说是为了打发日子,前世的她几乎每日都要闲来自己与自己对弈一番,研究那些传世的棋局。便是后来坐上太后之位,日日与那些狡猾的老臣相斗,常年累月下,她早已不是那个端庄稳沉的少女顾砚龄,而是一个功于心计,比那些老狐狸还要狡诈,狠绝的老妇人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棋盘上已是黑白棋子密布,执白子的顾敬明锁眉犹疑了许久,陡然眼前一亮,却是发现了黑子的弱点,不由神情一振,大有松了一口气之势,轻松将那手中的白子落下,仿佛已经看到那幅《松荫会琴图》挂在了他的书房之内。 顾砚龄唇角无声地扬起,动作轻柔而缓慢地捏起一子,线铺了这么久,该收回来了。 “啪。” 黑子轻轻落下,却是在顾敬明心中发出清脆的一响,原本与他而言是柳暗花明的胜利局势,却是因为这枚黑子毁了半壁江山,顾敬明不能置信地死死盯着棋局,陡然眸中一亮,伸手拍在额上,原来黑子的弱点竟是故意半露不露的给他看,引导着他走进了对方的圈套。 是他大意了。 “我输了。” 虽是以成败局,但顾敬明却是输的极为爽快,抬头道:“阿九棋艺大有进益,他日多与我切磋几番。” “阿九与四叔不谋而合。” 看着少女谦和的微微抿唇一笑,一向严肃寡言的顾敬明竟也爽朗一笑,随即开口道:“阿九要什么,尽管说。” 暖暖的日光下,少女明眸善睐,轻启唇瓣:“阿九只想向四叔借几个人,永久的那种。” 看着少女认真的表情,顾敬明微微一愣,当年大嫂谢氏进府,谢家恨不得把泰半的仆子都陪送来,大房还会缺人? 看着顾敬明的表情,顾砚龄扬起淡淡的笑意:“阿九想借四叔的几个私人。” 这一次顾敬明不楞了,却是皱眉道:“你要这些人做什么?” 他手下的确有数十人由他一手掌管,只听命于他,与府里的仆子不一样,这些人能武,善情报收集,办事利落。 一个闺阁女儿家,要这些人做什么? 顾砚龄收起了笑意,眸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平缓而真诚:“四叔的问题,阿九暂时无法回答,但阿九可向四叔保证,阿九要这些人,并非行不正之事,更不会败坏连累顾家,且有一日,阿九自会坦然相告,还望四叔相信阿九。”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顾敬明微微有些讶异,看着眼前的少女,他心中竟莫名生出凛然正气四个字。若是旁的侄女跑来与他这般说,他也只当小丫头的玩笑话听了,但是放在眼前,他却是知道,这是顾砚龄在与他说正事。 这个丫头,总是这般成熟稳沉,有时候竟与大人一般,殊不知这样看起来虽好,却也是最让人心疼。 过了良久,顾敬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好。” 少女听到顾敬明的应允,瞬时梨涡浅笑,整张小脸如春风拂过锦绣的万花园一般,生动美丽。 “你到底是闺阁,平日里也不好吩咐他们,我再送个小子给你,年龄虽不大,贵在人机灵勤快,有几分硬功夫,他原是府里的,进出也方便,若有事你让他替你传也好。” 听到顾敬明如此说,顾砚龄不由问道:“叫什么名字。” 顾敬明随口回道:“宋偃。” “好。” 顾砚龄毫不犹豫的开口,对于宋偃这个名字,她毫不陌生,记忆中那是一个容貌俊秀,却是满脸杀意的硬汉。 前世她刚坐上太后的位子,周边蛮夷来犯,四叔顾敬明带兵出征,最终大获全胜,让新朝威震四海,然而四叔却是身先士卒,中了毒箭,死在了战场上,是追随四叔一生的宋偃杀出重围,在血色漫天的敌人堆中将四叔的遗体扛了出来,免于敌人死后的侮辱,然而自己却深中两箭,险些丧命。 那时的她亲自下旨给宋偃封世袭爵位,然而宋偃虽受了恩赏,却不坐享军功,而是自请做禁军统领。 如今他还记得,那个硬朗的汉子跪在她面前,铿锵有力道:“宋偃此生都要追随顾家,保护大姑娘。” 在他的眼中,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而是他要誓死追随,保护的顾家大小姐。 顾砚龄唇瓣牵起平和的笑容,他们,是要再一次见面了,当真是老天给予她的缘分和眷顾,让她能从头再来,重新去认识那些曾经她最亲近的人。 “阿九。” 骤然的声音打断了顾砚龄的思绪,转头间便看到了顾敬明认真的表情。 “不论你要做什么,行事都要小心。” 顾砚龄郑重的点头道:“四叔放心。” 顾敬明微微颔首,书房的门也恰好被轻轻推开,袁氏轻声走了进来,温柔笑道:“听你们叔侄在对弈,我便没进来,未想到竟下了这么长的时辰。” 说着袁氏看着顾砚龄笑容更深了几分道:“时间恰好,阿九也留在这里用晚膳吧。” 顾砚龄微微一愣,顾敬明朝窗外看去,才发现外面的夕阳竟也要落下了,因而点了点头,看向顾砚龄道:“也好,阿九留下吧。” 顾砚龄听得,唇瓣一抿道:“那阿九恭敬不如从命了。” 袁氏一笑,顾敬明便率先起身朝外去,袁氏则挽着顾砚龄紧随身后。 映着夕阳,三人的影子落在院中,竟是难得的静谧、温暖。 第三十三章 宋偃(周末最后一天,特加更一章~) 翌日晴空万里,碧蓝的天空竟像那澄净的后海,蓝的通透没有一丝杂质。到底是要入夏了,日头虽不毒辣,却也是裹着几分热意。 顾砚龄换了水蓝的薄衫,头发拿鲛纱缎带挽了,别了一只多宝钗,原本懒懒地靠在窗下美人榻上看棋谱,阳光穿过窗外一树玉兰落下来已是斑斑点点,氤氲着淡淡的暖意,引得顾砚龄不由有些犯了困,竟撑着额际睡着了,柔顺如瀑布的发丝顺从地洒在胸前,耳边的明月珰影影绰绰间更衬得少女肤如暖玉。 醅碧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少女春睡图,颇有些无奈地轻手轻脚走进来,刚给顾砚龄搭了件薄毯,少女那如蝶翼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睁开眼来,却是一双迷蒙如水雾的眸子。 前一世作为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睡眠原本就浅,而作为一个精于算计的太后,便是睡梦间,她也不无防范,即便重来一世,这毛病也改不掉。 见眼前是醅碧,顾砚龄神情松散了下来,懒懒地看了眼窗外,唇瓣浮起淡淡地笑意:“原是看会书,未想到被这太阳一照,身子就犯懒了。” 醅碧抿嘴一笑,随即道:“姑娘,有一个叫宋偃的来求见姑娘,说是四老爷吩咐的。” 顾砚龄眸中一亮,当即坐起身来,抚平了衣裙道:“让他进来吧。” 醅碧应声便要退出去,却听得身后骤然传来声音。 “我见园子里玫瑰开的好,你出去与落葵说一声,叫她去挑些好的择回来,让厨房做些玫瑰糕和玫瑰露。” 醅碧微微一顿,随即点头出去了。 再进来时,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走了进来,身着干净整洁的素色长袍,以素蓝幅巾束发,容貌俊秀干净,倒像是个赶考的书生,可行动间便能瞧出小小年纪,已然是个练家子,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稳而有力。 是条汉子。 “小的宋偃给大姑娘请安。” 少年进来弯腰抱拳,打量间,顾砚龄竟能从贴身的衣物下看出少年健实的肌肉,唇瓣微不可见的轻扬,随即云淡风轻的吐出两个字:“坐吧。” “大姑娘,这……不合规矩。” 见少年为难的立在眼前,一旁的绛朱笑着上前道:“在咱们琉璃院,大姑娘的规矩就是规矩,你便坐吧。” 宋偃飞快看了眼眼前的大姑娘,未说话倒像是默许的,再加之绛朱从旁劝坐,再推脱倒显得小姑娘一般的矫情了,因而眉眼一顺,再颔首抱拳道:“谢大姑娘。” 待宋偃板板正正的坐了,醅碧又端了茶上来,一向率直爽朗的宋偃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按四老爷的意思,他这是领差来了,如不出意外,上座的这位大姑娘就是他以后的主子了,可这初次见面,又是赐座,又是奉茶的,眼看着方才奉茶的打扮,分明就是得脸的大丫头,这叫他当真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了,反而举手间有些拘谨了。 顾砚龄自然看出少年的不自然,原是因为旧识才这般吩咐,如今瞧着反倒把人给吓着了,顾砚龄唇瓣牵起浅浅的笑意:“你无需拘谨,先饮口茶吧。” 少年忙道:“是。” 话一说完,竟抬手仰脖就是一口,接下来少年动作一滞,嘴中包着那口还冒着热气儿的茶,险些没忍住喷了出来,但看着眼前主仆三人,愣是憋得脸色涨红,最后竟给强忍着吞了下去。 看的一旁的醅碧和绛朱都愣了神,随即便传来清朗的笑声。 眼见着眼前两个娇俏的少女笑自己,宋偃更不好意思了,急忙站起身来,憋了许久才支支吾吾道:“宋……宋偃失态了。” 看着这样的少年,顾砚龄也不由出声笑了,未想到前世那般厉害的人物,竟是眼前这般无措的模样,倒像是进了盘丝洞的白嫩小僧。 想到此顾砚龄不由一愣,那她成什么了? 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整理了神色道:“好了,坐吧。” “来之前,想必四叔也同你说了,你应知道,日后你与我们是站在同一条船上,是正经的主仆了。” 越说到后面顾砚龄语气越发认真,宋偃听此,当即起身道:“宋偃知道,日后宋偃必誓死追随大姑娘,任凭大姑娘差遣。” 眼前的少年头虽恭谨地低着,背却挺得直直的,让顾砚龄不由想到了从前,因而语中也更认真,或者说,是沉重了几分。 “我无需你誓死追随,我要的是你尽力保全自己的性命,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我们,哪怕是再凶险的时候。” 宋偃眸中一震,不由抬头看去,眼前的少女正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眸如一个洞口一般探不到底,但从那看不清的黑暗中,他隐隐看到了坚定,还有,信任。 宋偃不知为何,感觉有一股喷薄而出的暖流推动的他竟有热血沸腾的感觉,眼神愈发坚定,表情更为坚毅,再一次抱拳铿锵有力道:“宋偃日后定唯听从大姑娘决定,誓死保全自己!为大姑娘效力。” 顾砚龄的侧颜微微柔和了几分,唇角含笑,这才是真正的宋偃。 唯命听从与任凭差遣,总是不一样的。 “好了,一连起身了三次,坐下吧。” 听到顾砚龄的话语,宋偃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 “不知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见宋偃主动提及,顾砚龄也不打哑语,看了绛朱一眼,绛朱当即会意地走了出去,守在外面。 顾砚龄懒懒将身子又靠了回去,微微偏头看向宋偃,语气缓慢低沉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 宋偃见此,身形更端正了几分,静静侧耳倾听。 “第一件,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 少女明眸微闪,轻轻吐出三个字:“扬州坊。” 听到这个名字,宋偃微微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扬州坊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地方,那里是有名的“瘦马”交易之地。 扬州盐商们富甲一方,常年浸淫在骄奢淫逸的生活之下,久而久之便扶持了一个上不得场面的产业,那就是“养瘦马”。 有专门的“牙公”、“牙婆”从贫困百姓家中挑选容貌出挑的女孩,买回来进行教习,教的自然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迎合大家男子的那些风雅东西,更甚还会“打双陆”、“抹骨牌”,倒也算得上是,赏的了阳春白雪,也玩的了下里巴人。 待这些女孩被调教出来,便再高价卖给富商大族做妾。 原本这只风行于扬州,后来随着这些女孩被卖到外地也皆有之,待到京城这“扬州坊”一开,便将这见不得台面的事堂而皇之的摆在明面上,坊内皆是这些所谓的“瘦马”。 平日里也就与人谈诗谈赋,行酒玩乐,只要有买家愿出合适的价买,便能当即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买回去做妾。 宋偃有些不明白了,大姑娘是闺阁中的贵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名让他去那地方做什么? 顾砚龄轻咳一声,宋偃一顿,忙又听着,顾砚龄自然知道宋偃在想什么,却也不问,只万分轻巧道:“你去帮我查一查,这扬州坊内,有没有一个叫三月的女孩。” 宋偃微微皱眉,却听见少女好听的声音似是思索了片刻,再一次响起。 “约莫,也就十五六的年纪。” 说完,顾砚龄看向宋偃,语气加重了几分道:“若是查到这女孩,你便花高价将她买了,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着,然后来与我说,但记住一点,莫要让人知道了,谁也不行,包括四叔。” 宋偃虽心下满是疑惑,却也知道做下人的,便是要少说话,好办事,别多问,因而当即应声道:“是。” 顾砚龄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一盏茶端了起来,轻轻啜饮了一口,随着茶盏落回桌案的声音响起,便又缓缓道:“另一件事,便是要你替我想办法,盯着绥荣院和碧玺院,有任何异常,奇怪之处便来告诉我。” 宋偃皱着的眉头微微打开,他隐隐察觉着这关系着府中的秘事,随即沉声道:“宋偃明白,姑娘放心。” 顾砚龄点了点头,却是开口道:“绥荣院那儿,要格外小心。” 宋偃应声颔首。 顾砚锦再厉害,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顾敬昭,却是不一样的,权势蒙人眼,一旦权欲熏心,什么也都是做得来的。 第三十四章 冲突 却说这边,落葵独自朝花园里走去,想着方才醅碧走过来给她传话那模样,她便气不打一出来,那醅碧是个什么东西?给她打水铺床她都还嫌弃几分,如今竟也能仗着姑娘来吩咐她了! 这偌大的琉璃院那么多丫头婆子,都是死了吗? 姑娘偏生让她去干这般下贱粗糙的活儿,必定是醅碧和绛朱那两个下贱货色日日在姑娘面前下她的眼药,从前她在姑娘眼前那是一等一的人,如今竟成了她们作践的对象了! 落葵是越想越来气,当即一甩手,将手中那采花的竹篮朝地上砸去,只见那竹篮重重地落在地上,因着力道极大,竟又反弹起来,正巧一抹水绿的裙子从花影中走出来,那竹筐正好碰到了那抹裙角,惊得那裙子的主人叫出声来,随即连连退了两步,那竹筐倒是悠悠然的滚到了一边去。 落葵听到声儿不由也吓了一跳,顿时有些慌,这若是砸到哪位主子,便不是玩笑话了。 正想着要不要偷偷跑时,却见那人已然气势汹汹的走了出来,打量过去,落葵原本慌乱的神色登然全无,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偏生在这时候撞她这个枪口山,她若是不好好收拾收拾,旁人还真以为她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了。 “哟,我说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竟连个竹篮都拿不好,原来是落葵啊。” 落葵看到眼前的银屏素手整了整裙子,下颌微微一扬,竟是自高朝下的看她。 德行! 落葵嗤然一笑,也微微抬起手来,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头上的宫制堆纱绢花,雪白的腕子上那一对儿通透的玉镯子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竟让人移不开眼,一看便知不是一般的东西。 原本抬头挺胸的银屏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同样是姑娘们面前的大丫头,偏生她落葵穿戴比她高一大截儿,不就是因为大姑娘有谢家这样的外祖么?倒把她落葵能的不行。 什么东西! 见银屏这番憋气的模样,落葵唇角更得意的扬了几分,腰肢一扭,朝银屏走去,边走边道:“是啊,都是下人,你这又是说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银屏姑娘抬了姨娘了。” “你!” “我怎么了?” 落葵陡然拔高声音,见银屏气滞的模样更是觉得爽了许多,因而更不屑的摆弄着自己那保养极好的手道:“可虽然都是下人,也不都是一样的,咱们这手跟有些下贱人的手是不一样的,就是娇嫩些,所以一时撑不住那竹篮的重量,压了咱们银屏姑娘的裙角了,可真是对不住了。” 说着落葵佯装弯腰给银屏道歉,可垂眼间却是指着银屏的裙子道:“哟,裙子给勾了丝了,怕是不能穿了。” 银屏一瞧,果然裙子给勾了丝,脸色又变了几分,正欲发作,却见落葵好商好量道:“咱们的银屏姑娘可别生气,不如这样吧,前儿姑娘给了我一批银红的宫缎,我便将她送与你吧,反正那一匹抵得上你十身百身这样的裙子了,那样的缎子我屋里又多的是,放着也是让老鼠给咬了。” 越往后听,银屏胸前起伏越是激烈,几乎没给气的吐出血来,这话说的,她成什么了?竟连只老鼠都比不上! “你算什么东西?我何曾需要你施舍?” 银屏看了眼滚在脚边的竹篮,不由嫌恶地踢了一脚,眼见着那竹篮滚了滚又安安静静躺在角落去了,银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旋即唇角扯着笑道:“我说呢,怎么还有闲情来这采花了,听说如今你在大姑娘处也不得脸了,虽是一等的丫头,却还被二等的踩在脚底下,人家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原先也算不上凤凰,顶多也就一只供人大姑娘逗趣的小家雀罢了,如今更是连鸡都不如了。” 落葵听到银屏戳到自己的痛处,又是这般贬低她,哪里气得过?当即想都不想,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的银屏一个蒙。 随即落葵气势汹汹的上前道:“你是个什么贱模样,不过是你家主子的一条狗罢了,如今你家主子还在关禁闭,要我是你就该垂着头,夹着尾巴做人,竟还跑出来惹人笑话,还是回去跟你主子一样,多抄抄道德经,这道法无边,说不定还能普度你。” “好厉害的丫头。” 落葵见又有人来多管闲事,转身正欲开口大骂,却是对上了三太太秦氏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当即气焰灭了大半,一时之间,手竟也有些微微抖了。 “三……三太太。” 落葵正要给秦氏行礼,谁知秦氏却将身躲开了,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落葵继续道:“我哪敢受咱们落葵姑娘的礼,你可是咱们长房大姑娘眼前得脸的人物,依着落葵你的话,莫说是银屏了,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是不是也要日日躲在房里,吃斋问道,抄写经法,求神仙来普度我?我竟不知,我们做了什么天大的罪孽,竟要普度?” 听到秦氏讲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竟有几分杀意,落葵一个激灵,当即吓得跪到了地上,秦氏虽没有谢氏和俞氏家世好,在府里却是个手段狠辣的人物,收拾起人来,府里的丫头没个不知道的。 落葵抑制住颤抖,强撑着笑道:“三太太说笑了,奴婢不敢。” “啪!” 随着一生清脆的响,落葵被打的一个趔趄,银屏在一旁冷眼旁观,对于三太太来说,说谁都别说四姑娘,否则便是找不自在。 而落葵恰好点了这把火,不被三太太这把火烧干净了才奇怪。 此时的秦氏看着眼前的落葵,怒极反笑,可那笑中却是涔涔的冷意。 “方才那一巴掌,是你作为一个下贱的奴才胆敢说姑娘的不是。” 说完秦氏居高临下的瞥眼道:“现在,我便替你们家姑娘好好来教你,做奴才该是个什么礼仪模样。” 落葵不由一阵寒意,却听得冷冷的声音传下来。 “自己掌嘴吧,什么时候我让停了,你再给我停了便是。” 落葵一震,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像一把火将她烧的干净,落葵将指甲紧紧攥紧手心,却是迟迟下不去手。 自小在姑娘身边伺候,她何时受过皮肉之苦?便是连叱骂也不曾有过,就算是将来把她放出去了,她这般保养得身娇肉嫩,便说是一般人家的小姐也没有人不信的。 可现如今竟叫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园子里自己打自己的脸?那跟剥了衣服示众有何区别? 秦氏见等不来落葵动手,却是意料之中,落葵是个什么脾性,她如何不知道。 哼,当真是不知道她的手段。 “既然咱们落葵姑娘不愿意劳烦自己,那银屏。” 听到秦氏陡然提高的声音,银屏了然一笑,上前应声,便闻秦氏不紧不慢道:“你去替落葵姑娘打,记住,我可是要听出声儿的,我绥荣院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银屏冷然一笑道:“是。” 绥荣院是什么规矩?那是得把脸打出血泡来,才算是。 眼见着银屏似笑非笑地一步一步靠近。 落葵惊得当即出声,因为激动声音竟显得尖锐的诡异:“我自己来!” 说完落葵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抬手朝自己的脸上打了下去,随着声音响起,秦氏冷然,银屏却是轻笑出声。 落葵将嘴唇咬的破了血,渗入嘴中,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全府的笑话。 耳边似乎传来了过路人嘲讽和嬉笑的声音,落葵顾不得脸上的灼痛,膝下的钻心,她只在心下发誓,记住这一日,他日她一定要加倍还给她们,让他们再也笑不起来! 第三十五章 善心? “三婶。” 久的像过了一个世纪般,落葵跪的已经麻木了,心里却是期待着自家姑娘的身影,若是姑娘来了,她们便得意不起来了。三房再厉害,面对长房,到底是低了一等的,不是辈分,而是骨子里便是低人一等的下作! 少女的声音骤然打破了眼前的一切,秦氏眼角闪过一抹厉色,此时的落葵却是恍闻天籁,激动地转头,却是没瞧见自家的姑娘,而是看到了二房的嫡女,顾砚锦。 虽是有一丝失望,但落葵随即也生出几分喜意,三姑娘与自家姑娘从小便好,一母同胞般的交情,必是会帮助自己的。 看着眼下落葵希冀的眼神,看她宛如看到神祗一般,顾砚锦心下却是落下了几分笑意,真是蠢笨的丫头。 虽是一直在碧玺院中养脸上的伤,但她却是早有耳闻,如今的落葵在顾砚龄眼前越发不得宠了,虽还是大丫头,但俨然有被醅碧和绛朱压制之势。 为了寻一个机会,她还特意找了人盯着这丫头,谁知这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方才的事她早已看在眼里,落葵原本就落了理,如今她只管等顾砚龄,若顾砚龄今日救落葵,不予以惩罚,那么便会失了理,到时候传到老太太那里,少不了被连累说教。 即便她顾砚龄今日冷心不管落葵,不仅落下了待仆心狠的一面,反而能将落葵这个近身的丫头推的更远,到时候她再施点好,要收服一个丫头,太容易不过了。 不要小看这些个丫头,人说蚂蚁还能食象呢,何况是一个心思多端的下人? 顾砚锦敛下笑意,颇为温柔的给秦氏施了一礼。 秦氏此时若是看见顾砚龄便也罢了,看到眼前的顾砚锦更是多了几分不快,她可不会忘记自己宝贝什么似地女儿两次被禁足,都是与她二房有关。 可一看到顾砚锦颌下那隐隐的伤疤,秦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能佯装柔声的打招呼,看起来表情极为怪异。 “原来是锦姐儿啊。” 顾砚锦微微颔首,笑起来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似是才看到一般,顾砚锦诧异地转头看了眼跪在脚下的落葵道:“不知落葵犯了什么错,可是冲撞了三婶?” 秦氏看了眼脚下的贱婢,颇有几分不在乎道:“不过是没规矩的丫头,若是不好好教导,他日只怕会丢了咱们定国府的脸。 顾砚锦听了,似是为难地蹙了蹙眉,低头间却是看到泪汪汪的落葵正求情的看着自己,终究咬了咬牙,抬头又和缓如初道:“俗话有一句,打狗还需看主人,落葵是定国府的人,也是长房的人,祖母常说大伯母最是重规矩,讲礼仪的,把奴才教导的各个守礼守矩,不如将人送去,想必大伯母定会好好教导,给三婶一个交代的。”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许还顺耳,可此时听到秦氏的耳中,却更是旧怒加新火,从前进府便一直被长房压着,哪怕是谢氏缠绵病榻,管不得事儿,她仍旧没谢氏在府里的脸面重,如今教训个丫头,还要受她谢氏掣肘,她哪里还像是一房的太太?偏就她谢氏有礼,难道她就是那没礼的泼皮? 秦氏怒极咬了咬牙,对着顾砚锦皮笑肉不笑道:“眼看要入夏了,伤口更是怕见风,三丫头这伤还未好,快回屋里养着吧,若是见了风严重了,到时候二嫂只怕是要来沁祥院来找我这个做长辈的不是了。” 一句话将眼前的少女堵的面色一会红,一会白,顾砚锦强忍了忍,颇有几分打掉牙和血吞的样子,低头再看落葵时,欲说还休,却是多了几分无能为力。 落葵见此,知道三姑娘已然为自己尽力求情了,终究还是无用的,因而肩膀微微一垂,更是绝望了不少。 而这边,顾砚龄尚且在同宋偃说着话,却见绛朱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面色怪异,似是在犹豫,终究开口道:“姑娘,碧玺院的玉阑来了,说是落葵在园中冲撞了三太太,这会子正跪在园子里挨罚,掌嘴——” 顾砚龄眉头一皱,原本见宋偃来了,便将她支开了,未想到竟还能给她惹事,这样不安分的人,换作从前,便是被打死,她连眼也不会抬半分。 可她却知道,今日若不去,明日关于她冷心绝情的话便能传遍全府。 名声坏了,对女儿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走吧。” 顾砚龄起身只说了这两个字,随即转身看向宋偃道:“你也回去歇息吧,至于我说的事,却是越快越好。” “是。” 宋偃当即起身应声,顾砚龄点了点头,一边不急不慢的朝外走,一边看了眼门边的绛朱道:“你送一下宋偃吧。” 宋偃原想说不用,却见绛朱已然敛衽应了,便只得也朝顾砚龄的背影施礼,目送着醅碧随顾砚龄走了出去。 顾砚龄出了屋,却不见玉阑的身影,顾砚龄微微蹙眉,旋即一抹笑意浮上唇边。 “走吧。” 丢下短短的两个字,顾砚龄便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 待到了园子里,一下又一下清脆而压抑的声音传入耳畔,顾砚龄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恍若未闻般,倒像是在逛园子。 顾砚锦瞧见了渐渐走近的顾砚龄,低眸看了眼落葵,复又对上顾砚龄,欲想说什么,却终究掩在嘴边,多了几分为难。 秦氏却是佯装不知,仍旧居高临下的站在那,只下颌微不可见的抬高几分。 “三婶也在逛园子。” 瞧着远远走来的少女端静的给自己行了礼,秦氏似笑非笑道:“是啊,只可惜——逛坏了心情。” 顾砚龄充耳不闻,自顾自站起来,淡淡地睨了落葵一眼,却是见落葵期冀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因哽咽还是激动,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姑娘——” 刚刚出声,顾砚龄却是收回了目光,将落葵的话生生卡在喉间。 “阿九正想着不过让落葵去摘几枝花回来插瓶,怎地还没了影,还想着是不是这丫头在偷懒。” 顾砚龄微微垂眸再扫了眼落葵,随即平静地看向秦氏道:“不知落葵可是冲撞了三婶。” 虽是问句,可顾砚龄却是再平淡不过的语气,秦氏听了冷哼了一声,眼神凌厉地看向落葵道:“阿九还是问问你的丫头吧。” 落葵腰背一直,正欲开口辩驳,却被顾砚龄冷淡的眼风给惊得一个冷战,只见那眸子如一方历久的古井,漆黑不见底,却是隐隐有风从井里传出来,随时便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第三十六章 离间 “落葵。” 清冷不含一丝语气的声音让落葵身子一紧,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更是冷汗淋漓。 “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若是有半点不实,你便也别在内院当差了。” 落葵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性,平日里虽不苛刻,但若是犯了错,却是极严厉的。因而也不让人等,急忙将事情原委毫不敢掩饰的说了出来。 顾砚龄微微覆下眼眸,秦氏下颚却是抬得更高了,怎么说都是落葵找的事,她倒要看看眼前这侄女还能翻出什么天来。顾砚锦立在顾砚龄身旁,无意般扫了一眼,却是掩下了唇角那抹浅浅的笑意。 “落葵,的确是做错了。” 顾砚龄再一次抬起眼眸,原本覆在阴影下的眸色此刻在阳光下却是熠熠发光,唇瓣微微一扬,轻轻巧巧的说道:“不过,银屏一些话也说的不尽好听。” 秦氏微微皱眉,正欲开口,却是被顾砚龄接下来的话给堵了下去。 “后日大哥就要从书院回来了,听闻同他一起回京的奉国公世子也会来拜访祖父,祖母。落葵是祖母吩咐下来伺候阿九的一等丫头,到时候避免不了也要露面,原本知道的人,晓得是落葵轻浮不知深浅冲撞了三婶,这罚是应该的,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咱们府里苛待下人,动用私刑,到时候难免会影响了府里的声誉。” 顾砚龄一番话下来,秦氏却是恍然想起二房的庶长子顾子涵就要回来了,奉国公与定国公原是随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如此自然是通家之好。顾子涵虽是庶出,但品貌好,才学佳,与奉国公世子都求学于麓山书院,如此自然交情匪浅。 到时候奉国公世子来访,各房的姑娘,少爷难免要去宁德院一见。 秦氏瞥了眼脸已红肿的老高的落葵,这若真是叫人世子看到了,的确不好,府里要真落下苛待下人的名声,对未出嫁的姑娘们就更不好听了。 想到此,秦氏暗暗心惊,却是又碍于面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旁的顾砚锦瞧见了,却是觉得顾砚龄当真好心思。这一番话一边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落葵有错,银屏却也不是有理的,更何况落葵当初那是老太太的人,就冲这两点,秦氏也不敢下死手,再拿奉国公世子说起府里的名声,秦氏哪里还有不上心的。 要知道,秦氏一心是琢磨着怎么让自己那亲闺女高嫁,给她挣脸面的。 顾砚龄可是掐准了秦氏的死穴了。 不过,她也不过顺水推舟试探试探罢了。 果然,她这个长姐不是这些等闲的手段能应付的了的。 见秦氏拧眉思索,顾砚龄心下哂笑,随即淡然开口道:“落葵,今日犯了这般的口舌之错,便是我,也要罚你。” 秦氏一愣,却见顾砚龄冷然睨了眼落葵道:“自个儿在墙根处站上两个时辰,好好反思。” 说完顾砚龄抬起头,像是问询长辈意见的晚辈一般真诚道:“至于掌嘴与否,还听三婶的。” 掌嘴换成了轻罚,她已是仁至义尽了,这个做主子的责任,也算是尽到了。 乍然见顾砚龄这般谦谨,秦氏神情一顿,随即扫了眼狼狈不堪的落葵,这才故作叹息道:“原本我也不想这般重罚,只是你也知道,三婶一直帮着老太太管理府中内务,若是太过放任也不好,阿九也莫怪三婶心狠。” 顾砚龄顺着给了秦氏一个台阶,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柔意道:“祖母常说三婶与二婶将府中协理的井然有方,今日不过是三婶对落葵的提点,帮阿九教导府中丫头的规矩罢了。” 秦氏听了很是受益,只是听到二房俞氏时有些不愉快罢了,因而皱了皱眉,随即化开笑意道:“都说咱们阿九是颗七窍玲珑心,大嫂当真好福气。” 顾砚龄抿唇一笑,就这样送走了心情颇好的秦氏,耳畔又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 “幸好长姐来的快,否则三婶也不会这么好劝的,到底是我没用。” 顾砚龄哂然,转头见顾砚锦自责地低眸,却是有些想笑,是到底能力不行对付不了秦氏,还是根本没想蹚这堂浑水,反而想将这浑水搅得更浑,只有她这个三妹妹自己明白了。 “原是落葵自己犯的错,与妹妹无关,三妹无需自责。” “可是——” 顾砚锦看了眼此刻分外可怜的落葵,却是被顾砚龄淡然的声音打断了后面的话。 “这园中的日头大,咱们还是回去吧,三妹可要去琉璃院坐会?” 顾砚锦一愣,未想到顾砚龄对自个儿的贴身丫头竟如此冷淡,但一想,这样岂不是正合她的心意,因而摇了摇头笑道:“我原是要去宁德院,长姐可要一同。” 顾砚龄淡淡一笑:“下回吧。” 顾砚锦抿着笑,给顾砚龄敛衽行了礼,便与顾砚龄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顾砚龄敛了笑意,只淡然地瞥了落葵一眼,便带着醅碧朝琉璃院走去,跪在那的落葵却是觉得晴天霹雳一般,只觉得自己只怕是当真要失宠了。 然而就在落葵绝望之时,却见顾砚锦身边的丫头玉阑从远处轻声走了回来,蹲在自己身边,小心地要扶她。 跪了这许久,原本腿就麻的没了知觉,膝下至脚跟跟钉了无数的银针一样,落葵咬着牙,借着玉阑的力,颤抖的站起了身。 这时玉阑才语气温柔的开了口。 “我们家姑娘叫我给你送来药膏来,这药能消肿止痛,咱们都是人前伺候的,脸却是最重要的,三太太今日的罚确实有些重了。” 一边说着,玉阑一边用手指揉了些药膏出来,看了眼落葵愣愣的脸,轻轻敷了上去,一边轻柔的推开,语气中不掩唏嘘道:“你也瞧着了,我家姑娘原是想求情,可三太太到底是长辈——” 玉阑飞快扫了落葵一眼,随即缓声道:“因而也只能叫我去琉璃院偷偷告诉你家姑娘。” 见手下的人微微有所动,玉阑眸中化开了晦暗不明的笑意。 “只是没想到大姑娘却是这般……大义。” 玉阑想了许久才吐出最后两个字,却是让落葵盈盈续下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到底是大义?还是冷漠? 自己一心一意为着自家姑娘,可自家姑娘却是如此冷淡,非但不给她求情,反而还罚她。 都是醅碧,绛朱那两个贱人! 她真是恨不能撕碎她们! 落葵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心中却是燃燃的恨意,像是星星之火被渐渐燎了起来…… 但是真正让她失望的,却是她掏心掏肺的大姑娘! “我家姑娘叫我劝劝你,你家姑娘如今既是看重醅碧和绛朱,你少不了要服个软——” 落葵闻言,不由一怔,抬头看向画阑。 只见画阑惋惜的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手轻轻覆在落葵冰冷的手上,苦口婆心的继续道:“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尚且知道能屈能伸,更何况身娇柔嫩的你,你说,是也不是。” 落葵身子一晃,不由呆呆地移开目光,顾自沉吟着。 今日她已是得罪了三太太,叫原本就冷淡与她的姑娘更生了几分怒意,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 落葵不敢再想下去,随即将画阑的每一句话都念在心中,一遍一遍咀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三十七章 落葵 待顾砚锦赶到宁德院时,已是香汗淋漓,进门了规矩地敛衽施礼,傅老太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顾砚锦坐了下来,见少女隐隐用帕子拭着额际的薄汗,不由笑着道:“还未入夏,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汗。” 少女拭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的颇为不自然。 这如何能蒙的过傅老太太那双精明的眼睛,随即微微皱眉,语气平缓道:“怎么,方才可是出什么事了?” 少女见老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急忙站起身来道:“没有,只是方才走的有些急了。” 傅老太太盯着顾砚锦,眼眸微微眯着,不紧不慢道:“锦姐儿,祖母一向心疼你,可你记得祖母从小教导你们什么?咱们顾家的女儿,可断没有蒙骗长辈的。” “祖母。” 少女有些急了,抬起头来看着老太太,对上傅老太太严厉的眼神,随即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过了半晌,才嗫嚅出声道:“本不是大事,孙女儿便不想说与祖母听,徒增烦恼的……” 听着顾砚锦慢慢将方才园子里的事道清楚了,傅老太太唇角更是不豫的一撇,再一想着前面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不由皱眉,却是淡淡吐出一句话。 “没一个省心的。” 见傅老太太如此,顾砚锦唇角微微一扬,然后缓缓起身,上前轻轻拿指腹给傅老太太推着太阳穴道:“原本只是丫头们拌嘴,这是常有的,孙女儿这才不想多言的,所以祖母也莫要为此事烦心,反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到时候父亲只怕更担忧了。” 感受到少女指上温柔而又恰到好处的力道,傅老太太随即舒缓了些,尤其是听见最后一句话,更是分外受益,嘴角不由微微一扬,觉得身后的孙女的确是个贴心的丫头,跟她父亲一样。 到了酉时,夜色就像是浓重的幕布渐渐覆盖下来,笼罩着寂静无声的定国府,各处的灯火星星点点,点缀其间,将黑夜照亮。 正午越热,入了夜便越凉,见有风轻轻吹拂进来,绛朱忙上前将格窗关上,却也被凉风吹得战兢了一下。 绛朱不由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都快入夏了,未想到这春寒还这般厉害。” 醅碧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将烟纱的灯罩打开,拿银签子将烛火挑亮了些,才将灯罩又小心罩上。 “哗啦”一声,不知是什么与珠帘猛地碰撞,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发出了不绝于耳的声音,惊得醅碧险些手一松,那灯罩若是掉在烛火上,便是不得了的事。 穿着寝衣的顾砚龄原是在看书,闻声不由皱眉,寻着看过去,却是见落葵发丝凌乱,外面夜风作响,可她却是汗水浸湿了衣服,那娇俏的脸蛋如同水嫩的白菜被晒焉儿了一般,唇瓣干涸的裂开起皮,如此衬得那肿成血块,爬满殷红血丝的脸更为瘆人。 醅碧中午是瞧过,倒还好,这场景却是把绛朱足足给惊了一跳,险些没认出来,她如何能想到,从前在人前光鲜亮丽,骄傲得意的落葵会成这般模样,衣服像是在煤灰里揣了一番一般。 还是醅碧首先反应过来,上前去扶住依靠在门边的落葵,绛朱随即也上前去帮衬,的确,以落葵现在虚弱的样子,跟那丢了线的破风筝一样,随时都能软乎乎落下去。 顾砚龄将书卷放在一边,便瞧着落葵被搀扶着过来,正要行礼,却是被顾砚龄淡淡的语气打断了。 “扶她坐着吧。” 醅碧点了点头,正要搬杌子来,谁知落葵却是拂开她们的手,“扑腾”一声跪了下去。 醅碧微微一愣,绛朱却是以为落葵还不知好歹,正有些气色,却从灯下看到泪水划过落葵的侧脸。 落葵微微弯腰,以额抵地,给顾砚龄磕了一个头,这才缓缓起身,语中哽咽道:“姑娘,落葵错了。” 这下又轮着绛朱愣神了,一向口齿伶俐,性子高傲的落葵何时这般认错过? 顾砚龄盘腿坐在窗下,对上了落葵盈着泪水的眸子,只见她微微侧头看了眼立在一旁的醅碧和绛朱,随即哭的更为厉害,语气中多了几分自责与悔悟。 “是落葵从前容不得人,总想与醅碧她们争个高低,说话没有顾忌,姑娘屡次提醒,落葵却未听进去,今日还闯了大祸,连累了姑娘,奴婢——” 话语被哽咽声堵了下去,醅碧她们却见落葵已是哭的全身都不自主地在颤抖,今日足足被打了那么多耳光,伤了脸,又在那跪了许久,的确是不好过。 醅碧心中不由软了几分,绛朱虽从前不喜落葵的做派,但到底不是落井下石的主,哪怕今日的确是落葵自己招惹的祸事。 “姑娘,求姑娘处罚奴婢,奴婢绝无半点怨言。” 落葵微微膝行上前几分,伏在顾砚龄的脚踏边,抬起头来,那满脸的泪水尤显得凄楚可怜,耳畔却是传来落葵断断续续的话语。 “只是……只是希望姑娘能原谅落葵一次,给奴婢最后一次机会……” 看着落葵灰白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明明脸上疼痛的已死死咬住发白干裂的下唇,可一双略显晦暗的眸子此刻却定定地看着顾砚龄,此刻在灯下,醅碧和绛朱都能从中看出那份希冀和忐忑。 就像是落于洪水中的人,看着眼前一块浮木一般,那便是她最后的希望和寄托。 醅碧终究是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却是听到自家姑娘淡然的话语。 “起来吧。” 话语虽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但却能明显从中听出几分柔和,醅碧忙上前去扶落葵,哪知却拉不起来。 醅碧微微一顿,就听见顾砚龄道:“既是犯了错,这月的俸禄便减了。” 这句话一落下,落葵原本凄楚而忐忑的侧脸瞬间漾出希望的笑意,泪水不由再次滚了下来,落葵弯腰,再一次深深给顾砚龄磕了个头,这才任由醅碧和绛朱将自己扶起身来。 刚颤颤巍巍站起来,落葵又就着绛朱的力,敛衽给醅碧下礼,随即又强撑着转身,给绛朱也下了个礼。 顾砚龄淡然看着这一幕,微微覆下眼眸,语中轻柔而缓慢了不少。 “醅碧,绛朱,将落葵扶回屋子,上个药,待伤好了,再来前面伺候。” 醅碧和绛朱忙应了声,这才扶着行动艰难的落葵缓缓朝外走。 “等等。” 骤然的声音让醅碧和绛朱脚步一顿,也让落葵的身子不由微微僵了一下。 “去将我那妆奁盒里的那盒玉肌膏拿来,给落葵用上吧。” 醅碧忙道了声是,同绛朱扶着落葵朝外去。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低头垂下眼睑,神色掩盖在阴影下的落葵并没有觉得有多感激,眸中反倒是氤氲着挥之不去的冷意。 身为顾砚龄的大丫头,她自然知道玉肌膏是谢家带过来的方子,据说能消疤痕,让肤脂更为滑嫩,宛如新生。只有谢氏和顾砚龄才有,统共才做了三盒,一盒因着宁德院抢缎子的事,顾砚龄送与了受伤的顾砚锦,没想到竟也赐了自己一盒。 东西是好,只可惜,再好的东西她也看不上了! 第三十八章 奉国公世子 这一日天朗气清,微风轻轻卷起庭前的落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落进了流水中。 知道今日奉国公世子要随大哥进府拜访,因而顾砚龄换了见客的衣衫,想着时辰尚早,便领着醅碧,绛朱去了竹清院看看钰哥儿。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竹清院极为规矩,院内宁静,只有婆子打扫的声音,廊下站着守门的丫头,到底是周嬷嬷挑的人,的确明理了许多。 见着顾砚龄走了进来,婆子们忙放下手中的扫帚给顾砚龄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知道钰哥儿刚看完书,这会子在房内休息,顾砚龄便穿过右手的回廊,拾阶而上,门外的丫头见到顾砚龄,忙打起了软帘,顾砚龄走进去,淡淡的暖香让人不由松了松神。 走进里间,便瞧着小小的钰哥儿穿着宝蓝立领箭袖,精精神神地盘腿坐在炕桌边,手中拿着一卷书看的正入神。 淡淡的日辉洒在钰哥儿认真的侧脸上,顾砚龄静静站在那,微微有些出神。 若是没有冬日的那一场高烧,天资聪颖的钰哥儿即便不承定国公的爵位,也能凭自己的能力为官入仕吧。 顾砚龄脑海中渐渐浮起前世那些零散的回忆。 顾敬昭小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原该是钰哥儿的,定国公的爵位更该是钰哥儿的。 顾砚龄的手微微攥起,如果未记错,在这一年的冬天,定国府迎来了一件天大的事,长房唯一的嫡子因高烧成了世人嘲笑的傻子,而在明年开春,二房却是喜添了个嫡子。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大房一片惨淡的光景中,傅老太太和二房都沉浸于得子的喜气中。忘记了痴傻的钰哥儿,也忘记了因钰哥儿而一病不起,撒手而去的谢氏,更忘记了父亲这位公府世子无尽苍凉的背影。 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二房,而将钰哥儿拖入深渊的,就是俞氏肚子里的孩子,他的出生克死了谢氏,克痴了钰哥儿,更是抢了父亲和钰哥儿的一切,让他们大房蒙上了永远也拂不去的阴霾。 她怎能原谅! “长姊!” 稚子骤然的惊喜声传向耳畔,顾砚龄微微一顿,再看向钰哥儿时已如春风掠过,化开了湖面凛冽的寒冰。 看到长姊唇瓣温柔宠溺的笑意,顾子钰心下更是开心,急着趿了鞋子,上前一把抱住顾砚龄的腰,笑着道:“长姊是专门来看我的?” “是。” 看着钰哥儿稚嫩而欣喜的小脸,顾砚龄不由摸了摸钰哥儿的头,轻轻捏了捏他略带肉感的小脸打趣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黏人。” 钰哥儿听了却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倒抱着顾砚龄的手朝炕边儿坐去。 “我才九岁,只要长姊未出阁,我便要黏着长姊,等长姊出阁了,我便背着长姊出咱们的门。” “哎哟——” 钰哥儿吃痛的摸了摸头,却见顾砚龄不紧不慢的收回敲他的手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出阁吗,当心我告诉父亲。” 钰哥儿却是急了,红着脸道:“我知道,出阁了,长姊就不能每天陪着钰哥儿,就要陪着别人了。” “噗嗤——” 耳畔传来醅碧和绛朱抑制不住的笑声,见长姊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钰哥儿脸红的更厉害了,垂着头再不敢说话了。 顾砚龄佯装生气,只盯着眼前的钰哥儿不说话,钰哥儿飞速地抬眼一看,下一刻便又抱住顾砚龄的腰,埋着头撒娇道:“钰哥儿不想长姊离开,钰哥儿想一直跟着长姊。” 感受到怀中软软的小身子,顾砚龄终究无奈地笑了。 看着眼前温暖的场景,在场的人也觉得心被融化了。 正此时,顾砚龄不经意间抬头,却是看到了一个玫瑰小几上摆着一盆散发着幽香的蝴蝶兰。花柄俏绿,花朵如垂下的紫蝶。 “这是何时送来的。” 听见顾砚龄的问话,芷兰顺着看过去,正瞧到了那盆清幽的蝴蝶兰,因而敛衽笑道:“老太太知道钰哥儿喜欢兰花,恰巧前儿花房培育了这盆蝴蝶兰,说和咱们大兴本土的兰花不一样,这是西洋的品种,是渡海越洋过来的,老太太瞧着好,便让花房的人送过来给钰哥儿赏玩。” 芷兰见顾砚龄虽是点了点头,看着那盆蝴蝶兰的眼眸中仍还带着些犹疑,便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大姑娘放心,依您嘱咐的,凡是外面送来的东西,都让汀兰仔细瞧过的。” 顾砚龄闻声看向汀兰,汀兰也低声道:“奴婢查过,没有异样。” 汀兰在谢家时便从小学过一些医理,懂得用药,也能识些毒,谢氏将芷兰送到竹清院,也是极用心了。 “那便好。” 顾砚龄点了点头:“凡事小心些总是好的。” 正说话间,打帘进来了一个人,却是谢氏身边的白兰,笑盈盈过来敛衽行礼道:“大爷就要进门了,奉国公世子也来了,太太让大姑娘和钰哥儿快去静华院,一同见客。” 顾砚龄点了点头,等在外间,芷兰和汀兰忙服侍着钰哥儿换了衣裳,姐弟二人才朝静华院去了。 待顾砚龄姐弟随顾敬羲夫妇到了宁德院,便瞧着院中果然热闹了许多,廊下,院子里站满了婆子丫头,打帘进去,各房的人都到了,当看到喜不自胜而又得意洋洋的顾砚朝时,顾砚龄并不觉得奇怪。 奉国公世子来访的大场面,老太太又怎么会拘着这宝贝孙女儿。 行了礼,顾砚龄姐弟退到顾敬羲夫妇身后立着,耳畔只听到老太太和儿媳,婆子们说笑的声音。 过了半晌,便见一个丫头急急忙忙走进来,喜气盈盈敛衽道:“老太太,奉国公世子和大爷来了。” 老太太正高兴地点着头,便见软帘一打,人影隐隐出现在屏风后面,转眼间,便是两个翩翩十五六的少年由众人簇拥进来。行在前面的少年容颜俊美,一双桃花眼便是比女子还夺人,薄唇微抿,含着一丝风流倜傥的笑意,正是闺阁少女无数次幻想过的少年公子模样。这便是奉国公世子,叫奉国公府里的老太太,大太太宠在心头的宝贝嫡孙,世人称为才华惊人,容貌无双的“京陵公子”薛原。 顾砚龄心下只惊艳了几分,随之便移开目光,看到了身后的二房长子,顾子涵。 顾子涵生的也是极好的相貌,只不过没有薛原那般美的慑目,或者说夺人心魄罢了。然而在顾砚龄的眼中,如今谁也比不得眼前的顾子涵更让她激动难以自抑了。 …… “我明日随四叔启程,阿九,保重,等我回来——” 耳畔隐隐传来一个熟悉而久远的声音,那是前世大哥最后与她说的一句话,她还能记得那日寒光闪耀,盔甲之下的大哥坚定的看着他,脸上依然带着让人看之便能安心的笑。 然而最终大哥也没有回来,而她等到的只是四叔和大哥那黑沉的棺椁。 冰冷而了无生气。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她,保护那个天下,而死在了他乡的战场上。 第三十九章 风流 “这几个便是老身的几个孙子孙女儿。” 老太太笑盈盈的声音将顾砚龄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再抬眸时,正对上薛原转头而来的打量,顾砚龄这才察觉薛原已坐在了对面,因而垂下眸子,示意的看向身旁的顾子钰,两姐弟这才缓缓走到中间给客人见礼。 薛原忙站起身来,同样作揖回了一礼。 当顾砚龄站直了身子,这才发现眼前的薛原竟毫不掩饰的打量着自己,眸中还隐隐跳跃着几分惊艳。 顾砚龄微微蹙眉,心下顿时生出不喜来,原本从容的神色更多了几分清冷,当即拉着顾子钰转身走回到顾敬羲夫妇身后。 薛原也从容的收回了目光,各房的孙辈儿也按着辈分上前见客。 但当三房的顾砚朝独自走向薛原的面前时,顾砚龄却是瞧出了些不对劲儿,只见平日里张扬跋扈的顾砚朝此时却是多了几分小女儿的扭捏,款款的小碎步,脸上隐隐透着粉嫩,对上薛原时,微微瞥首,这才规规矩矩的敛衽行礼。 “世子。” 少女独有的娇俏之音已让顾砚龄明白了几分,唇瓣微微一扬,便听得老太太笑着介绍道:“这是府中三房的嫡孙女,砚朝。” 薛原唇间含笑,点了点头,再看向顾砚朝时,好看的桃花眼里满含笑意,谦和的回之一礼,顾砚朝的侧脸更红了几分,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退了回去。 待彼此见了礼,世子薛原便同顾正德,傅老太太说着话。后来顾正德与世子一同前去书房赏评几幅前朝的画,便由顾敬羲和顾子涵一同作陪。 因着还有晚宴,傅老太太便留下了几个儿媳,一起商议着晚宴的事。顾砚龄便带着一众孙辈退了出来,各自回了房去。 顾砚朝因闲来无事,又并不困倦,便自己翻了本《说苑》出来看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顾砚朝这才有些困了,正要撂了书去里间午睡,便见着帘子一打,绛朱笑着进来道:“姑娘,大爷来了,还有奉国府的世子爷。” 原本喜上眉梢的顾砚朝听到绛朱后面那句,满心的激动便淡了许多,将书随手搁在手边,起身整了整衣裙。刚要挪步,便瞧着顾子涵,薛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世子,大哥。” 顾砚龄捻裙行了礼,薛原便抬手道:“长姑娘无需如此客气。” “醅碧,看茶。” 顾砚龄并不答话,只起身向一旁的醅碧吩咐了一句,便淡然一笑,看着顾子涵道:“世子和大哥请坐。” 京城圈里皆知顾氏长房嫡女性子清冷,因而薛原也并不觉尴尬,反对眼前这疏离的少女更多了几分兴趣。 “原本一回来便想过来瞧你,哪知被祖父拉去赏了许久的画,一结束我便过来寻你了。” 要说二房唯一让顾砚龄感觉亲近的便只有顾子涵了,虽是隔房,又是嫡庶之分,但顾子涵自小便将她当做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一般疼爱,与顾敬昭他们的虚情假意不同,这个长兄是真的可以为了护他而牺牲自己。 “祖父书房收藏的画都是极为贵重的,大哥可有求下一副带给我。” 看着眼前少女略带刁钻的眸子,顾子涵笑着道:“我可没这能耐,你若要便自己去拿,不过我回来时沿途买了好些小玩意儿送给你。” “大哥还只当我是钰哥儿那般小的孩子。” 少女佯装使气,顾子涵正欲说话,却听得耳畔传来笑意。 “我说你回来沿途买了那么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做什么?原来是要送给顾长姑娘的。” 顾子涵闻言一笑:“让世子见笑了。” 顾子涵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着转眸看向眼前的顾砚龄道:“顾兄与长姑娘如此兄妹情深,应是让人感动,我又怎会笑话。” 顾砚龄对于薛原的插话有些不豫,不过终究也没说什么。 哪知那薛原见眼前清冷的顾砚龄在顾子涵这位兄长面前尚且偶有娇嗔之时,偏生一对着他便是冷落,心中一股莫名的降服欲渐渐升起,竟连他自己也不知。 薛原无意间扫到桌案上的那本《说苑》,眸中一亮,随即笑道:“薛原向来喜看杂史书集,未曾想到长姑娘也如此喜欢,日后可能与长姑娘闲来讨论几句?” 顾砚龄睨了眼案上的书,唇瓣微微浮笑,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尴尬。 “让世子见笑了,砚龄原本闲来无事,便随意从书架上翻了本书来打发时间,实在谈不上爱好,若与世子讨论,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薛原听了微微一愣,向来都是旁的少女与他找话题,若换作旁人听到他这句话,只怕巴不得答应了,哪怕是没看过也只会回去将这些书籍偷偷恶补一番,却未曾想到眼前的少女竟如此从容的拂了他的面子。 薛原脸色微微有些僵硬,但终究以笑容掩饰道:“无妨,长姑娘客气了。” 顾砚龄唇瓣含笑,微微颔首,可落在薛原眼中只算得上是应付罢了,心下更有几分不豫。 顾子涵自然早就察觉出其间的异样,只是世子薛原一向与人亲和,因而顾子涵觉得薛原如此与自己的二妹这般说话并没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二妹似乎对眼前的世子带着几分本能的不喜。 可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 顾子涵是越想越不明白,可眼前的三人里,只有顾砚龄此刻是最明白的。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态度让薛原不快,也知道大哥必然察觉出来她的不对。 可又叫她怎么去与大哥说? 哪怕是加上前世,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世子薛原,可前世关于他的一些事情她却是早已听了无数。 真真是传遍了街头巷尾。 不得不承认,薛原的确生了副好皮囊,才学自然也是有些,因而才能成为与她表哥谢昀相比的“京陵公子”。 然而相比于谢昀这个“陈郡公子”,在顾砚龄心中,薛原是远远及不得。 一个风流的浪荡子,如何能与翩然绝世的谢昀相比? 前世奉国公世子妃便是褚怡宁,褚怡宁也是京城有名的贵女,外祖是成北王萧家,在京城贵圈中能冠以萧姓的自然只有皇家。 这成北王便是高祖第七子,成祖同父异母的弟弟,现如今的成北王萧岳算起来还是当今圣上的长辈。 褚怡宁的母亲便是萧岳的第五女卫阳郡主,褚怡宁的父亲虽然被妻家显贵的身份所掩盖,世人只唤一声“卫阳仪宾”,但褚怡宁的大姑母却是替当今圣上生了二皇子的俪妃,而二皇子因早年随御驾亲征有功,更封了淮王。 因而谈及薛褚两家的婚事,薛家也还算是高攀了几分。但萧褚两家无奈的是这褚怡宁对薛原是从小就一眼定情,性格骄矜的她这一生偏偏就认定了这薛家世子。 只可惜,盛大的婚礼后,薛原在大婚半年内便又娶了两房侧妃,后来更是纳了姬妾无数,甚至还整夜流连烟花教坊之地,醉倒美人的温柔乡,不知家门朝向哪一方了。 萧褚两家虽看之气愤,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曾经宠惯京城的褚怡宁从最初的吵闹,到后面的愤怒,直至最终心灰意冷的死去。 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褚怡宁自始至终未能替薛家生出嫡孙,萧褚两家自始至终也未能占着那个理,去指着薛原怒骂。 眼前的公子生的再是俊美无双,也改变不了他风流成性,败絮其中的本质。 浪子回头,从来都是戏本上写来安抚世人,给出一个圆满的结局罢了。 第四十章 祈福(今日双更) 几日后,顾砚龄静静坐在窗下,摩挲着手中那精致的烫金帖子,随即淡然的端起手边的一盏茶,递到嘴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一旁的绛朱见此,到底忍不住笑着问道:“成北王府的世子夫人这次下帖子,邀请了京城的贵女和贵公子们去赴暮春宴,姑娘可想好了要穿什么,不不,要不咱们还是重新做一身?” 看着一脸兴奋的绛朱,顾砚龄淡淡笑了笑,却是只吐出了一句话。 “还有几日,急什么。” 绛朱一听上前压了压声音道:“奴婢听外面都在说,这一次成北王府的世子夫人是打算给世孙挑选世孙妃,奴婢以为,姑娘稍作打扮,绝对能把旁的小姐比下去。” “绛朱,你话又多了。” 一旁的醅碧抬眸看了眼绛朱,提醒的说了一句,绛朱顿时知道自己越了规矩,吐了吐舌头,忙把话掩住了,再不敢言。 顾砚龄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笑了笑,她只觉得,世人只怕都猜错了。 世子夫人若当真是给世孙挑世孙妃,只请京城女眷便好了,还邀请那么多适龄未娶的贵族公子做什么?若说是锦上添花做春宴的陪衬,这陪衬的花只怕点缀的太多,有些喧宾夺主了。 世子夫人操持惯了这些宴会,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更何况世孙妃如今虚岁十二,实岁才十一,若是定亲,娶妻,只怕还是有些早了,说到底还是孩子,成北王府倒不至于这般急切。 反倒是成北王府的嫡外孙女褚怡宁,如今已有十三岁,要说定亲却是正当合适。 前世一直听闻褚怡宁虽为成北王的外孙女,但却极受成北王夫妇的喜爱,因为褚怡宁的母亲卫阳郡主未出嫁时便是成北王夫妇的贴心小棉袄,只可惜,出了嫁不过几年的光景,卫阳郡主却是早早的过世了,只留下卫阳仪宾独自抚养留下的褚怡宁,成北王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更为悲痛,如此便将对卫阳郡主的疼爱都倾在了褚怡宁这个外孙女身上。几乎是倾注整个成北王府之力去宠爱。 成北王此次若当真是为褚怡宁选夫婿,就确实有心了。虽然褚怡宁父家有一位生了皇子的宫妃姨母,但这与成北王府这样的基底和身份比起来还是逊色了许多。 因而在成北王府由成北王世子夫人亲自为褚怡宁操持选夫婿的暮春宴,便是表明了褚怡宁虽为外孙女,成北王府仍然是褚怡宁的靠山。 有这样雄厚的外祖门第支撑,如何不能挑到门当户对,而又适龄的贵公子? 只怕日后成北王府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穿,人人抢着去做外孙女婿了。 “无需再做新衣了,就只挑一件能出门赴宴的衣服就好。” 绛朱听了微微一愣,听闻其他收到帖子的小姐们都在做新衣,打头面,准备赴宴的装扮了,尤其是三房,也已经私下准备四姑娘的行头,怎么自家姑娘倒是不以为意? 难道,自家姑娘不喜欢成北王世孙? 可自家姑娘不还未见过成北王世孙吗? 还是说,自家姑娘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然而她却不知,自家姑娘此番去只是给成北王的外孙女做陪衬,真正要选亲的不是世孙,而是褚怡宁。 越是这样的场面,就越是低调些越好,否则反倒是喧宾夺主,让人觉得不会审度眼色。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绛朱的遐想,只见同是琉璃院的二等丫头芸苓悄悄打帘进来,轻声走进来,小心欠身道:“姑娘,宋偃求见。” 美人榻上的少女美眸一抬,将手中的帖子递给醅碧,醅碧忙上前接过,便听得少女简单嘱咐了一句:“收起来。” 再转头已是调整了坐姿对芸苓道:“请进来。” 绛朱也会意地随着芸苓走了出去,守在了门口,宋偃随即走了进来,恭谨地给顾砚龄作了一揖。 “坐吧。” 宋偃不再如上一次般拘谨,此时已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随即声音较为低沉道:“姑娘说的人,已经找到了。” 唇瓣微微上扬,顾砚龄赞许地看向宋偃道:“我便知道交给你必不会失望。” 宋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敛去了笑意,重又正色道:“那位姑娘已被我安置在京城的一处院子里,姑娘打算?” “我要见她一见。” 宋偃微微一愣,便见眼前的少女语气一如既往的轻而缓慢,却是不容置疑。 “过几日我便去城外悟真观烧香祈福,你将她安置在观中僻静点的厢房等着我。” 宋偃未再多问,随即应声道:“是。” 待到了夜间,静华院内灯火明朗,伺候的人立在屋外,寂静不出一丝声音,只有清风徐徐拂过。 屋内温度正好,谢氏歪在榻上,挑眸看了看眼前端坐着的少女,语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要去悟真观烧香?” 少女恭谨地颔首,却只简单的吐出了一个字:“是。” 谢氏微微蹙了蹙眉,收起那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移眸打量着顾砚龄,她并不天真的觉得,自己的这个长女此番只是去烧香祈福的。 顾砚龄感觉到谢氏对自己细细的打量与琢磨,却是不为所动,反倒是悠悠然抬起头来,一双与谢氏有几分相似的美眸划过少女的娇俏,唇瓣微微勾起道:“来母亲这里之前,阿九也与祖母说了,祖母听了也觉得极好,还加了些供奉,让阿九一同带去,在真人前祈求阖家平安。” 谢氏微微哂然,前些日子二房三房连着生事,搅得老太太不得安宁,还在定国公面前失了颜面,老太太自然坐不住了,除了求神拜佛,望神仙保佑安宁,她又能做什么。 反倒是眼前的这个长女,让她越发不明白了。 谢氏打量顾砚龄的眸色又深了几分,如今都能拿老太太到她面前说事了,难不成还怕她阻拦什么? 她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呢。 谢氏淡淡收回了眸子,简单地嘱咐了一句话。 “出门行事要懂得分寸。” 若有半点有损谢家的名声,我便不会置之不管了。 顾砚龄很明白,这应是谢氏想警醒她,又未宣之于口的话。终究未多说,只唇角一划,分外从容道:“阿九省得了。” 第四十一章 悟真观(加更一章) 五月的京城春风和煦,阳光轻轻洒在后海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的碧色水波上泛着闪闪的金光,几尾鱼儿围着圈嬉戏着漂浮的花瓣,随即“呲溜”一声又沉入水底,乐如孩童。 赶着夏季来临前,人们更是结伴成群的前往京郊春游,侧帽风流的公子们鲜衣怒马,马蹄得意,将落地的樱花带了起来,迎风打了个旋儿,留下的是肆意而风流的欢声笑语。闺阁之中的姑娘们也身穿轻衫,互相携手踏青含笑,隐隐的帷帽下是窈窕的身姿。 三五个孩童一边拉扯着线,一边小跑着,时不时停下来转身扬手遮住晃眼的日光,仰望蓝天中或蝴蝶,或蜈蚣,或燕子的风筝,随即互相攀比着谁放的高,谁放的低,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来。 顾砚龄看着这一幕微微出神,随即覆下眼眸,扫了眼前面数辆马车,收回打车帘的手道:“未想到今日来京郊的人倒多。” 醅碧含笑,倒是一旁的绛朱年龄小些,眼中闪耀着几分兴奋道:“京郊悟真观的樱花是大兴一绝,大家许都是去看樱花的。” 樱花,倒是对了。 顾砚龄唇瓣微微翘着笑意,前世十三岁时,她也去过京郊悟真观,那里的樱花,的确蔚为壮观。 “那今日咱们也好好赏一赏。” 听到自家姑娘轻巧的话语,绛朱急忙道好,醅碧虽未说话,但眼中的欣喜到底是掩不住的。 有些倦怠的顾砚龄靠着引枕眯了一会儿,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车马缓缓停了下来,醅碧轻声唤了唤,顾砚龄这才迷蒙着眼,微微坐起身子,由着醅碧二人替她整理好发髻衣衫,才款款下了马车。 沿着竹林小道走了数百步,便见着眼前是直通悟真观正门的石阶,这里的石阶正是由山中的石头开采而来,石缝中隐隐生出几根翠绿的小草,倒是生的勃勃生机。 顾砚龄由醅碧和绛朱小心搀扶着,同其他人拾阶而上,待走完最后一步,便见着门上的匾书着:“悟真观”三个金漆大字,后附加天子之印。 大兴自开国便尊道教为国教,当年开国太祖曾亲自来到悟真观,并亲手书写此匾,后高祖国法规定“道大佛小,先老后释”,尊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注:此处引用唐高祖时期),因而道教举国盛行,而悟真观的香火更是兴盛至今,如此道教倒压了佛教一头。 顾砚龄刚捻裙跨过门槛,便瞧着一个身穿灰蓝道袍的小道走了过来,双手相抱,举于胸前,朝着顾砚龄微微作礼,继而道:“顾长姑娘。” 顾砚龄并不奇怪眼前的小道如何识得她,必是于她来之前,府中便已打了招呼了,因而只微微颌首,随即语气轻缓道:“真人可在观中?” 那小道眸中微亮,唇边含笑:“真人方自青明山游历归来,此刻正在偏殿讲道,小道这便为长姑娘引路。” 顾砚龄摇了摇头,看了眼观中道:“还是先去大殿供奉敬香,待真人讲道毕再叨扰的好。” 那小道听后不再多言,微微颌首,随即引顾砚龄前往大殿。 顾砚龄口中的真人,便是如今悟真观中位尊最长的紫阳真人,张伯端,传闻这位真人自幼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曾中进士为官,后谪戍途中遇仙人指道,随即潜心研修方术,多年后游历至悟真观,将道教经法传于天下,后于《悟真篇》中论及内丹修炼之法,成为道教内丹派南宗开山之祖,被世人奉为“全真道南五祖之首”。(注:真人真事,百度整理修改而来。) 如今这位真人便是这悟真观的灵魂所在,便是当今的圣上也以其为尊,时而请其至宫中替自己讲道。 而顾砚龄来此,不仅仅是为了见那三月一面,更想见一见这位真人,因为从她睁开眼死而复生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无法解释的。 或许,这便是揭开这一切的契机。 来到了殿中,人虽不少,却是寂静无一人喧闹,淡淡的檀香和着烛火的味道盘旋在大殿中,真人金像庄严慈目的坐在大殿中间,仿佛和目的看着座下的众人,香案上摆放着时鲜的花卉和果物,香案前的蒲团上跪满了人,双手合十,虔诚而敬畏。 “姑娘,奴婢先去替您烧纸拈香。” 听了醅碧的话,顾砚龄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吧。” 醅碧与绛朱愣了一下,随即将香纸拿来,顾砚龄接过,走至殿外的三人高的香鼎前,神情肃穆的将香纸烧尽,随即亲自点香,站至案前,默然不语,眼神中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醅碧和绛朱眼看着自家姑娘认真地敬了三礼,随即左手拈香,小心翼翼供奉进香炉,这才转身道:“进殿吧。” 进了殿中,殿中人少了许多,顾砚龄捻裙跪在蒲团之上,随即抬头定定地看着眼前居高临下的真人像,双手合十。 愿这一世,她能护得身边的人,让前世的噩梦逆转。 心中默念,顾砚龄掌心摊于上,轻轻至于额前,弯腰将头轻轻叩在蒲团之上,立在案边的道长随即执起小锤,轻敲案上的引罄,随即清澈的引罄声回荡在大殿之中,缭绕盘旋于漆柱之上,让人思绪为之一清,仿佛能涤荡人的心灵一般。 三声作毕,顾砚龄叩完最后一礼,再一次双手合十,凝望了神像一眼,方才在醅碧与绛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在小道的指引下,顾砚龄走过爬满叶藤的石拱门,来到了西厢房所在的院落,院中清净无人,西厢房被围在竹林之中,落下了一片绿荫,若是夏日里倒是凉爽,可如今还在春日里,倒是有几分凉意。 顾砚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走到了厢房第二间的门口,随即顿了顿,微微偏首道:“你们留下吧。” 醅碧和绛朱会意地点头,留在了门口守着,顾砚龄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手中顿了一瞬,终究全然推开,闪耀的阳光随之洒进房内,落在一抹水蓝的裙尾上。而下一刻,门再一次被掩上,将那一抹光亮关在了门外。 顾砚龄立在门内,看向寒梅挂屏下坐着的少女,容貌并非令人见之惊艳,却是难得的舒服,白皙的小脸,小巧的唇瓣,嘴角边两个梨涡,眸中总是带着几分江南少女温柔的笑意。 “姑娘。” 那少女见到打扮不俗的顾砚龄,款款起身朝着顾砚龄敛衽行礼,顾砚龄微微颌首,随即坐在了少女一案之隔的位置。 见身旁的少女并未落座,顾砚龄唇角含着轻巧的笑。 “请坐。” 对面的少女微微一愣,她从未听到他人与她说过请字。 但也只一瞬,她仍旧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 顾砚龄未抬眸,只饮了一口茶,随即将茶盏轻轻落在案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我外出的时辰有限,便不与三月姑娘打哑谜了。” 那三月虽不过年方十六,但心思却是极为灵巧,听了顾砚龄的话,紧而微微颌首道:“三月虽不知姑娘是谁,但姑娘将三月的卖身契从扬州坊中赎出,便是三月的恩人,三月无以为报,但听姑娘吩咐。” 顾砚龄唇瓣微微一扬,在手间轻轻转着杯沿,语气缓而轻。 “哪怕是以身相许?” 三月微微一愣,随即唇边一抹无所谓的笑:“他日若是被扬州坊卖出去,便不知是哪里的玩物了,姑娘所许必不会比那般的境况更差了,否则又何必高价将三月赎出来。” 顾砚龄密而翘的睫毛轻轻掩下她眸中的玩味,果然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三月。 前世她虽与三月并不熟稔,但她却是眼看着这个女子从见不得光的外室成为了三房的姨娘,替顾敬之生了一个儿子,奠定了自己在定国府的地位。 而顾敬之不仅为她冷落了两房姨娘,还险些一纸休书休了秦氏,最终虽被祖父呵斥住了,秦氏却再也没了跳腾的劲儿,而三房最终却是这位三月姨娘独大。 那时的顾砚龄便觉得这是个极有心思的人,只不过,那时她已经成了九皇子妃,没有掺和府中事务的心思罢了。 “那我便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三月微微一顿,眼前这个容颜绝美的少女唇瓣轻笑,仿佛在与她闲谈庭前花开花落一般自然。 “你若能如愿进入定国公府,成为定国公府三房的姨娘,左右顾三老爷的一言一行,我便将卖身契作为头一份贺礼送与你。” 三月眸中划过一丝了然,约莫猜出了眼前少女的身份,随即巧言轻笑。 “那倒是三月赚的多了。” 重金赎回的卖身契,还有尊贵的地位,何乐而不为? “好。” 三月唇瓣轻扬,看着眼前的少女道:“三月不会辜负姑娘的心意。” 顾砚龄满意地一笑,将一杯茶递到了三月的面前,亮如星辰的眸子含笑看着她,像是蛊惑人心的鲛人一般轻语:“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他日你也需替我做一些事,很简单。” 只不过,会是摧垮二房与三房的引线罢了。 三月接过顾砚龄手中的茶,紧而看着她道:“三月但听吩咐。” 随即将茶一饮而尽,顾砚龄看了,眸中是挥之不去的笑意,也将自己的茶一饮而尽。 第四十二章 赏樱 顾砚龄环顾了空寂的屋内一眼,唇瓣微微一扬,起身将裙边的褶皱微微一抚,这才不紧不慢地朝门外走去。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拉开,阳光之下,醅碧和绛朱看到自家姑娘清亮的眸子。 “走吧,去看一看这里的樱花。” “好!” 绛朱几乎是脱口而出,语中是掩不住的欣喜。醅碧唇瓣微微抿笑,转眼间瞥到了自家姑娘眼中那抹释然的笑意,好似拨开了层层雾霭后的日出,让人神情一清。 看着身旁欣喜着说个不停的绛朱,顾砚龄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想到了方才与紫阳真人的一番畅谈,那位真人好似知道她的来意一般,与她说了许多,但她记忆最深的只有那一句。 有因有果,因果得失,不过转念之间。心存善念,便是涅槃;心存恶念,便是泡影。 若她的此生便是前世的涅槃,那么这一世为善为恶便不重要了,她要的只是让前世那些心存恶念,贪念的人,权富化为泡影,沦入地狱罢了。 “姑娘,你看。” 绛朱欣然的声音将顾砚龄的思绪唤回,抬头之间,却是极目望去的樱花海潮,或粉或白的樱花秾丽烂漫,似是云霞一般弥漫在眼前,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落崖上一树开的极艳极浓的樱花,好似繁花极重,竟压满了枝头,如一抹烟霞瀑布倾泻而下,让人仿佛听到了流水之声。 因悟真观落于峰顶,因而崖间云海缭绕,一阵风轻轻拂过,花海泛起了波浪,卷起了无数的花瓣,携着似有若无的清香在云雾间打着旋儿,沾满了赏花人的衣衫,铺满了泥香的小路,充斥于天地之间。 顾砚龄被眼前的景象看的一怔,不由自主地朝那一树最美的樱花缓缓走去。每一步之下,裙袂便带起一地的落花,不经意间,那粉白的樱花已然沾满了顾砚龄藕粉色的湘裙。 然而就在离那一树樱花十步的距离,顾砚龄却是停在了一树樱花之后,未再上前,紧跟着的醅碧和绛朱微微一顿,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看过去。 一抹玄色的身影孤冷的立在那树极艳的樱花前。 那红艳的樱花仿似翻腾的云雾缭绕在天地间,而那玄色披风的少年却沉静犹如入定,这一动一静之间,竟让她们隐隐感觉到那少年周身泛着凛然难以靠近的气质,周围的空气都好似被凝滞了一般。 绛朱惊怔之下,不由仔细多看了几眼,却见那少年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墨色玉冠拢起长发,一阵风起,发如瀑布般飞散在身后。而当绛朱小心打量的眼神落在少年清冷的侧颜时,却是惊得身子一顿,不由愣在那。 绛朱不知该如何说。 惊为天人,大抵也就这般了吧。 零散的发丝微微浮在耳畔,却让眼前这个容颜灵秀的少年丝毫不为所动,清冷的眸子淡淡地落在前方,不知看的究竟是眼前秾丽的樱花,还是那樱花树后翻覆的云海。 顾砚龄微微凝神,从少年波澜未动的眸中隐隐看到了几分阅世的深邃。 骤然—— 一枚粉白的樱花落在少年的肩头,像是一颗石子打破了沉静的湖面,少年微微一动,淡淡覆下眼眸,目光随之收了回来,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食指与中指轻轻拈下花瓣,再落下,那拈花的手便掩在了玄色的衣袖之下,不知那枚俏皮的花瓣究竟是被弃在了满地的落花中,还是被收在了少年的袖中。 “殿下已经立了一炷香了,您若是喜欢这儿的樱花,倒不如直接跟真人商量,移上几株种在您的宫中,想来就几株花,真人也不会不答应的。” 倏然插进来的声音,才叫醅碧和绛朱看到少年身旁还有一个年轻的少年,仆从模样的打扮,却是并不寻常,只一声殿下,约莫也猜出了少年的身份来。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少年缓缓侧首,说教般睨了身旁的仆从一眼,继而缓缓转眸,仰望着眼前的花树道:“这里的樱花日日听着真人讲道,自然有了悟性,若是移到宫中,又与那些俗世的花有什么不同。” 那仆从听了,顿时没了后话,无意间将目光扫向四周,却是正好看到不远处花树后隐藏的裙袂。顺着看去,那仆从对上顾砚龄却是骤然一亮,随即仿佛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拔高声音提醒道:“殿下!” 少年皱眉扫了眼身旁的仆从檀墨,只觉得今日比平日还聒噪了些,谁知那家伙反倒挤眉弄眼的,顺着他示意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着有人影从不远处的花树后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靠近。 待看到排头的少女,少年眸中了然,缓缓转过身来,负手而立,身后是仍旧是那翻覆而辽阔的云海卷着花潮。 顾砚龄心下有些无奈,眼看着那仆从欣喜地看到自己,便只有自己走出来了。 既是看到了,哪有不行礼的道理。 “太孙殿下。” 少女轻然出声,萧译礼貌性地点颌,随即道:“顾姑娘请起。” 少女从善如流的起身,随之抚平衣裙,端正的站在那,微微抬起头,眼眸低垂,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顾姑娘也来赏花。” 明明是问句,却平淡的让人听不出丝毫问的意味,顾砚龄也只微微欠身,淡淡吐出了一个“是”字。 少年微微点颌,便算是回应了,转而背过身去,又如入定一般。 四周寂静无声,此刻这里倒恰好无其他游人,两相之下,顾砚龄便觉得站在那反生出了几分尴尬,如此赏花倒赏的不自在。 “臣女也该回去了,便不打扰太孙殿下——” 顾砚龄谦恭的欠身,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的萧译微微侧身,一双眸子淡然的扫向自己,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一丝波澜道:“与我赏花,让顾姑娘觉得不自在?” 顾砚龄欠着的身子微微一愣,不由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萧译平淡无波的目光。 顾砚龄压住心下想说“是”的冲动,微微覆下眸子:“怎会,能与太孙殿下一起赏花,是臣女的荣幸。” 萧译挑了挑眉,唇角微微一扬,他可没有从她的态度中看出一点荣幸的意味。 可真是心口不一的女子。 随即顾砚龄便听到萧译淡淡的“嗯”了一声,再一次背过身去,却是留下了三个字悠然散进风中。 “那便好。” 顾砚龄有些许无奈,前世的她与眼前的太孙萧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只知道他性子清冷,并不易亲近。多少京城王侯贵女倾慕于这位深受帝宠,又绝世容颜的皇长孙,然而摄于太孙那冷淡的气质,也不过是远观叹息而已。 不过可惜了,原本朝堂上下无不夸赞的这位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皇太孙最后却是年纪轻轻的瞎了。 东宫太子经受不住这样的噩耗,病情加重,最终不治而殁。而这对于夫妻情深的太子妃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半年也跟着去了。 皇帝辗转请了举国的名医为萧译用药施针,终究是没有半点起色。 皇家本无情。 最后皇帝放弃了这个曾经极为看重的嫡长孙,转而将培养目标放在了皇九子萧衍这个后起之秀上,而曾经被视作储君的皇太孙萧译,却渐渐被皇帝遗忘,被世人遗忘,不过青年,便因病而逝。 顾砚龄静静看着萧译孤冷的背影,前尘渐渐闪过脑海。 在萧译过世多年后,她在误打误撞间查到了一个真相。 萧译失明与皇位失之交臂,并非是偶然,这一切的推手都是她的丈夫,那个世人眼中体弱多病的“病秧子”萧衍。 这一刻的顾砚龄,突然觉得前世的萧译与她有种多少相似,她的人生毁于信任的三叔顾敬昭手中,萧译的人生也毁于他最亲近的九皇叔萧衍手中。 前世的她是一个瘸子,而前世的他是一个瞎子。 想到这里的顾砚龄,唇瓣不由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然而一个决定却渐渐在她心中升起,凝聚成形。 暗中将萧衍虚假的面具在萧译面前彻底地撕开,作为闺阁女子的她想要扳倒萧衍这个天家的皇子是不易。但若是萧译这位未来的储君,备受帝宠的皇长孙,那便是再容易不过了。 想到此,顾砚龄再看眼前的背影,眸色不由更深邃了几分。 然而,此时的萧衍虽是背对着顾砚龄,却还是将身后少女的举动都收入了余光之下。 直觉下来,萧衍觉得身后的少女可不像是寻常的闺阁少女。 没有同龄少女的天真,骄矜,却是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而这气势即便再掩饰,就像是与生俱来一般,分毫不减。 这,可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公府少女该有的。 而此刻她盯着自己背影的眼神,也是足以耐人寻味了。 第四十三章 拉拢 这厢,虽醅碧和绛朱随着顾砚龄出了府,落葵又在屋里修养,但琉璃院向来规矩如静华院般,再者又有几个二等丫头看着,也就与寻常无异。伺候的人仍是各做各的活计,倒没有个偷懒说话的。 碧玺院的画阑走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派安静而规矩的景象,心底不由有些咋舌。 不得不说,要论府里,也只大房的规矩最为严明整齐了,外家的孙女儿尚能把院里打理成这般,谢氏一族的规矩可见一斑了。 “画阑姐姐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画阑一抬头,正对上渐渐走近的落红,落红是顾砚龄乳娘刘氏的幼女,与绛朱一般,不过十一的年纪,是琉璃院的二等丫头,却也是个人小心眼多的丫头。 画阑随之唇间含笑,上前几步道:“大姑娘在吗?” 落红摇了摇头道:“姑娘去城外悟真观了,可是三姑娘找我家姑娘有事?” 画阑唇瓣一勾,她自然知道大姑娘一早就带着醅碧两个人走了,却还是用拿了帕子的手拍了拍额头道:“瞧瞧我,竟给忘了,大姑娘今儿要去悟真观祈福的。” “画阑姐姐若是方便,有事不妨先说与我,等姑娘回来了,我便一字不落的回了。” 画阑挑眸看着落红机灵的眸子,随之抬起左手拿着的针线篓道:“倒没那么麻烦,原是我自己的事,想着大姑娘在,该过去请个安才是个礼。” 说着画阑状似随意地挑开针线篓,露出里面一方还未做完的喜鹊闹枝帕子恼火道:“原先的帕子旧了,这几日闲着便想自己做方帕子,谁知这鹊眼总是做不好。” 落红顺着朝里睨了一眼,果然里面那针线绷子上是喜鹊闹枝的样子,手工倒不错,只是那鹊眼确实欠了些。 “要说府里谁的手工最好,除了老太太院里的锦鸳,便只有你们院里的落葵了,我这不是来取取经,让她给我指点指点。” 落红听了,随即收了眼,笑着道:“落葵姐姐的针线的确是府里数一数二的,只落葵姐姐这会还在屋里躺着的,倒不知……” 画阑眸中划过一丝笑意,看着落红道:“无妨,我去瞧瞧,若是她乏了,我改日再来便是。” 说着画阑又问询道:“你也随我一道去,做女红最是无趣,多个人说话倒有意思。” 落红一听,忙摇了摇头,随即又稳着情绪,抬起小脸笑道:“画阑姐姐肯听我说趣,我原本该去的,只是我还有些活儿未做完,只怕今儿是陪不了姐姐了。” 那落葵原本脾性就大,如今眼看着刚挨了罚,躺在屋里,醅碧和绛朱反倒陪着姑娘出去了,这会岂不是生暗气?她要是跟着去了,指不定到时候火气便冲着她来了。反正瞧着眼前的画阑也的确没什么异常,二房到底和姑娘也是亲近的,应该没什么事。原本她也是受了刘氏的影响,一向喜欢留个心眼,小心些罢了。 想着此,落红便更笃定画阑来只是小事,也无需等姑娘回来报备了。 “也罢,你去忙吧,别为我耽搁了,我随三姑娘常来琉璃院,我也熟了,我自个儿去落葵那便是。” 落红听了,点了点头,便含笑转身走了。 画阑原是笑着,看着落红渐渐走远的背影,这才转了身,眸子却是微微一亮。 再鬼机灵的丫头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到底嫩了些。 待画阑不紧不慢的来到了落葵屋前,整了整衣裳,随即轻轻敲了敲门。 谁知等了半晌却没有回声,画阑微微皱眉,难道人不在?可按上次那惩罚的力度,这落葵怎么着也得再躺个几日才见好的。 想着画阑便又敲了敲门,只是力度大了些,谁知下一刻便是拔高的愠怒声响起。 “谁啊!” 听到落葵颇不耐烦而又满含怒气的声音,画阑心下也冒了些火,但到底顾忌着自家姑娘吩咐的事,还是压着性子,嘴角扯着笑意,将门轻轻推开,一脸温柔的笑意道:“身子可好些了?” 落葵原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进来了,正要一通火,抬头一见是满含关切的画阑走了进来,想着上次在园子里她的暗中帮助,到底压了些火气,但语气到底冷淡了些。 “原来是你啊,坐吧。” 画阑见落葵懒懒靠在那,见她进屋,动都不动弹,笑意僵了僵,还是上前自个儿寻了椅子坐下。 “原是想叫你替我看看针线,瞧着只怕让你劳神,我便改日得了。” 听了画阑的话,落葵抬了抬眼皮,睨了眼画阑搁在腿上的针线篓,随即收回眼神,便没了下文。 虽知道落葵心高气傲,但这般见着,到底心里有几分不舒服,画阑强压着脾气,眸中不无关切的看着落葵道:“可见大姑娘还是心疼你的,这几日也没叫你前去伺候着,方才听说大姑娘去悟真观了,你可晓得?” 心疼?落葵冷哧一声,随即道:“姑娘若是那日早些去救我,我倒不至于这般。” “不仅不救我,反倒还罚我,我们家姑娘心疼人的法子,一般人是受不了的。” 见落葵语中满满的怨气和不甘,能在她面前这样说话,可见落葵心中对大姑娘的埋怨是压不住了。 “其实也奇了,从前这琉璃院属你最得大姑娘心思,如今怎么就……” 画阑的话说到一半便落了下去,落葵自然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当即眸中闪过一丝愤恨,咬着牙冷笑道:“要不是醅碧和绛朱两个联手在姑娘面前说我的不好,处处压着我,我又怎会吃了这亏?” 画阑听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颇有些唏嘘道:“你若不说,我倒瞧不出,醅碧平日里看着倒是少言寡语,是个稳沉亲和的人,没想到暗里还有这些手段。” 见落葵愤愤然没答话,画阑唇瓣微不可闻的一勾,又轻声感慨道:“其实,咱们做丫头的争来争去,图个什么?不就图在姑娘们面前挣个脸面,他日能给我们指门好亲事,嫁个好人,后半生也就有个依托了。” 听到画阑这番话语,落葵微微一怔,却是字字戳中了她的心事。 “以你的容貌,和在琉璃院的地位,他日大姑娘也该许你个好亲事的,到时候醅碧的手段再怎么厉害,也是徒劳。” 落葵听了,僵硬的扯了扯嘴,却终究含着苦楚道:“如今有那两个妖精围在姑娘面前,我又有什么指望,姑娘能不把我放出去,就算好的了。” 画阑轻轻将手覆在落葵手上,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倒让落葵更灰心了几分。 “对了,我倒是忘了。” 画阑骤然眸中一亮,落葵抬起头来,却对上画阑喜盈盈的眸子。 “前儿听姑娘和二太太唠家常,听闻二太太身边常妈妈的小儿子方十九,刚捐了个九品的官儿,如今常妈妈正急着要给儿子娶门好媳妇儿,好抱孙子呢。” 落葵一听,瞥到画阑打趣的眸子,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只偏头有些害羞道:“与我何关。” 画阑笑着道:“凭你嫁过去,常妈妈哪有不愿意的?虽说只是个九品小官,但你嫁过去到底是官太太,日后若升了六品七品去,你可是荣耀了。” 落葵脸微微一红,但随即又狐疑地扫了眼画阑,骤然似笑非笑的一挑眸,颇有些试探道:“既是这般好的人,三姑娘怎不说给你?更何况,三姑娘房里还有个玉桃呢。” 画阑听了,并不诧异,只颊边微微泛着红晕。 “你我之间的交情,我便不哄你,姑娘早替我选了门亲事,是二老爷身边德管家的长子,如今替二房管着一家铺子,只等日后姑娘嫁了,时候到了,我也是要出去的。” 落葵听了,见画阑羞赧的样子,知道自不是假话,心中到底有些艳羡。 “至于玉桃,她年纪比你我小,我一走,她若也早早嫁了,姑娘身边便没人了,所以还得再等几年,现在你可明白了?” 落葵听了,脸底也红了,逃避地侧过身道:“这些事哪里是你我能决定的,到底要看我家姑娘的。” 画阑见落葵有所松动,当即更为贴心劝慰道:“我家姑娘自来喜欢你,常说琉璃院最忠心的当属你了,只可惜,当日老太太将你给了大姑娘,她虽属意你,却也不好开口的。若是你愿意,我便将此事说与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自然是愿意帮你一把的。” “到底是老话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家婚的。” “当真?” 见落葵也抛弃了羞赧,眸中闪烁着期冀的光芒,定定的看着她,画阑唇边的笑意更真诚了几分道:“我骗你做什么?三姑娘对你好,你瞧不出么?” “若不是,三姑娘上次在园子里,何至于担着得罪长辈的风险,替你说情?你是个明白人,谁对你好,你该是看得清的。” 说到最后,画阑的话语也越发含着深意,落葵怔怔的低着头,回味着画阑的话。 的确,如今看起来,自家姑娘倒不如隔房的三姑娘。若不靠自己,还能指望谁? 想到此,落葵眸中闪过一丝坚定,随即抬头看向画阑道:“好姐姐,此事定莫要给大姑娘说。” 若是叫自家姑娘知道了,谁知会不会听了醅碧和绛朱二人的话,又生出什么枝节来,断了她的好路。 “你既是说了,我自然不会是多嘴的人,三姑娘必也会应你的。” 说着画阑打趣的看向落葵道:“待选个时候,你且瞧瞧常妈妈的小儿子,眉目生的周正,定是拔尖儿的,以后你若是妻凭夫贵,封了诰命,可别忘了提拔提拔我们这些人儿。” “就你爱说人。” 落葵虽是嗔斥,却是笑着要去拧画阑,却不知画阑瞥到她这番娇羞的模样,眸中微微划过一丝光亮,心下却满是不屑。 第四十四章 嫡庶 待顾砚龄带着醅碧二人回了府,便特意嘱咐了二人莫要说出偶遇皇太孙一事,以免让人闲猜了去。等给傅老太太和谢氏一一请过安后,这才回了琉璃院。 而落红因思虑着画阑来琉璃院只是闲暇的小事,便也没向顾砚龄提及,只说了些旁的,顾砚龄听完未多想,一一吩咐完,便去里间午睡了。 到了晌午用完晚饭,天边红霞遍布,即将落下的夕阳正极尽发出最后一丝扎眼的金芒。 兰幽院此刻笼罩在夕阳之下,显得格外静谧。而兰幽院通向正屋的回廊下也正缓缓走来一行人,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显耳。 行在最前面的俞氏由乳娘常嬷嬷扶着,举手间端庄而温柔,一旁跟着的皎月小心地提着手中的攒食盒子,眉目间稳重而谦恭。 守在正屋外的丫头瞧见了俞氏一行人,忙捻裙上前来给俞氏规规矩矩行了礼,俞氏摆了摆手,隔着软帘看过去,语气中更多了几分关怀。 “涵哥儿在屋里?” 话刚说完,便已见着一个眉目清秀,透着稳重和灵气的丫头打了软帘走了出来,恭敬地给俞氏行了礼,这方道:“大爷正换衣衫,怕太太在外面等,便命奴婢先出来给太太说一声。” 俞氏睨了眼眼前的灵芝,笑意愈加温柔,却是不达眼底。 二房庶长子顾子涵的生母是家道中落的官宦人家,这灵芝便是随着顾子涵的生母吴氏进府的丫头之一,从小便被吴氏指给顾子涵伺候,从前吴氏还在时,灵芝便一心一意地忠于吴氏和顾子涵,等吴氏去了,更是将一整颗心都放在了顾子涵身上。 在旁人眼中,灵芝的确是难得忠心又稳重的丫头,可放在俞氏眼中,便觉得是眼里的一粒沙子,说不大也不大,可说小也是不小的。 若不除,的确让人放心不得。 俞氏上下打量了灵芝一番,语中不无夸赞道:“难为吴姨娘挑了你这么个人伺候涵哥儿,如今大了,也愈发标致了。” 灵芝未说话,只微微抿唇,轻轻蹲了蹲礼,叫人挑不出什么来。 “母亲来了。” 换了月白常衫的顾子涵挑帘而出,上前来恭敬地朝俞氏作了一揖。 俞氏亲和的笑意登时融入眼底,待触及顾子涵略微疲倦的面色时,眉头微微一皱,语中多了几分担忧道:“听闻你昨夜染了风寒,可叫大夫瞧过了?” 顾子涵闻言直起身来,唇间含着宽慰的笑道:“昨儿夜里灵芝便唤大夫替儿子瞧了,母亲莫要太过担忧。” 听了这番话,俞氏的忧色未除,反倒叹息一声,上前扶住顾子涵的衣袖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从小便太过懂事,有什么不好的从来不肯与我们说,只怕我与你父亲担心,可就是这般才让人更担忧。” 说着俞氏打量着顾子涵的脸色温声细语道:“怎么大夫瞧了,面色还是不好?若是药不起作用,便再唤别的大夫,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看到眼前的嫡母如此,顾子涵心下更温暖了几分,从七岁没了生母被带到俞氏身边抚养,他在母亲眼中便与三妹顾砚锦一般被悉心照顾,冷了俞氏便亲自嘱咐下人添炭,朝他被子里放汤婆子。热了,俞氏更是将自己份例中的冰送到他房中,生怕畏热的他不能安心学习,反倒是自己因着中暑,缠绵病榻了好些日子。 念及此,顾子涵心下是汩汩的暖意,一步上前扶着俞氏一边朝屋里走一边道:“徐大夫的医术母亲是知道的,只不过加起来才服了三剂药,总要花些时日才能瞧着疗效,儿子已觉得好了许多,母亲莫要太担忧了,倒是母亲最近精神不济,叫儿子担心的紧。” 俞氏笑意微微一僵,随即宽慰地拍了拍顾子涵的手道:“无事,可能是最近睡得晚了些。” 顾子涵自然知道必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见母亲不说,也不再多问。 也只有俞氏才清楚,因着她父亲的弹劾书惹恼了严阁老,耽误了顾敬昭的升迁,如今顾敬昭已经许多日未进她房中了,可她偏偏还没有什么法子,叫她如何不急? 进了屋中,顾子涵小心扶了俞氏坐下,皎月便忙上前来,从攒食盒子中取出青花瓷的磁盅,轻手轻脚的舀了一小碗汤。 “这是让小厨房做的火腿豆腐芥菜汤,知道你染了风寒食欲不大好,这汤既能驱寒,又能增进些食欲,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顾子涵病中的确没什么食欲,但看着俞氏这般费心思,便觉得如同含了一片裹着糖粉的姜片一般暖人心脾,再者眼前的汤看起来也的确鲜嫩怡人,因而应声接过,小勺的舀着喝。 俞氏坐在一旁,看着顾子涵俊朗的身影,唇瓣不由微微勾起,喃喃地回忆起往事道:“时间过得多快,感觉小小的你来到我身边,还是昨天的事儿,如今你却已经这么大了,再过不多久,连你也该结婚生子,让母亲抱抱孙子了。” 听到俞氏语中愈发哽咽,顾子涵舀汤的动作一顿,却是见俞氏怅然的看着自己,唇瓣浮着伤感。 “这一辈子,母亲最遗憾的莫过于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也是你娘将你送到我身边。在我心中,你与锦姐儿一直是一样的,不论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在母亲心中,你就是母亲亲生的儿子,是我手心里的肉。这辈子能看着你和锦姐儿过得好,我便是将来入了土,也能安心了。” “母亲——” 顾子涵手中微微一动,眼眶也有些微热,喉头像是堵住什么一般,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在儿子眼中,母亲与生母没有什么不同,儿子如今还能记得,在儿子染了水痘时,您将才八岁的锦姐儿送到了老祖宗院中,您却没日没夜的在儿子床前照顾儿子,伤口痒了,您就替儿子轻轻的吹,生怕儿子去挠,儿子进不得药时,您就想着办法的给儿子渡药,儿子发烧时,您抱着儿子一边哭一边给儿子哼着歌谣。” 说到这里,顾子涵再禁不住的落下泪来,上前跪在俞氏膝前道:“母亲对儿子的好,对儿子的恩情,儿子这一辈子也忘记不得。” 俞氏听了也当即落下泪来,一把将眼前的少年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少年的后背哽咽道:“既是母子,母亲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说得上恩情这两个字。” 一旁的常嬷嬷几人看着,也无不拿起娟子擦着眼角的热泪,温情燃起了一室。 待俞氏回到绥荣院中,夕阳已全然落下,屋内的丫头婆子都被常嬷嬷遣了出去。与方才在兰幽院的耐心与关怀全然不同,此时的俞氏不耐地靠在软枕上,常嬷嬷上前替俞氏轻轻的揉着太阳穴。俞氏这才稍稍舒服些,眉头渐渐展开了些。 “放眼京城去,哪里有像太太您这般对庶子掏心费神的,外面的人都说,太太您是心善的活菩萨,大爷能有您这样的嫡母,是上辈子积了德了。反过来瞧瞧三房,除了个朝姐儿,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那三太太防三老爷和两个姨娘跟防贼一样的。老太太气的不行,却也没办法,谁让祖宗规矩摆在那儿的。” 俞氏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眸色更深了几分,语气却是不同在常人面前的冷漠。 “所以说,秦氏才是个没成算的,至于涵哥儿,再掏心,再费神,也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去的,终究是喂不熟的。” 想到此,俞氏便觉得更烦闷了些,眉头又紧锁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指甲上刚涂好的蔻丹。 “那吴氏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生出这么个有能耐的儿子来,倒教我不能不服她几分了。” 俞氏嘴上是夸着,语中却是不加掩饰的不屑与憎恶,一旁的常嬷嬷手上更小心了几分,在一旁陪着笑道:“再有福气不还是个短命的?哪比得上太太您,将来大爷就是再有能耐,要一辈子尽孝的也是您,再说了,大爷能有如今,不都是太太您的教养成果,若是那吴氏没死,如今的大爷只怕也只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罢了,谁能瞧得上眼。” 俞氏听了这话,很是受益,随即盯着案上正缭绕青烟的香炉,似是回忆着什么般,唇角高高挑起,语中淡漠道:“所以,吴氏的确是该死的,要想自己的儿子有个好前程,这就是命,怨不得谁。” 常嬷嬷听了此话微微心惊,忙看了眼屋外,没有再答话,俞氏自然明白常嬷嬷的意思,也不再提旧事,又烦忧的低下头看着自己平平的小腹,手轻轻摩挲上去,语气无奈而忧愁。 “嫁入定国府这么多年,除了锦姐儿,我便再无所出,没有嫡子,总是不安稳的,谢氏倒是好命,嫁了个待她如宝的丈夫,生了一双儿女,后面还有谢家这个靠山,硬生生奠定了那未来定国公夫人的位子,好像这世间的好,都到她那去了,这也算得上福寿双全了吧。” 常嬷嬷听出俞氏语中的酸意与不甘,不动声色道:“除了嫡子,太太又有什么比不得?如今老爷回来了,有定国府这个靠山,将来必会在京城大有作为,只要您安安稳稳生下嫡子,老太太还不知该多高兴了。更何况,依着大太太那病怏怏的身子,哪里禁得住福寿双全这四个字。要说福气,还是太太您的。” “我如何不知道,只是如今老爷与我有了嫌隙,我又能如何去生出这个嫡子来。” 听到此,常嬷嬷也沉默了下来,的确,她更没法子了。 正此时,听到屋外软帘轻打,继而一个明艳温婉的少女走了进来,给俞氏行了礼。 俞氏看着唯一的女儿,脸色才稍稍好了些,唇间是掩饰不住的柔和道:“外面天儿可凉?怎么这会子来了。” 顾砚锦唇间带笑,看着俞氏道:“哪里就冷了,女儿想着母亲近日身子不好,就过来瞧瞧。” 说着顾砚锦扫了眼俞氏,随即问询的看着一旁的常嬷嬷道:“常嬷嬷可知道母亲这是为着什么?” 常嬷嬷看了俞氏一眼,见俞氏未阻止,便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顾砚锦一听,唇角的笑意更加轻快了,语中颇为轻松道:“女儿方才从父亲处过来,告诉父亲母亲身子不好,父亲也颇为担心,一会儿子便要过来了,母亲准备准备吧。” 俞氏微微一惊,不由脱口道:“真的?” 顾砚锦听了,不由好笑道:“女儿敢拿父亲来诓骗母亲么?” 俞氏脸微微一红,这才察觉方才的失态,可心底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高兴。 顾砚锦在一旁瞧着,唇瓣微微一勾,母亲自然不知道自个儿是如何在父亲面前哭泣落泪,又是如何说的父亲心软的。她很清楚,对付这世间的男子,最好的法子,便是眼泪。因为对于弱者,人们总是会禁不住生出几分廉价的同情和怜惜。 母亲出自于伯府,自然不好如此行事,可她年龄尚小,做这些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父亲与母亲和好,才不会被他人轻易挑拨,二房才能更稳固。 终究,她们二房唯一要对付的,只有一个大房而已。 第四十五章 春心萌动 入了夜,顾敬昭去了俞氏房中,看到俞氏消瘦的模样,难免心下怜惜,再有俞氏的梨花带雨,心下所动,便宿在了俞氏处,虽说心中仍旧埋着些疙瘩,却还是一夜温情缱绻。 第二日顾砚龄闻得消息时,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唇瓣微微一勾,仍旧将眼神落在书上,她倒小看了这个不过十一岁的三妹了。 倒也是,能生生屈与人下,忍了前半辈子,换后半辈子荣华地位的母后皇太后,又怎会是无能之辈?光靠这份心性,也比当日荣宠至极的宸皇贵妃强。 不过,她本就未指望靠这一点小手段便能挑拨动二房。不过是试试水罢了。 这一次的危机,顾砚锦能轻松解除,她倒要看看,下一次,她还有没有这个能耐。 “姑娘?” 顾砚龄回过神来,抬首正对上落葵探询的目光,这才整理了思绪,淡笑道:“方才倒是想别的去了,怎么了?” 落葵听了,这才又笑着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今日天气极好,姑娘可要去园子转转?” 顾砚龄微微挑眸,看着脸上伤口已好全的落葵,难得的兴致道:“也好,正好咱们去择些玫瑰,回来叫绛朱做了玫瑰酿。” 绛朱一听,忙笑着第一个道:“好啊。” 待顾砚龄换了衣裳,来到园子里,果然瞧着那一片玫瑰花圃开的极好,那花瓣上犹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让她禁不住也动手亲自去拿银剪刀剪下花枝去。 而立在一株嫣红垂丝海棠下的奉国公世子薛原,此刻也将这少女娇俏如画的一幕收入眼底,心中那股征服感便愈加强烈了。 他前脚刚进了定国府寻顾子涵,后脚便有个陌生的丫头给他偷塞了纸条,原本是抱着信或不信的心思,未想到来到这儿,竟当真看到这熟悉的冷美人。 看来,是有人想帮他一帮了。 “龄姑娘。” 骤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如此亲昵的唤着自己,顾砚龄不由皱眉,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扬起头来,一身锦服的薛原逆光而站,那抹温和的笑意在阳光下显得极为刺目。 “世子。” 原本巧笑皎然的少女对上自己登时冷若寒霜,薛原心中到底有些不快,但仍旧上前了几步,睨了眼少女手中的花篮,唇间含笑:“今日登府便遇见了龄姑娘,可见是缘分。” 顾砚龄将手中的花篮随手递给了一旁的醅碧,神色颇有些淡然道:“世子怎的一人在这?” 听眼前的少女问话,薛原嘴边的笑意更深,当即道:“原是要与涵兄去顾阁老屋中赏画,半途中涵兄忘了什么物什,回兰幽院取去了,我随便逛了逛,却走到了这儿来。” 顾砚龄唇齿冷笑,并非自己多想,只是去祖父的路离这园子有些距离,叫她如何信眼前人的说辞? “听闻过几日成北王府的暮春宴,龄姑娘也会参加?” 对于薛原这番没话找话的问题,顾砚龄已是懒怠应付,只微微点颌应声,随即便微微蹲了一礼道:“出来一会儿了,砚龄就先回房了,世子请便。” 说完还未等薛原应话,顾砚龄抬步便走了。 “龄姑娘。” 薛原的声音响在身后,叫顾砚龄不得不顿了脚步,身后传来稳步之声,随即薛原修长的身影便已然立在顾砚龄眼前。 “不知是我哪里得罪了龄姑娘,还是龄姑娘对我有所误会?” 听得此话,顾砚龄也不诧异,只微微抬头,语中挑不出半点错来。 “不知世子何出此言?砚龄实在未听明白。” 薛原也不打算再与眼前的少女绕弯,进一步道:“为何龄姑娘对我总是分外的疏离和排斥?” 话语落下,眼前的少女却是轻然一笑,好似一树梨花枝头轻颤,美的惊心夺目,让万花丛中过的薛原也不由呆愣了几分。 然而不过一瞬,少女唇角的笑已是一如既往的疏离。 “想必世子误会了,砚龄生性便是如此,若是有何处让世子觉得不快,还望世子见谅。” 说完,眼前的少女头微微抬起,正视着自己,不卑不亢,不紧不慢道:“世子,实在是多虑了。” 这一句话生生将薛原给堵在了那,瞧着没什么,可分明是在说他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京城多少的女子不为他倾倒,偏生眼前的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薛原心下虽憋火,面上却还是温和如初道:“那便好。” 而薛原不知道,此刻另有一个少女,满眼中却只有他。 听闻奉国公世子登府拜访,顾砚朝第一个喜得忙换了最为满意的装扮前来,看到少年熟悉的身影时,当即便要上前去,可才刚迈出一步,她才看到少年面前另有一个窈窕的少女。 当即脚下一顿,看着少女冷淡而熟悉的容颜,相反的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那温和的笑颜,显得格外刺目。 登时好像一盆裹着冰块的凉水泼在了她的身上,浇灭了她那颗滚烫几乎要跳出来的心。 顾砚龄! 又是她!为什么连她喜欢的人,她也要与她抢! 顾砚朝紧紧攥住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挤出最纯真娇俏的笑容来,上前一步,假意有些迟疑的唤道:“世子?” 薛原闻声转头,正对上一双掩饰不住内心欣喜和娇羞的眸子,顾砚龄扫到这一幕,淡淡收回眸子道:“砚龄先行一步。” 薛原不好再阻拦,只得看着眼前的少女与自己擦肩而过。 寻着背影望去,薛原暗暗立誓,定要将这定国公府的长姑娘收入房中。 这世间,可从来没有他拿不下的佳人。 看到薛原顺着顾砚龄的背影失神,顾砚朝心下更沉了几分,当即上前,娇俏道:“世子也是来园子里赏花的?” 薛原微微一愣,转头看到少女欲说还休的模样,唇瓣了然一勾,随即语中温柔道:“看来朝姑娘与我心思一般,倒真应了那句——” 见薛原拖着尾音,顾砚朝不由抬头,期待着后面的话。 薛原眸间浮过打趣的笑意,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更是夺人心魄,顾砚朝不由微微一愣,随即耳畔想起了少年万般缱绻的声音。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上薛原那一双笑眸,顾砚朝顿时明白了弦外之音,当即双颊滚烫,不由微微垂下头,心如擂鼓,却仍旧强装镇定道:“砚朝还以为世子已忘了我,未想到还能唤出我的名讳。” 原本只是局促不安下随意找出的话头,谁知眼前好看的少年却是爽朗一笑道:“朝姑娘俏然伶俐,如百花从中薛原最喜欢的那株西府海棠一般,我又如何能忘记?” 听得少年的话,顾砚朝心下一紧,抬头之间,正对上少年温柔的眸子,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心下更像是浇了蜜一般,甜到五脏六腑。 “听闻朝姑娘接了成北王府的帖子,希望那一日也能与朝姑娘像今日这般偶遇。” 薛原故意将偶遇二字咬的极有深意,眼前的少女,那粉嫩的双颊已如桃红的杏花一般,娇羞的微微低颌,却是细若蚊吟道:“我也希望——” 薛原听得这话,唇间撩拨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开口信然道:“朝姑娘实在可爱至极。” 顾砚朝当即抬起头来,微微愣神,下一刻,薛原的手轻轻伸至顾砚朝耳畔,感受到少女僵硬而激动的身形,薛原眸中笑意更甚,却是徒手摘下少女身后一枝开的极好的西府海棠,递到少女眼前,不减温柔道:“娇花陪佳人,这株花便送给朝姑娘了。” 眼前的少女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伴随而来的却是另一番羞涩,随即接过薛原手中的花,微微低颌,嫣然出声道:“谢世子。” 薛原看着眼前少女春心萌动的模样,更生了几分调笑之心,因而假意叹息道:“我若是能有涵兄一半的福气,能有朝姑娘这般娇俏可爱的妹妹,却是要不甚欢喜了。” 少女听得薛原的话,不由脱口而出道:“我——我不愿做你的妹妹。” 话越到后面,声音越小,可仍旧一字不落的落进了薛原的耳中,薛原自然是明白少女话下之意,却还是忍不住生出逗弄之心,笑着反问道:“为何?” “我……我……” 饶是顾砚朝再胆大,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正局促不安时,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三妹?” 顺着声音看过去,顾子涵正渐渐走进,顾砚朝不由松了一口气,随之却是又有些失落。 顾砚朝给顾子涵行了礼,顾子涵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转头看向薛原道:“方才寻你许久,怎么走了这么远?” 薛原随性笑道:“被这儿的花香引来,一时贪看,忘了。” 顾子喊点了点头,迟疑地看了眼一旁的顾砚朝,薛原见此,笑着道:“恰好遇见了赏花的三姑娘。” 顾子涵“哦”了一声,这才道:“那咱们走吧,莫让祖父等久了。” 薛原点了点头,一旁的顾砚朝饶是再不舍,也不得不蹲身行礼,目送着那耀眼的少年渐行渐远。 手中捏着那枝海棠,心却是像下一刻就要从喉中跳出来一般。 第四十六章 前夕 入夜时分,偌大的定国府渐渐寂静下来,此时翡翠院里只有守夜的丫头还立在廊下,屋内顾砚锦的大丫头银珠正小心地给自家主子铺着床被,而银屏正挑了挑烛火,转头间,却见自家姑娘仍旧撑着腮坐在窗下面,窗外的夜风轻轻吹散了她的鬓发,她竟丝毫未察觉,一双眸子只失神地盯着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捏着的那朵西府海棠。 虽说是失神,那双眸子却灵动的很,时不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唇瓣一扬便是娇然一笑,脸颊也微微伴着红晕。 已经这般坐了足足半个时辰了。 自家姑娘,这是相思了。 银屏默默思忖着,想着白日里看见的那位奉国公世子,心也不由扑腾扑腾跳的快了许多。 那位奉国公世子当真是丰神俊逸的翩翩少年郎,若是能嫁给他,该是多幸福的事,若自家姑娘若真有那个福气,那她日后随着自家姑娘陪嫁过去,会不会有一日也能在奉国公园子里偶遇世子,让世子对她也…… 念到此,银屏只觉得自个儿的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手心都捏出冷汗来,不由拿冰凉的手去探自个儿滚烫的脸颊,唇间却是扬起了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们说——” 坐在窗下的顾砚朝陡然回过神,撑着腮偏头看向银屏和银珠小心道:“世子他……可也对我有意?” 原本铺床的银珠手中微微一愣,不知道自家姑娘莫名问的是谁,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而发着愣的银屏却当即收了心思,看向自家姑娘欲说还羞的模样,唇瓣笑意翘得高高的,上前一边替顾砚朝关着格窗,一边笑着道:“依奴婢看,世子十有八九也倾心于姑娘了。” 顾砚朝一听到银屏的话,原本因不确定而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安了下去,颇为受用,不由自主地又看向手中那朵娇嫩的花,痴痴一笑,随即喃喃道:“对,他一定也是喜欢我的。” “那是当然。” 银屏也顺着顾砚朝的心思继续道:“不然世子如何那般夸赞姑娘,这朵娇艳的海棠花世子不送给大姑娘,却独独送给了姑娘您。” 这话说着说着,连银屏自己也不由信服了几分,一双眸子看向顾砚朝手中的海棠打趣道:“姑娘与世子,这是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了。” 顾砚朝闻言,脸颊的红云更深了几分,脑海中回想起白日里那俊朗的少年郎君逆光而立,与她那般温情蜜语,仿佛天地间便只有他们二人一般,唇瓣扬的极高,觉得如今心里只怕是吃了蜜也没这般觉得甜。 这一刻她觉得,今日与薛原在一起的时刻,应是她从记事起最幸福的一刻。 顾砚朝将手中的海棠放进书册里,小心翼翼地将花瓣展开,复将书册合上,静静地抱在怀里,看着眼前那明朗的烛火,唇瓣幸福地一扬。 从前她只觉得那些宝石珠玉美,华丽的衣衫美,今日看到了他唯独对她的笑,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笑才是这世上最美的。就像是日月之辉,只一瞬,便能摄人心魄,如同春日里徐徐的暖风,将她裹挟,让人依赖。 她此生,非薛原不嫁,这辈子只要能与他在一起,便是让她做什么也可以…… 到了成北王府暮春宴这日,顾砚龄换了出行见客的新衣,只稍作装扮以示礼仪,通身看起来并不招摇却也绝不会让人看低了去。 谢氏也早猜测出了成北王府设此宴的目的,因而看到顾砚龄这身打扮并不奇异,只日常嘱咐了几分便罢了。 待顾砚龄来到了宁德院,见顾砚锦只换了蜜色的新裙,也是中规中矩的打扮,反倒是伏在傅老太太身边撒娇的顾砚朝,今日却是一身绛红遍地蝶花纹锦裙,戴着一整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耳边一对南珠吊坠,傅着少女的桃花妆,一双苏绣缎鞋上缀着两颗拇指大小的东珠,整个人显得熠熠生辉。 这样一身不菲的行头,顾砚龄无需猜,便知道是傅老太太压箱底的东西,三房是断断拿不出来的。可见傅老太太平日里疼这个孙女儿是疼到骨子里了,这些好东西,傅老太太可从来没给旁的人过。 顾砚龄睨了眼一旁的顾砚锦,果然顾砚锦嘴唇微微抿着,到底是十一岁的小丫头,哪有不眼红的。 不过顾砚龄对顾砚朝这身赤金宫灯般的打扮并无所谓,毕竟这般成色的东西谢氏给了她太多,虽说谢氏对她在感情上并未像给钰哥儿的多,但在这些身外华贵之物上,谢氏对她是从来未吝啬过。 “阿九给祖母请安。” 傅老太太见顾砚龄来了,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忙招顾砚龄过去,顾砚朝瞥了眼走近的顾砚龄,不情不愿的行了礼,倨傲地一别头,坐到了傅老太太身边去。 原本除了十二岁的顾砚龄参加过京城圈里的宴会,下面的几个姑娘年岁小,都是第一次,而顾砚澜更是因年龄尚小,与此次宴会失之交臂,这会子还悻悻坐在一边,独自咬着帕子黯然失落。 按着这样的情况,府里该有个长辈领着几个姑娘去,也好时时有个提点教导的。 可傅老太太如今年龄长身份高,去这样的少女宴会有些不大称,谢氏缠绵病榻,也懒怠与这些宴会,秦氏与袁氏就更不必说了,在傅老太太眼中,一个是没成算的,一个性子又太绵软,两个没一个大气的。 要说平日,这样上台面与贵圈贵妇们交际的事该落在傅老太太尚还满意的俞氏身上的,可前些日子连着出事都与俞氏有关,傅老太太正憋着火,就没给俞氏好脸过,如今哪肯给俞氏这样一个脸面。 因而傅老太太思忖来思忖去,便将这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长孙女身上。 虽说才十二岁,不过这个孙女却是从小由谢氏教养,虽长在定国府,承的却是百年谢家的礼仪。那通身的气度,倒比有些大人做的还全。 且上次初进宫,便得了宫中宁主子和成主子的青眼,两宫皆赏赐了东西,可见这个孙女儿是个稳沉持重的。 因而傅老太太看着顾砚龄的眸光越发亲切,拉着顾砚龄的手寄予厚望道:“今日你们去赴宴,代表的是咱们顾家的脸面,作为长姐,你便要拿出长姐的样子来,今日领着两个妹妹去赴宴时,要时时提点,教导她们,也叫人看看我们顾家女儿的气度,莫叫人看轻了去。” 顾砚龄唇瓣微微含笑,蹲身道:“祖母放心,阿九定会好好照顾两位妹妹的。” 傅老太太看了,颇为满意地看了眼眼前的少女,连连笑道:“那便好。” 能让谢家女儿提点,也总能让顾砚朝长进几分,给圈里的贵太太们一个好的印象,他日必能寻个好婆家。 傅老太太这边打的一手好算盘,哪里知一旁的顾砚朝压根儿不领情,倨傲地睨了顾砚龄一眼,嘴角一扬,她才不稀得顾砚龄,谁需要她照顾了。 顾砚龄自然将这一切收在眼中,唇瓣含着晦暗不明的笑意,今日若顾砚锦和顾砚朝能安安分分的倒也罢了,若不然,她可当真是要好好提点提点,让她们一次长记性,绝不会让傅老太太失望了。 第四十七章 暮春宴(上) 傅老太太喜排场,因而此次为顾砚龄三姊妹各备了一辆马车,顾砚龄按着排辈自然扶着醅碧的手直直朝最前面的一辆马车走去,顾砚锦与顾砚朝紧随其后,分别上了后面的马车。 车帘方落下,顾砚龄精神微微一松,身子略懒得靠在引枕上,由醅碧和落葵跪坐在侧伺候着茶点。 顾砚龄抬了抬眼皮,睨了眼眉目顺从的落葵,复又阖上了眼睑。 其实成北王府与定国公府一样,都坐落在华巷,中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因而顾砚龄阖眼方歇息了小会儿,便觉得马车一顿,随即便听到醅碧温声道:“姑娘,已经快行到成北王府正门了,前面道路堵了,只怕要下车步行几步了。” 顾砚龄微微睁眼,懒怠地抬了抬车帘,果然瞧着成北王府门口已停了不少的车马,不少的贵妇人正携着自家女儿,三三两两的随着人流朝王府正门走去。 如此车自然是行不动了,左右就两步路,顾砚龄也未多想,便由醅碧搀扶着下了马车。 刚刚站定,顾砚龄朝后看去,便瞧着顾砚锦与顾砚朝也由丫头伺候着缓缓下了马车。 顾砚锦笑盈盈的走到顾砚龄身边,瞥了眼前面攒动的人流小声道:“今日的场面看起来,怕是京城大半的贵府人家都来了。” 顾砚龄笑着微微颌首,再一睨眼,便看到顾砚朝百般不情愿的走了过来。 眼看着顾砚朝好不容易磨蹭着跟了上来,顾砚龄转身欲走时,却忽闻一阵肆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即便听得周围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顾砚龄狐疑地扫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少女都粉红着脸,拿帕子假意擦汗,眼角却是害羞地朝老远的地方止不住地瞟。 顾砚龄登时了然,顺着众人目光看过去,果然几个芳华正茂的少年郎骑着高头骏马而来,行在车马后终究也被堵住了,那排头的少年郎风流俊逸,挺直着背,居高临下的在众人中扫了一眼,待眼神落在定国公府车马时,眸中一亮,顿时化开了春风般的笑意。 少年利落的翻身下马,轻一撩袍,便朝着定国公府的车马旁走去,这一动作禁不住撩的人群更为沸腾起来。 论起风流来,薛原这个“京陵公子”若说第二,当真是无人敢说第一了。只这短短的时间,就不知又俘获了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 顾砚龄淡漠地收回目光,转身道:“走吧。” 谁知顾砚朝此时早已被勾了魂,害羞的站在那,只等着薛原上前来,能如上次般旁若无人的与她温语几句。 “姑娘。” 听到醅碧的提醒,顾砚龄偏过头来,看到顾砚朝这番模样不由皱了皱眉。 而下一刻,薛原已是走了过来,熟络地上前笑着打招呼道:“顾长姑娘,三姑娘,四姑娘。” 顾砚龄压下不快,礼貌地回之一礼,顾砚锦自然也如此,唯独顾砚朝此刻红晕蔓延至耳根,害羞地给薛原福了一礼,随即抬起头来,眸中忽闪忽暗,随即大着胆子,细若蚊吟的添了一句:“世子,好巧。” 薛原快速看了眼一旁神情淡然的顾砚龄,这才对着顾砚朝温柔笑道:“的确是巧。” 听到眼前少年接了自己的话,顾砚朝原本忐忑的心也落了下来,随即更为羞赧地偏下头,手中紧张的竟不知道该放到何处。 顾砚龄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果然许多人已经狐疑地看了过来,悄悄地在交流着什么。 再由着顾砚朝这般下去,便是将她们也要连累了,顾砚龄当即礼貌地朝薛原再一次福身,随即道:“站了许久,我们姊妹也该进府了,世子请便。” 薛原自然知道分场合,因而也未加阻止,温和的点了点头。 顾砚龄不多停留,转身便走,而此时的顾砚朝虽是不愿,却也知道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儿,终究带着淡淡的失落,不舍的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这才蹲了一礼跟了上去,随即朝着顾砚龄的背影恨恨地瞪了一眼。 成北王府的暮春分了两个场地,男客都在随音阁中,女眷则在一桥之隔的烟波水榭,顾砚龄一行穿花度柳,由王府的婢女引到了花厅中。 还未进去,便已听到少女娇俏的谈笑声,顾砚龄捻起湘裙,迈步走了进去,便瞧着花厅内已来了许多人,闻声转过头来,一瞧到排头的顾砚龄,当即便有好几位少女前来热络的与她打招呼。 顾砚龄是见惯场面的,自然游刃有余的与每个人都礼貌而不失气度的攀谈。 这一刻,顾砚龄身后的顾砚锦和顾砚朝才真真是体会到身为谢氏女的荣耀。 仿佛不论走到哪里,即便一身荆钗布裙,也总能成为众人热切攀附的焦点。好似只要能与谢氏女热络的说上两句话,身份气度便能不同一般。 而两相对比下,她们两人便不由成了陪衬。顾砚锦倒是神情自若,似乎习惯了,只今日格外打扮突出亮丽的顾砚朝却是极为不忿,狠狠地剜了顾砚龄一眼,几乎没冒出火来。 就在顾砚龄应付的也有些懒怠时,便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等了许久,你可算来了,我眼睛都快要看穿了。” 顾砚龄闻声回过头,便瞧着萧怀玥已走过来,热络地挽了她。 萧怀玥是成北王第十五子,安和郡王萧晗的嫡长女,也是成北王最小的嫡孙女宜阳县主,因着孙子辈的姑娘都已经出嫁,如今只留有方定亲,还未出阁的宜阳县主一个女孩儿,因而作为独苗的萧怀玥在府中也颇为受宠。 而皇室一向与世族谢氏亲厚,成北王也不例外,因此顾砚龄的母亲谢氏与成北王世子夫人和安和郡王妃也多有往来,一来二去,萧怀玥与顾砚龄倒成了手帕交,交情格外好。 顾砚龄唇瓣抿笑,难得熟络的看着萧怀玥道:“我一进府,不也直直地来找你了。” 萧怀玥轻笑出声,这才看到顾砚龄身后的顾砚锦和顾砚朝。 顾砚龄眼神示意身后顾砚锦两姊妹上前,语气缓慢而端庄的介绍道:“这是我的三妹妹顾砚锦,四妹妹顾砚朝。” 此刻的顾砚朝倒没犯傻,与顾砚锦一同上前,礼貌地给萧怀玥行了一礼。 看在顾砚龄的面子上,萧怀玥自然亲络地上前扶住二人道:“既是阿九的妹妹,便与我妹妹一般,二位妹妹快请起。” 话一说完,萧怀玥便又转身拉着顾砚龄笑着道:“方才听二婶和母亲提起你,老祖宗便也想瞧瞧你,快随我去见见老祖宗。” 萧怀玥口中的二婶自然就是世子夫人,而老祖宗便是成北王妃了,因而顾砚龄便由着萧怀玥引着朝花厅里面走去。 顾砚锦和顾砚朝尚不熟悉周围的人,自然也随同跟了上去。 进了里间,转过屏风,各府的贵妇夫人都在这儿,而犹如众星捧月般坐在正中,保养得宜,精神极好的老妇人自然就是成北王妃了。 顾砚龄不紧不慢走了上去,恭敬地给成北王妃请了安。 成北王妃看到眼前花样的少女,又听到萧怀玥介绍了少女的身份,通身打量了一下,不由浮起一丝赞叹的笑意,拉着顾砚龄上前问了几句话。那世子夫人与郡王妃也不时插几句笑语进来,引得老王妃高兴不说,倒把众人的目光也引了过来。 最后在顾砚龄一行出来时,老王妃给顾砚龄三姊妹一人赏了一套头面,只不过顾砚锦与顾砚朝的头面是一样的,独顾砚龄的不同,这其间的轻重便由此划分开来。 第四十八章 暮春宴(下) 回了花厅,萧怀玥拉了顾砚龄坐在清净的地方说着话,时不时也会提到周围的这些贵女们,顾砚锦细细地在一旁听着,心底暗暗记着周围人的身份,而顾砚朝却是心不在焉的坐在一旁,虽想走,却找不到由头,也不知朝着哪个方向才能碰到自己想见的人。 正在这时,顾砚龄耳畔响起了顾砚锦颇为柔软的声音。 “长姐,那位姑娘是谁?” 萧怀玥同顾砚龄一起顺着顾砚锦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火红罗裙,一身装扮堪为艳压群芳的少女由人群簇拥着进来,高昂着下颌,唇角得意的飞扬,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张扬之美。 萧怀玥神色有些说不上来,倒是顾砚龄,唇瓣微微一勾,轻巧的吐出一句来。 “卫阳郡主独女,储怡宁。” 顾砚锦微微思忖一番,随即热络地与萧怀玥攀谈道:“那便是玥姐姐的堂妹了。” 萧怀玥笑容淡淡的,只微微应声,并未将话题延续下去,顿时将顾砚锦的攀谈之心给浇灭了。 顾砚龄在一旁唇瓣微扬,只怪顾砚锦这是第一次赴宴,不知个中关系。旁人不知道,她却清楚,储怡宁这个成北王府的外孙女与萧怀玥这个亲孙女关系并不好。 原因不过是萧怀玥不喜储怡宁靠着成北王府的张扬跋扈,而储怡宁则对萧怀玥这个嫡亲的身份嫉恨罢了。 不过片刻,人群再一次热闹起来,闻声看去,一个身穿绛紫宫裙,高高挽着发髻,神情略显冷傲的少女由婢女搀扶着穿花度柳而来。 顿时间,花厅中许多少女已是热络地上前去迎接,那少女的神色却始终淡淡的。原本众星捧月的储怡宁骤然被众人忽视,一转头间,不掩愤恨地看着身后款款而来的人。 顾砚龄偏头瞧见头疼的萧怀玥,不由轻笑出声,她可是知道萧怀玥头疼的是什么。 这京城里有名的两大对头算是聚在一起了。 只见那宫装少女与储怡宁擦肩而过时身形一顿,自下而上极为随性地扫了储怡宁一眼,随即不掩嘲讽的道了一句:“方才远处一见,我还以为大白天的点了一盏红灯笼呢。” 话一出口,当即便有少女憋不住的轻笑出声,储怡宁一听,立即就要发作。 萧怀玥眼看着不对,忙上前去,顾砚龄瞧了,也紧随其后,同萧怀玥一起给那位少女行了一礼。 “郡主。” 那少女冷淡地转头,扫了顾砚龄二人一眼,这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老祖宗方才还在念叨,若是郡主来了,便要请到里间去说说话呢。” 萧怀玥与储怡宁不一样,到底是成北王的嫡孙女,因而平懿郡主还是要给萧怀玥几分面子,微微点了点头道:“有劳县主了。” 萧怀玥与顾砚龄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引着平懿郡主萧陵去了里间。 储怡宁俏脸含怒的立在那,周围满是巴结的少女在一边劝慰着,顾砚龄摇了摇头,转身朝人少的地方去,一旁的顾砚锦这才压低声音问道:“长姐,方才那又是哪位郡主?” 顾砚龄偏头看了眼等待答案的顾砚锦,再一扫人在这儿,心不在这儿的顾砚朝。 哪一个有成算,哪一个没成算,一眼便能瞧出来了。 顾砚龄倒也认真的与顾砚锦讲了。 “方才那是当今昭懋长公主的独女,平懿郡主。” 顾砚锦一听,当即明白了,昭懋长公主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如此这位平懿郡主的身份足见贵重了。 ……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王府中这才正式开宴,顾砚龄因着谢家的缘故,坐在了离成北王妃,世子夫人最近的那桌,顾砚锦和顾砚朝则被分去了另一桌。 在顾砚朝嫉恨地目光中,顾砚龄格外淡然自若,只是一扫自己所在的这一桌,也不由与身旁的萧怀玥一样感觉到头疼。 只平懿郡主与储怡宁分在了这同一桌,便注定了不能平静。 顾砚龄也只佯装未察桌上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自顾自地优雅用筷箸夹了自己喜欢的,恰在这时,她抬头间对上了一个少女温柔的笑眸。 顾砚龄回之一笑,她的脑海清晰地记着,眼前这个温柔有礼的少女是徐阁老的嫡长孙女,写得一手好丹青,是世人口中的京陵第一才女徐成君。 顾砚龄对这个少女并不怎么熟悉,不过她的祖父徐阁老,顾砚龄却是很清楚,既是一只狡诈的老狐狸,也是个狠绝的阴谋政客。 因着此,顾砚龄对这位徐成君也不由抱着几分疏离的态度。 好不容易用完了宴席,萧怀玥作为东道主,却不能只与顾砚龄说着体己话,因而萧怀玥便被郡主夫人唤去前厅招待女眷,顾砚龄便寻了处亭子图个清静。 顾砚朝不愿与顾砚龄一道,顾砚龄也懒怠应付,便由着她去了,顾砚锦随着顾砚龄在亭中说了会话,也起身去寻方便。 顾砚龄淡淡睨了眼顾砚锦走远的身影,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将目光收了回来,赏着园中的景致。 而推脱离开的顾砚锦走出人群的视线,果然在石桥不远处看到了踌躇犹豫的顾砚朝。 冷眼睨了桥上几个俊朗少年的身影,顾砚锦唇瓣了然的一勾,朝着顾砚朝走去。 “四妹妹好兴致,独自一人在这赏景。” 顾砚朝闻声转头,看到笑意嫣然的顾砚锦不由皱了皱眉,继而倨傲地转过头道:“与你何干?” 顾砚锦并未因此被激怒,反倒笑意更深,凑到顾砚朝耳畔,瞥着桥上的翩翩少年郎,似是打趣般低声呢喃道:“只是不知,四妹妹瞧得到底是景,还是景中的人。” 顾砚朝闻声脸颊微微一红,顺着顾砚锦的目光看去,瞬间回头强装嗔怒道:“你想说什么!” 顾砚锦笑着站直身子,手里把玩着帕子,一双坦然的眸子看向顾砚朝道:“我不过是想让四妹妹得偿所愿,嫁个如意少年郎罢了,妹妹动怒做什么?” 顾砚朝冷冷睨了顾砚锦一眼:“你会有那么好心?” 顾砚锦轻笑出声,随即认真道:“不论你我姐妹间如何,在外人眼中,你我都是一体的,若妹妹能寻个身份贵重的人嫁过去,自然对我们其他姐妹的婚事也有好处,既是好事,我为何不愿?” 顾砚朝微微凝眸打量着顾砚锦,想要看出些什么来,顾砚锦却是毫不回避,更为语重心长道:“我虽与奉国公世子不熟,但依着京陵公子的名号,妹妹嫁过去必不会差的,再者,我方才瞧世子对妹妹也颇为不同,这可当真是好事,妹妹当好好把握时机才是。” 第四十九章 反将一军 顾砚朝听到顾砚锦这般说,自然欢喜,但随即也有些懊恼,她如何不知道要把握时机? 可当着这么多人,她总不能上前去一表心意吧。 顾砚锦从顾砚朝沮丧的神情中一眼就看出了门道,随即压低声音,颇为隐秘道:“不知妹妹可听说过一件事?” 顾砚朝转头瞥向顾砚锦,倒想看看她要说什么,顾砚锦颇有深意的凑到顾砚锦耳畔笑道:“从前薛世子曾在钦安伯府中救过一个落水的婢女,后来顾着人家姑娘的名誉,便将那姑娘收做了贴身丫头……” 说到此,顾砚锦语气越发耐人寻味。 “一个普通的婢女尚且如此,若是换做闺阁的小姐,以薛世子怜香惜玉的性子,只怕为了人家小姐名誉,将人娶了也不是不可能。” 顾砚朝再是一根筋,顾砚锦言尽至此,也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果然,顾砚锦从顾砚朝眼中隐隐看到了闪烁的希望与期冀,顾砚锦不由有些想笑。 坠入爱河中的女子果然蠢钝不堪。 “只不过——。” 顾砚朝闻声微微皱眉,颇为认真的等着后话,却听到顾砚锦缓缓道:“薛世子对长姐……似乎也有几分不同,若是薛世子与长姐在一起,在众人眼里,也的确是门当户对的。” 顾砚朝一听到此,便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当即要炸起来。 顾砚锦见此慌张的止住了话,这才佯装失言道:“我也不过是揣测,倒不定是真的,妹妹也莫要多想。” 说完,顾砚锦便寻了理由走开了。 将话点到就好,能不能领悟,就看顾砚朝那并不伶俐的脑子了。 待顾砚锦回到亭中时,顾砚龄便瞧到顾砚锦步伐微微有些虚晃,半个身子都倚在画阑身上,微微拧眉,拿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顾砚龄见此,淡然的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将茶盏放在石桌上,起身有些担忧的上前搀扶着道:“三妹这是怎么了?方才出去还好好的。” 顾砚锦由画阑搀扶着好不容易坐下,这才略有些惫懒道:“许是方才一时贪杯,多饮了几倍桂花酿,这会子后劲像是上来了。” 顾砚龄眸中淡淡一闪,随即问道:“那便找宜阳为你寻个休息的屋子罢——” 眼见着顾砚龄朝外走,顾砚锦忙一把拉住顾砚龄的衣袖,顾砚龄转过头时,顾砚锦已然体贴的摆了摆手。 “宜阳郡主正招呼着贵客,如此岂不是为人家添麻烦,只要不起身走动便还好,我在这里略坐坐,一会儿子酒劲散了也就好了,姐姐莫要再替我多跑一趟,叫人家以为我们顾家的姑娘都娇气。” 正这般说着话,顾砚龄余光中便睨到顾砚朝气势冲冲的走了过来,到了面前连长姐也未曾叫一声便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顾砚龄淡淡瞥了顾砚朝一眼,随即道:“四妹妹有何事,说便好。” 顾砚朝逡了眼顾砚锦一行人,随即默然与顾砚龄对视片刻,一旁的顾砚锦似是有些尴尬,这才礼貌地站起身,打破僵局道:“既然四妹有体己话要与长姐说,我便不打扰了。” 说着顾砚锦便示意画阑扶她起身道:“我们出去走走。” “三妹留下吧。” 顾砚龄陡然开口,转而看向顾砚锦,语中不无关切道:“你方才不还说宴席上酒饮多了些,这会子正头疼,你留下来在这歇息,我与四妹妹出去说会话便回来。” 说完顾砚龄起身便朝外去,而顾砚锦则由画阑扶着又安安稳稳坐了回去。看着顾砚龄和顾砚朝双双离去的背影,唇瓣微微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当顾砚龄与顾砚朝走出顾砚锦的视线时,顾砚龄状似无意般看向醅碧道:“这会子倒觉得有些凉,你去替我向县主借一件披风来。” 醅碧迟疑地扫了顾砚朝一眼,姑娘不是带了披风么?为何—— 正这般揣测着,当醅碧的眼神与顾砚龄骤然交汇时,当即明白了什么,眸中微微一凝,随即垂下眼眸顺从道:“是。” 顾砚朝见走了个醅碧,心里更是巴不得。 待顾砚龄一行走到池塘边的垂柳下,顾砚朝这才定定看向顾砚龄,半点顾不得矜持道:“叫你来,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奉国公世子?” 顾砚龄一听,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玩味的表情让顾砚朝很为不忿,顾砚龄却是收起了笑意道:“四妹妹只怕是想多了。” “那世子为何与你那般亲近?” 顾砚龄故作不明的“哦?”了一声,继而挑眉看向顾砚朝道:“何时?” 于顾砚朝而言极为重要的那一日,却被顾砚龄这般等闲视之,顾砚朝只觉得心里已是憋不住的火,随即咬着牙道:“那日世子登府拜访,在定国府后花园中。” 话音一落,顾砚朝这才淡淡得“哦”了声,随即不咸不淡吐出了一句让顾砚朝几乎炸起来的话。 “那你应该去问他,与我何干?” “你!” “顾砚龄,你最好别打世子的主意,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远远看到顾砚朝大为光火的模样,顾砚锦立在一株垂柳下,不由拿帕子掩了掩嘴边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了萧怀玥的声音。 “顾三姑娘?” …… 而这边,顾砚龄知道顾砚朝的脾气已是憋到了极致,神情却是愈发淡漠,全然无视顾砚朝的警告,只淡淡道:“如果四妹妹的问题问完了,我便走了。” 话一说完,顾砚龄转身便要走,顾砚朝见此,也是一着急,慌乱犹豫间,脑海中只隐隐觉得这是最后的时机,若是再不抓住,便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顾砚朝当即抓住了顾砚龄的手,眼角一瞥身旁碧波如玉的池子,眼一横,咬着牙便要顺着力掉下去。 谁知道她还未动手,身旁却传来顾砚龄压低的惊呼声,随即便瞧着身旁的顾砚龄脚下一崴,身子便要歪下去。 顾砚朝微微一愣,还未缓过神来,萧怀玥却是恰好疾步赶了上来,用了些力将顾砚龄扶起,神情一慌,丝毫不掩担忧道:“怎么样?伤到脚没?我这就让人去唤太医。” 顾砚龄摆了摆手,就着萧怀玥的手站好,将手覆在萧怀玥手上,轻声安慰道:“只是不小心崴到了,略坐坐就好了,何必请太医,倒叫世子夫人她们担心。” 萧怀玥见此,这才冷冷扫了顾砚朝一眼,方才从远处看着,落入她眼中的,便是眼前这顾四突然出手推搡了顾砚龄一把。 年纪不大,人却是这般刻薄。 顾砚朝收到这眼神不由一愣,随即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远处的少女们都渐渐聚了过来,打量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揣测怀疑,顾砚朝再傻也明白出了什么,顾砚龄这是反将了她一军!怒火中烧下,顾砚朝再顾不得什么,当即怒极出声。 “顾砚龄,你——” 然而顾砚朝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好整以暇的插了进来。 “定国公府真是好教养,做妹妹的竟是这般与长姐说话,倒是叫人开了眼了。” 第五十章 扭打 顾砚朝闻声带着敌意的看过去,却是见储怡宁由众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与你何干?我定国府的教养,还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说!” 在顾砚朝眼中,储怡宁不过是成北王府的外孙女,自己并不比她差多少,因此脾气丝毫未收敛几分。 “好个牙尖嘴利的人。” 储怡宁逼至顾砚朝身前,因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道:“敢与我这般说话的,你是第一人,你可别忘了,这是在我们成北王府,可不是你定国公府。” 顾砚朝一听,当即火气也来了,冷笑连连道:“我只知道成北王府有宜阳县主这位亲孙女,竟不知一个外姓的人何时成了成北王府的人了。” “啪——” 电光火石间,储怡宁反手就给了顾砚朝一个巴掌,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顾砚朝懵了,众人更是愣了,只有掩不住怒意的储怡宁狠狠瞪着顾砚朝,优哉游哉的放下手,唇边不掩讥诮道:“既然顾四姑娘不知道我储怡宁,我这便帮你好好记上一记。” 原本在储怡宁一进府时,巴结奉承她的那些少女便已经来告诉她,方才在成北王府门口,这个定国府的顾四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奉国公世子薛原说笑,不知廉耻的勾引薛原。 今日有几人不知这暮春宴是为她储怡宁而办?又有几人不知她心中属意奉国公世子薛原已久?这一场暮春宴不过是双方长辈默许下,提亲前走的一个过场罢了。 如此下来,储怡宁已是看顾砚朝不顺眼,觉得是个妖艳的狐媚子,而储怡宁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视她为攀附外家的外姓人。 不多不少,顾砚朝算是将储怡宁的两个大忌都犯了,与她而言,这一个巴掌着实算少的,依着她平日的性子,早就拿鞭子将眼前这个不要脸的顾四抽一顿好的! 而一向被人捧在手心的顾砚朝当着京城众贵女面挨了储怡宁一巴掌,此刻只觉得又羞又恼,一股怒气冲心直上窜至脑门,激动之下连声音都变得尖利了几分。 “你凭什么敢打我!” 话音刚落,在众人还没从那一巴掌缓过神来前,顾砚朝便拼了命的朝储怡宁扑去。那储怡宁平日里也是个厉害的,两个人当即在众人面前扭打起来。 顾砚龄作为长姐,自然上去拉,却被顾砚朝甩手一打,退开了好几步。 此时已回来的醅碧忙将顾砚龄扶稳,生怕顾砚龄伤着了,顾砚龄睨到一旁假意劝架的顾砚锦,再一扫当前混乱不堪的场面,唇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可是上天给她的时机了。 顾砚龄急着再上前,眼见着又要去拉对面的储怡宁,脚下却是不小心恰好踩到顾砚锦拖在地上的裙尾。 众人都忙着拉架,自然没注意到脚下这一幕。 而就在这样拉拉拽拽,你推我搡之间,顾砚锦冷不丁被裙尾一绊,当即重心不稳,眼看着就朝前扑去。 而顾砚朝恰巧就在顾砚锦身前忙着扭打,却是猛然被一个人全然撞了过来。 顾砚朝哪里承的住这般力?身子当即被撞得一偏,连着倒在扭在一起的储怡宁身上。 随即在众人倒吸冷气声中,“噗通、噗通”连着两声,两个娇俏的身影齐齐落下了水,而顾砚锦因着被近前的顾砚龄给暗暗拽了一下,才站直了险些也要坠下去的身子。 而几乎在同时,顾砚龄又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 四周顿时死寂,随即池中传来的扑腾打水声,和少女惊慌的呼救声,又如一滴水落入滚烫的热油中,登时炸开了锅。 在场的都是闺阁少女,哪里见过这般混乱又惊险的场面,当即慌乱开来,一些胆子小的甚至已经哭出声来。 “可有会水的人?” 一个少女的声音格外清亮的响起,闻声看去,顾砚龄分外冷静的神情竟令众人不由也安静了几分,几个随从的婆子这才回过神来,颤声道:“我会。” 顾砚龄目光扫过去,毫不拖泥带水道:“你们快去将两位姑娘拉上来。” 那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连鞋袜都来不及脱,一个纵身便跳了进去,顾砚龄随即又看向身旁的银屏道:“快去将四妹的披风拿来。” 然后又偏头对将缓过神来的宜阳县主萧怀玥道:“阿玥,快派人将此事告知世子夫人,请世子夫人尽快腾出离这最近的一间屋子,烧上炭火和热水,做上姜汤,将大夫也一起请来,太医就莫要劳烦了。” 萧怀玥听到这里,彻底定了神,忙听从的去了。 而此时闻声从桥上赶过来的少年们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两个少女慌乱的在水中挣扎,案上的人皆举手无措,乱了阵脚,唯独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冷静自若的站在人群中,有礼有序的吩咐好一切。 待仔细看清少女姣好的容颜,少年郎们不由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的薛原,方才在王府门口与薛原说话的,不就是这个少女? 好像是定国府长姑娘? 少年们顿时了悟,看向少女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赏和感慨。 到底不愧为百年谢族的女儿,若能将这样经得起场面,顾得了大局的少女娶回去,那后宅岂不是无忧了? 想到此,少年们正要随着薛原赶了过去,谁知那两个凫水的婆子倒也利索,已然嵌着顾砚朝二人游到了岸边,案上的仆子忙上前合力将人拉了起来。 顾砚龄随即便让已取了披风回来的银屏将披风搭在顾砚朝身上,而让醅碧将手中的另一件披风搭在了全身湿透,同样滴着水的储怡宁身上。 未想到,一句借口话,如今醅碧取来的这披风倒真是派上了用场。 眼看着顾砚朝昏迷未醒,而储怡宁也是惨白的一张脸,鬓边的发丝湿哒哒的贴在颊边,因着呛了水不停住地咳嗽。 薛原本想上前问问可需要帮忙,但转念一想,男女有别,这个时候实在不是他该出手的。 这时萧怀玥的贴身丫头也已经急急忙忙的小跑过来,气都来不及喘,急急蹲身行了一礼道:“长姑娘,最近的春华阁已经腾了出来,大夫也已经在路上了。” 顾砚朝听了,当即转头对两个看起来强健些的婆子道:“快将两位姑娘背去春华阁。” 那两个婆子当即领命将顾砚朝二人背在背上,急忙就朝春华阁去了。顾砚龄作为顾砚朝的长姐,自然也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反倒将薛原这一行人给晾在了一边。 第五十一章 把她拖下水! 待到了春华阁,成北王府的世子夫人闵氏,安和郡王妃石氏都已经满脸忧色的等在了屋外,顾砚龄一行人上前请了安,两相又静默下来,立在屋外焦急的等着大夫的消息。 直到大夫出来,亲口说了无大碍时,闵氏和石氏都不由抚胸舒了一口气,说到底这场暮春宴是她们所办,若是宴上出了半点事,她们又如何给储家和顾家交代?尤其这储怡宁还是成北王和老王妃的心头肉,那还不得连累她们挨骂? 因着顾砚朝还未醒,众人便随着闵氏和石氏先去瞧储怡宁,一进屋便是炭火烘烘的热意,储怡宁紧紧裹着被子靠在引枕上,由着丫头一勺一勺的喂着滚烫的姜汤。原本紧贴在颊边的湿发已被烘干,只有小脸和嘴唇还微微泛白。 “宁姐儿怎么样了,你可把舅母的魂都吓没了,好好的怎么就掉池子里去了?” 闵氏坐在储怡宁床前,不无后怕地抚着储怡宁的手问着话。 储怡宁听了,紧抿着嘴没说话,倒是储怡宁身旁的丫头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个干净。 闵氏和石氏也算是听明白了些,唯独疑惑的,不过是顾家四姑娘与顾家长姑娘说话不敬,没分寸,也是人家自家的家事,储怡宁巴巴儿跑去抱不平什么? 闵氏和石氏二人自然不知道中间还有薛原这笔风流债的缘故。 不过这事倒叫她们也为难了,储怡宁为着人家的家事先去招惹的顾四,又是储怡宁动手打人在先,如今两个姑娘都落了水,说谁的不是都不对。 但是从丫头的字里话间中,闵氏和石氏对顾砚朝的印象已是低到了极点。 言语无状,公然厮打,这哪里是正经公侯人家的姑娘做得出的? 就在这时,顾砚龄不卑不亢的走了过来,颇为懂礼而谦谨地给闵氏和石氏二人行了礼,随即颇为歉疚的看了储怡宁一眼道:“四妹妹性子急了些,这一次是四妹妹冲动了,这才无意间冲撞了宁姑娘,我这个做长姐的在此替四妹妹向宁姑娘赔礼了,但四妹妹绝无恶意,还望宁姑娘原谅。” 话说完,顾砚龄又转而对闵氏和石氏更全了晚辈的礼道:“因着四妹妹年纪尚小,一时糊涂,耽误了这次王府的暮春宴,过几日,必要由家中长辈亲自携我们姊妹来府向各位长辈赔礼的。” 说着眼前的少女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虽是蹲礼,姿态也谦恭,眉目也顺从,可少女却丝毫不显得卑微,反倒让人看出几分气度来。 少女这话说的就更好了,说了半天不过是女儿家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天大的事愣是叫人说的像是小了许多。可偏生人家姿态还极好,主动赔礼不说,他日还要专门登府赔礼的。 若是自个儿再表现的不快和责备,便显得有几分得理不饶人了,更何况储怡宁在京城圈里跋扈惯了,又虚长顾家姑娘几岁,今日在众人眼里更像是挑事的。 “两位姑娘没伤着便好,说到底终究是女儿家的小事,顾四姑娘年纪小,我们做长辈的若过分责怪,岂不是小气?” 闵氏眸中带着长辈体贴的笑意,玩笑般对着石氏说了几句,这才看向储怡宁道:“宁姐儿说是不是?” 世子夫人闵氏是王府后宅实际的管理者,一向是长袖善舞,将上面老王妃哄得开心不说,将各房也是治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储怡宁自然不是傻的,若是再闹得大了些,终究对她也没什么好处,要知道,挑事是她在先,打人更是她在先,如今倒不如大而化之。因而她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随即垂下眼睑顺从道:“舅母说的是。” 安抚好了储怡宁这边,闵氏和石氏又去了隔壁顾砚朝所在的屋子,此时的顾砚朝早已醒了,骤然看到进屋的众人站满了屋子,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站在顾砚龄身后的顾砚锦淡漠地睨了这个四妹一眼,随即心下哂笑。 顾砚朝仿佛永远都是这幅没脑子的模样,闯祸的时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等到收拾乱摊子时却是跟只鹌鹑一样了。 那闵氏见顾砚朝这幅模样,虽也不大喜欢,但到底没表现出来,倒是颇像怜爱晚辈的长辈般对顾砚朝道:“四姑娘可好些了?春日里池子到底是有些凉,今日这事——” “是三姐!” 原本闵氏打算安抚几句也就罢了,谁知眼前不知是因冷还是因怕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的少女陡然打断自己的声音,闵氏正觉有些不豫时,便瞧着小脸白的像澄心堂纸一样的顾砚朝突然跪坐起来,抬手一边指向人群中,一边语中哽咽道:“三姐,我自知性子直,时有得罪三姐之处,可妹妹从来都是无心之过,三姐怎么竟狠心将我推进水里?” 许是委屈到极致,又许是话语激动,顾砚朝指着的手不由都有些颤抖。 听到这番话的众人懵了,而站在人群中被顾砚朝直直指着的顾砚锦更是脑子一轰,看到众人或诧异,或揣测,或窃窃私语的模样时,更是难得的无措起来。 然而顾砚锦又如何知道,顾砚朝现在当真是因为怕极了。 前些日子在府中因为一些小事,祖父与祖母便已经罚了她两次,如今事情闹得这般大,明日只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回府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敢去想。 若真的叫祖母都对她彻底失望,厌弃她了,那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不能就这样担下责任,她必须要找一个替罪羊,即便不能替她承担所有过失,多一个人,总比她一个人受要好的多。 而当时摔在她身上的,恰好就是顾砚锦,众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顾砚锦便是想辩解,也没那么容易。 抱着这般的心思,顾砚朝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般,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要死死咬住顾砚锦,绝不松口! “我——” 顾砚锦脸色煞白,从来镇定的她也禁不住慌乱了,在看到顾砚朝委屈而惊怕的眼神中,她将手紧紧攥住,随即眼泪大颗大颗的坠落,一边摇头,一边委屈的辩解道:“四妹妹这是什么话,我原本是想去拉你,却因为裙尾绊住了,这才——” 当顾砚锦目光触及顾砚龄时,当即眸中满是希冀,上前一把抓住顾砚龄的衣袖,更为委屈的哽咽道:“长姐,我真的没有。” 眼前的少女小脸苍白,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的往下掉,而少女紧紧抓住顾砚龄,就像是最后的希望般,嘴唇翕合似是还想说话,终究死死的咬住了下唇,似是将满腔的委屈都含在了心里。 一个少女坐在床榻上哭,另一个站在下面哭,倒是叫众人也一时分不清是非来。 顾砚龄看了眼身旁委屈万分的顾砚锦,又看了眼惊惶无措的顾砚朝,终究抱歉的开口道:“四妹妹这是落了水吓着魂了,说话一时不清明,还望各位夫人体谅。” 众人闻声都了悟的点点头,只怕这顾家姑娘是落了水,撞到水里的水神,惊了魂儿了,小小年纪,第一次赴宴便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怪可怜见的,可谁叫她遇着储怡宁这样“威名远扬”的主了。 顾砚朝听到顾砚龄似是在替顾砚锦辩解,当即就要插话,却被顾砚龄冷不防的警示给楞得坐了回去,顾砚龄随即垂下眼帘从容的致歉道:“四妹妹看着精神不大好,阿九只怕要与两位妹妹先行回府,将事情禀给家中的长辈才是。” 闵氏一听,倒是分外满意,若再闹下去,当真是要把这暮春宴搅黄了,这会子她瞧着顾家的三姑娘和四姑娘,竟没一个有好印象。因而也不再多挽留,面上却仍是佯装担忧道:“你说的是个道理,我这个做长辈的便不留你们了,待以后,你要时常来府里寻我们阿玥,咱们阿玥可是见天的盼着你的。” 顾砚龄听了抿嘴一笑,便是应了。 闵氏这是在众人面前全了她的面子,虽然背后更多是因为谢家和他那位阁老祖父的缘故。 闵氏和石氏临走前又安抚了顾砚朝几句,睨了眼一旁的顾砚锦,这才带着众人走了出去。 而顾砚龄全然忽视顾砚朝不甘又愤恨地眼神,嘱咐着醅碧她们备好马车,便叫画阑和银屏扶了顾砚锦和顾砚朝,一同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第五十二章 雷霆 待马车停到了定国府侧门,落葵伶俐地下了马车,顾砚龄随之由醅碧扶着,左脚刚踩在脚凳上,却不想一个不稳,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踩空下去。 落葵眼尖,当即上前一把扶住顾砚龄的手肘,语气还不掩焦急道:“姑娘小心!” 顾砚龄下意识的也猛攥住了落葵,这才稳直了身子,转而睨了眼眉目低垂,颇为顺从的落葵,不由多打量了几分。 待顾砚龄稳稳的下了马车,便瞧着顾砚锦和顾砚朝也相继走了过来,与往日的眼高于顶不同,这会子的顾砚朝紧紧攥住搀扶着她的银屏,小小的身子裹在披风内,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竟有几分瑟缩。 当看到定国府敞开的侧门时,顾砚朝的脚步不由有些僵滞,神色犹豫间,竟一时不敢再往前走。 相比于顾砚朝,此时的顾砚锦倒是坦然的多,但她掩在眸底的慌乱与忧色却还是被顾砚龄看的透透彻彻。 顾砚锦的确比顾砚朝心思深沉,但此时的顾砚龄很想看看,碰到顾砚朝这般蛮横不讲理的,到底谁更胜一筹。 果然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京城的贵圈里,即便只出了小小的风波,也不愁传不开,传不快的。 当看到老太太身边的阮嬷嬷正等在必经的影壁前时,顾砚龄心下了然,不紧不慢的瞥了眼身旁的顾砚锦,果然强自镇定的顾砚锦也脸色一白,一时没缓过神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当顾砚龄一行到了宁德院,便瞧着正屋外面的廊下规规矩矩的站着侍奉的丫头们,竟无一人敢像平日那般逗弄廊下养着的几只红嘴鹦鹉。 偌大的院子,安静的只能听得清冷的微风拂过衣裙发出的细微声音。 当踏上石矶,丫头沉默地掀开了洒金软帘,顾砚龄便随着阮嬷嬷捻裙走了进去。 当穿过那扇屏风,便瞧着谢氏,俞氏,秦氏,袁氏都坐在里面,与谢氏淡然目光相反的是,俞氏三人转过头来,脸上无不是担忧与紧张。 而傅老太太仿佛入定般坐在罗汉床上,微微闭目似是在养神,可那紧皱的眉头,黑沉的面色,下沉的嘴角让人觉得,这分明是山雨欲来之势。 感觉到身旁两个身影微微一滞,顾砚龄心下哂笑,却是淡然自若的朝傅老太太面前去。 “给祖母请安。” “给老祖宗请安。” 三个少女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可随之而来的寂静却是让人更觉得紧张与压抑。 此刻的顾砚朝心如擂鼓,渐渐觉得自己今日真的是错了,可是却也无力挽回了。 偏房内的西洋座钟一下又一下的走着针,每一下都如锯子拉割着朽木发出的声音一般,枯哑而又压抑,几乎让人紧张的要屏上了呼吸。 此时顾砚锦身子站的极直,可没有人知道,她的手心攥的满满都是汗,几乎要浸湿了她手中的丝帕。 顾砚朝从未见过老太太这般,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险些快站不住身子。就在她承受不住,要开口打破平静时。 傅老太太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冷厉的眸子正好对上了顾砚朝,让顾砚朝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些即将要从喉间挤出来的话也被生生压了回去。 “跪下!” 傅老太太的眸子定定扫过眼前的三个少女,随后从喉间溢出了这两个简单而不容置疑的字。 当谢氏听到时,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随即看了眼眼前平静的顾砚龄,终究又归于沉默。 而顾砚龄却是毫不犹豫,从善如流的用纤纤双手攥起曳地的裙尾直直地跪了下去,顾砚锦只怔了一瞬,也跟着跪了下去。 只有顾砚朝闻言一愣,当眼神触及到傅老太太冷厉厉射过来的目光时,心下的委屈,紧张与不安都再也憋不住,一齐从喉间冲撞了出来,鼻头一酸,随即眸内泛着盈盈水光,语中带着哭腔道:“老祖宗,我——” “跪下!” 傅老太太骤然拔高声音的一呵,硬生生打断了顾砚朝的话,目光慑人的逼视着,语气越发严厉。 “现在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究竟是谁教你的礼仪规矩!还是说,礼仪规矩都喂了狗了?” 听到这话,不说顾砚朝吓得腿一软直戳戳跪在了地上,就是此刻的秦氏也如坐针毡,愈发没了主意。 见到三个孙女都已经规规矩矩的跪在那,傅老太太一眼扫过去,不由觉得气的脑仁儿都疼了。 那朝姐儿明明也算是她带大的,怎么就会这么没脑子?尽干出些鸡飞狗跳的事,几乎要将她的老脸都丢尽了。 想到这儿傅老太太不由将手肘撑在扶手上,随即闭眼轻揉了揉太阳穴。 再睁眼时,瞧到了跪在顾砚龄身后的顾砚锦,瞬然间只觉得这个孙女的脸竟和俞氏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没一个省油的东西! “阿九,你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砚龄闻声抬头,便瞧着傅老太太许是糟心透了,分外头疼的扶着额头,摆了摆手让她说话。 顾砚龄眼眸低垂,随即出声道:“回祖母,今日在成北王府,四妹妹来寻我说话,因——” “老祖宗!” 顾砚朝哪里敢让顾砚龄说下去,若是她私下倾慕奉国公世子,寻衅长姐的事情被公之于众,依着老祖宗现在的火气,便是关进省悟房都是轻的,指不定会一气之下将她送去家庙。 送去家庙的闺阁小姐,有几个能有好未来的? 顾砚朝想到此,愈发害怕,再也顾不得,当即语声尖利的打断了顾砚朝的话,因着激动,连破音了都未曾察觉。却还根本不给顾砚龄插话的机会,愈发连珠炮一般道:“不过是因为我与顾——” “我与长姐说话时唤了长姐的名字,那储怡宁就来出言讥讽我没教养。” 越往后说,顾砚朝愈发激动,也愈发觉得自己有理,却丝毫没注意到傅老太太的脸色已沉到了极致,反倒有几分不服气的挺直腰杆儿道:“我听了自然不舒服,她储怡宁算什么?凭什么来说我们定国公府的教养?所以我不过出言回了她一句,她竟然就敢打我,我……我才还手的。” 说到最后,顾砚朝到底底气又弱了几分,小心地觑了傅老太太一眼。 此刻的傅老太太只觉得要气急攻心了,当即攥着手里的茶杯,咬着牙,怒极反笑道:“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回了她句什么?” 顾砚朝见傅老太太面色有些不对,因而愈发小心翼翼的嗫嚅道:“我不过说在成北王府里我只知道有宜阳县主这位嫡亲的孙女,不知道何时一个外姓的人也敢称是成北王府的——” “哐当!” 傅老太太再也没忍住胸腔的怒意,一把抓起手下的茶杯砸了过去,那青花的茶杯当即落在地上,炸裂开来,碎片溅了一地,惊得众人轻呼,顾砚朝更是吓得大哭起来。 要不是她方才躲得快,那茶杯便是直戳戳朝她来的。 然而傅老太太却再也不像平日里那般轻描淡写的偏袒顾砚朝,反倒咬牙冷笑道:“你还有脸哭?要我说,人家打你打得好!” 顾砚朝听得身子一怔,抬头委屈的辩解道:“我又没说错,她不过一个外姓的,要论起来,她身份如何就比我高贵了?我又何苦要受她的欺辱?” 说着顾砚朝越发不甘,抬手就要去擦泪,谁知傅老太太眼角一吊,当即反手指着她怒斥道:“何苦?” “那褚三是成北王和成北王妃心头上的人,全府上下都捧着,宠着,上面还有个列位四妃之列的姑母,封了爵位的皇子表兄,你说是何苦?” 傅老太太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孙女就是禁不住上窜的火气,因而愈发冷笑道:“你若不服,有本事去那成北王府再与人打上一架,你看我这老婆子是管还不管的!” “母亲,朝姐儿年纪小,性子直,一时犯了浑,媳妇儿回去必回好好地教训她,还望母亲当心身子,莫——” “你也给我闭嘴!慈母多败儿,就是因为你平日里太宠她惯她,如今竟让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一旁的秦氏原本见老太太已是怒气冲天,再也坐不住了,刚出声想要劝慰,却不成想傅老太太当即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申斥,让她好一顿没脸。 当即秦氏将话憋了回去,当着一众妯娌下人的面,觉得又是尴尬又是羞辱,脸上是火辣辣的发麻。 傅老太太却是眼都不转一下,全然忽略秦氏,打眼瞧着此刻跪在那的顾砚朝有些瑟瑟发抖的身子,不由冷笑道:“怎么?这会知道害怕了?在人家的地盘上和人家的姑娘打架打到池子里的那股气性儿,现在到哪去了?” 第五十三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一听到这儿,顾砚朝再也坐不住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就算罚也得拉一个一起,当即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子勇气,背脊猛地挺直,扬着脸委屈的哭道:“老祖宗,我冤枉,我原本只是一时气急,手上压根没有下重劲儿,她之所以掉池子里,是因为三姐推了我一把!” 话音一落,屋内顿时变了气氛,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河水陡然被凝结成冰,寒气逼人,凛冽的可怕。 秦氏一愣,俞氏更是惊得站起,而傅老太太眸中一静,随即眼眸渐渐微眯,定定地扫了顾砚锦一眼,声音更寒厉道:“到底怎么回事。” 顾砚锦吓得眼泪一滚,张口就要辩解,顾砚朝当然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哭得更为大声道:“定是因着平日里我在言语上得罪了三姐,三姐才动了这心思的,今日我与储怡宁扭在一起时,突然有人朝我扑过来,慌乱间,我便觉得有一双手推了我一把,我一个不妨,就将储怡宁一起带了下去,掉下去前,我惊慌的转头,却是正对上三姐,老祖宗,不仅仅是储怡宁,我也是落了池子的啊。” 顾砚朝说完话哭的愈发激动,上气不接下气,脸一白,几近背过去的样子。 傅老太太定定盯着顾砚朝,只觉得这不像是装的。再者,这个孙女的脾性她知道,平日里说话没个成算,一张嘴不饶人,没少得罪人,若真是得罪了锦姐儿不是不可能。 可如果当真是那样,那锦姐儿…… 念及此,傅老太太眸色有些晦暗不明,淡淡的扫向了跪在那的顾砚锦。 顾砚锦一对上这双眸子,泪水滚得更厉害了,不住地摇头泣道:“祖母,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原本是想去将四妹妹拉开,慌乱中被裙尾绊了脚,这才扑到了四妹妹身上,就连我也险些掉入水里了,祖母,我怎么会故意去推四妹妹,求祖母明察。” 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两串泪珠不断地落在双颊,说完那柔柔的身子还直直弯下去,头触着冰凉的地砖,看起来颇为虔诚。 傅老太太这会当真是有些难为了,紧皱的眉头半点没有舒展开,就在这时,顾砚朝又拔高声音,语气近乎尖刻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当时就属你离我最近,你说你去拉我,怎么没拉住我?反倒还把我拉到水里去了?再者,你说你险些掉下水,可你怎么在岸上立的好好的?分明是在撒谎!祖母,求祖母给我做主啊。” 此刻的顾砚朝脑子分外清醒,她知道,绝对不能让顾砚锦说动老太太,更不能给顾砚龄插话的机会。府中上下谁不知道顾砚龄和顾砚锦交好,若是让顾砚龄开口了,必然会护着顾砚锦,一起对付她。 傅老太太闻声只觉得炸的头疼,而顾砚朝此时却哭的分外可怜,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也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再抬起时,已是红了一大块儿。 此时的顾砚锦只觉得头皮发麻,没想到顾砚朝这个没脑子的今日竟是死死的要把她拉下水。 她这是疯了! 可顾砚锦对这种无理搅三分的也没有法子,加上当时的情形对她确实不利,众人都是看到她扑过去的,且慌乱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明明就要倒下去的身子是怎么站直的。 如今的情形,竟不如让她当时就跟着掉下去的好。 顾砚锦无法,只得更为委屈的摇头,不住地念道:“我没有,我没有,四妹你怎么能冤枉我?” 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被逼到如此境地,俞氏哪里还坐得住,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傅老太太行礼,语气中不掩心疼道:“母亲,锦姐儿一向柔善,您是知道的,她是断不会做出这般事情来,还望母亲——” 秦氏从鼻腔冷哼一声,脸上不掩讥诮的打断了俞氏的话。 “二嫂的意思,我们家朝姐儿就是蛮横无理,尖酸刻薄的要拿自己的命去陷害自己的姐姐了?现如今,这面上看着温和,背地里手段阴狠的多了去了,二嫂这话说的,只怕是太早了。” 秦氏想着俞氏三番五次的害自己便觉得憋气,此刻也顾不得老太太在,只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俞氏见秦氏这般指桑骂槐的,也是被气的一梗,怒气的说了句:“你——” 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傅老太太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面,只觉得更为烦躁不已,瞥眼又恰逢看到平静自若的谢氏,便觉得家里这些个丑事儿都要丢到谢家去了。因而怒从中来,当即呵斥道:“够了!” 俞氏和秦氏登时安静下来,傅老太太在众人面前扫了一眼,也懒得再盘问,只怕问的越多,丢的脸越多,因而冷声道:“朝姐儿,锦姐儿此次在王府行为不端,若是不好好教训,只怕他日带坏了下面一众小的,丢了咱们府里的脸面。” 听到这话,二房,三房都是身子一僵,傅老太太却丝毫不理会,冷冷看向身旁的阮嬷嬷道:“将两个姐儿都送去祠堂罚跪三夜,以后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我的话,谁敢出一步,谁又敢去私自探望,家法伺候!” 众人惊得心一沉,阮嬷嬷却是分外平静,只管应了声,俞氏正想说什么,却见傅老太太陡然将冰冷的目光射向自己,随即不带一丝温度道:“既然连两个姐儿都管教不好,又怎么能管的了整个定国府?你们俩也不用帮着管中馈了,回去也好好反省反省罢。” 俞氏和秦氏心一凉,只觉得半个魂儿都被抽去了,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竟是转眼就要没了? “老大媳妇儿。” 傅老太太此刻看也不想多看二房三房一眼,转而对着谢氏道:“如今瞧着你身子比以前好些了,日后中馈之事便先交于你了,平日里的小事便让周嬷嬷给你帮衬着,无需太过劳累。” 傅老太太话说到这份上,谢氏不好抹了老太太的面子,自然是扶着墨兰起身,恭敬地回了句“是”。 秦氏倒还好,俞氏此刻看着谢氏高挑的身形,淡然的姿态,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火正朝上窜,两个手越攥越紧。 执掌中馈这些年,她一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人人服她,人人敬她,眼看着这些都真真正正属于她了。 转眼这些却全都轻轻松松落到了谢氏手中,让她生生给谢氏做了嫁衣裳,她如何甘心! “阿九,你也起来吧。” 傅老太太看到自始至终跪在那,一言不发的长孙女,究竟开了口,毕竟从方才顾砚朝的只字片语中,看得出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相反,从随从的丫头那她也听到了,这个孙女自始至终都是在提点顾砚朝两姊妹,事后还帮衬着在言语间弥补那些个过错,将事情也算是大事化小了。 说起来,也是为她们挣了几分脸面回来。 顾砚龄自然知道傅老太太此时在想什么,因而也不做作,只从善如流的起身,然后理平湘裙,状似无意地扫了眼顾砚锦看似委屈而让人怜惜的侧影,唇尾几不可察的一扬,什么话也未再说。 恶人自有恶人磨,眼前这情景是将这句话诠释的淋漓尽致了。 第五十四章 俞氏的试探(今日开始双更) 待两个姐儿哭哭啼啼的被劝了出去,送去了祠堂,俞氏和秦氏只觉得肝儿都疼了,好好培养起来的两个姑娘,原想着这次能去成北王府多见见人,也是好事,却未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儿来。 秦氏这会咬着牙,愣是憋着一肚子气,自个儿的姑娘她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却叫二房的顾砚锦给推进了河里,还妄生出这些事端来,偏生她还得塞着尾巴做人,一点火气都发不得。 秦氏死死恨着对面的俞氏,要不是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理性,她现在恨不得起身来跟俞氏闹一顿好的。 如今的二房,当真是要克死了她们三房了! 俞氏如何感觉不到秦氏那恨不得吃人扒骨的眼神,可眼下她才是觉得烦闷的不打一处来,顾砚朝那个没脑子的丫头上次已是给她惹了一生骚,现在竟又疯狗一样朝着锦姐儿扑。 推她顾砚朝入水? 俞氏只觉得笑话,锦姐儿的心性她是了解的,就以顾砚朝那愚蠢的模样,锦姐儿压根儿就不屑亲自动手,就算真动了心思,他们二房唯一看得上的也就一个大房而已,她三房算个什么东西? “好了,都给我回去吧,没得看得人心烦。” 傅老太太恼火的按了按太阳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只觉得再留下来,都忍不住自个儿那年轻时候的爆脾气了。 眼见着傅老太太走了,谢氏也平淡地起身,顾砚龄自然而然的跟了上去,扶住了谢氏,二人刚走出宁德院,便听得身后有人疾步追来。 “大嫂,阿九——” 听到动静,谢氏顿了步子,顾砚龄顺着穿堂下微弱昏黄的灯火看向谢氏,只见谢氏嘴角微微一沉,眸中闪过一丝冷凛,但也只是一瞬,谢氏的眸中又回之从前的平静,淡然,就像是永远也点不起半点波动的一汪春池。 顾砚龄随着谢氏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便瞧着俞氏扶着皎月的手赶了上来,许是追的急,鬓边的发丝也微微吹散了些,零零散散的浮在耳畔。 此刻俞氏静静伫立在灯下,轻轻的喘着气,略显清瘦的身形和带着几分忧色的眸子,都让人不由心生几分恻隐之心。 恍然间,好像眼前的也不过是个心念儿女的母亲罢了。 谢氏平静无波的看着眼前用手攥住前襟微微平息的俞氏,顾砚龄微微欠身,也仿佛入定一般,平静的站在谢氏身侧,周围的婆子丫头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穿堂的微风冷冷灌过,伴随着衣袂窸窣的声音。 “大嫂。” 俞氏分外真诚的给谢氏行了一礼,谢氏微微点颌,也算是回应了,俞氏这才转头看着顾砚龄,斟酌了半刻,终究诚恳的看着顾砚龄,语中喑哑而艰涩道:“阿九,今日——” 俞氏犹疑了片刻,终究咬牙道:“今日在成北王府的事,二婶实在担忧,偏生又不在你三妹身侧,三婶如今也只得问你,今日王府中,你三妹与四妹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三妹当真——推了朝姐儿?” 俞氏艰难的挤出最后一句话,却是语中哽咽,竟有些泫然欲泣,顾砚龄垂下眼眸,将眸底的寒意掩去,再抬眼时,灯下的少女也是一脸为难的模样,随之又禁不住小心翼翼看了眼身旁的丫头婆子。 俞氏当下会意,微微侧首对身旁的皎月使了眼色,皎月当即领悟地带着周围的丫头向后退了好几步。 当俞氏再眼神灼灼,满眼期冀的看着顾砚龄时,好像她这个长辈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顾砚龄这个晚辈的身上。 顾砚龄绞了绞手中的帕子,终究手中紧紧一捏,压低了声音徐徐道:“二婶,阿九也不瞒您,其实,当时场景混乱,阿九上前去拉四妹时,也被甩开了老远,阿九担心事态严重,毁了府中众姐妹的声誉,便转而去拉褚姑娘,谁知道就在阿九刚上前去时,身前的三妹妹便——” 顾砚龄顿了半晌,终究无奈又艰涩道:“突然扑向四妹妹,在众人眼中,四妹妹因着承不住力,倒在了褚姑娘身上,这才双双落了池子。” 听了顾砚龄的话,俞氏脑子一轰,只觉得事情已无转圜之地,很明显,锦姐儿是当着众人的面莫名扑向了顾砚朝,而顾砚朝这才将储怡宁一起带进了池子。 锦姐儿说是因为裙子绊了脚,顾砚朝却是当着众人说锦姐儿是故意为之,而偏生锦姐儿没有半个证人,半点证据证明自己所说,只能靠一张嘴。 可以着三房无理也能搅三分的浑劲儿,锦姐儿一张嘴又怎么敌得过? 现在连顾砚龄这个唯一指望得上的证人,也是稀里糊涂,没看清原委,她还能怎么办。 “二婶。” 少女恬静的声音唤回了俞氏焦头烂额的思绪,随之少女若有似乎的唏嘘与无奈随风逝去,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 “阿九方才原本想为三妹妹说情,可当时的情形,连阿九也是云里雾里,拿不出半点证据来。” 少女说完,扬起头,好看的眉目为难的轻蹙。 “可四妹妹的脾性,您也是知道的,府中上下皆知姊妹之间,阿九与三妹妹关系最好,若阿九当时替三妹妹说了话,只怕四妹妹会闹得更厉害,到时候若说我有心包庇也罢了,可若反倒让四妹妹攥住,对三妹妹只怕是更不利,所以——” 少女语声一顿,满怀歉意的朝俞氏蹲了一礼,这才诚然道:“还望二婶体谅。” 听了顾砚龄这一番满怀诚恳的话,俞氏又如何能不明白,顾砚龄方才的话的确没有错,那顾砚朝方才俨然疯了一般,只怕是来一个攀一个,来两个咬一双,不拖个下水的是誓不罢休的。 若是顾砚龄贸然求情,让顾砚朝反咬一口,只怕反显得锦姐儿心虚,合着顾砚龄说假话,那原本云里雾里的事,只怕真的就板上钉钉了,那到时候她们当真是有苦也说不出了。 俞氏眉目一软,分明担忧的紧,却还轻言安慰眼前的少女道:“你与锦姐儿的情谊是打小的,二婶如何不知道。这一次,是锦姐儿一时不慎了——” “不过阿九相信,三妹绝非故意。” 少女坚定的语气让俞氏微微一顿,随即携着几分苦涩的笑意,语气沙哑道:“是啊,二婶也信,锦姐儿一向温善,我一手带大的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又如何能不清楚——” 话语说着说着,便软了,俞氏不由眼眶一红,滚出泪来,急忙拿丝帕拭了,整理了神色,颇为歉意而又和善的看着顾砚龄道:“此次的事,我也听随从的丫头说了,朝姐儿当着王府众夫人说锦姐儿推她时,多亏你从旁说和,缓和了气氛,也替锦姐儿解了围,二婶代你三妹妹谢你。” 话音一落,俞氏竟蹲身就朝着顾砚龄要下礼,顾砚龄佯装惊讶,忙上前扶起俞氏急急道:“二婶这是做什么,三妹妹的为人阿九自然清楚,这原是应该的,三婶莫折煞阿九了。” 原本一旁淡然不作声的谢氏见此,这才给身旁的墨兰使了眼色,墨兰领悟地上前帮着顾砚龄将俞氏劝说着扶起来。 俞氏见此,无意看了眼谢氏,又垂下眼眸,颇为亏欠道:“大嫂,实不相瞒,自上次李氏与——” 俞氏语中一顿,终究没把“周川”这两个词说出口,只得艰难道:“那件事,弟妹一直想向大伯,大嫂和钰哥儿请罪,赔礼,只是弟妹实在觉得无颜面对大嫂,今日锦姐儿反倒还承了阿九的帮助,弟妹已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此向大嫂赔罪,还望大嫂宽宏大量,原谅弟妹一时不察的疏忽。” 这一次,俞氏不仅仅是蹲礼,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谢氏眉也未抬,居高临下的生生受了俞氏这一礼。 府中上下皆知钰哥儿是谢氏的命根子,李氏与周川的事于谢氏而言,如鲠在喉,如今俞氏这一礼,是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静谧之下,谢氏眸色轻垂,看着眼下诚恳的身影,不由升起几分冷意,然而下一刻,谢氏却是弯了腰,亲自扶了俞氏起身,语中多了几分妯娌之间的关怀道:“弟妹言重了,那件事也是李氏颇为不自重,既然是奴才之间的事,便不该牵连主子,弟妹与二弟待阿九姐弟自小便好,我又如何不知道,此事过去便过去了,弟妹也莫要再多顾虑了。” 俞氏听了,微微抬头,颇为动容,那泪水更是禁不住滚了下来,谢氏当即对俞氏的皎月道:“还不快扶二太太起来,地下凉,怎么禁得起。” 皎月当即上前使了力,谢氏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反倒有几分作秀,因而俞氏也不再推却,颤颤巍巍由着皎月扶起身来。 谢氏扫了眼退在远处的奴才,复又转眸看向俞氏道:“这穿堂风大,弟妹也回去歇息吧,至于锦姐儿——锦姐儿是个柔善的丫头,待老太太气消了,从旁劝解几句,想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弟妹也莫太过忧心,反倒损了身子。” 不知是因身子不舒服,还是太过忧伤,俞氏半个身子都要倚在皎月身上,此时听了谢氏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眼眶微红地点了点头,语中哽咽道:“多谢大嫂。” 谢氏点了点头,随即道:“那我们便先回静华院了,弟妹也早些回去。” 俞氏点了点头,谢氏微微低颌,随即转身便背向俞氏,挺直了身子,扶着墨兰的手朝反方向走。 当顾砚龄跟上去时,几不可觉的扫了眼谢氏,却是从谢氏平静的面色中看到了那抹转冷的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 第五十五章 作妖 “难为太太了。” 眼看着谢氏一行已转过回廊转角,皎月当即弯腰小心地替俞氏轻拂裙上的灰尘,将声音也压低了几分,语中多了几分不甘。 “太太与大太太在府中原是一样的,哪里需要您这一礼。” 俞氏一双漂亮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大房消失的地方,听到皎月的话,眸色微微一动,在月光下倒更显得几分顾盼生辉。随即唇角轻咧,语中喃喃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说罢,俞氏将手搭在皎月手背上,随即懒怠地转眸道:“回吧。” 若忍不得常人不能忍,又如何经得起常人所经历不到的荣耀?忍了这么些年,这些又算得什么。 醅碧,绛朱随着顾砚龄送谢氏回了静华院,因谢氏要问些话,因而顾砚龄便也在静华院坐下了。 而此刻的琉璃院早已笼罩在暮色中,屋外的丫头们都规矩地守着,屋内此刻只留有落葵,和落红二人。 落葵盘着腿坐在窗下,头微微偏着,正认真地打着一枚攒珠的梅花络子,案上的烛火隔着灯罩隐隐印在落葵姣好的侧颜上,倒显得格外恬静。 落红坐在对面看的不由愣了神,自打上一次在园子里挨了罚,从前高傲不可一世的落葵姐姐似乎消失了一般,如今的落葵姐姐作为姑娘身边的大丫头,不仅没有半分自恃的模样,反倒越发体贴她们下面的丫头了,时不时给她们分一些吃食,首饰,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亲和了许多。 恍然间,只觉得落葵姐姐亲切的越发像醅碧姐姐了。如今这般也好,上面的两个姐姐性子好,她们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了。 到底年纪尚小,就这般思量着,落红便越发觉得有些无趣了,因而自个儿编着花绳玩开了,可也就新鲜了一阵,便觉得两个眼睛已经打着晃儿,眼前的烛火重了影一般,不知不觉间便打起了盹儿来。 “困了?” 骤然的声音响起,惊得落红一怔,当即眼前一亮,却是险些将头磕在了案上。 “没有,方才风迷了眼,我便闭了闭。” 眼前的小丫头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一般,明明是一脸倦意,嘴里却是说着心口不一的话。 落葵不由被逗得一笑,随即放下手中的络子开口道:“屋里有我照看着便好了,你回屋歇息去吧。” 落红微微一愣,随即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道:“我没事,谢落葵姐姐——” 话还未说完,落红便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对上了落葵打量的笑眸,急忙拿手去捂了嘴,悻悻的有些不好意思。 落葵摇了摇头,宽慰的笑道:“去吧,左右一个人守也是守,两个人守也是守,你倒不如回去好好歇息,明日早早起来伺候姑娘,这会子精神不济,一会儿子冲撞了姑娘反倒不好,有我在,你怕什么?” 对上落葵温柔的眸子,落红迟疑了会儿,终究是有些支撑不住,因而颇为不好意思的起身,红着脸道:“那便谢谢落葵姐姐了。” 落葵笑着“嗯”了一声,落红随即一笑,当即转身便出了门去。 看着下摆微微摇晃的软帘,落葵的笑意渐渐凝在脸上,听得落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落葵嘴角的笑意当即隐了下去,继而扫了眼软帘处,这才起身小心朝里间顾砚龄的寝室去了。 落葵手脚极轻的拨开垂珠帘,疾步而又平稳的走到顾砚龄平日梳理的妆台前,翻了翻台上的珠玉首饰盒子,可来来回回寻了几遍,也寻不出顾砚龄贴想要的东西来。 落葵不由有些气闷,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的圆凳上,眉头微微蹙着,只觉得有些犯难。 恰在这时,耳尖的落葵已然听到外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丫头轻微的打帘声,落葵惊得站起,手上不由微抖,当即朝垂珠帘一侧走去,方小心拨开珠帘,疾步坐回了方才打络子的榻上,静下心来。 屋内的软帘轻打,顾砚龄便由醅碧扶着走了进来,落葵强压住内心的惊慌与不自然,从容的放下手中的攒珠络子,起身笑着道:“姑娘回来了。” 顾砚龄轻“嗯”了一声,醅碧眉目顺从地替顾砚龄解下了披风,落葵眼尖,当即上前接过,便要走去里屋挂着。 顾砚龄美眸微抬,扫到了微晃的珠帘,然而下一刻落葵便大方撩开垂珠帘,走了进去,只余垂珠帘“哗啦啦”更大声的摇晃作响,因着灯火的作用,隐隐印在墙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顾砚龄收回目光,不徐不疾的走到落葵方才坐下的地方,轻然拾起那枚桃红的攒珠络子,上面的梅花打的极为精细,的确是一双巧手。 落葵再从里间出来,看到顾砚龄手捏着那枚络子正打量着,随即笑道:“奴婢无事,见姑娘从前的络子都有些旧了,便想打一条新的给姑娘,春日里桃花开得好,便用了这桃粉色,姑娘觉得可好?” 顾砚龄闻声唇角微扬,随即微微侧首看向落葵赞赏道:“很好,你倒是细心了。” 说着顾砚龄不由懒懒地坐在软榻上道:“原本我也正想叫你打个新络子来,倒省的我再与你说了。” 眼看着顾砚龄一边说着话一边捂嘴打着呵欠,落葵忙唤了屋外的绛朱领二等的丫头伺候着梳洗。 待换了寝衣,静过面后,顾砚龄便进了里屋坐在妆台前静静地卸着钗环。 一整套的红宝石点翠头面瞧着华丽耀眼,可真是戴着站一天,也的确是累人。 顾砚龄不由懒懒地揉了揉脖后,继而取下耳边的坠子,倾身将面前的一个珠玉盒子揭开,揭开的一瞬,顾砚龄眉头微微一蹙,但不过一瞬,便隐于眸底,随即将手中的一对耳坠搁了进去。 “落红她们几个呢?怎么就剩你一人守着。” 听到顾砚龄骤然的问话,原背着身正铺展锦被的落葵不由一愣,身形微微一僵,随即落葵笑着转身道:“落红也方回去歇息,奴婢见她坐在那都打着盹了,还强撑着,这才叫她去的。” 顾砚龄点了点头,侧脸微微笑着:“难为有你和醅碧,让她们几个不知道躲了多少懒。” 落葵见顾砚龄这般,不由松了口气,寻常一般开玩笑道:“奴婢倒觉得这几个丫头如今越发勤快伶俐了。” “你可是难得夸她们。” 见顾砚龄一边由着醅碧篦着头发,一边从镜中打趣自己,落葵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那是奴婢从前对她们过于严厉苛刻了。” 顾砚龄微微点颌,轻然道:“严厉也有严厉的好处。” 一边说着,顾砚龄不由摸了摸脖间,随即想起什么道:“这坠子戴了这许久,链子似乎有些松了。” 话说着,顾砚龄便轻巧的将脖上的一枚暖玉坠子解下道:“落葵,你将这坠子收着,明日拿去外面的锦翠阁,寻个精细的师傅将这链子绞一绞,再拿回来。” 落葵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到顾砚龄手上的那枚暖玉坠子时,眼中隐隐一亮,随即忙上前掏出丝帕来,将那枚坠子小心放在帕子中,叠着收好,垂眉顺目道:“奴婢记得了。” “好了,你们也下去休息吧。” 说着话,顾砚龄便起身上了床,由着醅碧伺候着盖上了锦被,落葵与醅碧彼此心领会神的将床帐取下,随即悄然退了出去。 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窗格下的灌丛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浅浅的虫吟,顾砚龄静静躺在那,微微侧首,透过纱帐,一双平静的眸子淡淡的睨了眼妆台。 在深宫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她,又怎会察觉不出小小的妆盒被人动过。 狼心狗肺的人,终究是喂不熟的。 顾砚龄懒怠地收回了眸子,寻了舒服的睡姿,随即缓缓阖眼。 既然如此,那便也怨不得她了。 暗夜里清风微拂,月色透过枝叶斑驳的落在廊下,俞氏正由皎月搀扶着走下长廊尽头的台阶,抬眼却是见一抹素净而熟悉的身影从花影中缓缓走过。 俞氏不由眉头一皱。 “那是灵芝?” 皎月自然是瞧见了,嘴角不屑的一撇,当即压低声音伏在俞氏耳畔道:“是的,奴婢听闻,因着大爷风寒还未好,那灵芝便夜夜亲自去厨房替大爷熬驱寒汤送去,讨的一手好巧呢。” 俞氏闻言,眉间更为严厉,眸中是掩不住的烦闷与嫌恶,她的锦姐儿如今还在祠堂受苦,那灵芝倒是把一个庶出的捧得跟正经主子一般。 难不成还想混出个姨娘来? 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跟那短命的吴氏一样,骨子里的下贱。 “回去了跟常嬷嬷说,想法子把人打发了出去,留着总是个祸害。” 皎月闻言看了眼身旁的俞氏,侧颜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方才并没有人说话一般。 可皎月自然明白,俞氏那话中指的是谁,因而唇角了然的一扬道:“奴婢省得了。” 第五十六章 血缘亲情 翌日一早,顾砚龄起身由醅碧几人伺候了梳洗,略用了些粥点,便去了宁德院请安。 当一行行到廊下,守在门外的丫头们也是破天荒的没有围过来热络的招呼,只眼观眼,心观心,规规矩矩地垂眉敛衽给顾砚龄行了礼。 顾砚龄自然瞧出了异样,却也恍若未察般捻裙朝台矶上走,恰巧这时周嬷嬷从屋内打了软帘迎了出来。 “大姑娘来得早。” 周嬷嬷带着亲切的笑意,顾砚龄唇瓣轻浮。 “祖母可醒了。” 周嬷嬷眸中微微一顿,随即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轻轻将顾砚龄拉到廊柱下,语气压低了几分道:“老太太昨儿一夜也未睡踏实,今儿天还未亮便被头疼扰醒了,还好锦鸳给老太太按头按的舒服,老太太这会子又睡下了,今儿的请安礼老太太也说免了,等老太太醒了,奴婢会告诉老太太一声,姑娘您来过了。” 话已说到这儿,还有谁不明白的。 顾砚龄闻声眉头不由轻轻一蹙,眸中满是忧色道:“既是这般,可派人请了大夫。” 少女的声音轻轻打动了周嬷嬷的心,睨着眼前少女恬静温婉的侧颜,周嬷嬷不由心下叹息。 要论孝顺贴心,再没比得上长房姑娘的了。 周嬷嬷声音不由一软,轻声安抚道:“姑娘放心,大夫已经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劳累的,且歇息修养便好了。” 少女闻言不由舒了一口气,温软的手随即覆在周嬷嬷的手背上。 “既然如此,那阿九便不进去打扰祖母歇息,还劳慰嬷嬷和阮嬷嬷,锦鸳几位姐姐好生照顾祖母了。” “嗳。” 周嬷嬷动容地回握住少女的手,唇边的笑意更为软和:“姑娘且安心吧。” 顾砚龄微微点颌,临走前还不由朝着悬下的软帘看了一眼,这才扶着醅碧的手由原路折回。 周嬷嬷站在廊下,看着少女娇俏的背影,不由一叹。 大姑娘,可比四姑娘心疼人多了。 “姑娘,咱们回琉璃院吗?” 听到醅碧的话,顾砚龄轻轻摇颌,随即淡然出声道:“既然走到这儿了,便去看看母亲吧。” 醅碧顺从的垂眉,顾砚龄透过短墙,看到宁德院高扬的飞檐,唇瓣不由抿笑。 从前看着顾砚朝便觉得欢喜的老太太,只怕现在一想着顾砚朝就觉得脑仁疼了。 其实偶尔想想,她倒觉得这个四妹,也算是可爱的。 至少,比之顾砚锦是的。 到了谢氏的静华院,依旧是那般一丝不苟的规矩,被迎进屋中的顾砚龄见元姨娘和安姨娘正伺候着谢氏梳洗,便站在了一旁等着。 闻声的谢氏坐在妆台前,从镜中睨了眼一旁臻静的顾砚龄,随即收回了目光,并没有说什么。 两个姨娘自然是谦和的朝顾砚龄行了一礼,手上的动作却是闻不见一丝声音。 顾砚龄倒并不觉得奇怪,在谢氏这里,不仅仅是食不言,寝不语,便是这些伺候人的时候,也是要利利落落,悄无声息的。 待收拾穿戴罢,谢氏由墨兰搀扶着坐下,随之示意顾砚龄落了座。 “今日这般早便去宁德院请安回来了。” 刚坐下的顾砚龄闻言未立即接话,只轻轻的理着衣裙,这期间两位姨娘并着几个伺候盥洗的丫头都已然退了出去。 “听周嬷嬷说,祖母昨夜睡得不好,头疼的旧疾发作了,今日的请安礼也免了。” 谢氏听了,倒也不诧异,只淡淡“嗯”了一声。 “听闻昨儿夜里,祠堂里也不安宁。” 听到谢氏这不咸不淡的话语,顾砚龄不由一笑,她自然是知道的。 顾砚朝一心觉得顾砚锦害的她被罚,哪里咽的下气?两个人都被关在祠堂里,依着她这个四妹的脾性,只口头上刻薄说闹两句已是好的,没动起手来才是奇怪。 “阿九倒是睡得安宁。” 听到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谢氏唇角也不由轻轻一扬。 她倒是说了个大实话。 “太太,钰哥儿来了。” 恰在这时,常嬷嬷满脸喜意的走了进来,原本神情懒怠的谢氏闻到这消息,眸中不由一亮,神情泛出几分温暖的喜色,轻轻的将身子也直起了几分,坐了起来。 顾砚龄收回目光,刚一转头,软帘轻打,一个小巧的身子便走了进来。 小男孩虽是小胳膊小腿的,可走起路来端端正正,颇有几分活泼的样子。 谢氏瞧着,唇边不由含着欣然的笑意。 因着难产,钰哥儿生下来便比之头胎的顾砚龄小了许多,那时候看着干巴巴的小脸,干巴巴的身子,哭起来都比旁的孩子气弱几分,连吸奶的力都没有。 让拼了命从鬼门关走回来的谢氏不由心凉了几分,唯恐这个拿命换来的幼子养活不易,那便真是要塌了她的天了。 还好,如今再看着这孩子,她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长姊!” 钰哥儿进门便看到了顾砚龄,当即眸子一亮,脸上是掩不住的兴然,当顾砚龄笑着微微低颌。 钰哥儿这才回过头来,对着谢氏乖巧的仰着笑脸,随即站直身子有模有样的作了一揖。 “儿子给母亲请安。” 谢氏眸中一暖,像是消融的一池春水般,柔声招手唤了钰哥儿到身前去,随即习惯性将手一揽,温柔的替钰哥儿整理着衣服。 当瞧着钰哥儿一头的汗,谢氏微微蹙眉,随即拿丝帕替钰哥儿轻轻擦着道:“瞧这一头汗,一会子出去吹了风,见了寒又得闹病了,明明是个怕吃药的,走那么急做什么。” 小男孩许是觉得自己大了,瞥眼觑到长姊含着笑眸打量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钻了钻头想躲开谢氏手上的动作。 “听说长姊来母亲这了,我想早一点见着母亲和长姊,便催促他们快些点,谁知道他们还没我走的快。” 谢氏闻言,不由挑眸道:“难不成你长姊不来,你便不来瞧母亲了。” 谢氏虽是打趣稚子之言,倒是把钰哥儿急的脸一红,这才察觉说错了话,当即拔高声音道:“不是的——” 可支支吾吾间,小孩子却到底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当即小声嗫嚅道:“我也想搬进静华院和母亲住,日日陪着母亲,给母亲念我背的书,可是祖宗规矩不许……” “我们的钰哥儿也知道祖宗规矩了,前儿还说要陪我睡,怕我做恶梦呢。” 见小小的人儿说起那般板正的话题,顾砚龄不由唇角一翘,插科打诨了一句。 这一句话,倒是更把钰哥儿臊的脸红脖子粗,明明想分辨,却是说不出话来,只得躲避着顾砚龄打趣的目光,恨不得找个缝儿将自己裹进去。 谢氏又哪里是真的和孩子置气,禁不住也和众人一同笑了起来,当即心疼的将钰哥儿搂在怀中坐下絮絮说道了几句。 正热闹时,常嬷嬷在一旁不失时宜道:“今日凑的这般巧,大姑娘,和钰哥儿便留在这儿同太太一起用早膳吧。” “好!” 还未等顾砚龄说话,钰哥儿已欣喜的坐直了身子应了声,随即目光盼盼的看着顾砚龄,顾砚龄不由觉得好笑,微微低颌,算是应承了。 钰哥儿眸中的喜意不由更光彩了几分,一旁的常嬷嬷看了不由心下一笑。 太太这对儿女,才是当真是的骨肉亲情,离不得。 谢氏也是含着温柔的笑意,不由嘱咐道:“那就让小厨房再添上个红豆饽饽和鲜虾丸子来。” 常嬷嬷应了声,抬眸时却是迟疑地扫了眼一旁的顾砚龄。 这些,可都是钰哥儿最喜欢的吃食。 “嬷嬷,再加个翡翠蒸饺。” 常嬷嬷听了,眉眼禁不住一笑,忙“嗳”了一声。 谢氏却是轻拍了钰哥儿笑嗔道:“你吃的了这么多,当心积了食,让常嬷嬷拿蜂蜜给你粘肚子。” 哪知钰哥儿眸子清亮的一笑,红着脸看着顾砚龄嗫嚅道:“才不是,是长姊喜欢吃,蘸着保宁醋,长姊能吃一屉子的。” 闻言的谢氏心下一僵,不由看了眼恬静的少女。 原来,她竟不知道这些—— 钰哥儿自然没察觉,只小脸兴冲冲地对着顾砚龄,颇为有趣道:“今日我不跟长姊抢,一屉都留给长姊吃。” 一句话,逗得阖房都笑了,顾砚龄唇角也禁不住全然绽开笑意。 唯独谢氏,却是陷入了沉默。 而看着钰哥儿稚嫩的笑脸,此刻的顾砚龄眸底却是一暖,只觉得心下最柔软的一处似乎突然剥开了一层,渐渐升出了一只嫩芽来。 第五十七章 象牙簟 恍然像是一夜吹落了枝头的樱花,日子转而到了五月中旬,这天气也渐渐变得热了起来,正午之时,太阳大喇喇的挂在空中,晴空万里之下,竟无一丝云来遮挡半点热意,即便是着着薄衫走在外面,也觉得仿佛将那太阳背在背上一般,热的人心焦。 窗格下的矮灌丛绿茵茵的,叫太阳一烤,像是能滴出绿蜡来,而隐匿于其中的蛐蛐儿时不时叫唤两声,倒是和那树上的知了一起叫的人更是发慌了。 顾砚龄穿着蝉翼般薄的素色鲛绡纱裙子坐在窗下,略有些焦躁的拿手扇了扇风。 《述异记》曾记:南海出鲛绡纱,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这鲛绡纱穿在身上应是如同无物,甚至夏日里也能让肌肤生出丝丝凉凉的清爽之感,一匹下来便不知是平常百姓人家多少年的花费。 可饶是这般,一向畏热的顾砚龄仍旧觉得燥热难耐,屋子里四角都满当当的放着冰盆,犹在丝丝冒着冷气,一旁的醅碧和绛朱也不间断地打着扇子。 落葵进来便是瞧着这一幕,细心的她瞥到顾砚龄撑着腮坐在那,手上虽是捏着棋谱,却是半点也没有看的心思,鬓发边还凝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落葵嘴角一翘,放下垂珠帘走了进去。 “姑娘。” 顾砚龄闻声看了一眼,随即懒怠地“嗯”了一声,又将目光落回在棋谱上。 落葵与醅碧、绛朱细心打了个照面,这才道:“姑娘,方才二太太着人给姑娘送了东西来。” 听到这话,顾砚龄不由抬了抬眸,示意落葵继续说,落葵这下唇角翘的更高了。 “二太太娘家的小舅爷前儿送给二太太了两枕象牙簟,二太太留了一枕,知晓姑娘自小畏热,便让人拿来送给姑娘您,让您晚上枕了,也好睡个安稳觉。” 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动,便见落葵已笑着转身出去,打了帘,站在帘后招呼了外屋的小丫头将一个楠木长盒拿了进来,两个小丫头一边抱着一头,在落葵的指挥下,轻轻搁在了案上,又悄声退了出去。 落葵笑着走了过去,将盒子打开,随即给醅碧眼神示意,醅碧无声地看向顾砚龄,见顾砚龄点颌算是默许了,这才走了过去同落葵小心翼翼地从盒中取出一卷呈乳白色质的象牙簟来。 当象牙簟被展开在面前时,顾砚龄也不由微微一愣,随即扶着绛朱的手站起来缓步走了过去。 只见这象牙簟约莫长两米,宽一米多些,簟边以碧色素缎镶边,整整由无数细小而薄的象牙薄片编制而成,从光亮的窗头看去,光洁平滑,一眼看去,恍然如白玉。 顾砚龄不由伸手轻触,触感之下,只觉得透凉的舒适让人精神一爽,拇指轻轻一翻,那象牙簟竟曲卷自如。 这下,连顾砚龄也不由惊了。 《西京杂记》说过,汉武帝极喜李夫人,曾以象牙簟赐李夫人以示恩宠。 象牙极为坚硬,要被制作成这般曲卷自如,光滑如玉的凉簟来,工序极为复杂,对手工的要求也极为高。须将象牙劈成厚薄宽窄均匀的薄片,再将象牙片磨制出洁白的光泽,再劈成丝,最后才由手工人编织。 而象牙原本自有纹理,且纹理是顺着象牙弯度而长,只有顺着象牙纹理的走向,把象牙劈成篾丝状才不易折断。所以,要在顺着纹理的要求下将象牙劈成片状和丝状,极为不易。 不仅如此,这些制作程序极耗费材料,要将象牙劈成篾状,再劈成丝状,这一枕凉簟下来,竟不知要耗费多少象牙才得以制成。 可正因如此,象牙簟才被皇室贵族捧为最名贵也最为炫耀的消暑之物,当真封得起“夏清侯”的名号。 俞氏,当真是下了重本了。 顾砚龄垂下眼眸,随即道:“醅碧,绛朱,将东西好生收起来,待再热些了便拿出来用罢。” 醅碧和绛朱当即应声,将象牙簟小心又卷回原状拿进了里屋,落葵扶着顾砚龄方回去坐着,便笑着在一旁添话道:“奴婢听闻这象牙簟便是千金也难得,是二太太的小舅爷下南边偶得的,二太太便这样送给了姑娘,连三姑娘都没得呢。” 顾砚龄唇角微扬:“二婶这般,倒叫我都不知该如何回了。” 说着话,顾砚龄转而抬眸看了眼落葵道:“你去将我前些日子亲自酿的杏花酒取出来,再将绛朱前儿做的一罐子酸酱梅子一块儿带着,亲自送到二婶那去,就说二婶礼物实在贵重,我也只得拿这些讨二婶喜欢的东西作为回礼了。” 落葵见顾砚龄这般吩咐自己,当即笑意更深道:“嗳,奴婢这就去。” 顾砚龄点了点颌,落葵便欠身退了下去。 珠帘哗啦啦作响,看着落葵消失的背影,顾砚龄懒懒靠回去,手中不由轻轻敲着小矮桌。 若非经历了一世,顾砚龄很难肯定,自己是否会怀疑她那二婶远非表面那般温柔敦惠。 她实在不得不承认,俞氏当真是极会做戏,心细如发的性子便是十个秦氏都对付不住。 能将这样温情的戏一演就演上几十年,骗过了所有人,连谢氏都能躲过,顾砚龄甚至在怀疑,俞氏是否演戏演久了,也会不由身在其中,将戏做了真,将她和钰哥儿当真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疼了半辈子。 那可真是难为她了。 “姑娘,奴婢刚刚偷偷摸了一下,那象牙簟跟玉一样,好生舒服,只怕是价值不菲呢。” 绛朱从里间走出来,兴致然然的打断了顾砚龄的思路,顾砚龄唇瓣微微一扬,岂止是价值不菲? 俞氏上有一个长兄,下有一个幼弟,长兄从了政,偏生这个幼弟却是斗鸡玩狗,不喜仕途,私自跑去经商。 俞氏的父亲定安伯原本也不指望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儿子,一心都搁在了长子身上,因而也就由着俞氏的弟弟去折腾。 俞氏这弟弟原本也算有些经商头脑,再靠着定安伯府,倒也捞得了不少。 这千金难得的象牙簟,只怕就是他南下经商时收的。 想到这里,顾砚龄不由一笑,既然俞氏甘愿拿这么好的东西来做戏,她又何必不心安理得的接受。 想着此,顾砚龄唇角一扬,看着绛朱她们道:“看来,今后这暑夏好过了。” 第五十八章 事办成了(正式改早八点同时双更) 醅碧和绛朱,一个忠心,一个天真,因而在她们心中,只要顾砚龄高兴,她们便高兴。 见自家姑娘似乎心情大好,她二人不由也相视一眼,抿嘴轻笑。 顾砚龄极少女儿情态的托着腮,俏皮的吩咐道:“绛朱,我想吃你做的冰碗了。” 听到自家姑娘软腻腻的声音,绛朱不由为难道:“姑娘,这天儿到底还不极热,若是吃冰碗,只怕会肚子疼。” “无事,就一小碗便好,我的好绛朱。” 看着自家姑娘灼灼的目光,绛朱迟疑了片刻,与醅碧对视下,终究没坚持住道:“好,那奴婢就做一点儿,姑娘可当真不可多吃。” 顾砚龄闻言一笑,忙点了点头,随即绛朱便喜滋滋的出去了。 醅碧继续给顾砚龄轻巧打着扇,不过片刻,便闻着声音从外间传来。 顾砚龄还以为绛朱这般快便好了,打了珠帘却是落红进来欠身道:“姑娘,宋偃来了。” 顾砚龄眸中一亮,这么些日子,那边也该有些眉目了。 “快叫他进来。” 见顾砚龄这般,落红忙下去请了宋偃进来,这才退了出去。 “宋偃给长姑娘请安。” 宋偃永远那般守着规矩,一板一眼的给顾砚龄拱手行了礼,顾砚龄点了点颌,随即道:“坐吧。” 还未等上茶,那宋偃便抬头开口道:“姑娘,事情已成了。” 小丫头恰好进来奉了茶,顾砚龄倒不急,等人影消失在珠帘处,醅碧静静退至门外守着,顾砚龄这才一扬颌,示意宋偃继续说下去。 宋偃不由压了压声音:“二太太娘家小舅爷的府邸那边招乐人,奴才便趁机将三月姑娘送了进去,不过半月,三老爷受邀去二太太小舅爷那赴宴,因着三月姑娘平日里将各处打点的妥当,宴会上,三月姑娘便被举荐着上去弹奏了曲琵琶,颇得三老爷的眼。”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扬,她这个三叔,旁的不行,要说附庸风雅却绝对是专业二十年的。 “二太太的小舅爷见三老爷多问了三月姑娘几句,便顺水推舟,在宴会上将三月姑娘送给了三老爷,三老爷半推半拒的答应了,将三月姑娘安置在桂花坊的一处两进两出的宅子里,婆子丫头都备好了伺候着,前些日子三月姑娘来信,说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话到这里,宋偃止住了,顾砚龄自然也是听明白了,眼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几分。 俞氏的那个幼弟虽不务正业,却是个护姐的,知道定国府关系复杂,而同为妯娌的秦氏常与俞氏作对,便想着从顾敬之这下手,想着将这个管事的男人给笼络住了,只要顾敬之与二房交好,秦氏难不成还能违逆丈夫的心意,再去找俞氏的麻烦? 只可惜,俞氏那个好弟弟不知道,秦氏可不是个出嫁从夫,将丈夫的话奉为天的柔顺媳妇儿。 至于三月。 的确是个聪明的秒人。 桂花坊可不是个普通地方,一处两进的宅子也是不小的开销,在秦氏那般紧巴巴的看守下,她那三叔还能偷偷摸摸买这么好的院子金屋藏娇,也是本事。 要是让秦氏知道了,只怕是把那房子点了的心都有了。 见上面半晌不说话,宋偃不由朝顾砚龄那瞥了瞥,却见座上的少女微抿笑意,优哉游哉的摩挲起腕子上的镯子来。 “姑娘,您看这——” 顾砚龄闻声看过去,见宋偃一脸请示的表情,不由笑了笑,随即不紧不慢道:“你去告诉三月,三叔身边的白忠是个有心思的,与三太太有些嫌隙,是个可用的明白人。” 宋偃一听,当即眸中一凛道:“是,奴才知道了。” “嗯。” 顾砚龄笑着轻点了点头。 这白忠是顾敬之的贴身管事,三房里无不巴结小心着,也就只有秦氏,那厉害的脾性连顾敬之都能撒泼两句,更何况是白忠了。 在秦氏眼里,奴才就是奴才,翻出大天了,也不过是个听主子话的狗罢了。 因而人人敬着的白管事,在秦氏面前,却跟个二门外的小子一般,动辄便是一顿黑脸训斥。 白忠对秦氏面上虽极尽殷勤陪着小心,不过是因为秦氏在三房掌着事,连顾敬之也懒怠与她冲突,但在私底下,却是早已不满至极。 她这个三婶,终究是小看了这些个下人的作用。 只怕这回,白忠抓住了机会,是要好好给秦氏上上一课,让她知道他这个贴身管事的厉害了。 恰在这时,珠帘轻打,绛朱端着托盘进来,顾砚龄见了,随即笑着朝宋偃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你也尝尝咱们绛朱姑娘的手艺。” 绛朱含笑将托盘置于小几上,随即捧出粉彩莲瓣形瓷吸杯来,小心从一个粉彩莲形磁盅里舀出冒着丝丝凉意的冰碗来,盛进吸杯中。然后转身,小心翼翼捧了一盏给顾砚龄,又将另一盏送到宋偃桌边。(注:粉彩莲瓣形瓷吸杯是清光绪年间的瓷器,亲们可查图片,超级好看,姒姒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还是自带吸管的!简直高大上!好像穿越的。) 宋偃一瞧,当即起身不好意思道:“宋偃不敢,姑娘慢用,奴才还是先下去了。” “怎么,你这可是嫌弃咱们绛朱手艺不好?” 顾砚龄笑着挑眸打趣宋偃,宋偃脸当即一红,抬头看到绛朱佯装使气的模样,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绛朱姑娘这是特意做给姑娘您的,奴才只是——只是怕奴才糟蹋了绛朱姑娘的心意。” 顾砚龄见眼前的少年又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也禁不住笑道:“好了,坐下用完了再走吧,不然咱们绛朱姑娘发起脾气来,我都劝不住。” 绛朱像是配合顾砚龄一般,当即一眼瞪过去,宋偃被惊得不由傻傻地坐了回去,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似得,下一秒便灰溜溜捧着冰碗一勺一勺吃起来。 醅碧和绛朱见了,不由噗嗤笑出声来,顾砚龄也是含着笑意,将瓷杯捧了起来,只见白玉似的果藕片,去芯的新鲜莲蓬子,红如石榴石般的鲜菱角,还有鲜老鸡头搁在清莹透亮的冰汤里,再添了鲜核桃仁,鲜杏仁,甜瓜,蜜桃几小样,上面再淡淡洒了点糖粉,红的,碧的,看着便叫人食欲大开。 顾砚龄禁不住先沿着吸口处吮了一口,唇齿清香凉爽,再舀一勺果物吃着,只觉得舌头都被裹了蜜般甜,却是爽而不腻。 “以后我这嘴,可当真是离不开你了。” 顾砚龄笑着看了绛朱一眼,也不知那宋偃是一时吃忘了,还是习惯性配合顾砚龄的点了点头,当即被顾砚龄一眼抓住,转而笑道:“我这般说,你点头做什么?莫不是吃了这冰碗,你也离不了,日后还要与我抢绛朱?” 埋头顾着吃的宋偃闻言一愣,一紧张,手中的粉彩小杯差点没摔了,随即紧紧巴着那杯,那原本白嫩俊秀的脸又红的跟什么似得,跟那算盘珠子般巴巴儿道:“没有,没有,我,我——” 宋偃急的抓耳牢骚不知道怎么说,一旁的绛朱也好不到哪去,一张小俏脸也红的跟红透的樱桃似的,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也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捏着手中的帕子,攥来攥去,半句话说不出。 醅碧见了,忍不住打趣,却是被绛朱那并不让人惧怕的嗔怒给逗笑了。 顾砚龄将眼前的一对儿妙人儿逡了一眼,心下不由多了几分盘算。 绛朱忠心,宋偃也是个不错的少年,若是能撮合到一起,倒也是一桩好事。 日后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倒要成为她的铜墙铁壁了。 更何况,很明显,绛朱是能将宋偃给牢牢镇住的。只怕宋偃日后就是再有出息,也不敢在绛朱面前翻了天。 这样,可不是好。 第五十九章 金屋藏娇 这一日清晨,朱雀街喧闹的早市已是开了许久,街边叫卖吆喝的声音不带消停,街上或是拿着风车的小儿逗乐,或是出行采办的妇人伶俐的还着价,声音只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此时桂花坊内的一条街却是分外清净,只零散几家的仆子被管事吩咐着,埋头扫着自家门前的街巷。 就在这个巷内,其中一处院子却犹为清净,平日里也是府门紧闭,极少见有人来往过。 抬头从院外的短墙看进去,一树粉紫的重瓣木槿开的极好,那繁簇的花枝直伸出了院墙外,偶有风过,花瓣随风打了个旋儿落在院外的墙根下,车马一过,便将花瓣带的飞起,纷纷扬扬飘了一路。 院内此刻几个穿着干净整洁的婆子正小心地打扫着园子,正屋廊下站着几个穿着尚好的丫头,规规矩矩地守着。 而透过撒帘进去,屋内宽敞透亮,摆设小巧而精致,一个十五六的年轻女子穿着血色的绣金石榴裙,妆容精致细腻,一把极好的头发挽成了妇人的抛家髻,发间点着一朵宫制堆纱绢花和点翠簪子,鬓边斜缀一只珐琅步摇。 此刻身影颇为懒怠地斜靠在软缎引枕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曳着一把蜀绣点翠团扇,女子裙边安静地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蓝眼波斯猫,四只小爪被修掉了利甲,身形慵懒地趴在那美人榻上,半眯半合着眼,任由女子轻柔的抚摸,隐隐发出舒服地“呼噜呼噜”的享受声。 这时,连珠帐轻轻一打,随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猫不由微微一动,睁了睁眼,那眸子跟深海里的蓝宝石珠子一样亮眼,但也就一瞬,便又懒懒地埋下头,继续眯着眼享受着女子的抚摸。 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填漆盘子,眉眼带着熟络的笑意道:“月姑娘,刚晾好的酸梅子汤,用一点,正好能去乏增食。” 女子闻言唇边含笑,不由扶着身旁的丫头起了起身,那妇人见了,忙将手中的盘子递给身后的小丫头,疾步上前来,亲自扶起女子,语气小气道:“姑娘小心,可起慢些点,免得躺久了头晕。” 女子安慰地抚了抚妇人的手,语气极为亲切道:“婶子也太小心了,这些个事让下面的小丫头做就罢了,哪里劳的您亲自动手。” 那妇人听了这话,眼角笑意更深,开口却是道:“月姑娘这是在折煞奴婢,您是主子,如今身子正是最矜贵的时候,让她们做,奴婢哪里放心的。” 妇人一边说着,手上也没闲着,早已舀好了一碗酸梅汤,递到了少女面前。 三月含笑接过,静静打量了眼前的妇人一眼,随即搅了搅,舀了一勺含进口中。 眼前这个极尽殷勤小心的妇人,不是旁人,正是顾敬之贴身的管事,白忠的媳妇儿刘氏。 如今三月怀着身孕,顾敬之捧得跟什么似的,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几个丫头哪里伺候的好,可府里的婆子大多是秦氏的人,哪里敢用?外面的婆子又不放心,就在顾敬之正头疼时,白忠这个极会审度的人便将自己的媳妇儿刘氏举荐上来。 顾敬之见刘氏模样周正,人也伶俐,又是个生养过的,再有白忠打保票,当即便拍定了。 如此,这白忠夫妇如今在顾敬之眼中,俨然有几分自己人的感觉,更为亲切了许多。 “果然还是这酸梅子汤对胃口,吃旁的,只觉得腻味,倒是折磨人的紧。” 见三月舒心展眉的说笑,刘氏这才松了口气,随即笑着道:“老人们说,酸儿辣女,姑娘爱吃酸的好,将来必能给咱们老爷添个小子。” 三月闻言,脸微微一红,不由抿唇含笑。 刘氏也在一旁陪着笑,却是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不由暗道一声好命,这三月姑娘此番若真能给三老爷生个儿子,孩子将来还能不认祖归宗的? 如今三房正妻不过得了一个女儿,这么多年了,肚子再无动静,估摸也没什么希望了,日后这三房的香火,指不定就指着这个肚子了。 她和她家那口子,如今算是站好了队,将来也指着这个孩子了。 能不能成,就看他的了。 好的是,眼前的女子虽是有着三老爷的宠爱,却是个好脾性的,没有半点恃宠而骄的模样,莫说是待她了,便是待这院子里任一一个丫头婆子没个苛刻的。 人长得好,又年轻,如今怀了身子,又有个菩萨心,这样的主子,可比定国府三房里那个太太不知好了多少。 也难怪人家三老爷如获至宝,搁谁,谁不喜欢。 “听闻老爷还有个姐儿,生的极好,性格也爽利,若是他日两个孩子见面了,定也能玩到一起去。” 原本打着自己算盘的刘氏听到这话,不由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几不可察的瞥了瞥。 得了吧,就四姑娘那性子,除了老太太和秦氏,有几个能受得了。 刘氏自然不会这般说话,只勉强笑了笑道:“四姑娘确实,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极受府里老太太和三太太的喜欢。” 这话可是大有推敲之处。 三月唇瓣微不可闻的一浮,将一抹深意隐在眸下,状似无意地提及道:“如此,三太太必也是极好的人了。” 刘氏压住想瘪嘴角的心思,更为勉强道:“三太太——” 刘氏琢磨了下,不由抬头看了三月一眼,复又叹了口气道:“奴婢不瞒姑娘,三太太——可是个厉害人物。” 三月眼眸微抬,纤长的睫毛轻轻一扬。 “哦?” 刘氏往前凑了凑,不由自主地压了压声音,颇为怜惜三月般道:“三太太因行着管家权,对三房里的人颇为苛刻,但凡是有奴才犯了错,处置的手段更是狠辣,凭谁都不留情面,府里人人见着三太太都恨不得绕道走,私下里都唤三太太为女中丈夫。” 三月闻言轻笑,不由搁了手中的粉彩珐琅小碗道:“那三太太定是个豪情大气的女子了。” 大气?小气才差不多。 就以三太太那脾性,针尖大的事都能拿捏着发一通脾气,好一顿收拾的。 刘氏眸子一转,随即看着三月叹惋道:“姑娘您是将三太太想的太好了,三太太的脾性上来了,便是老爷都只有气急寻不到法子的,姑娘您这般菩萨性子,将来若是遇到三太太——” 说到这儿,刘氏没有继续下去,千言万语却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三月自然是明白刘氏的心思,那刘氏如今和白忠已然是和那秦氏撕破了脸,自然将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了她的身上,刘氏自然要将秦氏的本性说给她听,甚至巴不得夸大几分才好,只叫她从心底里的去提防,去小心,然后自然而然的将秦氏视作死对头,免得她若是日后依附于秦氏,她与白忠不仅如意算盘落空,得罪了秦氏,只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她不在乎,因为自打想尽法子入了顾敬之的眼,她便已然将秦氏当做唯一要应付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大姑娘失望,不是吗。 第六十章 结为同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打帘的声音,随即一个小丫头进来欠身道:“姑娘,白管事来了。” 刘氏闻言眸子一动,随即站起身来,立在了三月的身边,三月也点了点头,面上带了几分急切道:“快请进来。” 待小丫头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穿戴得体的白忠轻声走了进来,人在垂帘下站停,恭敬地给三月行了一礼。 “月姑娘。” 三月见了,带着亲切的语气忙道:“白叔快请起,都是自家人,哪里经得住您行礼。” 白忠闻言眉眼一亮,却是将一抹光芒掩在眸底,随即笑着道:“姑娘言重了。” 三月笑着没说话,隔着垂帘看了看白忠身后,随即道:“老爷没来?” 白忠听了,笑着道:“今日下朝早,老爷原本出了宫便要过来的,谁知半路上被同僚拉去谈事了,只怕要等会子了。” 三月闻言,倒是没显出失望,只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白忠见了,将手中的牛皮纸袋捧出来道:“老爷知道姑娘爱吃前街口的油煎糍粑饼,出了宫便买了,怕久了凉了,便叫奴才趁热先捎回来,叫姑娘先尝尝。” 三月听了,唇瓣当即一扬,笑着道:“老爷倒还记得。” 何止记得? 白忠是眼看着顾敬之下了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便赶着去离宫门口隔了几条街的前街口,亲自排了老长的队,才买了这么点,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如今见着,老爷在这位三月姑娘面前,俨然是一个陷入热恋的毛头少年一般,哪里有半点为官入朝多年的成年男子模样。 老爷这次,是真的动了心了。 刘氏将糍粑装了盘,取了筷箸来递给三月,只见那圆圆的,只月饼大小的糍粑饼两边被煎成金黄色,尚还油滋油滋的响,带着热乎乎的气儿,上面洒了一层和着糖粉的芝麻面,一口咬下去,唇齿软糯留香。 见三月吃的好,白忠不由在一旁添话道:“老爷当真是将姑娘放在头一个的,这么多年来,能让老爷这般珍视的,姑娘您是头一位。” 三月闻言,停了手中的动作,感慨地点了点颌,随即语气嫣然道:“白叔所说,三月也明白,所以——” 三月话说到这儿,不由抬手轻轻抚上还未显怀的小腹,温柔的低颌道:“三月只有尽心尽力地伺候老爷,替老爷生下一个孩子,才不负老爷对三月的好。” 白忠跟了顾敬之这么些年,也是个忠心的,自然希望自家老爷好,如今见三月这般说,不由也点了点头,悠悠道一声是。 “可是——” 正此时,原本满怀母亲那般温柔眼眸的三月却是微微蹙眉,眸中的小心,忐忑,叫人看着禁不住有些心酸。 白忠微微一怔,默默看了刘氏一眼,刘氏却也是懵的,暗暗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三月微微抬眸,嘴唇动了动,眼神却是落在了屋内几个丫头身上,终究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白忠和刘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刘氏当即拿了借口将人都打发了下去。 屋内陷入了沉寂,只阳光透过窗格落进来,微微浮在三月的侧颜上,温柔而静谧。 随即,一个缓慢而夹着几分悲凉的语气一点一点落入白忠和刘氏的耳中。 “只是,三月不知能不能一辈子陪着老爷,这个孩子,又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唤老爷一声父亲,日后能入得顾氏的家谱,承欢老爷膝下。” 白忠闻言猛地一抬头,和刘氏快速地交汇眼神,随即垂下了眼眸。 其实他也在急这件事,顾敬之自然也在急,可偏偏自家老爷的性子犹豫不决,久久下不得主意,只指望着能想出个万全之策,让三太太能接受这个外室。 可他真是想回一句,这是在做梦! 秦氏那是个什么德行,他能不知道? 若是晓得了,只怕是把三月姑娘堕了孩子,拿去发卖了都是轻的。 这样长久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为今之计,倒不如下一剂猛药。 让老爷清醒,逼得秦氏不得不迎三月入门。 “其实,接姑娘入府,让姑娘腹中的小主子认祖归宗不是不可能,只是——” 三月闻言缓缓抬头,眸中有些带着单纯的懵然,却是隐隐闪烁着一丝期冀。 白忠顿了半晌,终究道:“要兵行险招。” 果然。 三月心下微微一笑,面上却是仿佛迷途中的人突然看到了灯火一般,眸中一亮,神情颇为坚定,像极了一个为了孩子的前程,可以不顾一切的母亲般道:“白叔有什么法子,三月都能行,只要能让这个孩子入了族谱,三月都不怕。” 白忠见此,迟疑了下,不由劝慰道:“姑娘当真下了决定了?” 三月闻言,坚定的点颌,随即眸中一软,语气中带了几分萧瑟和柔软。 “三月这一辈子是飘荡的浮萍,得幸遇见了老爷,才算有了根,三月这一辈子没什么期盼了,可这个孩子,我不想他也如我一样,我不求他多么富贵,只要他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有一群可以依靠的亲人,有一个家,从此不再是一个人,便是要我的命又有什么。” 白忠听了,看着眼前这个柔软而坚强的女子,为母则强,大抵便是这样了吧。 心下微微有些动容,白忠忍不住心下叹了口气,随即抬头道:“姑娘放心,您是老爷如今心头至深的人,奴才便是如何也要帮老爷护住您和腹中的小主子。” 三月闻言,眸中动了动,眼眶一红,不由闪烁着泪光,嘴唇翕合,却终究没说什么。 白忠略一沉吟,随即慢慢道:“至于进府一事,奴才会想办法助姑娘一臂之力,事情需等待时机,只是姑娘到时候只怕是要受些委屈。” 说到这,白忠抬头道:“但奴才必不会让您和小主子受半点伤害。” 三月深吸了口气,将泪意忍了回去,随即笑着道:“只要能让孩子好,便是受些委屈又如何。” 说完话,三月便缓慢地要起身,刘氏忙上前去扶,三月却借着刘氏的力站了下来,随即竟再真诚坦率不过的对着白忠行了一礼。 白忠一惊,当即想上去拦,但看着眼前的垂珠帘,又觉得不合适,刘氏自然从旁劝阻三月。 三月却是轻轻拂了刘氏的手,坚持给白忠夫妻行了礼,随即感怀道:“三月能得白叔和婶子照顾,是三月的福气,滴水之恩,三月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白忠闻言一怔,与刘氏相视一眼,随即作了一揖道:“姑娘言重了。” 屋外的阳光洒在屋内,透过光芒可以看到无声浮摇的浮尘,屋内此刻安静极了,然而如今室内的三个人,此刻都心照不宣的明白,在这一刻,他们无形地走上了同一条船。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第六十一章 后海 原本带了几分热意的京城,因着几日连绵的小雨而凉爽起来,清晨打起步步锦支摘窗,一丝和煦的清风裹挟着淡淡的泥香拂进屋内,吹得琉璃宝灯下的流苏轻轻摇漾。 顾砚龄走了几盘棋,觉得有些费神,便指间一松,将棋子丢进了棋盒中,然后整了整衣裙,一边下了美人榻,一边看向醅碧道:“用棋罩罩住,待晚上了再走走看。” 醅碧应声上前,顾砚龄已起身走到那窗下,窗下桌案上搁了个水玻璃盂,里面养了几尾金花,银白,黑带红纹的金鱼,顾砚龄从玻璃盂旁的小青瓷盅里捏了些鱼食,指间摩挲着,鱼食便被零零散散的洒进了水中。 几尾鱼儿澄心堂纸般薄亮的鱼尾一摆,摇摇地就浮上水面来,鱼嘴翕合下,便将那一粒粒鱼食吞了个干净。 就在此时,顾砚龄便察觉到轻快的步子正朝屋里来,随即便是钰哥儿兴致极高的声音。 “长姊。” 话音刚落,帘子便被打开,穿戴整齐的钰哥儿扬着稚嫩的笑脸走乐进来。 顾砚龄唇瓣不由轻扬,将手上的鱼食拍了个干净,接过醅碧的帕子将手擦了,这才将钰哥儿招了过去,走到窗下坐着道:“这会子怎么来了,今日的早课不上了?” 钰哥儿高兴的上前拢着顾砚龄的手道:“奉国公世子来了,邀请各房的姊妹兄弟们去游后海,祖母便叫我们提早回来了,长姊快些换衣裳,大哥他们都在宁德院等着了。” 薛原? 顾砚龄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心底全然是排斥的,但眼看着这几日气候好容易清爽些,阳光和煦正好,眼前的钰哥儿又是一脸的兴致盎然,只怕她若说不去,钰哥儿便也没了去的心了。 顾砚龄沉吟了下,终究宠溺地笑着道:“好,你在这儿等我换身衣裳,咱们今日也好好转转。” 钰哥儿见长姊答应了,顿时开心的抚掌而笑。 顾砚龄无奈地笑了,由着醅碧和绛朱伺候着进了内室,换了身水墨丹青的留仙画裙,外面再罩了由轻软细薄宛如透明的单丝罗所织的花笼裙,一头好看的云发拿天青色软烟罗缎带扎起,行走间,俨然如从那画上面走下来的神女。 朦胧而不失仙气。 从屏风后走出来,正吃着桌上点心的钰哥儿抬头瞧了,当即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上前一把环住顾砚龄,仰着小脸毫不谦虚道:“长姊是最最好看的。” 顾砚龄被稚子逗笑了,不由捏了捏钰哥儿嘟嘟的小脸道:“咱们钰哥儿也最最好看。” 钰哥儿闻言咧嘴一笑,当即黏黏的拉住顾砚龄的手催促道:“长姊咱们走吧,一会儿大哥他们该等急了。” 到底是小孩子,提到玩一身的浑劲儿,顾砚龄就这般被钰哥儿给拉到了宁德院去。 到了宁德院,果然各房的嫡女都来了,哪怕是禁足中的顾砚锦和顾砚朝。 毕竟,人家世子亲自邀请,一两个不去,的确让人猜疑。对此,顾砚龄并不意外。 大家各自见了礼,傅老太太少不了要叮嘱几句,这才高兴的放了行。 待车马行到了后海,随行的醅碧先掀帘下了车,搭好了脚凳,这才小心扶着顾砚龄下来。 后海东起成安门大街,西至后街口,极目而去,十里长堤,垂柳拂岸,和煦的清风裹着暖阳,携着淡淡的水汽拂面,青翠嫩芽的杨柳枝依依落在碧波水面上,时而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逗的鱼儿时而浮上水面,时而沉入水底,倒似是与人嬉戏般。偶有几声虫鸣从那青草湿润处传来,的确是惬意舒适的很。 而两岸之上,处处都是酒肆茶坊,莺歌楼台,偶然踏入周边的小巷里,便是扑鼻的小吃香味,用糯米捣成粉蒸熟扭成油条状,煎的金黄的,再滚上一圈以燕麦、冰糖、花生、核桃碾成糖粉的洋糖饺子,还有芝麻、花生、冰糖作馅儿,外面酥脆,一口咬下去,里面软软糯糯的油糕。(注:此处的吃食都是姒姒家乡特色小吃,姒姒儿时最喜欢的,至今回味无穷~) 这里无不是小儿少女们最喜欢的地方。 这会子阳光洒落在后海泛蓝的水波上,闪着跃然的光芒,几条仿秦淮的画舫停在其间,槅扇花窗,隐隐的有琵琶之声越过水面,传入岸边,随之便是婉转软糯的吴侬小调,让人恍神间,只当是到了秦淮河畔。 “倒是有些日子没来过后海了。” 顾子涵身穿素青锦袍,与薛原走在前面,笑着说了一句,随即转头对行在后面的顾砚龄道:“我还记得你喜欢吃那街口巷子里的洋糖饺子。” “至于钰哥儿——” 顾子涵转而看向揪着顾砚龄衣袖兴致高涨的钰哥儿道:“我还记得咱们钰哥儿被那油糕里的热糖浆给烫过嘴。” 顾砚龄闻言不由唇角一翘,笑出声来,钰哥儿被臊的有些不好意思,紧巴着顾砚龄,垂着小脸嘟囔道:“大哥就喜欢笑话我。” 小孩子这般模样把众人都逗笑了。 “一会儿子叫几个仆子去替龄姑娘和钰哥儿买了这些小点送来尝尝。” 一旁的薛原睨了眼前默然的少女一眼,再看闻言顿时欣喜盎然的钰哥儿,唇角不置可否的一扬,果然小孩子容易讨好的多。 随即薛原以折扇指着不远处停在岸边的画舫道:“画舫已经订好了,咱们这就上去,这会子游湖是最好不过的。” 顾砚朝眼眸亮亮的,此刻眼里只有个薛原,旁的人于她而言已是空气,听到薛原这般安排,不由微红着脸低了颌,对接下来的相处颇为期待。 待众人从甲板上小心上了画舫,进了里间二楼,画舫便缓缓驶离河岸,向中央行去。 画舫二楼宽敞明亮,摆设古朴而有格调。薛原邀请众人围桌而坐,随即便有早已等着的丫头托盘而上,除一些时令瓜果点心,便是一盘金黄肥美的蒸蟹。 随后丫头们将一碟碟以姜丝、镇江陈醋、生鲜酱油和搅了糖料的蘸酱小心摆在众人桌前,吃蟹的“蟹八件”更是摆在手边,一应俱全。 “这是方从南方水运而来的,就只这么些,请各位尝尝鲜。” 看着犹冒着热气儿,裹挟着蟹香的螃蟹,的确是让人食欲顿生。但到底都是大家闺阁的人,倒都不好动这第一筷。 薛原逡巡一眼,这才笑然自若的起身,将这第一只蟹竟送到了钰哥儿的盘中。 “钰哥儿尝尝,这里的螃蟹,与那街口的油糕哪个好吃。” 钰哥儿原小,见眼前的薛原丝毫没有世子的架子,分外平易近人,不由平生出几分好感来,顿时扬着小脸笑道:“阿钰谢世子。” 薛原见此,唇瓣微扬。 “我与你长兄既是多年的朋友,便无需那般生分,你唤我哥哥便好。” 钰哥儿闻言,也未多想,又点了点头笑道:“世子哥哥。” 薛原温然一笑,随即坐回去对身旁的顾子涵道:“你我同窗多年,便无需我再客气了吧。” 顾子涵原本爽直,因而笑着道:“那是自然。” 说着,顾子涵便送了一只到顾砚龄的面前,顾砚龄笑然接过,低头间看到钰哥儿盘中的螃蟹不由眸间一暗。 但也只一瞬,顾砚龄便将那抹暗淡掩在眸底,优雅地拾起腰圆锤轻敲蟹背壳边缘,随即用长柄斧将背壳小心撬开,再用那银签子剔出蟹肚中肥美鲜嫩的肉,以一柄银镊子剔掉性寒的蟹腮,最后用长柄勺刮出了蟹黄,这才将自己这盘送到了钰哥儿面前,将钰哥儿那盘尚未处理好的螃蟹换到自己面前。 钰哥儿见眼前被处理的如此精细的蟹肉,不由想拒绝。 “长姊先吃吧,我的让芷兰弄便好了。” 顾砚龄闻言一笑,温柔的抚了抚钰哥儿的头道:“吃吧,与长姊还推拒什么,再等,一会儿子凉了吃下去,反倒伤了胃。” 钰哥儿见此,便也不再坚持,只笑着道:“谢谢长姊。” 顾砚龄笑着点头“嗯”了一声,钰哥儿便埋下头吃的极为开心。 “上次只觉得涵兄与龄姑娘兄妹情深——” 薛原含着笑眸同身旁的顾子涵轻言一句,随即眼眸一转,看着顾子涵身旁的顾砚龄道:“今日见了,只觉得龄姑娘对钰哥儿的体贴,也是让人艳羡不已。” 话音一落,桌上的人手上动作不由都停了下来,顾砚锦状似无意地逡巡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眸,却是满含深意的笑意。 顾砚朝自然是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虽习惯性想膈应顾砚龄一两句,但到底是在薛原面前,少不得要顾忌形象,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顾子涵没瞧出其间异样,笑着道:“打小阿九便极疼爱钰哥儿,十足的长姊模样。” 薛原闻言,笑着打量至顾砚龄身上,顾砚龄却是颇为从容,只唇瓣微浮,看着顾子涵道:“大哥这是在促狭我了。” 这时钰哥儿停了嘴,抽着时间抬起小脸道:“大哥总爱笑我们,长姊有长姊的模样,大哥可没有长兄的模样。” 这话一出,顿时让大家都由不住笑出声来。 第六十二章 暗中联手 画舫缓缓而行,两岸的美景就像是走马灯一般,一点一点掠过,加之阳光正好,携着清爽的风徐徐从格窗吹了进来,众人的兴致渐渐高了起来。 作为一个孤寡老妇,清净了半辈子,顾砚龄看到前世未能伴在她身边的钰哥儿和长兄都好好地坐在这里,把酒言欢,笑语不断。 心下不由有些触动,不知是饮了点酒热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顾砚龄觉得不只是脸颊,便是眼眶,都微微有了几分热意。 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久违的团聚了,她已经记不起了。 原来,孤独了几十年,她都忘了热闹是什么。 念到此,顾砚龄心下激动中透着难掩的高兴,抬起酒杯的手也不由微微有些发抖,却是因高兴,一杯接了一杯。 过了没多久,这酒劲儿到底是上来了。毕竟她再好的酒量,也禁不住这般的喜气。 见大家都畅谈的高兴,已然忘记了旁的,顾砚龄便悄悄的退了出去,伺候在旁的醅碧瞧了,忙跟了上去。 顾砚龄扶着醅碧的手小心地下了朱红楼梯,轻轻一推门,走到了船头处,清凉的风携着水汽拂面而来,顾砚龄顿时觉得脸颊上的热意得到了缓解。 “姑娘还是进去吧,船头的风大,姑娘刚又饮了好些酒,只怕一会儿头疼难忍。” 听到醅碧温声的劝解,顾砚龄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这会儿若是进去了,屋里闷热,反倒是不舒服,倒不如这里醒酒来得快。” 醅碧原本还想再劝,却见顾砚龄站的有些乏,因而两手支上栏杆不紧不慢道:“你若是担心我风寒入体,便去替我取了披风披上吧。” 醅碧一听,觉得倒也有道理,应声正要去,却骤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龄姑娘无需让丫头多跑一趟了。” 顾砚龄闻言眉头一皱,还当真是甩也甩不掉了。 转头间,顾砚龄已是换了平淡的神色,闻声看去,薛原温和的立在门内,身后的丫头手上捧着的不是她的披风是什么。 “去给龄姑娘送去。” 薛原侧首一吩咐,那丫头便顺从地上前来,醅碧虽是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从那丫头手里礼貌地接过,小心地替顾砚龄披上。 薛原此时也已信步走了出来,停在了两步之外。 “方才见龄姑娘多饮了几杯便悄然离席,想着必是酒劲上来了出来透气,我见窗外河风正甚,怕龄姑娘染了风寒便不好了,毕竟此次是薛原做东,龄姑娘作为贵客若是病了,便是薛原招呼不周了。” 话说至此,薛原迎光而笑,恍然间,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因而薛原便做主叫丫头替姑娘取了披风拿来,龄姑娘莫要见怪。” 身上的披风叫身子略凉的顾砚龄骤然一暖,闻言不由唇瓣轻浮,素手拢了拢披风带子,随即道:“世子待客如此周到细发,砚龄若是见怪,便是不识为客的礼数了。” 薛原自然是听出少女这话中带话,却仍旧温文有礼的一笑。 “那便好。” 说着,薛原便一侧首,随即便有丫头搬了两把小藤椅来,摆在了两人面前,随即添了小桌,煮起茶来。 顾砚龄眸中一动,便听身边的薛原道:“站久了只怕累,龄姑娘又饮了酒,反倒不安全,不如坐在这里,品杯茶,解解酒。” 话音落尽,顾砚龄不由想笑,不能不说,若论善解女儿意,薛原当属这第一了。 她觉得凉了,人家把披风送来了,隐隐站的觉着累了,人家又把藤椅和茶都备好了。 竟是好的叫人无可反驳,也是本事。 如今她算是明白,放眼京城,不止储怡宁和顾砚朝,还有多少闺阁少女为何都心系眼前的这位京陵公子薛原了。 体贴温柔,心细如发,温文有礼,生的还翩翩绝世,这样的人,怎能不得尽女儿心。 见薛原不急不催,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顾砚龄唇角一扬,便也没那女儿家的扭捏。 既然甩不掉,那便不甩了。 她倒要看看,她这样一个狡猾了几十年的老婆子,还能叫一个半大的小子给拿捏住了。 下一刻,顾砚龄便大大方方地捻裙挑了右手的藤椅坐下,端庄地理了理裙子。 薛原见此,眸中笑意渐深,使了个眼色,丫头退了下去,与此同时,薛原也温然的一撩袍,坐到了顾砚龄身边。 两相之间,二人都未发一言,顾砚龄就这般淡淡地平视前方,陡然看到不远处翠色的青山上矗立着一个三层的八角亭子,却是眸中一震,出了神。 那里,是宫里的一景。 前世孤寡无趣的她,不知多少次扶着华枝的手,站在那,眺望与宫外一墙之隔的后海。 那时的她觉得,金瓦朱墙的宫廷是一个华丽冰凉的金丝笼,而远处所及的后海楼阁,便是牢笼之外辽阔的蓝天。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而她。 却注定是池中鱼,笼中鸟。 外人看着华丽,却只有她知道,独独少了自由。 耳边渐渐煮沸的水声将顾砚龄的思绪收了回来,顾砚龄随之覆下眼眸,收回目光,再抬眸时,又一次回归平淡。 薛原左手捻着右手垂下的衣袖,不紧不慢地从红泥小炉上提起玉书煨,随即用里面煮沸的开水淋了林茶盘中的孟臣罐及倒叩的若琛瓯,然后才打开孟臣罐的小瓷盖,放了茶饼,淋了热水进去,复又盖上盖将孟臣罐放在红泥小炉上继续小煮。 手上虽是行云流水的未停,可方才顾砚龄的出神,却是一丝不少地落进了他的眼里。 明明思绪万千,最终却归于碧波了无痕。 眼前的少女,可是越发耐人寻味了。 薛原在打量顾砚龄,顾砚龄自然也用余光瞥到了薛原,见他煮茶的手法这般熟稔,倒真是讲究的很。 若非知道他与储怡宁那一段胭脂案,倒是有点难想象,眼前这个人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 “不知龄姑娘,平日里多半喜欢做什么打发时间。” 见薛原这般谦和有礼的开口,顾砚龄倒也难得未刺他,只淡淡道:“不过学弈看书罢了。” “哦?” 薛原闻声,好看的眉宇舒尔轻挑道:“舫中正有一棋,可能请龄姑娘与原对弈一番。” 眼前的少女闻言,唇角划出清浅的弧度,却是淡淡道:“酒劲上来了,对弈只怕是费脑,世子倒不如与大哥对一番罢。” 薛原闻言一滞,随即手中紧紧一攥拳,终究掩下不快,温和如初的置之一笑。 眼见炉上的茶煮沸了,薛原将倒叩的若琛瓯翻过来,杯口朝上,这才小心取下孟臣罐将茶汤倒了两小杯,将一杯递到了顾砚龄旁边。 “龄姑娘,请。” 顾砚龄转眸对上薛原似有若无的笑意,随即信手接过,便见薛原又顾自端起了一杯。 唇瓣轻抿,倒是不错。 “不知原,煮茶尚可?” 听见耳畔谦虚的声音,顾砚龄唇瓣微扬:“世子谦虚了,如此的茶艺,哪里只是尚可。” 薛原朗声一笑:“这倒是受龄姑娘第一次称赞。” 顾砚龄不置可否的一笑,陡然轻轻放下手中的小杯。 “成北王府的储三姑娘,世子可识。” 薛原手间微顿,茶水稍稍洒了一滴到手上,眸中那一抹厌恶却迅速被掩到了眸底,随即侧首看向顾砚龄温和如初。 “府中长辈与王府有些交集,算是世交。” 眼前的少女淡然的点颌,薛原心下迟疑。 莫非,这顾大姑娘是因着储怡宁那个讨厌的丫头,才刻意疏远他? 这,莫非也是吃醋的方式? 薛原眸中微亮,唇角笑意渐深,随即状似无意道:“储三姑娘与我算是熟识,不过也只是些许淘气的妹妹罢了。” 顾砚龄唇角一浮,自然明白薛原想多了,因而伴随一声轻响。 薛原便见眼前的少女淡然地将小瓷杯轻轻搁在小桌上,随即素手整了整袖口,不紧不慢起身道:“茶品完了,酒也醒了许多,再坐只怕真要受了凉了,砚龄先回了,世子请便罢。” 话音落尽,少女极好的敛衽行了礼,便转身去了。 这一次,薛原没有拦,可右手的拇指却紧紧叩在瓷杯上,仍旧保持端正的坐姿,定定的看着远处泛着波浪的海面,眸色渐渐沉了几分。 他倒要看看,等他将这顾大姑娘娶回了奉国公府,她还能这般孤傲几时。 出嫁从夫,便是谢家出身,也由不得违逆。 到时,一个小小的后苑女子,终究得他说了算。 “世子。” 身后骤然的声音让薛原眉头微皱,转身间,已是温柔如常。 看到立在门后的顾砚锦,薛原这才出声:“原来是锦姑娘。” 顾砚锦微微低颌,随即浅笑道:“方才随便走走,远远瞧到了长姐,过来一看,原来世子也在,乍然一看,画面安静美好的,倒让人不好打扰了——” 见少女话中有话,薛原闻言浮笑,示意顾砚锦请坐,随即也撩袍而坐,等着少女的后话。 薛原礼貌地替顾砚锦斟了一杯茶,顾砚锦点颌谢过,随即将茶递在嘴边,却是未饮,反倒轻叹一声。 “长姐许是因着与大伯母自小生分的缘故,性子一向清冷,便是十足喜欢的东西,也不喜在脸上显露半分。” 话说到此,薛原已了然几分。 想必,上次在定国府给他送纸条的,便该是眼前这位顾三姑娘了吧。 “这样的长姐,可叫世子犯难了?” 听到少女轻然的问话,薛原唇边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锦姑娘蕙质兰心,自幼又与龄姑娘交好,想必必能替薛原指点一二。” 顾砚锦闻言,将茶轻轻一抿,随即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素手整了整袖口,嫣然的看向薛原。 “长姐能寻得世子这般的良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般积福讨喜的事,砚锦若不有心出力,岂非辜负了姐妹情谊。” “能得锦姑娘相助,是薛原的福气。” 薛原笑然出声,替二人再斟了茶,随即轻抬瓷杯。 “薛原以茶代酒,在此谢过锦姑娘好心。” 顾砚锦唇瓣抿笑,随即便要与薛原碰杯。 哪知薛原却是将手一让,顾砚锦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只见眼前人似笑又似没笑道:“只是不知,锦姑娘如此帮薛原是为何。” 顾砚锦闻言随即粲然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语中淡淡道:“只要剖了瓜,世子又何必问旁人好心递来剖瓜的刀是为什么。只要此事如了世子的愿,让世子吃到嘴里就是了,又何必问它与我有什么用处。世子,你说可是。” 薛原闻言未生怒气,反倒笑着与顾砚锦轻碰杯沿,将那茶一饮而尽。 顾砚锦眼眸微凝,随即含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将杯中的茶也一饮而尽。 虽然,她只参加过一次京城的贵女花宴,却并不代表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顾砚锦心下微哂,成北王府有心与奉国公府结亲,储三姑娘自小便倾慕薛原的事,也就只有顾砚朝那个没脑子的才不知道。 她就是要一手将顾砚龄推到薛原怀里去,这样,不管是成与不成,只要坏了名声,她顾砚龄便别想再有更好的未来。 而谢家再厉害,成北王府也是皇亲国戚,那储三蛮横嚣张是京城出了名的,她倒要看看一向清高自持的顾砚龄如何对付。 坐山观虎斗的事,她为何不喜看? 依着谢家的地位传统,顾砚龄便是许给当今的太孙,日后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可只要摊上了储三这个烂摊子,她斗成了,不过成了个小小的国公府世子夫人,斗不成怕是只能做个侧夫人了。 侧夫人,说的不好听了,就是个妾。 一个妾,算得什么? 要论她最喜欢的,自然莫过于看到后者了。 顾砚锦右手轻轻抬着杯底,右手一点一点摩挲着杯壁,看着远处翠山上的亭台楼阁,眸子微凝,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只要顾砚龄倒了,大房倒了,她的路就该明亮了。 注:(烹茶四宝:潮汕风炉、玉书碨、孟臣罐、若琛瓯。) 第六十四章 俞氏的陷害 入夜时分,顾砚龄换了素纱寝衣,坐在窗下继续下着早上未完的棋局,外面的月色轻轻落进屋内,伴随着不绝于耳的虫鸣,倒是分外惬意。 抬头间,见醅碧已铺好了床,顾砚龄便落下一子道:“去歇息吧,叫她们也去,留下值夜的便是。” 醅碧应了声,转身便下了床边的脚踏,要朝外屋去。 谁知绛朱却是“哗啦”一打帘,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 顾砚龄反射性地一皱眉,醅碧见绛朱陡然这般不稳重,正要出声训斥两句。 却不曾想绛朱竟来不及看她,便急急走到顾砚龄面前,“扑腾”一声跪在脚踏前。 醅碧一愣,这才恍然间从灯下看到绛朱的汗水竟浸湿了鬓边的散发,身子禁不住的颤栗,开口间,不知是因着什么,竟也是带着颤抖的哽咽。 “姑娘——” 看到如此失态的绛朱,顾砚龄也有些怔了,然而绛朱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更为吃惊。 “姑娘,求求您,救救灵芝姐姐吧。” 顾砚龄眉头一拧,当即扔下手中那枚棋出声道:“怎么回事,你起来说。” 醅碧见绛朱怕的身子发抖,忙上前去扶了她起来,便瞧着绛朱更是又怕又急道:“方才兰幽院的一个丫头偷偷来与奴婢说,说是兰幽院夜里竟出现了男子的身影。” 顾砚龄眸中一惊,随即便听得绛朱慌乱无措的声音。 “二太太身边的常嬷嬷带着人挨个查房,竟——竟从灵芝姐姐房中查到了男子的一双鞋子。” 顾砚龄眸中一凝,绛朱见一向冷静的姑娘竟也这般反应,当即更害怕了,哇的哭成声来,又一次伏在顾砚龄脚前。 “姑娘,求您救救灵芝姐姐,二太太气急,要将灵芝姐姐拉出去卖了,姑娘,灵芝姐姐不是那样的人,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求您去求求情,二太太一向喜欢您,必会将您的劝解听进去的。” 话听到这儿,顾砚龄已然平静下来。 莫说是俞氏对她原本就是虚情假意,便是当真喜欢她,她此刻去求情,俞氏也是半分不会听进去。 哪有自己设的局,自己给解了的。 天底下还没这个道理。 俞氏,是连灵芝都容不得了。 绛朱见自家姑娘半晌不见回话,不由慌了,哭腔更为强烈的唤了一声:“姑娘。” “醅碧。” 骤然听到唤自己,醅碧微微一愣,随即便低颌道:“是。” 抬头间,却见自家姑娘招手唤自己上前,醅碧不由凑上去,当听到自家姑娘吩咐的事时,不由瞳孔一缩,惊讶地看向顾砚龄。 绛朱虽是急,看着眼前的主仆,眸中也带了几分茫然。 下一刻,醅碧已然平静如初,垂下眼睑:“奴婢这就去。” 话音落尽,醅碧的身影便消失在珠帘尽头。 绛朱回过头,还未等她唤出第二声“姑娘”。便见顾砚龄低颌看着她,唇瓣浮着冷静的笑。 “绛朱,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去四叔那,请四叔派人速去奉国公府将大哥请到琉璃院,记住,别叫任何人看到。” 顾砚龄的一番吩咐让绛朱一愣,随即便如吃了一枚定心丸一般,只要姑娘吩咐,就说明灵芝姐姐还有救。 绛朱念及此,急忙爬起来,速度应了声便跑了出去。 屋内再一次陷入沉寂,顾砚龄微微偏首看了眼挂在夜空中的弯月。 她今日若不留住灵芝的命,便对不起前一世长兄为她丢出的一条命。 俞氏。 待今日事结了,便该是你头疼之时了。 她倒要看看,到时候自顾不暇的俞氏,还有没有能耐再去生害人之心。 琉璃院再一次打破平静,便是顾子涵的归来。 珠帘被重力一打,发出“哗啦呼啦”不绝于耳的珠子碰撞之声,顾子涵一脸急色,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可见是快马加鞭连车都未坐。 “阿九,灵芝到底怎么了!” 顾砚龄看到满脸忧色,要不是因为她请,只怕立刻就要冲去绥荣院的顾子涵,心下也定了几分。 只要大哥着急灵芝便好。 “正如绛朱所说,二婶身边的常嬷嬷,发现今夜灵芝趁你不在府之际,与人私通。” 见自己的妹妹站在那,如此平静的说出这番话,顾子涵眸光一震,当即反驳道:“不可能!” 顾砚龄静静地盯着顾子涵,随即道:“你我觉得不可能有何用,如今人证物证俱齐,既有人看到兰幽院隐约有男子身影,又当众查出灵芝房中有男子的鞋子,这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顾子涵眸中一顿,随即身子一松,不由有些挫败,但下一刻,却又抬起头道:“便是板上钉钉我也信她,我这就去找母亲。” 话音一落,顾子涵便转身朝外面冲。 “唯今只有一计可以救灵芝。” 身后的这一句话,让顾子涵已然冲到珠帘后的身子猛地一顿,随即快速转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顾砚龄,语中急切道:“什么办法?” 顾砚龄唇瓣几不可察的一浮,轻巧吐出了四个字:“将计就计。” 顾子涵微微一愣,随即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顾砚龄走下脚踏,慢慢走到顾子涵的身前,收敛了神色,从未有过的认真道:“灵芝伴在大哥身边,是否尽心竭力,大哥最为清楚。如今走到这一步,灵芝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发卖出去,折磨致死。” 听到最后四个字时,顾子涵身子禁不住一僵,阿九说的没错,发卖出去的奴婢有几个好的,必然是要去那暗无天日,见不得人的地方,过着非人的日子,直至死去。 看到顾子涵渐渐攥紧的拳,还有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身子,顾砚龄垂下眼眸,语中缓然道:“而另一条路,便是成为大哥的妾室——” 顾子涵猛地一抬头,却是对上顾砚龄再平淡不过的眸子。 “只有这样,灵芝才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大哥身边伺候,成了半个主子,让府里的任何人都不敢再轻视她,为难她,也只有这个办法,大哥才能护得她周全。” “好。” 顾砚龄眸中一亮,不由轻舒了一口气,顾子涵几乎是没有犹豫,便眼神坚定的应了这个字。 如今的顾子涵只知道,灵芝是生母留给她最后的人,是忠心的陪伴了他一辈子的人,他决不能看到灵芝落得这个下场。 虽然不知灵芝愿不愿意为他的妾,但如今也想不得这么多了,只要先留下灵芝,日后便是灵芝不愿,他便尽力去补偿她。 “哥哥既然应了,那你现在便去绥荣院,将真相都告诉二婶。” 说到此,顾砚龄微微一顿,随即道:“不论如何,哥哥都要咬紧牙关,绝不要改口。” 顾子涵听完,当即坚定的点颌:“你放心,我这就去。” 顾砚龄微微点颌,顾子涵便再也等不得,当即便要朝绥荣院奔去,谁知刚转身,却是被顾砚龄拽住了袖子,顾子涵回头一愣,顾砚龄却是上前凑在顾子涵耳畔低语了几句。 顾子涵微微皱眉,更愣了几分,但见顾砚龄笃定的眼神,便点了点头,撩袍而去。 第六十五章 绥荣院 顾子涵很清楚,在定国府内,作为女眷与外院男子若有私情,该是什么后果。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黑夜中,他已顾不得当心脚下,一把从贴身伺候的松韵手中抢过提灯,加快了速度朝绥荣院去,徒留松韵在身后一边喘着粗气呼喊,一边追着。 昏黄的灯晕照在脚前,因速度太快,那提灯不住地摇晃,引得那光晕也忽左忽右,顾子涵一边疾跑,脑海中渐渐浮起灵芝第一次进兰幽院的模样,也是青涩稚嫩,明明只比他大了两岁,却是日渐有了姐姐的模样,温柔的手替他研磨,铺床,梳发。 在他得了父亲称赞时,她的眸子温柔的漾着喜色,唇角是浅浅的笑意,在他生病时,她衣不解带的坐在他床前,眉头紧蹙,眸中盈盈闪着水光。 从他九岁到如今的十三岁,灵芝就这样不知不觉陪伴了他四年,从一个稚嫩的小丫头,变成了温婉的少女。 顾子涵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愫,像姐姐,像朋友,或者,还有旁的。 但有一点他却很清楚。 若是没了灵芝,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过下去。 就像是骤然得知娘撒手而去的消息时那般。 待顾子涵一口气奔到绥荣院时,发现绥荣院灯火通明,婆子丫头在正房外站了一堆,顾不得酸痛到发颤的小腿,顾子涵将提灯一把塞给追上来的松韵,撩袍便直奔正房而去。 不等丫头,顾子涵便已顾自掀开软帘进了屋内,转过屏风,屋外才响起丫头回神后的通报声,顾子涵喘息着抬头正对上俞氏的目光。 对于顾子涵的到来,俞氏本不诧异,但如此失态,连通报都不等就冲进来的顾子涵,俞氏却是第一次见。 看来这灵芝当真是上了这庶子的心了。 俞氏心下一冷,觉得眼前的灵芝更是非除不可了。 “这夜里的,你跑这么快做什么,瞧瞧这一头汗,快过来,叫母亲给你擦擦,免得着了凉。” 俞氏眸中慈和而温柔,语气虽是嗔怪,却是满满的关怀。 然而这一次顾子涵却是没有像从前那般顺从地笑着走过来,反倒第一件事就是紧张的转眼看向跪在俞氏前面的灵芝。 灵芝身形单薄,只穿了薄薄的衣衫,可见是连收拾的时间都未给,便被强行拉到了这来。 此刻正静静跪在那,头发散开,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耳边,一张小脸苍白而萧瑟,明明因为跪在那冰凉的地砖上太久,身子都微微禁不住在发颤,她却是显得分外平静。 平静的就像是一潭死水,任你如何,也惊不起一丝波澜来。 顾子涵的心狠狠的一抽,当即顾不得回俞氏的话,疾步上前半蹲在灵芝身旁,解开身上的披风搭在了灵芝的身上,将灵芝柔弱的身子包裹起来。 感受到骤然的温暖,和熟悉的味道,灵芝身子微微一僵,缓缓偏头对上顾子涵满是担忧和紧张的眸子时,唇瓣强扯出一丝笑意,可眸中却是隐忍不住的泪意。 “涵哥儿。” 看到这一幕,俞氏不豫地皱眉,一丝冷光从眸中飞快地闪过。 当真是喂不熟的庶子,当着一众人的面,竟为了这么个贱婢,忽视她这个嫡母。 当顾子涵闻声抬头时,俞氏眸子已然还暖,仍旧是那个温柔的慈母罢了。 “母亲。” 顾子涵就地跪在俞氏面前,缓缓将额抵地。 “母亲,儿子已知晓今夜的事,求母亲放了灵芝吧。” 俞氏闻言,唇角当即冷冷一咧,随即叹息一声,颇有些无奈而又恨其不争道:“涵哥儿,你既是知道今夜的事,便该晓得事情的严重性,母亲知道你心性纯善,一向体贴身边的人,这自是好的,可是——” 说到这儿,俞氏冷眼瞪向跪在那的灵芝道:“灵芝作为你贴身伺候的人,竟偷偷与人在内院私会,还抵死不肯说出与其私会之人是谁,母亲断断不能将这般不知廉耻,无视家规的人留在你身边,这样只会将你带坏了,更何况今夜府中皆知此事,我若是不罚她,日后岂非人人都没了规矩。” 见顾子涵张嘴要说什么,俞氏却是不给他机会道:“你也无需再多说,无论如何,这样的人都留不得,待日后我再挑好的人伺候你。” 话音一落,俞氏便给常嬷嬷使了个眼色道:“将人拉下去,明日一早送去西市发卖了。” 常嬷嬷当即一点颌,上前便朝灵芝去,灵芝身子猛地一颤,害怕地朝后移,摇着头哽咽道:“我没有,我没有……” 除了这般苍白的解释,灵芝不知还能说什么。 其实,她很清楚,今夜要害她的是谁,可她却没办法说出来,更不敢说出来。 因为她知道,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也只会让她死的更快,甚至,还会连累了涵哥儿。 眼见灵芝还在做着无谓的抵抗,常嬷嬷哪里肯给她机会,当即上前便要一把将其拽过。 哪知手刚伸出去,顾子涵便陡然插进来,将灵芝牢牢护在身后。 “涵哥儿!” 俞氏见此,也忍不住皱眉,斥然出声。下一刻,便扬声道:“来人,将大爷请下去。” 见俞氏这般吩咐,当即便有人要来拉顾子涵,谁知顾子涵却是陡然伏地大声道:“母亲,今夜在灵芝房内出现的男子是儿子。” 话音一落,便如同将一块巨石抛进深潭中,“咚”的一声,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叫屋内的人都一愣,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 俞氏也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心下哂笑,当真是天真,竟想用这样的法子保下那狐媚子? 俞氏随即蹙眉,语气颇为严肃地看向顾子涵道:“涵哥儿,我知灵芝伺候的久,你一时心软是有的,但如今你为着她,竟将这样的丑事扣在自己身上,我便更留她不得了。” 说完,俞氏朝常嬷嬷眼中一横,常嬷嬷当即领悟,正要再动手,顾子涵却是跪在那,直起背坚定道:“母亲,儿子所说,全为实言,儿子喜欢灵芝,求母亲将灵芝许给儿子为妾。” 话音重重落地,在俞氏和常嬷嬷的惊怔中,灵芝也不可置信地转眼看向身旁坚毅的少年,眸中渐渐模糊,越发看不清少年的模样来。 俞氏强忍住心下的怒意,不由都有些怒极反笑了,好啊,她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庶子能强撑到几时。 “来人,将从灵芝房里找到的男子的鞋拿来。” 俞氏说着话,眸光从灵芝身上缓缓移向直直跪在身前的顾子涵。 “涵哥儿,既然你一定要这般护着她,我便信你一次,你将那鞋换上,若真是你的,必也会合你的脚。” 话音落尽,看到顾子涵眸中闪过的一丝惊怔,俞氏心下冷笑。 想从她手底下保人,当真是稚嫩的可笑。 顾子涵跪在那,握拳的双手暗暗摩挲着,一旦试出不合适来,那便是给灵芝定了死刑,再无转圜之地。 可若是不适,现在灵芝便没了后路。 顾子涵渐渐将拳攥紧,心下如同搁进油锅里一般,紧张而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就在这时,俞氏身旁的皎月已亲自捧了那双鞋上来,当俞氏看到皎月手中那双朴素的男鞋时,心下更是冷笑,她倒要看看,这个庶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第六十六章 憋气(明天你们的国民表哥就要出来了!开不开心~) 然而当俞氏身旁的常嬷嬷看到那双鞋时,却是微微一愣,她记得,她叫人放进灵芝房里的那双鞋不是这般的,难道,是她记错了? 原本常嬷嬷想悄悄与俞氏说,但一转念,眼前这双鞋这般朴素不入眼,定不会是属于顾子涵这般少爷身份的,再说,这会子就算她跟俞氏说出了疑惑,难不成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再把鞋换了,人家又不傻。 或许,当真是她一时记错了。 常嬷嬷转念之时,俞氏已然沉声道:“涵哥儿,试吧。” 顾子涵身子微微一怔,而此时的灵芝也只觉得最后一丝希望渐渐磨灭,不由肩膀一软,埋下头,面色覆在了阴影之下。 顾子涵略显僵硬的将头转向皎月,当目光触及皎月手中时,眸中不由有些紧张。 俞氏见眼前略显异样的顾子涵,不由觉得天真的好笑。 她竟不信,能有这般巧,除了连上天都在帮他。 见眼前的少年神情越发晦暗,俞氏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两相静谧之下,顾子涵渐渐站直身子,缓缓坐到一旁的楠木椅子上,皎月自然而然的蹲在顾子涵脚边,伺候顾子涵换鞋。 这一刻,屋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皎月手中的动作,只有灵芝低头跪在那,柔弱的好似随时会被吹倒。 然而就在俞氏笃定的微微扬颌,坐等抓人发令的那一刻,却是隐隐听到压抑的惊诧声和吸气声。 俞氏不由一皱眉,转眼看过去,却是身子一僵,险些没站起身来。 只见那双鞋,竟不大不小,正合了顾子涵的脚,就像是量身为他做的一般。 俞氏怔在那,忽略了同样眸中闪过惊诧的顾子涵,直过了许久,俞氏才反应过来,手中渐渐紧攥,指甲嵌进掌心,只觉得要将牙都咬碎了。 难道当真连上天都要帮那个贱婢的儿子! “求母亲允准儿子的请求,将灵芝许给儿子吧。” 顾子涵再一次撩袍跪在俞氏的身前,诚恳的伏地请求。 听到这一声时,灵芝震惊地看向身旁的顾子涵。 而就在这时,就像是说书一般巧,门外的丫头通报,琉璃院的长姑娘和宁德院的周嬷嬷来了。 俞氏捏着扶手的手微微一松,看来,已经让老太太知道了,而周嬷嬷和顾砚龄一起来,必是老太太将决断权交给了如今管家的谢氏了,念及此,俞氏不由狠狠地将扶手抠进手心。 软帘一打,伴随着脚步声,顾砚龄和周嬷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二婶。” “二太太。” 俞氏疲惫地起身道:“你们来了。” 顾砚龄微微点颌,当目光触及到跪地不起的顾子涵,以及披着顾子涵披风的灵芝时,微微一愣,随即诧异的看向俞氏道:“二婶,这是——” 俞氏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叫她如何去说?难道当真要她就这么成全了顾子涵? 见俞氏为难,顾砚龄打量了一番,对上椅腿旁一双簇新的缎鞋时,顾砚龄微微挑眉:“这不是大哥的鞋么?” 周嬷嬷闻声看过去,眉头微皱,随即与顾砚龄一同看向顾子涵脚上。 听闻今夜不仅有人瞧着有男子出现在兰幽院,还在灵芝房里发现了一双男子的鞋。 莫非…… 周嬷嬷与顾砚龄对视了一下,随即问询的看向俞氏。 而此时,顾子涵陡然出声,作出了与方才同样的解释。 顾砚龄一愣,周嬷嬷更是一愣,再看向俞氏时,便觉得没那么担心了,原以为大房刚出了这般不光彩的事,这二房又这般。 现如今,既然出现在灵芝房里的是涵哥儿,那便没什么可查的了。 放眼这世家公府里,做少爷的到了年少正盛的时期,血气方刚的幸了身边一两个丫头太过寻常,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灵芝伺候顾子涵已久,不出意外,将来也是极有可能抬为姨娘的,这样倒刚好了。 因而当顾砚龄与周嬷嬷再一次对眸时,周嬷嬷领悟了,大姑娘这是又要让她出头了。 罢了,罢了。 左右都是好事一桩,这样的事,让大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也不好说,就让她这个老脸来说吧。 “二太太。” 周嬷嬷眉目间和气一笑,看了眼跪在那的顾子涵和灵芝,随即向俞氏道:“您瞧瞧,本以为又出了个让人心忧的事,老太太还正上了火气,如今您瞧,倒是一件好事。” 听到好事两个字,俞氏恨得咬牙,但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半点,只见周嬷嬷继续道:“老太太常说,涵哥儿不小了,这亲事该提上桌面了,也该选个体贴忠心的丫头教教涵哥儿了——” 周嬷嬷说着眼角满是笑意,话没在说下去,可大家都明白了,丫头教涵哥儿能教什么?自然不是书本上知识,只能是……实战的知识。 话说到这儿,周嬷嬷轻咳了两声,随即看向上面的俞氏。 俞氏掩在衣袖下的右手攥的都要发抖了,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从俞氏脑中闪过,俞氏微微一顿,随即看向座下跪着的顾子涵不紧不慢道:“涵哥儿,我记得你今日不是去了奉国公府,何时回来去了灵芝那的,怎么你院里的丫头都不知道?” 顾子涵微微一愣,抬了头,随即又垂下恭敬道:“儿子因着多饮了几杯,担心叫母亲知道了添忧,便悄悄带着松韵走的侧门,直接去了灵芝房中——” 话说到这儿,顾子涵没说了,头也埋的更低了,外人听得更是明白了,尤其是周嬷嬷,眸中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了。 敢情,这还是酒后催出来的。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啊。 顾子涵话说的滴水不漏,俞氏微微眯眼,但很快又温柔而不失慈和道:“灵芝既是你的人,便是你在她房中,你只大方承认便是了,何必闹得这一番?” 俞氏话音落尽,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儿子,儿子突然听见屋外有丫头说话的声音,一时就……慌了,还未多想,便从后窗跳出去了。” 周嬷嬷见一向大方的涵哥儿这会这般,不由也笑了。 “二太太,涵哥儿到底小,脸皮子薄,怕人知道,不好意思。” 说着,周嬷嬷还暧昧地看了眼跪在那的灵芝。 俞氏听了,却是由无奈转而忧心的叹息道:“嬷嬷您不知道,涵哥儿从小纯善,我是担心他受了骗,为了身边人,将旁人的错都背在自个儿身上。” 周嬷嬷听了,也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终究,俞氏一双美眸温柔的看向顾子涵不由叹息道:“罢了,罢了,人都说女大不中留,现如今,儿子大了也是不中留了。” 话说的周嬷嬷抿笑,俞氏不由也含着温和的笑意:“都起来吧,既然这般,我这做母亲的再阻挠,岂非棒打鸳鸯的老糊涂了?” 顾子涵听了,忙要解释,一抬头,俞氏却是关怀的看着他道:“涵哥儿,母亲准了,挑个吉祥日子,便将灵芝抬房吧。” 话音落尽,顾子涵一愣,随即感激地磕头,既兴奋又高兴道:“儿子谢母亲成全。” 俞氏含笑的转而看向一旁的灵芝:“你这个丫头也是,既然是涵哥儿,却是死活不肯说,倒饶了这一大圈,让我这个做母亲的,险些成了个恶人。” 灵芝微微一怔,身子却是凉的,顾子涵不知,她却是深知,俞氏这番话说的是有多口不对心。 “奴婢知错了。” 眼见着灵芝顺从地伏地,俞氏噙着笑意,一双眸子看着灵芝,定定地没有移动半分。 周嬷嬷见了,也笑着在一旁道:“灵芝一向性子内敛,只怕是羞赧,不好意思说,到底还是个女儿家的。” 俞氏给了周嬷嬷面子,到底唇角扯出了几分笑,一旁的顾砚龄见此,唇瓣微不可闻的一扬,随即眸光一闪,笑着上前补了一句。 “今夜我与嬷嬷过来,可是赶了个大喜事了。” 说着,顾砚龄走过去扶起顾子涵道:“哥哥可要给阿九和周嬷嬷包个大大的红封才是。” 顾子涵高兴之下,当即笑着连连道:“好,好。” 周嬷嬷看着捂嘴一笑:“奴婢可是沾了光了。” 看着眼前喜气盈盈的场面,俞氏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偏偏还不能表露出来。 直到众人散了,灵芝毫发无伤地走出了绥荣院,俞氏气的险些没将手边的茶盅扔出去。 但碍着最后一丝理智,俞氏生生忍住了,将那一口气生生憋在胸前,压进心底。 “难道连上天也在帮那个贱人!” 俞氏话音一落,随即余光射向常嬷嬷道:“那双鞋的确是你寻得?” 常嬷嬷闻言更加小心翼翼地陪在身旁,不知俞氏口中的贱人,说的究竟是那死了的吴氏,还是那个灵芝。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决不能说那双鞋子似乎被人换了,否则只怕俞氏的火会更大,连她都要被连累到。 想到此,常嬷嬷暗自整理了情绪,小心安慰道:“奴婢方才瞧了,的确是奴婢亲自找的那双,说来——当真是巧了,也是奴婢没挑对东西,太太莫要气着自个儿,如今那灵芝蹦出大天也不过是个妾,将来还是牢牢攥在您的手里,她成了大爷的妾,您要收拾她,实在容易不过了。” 常嬷嬷到底是身边的老人儿了,俞氏见此便也不再追究,只唇边噙着一丝冷笑,眸中满是狠厉的冷哼了一声,随即不紧不慢道:“是啊,连吴氏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儿子叫我一声母亲,躺在那棺木里再爬不起来,一个灵芝我倒要看看她能有什么能耐。” 常嬷嬷听到此此话,当即小心而快速地看了眼屏风外,随即压低声音道:“太太,慎言呐。” 俞氏美目一挑,冷笑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第六十七章 请君入瓮 翌日亥时,一轮银月静静挂在夜空,明朗的月辉轻轻洒下,如同一抹银纱,定国府内分外宁静,除了值夜的人,皆已入了梦中。 此刻,独独琉璃院正房的里屋尚还点着一盏灯,顾砚龄坐在灯下闲敲着棋子,今夜当值的醅碧此刻坐在窗下,低头绣着手中的花绷子,时而捂嘴轻声呵欠两声,抬起头来,却见自家姑娘颇为平静,丝毫未有睡意。 醅碧压下心底的疑惑,垂回头去,继续着手中的绣活。 约莫过了一刻钟,便听得脚步轻敛,绛朱悄悄走了进来,小声凑到顾砚龄耳畔道:“姑娘,灵芝姐姐来了。” 醅碧微微一愣,抬头间,自家姑娘已是丢下了手中的那枚棋,平静的毫无诧异道:“请进来吧。” 怪道早睡早起的姑娘今日半夜还未睡,还叫绛朱偷偷去后门等着,莫非,姑娘等的就是灵芝? 正琢磨间,珠帘轻轻掀开,披着深色斗篷的灵芝轻声走了进来,放下兜帽,恭敬地给顾砚龄行了礼。 顾砚龄低颌“嗯”了一声,而下一刻,灵芝却是直直跪了下去,以额抵地,认真地给顾砚龄下了一礼。 “灵芝谢长姑娘救命之恩。” 顾砚龄唇瓣微浮,给醅碧使了眼色,愣神的醅碧当即反应过来,上前小心将灵芝扶起站直。 “帮你便是帮哥哥,你无需谢我。” 少女臻首娥眉,巧笑低言,下一刻微微抬颌,却是颇为意味深长道:“只是,如今你与二婶,也算是实实在在撕破脸了。” 闻得此话,醅碧更是一震,转眸间,灵芝却是颇为平静。 “将来,你只怕更要小心了。” 听到顾砚龄认真的语气,灵芝这才微微低颌:“灵芝谢姑娘提醒,奴婢记得了。” 顾砚龄点了点颌,百无聊赖的捻起一枚白子摩挲在拇指与食指间,不紧不慢道:“昨儿夜里的事,你也无需琢磨着将真相告诉哥哥了,就让他以为是丫头们之间的嫉恨罢了。” 见灯下的灵芝微微蹙眉,顾砚龄继续道:“终究这些年来,哥哥将二婶当亲生母亲一般,若是说了,不说哥哥一时能否消化,便是接受了,只怕也禁不住打击,就怕日后在二婶面前露出异样来,反倒让哥哥不安全了。” 灵芝知道,顾砚龄的话是对的,多年下来,俞氏做戏太好,好的叫涵哥儿对俞氏也有了母子的亲情了。 “只是,奴婢终究是骗了涵哥儿——” “你错了。” 顾砚龄将灵芝的话打断,灵芝抬起头来,却见顾砚龄看着自己道:“哥哥知道你出了事,从未怀疑过你,我说了对策,哥哥更是毫不犹豫的应了,可见——” “哥哥对你是有感情的。” 见眼前的灵芝微微有所动,顾砚龄垂下眼眸,“啪”落下一子道:“昨日若不那般,你若真出了事,哥哥只怕更不能接受了。” “灵芝,哥哥待你是真的。” 少女抬起头来,语气颇为认真的落下这句话,灵芝随即垂下眼睑,眸中隐隐闪烁,两行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寂静了许久,顾砚龄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正欲说话,却见眼前的少女陡然跪在了眼前,泪水模糊了脸,紧紧咬着嘴唇,似是满腹冤屈,而接下来的话,却也叫屋内的人都为之一惊。 “求长姑娘帮帮钰哥儿,当初姨娘死的冤——” 顾砚龄眸中当即一凛,定然看着眼前的灵芝。 能叫灵芝亲切唤为姨娘的,自然是顾子涵的生母吴氏。 “你说。” 听了灵芝的后话,醅碧与绛朱的心随之一凉,转过头去,顾砚龄却是平静了下来。 “二婶只怕正是担心你知道当年的风声,才如此想要除掉你,若让她知道你确实知晓,只怕她便是什么都不顾的都要对付你了,你去吧,日后你更要小心,如今长兄身边最妥帖的人,便只有你了。” 顾砚龄目光灼灼的看着灵芝,眉目越发严肃,凛然。 “这件事,我会想法子,你,莫要再被搅进来。” 待送走了灵芝,再掀帘回屋的醅碧和绛朱已是镇定下来,可神情分明是满心的疑惑。 顾砚龄见如此,不由笑道:“你们若有什么便问吧。” 醅碧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一笑,随即走过来,小声问道:“姑娘,莫非昨夜的事,姑娘与灵芝早就知道了?” 顾砚龄闻言唇边微浮,随即拾起一子道:“你莫忘了,宋偃可是替咱们盯着绥荣院的。” 绛朱微微一怔,随即道:“莫非昨夜是二太太示意的?” 顾砚龄淡淡地点了点头,纵观了棋局,不紧不慢道:“前些日子宋偃悄悄来报,说常嬷嬷行为有些怪异,与兰幽院的一个丫头走的有些频繁。” “后来,宋偃便发现那丫头私底下同常嬷嬷那拿了什么,趁人不注意,偷偷进了灵芝的房间。” “所以姑娘便猜出来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笑:“自然猜不出是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而姑娘便悄悄给灵芝知会了,便翻出了那双鞋?” 顾砚龄微微点颌,再落一子。 “然后便由灵芝将自己刚做给哥哥的鞋子换了,由着人来搜了。” 绛朱当即眸中一亮,明白了什么,但随即又微微皱眉道:“那何不将陷害之物扔掉便是,为何要这般饶了个圈。” 顾砚龄唇角微勾,抬起头来看着绛朱道:“一个计不成,便会再生一计,与其要这般没日没夜的防着,倒不如将计就计,请君入瓮,逼着二婶承认了灵芝妾室的身份,正正经经的成了兰幽院大哥的人,虽是妾室,但,到底也是半个主子,二婶要再想除掉灵芝,便没那么光明正大了。” 醅碧和绛朱点了点头。 “姑娘。” 醅碧迟疑的声音落在耳畔,顾砚龄闻言抬头,却见醅碧纠结在三终究道:“您与二太太——” “醅碧,你记住。” 顾砚龄打断了醅碧的话,将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盒中,转头看向醅碧二人,语气认真了下来。 “二太太——” 顾砚龄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冷淡:“或者说二房,非你们眼前所见到那般简单,日后遇着二房,你们都要小心些。” 说完,顾砚龄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进棋盒中。 “将来,咱们与二房的交手,只会比昨夜更激烈,稍有不慎,就不只是满盘皆输了,只怕,性命都会搭进去。” 醅碧交握的双手微微一震,却是觉得脊后一丝冰凉,随即让自己镇定下来,微微低颌,与绛朱顺从而谨慎道:“奴婢记得了。” 顾砚龄点了点头,将棋盘上的棋子收拾了个干净,随即抬头一看天色,起身拂了拂裙道:“好了,夜深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醅碧点了点头,上前小心扶着顾砚龄去了睡榻上,伺候顾砚龄躺下,铺好了被子,这才取下挂钩上的床帐,将床帐轻轻掖在床褥下,轻声熄了外间的灯,悄然退了出去。 待走到外面,抬头望了望静谧的银月,醅碧和绛朱不由有些伤感。 才十二岁的大姑娘,经受的,却是太多了,而这看似平静的定国府,波谲云诡也太多了。 第六十八章 谢昀 入夜的陈郡被明亮皎洁的月色笼罩,两岸的华灯影儿静静落在碧莹莹的河中,河面的水光浅浅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将那落入的灯影摇碎,像极了那忽明忽暗的星星。 一阵风微微拂过,岸边的垂柳轻轻随风招扬,偶有船舫行过,柳叶轻摆如佳人的纤纤素手,倒似是招揽着来客。 如今开到五月底的荼蘼花也是极尽最后一次的繁华,花枝茂密,一簇又一簇白色的花瓣拢在一起,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花球,随着风,无数的花瓣被吹落,离了花枝,四散纷飞,落满了河面,也沾满了船头人的衣襟。 这般景色让许多路人不由顿步,停在跨过河面的石拱桥上,静静凝望,花絮灯影,摇碎了河面波光粼粼的月色。 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此时一只画舫停在河中,周围来来往往的船只看到画舫船头悬着的昏黄灯笼,都不约而同的自然绕开,极尽恭敬。 船上游玩的外客见了,微微诧异,不由轻声问摇桨人这是何故。 那摇桨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船只微微浮晃在水面,摇桨人这才笑着侧首,轻轻抬手一指。 “您瞧那船头悬着的灯笼上写得什么字。” 船上的外客们闻声皆微微一愣,不由顺着摇桨人的指向看了过去,因隔得较远,只得微微虚眼凝眸,待看清楚那灯上的字,却是恍然大悟。 原来,在那风中轻漾灯影的灯笼上,写得的不是旁的,只一个墨黑大气的“谢”字。 只问,如今在这陈郡,能得百姓这般尊敬,有着超与纷繁俗世之外,却又颇为低调内敛的世家大族,除了这谢家,还能有谁? 那外客惊诧之下,不由压不住心底的好奇又问道:“不知那舫上该是谢氏哪位贵人?” 那摇桨人听了这话,不由一笑,到底是外地人。想到那舫上的人,唇角更是一扬,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姿态。 “您再瞧,能叫这两岸歌楼游舫的小姐们如此抛头露面的,除了咱们陈郡的谢家大公子还能有谁。” 话音一落,众人更是惊然出声,转头看去,果然在那画舫周围远远地停着好几只教坊歌楼的游舫。 大兴上下皆知,陈郡如金陵,是个纸醉金迷,用满眼繁华堆起来的金玉之地,而这教坊歌楼更是被捧得极高,是古今文人墨客,官宦雅士极爱流连,不吝墨宝之地。 水涨船高下,这陈郡教坊歌楼的女子,也如金陵一般,非旁地可比,皆是只玩阳春白雪的文女,雅妓。出行从来都是众人拥簇,从小学的便是丹青、投壶、斗茶、流觞这些文雅之物,而能将她们请动,前去宴席作陪助兴的,不仅要一掷千金,还得要身份地位。 除了贵族达官,便只得颇有名气的文人才子了。 因而,这些女子向来少有露面,便是被众多文人墨客捧红的“金陈八绝”,这金陵、陈郡两地的寻常百姓至今也只听过文人墨客挥毫泼墨的赞叹,却从未见过其人。 可如今呢? 那些个外客略目一扫,只见那谢家画舫周围远远地停着数只装饰华丽的歌楼游舫,不少韶龄女儿都扶窗遥望,大胆一些的,更是走出了船头,亲自举起了手中的提灯远望,好似这远远地,便能看到那船中人一般。 如此一瞧,这些外客不由觉得幸然,初次来陈郡,便能一睹这歌楼美人的风采,还能远远一见这盛名大兴的“陈郡公子”,确实不虚此行了。 而此时舫内的人确是浑然未觉,一眼看去,只见这舫内实在与寻常画舫没什么不同,可若是静静打量,便会觉得,着实是低调奢华的异常。 南窗下的长案上摆着的祭蓝釉玉壶春瓶,是唐明皇笑称为“梅精”的梅妃冬日插梅的梅瓶,壁上悬挂的《陶毂赠词图》出自于名家唐寅之手,许久未曾见世,只让人以为已然遗世。这满目而去,样样拿出来,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更莫说那琅琊王羲之挥毫时所用的青花圣主得贤臣颂的笔筒,和怀素的青玉竹节镇纸了。(多为胡诌,考究党请忽略。) 淡淡的安悉香萦绕于室,虽是停在水面,画舫却是平稳如在平地,室内空无一人,只窗下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少年月白长衫,如玉的容颜颇为平静,左手执书卷,负手凝眸,似是看着窗外晦暗的夜色,眸色平静而温和。 一个略显急切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直至房门轻推,一个利落的身影规矩小心地走了进来,而窗后少年的身子却是岿然不动,恍若未闻。 只见进来的那人打扮整洁不俗,眉目间是难掩的欣喜,从袖笼下小心地抽出一封洁白的信封,随即微微弯腰,双手恭敬地递至眉前。 “公子,京城来信了。” 眼前的身影微有所动,只见那少年微微侧目,一双平静的眸子像极了这水面粼粼的月色,安然而美。 少年修长的手指已伸至面前,那随从急忙笑着将信递到少年手上,少年收回手,走至书案后,以银片状的物什轻轻揭开信封上加封的红泥印,随即食指与中指轻轻抽出内里薄如蝉翼的信笺,轻轻抖开,一阵淡淡的幽香浸鼻而来。 少年唇瓣渐渐上扬,是梨花香。 灯下少年的温然一笑,绝世而静好,竟将窗外那水波之上粼粼的落花灯影也生生比了下去。 待少年的眸光再落在那桃粉的薛涛笺上时,少年平静的眸子多了一丝惊异,随之凝为赞叹与欣赏。 能将一朝巾帼的胸怀与气度摹出这般的程度,已是十分难得。 这位三年未见的表妹,越来越让人想不到了。 身边的随从见少年唇角含着温暖的笑意,不由一边小心往过凑,一边问道:“公子,姑奶奶都回了什么?” 少年闻言,唇角扬的更高了几分,将信小心叠好收起,重新归置回信封中,再小心平展的放进一个长形锦盒中,语气平缓而温和道:“不是小姑母,是九儿表妹。” 那随从听了,眸子一亮,更多了几分兴兴然,急忙插话道:“竟是表小姐回的信,表小姐都说了什么?” 见身边的白炉这般掩不住地兴奋,谢昀不由觉得好笑。 “九儿表妹说,约莫七月末便会到陈郡,小姑母,姑父,还有钰哥儿都会回来,一同为老祖宗贺寿。” 那白炉一听,更是高兴地咧嘴轻笑道:“如今就快六月,也就一月余了,老祖宗若是听了,必是要连连高兴几日了。” 谢昀一听,却是斜睨着白炉笑道:“莫说是老祖宗,我瞧你比老祖宗还高兴了。” 白炉见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不由红了脸,咧嘴轻笑道:“白炉是为公子您高兴,想三年前表小姐来陈郡,跟谁都没有跟公子您亲,老祖宗和老爷们都笑说,表小姐是公子您身后的小尾巴。” 谢昀闻言,唇瓣笑意更深。 “是啊,一眨眼都三年未见了,如今的九儿表妹可不是从前的小尾巴了——” 谢昀喃喃轻语,不由回首仰头看着那抹极好的月色。 还记得小丫头第一次进府,明明八九岁的年纪,却是端庄稳重,极有大人的模样,与谁都是极为亲和有礼,可偏偏一眼见着他,小丫头南珠一样的眸子水灵灵的一闪,便成了个灵动可爱的小姑娘。 虽然也不大喜说话,倒与他一样,是个喜静的性子。 可自那以后,直到小丫头走,他身后除了白炉便多了个小人儿,他看书时,她坐在一旁,小手捏着笔,描摹着他所作的丹青。他写字时,小丫头又自顾自坐在棋盘边,倒是有模有样的杀起了棋局。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都不说话,默契一般的安静,却是丝毫未让人觉得尴尬,反倒是觉得舒服惬意。 直到最后小姑母一行要返京回定国府,小丫头静静地跑到他房里,一对儿眸子隐隐的水光更甚,却是不言不语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盒递给他,然后又默默地朝外走。 正当他要打开锦盒时,小丫头背对着他站在门后,声色有些异样的说了一句话,他如今还记得。 “昀哥哥,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当小丫头的身影消失在门处,那时的谢昀也微微怔然,不知道小丫头究竟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这到底是一个问句,还是只是一句平淡的话语。 不过只一点谢昀清晰的感受到,自小丫头走后的那日,他便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等待。 倒真的像是丢了缺不了的小尾巴。 当谢昀再回神时,不由有些叹息,随即唇角浮起温和的笑意。 终于是要再见了。 不知道那时的小丫头怎么样了。 可还像小时候那般沉稳端庄,懂事的让人忍不住心疼。 念及此,谢昀左手微微伸进右手袖中,抽出了一只玉色清透的短笛,拿在手中,静静端详了片刻,手中摩挲着笛尾雕刻的小而工整的“昀”字,刻工稚嫩而简单。 唇瓣的笑意不由越发柔和亲近了。 第六十九章 寿辰 五月的寒尾一过,转眼间便是到了六月中旬,寻常百姓家倒是平淡异常,照常该做生意的做生意,做农活的做农活,不过是觉得如今日头越发比前些日子热了而已。 而定国公府这些日子是越发喜气洋洋,眼见着再有几日便是府中傅老太太五十五的寿辰了,虽说不是整寿,加之定国公顾正德一向又不怎么讲求铺张,这寿辰倒无需太过张扬。 但架不住傅老太太是个喜好排场和热闹的性子,老夫老妻这么多年,傅老太太这些年到底也是辛苦的,如此顾正德便也不多言,由着二房帮衬着大房安排准备了一月余。 是的,虽说前些日子二房被夺了管家权,但到底长房的谢氏体力不济,若一人忙碌,确实难为了些。而这二房的俞氏,不说旁的,办事方面却是一向摸得清老太太的喜好,顺着老太太的意,如此傅老太太虽对俞氏仍旧有着几分芥蒂,但到底还是给了个机会。 到底,这寿辰办好了,也叫她高兴不是,如此,谁办不是办呢? 而谢氏向来懒怠于这些,加之又有意提点顾砚龄这个长女,因而自掌家后,各处管家来报府中开支,领取对牌时,都唤了顾砚龄去静华院旁听,更甚,时不时还甩手将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丢给了顾砚龄去。 定国府是多年的府邸了,下面伺候的人自然都是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一些心思多的,见着顾砚龄这般十二岁的少女,难免觉得好对付,从前在俞氏和秦氏面前压下来的坏毛病便越发出来了。 可直到后来,眼见着这个半大的长姑娘笑意端庄的说话间,便将一些个出头的婆子给下了脸,将她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弯弯绕绕给公之于众,撵去了农庄种地,事后还反得了傅老太太和谢氏的准许和夸赞时。 那时她们算是明白了,大太太谢氏亲自教养的姑娘,哪里是等闲手段的,她们实在是惹不起。 如此间,下面的人对顾砚龄这个嫡长女便越发尊重了。 而到了傅老太太寿辰这一日,府中上下更是洋溢着喜庆。哪怕是二门外伺候的人,都满眼眯笑的换上了新衣,向来紧闭不开的定国府朱漆正门也已大敞,灵性的仆从都被安排在门前站了两排,由府里的三老爷顾敬之,四老爷顾敬明领着迎接前来贺寿的达官贵客。 世子爷顾敬羲,二老爷顾敬昭则伴随在定国公顾正德身侧,在府内的前厅接待男眷。 前来的女眷们自然也被隔开,安排在了离宁德院较近的花厅,由着谢氏几个妯娌,以及顾砚龄几个姑娘陪侍接待。 而傅老太太自然是坐在宁德院中,和几位来得早的老夫人们说着话。 恰在这人来人往的忙碌之时,谢氏身边的白兰急急从花厅外走进来,凑在谢氏耳边说了句什么,原本正与平西侯夫人说着话的谢氏眸中一顿,随即颇为歉意地朝平西侯夫人浅浅一笑,说了句什么。 平西侯夫人当即了悟地含笑点头,谢氏这才端庄的抿笑颔首,随即给不远处正与兵部尚书崔文程的嫡幼女崔琬谈笑的顾砚龄一个眼神。 向来灵敏的顾砚龄自然察觉了,能时常出席这样圈子的人也自是通透的,那崔二姑娘一瞧,自然而然的一笑,无需顾砚龄致歉,便状似无意地与一旁工部侍郎家的女儿攀谈起来。 顾砚龄看了眼这位崔二姑娘,欣赏的一笑,随即便朝谢氏走去,一旁的顾砚锦自然也是知道其中道理,也紧跟了上去,而顾砚澜虽小,却是和钰哥儿一样,极喜欢黏着这位长姐,因而二话不说,迈着小腿儿就提裙跟上了,独独顾砚朝一向不喜欢顾砚龄,因而自顾自的与人说话,只当没瞧见。 待谢氏一行刚迎出花厅,便瞧着成北王府的世子夫人闵氏和安和郡王妃石氏,与当朝首辅张阁老的夫人刘氏一同走了过来。 谢氏当即带着顾砚龄一起上前行了礼,随即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竟幸得世子夫人,郡王妃,阁老夫人一同前来,母亲若知道了,必会更为高兴的。” 谢氏平日里虽性子淡然,但在外面,却一向与顾敬羲一般,尊傅老太太一声母亲,也显得亲切守礼些。 那闵氏哪里会让谢氏下礼,只看谢氏方屈膝,便已将人扶了起来,自然地挽住谢氏笑道:“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前些日子得了些品质尚好的黄花胶,今日带了些给你们老太太,另外的便是给你的,虽然你不缺这些,但也是我的心意,你可说什么也得收了。” 闵氏话说的随性,可成北王府的东西,能有不珍贵难得的? 谢氏因着与闵氏关系较好,也算得上是当年的手帕交,如此自然由着闵氏挽着抿笑道:“这可是说笑了,你给的,我岂能不收。” 闵氏和石氏都嘴角含着笑,恰逢这时,闵氏瞥到了谢氏身后的几个姑娘,当眼神落在顾砚龄身上时,笑意更热络亲和了些。 “不过月余不见,阿九出落的更好了。” 闵氏侧首对身旁的谢氏感叹道:“上次咱们府里的暮春宴上,也多亏了你的阿九。” 顾砚龄顺从地出来,给几位夫人极为大方地行了礼,看的三位夫人眸中直含着赞赏的笑意。 谢氏抿唇不语,只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此刻身边的石氏却是也从旁道:“是啊,倒是我家玥娘,明明比阿九还大上一岁,倒是慌不择路,比不得阿九半点沉稳。” 谢氏闻言,不由笑意渐深,语气轻而缓。 “世子夫人和郡王妃也太夸阿九了,要我说,我倒喜欢宜阳县主,聪慧活泼,可是咱们成北王妃的心头宝不是。” 宜阳县主是郡王妃石氏的独女,听这话自然高兴,闵氏向来又与石氏这个妯娌关系好,自然也是笑而不语。 说着,谢氏打量的扫了眼,随即问道:“怎么玥娘没来?” 石氏听了,随即笑道:“今日一起身,玥娘就闹着肚子疼,只怕是走不动路,我便将她留在府里,叫人照料了。” 谢氏一听,眉头一皱,不由担忧道:“这可是怎么的,可叫太医瞧了?” 成北王府与定国公府不同,前者是皇室,后者再位高权重,也只能是外人,因而成北王府的府中能有专门的留守太医,定国公府却是不敢的。 石氏听了这话未开口,脸上的笑意却是颇为暧昧,倒是闵氏用丝帕捂嘴轻笑道。 “是女儿家长大了,偏生这是头一遭,玥娘自个儿不清楚,身边的丫头又是个愣头青,昨儿天热,便由着她吃了两碗冰碗,今儿一早,便瞧着褥子上落红的厉害,玥娘又闹着肚子疼,把院里的丫头惊了一跳不说,含糊不清的过来禀报,把我们也吓得不轻。出门时,已叫专门的婆子看了,开了药,这会子已是睡下了。” 这话一说,当即大家都明白了,这是女儿家的初潮来了,真正的成了大人了。 谢氏听了,眉头多了些淡淡的喜色,语气温柔道:“这也是好事,只是日后可得叫玥娘注意了,这些可是由不得半点马虎,日后落了病便不好了。” 说着谢氏便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墨兰道:“去将昨日三哥送来的海参装好带来。” 墨兰自然明白,应声便下去了,谢氏转头浅笑,语气缓慢:“这海参是养气补血的东西,回去做与玥娘吃了正好。” 原来,谢家嫡系如今分两支,一支为谢大老太爷的嫡妻,同是世家的清河崔氏所生的长子谢弼,现为应天巡抚,谢弼生了一子一女,便是如今的江南布政使谢道玄,和翊坤宫的宁妃谢道贞。而世人所称“陈郡公子”的谢昀便是谢道玄的独子。 另一支,便是谢二老太爷的嫡妻,出身世家的平陵姜氏所生的两子一女,长子谢道安,时任苏州织造,次子谢道焕,时任巡盐御史,幼女谢道瑗,便是如今的定国公府世子夫人谢道瑗。 而谢氏口中的三哥,便是谢道安,因谢家这两支的几位老爷和宁妃打小便最宠谢道瑗这个幼妹,如今谢道安又任在苏州,把这些个海边儿的珍贵补品,时时着人保持新鲜,从水运送过来叫谢氏尝鲜,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石氏听了,眸中带笑道:“我们是来贺寿的,反倒叫你送东西,做客的岂有吃了席面,走了还顺带的礼。” 谢氏闻言一笑:“原是些尝鲜的,如今赶上玥娘的好时候,二哥送的这些个尝鲜的东西反倒物尽其用了。” 闵氏听了,笑着抚了抚石氏的衣袖道:“接着吧,原就是一家的关系,就不拘这个礼了。” 闵氏这话说的有道理,谢氏与闵氏是手帕交,顾砚龄与萧怀玥又是打小的交情,自然亲近,加之石氏原本也未真要推拒谢氏的好意,听闵氏这般说了,自然是笑着应了。 顾砚龄在旁瞧着,唇瓣微抿笑意,不得不说,在谢氏身边能学的很多,谢氏虽说性子清冷,但绝非孤傲的那种,反倒是极会与人为亲,送东西从不冠冕堂皇,却总是能从细节着手,送到别人的心坎处。 哪怕是再小的礼,旁人收的高兴,收的暖心。 一句话,礼轻情意重。 更何况,从谢氏手里送出去的,又有几样是轻的。 谢氏这厢又对着阁老夫人刘氏一行温言笑道:“想必阁老夫人这一路过来也累了,母亲这会正在宁德院与奉国公府的薛夫人她们说着话,世子夫人,郡王妃,阁老夫人不如请去正院。” 原本今日的主角该是这定国公夫人傅老太太,来了岂有不见之礼,阁老夫人刘氏自然是笑着应允的,就这般携同闵氏,石氏一同前往宁德院,由谢氏在一旁引着。 只走了一步,这闵氏便瞧到了顾砚龄身旁的顾砚锦和顾砚澜,谢氏自然也瞧见了,便自然而然的含笑道:“这是二弟和四弟的独女,砚锦和砚澜。” 收到了谢氏的眼神,顾砚锦自然同顾砚澜一起出来照着顾砚龄敛衽行礼。 闵氏和石氏瞧了,眸中一暗,唇角的笑意淡了许多。 “见过的,定国公府的姑娘都生的好。” 相比于方才说顾砚龄的话,这话明显敷衍的多,顾砚澜便罢了,原本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及笄都尚早,更何况谈亲了,自然听不出什么差来,可顾砚锦向来心思细腻,又是快谈亲的年纪,对于口碑自然极为重视,如何听不出来其中的差距? (注意:此处的谈亲指的是相亲的意思,就顶多定下婚事,等及笄之后再考虑结亲。) 因而手中不由一紧,将那丝帕死死攥在手心,眉目却反倒是越发温婉顺从,瞧不出丝毫的异样。 眼看着谢氏引着三位夫人先走了,顾砚龄淡淡地瞥了发怔的顾砚锦一眼,唇角微冷,牵过顾砚澜的小手,再看向顾砚锦时,已是温暖如春。 “三妹,咱们也进去吧。” 顾砚锦抬头间,已是宛然一笑,从善如流的点颌,上前同顾砚龄并肩而行,不时笑着同顾砚龄轻语几句什么,仿佛方才的事并没有上过心一般。 第七十章 变故 直到午间,贺寿的人才方到齐,因而开席时已是快到未时,酒过三巡后,众人已尽了酒兴,如此府里便趁兴请了众位客人前往芙蓉阁听昆腔。 昆腔起于苏州昆山,曲本多为缠绵悱恻的故事,曲调更是婉转旖旎,满口的吴侬软语,让人由不住就掉进江南的温柔如水里去了。因而这昆腔犹为符合文人雅趣,逐渐在大兴盛行开来。 几个曲本唱下去,暮色渐渐拢下来,天边儿的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山去,微微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中,点缀着一颗极为明亮的太白星,极尽发出闪耀的光芒。 顾砚龄与顾砚锦对坐在一张桌上,只瞧着唱台上正是一曲《牡丹亭》,迤逦柔软的唱词犹如一圈又一圈无痕的春水,渐渐漾入耳畔。 那台上的小生吴语轻而缓,眼眸灵动如鸿,身段更是柔软如丝,轻启唇瓣间,仿若从江南的一副水墨丹青中走出来的一般,举手投足间,倒应极了那句谦谦如玉佳公子的模样。 顾砚锦剥了一颗奶油松子儿递到嘴里,侧首对顾砚龄道:“这小生倒是俊朗,颇有几分功底。” 顾砚龄唇瓣含笑,并未回头,只平静看着楼下的唱台。 “此小生非彼小生,这里让杜丽娘心心念念的柳郎不是个俊俏的公子,可是个窈窕的少女。” “哦?” 顾砚锦微微惊讶的挑眉,不由出声道:“那台上的,竟是个女儿家?” 顾砚龄含笑点颌,不紧不慢道:“年纪不大,不过十四五,却已经是名盛扬州的小生了,旁人都唤她‘小玉兰’。” 顾砚锦听了,这才了悟的点头,看向顾砚龄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敬佩道:“长姐的见识总是比我们多。” 顾砚龄含笑未答话,顾砚锦便伸手去倒茶,刚一探茶盏,才发现茶已冷了几分,不由开口道:“怎的茶都凉了。” 话音一落,顾砚龄身后的落葵便极有眼色道:“奴婢这就去添些热茶来。” 说完落葵探询的看向顾砚龄,顾砚龄也未转头,只淡淡地点颌,也算是允了,看着落葵已然走远的背影,顾砚锦不由笑着转头对顾砚龄道:“到底是长姐身边的人,这份伶俐可是我身边人万万及不得的。” 顾砚龄闻言唇瓣轻浮,随即不缓不急的偏头对顾砚锦笑道:“那便叫落葵去三妹的碧玺院伺候罢。” 顾砚锦闻言一愣,却是见顾砚龄已然偏头笑对自己,眸中分明闪过一丝打趣。 顾砚锦这才暗中放下心来,笑着道:“如何能夺长姐得力的人,长姐又与我说笑了。” 说话间,落葵已然托了个小紫砂壶来,顾砚龄偏回头,又沉浸于台上,顾砚锦也托腮转头,饶有兴趣的继续听着。 “哐当——” 陡然的一声,惊得顾砚锦一怔,再转头来,却见顾砚龄身前的青花小磁盅正倒在桌案上,碧绿的茶汤和碧莹莹的茶叶倒了一桌,茶汤沿着桌沿儿倒了顾砚龄一身,已是浸湿了顾砚龄的半条裙子。 落葵僵滞的手一抖,当即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扑腾”跪在地上紧张道:“奴婢一时失手,奴婢错了,求姑娘责罚。” 顾砚龄眉头微皱,淡淡瞥了身上的裙子一眼,一旁的醅碧忙拿丝帕替顾砚龄擦,可到底是茶水,哪里擦得干?更甚的是,还有些许茶叶也沾在裙子上,实在是不好看。 “起来吧。” 听到顾砚龄淡然的话语,落葵忙住了嘴,慌张而小心地觑了上面的顾砚龄一眼,这才颤颤巍巍起身。 “这可怎生是好?眼看着这戏也要唱完了,一会儿子长姐必是要随着大伯母一同送客的,裙子成了这样,怎么见得了客。” 说到此,顾砚锦不由看向落葵轻声斥道:“方才还说你伶俐,转眼便没个稳重了,添个茶急什么。” 落葵愧疚地垂下头,两手不安地绞着不敢说话,倒是一旁的醅碧急着道:“要不奴婢这会随姑娘回琉璃院换衣裳吧。” 顾砚龄瞥了眼唱台,听不出语气道:“琉璃院离得远,等我们回来,只怕客人都走完了。” 醅碧闻言微微蹙眉,一旁的顾砚锦同样满脸愁色,但陡然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般,眸中微微一亮,看向顾砚龄道:“长姐如今这般,也不好走太远,在路上若叫旁人瞧见了只不好看,芙蓉阁如今也没有能叫长姐换衣服的地方,长姐不如去离这最近的落魁坊等着,再叫一个丫头随我一起赶去我的碧玺院取件衣服,左右碧玺院离落魁坊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戏倒没这么快便结束,待长姐换完衣服回来,只怕是刚好。” 顾砚锦这番话的确极为周到,要说平日里,这偌大的芙蓉阁处处都有更衣的地方,可今日来的客多,除了一楼唱台下的大厅坐满了人,便是二楼三楼的所有雅间也是人满,唯一能换衣裳的地方,也就是伶人换装的后台了,可后台人多眼杂的,哪里适合顾砚龄去。 而顾砚龄眼下也算是极为狼狈,今日原本穿的是藕荷色的裙子,那茶汤在裙子上蔓延开,这会子冷下来,已是变成了暗黄色的茶渍印迹。 若是这样的打扮亲自去碧玺院,只怕半路上就能遇到不少的贵客和旁的府的仆人,这样一相遇,只怕会传出什么不好的印象来。 不说定国府一向注重举止仪态,便是对她颇为严厉的谢氏知道了,首先便会不悦。 如此下来,顾砚锦的法子,已是上上的了。 “那便劳烦三妹了。” 见顾砚龄微蹙的眉目渐渐舒展,顾砚锦当即莞尔一笑道:“长姐这是与我生分了。” 话音落尽,顾砚锦便悄悄起了身,看向一旁的醅碧道:“醅碧快随我赶去碧玺院。” 醅碧问询的看向顾砚龄,只见顾砚龄微微点颌,这才顺从的跟了上去。 眼见着顾砚锦走了,顾砚龄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由落葵遮掩着悄然离席,因着芙蓉阁专为听曲所建,因而回音极好,如此顾砚龄这方的变故却是丝毫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然而,一心扶着顾砚龄急着朝落魁坊的落葵却是未察觉,当顾砚龄将要走出芙蓉阁时,状似无意地瞥向了角落的一处,而随即,角落里的一个人影也悄然走向了二楼的雅间,朝着一处去了。 顾砚龄瞥眼看着身侧极尽掩饰眸中紧张的落葵,唇瓣轻浮,她倒要看看,今夜这场戏要如何演下去。 第七十一章 将计就计 这厢,眼看着落魁坊已然近在眼前,顾砚龄察觉到身边的落葵极轻的松了一口气,不由齿笑。 “姑娘,到了,咱们进去吧。” 顾砚龄微微点颌,由落葵搀扶着上了台矶,落葵轻轻推开落魁坊的门,扶着顾砚龄走了进去。 落魁坊因是专门赏花的园子,因而屋内也有供人歇脚休息所用,也算是一应俱全。 “姑娘,奴婢替您先将外面的罩裙褪了吧,免得叫这外面的湿意浸到里面去,眼看这会子快要入夜,只怕吹了风,叫姑娘受了寒。” 顾砚龄唇瓣几不可察的一扬,随即淡淡点颌。 落葵眼见如此顺利,禁不住眸中的喜色,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顾砚龄解裙带,然而下一刻,身后突然的一阵风影,落葵的身子随即便软软倒了下去。 身后的人几乎是同时伸手将落葵软下的身子托住,随即扬起那俊朗的书生脸。 “姑娘。” 顾砚龄笑着点颌,看向眼前的宋偃道:“将药给她喂了,等我同她换了装扮出去了,你便将她带进东间的衣柜中,只等着该来的人来。” 宋偃当即点了点头,麻利的将一颗药丸塞进昏睡的落葵嘴里,随即将人抱进东间后,顾砚龄随之走了进去,宋偃带上门小心的守在外面,待顾砚龄快速地换了落葵的衣裙,将头发迅速的挽了丫头髻,这才推开门。 宋偃忙上前来,顾砚龄快速的低语:“外面必是有人盯着的,我一会儿子出去了,你与她躲在这里间的衣柜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千万莫要出声。” 宋偃闻言,立即低颌坚定道:“姑娘放心。” 顾砚龄微微点颌,随即走向门后,此时的宋偃已然将昏睡的落葵藏进了两人高的黄梨木衣柜中,自个儿也躲了进去,掩上了柜门。 顾砚龄眼眸微眯,随即转身,微微低下头来,只听“吱呀”一声,门轻轻被打开,一个桃红色的伶俐身影掩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朝着另一方去了。 原本在远处盯着落魁坊的两个丫头见落葵的身影从屋内走了出来,便知事情已成,其中一个便急忙朝碧玺院去了。 而当顾砚龄走到离落魁坊并未太远的四角凉亭处,果然瞧见一脸忧色的绛朱陪着满脸不耐的顾砚朝等在那儿。 听到远处的声音,顾砚朝寻着望了过来,当看到穿着落葵衣服的顾砚龄先是一愣,随即眸中还冷,唇边不掩讥诮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顾砚龄闻言未语,人已是站在顾砚朝身旁,淡然地环顾四周,凉亭被树林灌丛掩盖,实在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来时绛朱必然已经与你说了,不然四妹也不会这般耐着性子的等我了。” 说到这,看着眼前精心打扮的顾砚朝,顾砚龄不明白。 为何这世间的女子一旦沾上了那些郎情妾意,便会傻的义无反顾,甚至是不计后果了。 前世,她未曾体会过这般迷人心神的东西,这一世,她只怕也是不想去体会了。 “你与顾砚锦果然是一路人,成北王府的花宴她害了我一次,你如今还想借世子之名做什么?你只以为我是真傻吗?” 看到眼前的顾砚朝疾言厉色的模样,顾砚龄并未生怒,却也不回话,顾砚朝见此更是气急,转身便要走。 “此刻薛世子正接了三妹的信独自去落魁坊,等着二房前去捉个正着。” 原本已经将踏下石阶的顾砚朝身形一僵,随即双手紧攥,缓缓转过身来,几乎是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顾砚龄收起淡然的神色,缓缓走到顾砚朝并肩处,语气轻而认真。 “如今旁人已设好了局,只等我去,如此,你该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了,我知你喜欢薛原,若薛原对你有半点意,这或许是个将计就计的机会,你便可换上我身上的衣衫去落魁坊,若你不愿去,你便只做不知,叫薛世子独自赴约,让旁人扑个空罢了,不过——” 顾砚龄看向顾砚朝的眼神更认真了几分。 “我却不得不告诉你,储三姑娘对薛原早已有意,萧储两家也有意与这薛家结亲,你现在,唯独能赌的,便只有薛原的心意罢了。” 察觉到顾砚朝神情一震,随即身子微微一松,顾砚龄语气不由缓了几分。 “去与不去,取决与你,我也无法让人将你捆了去,若你认为我这是在诓你,便只当我今日未说。” 话音落尽,顾砚龄微微侧首。 “绛朱,回琉璃院。” 绛朱应声上前,扶着顾砚龄下了台阶。 “你所言当真?” 身后陡然响起了少女忍不住问询的声音,顾砚朝并未转身,只背着身道:“不然,四妹以为我穿这身衣服是为了图个新鲜。” “好,我去。” 几乎是在顾砚龄话音落下的同时,顾砚朝咬牙下了这个决定,脱口而出。 顾砚龄神情微微有些愣,随即缓缓转过身来,看向顾砚朝的眸子微微泛着异样的光芒,语气轻而缓慢。 “你可知道这背后最坏的结果?” 顾砚朝两手紧紧一握,随即缓缓松开,抬起好看的眸子坚定的吐出了两个字。 “知道。” 顾砚龄的眸子渐渐明朗,神色也不由严肃了几分。 “即便这样,你也决定了?” 话音落尽,顾砚龄未曾想到,一向对她横眉冷对的顾砚朝竟难得的一笑,似是释然,又似是将所有的勇气都注入这个笑中一般。 “虽然不知道世子如何想,但我仍然想争取一次,而这,或许是我穷尽所有能够争取的最后一次,不留遗憾罢了——” 顾砚朝的笑容未绝,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为轻巧,可顾砚龄知道,这句话在顾砚朝心中,并不轻巧。 “那便要请四妹留下一样东西了——” 当看着换了衣衫的顾砚朝没入花影中,顾砚龄与绛朱立在门后。 站在身后的绛朱犹豫了许久,终究忍不住问道:“姑娘为何要说与四姑娘听?即便四姑娘不去,也无妨不是么?” 顾砚龄神情微微一动,随即侧首看了身旁的绛朱一眼,继而转过头,语气轻而缓慢。 “有时候,美好的东西迷了眼,只有用更残酷的失望去提醒那些被迷了眼的人,才能让她们知道一味的撞南墙,不如另辟新路。” 所以,感情,人心,看起来是最美好的,却也是最不敢去轻易碰触的。 至少,她对这些是望而生畏的。 见身旁的绛朱有些担忧的蹙眉,顾砚龄自然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终究是个嘴硬心软的丫头。 “放心吧。” 绛朱微微一愣,抬起头来,顾砚龄却没再说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二房很明白,所以今日即便落魁坊出现了什么她们预料之中的事,她们也绝不会将外人都引来看热闹。 因为,她们不敢。 坏了四房中任何一个姑娘的名声,闹得满城风雨,对其他几房可没有什么好处。 俞氏和顾砚锦哪敢拿二房的名声赌的那般大? 所以,她们唯独敢引来的,也只不过一个宁德院的老太太,一个奉国公府的蔡夫人罢了。 这厢尚坐在碧玺院的窗下,悠然自若饮茶的顾砚锦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看向眼前的画阑。 “你当真看到那顾砚龄进落魁坊了?” 画阑微微点颌,眸中闪过一抹难掩的喜色:“当真,奴婢看的清清楚楚,那落葵也已经按照计划借机离开了,如今落魁坊只剩长姑娘一人了。” 顾砚锦闻言,唇角微微上扬。 落葵还当真是个极会做事的,她都快不忍心除掉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她倒要看看,这次她顾砚龄能怎么解这步棋。 “去给薛世子递信吧,他的佳人,如今可是在落魁坊等着他共叙情缘了。” “是。” 画阑嘴角化开一抹上扬的笑意,应声而去。 眼看着画阑疾步离去的背影,顾砚锦素手搭在青花茶杯上,轻轻转着杯沿儿,眸色划过一丝难掩的光芒,随即又淡淡地覆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边的玉桃静静地守在落魁坊外,只等着薛原的身影,然而就在她有些松懈时,却见一抹桃红色的身影疾步匆匆走进了落魁坊,不由微微一愣。 方才,那是落葵? 玉桃有些发懵,那落葵又跑回来做什么? 就在玉桃纠结着要不要回去告诉自家姑娘时,却是见一个温雅翩翩的身影不疾不徐的推门走进了落魁坊。 玉桃当即知道,自家姑娘就要来了,这会子便是赶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只要薛世子和长姑娘都在落魁坊便好,多一个落葵想必也翻不出什么乱子吧。 玉桃在外边想着,而一身华服的薛原已然立在落魁坊内,寻着声,轻一撩袍便轻敛步朝西间去了。 果然走进西间,隔着一扇屏风便能隐隐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似是正在穿着最外的衣衫。 (注:古代衣服穿了几层,所以这一幕并没有暴露哈。) 看到这一幕,薛原喉头一干,不由觉得有些燥热,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旁的什么。 未曾想到,流连惯了花丛,早已和贴身丫头经历过人伦之事的薛原此刻只见着这一幕,已是几近难以自持。 薛原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绕过屏风,一身绛色衣裙的少女正背对着自己。 闻着身后的身影,刚换下落葵衣裙,正好系上自己外衫衣带的顾砚朝已是了然,不由身子微微绷直,心下如擂鼓般不住地跳跃,几乎要从喉间蹦出。 感受到体内微微升起的热意,顾砚朝紧张的攥着手,不敢出声。 当少女因羞赧而粉红的侧脸微微转来时,身后的薛原却是身形猛地一震,瞳孔不由微扩,不可置信的定在那儿。 “怎么是你?” 难道不该是顾砚龄吗? 听到这个声音,顾砚朝眸中一黯,随即覆下眼眸,款款转过身来,再抬眼时,唇边的笑意却是分外灵动妩媚。 “世子问的奇怪,若不是我,这里应当是谁?” 薛原看着眼前的顾砚朝,有些未反应过来,瞳孔微微紧缩,但也只一瞬,薛原当即明白,自己是中了套了。 明白这一点的薛原不由眸中还冷,再看向顾砚朝时已是神色平静,听不出语气道:“是薛原走错地方了,还望顾四姑娘莫要见怪。” 顾四姑娘? 顾砚朝只觉得心下猛地一抽,隐隐的疼意渐渐袭来,唇边却是浮现起一丝自嘲的笑。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柔声唤她朝姑娘,赞她颇为可爱的人,如今却是冷淡的唤她顾四姑娘。 眼见着薛原转身欲走的背影,顾砚朝哪里肯放弃,当即上前拉住薛原的衣袖。 “难道世子当真喜欢顾砚龄?” 薛原闻言眸子不由更冷淡了几分,低头看到自己被拽着的衣袖,却是连身都未转。 “按理,顾四姑娘当唤一声长姐才符合礼矩。” 如今的顾砚朝哪里听得进这些,看到眼前的人与从前那般温柔的模样截然相反,如此冷淡,只觉得心都沉到了谷底,手心捏着的汗都凉了几分。 感觉到眼眶微微一热,顾砚朝喉中一滞,忍不住的语中哽咽道:“从前世子不是说过,砚朝如你最喜欢的海棠一般吗?” 薛原听到少女哽咽中犹杂着委屈的声音,不由觉得厌倦,因而缓缓转过身子,眸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说出的话却如同腊月的寒冰。 “从前是薛原的几句笑语,若是叫顾四姑娘误会了,还望顾四姑娘谅解,薛原在此赔礼。” 终其一句,这般逗人的话语薛原已不知同府中多少有些姿色的丫头说过。 而只有眼前的顾砚朝,偏偏当了真。 “误会——” 顾砚朝心已凉透,一双漂亮的眸子渐渐晦暗下来。 他的一句话,叫她走神了数夜,躺在床上辗转了数夜,更是欣然自喜了数夜。 而如今,他竟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误会便回了她。 这一刻的顾砚朝觉得,原来于他而言,她只是那般的痴傻,那般的好逗而已。 察觉到眼前少女的绝望和失落,薛原微微蹙眉,随即便想抽出衣袖而去,谁知下一刻,那一双好看的眸子却是水盈盈满怀着倔强的看向他,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既不喜欢我,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 闻声的薛原不由微微一愣,于他而言,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自打他长成少年起,他便从府里无数的丫头,京城无数的少女眼中看到了羞赧和倾慕之意。 在他看来,与那些有几分姿容的少女说几句调趣的话语,看着她们在对他的倾慕中陷的更深些,只是多了几分自得而已。 原本以他“京陵公子”的身份,这些本不是应该的? 多几个爱慕之人,有何不好? 念及此,薛原已是不耐与眼前的少女多言,只轻轻抽走了衣袖。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符规矩,薛原先走一步,顾四姑娘请便。” 眼看着薛原转身朝外走,已是绝望的顾砚朝眸中骤然闪过一丝光芒,当即追了上去,追到外间她恰好看到门外隐隐有人影。 当即心下一横,佯装未站稳般朝薛原倒去。 而闻声的薛原转过头,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接住了顾砚朝撞过来的身子,当顾砚朝整个力都倒在了薛原的身上,薛原隐隐看到门外有人要推门时,才恍然醒悟。 然而再后悔,也已是晚了,薛原一人支撑不住顾砚朝整个人的力量,也朝身后的书案倒下去。 几乎是门被打开的同时,顾砚朝同薛原一起倒在书案边。 当顾砚锦和俞氏推门走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顾砚朝双颊泛红,发丝微乱的倒在薛原怀中,薛原则背靠在书案上,两手也是抱着顾砚朝纤细的腰。 顾砚锦愣了,俞氏愣了,她们身后的一众丫头婆子更是愣了。 而身后陡然一声熟悉的低呼,却是彻底让顾砚锦和俞氏僵了身子。 当丫头和婆子们也闻声转过去时,只见大太太谢氏和长姑娘顾砚龄也站在身后,看着屋内的这一幕,面色更是掩不住的惊讶与诧异。 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 而当顾砚锦紧紧攥着手,难以置信的看着门外衣衫整洁,端庄大方的顾砚龄站在谢氏身侧时,却是收到了顾砚龄冷淡自如的笑意。 好似是一个站在高位的胜利者,看着她多么卑微可笑一般,让人觉得刺眼至极。 顾砚龄! 第七十三章 玉坠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世子和四姑娘扶起来。” 听到谢氏冷静的话语,跟来的婆子丫头们这才回过神来,忙从俞氏和顾砚锦身边擦过进了屋去。 眼看着顾砚朝被扶着站直,两手不安地绞着,微微低着头,一张俏脸通红,眼中更是盈盈的有泪,俞氏便觉得满肚子的火气。 正要开口抢占先机,却见谢氏淡淡侧首朝身边的徐嬷嬷道:“去将这里的事情悄悄与老太太说了,此事重大,需请老太太与奉国公夫人一同去宁德院问一问,莫要叫旁的贵客察觉了。” 徐嬷嬷知晓事情的轻重,忙应了声,谢氏淡淡点了点颌,随即不紧不慢的瞥向站在门框前的俞氏。 “弟妹不是在陪着母亲听戏,怎么会在这儿。” 谢氏虽是问,却丝毫没有问的语气,一向温和的眸子更是多了几分颇有深意的审度。 俞氏微微一顿,紧紧捏了捏手中的丝帕,随即又轻轻松开,神色从容道:“想必今日酒饮的多了些,觉得屋内有些闷,便叫锦姐儿陪我来这儿逛逛,未想到——” 俞氏没有回头,只微微侧首,一双眸子静静地斜了身后一眼,便没有了下文。 “不知大嫂怎么也来这儿了?” 见俞氏反问自己,谢氏唇瓣几不可察的一扬,平平淡淡道:“巧了,与弟妹一般。” 谢氏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俞氏,俞氏自然是察觉了,却是颇为从容,丝毫未露出半点不妥来。 谢氏心下哂之,随即移开目光,看向俞氏身后的薛原道:“这里人多,只怕不是说话的地方,世子还是移步宁德院吧。” 薛原此刻也有些掩不住地慌乱,双拳紧紧握着,只想着能有如何的对策。 陡然听到谢氏如此说,更是不由一愣。 正当此时,却见余光中,俞氏身侧的顾砚锦状似无意地摸了摸颈脖。 薛原当即眸中一闪,不由转眸看向谢氏身旁那个淡然自若的少女,只觉得心下一股难抑的报复之意渐渐升起。 既然她不仁,便别怪他不义了。 他倒要看看,这般玉石俱焚之下,难道她就能全身而退。 随之清脆的一声响,一枚通体乳白的玉坠子不慎从薛原的袖中滑了出来,落在众人眼前。 当看清静静躺在地上那枚玉坠的模样时,顾砚锦不由捂嘴轻呼出声,而俞氏随即瞳孔微扩,状似惊讶之时,余光瞥到顾砚龄出于本能的摸向自己的颈项,当即唇角微勾,疾步上前将那枚东西捡了起来。 感受到谢氏身旁的少女身形微微一僵,俞氏覆下眸中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转身对着谢氏,眸中犹带着震惊和犹疑。 “大嫂,此事,看来的确关系重大。” …… 当尚沉浸于昆腔中,正享受着寿辰这一日热闹的傅老太太听到了徐嬷嬷轻声的耳语时,身子一震,惊得坐起,险些没眼皮一翻晕过去。 但到底今日场面不小,在座的都是精明人,傅老太太强压住内心的惊慌,与身旁陪坐的奉国公夫人蔡氏低语了几句,蔡氏眸中微微显出几分迷茫,但眼见着傅老太太脸色似是不好,又这般隐晦的叫自己去宁德院,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因而两人便寻了个借口,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吴语绕梁的芙蓉阁,只留老太爷和四房的老爷,以及三房四房的秦氏和袁氏留在那儿陪着。 那袁氏也是聪明的,当即又叫人悄悄加了一出曲本儿,免得唱曲一结束,宾客离席时主人家都未能出面相送,未免叫人生疑。 当傅老太太步伐匆乱的赶到宁德院时,便瞧着谢氏,俞氏,顾砚龄三姊妹,还有奉国公世子都在屋内。 原本在那红眼抹泪的顾砚朝闻声抬头对上了傅老太太充满厉色的目光时,身子一抖,垂下头哭的就更厉害了。 而同傅老太太一路赶来,途中听那徐嬷嬷大体说的那几句,蔡氏也是明白了几分。此刻瞧着那顾四哭的厉害,而自家儿子呢?静静站在那不发一言,看着镇定,可那紧抿的嘴唇便已暴露出他的紧张不安。 傅老太太走了一路已是一身汗,而自打听到徐嬷嬷的消息,那一身的颤抖便没停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更是觉得头晕目眩的厉害。 一旁的俞氏瞧了,忙上前去扶着傅老太太坐到正中的罗汉床上,蔡氏便也静静落了座。 傅老太太一眼扫过去,看着哭哭啼啼的顾砚朝便觉得气不打一出来,当即呵斥道:“给我闭嘴!我还没死呢,大寿辰里便要急着替我哭丧吗?” 傅老太太一身呵斥惊得众人一凛,顾砚朝更是生生被哽在那,只得强忍住内心的委屈与不安,咬着牙将泪意给憋了回去。 屋内安静了下来,傅老太太头疼的抚了抚额,颇有几分恼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砚朝到底是女儿家,当着这么多人面,尤其是蔡氏面前,更是不敢说什么。 而薛原此刻,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如何说,只怕都是说多错多。 见下面一片寂静,傅老太太眼一抬,俞氏却是打算张嘴了。 谁知,她话还未出口,便听到了一个极为平静的声音响起。 谢氏就这般淡然的将方才所见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的蔡氏是一怔,当即站起了身子,而傅老太太呢?闻言脸一白,不可置信地瞪向下面的顾砚朝,眼神越发凌厉,只恨不得将人射出两个窟篓来。一双眼涨的通红,险些没气的吐出一口血去。 “混账东西!” 傅老太太一手将案上的热茶拂下去,滚烫的茶水溅了起来,在顾砚朝面前炸了一地,惊得顾砚朝惊叫出声,退了几步,泪水滚落的更快了。 傅老太太却是犹不解气,指着顾砚朝斥责道:“你还有脸哭了,我顾家的礼仪教养竟是喂了狗了吗!” 眼见着这般情形,一旁的蔡氏也是又气又尴尬。 劝吧,自己实在不好拉出这个脸,不劝吧,更是不对。 就在这时,薛原突然站了出来,恭敬地拱手,目不侧视的正色道:“老夫人,方才在落魁坊,薛原也是与顾四姑娘巧遇,而方才那一幕,也是误会,只因顾四姑娘一时未站稳,薛原去扶,这才叫人看错了,实在是薛原疏忽,还望老夫人和母亲责罚。” 傅老太太闻言一怔,原本泣不成声的顾砚朝更是瞪大了双眸,木然了许久。 好好的宝贝孙女出了这样的事,在众人面前叫你抱了个满怀,现在你却与我说是误会? 傅老太太原本气急之下,已想着解决办法,只要眼前的一对儿定下了亲,那今日这便没有什么了。 如今这话,竟是连责任都不想负了? 傅老太太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却见俞氏走了出来,颇适时宜的将那枚玉坠从袖中取出来,递到傅老太太面前道:“母亲,这——” 俞氏微微瞥了眼身侧,随即温声道:“这是方才从世子袖中不慎丢出来的,儿媳见关系重大,便收了起来。” 周嬷嬷瞧了,忙上前接过那枚玉坠,当看到那玉坠上面的花样时,已是手一抖,险些没掉下去。 傅老太太从周嬷嬷手中接过那枚玉坠,摊在手中一看,瞳孔紧缩,随即手中紧紧一攥,只恨不得将那块坠子给捏碎了。 傅老太太第一眼便射向顾砚朝,随即将右手举起,那枚玉坠吊坠落在半空中,轻轻摇晃。 “这是谁的?” 蔡氏在一旁有些没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府里的人一瞧着,都纷纷埋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当年定国公顾正德得了一块和田美玉,便着匠人将其雕刻打磨成了四枚兰花状的玉坠,送给了四个房的嫡女做贴身饰物。 希望的,不过是日后定国府的姑娘都要懂得礼仪教养,做个气质如兰的女子。 而如今,这样一枚贴身佩戴的玉坠竟从薛原袖中掉出来,这其中的涵义便不言而喻了。 周嬷嬷收到了傅老太太的颜色,会意地替蔡氏解说了其中的缘由,倒让蔡氏惊的更是不轻了。 看着眼前的薛原,只觉得脑仁儿都疼了,正要开口呵斥。 谁知此时顾砚锦第一个站了出来,解下了颈上的挂坠,递了出来。 傅老太太看了一眼,随即便见顾砚龄也不慌不忙的站了出来,右手一摊开,掌心也安静的躺着一枚温润的玉坠子。 离得近的顾砚锦和俞氏都不可置信的神色一僵,而如今的薛原更是好不到哪去。 傅老太太从鼻腔中“嗯”了一声,瞥了眼身旁的周嬷嬷,“澜姐儿的,你去取来。” 虽说明知澜姐儿年纪小,是不可能的,但过场也是要走的。周嬷嬷当即领命也去了,如今,就只剩一个顾砚朝了。 “你呢?” 顾砚朝身子微微一紧,随即颤抖道:“孙女儿,孙女儿的——” 话还未说完,却见顾砚朝身子一软,就这般直直地跪了下去,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委屈,哭的竟是颤抖的厉害。 “老祖宗,孙女儿错了——” 傅老太太一听,当即眼一翻,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会子的薛原不由也懵了,看着不远处淡然自若的顾砚龄,再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几乎喘不过气的顾砚锦,他也是渐渐明白了。 他竟是被反套进去了。 此刻的俞氏心下又惊又气,想到方才顾砚龄故作紧张的模样便觉得憋不住火。 一个小丫头竟将她们都哄了个团团转? 要是手边有一盏茶,她真恨不得摔他个粉碎。 相比之下,顾砚锦却是平静的多,只静静地看着顾砚龄从容的身影,嘴唇微抿,两手拢在袖下,捏的却是越发的紧了。 未想到,顾砚龄的心思竟这般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便对落葵和她生了疑? 或者说,顾砚龄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防范着她们二房了,引着她们跳这个套了。 顾砚锦的指甲静静抠进手心里,直视顾砚龄的眸底却是掩着暗沉的深意。 好啊,既然将脸撕破了,她便也没什么在乎的。 她倒要看看,二房和大房的这一场战,究竟谁能赢的彻底些。 第七十四章 为人侧室? “薛夫人,薛世子。” 傅老太太的声音陡然响起,看向奉国公夫人和薛原的脸色便没那般好了。 方才那薛原还光明磊落的说是误会,这会子又算个什么? “不知这,可也是巧合?” “这——” 听到傅老太太明显讽刺的话语,奉国公夫人蔡氏也微微有些尴尬。 一来,今儿来给人贺寿却是闹出了这样的乱子。二来,薛原方说这一切是巧合,现在却连人姑娘贴身的东西都掉了出来,这分明是打了自己的脸。 更何况,奉国公府与定国公府是世交,两家关系也极好,如今这般,更是不好意思。 蔡氏原本正想圆两句,缓和缓和这气氛。 谁知周嬷嬷却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微微抬眸,随即上前将手中一枚形状相同的玉坠递了出来。 这下,蔡氏是再也没有圆话的心思了。 四房的丫头,三房都拿出了玉坠,独独这顾四姑娘拿不出,偏生方才这顾四还同自己的儿子独处一室,叫众人抓了个正着,这叫她有什么脸再说话? 如今的蔡氏尴尬之下,扫到那俞氏,便更为不快,若非俞氏多事,拿出那玉坠,又怎会置于这般境地? 事已至此,傅老太太看着一脸愁容的蔡氏,也不想再绕圈。 “薛夫人,你我两家是老一辈的交情了,老婆子便不与你们绕圈子了,如今事情查到这儿,只怕也没什么再可查的,此事朝姐儿有错,日后我们定国公府定会严加管教,但这般事情,说到底,也是讲求的两情相愿,不能全然——” 傅老太太话说到这儿没再继续下去,只点到为止,随即不动声色的睨了眼薛原,淡淡收回眸子,话语便温和了许多,倒是如循循善诱的长辈一般。 “既然两个孩子彼此兴趣相投,我们也没那般古板,倒不如如了孩子们的意,既护了两个孩子的名声,也叫咱们两家亲上加亲。” 说到最后,傅老太太看向蔡氏的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毕竟,结亲总比结怨的好,薛夫人说,是也不是?” 薛原闻言,紧紧的攥住双拳,面色却是平静的异常。 他知道,从方才那一刻,他便输了。 如今此事若不能解决,一旦叫世人知道了,那么毁的便不只是顾砚朝的名声,更有他的。 那时,他的一切便没了,从前世人将他能捧上“京陵公子”的高台,明日他就能从上面跌下去。 更何况如今朝中的那些言官正愁闲的没有弹劾可上,若是听到了这样的风声,明天弹劾他父亲管教不严,纵容亲子的奏疏便能压满皇帝的龙案。 而他未来的仕途,只怕就没有如今这般光明了。 薛原明白的道理,那蔡氏如何不明白? 便是为了儿子,为了丈夫,她也得赔上笑脸。 因而蔡氏只微微沉静了一下,随即笑着看了眼顾砚朝,颇有几分看未来儿媳妇的模样般道:“说句实话,我是打第一眼,便喜欢朝姐儿的。” 听到这话,傅老太太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眸中的笑意也更加明显了。 那么,事情也就算谈妥了。 “只是——” 听到蔡氏陡然迟疑的话语,傅老太太眸中顿时寒光一闪,随即看了过去。 蔡氏自然是察觉了的,因而强撑笑意道:“事情既然到了这般,我便不与老夫人您打太极了。” 说着,蔡氏颇有些纠结和忧色道:“其实,关于原哥儿的亲事,成北王世子夫人早已登府来与我们谈及了。” 傅老太太闻言神情一震,莫非自己竟晚了一步? 那成北王的外孙女,储家姑娘中意薛家世子的事情她自是知道的。 但她分明没听到两家结亲的风声,只要两家尚未定亲,那便不算结亲。 蔡氏自然瞧出傅老太太的神情,因而轻言补了一句。 “不瞒老夫人,我家老爷对这门婚事也满意,因而两家便在口头上定下了,只等开春,储三姑娘翻了十四,便要定亲,选日子了。” 这话一出,满心期冀的顾砚朝顿时软坐在那,只觉得身上流动的血液都渐渐变凉了。 而薛原也是颇为惊异,此事关系他,竟连他自己尚不知道? 而傅老太太此刻也是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当即脸色一冷。 “薛夫人的意思,我们朝姐儿过去竟是要去做个侧室了?” 虽说事情就是这般意思,可蔡氏到底不好应这个话。 顾砚朝虽不似顾砚龄那般出身极好,但到底也是叫府中上下,尤其是这傅老太太宠到心尖儿的嫡出姑娘。 正经公侯,可是没有会将自家嫡出的姑娘嫁做侧室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分明是降了定国公府的脸。 室内气氛登时冷凝了下来,见傅老太太脸色越发难看。 蔡氏到底也是着急的,说实在的,定国公顾家,和成北王萧家,没一个是可以得罪的。 萧家是皇室,可顾家人家有位阁老,更何况还有谢家这样的亲家。 手心手背,剜哪块肉都能疼死人。 念及此,蔡氏渐渐冷静下来,既然这般,便只能两边都顾着。 蔡氏瞥了眼沉静的傅老太太,随即试探道:“朝姐儿我实在喜欢的紧,不如这般,我回去与老爷商议,挑一个日子,由老爷亲自去向圣上求赐婚,他日待朝姐儿进了府,我还想亲自带朝姐儿的——” “不用了。” 少女陡然的声音打断了蔡氏余下的话,蔡氏微微有些不豫。 她将话语说到这儿,已是很明白了。 这也算是做出极大的补偿了。 的确,一来,能由皇帝亲自赐婚,是极大的荣誉,不说到时候皇帝会亲自赏下贺礼,便是进了府,也格外抬得起头来,旁人可没谁敢低看的。 二来,蔡氏亲自许诺,等顾砚朝进了府,蔡氏会亲自带顾砚朝,这言下之意便是要教顾砚朝掌家的,只要顾砚朝能掌着一半的府中的权力,便是侧室,那也极有底气。 可如今,蔡氏看着眼前的顾砚朝渐渐捻裙起身,神情竟然变得趋于平静,甚至是淡漠。 少女轻掸了掸裙子上的灰,随即极为谦恭的给傅老太太行了一礼,又转而给蔡氏行了一礼。 就在蔡氏有些愕然时,顾砚朝不再看身旁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只微微颌首,颇有忏悔之意道:“老祖宗,薛夫人,砚朝与世子虽是发乎情,却是止于礼的,从前是砚朝小,不知世子与储三姑娘的缘故,如今既是知道了,砚朝断无从中横插的念头,也绝无为人侧室的念头。” 话语落尽,众人皆怔然,尤其是一旁的薛原,竟有些震惊的偏头看着眼前的少女。 然而少女不再如从前那般羞赧的躲避他的目光,却是定定的目视前方,眸中极为坚定,丝毫不理会他灼灼的眼神。 有些事情,就是这般。 我盼你时,你从未在意,待我心死时,于我而言,你便也不过尔尔了。 傅老太太没有怒意,此时竟分外平静,寂静了片刻,终究眸光一软,转头唏嘘道:“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过是个意外,方才也是老婆子乱了方寸了,薛夫人见谅。” 蔡氏是见惯了场面的,如何不明白? 如此更好,眼前两个孩子,看起来并不像是越了男女最后那层界限的,这顾四既然这般拒绝了,她也正好不用舍着老脸去向宫里求恩赐,更不用去想法子给人家成北王府一个解释,也不用去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于顾家,于薛家,无异于两全其美,这样倒好。 天大的事,只要双方肯压下去,那便没事了。 “老夫人言重了,都是原哥儿的疏忽,该是请老夫人见谅才是。” 说到这儿,蔡氏又扫了眼众人,随即试探的看向傅老太太:“只是这事——” 傅老太太自然明白蔡氏的意思,因而当即冷冷的逡巡了一眼。 “薛夫人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从我定国公府的门里传出去,但若定国府外起了流言——” “老夫人放心。” 蔡氏当即接过话来,颇为和气道:“今日之事,也绝不会从定国公府带出去。” 傅老太太眸中微微划过一丝光亮,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那便好。” 顾家不说,薛家不说,今日这事,便只会烂在落魁坊的院子里,起不到一丝风浪。 事情解决了,蔡氏也松了一口气,随即忙寻了借口起身,傅老太太自然要送。 眼见着人已走到了门口,傅老太太却是顿了脚步,声音却随即压了下来。 “今日起,若再惹出丝毫的事,便去京郊的庄子里住到出阁罢。” 话音落尽,众人自然知道这是在与谁说话,都不由缩了缩脖子。 哪知傅老太太随即转过身来,冷冷扫了一圈,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今日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有谁敢吐露半个字,便是将舌头拔了都不够。” 众人一听,当即身子一凛,下人们更是惊的跪在地上,惶恐道:“奴婢不敢。” 第七十五章 撕破脸 事情解决了,礼却不能不全,傅老太太带着众人送走了客人,转身间,眸中却是已然还冷。看都未看三房一眼,便紧抿着怒意,由周嬷嬷搀扶着,一言不发地走了。 如此,四下便寂静了下来。 四房的袁氏见二太太俞氏和三太太秦氏表情都不大好,无一人说话,到底有些尴尬,方才虽忙着招呼客人,但事情她与三嫂也是听到了。 这件事,她此刻便是想缓和,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 “夜深了,今日忙了一天,大嫂,二嫂,三嫂,也早些歇息罢,妹妹便先带着澜姐儿回去了。” 袁氏礼貌地给谢氏,俞氏,秦氏见了礼,谢氏微微点颌,袁氏便朝顾砚龄微微抿唇一笑,这才牵着好奇而想上前蹭顾砚龄手边儿的澜姐儿走入了暮色中。 四周再一次陷入寂静,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无人的死寂。 秦氏咬牙切齿的直戳戳定在俞氏脸上,见俞氏平静自若,不由忍不住胸前强烈的起伏,将手心往死里攥,走到俞氏面前,冷冷地睨了一旁的顾砚锦一眼,也不管大房在旁边,便开始冷眼讥诮。 “从前便想问这句话,不过是看着妯娌的情分便罢了,但如今,我这做弟妹的若不说,只怕是要叫人欺负到家了——” 说到这儿,秦氏唇角划着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冷冷射向俞氏道:“二伯曾说不知你们与我们二房有什么仇,现在我把这句话倒是要送给二伯和二嫂了,不知究竟我们三房是哪里得罪了二房,竟让你们往死里克我们!” 说到最后,秦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俞氏听了,也不急,只平静地看向眼前的秦氏。 “弟妹这句话倒叫人不明白了,莫非,今日这事是我们一手促成的?这话,弟妹还是去好好问问朝姐儿的好,若说与我们二房有关,老太太今日能不气的?” “二嫂也别拿老太太压我!二嫂只以为我不知,今日若非你捏着那枚玉坠子刻意送到老太太那,能生出这些是非来?” 秦氏定定地剜了俞氏一眼,恨不得扑上去般强忍着怒气道:“既然今日将话说到这儿,那我便送二嫂一句,人总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将别人的路堵死了,那便别怪旁人无路可走,来夺你的路。” 秦氏说到此,骤然冷笑出声,眸光潋滟的一挑眉,声音陡然压低了几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我的朝姐儿已然这般,那二婶便好好护着锦姐儿,这灯下路黑,可万万别走着走着,绊上一跤,她日锦姐儿还不如朝姐儿好,那时候,二嫂便明白,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你——” 俞氏本来今日就吃了一个亏,如今见秦氏这般诅咒顾砚锦,顿生火气。 谁知她话还未说,秦氏便已然剜心般扫了顾砚锦一眼,道:“时日还长,我倒要好好看着,多行不义的人又能有什么好,毕竟,老天可是长了眼的,也不怕哪日霹下雷来——” 俞氏听着脸色骤然一白,手中的丝帕不由紧了一下,秦氏见此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了一声,这才转而礼貌地给谢氏点颌,算是应礼。 顾砚龄随之微微欠身,秦氏便已然转身而去。 “走吧。” 谢氏淡淡睨了二房一眼,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丝毫未有理会二房的意思。 倒也是,左右如今二房与大房,三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再如以前一般,未免太假了些。 谢氏从俞氏身旁擦身而过,将身旁的两人视如尘埃。 俞氏眉头几不可察的一蹙,随之便转身欲从另一个方向走,顾砚锦自然跟了上去。 谁知刚踏出一步,一个高挑而清丽的身子却定在了顾砚锦前面,挡住了去路。 俞氏和顾砚锦都神情一顿,抬起头来,却见顾砚龄原本背着的身子转了过来,眸光闪耀如星辰一般,唇角亲切的笑意让人恍若还是曾经。 许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声响,谢氏顿下了步子,转而看过来。 “今日原该谢谢三妹妹替我借衣的好意,方才事情多,差点忘了,这会说,还不晚。” 眼前的少女唇意柔和,语气轻缓而好听,顾砚锦手中微微一紧,随即轻轻松开,唇间骤然笑靥如花。 “姐妹之间,都是应该的,何须长姐说谢谢。” 眼前的少女听了,似是肯定这个说法般,笑着点了点颌,随即声音愈加低而轻柔。 “三妹妹说得好,姊妹之间,不就该互相扶持的。” 说到此,顾砚龄亲切的去握住了顾砚锦的手,感受到手背上骤然裹挟上来的温度,顾砚锦反射性地想抽出去。 这时她才发现,顾砚龄看似未用力,她却丝毫无法将手收回去,只能由着顾砚龄握着,心下冷然间,再抬头,却从顾砚龄柔和的笑意中看到了不容拒绝。 余光中瞥到俞氏眉头一蹙,正欲说话,顾砚龄却是又轻拍了拍顾砚锦的手,随即不紧不慢地贴身上前,凑到顾砚锦的耳畔,如同女儿家说悄悄话般呢喃低语。 “既是姐妹间,今日做长姐的教妹妹的这一课,妹妹可要牢记于心,今日便也罢了,日后嫁为人妇,若再搬起石头,砸的可就不止是自己的脚了。” 闻言的顾砚锦身子微微一僵,下一刻,顾砚龄便再俞氏和谢氏的注目下自然地松开了手,随即朝着俞氏极为守礼地欠身行了一礼,转而笑着看向神色异样的顾砚锦。 “二婶和三妹妹,早些歇息。” 话语落尽,少女转而姿态极好的朝着谢氏走去,然而除了谢氏,没有人看到少女转身之间眸中难掩的冷意。 那一股冷意,就像是浸着鸩毒的寒刃,分明裹挟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杀伐。 谢氏见此眸中不由一震,竟发现手心微微有些发凉。 “母亲。” 少女好听的声音响在耳畔,而下一刻,少女的手便亲切的挽着她,谢氏对上少女亮如星辰的眸子,恍然间,好像方才只是幻像。 但她知道,那绝不是。 当谢氏与顾砚龄的背影被夜色浸没,俞氏转头,却见顾砚锦静静的站在那儿,眸底是触不可及的深意。 顾砚龄! 顾砚锦两手紧紧攥着,攥的掌心的月牙印儿久久不能消褪。 顾砚龄的话犹在耳畔一声又一声的敲打着,顾砚锦只觉得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过。 她绝不会认输! 绝不会! 第七十六章 母女的生分 夜色朦胧,屋外是浅草虫吟,静华院的屋内却是分外安静,透过垂珠帘,谢氏换了常服坐于贵妃榻上,左手肘微微倚在扶手上,右手构到案上那盏被揭了纱灯罩的灯台,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银签,淡淡地拨弄着烛芯儿,屋内恍然更明亮了许多。 “这样大的事,你倒将我瞒的好。” 谢氏话语的尾音落到了空中,渐渐弥散,顾砚龄抬眸,谢氏并没有回头,仍旧看着那跳跃的烛火,只见那火苗被拨弄后更细长了些,烛影落在谢氏的侧颜上,安静温暖极了。 顾砚龄知道,谢氏这是在怪她。 “阿九怕母亲担心。” “叮铃—” 那根细长的银签被谢氏撂在了案上,发出了清脆而低的声响,谢氏转过头来。 眼前的少女臻静至极,两手捏着丝帕,静静搭在身前,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覆下一片阴影,如何能叫人想到,今日的她竟将二房将了好大一军。 “怕我担心,反倒是不怕出了事,该是什么结果?” 少女安静的再抬眸,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若是未有十足的把握,阿九就只能去劳母亲操心了。” 杀鸡焉用牛刀? 眼前这句话,少女是不动声色地将谢氏抬了几个高度来。 对于少女的回答,谢氏未显示出满意,也未显示出不满,只平静的收回目光,语气轻缓道:“下一次,我不希望再这般擅自做主。” “是。” 顾砚龄从善如流的点颌,谢氏眉间才松缓了些。 “母亲。” 少女柔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谢氏顺目看过去,却见少女颇为平静道:“落葵,留不得了。” 谢氏听完,毫不在意道:“那便寻个由头打发了,只叫徐嬷嬷去帮你便是,落葵是老太太的人,以我的名义好些,终究如今这中馈掌在静华院。” “阿九谢过母亲。” 当少女眉目低垂,恭敬地从座位上起了身,极为有礼貌地敛衽行了一礼,轻然应声时,谢氏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随即又舒尔平静。 “母女之间,还要这般生分。” 闻声的顾砚龄微微一愣,抬起头正对上谢氏幽深的眸子,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好了,回去歇息吧。” 没等顾砚龄回话,谢氏便淡淡收回了目光,丢出了这句话。 顾砚龄自然应了声,起身欠身行礼,这才转了身。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的谢氏却是抬眸一动未动的看着她,看似平静如常,眸底却淡淡划过一丝黯然。 “嬷嬷,去将那盏琉璃绣球灯取来。” 谢氏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徐嬷嬷在谢氏身边几十年,如何不明白谢氏内里的意思,无声看了眼少女在灯下的倩影,随即眯眼笑道:“嗳!” 顾砚龄闻言,步子也是一顿。 “七月初便要动身去陈郡,如今也不过七八日了,东西也要尽早收拾了。” 陡然听到背后再一次传来谢氏淡然的叮嘱,顾砚龄再转身应是时,谢氏已然收回目光,拿起了一卷书自顾自的看了。 顾砚龄也未曾多想,这时徐嬷嬷也走了出来,上前笑着道:“奴婢送姑娘一截儿。” 顾砚龄闻言抿唇一笑,也是应了,又给谢氏行了礼,徐嬷嬷便分外亲和的挽了上去。 走至廊下时,徐嬷嬷将手中的绣球灯给了醅碧,随即看向顾砚龄道:“姑娘,太太这是担心夜深路黑,这灯便叫醅碧拿着,照的也亮些。” 醅碧忙接了过来,顾砚龄问问点颌,柔声道:“嬷嬷快回去吧,这会子了,母亲也该倦了。” 徐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顾砚龄这才转身拾阶而下。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的身影裹着绒绒的暖芒。 徐嬷嬷看的出来,太太心里是念着姑娘的,只是,太太这么多年,放在钰哥儿身上的心思太多,这是忘记该如何对大姑娘好了。 当顾砚龄走出静华院时,不由慢下了步子,停在了夹道中,默然不语。 “姑娘,怎么了?” 一旁的醅碧和绛朱有些奇怪的交换了眼神,过来片刻,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声。 顾砚龄收回思绪,随即道:“无事,走吧。” 醅碧和绛朱见此更是莫名,但终究什么都未问,敛着步子跟了上去。 然而看似平静的顾砚龄此刻心下却是第一次觉得疑惑。 母亲今日,的确是奇怪了些。 …… 而当徐嬷嬷转身打了软帘回屋,却是见屋内烛火跳跃,纱灯罩仍然搁在桌上,谢氏手里捏着的书早已被撂在一边儿,徐嬷嬷眼角噙着温暖的笑意,正要说话,却是骤然发现,谢氏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那缥缈的烛火,竟是入了神。 徐嬷嬷不由一愣。 太太,这是怎么了? “太太。” 屋内骤起的声音打断了谢氏凌乱的思绪,美眸微微一动,随即“嗯”了一声,淡淡地侧首。 “送走了?” 徐嬷嬷笑着上前,一边将那纱灯罩小心罩上,一边道:“太太放心吧,姑娘回去了。” 谢氏闻言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便又归于沉默。 徐嬷嬷不由微一蹙眉,觉得谢氏有些不对劲,犹豫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想问一句。 “嬷嬷。” 谢氏骤然一声唤,却是把徐嬷嬷给怔住了。 谢氏却是未转头,侧颜在灯下竟显得有几分失落。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谢氏闻言,更是有些不明白了,不由出声道:“太太。” 谢氏淡然一笑,转过头来,美丽的就像是夜里绽放的昙花,偏偏,嘴角却有几分无奈与失落。 “从前,我只觉得女儿是要嫁去旁人家的,若太宠着,他日必回养成跋扈无礼的性子,失了教养。” 徐嬷嬷闻言,唇角牵起自豪的笑意悠悠道:“如今咱们的大姑娘,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贵女,人人都夸太太教得好呢。” 谢氏闻言唇角勉强一牵,笑意却是含着几分道不出的黯然来。 “是啊,如今的阿九是好,可是却不跟我这个母亲亲近了,嬷嬷。” 话语淡淡飘散在空气中,在空旷的屋内,竟显得有几分苍凉。 徐嬷嬷闻言一愣,再定定看向谢氏时,已是明白了。 两相静默了半晌,徐嬷嬷终究叹息了一声,随即斟酌道:“太太,有句话,奴婢不知道该不该说。” 谢氏眸下微微有所动,随即淡然道:“说吧。” 徐嬷嬷迟疑了下,终究是压了几分语气,缓缓然道:“太太,您对大姑娘,太过严厉了,严厉到——” 耳畔的声音戛然而止,谢氏不由瞥过去,却见徐嬷嬷面色有几分为难。 “严厉到您自个儿都忘了对大姑娘,该如何像母亲般亲切了。相比于母女,你对姑娘,更像是位严师……” 谢氏闻言不由怔仲,却是无法反驳。 自阿九记事起,她便手把手的叫她礼仪,诗书,音律,棋艺…… 从始至终,她是严厉的,当小小的人儿稍稍坐不住,犯了错时,她一个冷淡的眼神,都能让她小小的身子一抖。 后来,阿九越发端庄,越发有礼,犯的错越来越少,世人夸赞声也越来越响亮时,她却没发现,这个孩子,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见闻言的谢氏淡淡低下颌,在灯下泛出一片阴影,看不出神色时,徐嬷嬷不忍,从旁柔声劝慰道:“奴婢瞧得出,姑娘心里也是顾念着太太的,就像太太也爱着姑娘一样,只不过姑娘和太太一样,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罢了。” 谢氏微微有所动,徐嬷嬷语气便愈发慈爱了几分。 “大姑娘是个心灵通透又孝顺的孩子,太太这都是为姑娘好,姑娘是明白太太这一番苦心的,如今姑娘又大了,礼仪教养自是不用太太在操心了,太太只要放下曾经的严厉,都是连着骨血的母女,哪里会有不亲近的呢。” “真的?” 见眼前的谢氏定定地看着自己,因为自己一句话眼里竟闪烁着几分期冀,恍然间,好像还是曾经那个未出阁的少女一般,徐嬷嬷心下不由有些泛酸,笑着点了点头。 在温暖的灯下,谢氏眸中微微所动,终究化为唇边一丝释然的笑意。 那便好。 第七十七章 处置落葵 待顾砚龄回到琉璃院,便瞧着院内气氛有些异样,当进了正屋,走至外间时,顾砚龄眸光一转,已是了然。 狼狈的落葵此刻颤颤巍巍跪在那,身子不住地发抖,当闻声看到进屋的顾砚龄时,惊惶的脸上顿时绽开了期冀,但期冀之下却是满满的忐忑。 “姑娘,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顾砚龄淡然的收回目光,步履平稳的走进了里间,醅碧扶着顾砚龄坐在了窗下。 “叫人进来吧。” 醅碧闻声自然明白顾砚龄的意思,给一旁的绛朱使了眼色,绛朱当即领悟地出去,下一刻便将犹如惊弓之鸟的落葵领了进来。 “姑娘,姑娘,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了奴婢最后一次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葵进屋一见着窗下坐着的顾砚龄,便当即连扑带跪的伏在顾砚龄脚下,却不敢去拉顾砚龄的裙尾,只得不停地磕头,声泪俱下,越求到最后便越发激动的难以自持,只能嘤嘤的哭泣。 “落葵。” 平淡无波的声音骤然从头顶传来,落葵身子猛地一颤,连哭泣都忘记了,只惨白着脸,颤颤巍巍的一点一点抬起头来,却是正对上顾砚龄带笑的眸子。 落葵瞳孔紧张的一缩,只见眼前的少女唇角带着玩味的笑意,话语却叫她越发害怕。 “你可还记得,上一次你所言的最后一次,是何时。” 话语落尽,少女眼波一转,唇角微挑,低颌看着脚下的人,似是等待着回答。 落葵两手紧攥,只觉得后脊发凉,身上已是浸着冷汗,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者说, 是不敢回答。 一样的人,一样的景,一样的话,可这一次犯的,却远远比上一次更能要她的命。 “奴婢,奴婢——” 眼下的人支支吾吾,狼狈的不敢再往下说,身子越发抖如筛糠,薄衫弱女,看着倒是惹人怜,可此时落在顾砚龄眼里,却是更为心冷。 “落葵,自打上一次在园子里罚了你,你的心便已经靠向碧玺院了。” 落葵闻言眸中一震,惊恐的抬头看向眼前明艳的少女,原来,她所做的一切,大姑娘竟都知道! 见落葵这般,顾砚龄只觉得想笑,也难怪会蠢钝的被人利用。 那时顾砚锦若非心中自有盘算,她又岂会那样白做好人,将她引去园子里解救落葵,这便罢了,偷偷背着秦氏来给琉璃院给她告信的玉阑又如何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玉阑不过是怕到时候若与她一同去园子里,叫秦氏瞧见了,便知道是顾砚锦使得鬼,将气延至顾砚锦身上罢了。 “姑娘——” “落葵,我给过你机会,只可惜,你却拿着这些机会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了。” 落葵颤抖的声音被打断,身子不由升起寒意,只觉得一颗心都沉到了最底,越发寒凉…… 顾砚龄好整以暇的将背靠了回去,不经意地挑起眼眸。 “奉国公世子第二次登府那日,为何我去了花园,便与世子,四妹恰好碰了个正着。” 落葵害怕地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座上的少女看到此刻的自己,而少女的下一句,却是彻底将她置于深渊。 “至于我贴身的玉坠儿,如何到了奉国公世子手中,如今你该最明白不过了。” 顾砚龄话语虽平淡,可越到最后,声音却越发带着几分寒凉。 今日没有人知道,从薛原袖中落出来的玉坠才是她的,而她大大方方拿出来的,却是顾砚朝的。 话音落尽之时,落葵陡然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明明是六月的天,她却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跪在雪地上一般,膝盖冷的生疼。 落葵再也顾不得旁的,膝行上前,裙子在地上擦破了也顾不得,不由颤颤巍巍拉着顾砚龄的裙尾,一张脸白的没有丝毫血色,泪水早已糊了脸,那哭嚎的声音已然透过隔窗传到了廊外,听到廊外的人也不由缩了缩脖子,害怕了几分。 的确,是可怜极了。 “姑娘,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求姑娘饶奴婢一命吧,奴婢是一时糊了心了,姑娘,求求您饶了奴婢吧——” 眼前的落葵狼狈不堪,一向爱美的她,此刻手上,裙子上沾满了灰尘,泪水更是将脸上的妆花了大半。 一旁的绛朱见此,丝毫未生出同情之心,反倒是厌恶地瞥着眼前的人,心下不喜更甚。 而从来都是心软宽容的醅碧,此刻竟也淡漠地垂着眸,看着与从前完全两个样的落葵,也只嘴唇抿着,不为所动。 顾砚龄扫眼脚下,见裙尾微微有些攥出的皱痕,眸中微冷,随即淡淡将裙尾从落葵手中抽了出来,语气轻缓而耐人寻味。 “落葵,你可知道一句话。” 见手中的裙尾骤然消失,落葵瑟缩的收回手,闻言更是不由一愣,待抬起头,却是见眼前的少女唇边凝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美目静静地凝着自己,说出的话,却是叫她血液都瞬然凝滞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注:此处修改引用《红楼梦》对晴雯的判词。) 见眼前的人呆滞在了那儿,顾砚龄再无漫话之意,当即道:“你若安分守己,我也自会给你挑个安稳的去处嫁了,可惜,你是一心要攀那常嬷嬷的高枝儿,想做个官太太,那便由不得一个命字了。” 落葵听了,身子一颤,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闻到平淡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绛朱,十岁生辰时,母亲送我的一套猫眼石头面里,少了一只簪子,你出去将所有人留在院子里,带着两个婆子去挨个挨个房间搜,叫人瞧瞧,是谁动了歪心思。” 说到最后,顾砚龄定定扫了落葵一眼,绛朱当即会意,应声出去了,而落葵脑子轰然,也是明白了顾砚龄的用意。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里的座钟一下一下走着,顾砚龄平静地坐在那,微微闭眼,似是在歇息。 醅碧立在一旁,不动不言,似是入了定。 而落葵此刻却是知道,今日她是再也逃脱不得了。 现在想起来,她才知道自己的可笑,自己的愚昧,可越想下去,她也越发觉得眼前的少女心思深沉的可怕。 不过是十二岁,竟眼睁睁看着她做了一切而不言,直至今日,才叫她恍然醒悟。 原来,在连她都不知道的时刻,不,甚至是二太太和三姑娘都未察觉的时刻,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少女就已经在一步一步引她们上钩,一步一步的撒开网,只等着冷眼看今日的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落葵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在不经意看到少女沉静无波的表情时,竟是由不住地一个冷战,不由自主地跪着向后移,仿佛眼前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而原本因为被宋偃塞了迷魂药,神情还有些昏乎的她此刻已是被吓的回了神。 第七十八章 鞭笞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窸窣声,随即绛朱利落地打帘进来,待站直了身子,便恭谨地抬眸。 “姑娘,查出来了,簪子——” 绛朱说着话时,冷冷扫了落葵一眼,看的落葵只觉得心慌。 “被落葵姐姐压在了箱底的锦褥里,不仅如此,奴婢还搜到了旁的些许首饰。” 落葵心一凉,当即瞪大了眼睛,随即怒指落葵,反驳道:“我没有,姑娘,我没有,是绛朱那个贱蹄子陷害我,姑娘,您要信奴婢啊——” 然而,陡然的轻笑声让落葵身形一震,随即便瞧着座上的少女唇角还有未收的笑意,语气淡然道:“落葵,看在你我多年的主仆关系,我便最后教你一句,有些事,主子说你做了,便是你没有,也该是你做的。” 说到此,少女眸光潋滟的扫向落葵,语气嫣然道:“你要知道,你所做的事,可比偷藏些许首饰大的多了,这——已是对你的恩赐了。” 话音落尽,未等落葵回过神来,顾砚龄眸中淡然一凛。 “醅碧,去静华院请徐嬷嬷来。” 在醅碧应声出去的那一刻,落葵是彻底被剥了魂儿了。 …… 当徐嬷嬷走到琉璃院时,院中上下灯火通明,婆子丫头更是整整齐齐站在那儿,不敢发出一声,唯恐多说一句,将自己也牵扯进什么。 方才通过谢氏与大姑娘在静华院的对话,她自然明白,今日这落葵的命,也是到头了。 毕竟,在她来之前,谢氏是已然发了话的。 虽说看似大姑娘不比钰哥儿在大太太心头的地位,但到底是十月怀胎的亲骨血,大太太又怎会有不念着,护着的。 因而当徐嬷嬷黑脸肃然的进了屋内,落葵便只觉得像是见到了催命的无常一样,恐慌的想往后推,却是被徐嬷嬷凌厉的眼风一扫,生生给定在了那儿。 而就在她发怔之际,徐嬷嬷身后带着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便已恶狠狠地进来,毫不客气的上手,将落葵一双娇嫩的手反扭在背后,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就将人给连提带拖的拉到了外面。 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迅速的竟让落葵连哭嚎喊叫都忘了。 当顾砚龄被徐嬷嬷挽着走至屋外时,瞧着的便是这样一幕。 众人低头不敢发一言,胆小的丫头身子更是止不住地抖,而那两个徐嬷嬷带来的婆子蛮横的立在落葵两旁,眸中带着厉光,跪在她们脚下的落葵卑微狼狈的如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顾砚龄微微抬头,月色正明。 不由有些唏嘘,真是可惜了今夜这一片好月色。 “徐嬷嬷。” 少女淡然的声音响起,徐嬷嬷当即低颌应声,身旁的少女随即微微偏首,似是闲话般问道:“偷窃主子屋里的物件,该是什么家法。” 徐嬷嬷闻言冷哼一声,凛凛的扫向阶下的落葵道:“原本该是拿藤条鞭笞三十,再将人撵出去,但奴婢方才瞧了,落葵偷藏的那些首饰里,好些都是太太压箱底的陪嫁,专门送给姑娘日后做添妆的,如此,叫太太知晓了,更是罪加一等,因此,因当再加十下。” 徐嬷嬷说完,转头对上顾砚龄恭谨地低颌。 落葵闻言身子一凛,顾砚龄立在阶上平静的点了点颌,居高临下的看了眼落葵,随即不紧不慢道:“那就请家法吧。” 话音落地之时,连空气都凝结成冰。 落葵脸一白,当即软瘫在那儿,而两旁站着的婆子丫头更是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两手紧张的攥着,背脊此时当真是升起了一缕寒意,一双手这会跟浸在冬日里的井水一般,冰的刺骨。 不过片刻,便瞧着一个婆子端来了方桌和长凳,另一个壮实的婆子随即端了个木盆上来,搁在方桌上。 虽是害怕,但也有些个好奇的婆子,不由梗了梗脖子去看,这才瞧着那木盆里盛着水,水里搁了好几根食指粗细的青嫩藤条。 那些个婆子瞧了,不由更害怕的将脖子缩了回去,唯恐这东西落在自个儿身上。 在府里的家法中也是有门道的,那行刑的婆子越是挑那拇指粗,外皮被削的光滑顺手的藤条,这般的藤条瞧着又粗又硬,只觉得一条子下去打的瓷实,可实质上,这般的藤条打着看着身上印子粗,却也只是表皮的功夫,不过淤伤疼痛几天,养养也就好了。 倒是眼前这藤条,那便不是吃素的了,瞧着又细又软,正是春日里发了嫩芽的青藤,但你仔细看,便能从柔和的月光下看到那藤条上隐隐发亮的青刺,这便罢了,这般的藤条最是柔韧,那落在身上,就跟那鞭子一样,缠着皮肤上便是一道血痕,让人不由想到蛇,扒到身上便是一口,可别想轻易甩掉了。 就这样几条子下去,非得皮开肉绽了不开。 眼看着那落葵姑娘是屋里伺候的大丫头,那小皮肤嫩嫩的,都能掐出水来,要说吹弹可破她们都信的。 就这四十条子招呼下去,能只去半条命都算不错了。 那些婆子眼角瞥了瞥跪在青石砖上那柔弱颤抖的身子,不由撇了撇嘴。 倒也好,从前那落葵眼高于顶,不把她们这些外屋伺候的婆子当个东西。如今倒也落的这个地步,也是活该。 明明是夏夜,落葵此刻却是觉得冷意浸到了骨子里,贝齿竟也不由的磕了起来。 四周寂静的让人害怕,只能听得虫吟的声音在墙角的草丛中压抑而低涩的响着,落葵抖着身子微微侧目,正好瞥到了盈盈的水波中那几根刺啦啦的藤条。 落葵惊得眼泪止不住地落,身子不由想朝一边艰涩的挪。 顾砚龄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脑海中不由浮现起了前一世,落葵被华枝生生灌进了一壶鸩酒,满目流血的模样。 顾砚龄微微覆下眼眸,这一世,她已算是仁慈了。 当再抬眼时,正好掠到木盆中缭绕着热气的水光。 除了她和徐嬷嬷,没有人知道,这盆热气腾腾的水中还倒入了最为粗的盐巴。 浸了盐水的藤条,旁人不知道这滋味,今日落葵,却是要亲身体会一番了。 第七十九章 用刑 “来人,将人给捆到凳子上去。” 徐嬷嬷陡然出声,冰冷的声音在如水的凉夜中更显得脆亮。徐嬷嬷眸色渐渐幽深,眼角下吊睨向落葵冷冷道:“可得捆死了!”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一凛,而落葵更是由不得身子抖了个激灵。 然而根本不等她做出反应,那两个婆子便已沉声应了,随即黑着脸恶狠狠地睨向落葵,仿佛看着一只蝼蚁般,颇为冷漠,两手一抄,就把人给牢牢嵌住,架起身来。 感受到手腕上的疼痛时,落葵这才回过了神,当即惊恐的哭嚎,那声音尖利得犹如用那细针去磨划那腐朽的铜器,艰涩的难以入耳。 “姑娘!姑娘——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求您了,求您饶了我吧。” 落葵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去挣脱嘶嚎,想要奔到顾砚龄那去跪地求饶。 可贴身伺候的大丫头,都是十指不点扬尘水的千金体,哪里挣得过这两个多年掌刑的资深婆子。 落葵此刻于她们二人而言,如同一团破棉絮,可随手磋磨,转眼间人便被生生拖拽到长凳边,随即给掂到了凳子上,两个婆子顿时目光交汇,其中一个婆子眸中闪过一丝历久的厉光,拽起身边一条两个大拇指粗的麻绳,几个翻转之间,就将落葵的手给死死环绕捆在了凳子上。 当要再去捆落葵的腿时,落葵拼了命的踢打,让人难以近身,那婆子眸色微眯,带着一丝阴冷的狠意,随即便驾轻就熟的从袖子里捻出了一根一寸长的银针,在月色下闪着莹莹的厉光,随即那婆子上手就对落葵的腰上使劲一攥。 (讲真,容嬷嬷是童年的阴影,这个地方是专用致敬琼瑶阿姨笔下的容嬷嬷,我已经忍不住想再去把还珠格格这一幕再刷一遍了。。。) 一声尖利可怖的声音顿时响破长空,落葵的身子绷的极直,脸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渗了出来。 就像是绷到极致的箭弦一样,落葵的身子随之软如落絮,竟是疼痛的喘起了粗气,再也没有踢打人的力气。 那婆子似是轻蔑的一哼,轻松的将人给利利落落的捆死了。 周围观刑的婆子丫头这会子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攥着的手不自主地在发抖,根本控制不住。 而台阶上的一老一幼却颇为不同,顾砚龄平静地看着这一幕,仿佛眼前的一切再平常不过了,而徐嬷嬷更是冷然的瞥着,嘴角不屑的下沉。 方才来琉璃院之前她早已去宁德院寻了老太太,老太太今日因着入夜的事情原本火气就大,再加之从前竹清院那些个下人的祸害,老太太瞧着连自己挑去的落葵都如此眼皮子浅,连谢氏的嫁妆都敢偷,顿时怒气直窜,直说既是由大房管家,那便由着大房处置,这样的丫头就是打死也不为过。 这两个行刑的婆子,便是宁德院周嬷嬷从诫行院亲自挑的行刑老手送来琉璃院帮忙的,就是再硬的骨头,她们诫行院的人即便不能敲碎了,也能打软了,何况是落葵这般娇弱的身子骨。 与她们挣扎,那就是找死。 “姑娘,可以开始了。” 那两个婆子捆好了人,便转身恭敬地朝顾砚龄曲背,顾砚龄看了徐嬷嬷一眼,徐嬷嬷当即会意地点颌,随即看向那两个婆子,颇为和颜悦色道:“赏家法吧。” 那婆子顿时领命,被捆在那的落葵也登时身子一僵,然而其中一个眼角上吊的婆子已然从那浸足了盐巴的热水中捞出了一根藤条,随即悠然的在手中摩挲了几下。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好似呼吸声便会打破什么一般,而下一刻,那婆子便一扬手,再抽下去时,可见那婆子手臂上用极了力道,众人几乎能听到藤条遇风时摩擦出的“呜呜”声。 就在众人紧张的绷直身子时,藤条穿破衣料掀开皮肉的声音响在耳畔,几乎是同时,落葵那尖利近乎扭曲的声音如同风一般钻进人的耳中,即便是捂着耳朵也挡不住。 紧接着,又是几条子利利落落的抽了下去,那些婆子们便是见识过的,这会子也是抖得不成样子,更何况那些个稚嫩的丫头,此刻恨不得捂了耳朵,闭了眼,可看一眼黑沉着脸的徐嬷嬷,又哪里敢,只得吓得直挺挺的站在那,跟个塑雕一般,牙齿却是止不住地磕着。 从前只听说过诫行院的威名,却从未见识过,这算是诫行院的人第一次当着众人行刑,破了例了。 如今她们算是明白了,为何进了诫行院的人都只剩下了一口气。 …… 不过片刻,透过皎洁的月光,便能看到落葵头发散乱的不成样子,绢花头饰掉了一地,身上的衣服被藤条抽出了一条一条的破痕,沿着破痕的边缘是瘆人的血迹,而透过破痕便能看到皮肉翻裂的模样。 而这样狰狞到可怖的伤痕,此刻已是爬满了落葵的背上,臀上,腿上。 可没有人知道,在这伤痕里还有那浓度极高的盐水,此刻就如同食蚁一般,密密麻麻地钻进那一道道血痕中,吞噬啃咬着每一寸肉,当真是钻了心的疼。 随着藤条飞舞生风,落葵只觉得满背的疼痛快要吞噬她的心智,两手往死里攥着,头皮已然麻木的发昏。 她再也撑不住了,不由想拼尽全力向阶上的少女求饶,然而当她抬头的那一刻,她竟发现廊下的少女颇为平静,此刻看着她的眸子中没有动容,没有不忍,却是满满的冷漠,甚至是比陌生人更要冰凉的冷漠。 就像是兜头的一盆凉水生生灌了下来,落葵彻底绝望了,她知道,没有人能救她了。 而就在落葵眸色灰败的下一刻,她的身子渐渐颤抖,双拳陡然紧紧攥住,再次抬眸,眼中却是无尽的恨意与怒意,几乎像一团火一般,越烧越烈。 “姑娘——” 落葵凄厉的声音陡然划破夜空,让众人不由精神一震,徐嬷嬷不豫的皱了皱眉,顾砚龄却是不为所动。 落葵此刻几乎是咬着牙道:“枉奴婢伺候姑娘多年,姑娘竟是如此冷面冷心,视我如蝼蚁草芥,姑娘如此待人,便不怕遭报应吗?” 第八十章 自作孽 “放肆!” 听到落葵诅咒顾砚龄,徐嬷嬷几乎是同时出声厉声呵斥,那两个行刑的婆子也是一愣。 而落葵却是冷笑一哼,更是咬着下唇说的尽兴。 “姑娘敢做,竟不敢让人说,姑娘年纪虽小,人却这般狠毒,试问今日的我便不是日后的你们!” 落葵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上扬了语气,在场的人不由心一凉,顾砚龄却是淡然的看了眼徐嬷嬷,徐嬷嬷微微点颌,随即冷然笑道:“好个落葵,明明是看到姑娘年纪小,便刁奴欺主,竟还敢这般颠倒是非。” 徐嬷嬷不疾不徐的从石阶上走下去,扫了众人一眼,最终落回在落葵身上道:“既然你觉得冤,我便不妨说的明白一点。” 说着,徐嬷嬷一步一步朝落葵那走。 “背着主子,偷盗主子的东西,此一罪。” “言行无状,屡次挑事在外,此二罪。” “如今竟还敢以罪婢之身诅咒辱骂主子,此三罪!” “至于还有什么罪,你自个儿最清楚,便无需我再多提醒。” 见落葵气弱没了声,徐嬷嬷更是冷笑连连,随即扫向众人道:“从前你在琉璃院横行霸道,私底下更是张扬跋扈,大姑娘不是不知道,正是看着你多年伺候,只言语上提点过你。” 说着,徐嬷嬷再垂首睨向落葵。 “可你非但丝毫不听,更是变本加厉,你的事老太太也是知道的,这两位诫行院的嬷嬷也是周嬷嬷亲自寻的,你这般刁烈的奴婢,如今非但大太太,便是老太太也留你不得!” 话音一落,便如巨石落地,“哐当”一声,稳了众人的心神,也生生给了落葵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再也说不得。 众人顿时回过神来。 对啊,从前那落葵在琉璃院里便是吆五喝六的,将她们一干人不当回事,没少对她们冷言冷语,轻则呵斥,重则上手的,如今犯了错,竟还敢诅咒辱骂姑娘,连老太太和大太太都看不过去了,姑娘方才却是一句话未说,可见伺候的久到底是心软,姑娘只是碍于老太太和大太太才未出声求情的。 那落葵当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们方才是猪油糊了心了,竟叫落葵给糊弄的差点去怀疑姑娘了! 姑娘这分明是在帮她们除掉琉璃院的一坏。 见众人神情一凛,恨恨地看着落葵,徐嬷嬷唇角微微一扬,不露声色的与顾砚龄眼神交汇,随即眸光一划,冷然出声道:“既然长了一张巧嘴却不说好话,那便不必留了,来,给灌药。” 徐嬷嬷带来的丫头当即会意,从袖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瓶,一步一步走至落葵面前,落葵惊恐的盯着那扣着红绸布的青花药瓶,本能的将头朝后扬,紧闭了嘴巴。 那丫头却也不是吃素的,给眼前行刑的婆子一个眼神,那婆子当即会意地扬手给落葵腰上再攥了一针,落葵痛的经不住张了嘴,另一个婆子迅速反手扣住落葵的下巴,掰住了落葵的嘴,而下一刻,那丫头便干净利落的将一整瓶药灌进了落葵的嘴中。 随即婆子捏着落葵嘴的手一抬,药水一滴不剩的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当婆子手一松,落葵感觉到那药水就像是一团裹着热油的烈焰一般,从喉咙一路烧到五脏六腑,此刻从喉管至下,仿佛刺啦刺啦爆着油泡,火辣辣的疼痛的让她禁不住要叫出声来。 然而—— 当她张嘴想要哭喊时,却是惊恐的发现,自己竟只能发出艰涩的“咿咿呀呀”声,像极了生锈的锯子拉割朽木一般,在这夜色中犹如夜枭,极为瘆人。 落葵几乎是疯了般的嘶吼,瞳孔有些突出的扩着,张着的嘴中渐渐渗出了越来越多殷红的血水,竟将洁白的贝齿也染的极红。 旁边的丫头有些已经吓得晕了过去,而一些婆子也好不到哪去,两条腿软软的瘫在那,止不住地抖。 当她们朝上看时,发现姑娘早已不在廊下,只余徐嬷嬷冷冷的看着这一幕。 姑娘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些,只怕早也于心不忍,进了屋里,如此再看徐嬷嬷,可见到底是跟着大太太在静华院管事多年的,这份雷厉风行的手段,便是与那老太太身边的两大护法,周嬷嬷和阮嬷嬷比,也是不遑多让啊。 日后谁再敢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作妖,简直是作死! 当最后一条子从落葵背上抽开时,徐嬷嬷冷冷扫了众人一眼,此刻的落葵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只余最后一口气了。 “今日,你们也瞧见了——” 徐嬷嬷冷硬的声音让众人一惊,便是昏过去的人也愣是被身边的人给摇醒了,此刻都战战兢兢的软在那,听着后面的话。 “姑娘仁善,那是你们前世修的福气,若是一心一意,忠心不二的伺候,莫说是姑娘那,便是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那的赏赐也是少不了的,不过——” 话语说到这儿,徐嬷嬷眼眸警告地一眯,眸中划过一丝厉光。 “若是他日再有像落葵这般的,以奴欺主,生出些不该生的心思,不将一颗心好好安放在伺候姑娘上,作出旁的幺蛾子来。”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徐嬷嬷冷冷吐出这几个字,随即更厉声警告道:“到时候莫说是在琉璃院伺候了,便是还有没有气走出去,那还得掂量掂量。” “姑娘心软,可姑娘和五爷是咱们太太的心头肉,谁若再敢从姑娘和五爷身上打什么歪心思,我第一个不答应!” 众人神情一凛,当即连连应是,一头冷汗都不敢抬手去擦的。 徐嬷嬷扫了众人一眼,知道杀鸡儆猴,出言敲打的目的已然达到,满意地覆下眸子,随即淡淡瞥了眼无力出声的落葵道:“松了绑,拖出去送到郊外庄子上,若是养好了,便做个粗实的烧火丫头,若是养不好,便罢了。” 这话一落,众人是明白了,这是要任其自生自灭,活的了活,活不了便罢了。 那两个嬷嬷当即应声,手中利落的松了绑,随即一人架起一只胳膊,将人从凳子上拽起来,落葵就像是破木偶一般由着拽弄。 头发如蓬草般覆在脸上,发丝之下隐隐的露出血迹模糊的脸,而落葵身上的一道道血痕更是阴森恐怖,在众人的忐忑不安中,落葵软瘫着被生生架出去,愣是拖出一地的血路来。 众人看的更是眼一翻,差点又背过气去,谁知徐嬷嬷却是颇为冷凛的一步一步踩到那血迹上,随即嫌恶地皱了皱眉。 “将这儿洗干净,免得污了主子们的眼。” 话语落尽,徐嬷嬷便转身进了屋中。 众人这才算是活了过来,不由舒了一口气,就像是在水里窒息了许久,好容易露出水面般。 这一夜的事,定国公府上下皆已知晓,却无一人敢私下乱传的。 而几乎是一致的,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明白了,徐嬷嬷不是好惹的,大太太不是好惹的,整个大房更不是好惹的! 日后在大房面前,尤其是琉璃院和竹清院两个小主子面前,更得上了一百二十个心,否则,落葵的昨日,便是她们的明日! 第八十一章 请罪 当夜,只剩下一口气的落葵被送去了京郊的农庄,如此琉璃院大丫头的位置自然空缺了下来,消息得的快的丫头和婆子听了,无不精神一振,想着法的想让自个儿,或者自个儿家的丫头去补了琉璃院这个一等丫头的位子。 府中上下谁不知,在大房屋里当差的都是府里最为有前途的,竹清院的五爷便不说了,日后整个定国府都是他的,而琉璃院的长姑娘虽是女儿家,但日后也定是高门贵人的,一等丫头那都是有近身伺候的机会,只要灵性伺候的好,入了姑娘的眼,将来那醅碧嫁出去了,便是正经的大丫头,这可真是挤破头也得抢的好地方。 顾砚龄自然清楚众人的心思,因而翌日一早,便穿戴梳洗整齐,前往静华院。 近些日子傅老太太精神懒怠,因而早已发下话,每日的请安礼暂时都免了,如此也替顾砚龄省了一段路。 眼看着六月末了,太阳热辣的挂在碧蓝无云的空中,路旁的树叶被太阳照射下泛着强烈的光,似是能滴出碧莹莹的油来。各样的鸟在林间婉转啼鸣,而那蝉也早已趴在树干上,“吱呀——吱呀——”的叫着。 顾砚龄虽是着着薄薄的红杏烟影画裙,待走到静华院时,也已是一身涔涔的汗意,不由站在门前整理了衣裙,拿丝帕擦了擦额间的汗意,这才欲进去。 墨兰闻声恰好打帘出来,抿唇笑着上前,亲切的挽着顾砚龄,左手打了帘子,侧首与顾砚龄一边朝里走一边笑着道:“外面这么热,难为姑娘还走来,恰好快要用膳了,太太说让姑娘就留在这儿一起用吧。” 顾砚龄闻声笑着颔首:“那我来的倒是巧。” 当顾砚龄与墨兰有说有笑的走进了里屋,便瞧着谢氏此刻正站在窗下,右手拿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剪刀,微微弯腰低颌,左手捻着面前一盆茉莉的花枝,轻轻用力,修剪了一小截花枝来。 “母亲。” 顾砚龄恭谨地敛衽行礼,谢氏闻声直起身子来,看向少女时,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阿九来了。” 顾砚龄微微点颌,当抬起头对上谢氏温和的笑意时,微微有些发愣。 见少女如此,谢氏表情也微微有些僵滞,但终究只是化之一笑道:“可用膳了。” “还未。” 谢氏点了点头,转而继续手中修剪的活。 “正好就在这儿用了,徐嬷嬷,多备一份碗筷。” 徐嬷嬷闻言眯眼一笑,当即应声欲去,谁知身后又传出谢氏的声音。 “越发热了,再叫小厨房添一份桂花糯米蜜藕和小米粥来,去去腻。” 徐嬷嬷身子一顿,背着身的她笑的更是高兴了,当即连连道:“嗳,奴婢这就去。” 当徐嬷嬷出了屋子,屋内顿时宁静下来,耳畔只有谢氏微微摆弄茉莉的声音,顾砚龄此刻静静看着徐嬷嬷消失的软帘,随即好看的眸子转而凝到谢氏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母亲,是从来都不大喜甜食的,更何况这大暑日的,那桂花糯米蜜藕显得更甜腻才是真的,哪里会去腻? 但是,那桂花糯米蜜藕,却是她喜欢吃的—— “你来瞧瞧这盆茉莉如何。” 谢氏的声音骤然打断了顾砚龄的思绪,顾砚龄随即一愣,对上谢氏侧首而来的目光,这才敛神上前,只见眼前那盆茉莉花叶色碧绿,花簇紧密洁白,有的拇指小的花苞上沾着盈盈的露珠,隐隐一抹淡淡的馨香沁人心脾,让人不由精神一松。 “母亲打理的好,这花比阿九屋里的那些开的好。” 谢氏唇瓣微微含笑,随即拿着剪刀的右手轻轻一抬,墨兰忙端着漆盘捧过去。 剪刀轻轻被撂进盘中,白兰随即将丝帕递到谢氏手中,谢氏接过擦了擦手,随即又递了回去。 顾砚龄自然的上前扶住谢氏,一同走过去坐着。 “一会子回去,你将那盆茉莉带回琉璃院养着吧。” 顾砚龄闻言一顿,随即应了,扶着谢氏的身子刚坐好,眼见着要起身,谢氏瞥到少女额际的汗,不由道:“外面越发热,以后要来,就挑太阳落了再来。” 话说着,顾砚龄便已从袖笼中抽出丝帕拭了拭,谢氏右手的动作一僵,终究将手中的丝帕紧了紧,收了回去。 在谢氏的示意下,顾砚龄也落了座。 “你一向畏热,若是觉得难耐,便与徐嬷嬷说,多搁些冰盆到你屋里去。” 顾砚龄顺从地点颌,谢氏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你二舅叫人送来了些岭南的荔枝,一会子叫醅碧带些回去,放在井水里镇着,也好去暑。” 对于面前的谢氏,顾砚龄还是微微有些反应不来,总觉得有些异样。 恰在这时,静华院的二等丫头白檀走了进来,微微一欠身,小心看了眼顾砚龄,随即微微抬眸对着谢氏道:“太太,宁德院的余妈妈来了。” 余妈妈? 不正是落葵的娘么。 顾砚龄了悟,并未发言,谢氏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淡淡舒展开来。 “叫她进来吧。” 白檀当即应声下去了,谢氏微微靠了靠身子,舒舒服服的微阖着眼。 窸窣的脚步声在帘外响起,一个小心翼翼地妇人随即跟着白檀走了进来。 “奴婢给太太请安,大姑娘。” 白檀退了下去,屋内一片寂静,那妇人仍旧弓着腰不敢起身,过了片刻,只瞧着那妇人额角的冷汗一颗一颗朝下落,却是丝毫不敢抬手去擦。 谢氏淡淡睁开眼,听不出语气道:“你来了。” 余妈妈颤颤巍巍的抬了抬眼,恰好对上谢氏落过来的眼神,看似平淡却是满含冷意。 余妈妈当即“噗通”跪了下去,声音带着颤抖道:“奴婢是来向太太和大姑娘请罪的。” “哦?” 谢氏轻巧出声,随即问询道:“你不在我大房当差,请的什么罪?” 余妈妈一听,语中满是悔意和恨其不争道:“奴婢一家子错在养出了落葵这样的孽障,惹得老太太,太太和姑娘生气——” 话说到这儿,余妈妈小心地看了眼座上,见谢氏神情淡淡的,随即咬着牙哭道:“若知道那丫头是这样的,当初生下来就该把她给溺了,哪里会平添出这些事端,给太太们添堵,太太,奴婢断断是没有这么个女儿的。奴婢今日来,是代奴婢一家子,请太太和姑娘降罪的。” 顾砚龄闻声唇角微微一动,眼前这个余妈妈也是动了心思了,生怕被落葵给连累了,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可见是放任落葵自生自灭,只为表明自己清白的立场。 等了半晌,久的让余妈妈站着的一双腿都快要打颤了,却是强撑着,那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儿去了。 “好了。” 谢氏懒懒坐直了身子,一双美目和气的看着余妈妈,唇瓣却是让人瞧不出,究竟是带着笑,还是未带笑的。 “你也说了,既是没有这样的女儿,又哪来请罪一说,落葵是落葵,你们是你们——” 说到这儿,谢氏不由喟叹一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这份心,我也明白,昨儿的事,一码归一码,我倒没有糊涂到牵连忠诚的老仆身上,你说是不是?” 眼见着谢氏这般说,余妈妈一颗提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下了,谢氏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也算是说到了她的心口,不由更是心下一动,眸中含泪来。 大太太,到底还是心慈的人啊。 “奴婢谢太太——” 见余妈妈语中哽咽,谢氏唇瓣微不可察的一扬,随即道:“如今,你们更该尽心尽力,好生当差,才不辜负了老太太。” 余妈妈闻言,当即连连道是,这才被劝了回去。 顾砚龄看着这一幕,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虽然人人都说为防后患,就当斩草除根。可顾砚龄却觉得,谢氏这般才是最好,昨日对落葵的重刑已是起了极好的震慑作用,如今那余氏一家犹如惊弓之鸟,若是想收拾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有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逼得急了,就是兔子也有咬人的时候,更何况是心思多端的人? 如此处置,给众人一个警醒的同时,也显示了大房的仁善明智,倒不至于落个心狠手辣的名声。 今后这余氏一家,就是念着谢氏这个恩,也不敢再生什么事端来。 “落葵既然去了,我想着,便将白兰送过去,补了你屋里大丫头的位置,白兰稳妥,也让人放心。” 谢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顾砚龄闻言抬起头道:“阿九来,正是要与母亲说这件事。” 谢氏见此,便示意顾砚龄说下去,顾砚龄随即徐徐道:“母亲屋里的芷兰,汀兰已经送去了竹清院,如今最为体贴的也只墨兰和白兰了,若是再去个白兰,母亲这,阿九倒是不放心了。” 谢氏闻言心下一暖,正欲说话,却见少女笑着道:“阿九身边的二等丫头绛朱也好,人灵性,忠心,娘老子又远在金陵,阿九想着将绛朱提上来做一等丫头,二等丫头有芸苓,落红她们三个便罢了。” 谢氏微微思索着,将顾砚龄的话琢磨了下,终究也算同意的点了点颌。 “既然你这般说,那便如此吧,你屋里的二等丫头,待有了合适的人,再补上去一个便是。” 顾砚龄听了,自然是笑着颔首应了。 随即,徐嬷嬷也恰逢进来,请了二人前去用膳。 第八十二章 无端的嫉恨 因着前些日子连着四五日的阴雨,这一日骤然放晴,那太阳的金芒便是如同洗过一般,直直穿透层云直射向大地,抬头望去,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 此刻成北王府的主院内极为热闹,成北王妃柏氏坐在正中,精神头极好,世子夫人闵氏和郡王妃石氏,以及各房的媳妇们都陪在身旁,穿戴的极为整齐。 而一个身穿红色齐腰襦裙的少女眉目如画,一双眸子生动如掠影而过的飞鸿,眼尾扬着骄傲的笑,此刻陪坐在柏氏身边,时不时地说些什么,逗得柏氏眸中是掩不住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打扮极好的丫头走了进来,掩不住的笑意道:“王妃,奉国公夫人和世子来拜访您了。” 等了半天,人可算是来了。 闻言的少女眸中掩不住地跃过光芒,脸颊不由微微一红,嘴角羞赧的笑意已是将她的心思显露无疑。 柏氏将这一幕落入眼中,眸中划过一丝宠溺的笑意。 女儿家大了,这心是绑不住了。 “快请进来。” 柏氏一发话,丫头忙下去请了,出于礼貌,当盛装打扮的奉国公夫人蔡氏与薛原走进来时,闵氏,石氏便带着妯娌们起身相迎。 众人之间,少不了行礼点颌。 而柏氏自始至终却是无声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温文尔雅,容貌出挑,看起来也是稳沉体贴的,是个不错的好孩子。 因着“京陵公子”的美名在外,再加之自个儿最宠的外孙女儿极为喜欢,爱屋及乌下,老王妃此刻见那薛原,是越看越喜欢。 将自个儿捧在手上呵护了一辈子的明珠许给旁人,心下多少是有些难受的。 可若是许给这样的好男儿,便是让她入土也能安心了。 活了这大半辈子,能图个什么? 还不是图个儿孙平安,幸福。 当薛原恭敬地上前,拱手给自己作揖行礼时,老王妃眼角的笑纹都更深了几分,抬起手来连连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一旁的储怡宁见外祖母这般喜欢薛原,心下也更高兴了几分,随即也恭恭敬敬给那奉国公夫人蔡氏行了礼,那蔡氏自然是笑着应了。 寒暄了片刻,那柏氏看了眼长媳闵氏,闵氏当即会意地抿唇笑道:“瞧瞧,这一大屋子的大人,倒把两个孩子拘着了。” 说着,闵氏看向储怡宁含笑道:“宁姐儿,去请薛世子在咱们府里的园子逛逛,咱们成北王府旁的不说,那一池睡莲在这盛夏可是咱们京城一绝了。” 今日两家原本就是当着柏氏进一步定下亲事的,自然明白闵氏的意思,因而蔡氏给薛原使了个眼色。 薛原心下虽厌恶,但终究没显在脸上,只恭敬地再向众人行了礼,这才随着欢欣的少女走了出去。 眼看着两个孩子出去了,屋里的大人们眼神一交汇,随即会心一笑,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成北王府占地极广,那园子自然也建的阔气,且多以水相连,更像是江南园林的风格。 只见园中山水相叠,厅榭楼台,游廊之下,藤萝掩映,沉如水玻璃镜一样的湖面上浮着或粉,或白,或蓝,或黄的睡莲。时而一只蜻蜓点水而来,轻盈地停在睡莲之上,随即翩然而去,点起一波涟漪。 一温然,一耀眼的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行在花影竹林之间。 行在前面的红裙少女掩住羞赧,纤手绞着帕子,指着一处处景含笑的说着。 “那里是玉兰榭,那儿建在水波之上,里面的玉兰是外祖母最喜欢的,那儿是芙蓉坞……” 眼前的少女不停地说着,声音婉转如莺,含羞之间倒是平添了几分娇媚。 然而此刻落在薛原眼里,却是颇为嫌恶。 从小便认识的他如何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什么模样。 小小年纪却是张扬跋扈,动辄不如意便是对人呵斥鞭打,行事嚣张狠辣,有几个闺阁少女能像眼前少女这般,日日鞭子不离身,那厉害的威名都已名扬京城了。 偏生他却还要娶这样的女子! “原哥哥?” 少女好听的声音打断了薛原的思绪,抬起头来,正对上储怡宁问询的目光。 薛原压住心内的不喜,环顾了四周,勉强道:“成北王府的景果然是京城一绝。” 少女闻言笑靥如花,就像是一夜绽放的桃花,看起来更生动活泼了几分。 “原哥哥,咱们去那看看吧。” 少女笑着上前,亲切的拉上薛原的衣袖,脸颊一红,便要朝远处的花榭去。 “储三妹妹——” 少年淡然出声,随即那衣袖从储怡宁手中划过,轻轻巧巧的落了出去。储怡宁笑脸一僵,抬眸间恰好看到少年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厌倦。 “男女授受不亲,便是表亲,堂亲之间也这般,更何况你我并非这般关系,还望储三妹妹明白。” 储怡宁闻言,笑意更僵滞了几分,那扯袖子的手还呆呆悬在空中,忘记收了回来。 周围寂静一片,少女渐渐垂下眸子,但过了一瞬,再抬起头来,终究强撑着笑意道:“原哥哥,我们今日不就是要商议定亲——” “储三妹妹。” 薛原骤然出声,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的定在眼前的少女脸上,随即冷淡道:“只要一日未行明媒正娶的婚嫁之礼,你我都应守着男女大防,否则只会有损你我的名声,储三妹妹难道不明白这一点。” 少年话语坚定有力,竟像是一块沉石,将她的心捆绑着拉入水底,冷到窒息。 少女的手垂了下来,落在两旁,紧紧攥了又松,松了又攥,过了许久,久到薛原已是不耐,欲转身而去时,少女却是和缓如初,看着自己道:“阿宁知道了,原哥哥,我们去那边花榭吧。” 薛原眉头几不可觉的一皱,他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储三一定要痴缠着他?正是因为他的痴缠,才叫他非他不能娶。 少年紧抿了嘴唇,随即道:“我有些倦了,先回去了,储三妹妹若是想去花榭,便叫丫头们陪你去吧,告辞。” 话音落尽,少年拱手一揖,便转身撩袍而去。 储怡宁静静地站在原地,两手紧攥的渐渐颤抖,眼眶虽红,可眸中却是带着不服输的委屈,难过。 “原哥哥!” 少女的声音骤然从身后响起,叫薛原不得不顿下步子,却是始终不肯转身。 少女立在身后,语中带着哽咽,更含着一丝悲凉。 “为何你对所有的女子都能温和以待,哪怕是对着顾四那个浅薄无礼的丫头,却独独对我,一定要这般冷淡,永远要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到底要如何,你才能喜欢我?” 听到顾四两个字,薛原本能的皱眉,脑海中随即想起那个让他吃了一亏的冷傲少女。 薛原紧紧握拳,原本的他是想要坐实与那顾家大姑娘的亲事,以着顾砚龄背后的祖父家和外祖父家,必然不肯让其为妾,如此薛家率先与顾家结了亲,储家和成北王府又怎会肯让储怡宁再嫁过来。 既然都是娶,娶了顾家长姑娘,自然比娶了储怡宁的好。 但是未想到,他竟掉进了旁人的圈套里,回府后更反被父亲训斥。 想到这里,薛原更是心下烦闷,神情也少了平日里的温和,多了一分不耐,随即微微侧首,瞥了眼身后的少女,几乎是下意识的气储怡宁,嘴角勾起一丝玩味道:“我一直将你视为妹妹,并未有过他意,若你一定要这般逼问,我便实言相告,薛原喜欢温柔端庄的女子,储三妹妹张扬有余,温柔不足,要说薛原所见女子中,温柔端庄的莫过于定国公府的长姑娘了。” 话音落尽,身后的少女身子猛地一僵,脸色更是变得难看,薛原自然是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唇角满意地一扬,随即不徐不疾道:“薛原告辞。” 一阵风裹挟着烘烤的热意袭来,垂柳微微拂过,眼前早已无人,储怡宁却仍旧定定站在那。 这一刻她才明白,什么叫恶语伤人六月寒。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只是个张扬跋扈的妹妹。 原来,他从未喜欢过自己,或者说,甚至是讨厌。 原来,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顾家长姑娘—— 储怡宁美目一拧,随即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原来是她! 她竟小看了她们顾家的姑娘,小小年纪,竟个个都是勾人的妖精。 上一次放走了一个顾四。 这一次,这个顾长姑娘她绝不会放过! 第八十三章 身孕 是夜,虽已过了酉时,月色已然悄悄落下,洒下一片皎然的银辉。可白日里的热意却是丝毫未退,倒幸得俞氏前些日子送来的那象牙簟,靠在上边倒是舒服了不少。 醅碧和绛朱仍在身旁交替着打扇,顾砚龄则静静的走着棋,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就在顾砚龄觉得有些困倦时,屋外突然响起了连连的脚步声,顾砚龄不由醒过神来,与醅碧对视一番,醅碧会意地刚打开帘想出去看看,谢氏身旁的徐嬷嬷便已急匆匆走了进来。 屋内的主仆都是一愣,未想到徐嬷嬷这大半夜过来是做什么。 谁知徐嬷嬷此刻神色也颇为异样,顾砚龄见此,不由出声道:“嬷嬷这么晚来,是母亲有事?” 徐嬷嬷吞吐了一下,终究语气颇为奇怪道:“姑娘,二太太有了喜事了。” 顾砚龄一时未反应过来,醅碧和绛朱更是没明白,就在徐嬷嬷欲再补充时,顾砚龄却是陡然明白过来,随即轻挑美目。 “二婶是要替二叔再添后了?” 话音一落,醅碧和绛朱都惊了,徐嬷嬷更是嘴角不由的下撇道:“听大夫说,有两个月了。” 顾砚龄闻言颇为平静。 旁人都觉得俞氏已然十来年未再怀过,如何这顾敬昭回来不过数月,便是一下中地,未免福气太好了些。 可她却是知道,俞氏这些日子可没少忙活,日日喝着求子药,想着法儿的每夜留顾敬昭在房,这若是再不怀上个儿子,便是难为她的一番虔诚了。 顾砚龄抬起头来,瞧到徐嬷嬷不高兴的模样,不由笑道:“这是好事。” 徐嬷嬷未说话,可惊怔的模样却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顾砚龄未多做解释,只起身整了整衣裙道:“想必母亲等着我一起去绥荣院贺喜吧,咱们走吧。” 话音落尽,少女便步履平稳地下了脚踏,朝外走去,徐嬷嬷也只是愣了一瞬,随即便示意醅碧和绛朱一同迅速跟了上去。 当谢氏和顾砚龄行到半路上,也正好遇上了一同来贺喜的三房。 三房的秦氏向来与俞氏是死对头,再加之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盼不到的,却叫那俞氏一朝盼了去,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谢氏相比就淡然的多,大房下面一子一女皆是她所生,再加之两个性格温顺乖巧的庶女,实在是圆满的没有什么可艳羡旁人的。 两房互相见了面,打了招呼,便一道朝绥荣院去。 自打寿宴过后,便再未见过的顾砚朝今日也终于出了门,相比于从前的跳脱,如今的她却是颇为安静,几乎可以用少言寡语来形容,只平静地跟在秦氏身边,与从前相比,如同变了个人,叫谢氏也不得不诧异了几分。 可顾砚龄却明白,心死了的人,总要许久,那伤痕才能渐渐愈合的。 当两房一行来到了绥荣院门口,便瞧着院子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看的秦氏更是嘴角一撇,几乎脸都黑沉了几分。 而方走到正屋前,却是恰巧看到了顾砚锦刚上至石阶。 “哟,锦姐儿——” 秦氏似笑非笑的声音陡然响起,少女闻言,脚步一顿,终究转过身来,颇为柔顺的走了过来,一一行了礼。 秦氏却是丝毫未想放过眼前这个看似温善的少女,反倒咬着牙加重语气笑道:“咱们这府里的福气好似都跑到你母亲这儿来了,三婶可是赶来好好恭喜你们的。” 说到恭喜二字时,秦氏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牙咬碎了。 顾砚锦闻言,唇角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微微欠身。 “阿锦谢三婶的心意。” “你三婶说的对,今夜,是咱们府里的大喜事。” 秦氏原本还想再说什么,谁知却听得谢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偏头间,便瞧着灯下的谢氏颇为宁静,言语间像极了和善的长辈。 可顾砚锦却是从谢氏的言语中,听出了深意来。 恰在这时,俞氏身边的常嬷嬷极巧的打帘走了出来,步履迅速地走下台阶,给各房行了礼。 瞧着人极为恭谨,可只有谢氏和顾砚龄瞧了出来,那常嬷嬷不偏不倚,恰好将身子微微挡在顾砚锦的前面,俨然一副护犊子的样子。 像极了看着天空盘旋的鹰而不由生出警惕之心,护着雏鸟的老雀一般。 谢氏嘴角几不可觉的升起一丝不屑,顾砚龄却是玩味一笑。 只有她们二房自己知道,大房和二房可从来都不是鹰和家雀,该是鹰和贪得无厌的狼才对。 谢氏瞥了眼常嬷嬷,眸中划过一丝难以严明的深意,随即不疾不徐地带着顾砚龄进了里屋。 当众人都进去了,常嬷嬷这才不由舒了一口气,后脊却是微微有些发凉。 当看到面色红润,保养得宜的俞氏懒懒地靠在床上,温和的笑意间满带着母性的光芒,秦氏更是气的咬牙。 “大嫂来了,三弟妹。” 俞氏含笑起身,仿佛前面的桩桩件件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秦氏未发一言,只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说不出好话来。 谢氏却是唇角划过一丝笑意,上前颇为亲和的将俞氏的身子轻轻按了回去。 “你如今有了身子,无需那些虚礼。” 俞氏温柔点颌,谢氏却是微微侧首看了徐嬷嬷一眼,徐嬷嬷当即会意地含笑上前,捧出了一个锦盒,一揭开盖,里面躺着一尊纯玉打造的送子娘娘,只见那玉色细腻,温润,隐隐透明,颜色白中透青,可见是上好的羊脂玉。 “这送子娘娘是一整块和田白玉雕刻的,从前是怀了钰哥儿时,我母家送的,如今转送给弟妹,望咱们二弟也再喜添麟儿。” 俞氏闻言,眸光落了过去,随即含笑道:“谢大嫂的心意。” 俞氏的示意下,皎月自然上前恭敬地接过去,谢氏唇角抿笑,坐到俞氏床边亲切道:“你我妯娌之间,何谈一个谢字。更何况——” 谢氏说着话,柔和的眸光淡淡落到一旁的顾砚锦身上,语气轻缓道:“锦姐儿与阿九自小好的似一母同胞的姊妹般,论是什么心意也是应当的。” 谢氏话语亲和,倒真像是夸两个女儿家关系亲密,可只有俞氏和顾砚锦知道,谢氏这是当着三房的面,光明正大的打她们脸。饶是再心思深沉的人,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可俞氏和顾砚锦却无法反驳什么,只得闻言强装一笑,算是应了。 “母亲说的对。” 见俞氏母子这般,顾砚龄眸光一闪,唇角微微上扬,随即再亲切自然不过的上前去牵住顾砚锦的手。 顾砚锦几乎是反射性的想躲过,但看到三房在一旁,终究忍下了。 “不过,三妹妹可别等到二婶诞下了九弟,便只与九弟亲近,不与我亲近了。” 少女的话语柔软,叫人听了只当是娇俏的打趣。 可顾砚锦却是手中一僵,顾砚龄眸光灼灼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顾砚锦,感受到了俞氏脸上的不自然。 她这是将她们那些阴暗见不得人的心思戳破了吧。 前世里,二房不就因着这个九弟的出生而挺直了腰板儿,觊觎着将大房拥有的一切都夺来送到这个九弟手上么。 可惜了,这一世,她这个九弟只怕是从俞氏的肚子里爬不出来了。 寂静之下,顾砚锦分明感受到面前的顾砚龄虽是含着笑,可周身却是渐渐凝着寒意,一种让人害怕的寒意。 顾砚锦不由为自己心下的慌乱感到不豫,顾砚龄也不过比她大一岁罢了。 她为何要怕她! 但只有俞氏和她自己知道,当昨夜听到皎月形容落葵受刑的惨状时,也是后脊一阵发凉。 人人都觉得这是徐嬷嬷冷面冷心,但只有她们知道。 若是没有谢氏和顾砚龄私下的授意,徐嬷嬷又怎敢在鞭笞之下,再撒上一把盐,还足足灌了一整瓶哑药,让如今的落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谢氏心狠,可一个十二岁的姑娘有这样的心思,才是更为可怕。 可偏生这样的一个小丫头,却是人人夸赞的端庄有礼,俞氏简直都想骂一句眼瞎了。 第八十四章 请帖 转眼间,又是过了几日,因着二房前些日子刚添的喜事,落葵的事情也渐渐被冲淡,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而傅老太太因着这骤然掉下来的抱孙之喜,更是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日日里笑的都快合不拢嘴,睁不开眼了。整日里将宁德院的好东西如流水一般朝绥荣院塞,更是时常亲自去绥荣院看望俞氏这个儿媳妇,或者说,是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三房还是那般,秦氏现下心里是又嫉恨又羡慕,却是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房喜气洋洋的嚣张下去。 此刻顾砚龄倒是悠然坐在窗下,一边温柔的含笑替身边的钰哥儿打扇,一边听钰哥儿给她念着近日里在家学学的书文。 稚子清脆爽朗的读书声穿透窗外的树荫缝隙之间,落满了整个院子,让人觉得分外舒心惬意。 这样的一幕,是曾经她多少次期盼过,幻想过的。 恰在这时,落红轻声走了进来,原来是谢氏唤她去静华院。 而当顾子钰撒娇着跟顾砚龄一同去了,母子三人谈笑了片刻,谢氏便叫白兰带顾子钰下去玩了。 顾子钰年纪虽小,但看了眼母亲,再看眼长姊,便知道母亲唤长姊来必是有话要说,因而极为乖巧的一拱手作揖,便听话地跟着白兰下去了。 当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时,谢氏这才轻轻食指屈下,扣了扣放在桌案上,被她压在手下的一张做工精致的烫金帖子。 “有人给你送帖子来了。” 顾砚龄微微一顿,抬起头来,便见谢氏微微侧首默然看了眼身旁的徐嬷嬷,徐嬷嬷随之领悟地拿起桌案上的帖子,轻声走了过去,小心递到顾砚龄手中。 “是淮王府送来的。” 谢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顾砚龄打开帖子的手微微一顿,眉头稍蹙,随即手中轻轻展开来,果然是淮王府的帖子,且还是淮王妃的意思。 “我叫人悄悄打听过,旁的府的姑娘,没有人收过淮王府的这封帖子。” 几乎是一瞬间,顾砚龄已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淮王萧康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比当今年过三十的太子小了十岁,是储秀宫俪妃储氏的独子,按辈分,储怡宁应当唤淮王这位亲姑母的儿子一声表哥。 从前作为弟媳,顾砚龄对这个淮王也是有所了解的,因着早年征战沙场的缘故,军功卓著,又是皇子,难免刚愎自大了些。因而萧康对于东宫的太子之位一直有所觊觎,恨不得旧病缠身的太子立即去了,由他这个皇二子坐上去。 淮王和储怡宁虽是表亲,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习惯性的张扬,张扬到对皇位的谋篡之意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地步,以至于最后连皇帝也看不下去,亲手处置了。 淮王这个人,虽是跋扈心狠,对储怡宁这个表妹却是极为心疼,几乎宠到让这个表妹反了天也不是不行。 只怕,如今手里这个以淮王妃名义发来的帖子,只能是储怡宁授意淮王的了。 如此,想都无需想,这次淮王府的邀请是十足鸿门宴的架势。 谢氏向来心思细腻,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神色倒无异样,只淡淡道:“我们与淮王府并不亲近,不去也无不可,寻个理由推了就是,淮王府虽是皇室,却也没有强迫人的道理。” 谢氏的话说的很明白,即便淮王府再是皇帝的亲儿子,顾家和谢家也断没有任人欺负的礼。 总之一句话,我便是不去,你又能奈我何? “阿九还是去的好。” 谢氏微微一顿,转过眸来,少女温婉的抬起头,对上平静的目光来。 到底是皇室贵族,人家并未显示出不轨的心思来,打的是交好的旗号,若是轻易拂了人家的面,难免让他人觉得太过清高,不识抬举。 更何况,相比于顾砚锦这样的,储怡宁已算是个单纯包不住心思的小孩子家了。 顾砚龄不觉得,自己这个经历过知天命的老妇,应付不来这样一个孩子。 谢氏见眼前的少女如此笃定,便也不再多言,终究点了点颌,算是应了。正要转头唤人将钰哥儿唤回来时,白檀却是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几不可察的觑了眼坐在一旁的顾砚龄,随即垂下眼眸,欲言又止。 谢氏微一蹙眉。 “怎么了。” 白檀顿了一下,随即语气小心道:“回太太,琉璃院的落葵死在庄子上了。” 顾砚龄眸色轻动,随即又淡淡归于平静,谢氏却是冷淡的一挑眉。 “琉璃院哪里还有个落葵?” 白檀这才惊觉说错了话,脸一白,急忙道:“奴婢口误,求太太责罚。” 谢氏淡淡收回眸,并未多说,只平静道:“下去吧,不过是死了个粗使的丫头,慌什么。” 白檀闻言忙敛住心神,欠身就要下去。 “给余氏一家捎个信,到底是她们的女儿,你就说,我准许他们亲自去将人接回去安葬,从前的错,也是彻底的了了。” 谢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檀顿下身子,忙又转过身应了声是,这才转而下去了。 当屋内再一次陷入宁静时,谢氏静静看了眼座下的少女,眸色平静而从容,丝毫未因此而生出异样来。 的确,这样狼心狗肺的丫头,便是死了扔到荒林里叫野狗给叼了也不足惜。 如今能准她们安葬,已是仁慈了。 …… 这一边,余氏一家骤然听到这个噩耗,哀伤哭嚎的同时,也不由暗自舒了一口气。接到谢氏这样的口信,自然更是感恩戴德,涕泗横流的跪在门口,朝着静华院所在的方向跪了一跪。 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觉得心绞。 可余氏夫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如今死了也好啊。 免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也让她难过。 更何况,不死,总是叫他们心里压着块石头,不知道何时大太太就会降下罪来,叫他们都受了连累。 死了好,死了,往事就算了了,终究下面还有个小儿子。 到底,这儿子才是他们的命根子啊。 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第八十五章 淮王府 六月二十七,又是一个极好的艳阳天,虽说刚入巳时,可这会子的太阳已是热意烘烘起来。 除了埋头耕作的老农,撸袖做吃食的商贩尚还顶着这样的热意干着活,多半的富贵人家此刻都安然的坐在屋中,打着扇,吃着刚从井水里镇着的时令水果。 而顾砚龄此刻却是坐在马车里,马车角落虽搁着冰盆,那热辣辣的阳光直直射在车壁上,还是十足的热,只见那冰盆里亮莹莹的冰都融化的快了些。 醅碧和绛朱见自家姑娘不好受,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好不容易到了淮王府的角门前,绛朱忙下了马车,搭好脚凳扶着顾砚龄下去了。 刚在门前站定,一个穿戴不俗,身姿窈窕的妙龄侍女笑盈盈走了过来,对着顾砚龄施了一礼。 “顾姑娘。” 顾砚龄礼貌性地颔首,那侍女随即笑道:“奴婢杞月,王妃特让奴婢等在这里,迎姑娘进府。” 顾砚龄见此,便轻捻裙尾,随着那杞月朝王府里去。 相比于成北王府那样的老府邸,淮王府要小一些,却是颇为讲究精致,也可见淮王成年封王时也是极受皇宠的。 可惜,皇宠如镜花水月,凉薄缥缈的很。 连萧译这般倾尽皇帝之力培养的皇太孙,都有被抛弃的一日,更何况是萧康了。 “顾姑娘,这边。” 听到指引侍女的提醒,顾砚龄收回思绪,抬起头来,随着转而走上了一道游廊。 行在廊下倒是清凉,廊顶攀爬着藤萝碧叶,隐隐有婉转的鸟啼声响在耳畔,让人渐渐觉得也没那么燥热了。 “啪——” 陡然一道凌厉的鞭尾如灵蛇一般缠绕着飞来,稳而准的落在顾砚龄身前一寸处,只需偏一点,那鞭子就该落在顾砚龄的脸上了。 一旁的醅碧和绛朱不由惊呼出声,而顾砚龄也是被唬了一跳,连退了两步。 而几乎是同时,那道鞭子又听话地一卷,离了地面,速地收了回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这会子的醅碧和绛朱皆是一身冷汗,还未回过神来,顾砚龄却已是平静地顺着鞭子的来处看去。 只见在游廊之下立着一个高挑骄傲的俏影,依旧是一袭火红裙装的储怡宁冷然讥诮的看向这边,那条鞭子被储怡宁卷着紧紧捏在手中,一双清亮的眸子恨不得将她射出两个洞来。 看来,这鞭子原本就是想朝她的脸上去的。 “褚姑娘。” 少女轻然出声,仿似方才的事情压根儿未发生过一般,不仅那杞月愣了,便是廊下的储怡宁也是微微一愣。 但也只一瞬,储怡宁又回过神来,唇角的嘲讽不减。 眼前的这个,可比顾四那个有心性多了。 可惜,她照样容不得! “不知方才,是褚姑娘一时不慎,还是有心为之。” 少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当储怡宁打量过去,顾砚龄目光灼然的看过来,语气大方而凛然。 “不慎能如何?有心又如何?” 储怡宁满是讥诮的反驳回去,她竟不信,如今在她的地盘,眼前的这个顾砚龄还能把她怎么着。 顾砚龄唇角微扬,语气渐渐轻缓。 “若是不慎,褚姑娘该致歉一声,若是有心,那褚姑娘便得要给一个合理的理由了。” “毕竟——” 顾砚龄身形端正,微微扬颌,语气越发肃然道:“褚姑娘承的是成北王府和卫阳仪宾府这般高门贵族的教养礼仪。” 储怡宁听到此,不由要出声,谁知却见顾砚龄丝毫不给她机会的继续道:“更何况,今日砚龄是以客人的身份登府拜访,受到这样的待遇,说出去实在叫人不信。即便抛却这身份,我顾家作为公府之家,也更不该被淮王府这般对待,莫非,是我们顾家何时不慎,冲撞了淮王府?” 话说到最后,顾砚龄眼角状似无意地朝杞月一睨。 眼见着两个女儿家的小事被眼前这个少女牵连扩大到淮王府和定国公府的和气,一旁的杞月也是心头一惊。 顾家在京城也是颇有根基的,如今又有个阁老,日后坐上首辅之位也不是不可能,他们成北王府断没有与顾家撕破脸的理由。 杞月是淮王贴身的侍女,自然不能由着这般下去,因而忙暗里给储怡宁使了眼色,储怡宁也不笨,自然知道顾砚龄这是在给她扣帽子,当即反驳道:“今日那一鞭子是我储怡宁打的,与旁人何干?你莫要巧言令色。” “哦?” 顾砚龄唇角微挑,瞥了眼身旁的杞月道:“即便如此,身边这位杞月姑娘却是不加制止,不置一词,难道不是默认的意思?” 那杞月一听,身形一僵,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年纪不大,言辞却是一针见血的犀利,竟叫她无从反驳。 这分明是说她淮王府在纵容旁观。 杞月如此,忙佯装才回过神的惊惶道:“是奴婢一时未回过神来,叫顾姑娘受惊了。” 少女唇瓣微挑,好似理解一般。 可杞月却觉得,眼前的少女不好蒙混,不由的捏了一把汗。 储怡宁见眼前的顾砚龄抓住了机会,反倒越来越来劲,再也忍不住道:“那我便直截了当的告诉你,我方才那一鞭子就是故意为之,打的就是你顾砚龄又如何?” 顾砚龄转头看过去,红裙少女张扬着颌,丝毫未有畏惧,多得是理直气壮和无所谓。 的确,因着成北王府的关系,皇帝对于这个张扬跋扈的少女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是连宫里不受宠爱的公主都被储怡宁暗中欺负过,她何时畏惧过。 顾砚龄也不想再和储怡宁绕弯子,因而不紧不慢的走下游廊的台矶,缓缓来到储怡宁面前道:“那就要请储姑娘说一说这缘由,也让砚龄明白些。” 储怡宁闻言更是眸中冒火,随即冷笑道:“你竟还想装?那顾四是个狐媚子,你也一样,是个狐媚子!” 顾砚龄眸色微沉,随即抬眸道:“请褚姑娘慎言。” 储怡宁闻言冷然挑眉,唇角勾起讥诮。 “既是敢做,不敢让旁人说?还真是一家的姐妹,连勾人都勾的是同一个,可惜你们选错了人!” 储怡宁话音一落,当即上前一步,恨恨地盯着顾砚龄一字一句道:“奉国公府的世子与我已有了婚约,你们若再生出什么歪心思,便别怪我不客气!” 一旁的醅碧和绛朱极怕那储怡宁又有什么侵犯之举,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随时等着冲上来保护顾砚龄。 谁知眼前的少女闻言却是巧然一笑,就在储怡宁大为光火的时候,顾砚龄再一次抬起下巴来,语气轻而缓慢。 “褚姑娘想必是误会了,褚姑娘和薛世子的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可若说与薛世子,我却从未生出褚姑娘所谓的心思来,便是从头至尾,我与薛世子也只见过几次面,且并非私相的独处,褚姑娘的话,实在不敢认。” “你还嘴硬!” 储怡宁闻言已是气急,呵然出声,几乎是咬着牙道:“我亲耳从世子口中听出对你的喜欢之意,莫非是我刻意诬陷你?” 几乎是落下最后一个字,储怡宁才惊觉气急之下说错了话。 然而,为时已晚。 顾砚龄唇角微挑,颇为平静而正色道:“我既说对世子无意,便非假话,至于世子是如何心思,储怡宁也该去问薛世子,质问我,也只能是徒劳。” “你——” 储怡宁愤懑下,扬手便露出了手中的鞭子。 几乎是反射性地,醅碧和绛朱都将身挡到了顾砚龄之前,眼看着那鞭子顺着慑人的阳光直直地落下来。 “褚姑娘。” 眼看着那鞭子已经落在半空,身后骤然平淡的声音将时间静滞下来。 而闻声的储怡宁此刻也身形一僵,一时竟有些慌乱起来。 唯独顾砚龄淡淡垂下头,将唇角的一抹上扬抹去。 第八十六章 萧译 “太孙殿下。” 顾砚龄整理了衣裙,不紧不慢的走上前来,缓缓欠身行礼。 身后醅碧和绛朱这才回过神来,忙也上前跟着行了礼,便是一旁的杞月也是冷汗淋漓的跟随着敛衽施礼。 唯独储怡宁还呆愣的未转过身子,但眸中的紧张已然坦露出了她慌乱的内心。 其实,按着辈分,储怡宁也还算是萧译的长辈。 但毕竟关系隔得太远,对方又是备受帝宠的皇太孙,将来是要继位的。 储怡宁撑出大天去,这背后的靠山就是成北王府,可萧译呢?人家的靠山往大了说去,那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天下都是人家的,储怡宁哪里敢将萧译视作晚辈。 事实上,连储怡宁都不知道为什么,每每见着这个冷淡少语的太孙,便总是会慌不择路。 终究,储怡宁极慢的转过身来,果然一身素青常服的少年负手立在爬满藤萝绿荫的游廊下,神色平淡的不起一丝波澜,叫人瞧不出什么来。只那一双幽深的眸子,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看着你,却是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审度出来。 “太孙殿下。” 储怡宁强撑着微抖的身子,愣是强自下了礼。 少年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即道:“起吧。” 话音干净利落的让人仿佛以为是幻听,可那语气中却是携着长久居于高位的尊贵,让人无法忽视。 “未想到,今日二皇叔这里如此热闹。” 说话之间,萧译一双眸子从两个少女身上扫过,一个平静自若,一个却是慌的仿佛他是什么猛兽一般。 萧译不由微皱眉,他有那么可怕? 储怡宁未听明白,顾砚龄却是听出了萧译言下之意,因而微微低颌,不卑不亢道:“砚龄承蒙淮王妃的请帖,前来拜访。” 少女婉转好听的声音打断了萧译的思绪,萧译点了点颌,便算是听了,不由也挑眉多打量了眼前的少女一眼。 论察言观色的本事,这顾家长姑娘也算是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小小年纪,心思倒深的很。 果然如他所想,不像是个寻常女儿家。 倒,像是个谜团了—— 萧译淡然收回目光,随即转而落在储怡宁身上。 储怡宁这才明白过来,刚一抬头对上萧译打量的眸子,便当即又垂下颌,声音低了几分道:“怡宁是来看阿询的。” 储怡宁口中的阿询便是淮王萧康的嫡长子,萧询。算起来,是储怡宁的小侄子。 萧译不置可否的点头,随即身后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可见是急忙赶过来的。 闻声侧首,淮王妃韩氏一手由侍女扶着,一手抚着前襟疾步走了过来。 “太孙来了。” 萧译礼貌地点颌,随即道:“淮王妃。” 淮王妃不安地看了眼一旁的储怡宁和顾砚龄,随即勉强笑道:“太孙可是来找王爷的?王爷此刻在椒洲台。” 萧译再一点头,随即微微颔首:“那译便去椒洲台。” 淮王妃松了口气般一笑,随即看向一旁的杞月,眸中多了一丝依赖道:“那就让杞月为太孙带路吧。” 萧译微点颌,并未看浅笑嫣然欠身行礼的杞月便转身而去。 只转身那一刻微一顿,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顾砚龄,这才拾阶而去。 当看到杞月身姿俏然的领了萧译而去,淮王妃韩氏悄无声息的再一次松了一口气。 落在顾砚龄眼里,不由想起了前尘往事。 淮王妃,也是个可怜人。 明明也是名门之后,只因为为家中庶女,又是因着先淮王妃病逝后才嫁来填房的,且王府早已有嫡出的一儿一女,因而韩氏相比于她家中的长姐,少了几分气度,多了几分软弱。 而淮王战场厮杀多年,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人又刚愎,因而在韩氏面前颇为强势,长久下去,韩氏便以夫为天,只要是淮王说的,韩氏就只有应声,没有回驳的理。 久而久之,韩氏这个淮王妃的地位有时候反倒不如淮王的心腹侍女杞月。 杞月自小便由俪妃指派,侍奉着少年的淮王,一伺候就是九年,而淮王妃嫁入王府也不过才四年而已。 再加之杞月容貌身段好,极会揣度人心,多年相处,早已摸清淮王的脾性喜好,如此便叫淮王愈发离不开了。 原本淮王想为杞月正名,给个侧室的名分,但杞月是个聪明人,晓得以色侍人,得不来长久。 与其日日在后宅内院等着淮王来宠,倒不如日日红袖添香,做淮王的贴心人。 总而言之,不过一句话,这杞月在淮王府也算是通天的本事,白日里能替淮王整理文案,陪同会见王府下臣,夜里还能上得淮王的暖帐,行的是温香软玉的事。 顾砚龄淡淡看向淮王妃,只怕今日的事,淮王妃也是因着淮王的逼迫授意,虽不敢为,却也是不得不为吧。 毕竟,若是她今儿当真吃了储怡宁的为难,传了出去,不说是顾家和谢家,便是皇帝也没有不管的。 自个儿的亲儿子纵亲为恶,只怕是反了天了。 “顾姑娘。” 见韩氏唤自个儿,顾砚龄也低颌欠身:“王妃。” 韩氏笑着上前拉住顾砚龄的手打量,颇为亲和道:“到底是宁娘娘的侄女,顾姑娘好气度。” 说着韩氏便强装笑道:“这天儿热,我已着人在水榭里备了席面,阿诺她们也已经在那等你了。” 韩氏口中的阿诺,便是先淮王妃的长女,萧蘅。如今,也不过十一岁罢了。 韩氏性子怯弱怕事,晓得储怡宁方才闯了祸,因而这会以堂堂王妃的身份,却是隐隐对自己陪着小心。 可见,一个女子是否嫁对了人,只看婚后的性子了。 顾砚龄礼貌地点头,唇角浅浅浮起笑意:“劳烦王妃了。” 韩氏见眼前的少女温顺,才算是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储怡宁这般的性子便好。 想到这儿,韩氏再看向一旁的储怡宁,还未问出口,储怡宁便骄矜的一扬头。 “表嫂,我回成北王府了。” 话音落尽,储怡宁捏着鞭子走到顾砚龄的身边,冷冷的棱了一眼,倒把韩氏又吓了一跳。 “褚姑娘。” 储怡宁擦身而过的背影陡然一顿,随即身后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声音低缓道:“褚姑娘是聪慧之人,应该明白,莫说我对薛世子无意,便是有意,我顾家也绝不容自家的姑娘嫁做侧室。” 储怡宁眸中微微一动,随即微微侧首看了过来,只见顾砚龄唇角淡淡一勾。 “褚姑娘既是快要与薛世子定亲,砚龄自是要道一声恭喜。只是,虽不合时宜,我也不得不提一句,在我大兴,便是稍显富贵之家尚且三妻四妾,更何况公侯之家。” 储怡宁闻声眸中凝然,身子不由有些僵滞,顾砚龄却是恍若未察一般继续道:“褚姑娘应该明白,你如今应思虑的,该是如何稳固未来的正室之位,应付各房罢了,毕竟,薛世子京陵公子的美名盛誉京城,想要嫁入奉国公府为侧室的妙龄少女,却是数不胜数的。” 感受到近前的少女身形猛地一震,眸中划过一丝惊滞和醒悟,顾砚龄便不再说话。 不得不言,顾砚龄的话说的极对,几乎是字字扎入了储怡宁的心。 她一直盯着眼前的莺莺燕燕,竟是忘记了日后的那些妖艳妾室。 的确,以顾家的身份地位,绝不会让自家的姑娘为人妾室,因为他们谈不上去攀附权贵。 可这京城中,想要巴结权贵,甘做人妾的却是太多,如今薛原尚且对她冷淡,日后一个又一个的美妾多了,只怕更会将她抛之脑后了。 不可以! 她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顾砚龄的一席话几乎是当头一棒,将储怡宁敲了个清醒。 当储怡宁再回过神时,对上顾砚龄平静的眸子,捏了捏手,终究缓缓松开,随即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最好记住你说的!” 话语落尽,少女转身拂袖而去。 顾砚龄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女消失的背影,她知道,储怡宁这个小麻烦,算是解决了。 一旁的韩氏看到方才那一幕,却是心下一惊,明白了两个少女之间的恩怨来。 顾砚龄知道韩氏软弱不爱道人是非,更何况方才字字句句都是自个儿小姑子的是非。 所以顾砚龄可以毫不避讳韩氏的与储怡宁说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更不用担心会传到旁人耳朵里去。 第八十七章 皇帝的疑心 直到过了酉时,顾砚龄主仆才坐上了回定国公府的马车。当车帘缓缓落下的那一刻,醅碧才神情一松,轻声地吐了一口气,绛朱紧绷的身子更是一软,后怕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压低了几分声音自言自语道:“魂都快吓没了。” 顾砚龄见此,不由“噗嗤”笑出了声,看着绛朱道:“你的胆子何时这般小了。” 绛朱见顾砚龄笑了,却依然笑不出来,只略微舒了口气,小心翼翼瞥了眼窗外,随即压了压声音凑到顾砚龄身边道:“姑娘可吓死奴婢了,那褚姑娘那般厉害,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连四姑娘都比不过,今日又是在淮王府,若真叫那一鞭子落下来,打到姑娘身上可还得了?” 顾砚龄闻言未说话,却见醅碧也无声地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一般。 顾砚龄唇角微微上挑。 然而,眼前两个忠心的小丫头不知道,早在与储怡宁分辨时,她便瞥到了远处略微熟悉的身影,不然,她又何必主动走上前去给储怡宁找不痛快。 “不过幸好,太孙殿下来的太及时,否则,便是十个我们,也怕保护不妥姑娘。” 见绛朱一副万幸的模样,顾砚龄笑着悠悠道:“是巧。” “可见,连上天都在帮姑娘。” 绛朱欣然的声音响在耳畔,顾砚龄却是微一侧首,没有回话,只淡淡然地看着车帘上忍冬的花纹。 今日,皇太孙来的的确是巧,便是话本上也难得凑出这么个巧来,依她看,能凑出这巧的,该是另有其人才对。 醅碧和绛朱见自家姑娘怎么不说话了,不由抬起头来,却是见自家姑娘已然微微合上了双眼,轻轻地将头枕在车壁上,身子松送软软地,似是累极,歇息了,不由眼神一个交汇,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什么,唯恐惊扰了一般。 顾砚龄感受到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唇角舒服地一扬,并未说什么,可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前世里,作为当今皇帝的儿媳,对于这个天家的公公,她还是了解的。 先帝在位时,曾有宫人在御膳中投毒,后来为先帝试菜的内侍中毒而死,先帝因此受了惊,性情变得越发阴沉,多疑。为了防止此类谋害的事情再次发生,先帝便将成祖朝所建立的锦衣卫再一次扶持起来。 到了当今皇帝继位,那锦衣卫不仅未再次衰败,反倒越发活跃,俨然成了皇帝一人掌控的机构,当朝多少重臣要员无不是在他们的暗中监督之下。 听闻,即便是朝臣的私密事,也能记成一个小本子一样,送到皇帝的龙案上,以供圣阅。 如某某朝臣今夜去了哪房小妾屋里睡,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都能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 今日她刚到了淮王府,太孙便也来了淮王府,就跟踩着点一样。 她可没有天真到,真以为这是上天安排的。 当今的天子,这是生疑了。 虽说她身上流着一半谢家世族的血液,若无意外,当与皇室联姻。 但这并不代表,皇帝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私自去拉拢世族,与世族有私下的联系。 在皇帝眼里,朕默许的联系,便是朕对你的恩赐,但你若太过主动,那便是不轨之心。 更何况,她的祖父如今还身在内阁,虽说非首辅,却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大皇子萧康征战数年,小有战功,在军中颇有一部分支持的人,因而已然志得意满,这落在皇帝眼里便已是有几分不高兴了,所以,皇帝才会将名门庶女出身的韩氏指给萧康,算作一个敲打。 可萧康现在倒好,明明已有了名门妻家的支持,还有心拉拢顾家,这让皇帝就不能放心了。 吃着碗里的,还想看着锅里的。 便是自己的儿子,也由不住这般贪得无厌的心。 皇帝今日派太孙来,分明是盯梢来了。 只可惜,像淮王那般简单粗暴的脑筋,又哪里会想到那儿去。 顾砚龄轻哧一笑,想必,这会子太孙早已回了宫,将今日她如何与储怡宁不合,储怡宁如何张扬跋扈的与她无礼,还险些给了她一鞭子,对皇帝说的清清楚楚了吧。 以皇帝的精明,只用稍作一想,便能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必是他那直脑子的大儿子宠这个表妹宠的没了理,竟抱着得罪顾家和谢家这样不得反失的结果,去默许了这一场鸿门宴。 如此皇帝在松了一口气之下,只怕更看这个儿子不上眼了。 醅碧和绛朱感受到顾砚龄轻的几乎听不出的笑意,不由微微有些莫名,却是没有问出口。 孰不知此刻的顾砚龄却是替这些天家的儿孙感到无奈,作为皇帝的儿孙,你若是太优秀,便会印证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至理名言。可你若是太寻常,甚至是太愚钝时,又会让皇帝觉得不成大器。 前世里,太孙萧译属于前者,而淮王萧康,无疑是属于后者了。 不过萧康虽有着一个单纯粗暴的脑子,却怀着九五之尊的梦想,所以最后的他,成为了唯一一个被当今的皇帝亲自动手处置的那个亲儿子。 为了消除皇帝的猜忌,即便储怡宁今日不欲与她动手,她也会激的储怡宁动手,否则,若真叫皇帝以为顾家与淮王府有了联系,在心里生了疑心,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 果不其然,当坐在龙案后的皇帝眯着眼,听到萧译的话后,眸子几不可察的在眼皮后一动,原本轻叩龙椅扶手的食指也渐渐停了下来。 “你以为。” 萧译闻言抬眸,正好对上皇帝看过来的眸子。萧译明白,皇帝这是在问他的意思,因而微一拱手,语中缓慢而恭谨。 “回皇爷爷,臣以为,今日淮王府一事,因是储家姑娘之意。” 话语落尽,寂静了片刻,皇帝从鼻腔里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随即语气低沉,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与眼前的萧译说话。 “老大,宠的有些过了。” 更何况,宠的还是成北王府的。 萧译未说话,只微微低下颌,果然皇帝悠然的再一次用食指轻叩起扶手,语中淡然道:“卫阳郡主徒留这样一个女儿,成北王夫妇这么多年,也是不易。朕看,成北王的这个外孙女与薛家门户登对,早日成了这桩喜事也好。” 免得,叫人妄生了旁的想法。 后面这句话,皇帝未说,萧译却是听的出来。皇爷爷这是不想让人惦念着顾家这个大姑娘,要将薛储两家的婚事定死了。 如此,也是如了那储三的意了。 “顾阁老的长子,就要去陈郡给谢家拜寿了吧。” 皇帝的话题转的虽是快,眼前的这个孙儿却是丝毫不诧异,只恭敬地回了一个“是”字。 皇帝点了点颌,舒舒服服地将背靠在椅背上,颇像闲聊般道:“如今夏汛快到了,也该早些防范了。” 话说到这儿,皇帝状似悠哉的执起茶盏饮了一口,眼角微微一斜,随即淡淡垂下。 “你替朕去保陵视察河道,让下面的人,也该晓得作好防范了。” 话音落下时,萧译心下微微有些诧异,却是未流露在脸上,随即再一拱手。 “臣遵旨。” “嗯。” 皇帝静静打量眼前的少年,眼角不由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原本寄予重望的太子如今身子越发不好了,幸然,还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孙子,如今的能力已足以替代太子了。 他们大兴的江山终究是后继有人的。 可惜了,他这个病怏怏的太子,却是没有福的。 第八十八章 同行? 当六月打马而过,京陵再一次迎来了热烘烘的七月。 平日里一到了未时,那日头便挂在了正中,白晃晃的光能照花了人的眼,那时多半是没几个人会出门的,即便是人来人往如朱雀街这般的闹市,也只能零零散散几个,一眼看去,那烘然的热浪就像是水波一样,在空中轻轻的上下波动,只觉得动辄便是一身汗,晒干了油一般起不得劲儿。 因而如今早上的京陵,倒是比那正午要闹热的多。 这一日清晨,不过刚过了辰时,京陵的码头上便已是来来往往的人。 或是搬运货物的力工,或是依依惜别的离人。 一切似乎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唯独吸引人的,便是码头边停靠的那几艘大船,一瞧那精致大气的模样,便知非一般人家所有。 再打眼仔细一瞧那船头的名号,便更不稀奇了,原来是定国公府顾家。 只见穿戴得体的徐成站在岸上,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顾家的家仆匆匆来去,动作麻利地将岸上的红漆箱子搬进了船上,看起来好不热闹。 而在不远处的茶楼二楼,一扇红漆格窗开着,一位身着锦蓝常服的少年静静地坐在其中的雅间,右手置于案上,手中轻轻捏着一个白瓷小茶盅。一双好看的眸子平静地落在河岸边,不发一语。 一个仆从样的少年也安静的站在身后,两手搭于前,一双眸子却是透过隔窗紧盯着楼下的那条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仆从眸子微微一亮,随即侧首看向身前坐着的少年。 “殿下。” 少年闻言,平静的眸子微微一挑,随即顺着檀墨的眼神朝楼下看去。 果然,那顾家的大队车马正从不远处向对面的码头而去。 萧译收回了目光,握着茶盏的拇指微微摩挲着杯壁。 “去吧。” 檀墨闻声恭敬地退了下去,萧译那平静地眸子再一次落向远方。 皇爷爷给他安排这样的差事,意图太过明显。 可他若未猜错,如今长春宫的成娘娘分明也是想要拉拢谢家的。 皇爷爷,难道不知道? …… 这厢,眼看着要带去陈郡的东西都已放上了船,坐有女眷的马车这才靠了岸,早已下了车的顾敬羲笑着上前,亲自掀开了车帘。 一个稚嫩而可爱的小脸露了出来,顾子钰一瞧着码头热闹的模样,顿时兴然的转回头对车内道:“母亲,长姊,这里好热闹。” 车内响起女子轻然的笑声,顾敬羲也被逗得一笑,随即伸手亲和到:“钰儿,来,下来。” 顾子钰兴奋地点头,由着顾敬羲牵着下了马车,顾砚龄,谢氏这才依次从车内走了出来。 顾敬羲见下了马车的顾子钰好奇心更高,一会儿这瞧瞧,一会儿那看看,两条小腿来回的跑,不由朗声望向谢氏,笑指着道:“可见平日里拘的多了,出门便跟那小野鹰一样,收不回来了。” 谢氏闻言温柔的看向那小小的身影未说话,一旁的少女唇瓣轻轻一勾,笑着打趣道:“方才钰哥儿在车里趴着窗子说了一路的话,跟祖母屋外养的那几只鹦鹉一样,呱唧个不停。” 不远处的顾子钰自是听到了长姊的话,笑着跑了过来,拉着顾砚龄的手蹭着道:“阿钰那是开心的,难道长姊不开心?” “有咱们活蹦乱跳的钰哥儿陪着,长姊怎么能不开心。” 稚子可爱,顾砚龄看着不由弯下腰来,拿手捏着钰哥儿的小脸,看着钰哥儿被自己拉扯的粉嘟嘟的,更是觉得好笑。 恰在这时,一个陌生又略带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这般温情的气氛。 “世子,世子夫人。” 顾砚龄随着顾敬羲,谢氏闻声看去,却是太孙身边的檀墨。 莫说是顾敬羲和谢氏,便是顾砚龄也颇为诧异。 东宫与顾家来往向来少,更何况是这个性格清冷,少言寡语的太孙了。 檀墨自然是将众人的反应落入眼中,面上却依然平静,只恭谨地一弯腰,随即微微抬眸看着顾敬羲笑道:“世子,我家殿下有请。” 顾敬羲闻言更是一愣,看了身旁同样微诧的谢氏一眼。 眼看着要开船了,太孙请他做什么? 莫不是,不知他早已向皇帝请了探亲假? “世子,太孙殿下离的不远。” 檀墨恭敬地对上顾敬羲看过来的目光,随即状似无意的瞥了眼不远处的茶楼,微微覆下眼眸。 “世子今日回陈郡,太孙是知道的。” 顾敬羲闻言顺着眼神看了不远处的茶楼,随即偏回头看了谢氏一眼琢磨道:“那,你们先上船吧,我一会儿便来。” 见谢氏微微点颌,顾敬羲这才看向檀墨道:“那就劳烦带路了。” 檀墨唇意抿笑,无意间看了眼顾敬羲身后的少女,随即恭敬道:“不敢,世子先请。” 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顾砚龄看到一高一低的身影渐渐没入了人群中,微微蹙眉,陷入了深思。 萧译,寻父亲做什么? 当来到茶楼二楼的一个雅间门前,檀墨顿下了脚步,随即微微向顾敬羲恭敬地一低颌,这才转而轻轻推开房门。 “吱呀——” 当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顾敬羲从屋内格窗处落下的光芒中看到一个沉静的少年,此刻恰好转眸看过来,与自己相对而视,目光平静无波,唇边是淡而不易忽视的笑意。 顾敬羲随着檀墨撩袍走了进去,刚一拱手,便被少年抬手挡住。 顾敬羲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弯下腰,不由抬眸一看,却见眼前的少年唇角微勾,带着几乎看不出的笑。 “无需多礼。” 顾敬羲眸中微微一动,便听得少年的声音再一次响在耳畔。 “我便唤一声顾大人吧。” 顾敬羲虽是心下诧异,却是恭敬地一低颌:“太孙殿下。” “嗯。” 少年点了点头,随即指了对桌的位子道:“顾大人请坐。” 顾敬羲抬头时,少年神色淡然的回了自己的位子,轻撩袍角坐了下去。因而看了眼对面的位子,也由檀墨指引着落了座。 两相静默下,萧译也不急,只看了檀墨一眼,檀墨便会意地上前亲自替顾敬羲斟了茶。 顾敬羲见对面的少年还未发话,正要忍不住想问时,便听得耳畔传来了少年略带清冷的声音。 “今日顾大人要启程去陈郡,我便不与顾大人闲谈,直说正事了。” 正事? 顾敬羲心下微微一愣,莫非是公事? 萧译自然是看出顾敬羲的神色,随即语气低缓道:“圣上口谕。” 话音刚落,对面的顾敬羲便已然起身离座,弯腰恭敬地领旨。 未等萧译使眼色,檀墨已经上前将顾敬羲劝的起身,顾敬羲见眼前的少年并未阻止,可见是默许了,因而也就顺从地直起腰,站起了身子,将话听下去。 “如今眼看夏汛将至,圣上心系百姓,委派我前往保陵视察河堤,圣上知顾大人要去往陈郡,有意委派顾大人与我一同前往,只是,终究是初次离京办差,路途中还需向顾大人多请教。” 顾敬羲听到萧译的话也是有些觉得莫名,探亲假中领差,他也算是大兴朝堂第一人了。 不过好在保陵恰好是陈郡属下的县,来去半个时辰也不到,倒也不影响什么。 如此一想,顾敬羲也应的爽快,当即拱手道:“太孙殿下言重了,臣定当从旁尽心辅助殿下,请教二字,臣是万万不敢当的。” 见顾敬羲应了,萧译唇角微挑笑意,随即语气又略微随意地补了一句:“皇爷爷的意思,你我既是同路,便不用太过麻烦,我由不得要叨扰一番,借乘定国公府的船,一同前往。” 萧译话音一落,顾敬羲是压根儿愣了,一时没听明白,只当自己听错了。 太孙的意思,这是要乘他们顾家的船,一同走这半个多月的行程? 当顾敬羲愣愣的看过去,只见少年同样询问的看着自己,眸中带着几分不情之请的意味,颇不着急的等着他的回答。 这——敢情这是真的? 九五之尊的皇帝都发了话了,难道他还能说个“不”字? 当顾敬羲理清头绪时,唇边带着不自然的笑道:“能得以与太孙殿下同行,臣与家眷自是荣幸备至,只是怕路途中照顾不周,还望殿下见谅。” 萧译听到“荣幸”二字时,骤然想到在悟真观的后山时,那少女也是与眼前这位定国公相似的眉眼,也是这般口不对心的说出这两个字。 果然是父女,连说谎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当耳畔传来低微的轻笑时,顾敬羲微一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方才这笑声,是众人口中这个性格清冷,不苟言笑的太孙发出来的? 顾敬羲微微一怔,他刚刚,说了什么好笑的? 顾敬羲想了很久,也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哪一句逗笑了眼前的这位太孙。 而一旁立着的檀墨将眼前一幕落入心中,唇角微微抿笑,默然不语,却是了然于心。 第八十九章 熟识? 船外的太阳渐升渐高,暖人的光芒洒在河面上,泛着波光粼粼的光,一眼看过去,倒还金光闪闪的刺眼。随行的丫头们也是难得出府走远门,这会子也是既好奇又兴奋,此刻都悄悄聚在一起,看着外面热闹的风景。 谢氏和顾砚龄相比之下,倒是淡然的多,眼看着钰哥儿坐不住,谢氏早已叫芷兰她们带着钰哥儿去玩了,此刻房内只谢氏,顾砚龄,徐嬷嬷三人罢了。 谢氏坐在上座,看似平静,但眉首微微的上蹙,便可瞧出她此刻的沉思与疑惑。 顾砚龄坐在右首,也不急,只随意的用着案上的小点。 终究,急也不急的,都猜不出这位太孙的意图,倒不如安心等着父亲回来,是好是坏,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屋内就这般静滞着,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屋外突然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随即便见墨兰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微微蹲身施礼。 “太太,姑娘,老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谢氏已然起了身,徐嬷嬷忙上前扶着谢氏走下了脚踏,顾砚龄自然也跟着起身,走到了谢氏的身边。 “吱呀——”一声。 房门被守门的丫头轻轻推开,屋内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过去,而随即走进来的人,却是叫谢氏和顾砚龄都愣住了。 一个身穿锦蓝常服的少年撩袍走了进来,相比于她们,神色倒是平静的很,好像,这丝毫不奇怪一般。 当顾敬羲紧跟着走进来时,给了谢氏一个安心的眼神,谢氏随即整理神色,又上前了几步。 “太孙殿下。” 顾砚龄见身前的谢氏已然微微蹲身,也紧随着下了礼。 “夫人请起。” 少年平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礼貌,谢氏闻声自然的扶着徐嬷嬷的手站定。 眼前的这位世子夫人举手投足都透着端庄有礼,却是丝毫叫人瞧不出半点卑微小心的模样。 萧译眸中微微一动,到底是连着血缘的,这气度性子,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念到此,萧译的眸子无意般落到了谢氏身后的少女身上。 顾敬羲自然瞧见了,当即看了自己最得意的女儿一眼,唇角不由扬起了几分:“太孙殿下,这是微臣的长女,砚龄。” 见父亲在介绍自己,顾砚龄一直垂着的眼眸才微微抬起,却是正碰上少年打量的眸子。 顾砚龄当即再覆下眼眸,上前一步,敛衽行礼。 “臣女顾砚龄,见过太孙殿下。” 眼前的少女穿着嫩粉的齐腰裙子,动作轻而如行云,声音中带着少女少有的坚定。 她倒是少有穿过这般嫩的颜色,不过,挺合适的。 萧译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唇角几不可察的一扬,启唇间,话语倒是轻巧的很。 “我与顾长姑娘,倒是见过几次的,也算是熟识了。” 话音一落,屋内气氛顿时奇异了起来,空气都像是静止了一般。 这句话说的,不止是顾敬羲纳罕了,谢氏更是眸中一惊,不露声色的看了眼身旁的少女。虽说神色依然平静,可心思灵敏的顾砚龄如何瞧不出谢氏眸下的打量与审度。 母亲,这是又在怪自己没告诉她了。 顾砚龄想到这儿,不由心下纳闷,不过就见过两次面,加起来统共十句话都不到,她实在不知道有何可处处宣扬的。 谢氏原本又多疑,说了反倒不好解释。 倒是眼前的人,没来头的,说这干什么? 说了也就罢了,两个人明明十句话都没说到,哪里就是熟识了? 她可真是明白,什么叫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看着眼前的少女虽是垂着头,可那微蹙的眉头,颇为郁闷的嘴角却是全然落在他的眼里。 萧译唇角淡淡的扬起,原来,还有她能头疼的事。 他还以为,不论自己说什么,眼前的少女都能面色不改的。 萧译正想着,因而也未来得及收回打量的目光。 顾砚龄心下不快,不由抬起微蹙的眉头,却是正对上萧译那依然打量的目光,眸中不由带了几分深意。 而出神的萧译被这双耀眼的眸子也是瞪的一愣,但随即又有些想笑,那眸子的主人分明是在说他那就话讲的多余,更是摆足了一副对不起,我和你很不熟的模样。 果然,一旁的檀墨将这一幕收进眸中,只见自家殿下忍着笑,面色沉静的瞧不出一点异样,随即握拳轻咳了一声,才算是缓了过来。 这一声咳,让谢氏和顾敬羲整理了思绪,也让顾砚龄反应过来,当即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颇为正大光明道:“淮王府时,有幸得殿下相助,臣女多谢殿下,因殿下走得急,臣女一时未来得及道谢,还望殿下见谅。” 萧译闻言,覆下眸中的笑意,语中恢复平淡道:“顾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这话一说,顾敬羲和谢氏更是云里雾里了。 “原来,太孙殿下与阿九也是认识的。” 见萧译抿笑不语,一旁的顾砚龄微微开口,正想说什么,扫了萧译一眼,终究又咽了回去。 顾敬羲倒未多问,只从旁道:“站的久了,殿下请上座。” 萧译也不推辞,邀顾敬羲一同坐了上座,谢氏也坐在了右首的位置,独顾砚龄按着规矩,站在了谢氏的身后。 随即墨兰和白兰便捧着茶盏走了进来,一一小心奉上,退了出去。 两相静默下,顾敬羲见身旁的太孙丝毫未有开口的意思,可见是意欲让自己来说。 不然,总不能就这样僵滞着,一直不开船吧。 想到此,顾敬羲习惯性的清了清嗓子,谢氏和顾砚龄的目光自然落了过来。 顾敬羲反射性地看了眼旁边,却见这位少年仿佛入定般,颇为平静。 如此,顾敬羲也不再多等,当即琢磨着用语道:“嗯——是这样。” 顾敬羲快速看了眼谢氏,随即继续正色。 “圣上有口谕,委派太孙殿下前往保陵视察防汛河堤,同时命我一同前往。” 话音一落,谢氏和顾砚龄都微微有些讶异。 还从未听说过休着探亲假的官员还要办差的。 然而,顾敬羲的下一句,却是让谢氏和顾砚龄彻底惊了。 “因保陵是陈郡属下的临近县,圣上意欲让太孙殿下与我们此番同行,如此也方便。” 话一说完,顾敬羲见自己的妻女都惊怔的看着自己,并不意外。 毕竟,皇帝的这一道口谕,实在让人摸不出来头。 “遵圣上口谕,此番同行,只怕是多有打扰,顾大人,世子夫人,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少年的声音陡然响起,顾敬羲夫妇看过去,只见萧译神情倒是难得的温和,竟有几分问询的模样,表现的极为客气。 “哪里,哪里。” 顾敬羲看了妻女一眼,随即扯着笑,谢氏自然是压下了疑惑,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只是怕照顾不周,委屈了太孙殿下的贵体。” 萧译闻言眸中淡淡浮起笑意,却是听不出丝毫语气道:“无妨,客随主便,只望顾大人,世子夫人莫要因为我而拘束了,反倒扰了你们的谈亲之行,顾大人与世子夫人,随意便好。” 人家贵为太孙都将话说到这般体贴,顾敬羲和谢氏自然不再多说什么,点了点颌也就应了。 一旁的顾砚龄却是觉得,从前人人都说这位太孙殿下性子高冷,少言寡语,总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可再看眼前,她感觉这分明是两个人。 客随主便?莫要拘束?随意便好? 他倒是颇不把自己当外人,敢情,这到底是他们顾家的船,还是他萧家的。 顾砚龄陡然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可不像是人前形容的那般冷言寡语,反倒是——话多的紧。 第九十章 心悸 当事情定下,顾敬羲亲自引着萧译去了已安排下来的房间,屋内顿时寂静冷清了许多。 座上的谢氏不发一言,座下的少女也不出声,就这般两相静默着。 终究轻轻的一声响,谢氏轻推座下的椅子起身,徐嬷嬷立即上前扶住了谢氏,顾砚龄瞧了,自然而然的也站了起来。 谢氏也未看座下的人,直接朝外走去,当与一旁侧立的少女擦肩而过时,一个略带平淡的声音落在空中,随即淡淡消散而去。 “跟我来。” 顾砚龄抬眸看着谢氏端庄的背影,有些无奈,她自然知道谢氏这是在与自己说。 到底是躲不过去的。 当顾砚龄不紧不慢的跟随着进了谢氏的房间,屋内宽敞透亮,陈设虽没有静华院的正院那般讲究,却也是精致大气。 谢氏扶着徐嬷嬷的手坐到了贵妃榻上,当看到紧跟进来的顾砚龄也坐了,随即淡淡瞟了墨兰一眼,墨兰当即会意地低颌,紧接着便带着一众人下去了,独留徐嬷嬷一人在屋内伺候。 “说吧,又有多少,是瞒着我的。” 谢氏淡然启唇,看似悠然,一双眸子却是看了下去。 对上谢氏的目光,顾砚龄也不急,神色颇为平静道:“其实,阿九与太孙殿下实在算不得一个熟字。” 谢氏眸角微挑,示意说下去,少女自然一字一句的将二人在悟真观的偶遇,和在淮王府看似巧遇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随即便缄口不再多言。 屋内分外寂静,谢氏默然地打量着少女,从容淡定,倒看不出丝毫的假话。 谢氏淡淡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抬起汝窑小茶盅,有意无意地用杯盖拂了拂茶汤,发出了似有若无的响声。 “今日我若不问,你是不是便不打算与我说了。” 谢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少女微微一动,随即颇为诚然道:“是。” 谢氏闻言手中一顿,少女声音随即响起:“阿九认为,原本只是偶然,说了反倒让母亲多思忧心,让旁人知道了,也徒增遐想。” 茶盖轻轻被压回盖上,发出了清脆而低的声音,谢氏看着座下的少女,表情严肃了几分。 “偶然?悟真观的事情不说便罢了,淮王府一事,莫非你也觉得偶然而无需为人道?” 话音一落,座下的少女不再说话。 的确,这件事情其实仔细一想,便不奇怪了。 保陵是陈郡最邻近的县,要说太孙代圣视察,去哪里不好,为何皇帝偏偏选中了保陵? 要知道,莫说是保陵县,便是陈郡也是从未大涝过。 反倒是陈郡邻近省的淮安县,前年才落了涝灾,难道不更该是视察的地方? 若皇帝是担心地方太过危险,不敢轻易让这颇为看重的嫡长孙去,去保陵不过是为了历练,为这位太孙笼络人心,倒也说的过去。 可堂堂的皇孙出公差,宫里以官船相送有何不可? 哪里就至于与她们定国府同承一舟? 皇帝,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于皇帝思量的是什么,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谢氏的眸子平静地看向下面坐着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了几分。 “我知你的想法,你觉着事情只你和醅碧,绛朱她们知道便罢了,人多了,反而让人传出许多不必要的猜测来,可我是你的母亲,静华院中的人自然也是不敢多这个嘴。” 见下面的少女微微抬颌想说什么,终究又未开口,谢氏语中心长道:“你从小懂事,不想我多思多虑,拿小事麻烦我,我自是知道的,可阿九,你要明白,我是你和钰哥儿的母亲,天底下,儿女再小的事情,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又怎会是一个麻烦?” 话音落尽,座下的少女身子几不可察的一震,看的谢氏心下更是多了几分心酸。 这个女儿被她教导的太过端庄,太过稳重,事事都替旁人想着,却是忘却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一个本该无忧无虑,撒娇嗔痴的少女。 顾砚龄觉得此刻的脑子微微一轰,好似一片空白,只有谢氏方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一遍又一遍响在她的耳边。 顾砚龄捏了捏微微发凉的手,随即有点懵然的抬头,正好对上谢氏的眸子。 而让她更意外的,是谢氏的眸子中竟隐隐带着几分愧意和心酸。 “阿九,你要记得,我是你的母亲啊。” 当谢氏略带异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顾砚龄心中微微一触,好似心内最柔软的那一层被轻轻碰撞开来,过了许久,终究压下了那抹难以言状的心绪,整理了神色,顺从的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阿九记得了。” 谢氏看着眼前顺从的少女,她知道,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在一瞬间消除掉,但只要能有一丁点的变化,便已经够了。 她可以等。 终究,是她的错。 …… 当顾砚龄从谢氏房中走出来时,醅碧和绛朱都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对劲,似乎一直出着神,根本未在乎周围的动静。 直至夜里伺候了姑娘入睡,她们才放下了心,各自去安睡了。 因着是在船上,不似在琉璃院般屋子大,留有她们值夜的地方,所以顾砚龄在临睡时,便叫人不用伺候,都吩咐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船仍在缓缓的行着,皎洁的月色轻然的洒了下来,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飘进了雕刻着花纹的格窗里,更衬得静谧安详。 当月光落在顾砚龄的床前时,透过那淡淡的纱帐,却是能看见平躺的少女此刻紧紧的皱着眉,像是极为紧张与愤怒的紧紧攥住了双手挣着身子,胸腔似是憋着什么,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猛然间—— 少女身子猛地颤动,一双眸子当即瞪开,在月光下显得极为幽深而黑。 顾砚龄感受到月光透过窗幔落了进来,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床褥的手松了又捏,捏了又松,反复了许久,终究缓缓坐起身,将那口憋闷已久的气轻吐了出去,随即一双眸子淡然地睨向床幔外。 她做梦了。 又梦到了那段让人绝望的岁月。 那段梦太真实了,真实的让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又要耗着每一个漫漫的长夜,等着死亡的来临。 顾砚龄缓缓闭目,看似平静,一双手却是再一次攥住了锦被,紧的直发抖,胸前不断的起伏更是显露出了她的不安。 俞氏的孩子,她是断断不会容下来的。 或许是上天的警醒。 方才,她看到了逼宫政变的那一日。 那个她教养了半辈子的孩子被众多朝臣劝说着强架进了她的宫中,一脸心软为难的看着她这个母亲,却是在朝臣异口同声的讨伐下跪“请”她退居离宫。 世人都以为是她的专横,是朝臣的逼迫,他才会不得已而答应。 可她却是清楚的知道,那个孩子和二房一般,都是伺机而动的狼子野心。 哪怕,她倾尽了一切,将他当做自己亲生的一般,也得不到丝毫的回报。 顾砚龄闭眼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缓缓睁开眼,掀开了锦被,添了衣衫,披上了披风,步伐悄然的推门走了出去。 当顾砚龄走至栏杆处,远眺着月光下重重的山影,河面的风轻轻拂过脸颊,头发微微擦过,痒痒的,却是极为轻柔。 过了不知多久,顾砚龄轻轻抬手抹过脸颊,却是一片淡淡的湿冷。 手中微微一动,顾砚龄的唇角微微哂笑,掺杂着苦涩,还有几分冰冷。 原来,她从未放下过。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轻而几不可察的声音。 顾砚龄整理了神色,擦干脸上的湿润。 微微侧身,一抹玄色的身影安静地立在不远处,仿佛入定。 与这暗然的夜色俨然要化为一体。 难怪,她竟才察觉。 第九十一章 棋逢对手了 “太孙殿下。” 少女清冷而柔和的声音像是一缕轻烟落在夜幕中,淡淡飘散,不留丝毫的痕迹。 萧译看着眼前的少女,端庄有礼,微微欠着身,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淡然。 好似,方才的那一幕都是幻觉。 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女身上,有着越来越多的谜团,像是迷雾一样缭绕着,明明两个人只有咫尺的距离,可伸出手去,却又是隔在天边。 让人永远看不清。 却又想想尽一切办法去拨开那些云雾,看看后面,到底有着什么。 “请起。” 话音一落,少女也不多想,大方的站直了身子,理了理裙子。 一切,都好像未发生过。 “夜色已深,顾姑娘为何未睡。” 少年的声音淡淡响在耳畔,顾砚龄抬起头,恰好对上萧译问询的眸子,随即微微低下颌,语气轻缓,颇为顺从,说出的话,却是叫萧译无奈。 “这么晚,太孙殿下为何还这般安静的赏月看景?” 萧译闻言唇角不由一勾。 这分明是在说他站在后面,却一言不发,不出声罢了。 可他性格如此,难道也要怪他? 小小年纪,嘴上倒是不肯服输。 原来,端庄温顺的她也有这般带刺的时候。 “方才看了会书,却是睡不着,见外面月色好,便出来走走——” 说到这儿,萧译停顿了一下,随即挑眉看向顾砚龄。 “恰巧见到顾姑娘在这儿沉思,不便打扰,便未出声,未想到还是惊扰了。” 少女闻言眸子微动,随即归于淡然道:“太孙殿下言重了。” 话虽是这样说,顾砚龄到底是有些脾气的,不由暗自忖度着少年方才的话。 不知道这半夜里是看了什么好书,竟能看的夜不能寐了。 见眼前的少女没了话,萧译自然猜不出顾砚龄此刻的想法,顿了顿,随即脚步轻然的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当走到顾砚龄并排处,萧译停下了脚步,也未看身旁的人,只凝望着平静的河面。 突然—— 微微侧首,唇角微挑。 “你好像,还未回我的话?” 顾砚龄微微一顿,抬起头看到了少年如玉的侧颜在月下隐隐泛着瓷白的光芒,而船头昏黄的光晕又为他度了一层暖人的明辉。少了几分冷淡,多了几分暖意。 “不过因为做了一个梦,便醒了。” 闻言的萧译微微一动,看到少女平淡如水的模样,唇角微微浮起,随即收回了目光,却是陡转话题。 “今日与顾大人对弈,方知顾大人棋艺精湛。” 听到这没来头的一句,顾砚龄微微蹙眉,不知回什么。 而下一刻,面前的身影微微一侧,却是再一次出声。 “顾大人今日还说,顾姑娘的棋艺犹在他之上。” 话说到这儿,顾砚龄渐渐明白了,而萧译也随着道出了最后的话。 “不知能否邀顾姑娘对弈切磋一番。” 话音落尽,四周再一次陷入了宁静,顾砚龄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只不过,同样的地方,不同的景,不同的人罢了。 但她的回答,却是相同的。 只见少女微微抬颌,此刻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恬静,微微一欠身,唇角微微浮起柔和的笑意,语气轻而缓慢。 “父亲不过是笑言,太孙殿下莫要当真。” 说着,少女已轻然起身。 “如今夜色越发晚了,对弈极费工夫,只怕会扰了太孙殿下休息,于殿下贵体安康不益,砚龄还是——” “我不困。” 顾砚龄话还未说完,少年趣然而干脆的声音却是陡然落在耳畔,叫她一楞,竟是没了后话。 当顾砚龄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出极好的姿态欲再说时,身旁的萧译却是突然道:“恰好你方才也说睡不着,闲敲棋子,也能打发时间,待困了再睡,倒也不耽误什么。” 顾砚龄嘴角的笑意彻底僵滞了,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神色淡定,眸光平静的看着自己,微微挑眉,让人不由觉得他好像说的极有道理般。 没想到,她一个几十岁的人,竟还说不过他了。 “莫非,顾姑娘是对自己的棋艺不自信,还是,将我的棋艺看的太高了。” 高到,望而生畏了。 萧译的话未说尽,可顾砚龄自然是听出了言下之意。 当即那股子被自己强压住的争强之心蹿了起来。 她今日若不好好在棋盘上削削他的锐气,都对不起她这么多年的棋龄了。 果然,话音一落,萧译未多等,便听到了少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声音。 “太孙殿下,请吧。” 当顾砚龄抬起头时,正好瞥到萧译眸中刚刚收回的笑意。 为什么她隐隐的觉得,自己上了当? 当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眼前的少年已然负手而去,顾砚龄也不再多想,紧接着跟了上去。 到了船中的会客厅,值夜的丫头小心奉了茶上来,顾砚龄已与萧译对坐窗下,月色恰好清幽的落在棋盘之上。 “顾姑娘先请。” 见眼前的萧译如此开口,顾砚龄也不多作推辞,从棋盒中拾起一黑子,夹在食指与中指间,轻轻落了下去。 看到眼前少女渐渐严谨的模样,萧译也收起了嘴角的笑意,认真的落了一子下去。 …… 若说一开始,顾砚龄犹还想着如何才能让萧译既能输棋,又能输的好看的话。 那么现在,顾砚龄的心里却是死死的定住了一个目标,那便是赢了。 看到眼前星罗密布的棋子,顾砚龄眉间越蹙越紧,夹住棋子的手指微微屈着,指关节微微碰触在下颌上,摩挲了许久,却是迟迟不敢落下。 未想到,她竟然轻敌了。 她更没想到,以她的棋艺,竟是要输给眼前这个太孙了。 顾砚龄简直觉得不可置信。 要知道,在前世里能让她绞尽脑汁对弈,却仍有输局的,也只有堪比“国手”的谢昀了。 可那时候,谢昀也已是不惑之年。 而眼前这个,却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看到眼前的少女越发不复从容,显示出几分纠结与抉择时,萧译唇角不由含着淡淡的笑意。 琢磨许久,踌躇之间顾砚龄终究咬着牙落下了一子。 然而紧接着,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夹着一枚白子却是“啪”的落下,速度快的,竟是不假思索。 而当顾砚龄反应过来时,却是已成定局。 原来,她踌躇许久,其实不管这一子落在哪,都是注定了败局。 “承让了。” 萧译淡然出声,顾砚龄却是觉得体内压抑许久的那种不服输的心又起来了。 那种感觉不是挫败,相反是激动,是兴奋。 自前世谢昀走了,她独自对弈了十几年,已经是许久,未有棋逢对手了。 当少女再抬起头来时,萧译却是微微一愣。 原来,少女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眸中竟隐隐闪烁着光芒,随即启唇坚定道:“这一局,还是请太孙殿下先走吧。” 萧译自然点了点颌,只见少女已然低头将黑白的棋子迅速拾回盒中。 当他落下一子后,眼前的少女顿时拿出了比方才严肃十倍的态度来。 萧译隐隐觉得,今夜只怕是个不眠夜了…… 第九十二章 谢家 果然,那一夜两人足足对弈到了深夜,屋内的檀墨和值夜的丫头都站的打起了盹儿,顾砚龄与萧译才在平局中满意地收起了棋盘。 第二日,顾砚龄足足睡到了太阳挂在当空,才迷迷糊糊的起了身,想起前一夜那两番胜局杀的艰难,不由更上了几分劲头,因而越发勤恳的研究棋书,时而在顾敬羲简易的书房便与萧译切磋起来,引得顾敬羲也不由从旁观战,时不时指点两句。 谢氏自然对这件事有所耳闻,却是未置一词,只作不知,终究,对弈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加之那夜屋内当时满当当的站着人伺候着,传出去也算不得越矩。 而此番途中,顾敬羲通过与这位天家的太孙近距离的交流,谈诗书,论棋画,也越发觉得这位太孙论修养谈吐,气度胸怀,实在是未来大兴不可多得的明智之君。 因而不知不觉间,谢氏与顾砚龄便发现,顾敬羲在平日里与她们说话时,将这位太孙提及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且回回都眉目带笑,语中是毫不保留的赞赏。 久而久之,两厢相处间也算是和睦。 当然,也渐渐亲熟起来。 ...… 顾家的船缓缓行在运河之上,走过了京陵高耸的飞檐楼阁,渐渐驶入南方特有的青瓦白墙中,恍然间,让人觉得仿佛是落入了一幅泼墨的山水画中,美的淡然,素净。 到陈郡之时,已是七月中的入夜时分,周边的船舫渐渐多了许多,桨声轻响,划过水波,轻轻一摇,拨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渐渐荡漾开来,越扩越大,越扩越浅。 远远地吴侬软语跨过水雾婉转落入耳畔,谢氏看到窗外越发明亮纷呈的花灯,手中激动地隐隐交握揉捏着。 顾砚龄知道,谢氏的心,早已禁不住飞到那岸头了。 钰哥儿也知道母亲此刻的心思,因而极为乖巧的坐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 就在这时,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墨兰从外面走了进来,眉目间是难掩的欣然与喜色,随即便见她微微欠身道:“太太,咱们就要靠岸了,大公子这会子已经迎在岸边了,老爷让太太和姑娘,五爷过去呢。” 墨兰越说到后面越是掩不住的喜意,谢氏闻言也当即站起身,徐嬷嬷忙上前扶起,顾砚龄也起身上前,一边搀着略显激动的谢氏,一边拉起钰哥儿的小手,跟随着朝船头走去。 当走到外面,些许的暑意夹杂着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船头的风轻轻拂过,带起了翻飞的裙袂。 桨声华灯下,周围的船只来来往往,摇曳着水波上浅浅的光影。 一个青蓝锦袍的身影端正的立在那岸边的石阶之上,身后是挂着谢家灯笼的车马和恭谨垂立等待着的谢家家仆,周围来去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由驻足,忍不住随着谢昀的目光等着,想看一看能叫他们“陈郡公子”久候在这儿的该是何等的人。 当扶着谢氏立在船头的顾砚龄看到这一幕时,几乎是不自主地,眼眶渐渐模糊起来,顾砚龄强自压抑着那渐渐而起的泪意。 已然忘却了周围的人,只能看到那华丽的灯影给那个温然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人觉得那么缥缈,虚幻。 好像是在云里,在雾里,或者说,是在梦里。 顾砚龄唇角渐渐浮起欣然的笑意,终于,他们见面了。 船头离岸边渐渐靠近,此刻众人都忙着激动与兴奋,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然而立在顾敬羲身侧的萧译却是透过那昏黄的灯影,看到灯下少女异样的眸色,还有那再不复平静的神色。 萧译眸中微微一动,随即顺着少女的目光淡淡看过去。 如他所想,岸上那抹卓越的身影恰然落入他的眼眸。 原来,竟也有让她无法平静对待的人。 船头轻轻磕在岸边的石矶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船头微微一晃,随即沉稳地靠了岸,徐成当即指挥着仆从将船固定到岸上。 一切妥帖,顾敬羲转身去扶谢氏,刚要请太孙萧译一同上岸,便见岸上的少年已然轻轻撩袍走上船头,身影渐行渐近。 “阿昀见过小姑夫,小姑母。” 少年温文而稳沉的声音落入耳畔,谢氏看到眼前已然比自己还高出几分的稳重少年时,当即眼眶一红,唇角明明是含着掩不住的欣慰,语中却是渐渐哽咽了。 “好,好,快起来。” 谢氏因激动而略显颤抖的手拂过谢昀交握拱下的手,谢昀自然顺势而起。 骤然感受到眼前小姑母的关爱,还有手上被裹挟着的暖意。 谢昀心下也是微微动容,随即挺直了脊梁,礼貌而亲切的微微一笑:“小姑夫,小姑母路途辛苦了。” “未想到,三年未见,阿昀已长的这般大了,与我们当初离开时,已是高了许多了。” 顾敬羲点了点头,随即朗声笑着侧首与谢氏说话,谢氏自然是欣然的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顾敬羲恰逢看到了身旁默然不语的萧译,当即反应过来,忙又侧身介绍道:“太孙殿下,这是——” “陈郡公子谢昀。” 未等顾敬羲说完,萧译唇角已然淡淡勾起,一双好看的眸子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随即语气轻缓的继续道:“我虽常年在京陵,却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陈郡公子的确气质卓然。” 顾敬羲见萧译如此说,只笑着看了眼谢氏未说话,随即又同谢氏一齐看向谢昀。 对面的谢昀闻言眸子微微一动,心下有些诧异。 难怪远远还未等船靠岸时,他便不由注意到船头这位年轻的少年公子。年岁看起来虽与他相当,站在人群中即便默然不语,却自有一番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度。 果然是天家最蒙帝宠的储君,非常人可比。 萧译随即走上前来,拱手于前,微微躬身作了一揖。 “太孙殿下谬赞了,方才谢昀不知是太孙殿下大驾光临,还望太孙殿下赎罪。” 看到眼前端稳有礼,举手投足都透着华度的少年,萧译唇角微微勾起,淡淡道:“无妨,请起。” “谢太孙殿下。” 谢昀收回手,站直了身子,一双眸子状似无意却又是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有意,终究寻到了谢氏身旁的少女身上。 当与那个温文而熟悉的少年对视时,顾砚龄心下微微一颤,一股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暖流涌向心头。 有那么一刹那,让她恍然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与前世的谢昀相遇了。 顾砚龄紧紧捏了捏手心,终究轻轻松开,强自整理好心绪,努力让自己稳定下来,随即伸手牵起顾子钰一同上前微微欠身。 终究,带着那恍如隔世的少女声轻而缓慢的吐出了那三个许久也未唤过的字。 “昀哥哥。” 第九十三章 谢老安人 当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被裹挟着水汽的夜风送入耳畔时,谢昀不由微微一怔,动作竟由不住迟疑了。 那一瞬,他的脑海中骤然闪过几个字。 近乡情更怯。 “九儿表妹。” 温润而亲切的声音终究像是一袭携着春意的暖风拂过顾砚龄的心头,看到如玉的少年含笑站在那,不由让人感到久违的安心。 顾砚龄唇角不由渐渐上扬,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灿烂如枝头灼灼的桃花,美的夺目。 这一刻周围不由都安静了下来。 见谢氏喜极而泣,顾敬羲爱怜的揽过谢氏窄瘦的肩头,谢氏拿丝帕拭着泪,不由也微微倚在顾敬羲的身上。 徐嬷嬷和墨兰几个也都是出身谢家的家仆,回到久违的家乡,看到久违的人,自然也是忍不住在一旁红着眼,偷偷抹着泪。 独独萧译静静站在那,看着灯影下两个气质绝然的身影,眸中淡淡划过一丝黯然。 但也只一瞬,便掩在了眸底,仍旧挺直着背,入定一般立在船头,神色平静,眸中犹如永远泛不起水波的深潭。 “昀表哥——” 顾砚龄身旁突然响起一个稚嫩而可爱的声音,顾子钰探头探脑的咧嘴唤了一声,瞬间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谢昀闻声看去,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当即弯下腰对着顾子钰亲和道:“咱们的钰哥儿也长大了,再过几日,便要比我和你玉哥哥还要高了。” 小孩子家,尤其是男孩儿,总喜欢旁人说自己长得高。好似长的越高,便证明着自己离长大越近了。 因而当顾子钰听到谢昀这般说时,嘴角顿时咧的高高的,原本对眼前这位表哥的记忆早已模糊,却因这短短一句话顿时倍感亲近之意。 当看到小孩子家得意又欣喜的模样,众人都不由被逗笑了。 “叔祖母和祖父,还有几位叔叔都早已在府里等着,小姑夫,小姑母,咱们这就回府吧。” 顾敬羲和谢氏听了,自然笑着点头应了。 谢昀转而温和的笑着向萧译再作了一揖:“夜色渐深,太孙殿下不如也一同移驾谢府休息?” 谢氏等闻言并未觉得不妥,毕竟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礼貌话。 然而让众人未预料到的是,萧译闻言唇角微微上扬,随即赞同的点了点颌,平静而淡然的吐出了两个字。 “也好。” 这次莫说是顾敬羲和谢氏,便是谢昀也微微一愣。 未想到,人家竟应的这般爽快。 几乎是不假思索? 此时立在萧译身旁的檀墨恰合时宜的走了出来,笑着微微躬身道:“正是巧了,殿下此番虽是领了皇命,视察河工,临走前圣上也格外嘱咐太孙殿下到了陈郡,定要带上圣上和宁娘娘给谢老安人的礼,亲自登府给谢老安人贺这六十大寿,这既是宫里宁娘娘的心意,也是圣上的意思。”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莫不是身形一凛,随即皆受宠若惊地朝萧译行了一礼,感念皇恩浩荡。 檀墨虽是寥寥几语,却是道明了,萧译此番不仅身负皇差,更是替皇帝和翊坤宫来给谢老祖宗贺寿的。 这既是天家的恩典,更是萧家和顾家不可言明的拉拢与靠近。 如此下来,萧译驾临谢府,那是再应该不过了。 看到众人如此,萧译也并未摆出天家的派头来,仍旧微抬手,语气虽一贯的淡然,却颇有几分安抚之意。 “此番陈郡之行,少不得要叨扰了。” “怎敢说叨扰,太孙殿下言重了。” 谢昀微微一拱手,见眼前的太孙点了点颌,便起身伸出左手礼貌道:“太孙殿下,请。” 萧译的目光顺着那修长的手落到谢昀温和的侧颜上,随即微微颔首,这才提步先行。 谢昀随即转身,恰好目光与谢氏身旁的少女相对,不由含笑点颌,随即对着顾敬羲和谢氏也颇为尊敬的微微弯腰:“小姑夫,小姑母。” 见眼前的少年进退有礼,谢氏唇角含着几分与有荣焉的笑意,随即点了点颌,与顾敬羲一同紧跟其后。 谢昀这才站定等着谢氏身后的顾砚龄姐弟上前,一同跟了上去。 当马车缓缓行到了谢府前,与顾子钰同乘一辆马车的顾砚龄眼见着顾子钰稳稳的下了车,这才在醅碧的搀扶下,紧跟着下去了。 幽蓝的暮色中,一座略显低调却不失大气的府邸赫然眼前。 而一个写有“谢府”的匾额高高悬于梁上,无不彰显出了此处超然的地位。 而极少迎客的正门此刻早已打开,谢家老祖宗姜氏此刻由长子谢道安,长媳范阳卢氏扶着,身后自然是次子谢道焕和其妻陇西李氏,以及下面的众位嫡孙。而与姜氏并立的便是谢昀的祖父母,谢家长房的大伯谢道安和荥阳郑氏,按照辈分,谢氏该唤一声表伯父。 萧译这般贵重的天家子孙登府,这消息早在码头边时,便已经有腿快的回来及时的向府里报了。 能叫谢家阖府出门相迎,也是极大的场面了。 “老身见过太孙殿下,太孙殿下亲自驾临,老身有失远迎。” 居于正中,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姜氏由长子扶着缓缓要下礼,还未等身子屈下去,萧译已然上前伸出双手,亲自扶起姜氏的双臂。 “老安人莫要多礼,论起来,我也是晚辈。” 萧译淡然的神色难得多了一丝温和,姜氏见眼前的太孙如此亲和,眸中不由多了几分笑意,眼角的皱纹略深了几分,倒更显得慈祥和蔼。 “太孙殿下言重了。” 姜氏顺势缓缓被扶起,随即看着萧译亲切笑道:“府中的留菱阁僻静,老身已命人收拾下来了,还请太孙殿下委屈了。” 萧译闻言唇角轻浮笑意:“劳烦了。” 姜氏闻言自然慈言笑着推却一番,当转而望向不远处,却是身形微微一怔,定在了那。 只见,那灯影下静静的站着自己唯一的幺女,女婿和那一双讨人的儿女。 老来得女,那样的欣喜是旁人不知的。 但终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曾经再捧在手心的,终究也不得忍着看她远嫁他方。 虽是短短三年未见,老太太却是觉得恍若隔世,久的让她只一眼便忍不住那眼中的热意。 “母亲。” 一个因哽咽而略显颤抖的声音响起,明明是已为人妇,向来稳重端庄的谢氏,此刻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却是满含着女儿家那依赖和不舍的情怀。 第九十四章 萧译的失策 谢氏的右手紧紧捏着丝帕捂在胸襟处,一双美眸此刻噙着难以抑制的泪水,原本清瘦的身子此刻颤巍在夜色中更是惹人怜惜。 一旁的顾敬羲被这气氛带的心也更软了几分,眸中难掩动容,一双手紧紧扶着自己的谢氏,那小心翼翼地模样好像生怕谢氏会因激动而晕倒。 谢老安人同样噙着泪,连颊边落下的也忘记去擦,只由长子长媳扶着,不由自主地朝外想迈出一步,离的更近,将这幺女看的更清一些。 哪知刚迈出去,才发现脚下是空的,原来,再走,便要下了石阶。 谢老太太动了动,终究含下了泪,将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去,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发出的声音却是慈爱中满透着哽咽与颤抖。 “小媛。” 当年迈的母亲像从前未出阁一般这样唤自己,谢氏再也经不住,当即便疾步上前去,顾敬羲与徐嬷嬷自然小心的陪扶着谢氏上前。 “母亲,女儿不孝,不能侍奉于您膝前。” 刚走上台阶,谢氏便拂开了顾敬羲和徐嬷嬷的手朝谢老太太深深福礼下去。 谢老太太几乎是同时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扶,唇瓣翕合,终究化作满满的心疼。 “快起来,快起来。” 徐嬷嬷闻言忙上前扶起了谢氏,一旁的顾敬羲看到谢氏已被扶起站直,这才放心地转而挺直身形,朝着谢老太太深深地拱手施礼,眉目中满是尊敬。 “母亲大人。” 谢老太太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女婿,噙着泪的眸子顿时荡开笑意,眼角的皱纹明显又深了几分,极为亲切的上前亲自扶起顾敬羲连连道:“好,好,这么远的路,难为你们了。” “怎会,便是再远,同阿媛一起回来看望母亲大人,又怎能说难为。” 顾敬羲顺着谢老太太的力站起来,随即与自己的大舅兄笑着点颌,谢氏一母同胞的长兄谢道安当即含笑让开了位置,顾敬羲自然地上前扶住谢老太太,接了谢道安的位置。 见女婿如此贴心,谢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睨了眼身旁的顾敬羲,眸中的笑意就未断过。 “祖母。” 顾砚龄暗暗给了顾子钰一个眼神,随即便一同上前给谢老太太行了一礼。 谢老太太看着这一双乖顺的孙子孙女,当即眯眼笑着将两人都揽了过来,仔细打量了眉眼看向谢氏夫妇道:“孩子们都大了,都快叫人不敢认了。” 谢氏夫妇抿嘴含笑,一旁的谢道安看了一眼旁边的太孙萧译,随即笑着对谢老太太轻声提醒道:“母亲,这里人多,咱们还是让小妹和子升进去一叙吧,太孙殿下,还在这儿呢。” 谢老太太当即反应过来,极为歉意地看向身旁的萧译道:“年龄大了,越发老糊涂了,竟让太孙殿下在这外面站了这许久,是老身的罪过,老身的罪过。” 萧译闻言唇角微微启笑:“无妨,老安人无需自责。” 谢老太太笑着点了点颌,随即伸出左手道:“太孙殿下先请。” 然而萧译却是未动,只对谢老太太和谢家长房的当家人谢弼礼貌地颔首道:“老安人和谢大人是长辈,还是你们先行。” 这时谢老太太姜氏的大伯谢弼因年迈而微微躬着背,却是精神矍铄的走了出来,眉眼间笑起来,也是颇为慈和。 “太孙殿下此番是代表的圣上,殿下就莫要推辞,还是您请先行吧。” 如此之下,萧译也不好再推却,因而礼貌地点颌也算是应了,一旁的谢道安当即看了管家刘平一眼,刘平会意地躬身上前抬手引路道:“太孙殿下,您请。” 萧译自然而然地撩袍跟了上去,谢弼和姜氏,以及下面的一众子孙这才依次进了府去。 进了谢府,略微谈笑寒暄了几句,府中便已收拾好了席面,顾砚龄自然随谢氏和女眷们坐在了一桌陪着谢老太太,因着都是血缘关系,因而男女大防也无那般严,所以也就只在女眷与男眷两桌中隔了一道屏风。 萧译自然坐在了顾砚龄隔壁那席,谢弼在谢家两房间皆居长,而顾敬羲贵为定国公府世子,此番途中又与太孙熟悉些,所以便由谢弼和顾敬羲陪坐在萧译两旁,而两房的男眷便依次围坐在了一起。 众人团圆,气氛正好,如此自然少不了酒来,女眷这方不过饮的是桑葚酒,劲头并不是很足,因而顾砚龄即便多饮了几杯,也并未有何不适。 只是酒过三巡后,隔壁那席却是兴致日渐高涨起来,只不过,却是苦了一个人。 隔壁少年男子的声音隔着屏风落入耳畔,顾砚龄不由顺着看去,朦胧的人影在那头微微晃动,梁上悬着的琉璃八宝灯微微倾下光来,恰好将人影投在这屏风上,倒是似看皮影一般。 恰在这时,谢道焕的嫡子,顾砚龄的三表哥谢湛那大大咧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太孙殿下,谢湛虽未出过陈郡,却早已听闻殿下的贤名,今日能得以一见,实在是大幸,谢湛在此敬上殿下三杯,话太多,只怕说不尽,便尽在这酒中了。” 少年坚定有力的话音一落,随着屏风后人影微动,杯盏碰撞桌面的声音轻微响起,随即便响起了众人的笑赞声。 “好!” 谢湛是谢道焕与出身陇西的世族嫡女李栾的独子,而陇西李氏自北朝时便以勇猛善战闻名,大周之时,李家几乎代代皆为当朝柱国大将军,为历代皇帝倚重。 因而李栾虽为后宅妇人,却无后宅那般柔弱之风,举止行事间更多了几分大气,谢湛在谢道焕和李栾的亲自教养之下,难免性格也随了那般豪爽。 自然,那酒量更是自小随了上面,小不到哪去。 顾砚龄正顾自琢磨时,陡然被隔壁那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给拉了回来。 “好!” “殿下好酒量。” …… 顾砚龄闻言隔着屏风看了过去,不由摇了摇头。 不说一开席便已饮了三巡,再加之一桌轮番两三杯的敬下去,便是海量只怕也禁不住的。 虽说这杏花汾酒入口绵软香甜,但后劲儿却是极足的,哪里经得起像饮水一般容易。 只怕萧译今晚,是失策了。 要知道,谢家人不仅以门风底蕴闻名,更是以善饮闻名,尤其,到了谢湛这一辈。便是看似温和的谢昀,前世在官场应酬之时,也能将一桌子老狐狸喝倒,却独独不醉。 因而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要与谢家人对饮,拼的不是功力,是命。 第九十五章 真正的初见 陈郡的夏夜与京陵的夏夜不同,只让人觉得便是那带着灼热暑意的风都隐隐带着几分湿气,身上永远汗黏黏的难耐。 屋外的竹林灌丛中一声又一声的响着清脆而充满趣味的虫吟,屋内角落的冰盆冒着丝丝凉气,一点一点的将暑气吞噬了去。 糊了雨过天青的支摘窗被支起,明亮的月光落入窗内,顾砚龄穿着素纱寝衣,两手的手肘交叠搭在窗木上,惬意的赏着这抬头的月色。因是刚沐浴过,畏热的她倒也清爽了许多。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突然有人打了湘妃竹帘走了进来,顾砚龄闻声看过去,只见是醅碧微微一福身:“姑娘,老爷他们那席方散了,这会子正各自回房了。” 少女闻言点了点颌,随即颇为无奈道:“绛朱那儿的醒酒汤也差不多了,你与她各自将一盏醒酒汤送到父亲和昀哥哥那里去。” 醅碧闻言笑着再福了福身子,便退身下去了。 …… 这厢,藕香榭的一池睡莲开的极好,月光清幽的倾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水光,碧嫩的荷叶紧紧贴着水面浮着,而那或白或蓝的荷花也浮在那碧波绿叶间,花梗掩于水下,让人恍然觉得这一池的花是从水面生出来的。 “殿下小心些。” 一个轻微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池的宁静,只见月色下两个人影正行在藕香榭。 萧译轻轻拂去檀墨想要扶上来的手,静静伫立在那,看着那一池荷花,过了许久,才语气轻缓道:“你说,谁好看些?” 檀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顺着自家殿下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意思,当即垂头道:“小的觉得,那白的睡莲更甚一筹。” 萧译闻言唇角不由一浮,随即瞥眼身旁的檀墨。 “有几分眼色。” 檀墨知道得了夸,因而嘿嘿咧嘴一笑。 萧译却是将头转了回去,看着那清香而白的睡莲时,眸中淡淡浮起了几分柔和。 比之那夺目的蓝莲,白莲少了几分妖冶,却平添了几分清冷,优雅,即便是在那蓝莲之间,也不见得就失了颜色。 檀墨看到自家殿下眸中那抹难得的柔和,顿时明白了什么,因而笑着转向那池睡莲道:“殿下丹青那般好,倒不如将这一池睡莲落入画中,也不枉它们为您开的这般好。” 对于这拍的恰到好处的马屁,萧译也只是唇角淡淡一扬,不过随即眸中又陡然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即转身便要走。 檀墨看的一愣,不由出声道:“殿下不赏了?” 然而回答他的,只余那一抹渐行渐远的背影。 当萧译赶回了留菱阁,眼看到灯火通明的正屋,稳沉的步伐微快了点,全然忽视了一众行礼的侍从。 直到了寝屋内,檀墨便见萧译直直走向书案后的博古架前,隐隐间,便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图。 果不其然,萧译从堆放卷轴的那一格抽出了一个锦布长盒,两手托着放在书案上,檀墨忙上前去。 萧译小心打开了盒子上的抠子,两手置于上,拇指轻轻一抬,揭开了盒子。 “小的来帮您。” 檀墨正欲上前帮忙,谁知萧译却是不欲假手于人,轻轻拂开檀墨的手,亲自从中取出一封装裱好的画轴。左手轻轻捏住画轴,右手扯开了上面的丝绳,随即小心铺展在书案上。 在明亮的悬灯下,画轴一点一点被展开,画底是洁白无瑕的宣纸,一副明艳而又满带春意的图画映入了眼帘。 三四月的桃花秾丽而灼目,一团团粉红的花簇就像是璀璨的烟霞布满了整个画卷,纷繁的落英片片飞舞,在一树低矮的桃花下,一身杏花粉裙的小姑娘蹲在其间,怀中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狮子狗,浅笑低颌间,小姑娘一手轻摸着那小狮子狗雪白的毛发,一边又似是在说着什么,全然未注意到花瓣落满了衣裙。小狮子狗极为听话的伏在小姑娘怀中,一双深棕的眼睛微微发亮,如宝珠一般活泼。 虽是静滞的画卷,但却画的极为生动,恍然间,好似还能听到小姑娘低微的轻笑声,甚至是微风拂过那杏粉裙袂的摩擦声。 “小的觉得,殿下作的画卷都画艺精湛,但独独这一幅最为传神,让人看着竟像是活了。” 檀墨顺着灯影看去,自家殿下唇角毫不掩饰的上扬起来,他便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殿下的心里去了。 “殿下,不如将这幅画送给顾长姑娘,也算是物归原主——” 檀墨眸中渐渐泛起笑意,揣摩着瞥了眼面前的萧译,小声的提议了一下。 谁知萧译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将画卷小心卷了回去,放回盒子中。 “还未到时候。” 檀墨闻言,不由也急了,谁都能看得出来,长春宫的成贵妃分明是想替九皇子将这位顾姑娘娶进门的。 偏生自家殿下还不急,再不急,黄花菜都要凉了。 萧译似是感受到了檀墨的心意,因而平静的眸子浮起一抹笑意,但语气却是坚定而让人放心。 “我既已等了这许久,便是再等的久些又何妨。” 话音落下,萧译伸手摩挲着那盒子,唇角的笑意竟难得的带着一丝暖意。 只可惜,他等了这许久,被等的人如今还未察觉出半点来。 念及此,萧译不由觉得有几分无奈。 除了他和檀墨,没有人知道,那日他当着顾家世子和世子夫人所说的那句“算是熟识”,既是玩笑话,却又不是玩笑话。 宫中一面,悟真观一面,都非他第一次遇见她。 他与她的初见,当是更早的. …… 那时,他尚才十一,祖母家元府恰逢举办花宴,他便与胞妹绮阳随母妃一同前往,绮阳那时极喜欢母妃养的那只“雪团”,因而时时带在身边。 后来转眼间,雪团从绮阳怀中窜了出去,小丫头急着让他帮着寻,才有了那画卷上的一幕。 其实。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那一幕何处打动了他。 但他只觉得当那一幕的人与景合在一起时,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舒服。 让他看着,便能不自主的心情惬然。便是满心的不豫,愁绪似乎都能消散不少。 便是时至今日。 也依然如此。 第九十六章 吃味了 萧译的唇角淡淡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在那灯影下犹显得温暖了几分。 恰在这时,轻微的打帘声响起,萧译并未回头,檀墨闻声转了过去,正是门外的一个侍从端了一个托盘上来,盘中小心翼翼的搁着个青花小瓷盅。 檀墨忙上前接过来,摆了摆手,那侍从便恭谨地下去了,檀墨转身小心将那托盘放到桌案上,捧出那青花小瓷盅,随即轻轻搅了搅,舀出了一小碗打着旋儿,升着热气的汤汁来。 “殿下,今日您饮了这么多酒,喝点醒酒汤吧,免得伤了贵体,明日起了不舒服。” 檀墨双手小心奉着碗走到萧译身后,萧译微微侧首,随即接了过来,也未多等,便扬手饮下一碗来。 一股温热的暖流熨帖下去,让人不由精神微凝,那微微的头晕口干之意也稍稍强了些。 “这谢家的人也是个个厉害,几位公子年纪不大,酒量倒是成了裕王爷这样的酒仙了。” 听到檀墨在身后难掩诧异的喃喃自语,萧译并未说话,只抬手将小碗递了回去,檀墨随即也止了话,双手接了过来,归置回原位。 不过不得不说,檀墨说的对,从前在家宴中,皇爷爷不下一次夸过裕王爷这个亲弟弟的酒量,不仅能一一受了旁人的敬酒,还能轮番的喝回去,而且平日里也好酒如命,好似每日不啜上两口,那一整日便是白过了一般。 可今日谢家这几个子孙,却是足足比得上裕王了。 萧译如今只觉得,自沾酒起,自己还从未像今夜这般饮过。 没想到,谢家竟是这般善饮。 那,她呢? 当脑海中浮现出少女淡然一笑的模样时,萧译唇角浮起的更深了几分,随即微微侧首。 正好,夜朗月清,也是个好时候。 “殿下,您要去哪?” 眼看着自家殿下竟转身朝外去,檀墨不由有些莫名。 殿下今日饮的那般多,难道不要早些歇息? “走一走,散散酒。” 少年丢下短短的几个字,便已撩袍跨出了门槛。 檀墨先是一愣,这不是刚散步回来? 但随即又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利索地追了出去。 …… 这厢,当顾砚龄的解酒汤送到谢昀处时,谢昀恰好还在其父谢道玄处未归,因谢昀从小贴身的长随白炉知道,这位表姑娘对于自家公子不一般,因此便亲自由两个小子提着灯,前往顾砚龄的望云阁致谢以示尊敬。 “啪——” 顾砚龄指尖轻捻棋子按在盘上,绛朱随即打帘小声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 “姑娘,大公子身边的白炉来了。” 顾砚龄指间微微一顿,随即收回手来,轻微侧首道:“让他进来吧。” 当绛朱退了出去,随即便引着白炉走了进来。 白炉看着眼前的少女便觉得亲切,虽是三年未见,却是丝毫不陌生,反倒觉得格外亲熟。 因而他进门先掸平整了衣衫,这才进来深深地拱手鞠躬,以示尊敬,随即笑意盈盈的道了一声:“表姑娘。” 顾砚龄闻声唇角在灯影下柔和了几分,轻吐出几个字来。 “起来吧。” 白炉闻言这才起身,随即不等顾砚龄问,便是抬头一笑。 “表姑娘,小的是特意来替公子感谢表姑娘的醒酒汤来的。” 顾砚龄听了不由失笑:“不过是小事,哪里还要你亲自来跑一趟。” 白炉闻言咧嘴嘿嘿一笑,语气倒是颇为正经:“因着公子尚在老爷那还未归,否则只怕公子会亲自来向表姑娘致谢的,等公子回来了,知道小的这般,必也是满意的。” 顾砚龄听完,笑意不由更深了几分。 这时白炉觑了下上面少女的神色,随即又补了一句:“凡是和表姑娘沾边儿的事,从来都是重要的,哪里会有小事。” 到底是谢昀身边的人,既忠心又会说话,一字一句,恰到好处。 念及此,顾砚龄看向白炉唇角一扬,语中温和道:“好了,今日我见昀哥哥也饮了不少,你快回去好生照顾着吧。” 白炉闻言,笑意更深,忙躬身道:“是,小的这就去,表姑娘也早些歇息。” …… 当萧译状似无意,却又漫无目的的走到了望云阁的院落前时,不由渐渐顿下了步子,静静的伫立在那,看着那院中通明的灯火,仿如入定,不再往前,却也未有转身的意思。 “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檀墨骤然轻微出声,萧译微侧首,却见檀墨似是在看着什么,不由微蹙眉,顺着看过去,恰好看到顾砚龄身边的贴身丫头,好像是叫绛朱的,正送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萧译细看之下,却是模糊间认出来,那人正是谢昀的贴身长随。 萧译平静的眸子不由一亮,随即微微一黯,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方才自己是太入神了,竟未看到还有旁人。 如此, 谢昀,也该在吧。 不知为何,当从前知道长春宫的成贵妃有意促成九皇叔与顾家长姑娘时,他的担心倒并不多。 但今日只静静看到谢昀与她的见面时,他却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 当萧译嘴唇微抿,正欲转身回去时,却是见白炉竟带着两个小仆独自走了。 萧译原本将要跨出的步子又顿住了。 莫非,谢昀没有来? 当这个答案划过脑海一闪而过时,连萧译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竟不由心安了不少。 绛朱眼看着两盏昏黄的灯影渐行渐远,没入夜色中时,转身便要回去。 谁知刚偏头间,却是见两个人影恰逢走到了不远处。 因着好奇,绛朱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是将她看的身形一震。 竟是太孙殿下! 绛朱心下一慌,忙疾步上前去,恭谨地福下身子。 “太孙殿下。” 萧译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轻吐两个字:“起吧。” 绛朱顺从的站起身,随即便听到一个闻似淡然的声音。 “方才那是,谢昀公子的长随?” 绛朱闻言一愣,几乎是反射性道:“是,叫白炉。” 萧译低眸看了眼眼前小小的身量,唇角几不可察的轻挑,倒是个耿直的丫头。 “所为何事?” 绛朱一时未反应过来,脑子里迅速转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继续从善如流道:“回殿下,因我家姑娘给大公子送了点醒酒汤,白炉是特意过来替大公子致谢的。” 当听到醒酒汤这个词儿时,萧译平静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唇角微微一抿,便梗住了后话。 明明今日属他饮的更多,怎不见给他送。 再说,他也算是半个客人。 这,也算是厚此薄彼了吧。 檀墨从绛朱的话里听出了门道,琢磨间,果然一抬头,便瞧着自家殿下这表情,分明是有些吃味了。 这,还是头一次啊。 四周寂静一片,此刻三个人立在这儿,各有各的心思。 独独绛朱不知道这会儿自个儿该怎么办。 渐渐地,那虫吟声响在耳畔,倒更衬得寂静了。 第九十七章 你的醒酒汤好喝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和细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三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一盏昏黄的灯影中,两个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近。 其中靠前的少女已披上了披风,上前来恭谨地微微欠身下去。 “太孙殿下。” 原来,出来许久的绛朱不见回去,顾砚龄便叫醅碧出来瞧瞧,谁知却是远远看到了少年那熟悉的身影,醅碧当即想都未想便回去说给了顾砚龄。 顾砚龄虽是有些诧异,但还是收拾好了出来见礼,毕竟,没有将人堂堂太孙晾在外面的道理。 听到少女柔和的声音,萧译眸中不由微微浮动,随即开口道:“顾姑娘请起吧。” 顾砚龄微微颔首,随即从善如流的起身整了整裙边。 微微侧首间,见身旁的绛朱微微有些局促,顾砚龄心中纳罕,这才微微抬首道:“不知,可是绛朱不懂事,冲撞到殿下了?” 萧译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看到少女身旁的丫头有些紧张的模样,不由有些无奈。 自己,真有那么不亲和? “未有,这个丫头,颇有意思,可见顾姑娘身边的丫头都是伶俐的。”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愣,所以,眼前这位太孙站在她院子前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专门过来夸夸她的人,顺带着把她也夸进去? 想到此,顾砚龄轻微打量萧译一眼,颇为奇怪。 萧译自然感受到少女眸中的犹疑,也是颇为无奈地很,他自然知道少女在犹疑什么,可他该怎么说。 难道说,他是突然想到她,忍不住就过来院子前看看? 然后还阴差阳错的,把她引出来了? “太孙殿下,还未歇息?” 见萧译半晌不说话,顾砚龄终究忍不住开口先问了。 萧译的思绪被扯了回来,看了眼眼前少女问询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 “宴上饮的有些多,出来散散步,醒醒酒。” 听到如此,顾砚龄不由微抬了抬眸。 皎然的月辉静静落在少年的肩头,少年那灵秀的容颜泛着微微的光芒,不过不难看出,少年那平静的脸上还微微有些异样的红润。 人都说,饮酒易红脸的人,酒量是不好的。 那他今日还喝了这样多,做什么? 可顾砚龄哪里知道,今夜于萧译来说却是颇为重要,一来桌上皆是顾砚龄亲近之人,二来顾砚龄又是一桌之隔。 人将酒已敬到面前,不喝驳了谢家人的面,更何况也难免让人觉得性子不爽快。 尤其,还是在顾砚龄面前。 …… “那,殿下入睡前也要饮些醒酒汤才是。” 听到少女平静的话语,萧译眼眸不由一挑,唇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关心了吧。 “听绛朱说做了些醒酒汤,既然这般巧,那我是否能顺便讨一盏,今夜也好睡些。” 顾砚龄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眸中微微一沉,浮过一丝不快。难道留菱阁的仆从未给萧译提前备好醒酒汤。如此传出去岂不是谢家待客不周,更何况还是堂堂太孙,到时候只怕授人以柄。 那些人怎么这么糊涂。 念到此,顾砚龄正侧首欲让醅碧将此事禀于谢氏去处理。 “留菱阁的人送过了。” 少年的声音陡然响起,顾砚龄不由动作一滞,随即莫名的转过头来。 哪知面前的少年却是颇为平静道:“不过不好喝。” 这话彻底叫顾砚龄觉得无话可说了。 她突然觉得这话有些,无理搅三分? 醒酒汤都是一样的配方,原本就不好喝。难不成留菱阁做的不好喝,她这里做的就好喝了? “听绛朱说,方才送了些给谢昀公子,莫非,没了?” 顾砚龄闻言一愣,随即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萧译是贵客,如此厚此薄彼,还叫人家察觉出来,到底是不太好。 顾砚龄不由微微低眸,埋怨地看了绛朱一眼,叫绛朱也有些无奈。 “还有。” 少女的声音浅淡出声,随即微微一施手,颇为有礼道:“太孙殿下请。” 萧译唇角轻然扬起,眸中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随即礼貌性地颔首:“那便叨扰了。” 少女闻言,唇边笑意颇不自然:“太孙殿下言重了。” 虽然面上平静,可此刻的萧译却是觉得心情颇好,不由抬步朝里去,顾砚龄自然不卑不亢的紧随其后。 当走入望云阁,院中的仆从抬头看了,皆微微诧异,随即迅速掩入眸底,施施然行了礼。 当走到院中的一个葡萄架下时,少女的声音陡然响起。 “屋内闷热,倒不如这葡萄架清凉,殿下不如在此稍作歇息,臣女这便叫人送上醒酒汤来。” 话语虽说的简单,但萧译却是能参透其中的意思。 的确,如今夜色虽不是很深,但到底也不早了,他原本只是想在这望云阁前略站站便走,哪知见到了人,却是不由想站的更久一些。 不知怎么,在她的面前,他总是会变得贪心了许多。那些稳重,顾大局都忍不住想暂时抛在脑后去。 这样安排也好,正大光明的在众人眼底下,也行的正,叫人传不出什么不好来。 “如此甚好。” 萧译自然而然的点颌,随即便转身走向葡萄架下,撩袍坐在了一把小藤竹椅上。 顾砚龄平静地直了直身子,看了眼身旁的醅碧,醅碧会意地退了下去,便听得萧译平静的声音。 “顾姑娘无须客气,请坐。” 顾砚龄微微一愣,到底谁是这望云阁的主人? 但也只一瞬,便将心思埋入眸底,极为端庄的坐在了萧译对面。 周围望云阁里的仆从皆平静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不过一会儿,身穿碧色绫裙的醅碧便端着托盘,极为小心地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微微欠身,随即小心将托盘搁在面前的小石桌上,轻轻捧出一小碗醒酒汤,送到了萧译的面前。 未等人开口,萧译便爽快地将那盏醒酒汤端在手中,极为利落的又将一盏饮的干干净净,看的一旁的檀墨叹为观止,不由吞了吞唾沫。 即便饮了再多的酒,一连喝了两碗醒酒汤真的好吗? 今夜真的不会醒过了头? 小碗轻轻被搁在石桌上,发出了低微的响声,檀墨忙恭谨地递上了帕子,萧译接过来拭了拭嘴边,随即还颇为正经的评价了一句。 “是要易入口些。” 顾砚龄无意地抬眸,恰好看到萧译唇角满意地笑容,不由有些诧异。 难道,绛朱这碗醒酒汤真的与旁处的不同? 可她哪里知道,萧译此刻心里真正的想法。 第九十八章 成贵妃的心计(上) 当绛朱在石桌上布好了茶和茶点,时令的水果,萧译与顾砚龄默然对坐。夜凉如水,微风轻拂过脸颊,痒痒的,时而地虫吟声响,让人不由觉得颇为惬意。 “方才,可是打扰姑娘入寝了。” 顾砚龄闻声抬颌,便见对面的少年执起茶盏,似是等着自己的话一般,不饮,一双好看的眸子却是颇为平静的看着自己,默然不语。 顾砚龄不知怎地,只觉得陡然被看的一慌,不由慌然覆下眸子,也去拿手构身前的茶盏,直到感受到手心里裹着的温热,才稍稍整理了情绪道:“没有,刚刚,臣女在研究棋局。” “哦?” 少年饶有兴致的挑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道:“那顾姑娘必是棋艺大有进益,不如与我再试上一试。” 顾砚龄闻言微怔,随即抬头看去,只见此刻萧译的笑容似是镀了层光华,毫不掩饰,丝毫不复平日的冷淡自若。 恍然间,她竟微微有些怔然,好似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那个人。 只一瞬,顾砚龄唇边也浮起笑意,欣然应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少女眼中难掩趣然,随即看了绛朱一眼,绛朱当即领命下去了。 当棋盘安置在前,顾砚龄与萧译默契般地收起笑意,渐渐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棋局已渐渐分明,顾砚龄知道,自己又一次落了下风。 不过她心中倒没有不豫,反倒生出几分兴然。 前世因为她的身份,愿意与她对弈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为了对弈而来。 太多的谄媚,迎合,奉承,都是或明或暗的使出心思让着她,自以为聪明,却不知这样的棋局即便让她赢上一辈子,她也觉得厌烦。 她喜欢对弈,但却讨厌用对弈这样的雅趣去为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服务的人。 顾砚龄看的出来,眼前的萧译,棋艺在谢昀之上。 明明不过十四的年纪,可见是天赋使然。 可惜了,这样的人前世怎么会落得那般。 顾砚龄不由抬起头来,眼前的人微微凝思,眉中稍蹙,一双墨黑的眸子静静审着棋局,右手悬在手边的小棋盒之上,手指间夹着一枚白玉棋子,一动不动,俨然凝在其间,丝毫未察觉对面的人儿那似有若无的目光。 陡然—— 萧译眸中一亮,泛着柳暗花明的光华,随即棋子轻落,停在了一个绝佳,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位置。 顾砚龄被这声响拉回了神,当看到那枚棋子时,心下的那一抹疑惑越发强烈。 “殿下,似乎与九皇子很要好。” 萧译原本因赢了棋局而微扬的唇瓣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九皇叔虽为长辈,但因着只大我几月,因而说起来——” 萧译凝眸微微琢磨了一下,随即淡淡笑道:“倒不如说我们更像是兄弟。” 顾砚龄闻言眉头不由地一蹙,前世那些事情不由一齐涌上心头,一些憋了许久的疑惑不知为何此刻都想一股脑问出来,而事实上,她也已然脱口而出。 “为何?” 少女陡然扬起的声音叫萧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般,好奇地打量向面前的少女。 顾砚龄这才察觉出自己的沉不住气,她也不知怎么了,方才那一刻的气氛或许太安然和谐了,竟叫她险些忘了顾忌与猜疑。 是她大意了。 察觉到萧译打量的目光,顾砚龄心下有些懊恼,只怕对面的人已经在怀疑自己的意图了。 未想到自己活了那般久,方才竟俨然成了个憋不住的小姑娘。 难道她真的入戏太深,将自己当真看做一个十二岁的姑娘了。 顾砚龄心下不由想要补救回来,收回方才的话,哪知萧译却是微微笑然。 眼前的氛围是不是说明,她这是有心打听他的故事,想要去了解他了? 念及此,虽是极力平静,但萧译眸中还是难掩喜意,但他哪里知道,对面的少女却是全然曲解误会了他的打量。 当顾砚龄方要开口,却是见眼前的少年突然收回了目光,随即微微侧首无声地看了身边的檀墨一眼。 檀墨几乎是对上目光的那一刻便会意了,给醅碧和绛朱使了个眼色,便要带着院中的人退到远处去。 醅碧和绛朱向来只听顾砚龄的,哪里肯应,自然是一动不动地看向顾砚龄,这倒是叫檀墨着急了。 顾砚龄自然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不过一瞬她便明白,眼前的萧译是有什么话要与她说,因而看了萧译一眼,随即微微点颌,醅碧和绛朱这才顺从地与檀墨退到远处,虽能远远看见葡萄架下的两个人相对而坐,却是再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醅碧和绛朱从来不对自己不该知道的事生出好奇心,因而颇为平静的低下眸,看起来顺从而有礼。 而谢家的仆从也都是极为识眼色,自然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此刻也自顾自的,丝毫未生出偷听的心思来。 如此场景看的一旁的檀墨不由微微诧异和叹服,不愧为谢家人,便是十二岁的姑娘家的丫头,还有这些外院伺候的仆从都这般懂礼,难怪是百年望族。 当檀墨琢磨完,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碧绿的葡萄架下清幽异常,少年丰神俊逸,少女臻首娥眉,默然对坐,远远看去和谐安然的就像是一幅画,这样的人,即便是走在人群中,也能不由与人区分开来。 檀墨不由心下喟叹,再没有比这顾长姑娘更配得上他家殿下的人了。 …… 这厢葡萄架下比方才还要宁静,顾砚龄看了眼眼前的人,不由心下猜测,到底是有何事要与她说。 萧译的眸子恰好对上少女的目光,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淡了许多,随即手中淡淡摩挲着茶盏,一双眸子却是飘向了远方,似是在看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看。 “从前母亲刚怀上我时,恰好那时还未晋升贵妃的成娘娘也有了身孕,只比我大上一月,因而渐渐地,母亲便与成娘娘熟识起来,时常一同散步寒暄——” 少年的话语轻缓的落入耳畔,顾砚龄不由抬起头来,眼前的人眸色悠远,记忆似乎已落向远方,喃喃轻语,娓娓道来。 “后来——” 萧译陡然收回眸子,眉目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异样,目光静静地落在棋局之上,继续说了下去。 “有一日母亲与成娘娘相约游园,行到浮波桥上,母亲,不慎踩空,便要从桥上跌下去。” 听到这儿,顾砚龄眸中不由一震,定定地看向眼前神色晦暗不明的少年,随即眉头微微蹙起。 从前在宫中几十年,她竟从不知道此事! “成娘娘为了救母亲,当时及时拉住了母亲的手,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母亲下坠的身子,但事出突然,慌乱间,母亲被拉住了,成娘娘却是承不住力,从桥上跌进了水中。” 顾砚龄瞳孔一缩,只觉得脑中轰然。 她察觉到此刻的萧译说话间不由的攥住了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才渐渐说了下去。 “母亲那一日只受了小的惊吓,并未伤及腹中,但成娘娘被救上来时却是惊到了腹中的胎儿,更寒了母体,七个月的身子却是早产了。” “当时宫里接生的稳婆替成娘娘接生时发现难产,后来皇爷爷唤了太医院所有太医去,却是发现胎儿落不下来,若再拖下去,不仅胎儿会在腹中窒息而死,就连大人也保不下来,后来没了办法,太医只得向皇爷爷提议——” 第九十九章 成贵妃的可怕(下) 说到这里,萧译的声音渐渐暗了下去,顾砚龄的心微微一沉,不由也捏住了手心,这时她才察觉,自己的手心竟也有些冰凉。少年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有些晦暗,迟疑了许久,再开口时,语中变得晦涩,说出的话却是叫对面的顾砚龄身形一震,几乎要不可置信的坐起。 “在成娘娘的药中加了一味麝香,以用催产。” 母体受损之时,却要再加一味麝香催产,可见生产已是多么凶险。 顾砚龄是走过难产失子的那一关,自然明白这一点。 可她从未想到,成贵妃竟也走过,甚至比她的处境更为凶险。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缓,也越来越难掩其中的愧意。 “后来足足生产了两天一夜,孩子才诞了下来,成娘娘原本落水受惊伤体,又用了麝香催产,身子承受不住引发大出血,险些——” 话音到这儿,萧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顿了许久,垂下的颌才渐渐抬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缓缓道:“虽然最后母子平安,但成娘娘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而诞下的孩子因为落水伤了体子,又加之早产,所以生下来便孱弱多病,甚至几次险些因病早夭。” “九皇叔如此——都是因为我。” 少年的语气平静无波,可却像一块重石落在顾砚龄的心上,她终于明白,为何前一世的皇帝和眼前的萧译,甚至是整个东宫都如此信任成贵妃与萧衍,即便最后东宫落得那般地步,皇帝也只将矛头对向萧康,却从未怀疑过萧衍。 她一直以为仅仅是因为萧译的体弱让旁人放弃了戒心,或者只因为成贵妃与萧衍隐藏太深,叫人看不出来罢了。 可如今,她才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如果说她的二叔,二婶,还有顾砚锦那个好妹妹前一世上位靠的是蛰伏的话,这位成贵妃便不仅仅于此了。 她,分明是在用自己和腹中儿子的命,去搏一场更长远的富贵荣华。 世人只觉得搏心机的人可怕,可顾砚龄却觉得,搏命的人却是最为可怕。 而成贵妃恰恰便属于这后者。 从前的武后亲手扼死自己的女儿以搏皇后之位,成贵妃却是用自己和儿子的命,搏得了太后之名和无上的帝位。 “落水,只是意外?” 少女轻然的声音响起,萧译微抬颌,随即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以极轻的声音道:“皇爷爷震怒令人彻查,发现是当时新晋有孕的妙嫔使了手脚,有心谋夺皇位,皇爷爷念及妙嫔怀有皇嗣,原将妙嫔暂时禁足看管,待产下皇嗣后再行定罪,但未想到,妙嫔因畏罪害怕,自戕了。因为关系后宫辛密,皇爷爷便下令将此事平息,无人敢向宫外传。” 话语落尽,周围陷入一片寂静,而顾砚龄却是越来越发现,她前一世,竟从未将成贵妃认清过。 一石三鸟,妙嫔因为怀了皇嗣,便有了谋害太孙的动机,叫人不会对成贵妃的计谋生出怀疑,同时也能顺带除掉妙嫔腹中的孩子,而最重要的,成贵妃以此得到了皇帝和皇后,还有东宫的信任,与亏欠之心。 有时候,亏欠之心,也是会蒙蔽人眼的。 而妙嫔到底是自戕,还是被人谋害一尸两命,顾砚龄觉得,这是再清楚不过了。 看着眼前黯然的萧译,顾砚龄知道,他在愧疚,在自责。 即便,那时的他还未出生,却是成了别人口中间接害了自己九皇叔的人。 可他如何知道,真正的萧衍,其实早已养好了体弱的身子,但成贵妃害怕萧衍身子养好之时,便与东宫互不相欠,少了愧疚之心的依仗,便走向了一个可怕的极端。 萧衍自治好的那一刻起,便不断的服用使身子显得更为羸弱的药,不仅让夺嫡的萧康放开了戒心,更让皇后与东宫觉得亏欠了一辈子,最后还成功地入了皇帝的眼,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可当他们坐上了那个位子,却是疯狂而执拗的杀尽了先帝遗留下来的那些子孙。 顾砚龄手心微微有些凉的发麻,这一刻她看着眼前的萧译,突然生出了几分悲凉之心。 相比于成贵妃母子的狠绝,毒辣,顾敬昭和俞氏母女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二房只骗过了她们顾家,而成贵妃母子,却是骗过了天下。 顾砚龄紧紧攥住了手,这便是她前世的枕边人,她那天家的婆婆,若非她们顾家和谢家于她们有益,又会落得什么地步。 顾砚龄不敢想,也不想再去想。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这一切发生,她也绝不要再与这样的人为伍,日日陷入无尽的周旋与猜忌之中。 顾砚龄很清楚,如今的她一旦毁了与萧衍结亲的可能,顾家和谢家便会成为成贵妃母子的眼中钉,绊脚石。她们会将这一切疯狂的手段用在顾家和谢家身上,他们,是绝对不会容许任何可能的变数打断了他们夺嫡的计划。 他们这一世也注定了,只能是敌人。 不死不休的敌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半个世纪一般长,少女的声音突然落入了耳畔。 “殿下,这不是你的错。” 听到少女轻轻的声音,萧译眸中微微一动,随即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安静的看着他,陡然间,像是一抹暖暖的风,拂过了他心底冰封已久的那一处。 萧译紧紧攥了攥手,眸中划过一丝动容,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暖意,随即攥着的手轻轻摊开,许久,那紧抿的唇角平和了下来。 “谢谢。” 听到他的声音,少女眸中渐渐漾起轻然的笑容,那一刻萧译微微怔忡,隐隐觉得远处的灯火为少女的笑容添了一层暖意,而少女含着笑意的眸子,竟有些像那夜幕中的星星,闪耀夺目。 就像是忽如一夜的春风,毫无征兆的,萧译唇角也渐渐挑起一丝笑意,与顾砚龄相对无言,却又是极为默契般。 顾砚龄知道,她的只字片语没有办法化解萧译根深蒂固的亏欠之心。 因为那一切,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被所谓的事实,被所谓的知情人强加在了他的身上。 而唯一化解的办法,便是打破成贵妃的棋盘,撕下他们的伪装。 让一切,公之于众。 第一百章 吐血 京陵前一日下了一夜的大雨,第二日雨后初晴,天空像是被洗刷过一般,湛蓝的靓丽,没有一丝云迹。 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刺目的阳光几乎直直的射向大地,让人抬头便觉得晃眼。 长春宫的宫人此刻皆在洒扫,因着宫内树木繁多,这夏蝉自然也多了,因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难免扰到了殿内的主子,此刻几个眉目青涩的小內监顶着强烈的日头,正用长长的竹竿一处一处的粘着树上爬着的蝉,不时袖子一抬,擦着额角豆大的汗珠。 恰在这时,突然传来了衣料窸窣声和细微的脚步声,当他们转过头去,只见身穿宫缎锦袍的九殿下萧衍正缓步朝正殿去,因而一个个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齐齐低下头,将两手交叠在身前,眉目间极尽恭敬。 “九殿下。” 眉目清朗的少年转而温和的看向众人,随即语气颇为亲和道:“都各自做事吧。” 话音落尽,少年又转而微微侧首对负责的内侍道:“今日日头大,叫大家轮班值守,也能歇歇,消消暑。” 上面的主子都发话了,那内侍哪有不听的,当即连连点头称是。 众人听了顿时难掩欣喜,当萧衍已然撩袍走进了殿内,众人仍旧极为恭敬的看着这位皇子殿下,眸中难掩感激与动容。 如今能像九皇子殿下这般体贴他们这些宫人的主子,是越来越少见了。 今日,是他们积了福了。 走进殿内,当跨过一道道朱红的门槛,走过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绕过一道十二扇的簪花仕女图屏风,便能瞧着华丽精致的殿内闪耀夺目,一位不过三十岁的美妇人慵懒地躺靠在螺钿贵妃榻上,眉间点着朱砂色的额黄,左手轻轻撑着额,微微闭目养神,手腕上碧绿如水的翡翠镯子随着光滑的手腕滑下,隐隐藏在月季团花刺绣的袖笼下。虽是未动,却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叫人一眼,便难以忘怀。 此时一个小宫娥恭敬地跪在贵妃榻前的脚踏上,轻轻拿小玉锤替妇人锤着小腿。 察觉到殿内的动静,美妇人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清朗玉立的少年时,唇角顿时划开温柔的笑意,随即微微动身,那小宫娥麻利地收了玉锤,利利落落的站起,两手交叠退在后面,眉目顺从而恭敬。而打扮极好的大宫女连忙上前扶起美妇人,待坐起身,这才恭敬退到身后。 “儿臣给母妃请安。” 少年恭谨地拱手躬身,成贵妃当即笑着抬手道:“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萧衍恭敬地颔首,随即站起身来,成贵妃温柔的笑着侧首看着身旁的大宫女随珠道:“叫小厨房送些绿豆汤来,外面日头大,叫殿下解解暑。” “嗳。” 随珠当即笑着应了,微微欠身便走了出去。 成贵妃转头看向坐在右首的萧衍,发间缀着的那支白玉龙头福字簪轻轻碰触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阿衍,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成贵妃笑着朝萧衍招了招手,当即便有宫娥搬了圆凳来放到成贵妃榻前,萧衍随即起身,走到成贵妃榻前撩袍坐下。 成贵妃眉目柔和的打量着眼前的独子,看到少年略显苍白的脸上时眸中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右手,用丝帕替少年轻轻蘸着额际的汗,语气妩媚而温柔。 “外面日头这般大,日后便别来这般勤了,好好读书便好,免得晒坏了身子。” 萧衍略缺血色的唇瓣微微一浮,并未有说话。 恰在这时,随珠轻声走了进来,走到近前,转而将手中的托盘送到小宫娥手上,随即端出一个小碗,里面盛着碧茵茵的绿豆汤,看起来颇有食欲。 “殿下。” 随珠恭敬地奉上,萧衍抬手接过,轻轻搅了搅,刚舀起一勺递至嘴边,便听得成贵妃道:“今日的功课如何。” 萧衍闻言将小碗递到小宫娥手中,随即道:“今日国子监的师父们授课时,父皇也去了,顺便也考查了儿子们的功课。” “哦?” 成贵妃闻言饶有兴致的挑眸,随即问道:“你父皇可考查了你的功课,如何说?” 萧衍未说话,微微侧首,身旁垂立的侍从墨香当即喜气盈盈道:“今日圣上考查皇子们的功课时,咱们殿下答的极好,圣上当时龙心大悦,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咱们殿下天资聪颖,学力至深。” 成贵妃一双妩媚的眸子划过潋滟的光芒,看向少年的眸子更深了几分。 “咱们的阿衍,注定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话音落尽,萧衍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开口正欲回话,陡然喉中一痒,难耐之下难免紧皱了眉,当即捂住嘴又强烈的咳嗽起来。 少年沙哑而晦涩的咳嗽声响彻殿内,当看到少年弓着腰,原本苍白的脸被涨的通红却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时,成贵妃面上渐渐浮起了慌乱,连忙道:“快请太医来。” 大宫女随月闻声忙转身欲去,却听得身后的成贵妃又补了一句。 “请徐太医。” 随月自然明白成贵妃的意思,一刻也不敢多耽误,匆匆忙忙便下去了。 看到少年咳嗽不止,听声音几乎是要将肺咳出来一般,成贵妃的心也不由跟着揪了一下,当随珠捧了茶水上来,少年当即一把接过,扬颌将一整盏茶水饮的干净。 当萧衍将茶盏递回给随珠时,咳嗽渐渐平息下来,脸色也渐渐有了恢复的趋势。 “阿衍——” 听到成贵妃略带担忧的声音,萧衍微微抬手正欲说话,却是猛然表情一滞,几乎是同时从袖中抽出帕子捂住嘴,仿佛是一股憋了许久的力,陡然横冲直撞的冲了出来,叫人猝不及防。 “噗——” 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萧衍瞬间觉得胸腔一顺,舒服了许多,然而,当松手的那一刻,帕子上那拇指大小的猩红血迹却是叫他心下一凉,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震,险些掉在地上。 成贵妃看到这一幕时,不由惊叫出声,众人闻声看去也是惊得不小。 少年郎正是十三四的好年纪,如今却是有了吐血的迹象,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成贵妃只觉得一颗心好像突然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紧张的脸色都白了几分,当即起身斥道:“都愣着干什么?太医怎么还未来,还不派人去催!” 殿内的人一听,忙有内侍急的脚不沾地的朝外奔。 而此时的萧衍看着那一方帕子,只觉得那一抹血迹红的刺眼,此刻他的心更像是裹在了寒潭深涧中一般,凉的刺骨。 几乎是同时,他一把将帕子攥住,拳头越攥越紧,一双幽深的眸子越发晦暗而不可测,手中的力度几乎要将那方帕子捏碎了。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厌倦了! 第一百零一章 成贵妃的心思 恰在这时,屏风外的大殿内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珠领着徐太医转过屏风,匆忙的走了进来。 萧衍已然恢复了温和的神色,将帕子捏紧收回袖中,越发平静淡然。 当徐太医看到萧衍苍白而异样的面色时,心下一沉,脸色也变得惶恐了几分,而就在不注意间,他陡然感受到了座上成贵妃射过来的目光,其中的愠怒与危险让他觉得如芒刺在背,不由抬袖擦了擦额角已冰冷的汗水。 “微臣给贵妃娘娘请安,给九殿下请安。” 成贵妃懒懒收回目光,抚弄着手上亮丽的凤仙花蔻丹,语气虽平淡,眸中的冷意却是不减。 “徐太医如今也是贵人事忙,连长春宫都要等着你了。” 感觉到成贵妃话里的敲打与警醒,徐太医只觉得身子都虚软了几分,强自镇定道:“微臣不敢,若无娘娘提拔,哪有微臣的今日,娘娘的恩情,微臣惟有衔草结环的报答了。” 上座传来一声听不出语气的轻哼,随即成贵妃坐起身子,语有所指道:“徐太医是咱们大兴的御医,衔草结环便罢了,只是,我们阿衍的身子,便要徐太医多多照顾,好好调养了。” 当成贵妃说到调养二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让徐太医更是捏了一把冷汗。 调养。 将坏身子调坏了叫调养,将好身子调坏了也叫调养,徐太医很明白,成贵妃是要他一边调弱九殿下的身子,还要一边护着九殿下的命。 更要让众人无所察觉。 这样的命令,在这太医院只怕也是头一遭了。 徐太医觉得,现在自己是提着脑袋在过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从他当初受了成贵妃的恩惠,从一个御药局的药房小医成了如今的太医院右院判时,他便已然没有退路了。 “徐太医,请脉吧。” 成贵妃提醒的声音如同一块湖石“噗通”扔进湖中,惊得徐太医连连道:“是,是。” 话音落尽,徐太医连忙躬着身极尽小心的上前道:“还请殿下坐到这边来,微臣好替您把脉。” 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徐太医,萧衍眸中几不可察的划过一抹冷漠,随即在成贵妃担忧的眼神中起身,被人扶回到了右首的位置。 徐太医忙紧跟上前,弓着腰将诊脉的青花麒麟瓷垫放在小几上,随即恭敬的唤了一声“九殿下。” 萧衍并未转头,只抬起手将衣袖撩至手腕处,随即手一翻落在瓷垫上,徐太医用手也牵起右手的衣袖,随即将手探到少年的脉搏处。 “站着如何诊的清楚,徐太医这一路辛苦,坐下吧。” 听到成贵妃听似关怀的声音,徐太医伸出的手微一颤,随即颔首应声,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当徐太医诊脉时,殿内极其宁静,众人都不由地放缓了声音,生怕扰到了太医,惹怒了主子。 徐太医搭在萧衍脉上的手指颇为轻,当小心觑了眼眼前少年的面色时,眉头渐渐蹙起来,而当他再抬起头欲打量时,对上少年冷到骨子里的眸子,当即心下一慌,险些没坐起来。 但他知道成贵妃在审视着他,因而强自镇定的收回了手,不徐不疾问道。 “不知最近,殿下可睡的好?” “不甚好。” 萧衍身后的墨香轻声的站出来,随即小心翼翼回着:“殿下近日睡得晚,夜里又总是辗转难眠,便是细微的声响,也会醒来。” 徐太医闻言更沉重了几分,随即又小心道:“那——不知可否一问,殿下为何睡得晚?” 墨香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觑了眼眼前的少年,见少年并未阻止,便继续道:“殿下夜里都有背书的习惯,只是近些日子有些难以入睡,便背的久了些。” 徐太医为难地点了点头,轻轻收回了手,随即眉间微拧,似乎在斟酌着词句。 “徐太医,九殿下如何。” 见成贵妃问自己,徐太医连忙站起身来,一旁的萧衍也淡淡地收回手,眉目如初,丝毫没了方才的冷凝,随即便瞧着徐太医已然站直,极尽恭敬道:“回贵妃娘娘的话,九殿下这是忧思劳累所故,所以夜里难免不易入寝,待微臣开几剂安神的药,便能好一些。” 话虽是这样说,可徐太医深知,病要从根治,药开的再多,可九皇子每日却是在成贵妃的期冀下,不分昼夜,不顾原本就羸弱的身子苦学功课,再加之小小年纪,心思太沉,心内郁结下,哪里是药就能根治的。 可他也很清楚,在这天家内苑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成贵妃与九皇子想要的太多,太重,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太医有资格置喙的。 成贵妃见徐太医这般回话,美目中渐渐浮起危险的愠怒:“那殿下方才为何会咳出血来?” “砰——” 成贵妃轻拍桌案,一双美眸冷然而挑,语气轻缓却裹挟着压力而来。 “徐太医,你莫不是如今坐上了这院判的位置,便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竟是拿话来糊弄本宫?” 成贵妃说着冷笑一声,语气越发冷冽:“你要知道,圣上亲自下旨,九殿下的身子是由你一手照顾的,若是九殿下有丝毫的不好,莫说你如今头上戴的乌纱帽,便是你徐家满门的命,只怕也说不好了。” 徐太医闻言扑腾跪下去,颤颤巍巍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求娘娘赎罪。” 成贵妃收回了目光中的厉色,随即淡淡扫眼,示意身旁的内侍将徐太医扶起来。 “徐太医,本宫也未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徐太医也要明白,本宫这颗为母之心。” 成贵妃一字一句的说完,继而看着眼前已然冷汗淋漓的徐太医,看似平静却让徐太医更为惶恐。 “是,是。” 感受到成贵妃的目光,徐太医知道这是在等自己的话,因而强自镇定下来,随即无意地扫了周围一眼。 成贵妃当即微扬颌,随月顿时会意地带着一众宫人退了下去。 “娘娘,微臣观脉象,殿下咳血,应是太过虚弱,无法长期承受那些药力,因而伤及肺腑的缘故,微臣觉得——” 徐太医的声音打破了殿内诡异的寂静,感受到成贵妃审视而来的眸子,不由更小心的压低声音道:“殿下的药,是否暂时停下——” “徐太医。” 座上略带清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徐太医斟酌的后话,徐太医身形微震,不敢抬头,却能听到成贵妃看似平静却不失提醒的声音。 “有些事情,不是你该置喙的。” 第一百零二章 各怀鬼胎 徐太医闻言忙道:“微臣不敢,求娘娘恕罪。” 成贵妃抬手打断了徐太医的后话,随即道:“从前配给殿下的药,减少一些剂量,至于旁的,便莫要再多言了。” “是是是——” 成贵妃见徐太医如此,这才满意地颔首,随即看了眼一旁默然顺从的少年,这才微微靠了靠身子,挑眉看了眼身旁的随珠。 随珠当即走下去略带客气道:“徐太医,那便让奴婢送您去开方子吧。” 徐太医闻言忙道:“谢谢随珠姑娘。” 说完徐太医忙又拱手给成贵妃和萧衍见礼:“微臣告退。” 话音落尽,徐太医便在随珠的引导下,强自镇定的朝外走,可脚下的匆忙却是暴露出了他的紧张与惶恐。 当殿内再一次陷入寂静,成贵妃看向座下温和的少年,眸子不由温柔了下来,随即缓缓起身,萧衍见此正要起身相扶,成贵妃却是摆了摆手,扶着少年的手坐到一旁。 “阿衍。” 成贵妃一改方才凛然的压力,此刻语间也不过是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罢了。 “你莫要怪母亲狠心,我们母子要想在这后宫站稳,立于不败之地,让他人无法磋磨我们,便只有这般了。” “儿子知道母亲的苦心,儿子受得住。” “好,好。” 看着眼前的少年极为温和懂事,成贵妃眸中隐隐含着泪,唇边却是挑着欣慰的笑意,随之将少年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让人仿佛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天家的温情。 可没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成贵妃看似平静,心下却是在极力控制住那一抹愤怒与嫉妒。 她不明白,为何上天对她如此不公。 与旁人比,她出身于许郡王氏这样的百年望族,与宁妃比,她有着这样一个出色孝顺的儿子,便是与如今凤座上的元皇后比,她也有着元皇后没有的容貌和宠爱。 可为什么,即便是这样,她仍旧要屈居于皇后之下,她的儿子还要屈居于东宫之下! 论能力,论身份,她的儿子哪里比不上东宫那个没用的病秧子? 那个位子,本该是她的,是她儿子的。 只要没有了东宫,她们眼前的一切障碍就干净了。 “皇上的心太偏了。” 萧衍感觉到成贵妃手心渐渐收紧,眸中默然,随即便听得一个略带怨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我母子即便是再努力,皇上的一颗心总是向着东宫的。阿衍——” 成贵妃目光渐渐定然的看着眼前的萧衍,好似他便是她唯一的期冀般。 “你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只要等到他们轰然倒塌之时,才是我们母子安稳之日了。” 说到最后,成贵妃的眸中几不可察的划过一丝阴鸷,但也只一瞬便被掩盖下去,眸中仍旧是母亲那般柔软与无奈。 眼前的少年默然不语,一双眸子温和地低下,随即孝顺而坚定道:“母亲为儿子的一番苦心,儿子都明白,阿衍一定会努力,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母子体贴过后,在成贵妃关怀地目光中,萧衍恭敬地拱手走了出去。 当殿内只余成贵妃与随珠二人时,察觉到成贵妃因倦怠而懒懒靠在椅背上的身子,随珠上前小心替成贵妃轻揉着太阳穴道:“九殿下如此孝顺听从娘娘的话,叫奴婢看了都感动。” 成贵妃闻言,唇角微微上勾:“是啊,阿衍是个好孩子。” 而她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一个顺从的好孩子。 成贵妃舒服地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渐渐浮起日后。 一旦阿衍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她无疑是这世上最尊贵的母后皇太后。 到时候有了王氏一族做后盾,而阿衍向来孝顺听从她意,那时的她只需以皇帝圣体抱恙为由垂帘听政,又有何人敢置喙。 那一刻,她一定会让她到来的! 此刻的成贵妃很清楚,常年的服药的确会让萧衍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体愈发不济,而一旦积久成疾,待萧衍坐上皇位,只怕也会如徐太医想说而没敢说的那般,盛年早逝。 对于这样的结果,成贵妃或许悲伤过,可悲伤之下,却是又难掩期待。 皇帝盛年早逝,只要留下一个年幼的皇孙,她便可以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摄政,将一切的权力都牢牢揽在她的手中。 失去了一个儿子,她可以有一个更易掌握的幼孙,可一旦失去了皇位,她却要失去整个江山。 她绝不容许放错一个机会,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即便是她唯一的儿子! …… 夜幕降临下的北三所孤冷而诡异,树木枝丫的倒影落在墙壁漆柱上,是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黑影,一阵风吹过,竟让人隐隐有些颤栗。 今夜值守宫中的徐太医此刻匆匆行至北三所角门处,小心翼翼扫视周围,随即迅速闪进了角门内。 当他如约来到偏殿廊下,两个人影静静地伫立在那,未点灯,只有微微皎然的月光落下,隐隐照出其中一个少年冷然的侧颜。 “微臣见过九殿下。” “起吧。” 徐太医顺从地起身站直,裹着玄色斗篷的萧衍将身转过来,眸中微微一眯,语中听不出一丝语气,却是能让人嗅出危险的气息。 “母亲如今,越发倚重徐太医了。” “微臣不敢。” 徐太医如何听不出少年的弦外敲打之音,顿时心下一沉,当即坚定的弓腰道:“微臣惟听殿下吩咐。” 少年薄薄的嘴唇微微划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随即不徐不疾道:“母亲既然希望徐太医好生照料我的身子,这药自然是不能停的。” 徐太医闻言,当即凛然道:“殿下放心,微臣已偷偷用相似的几味药换了其中几味药,微臣保证,便是贵妃娘娘也察觉不出来,且虽只换了几味,却绝不会再损及殿下您的身子。” 少年闻言默然不语,白瓷一般的脸色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微光。 “母亲那,也要劳烦你照顾了。” 徐太医闻言,小心的压低声音道:“殿下您放心,娘娘的药,便是如今的院使大人也察觉不出半点异常来,那些药短期无碍,只是长久下去,会致人痴楞。”(俗话说就是痴呆) “殿下,您本可早些换药的,为何——” 徐太医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从少年眼中只看到了一句话。 知道的越多,便离死越近了。 没有人知道萧衍这般破釜沉舟的意图,更没有人知道成贵妃天生多疑,而他就是要以虎狼之药造成今日咳血的一幕,让他这位好母亲自此对他放心,让她知道,这个儿子是顺从而易于掌控的。 少年好整以暇的抬头赏了一眼恬静的月色,随即微微侧首,目光幽深道:“东宫呢。” 徐太医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随即声音越发小心道:“殿下也知道,负责东宫用药有专门的典药局,便是连东宫的一张方子,都难以入太医院的手,微臣实在是——” 话虽未说下去,可萧衍已然明白。 大兴自开国以来,便将东宫这个显眼的位置护得太牢太密。 但他从不信,这天下有不透风的网。 便是有,他也要亲手划出一条凌厉的口子来。 少年的一双眸子此刻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幽深难测,让一旁的徐太医,也是不敢轻易抬头。 第一百零三章 他笑的好看(原谅我这个取名废) 这一日天朗气清,因着清晨落了些许小雨,陈郡也随之清凉了几分。雨水轻轻落在碧绿的叶子上,渐渐汇成晶莹的水珠凝在叶尖,叶尖承不住水珠的重量,不由轻轻一压,缀了下来,水珠迅速汇进泥中便再也找不到了。 阳光从格窗中落了进来,渐渐铺洒在棋案上,顾砚龄静坐在那,手中捏着一枚黑棋,听到绛朱的回话,唇角淡淡浮起。 她倒未想到,他这二叔的门路这般多,半年不到,便能升了官位,可见还是个有能力的。 只是,可惜了。 便让他再自得几日吧。 少女覆下一双好看的眸子,轻轻将黑棋按在棋盘上,顿时对白子形成了包围之势。 少女眼中顿时欣然泛着喜意,嘴角的笑意扬的更明显了。 一旁的醅碧和绛朱瞧了,也不由松了口气,自打太孙殿下去保陵前给姑娘留下了这一盘据说十分难解的棋局,姑娘每日除了用饭睡觉,几乎都是一动不动的坐在这儿,一个人足足凝着眉研究到现在。 再这样下去,她们都怕自家姑娘魔怔了。 恰在这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随即谢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半夏穿着藕粉色的绫裙,轻掀开湘妃竹帘进来恭敬地欠身行了礼。 “表姑娘。” 顾砚龄目光温和,唇角微笑道:“起吧。” 半夏顺从地起身,随即恭敬的笑道:“表姑娘,二太太娘家的姐姐和侄女来了,老太太和太太请您过去呢。” 顾砚龄闻言轻然一笑,随即便见半夏又补到:“太孙殿下,姑老爷,还有大公子也都回来了。” 这次顾砚龄不由挑了挑眉,顿时欣然。 倒是巧了,她这棋局一解开,竟都回来了。 萧译也不知是作何想,明明是走过场的皇差,却是被他看的甚为严肃。由父亲陪同便罢,他竟又突然说自己不熟悉保陵当地的情形,便邀了表哥谢昀也随同而去,以作讲解,既然人家堂堂太孙都纡尊降贵的邀请了,谢昀哪里好拒绝。 于是这一去,就去了三天。 若非萧译临走前留了这盘倒是有几分意思的棋局与她,她倒真算得上百无聊赖了。 “我知道了,你去回外祖母和母亲,待我换身衣裙便去。” 半夏自然是应了,待顾砚龄换好了水墨晕染的霞影画裙,便一路来到了谢老太太所居的豫园。 一进屋中,便是满当当的人,顾砚龄不徐不疾的上前捻裙见礼,当对上萧译目光时,顾砚龄依旧恭谨地微微欠身。 “顾姑娘无需客气。” 她还未蹲身下去,少年的声音便已然响起,顾砚龄不由一愣,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少年唇角微微的浮起。 “谢太孙殿下。” 顾砚龄也未多想,随即便起身站直。 当转身对上一个美貌而又不失大气的妇人时,顾砚龄已然明了,不由看了眼妇人身旁。 果然,是一个眉目姣好的少女。 “姨妈。” 看到眼前端庄施礼的少女,李氏眉眼带着熟络的笑意,随即牵起顾砚龄看向自己的妹妹,谢府的三太太李栾道:“好标致的女儿家。” 说着李氏又转而看向谢老太太和谢氏道:“谢老安人和夫人真是好福气。” 谢老太太闻言自然是高兴,随即眯眼看了一眼李氏身旁的少女笑道:“咱们的宝英这般好,你的福气也不小。” 李氏闻声看了眼自己的长女,随即也抿嘴笑了起来。 顾砚龄退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前熟悉的少女,她若未记错,这个身量高挑,肤白似雪,眉目间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女名唤魏宝英,父亲是当朝掌握雄兵的辽东经略魏宪成。 想到此,顾砚龄唇角微微一挑,无意地扫了眼对面站在二表兄谢玉身后的谢湛。 这个姑娘,将来可是要做她的小表嫂的。 念及此,顾砚龄不由抬头再多打量了一眼,谁知正对上人家少女清亮的眸子。 顾砚龄微微一愣,魏宝英却是抿笑颔首,眉目间大方有礼,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局促与娇羞。 如此,顾砚龄更是对这个魏家姑娘生出了几分喜欢之意,不由相视一笑。 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让几个年轻的少年姑娘们由谢昀照顾着出府游玩,彼此熟识下,也能散散心。 至于太孙殿下萧译,自然是邀请在列的贵客。 当众人出了府,马车行到了洛淮河旁缓缓停下,前面萧译,谢昀,谢玉,谢湛几个风华少年郎侧帽风流,翻然下马,远远看去,竟是一个赛一个的丰神俊逸,引得一些出府游玩的女儿家频频传来一阵阵低微的惊叹与窃窃私语。 顾砚龄笑然放下挑起车帘的手,一转头便见着钰哥儿扭股糖儿般的坐在那,不安分的动着,一张小脸满是跃跃欲试而又不满的模样。 小男孩儿总是期盼自己能坐在高头大马上,而不是和一群女儿家坐在这安稳的车马中,奈何身量小,总是叫人觉得不安全,因而自打坐上这马车,钰哥儿便一脸艳羡的透过车帘看前面几个明朗挺立的背影,独自气闷。 顾砚龄不由唇瓣轻勾,摸了摸钰哥儿的头笑道:“好了,待明年你生辰的时候,便叫三叔替你挑一匹好马。” 小男孩儿闻言登时眸中一亮,划过满满的期冀道:“长姊说的是真的?” 看到顾砚龄笑着点颌,粲然的笑意登时在钰哥儿脸上炸开,一旁的魏宝英瞧了,不由也喜欢上眼前这个年幼的弟弟。因而又再一旁插了一句叫钰哥儿更是喜不自胜的话。 “子钰弟弟既然这般喜欢骑马,待明年你生辰,我便叫父亲从辽东送一匹好马来送与你。” 顾子钰一听,原本期冀的眸子此刻已然闪亮如星星,登时与眼前的这个魏姐姐亲熟了很多。 “阿九,宝妹妹,下来吧,咱们到地了。” 外面骤然响起了谢湛爽朗的声音,顾砚龄几乎是反射性地看了一旁的少女,随即应了。 顾子钰第一个急着窜了出去,而顾砚龄因着礼貌,相对魏宝英也算半个主人,因而便请了魏宝英先下了车。 当顾砚龄左手轻掀车帘,右手倚着车壁,刚倾身,便见一双修长而好看的手伸了过来。 顺着手看过去,顾砚龄正对上萧译那略带笑意的容颜,顾砚龄不由一愣,环扫了众人,除了谢昀有些说不上的神色外,旁人都是一脸惊诧。 顾砚龄不由僵了,心下竟有几分慌乱。 此刻当着众人,她若不将手搭上去,必然拂了人家的好意,可若搭上去,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顾砚龄纠结中,偶然抬起头,却见好看的少年仍旧明朗的立在车前,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保持着伸出的姿势等着她,一向冷淡自持的面色竟始终带着清浅的微笑,丝毫未有不耐,更没有不快。 此刻身后的阳光落在少年的肩头,跳跃着浅浅的光芒,这一刻她恍然发现。 原来,他笑起来也是好看的。 …… 第一百零四章 不想再等 阿九渐渐将细嫩的小手伸了出去,细碎的阳光落在少女的指尖,泛着温暖而耀眼的光芒。 当感受到掌心轻轻的碰触,萧译一颗悬着而迟迟未放下的心才缓缓又落了下去,一种难掩的欣喜就像是一股暖流,渐渐从深处缓缓流出,喷薄而出,一路温暖至五脏六腑,这一切让他欣然的有些紧张了,连伸出去的手都不由僵冷了几分,隐隐有些发麻。 此刻看似神色平静的他,其实在方才伸手时,那份莫名的担忧便从未停过。连他也不知,为何刚刚自己会突然有伸出手去接她的举动,似乎就那样来的自然而然。 可他知道,即便眼前的少女今日委婉的拒绝了他,他也不会有半分的后悔。 因为,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想做,却又在踌躇等待的。 但当少女的手搭上来的那一刻,他却是好像突然明白了。 原来,感情是来不及去踌躇等待的。 有时候错过了,或许此生都就此错过了。 一个人,又有几生可以用来错过。 当这个念头划过时,他便觉得,即便是拒绝,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害怕了。 他突然觉得,檀墨说的那句话似乎有些道理了,要讨喜欢的女孩子欢心,脸皮好像是真的不能太薄了。 想到此,萧译唇角浮起的笑意渐深,看向少女的眸子更温暖了许多,手上微微用力,动作却是极为小心。 当少女右手捻裙,手中借着他的力,端庄地从脚凳上走下来时,当即平静地微微欠身。 “阿九谢殿下。” 因着这是在外面,因而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极为细微,但也不高不低恰好落到在场的几人耳中,然而此时却没有人看到,眼前的少女看似从容的收回了手,双手交叠,身姿端庄的立在那,可脸上却隐隐浮起了些微不易察觉的热意。 “顾姑娘客气了。” 萧译眸中氤氲着笑意,便不再多言,只怕唐突了对方。 一旁的谢昀默然将这一幕收入眸中,脸色虽叫人寻不出半点异样,心里却是渐渐浮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闷然与晦暗。 “出来的久了,我们便先在旁边的望月楼稍作歇息,再前往洛淮河泛舟吧。” 谢昀静顿一下,整理了神色,随即走了出来,一双眸子问询的看向萧译,做出了提议。 今日谢昀算是东道主,萧译闻言自然客气地点颌,如此谢昀便引众人朝身后的望月楼走去。 陈郡如今仍旧是一个花开漫城的时节,白墙青瓦间人影络绎,这里最具盛名的望月楼更是来往不绝,喧声不断,独独上了二楼,却是清雅少人。 望月楼中非但各地名菜聚集,且布置也是低调中不失身份,等闲之人从来进不得这般地方。店中二楼更是只迎非富即贵之人,因此环境一向宁和清净。 当店中的人看到了熟悉的“陈郡公子”时莫不惊诧了几分,谢昀身边的谢玉与谢湛都是谢家的贵公子,虽未像谢昀那般名声享誉整个大兴,但在陈郡,甚至是整个南方也是小有名气。 然而奇怪的是,抚上楼梯与谢昀并肩而走的少年却是个生面孔,看起来与谢昀年纪约莫相仿,虽是抿唇默然不语,但周身的气质却叫人难以忽视,尤其于举手间仍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 当走进二楼的一个雅间,谢昀请了萧译先行入座,随即众人才在谦让中彼此落座。 当楼中跑堂的伙计来添茶送上菜谱时,谢昀自然地递到了萧译面前,萧译也未多推却,礼貌性地颔首,随即几乎不假思索的侧首说了起来。 当少年的声音渐渐响起,顾砚龄陡然发现,萧译所说的,似乎大多都是她喜好的。 满心惊诧的顾砚龄不由看向对坐的少年,她又如何知道,此次保陵之行,趁着同行之故,萧译在数番对弈之时,早已有意无意地向顾敬羲将她的喜好了解了许多。 而后因着顾砚龄与魏宝英的推却,而谢玉与谢湛二人又是不甚在乎菜品,谢昀便不徐不疾的又点了几样时令的新品和望月楼最为出名的菜品。 原本房内气氛有些冷清,但谢玉与谢湛一个爽朗,一个直率,因而两个人渐渐也将气氛活络了起来。 当房门再一次被推开,酒楼中的活计满脸喜意的端着菜上来时,小心翼翼的一样一样摆好,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众人歇息足了,便起身出了望月楼,来到了洛淮河畔,上了谢家的船舫缓缓行至河中。 透过格窗,岸边垂柳依依,翠绿的叶子碧如玉带,而再朝远处遥望,高低错落,庭院深邃的粉墙黛瓦矗立其中,让人感受着南方的温柔。 顾砚龄左手撑着腮,一阵风裹着湿意袭来,微微阖眼间是难得的清闲自在。 “这样好没意思,倒不如寻些乐子来玩,总好比坐在这儿的强。” 谢湛因着坐不住,因而此刻便觉得越发有些失了趣味,因而忍不住开口提议。 顾砚龄闻言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到谢昀笑着道:“那你倒说,玩什么的好?” “不如投壶好了。” 谢湛兴然的开口,一旁的谢玉却是不置可否的慢悠悠道:“投壶技艺拼的多,运气却是拼的少,既是取乐未免失了本意。” 谢湛闻言似乎也是,技艺好的一直赢,技艺略差的把把输,确实没了活络气氛的意思。 “倒不如——” 谢玉眸中微微划过一丝笑意,随即逡巡了大家一眼,似是问询道:“咱们以击鼓催令定输赢,输了的,自然按着酒桌上的那一套来罚,如何。” 众人闻言彼此交汇一眼,随即相视而笑,原本出行就是徒一个乐字,因而也都默然许了。 谢湛见此甚为激动,一旁的钰哥儿也是抚掌而笑,不过片刻,桌上一应摆上茶点,时令的果子,众人围坐在一起,旁边设下屏风,屏风外便放着一小鼓。 在众人正寻击鼓之人时,萧译身旁的檀墨便主动出来接了,随即为了公平,众人被打乱了座次,檀墨更被蒙上了双眼,送至屏风后,背身而立,等候发令。 而当游戏即将开始,顾砚龄才恍然发现,萧译不知何时竟是坐在了她的旁边。 当众人都准备好,不由看向萧译时,萧译唇角微微浮起笑意,随即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得令。” 话音一落,屏风外便渐渐响起了错落有致的鼓点,。 直到传至第二轮时,鼓声渐渐变缓,萧译随之不疾不徐将手中的一枝青柳递至谢昀手中,依次下去,众人不由渐渐紧张起来,当柳枝送到顾砚龄手中,顾砚龄当即递向身旁的魏宝英,魏宝英忙接到手中。 第一百零五章 默契 陡然—— 鼓声恰好戛然而止。 魏宝英微一愣,手中的柳枝还未来得及送出去,抬头恰好收到顾砚龄眸中促狭的笑意,再扫众人也是笑着看了过来,当即也含笑起身,举止丝毫没有扭捏,微微礼节性地颔首,随即抬头,眉目间的笑意更为直率。 “宝英献上一曲剑舞,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在众人惊诧的眸中,魏宝英转而走向不远处,命侍女在外借来一柄长剑,执剑微微欠身,随即便无调起舞。 少女一身杏红绫裙,眉似画,唇似点,一柄长剑隐隐携着凛冽的英气,明明少女身姿柔软,舞出的剑风却是猎猎作响,剑气逼人。 渐渐地,耳畔仿佛响起了战场上的鸣鼓声,旌旗迎风招展,辽远的大漠上一个少女迎风起舞,矫若游龙,哪怕是风沙飞扬作响,将火红的裙袂吹起,仍旧能看到少女手中的长剑犹如银蛇一般迅疾划过,在眼前跃出火花一般的弧度。 谢玉和谢湛被这惊心动魄而又猛厉无比的舞姿所吸引,激动间手中不由跟随着拍案打出了节点。 …… 直至少女最终从容收剑,谢湛这才渐渐回过神,当收到众人赞叹的目光时,少女双手持剑欠身,鬓边的发丝因着方才起舞时的迅疾而落了下来,却依然丝毫不毁少女的坦然的英气。 这一刻众人心中都不由感慨。 眼前的少女不愧为陇西李氏的后人,即便是女子,仍旧有着李氏一族那股凌然的气势。 当游戏进入到第二轮时,鼓声再一次响起,当鼓点渐渐缓慢之时,身旁的萧译将手中的柳枝递了过来。 顾砚龄伸手去接时,鼓声再一次停滞,而那柳枝却是不偏不倚拿在顾砚龄和萧译二人手中。 一人未来得及松,另一个未来得及取。 二人动作一滞,众人不由抚掌而笑,尤其是小小的钰哥儿,此刻几乎高兴的站起。独独谢昀,却表现的极为平静。 不等大家催促,萧译便从容起身,随即命人将琴搬进来,淡然轻笑:“我便以琴聊作助兴。” 话语落尽,萧译转而看向顾砚龄,一双眸子满怀笑意。 收到众人的目光,顾砚龄便也未推辞,起身抚平衣裙,随即对着醅碧唇边轻语。 醅碧领命而去,不久便让人摆好了长案,铺展了洁白的洛阳纸,研好了磨。 众人自然明白顾砚龄的意图,然而没想到谢玉此刻却是突然出声,风雅至极道:“既是二人同时受罚,自然要有所关联。” 谢玉以折扇轻触额头,微微凝眉似在思索,随即眸中一亮,看向二人道:“不如这般。” 谢玉以折扇指了指面前的长案与琴案道:“太孙殿下奏什么曲,阿九表妹便要写出这首曲词来,琴音停,笔便要停,琴音当与字一同结尾。” 说完谢玉又笑着转而看向身后的人,谢湛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如何不答应,而钰哥儿更是兴兴然跟在一旁点头,此刻颇为自豪的扬着头。 要知道,在钰哥儿心中,顾砚龄这位长姊的一手好字几乎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地步,这样小小的要求如何难得到他的长姊。 所以,又何必藏着掖着,不叫人瞻仰欣赏的。 萧译对此不置可否,只问询的看向顾砚龄,少女一双好看的眸子也恰好迎了过来,二人相视,顾砚龄随即唇角启笑:“阿九岂敢不从。” 当一切准备就绪,萧译将身走至琴案后,从容撩袍坐定,一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轻放在琴上,微微颔首间,熟络地轻拢慢拨,当琴音调好,萧译不徐不疾的抬起头来,与顾砚龄微微颔首。 顾砚龄当即点颌,下一刻,犹如幽涧冬泉般清灵的琴音由低渐高,犹如一瓣梅花轻落池中,一圈小小的涟漪渐渐荡漾开来,越漾越远…… 随着缓而慢的琴音,顾砚龄已然听出,这是她极喜欢的一首《月出》。(其实是我喜欢~) 少女臻首峨眉,泯然一笑,随即轻牵起右手的衣袖,轻捏狼毫,笔尖如流水般顺然而起。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眼前的一幕仿佛是一副画卷,眉目如画的少女低首挥毫,容颜清灵的少年轻撩琴弦。 琴音时促,笔尖如龙游走,琴音时缓,笔下徐徐而行,就这般一毫一琴,却是叫人觉得极为融洽舒服。 渐渐地,当琴音缓缓而停,那一抹涟漪渐渐消失在平静的湖面上。 萧译指尖划过残音,余音袅袅间收回手来,抬头却是正看到少女从容的收回笔尖,随手将狼毫放置案上,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时,顾砚龄渐渐发现。 方才,他们似乎极为默契。 那种默契,让人觉得并不突兀。 好像,本该是那般。 萧译立而站起,少女也稍稍退身,当谢昀第一个走上前来,却是眸中一震。 眼前的这幅字,功力竟是比上一次书信中所见的要深上三分。 且字字大气天成,字尾丝毫未有半分拖墨,行云如流水。 一旁的钰哥儿小小的身子也凑上前来,随即抱着顾砚龄的裙子,扬着小脸自豪道:“以后我要长姊教我习字,长姊的字比顾师父的字还要好。” 稚子可爱,顾砚龄笑着弯腰捏了捏顾子钰的小脸,随即笑着道:“好。” 耳畔渐渐响起众人的赞叹与不可置信,然而此刻的谢昀,眸色却是渐渐变得复杂。 琴,是好琴。字,也是好字。 方才一字一琴间,九儿表妹与萧译那般多年老友般的熟识默契,竟是连他一个局外人也觉得自然而然。 小尾巴,的确不是从前那个稚幼的小尾巴了。 而她的旁边,如今却是站着另一个优秀卓然的少年。 谢昀笔直的身子静静的立在那,看着眼前极为登对的萧译和顾砚龄,眸色渐渐变得悔意。 他,似乎来的晚了。 这一刻,谢昀觉得嘴中有些苦涩。 却是,又无可奈何。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忍别离 七月暑夏的尾巴转而到了眼前,谢老太太的六十整寿便俨然成了陈郡的第一盛事,不说多少达官显贵,世家贵族远道而来,便是当今的太孙也亲自带着当今圣上和宫里娘娘的赏赐来为老安人贺寿。 老安人寿辰那日,谢府的正门被打开,门前车水马龙,几乎腾不开脚来,大房的谢道玄,二房谢道安,谢道焕,皆带着儿子随着姜氏的大伯谢弼在门上率着仆从迎接各位贵客,而几房出身世家的媳妇儿自然在前厅招待登府的女眷,独独谢氏带着一双儿女在谢老安人的院中陪着谢老太太,和谢弼的嫡妻郑氏说笑着。 这一场寿辰足足摆了五日,每一日宴请接待的便是不同的贵客。宴席上有热闹的杂戏班子,婉转的昆曲儿,更请了这“金陈八绝”之首的柳浣眉弹奏了一曲琵琶。 要知道,柳浣眉曾被世人赞誉为“琵琶圣手”,当年连皇帝都曾闻名而召其进宫一奏,龙心大悦之下赏赐极多。 因而能将其请动,要的不仅是真金白银,更要的是十足的面子。 然而,热闹终有散,谢老太太寿辰过后,从官任上告假回来的几位老爷都要如期回任,然而最让老太太揪心的,莫过于谢道瑗这个幺女也不得不返京远离,离开自己的膝下了。 顾敬羲一行返程之日,一向端庄自持的谢氏却是跪在谢老安人膝前哭了许多,眼看着心肝一样的幺女红肿着眼,哭的梨花带雨,几乎没将老安人的一颗心给哭碎了。 众人眼看着小姑奶奶哭的不能自已,老太太也抱着这唯一的幺女禁不住的老泪纵横,都不由转过头,悄悄擦着泪。 谢家到了小姑奶奶这一辈,长房便只有贵妃娘娘这一位姑娘,二房也只小姑奶奶一个而已。 因而一连得了谢道安,谢道焕两个儿子之后,突然得了一个千金,老安人和当时的老太爷自然是欣喜万分。 更何况,小姑奶奶出身时,老安人与老太爷都已人过而立,老来得女的心情,便足以让老安人和老太爷高兴的睡不着觉了。 眼看着离启程的时间到了,若是再拖只怕耽误了行程,众人终究强忍着泪意,几位媳妇儿连同几个颇有脸面的老仆皆上前将谢老安人和谢氏好劝歹劝才劝开。 最终,在谢老安人执意要求下,众人不得不扶着谢老安人亲自将幺女,幺女婿送到了谢府门口,分手之时谢氏依依不愿放开老母亲温热的手,顾敬羲只得从旁劝慰,与墨兰一同搀扶着谢氏,带着一双儿女,由谢昀亲自带路,前往了陈郡的码头。 当车马缓缓而行,谢老太太禁不住眸中微热,眼看着车马拐过转角消失了,谢老太太仍旧立在那,泪意虽已止,可一双略红的眼睛却仍旧看着那处,久久不愿挪步。 如今的她到了这个年岁,也算是活一天,便少一天了。 谁能知道,她这把身子骨还能不能等到下一次的母女相见,又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双可爱的外孙。 当谢昀骑马行到码头处,继而撩袍下马,走至车前,顾敬羲已然搀扶着谢氏小心下了马车,顾砚龄也携着幼弟钰哥儿从后面的马车下来。 当众人聚齐,谢昀微微躬身,随即语气温和而带着淡淡的不舍道:“阿昀只能将小姑夫,小姑母,九儿表妹和钰哥儿送至此了,此去行程长,还望小姑夫,小姑母多多保重。” 谢氏身子柔弱的倚着顾敬羲,红肿着眼睛,轻而点头嘱咐道:“我们走了,你与各位哥哥,嫂嫂们好生照顾你祖母,你祖母现今年岁大了,身边不能缺了人。” 谢昀闻言心下也是微微柔软,随即温言安抚道:“小姑姑放心,阿昀必会好生照顾祖母。” 谢氏知道谢昀是妥帖的,因而放心地点了点头,顾敬羲担心这样离别的气氛难免又让谢氏伤心,毕竟谢氏身子不好,伤心只怕会伤了身子,因而在一旁笑着拍了拍谢昀的肩膀岔开了话题。 “明年二月初,春闱便要开始了,你到时必要提前进京,到时也莫要麻烦的去寻住处,直接来定国公府吧。” 谢氏听到这样令人高兴的事情,不由唇瓣启笑,抑制了泪意,谢昀闻声也颇为恭敬的颔首:“阿昀与祖父祖母,还有父母亲商议过,约莫元月便要动身前往京城,原本小姑夫不说,阿昀也不得不主动来叨扰的。” 顾敬羲与谢氏相视一笑,随即爽朗出声道:“一家人,便莫要这般客气了,如此我们回京城便提前着人将屋子收拾出来,就等着你了。” 谢昀唇角温和一浮:“阿昀谢姑父姑母。” “好,时辰不早了,那我们便先行了。” 顾敬羲问询的看向谢氏,谢氏温柔的点颌,谢昀这便拱手道:“姑父姑母一路小心。” 顾敬羲与谢氏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一旁的钰哥儿也偏着小脸道:“昀表哥要早些来,阿钰和长姊在京城等你。” 看到钰哥儿可爱的小脸,谢昀含笑点头,轻轻弯腰抚着钰哥儿小小的肩膀道:“好。” 钰哥儿脸上顿时扬起灿烂的笑意,随即看了眼眼前的谢昀,又看了看身旁的长姊,略琢磨了一下,便笑着道:“阿钰先去找父亲,母亲了,长姊与昀哥哥说完话再上船吧,我们在船上等你。” 话说完,也没等二人说话,钰哥儿便活泼的跑走了。 周边渐渐静了下来,微风轻轻吹过,浮起了裙边,将平静的河面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浪,轻轻拍打在岸边的石矶上,发出了凉爽而清亮的声音。 两个人都默契般的沉默了,谢昀觉得自己似乎有许多想说的,但真正到了嘴边时,却恍然发现自己好像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少女微微低颌,两手置于前,轻轻捏着丝帕,过了不知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对视的那一刻,少女眸中微微一动。 “阿九,这就走了。”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谢昀心中微微一动,终究微微点了点颌,轻然吐出一句话来。 “九儿,保重。” 少女身子微微异样,随即含笑,眸子像最璀璨的珠子一般夺目,耀眼。 “阿九与父亲母亲,还有钰哥儿等你,昀哥哥此次会试必会一举拔得头筹,长留京城。” 眼前的少年闻言眸中渐渐变得明亮,随即唇角轻起,极为坚定道:“好。” 一定会的,即便—— 他也会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 第一百零七章 俞氏的墙角被挖了 八月初的京陵便已进入了一年来最热的时候,好似要将这末夏最后的暑意发挥到极致,连空气都像是裹在沸水中煮腾了一般,那贴身的灼热让人都变得懒怠焦躁了许多。 顾敬羲一行在船上行了半月余,抵达京城时便已是八月初五,这一日艳阳高照,直射而下的阳光将夺目的光芒铺洒在河面上,泛起了金光闪闪的水波,使得立在船头的人都不由拿手去挡眼,免得晒的人眼花。 当顾家的船轻轻靠岸,便发出了细微而沉闷的响声,待将船固定好,在岸上等候已久的二房庶长子顾子涵眉间带着喜意,撩袍走上岸来。 刚走至门前,顾敬羲便携着略显倦怠的谢氏走了出来,后面则跟随着顾砚龄和顾子钰姐弟。 顾子钰一抬头看到门前立着的兄长,眸中登时闪耀着欣喜,顾子涵则与顾砚龄默然含笑点颌,随即恭敬地拱手弯下腰来。 “大伯,大伯母,一路辛苦了。” 谢氏虽不喜二房,但也并未因此而对眼前这个晚辈怀着什么偏见。 毕竟,孰真孰假,孰好孰坏,她是分得清的。 再者,这个侄子生来便没了生母,也算是可怜的。 “快起来。” 顾敬羲笑着两手亲热地扶住顾子涵的肩膀,随即便问到:“这些日子,你祖父,祖母身子可还好?” 顾子涵闻言一笑:“祖父与祖母都极好,祖父这会还在内阁议事未归府,祖母已经在宁德院和各房的长辈们等着大伯,大伯母了。” “好,好。” 顾敬羲连连笑着转而看向谢氏温柔道:“那,我们便走吧,莫让人等久了。” 谢氏笑着点了点头,顾子涵便邀顾敬羲与谢氏走在前面,随即侧身看向顾砚龄姐弟。 “此番去陈郡,可好玩?” 顾子钰一听就来了兴致,当即便急着要接话,谁知顾砚龄却是抢先笑道:“钰哥儿差点就不想回来了。” 顾子涵闻言爽朗的笑出声来,接着便道:“走吧,各位长辈也等候许久了。” 顾砚龄笑着微微颔首,便牵着顾子钰同顾子涵一起并肩走着。 “听闻,此次陈郡之行,太孙殿下是随你们同行的,怎么——不见一同回来?” 帷帽下的少女闻言微微一动,随即语气轻缓道:“在我们出发前,太孙殿下便接到了圣上的旨意,去了金陵,似乎尚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便未曾与我们同行。” 顾子涵闻言微微颔首,随即便没有再说什么。 当走到了车马前时,顾子钰率先朝车上去,顾子涵忙伸手将钰哥儿小小的身子扶好进去,顾砚龄捻了捻裙子,眼看要上车时,陡然转过头来,却是略带关心之意道:“我们去陈郡的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二婶可还好?” 顾子涵微微一愣,随即明白,眼前的这个妹妹向来与母亲和三妹妹亲近,问这些倒不奇怪,因而笑着点头道:“放心,母亲很好,只是最近暑热,难免性子焦躁了些,倒不是大事。” 帷帽下的少女眸中微微一亮,随即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因而颔首道:“那便好,二婶这一胎不容易,必要小心些照顾才是。” 顾子涵笑着点了点头,顾砚龄便踩着脚凳,由顾子涵扶着小心倾身进了马车。 待安顿好了,顾子涵这才转而走到前面,翻身上了一匹枣色骏马,领着后面的车队而行。 …… 当顾敬羲一行回了定国公府,难免要先去静华院给傅老太太请安,与各房见个面,因着各房的媳妇儿都在,因而顾敬羲不便久留,请完了安便带着顾子钰先行了一步。 待与各个妯娌看似融洽的周旋毕,原本身子不大好的谢氏就已然精神倦怠,因而便由着顾砚龄将她扶回了静华院歇息,却将一系列要打点安排的事情都交给了顾砚龄。 顾砚龄倒也不多言,将谢氏从陈郡带来的礼物,按着各房所喜和亲疏一一遣人送了去。待一切事情交代完,便已然到了午膳后。 因着天气炎热,又是舟车劳顿了半月,顾砚龄胃口小了许多,只略用了些便欲去里间歇息,恰在此时便见落红突然打了帘进来,随即微微欠身恭敬道:“姑娘,宋偃来了。” 顾砚龄闻言眸中微微划过一丝光亮,随即唇角抿着笑意道:“请进来吧。” 不过一会儿,宋偃便跟随着走了进来,给顾砚龄恭敬地拱手作揖。 “姑娘。” 上座的少女微微一扬颌,宋偃便了悟地坐了下去,随即除了醅碧,旁人都悄声退了下去,仍旧由绛朱在门口守着。 待屋内寂静下来,顾砚龄转而看向宋偃,宋偃随即微微低颌道:“姑娘走的这些日子,小的一直看着二房处,后来小的发现一件事情——” 少女闻言微微点颌,宋偃这才稍稍压了声音道:“听二老爷房里的人言,二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画阑——” 说到这儿,宋偃不由微微抬眸看了眼上座的少女,随即小心道:“似乎偶有替二太太往二老爷书房送东西时,会在书房内逗留约莫半个时辰,且——房内其余伺候的人都会被遣到屋外,由二老爷身边的德贵守在屋外。”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愣,略微思索了一瞬,随即唇角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原以为他这位二叔相比于三叔顾敬之来在女色上淡然许多,如今看来,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 少女轻嗤一声,倒真不负那句话,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没想到,俞氏一心想去挖旁人的墙角,却未发现自己的墙角已被自个儿身边的人给掏出了个洞去。 从前看那画阑便是个有心思的,如今瞧着,这不仅心思大,还胆大。 敢在俞氏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也是个想上位不要命的。 顾砚龄微微拿手去触了触额头,原本回来还打算花些心思来布个好局,如今看来,竟是连老天都帮她了。 “醅碧。” 猛然听到唤自己,醅碧微微一愣,随即上前颔首。 座上的少女唇角欣然的一扬,似乎心情颇好。 “待晚间了,你去宁德院一趟,眼见着暑夏就要过去了,也该为各房添置换季的衣衫了,相信祖母身边的人给提上一句,祖母也不会不答应。” 说着少女似乎渴了,饮了半口茶又悠悠然道:“我看画阑是个机灵的,从前二婶当家时,画阑没少帮着做事,便提一提,叫她去吧。” 醅碧闻言便已会意,随即道:“是。” 少女满意地点颌,随即向外扬了一声:“绛朱。” 当绛朱人走进屋内,顾砚龄便道:“一会儿你着人替我送个拜帖,离开京城这么久,回来也该去成北王府拜会,否则,宜阳又要说我不念着她了。” 第一百零八章 二老爷的齐人之福 因着京陵的前一日刚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因而,这第二日天空尤其的蓝,到了正午时,那日头正当头照着,让此刻侍立在致远斋外的仆从不由拿袖子擦了擦额际的汗,随即终究忍不住,便将手往袖子里一缩,拿那小半截儿袖子口扇着微弱几乎不易察觉的风,嘴里不由埋怨着。 “这天儿就跟被昨儿那雨洗过的一样,站在这儿大半晌了,愣是连一丝风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当真是要了人的命了。” 一旁的人闻言也是恼火,侧首正欲搭话,谁知眼角一斜旁边,却当即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默默地垂回了头,默然不语。 “也不看看是什么地儿,这儿是你能抱怨的地方?” 那说话的人正奇怪怎么身旁与他一起当值的不回他话,却陡然听到身后响起的严厉斥责声,不由肩膀一缩,随即转过身子来,顿时换了掩饰不住的赔笑脸,小心翼翼地解释起来。 “小的哪敢抱怨,小的只是担心这天儿太热,让您受不住,小的来给您扇扇。” 说着那仆从便满脸谄媚的拿右手那小截儿的袖子给沉着脸的德贵扇着风,随即又小心翼翼道:“您看,这风可还好?要不,小的再扇大些?” 德贵原本就畏热的很,方才又在里屋站着伺候顾敬昭一个时辰,出门听到屋外伺候的人在那儿嘀嘀咕咕抱怨,已是禁不住的躁意,他还没抱怨呢,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不过,这会子见下面的人在他面前也算孝敬,眼角的愠怒略微平缓了些,但还是斜了眼那两人轻斥道:“日后都小心着嘴,连当值伺候主子的时候都没规矩了,下一次再犯,就都去后房给我享清闲去吧。” 那两人闻言脖子一缩,当即连连赔笑道:“是是是,不敢不敢,再不敢了。” 那后房是什么地方,去了倒是不用当值站在门外伺候人,可日日都干的是砍柴烧火这些个粗活儿,连那些个三四等的小丫头都能瞧不起那后房的人,他们要是去了哪里还有机会娶上媳妇儿?没了媳妇儿,那不是要他们的命? 见眼前两个人这般孙子的模样,德贵也懒得再去收拾他们,外面这烘烘的热意又烤了上来,不由眉头一蹙,收回斜过去的眼便想掀帘进屋去。 谁知刚要转身,眼尖的他却是见一个打扮寻常,身姿却颇为窈窕的女子正行在廊下,缓缓走来。 德贵眼中一亮,随即剜了眼身旁的两人低声道:“没眼力的,没见画阑姑娘奉二太太的命给老爷送去暑汤来了,还不快去搭把手。” 那两人转头看到渐行渐近的娇美人,当即转头嘿嘿笑道“是是,还是您眼神好,咱们这就去。” 话一说完,那两仆从转身便去。 然而在德贵看不到的地方,那两人默然一对视,随即不屑的撇了撇嘴。 得了吧,送什么去暑汤,送汤还有送到床上去的,听说书的说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听过这个理的。 要是真有这样的好事,那这样的汤他们还真想尝尝味儿。 说白了,不就是送人来了,说的还冠冕堂皇的。 那二人虽这样想,但事情却还是麻利要抢着去干的,急急忙忙凑上前去了,一个比一个谄媚的陪着笑脸。 “哎哟,瞧瞧这么热的天,画阑姑娘还来送汤,快叫咱们来,姑娘歇歇。” 说着一人忙抢了画阑手中提着的一个攒食盒子,另一个见没抢着功,只得笑嘿嘿道:“姑娘这一路辛苦了,我给您扇扇风吧。” 说着话,那人便要拿袖子给画阑扇风。 那画阑是什么人?那是俞氏最得意的大丫头,容貌和琉璃院的醅碧,绛朱一样,在府里都是拔尖儿的,也就死了的落葵能略胜一筹,因而画阑向来自持身份,哪里愿意跟这些屋外伺候的小子打交道,当即眉头微不可闻的一皱,但也就一瞬间,就又和气的笑着制止了那人的动作。 “咱们伺候主子都是应该的,哪里谈的上辛苦,扇风就不必了,一会子叫人瞧了,还以为我仗着太太的面子在你们面前拿乔了。” 话说着,画阑脚上走的快了些,将那两人扔到了后面,眼角这才划露出一丝不屑。 “方才老爷还说今儿这暑热重,姑娘您这汤就送来了,可是及时了。” 方才那一幕,自然被精明老成的德贵收进了眼里,当他也只当未看到罢了。 眼看着顾敬昭倚重的德贵与自己说话这般伏低,画阑心下那股子不甘人后的骄矜感得到了满足,因而说话间也高兴了许多。 “都是太太想的周到。” 德贵连连说是,随即笑着道:“画阑姑娘屋里请。” 画阑抿唇一笑,随即颔首便身子窈窕的朝里屋走,德贵更是亲自给画阑打起湘妃竹帘来。 当画阑与德贵先后进了里屋,屋外那两小子不由再一次撇了撇嘴。 真不知道是太太想的周到,还是那画阑的心思周到。 有这么个美娇人亲自送上门来,便是再热,老爷那火气今儿也该好好泻一把了。 不得不说,当主子的跟他们这些做小子的,那命就是不一样。 他们这好歹也是正值年华,连个俏媳妇儿的影都还看不见,瞧瞧他们老爷,屋里那端庄大方,出身名门的正妻正熬着暑夏替他坐着胎,屋外,还能有这样个妙龄美人儿满足他不能同房之苦。 下辈子啊,便是坐在阎王老爷的府衙门前哭脸,他们也要求个好出身来。 毕竟这样的齐人之福,哪个男人不想要? 两个人正这样顾自幻想着,他们便陡然听到了身后轻微的掀帘声,拿眼角微微一瞥,果然德贵从里屋走了出来,随即斜了他们一眼低声吐出两个字。 “关门。” 他们二人闻言忙应了,急忙转身将门悄悄的掩上,再掩门的那一刻,他们恍然闻到一股女儿家的香粉味儿。当即神魂颠倒,骨头差点儿没给软了。 这样懂风情的画阑,他们还真是没见过。 别说,要是能跟这样的佳人儿宿上一夜,便是叫他立即死了也成。 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总比做个形单影只的孤独鬼强多了。 第一百零九章 秘事 只说外面德贵正亲自把关守着书房的门,此刻那画阑却是正心下紧张而又期待的提着手中那攒食盒子,小心翼翼地轻声朝书房的里间走去。 刚走到门口处,画阑身形微微顿了顿,只觉得此刻那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不由轻声的吸了口气,随之无声的吐了出来,随即摸了摸鬓边的簪子,理了理新换的裙子,这才纤手微抬,将竹帘轻轻一打,侧身小心走了进去。 一进屋,她便只见顾敬昭此刻正正襟危坐在书案后,低头用笔勾画着什么,明明听到了细微的打帘声,却是连头抬也未抬,仍旧一副肃然处理公文的模样。 画阑不由心下更紧张了些,紧紧攥了攥手,将那股子压抑给压到心底去,小小的莲步微移,随即提着攒食盒子微微恭敬地欠下身,一张娇嫩的脸微微一偏,露出一段儿洁白而妩媚的颈部曲线。 这样的动作,她已在镜子前演示了无数次,画阑很相信,此时此刻的她是足够动人心魄的。 “老爷,奴婢奉太太的吩咐,给您送去暑汤来了。” 女子娇媚而温柔的声音在寂静而冷清的屋内响起,但随即,却又被伴随而来的死寂给淡漠消散了下去。 画阑柔美的身子微微一僵,手心微微发凉,不由心下紧张而诧异,这是怎么? 过了片刻,书案后的顾敬昭沉然“嗯”了一声,随即淡漠的看着书案上的公文道:“放在案上。” 画阑闻言不由紧张的捏了捏手,随即再一颔首,温柔而小心道:“是。” 话音落尽,娇媚的身姿便微微凑上前,将那攒食盒子小心搁在顾敬昭处理公文的桌案上。 “太太可还好?” 约莫片刻,顾敬昭才陡然出声,画阑闻言微微一动,随即瞥了眼下去,却见顾敬昭仍旧伏案写着,丝毫未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意思,想着自己来时特意换的一身簇新的裙子,不由心下失落,但面上还是极尽恭敬道:“太太身子一向很好,只是最近天儿有些热,人便觉得焦躁了些。” “嗯。” 顾敬昭笔下微微一停,随即淡然启唇道:“那便好好侍奉着。” 画阑闻言垂下眸子,恭敬地颔首道:“是。” 正在画阑心下失望而晦暗之时,近前的顾敬昭似是刚写完了最后一笔,随即缓缓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笔搁在了近前的笔架上,略阖眼歇息了一会儿,这才转而看向案上的攒食盒子道:“将汤取出来我尝尝。” 画阑闻言,忙点了点头,转身将那攒食盒子揭开,随即小心从里面捧出一个精致的汝窑小磁盅,然后又从里面取出备用的小碗,轻轻拿勺子舀了汤汁出来,温柔的递至顾敬昭手边,垂眉顺目,分外恭谨。 当顾敬昭去接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上微微碰触到了画阑的指尖,画阑当即心下一紧,随即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热意,手心骤然一空,小碗已到了顾敬昭的手中,画阑的心再一次禁不住加快了许多,两手轻轻放下,藏在袖中,紧张的揪了起来。 谁知顾敬昭却压根儿没看过来,似乎刚刚的确只是个连他都未察觉到的意外。 渐渐地,寂静的屋内缓缓响起调羹轻轻碰撞碗壁的声音,顾敬昭便这般淡漠地拿调羹搅了搅,随即递到嘴边尝着。 就这样,顾敬昭将一小碗汤喝尽了,这才将碗递到案上,轻轻一推,画阑当即从手中抽出丝帕恭敬地递上,待顾敬昭接过擦嘴时,画阑已倾身拿过小碗,小心翼翼将东西归置回攒食盒子内。 顾敬昭闻到淡淡的馨香,低眸一看,手中的帕子上绣着一枝带着青刺的娇艳玫瑰,随即淡然一挑眉,近前的身姿格外窈窕。 “啊——” 原本刚合上攒食盒子的画阑陡然低呼出声,随即便觉得身子一轻,下一刻,人便已被顾敬昭带到他怀里坐着。 感受到后背裹挟着属于成熟男子有力和沉稳的胸怀,画阑渐渐安静下来,可身子却微微有些僵,心下更是紧张而又期盼着什么。 “怎么?还和第一次一样紧张?” 男子成熟而略显笑意的声音伏在耳畔,轻轻扑洒着暧昧而温热的气息。 “奴婢,奴婢——” 虽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但面对侧旁顾敬昭挺秀的面庞和如此靠近的语气时,画阑到底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了起来,原本脸上微微的热意此刻已红到了耳根。 耳畔陡然响起轻哧的笑意,随即怀抱着她的顾敬昭陡然起身,在画阑还未回过神来时,便已将她两手攥在两旁,将她抵在书案边靠着。 看着眼前惶然而紧张的画阑,原本颇为严肃端正的顾敬昭眸中陡然划过一丝轻挑的笑意。 “既然你又忘了该怎么伺候,那便叫我来教你好了。” 话音落尽,顾敬昭笑意一敛,眸中一顿,当即凑身上去,将尚还僵硬着身子的画阑吻住,感觉到二人身体渐渐攀升上来的热意,顾敬昭陡然觉得被这熟悉的体香给勾的心猿意马了,不由眉头一皱,原本钳住画阑的手渐渐由下至上撩拨起来。 原本只偷偷尝过两次禁果的画阑哪里经得住顾敬昭这般的撩拨,当即就抑制不住体内半渴望半害怕的热意,随即脱口而出,娇媚的嘤咛出声。 感受到怀中酥香的柔软,顾敬昭也再忍不住,毕竟他尚在盛年,在福建任上虽没有俞氏相陪,但也可寻些慰藉。 如今回了府,俞氏又恰好怀了身孕,离上次与画阑的那次,这足足已叫他憋了半月有余。 因而随着画阑再一次抑制的低呼,顾敬昭抱起惊怔的画阑便离了书案,朝后面以供小憩的软塌去。 屋外此刻蝉鸣声正盛,屋外侍奉垂立的人难免觉得心烦意乱。可屋内此刻渐渐响起一波又一波暧昧的女子声音,却是叫他们心烦意乱的同时更是满脸热意了。 众人不由小心翼翼地偷偷觑了眼德贵,谁知德贵却是恍若未闻一般,板着一张脸,颇为严肃而平静的守在那,莫说眼睛未乱看,便是连耳朵也未有丝毫要刻意偷听的意思。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得二老爷这般倚重,凭的就是这般粉饰太平的定力。 第一百一十章 前奏 这一日正午,外面太阳大喇喇的暴晒着,那树上的蝉也如同被晒的受不住,嘶声竭力的比着叫。此时绥荣院的人也都热得难受,却还是不得不轻手轻脚的找事做。 二太太俞氏怀了孩子,原本是上下皆高兴的喜事,可如今,他们却是觉得有些苦不堪言了。 眼看着二太太身子越来越显,脾气却是没有从前好了,偶尔从旁伺候时,若是没赶上个好时候,便是再小的错误都得挨好大一通火气。所以如今除了俞氏的乳娘常嬷嬷,也就只有皎月她们这些贴身的大丫头敢在屋里伺候了。 她们这些外面的,主子只要不唤,是没一个人敢轻易在俞氏眼皮下晃荡的。 恰逢这时,宁德院老太太的大丫头锦鸢却是出现在了门口,原本站在廊下等候吩咐的丫头瞧了,忙走上前去,笑着攀谈道:“锦鸢姐姐来了。” 锦鸢原本就受傅老太太喜欢,再加之又极会说话处事,因而在府中的人缘极好,此刻眉眼间带着笑意,稍稍一看那悬了湘妃竹帘的门,随即问道:“二太太可睡了?” “还没有呢,姐姐可是有事来的?” 锦鸢闻言点了点头,随即笑道:“我是替老太太来的,向二太太请皎月一趟。” 丫头们见此,便也不敢轻易耽误锦鸢,忙簇拥着人过去,其中一个早已懂眼的打帘进去向俞氏通报了。 这会子虽叫两个小丫头轮番打着扇,可那细细密密的汗意却是贴着身,丝毫未有减少。 因而俞氏的心情原本是不好的,这会子听人来报锦鸢有事来了,便也不得不给锦鸢几分脸面,稍稍整理了些心绪坐好。 当外面响起了细碎而轻微的脚步声,湘妃竹帘被轻轻打起,随即锦鸢便带着恭顺而体贴的笑意走了进来,懂礼地给俞氏福身下去。 “二太太。” 当她一进门时,便瞧着原本跪在脚踏上的皎月正在替俞氏锤着腿,瞧着她来了,才被俞氏唤起,站在了身边。 此时俞氏眉目间已柔顺了不少,看着眼前的锦鸢,唇角勉强浮起亲和的笑意:“快起吧,外面这么大日头,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事?” 话说完,俞氏给人递了眼色,当即就有人请锦鸢坐下,随即茶盏便已送到了锦鸢手边。 锦鸢含笑低头接了,随即瞥了眼默然不语的皎月,看向俞氏道:“老太太方才与我们说,眼看着这暑夏一去,便要换季了,府里各位太太姑娘们也该换新衣裙才是。” 俞氏听了,约莫也明白些,随即不缓不急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锦鸢这才问询的看向俞氏身旁的皎月道:“老太太的意思,从前皎月跟着太太您学了不少,是咱们几个院里丫头中难得妥帖的人,因而便想着叫皎月这会子出府,去联系从前为咱们府里做衣裙的绣庒,做好这置办的活。” 锦鸢知道最近俞氏怀着身子,心绪不好,因而这一番话极对俞氏的心意,看着是在夸皎月能干,被老太太看中,其实却是让人觉得,老太太这是觉得俞氏这个媳妇儿教导有方,连身边的人都教的妥帖,才得了她的眼,让她放心。 俞氏听了这话儿,果然唇角原本勉强的笑意要诚然很多,随即挑了挑眼角,看了身旁身姿窈窕的人后,转而看向皎月。 “老太太看得起皎月,是她的福气。” 锦鸢抿笑不语,俞氏随即悠悠道:“好了,皎月,既然老太太如此看重你,你这会子便赶着时间出府,早些把事情办妥帖了,我这里自有常嬷嬷她们伺候。” 皎月闻言微微一动,随即温柔而顺从的一欠身:“是,奴婢这就去。” 俞氏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旁的锦鸢也站起身来,恭谨地一欠身,便看了一眼皎月,再对俞氏道:“老太太那里缺不了人,奴婢也与皎月一同出去,恰好还能将老太太的一些嘱咐与她说说,便不打扰太太您休息了。” 俞氏原本也不想再多说话,如此也正好,便点了点头应了。 眼看着锦鸢携着皎月出去了,俞氏这才眉头一皱,将略为笨重的身子靠回了美人榻上,轻轻拿手揉了揉太阳穴,颇为不耐道:“替我揉揉。” …… 当锦鸢将一切细节与皎月说清了,便转而向宁德院去了,皎月自然不敢耽误,忙着人备好了车马,就从西角门走了。 皎月原本是个聪明人,这些事情自然也是办的容易,因而也未费太多的功夫,便办了个妥帖。 当她出门走向停候已久的马车时,车夫忙殷勤地替她打了车帘,皎月小心上了马车,正要丢下车帘的那一刻出声吩咐道:“回府吧。” 当她正欲懒怠地丢帘阖眼休息时,便听到座前约莫已三十来岁的车夫陪着笑脸,极为恭顺道:“小的看皎月姑娘今儿忙了一正午,也是辛苦了些,小的看,这不远处就有家不错的酒楼,小的已备了一小桌,倒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些可口去暑的小菜,姑娘不若去略坐坐,歇一歇,这也是小的对姑娘您的孝敬。” 皎月闻言,眸中微微一划,随即嘴角牵起了然的笑意,她们这些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从来都是旁的人争相孝敬的对象。 毕竟,能在太太们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除了她们也没有几个了。 皎月略微骄矜的打量了眼前陪着小心,一脸奉承的车马,随即不紧不慢道:“只怕,吃了你的孝敬,便得要为你办个不小的事吧。” 那车夫一听,眸中一亮,随即更为小心谄媚道:“小的哪敢那般不知好歹,只是——” 皎月未看他,只淡淡等着后面的话,果然那车夫随即嘿嘿一笑道:“小的有个丫头,如今已然十二了,小家子出来的,自然比不得皎月姑娘您这般容貌气质,也就能看得入眼,小的便想着让小丫头能跟着皎月姑娘您学学见识。” 说着,那车夫颇为谄媚的小心觑了眼皎月的神色,小心补了一句:“小的听闻,前些日子二太太身边的丫头有些调动,三等的丫头里有个空缺,小的便想——” 话说到这儿,皎月未动,那车夫却是自己先陪着笑了。 “依皎月姑娘您在主子们面前的体面,那是咱们绥荣院一等的,这样的事情,在皎月姑娘面前,那还不是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皎月原本就自得,如今因着与二房的老爷顾敬昭有着那般不同的秘密关系,便越发自我得意,俨然有了几分姨娘的做派。此刻她听得这车夫的话,颇为受用,随即轻轻挑眼,觉得也算是个有眼力的人。 果然,只沉默了片刻,皎月便懒怠的看了车夫一眼,随即唇角似有若无的一挑:“伶俐的小丫头,总是要给她们些机会的,这件事情,的确不大,我便替你在太太面前说一说罢了。” 话音一落,那车夫简直将她当做半个太太一般,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只差没叩头的了。 “那,小的便先将马车赶到那酒楼去?” 皎月唇角得意的一挑,想着回府又得面对俞氏那般随时可能上火的脾气,活儿也是一波接一波,皎月便想讨个懒,借着出府办事的理由,在外面稍稍歇息下。 反正这样的事,府里的丫头也不是未做过,并不稀奇。如此,她便将这应了。 因着顶着偌大的日头急匆匆跑了一中午,皎月此刻是又热又累,因而不过片刻,便懒懒的眯了过去。 (不好意思,昨天写错了,和顾敬昭厮混的应该是皎月,画阑是顾砚锦的贴身丫头,这里标注一下,避免大家看不明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反水 当马车微微一滞,转动的车轮渐渐停了下来,靠在车壁上睡着了的皎月身子也微微一顿,随即缓缓睁开略有些迷蒙的眼来。 “皎月姑娘,咱们到了。” 车帘外响起那车夫小心翼翼的声音,皎月淡淡揉了揉太阳穴,随即纤手微抬,将车窗上悬着的帘子轻轻挑起一角,随之望去,唇角满意地一勾。 果然是一处不错的酒楼,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可见生意是极好的。 皎月微微倾身,掀开车帘,缓缓走了下去,车夫恭谨而小心地弓着腰,引着皎月走了进去,上了二楼最尽头的雅间门前。 车夫脚步微微一顿,轻轻推开房门,皎月略一打量,倒是个雅致又安静的地方。 一旁的车夫哈着腰陪笑道:“皎月姑娘请进,小的,便不进去了,小的替您在门外守着,您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皎月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人倒还满意,是个聪明人,可惜是个车夫。 当皎月捻裙端着身子走了进去,随即车夫便恭谨地弯腰将门小心翼翼地掩上,随即垂眉顺目的在门外守着。 屋内的布置精巧而静谧,让人觉得十分的惬意,然而,就在皎月眉目一松,正朝那放置各色菜品的桌前走去,打算好好歇息时,入目的人影却是让她身影一僵,几乎是反射性的,皎月心内惊惶的一跳,转身便要疾步朝门外走。 然而当她与门还有两步时,一个身形健实的身影却是猛然闪现,挡在了自己的前面,死死堵住了门口,皎月手中当即一紧,慌张的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书生般清秀的少年,可那眸中却是幽深的慑人。 “皎月,看到我,却是连礼都不行了,难道如今二婶怀了身子,便对你们疏于管教了?” 身后响起少女悠然自在的声音,好似不过随口与她闲话,可此时的皎月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大房与二房如今的关系,她作为俞氏身旁的人,是再明白不过了,大姑娘此刻出现在这儿,绝不会是与她安然叙话来的。 再者,落葵那一夜生不如死的遭遇,恍如夜枭般的惨烈叫声,她是再清楚不过了的。 很明显,从宁德院给她派差使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一步局,一步一步设好,只等着她一步一步来罢了。 想到这儿,皎月禁不住后脊发凉,攥着的手都微微泛起涔涔的汗意来。 眼前的这个长房大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却是太过狠辣。这一点,旁人不清楚,她却是清楚。 现在的皎月才算是恍然明白过来,她们这样的丫头再有脸面,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好与不好,全凭主子们的一句话罢了。 哪怕,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念到这里,皎月强自镇定,知道自己无从可逃,只得攥了攥手,强撑起身子,随即缓缓转过身来,眉眼间带着恭顺而平静的笑意。 “大姑娘。” 皎月上前来,微微欠身,继而颇为歉意和小心的出声陪着小心。 “奴婢因着是借公差出来偷了个懒,方才见到大姑娘,一时有些惊慌,便犯了错,还请姑娘恕罪,饶了奴婢这一遭。” 看到眼前恭谨而又镇定的皎月,顾砚龄不得不赞一声,的确是个聪明的,知道以退为进,大事化小了。 也是,不然,她又怎么敢去偷俞氏的人。 “起吧。” 少女唇角轻扬,眸中笑意丝毫不减:“不过是些小事,我是琉璃院的人,哪里管得着你们绥荣院去,更何况,府里的人对此事都是默许了的,我又何必去做这个恶人。” 皎月闻言,眉头禁不住一跳,若是少女此时借机要收拾她,她还觉得放心些,她到底是二太太的人,便是有错,也轮不着大房的姑娘动手。 如此,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侍奉这么多年,俞氏不会下死手,更何况,到时候二老爷顾敬昭必也会帮她的。 可如今,眼前的少女却是丝毫不打算拿这件事拿捏她的样子,她却是觉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更慌了。 她知道,这位大姑娘可不是善心人,不拿这件事处置她,只怕,不是好事。 看到眼前站起的皎月神色上的复杂和纠结,顾砚龄笑而道:“你今日领着差,时间宝贵,我便不与你闲话,直接,开门见山好了。” 听到少女渐渐严肃起来的声音,皎月身子微微一动,小心抬眸,却是正对上少女浅笑嫣然却满怀幽深的眸子。 “如今的我,可是很需要你帮我做点事情的。” 话一说话,少女微一扬颌,身旁一直垂着头默然不语的醅碧便小心走了出来,到了皎月面前时,神色漠然的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平静地递了出来。 皎月瞳孔一缩,看着那小瓷瓶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般,脸色一白,脚下微微有些想要朝后退却。 座上的顾砚龄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嗤笑,随即不紧不慢的扬了扬声音:“怎么?你这是想要拒绝?” 皎月闻言,身子一震,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声音不高不低,却是佯装道:“奴婢愚钝,不知大姑娘这是何意?” 少女好似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轻然笑出声,唇角却渐渐勾起玩味来。 “皎月姑娘这样聪明,哪里会不明白。” 说着,少女轻轻站了起来,掸了掸裙子悠悠然道:“我不过是需要你替我将这瓷瓶里的东西,小心用给二婶,不叫人察觉罢了。” 果然! 皎月闻言脸色更白了些,当即佯装害怕的跪地道:“奴婢不敢,二太太对奴婢极好,奴婢怎敢做出——” 话语说到一半,皎月便转而仰头坚定道:“今日办差偷懒是奴婢的错,今日回去,奴婢自会主动请罚。” 看到跪在那的皎月,俨然一副大义凛然,忠心护主的模样,顾砚龄陡然觉得有些好笑,更觉得讽刺。 “皎月。” 少女满怀笑意的声音渐渐变得清冷,漠然,却也渐渐像是一张网,一点一点,携着无形的压力逼过来。 “你以为,如今你还有与我商量的余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皎月闻声觉得身子越发的凉,却还是紧咬着不松口,她明白,一旦松口应了,做不好,便会要了她的命。 眼前的少女再厉害,如今又有什么把柄能拿捏她?职守其间偷懒?实在不是什么天大要命的事。 想到这儿,皎月的底气也越来越足,虽是语气恭顺,却还扬着头。 “奴婢不敢。” 顾砚龄闻言轻笑,随即一步一步走到皎月的面前,不紧不慢的躬下身子,颇为淡然道:“咱们的皎月姑娘还真是忠心护主,只是,能护主护到二叔的床榻之上——” 几乎是语出的同时,皎月的身子猛地一颤,险些没坐下去,此刻那脸更是白的没了一丝血色,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儿。脑子里一片轰然的皎月,耳畔再一次浮起了少女玩笑般缓缓而道的声音。 “这样的忠心,可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说着,少女轻然直起身,继续不紧不慢道:“听闻如今二婶怀着身子,脾气不好,若是知道了,不晓得可会体谅你这番忠心护主的苦心。” 脚下跪着的人身子渐渐有些发颤,紧紧用一双手默默攥住手下的裙子,继而抬起头,好似受了天大的冤枉一般惶然道:“姑娘这是哪里听到的传言,奴婢怎敢做出这样的事?求姑娘明察,奴婢断断不敢啊。” 话音落尽,皎月的耳畔传来少女轻声的冷笑。 “哦?” 顾砚龄淡淡挑起眉头,随即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替你正名好了。” “来,好好替咱们皎月姑娘检查检查身子。” 话音一落,皎月有些不明白的抬头,然而下一刻,两个眸带狠戾的婆子从里间沉沉走了出来,皎月心中腾的一跳,几乎是爬起来便想要朝外跑,然而那两个婆子哪里是吃素的?当即上前一把强拽住了皎月,再加之门前又有宋偃挡着,皎月哪里跑的掉,心里慌急之下,皎月扬声就想叫。 然而,当她还未出声,便被钳住她的婆子给紧紧捂住了嘴,随即死命的将她毫不留情的朝里间拖去。 耳畔响起杂乱的声音,顾砚龄眉头也不颤一下,颇为悠然的坐了回去,不急不慢地品着茶。 皎月哪里知道,在她来之前,顾砚龄便已将整个二楼都包了下来,门外的那个车夫就更不可能会来帮她皎月了。 顾砚龄有些不明白,明明已知道是一部死棋了,为什么个个都还要做些无谓的挣扎。 落葵是,皎月也是。 当耳畔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时,两个婆子已将皎月带了出来,此刻的皎月衣衫不整的被捆着,嘴里堵了帕子,挣扎之下,发髻钗环早已掉了。 守在门口的宋偃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顾砚龄身旁的站着绛朱看了,唇角微不可闻的一勾。 顾砚龄自然将这一幕收在眼里,满意地看了眼宋偃。 不错,的确是个正人君子。 “姑娘,方才奴婢们检查了,皎月已然不是处子之身。” 话音落尽,皎月身子当即瘫软了下来,一旁的两个婆子冷冷垂了眼眸,眸中满是鄙夷与厌恶。 “皎月。” 少女的声音让皎月感觉到此刻的心已凉下去了一半,手脚都不由的颤抖起来,此刻的她只觉得真像是一道雷生生劈了下来,连头皮都是发麻的,发懵的。 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眼前的处境了。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的让她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我一向,喜欢识时务的人。” 少女悠悠然说着,语中渐渐变得有些唏嘘可叹,随即淡淡的抬起一双好看的眼眸。 “可惜了,落葵却不是。” 感觉到皎月越发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的身子,顾砚龄语气转而亲和起来,好似是循循善诱的长者一般,满怀关心。 “皎月,你是聪明人,所以,你应该知道,落葵当初是得了老太太几分青眼的人,最后,也不过沦到了那般地步,若是你,又当如何。” 说着,少女淡淡抬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润了润口,这才不徐不疾道:“我如今既然能知道你与二叔的事,这证据,你觉得我会有吗?” 皎月闻言,原本慌乱无措的身子僵滞了。 的确,以眼前这个少女的手段,既然能将落葵收拾的人不人鬼的鬼的,还未得了个恶名,又怎会这般笃定的给自己扣了帽子。 皎月越来越慌起来,她想要理清一切,只可惜顾砚龄却并不给她思索的机会。 “二婶行事如何你应该明白,如今她尚为二叔怀着身子,你却背着她做了这样的事,我想,无需我说,你也该明白,你该是什么样的下场。” 顾砚龄看着眼前的皎月,微微顿了顿,安慰般的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二婶能否知道这件事,如今,也只是我一句话罢了。” 四周渐渐寂静下来,皎月觉得此刻自己就像是浸溺在寒冷的深潭中一般,要么,溺死在潭底,要么,拼死搏得一线生机。 她知道,自己是定安伯府的人,是二太太的人,她没有落葵那般的身份,一旦二太太要对她下死手,没有人能替她说得上话,更不会说。 如果当前让二太太知道了,她必死无疑,所以她不能眼看着自己走向这一步。 仿佛过了许久一般,皎月的后背渐渐挺直,垂立在两边的手紧紧攥住,一双原本因惶然无措而变得茫然的眸子渐渐坚定下来,一点一点抬起头,她看到了唇角微浮,等待着她的顾砚龄。 渐渐地,她缓缓转向醅碧手中的瓷瓶,复杂的神色渐渐变得孤注一掷。 “奴婢——愿听大姑娘吩咐。” 几乎是穷尽了全身的力气,皎月狠狠将这一句话咬了出来。 座上的少女好似预料之中一般,颇为淡然的笑看了醅碧一眼,醅碧弯下腰,将瓷瓶递过去。 皎月只迟疑了一刻,下一刻,便伸出手来,将瓷瓶取过,狠狠攥紧手中。 顾砚龄满意地唇角一勾,其实,她并没有证据罢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毕竟,人心是脆弱的,尤其,是心虚的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阴谋的开始 一阵秋雨一阵凉,当淅淅沥沥的如丝细雨伴随着秋风落下时,暑夏的热意顿然被一扫而去,原本还穿着薄纱轻衫的人不知不觉间都添上了褙子,换了秋服。而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似乎也一夜之间都消弭了。 此时桂花坊内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被秋雨洗刷的格外清凉幽静,短墙内的白色重瓣木槿被雨水轻轻打落,一瓣瓣杯口大的白色花朵犹带着露珠,落在树下,淡淡沾上了泥香。 三月挽着寻常妇人的圆髻,着一身胭脂色绣芙蓉边的裙子,外罩了一件花青色的挑花褙子,一手轻轻挑着下颌,偏头透过支起的步步紧支摘窗,看到雨水从瓦檐上落下,像是连成线的垂珠帘一般,窸窸窣窣落在地上,轻轻砸出透明而凉爽的水花。 “这香薰的再浓一些。” 三月闻言温柔的转过头,只见两个小丫头手持熏香暖炉的手柄,一寸一寸的熏烤着挂在楠木施上的一套酞青蓝齐胸绫裙,而站在一旁白忠的媳妇儿刘氏,似是不满意的指挥着,最后干脆轻手夺过其中一个丫头手中的暖炉,随即一点一点,极为轻车熟路的将衣裙从里到外熏的极为细密。 三月唇角几不可察的一勾,随即缓缓低下颌,看着已经凸显出的身形,不由拿手轻轻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低垂下的眸中,渐渐氤氲着幽深的笑意。 等了这么久,她的孩子,也是该见见自己的祖父,祖母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随即撒花软帘轻轻被掀起,守在外屋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唯恐惊扰了屋内的人。 “三月姑娘,方才老爷身边的人提前来说了,老爷就快要过来了。” 话音落尽,原本在小心翼翼熏衣的刘氏手中一顿,随即眸中一亮,几乎是同时转而看向对面坐着的三月,而三月此刻也恰好看了过来,二人眼神交汇,随即心领神会的一笑。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月微微侧首,轻然出声打发了那个丫头,此时的刘氏瞥了身边的两个小丫头,随即将那手中的暖炉递了回去,也低沉着声音道:“你们也下去吧,有我伺候姑娘更衣就是了,老爷要来了,你们早些去备好热茶,饭菜来。” 那两个小丫头闻声,忙低眉顺目的欠身应了,随即将手中的熏衣手柄暖炉一同带了下去。 待屋内寂静下来,三月左手扶着炕桌,右手轻轻扶着后腰,一点一点小心的要站起来。 一旁的刘氏看见了,急忙上前亲自环住三月的身子,小心翼翼扶起三月起身道:“哎哟,我的姑娘,您以后要起身便唤我们来,可别自己使力。” 三月闻言唇瓣启笑,随即安慰般抚了抚刘氏搀扶自己的手温言道:“不是我说,婶子太小心了些,大夫不也说了,我腹中的胎象极好,平日里也该走走,转转,莫要太懒怠了,否则生产时反倒要吃苦头。” 刘氏听了,不好意思的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眼看着姑娘婶子越发重了,老爷又这么看重您和腹中的小主子,我哪里敢真的放下心来叫姑娘自己动手。” 刘氏的话说的既真心也殷勤,三月也不再多劝,刘氏便已然扶着三月绕过六扇四大美人图的屏风,随即道:“我去替姑娘将衣裙拿来给您换上。” 见眼前的娇弱美人点了头,刘氏这才出去取了衣裙进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三月那凸显的肚子,将衣裙里里外外都换了个彻底。 当一切穿戴整齐,一股浓郁香馥的木槿花香味丝丝扣扣的萦绕鼻尖,久久不能退散。 三月微微抬起右手,手指轻轻屈着,压住了袖口,随即置于鼻尖轻轻一嗅,顿时觉得心旷神怡的紧。 就在这时,外间渐渐响起了脚步声,三月与刘氏略一对视,刘氏随即便扶着三月缓缓朝外间走。 人才刚走到外间,软帘便再一次被掀开,身穿常服的顾敬之大步走了进来,当一看到被刘氏搀着的三月,脚下的步子顿时又急了许多,连连走上前来,一手小心揽住三月的后腰,一手握住三月温软的手,极为小心翼翼道:“日后我来了,你也莫起身,坐着等我便是,何必起来受累。” 听到满怀关切的嘱咐声,三月唇角温柔的漾着笑意,随即摇了摇头道:“老爷您与婶子一样,都太小心了,走几步也不妨的,更何况,三月听到您来了,便坐不住了,起身迎,也是三月愿意的。” 女儿家温软而糯的声音在耳畔轻柔响起,叫顾敬之微微一顿,随即便觉得这满含缱绻的话语好似一双极柔的手,抚平了他一日公务的繁累。 顾敬之微微低颌,三月柔和而娇媚的侧颜落入眼中,叫他不由心下感动,随即情不自禁的转而将那娇柔的人儿搂入怀中。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顾敬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三月轻柔的偏头枕在顾敬之怀中,听到这一句,唇角微不可闻的轻轻勾起。 而此刻守在屋内的白忠和刘氏默然相觑一眼,随即极为懂眼的悄悄退了下去,将门轻轻掩上,给屋内的两人一个安静的地方。 当顾敬之小心扶着三月坐下时,鼻尖微微一动,似是在轻嗅什么,随即唇边扬起笑意道:“怎么这么香。” 怀中的美人儿巧笑嫣然,语中带着南方独有的吴侬软语道:“以前熏得淡,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觉得熏香舒服,好像连腹中的孩子都喜欢,夜里没那么折腾,叫我好睡的多,因而我便叫她们熏的浓了一些。” 话说完,三月温柔的抬起下颌,看着怀抱自己的顾敬之道:“老爷,是不喜欢么?” “没有。” 几乎是同时,顾敬之脱口而出,随即小心翼翼避开三月的肚子,将她搂的更紧了些。 “我很喜欢。” 顾敬之伏在怀中人的耳畔轻轻说了这句话,随即唇角的笑意更为温柔道:“我知道你喜欢木槿,日后我便亲手为你植上一片木槿。” “真的?” 怀中的人儿闻言轻轻一动,一向温柔的眸子浮起一丝少女才有的狡黠笑道:“三月可是记住老爷的话了,就是腹中的孩子也听到了,老爷可不许诳我。” 听到这样俏皮的话,顾敬之也不由朗声而笑,手中摸着三月柔顺的发鬓道:“真的。” 感受到怀中的人儿似是满意地靠在自己胸前,两手揽住了自己的腰际,颇为依赖般。 顾敬之心下觉得极为温暖,有那么一刻,他恍然觉得这里仿佛才是他的家。 有浮散花香的木槿,有一个永远在等着他,对他温声软语的三月,还有他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若是可以,他多想永远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兆 十月的秋风仿似一夜间便吹黄了枝头碧绿欲滴的嫩叶,枯黄的叶子斑驳的爬着几抹绿色的斑痕,悠悠间随风打个旋儿,便落在地上,车轮轻轻碾过,碎了一地的叶渣。 月色笼入薄雾中,隐隐泛着晦暗的光芒,此刻已过了酉时,偌大的定国公府罩在夜幕之下,分外宁静,而其间的绥荣院,更是安静的异常。 院中只有值守的下人默然不语的站在那儿,随时候着屋内的差遣。 身形已越发凸显的俞氏懒懒地躺靠在美人榻上,穿着宽松广袖的玉色衣裙,外面套了件刚没过膝处的直领对襟披风。(注:非斗篷样式,室内室外皆可穿,流行于明代,相当于褙子。)一双美眸微微阖着,左手轻轻抵着额际,整个人似乎都圆润丰满了许多,可见在孕期也是保养滋补了不少。 然而若是仔细透过灯下去看,便会瞧出俞氏的脸色微微有些泛黄,黯淡。 常嬷嬷与皎月小心站在两旁,眼观眼,心观心,不敢轻易出声,其他的人更是默然不语,默默埋着头,恨不得旁人都看不见自己。 只有一个二等的丫头正跪在俞氏的脚踏上,手中捏着一柄小玉滚轮,小心翼翼地推滚着俞氏因孕期而浮肿的小腿,低眉敛目间,便能看出她微微倾着的身子紧绷成一条直线,两只手微微有些细微的颤动。 恰在这时,俞氏许是觉得姿势有些累了,便微微动了动腿,小丫头一时不妨,给惊的手中一颤,那小玉滚轮便不小心碰到了俞氏的小腿,随即便听到轻“嘶”的一个声音,那丫头身子猛地一僵,身子颤抖的更为厉害了,脸色似乎因怕极了而微微发白,唇瓣更是少了几分血色。 “啪——” 一个清脆而凌厉的响声突然打破屋内的宁静,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俞氏此刻微微撑着手半坐起,脸色可怖极了,一双眸子犹如寒刃一般剜心。 那丫头被打的一懵,感觉到脸上的灼热与疼痛,连去捂都来不及,当即跪着向后膝行几步,以头触地的哭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求太太饶命——” 众人包括皎月在内,都不敢蹚进这祸水,紧紧抿着嘴,含下颌,仿佛没看见,没听见一般。 眼看着俞氏抿着盛怒的嘴唇微微一动,一旁的常嬷嬷连忙走出来陪着小心道:“太太莫要生气,为了这么个下贱的丫头动了胎气不值得。” 话一说完,常嬷嬷转而剜了那丫头一眼,脸色一沉,怒而呵斥道:“没轻没重的丫头,太太如今怀着身子,禁得起你这般疏忽,还不快滚下去!” 常嬷嬷说完,转而陪着笑脸的看向俞氏,哪知一低头却是正对上俞氏幽深的眸子,不由心下一颤,暗暗怪自己多事。 “如今我绥荣院,是常嬷嬷当家了,我的话,只怕还没有常嬷嬷管用了吧。” 俞氏看似百无聊赖的由着皎月扶坐起来,闲话般的说着话,却是足以让常嬷嬷后脊发了凉。 “奴婢不敢,是奴婢多嘴了。” 俞氏一双眸子静静盯着常嬷嬷,屋内顿时寂静下来,连那丫头都紧紧闭着嘴,不敢哭出声来,此刻仿佛雷雨前的乌云裹着沉闷压下来,罩的人快窒息了。 额际的冷汗一颗颗的往下坠,后背的衫子都快浸湿透了,常嬷嬷不敢轻易抬手去抹。 恰在这时,一个细微而小心的声音响在门外,微微打开帘,看到这一幕的外屋小丫头微微一僵,随即将头埋的更深了些,极为紧张道:“太太,老爷就要过来了。” 俞氏的脸色微微好了些,但嘴角却仍是抿着未消褪的怒气,冷冷地扫了常嬷嬷一眼,这才落在那个犯错的丫头身上。 “赏下十板子,拖远点。” 那丫头惊得发颤,瘫坐在地上,被人给拉了下去,可旁的人却是微微舒了口气。 要知道,若不是顾忌着老爷要来,那丫头便是被打死都不是不可能的。 俞氏淡淡整了整裙子,坐直,看了眼一旁的常嬷嬷,语中多有警醒道:“你今日的话,太多了。” 站在一旁的常嬷嬷身子一僵,随即忙低颌道:“奴婢知错了。” 当顾敬昭进来时,便觉得屋里气氛有些不对,扫了眼众人紧张小心的神色,便知道今日俞氏又发了火气,眉头微微一皱,倒也没说什么。 看到俞氏越发臃肿的身子,顾敬昭脸色瞬间变得温柔,上前扶着俞氏小心坐下,语中紧张道:“以后不用起身了。” 听到顾敬昭这样说,俞氏脸色好了很多,唇角淡淡浮起了笑意,随即点了点头。 待将俞氏安坐好了,顾敬昭这才起身转而朝一桌之隔的位子去,而恰好,皎月正站在那位子的旁边侍立着。 因而,顾敬昭入座间,几不可察的看了眼身边,这一眼,看的皎月更是含羞带俏,一双手轻轻交握着,泛热的脸微微低下去。 顾敬昭坐定后,轻轻撩袍,这才转而看向俞氏,语中不乏关心道:“我看你最近脸色似乎不大好,一会儿便着人瞧瞧,下人们不懂事,便叫常嬷嬷她们去说,莫叫你为了她们淘神。” 原本俞氏听着前面倒还舒心,可听到后半句时,便觉得那无名的火蹭的往上一冒。 这话看似向着她,却分明是在说她无理取闹。 俞氏眉头一沉,站在一旁的常嬷嬷当即一凛,知道不对劲了,可又不敢轻易再说话。 眼见着俞氏嘴唇微微一动要说什么,奉茶的大丫头皎兰刚好走了进来,眼见着俞氏将到了嘴边的话似乎又掩了回去,一旁的常嬷嬷这才放了心。 而顾敬昭方才在府外应酬时,原本多饮了些,自然也没瞧见这边的变化,眼看着奉茶的上来,嘴中便更觉得干渴了几分,因而也未等皎兰将茶放在案上,便伸手去接。 那皎兰一时不妨,在顾敬昭接茶盏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顾敬昭的手,顾敬昭倒并未察觉什么,拂了拂茶水面,便啜饮了一口,随即眼也未抬,只淡淡赞了一句:“茶泡的不错。” 皎兰见得了主子的肯定,自然唇角抿着微微的笑意。 一旁的俞氏将这一幕瞧进眼里,当即觉得原本被压下去的火气犹如烈火烹油般,再也忍不住了。 “到底是茶不错,还是人不错。” 听到身旁俞氏满含深意的话语,手执茶盏的顾敬昭眉头微微一蹙,转而看向俞氏那耐人寻味的眸子,心下当即有些不快,但到底念着俞氏如今替自己怀着孩子,敏感多疑是有的,因而将眸中的怒意淡淡敛下去,唇角含着抚慰的笑意,先看了眼茶道:“茶好。” 说着,顾敬昭又转而含笑看着俞氏道:“人更好。” 这话原本是在夸赞俞氏,若放在平日里,顾敬昭肯这般低下头来哄俞氏,已是难得,毕竟,顾敬昭不是顾敬之这个事事都能将就的三弟,俞氏再厉害,在顾敬昭面前也向来是端庄大方的。 因而一旁的常嬷嬷舒了口气,老爷不在这个时候与太太置气就好,想必太太也能放下脾气些。 然而,当常嬷嬷抬头小心觑时,却见俞氏嘴边噙着冷冷的笑意,竟是冷哼了一声,语气中含着几分嘲讽。 “我看,我这个旧人,怕是比不上这些新人吧。” 俞氏说着话,一双美眸却是生生棱了皎兰一眼。 从前俞氏哪里这般不予他面子过,顾敬昭当即眸中一冷,嘴边的笑意生生给沉了下去。 “阿语。” 听到顾敬昭强压怒气的提醒声,俞氏非但未降下火气,反倒是越烧越烈,眸中满含愠怒的斜向皎兰。 “现在,你是要为这么一个婢子与我生气么?” 皎兰当即吓得身子一抖,跪在地上打颤,而顾敬昭闻言眉目一凛,猛然坐起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无理取闹了!” 见顾敬昭如此发怒,俞氏也未有变化,反倒也起身看着顾敬昭冷笑道:“是我说到你们心坎儿上了吧。” “你!” 顾敬昭几乎被气的要怒指,但看着俞氏凸显的身形,终究捏了捏拳,忍了下去。却是话也未再与俞氏说半句,转身拂袖而去。 软帘被顾敬昭摔得极响,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俞氏站在那,手中攥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当凌厉的目光触及到打颤的皎兰时,眸中几乎是要迸发的怒意。 “哐当——” 俞氏猛地将桌上的瓷盏拂出去,恰好砸在皎兰的额头上,随即炸开一地的碎片,飞溅向四周。 皎兰当即惊叫出声,随即便有微热的血沿着额际留下来,众人哪里见过俞氏发这么大的火,也是身子一震,而皎兰就那般被吓得晕倒过去。 常嬷嬷见此,急忙上前扶过俞氏的手,待打量俞氏未有事时,这才射向晕过去的皎兰怒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拉下去?” 众人被斥的身子一震,急忙将皎兰带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了俞氏,常嬷嬷和皎月三人。 “都给我下去!” 原本惊楞的手都发僵的皎月被俞氏的声音震的一抖,随即与常嬷嬷对视,常嬷嬷原本想劝上两句,但当碰到俞氏冷厉的目光,当即将话咽了下去,与皎月退了出去。 当踏出屋子的那一刻,便像是从让人窒息的水下浮出来一般,皎月不由松了一口气。而她的耳畔,却是响起了常嬷嬷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太太这是怎么了,这半月来,火气越发上来了,从前怀三姑娘时,也未这般过啊。” 听到常嬷嬷的疑问,皎月藏在袖下的手微微一紧,随即也颇为忧愁道:“许是太太将这一胎看的太过重要,心里的苦都憋着的,毕竟——太太的年岁不像从前了。” 皎月说到最后,话语小心地压低了许多,话虽不敬,但却是有道理,相对于那些少女而言,俞氏的确是年岁大了,常嬷嬷闻言像是赞同般点了点头,转而看了眼门前垂着的软帘唏嘘道:“太太也是不易,咱们,就多上心些。” 皎月微微颔首,常嬷嬷便不再说话。 此时的皎月手中却是微微发虚,感觉到手中的凉意,皎月手中不由交握着。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俞氏火气越发大,脾气越发不好的缘故是什么。 原本的她,以为琉璃院给的药,该是要除了俞氏腹中的孩子。 当她发现并不是时,也算舒了一口气,原本的负罪感也低了许多。 可方才,当她看到皎兰的遭遇时,那种负罪感便消失殆尽了。 她很清楚,今日若换做她,让俞氏知道她与老爷的关系时,只怕当场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与俞氏,在她接过那瓶药时,便只剩下你死我活了! 念到此,皎月眸中一凛,含着几分狠意。 正当此时,屋内骤然响起俞氏压低的叫声,随即便听到俞氏几乎喘息不上来的在唤人进去,听起来既凄厉又可怕。 常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冲了进去,皎月怔了一瞬,眸中微微氤氲着一抹深意,这才跟着也冲了进去。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烧艾 当常嬷嬷与皎月先后赶进屋内,便看到俞氏似乎极为痛苦的趴坐在榻上,一双手紧张而颤抖的护着凸显的小腹,原本有些晦暗的脸色此刻却是惨白,眉目近似扭曲,额际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将碎发都浸湿黏在鬓边。 常嬷嬷当即惊的魂都快丢了,一个步子冲上去扶住俞氏,语中因着害怕和紧张而变得颤抖,急促。 “太太,太太这是怎么了——” 此刻的俞氏紧紧咬住唇,仿佛这样便能缓解压制痛苦一般,然而即便她的唇瓣都要被咬裂了,那腹中如撕裂打绞般的痛苦仍旧没有丝毫的减少,反倒越发疼的钻心。 俞氏一把紧紧攥住常嬷嬷的手,指甲死死抠进常嬷嬷的皮肉里,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吐出几个字来。 “我肚子疼——” 说话间,俞氏几乎是痛的上气接不来下气了,当听到俞氏因克制而咬字不清的话语时,常嬷嬷心里猛地一颤,几乎是脑中轰然一响,连身子都瞬间凉了下来。 常嬷嬷瞪大了眸子,随即倏然转过头看向皎月,发麻的嘴唇微微一动,当即喊道:“快,快叫大夫!” 皎月得了吩咐,见俞氏如此,也不敢耽误,连礼都忘了行,便急忙出去了。 回头间,常嬷嬷看到俞氏因绞痛,手中忍不住的攥住衣裙时,担心俞氏不小心伤了腹中的孩子,因而也是浸着一身汗的伸出手,扶住俞氏紧绷的手。 “太太,你若疼了便攥奴婢的手吧,千万莫伤了自个儿。” 话音一落,俞氏便将所有的力都倾注在常嬷嬷手臂上,几乎攥出几条血印子来。 然而此刻的她丝毫来不及去察觉这疼痛,打她进屋来,她的心便悬着未放下过。 太太的这一胎对于老爷,老太太,甚至是太太自己有多重要,她再明白不过了。 一旦这个孩子今日出了半点事,今日绥荣院的人,一个都逃不过。 常嬷嬷扶着俞氏的手渐渐发冷,心中越发焦灼不安,只希望大夫快些来。 …… 感觉像是过了许久一般,软帘被猛地掀开,皎月随即便急匆匆的领着大夫跟了进来。 几乎连脚都未沾地,常嬷嬷猛地抬起头,急忙唤起了欲行礼的大夫焦灼道:“这会子别管这些虚礼了,方才太太说肚子疼,竟是受不住疼过去了。” 那徐大夫闻言惊惶的看过去,果然俞氏此刻已阖眼躺在那,看似是睡着了,可那异样虚弱的脸色却是叫人一惊。 徐大夫顿时不敢耽误,急忙上前去替俞氏诊脉。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常嬷嬷与皎月都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出,唯恐打扰了什么一般。 然而,徐大夫隔着丝帕搭脉未多久,眉头便渐渐紧锁起来,面色也变得越发难看,那严肃而凝重的表情看的一旁的常嬷嬷心里也是“咯噔”一声,越来越往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徐大夫的手松了下来,取出针包来,小心翼翼地对俞氏施了针,随即拿帕子擦了擦自个儿头上的汗,表情越发不好了些。 “徐大夫,太太这——” 常嬷嬷明明连心都跟着在抖了,却还是强自镇定的问出声来。 徐大夫默然的顿了半晌,随即凝眉轻轻摇了摇头,嘴唇翕合,正欲说话,躺在榻上的俞氏却是忽然动了动,紧阖的眼渐渐睁开来。 当目光触及到近前的徐大夫时,俞氏第一反应去护住突显的小腹,当感觉到腹部未有消下去时,不由舒了一口气,但当瞧出徐大夫异样的脸色时,俞氏心下也猛地一沉,当即便要急着坐起。 但到底方才的腹痛伤了元气,俞氏因为力度太大而扯得疼痛出声,常嬷嬷和皎月当即小心上去扶,在俞氏身后垫上了软枕。 当俞氏被安置躺好,也不顾小腹隐隐的难受,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徐大夫,手中紧攥着坐下的锦褥焦急道:“徐大夫,我的孩子如何了。” 徐大夫眉头不由一皱,原本在斟酌语句,但当他一抬头正碰上俞氏慑人的目光时,不由一慌,语中略显紧张。 “太太,是因心绪不宁,过于激动焦虑而动了胎气,母子本一体,太太腹中的孩子难免也感觉到了,才会——” “说重点!” 听到俞氏骤然的呵斥,徐大夫微一怔,随即小心翼翼地琢磨道:“方才我为太太请脉,发现……太太的胎像有些不稳。” 说到这儿,徐大夫小心觑了眼,只见近前的俞氏脸色一白,身子也顿时僵了下来,徐大夫连忙垂下眼,只能硬着头皮斟酌道:“太太时常处于这样激动,易怒的情况下,很容易伤了腹中胎儿,若是后面仍不得缓解。” 听到徐大夫语中一顿,俞氏原本紧缩的瞳孔骤然瞪开,紧紧摄住徐大夫道:“会怎么样?” 徐大夫垂着的头压得更低了些,略微咽了咽,随即更为陪着小心道:“只怕,长期下去,会导致胎儿生下来时,在身体上有某些残缺,甚至,会导致小产——” 徐大夫的话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万里冰封的河面上,表面的平静渐渐被打破,碎裂,而冰下无法遏制的激流却是即将喷薄而出。 “你说什么?” 俞氏一双手如探入冰水中般冷的刺骨,几乎是咬着牙问出声来。 徐大夫被惊的一怔,略为宽大的衣袍下,是微微颤抖的身子。 一旁的皎月闻言心下猛地一抽,似乎渐渐明白了琉璃院的用意,或者说,是大姑娘的用意。 一个公府出生的孩子,即便是个嫡子,若是身体上有了残缺,便只会是如同废物一般的存在,甚至,是整个顾家的耻辱。 若是俞氏因为自己控制不住易怒的性子而小产,便更是怨不得人,不仅不会惹人怜悯,反而会叫老太太更为不喜。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俞氏都是不利的,而大房,不仅因此暗暗打压了二房,更是丝毫不会受到旁人的怀疑。 毕竟,在旁人的眼中,俞氏的脾性,又如何是旁人能左右的,更何况,连大夫都说,孕妇在孕期焦灼易躁是常有的。 皎月念及此,紧攥着手,将头垂的更低,默然不语,一旁的常嬷嬷却是越发被吓得懵了,只觉得牙齿都在颤抖了。 “徐大夫,那——可还有什么办法?您可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太太的这个孩子啊。” 听到常嬷嬷近乎要跪地的请求,徐大夫想叹一口气,却是不敢,只得生生顶着俞氏瘆人的目光,小心翼翼道:“如今,只能用烧艾的法子,替太太保胎,但是,直到生产前,太太都不能再如今天这般情绪波动了,否则——” 徐大夫话没有再说下去,众人却是明白了,屋内寂静的异常,三个人不由都默默看向俞氏,俞氏手中紧攥着褥子,怔了许久,终究有些无力的松下来,随即摆了摆手虚弱道:“去准备吧。” 徐大夫几乎是得了赦免一般,急忙应声出去准备烧艾的东西,皎月则也寻了帮忙的借口跟了出去。 看到俞氏有些涣散的眼神,常嬷嬷不由觉得难过,只得压制住喉中的哽咽劝慰道:“太太,徐大夫既是这样说,便不会有事的,您如今要放宽了心,好好养胎才是。” 常嬷嬷的话语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俞氏含住眸中欲出的泪,抚上常嬷嬷的手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嬷嬷,这个孩子,是我的命。” 常嬷嬷闻言心下动容,不由也红了眼,随即点着头,语中不断的安慰着。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机会来了 沁祥院。 屋外秋风渐起,吹得庭院中的落叶轻轻卷起,打了个旋儿,随即拂满了庭前。 此刻屋内,秦氏正与两个姨娘闲说着话,璎珞则陪在一旁抿笑听着,说的正在兴致上,便听得外面响起细碎而杂乱的脚步声,随即门口的丫头便道:“老爷来了。” 秦氏闻声,便随之缄口,看向软帘处,两个姨娘也早已规矩的站起身来,两手搭于前,埋头候着。 软帘轻轻被掀开,顾敬之大步走了进来,当看到两个姨娘时只微微一顿,便进而走至秦氏一桌之隔的位子撩袍坐下。 “老爷。” 两个姨娘低眉顺目的欠身行了礼,顾敬之淡淡扫了眼,只“嗯”了一声,便有丫头恭谨地奉上茶来。 顾敬之抬手接过时,秦氏的眉头几不可察的轻轻一蹙,随即默然的打量了眼顾敬之。 顾敬之却是丝毫未察觉出这抹目光,只优哉游哉的抬手将茶递至嘴边啜饮了一口。 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两个姨娘杵在那一时有些尴尬,便小心翼翼地出声道:“我们便不打扰老爷,太太歇息,先回去了。” 顾敬之点了点头,两个姨娘却是没动,又转而看向秦氏,直到秦氏淡淡点颌,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这一幕收入顾敬之眼中,不由觉得有些刺目,眸中闪过一丝不快,扫了眼身旁下巴总是微扬的秦氏,终究没说什么。 “老爷近日里,回来的有些晚,可是府衙里忙着的?” 秦氏一边说着话,眼角一边瞥向顾敬之,眸中微微带着一丝审度。 顾敬之微微一顿,却是头也未回的点了点头,随即淡然道:“前些日子府衙忙,不过今日,我是与工部的许大人他们在外面多喝了几杯。” “哦?” 秦氏闻言似是来了兴致,不由抓了颗松子儿剥着随意问道:“去哪喝的?” “还能是哪儿,不过是醉景楼罢了。” 秦氏嘴角勾起玩味的一笑,可那笑中却是隐隐带着冷意。 顾敬之也懒怠于同秦氏说这些,便起身拂了拂锦袍道:“好了,我原本是过来看看你,这会子我也有些乏了,你也早些歇息。” 说着话,顾敬之又转而看向一旁伺候着的白忠道:“着人准备着,我要沐浴。” 白忠连忙应声出去了,顾敬之转而也朝外走,谁知秦氏却是直着背坐在那儿,丝毫未有起身相送的意思,顾敬之嘴角不豫的一沉,便冷淡的掀帘走了。 软帘轻微作响,屋内顿时陷入宁静,一旁的璎珞等人觑了眼秦氏,都不敢轻易说话,微微低下头去。 此刻坐在那儿的秦氏分外平静,可一双眸子却是渐渐眯起,嘴角也微微扯起一丝嘲讽。 “去把何荣给我叫来。” 璎珞闻言微微一怔,急忙示意身边的人去唤,随即更为小心起来。 何荣是太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更是太太一直倚重的外院。太太将他从外院唤来,那便是有事情要吩咐了。 果然,当何荣急匆匆从外面赶紧来,秦氏淡淡饮了一口茶,嘴角扯着一丝玩味道:“我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嘱你,你只这几日给我好好盯着老爷和他身边的白忠,给我盯仔细些,老爷日日里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逗留了多久,都给我记清楚了,回来一字不漏的回给我,明白了?” 何荣微微一怔,当触及到秦氏的眼神时,当即领悟颔首道:“小的知道了。” 秦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道:“你去吧,我可等着你的消息。” 待何荣掀帘出去了,璎珞忙上前给秦氏添了茶,随即极为懂眼色的给秦氏按起太阳穴来。 秦氏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微微合上眼睛,嘴角渐渐勾起一丝嘲讽来。 “你们的二老爷现在是能耐了,连诓人都不需细想,张口就能来了。” 璎珞手中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小心按揉着,语中犹豫道:“太太是觉得,老爷方才没说实话?” 秦氏闻言冷哼一声,挑起一抹冷笑来:“实话?醉景楼是什么地方?是正经吃饭的地儿,哪里能让他沾了那一身女人香回来?” 听到秦氏语中带着怒气,璎珞没敢回话,手中的力道更谨慎了些,秦氏将坐起的身子懒懒松和了下去,语中的冷淡与嘲讽却是丝毫不减。 “那一股子味道,打他进屋我就闻着了,那香味我未用过,芸儿和蕙香更未用过,除了是外面那些野狐狸,还能是谁的?”(注:芸儿和惠香是顾敬之两个姨娘以前做丫鬟的名字。) 说到这儿,秦氏冷笑一声,语中带着几分狠意:“若是我猜测错了便罢了,若我猜测的事真的,那大家都别想好过了去!” 感受到秦氏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厉色,众人都不敢再说话,随即缩了缩脖子,小心地在里面陪侍着。 这厢,琉璃院却是颇为惬意。 醅碧坐在窗下低含着头绣着针线,芸苓则与落红玩起了九连环,两个人笑晏晏的,好似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将那一环套一环的九连环摆弄的叮当作响。 盘腿坐在炕沿儿边的顾砚龄原本在顾自下棋,听到这声音,不由抬头瞟了一眼,随即也纵容的一笑,摇了摇头,复又埋下头,轻轻按上一子。 正在此时,绛朱轻声打帘走了进来,随即顿了一下。 顾砚龄与醅碧都闻声抬起头来,却见绛朱未有说话的意思,坐在一旁的芸苓和落红当即明白过来,收起了手中的九连环,退了出去。 顾砚龄满意地点头,随即看向醅碧笑道:“你倒是把她们教的仔细。” 醅碧抿笑不语,绛朱随即走近,这才微微弯腰,在顾砚龄耳畔轻语道:“姑娘,方才听宋偃悄悄来报,二太太似乎今日有些不好,不仅处置了个丫头,还与二老爷发了好一大通脾气,连徐大夫都惊动去了。” 少女闻言未说话,一双美眸却是饶有兴致的挑起,示意绛朱说下去。 绛朱扫了软帘处一眼,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听说,二太太已经在烧艾了。” 话音一落,对面的醅碧手中微微一顿,顾砚龄却是眸中划过一丝慵懒的笑意,摩挲着手中的那枚黑棋心情颇好道:“告诉三月,机会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设局(上) 辗转间,京陵便入了渐冷的深秋。 因着连下了几日的绵绵细雨,湿润的腐叶混在泥土中,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总是似有如无的萦绕在鼻尖。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向外面,雾霭霭的天空中沉沉的压着层层阴云,让人的心都不由蒙上了一层压抑,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 此刻沁祥院里颇为安静,屋外的丫头婆子正在自行洒扫,恰在这时,便见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仔细一瞧,便知道是三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仆从,何荣。 屋内的秦氏此刻慵懒地靠在引枕上,因着暖炕烘烘的热意,不由有些昏昏欲睡,左手枕着头,正阖了眼歇息。 当听到何荣来请安,秦氏一双眸子登时睁开,随即撑着手起身,整了整鬓边的簪子道:“让他进来。” 当何荣打了软帘进来,便恭谨地上前利利索索的行了礼。 秦氏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在何荣直起身子时,秦氏转而看向身旁的璎珞,微微抬了抬颌,璎珞随即会意地命人搬来了锦杌,劝了何荣坐下。 待何荣恭恭敬敬的颔首应了,璎珞便扫了屋内一眼淡淡道:“都下去吧。” 屋内的人顿时明白何荣这是有话要说,不敢多耽误,连忙小心退了出去。 当乌压压的人退散出去,秦氏状似舒服地左手肘枕在引枕上,看着何荣道:“说吧。” 何荣随即领命颔首,扫了眼软帘外,这才压低声音道:“回太太话,这一个月来,小的一直按着您的话,跟着三老爷和白忠,小的发现——” 何荣说到这儿,眉头微皱略微思索了下,继续道:“老爷平日里除了在府衙里,就是与朝中几位大人在外喝酒,倒没什么奇怪之处。” 秦氏听到此,眸中渐渐松了一下,然而何荣的下一句话,却是叫她登时精神一凛,美眸渐眯起来。 “但有一点小的觉得奇怪,老爷似乎每隔个两三日,便会只带着白忠去城中桂花坊的一处宅院里。” 秦氏听到此,眸中浮起一抹深意,语气缓而沉。 “他去那里做什么,可瞧出是哪家的人?” 何荣摇了摇头,随即垂下颌斟酌道:“老爷去时,都是从后门入的,除了开门的,并未有出门来接的人。” 秦氏眸中渐冷,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拿茶盖一下又一下的轻拂着升起热气的茶汤,发出细微而沉重的声音。 “那你瞧着,老爷每回进去,要逗留多久。” 何荣闻言微微思索了下,继而更加陪着小心道:“约莫有一个时辰,有时会更长一些。” “哐当——” 秦氏手中淡淡一松,茶盖落在茶盏口上,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叫何荣和璎珞都身形一震,更是缄默不语。 秦氏唇角咧起冷意,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好呀,他倒是能耐了,我倒要看看,他在那藏了个什么宝贝。” 话一说完,秦氏眸中一狠,闪过凌冽的寒意,随即吐出两个字。 “备车!” 当璎珞将秦氏小心扶上了车,便谨慎的陪在车内不敢轻易吱声,车内一片死寂,秦氏看似阖着眼是在休养,可她却知道,这不过是山雨欲来之势。因而身形不由有些拘谨,只能听得车外何荣赶车的声音。 约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了何荣的声音。 “太太,咱们到了。” 秦氏眸中微敛,随即由着璎珞扶下车,便见自己已然站在一家宅院的后门处。 顾敬之是越发厉害了,竟然将人给她藏在离定国府这般近的地方,难怪顾敬之每日并未怎么耽误回府的时辰,倒是叫她险些未察觉出来。 秦氏眸中划过一丝厉色,扶着璎珞的手昂首走上去,对何荣轻一扬颌,何荣忙亲手拍了拍门。 约莫过了片刻,门后响起一个小厮的声音。 “谁?” 何荣转而收到秦氏的眼神,当即道:“老爷的人。” 门后略微顿了一下,随即响起了细索的声音。 随着“吱呀——”一声拖长的音,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儿。 门后的人拿眼从缝儿里稍瞧了一眼,一看到眼生的何荣和盛气凌人的秦氏,当即觉得不对劲,转手就要关门。 何荣哪里等他的动作,收到秦氏凌厉的眸子,抬脚就将门踹开,将那小厮踹的一个背子坐下去。 “狗东西!连咱们三太太都敢拒,不想要命了?” 何荣凛声呵斥,吓得那小厮也是一愣,眼看着屋外有人偷偷要跑去里屋通报,何荣原本想追上去,却被秦氏抬手制止了。 秦氏不屑的瞥了眼踉跄坐在地上的小厮,嘴角牵起冷冷的笑意。 通报有什么用?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护不住那个妖精! 秦氏搭上璎珞的手,眼都未再看那小厮一眼,冷一抬颌,挺直了背一步一步朝里面走去。 当走到正屋前,秦氏已是憋不住的满腔怒火,她没有想到,顾敬之竟然拿钱买了这么好的一座宅院给这些外面的妖精! 秦氏身子气的微微发抖,掩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住,愣生生剜出几个月牙印来。 而几乎就在同时,正屋的芙蓉软帘轻轻被掀开,随之一个年轻的妇人被众人宝贝似地簇拥出来。 秦氏细细打量着,眉似点,唇似画,一张温柔的能挤出水来的小脸只扑了点点淡妆,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身上竟还穿着品红的绣金芍药裙子,更衬得她身上这套绛紫的褙子格外讽刺。 秦氏只觉得这会牙都咬疼了,而当她的眼神触及到那凸显的肚子,眸中顿时不可置信的一震,随即瞳孔猛地紧缩,几乎没背过气去。 前面有一个俞氏,现在竟又跑出这么一个狐媚子来! 难得世人都能生,偏生就她不能? “三月见过太太。” 看到眼前行动似柳的美人被人搀着上前给自己见了礼,秦氏眸子微眯,当碰到刘氏那护雏一般小心的模样时,更是觉得冷笑连连。 白忠夫妇好的很,竟然都敢伙同顾敬之欺瞒她一个人了。 收到秦氏剥皮扒骨的目光,刘氏身形微一颤,当随即咬下牙来,满抱着拼死一赌的架势,将三月小心的护着。 “我说近些日子老爷怎么常往这儿跑,原来,竟还背着我藏了一个人。” 秦氏一边说着,一边剜了刘氏一眼,随即仗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的睨了一眼。 “三月?” 随着轻哧一声,秦氏分外嘲讽的扯了扯嘴角:“听名字,就是个下贱的身份。” 话音一落,秦氏原以为眼前的人会禁不住变了脸色,谁知三月却是恍若未闻般,依旧唇角带笑,极为恭顺的站在那。 秦氏死死的一攥手,定定的射向三月,转而扶着璎珞的手昂首朝屋里去。 经过三月的身边时,秦氏身边的璎珞不屑地恨了三月一眼,倒是惊的刘氏将身护在了三月的前面。 眼看着秦氏进了屋,感觉到刘氏的紧张,三月却是颇为镇定的抚了抚刘氏的手以作安慰,这才朝里屋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设局(中) 当走进里屋的秦氏发现屋内的摆设样样精致,用心,胸腔的怒火几乎没喷薄出来。 顾敬之,这是将所有的私房和精力都用在这儿了。 秦氏坐在正中,冷冷地扫了眼站在眼前的三月出声道:“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听到秦氏并不客气的话语,三月也不动怒,只颔首恭敬道:“三月是在定安伯俞四老爷府中与老爷相识的,三月得幸陪伴老爷旁边,也是定安伯俞四老爷的属意。” 话说到这儿,秦氏一双眸子划过阴狠的厉色。 定安伯四老爷?不就是她那位好二嫂的亲弟弟?好啊,好个俞氏,她们三房桩桩件件的不快,哪一次同她二房,同她俞氏没关系了? 害了她的朝姐儿,现如今竟将主意打在顾敬之身上,这是冲着她来了! 秦氏此刻气的牙都快咬疼了,随即狠厉地将目光落在三月凸显的小腹上冷冷笑道:“这个孽种,只怕也是他定安伯府四老爷的吧?” 话音一落,眼前的三月眸中一怔,当即拂开刘氏的手跪下去,诚恳的以头触地道:“太太明察,三月腹中的孩子的确是老爷的孩子,老爷对三月极好,三月怎能做出对不起老爷的事。” “嘭——” 秦氏猛地拍案而起,一双厉目狠狠射向三月,胸腔是禁不住的强烈起伏。 若是不提顾敬之倒还好,如今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是在向她示威吗? 秦氏当即怒指下去冷笑道:“狐媚的东西,你有几条命,竟然敢污蔑我们定国公府的名声,我家老爷正直清明,又怎会与你生出这样的孽种来,何荣,给我把人拖出去,将肚子里的孽种除了!” 何荣闻言当即一震,略微顿了下,当收到秦氏狠绝的目光时,何荣不敢再拖延,上前就要去拉。 眼前的美人当即惊的脸一白,柔弱的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那委屈的哭声更是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恻隐来。 刘氏见秦氏铁了心要动手,立即将身护在三月面前,警惕地看向何荣。 秦氏眸中厉光一划,抬手就给了刘氏一巴掌,打的刘氏一个趔趄。 “下贱的东西!你护着这个孽种,是要与我们定国府做对吗?” 话说着,秦氏转颌一扬:“将刘氏给我拖开!” 秦氏带来的人一听命,连忙上前去将刘氏护着三月的手拉开,刘氏下了死劲儿的不肯撒手,旁边的人也是使了十分的力去拽。 眼看着两人即将被分开,陡然这屋里和廊下的下人竟都上来阻止秦氏的人来。 秦氏不可置信的瞳孔微扩,随即愤怒到连声音都异常的尖厉。 “你们都要反了吗?” 然而她哪里知道,这个院子里除了刘氏,都是白忠精心挑选买回来的实诚人,这些日子他们受尽了三月的好,眼里便只有三月这一个主子,哪里知道她秦氏是谁? 更何况,今日白管事走之前,是着力嘱咐他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护住主子的。 秦氏气的抚住胸前,看着三月那明显的肚子便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火气,她此刻只觉得这个孽种碍眼的让她一刻都容不得了。 当余光碰到案上的茶盏,秦氏眸光一凛,抬手将茶盏拿起就欲朝三月丢。 在与人周旋的刘氏看到这一幕,身子一紧,当即死命的甩开周围的人,拼了命的一把将三月护在身前,背对着秦氏,想着即将飞来的茶盏,惊慌的不由闭上了眼。 “给我住手!” 骤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声将一切打乱,秦氏手中愣在那儿,几乎将半条命都赌出去的刘氏看到软帘前的顾敬之和白忠时,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总算是赶来了,否则再晚来一刻,连她都要见血了。 看到眼前混乱的场面,顾敬之已然是怒不可遏,而当她看到秦氏凶神恶煞般的捏着手中的茶盏,再看向被刘氏紧紧护在怀中的三月,此刻小脸惨白,泪光盈盈,身子颤抖的犹如惊慌的小鹿时,怒气几乎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你在做什么!” 从未见顾敬之发如此大火气的秦氏被惊的微微一怔,随即心中的愤怒犹如被浇上一桶油,烧的更厉害了。 “不过是除一个孽种罢了,你急什么。” 对上秦氏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顾敬之语中一滞,也不想再与秦氏废话,转而极为紧张的上前扶住三月窄小而柔弱的肩膀,语中是难掩的关怀。 “怎么样?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眼前柔弱的人儿眼眸微动,凝着泪珠的睫毛点点颤动,抬起头时,明明眸中已是包不住的委屈与害怕,却仍旧强忍住哽咽,勉强扯出一丝笑摇了摇头。 “三月没事,孩子也没事。” 然而,孰不知这样的三月落在顾敬之眼里,却是更为让他心疼,也衬得此刻扬首站在前面的秦氏叫他更为愤怒。 看到顾敬之这番模样,秦氏冷傲地扯起唇角的笑意:“一个下贱的婢子和一个小孽种,也值得你这般小心。” “那是我的孩子!” 顾敬之双拳紧握,一双眼睛因愤怒而瞪着,几乎是用尽全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谁知却反而换来秦氏不屑一顾的轻笑,眸光一转,唇意渐冷,说的话也越发尖酸刻薄。 “话可别说的太满,这样人尽可夫的贱婢,谁知道她肚子里是不是你的孩子,说不定,人家已经有了几个爹了,你又排到第几——” “啪!” 秦氏每说一个字,顾敬之的愤怒便会增一分,到了最后,终究无法再忍下去,顾敬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狠狠甩了秦氏一个耳光。 秦氏被打的一个趔趄,撞倒身旁的几案懵坐下去。 周围顿时一片死寂,一旁的常嬷嬷也被吓得脸一白,急忙上前同璎珞去扶秦氏。 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顾敬之,秦氏气的身子都渐渐颤抖起来,夫妻十余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顾敬之发这样大的火,也是他第一次敢对自己动手,而这一切,竟只是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子! 秦氏紧紧攥住常嬷嬷的手站立起来,眸光可怖的扫向三月,随即落在顾敬之身上,美眸圆瞪,愤怒的指过去,几乎是咬着牙道:“顾敬之,既然你不顾念夫妻之情,我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倒要看看,闹得全府皆知,究竟丢的是你的脸,还是我的脸。” 话一说完,秦氏便怒而走出去,顾敬之微一愣,原本想上前去阻止,谁知怀中的人儿却是骤然晕了过去,倒将他惊了一跳,当即转头怒吼道:“快叫大夫!” 然而,此刻倒在顾敬之怀中的三月唇角却是几不可察的划过一丝笑意。 今日她既敢设这样的局,便不怕赌上这一把,否则,那些准备便白做了。 第一百二十章 设局(下) 当秦氏黑着脸摔帘走出去,周围的人都将头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跟着,恰在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急促追来的脚步声。 “太太。” 听到这陡然的声音,众人都一愣,白忠却是汗涔涔的追出来,连额角的汗都来不及擦,就诚恳的陪着小心道:“太太您消消气,这件事,老爷也是有顾虑的。” “顾虑?” 白忠不说话还好,此刻话一出,秦氏更是觉得窝火,嘴角凌厉一扯,扬起冷笑来。 “白忠,你倒还敢跟出来,你伙着你的好主子欺上瞒下的,现在还敢跟我说顾虑?难不成这样一个狐狸精摆在面前,还是人拿刀架着他脖子要挟的?” 白忠闻言并未语滞,只是稍稍拿眼扫了周围一圈,这才压低声音颇为无奈道:“太太您是知道的,咱们老爷与二太太娘家的小舅爷关系匪浅,这次——” 秦氏眸中微眯,白忠稍稍顿了下,继续斟酌道:“咱们老爷是受俞小舅爷的邀,去瞧瞧小舅爷府里新组的杏园,小舅爷说咱们老爷在音律方面极有造诣,请着去帮忙品评新晋的乐人,这个三月就是里面最好的琵琶手,当时,在宴席上,俞小舅爷是主动要将她送给老爷的,老爷实在是不好拂了小舅爷的面,才——” 说到这儿,白忠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秦氏闻言不再说话,却是眸光潋滟的一转,射向白忠,唇角多了几分冷笑的意味。 在白忠怔楞之时,秦氏的声音响起。 “白忠,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 话音一落,秦氏扶着璎珞的手,冷傲的扬头而去。 直到秦氏的气势汹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原本满陪着小心的白忠唇角微微一扬,低垂着头,眸光闪过一丝什么,随即渐渐抬起头,直起腰来。 方才的话,他自然是故意的。 秦氏这会子若是不闹,只在国公爷和老太太面前佯装委屈的哭一把,反倒是赢了,可依着秦氏的脾气,那自然是不可能。 这会子,秦氏闹得越凶,输的就会越惨。 毕竟,养个外室,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京城这些个高门大户里,早已司空见惯,娶回去做个妾就罢了。 而二房,现在是老太太手心里的肉,秦氏一旦闹过去,在老太太面前,只有更生厌的份儿。 此刻的白忠,自以为对秦氏了如指掌,却不知,有人将他此刻的心思也摸得透透彻彻,更要借着他,掀起一场他想不到的暴风雨。 当马车行到定国公府西角门,璎珞小心问道:“太太,咱们,去哪。” 秦氏眸中燃起抑制不住的火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绥荣院!” 璎珞闻言有些担心,不由脱口道:“太太——” 话还未说完,璎珞就被秦氏冷射过来的目光给吓了回去,当即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秦氏扶了下去。 秦氏黑沉着脸走过一路,路遇的下人都倍加小心的行礼,唯恐秦氏将火气燃到自己身上去。 直至到了绥荣院门口,秦氏觉得心内憋着的那口怒气几乎要冲出来了。 因为,她能够清晰的听到婉转的琵琶声与悠扬的笛声围绕着这个院子。 琵琶,又是琵琶! 秦氏紧紧攥着手,连神色都变得近乎扭曲了。 他们三房现在因为那个弹琵琶的下贱婢子闹得鸡犬不宁,现在俞氏竟然还这般悠闲自在的听着琵琶曲。 这是在向她宣扬她的胜利? 好啊,既然不叫她好过,那她俞氏就别想好过! 秦氏眸中狠厉一眯,随即气势颇强的朝里面走去。 当廊下的丫头看到脸色颇不好的秦氏远远走进来时,急忙转身打帘朝屋里去。 屋内果香缭绕,俞氏神情颇为疏懒的躺靠在美人榻上,身下软软和和的铺着雪狐毛的垫子,薄而温暖的毛毯搭在身上,皎月跪坐在前,力道颇好的给俞氏轻揉着小腿,常嬷嬷则侧坐在锦杌上,给俞氏剥着黄澄澄的蜜桔。 廊下的丫头走进来,便瞧着俞氏颇为满意地听着曲子,榻前隔着一道连珠帐,帐外坐着几个十六七的少女,身穿清一色的水碧绫裙,个个眉目柔顺而恭谨,保养得宜的纤纤素手或半抱琵琶,或轻拨琴弦,弹出的曲声的更是让人觉得分外舒神。 那进来的丫头小心觑了眼俞氏的神色,不由对皎月姐姐心生几分感激之心。 原来,自徐大夫走后,俞氏便越发焦躁不安,常嬷嬷与皎月在一旁干着急,唯恐俞氏这一胎出了问题。 最后,是皎月陡然想到了府里养着的伶官儿们,便给常嬷嬷提议,继而召了里面最好的几个伶官儿来给俞氏弹曲,唱曲。 未想到,这一招倒真是奏效了些,俞氏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让这些伶官儿来绥荣院的。 念及此,那丫头轻声轻脚走了进去,小心翼翼道:“太太,三太太来了——” 俞氏懒懒从常嬷嬷手中接过一瓣儿蜜桔,闻言眸中微微一冷,继而颇为淡漠道:“她来做什么。” 那丫头将头垂的更低了,随即小心道:“三太太的脸色不大好,似乎不太高兴。” 俞氏闻言冷笑一声,秦氏不高兴?她现在还不高兴呢。 俞氏眸中扫过一丝不耐,唇角更含着几分不屑道:“告诉她,我睡下了。” 说完,俞氏平息着心里的不豫,轻轻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那瓣蜜桔朝嘴边递。 “二嫂好大的架子!” 当那丫头正要打帘子出去时,却见近在咫尺的帘子猛然被掀开,秦氏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扬声冷笑的看着榻上的俞氏。 那丫头吓得一慌,回头看了俞氏一眼,便隐隐退到一旁去。而原本弹着曲的伶官儿,也颇识眼色的将乐器一收,转而退了出去。 要说从前,俞氏少不了要冠冕堂皇的与秦氏周旋,可自打那夜两房撕破脸后,装太多,却是没必要了。 更何况,以着俞氏如今那焦躁不耐的性子,跟秦氏也差不得太多了。 果然,榻上的俞氏淡淡地扫了秦氏一眼,身子动都懒得动,唇角轻挑道:“不知什么风,还能把三弟妹吹来了。” 说完话,俞氏便将蜜桔瓣儿递到嘴里轻轻咀嚼,看起来颇为悠闲自得,看的一旁的秦氏更是鬼火没地方冒的。 “你做了什么事,你难道不清楚?” 俞氏闻言看秦氏那副样子,更觉得是无端寻衅,因而懒怠道:“不知道三弟妹到底在说什么,我这些日子都在屋里养胎,可没时间像三弟妹那样清闲。” 听到俞氏这讥讽的语气,秦氏攥的身子都在发抖了,却听到俞氏打发自己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三弟妹,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乏了。” 话一说完,俞氏竟是惫懒的阖上眼,俨然要睡了。 秦氏当着众人被打了脸,几乎是咬着牙愤怒道:“二嫂,你可别太过分!” 俞氏不为所动,反倒是一旁的常嬷嬷有些害怕,担心俞氏因为秦氏激动之下伤了孩子,连声上前好声好语的劝慰道:“三太太,您看,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太太如今怀着身子,实在是不易激动,要不——” “啪——” 话还未说完,常嬷嬷却是猛然打了一个耳光,几乎被打的懵了。 俞氏闻声睁开眼,看到这一幕顿时抑制不住那体内的火气了。 那秦氏算什么东西?也敢当着众人的面,在绥荣院打她身边的人了! “三弟妹!”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触目惊心! 俞氏眸中划过一丝狠厉,随即坐起身来,语中满是警醒。 秦氏见俞氏这般愤怒,反而心情舒畅了很多。 是啊,凭什么她满肚子窝火,她俞氏却是舒适惬意。 秦氏不屑的睨了常嬷嬷一眼,随即揉了揉手腕道:“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着下人插嘴了,不是我多话,二嫂这屋里,风气也太歪了些。” 秦氏这分明是说她风气不正! 听到秦氏含沙射影的话,俞氏愤然起身,身上的毛毯簌地掉到了地上。 “三弟妹不要忘了,这是在我绥荣院,可不是你沁祥院,你如今可不是年岁尚小的新妇,难道连长幼尊卑的礼仪都忘了?” 秦氏见俞氏讽刺自己年岁渐长,顿时脑海中浮现起三月那张年轻而勾人的脸来,登时火不打一处来,扯着嘴角冷嘲热讽道:“难道,做嫂子的撺掇着给自己的小叔子塞外室,瞒着自己的弟妹,就是礼仪了?我倒是长了见识了。” 俞氏闻言眉头一皱,有些不明白的看了眼常嬷嬷,一旁捂着脸的常嬷嬷也是满脸疑惑。 秦氏见俞氏还在装,登时火冒三丈的朝榻前一边走一边道:“既然敢做,怎么现在又不敢认了?二嫂你一向偏疼的四弟瞒着我这个正妻,将府中一个婢子主动送给顾敬之做了外室,若没有你的示意,你那四弟弟敢将手伸进咱们顾家的内宅?” 话音一落,俞氏当即瞳孔微缩,有些不可置信,偏头间,常嬷嬷也诧异的摇了摇头。 秦氏见俞氏没了话,可见是做贼心虚了,因而皮笑肉不笑道:“二嫂好歹也是出身定安伯府的,怎么做出的事情,却是这般令人诟病,做嫂子的将手伸进自个儿小叔子房里,实在是不能叫人不多想啊。” “血口喷人!” 秦氏的话实在难听,眼看着这盆莫名的脏水就要泼在自己身上,俞氏哪里还憋得住火,当即愤怒站起指着秦氏道:“你三房的事,与我何干,你若再这般无理取闹,便别怪我不客气!” 见俞氏还这般佯装正经的模样,秦氏不由冷笑道:“连那外室自己,和顾敬之身上的白忠都说了,那外室原是你四弟府里弹琵琶的婢子,你那好弟弟主动邀请顾敬之去了他府里,还主动在宴席上将这婢子送给顾敬之,叫他不好不收的,你现在又装什么正经?” 说到这儿,秦氏陡然轻笑出声,随即似笑非笑的瞥向俞氏,随即逡了眼众人,眸中满含深意。 “现在我都不由在怀疑两个问题了,你们说,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咱们一向自持身份的二太太竟然忍不住插手自个儿三叔的房中事,还有,到底是什么缘故,能让定安伯府堂堂的嫡出四老爷,肯纡尊降贵的帮自己亲姐姐做这些见不得台面的龌龊事。” 这话一出,便如同一个闷雷轰然响起,让众人都不由打了个冷颤,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隐晦了些。毕竟,在公侯贵族里,见不得人的事太多。 做嫂子的喜欢小叔子,自然憎恶弟妹,于是,暗中安插自己的人到小叔子身边做眼线,对付弟妹说的过去。 而亲姐弟之间朝夕相处,长久下来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这四个字,亲姐弟之间生出不该生的情愫,这样悖逆伦常的事情,从前就连帝王家也是有过的。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生出了些想法来,渐渐在心里发了芽。 “你给我闭嘴!” 俞氏怒吼出声,几乎将众人一震,常嬷嬷见此有些担心,忙要过来劝服俞氏安下心,却是被俞氏一把甩开,随即便见俞氏将身逼至秦氏,上手就给了秦氏一记响亮的耳光,力道大的连自己的身子都险些不稳。 这一耳光下去,秦氏懵了,众人更是懵了。 打人不打脸,秦氏是堂堂的三房太太,便是老太太也不能这般动手,更何况是俞氏这个二嫂。 这一耳光,俞氏打的实在是不应该,而此刻的常嬷嬷也渐渐胆寒起来,她隐隐觉得,事情已经到了她们无法控制的局面了。 果然,秦氏醒悟过来时,几乎是要被心里的火气给烧燃了,二房的人不知道,三房的璎珞却是很清楚,自家太太在三老爷那刚刚挨了一耳光,现在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二太太一耳光,该是气愤成什么模样。 依着秦氏平日里的脾气,眼前早就回俞氏一耳光了,但她脾气再爆,却是不笨,她挣着怒意,余光扫了俞氏凸起的肚子一眼,她很清楚,现在在那个外室的事情上,占理的是她,刚刚俞氏的那一耳光,让她更是站在了一个制高点上。 所以,她不能朝俞氏动手,因为一旦动手,那么一切属于她的道理就会白白失去。 因而此刻的秦氏狠狠压制住憋屈的火气,随即眸中的笑容更为潋滟,却也更为讽刺。 “二嫂这么动怒,不能自制,是叫我说到心坎儿上去了吧。” “你!” 俞氏被秦氏这句话气的一哽,五官几乎都扭曲了,正要张口,却是觉得一口气憋闷着上不来,还没出声,就眼白一番,直挺挺倒下去了。 这一刻,惊得常嬷嬷心都跳出来了,连忙撵上去扶住了俞氏将要倒地的身子,在她刚庆幸的呼了一口气后,却是陡然听到了皎月可怕的尖叫声。 常嬷嬷眉头一皱,只觉得脑仁儿疼,正欲开口怒骂,抬头间却是猛然回想起方才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鲜红。 当她看到皎月捂着嘴惊恐的站在那,身子不住地颤抖,脸色白的吓人时,她也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手心渐渐凉下来,当她僵硬的一点一点回过头看向怀中时,俞氏裙子下身渐渐蔓延开来的猩红血液触目惊心的充斥在眼中,当鼻尖隐隐传来血腥的气味,常嬷嬷的手都在颤抖了,喉腔几乎有什么猛然冲破出来般嘶吼道:“快传大夫!” 这一声把众人震醒了,也将秦氏震懵了,周边的人不是慌乱的打帘出去叫大夫,就是手足无措的去扶俞氏进里屋。 秦氏渐渐感觉到,自己竟也不由在惊惶的颤抖了,连忙用自己的左手紧紧钳制住自己的右手,心下不停的说服自己,她没有错,她什么都没有做,是俞氏自己倒下去的,是她们二房欺人太甚! 越说到最后,秦氏也越发坚定。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产 由于俞氏昏迷了过去,提前一个月便安置好的产房也未用上,众人只得合力将俞氏小心抬进了里屋睡榻上,当常嬷嬷收了手时,便发现自己双手都是黏潮而刺目的鲜血,那些鲜血更是几乎染红了俞氏半身裙子。 常嬷嬷的手不住地发抖,嘴唇也几乎是颤抖的吐出几个字来:“老太太……老太太报了没。” 皎月如今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也是害怕的连眼睛都不敢朝俞氏那看,努力才挤出几个字来。 “已经让人去报了。” 常嬷嬷眸中涣散,怔然的点了点头,随即不住念叨道:“完了,完了——” 皎月自然知道常嬷嬷语中是什么意思,也禁不住替自己担忧起来。可两人手中却是没停过,同几个二等丫头帮俞氏换下了血红的衣裙,擦了脸。 恰在这时,便听得外面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便见软帘猛地被掀开,徐大夫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常嬷嬷当即瞳孔一缩,好似看到了神仙一般,嘴里不停道:“快!快替太太看看,一定要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 徐大夫急忙点头,连礼都来不及行,可当他一抬头,看到软榻上的妇人脸如白纸,而屋内更是充斥着血腥的气息时,心已是凉了半截。 而此时,秦氏正与璎珞正站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眼看着秦氏眸中氤氲着慌张,璎珞不由也害怕起来。 “太太——咱们,该怎么办。” 听到璎珞的话,秦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的事情,一处处,一点点,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越到后面,秦氏的手攥的越紧,陡然,她的眸中划过一丝光亮。 无疑,今天无论如何她也未做错什么,而俞氏不论这次如何,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连俞氏一个小指头都未碰过,便是找茬也找不到她的身上。 想到此,秦氏神色一震,随即一双眸子紧紧盯着璎珞,倒把璎珞看的害怕,而她下一句话,却是叫璎珞惊的一震。 “打我一记耳光。” 听到秦氏严厉而坚定的话语时,璎珞有些发愣,不由脱口道:“太太——” “快!” 收到秦氏不耐的眸子时,璎珞身形一颤,随即缓缓伸出手来,却是又听到秦氏低声道:“打的越重越好。” 璎珞用力深呼吸了一口,随即右手紧紧一攥,几乎将全身的力都倾注在右手一般,紧接着下了十足的劲儿,狠狠甩在了秦氏的脸上,力度大的竟将秦氏打的一个趔趄。 璎珞忙上前紧张的扶住秦氏差点坐下去的身子,极为害怕,而当她正要开口时,却惊然发现秦氏的嘴角竟被打破了,泛着乌青隐隐显出血迹来,不由惊呼出声。 “太太,太太您没事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璎珞一边说着,一边替秦氏擦拭着血迹,秦氏不由疼的倒吸一口气,吓得璎珞手中一抖,却是听到秦氏竟是颇为满意的笑道:“很好。” 璎珞微微一震,发现秦氏说的并非反话时,不由舒了口气,却见秦氏头一扬,唇角微微划起道:“走吧,看看俞氏怎么样了。” 看看,孩子死了没有! 璎珞忙点头应声,这才扶着秦氏小心去。 宁德院内,此刻倒是颇为热闹惬意,锦鸳几个丫头正陪着傅老太太打着叶子牌,周围的小丫头们也撵着热闹在一旁看着。 在傅老太太皱着眉凝神看手中的牌时,锦鸳无意地看了坐在傅老太太身边的锦衾一眼,锦衾左手捏着牌,右手被压在左手手肘下,隐隐打了个手势,锦鸳收回眸子,待到自己出牌时,状似斟酌了半晌。 傅老太太此刻恰好将手中的牌整理好了,看了眼对面的锦鸳不由笑道:“咱们打三局的时间,被你拖着都只能打一局了。” 锦鸳闻言轻笑出声,随即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定般将手里的一张抽着打了出去。 傅老太太看了看,当即眸中划过笑意,一把甩了自己手里捏着的牌道:“等的就是你这张。” 锦鸳几乎是反射性的笑着要将牌抽回去,却是被锦衾轻拍了手背打趣道:“打都打了,这要是再赖,可就要罚双倍的。” 锦鸳闻言笑着收回手,将自己的牌扔出去看向两旁的丫头道:“我今天是来给老太太送菜来了。” 话一出,众人都笑了,傅老太太也是被逗得极高兴,眼角都不由眯在一起了,一高兴,不由将篓子里赢来的钱都拿出来道:“难得的高兴,这些叫大家都分了吧。” 锦衾闻言笑着拍手道:“好,好,咱们都沾沾老太太的喜气。” 丫头们脸上一喜,便听话地上前将钱分了个干净。就在傅老太太有些倦怠,正要午睡时,便听到外面的丫头慌不择路的跑进来。 眼看着傅老太太皱了皱眉,锦鸳正要训斥,那丫头却是喘着粗气儿道:“老太太,二太太,二太太——”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神情一凛,傅老太太也紧张起来,却是听得那丫头慌张道:“见红了。” “什么!” 傅老太太猛地站起,锦鸳忙上前扶着,哪知还没来得及碰到,傅老太太已是脚不沾地的朝外面赶去,锦鸳忙和锦衾一同赶上去。 她们明白,一场风雨只怕是又要来了。 …… 当傅老太太赶到绥荣院,院内丫头们的神色都有些异样,傅老太太身子一紧,扶着锦鸳的手不由渐冷,直到进了屋内,里屋那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充斥到外间,和着暖香的味道,让人险些作呕。 锦鸳努力屏住呼吸,紧紧扶住了傅老太太开始颤抖的身子,这时各房早已侯在屋内,谢氏带着众人行了礼,正想将傅老太太扶着坐下。 里屋的帘子被轻轻掀开,常嬷嬷领着徐大夫走了出来,傅老太太一双眸子紧张的盯着徐大夫,在这样大喇喇的注视下,徐大夫只能强自镇定,随即小心翼翼斟酌道:“老太太,二太太这一胎——只怕是保不住了。” “你说什么!老二媳妇儿的胎像不是一直很好吗?” 傅老太太的眸子如鹰一般凌冽,扶着锦鸳的手几乎攥出了印子,极尽用力的吐出这几个字来。 徐大夫不由有些惊慌,只得硬着头皮道:“二太太前些日子一直处于焦躁的状态,所以上个月时便出现了胎像不稳的情况。” 傅老太太眸中猛然一震,而一旁的秦氏眼中也划过了一丝什么。 “为了替二太太固胎,只得每隔几日为二太太烧艾一次。”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明白了些,孕中之人,一旦烧艾,那孩子,便已是极为小心了。 “为什么我竟然不知道?” 傅老太太咬着牙扫了俞氏身边的人一眼,惊得徐大夫只得补了一句:“二太太怕老太太您担心,便叫我们暂时保密。” “怕我担心?” 傅老太太冷笑一声,胸腔因抑制住的愤怒而不停起伏。 “好,好。” 傅老太太怒极反笑间,却是陡然眸光一冷,朝外扬声道:“来人,给我将二太太屋里伺候的人都拖到诫行院去!” 这话一出,惊得常嬷嬷,皎月等人身子都软了,魂都去了一半,几乎是痴楞了,就在她们慌不择路要被拖出去时,谢氏身旁的顾砚龄淡淡扫了眼被埋没在人群中的秦氏。 皎月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陡然脑中反应过来,立刻猛地挣开人扑在傅老太太面前哭的极为狼狈道:“老太太,二太太这几日原本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今日因着与三太太起了争执,才会怒急攻心气晕了过去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废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话语一出,众人都沉默了,傅老太太冷冷的将眸子移向秦氏,感受到众人也都看过来的目光,秦氏轻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去怒骂皎月,因为这一刻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就在傅老太太的耐性已被磨完殆尽时,秦氏陡然抬起一直埋着的脸。 屋内响起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此刻莫说是傅老太太,便是谢氏她们也是被惊得一怔。 只见秦氏的左脸肿的老高,绷的左眼眼角都扯起,明显比右眼小了许多。不仅如此,那肿着的脸颊上布满了青紫的血丝,颜色像是要溃烂了一般瘆人,而秦氏的嘴角也破了一道口子,让人一眼看去,几乎快认不出来了。(左脸挨了三次打,也是不容易。) “你这是怎么回事?” 傅老太太语中满含惊诧和怒意,的确,堂堂定国公府的三房太太却是被人打成这般模样,说出去简直是让人笑话。 一旁的常嬷嬷和皎月也是颇为诧异地盯着秦氏,她们无法想象,方才二太太那一巴掌有这么大的力? 顾砚龄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看向秦氏的眸中隐隐划过一丝欣赏。 一出苦肉计,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好法子了。 屋内渐渐响起秦氏委屈而失望的哭泣声,傅老太太微微皱眉,眼前的秦氏被顾砚朝扶着渐渐走近,拿帕子颤抖的捂着自己的左脸,比起往日实在是狼狈可怜了许多。 “母亲,媳妇儿求您做主啊。” 眼看着眸中泛泪的顾砚朝扶着秦氏跪了下去,常嬷嬷心里一个“咯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到往日活泼可爱的顾砚朝这些日子以来越发沉默寡语,傅老太太心中也是不由软了下来,而秦氏将老太太这番神色的变化收入眼中,眸中一横,哭的更为令人恻隐几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傅老太太发声,秦氏这才啜泣道:“母亲,三老爷背着咱们在外面置了处大宅子,养了个外室。” 众人闻言一愣,傅老太太也是没反应过来。 而秦氏接下来的话,却是叫众人更为惊怔不已。 “这个外室叫三月,原是二嫂娘家小舅爷府中的婢子,也是那俞小舅爷请咱们三老爷过府时,亲自送的。” “什么?” 傅老太太闻言不可置信的出声,秦氏却是渐渐哭的厉害起来,将头猛然触地磕头,随即抬起脸来,瘆人的脸上满是泪水。 “母亲,三老爷为了那个外室当着一众下人打了媳妇儿,媳妇儿实在是气不过,才来找二嫂寻个道理,未想到,二嫂不仅不帮媳妇儿讨个公道,去查明此事,反而语出讽刺,我不过气不过回了两句,二嫂更是当着这一众人的面也打了媳妇儿这一耳光,母亲,我,我——” 秦氏哭的几乎是岔了气,拿帕子的手捂着胸口直拍打着,随即向四周扫了一眼,陡然强撑着起身道:“媳妇儿作为三房的太太,今日受了这般的奇耻大辱,活下去反倒是丢了咱们定国公府的脸,媳妇儿反倒是去了的好。” 话一说,秦氏便去朝那墙上撞去,惊得那墙边站着的婢子吓了一跳,忙拼了命拽住了秦氏绝望而颤抖的身子。 眼看着秦氏也因为激动而昏了过去,顾砚朝在旁边哭红了眼,随着三房的人又是手忙脚乱的去帮忙,傅老太太看着眼前混乱的情况,已是气的使不上劲儿来,刚要开口怒骂,却是听到外面陡然响起一个肃然起畏的声音。 “去将老三叫回来。” 话音一落,顾正德脸色沉然的走了进来,身后默然跟着顾敬羲,顾敬昭,顾敬明三兄弟。 顾敬羲一进屋,先看了眼谢氏和顾砚龄,见妻女都安好后才放心下来,而此刻的顾敬昭脸色极为不好,听到俞氏没了孩子时,他已是如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可刚才同父亲在外面听到秦氏说的那番话时,他几乎怒的无法遏制。 看到顾正德走近,傅老太太有些慌乱,随即道:“老爷回来了,你今日不是要在内阁值守。” 顾正德未发怒,只冷淡的看向傅老太太道:“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能在内阁坐得住?” 顾正德一番话说的傅老太太语中涩涩,却也是觉得委屈,说起来,她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老二媳妇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顾正德的话,徐大夫极尽小心道:“回国公爷的话,因为孩子死在了腹中,长久下去会损害了母体,所以我便开了一剂汤药需给二太太服下,将那孩子落下来,而且连着这几日,太太的汤药不能停,要直至将体内的残物落干净,才能放心,只是——” 顾正德闻言阴郁的眸子微抬,徐大夫随即斟酌道:“此番太过凶险,伤及了母体,以后若二太太再有喜事,只怕也是留不住了,即便留住,婴孩儿也会天生残缺异样。”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轻声唏嘘,对于她们女人来说,一辈子再也生不出健康的孩子来,便是废了。(注:此处是基于古时封建社会观点而说的,非作者本人观点。) 尤其,对于一直想要产下儿子的俞氏而言。 顾正德眉头微皱,神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顾敬羲和顾敬明基于顾敬昭的缘故,难免也生出几分同情来,都有些欲言又止。 倒是此刻的顾敬昭,双拳紧紧攥住,低垂着头看不出面色,双肩微微耸动,看似是一个作为父亲,作为丈夫的悲伤,引得顾敬羲和顾敬明都不由轻声抚肩以作安慰。 然而只有顾砚龄知道,她的这位二叔,此刻只怕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愤怒吧。 要知道,一个能用来和大房争夺权位的最大砝码没了,这样的痛楚和绝望,可远远比一个亲生儿子大多了。 毕竟,在世人眼里,嫡孙和庶孙是不一样的。 若是放在前一世,即便大房无人袭爵,也轮不着一个生不出嫡孙的二房来接,毕竟,下面还有更年轻的三房和四房,注定,定国公的这个爵位只能由嫡出的来袭,这一世,顾敬昭的夺位之路,可是越来越渺茫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悲悯(本章略高能) “啊——” 屋内陡然响起俞氏凄厉而可怖的叫声,惊得众人不由精神一抖,顾砚锦到底年岁还小,再厉害,也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那股挥散不去的味道再夹杂着母亲那可怕的,似哭似喊的叫声,竟让她胃里隐隐翻腾,几乎快忍不住呕吐出来。 而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对面站在谢氏身旁的顾砚龄,相比于她,顾砚龄几乎可以用淡然来形容。 好像,这里没有充斥刺鼻的腥味,没有母亲嘶声裂肺的哭嚎声一般,一切都那么自然,平静。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了打帘的声音,随即一个稳婆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干干净净的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托盘,拿红布包裹着,看不出里面的东西,但细心些便会发现,那稳婆手中在不住地颤抖,而那块红布隐隐泛着异样的红。 众人的目光都落过去,顾正德也有些不明的看过去,随即沉声道:“这是什么。” “是——” 那稳婆小心地逡了众人一眼,原本接生这么多年,盘中的东西她早已司空见惯,可此次当着这一众的贵人主子,她却是不由害怕了。过了半晌,她才终于鼓足了胆子,小心斟酌出话来。 “是二太太刚堕出的孩子,是个成了形的——男孩儿。” 众人再一次倒吸气,顾敬昭几乎是瞳孔骤然一缩,眸中泛着复杂而异样的光芒,紧紧盯着托盘里的……孩子。 傅老太太有些站不住,由着周嬷嬷和阮嬷嬷扶着,顾正德的眸中闪过一丝可惜,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儿,年岁渐老的他,遇到这样的别离,难免有些抑制不住怜悯和悲伤来。 屋内渐渐陷入了死寂,顾正德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脸色有些沉痛,眼角好像陡然生出了许多的细纹,而鬓边夹杂着的白发隐隐让人觉得,一向精神矍铄,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国公爷,原来也老了。 “去吧,好生安置了。” 顾正德难忍的偏过头,摆了摆手,那稳婆当即领命往出走,可正当此时,不知为何一股极为猛烈的大风突然“哐当”一声吹开格窗,发出震天的响声,随之大风几乎是充斥的灌了进来,屋内那股浓郁的气息登时被卷起,众人惊的一怔,而下一刻,那托盘上的红布竟毫无防备的猛被吹开。 登时—— 众人都不由惊恐地偏过头,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每一个人都不敢再将眼睛落在那托盘之上,只觉得方才陡然显现的那一幕,一直在眼前不停地闪过,让人觉得连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全部颤栗了起来。 随之,一股比先前还要强烈的气味顿时横冲直撞的冲入众人的五脏六腑,众人不由转身作呕。 傅老太太又是惊怕又是悲伤,不由眼一翻,晕了过去,锦鸳她们忙上去扶,顾正德也是猛地一怔,未反应过来。只有顾敬昭,竟是不由退后了几步,眼中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而就在此时,顾砚锦紧紧攥住衣襟,再也抑制不住体内猛烈的翻腾,扶着墙角,顿时呕出了许多的酸水来,方才的那一幕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连她的身子都是止不住地寒冷,好像坠入了一个无边的深潭,一直再下坠,她很想努力的去控制自己下坠的身子,可无论她如何,也没能让自己的身子爬出来。 原来,那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当她拿丝帕紧紧捂住嘴时,稳婆已急忙将红布放回去,将托盘捧了出去,而在她习惯性的看向顾砚龄时,一股恨意却是油然而生,愈烧愈烈。 原来,在那一幕出现的同时,顾敬羲几乎是未加思索的便疾步走向谢氏和顾砚龄,将母女护入怀中,想要去挡住她们母女的视线,不叫这令人害怕的一幕惊到她们。 而她的父亲呢? 顾砚锦看向顾敬昭,却见他的父亲从未看过自己,始终攥着手眼神阴翳,丝毫未有想到过她这个尚在的女儿是否也在害怕。 顾砚锦心下陡然觉得有些空,而更多的恨也渐渐填满这空洞的一块。 都是大房,都是大房! 若他的父亲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又何至于日日为了这个位子忽略了她? 是大房将这一切毁去的! 顾砚锦胸前渐渐因为愤怒而起伏,她紧紧攥住手中的丝帕,隐隐地射向顾砚龄。 然而在触目的那一刻,却又是被惊的一楞。 因为此刻的顾砚龄并没有惊慌失措的靠在顾敬羲的怀里,眼中也并没有柔弱的让人心疼的泪水,更没有如自己一般的狼狈不堪。 相反,此刻的顾砚龄仍旧是那般神色淡然,镇定,她的眸中甚至隐隐的氤氲着冷漠,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好像天生就是这般高贵绝然一般,让此刻的自己竟生出云泥之别的念头来。 这一刻,顾砚锦陡然觉得,这样的目光让人觉得可怕。 就好像,顾砚龄早已不是从前的顾砚龄了。 顾砚锦为自己这个突然迸发出的念头感到惊诧,随之怔在那,连作呕也忘了。 周围的人有的在害怕,有的在愤怒,有的在悲伤,却是没有一个人从顾砚龄平静的眸色中看到那一丝异样而复杂的光芒。 刚才在父亲来挡住她的那一刻,其实,她早已将一切看到了。 可那又如何? 作为一个手上早已沾满鲜血的人,作为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又怎会害怕这些? 要知道,前一世她的孩子从体内滑出的痛苦,比之俞氏更要深百倍!千倍!万倍!因为俞氏尚且还有一个顾砚锦,而她呢?却是注定的孤家寡人! 当母亲,父亲一一离世,当她断了双腿,成了一个连亲弟弟也无法保护的废人时,那钻心蚀骨的痛苦又有谁能清晰的感受到! 这一世,她终于看到这一刻了,那个曾经在朝堂上风光得意,众相追捧的年轻首辅,如今却是让自己的亲生父亲感觉到厌恶,让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作呕! 顾砚龄的手因为激动而渐渐攥住,越来越紧,突然—— 一股酸涩从某一处毫无征兆地蔓延开来,顾砚龄闭上了眼睛,轻轻的靠在父亲的怀中,这一刻,这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心,也让她难过。 渐渐地,一股陌生的暖流从胸腔滑出,顾砚龄隐隐觉得,好像一丝纯洁而透明的灵魂正从自己的体内脱离,渐渐升入空中,一点一点的消散。 顾砚龄抑制住喉中的哽咽,将有些酸涩的眸子闭的更紧了。 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的孩子真正的离开她了。 恨意之后,或者说快意之后。 顾砚龄突然生出了几分悲悯,她不知道,到底是为谁而悲悯。 更不知道,这一世她又将活成什么样。 从前一世,到以后,她手上沾染的鲜血只会越来越多。 因为从再睁眼的那一刻,她就回不去了。 即便现在的她有着曾经这个妙龄风华的皮相,她的心却是冷漠的,孤独的。 她没有十二岁少女的天真,烂漫,有的只是一个垂垂老妪的手段,心计。 她注定是罪孽的,是为仇而活的,她这样的人,除了父亲,母亲,弟弟,又如何能再奢求旁人的真心相待。 或许,孑然一身,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免得,害了旁人的一生。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羡慕,羡慕顾砚朝,羡慕储怡宁,羡慕她们无忧无虑,却又能撒娇嗔痴的生活,羡慕她们有着娇嫩的容颜,还有着同样单纯的心。 顾砚龄趴在顾敬羲的怀中,嘴角渐渐浮起苦涩的笑。 一切,不过是她的奢望罢了。 顾敬羲隔着衣物感受到胸腔蔓延开来的湿润,不由低下头来,感受到了幼女努力抑制颤动,故作坚强的身子,不由叹息,满怀着父亲的安慰与关怀,轻轻替怀中的小人儿抚背顺气,希望抚平女儿的恐惧。 怀中的人感受到这抹暖意,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抑制,却是几乎将这两世的悲伤都哭的干干净净。 (注:若有亲觉得阿九略狠,希望体谅下,毕竟作为两朝的太后,对付仇敌早已习惯,不喜请忽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怀疑 深秋的夜冰凉的让人觉得无处可遁,这一夜的定国公府,也注定是无法平静的。 宁德院廊下的人都紧紧闭着嘴巴,若是可以,他们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唯恐惊扰到屋里。 一阵冰凉而瘆人的风陡然吹过,卷起了一地的枯叶和小石子,打在镂刻的门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廊下的人登时一慌,脑海中陡然想起绥荣院的那一幕,恶心的感觉顿时在胃里翻滚,让人只得一把捂住嘴,强自将其压了回去。 渐渐地,一个昏黄而摇晃的灯晕出现在院门处,两个沉默的人影一前一后,一躬一直的走下石阶,渐渐靠近,透过廊下的光,他们隐隐瞧出了。 是三老爷回来了。 众人脸不由一白,将头埋了下去,当人走至台矶上时,轻而小心的唤了一声。 “三老爷。” 顾敬之没有出声,只在软帘外顿下了,如预料一般,他的脸色并不好,眸中夹杂着复杂而又畏惧的意味。 过了许久,他那微微驼下的背渐渐挺直,在夜色中,一丝坚定的光芒从他的眸中猛然闪现,随即倏然消逝。 软帘轻微作响,再落下时,白忠垂着头,规矩的等候在外面,而顾敬之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处。 进了屋,透过屏风,顾敬之可以模糊的看到后面的人影,不由紧紧攥起双拳,好似这样便能给自己几分胆量和勇气一般。 脚步刚转过屏风,顾敬之微微抬眸觑眼,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上面,旁边只有个景德(顾正德贴身侍从)和周嬷嬷在伺候着。 顾敬之不语紧张的强自舒了口气,刚一迈步,却是陡然听到一个愤怒而激动的声音。 “逆子!” 顾敬之被惊的一震,抬起头,正好对上傅老太太迸发着火气的眸子,几乎是同时,顾敬之“嘭”的跪了下去,继而颇为忏悔的泣道:“父亲,母亲,儿子错了。” 顾敬之知道,这一次他是铸了大错,虽说一切都是秦氏招惹的,可二房失去了一个孩子,却是个铁一样的事实,让他无可辩驳。 见眼前的三子忏悔的态度还算真诚,原本有着冲天怒火的傅老太太也算是消了许多,可一双眸子仍旧冷冰冰的看着,不再说话。 顾敬之不安的跪在下面,手心也渐渐冰冷了几分。 始终阖着眼未发话的顾正德终于睁开了眼,屋内一片寂静,连傅老太太也不由将情绪收敛了几分。 顾敬之被看的身子一震,不由埋下了头,父亲的眼神原本不如母亲那般,没有怒气,没有指责,也没有那么冰冷,只是如平日那般平淡,可不知为何,他却是觉得这样的目光比母亲的更可怕,更携着他难以承受的压力和罪责。 看到眼前的人身子渐渐颤抖,顾正德终于启唇,慢悠悠的问出了第一句话。 “老三媳妇儿说你养了外室,是真的。” 屋内原本静滞的压抑,却是陡然响起了这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顾敬之不敢敷衍,忙应声道:“是,是真的。” 顾正德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对于这个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却是连眼皮也未抬得继续道:“是定安伯府的老四主动送你的?” 顾敬之闻言,连忙又点头道:“是的。” 这一次,顾正德将沉然如水的眼眸抬起来,随即听不出一丝语气道:“你二嫂的事情,知道了。” 顾敬之脸色陡然惨白,明明这是在父母亲的院子里,可他却是有一种在刑部受审的感觉,而眼前的父亲,就像是掌握生死的判官。 “儿子——” 顾敬之紧紧咬了咬牙,终究愧疚不已道:“知道了。” “那你打算如何。” 顾敬之闻言一怔,抬头却是正对上顾正德的眼神,心下骤然一跳,随即小心翼翼道:“儿子会亲自负荆请罪,求得二哥,二嫂原谅。” “请罪就不必了。” 陡然听到这句话,顾敬之还有些懵然不敢相信,而座上的顾正德却是已平静道:“和老三媳妇儿抄抄《洞玄灵宝救苦妙经》,请悟真观真人座下的弟子烧了,替孩子虔诚超度吧。” 顾敬之登时明白了顾正德的意思,忙道:“儿子知道了。” 顾正德终于点了点头,随即用难以洞悉的眸子看向下面道:“在绥荣院辟出一个地方来,叫老三媳妇儿好好参透下老祖宗留下的道学吧。” 顾敬之闻言诺诺点着头,却是猛然听到顾正德随意般喃喃道:“三年,也该够了吧。” 顾敬之猛地一震,本能的想替秦氏说些什么。 毕竟,也是夫妻一场。 然而,他终究没敢张开嘴。 因为他知道,在定国府里,父亲说的话从来是无人敢反驳,也是无人能反驳的。 父亲方才的话不是自言自语,而是一字一语的说给他和母亲听的。 当顾敬之抬起头,仍旧犹豫着还未答话,却是看到了母亲坐在一旁,皱着眉向他摇了摇头,终究明白,只能更为恭敬道:“儿子回去就办。” 傅老太太和顾敬之的动作,顾正德自然是收在了眼里,却是没有说什么。 只要,结果是按着他而来的,他便没必要纠结于那个过程。 这一刻,顾正德实实在在的看向了顾敬之,也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三月呢。” 空气陡然一滞,这一刻终于来了,顾敬之知道,父亲不是在问他三月在哪,而是在问他,该如何处置。 “儿子——” 顾敬之面露复杂而踌躇的面色,似乎难以下出决定,而一旁的傅老太太听着这个名字就是一阵窝火,终究憋不住出声道:“那样的狐媚子还不打发了?要么卖去西市,要么送回定安伯老四的府邸去,无论如何,也不得留在你身边!” “母亲——” 顾敬之畏惧地出声,却是对上了顾正德冷淡的眸子,不由身子一凛,踌躇了一瞬,终究紧紧捏拳抬起头来,堂堂正正道:“父亲,母亲,三月已经怀上了儿子的孩子,如何能再撵出去,让她们母子受流离之苦,儿子望请父亲,母亲三思。” 此话一出,莫说是傅老太太,就连顾正德也不由一怔,随即沉然出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顾敬之见父亲这般问,忙弯下腰道:“儿子万不该欺瞒父亲,母亲,三月是五月中旬搬入了儿子置办的宅院,如今已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子。” 傅老太太微微算了下日子,可见,这孩子的确是自个儿儿子的。 这下,傅老太太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看了看一旁沉默未言的顾正德,斟酌了下,终究语气轻缓,似是商量道:“既然如此,便不能让咱们顾家的血脉流落到外面去,老三原本子嗣单薄,如今,也算是祸后之福,老爷你看,要不先将人接进府再说,名分便不给了,先做个丫头罢了。” 屋内一片寂静,跪在下面的顾敬之不由吞了吞,心跳如擂鼓,而此刻的傅老太太也不由变得紧张起来。 毕竟,相比于连着血脉的亲儿子和亲孙子,一个儿媳妇便远没有那么重要了。 总不能,让她为俞氏这个如今越发不受她待见的儿媳妇,而处置了他的亲孙子吧。 像是过了许久一般,顾正德终于有所动,让人听不出喜,也听不出旁的什么。 “扫出一间屋子来吧。” 话音一落,顾敬之原本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掉落下来,而一旁的傅老太太也不由松了一口气,却是不敢在顾正德面前表现的太过欣喜。 “你所属的衙门看来是闲了些,如今辽东正缺人,下一次,我会主动向圣上奏请,派你过去。” 原本有种劫后重生之感的顾敬之听到这句话,腿险些没软了,当即精神一凛,语中难掩畏惧和紧张道:“儿子记住了。” 顾敬之知道,父亲这是在给他警醒,而父亲的话,向来是言出必行。 一旁的傅老太太此刻听得也是惊惶,要知道,如今的辽东频繁遭受北蛮的骚扰,眼看着,就要有一场大战事了,若是将顾敬之派过去,那不是要命的事。 当傅老太太和顾敬之都还惊魂未定时,顾正德没有再说话,只手一背,迈着缓慢而笃定的步子走了出去,平静的消失在夜色中。 然而,顾正德在月色下的神色并不好,眸色更是深沉无底。 这个老二媳妇儿,是越来越不稳重了。 他很清楚,这个俞氏不似秦氏那般没心眼,至于这府里的人,谁有心思,谁没心思,谁的心思深,谁的心思浅,他也不是不知道。 可既然是知道了,他就越发有些看不入了,从钰哥儿的乳娘,到傅老太太寿辰时的风波,直至今日这桩桩件件,实在是太多了些。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可也不代表,什么都该放任。 顾正德眸子渐渐变得深邃,如今,他最在乎得只有一件事,若这些事果真与老二媳妇儿有关。 那么,他这个二儿子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那他这个儿子也被这个俞氏蒙蔽的太过深了,这个俞氏,是万万留不得了。 若是知道,那么…… 他宁愿折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儿媳,也不想折掉一个连着血脉的亲子。 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时。 大房与二房之间, 他要保的,能保的,也只有一个大房罢了。 但愿, 他这个二儿子莫要做了糊涂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顾砚锦的恶毒 这一夜,月色明朗,好似一轮银盘挂在正当空,只有寥寥的几颗星星或闪或暗,点缀着墨蓝的夜幕。 此刻的绥荣院相比于旁的院黯淡了许多,即便是亮着满堂的灯火,也总有几分萧瑟的感觉。 谁能想到,半月前他们这些院里的人还是喜气洋洋的,即便侍奉着脾气不大好的主子,也还能期待着小主子诞生时的喜庆和赏银。 没想到,怀在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像竹篮打水一样,让他们满心盼了一场空。 想到这儿,大家不由都有些叹气,要知道,那时他们绥荣院可算是洋洋得意,从宁德院到各房各院,哪个不常送好东西来,人来人往,也算是门庭若市,便是老太太,也是常常亲自来探望。 可如今呢? 想想,他们都觉得败兴。 自打自家太太小产,也就当日老太太和各房都送了东西来安慰,可从第二日起,老太太莫说是亲自来,便是连个三等丫鬟,都没再派过。 这府里都是惯会看眼色的,谁肯去触老太太的霉头?自然也不再踏足了,不仅如此,就连二老爷,也是足足半月未来过这边,现在,便是说绥荣院门可罗雀,都不夸张了。 想到这儿,他们都不由感叹自己命苦,同样是下人,他们的好日子这也算是走到头了。 就在众人耷拉着脑袋,要守不守的站在廊下时,昏黄而冷清的灯影陡然亮在门口,就在他们激动的连眸子都发亮时,却是发现行在前面的人影略小,仔细瞧瞧,却是三姑娘。 众人眸中顿时黯然,垂下头,待少女的身影行到身边时,只恭敬地唤了一声。 软帘轻打,顾砚锦捻裙走进屋内,却是不由自主地皱眉,丝帕微微拭了拭鼻下。 当转进俞氏坐小月子的房间时,顾砚锦原本平静的眸子变得暗沉,里屋如外屋一样,格窗紧闭,空气都氤氲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然而她什么也未说,仍旧恭敬的进去给靠坐在床上的俞氏行了礼。 可过了许久,她却是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微微抬颌,俞氏仍旧面无表情的坐在那,一双眼睛就那样淡淡的看着锦被的一角,连睫毛也未颤过半分,好似就这样静滞了。 顾砚锦也不再守礼,从容的站起身,一旁面带悲戚和为难的常嬷嬷忙给顾砚锦搬了锦杌,待顾砚锦坐下,便极懂眼色的将众人都遣了下去,独留自己伺候着。 当顾砚锦端庄的坐定,面前的俞氏仍旧如入定,顾砚锦淡淡压下心底渐起的不豫,眼眸一瞥旁边的茶水,便文静的上前倾身端过,递到俞氏面前,颇为耐心而温柔道:“母亲,用点茶吧。” 话音落尽,屋内再一次陷入死寂,顾砚锦就那般将茶盏递着,纹丝不动,而俞氏却是根本不做反应,好似什么也未听到般。 顾砚锦觉得,自己的耐心已被磨得快消失殆尽了。 一旁的常嬷嬷瞧了,也看不过去,在旁边温言劝慰,却是全成了一阵风般,连俞氏的耳畔都未拂过一下。 “哐当——” 茶盏猛然被撂在桌上,常嬷嬷不由一怔,却是抬眸对上了顾砚锦冷淡的眸子,不由失了神。 “母亲,我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日子,终究还要过下去,如今不说旁人,父亲已是半月未来了,悲伤再久,也不能指着一辈子,有些时候,事情过了,就该过了。” 少女的话语仍旧温柔而满怀着劝慰,常嬷嬷在一旁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正欲抬头附和两句,却是见发怔许久的俞氏终于有所动。 然而—— 俞氏缓慢地转过头来,看向顾砚锦的眸子却是带着几分陌生,好似不认识般,一双手也渐渐攥起,吐出的字却是分外冰冷。 “过了?那是你的亲弟弟,他还未出世就那样死了,你竟然告诉我该过了?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顾砚锦眸子一沉,眸底已是浮现出几分不快,随即平静地抬起头,直直地逼视着俞氏的眸子淡然道:“那母亲想要如何?就这样枯坐上一辈子,等到府里所有人将您遗忘,等到父亲再娶,等到旁人来与您争,与您抢,与您夺,最后连您正妻的位置也被——” “啪——” 随着响亮的一声,顾砚锦被打的偏过脸去,默然不语。 顾砚锦的话字字戳进了俞氏的心,几乎是一瞬间,鲜血四溢,俞氏再也无法克制,以极大的力甩在少女脸上,将后面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此刻的俞氏分外激动,一旁的常嬷嬷想上前劝慰,谁料默然的顾砚锦却是眸色骤然冷光射来,将她给愣在了那。 俞氏没有注意到这些,仍旧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和心寒,努力挣着手,几乎是咬着牙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冷情的女儿,你又如何知道我的感受。” 话音落尽,俞氏未想到,自己几乎是剜着心说出来的话,却是只换来了少女轻声一哧。顿时压下的火气又猛地冒上来,几乎要烧烈。 看到俞氏这般,少女并未心生怯意,反而平静的看向俞氏道:“您的感受,我自然不知道,可大房此时享受胜利的感受,我却是很清楚,至少,比您清楚——” 说到最后,顾砚锦眼角挑起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将俞氏惊得一怔,便是一旁的常嬷嬷也一时未反应过来。 然而,顾砚锦并没有那个闲等的耐心,只饮了口茶,润了润喉,这才继续道:“我叫黄妈妈去悄悄查过,那个叫三月的外室,原本是扬州坊的一个瘦马,我也向四舅舅那里的下人问过,可那里的人却说,三月是以乐伶的身份招进府的。” 说到这儿,顾砚锦挑眉看着眼前惊怔的两个人,不紧不慢道:“扬州坊的瘦马,从来都是价高者得,您说,怎么就成了乐伶?究竟谁才有这个闲钱买了个瘦马,不偏不倚,恰好送到四舅舅府里,又这样巧合的辗转到三叔那儿,闹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话语说到这儿,俞氏的眸子从涣散变得清明,最后渐渐变得激动,几乎是要发狂了般,两手挣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可一旁的顾砚锦却还未结束,仍旧淡然的补了一句:“若是天作孽,便罢了,可若是人作孽,母亲难道还要这样生生的受了?竹清院的那条路,咱们早已搭好了,只差最后一步了,母亲难道忘了,要这样白白放过这个剜掉谢氏心头肉的好极会。” 屋内再一次平静下来,可顾砚锦却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果然,不过一瞬,耳畔便响起了俞氏咬牙切齿的声音,几乎是要啖其肉饮其血般生冷。 “谢道瑗!” 顾砚锦唇间微微一勾,有时候悲伤既能淡化一个人的仇恨,也能挑起更翻天的仇恨来。 二房和大房的这场争斗,也该结束了。 可她和顾砚龄的这场诛心之役,却是刚刚开始。 她要看着,众星捧月般的顾砚龄, 是如何,一步一步, 走向孤家寡人的地步。 不得不说,大房这一出借刀杀人的计策实在是妙,而她也隐隐觉得,能使出这个计策的,只有她这个深不可测的长姐罢了。 毕竟,谢氏一向自持礼仪望族,是不喜用这般太过阴毒的计谋的。 若果真是这般,对于她与顾砚龄的这场争斗,她的确是期待了很多。 因为,她真的很不喜欢和蠢钝的人周旋。 此刻顾砚锦嘴角骤然勾起,让一旁的常嬷嬷不由觉得有些异样和瘆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母妃想见见 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星空,可落入那红墙金瓦内,却是显得格外的静谧,安宁。 墨蓝的夜幕下,于东华门内三座门迤北,一座装饰华美却又不失低调的宫殿坐落在此,红墙金瓦,隐隐泛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这里,便是万德帝与发妻元皇后唯一的血脉,当今备受帝宠的皇太子萧稷与其妻许氏所居的慈庆宫。 昏黄的灯光透过悬在廊下的八角宫灯镂空格,在石矶上透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廊下的宫人皆肃眉谨目的站在那,远远地,便看到两个人渐行渐近,靠前的人提着羊角灯,微微躬着腰,替身旁的少年打着光,动作极为贴心。 待来至廊下,宫人们忙或欠身,或躬腰,齐齐出声道:“太孙殿下。” 少年微微点颌,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撩袍而入,步伐稳而缓的走进了许氏所在的东配殿。 而早在萧译刚进慈宁宫时,便已有宫人来向许氏禀报,此刻太子妃许氏正坐在暖阁的凤榻上,听到宫人的话,唇角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点了点颌道:“去吧。” 当来禀报的宫人退了出去,许氏一双好看的凤眸微微下移,落在手边的一副卷着的画轴上,眸中也渐渐浮起满意的笑来。 恰在这时,透过连珠帐,隐隐能瞧到有人影在镂刻花纹的槅扇后略过,许氏当即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目光投了过去。 果然,少年稳重的身姿转过槅扇走了进来,停在连珠帐外恭敬地拱手道:“儿臣给母亲请安。” 许氏闻言唇角更为温和,微微倾身,随即凤眸微微挑起笑意,睨了眼连珠帐下的宫人道:“将帘子打起来吧,母子间,没这么多忌讳。” 宫人顺从的弯腰将连珠帐从中渐渐拨至两边挽了起来,许氏这才满意的看向眼前的少年,轻招手道:“阿译,来。” 萧译微微抬眸,正对上母亲温和而亲切的目光,眸中微微一动,唇角也泛着温暖的意味,上前走至许氏的凤榻之下,此时早已有人将黄花梨木玫瑰椅搬至榻前,萧译从善如流的入座,便有人陆续将热茶和点心奉上来。 可直至一切妥当,他却仍不见榻上的母妃说话,只有不远处搁在小几上的铜镀金珐琅转花葫芦钟在轻声走着,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音。 “父亲,可还好?” 萧译陡然的声音打破了暖阁内的宁静,许氏闻言眸中更化开了几分暖意,随即轻点颌道:“放心,殿下如今都好,方才已是就寝了。” 萧译听了点了点头,本想着自己既是打开了话题,母亲也该与自己说正事了,谁知许氏却只是如寻常那般温和的叫他用桌上的小点,丝毫未有打开话头的意思。 萧译不由有些诧异,带着满心的疑惑,终究率先开了口。 “母亲今日寻儿臣过来,可是有何事要与儿臣说。” 话音一落,许氏眸中划过一丝光亮的笑意,随即颇为随意道:“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今日我从皇后娘娘那得了幅画,想叫你来一同品评一下。” 此话一出,萧译饶是平常再沉静,此刻也是微微怔楞了。 他知道,母亲许氏是出身于书香名门,于书画鉴赏上颇有见解,不过,人人都知当今的太子萧稷与太子妃许氏琴瑟和谐,因而母亲若有了好画,也只会与父亲品评,如今反倒将他召来,倒是不得不令他觉得诧异。 榻上的许氏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却是不多做解释,只侧眸看了眼身旁的贴身大宫女兰溪,兰溪当即抿嘴轻笑,弯腰将许氏榻上搁着的画轴拿了起来,小心送到座下的萧译面前。 萧译抬眸,见许氏扬颌示意他打开,便收起诧异的心思,仍旧平静无波的接过画轴,随即一手拿着画轴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将画轴一点一点展开。 当画上的人一点一点落入他眼中时,他瞬时明白了母亲此番叫他来的意图,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这幅画,即便非名家之作,在他眼中,也是一副名贵的好画。 许氏将少年眸色的变化收入眼中,随即笑着道:“你觉得,这幅画如何。” 座下的少年微微怔顿,但很快便将目光又停在了画上,仔细而认真的端详着,唇角渐渐浮起温暖的笑意。 “儿臣以为,这幅画是好画,只是——” 见萧译语中停顿,似是若有所思,许氏闻言眸子也饶有兴致的微挑,听着他将话继续说下去。 “儿臣以为,这幅画只描出了少女的形,却未绘出其神,比如,少女的眼睛,这画中便太沉静了些,少了几分偶有的活泼和狡黠,显得有几分美中不足——” 话语说到这儿,还未等萧译继续,许氏却已是先笑出声来。 “看来,你对这幅画倒是颇有了解。” 至于,到底是对画了解,还是对这画中的人了解,无需许氏说明,母子二人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兰溪看了眼周围的人,暖阁内的宫人皆会意地低首,随即悄声退了出去。 待暖阁内宁静下来,许氏这才将手肘微微靠在凤榻的扶手上,看向萧译,唇角微微启笑:“这幅画,是皇后娘娘着人画的,原是皇后娘娘与我一样,想瞧瞧顾家这位被传得极好的大姑娘是什么模样的。” 萧译闻言,唇角的笑意渐深,随即将画轴小心卷起,捏在手中微微偏首道:“那母亲觉得,如何?” 许氏眸中微微一动,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 能叫她这个儿子如此小心翼翼地问询,看来,这位顾家大姑娘的确是让人上了心了。 她可是越来越想见见了。 许氏眸中覆下温和,不再与萧译周旋,只是微微点了点颌,算是满意的缓缓启唇道:“看画,的确是如传闻中的端庄大方,颇有几分谢家女儿的风范,只是不知,这真人,又是如何——” 说到这儿,许氏拖着尾音,看向了下面的少年。 萧译闻言,心底不由松了口气,却是难得的抬头,略微笑道:“儿臣想,母亲若是见了,必会觉得真人更胜过这画几分。” “哦?” 许氏饶有兴致的挑起笑眸,随即微微思索道:“既然如此,那便更要瞧瞧了。” 说着,许氏眸色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看向萧译笑道:“我与皇后娘娘商议了番,打算过几日选个暖和的时候,请这位顾家大姑娘进宫来瞧瞧,不过,人家既是来了,总不能叫我们两个长辈拘着人家了,我们想着到时候叫绮阳陪着人家姑娘好好在宫里转转,也尽了咱们的地主之谊。” 萧译闻言眸中几不可察的划过一丝欣然,随即含笑道:“儿臣以为甚好。” 许氏见此,便也觉得试探的差不多了,眼瞧着夜色渐深,便道:“这会子也晚了,你再回自己宫里反倒是麻烦,今夜便在慈庆宫歇下吧,明日上早课也近。” 萧译闻言便稳沉的起身,随即拱手含笑道:“儿子也有此意。” “嗯。” 许氏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偏头看向身旁的兰溪道:“你亲自送殿下去吧。” 兰溪顺从地欠身,萧译也向许氏微微颔首,这才随着兰溪一同朝外走。 “等等——” 身后陡然传来许氏的声音,兰溪微微诧异,萧译已然转身,却是见许氏一双笑眸落在他的手上。 萧译未有移目,却是颇为从容淡定的笑着看向座上的母亲道:“前些日子皇爷爷给了儿臣一副宋朝的《溪山春晓图》,母亲不是极为喜欢,儿臣明日便叫人给您送来赏玩。” 许氏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去吧。” 少年从善如流的转点头,转身间,唇角却是划过一丝难掩的笑意。 随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槅扇后,许氏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人人都说,女大不由娘,她看呐,这儿子大了,照样由不得她这个娘了。 人走了,还用一副她心念许久的名画换走她那副再寻常不过的画像。 这般的心思,还是她那个心思沉静,不肯外露的儿子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顾砚龄接到坤宁宫邀请令的那一刻,一时有些懵然,毕竟,在前一世,是从未出现过这一幕的。 然而懵然过后,顾砚龄也渐渐明白了这位元皇后的意图,因为,这个邀请令在偌大的京城只有她得了,这中间的意思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就连一向直脑子的顾砚朝都是了悟地看着自己,眸中有些难言的异样。 因而在坤宁宫的人离开宁德院后,她便平静的收到了四周异样的眼神,或嫉恨,或羡慕,或高兴,或自豪。 这一次,傅老太太几乎是笑的没合上眼,当即就将自个儿压箱底的头面取了出来,拉着顾砚龄的手嘱咐了许久,一双眸子中满含期冀,摆足了慈祥亲和的祖母样。 然而顾砚龄却是看出了傅老太太的欲言又止,也很明白,她想说又不好说出口的是什么。 若非顾砚龄再三推说秋日的新衣已然裁制过了,傅老太太恨不得立即叫人来给她量尺寸,将入宫的衣饰提前赶出来。 不过顾砚龄很清楚,这些东西,谢氏自然是会替她打点好的,从不需要她来操心。 终究,对这件事,谢氏可比她思虑的多了。 比如,现在。 屋内寂静无声,只余茶盖轻拂茶盏的细微声音,顾砚龄颇为平静的坐在那,不言不语,端庄大方的坐在那,下颌微抬,丝毫未有即将要见当今皇后凤驾的紧张和期待。 对此,座上的谢氏还是满意的。 因而,她只淡淡啜饮了一口茶,随即道:“此番进宫不同于上次,坤宁宫与翊坤宫不同,皇贵妃虽是娘娘,却也是你的姨母,一家人亲近随意些也罢,坤宁宫处,去了却是不能有一丝懈怠,此次皇后娘娘只召了你一人,我们旁人是断没有跟去的道理,进宫了自己谨慎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怎么说,自己都要掂量着来。” 座下的少女闻言温和的点颌,随即顺从的垂下眼睑道:“阿九晓得。” 谢氏满意地“嗯”了一声,眉目间也渐渐化开了点点暖意,随即看着眼前的少女道:“你一向沉稳有礼,我是放心的,进宫的衣裙我都让人替你备好了,至于头面,老太太为了你也是操了许多心,送的那套头面极好,此次进宫就用上吧。” 顾砚龄闻言唇角含笑,的确,此次老太太送的一整套点翠镶料珠海棠蝶纹头面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做工精巧,样式大气又沉稳,可见是最上等的银娘一点一点手工制作的,拿出来那一刻,连一向颇为自持的顾砚锦都看的沉不住气了,得亏如今的顾砚朝改了性子,否则,只怕要将老太太的宁德院都闹掀了。 要说府里,当数老太太分得清了,什么时候该送什么分量的东西,拿捏的是极为得当。 这一次受召进宫面见元皇后和太子妃的意义何在,众人都很清楚,因此再贵重的头面相对于这背后风光的未来实在是不该心疼,老太太应该很想告诉她,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但到底这么多人在场,终究只能忍住,将这一切期冀都放在这一套贵重的头面和她闪烁的目光里了。 就在顾砚龄正顾自想着,耳畔却陡然听到谢氏在唤自己,抬头看上去,却见谢氏目光略带了些深意的看着自己。 周围寂静无声,下面的顾砚龄正欲开口问谢氏,却见谢氏眸中渐渐覆下温和和认真。 “慈庆宫和长春宫,你当有所思量了。” 顾砚龄闻言一愣,上面的谢氏却是不徐不疾的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虽然我们谢家与皇家结姻亲之好从开朝便开始了,但如今你们这一辈女儿家只你与如意公主两个人,事有从权,你若不想——” 谢氏说到这儿看向顾砚龄的眸中满含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温柔与情愫道。 “也没有强扭的道理,当今圣上圣明,自会有所思量,到时我也自会与你外祖母他们商议,法子总是有的。” “母亲。” 顾砚龄出声打断了谢氏后面的话,随即一如既往的端庄大方,微微抿了抿唇。 “阿九知道了。” 谢氏温柔的点颌,看着眼前从来都是端庄懂礼的长女,的确觉得愧疚越发多与旁的。 如今,她是真的想将从前的都补偿回来。 顾砚龄隐隐的猜出了谢氏心里所想,却也知谢氏这般说的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难的。 正如谢氏所言,萧谢两家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也不是没有转圜。 联姻,皇子皇孙与谢家女是为联,那天家的公主与谢家公子也是联。 可若论才名,论年纪,如今当属谢昀为首选。 谢昀是谢家长房嫡孙,年岁尚小便已富盛名,若是叫这位“陈郡公子”娶了天家的公主,皇帝几乎是擒住了谢家最重要的那条血脉。 毕竟,谢昀的儿子将来会是谢家长房的当家人,一旦身上流了萧家一半的血。 相信这一幕,会是当今万德帝最想看到的,却绝不是谢家愿看到的。 因为,谢家女儿嫁与皇家,生下的孩子一旦座上皇位,说明白些,这坐拥天下的人有一半的血流的是谢家的。 可若谢家公子娶了皇家的公主,那将来,谢家的一半,只怕都要成了他萧家的了。 顾砚龄眼眸微微下垂,拂去眸中的几分异样。 即便不考虑这些,她也不想看着上一世孑然一身的谢昀这一世被逼着娶了那天家的娇女。 前世谢昀过的太孤独清冷,这一世,她想看着谢昀能够寻到一个好的女子,一生琴瑟和谐便好。 所以,即便不为了谢家,便只为谢昀,这个联姻也当由她来承担,而她也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人生注定是仇恨,谢昀的人生,不该如此。 顾砚龄的眸子渐渐清明,她心里的抉择也越来越清明。 能够符合两家的联姻,又能助她扳倒长春宫与萧衍的,只有一个人。 她的脑海中也陡然浮现那个熟悉的少年。 其实,论才貌,萧译比之薛原这个“京陵公子”更名副其实,论身份地位,比萧衍更高出几分,而论品行,就更不必说了。 她若与他,倒也算是好的选择了。 那么这一次的奉诏进宫,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念及此,顾砚龄唇角渐渐浮起笃定的笑意。 相信她与萧译应当比前世与萧衍要和谐许多,不说旁的,便是二人时不时斗上几局棋,这日子也好打发些。 第一百二十九章 慈庆宫 十一月十五日这天一早,顾砚龄便被叫起了身,与上一次进宫不同,顾砚龄先由醅碧和绛朱伺候着沐浴,换上了谢氏准备的一套湖色折枝花蝶纹妆花裙子。 再由绘夫人挽了少女的元宝髻,戴上了与衣裙同色系的一整套点翠镶料珠海棠蝶纹的头面,轻傅了一层浓重而雅的粉,原本稳沉的少女更添了几分端庄,可那眉间的一点鹅黄却又隐隐跳跃着少女的活泼。 绘夫人一双保养得宜的手覆在少女肩上,微微倾身,透过玻璃水镜子,满意地看着少女完美的妆容。 在宫中伺候过许太妃多年的绘夫人很清楚,如今宫里的贵主们,尤其是元皇后,太子妃这般贵重的身份,更欣赏怎样的少女妆容。 美而不艳,庄而不呆,眼前少女的妆容,便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当顾砚龄由醅碧伺候着去了宁德院,除了俞氏和秦氏,该来的也都来了,谢氏坐在那很沉静,虽未说话,可所有嘱咐与关心都搁在了一双眸子里,无需多说,顾砚龄自是明白的。 傅老太太也不敢多耽搁,只着重说了几句,顾砚龄便抿首欠身,随即转身朝外走去,转身的一瞬间,顾砚龄恰好对上顾砚锦一双极好看的眸子,眸中似乎含着温柔的春水,此刻正抿着大方的笑看着她。 不知道的,只怕真的以为此刻的顾砚锦是有多为她高兴,自豪吧。 顾砚龄心下哂笑,可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却是如化开暖意一般,生动地对顾砚锦回之一笑,这一笑真诚的竟是连顾砚锦都怔楞了片刻。 而当她手中一紧回过神时,顾砚龄早已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到底是进了深秋,虽然有暖暖的日头悬着,可那浸入衣料的冷意还是禁不住叫人起了鸡皮疙瘩来。 当顾砚龄扶着醅碧的手上车时,一阵风轻轻吹过,叫她不由紧了紧品月色绘花草虫纹的斗篷带子,这才倾身走了进去。 车帘落下,暖炉的热意和着暖香袭来,顾砚龄不由心神一松,轻轻靠在车壁上,醅碧这时也打了帘走了进来,刚刚坐定,车马便缓缓而起…… 醅碧念着自家姑娘起得早,又折腾了一两个时辰,估摸着也累了,便想劝着顾砚龄靠着软枕歇息片刻。 顾砚龄却是摆了摆手,只微微靠着阖目。 此次进宫意义重大,无论是穿着装扮,还是举止行为都容不得一丝马虎,今日的发髻原本就比平日里庄重了些,若是靠躺着将发髻睡散几分,难免叫人觉得轻挑无礼。因念着这些,顾砚龄此刻便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都极为小心。 约莫没有过多久,马车陡然缓缓停下来,原本闭目的顾砚龄渐渐睁开眼,醅碧素手挑帘,却见马车停在了玄武门门口。 醅碧微微诧异,随即车外便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女子声音。 “奴婢兰溪奉太子妃命,在此迎定国公府大姑娘。” 顾砚龄微一怔,她竟未想到,太子妃竟会亲自派人来接她,随即将眸色的诧异覆下,无声地看了眼身旁的醅碧,醅碧当即会意地挑帘下了马车,顾砚龄这才倾身,刚要伸出去扶着醅碧的手,一个鲜嫩如玉的手却稳稳接住了她,顾砚龄抬眸看过去,正对上兰溪柔和恭谨的笑眸。 顾砚龄当即含笑抿首,端庄而又不失低调的道了一句:“劳烦兰溪姑娘了。” 兰溪眸中微微变化,但也只一瞬,抬起头时,一如既往的恭谨笑道:“顾大姑娘抬举奴婢了。” 顾砚龄未说话,只礼貌地点颌,下一刻便捻裙大方的走了下来,随即轻而自然的抚平裙角,极为稳重的站在那,唇角总带着几分恰如其分的笑意,眸中却是沉静如水。 兰溪暗自打量了几分,随之化为好看的笑容,眼前的少女的确是不负谢家女儿的盛名,想来此次应会得皇后娘娘和太子妃的喜欢。 如此,日后便是贵不可言了。 兰溪暗中琢磨之时,却不知顾砚龄也正在不易察觉的打量她。 若未记错,眼前这个兰溪应是太子妃许氏当初嫁入萧家的陪嫁,从小侍奉陪伴,极得许氏喜欢,前世若非慈庆宫糟了变故,这个兰溪说不定就会成为日后贴身侍奉许太后的兰溪姑姑了。 “太子妃命奴婢备了宫里的马车在此等姑娘,这会子太子妃正与皇后娘娘在慈庆宫说着话,姑娘请上车吧。” 眼前的少女闻言眸中微微拂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意味,可唇边却浮起端庄大方的笑意。 “有劳兰溪姑娘了。” 兰溪微微颔首,竟顺手上前扶着顾砚龄朝等候已久的宫车行去,顾砚龄微一顿,却是又沉静了下来,仍旧自然的由兰溪扶着,身子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 当顾砚龄再一次上了马车,便又缓缓行了起来,直至行至内宫才换了暖轿,暖轿平稳而行,顾砚龄始终端正的坐在里面,直至一阵风轻轻吹起轿帘,顾砚龄通过窗口,看到刚刚升起的朝阳染金了云霞,落在了甬道两边的黄色琉璃瓦上,跳跃着温暖而灿烂的光芒。 宛如新生。 轻而沉闷的声音恍然响起,顾砚龄感受到暖轿停了下来,随之便有兰溪打了轿帘,顾砚龄伸出手,倾身而出,一行又辗转跨过汉白玉桥,穿过几道游廊,才看到一座华丽而不失低调的宫殿赫然眼前。 上面的朱漆蓝底牌匾上庄重而大气的书着三个鎏金大字。 慈庆宫。 顾砚龄微微扬颌仰望,耳畔随即响起兰溪的声音。 “顾姑娘,请。” 顾砚龄淡淡覆下眸子,收回了目光,礼貌地点颌,背微微挺直,沉而稳的走了进去。 慈庆宫前后共四进,第一进为三座值房,西墙德曜门与斋宫相通。过院北德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正殿为瑞彰殿,东西配殿各三间。第三进院东西两侧各有围房二十余间,直抵第四进院,正殿即慈庆宫,前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顶,檐脊安放走兽五个,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 顾砚龄一行穿过左右嵌有琉璃花饰照壁斗拱单檐歇山顶琉璃门,走过几道殿门,跨过几扇藤萝奇花掩映的垂花门,这才到了慈庆宫中轴线上的正殿。 殿外廊下侍立着碧色宫裙的侍女,和身着素蓝绘纹长服的内侍,明明站了满院的人,却是只闻风声,不闻人声。 兰溪引着顾砚龄穿过内殿,便瞧到室内一明间上书匾曰“继德堂”。 捻裙徐徐进入,拂过三道垂珠帘,眼前赫然摆着一道白缎绣五彩绣球锦鸡虞美人图玉屏风。屏风色彩艳丽,画上的锦鸡与花枝更是运针如笔,颇为生动。 待转过屏风,顾砚龄垂下颌,余光中看到上面正中安置着一张凤榻,榻旁的小几上安放着一座黄玉雕卧凤,而不远处的香案上搁着一只玛瑙莲瓶小花插,里面插着修剪得宜,犹带露珠的玉芙蓉,布置简单不失精致,可见这里的主人是极为雅致讲究的人。 而凤榻下的两旁置放着两溜七张椅,罩玉色重锦椅搭,透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可以看到二龙戏珠的天花图案和内檐的龙凤和玺彩画泛着温暖而和煦的日光。 (注:文中宫殿多整理修改的故宫百度资料。) 第一百三十章 让不得 此刻凤榻之上坐着一位妇人,着品月色锻绣牡丹蝶金团寿字纹裙,外罩一色的褙子,戴着小而精致的银镀金点翠嵌珠宝五凤冠,耳边缀着两对南珠耳坠,左手肘微微靠着扶手,眸中含着平和的笑意,这便是当今正德帝的发妻,元皇后。 明明已年过四十,可因着保养得宜,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罢了,坐姿中便隐隐透露着常年居于凤位的气势,却丝毫不显张扬高傲,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 可顾砚龄却知道,元皇后的骨子里,是涌动着公侯望族里精明自持的血液。 而居于元皇后右手的年轻妇人,自然就是萧译的生母许氏,因着出身于书香名门,因而举手间都透露着优雅自然的气息,此刻正含着温柔的笑意,和然的看着正徐徐走来的少女。 “臣女顾砚龄,见过皇后娘娘,太子妃。” 打从少女进门,元皇后便已透过屏风隐隐打量着少女的身姿,端庄而不轻挑,大气而不做作,行走间如风拂柳,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自然而然的礼仪,丝毫没有刻意的模样。 可见,这礼仪规范早已融入到行为举止间,成为了习惯。 元皇后唇角渐渐浮起不易察觉的笑容,与太子妃许氏对视间,眸中也不由交换了些什么,随即覆于眸下,温和出声道:“起来吧。” 少女闻言从善如流的起身,随即平展的拂过裙子,轻轻抬起头,却是目不斜视,平静如初,唇角微微浮起。 身旁的兰溪转身在朝着太子妃许氏走过去的间隙,极为细微的朝着元皇后抿笑颔首,眼中满含赞叹,元皇后眸中微微划过一丝什么,随即笑意更深地转过头来。 “好孩子,本宫听闻,府里的人都唤你阿九?” 少女唇角闻言,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随即颔首道:“回皇后娘娘话,阿九是臣女的乳名。” 元皇后闻言满意地点颌,仍旧问了些看什么书,平日里如何打发时间的话,顾砚龄自然也中规中矩的答了。 恰在这时,陡然有几个宫女走了进来,奉上了些精致的小点和茶来,元皇后看了眼太子妃许氏,许氏当即抿着笑看向近前的少女道:“坐下吧,这些小点是江南的师傅做的,想必也符合你外祖那边的口味。”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元皇后与许氏的意图,但仍旧从善如流的欠身道:“谢皇后娘娘,谢太子妃。” 话音落尽,少女已然转身挑了许氏对面第三张椅子坐下,元皇后与许氏眸中都不由划过一丝笑意。 眼前的少女的确谨慎懂礼,既不挑许氏身旁的位子套亲近,又不挑许氏对面的首座显得张扬,更没有挑最后一张椅子,显得过于谦卑。 偏偏挑了正中的位子,既离得近,好答话,却又却了许氏几步。 谢家,果然好教养。 在顾砚龄坐下时,便已感受到了来自于两方的打量,却是没有丝毫的异样,仍旧在元皇后和许氏满带亲和的笑意中,由醅碧拿丝帕包了一块小点给她,自然接过,含了一口轻轻品尝。 如果说方才她还不明白元皇后和许氏的意图,那么现在,她应该是明白了。 打从她进屋,或者说是在兰溪迎她之时,元皇后与许氏无不是从每一处细节在对她考验,试探。 包括现在。 有时候吃,对于女子来说也是一个极难的功夫。 太过快,太过急,难免让人觉得性急无礼,吃相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可若是太过缓,太过小心,又显得矫揉造作,多了几分刻意。 无论是哪种,都不甚讨喜。 然而,眼前的少女,却是叫元皇后与许氏状似无意地相视一笑,心下更多了几分满意。 原来,吃东西也可以成为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元皇后唇边的笑意渐深,随即微微偏首看了眼身后,这才笑着道:“陪着我们两个长辈说了这会子话也累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抬颌,元皇后已然偏头道:“绮阳,憋了这许久也憋坏了吧,出来陪阿九去逛逛慈庆宫吧,熟稔熟稔。” 几乎在顾砚龄还未回过神时,元皇后又转而看向她满怀慈然的笑道:“以后,本宫与太子妃便唤也你阿九好了,日后你与咱们绮阳也好好熟稔熟稔。” 顾砚龄闻言连忙站起,从善如流的欠身施了一礼,抿下首来。 一声阿九,已然无形中透露出了元皇后与太子妃对她的肯定与拉近。 “臣女遵皇后娘娘意。” 元皇后满意地点颌,一个与顾砚龄同岁的少女走了出来,亲切的拉着顾砚龄的手娇俏道:“美人就是美人,阿九的容貌气质,哪里是一幅画能承得住的。” 少女闻言微微偏首,颊边微微泛着好看的红云,绮阳笑着转而看向元皇后和许氏,眸中划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道:“绮阳觉得,也就只有哥哥才能画得出了。” 能叫堂堂的绮阳郡主叫哥哥的,除了萧译还能有谁。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愣,陡然觉得有三道闪耀着异样笑意的眸子看向自己,不由有些怔楞,这一次,她是真没明白她们的意思了。 当元皇后笑着看两个少女携手走了出去,转而对手下同样含着笑眸的许氏道:“这个孩子如何。” 许氏闻言眸中划过一丝温柔,继而笑着道:“怪不得阿译与臣妾说,若是见了这顾家姑娘,必会觉得真人更胜过画几分,臣妾原以为不过是夸的没边罢了,如今瞧了,便叫臣妾觉得,那画到底只将这顾家姑娘的容貌气质画了个三分出来。” 太子妃许氏话说的委婉,却是给了少女一个极高的评价。 元皇后听了点了点头,随即不徐不疾道:“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过孩子们都年纪尚小,再等等吧。” 说到这儿,元皇后又转而看向许氏意有所指道:“这样好的女儿家,不知多少人喜欢,可也不能等久了。” 许氏闻言微微颔首道:“媳妇儿记得了。” 元皇后微微点颌,随即状似无意的提到:“本宫听闻,长春宫成贵妃,也颇喜欢这孩子。” “臣妾也有所耳闻。” 许氏微微颔首,随即眸中多了几分迟疑。 “成贵妃与臣妾原本亲近,孩子们的事情,臣妾反倒不好开口了。” “看孩子们的吧。” 元皇后开口打断了许氏后面的话,随即淡淡道:“毕竟,这将来的日子是叫孩子们过的,若人家姑娘与咱们阿译不是一个心思,强扭在一起也不必,但若两个孩子处的好,本宫便是舍着脸,也会与成贵妃掏心窝子的说两句,成全了两个孩子才是。从前的事情虽然过了,咱们是不能忘了长春宫的情,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可以让,有的事情,是让不得的。” 比如,皇位和真心。 元皇后说到这儿,眼角微微一扬,话中颇有几分意味,后面的话虽未宣之口,听的人却是心下了然。 这一番话不过说了一个意思,既然碍着成贵妃的那份恩情,她们不便以身份施压,一切就求个公平罢了。 只要孩子们自己处的好,她们也不过送个顺水的人情。 许氏闻言赞同的点颌,不由也暗自上了心,的确,恩情虽重要,可也比不得孩子的一片真心。 不过,以她的观察,如今自己的儿子还是一挑子热,人家姑娘还没那般的心思,他却是在她这个母亲面前都不加掩饰了。 也难怪,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连她看了也喜欢,看来,得叫阿译抓些紧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很紧张? 此刻的慈庆宫相比于平日里的宁静多了几分活泼,朝阳温暖的金芒轻轻的洒下来,让人觉得分外舒服。 绮阳看着身旁端庄却不刻板的少女,心下也是颇为喜欢,因而比对旁的人更热情了几分,拉着顾砚龄穿过了一座座悬山卷棚顶倒座式的垂花门,入目皆是林立的石峰,或像欲跃的卧兔,或像咆哮的狮子,瞧着倒是逼真的紧。 脚下的卵石小路铺的平整,沿着泥土的边沿儿生出一层层软软的碧色青苔,偶有一两棵拇指高的小嫩草冒出头来,给这秋日平生出了几分生动来。 两个身量一般大的少女亲热的说着话,沿着卵石路走到一座堆砌的假山前,极目而去,远处的映湖犹如少女的水玻璃镜子,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只一两叶小舟泛着,偶尔划出粼粼的波光。 “走了这么久也累了,咱们去那边亭子坐坐吧。” 身旁的绮阳陡然出声,顾砚龄收回目光,偏首看到少女正热情的挽着她朝另一方向走去。 顾砚龄微微含笑抿首,便随着绮阳朝不远处一座八角小亭走去,小亭分外清幽,透过每一扇扇形的镂空石窗,便能瞧到亭后不同的景。或斑驳的竹林,或簇枝的月桂,好似每一扇窗都是一副画框,布置的极为精妙。 顾砚龄正顾自欣赏着,却未发现身旁的少女唇角已是含着计得的笑意。 捻裙刚走上一步台阶,陡然身后的裙尾微微有些异样,随之,顾砚龄感受到脚下似是有什么碰到了自己,不由回首移下眸光,却是瞬间化开欣然和暖意。 原来,一只通身雪白的狮子狗正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裙边,四只小爪子不停地在她身边打着转儿,身后的小尾巴摇个不停,宝珠一样的眸子正期冀地看着自己,那模样实在可爱极了。 “雪团?” 绮阳眸中划过一丝欣然,随即微微弯腰指着地上的小家伙笑道:“又是背着母亲偷偷跑出来的吧,回去小心又将你关上一日。” 小家伙似是能听懂话般,登时乖巧的坐在地上,前面两只小爪撑着,落在身后的小尾巴时不时拍着地面,仰着头闪着眸子,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绮阳蹲身将小家伙抱了起来,这才笑着对身旁的顾砚龄道:“它叫雪团,是母亲那里的,你可别小看它,它听话识眼色的功夫,都赶得上人了。” 顾砚龄闻言瞥头去看,却见那小家伙也正趴在绮阳的怀里看着自己,模样讨喜极了,唇角的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绮阳见顾砚龄喜欢,便将怀里的小家伙递给顾砚龄笑道:“我看雪团也喜欢你,你也抱抱它,不过小家伙每日里管不住嘴,吃的胖,可是沉的紧。” 怀中的雪团听了这话,不由将两只小爪搭在一起,看起来委屈极了,顾砚龄被逗得“噗嗤”笑出声,将那小身子接了过来。 谁知那小家伙也不认生,趴在它怀里便软软的,看起来舒服极了,顾砚龄轻轻拿手去抚它软软松松的毛,小家伙便趴的更舒服了,倒似是在享受。 顾砚龄看着怀中的小东西,不由会心一笑,随即唇角的笑意微微一顿,偏而看向绮阳道:“瞧着它,我总觉得有些眼熟,可我们府里却是没养过这些小东西,看来我与它倒是有眼缘。” 绮阳闻言含笑道:“原来你还未认出,你记不得它,它可是记得你。”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愣,绮阳见此便笑着道:“看来你是真记不住了,我便替你想想。” 说着绮阳唇角划过一丝奇怪的笑意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祖母家办花宴,那时我与哥哥都随母亲去了元府,我那时小,便自己逗雪团玩,谁知那雪团却是呲溜跑了,我担心丢了雪团挨母亲的说,便求着哥哥替我去找,后来我与哥哥去了,却是瞧见雪团正和一个小姑娘亲热极了,你可知那小姑娘是谁?” 绮阳话音落在这儿,卖了个关子,眸中闪着熠熠的笑意看着自己,顾砚龄微一思索,便语气轻缓的试探道:“莫非,是我?” 绮阳闻言笑着抚掌道:“对了,不仅如此,哥哥还作了一副——” “绮阳。” 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打断了绮阳的话,顾砚龄偏过头,却是见萧译正走了过来,看似平静,可顾砚龄似乎觉得他方才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促,好似——在堵绮阳后面的话? 顾砚龄看了眼渐行渐近的萧译,再无意地看了眼身旁的绮阳,却是见绮阳眸中划过一丝故意的娇笑。 “太孙殿下。” 顾砚龄刚屈膝,便听到萧译已然道:“请起。” 当她从善如流的站起身,一旁的绮阳已然挽着自己笑着道:“哥哥怎么来了?” 萧译自然收到绮阳眸中耐人寻味的笑意,再看身旁熟悉的少女,想着打自己从母亲那知道她要来后,每日再努力平静,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欣喜时,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因而微微偏首,佯装握拳轻咳了一声,这才恢复平静的神色道:“方才下了早课,我便来给母亲请安的。” “哦——” 绮阳拖着尾音,一副“不用你说,我懂”的模样,唇角勾着浅浅的促狭,随即道:“雪团又偷偷跑出来了,一会子母亲又得着急了,我将它送回去,正好,哥哥你陪着阿九说说话,我一会儿便回来。” 顾砚龄闻言微楞,刚要开口,一旁的绮阳却是已然转过头来,笑容灿烂道:“让旁人送,我怕这小东西又跑不见了,也就我能管得住它,你在这儿等等我。” 话一说完,绮阳扬起可爱的笑,随即轻巧的给萧译使了个眼色,便接过欢欣摇尾巴,俨然还不想这么早被拘回去的雪团,带着身边的人沿着原路走了。 四周陡然寂静下来,萧译看着眼前低头默然的少女,唇角温柔的勾起浅浅的笑意。 然而此刻的顾砚龄却是陡然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跳的快了许多,连耳后似乎都莫名烫了些。 从前,或许她只将眼前的人当做棋逢对手的好友罢了。 可如今,她已然知道自己的选择,再面对眼前的少年时,便没那么坦然了。 顾砚龄不动声色的攥着衣裙的系带,低头看到少年的影子落在自己的面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的她不由有些恼火,她实在不知,从前与萧衍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二人相处时,她有的只是比平日更沉了几分的平静,可从未像如今这般。 怎么活了这几十年,反倒越发回去了。 自己这么局促做什么? “你——似乎很紧张?” 陡然熟悉的声音响起,叫顾砚龄一震,当即反射性的抬头道:“没有。” 看到眼前的少女骤然抬头,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直看向自己,一副急于否定的模样,萧译不由忍不住轻笑出声。 听到这细微的笑声,顾砚龄顺着阳光洒下来的光芒,看到了少年唇角不加掩饰的笑容,一时觉得有几分促狭,当即又垂下头来不再说话。 而此刻萧译看到少女这样,心底却陡然生出几分欣然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对食 萧译见自己不说话,眼前的少女也不肯说话时,不由唇角勾笑,打破了二人之间那不可言传的宁静。 “我见那亭中有棋盘,我们不如走两局,也不知这些日子没下,手生了没。” 少女闻言缓缓抬起头,随即偏头看了眼亭中,果然瞧见那石案上搁着棋盘,叩着棋罩。 这似乎,也忒巧了? “好。” 少女轻声吐出一个字来,随即唇瓣浮笑,一如从前。 萧译不由心下一暖,轻轻抬起左手道:“请。” 顾砚龄从善如流的先行一步,待二人一先一后入了八角亭,便发现这亭中不止是棋盘,便是连煮茶的茶具和精致的小点都备好了。 少女眸中一扫,当即了然地覆下眸子没有说话,萧译却是唇角深挑了几分。 绮阳,是越来越懂事了。 时光是缓慢的,可于对弈之人而言,似乎又过得极快。 当萧译沉吟着落下一子,眼前这局棋也算是入了尾声。 顾砚龄微微蹙眉,随即左手自然的托腮撑在石案上,一边思索着,一边与萧译探讨起方才的那盘棋来。 一旁的醅碧瞧了,会意地垂下头,默不作声,可她却感受的出来,自家姑娘和太孙殿下已然是谈到兴致之处了。 而檀墨觑了眼眼前,再瞥了眼身旁的醅碧,眸中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他家的殿下,也就只有和眼前的顾姑娘在一起时,才会这般无需防范的轻松了。 就在檀墨满怀笑意的低下头,不由自主朝亭外退了一步,正欲给醅碧使眼色时,一个声音却是陡然在身后响起,显得有几分突兀。 “太孙殿下。” 原本讨论的正欣然的少女闻声一顿,亭内瞬时安静下来,萧译顺着声音转过头,而顾砚龄也已然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妇人正站在亭外,眉目随和而恭谨,穿着一身素兰色的墨竹褙子,里面是一件立领的月白布裙,发间只戴了一枝珠钗,隐隐缀着几枝玉色绢花,如此衬得那清秀的面容更是令人舒适了几分。 此刻那妇人两手微微屈在身前交握着,左手肘间极为仔细的搭着一件玄色云纹斗篷,顾砚龄当即了然的看向身旁的萧译,不再做声。 “嬷嬷来了。” 萧译的唇角比平日里多了两分温和,虽是极为平淡,一旁的顾砚龄却是能察觉出来。 只见那妇人随和的一笑,微微颔首,随即小心抬颌,一双眸子却是恭敬地垂了下去,语气温柔而轻缓。 “殿下走的急,未带这斗篷,奴婢方才见起风了,便给您送来,这秋日里的风寒的很,殿下莫染了风寒。” 萧译眼神触及到妇人手间的斗篷,语中随即多了几分尊敬道:“叫旁人送便好,何必让您亲自来。” 妇人闻言恭谨地颔首,随即抿着和然的笑意上前,眸中噙着关怀道:“奴婢为殿下备这些备惯了,叫旁的人来,奴婢总是不放心了些。” 话音落尽,那年轻的妇人已然上了石阶,走至亭中,这时才恍然发现萧译对座的顾砚龄,笑容微微一楞,随即恭敬而礼貌地打量了一眼,这才看向一旁的萧译微微颔首,语中有些犹疑道:“不知这位是。” 萧译闻言,转而看了眼身旁的顾砚龄,眸中多了几分温柔。 “这是定国公府的大姑娘。” 眼前的妇人自然瞧出了萧译眸中的变化,当即噙着恭敬而谦谨的笑意上前给顾砚龄施了一礼。 “顾姑娘。” 顾砚龄唇角泛起清浅的笑,微微颔首,随即便听到了萧译在一旁道:“这是幸嬷嬷。” 顾砚龄闻言礼貌地颔首,算是应了。 幸氏随和的抿唇一笑,这才站起身,将手中的斗篷小心抖开,两手撑起,似乎要亲自替萧译系上。 顾砚龄眸中微微一抬,萧译却是自然而然的将斗篷接了过去,幸氏手中微微一顿,随即又温和地放下手,往后退了几步,而远处的檀墨当即灵性的上前来替萧译系着斗篷。 顾砚龄站在一旁,平静而淡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温柔的妇人,眸中氤氲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意味。 陡然间,顾砚龄似乎嗅到了一抹淡而幽远的香气,下意识地微微蹙眉,只略沉吟了片刻,原本耐人寻味的眸中淡淡划过一丝什么,却是掩在了纤而密的睫毛之下,叫人未曾察觉。 下一刻,顾砚龄再自然地抬颌,看了幸氏一眼,唇角渐渐浮起温婉的笑意,一双美眸状似无意地下移,停在了她裙子束腰的地方,轻巧的吐出一句话来。 “嬷嬷的这个容臭绣工真好,可是嬷嬷自己做的,能否与我瞧瞧?”(注:明朝将香囊仍称作容臭。) 见少女眸中氤氲着喜欢的意味,幸氏颇为谦谨地一笑,随即颔首取下腰间挂着的容臭,一边双手托起恭敬地递到顾砚龄面前,一边随和道:“这的确是奴婢闲来无事做的,打发打发时间罢了,实在是入不得眼。” 顾砚龄唇瓣微微勾起温柔,随即从幸氏手中接过容臭,右手轻轻捏住,白嫩如玉的拇指细细摩挲着容臭上细腻的针线,继而自然地递在鼻尖,轻轻一嗅。 少女唇角笑意登时变得舒适了几分,微微偏首看向眼前的幸氏,不由轻语道:“好特别的香,嬷嬷可是有什么不一样的配香?” 幸氏闻言抿嘴笑道:“奴婢做的粗糙,如何有那般讲究,里面也只搁了川芎、艾叶、芩草、白芷这些个平常的香料罢了。” 顾砚龄闻言似是了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中的容臭递还给幸氏,莞尔一笑道:“我也不懂香,平日里也是下面人做什么,我便戴什么,方才只是闻着嬷嬷这容臭里的味道好闻,与我那些丫头们做的不同,便多问一句,想讨个秘方罢了。” 幸氏闻言唇边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随即笑着道:“姑娘既是喜欢,便是奴婢的荣幸,奴婢不如重新做一个好的,送与姑娘好了。” 少女闻言,平静的眸底淡淡泛起笑意,轻语出声道:“那便谢嬷嬷了。” 幸氏礼貌地颔首,无意看到亭中的棋盘,随即覆下眼眸,两手叠着置于身前,颇为恭敬的抿嘴笑道:“斗篷既是送到了,奴婢便不打扰太孙殿下与顾姑娘对弈了,奴婢先行告退。” 萧译闻言温然地颔首,一旁的顾砚龄也抿着端庄的笑意,点了点头以作示意。 幸氏微一欠身,随即躬着身小心退了出去,朝着原路回去了。 顾砚龄静静地站在亭中,看着妇人素净的身形,嘴边的笑意渐渐变得冷淡,直至消失…… 她若未猜错,幸氏这番赶着巧来,大概是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风声,主动前来试探,顺带暗里给她一个似有若无的提醒的。 无论是这么远路亲自送斗篷,还是方才与萧译亲切地回话,抑或是刚刚想要亲自服侍萧译穿斗篷。 都无不是在她面前无声而不易察觉地显示她于萧译而言的不同,让人瞧出萧译对她的信任和尊敬罢了。 幸氏口口声声说自己替萧译嘘寒问暖的惯了,叫旁的人侍奉不放心。 话里听着似乎说的只是萧译宫里侍奉的宫女罢了,可她却是明白幸氏那话里的话。 这分明是在向她昭示,她这个太孙乳母在萧译宫里侍奉多年,早已将萧译的喜好冷暖熟络于心,而她顾砚龄这个外人,将来即便是真的嫁进太孙宫,也不过是个初去乍到的外人罢了。 这个幸氏,的确是个能耐人。 倒不愧她那一颗贪慕权力的黑心。 若非对前一世的幸氏记忆尤深,便是她,也难从幸氏方才的举止言语中察觉出什么异样来。 只可惜了。 莫说日后她嫁给萧译,便是不嫁,她也半点容不得这个幸氏。 顾砚龄微微垂下眼睑,覆下眸中渐渐泛起的幽深。 因为,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 眼前这个看似恭谨随和,嘘寒问暖的幸氏,前一世私下里和如今的掌印太监魏安暗自结了对食,而在正德帝身旁贴身侍奉,掌管司礼监的魏安,也早已入了郭太后,成贵妃,严阁老组成的九皇子一党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敬圣夫人 那时,她不知道,太子宫不知道,帝后也不知道。 可这一世,她既然知道了,便绝不会放任不管,让萧译和成贵妃,坐享这渔翁之利了。 那时,她曾疑惑过。 幸氏作为萧译这个备受帝宠的太孙乳母,上下口碑极好,在宫里也是人人羡慕巴结的份,且幸氏又有一副好容貌,因着保养的好,三十来岁的人瞧着还像是二十几的新妇。凭着这身份和容貌,作为寡妇的幸氏如何寻不到个好的二嫁? 便是上门的,也该踏破门槛才对。 幸氏又怎会看得上一个魏安? 虽说魏安在内侍监里也是出了名的姿仪好,可到底不是个完整的男人。 因而只需稍稍思虑一下,便知幸氏看中的不会是魏安这个人,而是魏安手中的权罢了。 而他们之间的对食关系,无关风月,无关男女之情,更像是一个变相的同盟关系。 幸氏很清楚,作为萧译的乳母,在萧译成家前,她尚且可以在太孙宫里暂时代管后宅事务,得意风光,可一旦萧译成家,太孙妃入宫,以着元皇后的考虑,必会赐下一所宅子,以金银钱帛将她打发出去养老。 幸氏在别人艳羡奉承的目光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将宫廷内的尔虞我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哪里肯将一切化为烟云。 她想要的不仅仅是钱财富贵,还有权力,诰命,和永远站在高处接受旁人仰视的地位。 可惜,在东宫有精明强干的元皇后,有身份尊贵的太子和太子妃,太孙又是皇帝预定的天子,她无论如何讨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起不得什么作用,如此,她那些心思便永远无法实现,所以才将主意打到了魏安身上,而那时,魏安又早已与长春宫搭上了线。 恰恰好, 幸氏,求的是敬圣夫人这个一品外命妇的封号。 成贵妃与萧衍,求的是帝位。 正好一拍即合。 萧衍的夺位之路,最大的障碍莫过于萧译,因而幸氏兵行险招,宁愿放下东宫的平安富贵,也要赌上一把,为自己挣得一个从龙之功。 没有人知道,幸氏每日给萧译的饮食里添加了不可察觉的小剂量药物,令萧译患上了眼疾,因不治失明。 只可惜,幸氏是聪明,却也反被聪明误。 她只眼睁睁看到了自己的从龙之功,却从未想过,萧衍登基,而她无半点社稷之功,萧衍凭何予她这个太孙乳母以这般一等的命妇封号,这岂非是在向世人昭示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要知道,萧译若非生了眼疾,萧衍这个帝位本该是属于皇太孙萧译的。 最终,她没有等到“敬圣夫人”的册封旨意,等到的,只是谋害皇孙,凌迟处死的圣旨。 直到她上了刑场,人已被灌哑,只能带着满怀的愤怒,生生被一片一片割下,足足剐下一百二十七刀而死。 可见,聪明了一世的人,被权势利益蒙了心,也会糊涂一时。 在那一抹身影转至花影时,少女的声音陡然平淡的响起。 “幸嬷嬷看起来实在是朴素随和。” 身旁的萧译闻言侧首,看到了少女姣好的侧颜,只见那一双好看的眸子仍旧看着幸氏消失的拐角,分外恬静,因而点了点颌。 而一旁的檀墨闻言憋不住了,上前一副“包打听”的模样笑着解释道。 “顾姑娘有所不知,幸嬷嬷的穿戴所用一向喜欢从简,曾经太子妃要赐予幸嬷嬷一个别院,却被幸嬷嬷婉拒了,如今还仍旧住在烛影巷一个两进的老宅里,便是这些年得来的赏赐,幸嬷嬷也未曾用过,倒是将大半的积蓄都在前年捐给了重灾的淮安县,宫里上下的人都说,幸嬷嬷是心善的活菩萨。” 顾砚龄闻言唇瓣微微浮起,随即侧首看向檀墨道:“怪不得,皇后娘娘如此看重幸嬷嬷。” 身旁的萧译闻言微顿,一旁的檀墨更是奇怪道:“姑娘为何这样说?” 顾砚龄听了不由轻笑,反问道:“婆罗香是西域极为珍贵的香料,每三年才进贡极少,今年圣上不是将这香分别送去了坤宁宫和翊坤宫?方才我从幸嬷嬷身上闻到了这婆罗香,想来,必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吧。” 话音落尽,周围的气氛陡然凝滞下来,渐渐变得异样,沉闷。 檀墨神色有些奇怪的偏头看向自家的主子。 而此刻的萧译唇边却是没有了方才的温和,眸中渐渐氤氲着什么,幽深晦暗的叫人看不清。 的确,今年这婆罗香被正德帝分别送到了元皇后和宁贵妃处,可那香元皇后连闻都未闻,便又赠给了长春宫的成贵妃。 只因为,元皇后向来对香料过敏,平日里的熏香也只用时鲜的干花制作,因而整个坤宁宫,乃至东宫都不曾用过这些香料。 元皇后知道皇帝将这珍贵的婆罗香送来是为了全她这个后宫之主的面子,因而也就顺手推舟将香料送给正当受宠的成贵妃,也是昭示了她母仪天下的大度。 可方才少女的话,却是仿佛拨开了清晨水面的茫雾,叫人恍然看到了冰面下暗涌的河水。 作为东宫太孙的乳母,身上却有着“婆罗香”的味道,这其中的意味实在太明白不过了。 要么,幸氏是从宁贵妃或者成贵妃处得来的,要么便是在这香分送至两宫之前,幸氏就已私下得到了一些。 虽然他不曾知道这“婆罗香”的味道,但眼前顾砚龄作为宁贵妃的侄女自然是知道的,而她既然这般主动开口,可见幸氏身上的香料并非出自于翊坤宫。 那么…… 不论是哪一种结果,这样珍贵的贡品出现在幸氏身上,都足以让人升起警惕和疑心了。 …… 而方才的顾砚龄在看到幸氏的那一刻也还在迟疑,她并不知前一世幸氏究竟何时与魏安,长春宫走在了一起,可直到闻到了那股香气,她却是彻底确定了。 前一世作为太后,她也曾接受过西域的进贡,这“婆罗香”她再熟悉不过了。 其实,她很清楚,以成贵妃的谨慎多疑,绝不会将“婆罗香”送给幸氏,因此,幸氏身上的“婆罗香”只能是在进贡之时,便被魏安偷偷截了一些来,送给了自己的老相好。 毕竟,幸氏看上了魏安手中的权,魏安,却当真是看上了幸氏妩媚妖娆的皮相。 而此刻的萧译静静地看着眼前神色平静地少女,神色也渐渐变得沉静下来。 顾砚龄仿佛没有察觉气氛的异样一般,分外平静,但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让萧译陷入了思索。 因而她不再说下去,只做随意的闲聊,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随口而言,并无什么深意一般。 不过,从这一刻起,幸氏只怕是等不到萧衍登基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起疑 入夜时分,窗外的月色正明,皎洁的银辉落满了琉璃金瓦,隐隐泛着恬静的光芒,也为琉璃金顶上的角兽平添了几分神秘。 当今皇太孙所居的毓章宫此刻分外宁静,宫人皆认真的立在廊下,垂眉敛目。 深秋的风多了几分寒凉,卷着庭前的落花枯叶悠悠在风中打了个转儿,又落在廊下。 远处游廊转角处渐渐走出一个人影,昏黄而温暖的光芒为她裹了一层柔和而安静的光芒,待那人缓缓从落下的阴影中走出,沿着一廊的宫灯朝偏殿而来,众人才瞧出,原来是太孙殿下的乳母幸氏。 幸氏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玉色墨兰裙子,一把好头发只用一根成色尚好的玉簪绾在后面,耳下只缀着两颗小米珠,便不再有多余的配饰了。 待人到了跟前,幸氏提着角灯住了步子,廊下站着的宫人忙蹲身行礼,极为尊敬道:“嬷嬷。” 幸氏唇角随和的浮起,微微倾身,以左手托起近前的宫女,随即看着旁边的人温柔道:“都起来吧。” 话音落尽,众人起了身,幸氏偏首看着闭着的殿门,随即关怀的问道:“殿下还没睡?” 守在外面的宫人摇了摇头,含下头,不由有几分自豪道:“今日圣上召殿下议事,殿下拿了几份折子回来,这会子只怕正忙着这事。” 幸氏唇角也划起温柔的笑意,但眸中还是多了几分关心。 “国事重要,殿下的身子也重要啊。” “是。” 众人皆颔首应声,幸氏点了点颌,随即便将手中的角灯递给近前的宫女,一旁的人忙会意地小心推开殿门,待幸氏走了进去,这才缓缓掩上。 殿内此刻比之殿外更为安静,萧译站在书案后,修长而好看的右手正捏着一秉玉狼毫,案上搁着一盏玉镂空花熏顶,淡淡的缭绕着似有若无的梨花香,飘散在空中,一点一点的弥散。 此刻他的面前铺展着一张雪白的宣纸,由一柄黄玉螭纹镇纸抚平,笔尖落下之处,便是少女眉间的梨花额黄。 萧译轻轻提起笔,站直了身子,仔细的端详着案上的画卷,随即平声道:“来看看如何。” 一旁执立的檀墨闻声抬头,只见自家殿下眼神仍旧落在那画上,若非屋内只有他二人,他都怀疑方才不是在与自己说话。 檀墨忙上前了一步,转而看向案上那副画卷。 殿下的画技真是越来越臻于完美了。 这仿佛是将午间在慈庆宫花园的那一幕搬到了这纸上一般,明明是画了两个少女,可饶谁也能看得出,只有那额间点着额黄,怀抱“雪团”的少女才叫这笔下的人花足了心思。 若是叫绮阳郡主知道了,只怕得闹腾缠着说殿下偏心了。 “小的觉得——” 外间陡然响起了细微的声音,檀墨的话戛然而止,转而朝屋外看去,萧译自然地拿起手边一张刚写好的字覆在画上,幸氏随即走了进来。 “殿下还未睡。” 萧译眉间温和了些,声音平缓道:“正练了会字。” 幸氏闻言不由出声关怀道:“奴婢原以为殿下还在忙着政事,既然如此,殿下还是早些歇息,睡的太晚总是伤身子。” 萧译敬重的点了点头,看到幸氏柔和的笑意,一旁的檀墨睨到幸氏手中提着的填漆食盒,眸中闪过一丝什么,却是丝毫未露出,只做平日的笑嘻嘻问了一句。 “嬷嬷是来给殿下送汤的吧。” 幸氏对上檀墨的问询,唇角浮着和气的笑意。 “这些事情以后让其他人做就好,嬷嬷莫要再每日这么晚陪着我熬着做这些了。” 幸氏闻言唇角的笑意多了几分温情,看向书案后的少年,眸中更多了许多关怀。 “殿下自小就喜欢奴婢做的羹汤,奴婢最是高兴,如何又能假手于人,奴婢就想每日亲自做,亲自给殿下送来,看着殿下用,每次恍然间,奴婢就觉得好像回到了殿下小时候的样子,奴婢——” 幸氏越说越似是勾起了会议一般,语中满是温情,直至说到最后,不由戛然而止。 顺着案前的罩灯,萧译看到了幸氏眸角微微泛起几分湿意,不由将笔搁下,看了眼一旁的檀墨。 檀墨当即会意地上前将桌案收拾干净,转而看向幸氏尊敬道:“嬷嬷,殿下要用汤了。” 幸氏闻言不由欣然,小心翼翼地拿丝帕蘸了蘸湿润的眼角,忙上前将食盒搁在案上,轻轻揭开,随之捧出一个嵌玉梅花式青玉盖盒,再从盒中取出一个盛着羹汤的小瓷罐,小心拿勺匙舀了一小碗,端起来舀了几口饮了,随即笑着道:“汤温了,殿下可以用了。” 话一说完,幸氏再重新用一个定窑小瓷碗盛了汤,奉在萧译面前的案上,萧译撩袍坐了下去,随即端起碗来,拿瓷勺轻轻搅了搅,递在唇边尝了一口。 幸氏在一旁双手搭于前,自然的抿笑问道:“殿下觉得如何,若是不好,奴婢再回去改改食料。” 萧译将碗端在手里,点了点颌温和道:“您做的一向合我胃口。” 话语说完,萧译将碗再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一旁的檀墨眸中微微一动,随即覆下眸子,直至瓷碗被搁在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响声,檀墨这才笑着对幸氏恭敬道:“也就只有嬷嬷做的汤殿下才会喝尽,小的看,该让御膳房的人向您学习学习手艺了。” 幸氏闻言笑了,随即温柔的看向书案后的少年道:“我的手艺哪里比得上御膳房,不过是因为陪在殿下身边久了,比他们更懂殿下的喜好罢了。” 话音落尽,幸氏看了眼案上的空碗,便移步打算上前收拾了。 萧译看了眼,随即看向上前的幸氏平和道:“皇爷爷命我明日一同参加朝议,前些日子准备的那套朝服檀墨不知搁在哪的,您替我找一找,以后,只怕都用得上了。” 幸氏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欣然道:“日后殿下都要随圣上朝议?” 少年稳重的点了点颌,随即语气轻缓道:“皇爷爷说,我如今年龄差不多了,该随堂听听朝议了。” 幸氏眸中顿时浮着与有荣焉的意味,唇角抿着的笑更温柔随和了几分:“好,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太子妃听了,必会替您高兴的,奴婢这就替您去找。” 少年微笑点颌,幸氏转而出去了,当软帘落下的那一刻,少年唇角的笑意淡然抹去,檀墨随即利索的上前来,从案下取出一个小碗来,动作轻而迅疾的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从瓷罐中浸了残汁,随即收了回去。 待幸氏再进来,案上一切无恙。 直至退出去时,幸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小瓷碗放回盒中,在给盛着残汤的瓷罐合盖时,幸氏一双眸子落下去看了一眼,发现罐中的残汁丝毫未有少时,这才迅速的收回目光,将其合上。 “殿下早些歇息吧,奴婢先回去了。” 萧译闻言点了点颌,温和道:“快下匙了,明日您休假,今夜也是要赶回去的吧。” 幸氏眸中闪过一丝慈和,笑着道:“是啊,文儿(幸氏的儿子)只怕还在等着奴婢的。” 萧译点了点头,随即道:“听闻他人虽小,却颇有耐力,日后定能考个好功名,不如叫他去国子监从旁学学。” 幸氏闻言手中一颤,当即激动的跪了下去,语中难掩感激。 “殿下如此看得起文儿,是奴婢一家的福气,奴婢代文儿,代他早去的父亲,叩谢殿下恩情。” 少年唇角浮起温和的笑意,语气平缓道:“这都是他自己努力挣得的,我不过给他一个机会罢了,嬷嬷快请起,再过会,宫门当真要落锁了。” 话一说完,檀墨连忙上前去扶幸氏,幸氏眸中隐隐含着感激的泪,浅浅笑道:“是,奴婢告退。” 眼看着幸氏欠身缓缓出去了,萧译的眸色渐渐变得幽深,檀墨忙将那浸湿的帕子从袖笼中抽出来,少年一双平静的眸子淡淡睨了那帕子一眼,随即开了口,却听不出一丝语气。 “拿去请吴院判看看吧。” “是。” 檀墨闻言利落的将帕子收了回去,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萧译端正的坐在那,揭开面前的白纸,灵动的少女跃然眼前,叫他不由舒畅了几分。 少年的眸子静静地凝在上面,慢慢回忆着少女的那些话。 若旁的人,真将手伸到幸氏那儿。 那么,便不止是小小的后宫之争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羞辱 烛影巷一处僻静而老旧的宅子里,灯火相比于桂花巷晦暗了许多,庭前的漆柱因为风雨岁月的催噬,已经褪去了往昔逼人的朱红,颓旧的隐隐泛出灰白,廊下摇曳的一对儿灯笼也瞧得出挂了有些年头,却是仍旧明亮,没(mo)在昏黄阴影下的仆子皆穿着素朴,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 旁人如何知道,这样一处老旧的宅子,竟是当今太孙乳母所居。 一个普通的青蓬马车此刻悠悠停在宅前,车帘轻轻被挑开,一个穿着寻常的妇人走了下来,随即跨过两扇外门,直直朝一处小屋走去。 来到门前,幸氏便瞧着这一路灯火明亮,唇角不由露出欣慰而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每次她要回来时,自己唯一的儿子总会将通向他屋子的灯火点明,为她照亮这回去的路。 幸氏缓缓走了进去,来到了屋外的院子里,隔着窗格隐隐看着里屋的灯火,轻轻启了唇。 “少爷用饭了没。” 一旁的丫头听了,摇了摇头道:“少爷说,要等夫人您回来再一起用。” 眼看着幸氏眸中浮过一丝不豫,那丫头忙又补了一句:“奴婢们担心少爷饿坏了身子,便送了些小点,少爷用了一些。” 听到这话,幸氏眸中这才缓和了些,随即头也不转的直直朝屋里走去,留下那丫头站在那,不由后怕的轻吐了口气。 夫人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平日里虽温和,可若是让少爷吃一点苦,那便是要发火气的。 待幸氏拂过里屋的软帘,一股暖意顿时袭来,入目间,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正端然的坐在书案后,手执一卷书,看的极为认真,少年清秀俊朗,倒是与幸氏有了六分像。 幸氏唇边瞬时浮起亲切的笑意,提步走了进去。 “文儿还未睡。” 少年闻言当即抬头,对上幸氏的那一刻,喜出望外的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走到书案前,拱手弯腰道:“母亲。” 幸氏亲切的扶起少年,眸中不掩心疼的抚着少年的脸,仔细的端详道:“这几日不见,怎么瘦了,是不是下面人伺候的不好。” 话说着,幸氏的眸中便有了几分冷意,惊得伺候的人一阵冷汗,忙求救似地看向少年。 宋文原本沉浸在母亲回来的欣然中,也知道今日若不求情,母亲只怕会为自己而处罚旁人,浪费了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因而开口道:“没有,只是这几日师父教的课业有些许地方需要多做推敲,因而晚上睡得晚了些,儿子没事的。” 幸氏闻言,心下更软了几分,极为宠溺的抚了抚少年的发鬓。 前面的丈夫命短,死得早,还好,给她留了这样一个出息的儿子。 从小到大,眼前这个唯一的儿子便极为孝顺,课业上也从未让她操心过,便是后来她进了宫,无暇回家,这个儿子也从未怨怼过她,与她一如既往的亲近。 这教她怎么能不心疼。 “好孩子,不论如何,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少年闻言孝顺的点了点头。 “嗯,儿子记住了。” 幸氏欣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眼书案上满当当的书卷和字,转而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儿子亲切道:“母亲饿了,随母亲一起用饭吧。” 少年闻言当即毫不犹豫的点头,自然的上前挽住幸氏的手,感受到这股久违的依赖,幸氏眸中柔软了许多,笑着也拿左手覆在少年的手上,一同朝外走去。 这一路虽短,幸氏却觉得分外温暖。 少年欣然的给自己背着这些日子所学的课业,虽然平淡,却让她觉得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家。 用饭时,虽然小小的桌子只坐了母子二人,可母子之间笑然谈话,彼此夹菜,倒是极为温情。 待到用完饭,幸氏与少年用了些点心,便温柔道:“时候不早了,文儿早些歇息吧——” “母亲又要走了么。” 少年打断了幸氏后面的话,抬起头的那一刻,幸氏看到了少年眸中的不舍和失落。 幸氏手中微微一滞,随即笑着温柔的安慰道:“母亲过几日就回来看你。” “可明日母亲不是休假,母亲为何不留下来?” 幸氏眸中骤然还冷,知道必是旁人多了最,因而扫了周围的仆人一眼,惊的众人忙低下了头,背后浸着冷汗。 “文儿,你知道,母亲还有旁的事情,下一次回来,母亲会留下来陪你。” 少年闻言还要开口,但对上幸氏不容置疑的眸子后,终究埋下了头,语气变得淡了许多。 “儿子知道了。” 幸氏眸中浮起了温柔的笑意,这才起身拂了裙边,扫了眼众人,倏然冷的出声道:“下次若少爷再清瘦了,我便拿你们是问。” 众人闻言忙点头道是,幸氏漠然地收回目光,看了眼低头的少年,终究硬下心来,走了出去。 少年没有跟出去,清秀的面庞没在阴影下,眸中氤氲着失望与戚然。 直至幸氏的马车离去丫头这才为宋文梳洗,劝着他上床安寝。 可辗转了许久,宋文却始终睡不着,因而随意披了件外衫,起身欲去外面走走。 可当他还未走出门,便听得门外两个仆子悄悄的嚼舌头。 “你说,这夫人每回得了假回来,怎么总是走的这么急,这到底是什么事这般重要。” 听到这话,宋文住了步子,随即听到另一个仆子笑了笑。 “敢情你还不知道,得,我跟你说道说道。” 那仆子微微顿了一下,接着压了压声音,颇为轻挑道:“你看以咱们夫人这妩媚的身段儿,一个人寡居这么多年,能有什么事比自个儿的亲儿子重要?” 这话一出,宋文的手猛地一紧,身子也僵了许多,而门外随即也响起了另一个仆子小心翼翼地声音。 “你的意思是,咱们夫人养了小倌儿——” “那是自然。” 听到那仆子笃定的语气,另一个仆子有些害怕道:“你可别乱说,咱们夫人——” “得了吧。” 后面那仆子的话被猛地打断,随即便听得先前的仆子道:“你以为咱们夫人真跟平日里那般正经亲和,那是你没能耐看人家在床上的一面,我跟你说,我早就听人说了,咱们夫人在另一处地方养了个尤物,每次出宫,那都是为了去幽会享受的,也就你和少爷,才傻傻的以为当真是办事去了。” 说到这儿,那仆子又笑笑的添了一句:“不过也是,这风流暖帐,也是一件大事不是。” 话语说到儿,两个仆子也没有继续下去,渐渐换了旁的话题,而门后的宋文,此刻却是僵硬的站在那,身子渐渐发冷,变凉。一双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捏碎了什么,在黯然的阴影中,少年的眸子渐渐迸发出羞辱与怒气,犹如熊熊的烈火越烧越烈,胸前更因克制而强烈的起伏着。 不会的,他的母亲不会这样的! 宋文一边这样说服着自己,可似乎有一个念头早已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他可以拿一切说服自己,可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每次母亲回来,从未完整的陪过他。 究竟有什么事,比看望他这个儿子还要重要!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出事了 夜凉如水,伴随着细微的马蹄声,一辆马车穿林而来,缓缓停在一处别院外。车帘被轻轻掀开一点,穿着墨蓝色斗篷的幸氏一手扶着车辕,一边款款而下。 待幸氏妩媚的身形站定,右手轻轻牵了牵耳畔的风帽,淡然地向四周逡了一眼,随即提步款款朝正门而去。当幸氏有节奏的拍响朱门,门立即被打开一条缝,待门内的人看清了幸氏,这才恭敬地将其迎了进去,再小心地探头朝外扫视了一圈,方放心地合上了门,响起了沉重而缓慢的“吱呀”声。 若只从这宅院外看,便觉得相比公侯贵族家的别院实在低调寻常了许多,可若待走了进去,便会发现,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这一处宅院看似左右占地并不十分抢眼,却是极深,曲径通幽之处,便是一处处华丽别致的江南庭院,屋内皆点着琉璃八角宝灯,将屋内照的恍如白昼,多宝阁上数不清的珍贵玉器,宝玩更是泛着流光溢彩的光芒。 而这别院中的林园也是极为讲究,西南处多以山水相连,或是并蒂莲,或是牡丹式的人工湖中遍植粉白的荷花,接天莲叶中,让人恍然觉得是否误入了江南。园中更多的便是曲院回廊,奇峰异石,和各色名木而建的彩绘小筑,既有山林野趣,也有富丽堂皇。 幸氏走入中轴处的一处庭院外,屋内登时走出两行身着青衣薄纱的少女,步伐细微却是匆匆,站定在两边,双手搭于前,恭敬地欠身。 “夫人。” 少女的声音犹如娇莺轻啼,幸氏神色平静,并未将这些妙龄少女落入眼中,便在众人小心而尊敬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推开镂刻门,屋内温暖如春,散发着淡淡的暖香,让人不由心头一悸,幸氏只觉得所有的毛孔都被打开了一般,畅然舒适,一扫这些日子的忙碌与疲惫。 两行薄纱的少女提着小巧的宫灯小心引着幸氏转过几扇槅门,最后停在一处门前,排头的少女将手中的灯递给身旁的少女,随即躬身轻推开门,白茫茫的水汽笼罩翻腾而起,扑面而来。 透过缭绕如纱的水雾,便会看到眼前是芙蓉汤泉,水面轻轻荡漾着波光,铺洒着一层刚摘下的花瓣。幸氏提步走上玉阶,双手微微展开,当即便有人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为幸氏剥下衣衫,再替她穿上银红的寝纱。 幸氏原本身形丰满妩媚,穿着这纱衣,行走间更觉得若隐若现,撩拨至深。幸氏褪下鞋袜的光足踩在水边,轻轻拿脚一探,继而踩着温泉壁边打造的玉阶款款而下,直至温热而舒服的湿意蔓延至胸前,幸氏轻轻坐了下去,头微微仰起,靠在池边,轻轻的拿手抚了抚肩头。 两个年级较大些的少女上前来,轻轻替幸氏拨水轻轻的擦拭,旁的少女则提来几个小木桶,轻轻一提,将桶中的乳白的水液倾倒进池中,顿时淡淡的奶香四溢开来。 近前的宫女看着幸氏犹如凝脂的肌肤,不由艳羡道:“奴婢们何时才能有夫人这般好的肤质。” 幸氏闻言唇角微微勾起,分外受用。 旁人也曾讶异过她犹如少女般的肌肤,却如何知道,她也是私下从当今长公主府邸得到的秘方。 用人乳沐浴,不仅会使肌肤嫩滑,更会芳香四溢,经久不消。 幸氏不由自豪的抬手轻抚光滑的手臂,唇角笑意渐深,随即精神一松,阖上了眼,养起神来。 约莫过了片刻,一个细微的水声响起,渐渐荡起波浪轻轻拍在幸氏光滑的颈上,幸氏似是倦怠的睡着了,并未睁开眼来。 而下一刻,幸氏却是觉得腰上猛然被一双手环上,不由惊叫出声来,而那一声才刚出口,一个柔弱无骨的少年便从水下探出半身,一把比女子还美丽的头发只由一根白玉簪绾着,鬓边的发丝凝在一起,一点一点滴着光莹的水珠,却衬得这主人更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随即,幸氏的嘴便被一个柔软而滑溜的巧舌堵住。幸氏瞬时舒适的瘫在那双手上,同时轻车熟路的环上那双手的主人,主动而贪心的回应着,禁不住嘤咛出声。 原本跪在池边的少女们看到这一幕,不由红了脸,皆默然低下了头,随即捻裙轻轻起身,悄悄退了出去,将门掩住。 不知过了多久,幸氏只觉得所有的空气都被渡走了一般,无力地瘫软在少年的身上,少年感受到幸氏的动作,轻笑出声,继而伏在幸氏的耳畔,温热的气息裹挟着暧昧的情愫,一浪一浪卷了过来。 “应娘这便不好了,你这么些天没出宫来看我,我可早就等的不耐了,我早先已经暗暗发誓了,等你来了,定要好好缠着你,将你身上的力气都用尽了才是——”(注:幸氏全名幸应儿。) 这看起来不过十八九的少年媚眼如丝的噙着调情的笑意,随即轻轻咬了幸氏的耳垂,就在幸氏轻吟出声时,少年已然两手将薄纱尽湿的幸氏从水中抱起来,这才露出少年挺拔的身形。 一步一步,朝着那挽着纱帐的内室走去,幸氏此刻也是一改平日里随和温柔的模样,眸中尽显成熟妇人的韵味与风情,贝齿轻轻一咬,看似不满的娇嗔道:“你又擅自添了鸳鸯香。” 少年闻言,不点而红的唇角轻轻勾起调戏的笑意,含情的睨向怀中的幸氏道:“明明喜欢,何必假意怪我,这味道只怕在你进了这扇门时便闻出来了。” 幸氏娇然妩媚的拿手轻拧少年的臂膀,走过一道道纱帐时,却是极为自然地挑手将层层挽起的纱帐打下来,直将二人的身影没在纱帐之后。 ……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枯叶落尽的枝垭,落在地面上,散了一地破碎的月光。 此刻的琉璃院也陷入一片寂静,屋内的灯都早已熄下,透过层层纱幔,便会瞧到尽头的床帐下躺着一个恬静的少女,神情极为安宁,呼吸也越发平缓。 窗外正极力吹着强劲的秋风,卷起小小的石子拍打在格窗上,门板上,发出细微而急促的“滴滴答答”声,却是丝毫未扰醒房内安睡的顾砚龄。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跟丢了魂儿一般,惶然的赶至琉璃院,急促的拍打着院门,声音紧张而沉闷,惊得值夜的人忙上前拉开门栓,而下一刻,门外的人便犹如火烧眉毛般的猛推开门,门后的人被唬的差点坐下去,开口就要大骂,谁知这明明是秋风肆虐的寒秋,那进门的人却是满头大汗,衣服都浸湿了。 透过微弱的月光,值夜的人瞧出来眼前正是竹清院五少爷的贴身侍童松烟,再看少年那惊惶的脸色,和眸中的慌乱,他便知道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而就在他要开口相问时,松烟却已是头都不回,提步就朝里面冲,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快的叫那值夜的人也是站在原地一愣。 院内因为松烟的到来骤然响起杂乱的声音,守在外屋的醅碧猛地被惊醒,忙披了衣服,趿着鞋子朝外去查看。 而屋内原本沉入梦中的少女眉头轻微一皱,就在她缓缓睁开眼时,一个更为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在外屋响起,下一刻软帘便被匆匆忙忙掀开,一个略显慌乱的身影走了进来,只见一向稳重的醅碧此刻竟是惶然的连手也微微抖了,进来对上少女偏头问询的眼神,不由身子猛地一顿,眉头紧紧拧着,斟酌沉吟了许久,语中终究难掩颤抖的吐出一句话来。 “姑娘,竹清院出事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鬼神 躺在床上的少女登时坐起身来,右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撑着床沿,定定看向不远处极力让自己冷静的醅碧,眸子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 醅碧被看的低下头,语中有些许难以自抑的颤抖,双手不安地绞着,随即艰难道:“五爷刚刚落了水,这会芷兰她们已经请了徐大夫过去,老太太和太太们,也正在往过赶——” 醅碧话还未说完,坐在床沿上的顾砚龄已然掀开被褥趿着绣鞋起身,醅碧知道自家姑娘一向紧张钰哥儿,因而忙取过衣衫迅速给顾砚龄穿好,待她转身取过斗篷,再要替顾砚龄披上时,少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屋内,只余软帘轻微晃动,昭示着什么,醅碧连忙拿着斗篷,疾步追了上去。 待顾砚龄赶到竹清院时,便发现眼前的宅院灯火通明,一踏进院门,满满的仆子皆站在廊下院中,一个个肃眉敛目,两手紧紧搭在前面,低着头不发一语,只察觉出她的到来,这才微微抬颌欠身,随即又迅速将头低了下去。 这一刻的夜风似乎更寒凉逼人了,肆虐而猛烈的拂过衣衫,引得衣裙沙沙作响,时而携着石子沙尘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 陡然—— 一粒小沙子飞入眼中,顾砚龄却是再也顾不得,毫不在乎的加快了脚步,提裙朝里屋走去。 走进屋中,是烘烘的热意,掀开软帘的那一刻,几乎是逼人的热气袭面而来,瞬间给顾砚龄寒凉的身子紧紧密密的裹上了一层热意,顾砚龄不由眯了眼,直至她疾步走进里间,再掀帘,却发现屋内已是满当当的人,几乎挤满了半间屋子,气氛沉静而压抑,好似一场极烈的暴雨正被生生裹在层层黑云之后,随时便会电闪雷鸣,倾盆而下。 着常服的顾正德此刻坐在窗下的炕沿儿边,一双眸子平静而黯沉,眉间微微蹙着,叫人看不出到底是愤怒,还是担忧。但众人都知道,此刻只有沉默,才能自保。 而一个小而颤抖的身子就这样昏睡在这诡异而瘆人的场景下,顾砚龄看到挽起的床帐后,是钰哥儿烧红了的脸,小小的人儿,额上,鬓边皆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在灯火下泛着熠熠的光芒。 这一刻,恍如前世。 钰哥儿颤抖极了,如同癫痫之症一般无法自抑,甚至能听出那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声音,此刻钰哥儿的小脸苍白中透露着异样的红,嘴唇泛着一层虚白。 在隐隐的啜泣声中,顾砚龄眸子一动不动地定定看着床前,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钰哥儿的榻前,随即跪蹲在床边,这一刻她才发现,钰哥儿身上裹着的寝衣竟是被汗水浸湿了。而钰哥儿紧紧闭着眼睛,死死抿着发白的嘴唇,时而断断续续地唤冷,在昏睡中拽住身上的锦被,时而又唤热,豆大的汗珠就这般如断掉的珠子般落下。 徐大夫此刻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微眯着眼静下心替钰哥儿把着脉,傅老太太此刻坐在床沿儿边,左手紧紧攥着床边的锦被,一双眸子难掩紧张和不安地盯着徐大夫,连眼角的纹路,似乎也比平日里深了许多。 然而耳畔时而传来的啜泣声此刻落在傅老太太心里便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紧张的敲击着她那原本不安的心,因而傅老太太眸中一凛,当即浮过一丝不耐,继而冷冷的扫了一眼屋内的人,吐出一句话来。 “钰哥儿还好好的,都哭什么,你们这是在诅咒吗?” 话语一落,原本因为担忧和紧张而轻声哭泣的竹清院的人皆猛地收住,好似被遏住了喉咙一般,生生卡在了那。 然而当傅老太太转而回看向钰哥儿时,目光切好落在谢氏微红的眼眶上时,不由一顿,嘴唇动了动,没在说话。 此刻谢氏看起来平静极了,眸子仿佛没有一丝波动,可身旁的顾敬羲却是知道一向端庄的妻子此刻有多么害怕,因而右手微微抬起,去揽住谢氏虚弱的身子,左手却是缓缓去探谢氏紧张扣在一起的双手,直至碰触到一起,他才发现,谢氏的手竟是那般的寒冷。 犹如一块寒冰落入了冰凉的井水之中,没有一丝温度。 这样的温度,让他害怕,也让他的心也越来越往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淡淡落在空气中,随即飘散而去,仿佛并不存在。 然而围在钰哥儿身旁的人都清楚的知道,这一声,来自于徐大夫。 “徐大夫,怎么样!钰哥儿——” “在下——” 徐大夫语中带着几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同时出声,打断了傅老太太后面的话,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哪怕是一直平静的顾正德和谢氏,都目光熠熠的看着他,仿佛这一刻,一切的希望,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徐大夫眉间几不可察的轻轻一蹙,随即沉吟了一会儿,终究为难的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一记闷雷,将这一场疾风骤雨彻底催了出来。 “世孙因为当年早产,原本就体弱,一直是极为小心地将养着,这些日子气候转寒,眼看着便要入了腊月,更是受不得一点寒,可——” 众人的心此刻都悬在半空,仿佛窒息般,安静的叫人害怕。 徐大夫眉间蹙的越发厉害,脸色也越发的难看,在众人绷不住情绪时,才说出了后面的话来。 “在这般更深露重之时,世孙又落入浸如冰窖的池子,寒极了体子,此刻发烧,已将从母体里带来的虚弱皆催发了出来,我——恕在下也无能为力,只能用以退烧的药物,辅以旁的养护,一切,只得看世孙这身子能否撑得住这几日了,若过了,好好休养数月便会好,若不能——” 徐大夫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可在场的人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傅老太太此刻脸色一白,几乎没窒息过去,而下一刻,顾敬羲陡然的惊呼却是将她震醒。 “阿媛——” 原本懵然的众人转过去,却是见谢氏此刻软在顾敬羲的怀中,进气少出气多,脸色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昏过去。 傅老太太忙叫人将其扶下去,谢氏却是不肯,紧紧拽住顾敬羲扶着自己的手,靠在顾敬羲的怀中,执意要留在这儿陪护着钰哥儿。 傅老太太又是焦灼又是惶然,只得命人将谢氏扶坐下,众人手忙脚乱的将谢氏安顿好后,屋内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钰哥儿为何会掉进池子里。” 一直沉默未发一语的顾正德终于出了声,惊得众人精神一凛,连背也不由挺直了几分。 在钰哥儿身边近身伺候的人皆身子一震,还是汀兰第一个站了出来,尚且还镇定的福身,语中难掩颤抖道:“今夜是芷兰在钰哥儿的外屋值夜,睡前钰哥儿并无异样,奴婢只听守在廊下的人讲,约莫睡到后半夜,钰哥儿便穿戴的整整齐齐的走了出去,芷兰听到声响也起了身,看到钰哥儿往廊下走,就去询问,可钰哥儿只恍然说要出去逛逛,芷兰见今夜天色不好,又是那半夜,想要劝,可钰哥儿却有些奇怪,仿佛听不见旁人说话一般,只说着想要走一走,自己便朝廊下走,芷兰无奈,只得带着两个丫头给钰哥儿穿戴好了,这才陪着钰哥儿在院内走,可直走到屋后的池塘边,芷兰担忧,想要提醒钰哥儿走远些,谁知钰哥儿却——” 说到这里,汀兰仿佛被卡住了脖子,许久才艰难而晦涩道:“直直走了进去。” 众人闻言一震,几乎是不可置信,而汀兰也继续强撑道:“芷兰反应快,一把去拉钰哥儿,却是没拉住,也跟着一起掉了下去,直到落进去那一刻,钰哥儿却是恍然梦醒了一般,陡然害怕的哭喊起来,好似言语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那,水下的芷兰一直紧紧托着钰哥儿的身子,可她却不会水,池边的丫头这才喊来了会水的两个婆子,将钰哥儿他们拉了起来,然后——” 汀兰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可听得人已是一身冷汗。 大半夜的,旁人都入了睡,钰哥儿一个小孩子家,却是莫名其妙爬起来出去逛院子,也不害怕…… 听到这儿,众人都觉得有些瘆人,心里渐渐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一股子恐怖的寒意拂过后背,让人不由身子一震,抖起了鸡皮疙瘩。 傅老太太此刻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眸中似乎也氤氲着害怕,而坐在那的顾正德却是眉头紧蹙,随即看向一旁的徐大夫道,声音沉而缓慢。 “徐大夫,你看,这是什么症状——” 徐大夫闻言微微思索,随即沉吟道:“在下也未曾在世孙身上瞧出什么异样,从汀兰姑娘的话听来,世孙是不是,惊着神了——” 徐大夫这话一出,登时响起一声低呼,随即便有人几乎脱口而出。 “莫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 “闭嘴!胡说什么!” 傅老太太几乎是同时呵斥出声,声音尖利的近乎异样,眸中也飞速地闪过一丝惶然。 饶是傅老太太经历的再多,鬼神这般怪力而不可探知的东西,总是会让人觉得心生敬重和远离。 下一刻,一道夺目逼人的闪电像一把利刃划破夜空,随之一个轰然的响雷骤然炸开,仿佛连窗户都为之震的轻微作响,密集的骤雨再也受不住,“哗啦啦”的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格窗上,疾烈的风也响应般吹得窗户“哐当哐当”的拍打着墙壁,将无数的斜雨飘落进来,冰凉而异样的气息拂过每一个人的脸颊。 这一刻,似乎连窗外翠竹落下的影子,也变得幽然可怖…… 第一百三十八章 疾风骤雨 虽然这句话被压了下去,可屋内的气氛却是渐渐变得不安起来,好似厉冰下蠢蠢欲动的寒流,即便再压,也是压不住的。 傅老太太横扫一周,心中拂过一丝恐惧,随即又强撑着欲斥责,却见座上的顾正德骤然开了口,说的话平淡极了。 “请位道长来瞧瞧吧。” 话语一出,在场顿时寂静下来,傅老太太一愣,一直未说话的顾敬羲几兄弟也是惊诧的看着自己从来不信怪力乱神的父亲。 可他们如何知道,如今的局面,顾敬羲到底是害怕的,可他怕的不是鬼怪,怕的,是保不住这唯一的长房嫡子。 顾敬羲到底是老了,人老了,总是害怕生离死别,二房折了一个孩子已经够了,他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尤其是长房。 即便这没有什么用处,他总是想做做。 好似不做,便会失去什么一般。 而另一方面,请了人来看看,也能将府内众人不安的心平静几分。 傅老太太在怔然之后,连忙点了头,便准备去着手此事。 一旁的谢氏此刻却已是去了一半的魂魄,早已不在乎周围的人在做什么。 要知道,长房的钰哥儿,从来都是谢氏的命。 众人皆知晓,钰哥儿没了,谢氏,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而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却又是在意料之内。 原本身体就虚弱的谢氏也因为伤心过度而倒下了,竹清院的钰哥儿尚且还高烧未退,昏睡在那,揪着众人的心,静华院的谢氏却又因此加重了身子的负担,病情加重,竟连起身都不能,每日都是在半昏半醒之间,汤药更是需要人喂进去,全然无法自顾。 只这短短几日,谢氏似乎衰弱了许多,每日昏睡在那,顾敬羲与顾砚龄日日去探望,便只能听着耳畔传来墨兰她们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看到的,也只有谢氏虚弱不如正常人的脸色,明明屋内一切都如往常那般光华明亮,可躺在那的人却仿佛已被剥去了一半的生气,烧着地龙的屋子,竟叫人觉得越发寒凉,仿佛赤然站在雪地一般。 有那么一刻,她们不由想起了四个字。 油尽灯枯。 顾砚龄静静地看着戚然而不发一言的父亲,一个一向注重仪表气度的男子,竟是满脸倦容,脸色泛着蜡黄,嘴边是生起的青色胡茬,连一丝不苟的发鬓,竟也松散了几分。 如今的长房似乎被罩在了连绵的阴雨之下,犹如腐朽而破旧的一扇老门,拖着残败的身子,随时都会被疾风骤雨吹断,再也不复往日的庄重华丽。 …… 绥荣院内。 顾敬昭负手立在镂刻芙蓉纹的支摘窗后,神色平静而肃穆,静静地抬颌,看着沉抑而晦暗的天色,连绵的雨珠犹如扯断线的珠子,簌簌地朝下落,“啪”的打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泡,随之荡漾开细细地波纹。 随着软帘轻打,“噼里啪啦”的雨落声中响起了一个细微而小心的脚步声,顾敬昭并未回头,仍旧保持那巍然玉立的姿态。 皎月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恭敬地一欠身。 “怎么。” 耳畔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皎月心轻轻一跳,随即颔首道:“夫人命奴婢给老爷您送汤来了。” 顾敬昭眸中先是拂过一丝不耐,随即又渐渐舒展开来,变得平静而沉稳。 虽然俞氏自作孽,害死了他最紧要的嫡子。 但这一次在长房的事情上,俞氏的确也于他有所助力。 夫妻总是不能做的太绝。 尤其,俞氏还是个能替他除掉后顾之忧的聪明之人。 “放下吧。” 顾敬昭骤然的声音叫皎月微微一怔,毕竟,二太太自打小产,命她往二老爷这边送汤,回回都被拒。 接受,这还是头一次。 顾敬昭见身后没动静,微微侧首,察觉到顾敬昭侧眸中的不耐,皎月忙转而将提着的食盒搁下,正欲问是否要伺候用汤时,软帘再一次被掀开,德贵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两手搭在前面,颇为恭顺的垂头站在那。 顾敬昭微微斜眸,随即转回头抬头看着窗外的疾雨道:“皎月,你下去吧。” 皎月闻言微微一愣,抬头对上神色平静的德贵,再转而看到面无表情的顾敬昭,心内原本悸动的心像是被浇灭的火苗,失落之下,只垂下头闷闷道:“是。” 话音一落,皎月妩媚的身子缓缓退了出去。 待到外间没了声音,德贵这才低声道:“老爷唤小的,可是有什么吩咐。” 周围一片寂静,阴沉的天色下,顾敬昭的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随即语气极为平淡道:“听闻最近大哥因为大嫂和钰哥儿睡不好,夜里常常难眠,惊梦。” 说到这儿,顾敬昭沉吟了下,似乎斟酌了片刻,随之继续道:“我这得了些好的安神香,有催人入眠的奇效,你想个法子,将它送到三弟那去。” 原本平静的德贵微微抬眸,从顾敬昭眼中知道,这香,只怕是不平凡。 果然,顾敬昭玩味般勾着几不可察的笑,语气轻缓道:“因着大哥世子的身份,三弟不是一向喜欢攀着长房,你这便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相信三弟必然会好好把握,将这香送给大哥,好好受用。” 说到这儿,顾敬昭微微侧身,神色渐渐变得严肃。 “记住,这香可不是从我们绥荣院出去的” 德贵垂下了眸子,心下已是明白,如今大房和二房因为后宅之事已然失了信任,可一向散漫无所事事的三老爷就不同了,那三老爷的位置不上不下,从来不存在利益之争,又是个软和无用的性子,一向惟听顾敬羲这个大哥的话,如今又一心扑在那个三月身上。 如今众人皆知顾敬羲因为长房的事睡不好,三老爷顾敬之得了这般安神的好香,自然会送上。 顾敬羲一向体贴下面的几个兄弟,三老爷如此真诚的心意,顾敬羲自然不会回绝,就算是单纯给三老爷这个亲弟弟的脸面,也是会用上…… “小的记住了。” 不等顾敬昭提醒,德贵已然覆下眸子,应了话。 侍奉顾敬昭这么多年,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问,什么该做。 顾敬昭闻言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只眸中隐隐浮动着什么。 顾敬羲和谢氏一向夫妻情深,谢氏既然已然这般,他这爱妻如命的大哥,又怎么能独留呢。 顾敬昭唇角勾起满意地笑,等到该去的人都去了,长房一个小小的丫头,难道还能撑起半边天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上) 窗外的雨“啪啪”的轻打在糊了玻璃纸的支摘窗上,随即凝成一条雨线,一点一点滑了下去,落在地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渍。 袁氏坐在谢氏床边的绣墩上,听着窗外萧瑟的雨声,无声地看了眼坐在谢氏床沿的少女,虽是短短几日,可眼前的少女却是消瘦了许多,即便傅了淡淡的妆,也能瞧出眼下隐隐的乌黑,从前那双宝珠一般璀璨的眸子此刻也像是蒙了尘,变得平静而晦暗,真正的成了一汪沉潭,难以牵起一丝波动。 眼前的少女就那般安静的坐在那,足足坐了三日,任谁来劝,也无动于衷,仿佛入定一般,让人觉得倔强的心疼。 当目光再落在谢氏那恍若睡去的脸上,仿佛,永远也醒不来一般,那么平静。 袁氏心下微微触动,和着屋内压抑的气氛,渐渐也觉得有些闷闷的难受。 袁氏心下叹了口气,明明有满腔宽慰的话语,可到了嘴边,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有些事情,不落在自己身上,便永远体会不到那份痛苦。 宽慰,反而变得苍白而可笑。 此刻所有的情绪就像是一层密密的麻线,裹着她的心,理不开,剪不断。 “阿九——” 袁氏看着顾砚龄这般模样,终究不忍,还是轻轻开了口。 当话语渐渐消弭在空气中的那一刻,少女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动,袁氏知道顾砚龄听进去了,身子不由一倾,左手自然的探过去,覆在顾砚龄的手背上。 “你是咱们谢家的长房嫡女,长房只有靠你了,如今旁人都能倒下,唯独你不能——” 袁氏终于将这一句话吐出来,没有安慰,有的只是责任,与压力。 醅碧和绛朱闻声都怔楞的看了袁氏一眼,却见袁氏定定的看着顾砚龄,不由心下难过,也满怀期冀的看向自家姑娘,一动不动。 沉默不语的少女终究是动了动,随即微微侧眸,动作轻到让人几乎未曾察觉。 下一刻,少女的唇角微微浮起,明明在笑,却是极为苦涩。 “四婶,阿九知道。” 袁氏看着眼前没有丝毫神采的少女,只觉得心隐隐的揪着疼,她知道少女这是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答案。 旁人都说阿九懂事,可这样将一切都落在自己肩上的懂事,她宁愿澜姐儿永远都不明白。 袁氏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所有的话终究在嘴边化为一丝淡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外面渐渐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轻踏着庭前的积水而来。 软帘打开的那一刻,袁氏看了过去,当触及到进门的锦鸳时,这才将手伸了回去。 “四太太,大姑娘。” 锦鸳恭敬地欠身,随即轻轻抬颌,眼眸微微一侧,看了眼顾砚龄,随即覆下眼眸,极为轻缓道:“外面请来了一位道长,此刻正在济德堂,设坛祈福,老太太让奴婢请你们一同过去。” 袁氏其实是不大信鬼神的说法,可既然是老太爷发了话,自然不好不去,因而点了点颌轻声道:“知道了。” 锦鸳谨然颔首,袁氏已侧首看向近前的顾砚龄:“阿九,走吧。” 顾砚龄微微颌首,随即顺而起身,与袁氏搀扶着,互相朝外走。 掀开软帘的那一刻,她微微侧首,静静地看了眼躺在那的谢氏,终究覆下眼眸,走了出去。 少女的背影看起来萧瑟而孤单,可没有人看到,那好看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当撑着伞来到济德堂的廊下,外面的斜雨微微有些飘在了衣裙上,让人不由觉得有些浸着身子的冷。 袁氏身旁的和铃和顾砚龄身旁的醅碧都小心收了伞,站在了身后,随着袁氏和顾砚龄走了进去。 直穿过两道门,顾砚龄一行才到了正厅,厅外的廊下站满了仆子,待她们一步一步走过去,便发现厅内已然设好了法坛,一位身穿蓝底灰边道袍的人正肃然立在法坛后,并未顾砚龄一行人的到来而转过头去。 顾砚龄静静看了眼那人,眸中默然深沉了几分,随即又淡然地移开,同袁氏一起上前向上座的顾正德和傅老太太端庄的行了礼,随即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傅老太太看了眼袁氏和顾砚龄,随即期冀的移向那道人,虽然极力克制,却也难掩语中的着急与小心。 “道长,请开始吧。” 顾砚龄此刻才看清那道人的模样,只见其头发扎起只挽着一只桃木簪,不知是因清瘦还是旁的什么,颧骨微微凸起,闻声胡须微微一动,肃然的脸色渐渐有了一丝动静。 随即他手执一柄拂尘,颇为桀骜的只点了点颌,便顾自上前,拿起面前那一柄桃木剑来,左手两指轻轻一拂剑身,语中渐渐轻念,做起道场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在众人的目光都聚在那道人身上时,一道淡然却不容忽视的目光使得顾砚龄掠眼看过去。却是正对上了顾砚锦看似平淡,实则难掩深意的眸子。 少女唇角微微一抿,那一抹柔和的浅笑看似是抚慰,可只有顾砚龄知道,那里面满含嘲讽和快意。 几乎在同时,那道人陡然眸光一紧,随即执着桃木剑的手微微一震,当即紧张的抬起头来,定定的看向座上的顾正德和傅老太太。 这突然的举动让座上的傅老太太也是紧张的站起,顾正德只眸中微微一凝,随即平静的出声道:“道长,可有什么不妥。” 众人此刻也是颇为担忧的转而看向那道人,只见那道人眉间蹙的越发深,神色也越发暗然起来。随即他的目光环视一圈,才转而有些唏嘘道:“不瞒诸位,贫道方才在做法时,隐隐感觉到此处正对东南处有些许异样,贫道追源而去,这感觉便越甚,直至方才,贫道发现——” 话说到此处,众人不由都紧张起来,老太太几乎是紧紧的攥着裙面,怔怔地看着道人,就在众人都绷不住之时,那道人才有些语中微颤。 “在东南极阴处,似乎有满怀怨念的鬼物作祟。” 众人闻此渐渐觉得后脊发凉,似乎周身渐渐浸着寒冰一般,连汗毛都快倒立起来,以至于不由自主地环绕周围,仿佛有什么异物一般,开始恐惧起来。 那道人紧捏剑柄,随即语中幽深而又严肃道:“贫道以为,贵府的不顺,应当源自于那异物,必要当即处之,否则怨念渐深,只怕会引得,府中尽散——” 那道人将最后的四个字咬的极重,听得傅老太太身子一震,一些胆小的更是差点没晕过去。 这四个字背后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大了。 那道人的话极有说服力,就连不信鬼神之说的袁氏都微微有些动摇,独独顾敬明却是眸中凛然,丝毫未有惊异,只眉间紧促,心底渐渐生出些异样来。 “既然如此,可否请道长替我们除之。” 座上的顾正德也颇为镇定,只平静的吐出话来。 那道人闻言微微点颌,随即道:“贫道,尽力而为。” “那便劳烦道长了。” 傅老太太连忙出声,那道人只微微抬手,随即在顾正德的眼神示意下,身边的方安(注:顾正德贴身老仆,大管事。)当即亲自引着那道人朝外走去。 随即留下的便是无尽的寂静,终究顾正德打破了平静,只平静地问着顾砚龄情况,当看到眼前祖父眼中难掩的关怀,顾砚龄心下触动,不由垂眸恭顺的一一回了。 恰在这时,厅外渐渐响起了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那道人随即与方安走了进来,这时人们便发现,进来的二人脸色都有些异样,尤其是见惯了场面的方安,此刻眸中竟是难掩惶然。 原本与顾砚龄说着话的顾正德当即缄口,转而看过去,众人的目光也渐渐落在方安双手紧张托着的一个托盘上,只见那上面搭着绸布看不清,反将人的好奇调了起来,而细心的人便能发现,那方安的手一直在不停的微微颤抖,比之平日失态了许多。 那道人站定后,神色中有些惋惜,眸中更是有些难掩棘手。 “贫道已将那鬼物寻出。” 话说完,他微微侧首,方安身子一震,随即有些迟疑的看向上座的顾正德,终究顶着众人的目光,右手颤抖的去揭开那托盘上的绸布。 “啊——” 在众人的吸气声中,顾正德瞳孔微缩,傅老太太更是差点没吓过去,有些胆子小的甚至惊得后退了几步,不敢上前来。 原来,托盘上搁着一大一小两个绸布娃娃,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孩童的样子,只见那两个绸布娃娃的胸口处都被凌厉的插着一根带着血迹的银针,周身更是浸满了鲜血,和着泥土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斑斑污迹,在阴雨下的厅堂内,显得诡异而瘆人。 隐隐的,人们似乎能从那娃娃的笑意中看出几分诡异,甚至,能听到可怕的笑声回荡在厅堂内。 众人头皮有些发麻,只觉得后脊的凉意越发沉重,就在这时,那道人终于开了口,身形挺立,目不斜视。 “这是苗疆早已被禁的巫术,皆是对十恶不赦之人所行,凡是中此术的人,便是死后——也不得安宁。”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更觉得手段过分阴毒。 每个人这一辈子,最终图的不过是入土为安,可这样的巫术,竟让人连死也不得安宁,何其歹毒。 “这是哪来的!” 傅老太太再也支撑不住,当即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既愤怒又害怕的指着那托盘上的娃娃,声音几乎因为过分尖利而变得扭曲。 顾正德眉头微微一蹙,神色有些不豫,但看了眼那诡异的娃娃终究只侧目看了傅老太太一眼,未曾说什么。 那道人未说话,只侧目看向方安,方安微微一抖,终究在傅老太太凌厉如剥骨的逼视之下断断续续的吐出一句话来。 “在……在琉璃院。” 第一百四十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下) 这话就像是一个轰雷砸下来,惊得众人一怔,不由有些不可置信的转而看向袁氏身旁那个沉静的少女。 此刻那道人颇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了眼顾砚龄,随即仍旧目不斜视,极为平静道:“自古以来,女子主阴,东南之处极阴之地便只两处宅院,一处听闻是贵府三小姐所居的碧玺院,一处便是贵府大小姐所居的琉璃院,当贫道寻到琉璃院处时,便觉得阴气至甚,怨念极重,这两个巫术布偶,便是从琉璃院后院挖出。” 众人闻言都有些后怕的看向顾砚龄,眼中多了几分异样,傅老太太此刻已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愤怒,怒指着顾砚龄道:“这可是你所为!” 平静的顾砚龄闻言终于从容的走出来,看也未曾看那道人和布偶一眼,随即语气肃然而缓慢道:“非阿九所为。” 眼看着傅老太太忍不住欲再说话,一旁的顾正德已然道:“将琉璃院的人拘起来,一一盘问吧。” 方安闻言忙应声下去,顾敬明当即站了出来,凛然抱拳,眼神坚定道:“父亲,此事定有蹊跷,阿九绝不会做出这般事情。” 这话一出,袁氏与顾子涵也走了出来,极为紧张的看了眼顾砚龄,同样替顾砚龄辩驳起来。 眼看着二房的顾敬昭与顾砚锦也一一走了出来求情,顾正德抬起手来,平静的看了眼顾砚龄,随即道:“此事未曾定性,一切只等盘查的结果。” 话音一出,众人不好再说,顾敬明,袁氏,顾子涵,就连一向与顾砚龄不对盘的顾砚朝也有些担忧的看向顾砚龄。而一直未曾说话的少女终究微微欠身,一如既往的端庄。 “阿九相信祖父定会还孙女一个清白。” 这一句话说的凛然大气,丝毫不显失态,顾正德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孙女,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孙女越来越有世家贵族的气质,只凭这遇事从容的心态,也比身旁掌家多年的傅氏深上许多。 不得不言,他是欣赏的。 顾正德眸中微微一缓,看着眼前的顾砚龄,终究平和的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滴声滴滴答答的砸了下来,却像是杂乱的鼓点,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气氛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沉闷,压抑,就像是一层浓重的黑雾罩下来,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安再一次走了回来,就在众人紧张看着他之时,目光随即被方安身后的丫头紧紧吸引住。 原来,走进来那个颤颤巍巍,还未留头的小丫头正是琉璃院的三等丫头,小眉。 众人皆惊异的看向顾砚龄,随即在傅老太太凌厉而愤怒的目光下,那小眉还未等方安说话,便吓得一个激灵,直接身子软的一滚,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奴婢只是不小心看到了醅碧姐姐和绛朱姐姐在后院埋什么东西,听到她们说大太太不该一心只在五爷身上,忘了咱们小姐,奴婢旁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奴婢只是不小心听到的,求老太爷饶命,求老太太饶命。” 小丫头好像害怕极了,语中凌乱而无措,全身不住地颤抖,泪水模糊了一脸,连额头磕出的红印都未曾管,慌乱抬起头时不小心对上顾砚龄,当即吓得坐在那,随即有些瑟缩的往后挪,好像看到什么洪水猛兽般,恐惧极了。 顾子涵闻言一怔,正要开口训斥小眉,谁知顾砚锦却是因为受惊,有些支撑不住的身子一软,差点坐下去,身边的丫头当即惊呼出声,将其扶起,她却是摆了摆手,强撑着让丫头扶站着,随即好像有些陌生的看着顾砚龄,嘴唇微微变了色,连语中都难掩颤抖道:“长姐,你——你怎么能这般糊涂,无论如何,大伯母总是你的母亲啊,平日里你我私下里的些许埋怨,我以为只是你说说罢了,可——早知我也不由你——” 说到这儿,顾砚锦眸光氤氲着泪水,喉头哽咽之下,终究说不出话来,只得惋惜的垂下眸,颤颤巍巍的扶着丫头,低声啜泣起来。 这话一出,看似是因为姐妹情深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是有些失望伤神之举,可这一举动却也让众人更是坐实了顾砚龄的嫌疑。 谢氏待钰哥儿胜过大姑娘,这是由来已久的,旁人都清楚,原来大家都以为大姑娘性子沉稳端庄,从未将这放在心上,对谢氏向来孝敬,对钰哥儿更是极好。 可如今看来,众人只觉得害怕。 原来那个看似端庄得体的大姑娘,行事竟是如此歹毒。 “父亲,这丫头说话定有问题,阿九定不会——” “啪——” 顾敬明眼看着顾砚龄陷于流言之中,禁不住站出身来辩驳,谁知一个陡然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却是将他的话生生打断。 原来,满心怒火的傅老太太听着小眉与顾砚锦的话,早已在心底坐实了顾砚龄的罪名,再看向那鲜血淋漓的布偶,只觉得眼中一红,再也忍不住,挣着手起身,便直直走向顾砚龄,惯着全身的力,甩手就是一耳光,将众人给怔楞在那。 “我顾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心思歹毒的女儿来!” 绝情而冷厉的话语几乎是从傅老太太的嘴中生生挤了出来。 一切快的,就连顾正德也未曾阻拦过来。 少女被打的偏过头去,左脸迅速显出深红的印子来,在昏暗的阴影下,少女眼眸微微覆下,将眸中那一抹绝然的算计隐藏下去。 她等的,就是这一巴掌。 能将二房彻底摧毁的一巴掌。 有时候,置之死地,就该后生了。 二房上一世欠的,这一世欠的,也该一次还清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来,正欲说话,外面却是陡然响起脚步声,随即便见一个仆子几乎是激动而不可置信的小跑了进来。看到眼前微微一愣,有些未反应过来。 傅老太太因为在火气上,正欲开口斥责,谁知那仆子却是分外欣喜,仿佛看到活菩萨一般急忙道:“老太爷,老太太,悟真观的南宫真人正在门外,要前来拜访,说是为了府中近来之事而来。” 傅老太太闻言当即一震,就连顾正德也难掩惊诧,众人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世人皆知,南宫真人为紫阳真人的师弟,唯他在道法上可与紫阳真人有所相媲。然而他二人都一心钻研道法,从未因权贵世家相邀拜访讲道。 从前皇帝十次能有两次请到紫阳真人进宫讲道,已是不易,后来紫阳真人念及自己春秋已高,便将南宫真人引荐于当今圣上,只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当今正德帝便被这年轻道长高深的道学所折服,这南宫真人自此便接了紫阳真人之位,偶有进宫与正德帝论道讲法。 如今世人几乎将紫阳真人与南宫真人视若神祗。 可如今,连皇帝都难得请去一次的人,竟是这样主动来了,还是专为他们府中之事而来。 他们府中如今能有什么事?这是再明白不过了。 “快将真人请进正厅!” 顾正德话音刚落,正欲起身,一个随性自然的笑声便响了起来。 “无需,我已不请自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反转 在众人转头的那一刻,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道人走了进来,面容干净清朗,举手之间随性自在,因着了广袖衣袍,因而行走间劲风灌进那长袖中,猎猎作响,更显得来人衣袂飘飘。 “真人登府,有失远迎了。” 顾正德已然直起身来,一向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缓和,上前拱手相迎,难掩其中的尊敬之意。 南宫真人随性的一笑,微微颔首,随即道:“国公客气了,倒是我未经通报便进府,实在有违做客之道。” 顾正德的笑意浅浅浮起,眼角的尾纹稍稍深了几分,随即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哪里,当是我府蓬荜生辉,真人请上座。” 那南宫真人倒也实在是随性不喜推脱之人,二话不言,当即笑然上前坐了上座,随即抬手道:“国公也请坐。” 顾正德颔首,也不多说,上前坐到南宫真人身旁,南宫真人打眼一看,丝毫未将眼神落在那道人身上,更未瞧到那瘆人的布偶,反倒是看向傅老太太,语中多了几分客气道:“哪有为客的抢了为主位子的道理,夫人也请坐吧。” 傅老太太闻言微微一愣,顾正德随即看了锦鸢她们一眼,众人当即扶着傅老太太坐到了右首的位置。 厅内再一次陷入宁静,南宫真人却是掠眼而去,对上了下面站着的那个少女,眸中多了几分熟识之意。 “总听师兄夸赞长姑娘于道学上颇有慧根,如今总算是瞧见了真人。” 众人的目光因为南宫真人的一句话又一次聚焦在顾砚龄身上,顾砚龄抬眸之间,正碰到南宫真人难掩亲近的笑意。 “师兄此次叫我来,也顺带让给长姑娘带句话,若姑娘何时无事,可上我悟真观一同论道,师兄近日再研读《老子想尔注》,据说又有了许多新的体会,奈何我不愿听他老生常谈,旁人他又不愿言之,如今他正苦于无人可探讨的,思来复去,也只有长姑娘你这位忘年小友了。” 这话一落,厅内的人皆为震惊。 连当今皇室都引以为敬,如今已年逾六十的紫阳真人,竟将她们十二岁的大姑娘引为小友,要与其论道法。 她们,没听错吧? 接收到众人惊诧的目光,连顾砚龄都有些未弄明白,这南宫真人来的奇怪,说的话更奇怪。 她与紫阳真人只谈论过一次,哪里就这般高看她了? “话我已带到,长姑娘是否愿意给师兄这份薄面便看姑娘的了,不过,连我都不愿听,你若不愿去也莫勉强了,就让他自个儿忍着那论道的瘾吧。” 听到眼前那南宫真人这般说话,原本压抑的气氛此刻也有些奇怪起来,众人听着都不由有些憋不住地想笑。 在世人眼中宛如神明的紫阳真人,竟被眼前的南宫真人说的像个老生常谈的老顽童了。 正在顾砚龄嘴角微僵,不知该如何答话之时,南宫真人终于将目光落在那道人的身上,在他一贯笑然的眸中,那道人却是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叫他的身子由不住一僵,竟难以与其对视过去。 “不知这位道友师从何处。” 骤然的提问,那道人眉间微震,随即平静地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拱手平静道:“贫道师从擂鼓台灵一真人。” 南宫真人平淡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颇为沉吟道:“灵一真人与我和师兄已是老友了,不过已有十来年未见了,但我早闻其下有静真,静天两位得意弟子,不知道友为哪一位。” 那道人眉目稍稍一缓,心下松了一口气,抽出了代表其身份的擂鼓台名帖,随即语中更为平静自若。 “贫道静天。” 这些早在进府时,傅老太太就瞧过,因而众人也并未多想,反倒是看向了南宫真人。 南宫真人明白一般点了点头,右手不紧不慢地从袖笼中抽出一封已经拆过印泥的书信,随即有些犹豫道:“那倒是齐了,虽说好久未见面,但前一段时间我与灵一真人互通书信中得知——” 话说到这儿,那静天不由自主的一震,脸色渐渐僵滞,南宫真人却是随性一笑的看过去,继而缓缓道:“灵一真人座下的得意弟子静天因着行欺师背祖之事,早已在一月前便被除去名字,逐出师门,与灵一真人已非师徒,莫非,灵一真人有两位名静天的弟子?”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皆惊愕的看向那静天,傅老太太也是觉得猛然被打了一耳光般,又辱又怒,不可自己。 顶着众人直瞪瞪的目光,再对上南宫真人笑然的眸子,那静天到底再站不住,脸色一白,几乎是反射性的倒退了两步。 要知道,相比于一个小小的弟子,堂堂南宫真人的话实在有说服力的多,更何况,人家连互通的信件都拿了出来。 孰真孰假,哪里还需要再多想。 顾正德倒是颇为镇静,见那静天有逃跑之迹,当即起身,语中沉稳而严肃道:“将此人立即拘起来,严加审问。” 话音落尽,方安当即领命,一声轻喝,外面守着的仆子随之进来将那尚未反应过来的静天架住,朝外拖了去。 在众人还未回神时,顾正德已然向南宫真人拱手,语中难掩感激。 “老夫感谢真人揭露此人的面目,实在感激不尽。” 南宫真人起身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顾正德闻言挽留道:“今日既是有幸得真人登府,便请真人在府中稍作停留,用些简单的斋菜吧。” 南宫真人见顾正德是明智之人,语中又未曾提及那布偶之事,如今又有意将他支开,必是要处理府中杂事了,他一个局外人,确实不宜过于掺和旁人的家事,因而也不甚在意的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正德微微笑然颔首,随即看向下面站着的顾敬明肃然道:“元贞,你与涵哥儿亲自陪南宫真人去我的书房稍作歇息吧。” 顾敬明闻言眉头一蹙,看了眼顾砚龄,在父亲的目光中,终究托付一般看了眼身旁的妻子俞氏,这才与同样踌躇的顾子涵一起请了南宫真人移步。 “都下去吧。” 就在众人等候结果之时,却骤然听得顾正德莫名的一句话,不由有些惊异和好奇。 是啊,眼看着这巫蛊的罪名落在了顾砚龄身上,现今又突然来了个南宫真人,戳开了那满嘴玄话的静天的真面目,如此便很明显,这其中多有不堪的隐晦。 难道就这样算了? 然而在顾正德沉静如入定的目光中,众人终究有些害怕,到底是顺从的应了声。 就在众人转身的那一刻,身后却再一次响起顾正德平淡而深沉的声音。 “衡臣,你留下。” 听到这句话,顾敬昭身子禁不住一僵,两手不由的握住,不知为何,他从这短短五个字中,却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与压力。 而原本因为陡然的反转尚还不甘的顾砚锦,此刻心下却是“突”地一跳,担忧的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股不安渐渐翻腾起来。 (注:擂鼓台也是姒姒家乡道教仙山,南宫真人取名同为家乡道教的南宫山,另外说一下,本书为起点正版源,希望喜欢的亲请支持正版哈。)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黑云压城 众人已然退散而去,只留厅内一坐一站的二人默然相处,相比于方才,此刻实在是静极了,好似一片轻柔的鸿毛落地,都能听到细微砸与尘土的声音。 窗外的雨越下越沉,越下越急,时而地闪电雷鸣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而难以言明。那骤雨重力地砸在格窗上,沿着缝隙顺而落进屋内,留下一小滩的水迹。 “去看过你大哥没。” 顾正德平静的声音响起,顾敬昭手中微微一动,随即抬头肃然道:“去过几次。” “如何。” 毫无语气的声音叫顾敬昭听不出什么来,只得强掩下心内的异样,顺而有些悲伤道:“大哥的精神依旧不好。” 这么多年了,府中上下,能让他不安的,也只有眼前的父亲而已。不知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是因为从小的习惯,即便如今已年过而立,娶妻生子,他似乎也未曾改过来。 有时候他反倒觉得,父亲与他们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上级与下属,唯独对大哥,总是多了些什么。 眼前的顾正德“嗯”了一声,随即似是回忆般语气放轻缓了很多。 “作为长兄,子升从小对你们这些弟弟便是极为疼爱,有什么好的东西,总是先紧着你们的,他对你们,就是我这个父亲,也有所不及啊。” 顾敬昭眉头几不可察的一蹙,随即眸中黯然,语气渐渐悲戚,似乎是因为紧张兄长,而又无可奈何般紧紧攥住手道:“父亲说的是,只是大哥如今因为大嫂和钰哥儿之事忧心伤神的模样,实在是叫人难过,偏生我们做弟弟的却无能为力,只能——” 说到这儿似乎极为悲痛,座下堂堂的而立男子竟是眸中一红,渐渐氤氲着泪意来,因为喉中的哽咽,终究将后面的话压了回去,让人听了不由觉得难受。 顾正德闻声几不可察的一动,随即有些迟暮般的缓缓抬眸,平静而慈和的看着座下的儿子,这一刻,他不再是朝堂上精明老沉的阁老,只是一个有些失落,或者说,是一个失望的父亲。 “是让人难过。” 顾正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显得极为苍凉,又隐隐夹杂着些许的无力,听得座下的顾敬昭垂下的眼眸微微一顿,随即抬头,一向沉稳的脸上竟多了一丝紧张,此刻定定对上顾正德的目光急切道:“父亲,不如以重金招募名医,天下能人居多,必能寻到神医治好大哥,大嫂和钰哥儿的,让儿子这就去办吧。” 话说到这儿,座下的顾敬昭几乎亟不可待的扶着扶手要离座,那般紧张而急躁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那般稳重,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担心兄长的弟弟。 “衡臣——” 座上的顾正德平静而缓慢的出声,让顾敬昭手中微微一凉,随即便听得上面传来了顾正德平淡的话语。 “有时候心病,神医是治不得的,能治的,只有自己罢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顾敬昭心下一震,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随即两手握的越发用力,却是掩在袖中叫人瞧不出来。 这句话看似平淡,可他却莫名听出许多深意来。 难道父亲已经知道了什么? 想到这里,顾敬昭当即狠狠打断了这个念头。 不会的,父亲绝不会发现的。他从未插手,大房现在的一切,都与他是无关的。 即便父亲当真察觉出什么异样,那也是俞氏所为,他什么都未曾做,一切都只是后宅之争罢了! 现在的他仕途眼看越来越光明,他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决不能! 座下的顾敬昭分外平静,让人根本瞧不出半点异样来,可这一切落在顾正德眼中便不一样了。 入朝堂,进内阁这么多年,他又如何瞧不出这个儿子眸底刚刚一闪而过的变化。 眼前这个二儿子的确是有能力,有手段,可是却走错了道。 “吱呀——” 门轻轻被推开,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声音,顾正德几不可察的微微闭眼。 机会,不会再有了。 “什么事。” 推门的方安听到顾正德骤然的声音,不由一顿,随即讳莫如深的看了眼一旁站立的顾敬昭,继而迅速恭谨地垂眸道:“外面来了个花房的婆子,说——五爷是中了毒了。” 这话几乎如沉石“咚”的被砸进深水中,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音,引得顾敬昭瞳孔猛地一缩,身子竟不由凉了几分。 顾正德淡淡睨了顾敬昭一眼,却是颇为平静。 “叫进来吧。” 方安忙应声出去,却在走出门的那一刻,听到身后顾正德补了一句。 “让夫人和阿九也来。” 方安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般的忙走了出去。 屋内陷入一阵可怕的死寂,座上的顾正德不再说话,好似入定了一般阖眼坐在那,让顾敬昭感觉到一抹沉抑的黑云正渐渐笼罩而来。 直至细碎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傅老太太和顾砚龄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与方才猛然甩顾砚龄一耳光的场景不同,少女依旧那般沉静从容,而行在前面的傅老太太的神色却是复杂了许多。 愤怒,惭愧,尴尬…… 太多太多,叫人难以道出。 “都坐吧。” 顾正德的话一出,傅老太太和顾砚龄分别坐到了左手的前两排位置。少女目不斜视,傅老太太眸中却是混乱纠结了许多。 顾正德眸中微微不豫,有时候他觉得,傅氏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随即响起的声音使他掩下那一抹不豫,转而看了过去。 一个身形颤抖的婆子被方安带了进来,约莫快四十的模样,当经过那个坐姿优雅端庄的少女身前时,几乎是本能的一震,有些后怕地捏了捏手心,耳畔渐渐浮起少女那平静而端庄的话语。 “你若愿戴罪立功,自行招认请罪,我便卖你一个人情,可若不愿,由我亲自揭开这些事情,那么你可是半点功劳都没了,到时候莫说你的下场,就依我现在捏着的这一摊债票,便是先叫人废了他一双腿也没人可置喙什么。终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现在收了旁人的帐,你儿子最大的债主便只有我了,得不偿失的事,聪明人大多是不愿做的……” 顾正德淡淡睨了眼下面的婆子,随即沉声道:“说吧。” 陡然的声音叫那婆子身子一抖,当即一个激灵的跪了下去,颤颤巍巍道:“老太爷饶命,奴婢,奴婢是让猪油蒙了心,才听人指使,给五爷下了毒,求老太爷饶命,求老太爷饶命啊——” 话说到这儿,那婆子便禁不住痛哭流涕,一个劲儿的叩头,却是引得顾正德眸中闪过一丝不快,语中多了几分压力。 “说清楚。” “是,是,奴婢说,奴婢都说——” 那婆子被吓得连连点头,不小心对上顾正德黑沉的脸色,当即垂下头抖如筛糠道:“五爷喜欢兰花,前儿老太太让咱们花房将新得的一株蝴蝶兰送去,因着怕被人检查出来,所以那花原本没什么问题,但后面花房送去的培植花料里,奴婢掺杂了观音醉,这种毒以气味挥发,长期接触便会在体内累积下来,但这毒性并不强,因此旁人不易毒发产生异样,可若是体质弱的孩童,便极易受不住,这花又长期摆在五爷的寝室中,一旦毒发,便会产生幻象,引发迷症,更会使孩童高烧不退,直至——”(注:学名梦游。另外“观音醉”这种毒药纯属杜撰,考究党请忽略。) 话说到这儿,那婆子没敢再说下去,抖抖索索的垂下头,脸色惨白而慌乱,这一番话却引得傅老太太气的胸腔极度起伏,几乎用手攥着衣襟,说不出话来。 “是谁指使的。” 顾正德的话说的平淡,可座下的顾敬昭却是心下越来越沉,他很清楚。 俞氏,是保不住了。 “是,是——” 那婆子颤颤巍巍地看了眼一旁的顾敬昭,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气的傅老太太将手中的手串一把砸在她的脸上,怒极的指道:“还不给我说!” 那力道极重,手串打在脸上发出极大的声音,引得那婆子不由惊叫,随即手串落地狠狠砸在地上,那婆子也顾不得疼,当即叩头道,慌不择路道:“是二太太,是二太太指使奴婢的——” 话音一落,傅老太太一个背仰过去,差点没气的呕出一升血来,以至于脸上一白,猛地摔回座位上,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幸得一双手及时扶住她,否则只怕会连人带椅子的仰到地上去。 然而当她看到少女恬静而从容的侧脸,感受到那温柔而轻的力道时,脸上却是更烫了几分来。 方才当着众人,她那一巴掌打的有多狠,此刻她那张脸便被踩的有多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措手不及 “不会的!” 顾敬昭怔然起身,愤怒而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婆子,似乎因为气急而控制不住的声线颤抖。 “阿语身子尚且因为——” 说到这里,顾敬昭戛然而止,不用说,旁人也知是何事,而他似乎又碰到了一个埋藏在深处的痛楚一般,神情极为不忍和悲戚。 “阿语尚且还在绥荣院将养,从未出过门半步,如何会做出这般事情。” 顾敬昭说完抱拳,深情的眸中满是信任与心疼,就连一旁的顾砚龄看了,不由都觉得好像她眼前这个二叔的确是个护妻的好男人。 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若真论起来,朝堂上的男人,这份伪装的心机手段,何时又低过了后宅的女人。 顾砚龄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轻笑,然而,顾敬昭难道真的觉得,如今再这般演着,也能蒙过祖父么。 顾砚龄淡然地朝上看了一眼,顾正德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平静无波来形容。 有些事情一旦察觉了,便没那么惊人了。 如今,也只有一个傅老太太尚且还被蒙在鼓里,难以接受了。 “父亲。” 顾敬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只见他极为护俞氏的坚定道:“阿语对阿九,对钰哥儿一向亲如母亲,即便是锦姐儿尚且不如,她又如何会对钰哥儿下次毒手,必是其中有诸多误会——” 说到这里,顾敬昭转而怒射至那婆子身上,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仿佛受委屈的当真是俞氏而已。 “说,你为何要这般诬陷二太太!” 顾敬昭因为愤怒,连身子都不住地颤抖,就连一旁的婆子都不由愣了,随即更为害怕地朝前膝行了几步,连连磕头道:“奴婢不敢啊,奴婢哪里还敢再诬陷二太太,老太爷明鉴,奴婢确实是听从二太太身边的常嬷嬷的指示,奴婢家中尚且还有常嬷嬷给奴婢的银子,奴婢一钱都未动啊——” “方安,去查查那些银两还在不在,再把二太太贴身伺候的人都请去诫行院,严加审问吧。” 顾敬昭原本还想说什么,却是生生被身后顾正德的声音给压了回去。 眼看着方安应声下去,顾敬昭的一双手紧紧握了起来,他该演的已经结束了,俞氏的好坏,也该与他无关了。 “老爷——” 原本出去的方安陡然慌忙的走进来,无意地看了顾敬昭一眼,随即急忙道:“二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皎月来了,说是有话要说。” 顾敬昭原本垂下的眸子紧地一缩,身子渐渐僵了起来,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升起,一切都来的太快,一个接着一个,竟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顾敬昭眸中渐渐氤氲着惊异和犹疑,几不可察的扫了眼对面的少女。 他无法想象,难道这一切当真是他这个才年过十二的侄女所为? 然而对座的少女好整以暇的侧首朝门口处看去,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柔弱的走了进来。 男人,总也过不了女人这一劫,即便再有手段。 顾敬之是,顾敬昭也是。 看着眼前的皎月行了礼,顾正德平淡道:“说吧。” 皎月微微顿了顿,余光中她看到了身旁的男子,终究犹豫了,可少女的那些话,此刻在她脑海中却也是极为清晰的。 如今的她很明白,大姑娘的话都是对的。 现在的俞氏已然在一只危船之上,眼看着就有倾覆的危险,顾敬昭的眼中只有功利,只会冷眼看着她们走向绝境。 她唯今能做的,只有自救。 顾敬昭冷漠,俞氏狠毒,这一刻,是她脱离的唯一机会。 留得青山在,总是不愁没柴烧的。 “奴婢有许多实情要说。” 皎月缓缓地跪拜下去,行了极为规整的礼,继而缓缓再起身,神情极为肃穆,说出的话却是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从前五爷乳母一事,此次五爷中毒一事,皆为二太太授意常嬷嬷所为,另外,还有一事,虽已久远,却是关系着如今大爷的生母吴姨娘——” 原本众人已是惊怔不已,傅老太太更是几乎被这些惊如雷劈的话语炸的懵了,皎月却是再一次深深叩拜下去,再起身时,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沉静。 “大爷的生母吴姨娘并非死于难产,而是,二太太授意当时的产婆,在接生时刻意将胎盘在吴姨娘体内滞留过久,才致使吴姨娘产后血流不止,等大夫来,已经晚了,才——” “大爷——” 门外陡然响起守门仆子的声音,将皎月的话生生打断,下一刻,门骤然被猛地推开,随即一股冷厉的风灌了进来。在阴沉的雷鸣暴雨中,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颓然的站在门口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挣扎。 “涵哥儿——” 看到这样的顾子涵,傅老太太到底是心疼的,虽然是庶出,可这个孙儿自小便是极为优秀,更是极为懂事,从未让她们这些做长辈的操心过。 可如今—— 傅老太太眸子紧紧眯着,也渐渐恨起来,现在的她对于这个俞氏,已经不止是愤怒了,就因为那个贪婪狠毒的女人,却害得她顾家上下不宁,叫她如何能再容忍下去! 看到眼前这般的顾子涵,顾砚龄终究是愧疚的。 只能凭一副画轴去无数次凭吊的生母,却是以那般残忍,那般惨烈的方式死于自小疼爱自己,让自己视为生母一般的嫡母手上。 十几年的母子之情在这些可怕的阴谋面前,变得苍白而可笑。 但她没有后悔让宋偃以解救她为名唤顾子涵来听到这一切的真相。 吴姨娘被害的事情,于顾子涵而言就像是一个脓疮,挑开的那一刻或许残忍而疼痛,但终究会愈合,可若留在那里,只会脓疮入深,钻心入骨。 认一个杀母仇人做母亲,于死去的吴姨娘不公,于顾子涵更是残忍。 她宁愿涵哥儿恨他,也不想看到他日涵哥儿白白为俞氏这样贪婪狠毒的人求情。 “你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踉跄的走了进来,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皎月,一双手紧紧的挣着,几乎用全身的力在控制着自己,随即蹲身下去,不由握住皎月的肩膀,一双眸子期冀而复杂,仿佛最后的一丝希望都放在了眼前。 皎月看着这样的顾子涵到底是有些害怕的,不由靠后了几分,随即垂下眼眸,语中坚定道:“奴婢所言,千真万确。” 说到这儿,顾子涵手臂颓然的落下,皎月当即转而对向顾正德,一字一句道:“不仅如此,奴婢方才所言的事,三姑娘,都是知道的。” 一向平静而镇定的顾正德眸中一震,露出不可置信来。 是啊,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连她都不敢相信,顾砚锦不仅知道,甚至还亲自预谋。 皎月知道这有多惊世骇俗,但是现在她已经顾不得旁人信不信了。 在她转而指认俞氏的这一刻,就已经和整个二房为仇了,顾砚锦她太清楚了,那是一个可怕的少女,是一个比俞氏更狠毒的少女。 如今的她即便不能告倒顾砚锦,也要让座上的老太爷和老太太对她生疑,只有这样,才能让顾砚锦自顾不暇,不敢再轻易向她动手。 “你在胡说什么!” 顾敬昭怒不可遏,竟不由抬脚要踹过去,皎月尚在惊恐中,一个挺拔而坚毅的身形却是陡然插了进来,顾敬昭一怔,却是正对上顾子涵定定的眼神,少年的眸子中包含的太多,太过沉重。 “姨娘的事情,父亲知道吗。” 顾敬昭身形不由一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回答。 顾砚龄冷眼坐在一旁,她知道,顾敬昭这一生最害怕的,便是本该在他掌控之下的人脱离了他的那一盘棋。 眼前的一切都乱了,现在在众人,尤其是顾正德的面前,顾敬昭,已经慌了。 顾子涵看到从来都沉稳温和的父亲,如今眸底竟氤氲着复杂而幽深的光芒,久久不能回话,终究苦涩而绝望的笑了,少年无力的垂下眼眸,紧紧地握拳一双眸子因为愤怒变得通红,身子也渐渐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生母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而他的父亲明明知晓,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眼睁睁看着他与仇人亲如母子! 顾子涵不明白,可顾砚龄凭着对顾敬昭的了解,大抵是能猜测出来的。 对于顾敬昭而言,一旦替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吴姨娘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对于前程而言,他从未在乎过一个后宅妾室的生死。即便他察觉出吴姨娘的死有所疑点又如何,一旦揭开真相,只会让人质疑他的能力。试问,一个连后宅都如此不宁的人,又有何能力可以立足朝堂? 俞氏背后有定安伯府,吴姨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顾敬昭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与俞氏摊牌,更不会让一个妾室的死影响自己的仕途。 对于他而言,只要他的官运亨通,哪怕是粉饰太平又如何?认贼作母又如何? 他顾敬昭要的,只是结果,哪怕这过程再讽刺,再虚假,他又何曾在乎。 在他眼里,即便是顾子涵这个亲生儿子,俞氏这个发妻,也只是他位极人臣的道路上,一枚随时可丢弃的棋子罢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顾敬昭的终场 “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渐渐垂下了头,用尽全身的力紧紧攥住双拳,原本修长而挺拔的身形此刻在阴暗的厅堂内却是显得格外孤独,萧瑟。 晦暗的阴影落满了少年的侧颜,只能隐隐看到少年那单薄的嘴唇不住地念着,仿佛魔怔了一般。 傅老太太不忍地站起身来,刚伸出手想要上前去,却见少女俏丽而清冷的身姿已然站至顾子涵的身边,不由地伸出手扶住顾子涵,一向平静而端庄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苦涩。 “大哥——” 少女清泠的声音引得少年微微一怔,随即抬起头来,却是没有再像从前那般温和的回复,只是陌生的看了眼顾砚龄,随即漠然的目光中满含愤怒的移向一旁的顾敬昭,一双眸子瞪的通红,身子因为紧紧的挣着而颤抖,就像是一根箭弦绷到极致一般,少年终究“唰”地从顾砚龄手中抽出袖子,转身怒而跑了出去。 傅老太太惊得连忙出声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厅外的仆子因为顾子涵猛地推门跑出去,尚还呆愣着,此刻被一呵,当即身子一凛,急忙跟了上去。 屋内再一次陷入清冷的寂静,傅老太太呆愣的坐了回去,看到座下身形有些颓然的顾敬昭,脸上是难掩的怒色,终究什么都未说,只觉得心口憋闷的慌。 “你既是知道,为何直到今日才说。” 顾正德沉然的声音在厅内骤然响起,惊得皎月一愣,屋内随即更为安静,而皎月眸中满含深情和痛楚,偏头看了眼一旁从未正眼瞧过自己的顾敬昭,终究自嘲的低下头,随即眼眶一红,渐渐湿润。 “奴婢深知二太太的手段,从前即便知道,也不敢说出去,可如今——” 座下的女子唇边含着几分苦涩,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抬起头来,坦然地面对着顾正德那一双幽深的眸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如今奴婢已然怀了二老爷的孩子,奴婢不想再违心的替二太太瞒着这些事,损了奴婢腹中这个孩子的福气。” 话音一落,犹如一记重石砸下来,掷地有声,瞬时消散了顾正德心中的一切怀疑。 为母则强,从古至今放在女子身上,总是适用的。 而此刻的傅老太太和顾敬昭都不由眸中一震,然而傅老太太是全然的欣喜,犹如层层雾霭和雷鸣过后终于拨开一点点的阳光,顾敬昭此刻却是怔然了,他不知道,今日重重事情落下,这个消息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顾正德一如既往的镇定,沉默过后淡然地看了眼下面的方安,随即沉声吩咐道:“将人都带下去吧。” 方安无声地看了眼一旁的顾敬昭,自然明白顾正德的意图,当即恭敬地应声,急忙使了眼色,叫外面守着的人将那婆子拉了下去,随即也小心陪着那皎月退了出去。 在人退散的那一刻,顾正德微微侧首,语中和蔼地看向座下的少女道:“阿九也下去吧。” 少女闻言抬颌,随即目不斜视地欠身道:“是。” 少女转身间,目光淡然地从顾敬昭身上掠过,顾正德却是从中看到了极力克制的愤怒和失望。 “祖父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听到顾正德陡然的声音,顾砚龄知道,祖父这是在给她们大房一个承诺。 一切,该结束了。 她很明白,祖父的承诺,从未食言过。 少女当即敛过嘴角淡然的上扬,随即转过身来,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大气凛然的蹲下身,眸中是难掩的感激与触动,让人觉得心疼。 “是。” 看着少女端庄而稳重的行欠身礼,顾正德终究是欣慰的,泰山压于前,要的就是这般岿然不动,沉稳应对的气势,一味地愤怒与失态,不该是他们顾家该有的规矩。 谢氏,将这个女儿教的好啊。 当门再一次被掩上,一旁的傅老太太不由起身,却是被顾正德淡然看过去,随即平声道:“你也留下吧。” 顾正德听不出语气的声音叫傅老太太心下不由有些不安,只得安静地坐了回去。 此刻的傅老太太不知道,顾正德将她留下来是什么意思,心里就像是被猫一爪又一爪的挠过一般难耐。 窗外的雨一声比一声重的砸在格窗上,砸在顾敬昭的心里,就在耳边“滴滴答答”的水声震耳的让人禁不住急躁时,顾正德的声音,却是叫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你还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敬昭闻言身子一冷,双拳紧紧一攥,随即眸中极力忍着悲痛和难以置信的泪意,神色是难以严明的复杂,好像做着极大的决定般,终究妥协的垂下头。 “父亲,阿语嫁过来这么多年,温柔贤惠,待一双儿女也是极好,儿子从未想过——” 说到这里,顾敬昭哽咽了,滞噎的声音再一次难过的响起,近乎沙哑。 “阿语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切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未曾提早察觉,才酿成今日的局面,求父亲责罚,儿子——” 顾敬昭无力地垂下头,神色埋在晦暗的阴影下,似乎因为极力克制,双肩轻轻地在颤抖。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顾敬昭已是将这句话诠释的淋漓尽致。 一旁的傅老太太看了,原本嗔怒的眸子渐渐软了下来,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似乎被轻轻碰触,她甚至渐渐觉得,这一切都该是俞氏的错,该受惩罚的应该是俞氏,而不是眼前这个儿子。看到眼前颓然的顾敬昭,傅老太太越来越觉得心疼,而对于俞氏,却是越来越愤恨。 “放在你大哥房里那些掺了药的安睡香,你不知道,方才那满口胡言的道士究竟是被谁寻来的,你也不知道吗。” 顾正德看似平静的话几乎没震的顾敬昭身形一颤,一时怔楞的竟忘记了做戏。 顾敬昭渐渐抬起头来,正对上父亲那幽深而失望的眸子,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很明白,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您派人在监视儿子?” 顾敬昭紧紧攥着拳,声音轻微地有些颤抖和慌乱。 顾正德神色淡然,稳稳的坐在那,直直地对向顾敬昭的眸子,听不出一丝语气道:“原本我只是怀疑,可你没有让为父失望,竟当真是印证了一切怀疑,做出了这般的事情,你和俞氏里应外合做出的这些事,是要断了你大哥的血脉啊。” 说到最后,顾正德漠然地挑眉看了过去,顾敬昭听出了父亲话语背后越来越沉的冷意,这一刻他真的害怕起来,在他自以为完美的设计之后,父亲竟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却还是眼睁睁看着,直至这一刻才与他彻底摊牌。 原来从一开始,父亲都是在冷眼的看着他演着这一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父子的对决 “父亲,父亲——” 顾敬昭不由地慌乱了,当即上前连袍角都忘记掀,便直直地跪了下去,从来都稳重的声音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儿子错了,是儿子一时糊涂,儿子这就向大哥去认错,求父亲饶过儿子,父亲……” “衡臣——” 傅老太太饶是再糊涂,此刻也明白了眼前这一对父子话中的意思,气的当即胸口一滞,左手不由捂住胸口,强烈的喘着气,指着眼前的二儿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晚了。” 顾正德似是乏力地闭上眼睛,绝然地打断了顾敬昭后面的话,惊得顾敬昭身子不由猛地一震,此刻的他感觉到,自己似乎站在悬崖边,正一点一点的落下去。 当顾正德再一次睁开眼,已是直直地看向跪在膝下万分忏悔的儿子,随即又缓缓抬起头,平视前方,语气平淡而又携着无形的压力。 “如今岭南道刁民四起,百姓不安,圣上正要拟定英州知府人选,我会亲自向圣上请旨,迁你前往岭南任英州知府一职。” “父亲!” 顾敬昭惊恐地抬头,就连一旁来不及愤怒的傅老太太都怔住了,此刻的顾敬昭万没有想到,眼前的父亲行事竟是如此的绝然。 岭南是何地? 历朝历代,岭南从来都是“化外之地”,人畜不蕃,莫说是万里荒芜,当地的人更是尚未开化,日日与草虫为伍,犹如蛮夷,更何况那里常年处于瘴气之下,长期在那里落居,轻则患重病,重则早亡,何曾有过好下场? 他一旦被迁往那里任职,又与死何异? 顾敬昭此刻的畏惧渐渐化去,而恨意就像是干草上的火苗,却是烧的越来越旺,渐渐蔓延开来。 “我的能力何尝不比大哥,难道只有大哥是您的儿子,我们便是您手中一枚随意可弃的废子吗?” 顾敬昭怒目圆睁,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挣着身子站立起来,目光直直地看向面前的顾正德。 “今日造成的一切,何尝没有您的过错,若非您一意培养大哥,全然忽略我们,如此厚此薄彼,又如何会这般,难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该是父亲您吗!” “啪——” 顾敬昭冲天的怒吼被一记响亮而凌厉的耳光给生生止住,顾正德渐渐站起身来,将窗外暗沉的光芒遮挡的只落下一片幽暗的阴影。 傅老太太已经惊在一旁,害怕的看着眼前的顾正德,她很明白,极少发怒的顾正德,此刻是真的愤怒了,此刻连她都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来。 当顾敬昭看到近在咫尺的父亲眼中那难掩的雷霆之怒,就像是一簇簇幽蓝的火苗,让人觉得压抑和害怕,让他一时连脸上的疼意都忘得干干净净。 “同样为兄长,你大哥何曾亏欠过你们,而你,却是以这般阴毒的手段谋害自己的兄长,嫁祸给自己的亲弟弟,到了如今,还将一切都推脱于我这个为父的身上,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顾家若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早晚会被你给连累到家宅尽散!” 顾正德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亮晃晃的铁钉狠狠地钉在顾敬昭的心上,顿时鲜血四溢,直至最后,几乎是承着暴风雨一般的愤怒,吐出了那最后一句话来。 顾敬昭身子骤然一松,脸色惨白,此刻的他,彻底败了下来,他知道。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既然你觉得我这个为父的厚此薄彼,那倒不如从我顾家走出去吧。” 顾正德话音一落,顾敬昭原本颓然的肩膀猛地一震,极为畏惧的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父亲。 顾正德却是无视一旁同样恐慌的傅老太太,直直地盯着顾敬昭漠然道:“要么,你今夜便将行李收拾毕,明日一早动身前往岭南任职,要么,明日就由我亲自在顾家祠堂,以我这个定国公的名义,当着我顾家上下,亲自除去你顾敬昭的名字,自此以后,断绝你我的父子关系,而你,也再不是我顾家的人!你自行选择吧。” 说到最后,顾正德漠然抬头,再也不看跪在膝下的人,顾敬昭已是彻底颓然的瘫跪在地上,眼神怔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很清楚,顾家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大树,一旦从顾家族谱划出去,他不再是旁人尊敬的顾家二老爷,再也不是当朝阁老的亲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一个随时都可以被人踩上一脚,吐上一口唾沫的小人物。 离了顾家,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比让他死,更要难熬。 …… 顾正德提步与顾敬昭擦身而过,却是陡然顿下步子,冷淡地侧首看了眼一旁的傅老太太,语气极为陌生的吐出了最后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来。 “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宠爱的好儿子。” 话音落尽,顾正德已然提步走了出去,沉沉的步伐声一下一下响亮的让傅老太太的心越发下沉。 她终于明白,顾正德将她留下来,不是为了旁的,而是在敲打,给她最后一个警醒的。 当跨过门槛,顾正德当即沉声道:“叫老三好好招待南宫真人,你立即替我取来朝服,我要进宫面圣。” 身后的方安陡然一愣,不由脱口道:“天色已晚了,老爷您不如明日——” “你知道什么!” 方安的话还未说完,顾正德已然偏头沉声压了回去,看到顾正德眸中氤氲的盛怒,方安再不敢耽误,当即应声下去了。 听着耳畔越下越急的雨声,顾正德有些疲惫的抬头,透过廊檐看着阴沉的天色,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线。 当今的圣上是什么人? 那是坐在乾清宫,也能知晓天下事的神仙。 如今定国府的事这般大,朝臣是不知晓,可圣上透过那些无形的眼线,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世人只可以恭恭敬敬把皇帝当作神仙供着,绝不能自作聪明的当作糊涂人哄着。 他必须让皇帝知道,他们顾家事无巨细,都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只有这样,他们顾家这棵树才能永远屹立在这京城的风雨中! 耳畔是不住地雨声,一阵冷风吹过,带着斜雨透过廊下吹了进来,顾砚龄紧了紧斗篷,掀帘走进了宁德院的会客厅内,入屋一阵暖风和着淡淡的香袭来,醅碧忙替少女脱下斗篷。 当顾砚龄转过屏风,便瞧着顾敬明正陪着南宫真人说着话,南宫真人倒是一脸的优哉游哉,顾敬明却是难掩忧色,却又不得不安然坐着。 当听到声音,顾敬明当即抬头,却见进屋的少女唇角安然的上扬,脸色一缓,不由暗自舒了一口气。 顾砚龄上前行了礼,顾敬明想到方才多亏了南宫真人出手相助,此刻见顾砚龄来,二人必是有话要说,因而站起身来,侧首看向一旁的顾砚龄道:“我去叫人布置斋菜,阿九,你替我好生招待真人。” 少女当即抿首,顾敬明转而拱手与南宫真人作揖,南宫真人随性的笑然点头,顾敬明便转身去了。 当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时,南宫真人首先打开话题,笑着朝身边的位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倒是颇不客气。 顾砚龄唇角微微含笑,随即上前欠身道:“今日多谢真人相助。” 南宫真人闻言颇为随性的摆了摆手道:“无妨,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大姑娘请坐吧。” 顾砚龄似乎早已了然一般,平静的起身,从善如流的抚裙坐了下去。 “姑娘聪慧,想必不用我说,也知道我是受谁所托。” 南宫真人带着笑眸,洒脱的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少女,继续道:“太孙老早就去悟真观请师兄下山,人人都知道师兄如今那么大把年纪,哪里经得住折腾,他也就是知道,整个悟真观,也就师兄能唤的动我,才来了这么一招,如此少不得让我这个闲人跑上一趟,不过方才见,姑娘似乎胸有成竹,看来,太孙倒是有些庸人自扰了。” 少女闻言,正欲说话,却是见那南宫真人话是怨怼,却是没有半点怨怼的语气,反倒是极为受益的理了理拂尘上面的兽毛道:“不过,我倒不亏,他将手下的檀墨抵给我做半个月的贴身厨子,悟真观的斋菜吃腻了,总算是能换个口味了。” 原本还想说话的少女唇角微微一僵,顿时有些无语,那南宫真人却是来了兴致,还颇有趣味道:“改日也叫你尝尝檀墨的手艺,那一手斋菜是得了真传,愣是能将一盘清豆腐做出清蒸鲈鱼的滋味来,若是叫他来我们悟真观,也是前途无量。” 说到这儿,南宫真人便已是一副胃口大开的模样,随即回味般道:“师兄尝了檀墨的手艺,那嘴也被养刁了,偏生还装做都一样的模样,这一次就让他看着檀墨给我单开个小灶,瞧他馋是不馋。” 顾砚龄将话听到这儿,也是有些没想到,原来萧译身边那个看起来油嘴滑舌的檀墨竟还有这般的手艺。 “我也算是瞧着太孙长大的了,从小到大,他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能让他上心的事,上心的人可不多。” 南宫真人陡然话题一转,顾砚龄不由抬头,却是正对上南宫真人一副“我什么都明白了”的模样,随即便瞧他耐人寻味的笑道:“以后你若是有何事,也可来寻我,我若是帮得上忙,檀墨少不了还得来我悟真观几天了。” 这话虽是笑言,内里的含义却也是再明白不过了,听得顾砚龄不由脸颊微微一红,似乎烫极了,禁不住想要拿手去冰,却又忍了下来,一时之间竟是难得的局促起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命格的改写 待到入夜,骤雨渐渐变成了细细密密的针,落在脸上轻如无物。庭前的积水已然凝成了小小的水洼,时而落下一片枯叶,荡起细微的涟漪,最终淡而无痕。 醅碧小心地替身后的少女打着灯,灯笼微微摇曳,在身前晕着温暖而昏黄的光圈,时而随风摇晃。少女镶珠的绣鞋轻轻踩过方砖,响起细微的水声,打破了夜里的宁静。 来到廊下时,众人都忙上前欠身行礼,少女微微侧首,廊下的灯光落在少女白皙的侧颜上,泛出恬静而让人安心的光芒。 “大哥——怎么样了。” 少女平静而温暖的声音落在庭前,驱散了回廊的一片寂静。 站在最前面的灵芝走近了些,一把极好的头发被利落地盘起,别着一只碧玺多宝钗,穿着素色的锦裙,看起来更多了几分为人妇的温柔。 透过昏黄的灯光,只见她面带忧色,有些难过的摇了摇颌,眸中难掩心疼。 “涵哥儿自回来便将自己关进房内,任谁来,都没有法子,涵哥儿如今对我,也是怨怼了——” 看到黯然伤神的灵芝,顾砚龄已是了然,随即转而看向紧闭的房门,透过窗格,只能看到极为黯然的灯光,看起来萧瑟而又落寞。 “今日大哥若不开门,阿九便在这门口等着。” “姑娘——” 听到少女的话,众人都不由惊然,府中上下都极为清楚,大姑娘虽是女儿家,却是说一不二,做事极为倔强,她既是这般说了,必也会这般坐。 可如今这样的局面,若是再倒下一个大姑娘,那还得了。 她们原本想劝,可少女却是入了定一般,身形端正的站在那,丝毫不为所动,灵芝眸中动然,不由也转而面对紧闭的房门,语中坚定道:“我也陪着姑娘。” 话音落尽,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个柔弱的身影立在这廊下,庭内再一次陷入悠长的寂静。 “吱呀——” 门陡然被轻轻拉开,众人不由看过去,看到的,却只是少年颓然的背影,一点一点没在屋内晦暗的灯下。 “你们留在这儿。” 少女平静的声音响起,随即,人已经捻裙走了进去。 在暗沉的灯光下,顾砚龄小心走进书房,一阵刺鼻的酒气却是裹挟着地龙的热意逼来。 少女眉头几不可察的一蹙,随即缓开,却是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眼前的一切都陷在无边的黑暗与沉默中,偌大的房间却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灯,格窗被随意地开着,时而吹进凛冽的风,吹得那灯台上的火苗时而摇晃,微芒落在屋内更是显得虚无缥缈一般。 少年就这样一腿屈着,一腿随意伸着靠坐在书架下,衣衫就这样落在地上,沾染着灰尘。 一向极为注重仪表的顾子涵颓然的将头靠在书架上,左手捏着酒壶,松散的搭在弯曲的膝盖上,鬓边的发丝有些零散的落在肩上,一双眸子晦暗而无神,只定定的看着对面悬着的一副卷轴。 卷轴上是一个温柔而年轻的妇人,唇意嫣然,正是顾子涵的生母,吴姨娘。 那时的顾敬昭或许是喜欢吴姨娘的,这一副画,正是顾敬昭亲手所作,也算是他们唯一的联系了。 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画,顾砚龄只觉得心轻微的抽动,随即覆下眼眸,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年,一步一步上前去。 “哐当——” 当顾砚龄走进,陡然的声音让她不由惊然的看向脚下,这才发现,顾子涵的手边搁着五六个酒壶,却是被没在黑暗中,几乎瞧不出来。 少女蹲身将踢倒得酒壶拿起放好,抬头间,少年丝毫未有所动,五官静滞的仿佛是一尊雕塑罢了。 “大哥——” 平静中却是难掩异样的声音响在屋内,却是渐渐又消弭在这样的寂静中。 “难道大哥今夜就要以这样的模样面对姨娘,让姨娘在下面,也要为你难过吗。” 少女的声音再一次消弭,让顾砚龄觉得,自己好似是在自言自语,就在她失望之时,少年的声音终于沙哑的响起。 “你和灵芝,都知道,对吗。” “是。” 几乎是在顾子涵的话落下的那一刻,少女果断的回答了出来。 少年眸中微微一动,随即痛楚的偏过头来,眸中是难掩的责问与愤怒。 “为何你们从未告诉过我。” “为了你,为了姨娘。” 少女目光坦诚的对上顾子涵的眸子,话语中难掩幽深和坚定。 “能在暗中做出这么多事,却尽得上下的赞叹,哥哥便应知道,俞氏的手段并不简单。我尚且隔着房,俞氏的手总归伸不得那般长,可哥哥不一样,不说当时陡然听得这无凭无据的说法,哥哥是否会信,只哥哥日日与俞氏相处,一旦透露出半点异样,必会引起俞氏的警觉,如此难保俞氏不会向哥哥下手,也难保不会打草惊蛇,让她将一切证人都除掉,我们,赌不得。” 的确,一招走错,那便是满盘皆输。 …… 跳跃的火苗隔着灯罩泛起微弱的光芒,屋内的寂静几乎能让人听到屋外秋风吹落树叶的声音。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就这般静然等待着,没有慌张也没有忧色。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眸中的责问一点一点退却,那一抹自恼和愧疚却是渐渐浮上眉头,沙哑而哽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在寂静的灯下,却是无限的悲凉。 “阿九,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一句话打破了顾砚龄心下所有的坚固,眸中不由微微一热,却是强自压下哽咽,极为坚定道:“阿九一直都在等着,等着日后哥哥背着我走出这个门,在我无助时,永远都能给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顾砚龄很明白,少年的那一句简单的话,包含着多少的悔恨与无助。 因为自己的到来,害死了自己的生母,而从小到今,却是将杀母仇人当做生母那样孝顺和相处,这样的愧疚,愤怒,与痛苦,很难为人体会。 “日后定有更好的肩膀让你依靠,只怕到时也轮不着我这个做哥哥的了。” 少年陡然的笑语让少女惊愕的抬头,却是看到少年含泪的眸中浮过一丝促狭,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打趣,不由唇角一扬,二人坦诚的相视一笑。 笑着笑着,少年眸中的泪越发涌动,却是被少年强自压住,几乎忍得连身子都在颤抖,双拳紧握的挣在两边。 下一刻,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拥抱让少年身形一震,随即耳畔响起了少女温柔的话语,好像一双能够抚慰人心的手,一点一点的拂过。 “我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哥哥就在阿九这里,好好的哭出来吧,哭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几乎在话语落下的那一刻,少年再也抑制不住胸腔喷薄而出的悲伤与痛苦,低声难以自控的哭泣起来。 顾砚龄轻轻地抚着顾子涵的背,眸中却是渐渐的变热,心内最柔软的一处,似乎也渐渐被挑开来。 这样的感受,曾经在谢氏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她也曾深刻的体会过。 那时的她才真的觉得,连抬头看到的天似乎都变得晦暗了,看着灵堂内满目的白幡,耳畔是一波高过一波的哭声,她却是连泪都流尽了,不想说话,好像一切的表达都是多余的,而自己仿佛是被去了魂的布偶,没有丝毫的生气。 落入回忆中的顾砚龄手渐渐攥起,修长的指间能够清晰的看到屈起的关节,此刻她的一双眸子变得越发冷静,也越发绝然,在寂静的黑暗中,几乎闪耀着幽深的光芒。 这一世,一切都改变了。 她终将将大房与二房的命格颠倒改写,很快,她就会让顾敬昭,顾砚锦,还有俞氏亲身的体会她们前一世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将他们永远踩在脚下,活如蝼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尘埃落定 连绵了几日的阴雨终于退散而去,前几日的电闪雷鸣仿佛一道簪子,极利地挑破了重重的雾霭阴云,倾倒如洗的骤雨将天空洗的一尘不染,这一日,取而代之的是浮过朵朵白云的湛蓝天空,一抹刺目而又携着无限暖意的阳光直直穿破云层,直射入大地,让人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暖。 远远地,碧玺院外守着的婆子便瞧着有几人朝这边走来,秋来萧瑟,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枯叶落了夹道一地,时而打着旋儿卷起,重又落在那小小的积水洼里,泛起浅浅涟漪。 顾砚龄穿着一条精致的丹碧纱纹双裙,腕上挽着一条杏白色的忍冬披帛,透过短墙,便可瞧到碧玺院内的幽雅光景。 少女端庄而稳的走至院门口,那些守着的婆子忙上前行礼,顾砚龄淡然看了一眼,随即微微颌首,便从容而轻巧的拉了拉滑下去的披帛走了进去。 穿过穿堂,转过长廊,顾砚锦所居的正屋便矗立眼前,顾砚龄缓缓踏着石阶走下去。 阳光落在树木的枝桠上,投射出斑斑点点的光芒,落到了房屋的格窗上,镂刻着花纹的门上,发出星星点点灿然的亮点。 踏着小小的水洼走过去,院内的宁静被再一次被打破,顾砚龄走至屋门前的台矶下站定,一个打扮清秀的丫头忙上前来,恭谨地给顾砚龄行了礼。 “三姑娘还好吗。” 少女轻然开口,两手敛于前的画春闻言覆下眼眸,随即缓缓道:“三姑娘与平日里无异,每日按着点的起身,时而看看书弹弹琴,时而做女红,散步,虽不能出院子,却也能打发时间。” 她这个妹妹倒是好心性,走到如今,还能这般从容,倒是让人不得不赞赏一句了。 自打那日祖父进宫之后,回来便下令将绥荣院和碧玺院一齐禁足,院内的旧人一律不是被送进诫行院审问,便是被发卖了出去,因而,如今绥荣院和碧玺院一眼望去,尽是顾正德亲自所挑选出来的人。 而眼前的画春,从前便是在宁德院伺候的。名为侍奉,实为监禁。 斜睨了眼画春的顾砚龄唇角几不可察的一扬,不知道今日过后,她这个妹妹还能否将这份从容保持下去。 少女两手端庄的捻起裙子,随即挺直着背走上去,方在门前顿了一下,绛朱立即会意地上前打起软帘来,醅碧微微低头扶着顾砚龄走了进去,当软帘落下的那一刻,主仆三人的身影便隐在了软帘后。 顾砚龄步履轻盈的走至里间,软帘再被打开的那一刻,顾砚龄淡然的走了进去。 此时的屋内与从前一般,摆设精致而优雅,可见是花足了心思。地龙的暖意裹着淡淡的幽香袭来,一个身穿紫碧纱纹绣璎双裙的少女正坐在妆台前,背影温柔而窈窕,纤纤的右手轻轻探在发间,极为优雅的缀了一只镶宝石碧玺花簪,随即轻盈的落下手,微微侧首间,从格窗洒进来的阳光落在少女细嫩的侧颜上,泛着暖玉一般的柔和光芒。 “长姐瞧瞧,我这打扮好不好看。” 少女纯洁而轻柔的话语仿佛将人拉向了从前,好似,一切都还没眼前这般充满算计与阴谋。 顾砚龄唇角微微浮起宠溺一般的笑意,淡然的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近妆台的那一刻,坐在那的顾砚锦骤然转身站起来,笑意嫣然的看着自己,当真是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眼前的顾砚锦已然快与自己一般高,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和前世死前让她憎恶的那张脸一个模样。 “三妹继承了二叔和二婶的好相貌,便是荆钗布裙,也是国色。” 只是可惜了,这样美丽而纯洁无暇的外表下,却是那样一颗歹毒算计的心。 “原以为院子里的人都换了,妹妹会不习惯,未想到,妹妹倒很是自在。” 顾砚龄悠闲的拿起妆台上的一柄紫檀镶西洋玻璃画背海棠式木柄把镜,闲来无聊一般的把玩着柄尾的杏色流苏,说到最后时,妩媚的抬了抬眸。 顾砚锦闻言轻哧一声,随即淡然的坐了下去,颇为从容道:“我以为,如今大伯父,大伯母和钰哥儿危在旦夕,要说最不自在的该是姐姐,我何来的不自在?” “哐当——” 做工精巧的把镜被顾砚龄随性的撂回桌上,随即少女端然的寻了窗下的美人榻坐下,不徐不疾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给妹妹分享一个好消息,也让妹妹更自在高兴些。” 听到这话,顾砚锦不由的微蹙眉,但也只一瞬,便又从容的掩下,极为骄傲的偏过头来,未有丝毫的局促,反倒是十足的纯洁,优雅。 顾砚龄心下嗤然,随即唇角微微勾起。 “祖父亲自向圣上求了恩典,二叔已然高升了。” 顾砚锦闻言眸中氤氲着异样的光芒,下一刻便听得对面的少女缓缓道:“二叔昨日已经前往岭南道,准备上任英州知府一职。” 顾砚锦眸中猛地一震,她很清楚,知府相对于顾敬昭现在的官职的确是晋升,可那岭南道是什么地方?鸟畜不生,连人都留不住的荒野之地!就凭那瘴气也能要了人的命,顾敬昭此去,莫说是回京的机会渺茫了,就是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未知数。那里放在如今的大兴官场上,便是发配的地方,连战火不熄的辽东都比那岭南道好上许多。 没了父亲的支持,她又该怎么办? 见顾砚锦从容的面具渐渐地碎裂,顾砚龄却是更为悠然道:“可叹的是,临行前,连德贵都不愿跟着去,只有派了两个外院的小子,陪着二叔这一路了。也不知此去,还有没有机会再瞧见二叔回来。” 说着少女嫣然抬起头来,抿着温和的笑意。 “对了,二婶昨日已经被送去了青峰山上的家庵,想必李氏一个人在那这么久,二婶去了,也好有个伴儿。”(注:李氏指的是当初钰哥儿的乳母。) 顾砚锦几乎惊得站了起来,手中渐渐攥起,那一点佯装的镇静已经渐渐瓦解开来。 “不过不巧的是,一个月前李氏害了病,如今也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废人,就算是和二婶谈心,只怕是做个安静的倾听者都难了。” “是你做了手脚!” 顾砚锦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字咬了出来,面前的少女不置可否的模样让她更为笃定自己的想法。 看来,从一开始,顾砚龄已然做好了对付他们二房的准备,甚至能够盘算出母亲会被祖父送到家庵受罚,竟然向李氏下手。 母亲一旦上了青峰山,家庵中除了一个聋哑的送饭老妇,便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日日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便不死,也只会被活活逼疯。 为了对付她们,顾砚龄的确是做到了不遗余力。 “还有。” 就在顾砚锦几斤狂躁之时,少女从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顾砚锦抬眸看过去,少女端庄优雅的笑意落在她满怀愤怒的眸光中,尤为刺眼。 “今日只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瞧妹妹了,祖母已经下令,今日便会将你送去我们顾家的农庄养病,咱们姊妹下一次见面,只怕该是你及笄出嫁之时了。” 话音落尽,珠子落地的声音骤然此起彼伏,顾砚龄淡然的扬眸,便瞧到顾砚锦左手攥足了劲儿,死死撑在妆台上,眸中承着俞烧愈烈的怒意,而一条断了线的珍珠手钏儿正孤零零的搁在妆台上,断了线的一边搭在妆台沿儿,正一颗一颗的散落下去。 一颗晶莹的珠子滚落到顾砚龄脚边,顾砚龄轻笑间将珠子弯腰拾起,珠子透过阳光泛着亮丽的光芒。 顾砚龄轻轻摩挲着,可惜了这么圆润的好珠子。 “嗤——” 嘲讽的笑声骤然响起,而滚落的珠子也渐渐停滞,没有了声音。 顾砚龄抬头间,便瞧着顾砚锦已然高傲的起身,脸上一点一点泛起讽刺的笑容。 “那又如何?即便是这样,你们大房的人也都要死绝了,顾砚龄——” 少女嘲讽的喊出她的名字,那唇角诡媚的笑容更加刺目,仿似叹息般,却又难掩快意道:“你注定了就是个孤家寡人,一个克父克母克死所有亲人的灾星,只要你们大房的人死尽了,又有谁敢赌命一般把你迎娶过去,你的下场,没有比我好多少。” 说到这儿,顾砚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疯魔了一般,笑声越发奸佞,随即骤然将声音压到只她们二人能听到一般,极为悄声道:“只要你的人生毁了,我便高兴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第一百四十八章 输了 “哪怕是你的生父生母?” 顾砚龄凝然看着眼前的少女,却见她不置可否的选了顾砚龄一桌之隔的位子坐下,唇角划过一丝狠戾而又不失妩媚的冷笑。 “这次我们败了,怪在我低估了你,而他们却是狠毒有余,手段不足,若是没有他们,或许我根本不会输!” 说到这里,顾砚锦好整以暇的摆弄着蔻丹,抬眸的那一刻,眸中几乎是陌生的没有一丝温度。 “至于他们,一个只在乎自己的名利地位,另一个一心只盼着得一个儿子,不过是顶着父母的名分压我一头罢了,我在乎他们做什么?” 顾砚龄闻言摇了摇头,随即唇角优雅的勾起,替顾敬昭他们唏嘘般道。 “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少女不点而红的唇瓣轻巧的吐出这一句话,笑意像是飞鸿一般从眸中翩跹而过。 “花房的婆子如何地与徐嬷嬷暗中来往,如何在花料中配毒,我们都一清二楚,所以,从那些花料用进那盆花中时,我们已然将它的土重新换过了,那夜钰哥儿的迷症是假的,你虽然派那小兰在一旁盯着,可当时落水的根本就不是钰哥儿,只不过是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小仆罢了,只不过,当时夜深,场面混乱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人群,小兰站的远,年纪小又害怕,哪里看得清,不过是看着池里的水花,听到汀兰她们的惊喊,稀里糊涂的跑去给你报喜罢了。” 顾砚锦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砚龄,却见她镇定而从容的偏过头来,嫣然一笑。 “我早已让徐大夫检验了那花中的毒性,既然他知道是你们二房使得鬼,如此顺水推舟卖给大房人情的机会,徐大夫又怎会不肯陪我们做这场戏,要知道,将来继承祖父之位的,是我们大房,徐大夫哪里会看不清个中利益。” 眼看着顾砚锦眸中的怒意渐深,而先前的所有从容与嘲讽正一点一点碎裂时,顾砚龄却是越发淡然与优雅。 “钰哥儿的病是假的,母亲自然不会因此真的倒下,而至于父亲那边,二叔的手段你真的以为祖父会看不出来吗?我自然知道等事成之后,你们会派那花房的婆子将花寻故抱走换掉,以免多生是非,而我,等的就是那一刻——所以从始至终,你们都输的一败涂地,而我们大房,才是屹立于不败的地位!” 少女收起了笑意,说的话越发笃定和不容置疑,那眸中透露出的幽深与气度,竟让人恍然觉得仿佛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一般。 顾砚锦再也忍不得,这一刻顾砚龄好像是那个将她死死踩在脚下的胜利者,一点一点的践踏了她的所有尊严和骄傲,而她似乎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一般。 她的手紧紧攥起,连身子都不由发抖了,死死的咬住嘴唇,眼神中的杀意像是要将眼前的人抽皮剥骨般,下一刻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咬道:“顾砚龄!” 在颤抖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少女的手已然带着凌厉的掌风甩了过来。 清脆的一声响,周围一片寂静,顾砚锦却是呆愣在了那,她的右手此刻竟紧紧地被顾砚龄攥住,丝毫动弹不得,而就在刚刚那一刻,顾砚龄却是反手更为狠戾地给了她一个利落地耳光,快的让她几乎忘记了愤怒。 感受到脸颊上火热的疼痛,顾砚锦眸中的愤怒骤然烧起,就在她愤起的那一刻,顾砚龄已是冷然而从容的将她另一只手足足掣肘住,手上的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的指甲攥进了顾砚锦手腕上细嫩的皮肉中。 “你的从容去哪了,你的算计又去哪了?难道一朝败落,你连最后的一丝理智都没了。” 顾砚龄讽刺的笑声在顾砚锦的耳畔响起,随即便听到她仿佛是身为一个长辈般徐徐教导道:“在祖母对我们大房深感愧疚,对你们二房深感憎恶之时,今日我再出你的房门,若是有丝毫的不妥,你说她会罚谁呢?到时候,只怕等待你的就不只是农庄的生活了。”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顾砚龄淡然的丢开禁锢的手,顾砚锦的一双手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力地落下,脸色一僵,生生地跌坐了下去,好似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魂魄般。 她输了,她的确输了,输得连反驳之力都没有了。 少女脸色苍白,身形柔弱的坐在那,眼神渐渐地涣散,无神,再也不复往日的生气。 这一刻,好似是一个呆滞的人偶,阳光照下来,映衬出她更为苍白的唇色,让人由不住的心疼。 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单纯而又无助地柔弱少女罢了。 顾砚龄淡淡的理了理衣袖,从容的与顾砚锦擦身而过,随即道:“从皎月和那花房的婆子那撕开一个口子后,你们那些被关在诫行院的人都清楚,即便是嘴再硬,也保不住秘密了,所以根本无需重刑,已然将你们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求得一条命罢了。在你走之后,要不了多久,父亲,母亲,还有钰哥儿,自然会在徐大夫的精心照料下病愈的,大房永远都是继承人,而你们二房,只能被遗忘了。至于你的外家定安伯府你也无需指望了,在祖父的兴师问罪之后,他们知道你母亲的所作所为,你的所作所为后,便已然明白,得罪了谢家和顾家,最好的法子便是陪着笑脸,陪着小心,渴望着将一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至于你和你母亲,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没用又添乱的废子罢了。” 话说完的那一刻,少女唇角冷淡一扬,已然端庄的走了出去。 走至廊下的那一刻,顾砚龄微微仰头,感受着此刻阳光落下的温暖。随即缓缓走出了碧玺院,在即将转过夹道,再也瞧不见碧玺院的那一刻,少女翩然回首,随即神情冷淡,语气轻而缓。 “听闻岭南道的瘴气极为霸道,想必,废了人的一条腿也是容易的。” 身后的醅碧和绛朱闻言都微一愣,却见少女已然转回头,淡淡的吐出几个字来。 “让宋偃安排那些人去岭南道吧。” 话音落尽,少女已然离去,只留下了那个端庄依旧的背影,而醅碧和绛朱已然领悟自家姑娘的意思。 的确,以瘴气为名废了顾敬昭的一双腿,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而她要的,就是以这一世顾敬昭的腿,换她前世的一双腿,让顾敬昭再无复起的可能!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兰 因着前些日子的阴雨,这几日的秋光极好,天空被洗的湛蓝没有一丝杂质,好像是平静无波的后海。琉璃院的屋内将一扇镂刻芙蓉纹的格窗开着,窗外的一树日香桂开的极好,极小的四瓣桂花如同撑开的小伞,一簇挨着一簇,俨然碧叶之间,或乳白,或淡黄,散发着浓郁的幽香,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 一束阳光透过碧色的锯齿叶缘缝隙,疏疏落落的落下星星光斑,透射进了窗内,正好散在炕桌之上。 醅碧打帘走进来时,正瞧着少女一身丹色半臂对襟襦裙,披帛随意的搭在肩处,一手撑着炕桌,手肘旁摊着一方绣了梨花的丝帕,丝帕上搁着一捧馨香四溢的小粒桂花,少女另一只手闲来拨弄着,唇角微微抿笑,随即抬起头来,一丝鬓发微微落下,显得少女的容颜更为恬静美好。 “待这花开的最盛时,你和绛朱去寻那最好的摘下来,我看做些容臭最好了。” 说着少女将花包起来,将丝帕拧成小包子状,递到鼻尖,无需刻意去闻,那香味便已让少女好看的眉形舒展开来。 “奴婢记得了。” 见自家姑娘心情好,醅碧的眉眼间也是难掩的笑意,刚上前两步,顾砚龄便将包着的丝帕握在手中,随即闲来无事般问道:“农庄那边如何了。” 醅碧闻言走到顾砚龄身边,随即声音些微压低了点道:“听闻三姑娘的日子并不好过,身边的贴身丫头都不在,府中从前一应的衣饰都不能带过去,日日里的吃食都是庄子上的管事婆子说了算,那饭食还比不上府里一个二等丫头的,就这,还常常听下面人一些排揎的话。” 顾砚龄闻言唇角了然的微微浮起,顾砚锦是因着什么下去的,下面庄子上的人很清楚。 要说府里面见风使舵的风气惯了,那农庄里拜高踩低更是正常。 如今二房得罪了上面的老太爷老太太,又得罪了大房,那顾敬昭和俞氏都被撵的远远的,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庄子上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明白现在应该可着劲儿的讨好大房,而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在二房身上都踩上两脚。 所以根本无需她去刻意叮嘱,那些庄子上的人自会好好“照顾”顾砚锦。而她,只用冷眼看着便罢了。 “奴婢听闻,三姑娘倒是平和的很,半点怒气都未发过,每日深居简出,倒真像是——养病去了。” 顾砚龄轻然一笑,眸中并未泛出意外的光芒。 她很明白顾砚锦在想什么,她在等,等待一个爬起来的机会。而这最好的机会,莫过于及笄,出嫁之时。 的确,为了不叫那些言官们听到风声,哄然弹劾,祖父将二房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都压了下去,如今,朝堂上也只有皇帝才了如指掌。 所以将来顾砚锦出嫁的事并未受到影响,即便是为了后面几个顾家的女儿,为了顾家的颜面,也不得随意定了。 以顾砚锦强大的心性,和惊人的忍耐,她自然会在现在这个时候伏低做小,让祖父和老太太看到她的悔改,到底是连着血脉的,又是年纪尚小的女儿家,总是会勾起人的同情,让人觉得她是年少糊涂,当真已经悔改了。 一旦真的得到祖父和老太太的宽容,将来自然会给她选一门合适的婚事,等到出嫁为人妇,走出了顾家,她顾砚锦又不知会出多少幺蛾子来。 六十余年的相处,她太过了解这个看似善良无暇的妹妹了。 可是顾砚锦不知道,正因为她的这份入骨的了解,她在很早时已经断了顾砚锦的后路,让她顾砚锦即便是嫁入高门,也再没有爬起来的机会。 她很期待,看着顾砚锦彻底绝望的模样。 “姑娘,小兰您看。” 顾砚龄连眼都懒得抬一下,便安然地靠在软枕上道:“送去诫行院,让院里的嬷嬷按着规矩赏了,再发卖去西市。” 醅碧闻言领悟地颔首,随即转身而去。 顾砚龄有些困倦的阖了眼,下一刻却是传来女儿家的惊哭声,随之在杂乱的声音中,便听得什么声音正冲了进来,“哗啦”打帘几乎是扑跪在地上。 “姑娘,姑娘,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奴婢一命吧姑娘,奴婢不想去诫行院啊——” 顾砚龄有些倦怠的睁开眼睛,绛朱已经进来,吩咐婆子就要强拽,可明明是一个清瘦柔弱的小丫头,却似乎有着无限的力量,竟是能抱着桌脚,死死不肯撒手,哪怕整个人已经被拖拽的连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可见,求生的信念蕴含着无穷的潜力。 僵持下那两个婆子拖拽的使了十足的力,已是连脸都涨红了,那小兰抱着的桌子都轻轻的在移动了,仍旧咬定了般不离手。绛朱眼见着屋里闹成一团,晓得顾砚龄一向重规矩,喜清净,不由气的怒斥道:“死蹄子,做出了那样吃里扒外的事,累的姑娘受屈,你竟还想姑娘饶你,待我请了诫行院的几位嬷嬷来,我看你是动还是不动的。” 那小兰泪水糊了满脸,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当即转头对顾砚龄继续哭嚎求饶。 绛朱气的眼看就要忍不住骂了,却是听得上座的姑娘终于出了声,将小兰的哭嚎生生扼在喉腔。 屋内一片寂静,少女的声音明明平淡,却是裹挟着难以言状的压力,几乎让人屏息。 “从前,你收了四姑娘的收买,将我身边的事几乎事无巨细的报给了四姑娘,那一夜落芳阁杏树下埋得酒,不就是你说与四姑娘听的?如今,你又搭上了三姑娘的船,年纪不大,心思手段却是不小,你这般聪慧的丫头,哪里是我琉璃院收的住的?” 少女说到最后,渐渐离开靠枕,坐直身子,将上身微微倾出,唇角明明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是显得更冷冽了几分。 小兰闻言身子打了个颤,若非座上的少女说,连她似乎都快忘记,自己还曾与如意院的四姑娘做过眼线。 可座上的姑娘明明知道,却从未发落过她! 两次的叛主,这放在定国公府,便是死都不够的。 眼看着小兰僵滞在那,脸色惨白了几分,顾砚龄也不想再多说,转而手搭在炕桌上靠着淡淡道:“你若喜欢这桌子,便叫她们给你一同搬出去好了。” 话说完,顾砚龄懒怠地睨了绛朱一眼,绛朱当即会意,脸一黑,出声怒骂道:“难不成临走了你还想讹走咱们琉璃院的东西?若是再不肯撒手,不如将你那双手卸了得了。” 绛朱话一说,当即朝着那俩婆子眼一横,那俩婆子立即转身恶狠狠地上前将小兰的手使劲一扭,几乎听到了骨头移位的声音一般,清脆的响声随即伴着小兰惨烈的叫声。 引得外面的丫头听着不由骨头都酥了,更加明白,她们这位绛朱姐姐平日里虽亲近,可若一旦是连着姑娘的事,那狠起来的程度,也是堪比静华院的常嬷嬷了。 在顾砚龄阖眼小憩期间,屋内的小兰已然被拽松了骨头,强自拖了出去,直至屋内再陷入宁静时,屋外的醅碧陡然进来道:“姑娘,外面伺候的二等丫头怀珠求见。” 第一百五十章 渐渐浮出的真相 顾砚龄闻言眉间微微一动,恰好,即便不来,她也要派人亲自去请的。 顾砚龄颔首的同时,整了整衣裙,随即端正的坐在那,下一刻,软帘轻打,一个容貌寻常,却是难掩气质的少女走了进来。 “姑娘。” 顾砚龄看了眼醅碧,醅碧当即会意地走了出去,随即便见座上的少女手肘撑在炕桌上,唇角抿着笑,语气平和道:“坐吧。” 醅碧当即会意地轻声搬了圆凳上来,怀珠见了,忙上前去接过,这才放在一个规矩却又能回话的位置,凳子落地的声音极轻,顾砚龄心下满意,随即便瞧着怀珠极为恭谨却又不显卑微的向着自己微微欠身,这才坐了下去。 顾砚龄笑然覆下眼眸,随即微微倚着身子道:“你来,有何事。” 怀珠闻言微微一愣,她的身份上座的大姑娘此刻必是已查了出来,却如何还这般问—— 当她抬起头,对上了上座少女眸中微微的笑意,登时明白了。 “奴婢是来向姑娘请罪的。” 怀珠转而又起身行礼,上座的少女却是挑眉道:“你才来我琉璃院不足两月,何时谈得上请罪?” 怀珠闻言,自然明白顾砚龄的意思,因而微微颔首,随即颇为坦诚的压低声音道:“奴婢未曾告知姑娘,奴婢是太孙殿下安排进来侍奉姑娘的。” 话音一尽,无需顾砚龄眼神的示意,醅碧便自然地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上座的顾砚龄闻言唇角浮笑,看起来是难得的平易近人,看向怀珠的眸子也带着些许温和道:“此次,也多亏了殿下,多亏了你。” “奴婢不敢。” 看着分外懂礼的怀珠,顾砚龄唇边笑意不减,可话语却是陡然转了个弯出来。 “让殿下的人来我们琉璃院做丫头,到底委屈了些。” 怀珠眉间微动,自然从少女看似平和的语气中,听出那难掩的话外之意,当即恭敬地敛眉垂首道:“姑娘抬举奴婢了,奴婢原本并非殿下身边侍奉的人,只是奴婢的哥哥有幸在殿下身边做贴身侍卫,殿下是因着哥哥的缘故,见奴婢还不算愚笨,又是知根底的人,才让奴婢有这个福分来姑娘这里当差。” 这话一语道明了顾砚龄在萧译心中的地位,顾砚龄哪里又有听不出来的。 说到这儿,怀珠渐渐抬起头来,目光丝毫未有躲闪,看起来极为坦率而又难掩坚定和忠心。 “更何况,如今奴婢是琉璃院的人,姑娘便是奴婢唯一的主子。” 话音落尽,少女闻言细眉微挑,看着眼前的怀珠。 的确,不愧为是萧译身边的人,极讲规矩不说,更是十足的聪明,能干。要知道,任谁也希望身边的都是自己帮手,而不是旁人的眼线,哪怕,是以保护为名。 上座的少女轻笑声起,随即便道:“坐吧,既是我的人,便无需那般拘谨。” 怀珠闻言顺从的坐下,便听得上面的顾砚龄语气平和而轻缓道:“我身在后宅多有不便,那就由你挑个合适的时候,替我向殿下道一声谢罢。” 怀珠坐下的身子先是一愣,随即也从顾砚龄的语气和神色看出其中的真心,也明白,自己这才算真正破了所有的隔阂,走进了琉璃院。 更何况,这琉璃院里,也只有她才能不让人察觉的与太孙殿下那边联络。 “是。” 顾砚龄满意地点颌,随即收回眸子平淡道:“好了,你也去忙吧,我也该歇息了,唤醅碧进来伺候吧。” 怀珠闻言忙起身行礼,随即小心地朝外退,直至她走出少女的视线,这才不由松了口气,而她也猛然发觉,眼前大姑娘的气场竟是丝毫不弱于太孙殿下,即便神色,语气是那般的温和,却也能让她感受到那隐隐的压力。 待到夜间,月牙挂在墨蓝的夜空中,月牙尖儿微微隐在云后,却也能洒落出温柔的光来。 从支开的窗格中落入的月色正好,萧译静静坐在书案后,案前搁着两摞奏折,寂静的屋内,少年端正坐于玫瑰圈椅上,左手轻轻伏案,右手修长而好看的手指正执着一只笔,轻轻在面前展开的奏折上圈点着什么。 门外渐渐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当檀墨走进来时,少年并未抬头,神情依旧肃然端正,眉头稍稍有些蹙起,却是不易察觉。 檀墨看着那案前的两摞奏折,还是有些心疼自家殿下,可他却也很清楚,圣上能放心将一部分政事交给刚入朝议的殿下处理,对自家殿下也是极好的一个开端。 入手早,总比入手太晚的强。 正沉吟间,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随即他便瞧到自家殿下终于将手中的笔搁在了笔架上,略有些倦怠的向后靠了靠。 檀墨当即灵性的将手巾地上前,少年接过擦了擦手,随即递了回来。 檀墨忙接住,在低首凑在少年身边的空隙,便低声道:“殿下,小的派人查出来了,幸嬷嬷与魏安私下有些交流,虽然他们二人平日里在宫里并不怎么打照面,可幸嬷嬷出宫时,多半会去魏安一个小徒弟在宫外的别庄,小的仔细查了查,便查出来,那别庄实质该是魏安的产业,不过是挂在自个儿一个不起眼的徒弟名下罢了。” 话音落尽,檀墨自然而然的站起身子,仿佛方才弯腰只是为了便于递手巾罢了,随即便神色无异地将手巾塞回了袖中。 因着未有回应,檀墨小心看上去,却见自家殿下此刻正闭着眼,似乎是有些倦怠,可他却知道,自家殿下绝非眼前所看到的这般。 堂堂太孙的乳母,却是与执掌大权的掌印太监私下联络,敢给太孙下毒,这其间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多太多,将来,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多少阴谋来。 “去看看,魏安还与宫中其他人是否有过私交,尤其,是各位皇叔们。” 少年平静而低冷的话语陡然响起,檀墨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压低声音道:“殿下以为,幸嬷嬷,真正挂住钩的不是魏安,而是另有其人,魏安不过是那根线罢了?” 少年唇角淡淡一浮,平静的眸底幽深的叫人丝毫看不清其中真正蕴含的东西来。 “魏安是个老狐狸,有着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身份,他又那般谨慎狡猾,怎会轻易让幸嬷嬷在我们府里下毒?按着理,他更应该想着法子向我们东宫靠,指望着延续换新朝的荣华,可见,是有人以更诱惑他的利益与他结成了同盟,而这个人,必然是有着易位的能力和身份。” 檀墨闻言不由一惊,随即声音不由压得更低了些。 “可如此,岂非更冒险了些。” 萧译闻言转而舒服地靠着椅背,语气低缓却是难掩深沉。 “要知道,父亲身边有于方,我身边有你,人总是知根底的好些,父亲明白,我明白,人人都明白,魏安便不会有不明白的,可若这样排下去,那他魏安如今的权位便不知要排到何时去了,高处不胜寒,可真若落了地处,却又忍不住怀念那寒冷孤独的高处,终究高位居久了的人,一朝退下来,总是会舍不得,哪怕用再多的荣华富贵来换。” “是,小的明白了。” 话语说完,檀墨恭敬地颔首,随即便利落地朝外去。 看着檀墨远去的背影,萧译眸中多了几分满意,他一向喜欢的,便是檀墨的勤快,聪明。 当屋内再一次陷入宁静时,萧译收回了眸子,淡淡睨着眼前灯罩里摇晃的烛火。 其实,在知道幸氏给她下毒的那一刻起,一个想法便已经在渐渐成型。 就像是这烛火,即便在他内心再如何摇晃摆动,却是难以熄灭。 毕竟,最小的十四皇叔,如今才五岁,如此下来,除了东宫,有能力去夺位的,只有二皇叔和九皇叔罢了。 二皇叔,他很清楚,若论打仗的确是皇室中难得的好手,可若是论这朝堂的暗战,却是远非勇猛便能制胜的了。 但愿,不要如他所想。 可若真相真走到那一步,那么从前的一切,都该重新换棋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昭懋长公主 这几日秋光明媚,和煦的风携着庭前的花香落入廊下,将那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落入了廊下宫女的鼻尖。 此刻正逢辰时三刻,坤宁宫外分外安静,早起的洒扫早已结束,人人皆顺眉敛目的立在那,不出一丝声音。 暖阁内的地龙仍旧烧着,一位端庄的贵妇坐在紫檀雕凤落地罩炕的炕沿儿边,高高地盘着髻,戴着一套小而精致的龙凤珠翠冠,下着一条对襟红罗百折裙,裙上的织金龙凤绣的巧而灵动,一眼便瞧出其中讲究的工序来。上身着一件红色绣金大袖上衣,衣上披着一条织锦牡丹团花霞帔。看之虽低调,却是难掩贵气。 妇人左手肘微微搭在炕桌上,身子稍稍倚靠着,手中捏着一本蓝底墨字的卷册,右手的拇指与手指轻轻一捻,随即翻了一页。透过卷着的卷册,隐隐便能瞧到“起居注”的字样。 坤宁宫的暖阁内不同于别处,丝毫瞧不到熏香炉的影子,只是案上皆放着新鲜的时令水果,和宫人今日刚从御花园内摘下的插瓶,两者混合,散发出似有若无的馨香,倒别有趣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间渐渐响起了细微而并不局促的声音,随即便见一个身着碧色绫裙的宫女走了进来,小心抬头间,见座上的妇人并未有抬头的意思,便又极快的覆下眼眸,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长公主和平懿郡主来了。” 原本关注于手间卷册的元皇后终于有所动,颇为平静的抬起头来,将卷册丢在手边,左手将炕桌上搁着的一盏热茶探过来,右手轻捻茶盖。 昭懋长公主与她坤宁宫可从来都算不得熟稔。 “请进来。” 在将杯沿递到嘴边时,元皇后平淡地声音骤然响起,落在屋内,随即又飘散而去。 那宫女也不愣神,当即就敛眉应是,随即退了出去。 元皇后将杯沿退离开,眉目轻抬,看了眼刚刚走出去的宫人,也未说话。 近前一个穿戴得体讲究,眉眼透着稳重的大宫女忙上前恭谨地低腰,小心翼翼接过那茶盏,随即极为轻声道:“长公主平日里朝圣上那觐见的多,到咱们坤宁宫倒是少之又少。” 元皇后闻言几不可闻的轻哧一声,唇角勾着平淡却又难掩意味的笑来。 昭懋在他们大兴,也算的上是风云一般的人物。 因着先帝朝子多女少,其母周氏又是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再加之继承了先帝与周氏的好相貌,人在十二岁时便已被世人誉为“大兴第一公主”。 且昭懋从小便聪明伶俐,极会讨得上下的喜欢,便是当时的先帝与先太后都将其视若至宝,更是爱屋及乌的将目光辗转落到了少言寡语,存在感并不多的当今建德帝身上。 几乎连建德帝自己都觉得,当初在郭皇后子嗣夭折,无力诞下皇子时,自己能从几位皇兄皇弟中脱颖而出,一举多得太子之位,生母周贵妃深受帝宠自然是一个原因,可与她的长姐昭懋公主的聪明伶俐,时常在先太后和先皇耳边吹风夸赞也是不无关系的。 正因为此,建德帝自登基之后,性子再如何深沉,可对这位长姐却是极尽尊敬和信任,不仅为其广建府邸,更是将地方和番邦进宫的珍贵玩物皆亲自命人送进公主府,时常每隔三五日便会赐御膳送入公主府,让这位长姐即便出了宫,仍旧能得享未出阁时所喜的美味。 昭懋也非“独享回报”之人,自建德帝登基后,早已送了数位妙龄少女进宫侍奉,便是皇帝偶有驾临公主府,更是华丽摆宴,歌舞环绕,每每都有清丽的美人共至暖帐,温存一夜,可谓是深得帝心。 因着这些种种,建德帝给予这位长姐的尊荣几乎要超过了先帝时期。 若说起来,昭懋的人生几乎是完美无瑕的,唯独遗憾的,莫过于婚姻。 当初先帝因着极其喜爱,便将昭懋许给了当时“大兴第一美男子”——昌邑侯韩光,当时的婚礼由帝后亲自驾临证婚,绕城的风光与奢华更是被载入了史册,为人称道。 婚后小夫妻蜜里调油,原本极为恩爱,那昌邑侯更是因着这位天家的妻子,以极快的速度升迁,当时的韩家几乎堪称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事情似乎总会有些波折,就在韩家盛极一时时,却突然被卷入了广陵王的谋反,这位昭懋长公主当时便做了一件被世人称赞为大义灭亲的事情。 明明是弱女子,却是亲自命人将跪请她求情的丈夫捆住,亲自送至大理寺,再脱簪披发,跪在先帝面前陈词请罪,先帝深受感动,更是封这位昭懋公主为“女君子”。 昭懋长公主的宠爱不仅没有因为丈夫而跌落,反而走至了顶峰,而一夜时间,血光四起,被捧至天上的韩家却是被待斩杀殆尽,而这位年轻美貌的昭懋公主,就此成了寡妇。 但曾经日日与那般风流富有气度的丈夫温存调蜜,不过三十来岁的昭懋如何忍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孤单和冰冷的枕边。 先帝时,昭懋便已然在暗中私自豢养面首,贡己玩乐,至当今建德帝继位,因着这位弟弟的态度,便渐渐堂而皇之,甚至还时常以贴身常随的身份将颇喜的少年带在身边,曾经更是在建德帝于宫中为其办生辰宴时,因多饮了几杯,一时竟承不住酒力,与那少年在自己闺阁时的凤阳宫肆意**。 起初的建德帝难免愠怒,但眼看着自己的长姐跪在面前痛哭忏悔,极尽小心,不免又念着从前的好,再想着自己后宫三千,自己的长姐孤身一人,却还常送美人来慰藉自己,终究愧疚和同情心起,原谅了不说,更是对那少年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下来,那昭懋就更是肆无忌惮了些,不仅起坐皆带着众多美其名曰为“常随”的美少年,在公主府更是玩起了唐明皇的那套“蝶幸”。 玩法既风流,更是荒淫,不过是叫那些美少年们用各色鲜花制成容臭配在腰间,昭懋亲自将蝴蝶放出,那蝴蝶盘旋飞舞间,落在谁身上,当夜便与谁共度春宵,好不自在。 若是旁人,那些言官早已拍案而起,洋洋洒洒写上几大篇看似斯文却是如针刺骨,恨不得将祖宗八代的礼仪教养都骂个遍的弹劾文,堆满皇帝的龙案了。 可昭懋长公主是深受两朝皇帝称赞和信任的“大兴第一公主”,更是大义凛然的“女君子”,谁敢轻易跳出来? 最后倒是有人赌命博名的跳出来怒斥,可最后却是被皇帝沉脸申斥,拖出去廷杖一百,一命呜呼。 自此以后,大家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再是想博得一个“直言不讳”的美名,却是没那个胆子,都有样学样,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可如今这样一个大兴名人,却是踏进了她坤宁宫。 除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倒真想不出旁的话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婚事 沉吟之间,玉佩环鸣的声音渐渐在外间响起,清脆而又响亮,好像欢宴上清秀的妙龄少女轻捏小锤,敲打编钟的声音,传出来的旋律令人浮想联翩。 元皇后抬眸间,便瞧着昭懋(mao)长公主转过栩栩如生的彩绣白凤围屏,端庄的走进来,高挑而丰满的身姿着一条银红的袒领襦裙,外罩一件同色镶金色佛陀花边的薄纱长衣,手臂间搭着一条金线刺绣的同色披帛,行走之间难掩妩媚,那袒领的襦裙紧绷,更衬出胸前一片白皙而迷人的风光。丝毫叫人瞧不出,这般娇娆多姿的主人竟已是四十八的年纪。 除了眼角些微的细纹,岁月似乎真的未从她身上走过。 昭懋长公主身侧是其唯一的女儿平陵郡主萧陵,二人眉眼间颇为相似,可昭懋长公主却是看起来平易近人,而萧陵虽努力温顺,仍旧难掩眉间的那股子高傲。 的确,有这样一个被捧了半辈子的天家公主做母亲,刚出生时又由先帝亲自封号平陵,从小在众人的宠爱中长大,哪里会没有那股子高于众人的傲气。 元皇后淡淡收回目光,随即便听得一个声音极为亲切的响起。 “走了这一路,也只有皇后娘娘这的秋色最好了。” 元皇后闻言启唇微笑,虽未起身,却是客气的轻抬左手道:“长公主请坐。” 一旁的掌事宫女瑞春见此也会意地上前,亲自引着昭懋长公主坐在了元皇后一桌之隔的位置。 昭懋长公主也不多推脱,端庄的拂了拂裙边坐了下去,随即便瞧着萧陵走上前来,难得放下那一贯高昂的下颌,极为温和的行了敛衽礼。 “皇后娘娘。” 元皇后见之眉眼端着笑意,随即抬手道:“快起来,难得一见,平懿又高了,漂亮的都叫本宫不敢认了。” 少女总是喜欢听好听的话,元皇后的这番话落在萧陵心里,难免脸一红,不由偏下了头,唇角是难掩的羞赧笑意。 元皇后眸中带笑,侧首看了眼瑞春,瑞春当即上前亲自扶着萧陵落座左首,位于昭懋长公主的手边。 昭懋长公主却是却是侧首含笑,让平懿郡主身边的丫头陪着平懿去东宫寻绮阳玩。 元皇后知道昭懋长公主的想法,并未从旁搭话,而昭懋长公主自然也是听出元皇后方才那番话的深意,待少女走后,并未多思,不过是笑着微微凑身,颇为亲近道:“每日在府里难免孤单,总想着来宫里走走,算着熟稔的也只有你我了,不过你与我不同,我是个闲来无事的寡居之人,你却是宫务繁忙,我也就不好来轻易打搅的。” 元皇后闻言仍旧唇角浮笑,并未表示什么,倒是昭懋长公主进一步笑道:“不过你我与圣上都是自小的关系,实在无需那些虚礼,即便是再难得一见,那份手帕之情,总是不会淡的——” 说到最后,昭懋长公主格外亲切的看着元皇后,保养得宜的手不由探出去,覆在了元皇后搭在炕桌上的衣袖上。 元皇后垂眉在衣袖上淡淡掠过,随即再抬起来,笑意也难得亲近了些,启唇却是有些感叹岁月。 “悠闲自有悠闲的好,你如今看起来,仍旧还是那个二八年纪的阿央姐姐,而我——” 元皇后有些无奈地抬手探了探眼角的细纹,语中平静却是不掩唏嘘:“如今是老了,清晨起来梳头,宫女们偷偷藏了好几根白发,我都数的清清楚楚,可见,这事情多了,操的心多了,最是催人老啊。” 昭懋长公主极珍稀自己的容貌,听到元皇后这般说,心中自然是高兴的,此刻见话匣子打开了,自然是眸中微动,随即唇角微微翘起,颇为艳羡道:“要我说,旁人我从来不羡慕,独独你,却是叫我不得不眼红了,我尚比你虚长两岁,可如今你子孙环膝,我也只一个平懿罢了,每每看到阿译,我都禁不住替你自豪了几分,孩子年纪虽小,却是稳重有礼,堪为独当一面了,如今外面的朝臣都说,太孙聪明天纵,睿学大成,颇有当年成祖之风,我若是你,不知要少操多少心了。” 元皇后闻言唇角微微含笑,她自然知道眼前的昭懋长公主是想让她将话头引到平懿身上,可是,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被别人牵引的人。 因而她只含笑推着太极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无力管了,自有皇上操心了。” 周围渐渐落下寂静,昭懋长公主未接到回话,抬眼只见元皇后仍旧那般的含笑,不赞同,也不反对,心中登时不豫,渐渐冷了下来,但却是丝毫未显到脸上,只是更加化开笑意,笑中却是难掩深意。 “话虽这般说,可咱们到了如今的年纪又图个什么,不过是儿孙们成家立业,平平安安的,可不比什么都好。” 听到这句话,元皇后安然将茶盏托在手中,微微低颌垂眸,抿茶时淡淡地将眸中的冷意掩了下去,就连近前的昭懋长公主也未曾察觉。 而下一刻,昭懋长公主彻底将自己此番的意图,渐渐揭开来。 “从小我便喜欢阿译这孩子,从前进宫时,我们平懿也只喜欢找阿译和绮阳玩,可见孩子们是打小的交情,人家都说咱们天家无情——” 昭懋长公主似是沉吟般顿了下,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近前的元皇后,继而含笑道:“可我倒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孩子们打小就好,如今大了那关系总没有淡,即便是将从前的两个屋檐并成一家,那也是熟悉的,这能从年少时一同走到白首时,那样的情分才当真是珍贵了,相信绮阳也会喜欢咱们平懿这般亲近的长嫂的,阿恬你说呢。”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元皇后却是丝毫不意外,语气轻缓而平静,话语却是中规中矩。 “平懿是个好孩子,不过——阿译也得称平懿一声姑姑的。” 话语落尽,昭懋长公主眼眸凝笑,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孩子们的事情,让那些虚礼拘着做什么,当年孝惠皇帝的张皇后,不也得称孝惠皇帝一声舅舅。”(注:指西汉汉惠帝和张皇后。) “阿恬。” 昭懋长公主眸中含着深思的笑意,语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妩媚。 “皇上一向夸你沉稳干练,这般拘泥于小节,可不该是你的行事作风。” 四周寂静无声,就连元皇后身旁的大宫女瑞春,都不由小心了几分,她很明白,眼前的元皇后与昭懋长公主看似是平静地叙旧说话,可那话中却是渐渐带着几分疏离和对峙来。俨然烈日下的两军对峙,在一声擂鼓声中,渐渐到了剑拔弩张之时,一切都像是离弦的箭,只差最后的刀剑碰撞。 “哧——” 元皇后陡然轻笑起来,在瑞春微顿时,原本携着压力的昭懋长公主渐渐靠回身子,唇角的笑意丝毫未减,好似方才那隐隐的低气压不过是错觉罢了,气氛也再一次缓和了下来。 “哐当——” 元皇后淡淡将手中的茶盏搁回炕桌上,含着平和的笑,颇有些感叹岁月般道:“人老了,总是有些守旧了。如今连六宫的宫务,我也多半交给了宁贵妃,乐得自在,至于阿译,总是隔着辈了,要真说起来,圣上可比我这个皇祖母更亲近的多了,我如今是不大管事了。” 话说到这儿,元皇后的意思是说的再委婉,也再明白不过了。 儿孙的事情我是管不得了,至于婚事便只管找皇帝说去好了。毕竟,这世间什么事,能拍板的都该是天子才对。 世人皆知,建恒帝是十足的疼爱这个嫡孙。 昭懋长公主自然也知道,可她却是觉得,能先说动了元皇后,里应外合的,事情更多了几分胜算。 可眼前,元皇后却是打着太极,将事情又给她圆圆滑滑的推了回来,终究落回到建恒帝身上。 看着眼前的元皇后,昭懋长公主压下了心下的那股冷意,面上的笑容全然未减,仿佛丝毫未因拒绝而不豫。 可心下早已是翻腾的暗波巨浪,随时会拍打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操纵 “娘娘——” 当昭懋长公主那妩媚而端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之后,一旁的瑞春终于上得前来,终究未憋住心下的疑惑,微微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唤出两个字来。 “怎么。” 元皇后见瑞春欲言又止,微微侧眸,其实心下已猜测出了几分来。 “您就——这般让长公主走了。” 元皇后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不然,我还要一口答应不成?” 瑞春自然知道元皇后这般只是说笑,却还是难掩语中的迟疑道:“可若长公主当真去了圣上那,圣上一直信任长公主,奴婢是担心会——” “圣上会答应?” 元皇后笑然将瑞春的话压了下去,淡淡睨向那彩绣白凤围屏,语气平缓而沉静道:“放心吧,圣上可不糊涂。” 元皇后太了解建恒帝了,即便是再感激这个亲长姐,却也绝非毫无底线,世人皆知这昭懋长公主的私生活凌乱不堪,有其母必有其女的道理,建恒帝不会不明白,若未来他们大兴的皇后真出了与昭懋长公主一样的,只怕萧家列祖列宗的棺椁才真的是要按不住了。 更何况,即便阿译与那萧陵同岁,二人终究是姑侄的辈分,建恒帝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如何会同意这样乱了辈分的婚事,贻笑大方,为人诟病,平白给自己添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污点。 瑞春见元皇后如此笃定,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毕竟,太孙殿下是她看着长大的。 从心底里,她便看得出,平懿郡主萧陵绝非良配。 反倒是,上次进宫见凤驾的顾家长女,看起来的确是个沉稳端庄的好姑娘。 最重要的,是能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太孙表现出喜欢来。 人这一辈子,还是找一个交心的好。 尤其是,是在这孤独而漫长的后宫。 …… 马车驶离宣武门,车内此刻只昭懋长公主与平懿郡主萧陵二人,车帘因着行驶中带起的微风,不由吹得车帘轻轻飘动,隐隐掀出小角来。 见母亲的神色并不好,萧陵便知今日之事必是被元皇后推拒了回来,心下不豫间,一双好看的眸子渐渐变得冷沉,唇角也不由勾起几分冷意来。 “皇后娘娘,难道还能看不上我们公主府。” 听到女儿冷语中难掩的高傲,昭懋长公主眉眼间缓和了几分,眼角微微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轻哧一声,淡淡出声道:“元皇后可见真的是老了,不仅冥顽不灵,连想法都变得幼稚了。” 难道她当真以为搬出了皇帝就能回拒她了? 真是笑话。 一个人自以为是久了,总是会天真到愚蠢的地步。 “我倒要看看,如今她东宫不搭我们公主府这条船,还有谁敢搭乘他们!” 萧陵看到母亲眼中久违的狠绝,全然一扫平日的妩媚娇丽,不由也淡淡覆下眼眸,将眸中那一抹冷淡抹去。 放眼这大兴,除了她萧陵,没人有资格嫁给萧译,更没有人有资格坐上那个母仪天下的位子。 萧译和后位,都该属于她,若谁胆敢来抢,那便真的是螳臂当车,那么,她萧陵也不介意从那人身上碾过,直到她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车内寂静的渐渐落入异常,当昭懋长公主察觉到眼前幼女的愤怒时,唇角也渐渐勾起丝毫不掩的笑容。 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中一般,那么的笃定。 她很明白,眼前这个受尽宠溺的女儿因为她自小的教导和熏陶,从来都清楚自己该要的是什么。 当然,她也知道。 她的女儿要的只是爱情和后位,而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由她操纵的皇帝,和整个大兴江山罢了。 她可从来不觉得,女子就不能当政称帝了。 她萧央偏偏就要做这大兴第一人。 “女儿方才去东宫时,听到了一个趣闻。” 少女颇有深意的声音勾起了昭懋长公主的兴致,不由侧首嘴角轻勾:“哦?说说。” 萧陵渐渐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氤氲着难掩的嫉妒和不快,仿佛是一片沉然的黑云,随时会倾泻出暴风雨来。 “听闻,元皇后和太子妃,对太孙妃的人选已有了几分属意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眼眸微眯,笑容中渐渐含着几分诡魅。 “哪家的姑娘,竟还能入得她的眼了。” 萧陵唇角渐渐凌厉的勾起,笑容如冰凌一般冷的刺骨。 “定国公府世子的嫡长女,顾砚龄。” 昭懋长公主眸中划过一丝寒冷的光芒,随即笑的妩媚而勾人。 “我竟将这谢家出身的孩子给忘了,不过——” 昭懋长公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话语却是越发冷了下来:“我原是见那翊坤宫的成贵妃颇为属意那孩子,如今瞧着,这顾阁老和谢家似乎心太大了些,竟是连成贵妃都看不上了,可见,是该提点提点,叫人记得,什么身份就该惦记什么身份的东西。” 萧陵闻言冷哼一声,随即难掩不屑道:“那顾家算个什么阿猫阿狗,那顾砚龄也就只配成贵妃生的那个病秧子罢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倏然轻笑,随即抬手温柔而宠溺的抚着少女的肩臂道:“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你是母亲唯一的女儿,你得到的,只能是这世间最好的。” 萧陵闻言终究眉间缓和了下来,渐渐归于平静,可眸中的冷冽却是越发害怕,丝毫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 “打听清楚了?” 檀墨小心地立在一旁,耳畔传来少年清冷的话语,竟不由微微一顿,随即檀墨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少年此刻神色沉然,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中,此刻竟是氤氲着淡而难以察觉的冷意。 殿下,这是真的不高兴了。 “小的听得一清二楚,长公主前脚刚离了坤宁宫,皇后娘娘后脚便命人请太子妃前去商议了。” 四下安静的异常,竟是连廊外的穿廊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屋内悬着的宫灯压微微晃动,灯下垂着的流苏随之细微的摇曳,渐渐在墙上投射出影子来。 檀墨两手搭于前,微微垂下头,不再出声。 而此刻的萧译端坐在那,静静盯着那微微摇晃的烛火,嘴唇抿着沉静,似乎在沉吟,然而,不过片刻,那烛火突然猛地爆出了一个火星,随即烛油如泪滴一般大颗大颗的滑落而下,凝固成蜡,慢慢冷却。 渐渐地,少年眼中的冷沉被覆下去,而唇瓣却渐渐抿起了淡淡的笑意。 她这个姑祖母,想要的太多了。 但他,却不是个有求必应的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昭懋长公主真正的筹码 感受到一股淡淡地冷意,檀墨当即起步静悄悄的走向半开的格窗前,“吱呀——”一声,格窗被轻轻掩上,转身间,却是正对上了萧译那一对沉静无波的眸子,在他微一愣时,耳畔便传来了少年平静的声音。 “看来,这次不得不请纪监正帮我们一个忙了。” 檀墨眸中微微一动,稍稍思索了半晌,随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侧身立在萧译身边,微微低了低腰,将声音压了点试探道:“殿下的意思,钦天监的纪监正?” 少年唇角好看地扬起,眼眸微微挑起,左手轻轻按在扶手上,稍稍坐起了身子。 “你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他自然会明白的——” 萧译微一沉吟,这才转而道:“行事小心些,不要让长公主府察觉了。” 檀墨闻言当即敛首应声,神色难得的严肃,正当他转身欲下去时,便又听后面道:“九皇叔那,也仔细些。” 檀墨眉间一敛,随即转过身来,颇为郑重道:“小的记住了。” 萧译轻“嗯”了一声,自然地低下头继续看着手头的折子,随即低沉道:“去吧。” 待到屋内陷入宁静,耳畔传来的只有屋外呼呼的风声时,萧译轻缓的抬起头来,眸中幽沉一片。 若是未有那一夜的事,或许,他并不会担心什么。 可偏偏,世人不知,独独只有他,却是阴差阳错的知道了。 案前的烛火仍旧摇曳着,萧译静静地看着那一缕忽明忽暗的光芒,思绪也渐渐回到十岁那年。 …… 因着父亲身子不好,他自小便是由建恒帝亲自教导,那一日建恒帝宣他前去询问功课,结束时恰好建恒帝身边的魏安也走了进来,当他已经走出内殿,才想起自己有一处疑问尚且未请教,便转而欲回去。而当他即将转过镂刻的槅门,走进暖阁时,却是听到了建恒帝与魏安的对话。而从对话中,他却是得知了一个可震惊世人的消息。 原来,当年的广陵王萧怀自小聪慧,颇通世故,待人亲和有礼,在朝堂之上深得人心,“贤王”的名声被传遍朝堂。 相比于广陵王萧怀,当时的建恒帝萧纪沉默寡语,在朝堂上的口碑远没有萧怀那般好。 因着当时的郭皇后尚还年轻,并非没有诞下嫡子的可能,因而朝堂上虽隐隐有拥立广陵王的呼声,先帝也并未作出明确的回应。 可直至后来,年过四十的郭皇后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却是再次幼年夭折,被太医告知伤了体子,子息艰难后,从诸位成年皇子之中挑选太子已是势在必行。 当时奏请立下太子的奏折几乎压垮了龙案,而几乎所有的呼声都倒向了广陵王一边,甚至是颇受先帝敬重的两代老臣李昭仍旧拄着拐杖亲自面圣,说出了“五王贤德,堪为大任”的掏心之语来。 然而无论朝堂上如何的得人心,广陵王却始终改变不了出身卑微的事实,当年广陵王的母亲李淑妃只是一个浣纱女出身,先帝在微服时因被其绝世的容貌惊怔,才成全了一段佳话。 或许在一见倾慕的那一刻,所有的缺憾都只会被美好的光环遮掩住,但当红颜老去的那一刻,一切美好的光环终会渐渐褪去,而所有的缺憾却会被无限的放大,最终成为了李淑妃为先帝厌弃的根源。 正因为这一份来自于骨子里的厌弃,先帝自始至终都未有立广陵王为太子的念头。 而当时的建恒帝与昭懋长公主便以此为契机,彻底将广陵王拖入了深渊,再无复起的可能。 世人后来只知广陵王因对先帝心生不满,欲借用朝堂的呼声登上皇帝之位,暗中与掌管禁军的昭懋驸马韩光联络,意图谋权篡位。可最终被人告密,还未开始,却已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 韩家一夜被血光抹尽,广陵王因着是皇子,只是被除去宗谱,沦为庶人,却是在幽禁中呕血而亡,而广陵王的儿女在建恒帝继位的那一刻,才真正走向了末日,一个不留。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推手却是当时并不为众人看好的建恒帝萧纪,和韩光那高贵的天家妻子昭懋公主。 原来,从韩光书房暗格里搜出与广陵王来往的谋反密信,以及从驸马府中寻出的被藏匿的兵器,皆是昭懋公主暗中所为。(注:韩光是和昭懋公主住在公主府,驸马府属闲置的。) 韩光直至死也不曾知道,让他们韩家一夜染上血光的人,正是从前将他们韩家捧至最巅峰的昭懋公主。 那个日日与他耳鬓厮磨,郎情妾意的发妻。 甚至在公主府被火把的光芒包围,他眼看着脸色阴沉,身穿盔甲,手握佩刀的人将要来锁拿他时,仍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昭懋公主的身上,抛弃了一个作为男人的尊严,跪求昭懋面圣沉冤。 然而他却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不该与广陵王有着众人皆知的私交之情,更不应该将枕边人看作一个温柔贤惠的妇人。 萧译几乎是可以确定,那时的先帝应是察觉出其中的异样,毕竟,这一切看似合情合理,却也是难掩疑点。 而先帝明知其中有着冤屈,仍旧冷眼放纵一切,大抵是因为朝堂之中拥立广陵王的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到连他也被掣肘,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一种不再受他掌控的威胁。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一脉相承的儿子,也是由来多疑的先帝不能忍受的。 因而建恒帝和昭懋的计策,正好中了先帝的下怀,让他高枕无忧,无需亲自出手罢了。 广陵王落败,当时成年的皇子便只建恒帝萧纪了,再者萧纪与昭懋长公主的生母惠贵妃原本出身高贵。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先帝最终一道旨意,立当朝皇三子为太子,以继承大统。 而这一切的推手昭懋公主,无疑有了从龙之功,这也正是建恒帝能在继位后百般信任和纵容这个长姐的根本原因。 昭懋长公主能生出让他与萧陵联姻的念头,并非天方夜谭,而是有着笃定的自信,她自信,自己只需在建恒帝面前落上几滴泪,让建恒帝记起在朝夕相处的亲夫与血脉亲情的弟弟指间,她几乎是忍痛的舍弃了前者。 即便不念着儿时的好,只凭这一份无私的姐弟亲情,建恒帝也断不会再反对什么。 毕竟,他的确是亏欠了这位长姐许多。 所以在联姻的这件事上,不知内情的皇后祖母可以松懈,他却是松懈不得。 此刻的萧译深知,只要不触及建恒帝的底线,昭懋长公主几乎可以让建恒帝有求必应。 而他要做的,就是要彻底断掉他这位顾祖母的一切念想。 从十年那年,他便明白,昭懋长公主不是一个愿意居于内宅的普通夫人,她是可以为了权势算计丈夫,用丈夫的死为自己换得两代帝王信任的政客,而她的野心,早因为日渐升迁的爵位,和日渐扩大的封地,如同火焰越烧越旺,一个内宅,早已盛不住了。 世人似乎因为她肆无忌惮的生活与不老的容颜,已经忘记了她“镇国长公主”的封号,忘记了这才是她最大的筹码,更是建恒帝登基那一刻对她最重的承诺。 第一百二十八章 促狭 长春宫。 成贵妃慵懒地躺靠在暖榻上,案上的香炉里缭绕着淡淡的安息香,空气中也因此弥漫着舒适而香甜的味道,成贵妃眼眸微微阖着,似睡非睡的模样,身旁的随珠小心翼翼地跪在榻前,轻轻地替成贵妃捏着腿,身子微微向前凑了点,语中平常道:“听闻长公主刚将话提出来,皇后娘娘便给推了回去,一出了坤宁宫,长公主的脸色可不大好呢。” 榻上的美妇人闻言轻哧出声,温柔而轻盈的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慵懒而舒服。 “元皇后是出了名的重规矩,与昭懋长公主虽是打小便认识,也只是面和心不合罢了,那公主府里日日那般做派,在元皇后眼中早就是乌烟瘴气了,让自己寄托了满心希望的孙子从那样的府里娶回个嫡妻回来,只怕元皇后气的连觉都睡不着了。” 随珠闻言同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唇角咧出笑来。 “奴婢瞧着也是,要说成北王的那位外家小姐脾气大,这平懿郡主只有更大的,若真是入了东宫,只怕日日都只有元皇后和太子妃头疼的了。” 成贵妃闻言唇边含着一丝嘲讽的笑,可不是,瞧着那储家姑娘和萧陵不一样,其实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两个都是眼高于顶,不妨想让的。 “奴婢看,这婚压根是成不了的,长公主的这个算盘是敲不起来的。” 成贵妃听到耳畔随珠的声音,不由摇了摇头,妩媚的一挑眉道:“这话便不一定了。” 随珠闻言不由有些惊讶,随即道:“不说这乱了辈分的关系,便是长公主那般——” 随珠的话陡然止住,成贵妃自然知道后面要说什么,随珠也是知道分寸的,只越过直接道:“圣上也总会三思的吧,难道——” 成贵妃淡淡收回目光,随即出声道:“本宫也不过猜测罢了,反正,不论成或不成,与我总没有坏处的。” 说到这儿成贵妃的语气渐渐变冷,其中的嘲讽也更明显了几分。 “只要东宫与长公主府的婚事不成,两家自然是一拍两散的结果,依着昭懋长公主的脾性,哪里有不报的?那元皇后看着端庄宽容,也不是软柿子,她们斗起来,我们只管看就罢了,而她们,自然是不斗垮一方不会结束的,不论哪边儿吃了亏,得利的总归是我们,就算是成了——” 成贵妃冷笑一声,眸中渐渐变得阴沉:“到时候连皇太孙都废了,我倒要看看那平懿郡主抱着太孙妃的虚名,守着活寡,还能有什么出路。她昭懋长公主幸得一心巴着太孙妃的位置,看不上我们,也不想想,她那女儿我看不看的入眼还是一回事呢,事情总是要走到最后才知道胜负,我倒要看看,待日后将她们都彻底踩在脚下时,她又有什么资格看轻旁人。” 随珠听着语气,知道成贵妃是有些生气了,因而小心翼翼陪笑道:“自然是的,到时候,只怕长公主哭都没机会了。” 成贵妃闻言冷笑,外面随即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随珠当即缄口,方一转头,便瞧着一身靛蓝长袍的萧衍走了进来,随珠当即起身站到成贵妃身后,微微一福身,少年恭谨地上前弯腰作揖。 成贵妃眸中含着温柔的笑意,语中满是关切。 “快坐吧,外面夜深露重的,可没寒着吧。” 少年如玉的脸上仍然缺了几分常人的颜色,闻言当即转身坐了下去,握拳轻咳了两声,语中温和道:“出门他们替儿臣带上了斗篷,不曾受凉,母妃莫为儿臣担忧。” 成贵妃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笑着夸赞道:“你身边伺候的人倒是有心的,该赏。” 说完成贵妃侧首看了眼随珠,随珠当即会意地点头,萧衍将这一幕落入眼中,神情依旧温和,可他却极为明白,成贵妃于在他面前扮慈母的事上,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 将念头压在心底,萧衍神情自然的抬头轻声道:“母妃唤儿臣来,可是有何事?” 成贵妃闻言唇边的笑意格外温和明显,随即抿唇道:“你表姨母家的女儿阿珺就快进京了,那孩子不错,我想将她留在京里,到时候为她选一门不错的亲事,也算是替你姨母了却了一桩心事。” 萧衍心里略一沉吟,便想起了这位表姨母,原是成贵妃的表妹,与成贵妃这般相比只是王家的旁系,因而许的人家虽也是书香富贵人家,却并不是高门大户,再加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表姨母已是极少与王家联系。 只是前几日听闻这表姨母的丈夫刚逝,如今也是一人抚养女儿的新寡罢了。 成贵妃将这样一个出身的孩子召进京,打算留下来,定不会是真的心生喜欢,愿意为之谋出路,萧衍唇角微冷,以他看,这个孩子进京不过是成贵妃的一颗棋子,一颗可以用婚姻来巩固成贵妃背后势力的棋子。 想来,成贵妃不是欲将其送给父皇,牵制宫中其他势力,便是要送给那些王公朝臣,用以拉拢了。 他的这位母亲,从来都不做毫无意义,只得善名的事情。 这一点,他再明白不过了。 “阿珺入宫的事,我已经向你父皇说了,你父皇想着那孩子能陪我做个伴,也应了,到时候她进京了,我少不了要替她办一场小宴,宴请京城几位同龄的姑娘,到时候也引了叫她认识认识,日后有了伴,总不至于生出寄人篱下的感觉。” 萧衍闻言点了点头,语中难掩温和与赞同。 “母亲替表妹想的极为周到。” 成贵妃闻言,语气颇为柔和,却是有些感慨道:“你姨母如今不易,那孩子也可怜,总该有人疼的。” 说到这儿,成贵妃不由唏嘘了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再看向眼前的少年时,眸中更多了几分东西。 “这一次宴上,那顾家姑娘必是要来的,你们这许久未见,总是要熟络熟络,我是颇喜欢那孩子的。” 萧衍闻言眸中微微一亮,随即浮过一丝笑意,明里是为了替他那个表妹结识同龄的姑娘,终究,也只是为了自己一心盘算的联姻铺路而已。 她母妃这个以爱之名,实在是有些讽刺。 “儿臣知道了。” 成贵妃见眼前的少年神情温和,极为恭谨地应了声,心下也是极为满意,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琉璃院。 顾砚龄正盘腿坐在暖炕上,手执一只狼毫,正一笔一划的练着字,下一刻软帘被打开,少女几乎是同时停下了笔,转过头来。 “姑娘。” 怀珠恭敬地行了礼,座上穿着杏白寝衣的少女微微颔首,随即道:“起吧。” 怀珠起身之时,少女已然转回头,继续练着手头上的字,却是语中淡淡道:“听闻,昭懋长公主去了坤宁宫?” 怀珠微微抬起头来,对于少女灵通的消息并不意外,毕竟,这内阁是设在宫内的,若身为阁老的顾老太爷连这都未听说过,只怕这阁老的椅子也坐不稳了。 更何况,少女的母亲,世子夫人和翊坤宫的宁贵妃,也是极亲的关系,有什么体己话是不能说的。 透过悬挂的琉璃灯,炕上的少女穿着杏白的寝衣衬得更是肌肤胜雪,坐在那臻首峨眉让人觉得,原来真的美人,不论是做什么,都能像一副画一样。 难怪,能叫殿下如此上心。 见半天未有人回话,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凝,随即偏过头来正欲说话,谁知却是正对上怀珠打量的眼神,不由怔楞了一下。 那怀珠也未想到少女会陡然转过头来,方才那眼里的一丝不耐她自然也是收在眼中,当即敛了心神,看来,她们姑娘也是着急了。 怀珠心下这般想着,嘴上也不含糊,极为小心翼翼道:“姑娘放心,殿下也叫奴婢跟您说,教您放心,这件事他自有对付,让您莫要为此伤神。” 顾砚龄闻言点了点头,既然萧译这般说,那也该是胸有成竹的,想来也无需她去做些什么。 少女想着不由转过头去继续写着字,脱口道:“知道了,你去吧。” 可话刚落出口,少女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她放心?什么叫她莫要伤神? 那萧陵又不是要跟她联姻,与她什么干系? 想到此顾砚龄不由抬起头来,却是见那怀珠唇角含着晦莫的笑意,已然急忙打了帘出去,软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分明瞧到了怀珠眼中的一丝促狭。 即便再后知后觉,她也该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顾砚龄登时觉得脸上一红,暗恨自己不该多嘴问一句。 他跟萧陵结不结的成亲,和她有什么干系了。 想到此,少女一时有些被促狭的语滞,不由赌气般的继续埋头练字,想着平心静气。 可谁知,练字非但不能让她精心,反倒心跳的越发快了,那写出来的字分明也浮躁了些。 而就在这时,醅碧与绛朱走了进来,却是恰好瞥到了少女几乎红透了的脸,在灯下显得更为招人怜,不由有些愣。 难道,屋里的地龙烧的太热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求赐婚 转眼这深秋最后的时光已然打马而过,初冬的冷冽也渐渐裹挟而来,清晨的廊下还凝着寒气,廊檐的水滴在廊下的台矶上,竟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那庭前的枝叶之上,更是落下了一层霜来。 乾清宫外的宫人都在小心地朝地上泼着尚还冒着热气的水,将角落那些薄薄的冰消融,明明额际还冒着汗,一阵冷风吹来,却是觉得脸上干的紧绷,几乎一吹就要裂开一般。 皇帝此刻坐在东暖阁中,魏安穿过层层庄严而肃穆的明黄帐幔,两手交在身前,神情极为谦恭而小心,迈着极轻的步子,朝着建恒帝所在的书房去。 书房内点着龙涎香,建恒帝穿着明黄绣有金色盘龙的盘领窄袖常服,腰间嵌着玉带,正坐在书案后,批改着案上的奏章。 “皇上。” 建恒帝闻声只抬了抬眼皮,虽是未说话,周身的气势却是极强,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长公主来了。” 建恒帝笔下微顿,随即埋下头,语中平淡道:“进来吧。” 魏安闻言当即垂下头,极为谦恭道:“是,老奴知道了。” 魏安低着头退了下去,建恒帝已然低头继续看着奏章。 当魏安来到外殿,看到外殿堂前坐着的贵妇,当即咧起谦恭的笑意,上前几步作揖道:“老臣见过长公主。”(注:明朝的高级內监都有政治上的职务,所以自称臣,不过在皇帝面前为了自谦,也表示亲近,可称老奴。) 昭懋长公主闻言淡淡地瞥了眼,随即划开笑意道:“魏厂公如今越发受皇上看重了,时时伴在君侧,咱们想见圣上一面,总是少不得魏厂公从旁说话。” 魏安仍旧低着头,闻言眸中微微划过一丝深意,随即抬起头来,笑意更为恭敬明显道:“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老臣怎敢当,要说圣上最亲近的,还是公主殿下,圣上前几日还跟老臣说,何时要去公主府看望您呢。” 昭懋长公主闻言唇角微微一勾,魏安当即弯了下腰,极尽谦恭的陪笑道:“圣上请长公主您进去呢。” 昭懋长公主闻言站起身,一双保养纤嫩的手掸了掸裙边,随即背微微一挺,朝里走去,魏安小心地让至一边,直至昭懋长公主擦肩而过,这才缓缓直起腰来,眸中浮过一丝寒意。 听到环佩响起的声音,建恒帝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时,当即放下了手中的笔,还未等笑意盈盈的昭懋长公主行礼,便已然道:“皇姐起吧。” 昭懋长公主对此习以为常,因而腰也未弯,便抿笑挑了位子坐下。 “皇姐今日这么早来,是有事?” 魏安见建恒帝收了笔,忙上前递了热巾,建恒帝抬眸看了眼面前体贴的魏安,随即接过擦了擦,又递了回去。 “是有事。” 昭懋长公主笑着侧首看了眼身旁的蕙兰,蕙兰当即提了食盒走上前,昭懋长公主随之笑道:“今日用早膳时,恰好做了一道竹节卷小馒首,我想着从前皇上最爱这个,便专门带来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一暖,也渐渐化开笑意来,魏安当即会意地命人收拾了书案,亲自将那道小馒首尝了一口,这才亲自拿银箸替建恒帝取了一个放进盘中,递了上来。 建恒帝尝了一口,唇角满意地勾起,随即将一整个吃了,转而看向昭懋长公主道:“皇姐这道小馒首,跟从前母妃宫里做的一个味道。” 昭懋长公主闻言笑着道:“我第一口尝着,便知道皇上必喜欢,想着从前在母妃宫里用膳,你我总爱盯着这一道。” 建恒帝闻言也渐渐回忆起什么来,放下了银箸,有些感慨道:“那时皇姐总是留给朕,自己反倒未怎么用了。” 昭懋长公主并未说话,却是抿着笑,顿生出万千感慨来。 “是啊,想想这日子过得真快,转个眼,母妃已走了这么多年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的笑意渐渐抹去,昭懋长公主见此语中也难掩愁绪道:“而我,不知不觉,也是老了。” 建恒帝见眼前的长姐抚着自己的眼角,说出的话多了几分忧伤,不由劝慰道:“皇姐瞧着比朕还年轻了许多,你若都言老了,朕又该如何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眼角淡淡化开笑意,却是消融不了那点愁绪。 建恒帝瞧着有些不对,因而问道:“皇姐可是有什么事。” 昭懋长公主闻言眸中顿时黯然,沉吟了半晌,终究有些忧伤,抬起头来,唇角苦涩,说出的话颇有些无奈道:“为的,不过是平懿罢了。” “平懿怎么了?” 昭懋长公主几不可闻的叹息了半声,随即道:“圣上也知道,平懿生下来时,我已是年过三十,没过多久,她父亲——” 建恒帝眉间微微一皱,昭懋长公主却是已然缓缓道:“那孩子可怜,幸得当年父皇体恤,怕没了父亲的平懿受委屈,这才给她赐了皇姓,这才不叫人看短了去。我这些年来,也是极尽法子的对她好,也好弥补她失去的那些,让她过得平安无忧些,可终究——”(注:原本平懿郡主萧陵随父姓,叫韩陵。) 建恒帝听到这儿,看着眼前颇有些难过地长姐,不由心下触动,终究,这些年平懿没有父亲的爱,没有祖父家的支撑,也是有些缘故的。 眼前的妇人再如何保养,可那渐渐衰老的容颜总是挡不住的,建恒帝看着这样的昭懋,心下到底是愧疚的。 昭懋长公主眼中渐渐红了些,却是终究忍着,语中只有些哽咽。 “我实在害怕,日后我若走了,留下平懿一个人该如何。” 建恒帝闻言,也知道,昭懋长公主思虑的并未有错。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是有所体会的。 “这一点,皇姐无需担心,日后朕自会亲自替平懿挑一门好亲事。” 原本低首拭泪的昭懋长公主闻言眸中一凝,当即感激的抬起头来道:“那我便替平懿谢过圣上。” 建恒帝见此抬手道:“皇姐请起,一家人,何必这些虚礼。” 说到此建恒帝沉吟道:“皇姐不知可有中意的人选,若是未有,朕便叫皇后亲自张罗此事——” 昭懋长公主见建恒帝把话递到这步,当即心下浮笑,随即道:“我倒替平懿斟酌了,思来想去,总是该寻一个知根底,品性好的,这样日后即便这世上只留平懿一人,我总是放心的。” 建恒帝闻言眉头轻抬:“皇姐选中的是哪家的孩子?” 昭懋长公主闻言唇角微抿,随即温和而真诚的吐出一句话来:“嫁来嫁去,都不如嫁进我们自家的好,我觉得,阿译是极不错的孩子。” 第一百三十章 天意决断 空气陡然静滞下来,一旁的魏安早已于成贵妃那有所耳闻,因此并不十分惊讶,却仍然佯装惊然,反射性的默默看向了一旁坐着的建恒帝。 建恒帝闻言不由一怔,有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建恒帝并未出神太久,便转而看向座下的长姐,沉吟了半刻,随即语出缓慢道:“可平懿和阿译,是姑侄。” 昭懋长公主自然知道座上的建恒帝会以此说事,因而拿丝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整理了情绪,这才不无企盼道:“平懿也只比阿译大上一岁,若没这辈分,也都是同龄的孩子而已。” 建恒帝神色渐渐变得严肃,眸中也多了几分考量,座下的昭懋长公主如何能让建恒帝多想,见此当即眼中一红,说出的话更显几分迟暮的无奈和萧瑟。 “皇上,这些年来你也知道,我何曾让你为难过,只是如今——” 昭懋长公主语中再一次哽咽,那戚然的表情好似将这许多年的愁绪都牵起来了一般,竟是不由站起身来,拂起裙边,跪了下去,令建恒帝都不由一惊,当即令身边的魏安去扶,谁知昭懋长公主垂然欲泣的跪在那,却是拂开了魏安的手,仿佛将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座上的建恒帝身上一般,姿态极为小心而谦卑。 “皇上,如今我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纪了,不过是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罢了,我已然孤寡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可图的,唯独放不下的只有我的平懿罢了。我实在不敢去想,待我他日去了,徒留平懿一人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又该如何?虽说这上下尚有着咱们萧家的表兄弟,可终究是隔着的,哪里又能如一母同胞的那般,求皇上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这也是我能为平懿在这世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话说到这儿,昭懋长公主泫然泪下,两手端然而正式的平至眉前,深深地叩拜下去,伏下去的身子现出了建恒帝许久不曾见过的柔弱与单薄,双肩微微颤抖,叫人不忍看去。 每个人都有一个百年之后,而最怕的,也是这个百年之后,虽人人唤自己万岁,可建恒帝知道,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的活头。 他能够体会眼前长姐的思虑,就如他现在要极尽一切为自己一手扶起来的阿译铺路一般。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放在昭懋长公主与他的身上一样合适,只不过阿译他们不是走的更远,而是要走入一个没有他们的大兴。 看着眼前伏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砖上轻声啜泣的昭懋长公主,建恒帝终究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龙案,走了下去。 “皇姐起来吧。” 听到建恒帝叹息的声音,昭懋长公主伏下的身子微微所动,随即便感觉到一双熟悉而有力的手来扶起自己,昭懋长公主戚然的抬起头,正对上建恒帝关怀的眼神。 “三弟——” 许久未曾闻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唤声,能这般唤他的人,都早已被他除去了,如今,也只剩眼前的长姐而已。 一切,恍如隔世一般。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建恒帝就这般扶着昭懋长公主,昭懋长公主满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双眸含泪的看着建恒帝,魏安反倒成了屋里唯一的一个外人。 不知过了多久,建恒帝终究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朕,会好好想想的。” 昭懋长公主已然从建恒帝话中听出了几分松口的意味,她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弟弟,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倒适得其反,让他生出几分疑心和不耐来。 昭懋长公主顺势接着建恒帝手中的力道再次跪拜下去,语中难掩感激道:“谢皇上。” 当昭懋长公主再起身时,平和地扫了眼龙案上堆积的奏章,极为识时务的出声道:“皇上政务繁忙,我便不多打扰了。” 话说完,昭懋长公主恭谨地福身下去,建恒帝温和地点了点头,随即转眼看向一旁的魏安道:“送长公主。” 魏安闻言当即应声,轻声走下去,极为恭敬地伸手做了引路的姿势。 待到昭懋长公主的仪銮走至夹道处,昭懋长公主透过朱红地短墙,越过金色的琉璃瓦,看向了远处最宏伟的那座宫殿——太和殿。(注:百官上朝的宫殿。) 总有一日,她要站在那殿上的最高处,受万人仰视。 “徐阁老,也该是他说说话的时候了。” 昭懋长公主的声音慵懒而散漫,一旁的心腹吴胜却是一字不落的听入了耳中。 “小的明白。” 低而轻的话语落入空中飞散而去,仪銮仍旧缓缓向前,吴胜却已悄然推开,朝着另一个方向自然而又小心地去了。 昭懋长公主疏懒地阖目,唇角微微一扬。 当朝内阁中,首辅张阁老虽受建恒帝倚重,却并不亲近,毕竟,作为一个皇帝,稍做出些什么事来,总要为人劝谏,心里总有些不耐,却又无可奈何。 严阁老虽是个圆滑的老狐狸,可众人皆知他早已是两眼紧盯首辅之位,明里平静,暗里不知有多少争斗,皇帝虽未置一词,却也未持支持的态度。 至于顾阁老,如今在皇太孙萧译的婚事上,他那孙女尚还搅在里面,他自然掺和不得。 如此下来,建恒帝能问的,只有一个徐阁老,徐阁老向来亲和,时时瞧着都乐乐呵呵的,可偏生建恒帝问什么,人家都能事先揣测出圣意,将话说的圆圆巴巴的,逗皇帝高兴。 徐阁老是一个善于搅浑水的,偏生,皇帝喜欢的就是这么个人。 所以昭懋此刻早有预料,皇帝下一刻必会召徐阁老前去问话,而这样,才正好落入他们早已挖好的圈套里。 如今东宫一事,便是不成,经徐阁老一番和稀泥,也得水到渠成了! 东暖阁。 建恒帝回身坐下,微微沉吟了片刻,终究疲惫的靠在椅背上道:“召徐渊来。” 魏安闻言当即低首,随即快速朝外去,谁知他刚走出去,却又折了回来,建恒帝抬眸问道:“怎么。” 魏安眉眼间却是笑意道:“皇上,南宫真人来了。” “哦?” 建恒帝闻言眸中难掩惊喜,随即急忙道:“快请进来。” 魏安连忙又折回去,很快便带着身穿广袖素灰道袍的南宫真人走了进来。 南宫真人两手至前,正欲低颌,算是行礼,建恒帝却是当即起身下来虚抬手道:“真人快请起。” 南宫真人也不顾虚礼,从善如流的放下了双手。 “真人今日如何有时间入得宫来。” 南宫真人闻言沉思了一下道:“今日与师兄共参《太平经》,发现了几奥妙之处,一时禁不住,便下得山来,欲与圣上再讨论讨论。” 建恒帝深知眼前这位南宫真人的脾性,随性而自在,若是他不欲来,便是以他九五之尊上门去请,也请不来,可若他那论道的兴致一起,便是不请自来。 建恒帝颇为欣然,当即朗声笑道:“甚好,甚好。” 魏安见此,当即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建恒帝与真人论道时,从不喜有旁人在场,不想渎了清灵,这一点,他是深知的。 建恒帝正与南宫真人要朝里面专门的论道之处去,南宫真人却是恰好瞥到了案上的吃食,不由问道:“圣上竟才用膳,倒不如再等等罢,论道,也不急一时。” 建恒帝顺着看过去,眸中的愁绪几不可察的爬上来。 “这是昭懋长公主方送来的,早膳我已是用过。”(注:南宫真人于皇帝而言亦师亦友,所以很少称朕。) 南宫真人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圣上与长公主的至亲之情,当属难得。” 建恒帝闻言唇角微微一动,沉吟了半晌,终究道:“长公主于我一向体贴,只是这一次,却是送了一个难题来。” 南宫真人闻言略点了点头,神情平淡而自然,建恒帝一向信重眼前的南宫真人,一时也不由将后面的话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 “长公主欲让平懿郡主和东宫的太孙结亲,以慰百年之后的担忧,原本是无可厚非的。” 建恒帝说着不由叹息了一声,继续娓娓道来:“只是皇后属意顾阁老的嫡孙女,这我也是知道的,原本我也是欲顺之任之,如今,竟是不易决断了。” 南宫真人闻言未置一词,过了片刻,这才倏然笑道:“清官尚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圣上,只怕将这些事情送到老君那儿,也是头疼的。”(老君:指太上老君,老子。) 建恒帝对南宫真人的玩笑之语已是习惯,因而尚还笑了几分,一旁的南宫真人却是笑中难得多了一丝认真出来,语气却还是一贯的随性。 “如此,倒不如将此事交给老天,圣上圣明,老天自会庇佑,替圣上做出一个极好的决断来。” 建恒帝闻言一时未反应过来,不由脱口道:“真人的意思是——” 南宫真人朗声笑道:“将这事交于能晓天意之人,若是好,自有吉象,想来国母也会以天意大局为重,若不好,长公主一向体贴圣意,必也会明白的。” 建恒帝闻言眸中略微思索了片刻,笑意渐渐展现开来,颇为欣然道:“的确是个法子。” 说到这儿,建恒帝看向南宫真人如同那一阵及时雨,颇为赞同道:“那便将其交于钦天监好了,能知晓天意的,除了两位真人,也只得他们了。” 南宫真人闻言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我与师兄只是一个论道的老头子,和一个论道的小头子罢了。” 南宫真人话一出,殿内当即传出建恒帝爽朗的笑声。 第一百三十一章 落败 转眼间,便已过去了数日,清晨的京城寂静而祥和,只余凛冽的东风仍旧“呜呜”的吹着,好似呜咽的排箫,轻轻拍打着镂刻芙蓉纹的步步锦支摘窗。 琉璃院因为顾砚龄畏寒,因而正屋内的地龙烧的极旺,约莫刚过卯时,屋外的寒风渐渐变大,竟是吹得门上的芙蓉厚棉软帘摇曳作响,寝屋内的格窗虽是栓着,却也能听到细微的风声。 原本还在睡梦中的少女闻声睫毛微微一动,却并未睁开,只懒怠地翻了身,将身上的锦被裹的更严了些,屋内再一次寂静下来,睡榻上俏丽的声音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下雪了,下雪了,快来呀——” 寝屋虽与院内隔了几道门,但小丫头们欣喜的笑声和拍手声到底是将熟睡的顾砚龄闹醒了,榻上的少女微微一动,原本背着的身子慵懒地转过来,迷蒙着眼,透过双层的帐幔看向窗外,随即唇瓣轻启,语中略带慵懒地朝外低唤了一声。 “醅碧。” 几乎是话音刚落,软帘便被轻轻掀开,细微的脚步声下,身穿雪青色绫子袄的醅碧小心走了进来,看到少女穿着粉嫩的寝衣,左手懒懒地撑着,缓缓地坐起身,忙上前将帐幔打起,随即扶着少女轻声道:“姑娘不睡了?” 少女只懒懒地摇了摇头,醅碧便扫了眼紧闭的格窗道:“是不是外面吵着姑娘了,一会儿我便叫绛朱与她们说说去,在太太院子里,她们可是不敢这样的,看来对她们是松懈了些。” 少女闻言唇角微微一扬,摆了摆手道:“罢了,都是半大的孩子,下雪总是喜欢些的,何必拘着,这样看着倒有生气些,只要莫太没规矩便行了。” 醅碧闻言微微一愣,不由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心里默默琢磨着,自家姑娘与外面那些丫头也大不了多少,这话说的倒是老成的很。 “梳洗吧。” 耳畔少女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醅碧当即唤了人进来,随着绛朱伺候少女换上了绫子袄,和厚厚的蜀锦棉裙,这才算好了。 也不知是因为听到外面丫头们的惊喜声,还是因为这是死而复生后的第一场雪,顾砚龄心下,终究是想看看的。 虽然前世过了五十多年,看了那么多年的雪,可这一刻,好像总是不一样的。 当醅碧和绛朱陪着顾砚龄走至屋外,立在廊下,才发现微微阴沉的天空中沉云密布,这一场初雪似乎再也耐不住般,竟是密密麻麻的打着旋儿,从天而落,眼前竟真像是片片被洗净的洁白羽毛,轻盈而纯洁。 仍旧翠绿的叶子上,凋落的枝垭上皆落满了积雪,隐隐的重量,似乎下一刻便能将枝头压断,而在那雪白的积雪之下,一处又一处,一簇又一簇的血色红梅绽放枝头,漫眼雪白中的一簇簇乍眼的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是丝毫不突兀。 少女裹着厚厚的貂鼠皮斗篷,将右手从裹着手炉的貂鼠筒(注:古代手套。)中取出,缓缓将手探出廊下,冰莹的雪花飘飘扬扬落在手心,冰凉与温热轻轻触碰,随即迅速地化为了雪水,从手心中沿着掌缝流出。 “姑娘,当心受了凉。” 听到身后担忧的提醒声,顾砚龄唇角微微抿着温和的笑意,顺着手看向对面的屋檐,砖瓦。上面落满了积雪,一层一层,一摞一摞,发出的白色光芒隐隐的亮目。 远远地,一个秀丽的人影正缓缓朝过来,少女虽已察觉,却并未回头,醅碧与绛朱顺而看去,却见二等丫头芸苓已然顺着游廊走了过来,随即恭敬地敛衽行礼。 “姑娘。” 顾砚龄将手淡淡往回收,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怎么。” 芸苓微微顿了下,随即抿首道:“家庵中的二太太,没了。” 众人闻声一怔,廊下立着的少女睫毛微微一动,并未说话,一旁的绛朱琢磨了下,这才问道:“二太太前些日子不是只是神志不清了些,好好地,怎么又没了?” 芸苓闻言微微抬眸看了眼眼前的少女,随即垂下眸恭谨道:“因为昨儿半夜传来了消息,岭南来信说二老爷——” 周围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递到芸苓身上,芸苓整理了思绪,随即小心翼翼道:“二老爷因为受不住岭南的瘴气,一双腿,没了——” 说到这儿众人都一愣,便听芸苓继续道:“也不知远在家庵的二太太是怎么听得这个消息,陡然就更魔怔了,又是哭闹又是笑的,弄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给劝睡了,谁知今日送饭的进去时,见二太太躺在那不动,便上去瞧了瞧,谁知——身子都泛紫了,把那送饭的还吓的不清。”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变了脸色,毕竟大早上,又是这般初雪的日子听到这样的消息,总是晦气了些。 然而廊下的少女却是迟迟未说话,直至众人不由看过去时,少女终于语气平静道:“母亲那怎么说。” 芸苓闻言低首道:“太太去老太太那问过了,老太太的意思,二太太这是染了怪病,又赶着年关,有些晦气,不易停放过久,也不宜过于操办,只说让太太决定,只要不损了咱们府里的体面就成,且眼看着年关就要近了,还是赶着操办,莫因此坏了年关的喜庆,至于二太太娘家人那也商议过了,那定安伯府也是同意的。” 少女闻言睫毛微微一抬,看着那开的正盛的腊梅。 顾敬昭的腿没了,俞氏的希望,也是彻底凋落了。 死,倒并不奇怪了。 终究在这公府里,没了宁德院捧着,便只能弃之如履了,如今祖父最不愿提的,便是二房的事,老太太对二房也早已寒了心,真正的由爱生了恨。 老太太虽恨顾敬昭的没良心,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在她的心目中,自个儿的二儿子全然是被俞氏拖垮的,即便众人皆知俞氏根本没什么怪病,可老太太说有,那就是有。 若不是顾着顾家的脸面,老太太连顾家的墓寝和宗祠都不会让俞氏进,所以便只会由着染怪病,年关触霉头的由头将人的丧事草草了事。 毕竟,对于公侯家而言,死后的风光,如同生前的荣耀,老太太这是恨俞氏恨得连死后的体面都不肯给了。 可一来这两个由头足以说服府外的人,二来,人家定安伯府都不跳出来说一句反对的话,旁人也没什么立场来说。 虽然顾家很明白,定安伯府此举,不过是为了讨好顾家和谢家,以此减轻俞氏的罪孽,消除顾谢两家与俞家的恩怨罢了。 至于祖父,看似什么都未做,可顾砚龄却是清楚,顾敬昭废了一双腿的消息,该是她这位不问后宅事的祖父做的。 毕竟,家庵上消息闭塞,两个疯子,一个哑巴,剩下看守的人,虽不是哑巴,也没胆子,更没消息来源。 这一切只能说明,祖父这是在给大房一个交代,给母亲一个交代,更是给整个谢家一个交代。 俞氏不死,于顾家,谢家,和定安伯俞家都是如鲠在喉,一日不拔,那些陈年往事就一日消散不了。 顾砚龄心中一直清楚,祖父是个真正的明白人,看似将后宅事放手给了傅老太太,可一旦触及底线,亲自出手,从未失手,只会斩草除根,却又不沾染了自己的手。 “二叔如何。” 芸苓骤然听得问话,微微一怔,随即快速覆下眼眸道:“因着两件事撞在一起,二老爷如今的情形禁不了舟车劳顿,二太太又禁不起久停,因而二太太的丧礼二老爷是赶不来了,不过老太爷已经给宫里递了折子,二老爷不久便会回京,只是这职位自是担不得了,按着老太爷的意思,大抵是要将二老爷接回来,送到庄子上好好将养。”(注:顾家不止一处农庄,所以和顾砚锦是不一个的。) 顾砚龄闻言唇角勾起全然不可察觉的笑意。 顾敬昭,算是彻底地完了。 废了腿,便与仕途无缘,入了京城,入了农庄,便是顾家的地盘,送到农庄中,名义上是将养,可实质上,更应该说是软禁。 在祖父的眼皮下,他只能在农庄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若心态好些,说不定能活到久些,若不好了,便也说不来了。 “看来,三妹妹得为二婶尽孝了。” 三年守孝期过,顾砚锦恰好十五及笄,正好可以论婚嫁,一个没了母亲,父亲又瘫掉的女儿家,到时候,少不了要她们大房好心“帮衬帮衬”挑佳婿了。 她,可是会不遗余力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梅下少女 毓庆宫。 萧译负手立在廊下,越过廊檐,看到朝阳缓缓升起,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琉璃金瓦上,泛起跳跃的光芒。大雪仍旧簌簌落下,似乎能够察觉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飞扬的轻盈而美丽。 萧译不由将手探出廊下,感受到手心的冰凉触感,渐渐泛起一阵轻而不可察的涟漪。 若是身边再有一人,也不枉这样一场极好的初雪了。 浮起这样的念头,萧译的脑海中渐渐映出一个少女清丽的身影,唇角不由微微浮起,连自己也未有察觉。 “殿下,方才纪监正,被圣上召去了。” 身后骤然响起檀墨的声音,萧译平静的眸子微微一动,随即一如既往地看着远方的瓦上霜,眼中渐渐变得笃定。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此时宫内一片银装素裹,雪花密密麻麻地落在眼前,就连脚下的石砖上也已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轻响。 长春宫外的甬道上正远远地走来两人,身后的人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手中撑着一把竹青的西湖绸伞,前面的少年温和而俊朗,却是裹着厚厚的大氅,时而握拳轻咳,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虚弱。 “殿下,当心脚下。” 萧衍微微一瞥眼前小滩的雪水,眸中一凝,嘴唇轻轻地抿着一条缝,略缺了几分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一阵寒风骤然裹挟着雪花直直朝大氅里钻,感受到一股彻骨地冷意,萧衍眉间微微一皱,伸出修长的手来捻了捻大氅的系带,将其拢紧了些。 他从小最厌恶的,便是眼前这般的雪景,再美,也只会冷的彻骨,加重他那些所谓的陈年旧疾。 息德偷偷觑了眼萧衍,察觉到他的阴沉,当即将头压得更低了些,在一旁伺候的更为小心翼翼了。 当他们迈进长春宫的宫门,走过垂花门,行在廊下,便瞧着廊外的园中仍旧勃勃生机,碧绿欲滴的小翠叶间,一簇又一簇红豆般大的火棘小果实坠在其间,像是一串串石榴石的珠子,掩映在一树树竹节分明的翠竹中,红的鲜艳而醒目。 萧衍冷淡地收回目光,转而穿过角廊,抬头时却是步子微微一顿,稍稍停在那儿。 原本亦步亦趋跟着的息德察觉到自家殿下的动作,急忙住了脚步,怔楞的看了过去,却是见眼前俊朗的少年正看向某一处。 因着好奇,他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一树树素心腊梅连成一片,鹅黄色的花苞早已竞相绽放,一簇簇,一拢拢,沿着树干枝丫开了个满,若是不仔细看,仿佛是一片素黄的烟霞,弥漫在眼前,险些迷惑了人的眼,时而随风飘散,一树树的鹅黄花瓣徐徐打着旋儿,轻然落地,携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让人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而就在这般美如画的梅林中,一个窈窕的身影立于其间,披着一条雪狐皮的斗篷,仔细看去,这个身影正属于一个不过十三四的少女。 少女身子微微侧着,华丽而轻盈的雪狐斗篷更显得少女身形不盈一握,透过兜帽便能瞥到那雪瓷一般的侧颜,恬静而缱绻的眸子,玲珑而剔透的巧鼻,还有那不点而红的杏唇。 眉眼间点点含笑,就那般静然立在一蹙开的极茂的腊梅枝下,微微踮起小脚,一双纤纤细嫩的小手伸至枝头,白嫩的手指头轻轻捻住花枝,轻轻摇动下,鹅黄的花苞中渐渐摇出了融化的雪水,白玉一般的手中捏着一柄翠绿的小竹筒,晶莹的雪珠悠悠地滑进竹筒中,少女梨涡浅笑,竟让息德在一旁都瞧的痴了。 “那是谁。” 耳畔骤然响起少年沉静的声音,息德微微一愣,随即也摇了摇头为难道:“小的也不知。” 萧衍闻言眸子微微一眯,再看过去,只见树下的少女正努力构另一处的花枝,却是如何也只差一点距离,明明是寒冬,那细嫩如雪的小脸却是渐渐变得红彤彤的,俨然赌气一般不肯放弃。 萧衍唇角微微一勾,骤然心情大好,当即信步朝梅林走去,当息德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然走出了好几步,怔的他当即疾步跟了上去。 当萧衍离少女只有几步之遥时,少女背对的身子丝毫未有察觉,反倒是身旁的宫女反应过来,忙转身行礼,正欲说话,却见挺拔的身影恍然略过。 正在她们怔楞间,原本接着雪水的少女却是陡然发现眼前够不到的梅枝陡然下垂,其间的雪水也顺从地溜进了竹筒中,少女惊奇间,却是陡然瞥到了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正轻轻压在梅花枝上,好似在暗然昭示着什么。 她身子微微一顿,随即顺着那只手转而看向身后,却只见一个温和而俊朗的少年正静静地立在身后,右手因越过她压着花枝,俨然是环着她的姿势,而她转身间,恰好正对上少年挺拔的胸前,两个人近的,她都能看到少年鹤氅内锦蓝色长袍的云纹刺绣。 感受到少年温热的气息骤然裹挟着自己,少女脸上微微一红,却是见少年逆光站在近前,如玉的俊颜上含着温和而有礼的笑,竟是觉得心下陡然一动,跳的越发快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温和的声音骤然响起,似乎因为染了风寒,略带了些沙哑,却是更平添了几分稳重的魅力。 王有珺当即反应过来,立即向后退了几步,却陡然见少年又紧跟着靠近了一步,当她懵然时,直瞪瞪地看过去时,这才察觉到少年眸中略有些促狭的笑意,顺着那抹意有所指的笑眸看去,她才明白,若不是少年抬起她身后的花枝,她退后险些碰到那花枝之上。当即脸更红了些,局促的连礼都忘了行,便转而急急的捧着那小竹筒寻了小径而去。 萧衍看着少女娇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径中,唇角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微微侧首,温和出声道:“方才那是哪家的小姐?” 身后被少女骤然抛弃的宫女这才反应过来,忙敛衽行礼,恭谨地垂首覆眸道:“回殿下,是娘娘的远房侄女。” 原来是她。 萧衍唇角笑意渐深。 似乎,叫阿珺是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摆了一道 当昭懋长公主来到东暖阁门前,便瞧着魏安已然立在那等候,不等他上前,魏安便带着得体的笑,上前几步躬腰道:“殿下特让老臣在此等候长公主,长公主,请——” 看着魏安恭敬伸出的左手,昭懋长公主眼眸微微覆下,瞥了瞥,随即唇角自然而然的勾起笑来。 “难为魏厂公在此等候本宫了。” 魏安含着讨好而又不谄媚的笑,低含下头,昭懋长公主不易察觉地特意看了眼,她总觉得,今日魏安那笑中似乎满怀深意。 当她抬步来到冬暖阁的书房,方转过槅门,便瞧着建恒帝正坐在龙案后,昭懋长公主深沉的眸子顺然浮笑,极为端庄的走进去,扫了眼龙案堆积如山的奏章,不无关怀道:“内阁也太不体贴皇上了,我每次来,总瞧着这些奏章有小山那般高了。” 建恒帝闻言眼角带笑,淡淡扫了眼眼前的奏章,便听得案下的昭懋长公主继续道:“皇上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话语入耳暖心,建恒帝认真的听了进去,随即点颌道:“皇姐说的是。” 当昭懋长公主从善如流的坐下,便先开了口道:“今日皇上召我来,可是有何事?” 建恒帝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龙案上的一封帖子,略微沉吟道:“朕寻皇姐来,也是说一说阿译与平懿的事。” 昭懋长公主闻言眸光微微划过,这并不令她意外,相信,徐阁老不会让她失望的。 念到这儿,昭懋长公主顿时觉得心情也好了几分,因而抬起下颌,语中不掩真诚道:“皇上国务繁忙,却还要替平懿的事情操心,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该替平懿谢皇上恩典。” 一边说着话,昭懋长公主一边已然起身行礼,建恒帝当即抬手道:“皇姐请起,自家人何须多礼,平懿也是朕的外甥女。” 昭懋长公主闻言垂着头,唇角微微勾笑,随即缓缓起身,建恒帝自然知道昭懋长公主曲解了他的意思,因而略沉吟了下,便缓缓出声道:“皇姐与朕一母同胞,朕便也不诸多隐瞒,自上次皇姐与朕说了阿译与平懿的事后,朕考虑再三,也是预备应允的,毕竟,两个孩子也是不错的,又是自小的交情,倒和朕与皇后相似。” 昭懋长公主闻言嘴角笑意渐深,却是不易察觉,看起来似乎与寻常并无差异。 建恒帝却是眸中渐渐认真了点,一点一点缓缓道:“朕便想着命钦天监替两个孩子相看生辰八字,若合了,亲上加亲,也是我们皇室的一大盛事。” 听到此,昭懋长公主眉角微微一蹙,渐渐嗅出异样的感觉来,还未等她再多想,建恒帝已然将案上的一本帖子拿在手上,略微翻开,只略略看下去,随即缓缓道:“这是钦天监纪监正送来的,皇姐看看吧。” 话音一落,昭懋长公主抬眸看过去,只见魏安已然恭谨从建恒帝手中接过帖子,小心翼翼拿下来,递到昭懋长公主面前。 昭懋长公主将目光落在那近在咫尺的帖子前,略微犹豫了片刻,却渐渐觉得一颗心在莫名的往下沉,当她转眼看到建恒帝示意他打开时,终究伸出手去接了过来,当她极为认真的将其翻开的那一刻,便瞧到了上面白纸黑墨的书着萧译和平懿的生辰,而当她略扫了后面,却是被僵在那。 虽说那些天象卦说晦涩难懂,可后面在纪监正字字的解释之中,她却是看出了四个字。 下下之象。 昭懋长公主捏着帖子的手渐渐捏紧,拇指按在白纸之上,力道之重,几乎看到指甲盖里渐渐由粉变白。 竟是在这里,足足摆了她一道! 此刻的昭懋长公主陡然有些后悔莫及,因着知道龙案后的建恒帝向来多疑,担心适得其反,所以自那日派了吴胜与徐阁老小心通了气,她便再无明里暗里的联系,如今看来,竟反倒令她错过了扳回结局的时机。 昭懋长公主此刻怒气至深,胸腔似乎憋着一团热烈烧的油旺的火焰,偏生半点也不得显露在脸上,让建恒帝瞧出异样来,只得强自压下,几乎快要气滞。 她很清楚建恒帝的性子,一多疑,二信天,只要这样全然不合的八字摆在建恒帝的面前,即便从前建恒帝有再多的动摇,再多的愧疚,也不会失去理智,只会变得顽固而强硬。 子孙不盛,家宅难宁。 只这八个字,便打破了她所有的想法。 “皇姐也莫要太担忧,朕已属意将平懿许给怀昌大长公主的世孙,杨繇。” 昭懋长公主闻言微微一僵,建恒帝却是笑然劝慰道:“皇姐也知道,怀昌大长公主蕙质,是当年成祖最喜的公主,驸马永业公也是成祖极为倚重之人,杨繇从小天资聪颖,性子良善,平懿若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更何况,平懿是大长公主的侄女,当今的永业公(注:永业公已是杨繇的父亲。)尚且以大长公主为尊,如此,平懿嫁过去,自会有大长公主多为照顾。” 说到这儿,建恒帝看向昭懋长公主,最后补了一句:“皇姐,以为如何。” 昭懋长公主闻言手中微微一紧,随即渐渐松懈下来,微微抬颌,唇角轻咧笑意。 “皇上的恩典至此,替平懿想的如此之多,我又哪有不愿的。” 说着话,昭懋长公主便感恩戴德的行礼下去:“长姐代平懿谢皇上恩典。” 建恒帝闻言眉间松缓下来,随即朗声大笑:“如此便好,皇姐快请起,到时候,朕少不了也要去讨一杯喜酒。” 昭懋长公主闻言,唇角含笑:“那是自然。” 建恒帝笑着道:“皇后,一向喜欢平懿,也要替平懿好好添一份妆的。” 昭懋长公主强自挤出笑意,极为感激道:“帝后恩德。” 面上看似平静,内里昭懋长公主早已怒气翻腾,无需多言,这样一份“绝妙”的婚事必然是元皇后的好主意。 杨繇若论身份品貌自然是一等的,可怀昌长公主向来性子平庸,不喜权力纷争,因而整个杨家几乎都是居在一个高而无实权的位子上,只能是闲散的显贵罢了。 元皇后对她,实在是费尽了苦心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去子留母 当萧衍走近长春宫偏殿,成贵妃坐在贵妃榻上,正与身侧站着的随珠说着话,当看到走近的少年,成贵妃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更深了几分,将头侧了回来,未等少年行礼,便已然开口道:“快起来,过来坐。” 萧衍从善如流的撩袍坐在成贵妃左手的位置,随即温言问道:“这几日未曾来,母妃身子可还好。” “好,好。” 成贵妃眉角笑意未减,随即眸中划过一丝担忧,微微倾了倾身子。 “倒是你,怎么声音不对,可是染了风寒了。” 少年闻言习惯性地握拳清了清嗓子,随即唇角勾起些许无奈:“母妃莫担心,老毛病罢了。” 上座传来成贵妃无力地叹息声,萧衍抬起头来,便瞧着成贵妃眉头轻蹙,却是更添了几分西施的愁绪之美。 “都是怪母妃,才累的你——” “母妃。” 少年打断了成贵妃的话,成贵妃怔愣的抬起头来,便看到少年唇角依然温和,语中更是难掩真诚。 “儿臣的旧疾如何能怪您,都是陈年的事了,今日高兴,母妃便莫为此添忧了,否则便是儿臣,也过意不去了。” “对,对。” 成贵妃闻言破忧还笑,拿丝帕沾了沾湿润的眼角,随即更多了几分与有荣焉道:“如今圣上对你总难掩称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因你沾了几分光,和六宫在一起说话,总是受人羡慕的。” 少年闻言抿唇一笑,未添一语,恰在这时,随月走了进来,成贵妃随之看过去,待随月站定,便开口道:“怎么了。” 随月轻然行礼,随即颔首道:“娘娘,方才长公主被圣上召去东暖阁,出来时,脸色便不大好了。” “哦?” 成贵妃好看的细眉轻挑,长公主的脸色不好,她的心情就该好了。 “问了?” 随月抿嘴一笑,继续道:“奴婢悄悄问了成宝,听说,圣上命钦天监为太孙和平懿郡主相了八字,似乎不大好。”(注:成宝是魏安的徒弟。) 成贵妃眸中微微一闪,便听到随月声音压低了几分。 “圣上便替平懿郡主选了怀昌大长公主的嫡孙杨繇为婿,不仅如此,圣上还早已让钦天监相了二人八字,上吉之象,长公主谢了恩,这亲事,已是成了。” 昭懋长公主被架在高处,除了答应,难道还能有旁的法子? 成贵妃笑而不语,便听得下面的少年沉吟道:“杨繇,儿臣觉得是位谦谦少年,不愧为怀昌大长公主的嫡孙。” 成贵妃眸间笑意更深了,随即耐人寻味道:“是啊,的确是郎才女貌。” 萧衍赞同的点了点头,成贵妃已然望过来笑道:“这是好事,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事,也该琢磨琢磨了。” 少年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沉默,成贵妃却是继续道:“还忘了与你说,你的表妹阿珺已经来了,我已经叫人将帖子送到了京城各家姑娘手中,还有半月不到的时间,到时候,你也该与那顾家姑娘好好说说话才是。” “儿臣记住了。” 见少年如此顺从温和,成贵妃心情一片大好。 正在此时,外殿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随即一抹藕荷色的裙边翩然而至,成贵妃眉眼笑意温柔而美丽。 “瞧,正说着,人就来了。” 萧衍闻言顺着侧首看去,只见方才那斗篷下的娇俏少女正款款走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棉裙,挽着少女髻,发间点着小米珠,行动间温柔而聘婷。 当王有珺看见殿中少年那熟悉的玉颜时,眸中微微一顿,随即颊翻红云,略有些羞赧地偏首,抿着一丝笑意。 “阿衍,这是你表妹阿珺。” 说着成贵妃又转而看向少女笑道:“阿珺,这就是你表哥。” 王有珺心下一震,方才在殿中看到少年时虽已有猜测,但知道这样天姿的少年当真该让她叫一声表哥时,一种异样的情愫也渐渐升起。 少女忙上前来,有些羞赧而局促地敛衽道:“九殿下。” 少女的声音婉转如莺,甚为好听,萧衍缓缓站起身来,近在眼前,足足比少女高出一个头来,少女感受到少年的身影因灯光透射下来,裹挟着自己,脸上更烧了几分。 “既是表妹,以后便与如意她们一般,唤我九哥好了。” 少年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王有珺微微一愣,习惯性的看向上座的成贵妃,成贵妃却是含笑点了点头,算是某种示意。 少女只觉得心如擂鼓,少年近在身前虽然让她紧张的无法自如,可她却不知不觉对此生出几分贪恋来。 “九——九哥哥。” 少女声音细若蚊吟,却又软软糯糯,让人觉得如酒米般,黏黏的,却又有口齿生香的甜腻。 萧衍看着身前娇小的身子,唇角微微一勾,极为自然而有理的脱口唤道:“珺表妹。” 少女闻言心下猛地一跳,随即有些微紧张的拿细嫩的小手攥着裙子在指尖细微的摩挲,垂着头,看着少年锦袍上的云纹,不敢去对上那双好看而温和的眸子。 成贵妃在两人之间略过了一眼,已然明白了些什么,却是并未说什么,只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原本眼前的少女是别有所用的,可若是眼前这般,倒也般配。 虽说顾阁老的嫡孙女她已是属意,但终究只是时局之需,两个孩子有感情最好,没有也更好。毕竟,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句俗话并不假。她可无法允许,从小对她顺从的阿衍因为一个谢家女,与她这个母亲生出对抗来。 无论是如今,还是将来,替阿衍娶到这样一个谢家女儿是势在必行的,可若是让阿衍留下一个流有谢家血液的嫡子,却是会很麻烦。 若日后阿衍坐上皇位,一旦因着那些旧疾支撑不住,总要有继承的子嗣,那么皇后这个嫡子便是自然而然了。可如今谢家势力俨然高于王家,若真再让她谢家的孩子即位,到时候她这个所谓的太后,她们王家又该置于何地。 所以从一开始她便很清楚,将来阿衍娶了顾家姑娘,断留不得儿子。 她需要一个能够顺理成章即位,却又能母子为她所用的孙子,顾家出生的孩子变数太大,唯今眼前。 成贵妃眸中满含深意的看着眼前的一对儿,只要她在一天,这样一个王家的女儿即便坐不上皇后的位置,也当坐上皇贵妃的位置。 眼前的少女有着王家的出身,却只是一个旁支,进了宫,做了她的儿媳,上面压着一个顾家的皇后,除了选择依附她这个太后姨母,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到时候谢家出身的皇后没有嫡子,只要眼前的这个侄女儿生出个儿子来,一旦扶上位子,那么皇后即便是谢家出身,也只能被她们王家压上一头罢了。 她谢家势力再大,顾家再盘根错节,也是禁不住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的。 将来跃居大兴之巅的,只能是他们许郡王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女子的争斗 待成贵妃再与萧衍说了会儿话,便有些倦怠了,萧衍眼看如此便起身拂袍,随即道:“儿臣也该回宫了,便不打扰母妃午睡了。” 成贵妃温柔的看向座下的少年,随即自然地掠向一旁安静而娇羞的少女,唇角微微一扬,浮起一丝笑意来。 “阿珺,你替我送送你表哥吧。” 座下的少女闻言身子一愣,随即有些紧张的抬起头来,当对上成贵妃授意的眸子后,有些微局促的站起身来,柔柔地一敛衽。 “是。” 当少女转过身来,方一抬头,却看到少年唇角促狭的笑意时,手中的丝帕微微一紧,再看去,少年已然抬步而去,让她看着那翩然的背影,只以为是幻觉。 成贵妃端庄的坐在殿上,平静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对璧人,眸中的笑意也越发深沉。 当走出殿外,外面的雪仍旧下着,息德已撑开竹青绸伞走过来,正要走过去替萧衍打着,谁知萧衍却是一把接过,就在息德愣神时,少年已然转身,在王有珺的侍女还未将伞打开时,便已立在了少女身边。 王有珺微微一愣,而身旁的少年已然温和道:“走吧。” 少女紧张的捏了捏手,随即含着首,微微点了点,萧衍唇角微扬,带着少女拾阶而下。 伞外是浮动的风雪,伞内却是有着点点的暖意,每一步间,王有珺都能感觉到与身旁少年似有若无地碰触,虽是隔着斗篷,却也能让她脸上烧如红云。 “多少岁了。” 少年骤然的话语叫王有珺微微一怔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应是在问自己,因而抿着羞赧的意味低声道:“十三。” 身旁的少年微微顿了顿,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几月的生辰?” 少女纤纤玉指摩挲着斗篷垂下来的系带,紧接着回道:“七月末。” 萧衍闻言唇角微不可闻的一扬,随即笑然沉吟道:“只比我小上一岁多。” 听到这有些深意的话,少女闻言脸上热的发懵,抿唇低头没有回话,身旁的萧衍却是继续道:“你是很怕我吗?” 少女闻言猛地一抬头,当即摇头道:“没有——” 不知是否注意力全在说话间了,少女一时未防脚下,陡然打了滑,少女低然轻呼,眼看要摔下去,下一刻却是感受到腰间一紧,被一个温柔而有力的力道给实实稳住,而少年一双好看的眸子正看着她,二人距离似乎瞬间拉的更近了,心下一声又一声的敲打着,仿佛擂鼓一般,鼓点越来越紧密,急凑。 王有珺只觉得呆愣在那,一时竟连手该放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耳畔传来少年几不可察的轻笑声,随即腰间一松,萧衍往后退了一步,保持了一个有礼的距离,语中提醒道:“雪天路滑,日后小心些,北方总是不同于你们南方的,将来长留京城,总是要习惯的。” 少女闻言耳根子一红,不由点了点头。 “若是有何事,都可来找息德,不过,想来母妃都会替你打点好的——” “我会去的。” 少女陡然出声,萧衍感受到其中的急意,立刻明白少女其中紧张的意味。因而略带深意的笑看着少女,感受到这抹目光,王有珺只觉得口间一干,低下头去,明知自己似乎不该说,却又并不后悔。 “外面冷,回去吧,我也走了。” 少女闻声抬头点了点颌,萧衍扬起温和的笑意,随即将执伞的手递在二人之间,眼神微微示意。 王有珺看了眼那伞,随即明白过来般,将那伞接过,因着身高的缘故,她不得不踮起脚来,才能替萧衍将风雪遮挡住。 就这样两相静默间,察觉出身前的人还未走,王有珺不由有些诧异,当她抬起头时,这才发现萧衍正看向她身旁。 王有珺顺着萧衍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他的眼神正落在自己所用的那把杏花烟雨绸伞上,因而抿着羞赧,从身后侍女手中将伞取过,随即递了出去。 下一刻,手中一松,王有珺只觉得手中的伞被抽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一个温热的感觉与她的指尖轻然拂过,仿佛一只飞鸿略过一圈圈的涟漪,在她的心头渐渐荡漾开来。 当她再抬头时,少年温和而笑,随即撩袍转身朝外走去,王有珺撑着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少年温然如玉的身影渐渐在雪景中渐渐化为一个小点,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微微抬起头,看着伞上属于少年的勾勒,唇角渐渐化开笑意来。 从接到姨母接她入宫的消息,她便知道她的人生要改变了。 这预示着,她不再是王家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来到京城,她便是众人眼中的世家出身,拥有着王家雍容端庄的教养,天生就比旁的女儿家有了更多的优势。 而最重要的,当今的贵妃,是她的姨母。 此刻的王有珺很明白,如果她能成为九皇妃,她的未来将不再迷茫,更不会堕于平凡,从她知道何为美时,她便清楚,以她的美貌,不该只是个平凡的妇人,她应该嫁得一个不平凡的人,享受一辈子的荣华,成为所有女子艳羡的那一个才对。 因为从开朝至今,整个大兴都流传着一个说法,大兴的美人只出于两家,陈郡谢氏和许郡王氏。 在容貌上,她从未觉得自己输过。 即便是来到京城,即便她并非王氏嫡出那支,她始终有着属于王氏的骄傲与自信,从未自惭形秽过。 …… 窗外风雪依然吹动着格窗,屋内地龙烧的极暖,顾砚龄身穿杏红小袄,右手抱着一只金手炉,掌心包裹着炉外,感受到那热意一点一点传至她的手心,暖至全身。 左手拿着那烫金的帖子,手中摩挲着上面的花纹,顾砚龄唇角微微一浮,却是噙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 终于要见面了。 感受到指尖凹凸不平的纹路,少女笑然阖眸,低沉不语。 前一世,看惯了王有珺作为皇贵妃宠冠后宫,得意荣光的模样,陡然让她再看她入宫前的模样,真不知她会不会习惯。 门外软帘轻打,绛朱的声音随即传来。 “姑娘,进宫赴宴的衣衫太太已为您配好了,您看,你要哪一套?” 顾砚龄闻言睁开眼,略微逡巡而过,随即眸光锁在一套蔷薇红的织金重锦月季纹裙上,色泽亮而不俗,反倒有着端庄大气的气势。 “就那套罢。” 醅碧和绛朱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一愣。 她们姑娘一向穿着端庄低调,却从未这般彰显过。 “怎么?这件不好么?” 见身旁两人的怔楞,顾砚龄好笑的偏头看过去。 醅碧和绛朱当即收回神,绛朱连忙从旁笑着道:“没有,姑娘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奴婢们甚少见姑娘选这般亮泽的衣裳。” 座上的少女闻言唇角微微一浮,随即似是而非的启唇道:“就当,换个心情好了。” 不过,她的心情好了,旁的人心情就不好了。 顾砚龄看着手中的帖子,眸中微微一闪而过什么,却是抿然不语。 不论是从前的皇贵妃,还是如今的王有珺,她自始至终都未放在眼里过,更未放在心里过,前一世,若非有萧衍这个皇帝的庇护,她实在无需将她当做对手。 偏生,王有珺却并没有那个觉悟。 满心天真的以为,只要有帝宠,有皇嗣,有个王氏就能与她斗,妄图去坐上她的后位,让她的儿子坐享江山。 然而终究,她只配做一个阶下囚,抱着她的儿子,死在她亲自赏赐的鸩酒下。 事实证明,没有皇帝这个靠山,王有珺什么都算不得。 而这一世,她可是没时间让王有珺折腾下去了。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王有珺的弱点,或者说,痛点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示 转眼不过数日,帖上的宴日便到了,原本于宫中设宴,当属皇后才可,但因着成贵妃颇受帝宠,建恒帝念及成贵妃孤身一人留在宫中,难免孤单,因而特准允了,且在暗里也有所示,如今九皇子萧衍也不小了,此次恰好可前去暗中相看,到时候选一门合适的亲事,早日绵延子嗣也是好的。 这一日顾砚龄毫无疑问地由绘夫人梳妆,少女一把云霞般的秀发绾成了惊鹄髻,发间并未饰以太多珠翠,只于发顶至发髻处缀着一只点翠嵌珠月季蝶纹小钿,鬓边斜插一只步摇,配上一件蔷薇红折枝月季蝶纹妆花缎重锦裙,姣好的容颜扑上一层精致而大方的妆容,眉间一点梅红花钿,无意间便使其更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当顾砚龄拜别傅老太太后,便由身体尚好的谢氏陪同进宫,这一日走到玄武门前,车马林立,却又井然有序的排着队等候在宫门之外。 恰在谢氏神情倦怠之时,外间陡然响起细微的声音,谢氏微微坐起身子,随即便听得外面有一个好听的女子之声。 “世子夫人,顾姑娘,奴婢是贵妃娘娘身边的随月,受娘娘命,特来相迎。” 谢氏与顾砚龄默然相视,随即平静而又不失礼矩道:“那般劳烦了。” 话音落尽,外间传来女子客气的礼推声,前面渐渐有了动静,下一刻,马车便缓缓前行。 顾砚龄神色平静,微微沉吟了片刻,这才素手轻挑起窗帘一角,当看到宣武门的偏门仍旧排着队,而她们的马车正前往正门时,便已了然。 成贵妃这一举动,已然在众人面前显示了她们顾家的特权,如此只怕旁人想不注意她,也是难了。 毕竟,如今萧衍已是谈亲的年纪,面上说这场小宴只是为了给成贵妃那添一份热闹,顺带替那表侄女以作引荐结识。 实质上,这场宴上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大家都是再明白不过了。 而成贵妃今日一个再细微的举动,也都会一丝不漏的落入所有赴宴人的眼中,不断地放大,不断地琢磨。 不过,她从未觉得自己穿着素衣淡裙就能从众人眼中淡去,那似乎太天真了,毕竟,只以她顾家和谢家的身份,便注定她不论走在何处,都会被人多打量两眼,多讨论两句。 更何况,谢家女儿与皇家结亲由来已久,这在谢家人眼里是使命,是责任,在旁人眼里,却是恩宠和荣耀。 仿佛天生,便是带着一种旁人没有的光环。 所以平日里她甚少光艳,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以衣饰夺目。 而今日,她却是要一反寻常了。 待她到了长春宫,便随在谢氏身侧,款款而进,直至进殿看到那高座的贵妇,自然而然地敛衽行礼。 今日成贵妃身着品红地杏色芍药卍字纹闪缎宫裙,将头发绾成高髻,发间簪着一只嫣红欲滴的芍药花,鬓前垂着一只攒珠步摇,耳边一对点翠长穗耳坠,更凸显出她那修长而雪白的美颈,妩媚却不妖娆。 “快起,请夫人和顾姑娘入座。” 成贵妃侧首笑而看向身旁的随珠,随珠忙下来亲自扶起谢氏,谢氏并未刻意推拒,自然顺力而起,微微再下礼,这才随着指引坐到了成贵妃右手的位置。 “夫人这一路辛苦了。” 谢氏见成贵妃如此,唇角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微微颔首道:“臣妾能陪小女赴娘娘之宴,当是荣幸,哪里谈得来辛苦。” 成贵妃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意,随即瞥了眼身旁的随月,随月领悟地下去,再来时,手中已拿着一个软垫,小心地走上来,替谢氏垫在了身后。 谢氏见成贵妃如此礼待,便顺势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敛衽道:“娘娘面前,臣妾哪里担得起。” 成贵妃闻言笑中和然,唇角更带了几分亲切:“王家与谢家算是世家中惺惺相惜的世交,原本就是一家人,哪里有担得起担不起的,夫人快请坐下吧。” 谢氏见此也不再说什么,端庄的坐了回去,成贵妃打量向谢氏身旁明艳夺目的少女,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启唇笑道:“这就是阿九吧,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却是叫本宫觉得亲切。” 一边说着话,成贵妃一边朝顾砚龄招了招手,顾砚龄偏首看向谢氏,见谢氏微微点颌,这才端庄而大方地走上前去。 成贵妃看着略微沉吟,细微地打量,虽说同样是世家女出身,可眼前的少女,和阿珺却是大有不同,再如何以华丽精致的衣裙去装扮,却总少了几分傲然光华的气度。 那一份气度是由内而外的,可见,嫡支和旁支总是有区别的。 成贵妃拉起近前行礼的少女,随即抚着少女那细嫩的手道:“上一次病中听闻阿衍与你在花园遇到了,那时我还遗憾,早想见见,却是因病恰好错过了。” 见眼前少女抿唇未说话,成贵妃笑然瞥了眼少女头上的发簪道:“上次送与你的那套头面,戴过不曾?可还合适?我原瞧着喜欢,想来也该配你们这样娇艳的女儿家的。” 顾砚龄闻言眸中微微一动,自然明白成贵妃的意思。 那一套头面,可不仅仅是随意的赏赐,若真戴了去,难免给人生出几分你情我愿的意味来。 她,可是不情愿的。 谢氏见此,正欲说话,却是听得少女巧然道:“娘娘赏赐贵重,臣女受宠若惊,因而一直小心保存,未曾轻易戴过。” 成贵妃眸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了少女一眼,唇角的笑意却是更甚。 “东西再贵重,也比不得人,凭什么东西,是咱们阿九压不住的。” 话说到这儿,成贵妃笑然转眸看向一旁的谢氏,谢氏唇角微浮,未曾接话也未曾回绝,成贵妃见此心中已明白几分,当即看了眼一旁的随珠。 随珠便颔首,不知从何处捧来一个嵌珠盒子,小心递上前来。 “这一套头面,是当年本宫册封贵妃时,本宫母家所赠。” 成贵妃一边说着,一边顾自将盒子打开,盒内流光溢彩的累丝嵌宝衔珠金凤头面登时映入眼帘,璀璨夺目,一睹便知非一般赏赐之物。 谢氏和顾砚龄眉间几不可察地一蹙,在成贵妃的话语再一次响起时,又渐渐平淡下去。 “本宫今日见阿九这番打扮,这套头面恰恰配的上。” 谢氏平静地睨了眼那锦盒,从旁语气轻缓道:“这是娘娘娘家所赠,意义匪浅,阿九如何收得?再者,阿九如今也不过十二,这般的好东西,实在非她承得住的,臣妾替小女谢娘娘所赠,只是这贵重的东西,实在——” “如今虽用不得,那便等着及笄出嫁做添妆罢。” 成贵妃和气的笑然间,将谢氏合情合理的婉拒给堵了回去,谢氏唇边未语,可心中却升起一丝不豫来。 成贵妃将对上谢氏的笑眸收回来,将盒子接过,亲自推至少女手边,和颜悦色的继续道:“本宫在你这个年纪,最喜欢这般鲜亮的东西,哪里肯因着贵重不肯用,倒是白白让明珠蒙了尘。” 少女听出成贵妃的话外之音,抿唇未语,转头看向谢氏,见谢氏示意,便不再多说,抿笑接过,倒也未曾驳了成贵妃的面子。 然而成贵妃这番举动旁人看不明白,谢氏哪里看不出其中强硬的暗示,谢氏虽说软硬兼能从容应对,可对成贵妃这般陡然升起的强硬到底是不喜的。 因为谢家出身的人,还从未容忍旁人硬逼就范过,莫说谢家原本底蕴更甚王家几分,便是如今的成贵妃,也只以妃位压人罢了。 婚事这样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可以强扭的。 更何况,是她十月怀胎而来的女儿。 顾砚龄对成贵妃此举并不奇怪,成贵妃看似亲和近人,可因着世家出身和贵妃的位置,其实早已将那份不易察觉地骄傲刻在骨子里。 一个人在高位久了,便没有习惯再去迁就旁人。 不过这般也正好,谢氏对这份婚事生出不满来,成贵妃一心想要促成的婚事,变数就更大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敏感 ?v[???3q??r?!???$??????b????$y??ot?}?w?l?b?f????日的花园是妩媚之美,那么冬日的便是皎然之美。\r 长春宫的园内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其间的古柏藤萝掩映着初生的旭日,渐渐化开松针上的积雪,露出碧翠的银针,凝在针尖,落在卵石小径间,轻轻滴打在碧色的青苔之上,侵入了清香的泥土中。\r 当顾砚龄与如意公主来到万春亭,便瞧着或娇俏,或艳丽的少女皆环佩美玉,言笑晏晏的围坐在万春亭,再有远的,便是立于那冰封之上的浮廊间,凭栏远眺,携手走在绿柳白堤下。\r 顾砚龄素手微抬,紧了紧斗篷的系带,若说平日里,她这般畏寒的人,是断不会出了屋子,来赏这冬日的。\r 可如今,她倒宁愿陪着如意出来随意逛逛,也比陪着谢氏与成贵妃在殿内语中较量的好。\r “我看那里热闹,咱们去那边好了。”\r 顾砚龄顺着如意的目光看过去,一眼便瞧出了里面被众人围着的明媚少女。肌肤若雪,体态纤盈,谈笑间眉眼始终带着含蓄的笑意,万春亭原本四周被围上了帷布,独门上的帷布被掀开着,以护亭内的温度。\r 而此刻阳光落在少女娇笑的脸上,铺洒着温柔的光晕,更为少女添了几分脱俗的恬静。\r 这样倾城的容貌,莫说是今日进宫赴宴的少女,便是偌大的京城女儿家,也该被比下去了。\r 原来,即便那么多年过去,那张熟悉的脸始终未曾变过,让人一观便不由生了亲近怜惜之心,更莫说,那些胸怀野心的男人。\r 岁月在前世,待她王有珺已是极好了。\r 顾砚龄侧眸看了眼身旁的如意,抿唇而笑,算是应了。\r 王有珺温柔的坐在亭中,感受到周围少女或亲近,或艳羡的目光,唇角抿着的笑意不由更深了几分,相比于从前在王家的小心翼翼,她更享受如今的生活。\r 每日都可以堂堂正正的抬起头来,享受着多少人或许这一辈子都享受不来的荣耀,穿这世间最华丽的衣裙,戴上如星月般璀璨的簪钗,感受着旁人的巴结,奉承和讨好,再也不会生出低人一等的感觉来。\r 从前那样的日子她过的太久,而这一刻,她再也不用了。\r 此刻的王有珺渐渐将下颌微微抬起,抿着的笑意越发自信和笃定,而从前被她关在心底的那一点骄傲也越来越膨胀,渐渐变成了另一种动力,深入了骨髓。\r 陡然——\r 耳畔渐渐响起少女们细碎的说话声,当王有珺收回神来,便瞧着亭内的少女皆看向亭外,随即拂着裙边款款站起身来,将发间的钗环拢了拢,眸光中闪耀着难掩的羡慕,甚至,带着几分攀谈之心。\r 王有珺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却是眸中一顿,唇边的笑意渐渐退散而去。\r 只见远处两个少女正穿花度柳而来,二人身量相当,左边的少女打扮高贵而得体,看起来自有一番气度。\r 而与她并肩的少女更是难掩引人的光华,眸光明明如一汪春水,却是沉静而优雅,原本夺目的容貌因眉间那一抹梅红的花钿变成陡然划破寒冰的春光,为少女略显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同龄人的娇俏与灵动。\r 少女或许畏寒,高挑的身子被严严地裹在杏红羽纱面雪狐缎里的鹤氅里,鹤氅上的兜帽少女并未戴,只随意搭在后面,衬得少女的脸更娇小了几分,阳光暖暖落在少女身上,将发间的簪钗映的熠熠发光,少女白皙的肌肤仿佛是景德镇刚烧制出的甜白釉,莹润如凝脂,泛着清澈而透亮的光泽。\r 这一刻的王有珺微微有些怔神,没有人知道在今日入宴之前,从头至尾,她精挑细选了多久,而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贵妃姨母将长春宫最好的东西送到了她的眼前。\r 这一场宴席于她而言太过重要,这是她迈向京陵,走入这些公侯官宦之家的第一步,她要用她的容貌,她的得体去淡化她作为旁支的缺憾,她要让旁人看到她而自惭形秽,她要的是所有人从她身上掠过,再也移不开目光。\r 而当她今日走入人群中,看到众人惊艳的目光时,她便知道自己成功了。\r 可当她看到眼前那个渐渐走近的少女时,那一份自信与骄傲似乎细微地裂开缝来,渐渐沿着纹路一点一点的碎裂。\r 顾砚龄与如意相携走上亭外的石阶,刚站定,亭内的众人皆敛衽行礼:“公主殿下。”\r 王有珺身子微微一僵,跟随着众人行下礼去,一时分辨不出哪一个少女才是众人口中的公主。\r 如意从小因着宁妃的教养,虽有着天家公主的气度,却也颇懂世故,因而并不骄矜,只抿着平易的笑,随即道:“都请起吧,今日我也只是赴宴的人,算不来东道主。”\r 众人从善如流的起身,对眼前这位亲和的公主也多了几分好感。\r 王有珺跟随着站直身子,当得知如意身旁身旁的少女并非天家的公主时,不由松了口气。\r 终究,在这京陵,家世底蕴比容貌更重要。\r “王姑娘。”\r 耳畔陡然传来陌生的少女声,清泠如泉水,叮咚作响。\r 王有珺微微抬颌,却是正对上那双沉静而优雅的眸子,虽未笑,却是能从其中察觉到一丝亲近。\r 王有珺一时有些未反应过来,毕竟初入京城,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眼前的少女。\r 顾砚龄自然察觉出王有珺的怔楞,唇角微微浮起,清冷的容颜顿时灵动了几分。\r “倒是我唐突了,王姑娘方从许郡而来,对我们自是有些不熟悉。”\r 说到这儿,顾砚龄挽着如意的手上前来,难得启唇道:“这是如意公主,是翊坤宫宁娘娘的独女。”\r 王有珺这才反应过来,忙敛衽再行了一礼:“如意公主。”\r 如意脸上带着礼貌地笑,微微地点颌便算是应了,随即她便转向顾砚龄,眸中俨然多了几分亲近的打趣。\r “你倒忘了,你还该叫我一声表姐才是。”\r 此话一出,旁人倒并未觉得什么,反倒是王有珺脑中轰然,原本凌乱的思绪渐渐被理出了头,变成了她不想去接受的事实。\r 眼前的少女若唤当今的十公主一声表姐,那论起来便该是,陈郡谢家女?\r 念及此,王有珺不由抬起头来看向顾砚龄,顾砚龄丝毫不躲闪,只直直叫王有珺打量着,随即端正而不失礼的启唇道:“我姓顾,唤砚龄,方才在成娘娘殿中便已听娘娘说了王姑娘,刚从亭外远远地我便瞧出王姐姐与成娘娘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因而猜测出来,听闻姑娘比我长上一岁,我唤一声王姐姐,可唐突了?”\r 旁人此刻皆有些惊羡的看向王有珺,京陵人人皆知眼前的顾家长女性格清冷,极少与人亲近,旁人便是想去攀谈都没路,未曾想到这王家姑娘初入京城便与其有几分好感了。\r 到底王谢同为世家,即便再不熟识,也总比旁人亲近些。\r 众人这般想着,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的王有珺内心渐渐浮起波动,却是没有一丝的欣喜,旁人觉得羡慕,她却是觉得此番话甚为刺耳。\r 眼前的少女比她虚小了一岁,身量却比她高上许多,站在眼前,竟隐隐的添出几分逼人的压力来。\r 而那一声姐姐,更是撩动了她最敏感的心弦,她并未觉得这声姐姐有多少亲近之意,反倒让她察觉到一种来自于年龄的威胁。\r 没有哪一个少女,不希望自己比旁人在容貌上更胜,在年龄上更小。\r 而眼前的少女,似乎将一切都占全了。\r 顾砚龄眸光微瞥,自然是瞧到王有珺的脸色渐渐有所变化,却是丝毫未表露出什么,只淡然地解开鹤氅的系带,由着醅碧将鹤氅卸下,替其抖着上面的风雪粒子。\r “呀——”\r 陡然听到声响,王有珺不由看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自卑 [??+?mhq??~?al?%-? )o~p?o?ur34????9??]??3?de??女轻微地低呼不大不小地落入亭中,还未等人看过去,便有少女眸中闪着艳羡,随即小心地指着顾砚龄的裙子道:“顾姑娘这身,可是京陵御贡织造的三色金?”\r 顾砚龄并未面露意外,反倒平淡而又不失礼节地微笑点颌,算是应了。\r 众人皆了悟地看过来,眸中的光芒更加潋滟了,反倒是王有珺微微有些怔楞,似乎并未明白其中的意思。\r 然而站在她身旁的一个粉裙少女见此,面上虽不显,眸中却已是淡淡露出些许鄙夷,启唇间,话语却是颇为礼貌而体贴。\r “三色金是金陵每年的御贡织物,乃是用赤金,青金,纯银的线一点一点勾勒纺织出来的,此刻倒不觉得,若是站在阳光下,便能映出一层一层的奇泽,光彩夺目,因而这三色金被世人称为寸锦寸金,是云锦中最珍贵稀有的一种。”\r 这般好的料子,若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恨不得让所有人都一睹风采,偏生人家顾家姑娘却是在外面严严实实地裹了鹤氅,丝毫不显露,可见,这些东西在人家眼中,已是寻常了。\r 顾砚龄眸中微凝笑意,从那粉裙少女骄傲得意的脸上一掠而过,并未多说什么。\r 她很了解这些官宦女儿家的攀比之心,莫说是比衣裳,比首饰,便是比起那见识之心来,也是不遑相让。\r 而她,只用在一旁看着这一出好戏罢了。\r 众人一边敬佩的看向那少女,一边也瞧出,那少女虽是向众人讲解,却是将脸朝向王有珺,很明显,她们好歹还知道一些,而那王有珺似乎连“三色金”这三个字都从未听说过般。\r 亏了还是许郡王氏出来的。\r 众人心里的弯弯绕绕虽然已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什么,独独眸中,却是或多或少地带着几分讥讽和鄙夷。\r 终究,旁支的世家女哪里比得上人家正经嫡支的。\r 哪怕是将再华丽的三色金,再珍贵的首饰放在她身上,也比不得人家自小养成的华然气度。\r 可见有些东西,再如何去掩饰,也只是虚壮声势罢了。\r 感受到众人渐渐异样的目光,一向敏感多思的王有珺脸上顿时烧起来,几乎不用手去探,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脸颊上已是红云满布。\r 此刻的她强自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双手掩在袖子下,紧紧的攥住,让自己不在众人面前丢了最后的自尊和骄傲。\r 然而,世事好似总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般。\r 一个少女眸中几不可察地跳过一丝玩弄,继而启唇道:“听闻金陵与许郡靠的极近,走水路不过半个时辰罢?”\r 王有珺自然明白其话中之意,闻言脸色微微一白,随即撑出得体的笑意,顺而点了点颌:“早闻舅舅舅母们说金陵繁华如锦,只是家中严谨,一向不许我们女儿家轻易外出,未曾亲眼一睹,的确是遗憾。”\r 王有珺想着这样的回话既得体又大方,总会替她解了她不知这“三色金”围,然而孰不知,这些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是更为可笑。\r 王家旁支单薄,最繁盛的莫过于嫡系,王有珺口中的舅舅舅母自然指的是嫡系的那几位老爷太太,可在场的人皆知,眼前的王有珺不过是个旁支女儿,因着父亲早逝,这才随了母亲回了王家。哪里能与人家嫡支的舅舅舅母亲近?\r 更何况,在入王家府门前,王有珺随着父母单立的小门小户,哪里谈得上家风严谨,她口中的家里自然说的也是如今嫡支的王家。\r 可王有珺在王家也不过才住了数月而已,倒是她们从小长于京陵,离金陵虽远,却比她一个居于陈郡懂的多。\r 可见,见识少就是见识少,又何必拿这些所谓的小聪明出来,让人一眼便能洞察出来,既拙劣,也更是显得虚伪做作。(注:在这注明一下,王有珺的父母算是近亲结婚,不过都属于旁支。)\r 王有珺自然察觉出旁人目光中越发的异样,让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扒开了衣服,就那样被人看透了一般,而她却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手中紧紧攥着裙子,身子越来越僵,显得越发局促不安,几乎忍不住想朝后退却几步。\r 这一切落在众人眼中,更觉得小家子气,几乎一瞬间,她所有的缺憾都被生生扒开暴露在旁人的眼前,未留一点情面和尊严。\r 看着王有珺此刻的模样,顾砚龄神色依旧平静,只唇角微微一浮,语气轻缓的替其解围般说出一句话来。\r “的确,总说金陵是金玉堆出来的富庶之地,不知何时能有幸一睹,也瞧瞧与我们京陵不过一字之差,到底有何不同。”\r 众人见顾砚龄竟开口打圆场,自然极为配合地笑了笑,随即附和下去。\r 方才的尴尬似乎因为顾砚龄的一句话消散了,可却又像是一根根青刺,狠狠扎在了顾砚龄的心底,越按越深,让她隐隐觉得刺痛,似乎能够感觉到鲜血淋漓。\r 她从未想过,她努力维持起来的骄傲与尊严,却在一瞬间,化为了灰烬,变成了所有人的笑料。\r 王有珺的指甲紧紧攥进手心的肉中,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生活。\r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r 顾砚龄与人说话间,淡淡睨了眼王有珺,唇角几不可察的一浮。\r 京城里的人都有着无数的心眼,以王有珺这般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偏生她一心想融入进来,甚至想要站的更高。\r 那么,她便不得不帮她认清现实了。\r 当众人回到宴席上,由成贵妃亲自开宴时,王有珺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可一顿饭下来,她却是味同嚼蜡,未有丝毫兴致。反倒是顾砚龄,似乎食欲比往常更好了几分,吃态虽优雅,却也将不少的美食下腹了。\r 如意看了眼身旁的顾砚龄,再淡淡睨了眼对面的王有珺,随即凑到顾砚龄的耳畔悄悄道:“从前见了你和姨母,还有成娘娘,我倒觉得观之便晓得王谢两家的家风底蕴了,可如今瞧了对面那位王家姑娘,我却丝毫看不出,她竟然就是成娘娘的表侄女。”\r 顾砚龄闻言手中的筷箸未顿,只唇角微微浮起,语气淡而缓道:“或许是刚入京城,尚有些不适应罢。”\r 如意听了这话,不赞同的摇了摇头。\r “这话也就骗骗旁人,有些东西是自小便养成,入了骨子的,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我看你不论是第一次随姨母进宫,还是第二次独自进宫,皆是进退有礼,何时失态过?反倒是母后与母妃,都一致的夸赞你去了。”\r 说到这儿,如意更靠近了几分,话语也更压低了几分。\r “成娘娘这个表侄女,我打第一眼远远瞧着,便不喜欢,方才言语间,便更让我笃定了。”\r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扬,随即偏头道:“笃定什么。”\r 如意见顾砚龄上了心,也故意沉吟了几分,唇角娇俏道:“更笃定,这个女儿家人不大,心思却不小,虽说这京城里的人都惯会掩饰,演起戏来丝毫不亚于戏台上的,可做人终究真实些好,有时候虚张声势,反倒不自在,也更虚伪了些。”\r 听到如意鞭辟入里的分析,顾砚龄不知,若是叫王有珺听到了该作何想。\r 可不得不说,如意的字字句句却都是事实。\r 因为在王家旁支的地位,又是寄人篱下,王有珺难免会心生自卑来,可偏偏因着自己绝好的容貌,和成贵妃送去的那些所谓的机会。\r 王有珺就越发努力去摆脱这些自卑,却渐渐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来。\r 前一世的宸皇贵妃王氏,一辈子最在乎的,大概就是身份给她带来的尊严,儿子给她带来的荣耀,她一生最痛恨的,便是旁人谈及她在王家尴尬的地位。\r 她贪恋皇帝萧衍给她的宠爱,住着最华丽的翊坤宫,把玩着最奢华的珍玩,穿戴着最夺目的衣饰,几乎想将一切的荣光都展现在旁人眼前。\r 直至死,她想要的,也只是生前最华丽的贵妃装扮,抱着那些冰冷而夺目的珠翠结束自己的生命。\r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世间最高贵,最得意的一切,孰不知,那些看似华丽的一切,更加彰显出她内心极度的自卑,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r 所以在前一世,她从未将那个所谓宠冠后宫的皇贵妃看在眼中过,她顾砚龄想要的是扶持家族的权力,而王有珺想要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奢华和圣宠罢了。\r 她与她,原本就没有相交之处。\r 可王有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出染指皇位的心思。\r 这也是她前世除掉她的唯一原因。\r 这一世,王有珺仍旧没有改变,一切都按着原本的路线前进着,唯独她,却不再是从前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故意为之 当宴席尚未结束,顾砚龄远远地便睨到王有珺的贴身侍女绿竹走了过去,微微附耳上去说了些什么,顾砚龄唇角微微一抿,抬起酒盏来,以手遮挡,饮下之时,恰好看见王有珺以不可置信又略带嫉妒的目光对向她。 几乎无需多想,她只从王有珺这显露的脸色都能猜出那侍女说了什么。 然而她却是极为淡然,恍若未觉般仍旧自顾自地品着眼前的佳肴,过了片刻,约莫察觉到时机该到了,顾砚龄便悄然起身,只在如意耳畔轻语了几句,便携着醅碧和绛朱朝席外走去。 坐在成贵妃那边的谢氏自然是瞧到了这一幕,微一沉吟,却终究收回目光,并未说什么。 如果说从前她还有所顾忌,那么随着前面许多事观察而来,她已是清楚,这个女儿行事极为分寸,更是妥帖,似乎,她无需太担心什么。 反倒是成贵妃,淡淡睨到这一幕,眸中微微划过光芒,唇角扬起几不可察的弧度。 …… 绿柳拂堤,掠过冰封的河面眺望远处,阁楼殿宇的飞檐,秀木环绕的山顶皆是皑皑的白雪,寒风吹过,薄薄的冰面不曾有一丝变化,唯独冰下的水流却是更急了些。从 感觉到寒风的凛冽,顾砚龄将鹤氅拢了拢,耳畔似乎传来了远处“当啷当啷”,殿檐下那摇晃的铜铃之声。 “咳咳——” 少年轻咳的声音缓缓传来,随风渐渐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顾砚龄面朝着河边的玉栏,唇角微微抿起冷淡的笑意,随即转过身来,却是一贯的清冷与端庄。 少年仍旧那般温润如玉,裹着素青大氅,一如前一世的模样,一样的景,一样的人,唯独不同的,前一世,她是因着醒酒走到这里,这一世,她却是为了某个人走到这里。 “九殿下。” 萧衍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少女,略微苍白的唇瓣浮起温和的笑,随即轻抬手道:“顾姑娘请起。” 顾砚龄从善如流的起身,眼前的少年语中难掩温和的启唇问道:“顾姑娘怎么在这儿?” 少女闻言似乎并不意外,一如既往地语气平缓道:“臣女在宴上贪杯了些,便悄悄出来醒醒酒。” 萧衍闻言目光浮上少女嫣红的脸颊,的确,是饮了不少。 “虽是醒酒,河堤到底湿冷,我恰好一人也无事,顾姑娘不如一同赏赏母妃这里的景,也当是醒酒了。” 顾砚龄眸中微微冷笑,却因覆下的睫毛遮挡,并未被察觉出来,再抬眼时,少女进退有度,并未推拒。 萧衍眸中微凝笑意,随即伸出手来,极为君子的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顾砚龄礼貌地点颌,先行了一步,只在抬步间,余光瞥到远处一个娇秀的身影,眸中含笑,大方地去了。 冬日的风裹着暖阳吹拂过来,顾砚龄抬手将鹤氅的兜帽裹了裹,随即迅疾地将手揣回了貂鼠筒中,这才觉得手上的温度渐渐回来了。 “你畏冷?” 耳畔传来萧衍的声音,顾砚龄纤密的睫毛微微覆下,掩去眸中的冷淡,轻轻的踩过卵石小径,默默地数着上面镶嵌拼接而成的福寿字样。 “臣女既畏冷,也畏热。” 萧衍闻言眸光瞥向身旁的少女,唇角微微一浮,还未说话,便听到少女好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九殿下,又畏什么——” 少女说着话,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宝珠般的眸子平淡而带着一丝笑意的看了过来。 萧衍对了上去,眸中微微一凝,不知为何,方才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异样。 好像,少女的话中有着另一番弦外之音。 然而,眼前的少女见未回话,并未说什么,便平淡的收回了目光,重又低下头去,眉目凝着卵石地面,似乎在继续数着上面的纹路字样。 萧衍覆下眼眸,不由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再是谢家女,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后宅女儿家,又能与旁的闺阁之女有什么不同。 想的再远,也越不过后宅去。 “因为体寒,所以我从小更为畏冷。” “体寒?” 少女好奇地抬起头来,萧衍唇角浮笑,随即点了点颌,语中略带了几分无奈和不易察觉的苦涩。 “都是陈年旧疾了。” 少女闻言微微一顿,随即无意地移开目光,语气虽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歉。 “对不起——” 萧衍目光温和的看向身旁的少女,眸中微微浮起,语气也更加宽容。 “无妨,顾姑娘无需自责。” 说到这儿,顾砚龄渐渐偏过头来,却是看到眼前的少年正凝望着远处的亭台,眸光温和而平静,一缕淡淡的阳光落在少年肩头,氤氲着温暖的光晕。 少年略缺血色的唇瓣微启,说出的话是那般的云淡风轻,一如那不染纤尘的谦谦君子。 “天命注定,我既是连天命都不曾责怪过,又怎能责怪姑娘。” 少年说到这儿,微微侧首,温润而清朗的侧颜在柔和的光晕下,就像是一块无需雕琢的美玉,一双好看的眸子凝着徐如清风的笑意定定看向她,轻轻的,便能撩动任何一个人的心弦。 “不过,顾姑娘是第一个为此与我说出这三个字的人,倒让我不由想引姑娘为知己了。” 话音落尽,四周陷入了一片安然的寂静,少女眸中微微一顿,看着眼前笑意和然的萧衍,不知过了多久,眸中也渐渐浮起了一丝暖意,唇角第一次勾勒出萧衍未曾见过的柔和弧度。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滞了,风仍旧吹拂着,那冬日的阳光却是将二人静静地笼罩着,浮动着温暖的光晕。 一切都仿佛那般静好。 萧衍温和的笑意渐渐达入眸底,看着眼前耀眼的少女,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 顾砚龄自然将萧衍那一丝细微的变化没入眼底,唇瓣的笑意却是越发自然。 夫妻数十年,她全然能洞察萧衍的心思,若论起演戏,萧衍即便不是第一,也当属第二了。 只不过,他却不知,今日的看客可不止是她。 …… 王有珺静静地将自己隐藏在花影中,看着眼前和谐而安静的画面,脑中轰然一声,脸色渐渐变得越发难看。 她的双手渐渐攥起,将裙子皱巴巴地捏在手心中不肯放下,而那一股难以言明的嫉妒如同渐渐升起的火焰,一点一点的点燃了她的自信与骄傲,几乎燃成熊熊的火焰,烧为灰烬。 她死死地咬着唇瓣,一双好看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那个举手投足都透着端庄的少女。 不甘和隐隐的自卑在内心死命的挣扎,此刻的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威胁。 她未曾想过,在她怀揣着满心的希望,以为自己可以如愿的收获地位,爱情,站在更高的地方,享受一切的荣耀,彻底改变那卑微的命运时。 却陡然出现了眼前这个顾砚龄,她更未想到,上天几乎将一切珍贵的东西都给了她。 尊贵的身份, 美丽的容貌, 还有华然的气度。 好像走到哪里,都注定是所有人的焦点。 而这些,都是她无力去比的。 最让她害怕的,是连姨母和表哥似乎都在倾向于她。 姨母送给顾砚龄的那一套头面意义太过深重,让此刻的她陷入了无尽的嫉妒和茫然之中。 如果从一开始,姨母和表哥都选择了顾砚龄,那么姨母的那些暗示,表哥那些温柔的举动又算是什么? 难道,她只是一个锦上添花的备选罢了。 当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王有珺几乎将指甲都嵌进了皮肉中,那燃烧起来的嫉恨也渐渐吞没了她最后的理智。 她王有珺,只会要这世间最好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开场戏 一辆低调而不失身份的马车悠悠转进华巷,从略有些昏暗的巷路缓缓行过来,碾过平整而干净的方形石砖,在宁静的深巷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行到定国公府的东角门,马车渐渐停下来,车前悬着的素纱绸灯轻轻摇曳,在马车前氤氲着温暖的光芒,墨兰上前掀开车帘,谢氏与顾砚龄先后踩着脚凳下了车。 顾砚龄自然地上前搀扶住谢氏,谢氏原本欲动的步子微微一顿,随即偏过头,看着身旁臻静的少女,唇角微微浮起温暖的笑意,随即转回头朝定国府走去。 当感受到手背上骤然暖和的温度,顾砚龄原本从容的身子微微一愣,眸光微微下移,当看到谢氏温柔的手覆在她的左手上时,微微覆下眼眸,唇角却是渐渐浮起一丝恬静。 母女二人在宁德院略坐了一会儿,陪着傅老太太说了今日的情境,便转而回了静和院。 当侍奉谢氏梳洗罢,顾砚龄便敛衽告退,坐在那的谢氏微微沉吟,随即看向眼前的少女道:“长春宫送的东西——” 顾砚龄心下微微一动,一声“长春宫”,便将谢氏对成贵妃的亲疏划分了出来。 少女抬起一双淡然的眸子,随即语中得体道:“女儿打算叫醅碧她们好生收着,将来,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将礼送回去,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谢氏闻言唇角微浮,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你便好生收着罢。” 见少女从善如流的点颌,谢氏便略显倦怠的扶着软塌站了起来。 “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顾砚龄闻言轻轻点颌,转而走至门前,由着醅碧伺候着披上鹤氅,这才掀了软帘朝外走去。 今夜的月光在冷风中,颇有几分冰肌玉骨之态,疏疏落落透过树木落在台矶下,撒开一片月辉。 顾砚龄方拢了拢鹤氅欲拾阶而下,却是听得身后响起了细微的声音,转而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只见神色有些微倦意的谢氏由徐嬷嬷扶着,身上披了件毛色光滑,极为厚实的雪貂斗篷,打了软帘走出来。 “母亲还有事?” 顾砚龄上前问询,哪知谢氏却是摇了摇头,随即转而看向廊下渐渐飘下来的雪花道:“眼看着雪又下下来了,夜深路滑,路上小心些,莫跌着了。” 说到这儿,谢氏看到少女鬓边微微落下的发丝,不由抬手轻轻替其拢在耳后,感受到这一举动,顾砚龄神情微微一楞,谢氏看入眼中,手中一顿,终究自然而然地掠过少女的肩头,收了回去。 “你去吧,我且在这儿看着。” 顾砚龄闻声微微一怔,抬头却是对上谢氏温情的眸子,唇瓣微微一抿,随即敛衽蹲身,这才转而下了石阶,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当走至庭院中央,少女陡然顿下脚步,就在醅碧她们感觉到莫名时,顾砚龄却是微微回首,看着眼前的场景,眸间渐渐化开暖意。 白雪似飞絮扬扬而落,悬在廊檐下的绸灯随风摇漾,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似淡淡的水纹一般,落在地上,谢氏身形一如既往的柔弱,因着寒冷,不由伸出手拢起斗篷,却是扶住了徐嬷嬷的手,静静地立在廊下,看着远去的她们。 灯辉裹挟着谢氏的身子,此刻落在顾砚龄的眼中,却像是最温暖的一幅画。 她的心渐渐变得柔软,好似冰封的湖面渐渐化为春池,带着三月的暖意,荡漾开来。 …… 当顾砚龄回到琉璃院,方落座,只微微抿了口热茶,便偏首淡淡道:“让怀珠进来吧。” 原本背着身在里屋添灯的醅碧闻言转身,看了眼绛朱,绛朱当即退了出去,不久便领着怀珠走了进来。 “姑娘。” 顾砚龄微微点颌,示意怀珠起身,随即放下了手中的湖笔,轻轻吹了吹面前浮着墨迹的纸笺,微微沉吟了一下,这才偏首若有所思道:“我想要你替我向殿下递个信。” 怀珠闻言抬起头来,对上少女亮盈盈的的眸子,才发现在灯下尤其好看。 “请姑娘吩咐。” 顾砚龄唇瓣微微浮起,随即将矮桌上的纸笺递到怀珠的面前。 怀珠平静而又自然地将纸笺收起,在少女的示意下轻轻打开,当看了纸上的墨迹,眸中微微诧异,再对上顾砚龄的目光时,便又恢复平静,将纸笺递了回去。 “那,奴婢告退。” 见怀珠微微低首,顾砚龄点了点颌,接过纸笺,怀珠转而恭谨地退了出去。 看着落下的软帘,顾砚龄的手肘轻轻撑在矮桌上,渐渐将目光收回,重又落在手里的纸笺上。 纸笺上的字仍旧是那般腔圆有力,却只独独写了三个字。 王阿音。 阿音,便是王有珺于闺阁中的小名。 相信,她将会是她打乱成贵妃棋盘上最合适的一枚棋子。 原本,她想将此事托付于翊坤宫的姨母宁贵妃,但终究想来,不如寻萧译的好。 如今的宁贵妃尚未察觉出成贵妃的野心,如此行事难免引起宁贵妃的揣测,徒生麻烦。 而萧译,相信沿着幸氏这条暗线,已经对萧衍母子有所防范了。 所以,长春宫的事,他必会上心。 如此,也是互惠互利了。 少女的眸子在灯下泛着暖人的光芒,随即微微扬颌,看了眼绛朱,绛朱默然地将炭盆轻然搁在脚踏前,瞬时便能感受到那烘烘的暖意。 顾砚龄动作轻缓的将纸笺对折,随即透过炭盆上覆着的铜丝罩将纸笺丢进了炭盆中。 原本覆着一层层白霜的银骨炭顿然冒出盈盈的火星,与纸笺碰触间窜出一条火舌,印着墨迹的纸笺渐渐被没入其中,化为了一片片一触即碎的纸灰落了回去,慢慢覆盖在银骨炭上,与其融为一体,彻底看不见影子。 少女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双眸子淡然地看着这一幕,眸中渐渐变得幽深,便是一旁的绛朱,也看不清其中。 有些事,也该做出个了断了。 兴庆殿。 殿外寒风夹着白雪纷纷扬扬的落着,如柳絮装点着幽蓝的夜空。 廊下的宫人们皆穿着立领赭色小袄,因着是新衣,即便不能全然抵御这北方的寒冬,也是极为暖和的了。 要知道,年年入冬,只有他们殿下才会用自己的例银替他们多添置一套冬衣,即便是值守,旁的宫即便是再冷的雪天也都半日轮班,他们在夜里却可多轮换一次。 在他们的心里,能伺候在九皇子的宫里,便是前世积来的福气了。 一阵风掠过,廊下悬灯垂着的流苏微微随风而动,宫人们不由打了个颤,极为细微地摩挲了下垂在身前的手,无需想,这会子他们的脸都该被吹僵了。 就在他们心中念咕这天气时,只见幽暗的廊前渐渐氤氲着一抹温暖的光晕,透过一盏月白的提灯,一个娇柔如水的身影正款款而来,因披着斗篷,戴着兜帽,一时认不出是谁来,可远远看着,却觉得格外舒服。 好似,像是那屏扇后的美人皮影。 似是雾里看花,却又格外真实。 第一百三十九章 “珺姑娘。” 待少女拾阶而上,走至殿前,众人皆含笑行礼。 少女唇角浮起柔和的笑意,随即点了点颌,极为亲切道:“都请起吧。” 说着,在众人起身时,少女偏首看了眼廊下的风雪,继而转头继续道:“今日风雪重,难为你们在这儿值夜了。” 众人闻声忙道:“姑娘言重了,这都是小的们的本分。” 话音刚落,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身穿枣色内侍监服的息德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立在灯下的少女,顿时喜笑颜开的行了一礼。 “珺姑娘,殿下说外面天冷,姑娘身子单薄,特让小的请姑娘进殿,免得着了凉。” 王有珺闻言唇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娇赧,随即轻轻抿笑颔首,这才小心捻起裙子,由着息德引进殿内。 “吱呀——” 当悠长而沉重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宫人们在将门掩上的那一刻,不由看了眼少女温柔的背影。 若说起来,珺姑娘作为成贵妃的侄女,九殿下的表妹,也是他们的半个主子,可人家珺姑娘却是分外平易体贴,没有丝毫的架子,举止言语无不是南方女儿家的温柔缠绵,长得又是天仙般的模样,初见时,他们还只以为看到下凡的天女了。 这样貌美心善的珺姑娘,他日若是能嫁给他们的九殿下,不得不说是极配的,二人性子都好,他们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了。毕竟,他们在宫里的人生,全是主子给的,主子性子好他们自然好,否则,那才真是日日煎熬。 想到这里,他们不由觉得自己想得多,主子间的事哪里是他们能置喙的,到底还是要看圣上和成贵妃的意思。 少女娇柔的身影缓缓走入殿内,当息德打开杏花软帘走进去,入眼便是一身竹青锦袍的少年,正手执一管青玉狼毫,微微倾身,颇为全神贯注的凝眸于案前的白纸之上,笔尖落纸,沉稳而自如。 明亮而温暖的烛火透过案前的一掌灯罩洒出来,落了满案,映在少年温和而又清朗的侧颜上,似乎连岁月都因为此刻的静好而停滞了。 扑腾,扑腾,扑腾—— 王有珺静静立在帘后,感觉到心越发的不受控制,几乎要跳了出来,不用手去探,只凭脸上一阵阵的热意,她也知道自己颊上已浮满了红云。 “殿下。” 息德低而小心的一声轻唤,唤回了少女的思绪,也唤的少年抬起了头。 几乎是同时,萧衍与王有珺的眼神倏然相逢,少女眸中因为这一份突然,不由有一丝被掩饰而去的娇赧与慌乱,少年温和而含笑的眸子当触及到少女灯下如桃花般灼灼的娇颜时,微微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又掩于那抹温柔之下。 “珺表妹来了。” 听到少年的声音,王有珺手中微微一紧,随即款款走上去,抿唇敛衽道:“九哥哥。” 一声娇柔而又满含吴侬软语的九哥哥,连一旁作为外人的息德听了都觉得像是一曲江南小调,美的动人。 更不知,自家殿下该是作何感想了。 萧衍温和的颔首,目光自然地落在少女手中提着的嵌青玉红漆食盒上,随即又转而看向少女道:“难为你,日日要替母妃送这些小点来。” 少女对上萧衍含笑的眸子有几分娇羞,抿首自然而然地上前,一边揭开食盒,摆放着小点,一边道:“阿珺是自愿的。” 少女声音小而温柔,只案前的二人才听得清,在萧衍唇角扬起之时,少女摆放好,已然抬起头来,娇靥如水道:“反倒是九哥哥日日这般辛苦,让人——” 说到这儿少女陡然响起什么,脸上一烧,不敢再说下去,反倒是萧衍,生出了几分趣味,追而问下去道:“让人什么?” 少女羞赧的移开眼眸,反射性的看了眼帘后,却见息德不知何时,早已退至外殿去,可虽如此,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捻着裙边的垂带,将头低了下去。 看到眼前娇羞的少女,萧衍唇边的笑意越发深,终究没在故意追问,端起尚还温热的粥,一勺一勺的吃了起来。 听到声音,少女不由舒了口气,却又有几分未再追问的失落,不由责怪自己的胆小。 当她正顾自郁闷时,恰好瞥到了案上的白纸,上面的字稳重而有力,行云如流水,颇有几分坐观世事的沉淀与胸襟。 少女的眸子微微浮过一丝震惊,随之化为感叹与仰慕。 “母亲常责备阿珺的字不成气候,从前阿珺还觉得委屈,看了九哥哥的字,才觉得自己的字的确是上不得台面了。” 萧衍闻声看过去,少女却是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练字可静心,练的多了,字有进益,一些窗外事便没那么扰人了。” 少年的话云淡而风轻,王有珺听了不由点头,恰在这时,耳畔却传来了让她心下惊喜的一句话。 “珺表妹若是愿意,我可教你些技巧,或许,练起来更得心应手些。” 少年低首含笑等候,王有珺却是强自压制内心的跳动,随即轻盈盈吐出一个字来。 “好。” 萧衍见此含笑转头,修长而好看的手收起案上的字,王有珺也从旁收拾好碟碗来。 当案前再一次铺展开雪白的纸,在萧衍示意下,王有珺走至案前,捏起萧衍方才搁在笔架上的青玉狼毫,左手轻轻捏着袖口,轻轻蘸墨,随即收回手来。 就在她偏首欲看身旁的人时,却是感觉到一只温柔而满含暖意的手覆在她执笔的右手上。 少女的身形微僵,脸上已是极烫,而她那颗心,似乎早已不是她的般,几乎要从喉间蹦出来。 感受到少女的紧张与羞涩,萧衍几乎是促狭般,左手自然而然的绕过少女,撑在案沿上,将少女娇俏的身子环在其中。 从小因为成贵妃的督促,加之他那颗不甘人下的心,他从未将儿女之事放在眼中,与他而言,婚姻更像是谋利的需要,而姬妾也不过是为了繁衍子嗣,辅助他的谋算罢了。 所以即便成贵妃送来过各色的宫女,他却从未入过眼,像今日这般软玉在怀,还是第一次。 感觉,倒是很好。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的汉昭烈帝(注:刘备)会将甘夫人视作那白玉美人了。 萧衍偏过头去,看着少女的侧颜,唇角微微含笑。 肤色白皙如雪,冰肌玉骨,难怪让人爱不释手。 感受到萧衍含笑的目光,还有少年呼吸间微微起伏的胸前,王有珺的脑中轰然发热,几乎只剩下空白。 “专心。” 少年含笑的声音陡然响起,随即便轻压下身子,附在少女耳畔,语气轻缓而徐徐,一边说着其中的技巧,一边带着少女的手写了下去。 笔尖落在纸上渐渐游走出墨迹来,王有珺却是未将一个字听进耳中去。 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少年捏了捏她执笔的手,似是提醒般,她这才回过神来,耳畔却是没有少年絮絮的指导声。 当她看向案前时,却因为那几个字又惊又懵,一时回不来神。 朝兮暮兮,怀有美玉。 美玉即为珺。 “有珺,有珺,如今我不正是怀有美玉?” 少年的话温和而缱绻,附在耳畔,如同轻轻挑起一根琴弦,余音袅袅不得停。 王有珺忘记了脸上的红晕,也忘记了心下的紧张与羞涩,不由抬起头看过去,想要从少年的脸上看出什么。 然而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却是发现少年也偏然看着她,温暖的光芒下四目相对,渐渐荡漾起说不清却又道不明的涟漪。 就在她陷入萧衍温柔含笑的眸中忘记走出来时。 少年陡然渐渐倾下身来,二人之间的光芒渐渐被投下阴影,直至最后,一个温软而略有些清凉的唇瓣覆在她的唇上,力道轻柔而缱绻,那浅浅的碰触就像是小心描摹着一副画卷。 当惊异散去,回过神时,她原本睁大的眸子渐渐阖上,这一刻她才发现。 原来,自己对少年这样的温存竟有着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贪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她的脸上更为发烫,却是丝毫不想去推开。 萧衍感觉到少女几乎不易察觉的回应,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方才那一刻,他是不由自主的,看起来,怀中的人儿似乎并不排斥。 想到此,他的左手渐渐覆在少女娇盈的细腰上,一边轻吻,一边从少女手中抽出狼毫,随即撑在书案上,将少女牢牢环在怀中,覆在少女唇上的力道越发深,也越发的温柔。 就在少女一时未反应来时,他已是促狭一笑,将少女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腰上。 唇上越来越热烈的攻势,根本不容多想。 第一百六十九章 王有珺的改变 当息德从外殿朝里走来,恰好停在了软帘远处一步的位置,先是小心翼翼地听了听,见里面没什么动静,这才低声唤了声:“殿下。” 约莫顿了一下,里面传出了少年平静的声音:“进来。” 息德见此,这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掀开软帘走了进去。 “怎么?” 息德沉吟了下,刚一抬头,这才瞧着萧衍依旧立在案前练字,不同的是,一个俏丽的少女立在身旁,素手捻着袖口,正臻首峨眉的研磨,画面倒真是称得上一声岁月静好了。 见息德未说话,萧衍眸色渐深,不动声色地睨了眼身旁的少女。 王有珺自然明白息德是有什么话要说,因而只听到细微的声音,王有珺将墨石搁下,这才拿手去探过食盒来,羞赧的抿唇道:“阿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九哥哥也早些歇息吧。” 萧衍见王有珺如此懂事,倒也眸中凝笑,随即语中难掩关怀道:“叫陪着你的人小心些,夜深路滑。” 见面前的少年低首如此温柔的嘱咐,少女的脸再一次红了,随即点了点头,便抿笑转而朝外走。 与息德擦身而过时,息德极为恭谨地行了礼,少女也温和地点颌,这才掀了帘子走远了。 直至微晃的软帘不再动了,而少女细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时,息德这才上前来,极为恭谨道:“殿下,方才娘娘那来人传话——” 说到这儿,息德抬起头来,咧着嘴笑道:“圣上与娘娘聊到珺姑娘时,便想着为宫里的几位公主,郡主寻伴读,人约莫也定下来了,珺姑娘自然在列,还有三位阁老的嫡孙女,顾家的长姑娘,若无意外,应是要做如意公主的伴读。” 萧衍闻言唇角微微一扬,近水楼台先得月,无需多想,必是他母妃的好主意。 息德见自家殿下心情尚好,也笑的眼睛眯成了缝,当他无意间低眸看到案上的墨迹时,微微沉吟了下,随即自言自语般道:“殿下这份字与平日写得不一样了。” 萧衍闻言落目看去,想到方才的情境,不由笑了笑。 “这是珺表妹写的。” 息德微微一愣,再看这纸上的字,既像自家殿下的字,又不像,隐隐间还能看出笔下的断断续续,不由一抬头,看到自家殿下眸中的笑意,顿时恍然大悟,猜度出了几分来。 “虽然逾矩,但小的却不得不言,珺姑娘与殿下,当真是极为登对的。” 说到这儿,息德小心看了眼自家殿下,见萧衍眸中笑意未消,可见这句话也是爱听的,因而也更加顺着话的奉承下去。 “若论起容貌来,珺姑娘便是在咱们偌大的宫里,也是排在前面的,更莫说是这般温婉的气质,就是其他宫里的几位娘娘主子也无不是夸赞的。” 萧衍闻言睨了眼自说自话的息德,的确,从小到大都长在京陵的他,已经厌倦了京城那些或端庄,或骄矜的官宦女儿家。 人都说女儿如水,他却没从她们的身上看出一星半点来,即便是再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也只像是一件家族教养的展示品,骨子里没有女儿家的那种柔情,反倒是根深蒂固的高人一等。 因而在他眼中,娶谁都是一般的,唯独只有皮相不同罢了。 然而王有珺却是不同的,或许她相比于那些京陵贵族的女子少了几分胆量,多了几分羞涩,可却有着她们所没有的南方女儿的气质,更没有那一份咄咄逼人的气势。 无论是从郭太后身上,还是他的母妃和长公主身上,他已经见惯了这些所谓女子背后的野心与欲望。 他绝不希望这一切出现在他的后宅里,因为所有人,都应该活在他的掌控之中。 王有珺于她们所有人而言,无疑算是单纯的,有的,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 “那你说,顾家的大姑娘和珺表妹,谁更好。” 息德闻言微微一愣,不由抬头看去,见萧衍已是正色,不像是玩笑时,当即整理了神色,微微沉吟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的启唇道:“小的斗胆认为。” 陡然听到息德说话,萧衍转头看去,只见息德徐徐道:“同样是世家,珺姑娘亲和有礼,顾家长姑娘虽也是进退有度,可骨子里总是高傲清冷些,便是在殿下面前也——” 息德戛然而止,后面的话没敢再说下去,转而又换了语气道:“顾姑娘像天上的雁,珺姑娘是水里的鱼,水终究是有边有际,天,却是没有的——” 话说的隐晦,却又不隐晦,萧衍唇角淡淡浮起,打量了眼前恭敬的息德。 到底是从小侍奉在侧的,的确很懂他的心思。 水里的鱼好掌控,天上的雁,却是不好掌控的。 谁能保证,这个顾砚龄,将来不是第二个郭太后。 可这只雁,他却是不得不放入他的后宅里,因为她背后代表的势力,对他大有裨益。 所以他唯独能做的,就是制衡。 “珺表妹很好,独独,败在了背后的势力上,不过——” 萧衍眸中浮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把玩着手中的狼毫,悠然的坐下去颇为平淡道:“对于顾阁老的孙女,莫说是雁,便是鹰,我也会替她打造一个最华丽的金笼,凭他有多大的雄心,也只能看看笼外的蓝天罢了。” 息德闻言默默垂下了头,萧衍将狼毫搁回了笔架上,不紧不慢道:“所以母妃有意将珺表妹与我许为侧室,我也只用顺水推舟罢了,我与母妃,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将来,待她顾砚龄嫁与他为正妻,即便背后有着庞大的顾家和谢家又如何? 一个无子无宠的女子,只会处处为人掣肘。 只能做一只供人观赏的笼中鸟罢了。 殿内渐渐陷入一片寂静,窗外的风也越刮越大,隐隐能听到石子拍打格窗的声音。 藏匿在帘外的王有珺强自撑住那浸骨的寒意,声音极轻的朝外退去。 直至佯装笑意的与守在殿外的人打了招呼,王有珺走出了萧衍的宫院,一步一步,静静地走在昏黄的甬道上。 耳边的风声全然被她忽视了,即便吹得她斗篷翻起也无丝毫反应。 在息德欲言又止的那一刻,她便升起了好奇,所以才假意走出去,却又悄悄的退回了帘外的槅门后,直至听到“为人侧室”那四个字时,她只觉得犹如五雷轰顶,萧衍与息德那些旁的话她已然忘得干干净净。 原来,她只配做一个侧室。 侧室。 王有珺轻嗤一声,终究不过是个贱妾罢了。 为什么,转来转去,她总是绕不过这个为人诟病的家世。 难道这些是她一出生,便能选择的? 亲情,爱情,这一切摆在权力和地位上,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她的姨母,她的表哥,不会为了她做任何改变。 即便世人都喜欢她,夸赞她,即便她做的再好,能够光明长大穿着大红龙凤嫁衣,从正门入,让人恭恭敬敬唤一声九皇子妃的,终究是顾砚龄。 王有珺紧紧的攥着自己的双手,几乎要将满腔的憋屈与愤怒都发泄出来,她感觉这一切都像是一条火药的引线,随时都能将她炸的粉身碎骨。 可她知道,她不能。 感受到厉如刀割的寒风刮过她得脸颊,渐渐地,她平静了下来,脸上也渐渐臻于平静。 既然这些所谓的亲近之人不愿意为她去改变这一切,那么,就由她亲自来改变吧。 她承认,从第一眼开始,她便喜欢上了萧衍,喜欢到可以抛弃女儿家的羞涩,喜欢到可以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她。 可这并不代表,她愿意放下自己的尊严与骄傲,去甘心做他的妾室。 这个正妻之位,她要定了! 第一百七十章 入宫 转眼间,便要到了顾砚龄的生辰,在府中正筹备时,一个更为意想不到的生辰礼却是马不停蹄地送往了定国公府。 当顾正德得知建恒帝的圣旨即将出宫时,当即令人打开正门,收拾好领旨的正厅,于厅中设好了香案,同下面的三个儿子换上了朝服,傅老太太则身着一品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携着同样着三品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的谢氏,领着一众着正服的孙子孙女等候在正厅。 待外面传报声再一次响起,顾正德率先站起身来,傅老太太也被袁氏扶着起身,不过片刻,一位身着麒麟袍,腰配犀角带的人走了进来。 只见此人面色白皙而干净,看起来年过四十,隐隐的却能透过纱帽看到斑驳的白发。当眸光略过厅内等候的一众人时,率先浮起平和的笑意,领着身后的两个内侍朝顾正德走去。 “顾阁老。” 顾正德见眼前的人微微弯腰,眉目间也淡淡浮笑,略微行了一个平礼。 “魏厂公。” 待二人相扶而起时,顾正德看向魏安道:“魏厂公一路辛苦了。”(注:魏安为司礼监之首,且又掌管东厂,所以权势很大,与内阁是互相牵制,所以顾正德行平礼。) 魏安闻言笑然道:“顾阁老言重了,老臣也不过是为圣上跑腿罢了。” 说到这儿,魏安抬眸朝顾正德身后掠过,随后落在谢氏身旁的少女身上,眸中的笑意更为温和亲近了些。 “这便是贵府大姑娘了吧。” 顾正德闻言望了过去,众人也不由看向了顾砚龄,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顾砚龄得体的走了出来,不卑不亢的敛衽行了一礼。 “魏厂公。” 魏安见到眼前颇有气质的少女,眸底不易察觉的浮着光芒,随即笑道:“大姑娘快请起。” 说到这儿,魏安转而看向身旁的顾正德,颇有几分艳羡道:“阁老府中好教养啊,大姑娘的好名声,便是宫里的几位贵主都交相称赞,都传到圣上的耳边了。” 顾正德闻言眸中微微一动,自然知道魏安口中的几位贵主是谁,也不轻易接话,只打着太极道:“哪里,哪里,都是承蒙圣上隆恩。” 终究,不论是哪一宫的娘娘,都是不宜轻易生了过节的。 魏安唇角微微一咧,心底暗笑一声老狐狸,随即将身直起来道:“那,我便先宣旨了,免得错过了好时辰。” 顾正德闻言看了眼身后,傅老太太当即携着一众人上前来,魏安从身后内侍手中的托盘中捧出圣旨,随即扬声道:“接旨。” 一众人当即跪下身去,行叩拜礼,跪请圣旨,魏安这才缓缓展开,一字一句的照着圣旨念读下去。 顾砚龄跪在其间,听着圣旨并不意外,这个所谓的好消息,早在几日前府中便接到了,然而前一世,却并没有这一出。 可见,多半是成贵妃的主意了。 前一世对于和萧衍的联姻,无论是顾家,还是谢家,都是持默认的态度,所以成贵妃毫不担忧。可这一世,眼看着她与谢氏隐隐推却的态度,她到底,是坐不住了。 这样也好,她处在宫外,便是想要快刀斩乱麻,也伸不得那么远,如此,倒是替她行了个方便了。 顾砚龄唇角几不可察的轻轻一扬,随即耳畔便听得魏安恰好读完了圣旨,因而从容的随众人叩拜下去,跪谢隆恩。 “大姑娘,领旨吧。” 当魏安的声音响在近前,顾砚龄从善如流的双手奉于顶,庄重而小心的接过圣旨,再一次叩谢圣恩。 “诸位请起吧。” 魏安笑然面向众人,顾正德这才领着众人起身。 “宁娘娘已经向圣上请了旨,姑娘入宫时,可直接入如意公主的绛雪轩,与公主相伴。” 少女闻言唇角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随即行礼道:“谢娘娘恩典。” 魏安凝眸看了少女一眼,笑意越发深了些,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目光从少女那转向顾正德。 “今日圣上委派我来宣旨,便是我与大姑娘的缘分,待日后姑娘进了宫,若是有何事,大可来寻我。” 顾正德眸中微微一闪,平日里连张首辅尚且也要卖上几分薄面的魏安,今日却是如此照顾阿九。 难道,只因为将来的阿九必会嫁入皇室? 还是说,现在的魏安,想要提前靠拢东宫,做好将来侍奉新朝的准备。 可不论是太子, 还是太孙, 身边可不缺一个魏安。 顾正德心下沉吟,却并未显露在脸上,只客气道:“承蒙魏厂公照顾了。” “嗳。” 魏安笑着摆了摆手,在顾正德的示意下,顾砚龄已然再次向魏安行了一礼。 “谢魏厂公。” 魏安又礼貌地推拒了一下,这才在顾正德和傅老太太等的挽留下,略坐下饮了一盏茶,只留了一半的谢银分给了随行的内侍,自己却是一分不取,便转而回去复命。 傅老太太命人将圣旨小心供起,再看向顾砚龄,眸中却多了几分期盼与喜意。 虽说早已知晓少女将来的去处,可眼看着,这日子是越发靠近了。 按照入宫的时间,顾砚龄只能在府中再呆上三日了,因而在顾正德及傅老太太嘱托后,当夜谢氏便去了琉璃院。 顾砚龄坐在灯下,听着谢氏细密的嘱咐,看着许嬷嬷指导着醅碧她们几个丫头拾掇随行入宫的东西。一时,竟有些恍然。 自前世默然死在上阳宫,她离开也不到一年的时间,可如今,竟生出了隔世的感觉。 前一世,她是皇后,是太后,是整个大兴的掌控者,世人皆要向她跪拜。 这一世,她却是以伴读的身份,将从前的路,重新走一遭。 顾砚龄知道,一旦她彻底断了成贵妃联姻的后路,后面将会是更为激烈的阴谋与算计。 一个小小的定国公府的后宅,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 当夜深人静时,谢氏已然离开,顾砚龄换下了寝衣,刚起身要走向睡榻,却是见怀珠走了进来。 “怎么?” 对上少女疑惑的眸子,怀珠走上前,将一张叠好的信笺递了出来,顾砚龄当即明白了些什么。 素手轻轻打开信笺,上面的字迹端稳利落,颇有几分腕力。 “万事可寻怀珠。” 灯影微微摇晃,少女臻首峨眉,唇角浅浅浮起,随即淡然出声道:“怀珠下去了准备准备行礼,到时与醅碧随我入宫,留绛朱在府中看守。” 怀珠闻声并不意外,只顺从的抿首道:“是。” 当怀珠退了出去,顾砚龄将那信再看了一眼,便起身至炭盆前,信手丢了进去。 看着那红茵茵的炭火,顾砚龄渐渐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她,倒也不算一个人。 不过,如今的萧译为了婚事得罪了昭懋长公主,不久的她又要为了婚事得罪了成贵妃,到时候少不得便要等着这二人雷霆般的反扑了。 说起来,她与萧译,倒越来越像是同病相怜了。 念及此,顾砚龄唇角微微浮起。 两个人联手,总比一个人孤军奋战更有意思。 第一百七十一章 赏兰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九,京城的雪也下的越发沉了,就好似一双手纷纷扬扬的撒下了竹篓中的雪白鹅毛,一抬头,白雪密密麻麻,几乎模糊了双眼。 无论是远处的飞檐金瓦,还是眼前的亭台石矶,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絮,每每出门,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那雪几乎要没过了鞋底。 眼看着年关将近,前朝和后宫免不得要忙碌起来,而这天气也愈发寒冷了,因此建恒帝口谕一下,停了皇子公主们的课,顾砚龄这些天家的伴读们也顿时悠闲起来。 若说这一次伴读的场面,倒也算得上大了。统共不过四人,其中三人皆是当朝阁老的嫡孙女。 所以众人私下里猜测,当今的皇帝这是要替皇子皇孙相看未来的皇妃了。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凭借世家的出身,顾砚龄在这一场角逐中,明显更胜一筹。入宫伴读于她不过是走个过场,皇家这道门,只不过是早入和晚入的区别罢了。 至于严阁老与徐阁老的嫡孙女严如英和徐成君,只凭其祖父的身份,也并非没有优势,尤其是如今的严阁老,论内阁资历,朝堂人脉,是唯一能与张首辅相对的,若无意外,待张首辅退隐,严阁老必能稳升首辅之位。 只不过,与京城的贵女们相比,严阁老的孙女严如英说起来难免落于中庸了些,容貌上比不得顾砚龄这般的天人之姿,才德上也比不得徐成君这般大兴第一才女。的确未如其名那般优如美玉。但举手之间,也是十足的大家闺秀,若是真要排名,也是中上了。 可最叫人诧异的,便是王有珺,唯一能为人称道的,便只有成贵妃表侄女的身份,和那婉约的容貌气质了。 可终究在大兴的选妃中,虽也看重容貌才德,但最重要的到底还是家世。 更何况,从此次的安排中,也能分出轻重来,顾砚龄因着宁贵妃的缘故,自然是为如意公主的伴读,徐成君的才德名满京城,将严如英也比了下去,做了绮阳郡主的伴读,要知道,在如今的皇女中,除了如意公主,最受帝宠的莫过于绮阳郡主了。 而严如英也并不差,做了怀平公主的伴读,怀平公主的生母虽在嫔位,却是恩宠正盛,比之宁妃她们,又最为年轻,若顾砚龄未记错,不过就在明年,宜嫔便会替建恒帝诞下幼子,升至四妃之列,其中的潜力,不言而喻。(注:宜嫔二十七岁。) 唯独只有王有珺,却是做了和昌公主的伴读,虽同是公主,公主的生母同居嫔位,相比于居一宫主位,圣眷正隆的宜嫔而言,和昌公主的生母安嫔几乎无人在乎。 生父只是七品的偏远知县,当年能选在君侧,只因容貌出挑,然而在莺莺燕燕的后宫中,向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如今的安嫔入宫已十三年,比之宁妃只小上一岁罢了。在保养上更比不得宁妃她们,如此在众多新人之间,实在难得皇帝青眼。(注:安嫔二十八岁。) 一个安字,便能看出安守本分的意味。 所以众人一致认为,王有珺的这个伴读,不过是建恒帝为了全成贵妃的面子,给王有珺一个长留宫中的说辞,而在这次选妃上,她也不过是起了个锦上添花的作用罢了。 所以自打进宫后,顾砚龄三人自然是宫中那些贵主交好的对象,这就如同押宝一般,不论压得对,压不对,总比傻不愣登看着旁人拉拢,自己什么都不做的好。 毕竟,眼看着当今太子的身子不好,只怕即便将来继位,也撑不会太久,到时候皇太孙继位,太子妃退居幕后,那时能掌大兴后宫,决定她们这些先帝旧人去留的,便是太孙妃了。她们这辈子想要的能有什么,不过是后半生的安稳与富贵罢了。 而对于王有珺这个局外人,旁人看在成贵妃的面子上,倒也未做的太过明显,只是在说话间,赏赐间,不由的分出了个轻重罢了。 可即便是这样,于王有珺而言也是如鲠在喉。顾砚龄越是受到旁人的拉拢与称赞,她心中的那股嫉妒感与威胁感便越深。 可不论是在那些公主贵女之间,还是在后宫的嫔妃之间,她都能深深的感觉到一丝孤立感,如同从前在王家,她总是那个被边缘化的人。 似乎有她与没她,都并不重要。 而最让她无法忍受的,因着皇子与皇女的读书之地只一苑之隔,每一次萧衍与她们偶遇时,他对她没有显出丝毫的不同于旁人的亲近,仿佛她只是一个表妹罢了。反倒是面对顾砚龄,即便萧衍举止言谈仍旧那般温和守礼,可总带着几分不同。 王有珺越来越觉得,自己嫉妒的快要发疯了。 偏偏她心里越恨,顾砚龄对她却是越发故意的亲近,旁人因着顾砚龄的缘故,也难免对王有珺多了几分关注。 可这对于王有珺而言,就如同嗟来之食,她不得不接,却接的失去了所有的尊严的骄傲。 而这一切,成贵妃与萧衍,却是视若无睹,仿佛根本不曾察觉。 事实证明,星星的火点,终将燎变整个草原。 在这越来越强烈的威胁下,王有珺咬牙做了决定,她不能再等待了。 …… 窗外的雪窸窸窣窣的落着,屋内的门窗紧紧的闭着,顾砚龄穿着小袄棉裙立在书案后,凝神贯注,将门外的一切都抛诸在外,只一笔一划的练着手中的字。 当醅碧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沉静的画面,随即抿首含笑的走进去,轻轻敛衽行礼。 “姑娘。” 少女微微一动,将最后一笔沉稳落下,这才缓缓直起腰,看着眼前的字,唇角划起满意的弧度,随即轻轻搁下笔,从怀珠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手,这才看向醅碧道:“怎么?” 醅碧眸中笑意不减,看着少女轻声道:“陈郡来信了,开春时,表少爷便能到京城了。” 顾砚龄闻言眸中微微泛起亮盈盈的光,唇角抿起笑来。 的确是个好消息。 说到这儿,醅碧又继续道:“表少爷知道赶不上您的生辰,便将您的生辰礼也一同送来,姑娘可要看看?” “拿进来。” 感受到少女微微的急切,醅碧抿然一笑,这才掀帘出去,下一刻,便捧着一个方形锦盒进来。 顾砚龄走至炕桌边坐下,示意醅碧打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整齐的摆放着一套文房四宝。 以象牙为杆的善琏“玉兰蕊”,质轻而香凝的一整套休派集锦墨,迎光可浮水纹的“花帘纸”,和当年武后所用的鳝鱼黄澄泥砚。 便是随意挑出其中一件,也不可不谓价值连城。 顾砚龄轻轻探手抚摸,感受到手下细腻的触感,可见每一样都是谢昀精心细选出来的。 少女唇角抿着难得的柔和,将那锦盒合上,偏首嘱咐道:“好生保管着,下回练字,我便要用它们。” 醅碧颔首将东西捧上,朝里屋走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又有宫女走了进来,恭谨行了一礼,这才起身道:“顾姑娘,王姑娘身边的绣茵方才来了。” 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动,好整以暇的坐了下去,随即看过去道:“何事?” 那宫女低声颔首道:“王姑娘从成贵妃娘娘处得了一盆寒兰,想要邀姑娘明日前去一同观赏。” 赏兰? 顾砚龄唇角微浮,心下却是觉得哧然,向来只在乎头面上的宝石,衣裙上的花样的王有珺何时还有这般闲来的雅兴了。 王有珺的那些小心思,从前一世到这一世,都从未高明过。 “知道了。” 少女轻语一声,待宫女褪下,顾砚龄默然与怀珠相视一眼,只唇角微微勾起,却不言一语。 看来,她对王有珺有意的亲近交好,的确是在她不甘的嫉恨之下,又恰到好处的点了一把火。 这么快,便已经按捺不住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翌日,仍旧是一个没有阳光的冬日,雪虽下的小了些,可天空依然那般灰暗沉抑,寒冷依旧是浸到了骨子里,让守在门外的宫人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顾砚龄穿着对襟兔毛领的雪青色小袄,坐在炕沿边笑看着围在炭盆边的醅碧和怀珠,只见两个少女俏嫩的脸颊被炭盆中红茵茵的光映的绯红,却两眼满是期待的盯着那炭盆。 醅碧拿起铜火钳,在那雪白的碳灰下拨了拨,两三个紫薯被翻了出来,大半个身子被没在碳灰下,只露了点略微有些烤的焦黄的皮来,醅碧将其朝起夹了夹,怀珠不由触手去戳了戳,感觉到指尖松软的触感,当即笑着道:“好了,好了。” 顾砚龄瞧着唇角不由抿了抿笑,到底都年岁不大,平日里看着再稳重,少女的天性总是未变。 醅碧见此也兴奋的令小宫女将剔红五客图菱花式盘子递上来,用铜火钳一个一个将烤熟的紫薯搁进盘中。 眼见着怀珠用丝帕包上一个替顾砚龄剥好,谁知座上的少女却是笑着道:“将你手中的给我来剥好了。” 怀珠与醅碧不由一愣,随即便见醅碧道:“叫奴婢们来吧,这烤薯外面灰扑扑的,又烫,伤了姑娘的手就不好了。” 少女自然知道,以醅碧她们剥了皮,再以天蚕丝切了片装好盘递过来,哪里还有原来那般的味道。 只听少女笑着说了一声:“哪里那么娇贵。” 醅碧便知自家姑娘这是决定了,因而与怀珠对了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顾砚龄接过丝帕包着的紫薯,裹挟着碳灰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薯香味,少女拿在手中倒并不显得局促,反而十分灵巧的隔着丝帕从上朝下一点一点的剥下去,离了皮,顿时露出里面的紫薯,那令人颇有食欲的香味随着升起的热气萦绕在少女的鼻尖。 眼见着剥出了一半,少女便递到嘴边吹了吹,随即轻轻咬了一口,热乎乎而又粉粉的紫薯便进了嘴,咀嚼之下,只觉得唇齿留香,满是紫薯的香甜。 前一世被幽禁在上阳宫,身边陪伴的人都一个一个先她而去,到了最后,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样的日子是真的难熬。 后来一次在被宫人推着逛殿后的宫苑时,也是这般的冬日,几个小宫娥围在值房烤紫薯,那香味便直直地飘了出去。 连她进去了,欢笑的小宫娥们也未曾察觉,只是被她身边的掌事宫女陡然一斥,倒惊的险些没丢了魂。 同样的吃食,那时被切片装盘递在她手边时,真正吃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这一刻,她才陡然觉得。 原来,心境不同了,同样的东西也能吃出不同的味道来。 前一世,是索然无味;这一世,却是唇齿留香。 “我说你们在做什么,隔着几道门都能闻着这香味了。” 陡然的促狭声打断了顾砚龄飘散的思绪,回过头来,对上如意娇俏的脸庞时,顾砚龄唇角浮起,随即看向醅碧她们道:“快给公主取一个来。” 说到这儿,顾砚龄转而看向如意道:“只是东西粗糙,也不知你吃得惯吃不惯。” 如意闻言笑着道:“难道宫里的人吃的就不是五谷杂粮了?” 顾砚龄被如意的爽朗逗得轻笑,如意转而接过醅碧剥好的紫薯,轻轻咬了一口,烫的脸一红,想要张嘴吐气,却到底顾忌着天家的形象,愣是囫囵的吃了进去。 “小心些。” 顾砚龄笑着左手撑腮,右手点着如意手中的紫薯说教般道:“如今可晓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了吧。” 如意轻然一笑,并不为顾砚龄的促狭生气,反倒出声问:“你莫不是寻我来,就为了吃这?也太小气了些。” 顾砚龄闻言眼波微微流转,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语气也渐渐变得轻缓。 “王姑娘得了盆寒兰请我一同观赏,我想着这么冷的天,你在屋中久了也无趣,倒不如一同去,说说话也有趣些。” 话音一落,如意包着紫薯的手微微停了,随即将紫薯搁在了手边,从宫女那接过手巾擦了擦,眉眼间有几分说不上的意味。 “你唤我自然是肯去的,可若是她,我却断断不去的。” 顾砚龄闻言抿笑,她知道,如意自打第一次见王有珺便不甚入眼,口中的那个她自然指的是王有珺。 “公主肯赏脸,自然是我的荣幸。” 如意瞥了眼对面少女促狭的笑,纤手一抬指了指桌上的紫薯道:“那何时便要摆个好席面请我才是,只一个紫薯可打发不了我。” …… 当息德走进书房,只见萧衍立在书架前,手中正翻阅着一卷书。 约莫是察觉到息德在屋内站了有一会儿了,萧衍才头也未抬的淡淡吐出两个字。 “怎么。” 息德略微沉吟了下,这才缓缓回道:“殿下,方才珺姑娘身边的丫头秀茵来了,似乎王姑娘的身子有些不适。” 少年眸中微微一顿,几乎无需想,便能知晓其中的缘故。 终究是小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比起昭懋长公主她们,这种心思也算是单纯而简单了。 “知道了。” 听到少年的回话,息德却没等到下一句,不由小心觑了眼,低声试探道:“殿下,那——” “去看看吧。” “嗳。” 息德眉眼带着恭敬的笑,转身替萧衍准备更换的衣服。 “母妃可在宫中。” 息德闻言身形一顿,随即顿了脚步转身道:“娘娘去了翊坤宫,只怕还需一阵子。” 萧衍闻言点了点头,这才淡淡道:“更衣。” 息德忙转身去取衣服,心下却在琢磨,他们家的殿下,到底是怜香惜玉的。 当萧衍来到长春宫,宫人们并不奇怪,眼见着萧衍去了正殿欲给成贵妃请安,得知成贵妃去了翊坤宫,恰好不见平日里陪在成贵妃身边的王有珺时,便顺而问了问。 得知王有珺今日身子不大舒服,萧衍略微忖度了下,到底还是决定前去探望。 这一切落在众人眼里,并未觉得有什么。 毕竟,九殿下一向是位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对人也一向真诚体贴,从前如意公主高烧不退时,作为九哥的殿下还曾在腊月寒天里,带着病去城外悟真观替公主祈福。 如今做表兄的去探望生病的表妹,无可厚非,更何况,这个王姑娘也是身份可怜,原本丧父投奔了王家,如今又孤身一人来到这宫中,除了成贵妃与九殿下,当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想到少女这般曲折的身世,众人不由也为其唏嘘了几分。 可见,弱者有时候天生便有着旁人不曾有的优势。 那便是同情怜悯之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局中局 淡淡的苏合香从掐丝珐琅云蝠纹三桃式熏炉中轻悠悠地升起,打着似有若无的旋儿,落入空中,弥散着香甜的味道。 因着屋里地龙烧的正暖,因而美人榻上的少女只穿着件丁香色的半臂对襟金双环纹襦裙,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腰裙,头发虽是挽着,却也散落了些零碎的发丝于锁骨处,身形懒而无力地靠在那,一双眸子直直地落在高案上的一只银烧蓝嵌玉石玻璃月季瓶景上,眸中难掩几分落寞。 “姑娘,九殿下来了。” 同是王有珺贴身丫头的采苓抿着欣然的笑意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便迫不及待的将这好消息说了出来。 原本身形懒怠的少女闻言眸中微微一划,好似顿然浮过一丝春意盎然的生气一般,眉眼中难掩抑制不住的喜色。 当少女方撑着软塌起身,抚了抚发间的簪花,正觉察着头发零散了些,便听得细微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个修长而温然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对上萧衍温和的笑眸,王有珺微微怔楞后,颊边顿时泛起红云,随即在身旁秀茵的搀扶下便要起身。 “既是不适,便莫要起身了,坐着吧。” 感受到萧衍语中的体贴,王有珺顿时觉得含了蜜一般,馨甜一路溢散下去。 终究,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吧。 否则,也不会如她所想这般冒着寒冷前来探望。 想到此,王有珺垂下颌,抿着娇羞而又欣然的笑意,心下却是难掩的激动。 “可着太医瞧过了,姑娘生了什么病。” 听到萧衍如此问,一旁的秀茵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快速地看了眼身旁的少女,这才支支吾吾道:“太医瞧过,只说姑娘许是染了风寒。” “可服药了。” 萧衍虽是问着话,看的却是眼前坐在榻上的王有珺。 采苓此刻恰好搬了椅子来搁在榻前,萧衍便也撩袍坐了下去。 “姑娘嫌药苦涩,还未曾用。” 秀茵话一落,萧衍看着眼前的王有珺,语中虽像是责备,可更多的却是关切。 “那便是孩子气了。” 感受到萧衍温和的目光,王有珺微微颔首,将眸子移开了,萧衍便转而看向秀茵道:“再去煎一副来。” “是。” 秀茵领命下去的同时,跟进来的息德与采苓也悄无声息的退去了外间,守在了门口。 屋内的温暖正好,裹着香甜的苏合香,倒是颇为舒神,让人不由有些昏昏欲睡般,也更衬得屋内宁静不已。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话音落尽,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眼前的少女,却丝毫没有回答的迹象。 萧衍几不可察的一蹙眉,却见少女仍旧低着头,眸中也渐渐浮起一丝不豫来。 再使性子,也要学会适可而止。 他虽不喜欢太有心思的女子,却也不喜无理取闹的。 就在他脸色渐沉,正欲开口时,却是陡然发现好似一滴泪速然落在了少女的襦裙上。 萧衍神色微顿,却见少女的泪水却如珠子般,一颗,一颗…… 沿着少女颊边柔和的弧度,落在裙上,留下了斑驳的水迹。 原本不豫的神色顿在萧衍的脸上,两相静默下,萧衍终究缓和了神色。 轻柔的触感下,萧衍伸出右手,轻抚少女明显清瘦了些的脸,以拇指轻轻拂去那簌簌而下的泪水。 “我只问了你一句,怎么就哭了——” 话音还未落尽,原本默默啜泣的少女却是陡然将手环住萧衍,随即靠在他的肩上,却哭得更厉害了些。 “我不去你的毓庆宫,你便也不来寻我,你可知你已有三十四日未来看我了。” 少女的哭腔既委屈又满怀娇嗔和埋怨,连原本婉转如莺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倒更生出几分可人来。 少女身上淡淡的馨香拂过鼻下,萧衍身形终究松缓了下来。 而当他听到少女将这三十四个日夜都牢牢记着时,唇角不由浮起笑意,只觉得怀中的人也越发可爱了些。 “明明半月前还见过一次,何时又变成了三十四日了。” 萧衍一边轻抚少女的背以作安慰,一边好笑的问着。 哪知怀中的少女却是将他环的更紧了,好似只要一松,便会当即失去一般,语中难掩那患得患失的害怕。 “可那时候你只与顾阁老家的姑娘说话,无暇顾及我,又怎能算进去?” 少女的话一落,萧衍唇角的笑意刹那凝在那,随即渐渐淡了下去。 当他的手刚触到少女的手背上时,少女环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生怕被他拂开一般,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起。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无理取闹,不该去多想,可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可我真的害怕失去你,九哥哥,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说到最后,少女的声音几乎哽咽的出不了声来,连萧衍都能感觉到少女的气息都弱了几分,可少女却还紧紧趴在他怀中,连身子都不由微微颤抖。 空气再一次陷入凝滞,一种未知的恐惧也渐渐爬入王有珺的心里,她不知道这般以退为进是否有用。 可弓一旦开了,便没有回头箭了。 …… 而此刻,只有秀茵、采苓与息德皆守在外间,周围静悄悄的,几乎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 息德几次悄悄看了眼一旁的秀茵,犹豫了下,终究上前凑近了点,眉眼带着讨喜的笑意低声道:“前几日我那得了两盒凤来阁的红玉膏,一会儿恰好着人送来给你和采苓好了。” 对面的采苓闻言抿嘴一笑,随即看向秀茵,秀茵偏首看了眼一旁息德,略微颔首。 这落在息德眼里,更觉得眼前的人儿娇羞可爱,就在他如此想时,身边少女的一句话,却是叫他喜的魂都快丢了。 “随姑娘进宫来,你一向照顾我与采苓,所以我便做了一双鞋以作答谢,只是不知,合适不合适。” 话音刚落,一旁的息德便耐不住激动道:“合适,定然合适。” 采苓“噗嗤”一笑,秀茵嗔了她一眼,这才转而含蓄道:“合适不合适,也得试过了才好,这会你恰好来了,倒不如去我那试试,若不好,我便再改改,也好穿的舒服。” 息德闻言当即喜不自胜,却是恰好瞥到了里间的房门,隔着那红漆朱门看了眼,息德渐渐犹豫起来。 秀茵自然是瞧出来了,便从旁温声道:“试双鞋要不得太久,这里有采苓,里面若是有动静,采苓自然会来说的。” 说到这儿,采苓自也笑着低声附和道:“去吧,我看着的。” 日日夜夜的盼着,如今眼看着秀茵对他有了几分回应,息德哪里敢再犹豫下去,唯恐丢了这个机会般,但面上还是颇为感激的看着采苓道:“那便劳烦采苓了。” 采苓不由一笑,便见着息德与秀茵走了出去,当外间厅堂中再一次陷入宁静时,采苓略微瞥了眼那紧闭的房门,却是转而默然地退了出去。 …… 第一百七十四章 被鹰啄了眼 感受到少女手中的力道小了,萧衍轻轻将少女环着的手解开,渐渐推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而当他转而对上少女的眸子时,却见少女原本清瘦的脸上此刻也渐渐变得苍白,一双灵动的眸子里面含着太多的东西。 惊诧,害怕,还有无助和茫然…… 好似,真的是被硬生生扯断了线,任由其随风而飘的风筝一般。 再也没有了归宿。 萧衍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少女,看似平静,却让王有珺感觉到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 过了许久,在少女坦然却是渐渐落入绝望的眸色中,萧衍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 “我不会丢下你。” 少女闻言,一双眸子瞬然生动起来,好似春风拂过,阳光努力冲破了重重阴霾般,泛着灿烂的希望。 “待开春后,我会向母妃请求赐婚。” 听着萧衍笃定的声音,王有珺的眸中渐渐溢出泪水来,仿佛因为感动,只默默说不出话来。 萧衍也逐渐正色,接下来的话,却是生生将王有珺定在了那,方才的一切,就像是泡沫般,一触即破。 “但九皇子妃,只能是顾阁老的孙女。” 王有珺眸子倏然一震,脸色更苍白了许多,萧衍却再没有丝毫地动容。 从小他便知道,即便再喜欢一件东西,也要学会适可而止,才不会玩物丧志。 什么东西该惦记,什么东西不该惦记,什么东西能惦记,什么东西不能惦记,眼前的少女也必然要知道。 这是他的提醒,也是他的底线。 看着眼前的少女身形越发颤抖,明明哭的不能自抑,却还努力压低了声音,萧衍坚硬的心终究软了一分,上前将少女淡淡搂入怀中,温柔的凑在耳边,似是说着这世间最暖心的情话。 “我娶她,看的是身后的顾家,谢家,娶你,看到的仅仅是你,你与她,与旁人,从来不同,我会给你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但你也应该要知道,这世间,有得必有失。” “吱呀——” 还未等到怀中的少女回应,门却骤然被推开了,萧衍身形一顿,随即眸中微微愠怒,只想着息德何时这般不懂规矩了。 然而在他松开怀中的人,转头的那一刻,愠怒的神色却是如秋风卷落叶般,瞬间荡然无存。 看着门口立着的两个俏龄少女,一向稳重的萧衍生生怔在那,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眸中更是难掩的震惊。 而原本胸有成竹的王有珺在看到如意公主的那一刻,也是禁不住楞在那,原本谋算成功略显得意的眸中也渐渐变得慌乱。 原本以她对顾砚龄的了解,即便顾砚龄知道了一切真相,也只会自持顾家和谢家的身份,不会进来闹上一场,只会默默记在心底罢了。 而她,只用坐等顾砚龄日后亲手了断这一门所谓的亲事,做个置身事外的人就好了。 可如意公主的突然闯入,却是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 此刻站在那的如意也再忍不住内心的愤怒与失望,跨过了门槛,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一双眸子,却是自始至终的看着萧衍,里面包含的,太多太多。 在她的心中,萧衍一直是那个温润如玉,置身于争斗之外的九哥,可方才那一番话,却是将从前那个云淡风轻的君子之像重重击碎了。 曾经她还以为九哥是真心喜欢阿九,才会发乎于情,而止于礼。 曾经,她也想要去撮合,去成全这一对玉人。 可这一刻,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却是生生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可笑与无知。 原来,九哥也是那万千伪装中的一个。 原来,他想要的并不是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悠然生活。 而最让她失望的,却是萧衍方才的那一番话。 原来自始至终,阿九只是他巩固权势的一枚棋子,那么谢家呢,又何尝不是? 可她,留的也有谢家的血! “如意——” “九哥,原来我从未看清你。” 在萧衍开口的那一刻,却是生生被如意的那一句话压下了下去。 而如意几乎一字一句咬出来的愤怒,也让他的心不由下沉。 此刻所有的解释,都瞬间变得苍白而无力,似乎说的越多,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萧衍紧紧握拳,默然垂在两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反倒是一旁的王有珺却是实实在在受了惊,一时缓不过神来,方才还梨花带雨,此刻却是生生忘记了哭泣,只有睫毛上泪光点点,分外动人。 屋内的气氛实在压抑的让人害怕,王有珺不由紧了紧手,随即细若蚊吟的声音响了起来。 “公主——”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却是被如意一记冰冷而慑人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她还从未看到过如意公主这般瘆人过。 就在王有珺被盯的连头皮都有些发麻时,如意却是陡然冷漠地转身,看也未曾再看萧衍一眼,便朝外走去。 对于擦身而过的如意,顾砚龄是理解的。 旁人看了,或许会觉得小题大做。 可她却知道,当一个最信任的人陡然亲手打破了心中的那份信任。 那么从前的信任越多,失望就会越多,恨也会越来越多。 如同从前的顾敬昭,最初在她心中有多慈和,最后便会有多恨。 有时候爱和恨,就在一瞬间而已。 “原以为王姑娘邀我来看那盆寒兰——” 少女清冷的声音骤然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原本怔楞的王有珺不由身形一颤,萧衍闻声抬头,却是正对上少女那一如既往般冷淡的眸子。 或者说,比之从前,更冷漠了些。 好似彻骨的寒潭,眼看着被融化了一角时,暖阳却陡然被重重雾霾给牢牢遮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融化的一角渐渐还冷,终究冷凝成了寒冰,封住了冰下原本泛起涟漪的水流。 顾砚龄眸子淡淡从萧衍脸上掠过,心下却是想笑。 前世玩了一辈子的鹰,这一世,却是被鹰啄了眼。 这般的愤怒,可想而知。 念及此,顾砚龄的目光淡淡落到了王有珺局促而慌张的脸上,隐隐的,能够看到那似有若无的笑意。 可就是这般的笑,更让王有珺觉得如坐针毡。 “未想到,王姑娘却是好心邀我来看一场戏了。” 话音落尽,王有珺只觉得身子越发寒凉,她能够感觉到眼前少女语中的嘲讽,更能感觉到身旁萧衍隐忍的愠怒。 然而顾砚龄并未给王有珺反应的时间,神色便恢复从前的清冷,随即淡然的敛衽朝着默然不语的萧衍行了一礼,便转而走出去。 没有丝毫的犹豫。 看着少女消失的背影,萧衍攥住的拳越来越紧,脸色也已是再抑制不住的愤怒。 他知道,一切计划,都毁于一旦了。 而这一切,究竟是谁的盘算,几乎无需想,他也再清楚不过了。 而顾砚龄在转而走至廊下,感受到乍然冲破沉云,绽放金芒的阳光落在身上时,不由觉得有一丝久违的温暖。 可她却也深知。 顾家,谢家,与王家的这一场争斗,也正式开始了。 当息德喜滋滋转而回来时,却是见原本关上的房门竟打开了。 就在他们愣神时,一身肃杀之意的少年走了出来,明明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可眸底的阴沉却是足以慑住一切。 息德不由一个激灵,却是见萧衍那冰冷的眸子对了过来,这一刻他好似突然被溺在了潭底一般,终究只能被逼的生生垂下了眸子,心里直打鼓。 下一刻,在秀茵和采苓颤抖的身子旁,少年擦身而过。 听到少女悲泣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息德心中一个“咯噔”,瞬间一切都明了了。 出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忤逆 “你怎会如此糊涂!” 成贵妃愠怒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殿内此刻早已没有多余的人,只随月,随珠二人在殿内陪侍着,却是噤若寒蝉,两手紧紧的交叠在前,头压的极低,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成贵妃看着座下沉默不语的少年,只觉得更是怒火中烧,就这样一个小小的疏忽,却是打乱了她手下的一盘好棋,让她根本连丝毫补救的机会都不曾有。 想到此,成贵妃便觉得憋气不已,眼看在功成之时,却是毁于一旦,这种愤怒不是旁人能够轻易体会的。 成贵妃紧紧的捏着手下的官窑茶盏,恨不得将指甲抠进釉中。当她满是怒气的眸子瞥到下面跪着的身影时,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杀意。 “作为殿下的贴身侍从,却胆敢擅离职守,本宫看你也是被个小丫头迷的不知道该朝哪走了。” 听到成贵妃含沙射影的责备自己,垂头不语的萧衍眸中微微浮过一丝寒冷,嘴角更下沉了几分。 而息德自打跪进来便禁不住地颤抖,他知道,他只试那一双鞋的时间,铸成了多大的错。 那几乎能要他的命! “本宫看,你也无需伺候在殿下身边了。” 息德闻声猛地一震,脸都变白了几分,而萧衍眉头一皱,还未等他说话,便听得成贵妃冷笑道:“自个儿去司礼监看赏吧。” 跪在下面的息德一听这话,当即吓得腿一软,连跪都跪不起来了,成贵妃却是漠然的朝随月使了个眼色,随月当即会意地欲下去唤人来将息德拖出去。 谁知她刚要转过屏风,却听得身后响起了少年冷淡而听不出丝毫语气的声音。 “母妃。” 随月微微一顿,到底是停下了步子,小心翼翼朝后看了一眼,只见原本坐在那默然不语的九殿下却是站了起来,抬头对上座怒气未止的成贵妃。 看到成贵妃眼中几乎抑制不住地怒火,萧衍压下心中的烦闷,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愠怒,转而看了眼一旁瘫软不成样子的息德道:“息德此次的确有错,儿臣回去会亲自处置,必不让母妃为此劳心,但息德到底随了儿臣这么多年,若是陡然换人伺候,儿臣只怕会不习惯——” “一个奴才而已,本宫只听得奴才习惯做主子的,还未听闻做主子的去伺候一个奴才的,阿衍,便是再仁慈,也要有一个限度。” 成贵妃将少年后面的话生生堵在那,而萧衍此刻却是紧紧攥住拳,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即将从胸腔喷薄而出的怒气。 “本宫自会替你重新选一个更得力的奴才,你无须担心。” 话一说完,成贵妃也不等下面的少年回应,便转而冷冷看向顿在那的随月,随月被惊得一颤,连忙欲走,谁知少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与方才不同的是,少年不再似从前那般温和顺从,此刻语中难掩对抗与冷漠。 “息德是儿臣毓庆宫的奴才,自是由儿臣处置,便不需母妃代劳了。” “萧衍!” 感受到少年从未有过的忤逆,成贵妃几乎未反应过来,但随之看着少年漠然的表情,笃定的眸子,更觉得怒气在胸口处横冲直撞,她不由地紧紧攥住前襟,控制着胸前强烈的起伏,几乎是咬着牙喊出了少年的名字。 萧衍听之没有丝毫的动容,他很清楚,经过这么多年佯装的顺从,他费了极大的力,才保证整个毓庆宫没有成贵妃的眼线。 一旦此次息德被撵出毓庆宫,成贵妃便会光明正大的安插自己的人伺候在他身边,让他无时无刻都处于她的眼皮下,让他只能做一个顺从的好儿子。 所以,即便息德犯了再大的错,他也决不能轻易撵走,给成贵妃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 那样,只会让他更为人掣肘。 “息德从小伺候儿臣,若突然被迁出毓庆宫,只会惹人生疑,若是有朝一日父皇问起,难道儿臣要如实相告,让父皇知道息德被罚的真正原因吗。” 少年的语气平淡而漠然,可对上成贵妃的眸子,却满是笃定。 成贵妃闻言当即胸口一滞,只觉得一股气生生堵在那,让她难以自控。 谁知座下的少年见成贵妃无话可说,却是恭谨地作揖道:“母妃若是没有什么事,儿臣就告退了,回到毓庆宫,儿臣会处置息德,给您一个交代。” 话一说完,少年淡然撩袍,转身便欲走。 “你这是在忤逆我吗?” 成贵妃满含怒气的声音在后面陡然响起,少年脚下微微一顿,唇角淡淡抿着冷然的弧度,随即微微侧首,用一个平淡却又能让成贵妃清楚听到的声音道:“自始至终,母妃不也有意撮合儿臣与珺表妹,儿臣今日所为,不正是听从母妃的结果,可见,母妃也不永远都是对的。” 话音一落,少年淡然走出去,没有丝毫地犹豫与沉吟。 “哗啦——” 成贵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抬手将桌案上的一切尽拂与地,殿内的随月与随珠被惊得身子一颤,险些叫出声来,但即便将脸都憋白了,也终究没敢叫出来。 听到耳边不绝于耳的瓷器杯盏炸裂的声音,成贵妃眸中变得阴沉不已,随即极为冷冽道:“把王有珺给本宫召来。” 随月闻声,当即抬脚朝外去,再不敢有丝毫地耽误。 当王有珺走进来时,看着满地的狼藉,原本惶恐的她更是吓得没了脸色,虽极力止住颤抖,却是无济于事。 “阿珺,给姨母请安——” 看到眼前娇娇怯怯的少女,原本疲倦靠在贵妃榻上的成贵妃淡淡开口道:“来了,过来吧。” 见成贵妃语中并未那般愠怒,王有珺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前。 待她刚走至榻前,只见原本阖目修养的成贵妃陡然睁开狠戾的眸子,起身扬手便狠狠甩了她一耳光,快的让她根本未反应出来,直到感觉到颊边火辣辣的疼痛,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姨母——” “你给本宫闭嘴!” 成贵妃冷冷打断了少女委屈的哭声,眸中变得更为凛冽道:“若非本宫,你仍旧在许郡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本宫给了你这般多,你却胆敢生出那些不该生的念头,摆了本宫一道。” 说到这儿,成贵妃语中更是充满了王有珺从未听过的冷厉与陌生。 “便是收留一只野雀,也当知道报恩,更何况是为人?难道本宫收留的竟是一条贪婪冷血的蛇?” 这一句话狠狠地刺痛了王有珺的内心,让她在随月和随珠面前彻底丢失了尊严,她的脸白的极为吓人,即便如此,却是不敢有丝毫地反驳,因为她知道,如今的她就像是狂风暴雨中随波的浮萍,若是彻底惹怒了成贵妃,便会再一次坠入泥潭,再无人生可言。 “姨母,阿珺错了,阿珺再也不敢了,阿珺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可阿珺是真的喜欢表哥,阿珺从不敢忘记姨母的恩情——” “恩情?” 成贵妃冷哧一声,随即冷笑地看着跪在膝前的乖巧少女,根本没有丝毫地动容。 “你给本宫好好地记住,本宫当初既能将你从许郡召进宫,也能将你再重新遣回去。” 少女闻言身子猛地一颤,无力地恐惧感瞬间爬到她身上,让她的后脊都凉透了。 “从今日起,没有本宫地召令,你无需再来向本宫请安,更不许走出房门,去毓庆宫一步,否则,你从何处来,便给本宫回到何处去。” 未等少女回过神来,成贵妃便示意随月将人拉了下去。 当殿内再一次陷入死寂,看着殿内的狼藉,成贵妃眸中显出从未有过的厌恶。 一向顺从的儿子忤逆她,一向乖巧的侄女却是自作聪明的摆了她一道,似乎一切,都在渐渐脱离她的掌控。 这一切,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她的一切,这样的感觉,让她憎恨,也恐惧。 她很讨厌,这样隐隐**纵的感觉。 “有了这样一个侧妃,与顾家,谢家的联姻,再也没有可能了。” 听到成贵妃疲惫的声音,随珠微微一怔,随即小心试探道:“娘娘,您的意思是,王姑娘——” 成贵妃冷哼一声,却也含着几分头疼与无奈。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我当初无意,也必须将人娶回来了。” 否则,只会显得心虚,也只会让宁妃鄙看几分。 虽然如了她这个好侄女的愿,可一个没有家世的侧妃,与她而言,拿捏不过是随手的事罢了。 待她嫁了进来,她自会让她知道,在她面前耍手段,该是个什么下场! “正妃这个位置,该换了。” 随珠闻言没有吭声,看到陷入沉思的成贵妃,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萧译的谋划 翊坤宫。 屋内地龙烧的暖和,香炉内淡淡的缭绕着沉水香的味道。听了如意的话,宁妃的一双眸子渐渐浮起深意,眉头几不可察的皱起,却又平缓下去,随即偏头看向如意身边的少女道:“阿九,这件事,你如何看。” 顾砚龄闻言平静地抬起头,对上宁贵妃温和的眸子,微微沉吟,语气淡然而轻缓道:“阿九以为,成贵妃与九皇子虽选择了我们顾谢两家,但我们顾谢两家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选择,不过——是两相权衡罢了。” 说到最后,少女轻轻抬起头,话语越发轻盈,眸中却是自信与笃定。 的确,不论是阁老顾家,还是望族谢家,从来都不是只有他王家这一棵树。 成贵妃,的确太自信了些。 “这件事,我会往顾家和谢家修书一封。” 听到宁贵妃的安排,少女温和地点了点头,宁贵妃唇角淡淡凝笑,随即道:“过几日也该到你的生辰了,我原想将你留在宫里,让如意她们陪你过,谁知你父亲却是早就急着让你母亲写了信来,只等着你回府了,如此,我倒不好留你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回府吧,等到开春上书房开课了,再回来。” 少女闻言眸中微微一动,继而行礼道:“是,阿九谢姨母。” 宁贵妃看着少女的眸子越发温柔,语气也渐渐凝着打趣。 “可见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不过才多久未回府,府里便这般念着你了。” 看着少女抿嘴微笑,宁贵妃这才道:“好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两个少女闻言从善如流的起身,礼貌地敛衽行礼,这才走了出去。 看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屋内,宁贵妃唇边的笑也渐渐淡了下去,随即微微侧首道:“将方才的事修书一封,让华珠亲自去定国府一趟。” 华枝闻言当即颔首道:“是。” “原以为翊坤宫是宫里最平静的地方,如今看来,反倒是最不安分的了。” 说到这儿,宁贵妃眸中微微划过一丝什么,最终化为了唇角晦暗不明的弧度来。 “能将帝后瞒了这么多年,手段的确不浅,从前倒是小看她了。” 一旁的华枝听到耳畔宁贵妃的声音,微微抬眸,随即掩了下去,默然不语。 …… 这厢,原本在练字的萧译听了檀墨的话,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下一刻,唇角划起了淡而不易察觉的弧度。 早在下面人来报关于成贵妃侄女的动态时,他便打算亲手处理了,谁知怀珠却是传来了自家姑娘的话,让他无需出手,只用故作不知便好。 那信里的口气,倒像极了他从前处理昭懋长公主一事让怀珠送给她的口信那般。 分明一副我自有法子,你坐在旁边看就好的样子。 自打顾阁老的二儿子被贬去了岭南道,他就已经领悟了少女的能力,所以面对少女的笃定他从未怀疑过。 如今再听檀墨带回来的消息,不知为何,他隐隐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 这件事情早些结束了也好,不过转念而来,少女这般利落地斩断了与萧衍的联姻,是不是也是一种预兆。 阿九的心,已经在偏向于他了。 想到这儿,萧译便觉得心内一暖,好似春意拂过般,不自主地笑意更深了。 檀墨一瞧自家殿下难得这般喜形于色,当即琢磨出什么来,眼睛一转,跟着笑道:“小的看,殿下等了顾姑娘这么久,时机该到了。” 听到檀墨的声音,萧译嘴角微微一扬,随即笃定道:“是该到了。” 话说到这儿,萧译微微侧首,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 “让你寻的人寻了。” 檀墨闻言微微一愣,当抬眸碰到萧译问询的眸子,登时明白过来,嘿嘿一笑,随即压低声音道:“小的已经寻到了。” 萧译眸中微微一动,便听得檀墨的声音渐渐变得严肃正经了许多。 “冯唯,进宫已六个年头,如今在印绶监做佥书,小的查过,这冯唯家原也是有点家底的,因此入宫前也读过几本书,听说不仅如此,还颇通音律,弹琴吹笛不在话下,更会投壶这些趣玩。” 听到这儿,少年的唇角微微浮起,语气淡然道:“如此优秀,便是考举人也无不可,如今却是入了宫,可见,后面才是你要说的重点。” 檀墨听了眸中一亮,也不卖关子,连忙继续道:“殿下猜的没错,若就这般过倒是难得安静的日子,只是后来冯唯的祖父因着一副字画得罪了当地的一个乡绅,后来没多久那冯唯家在夜里莫名走了水,莫说家产烧了个灰烬,就是冯唯的祖父也死在了里面,可当地的父母官却是走了个过场,察了察,便定论是天干未小心烛火的缘故,冯唯一家虽逃了出来,可他父亲因着在那夜呛坏了身子,再加之受不了这样的变故,没多久也没了,冯唯的母亲独自将冯唯和他妹妹拉扯了几年,终究熬不过,染了疾病撒手去了,冯唯只能带着妹妹讨了半年的饭,走投无路下,为了得一点银钱给自己的妹妹,便下决定割了宝贝入了宫,如今每月的月俸,也是足够照顾她的妹妹了。”(注:百姓入宫做太监,是可以立即拿到一笔费用的,后面也会有每月的月俸,算是人身补偿吧。) 说到这儿,萧译撩袍坐了下去,平静地继续练着手中的字道:“是个重情义的。” 檀墨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听得耳畔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那乡绅是谁的人。” 檀墨闻言嘴角一咧,随即凑近了点,小心翼翼道:“正好是许郡王家一个房门管家的侄儿。” 这话一出,一切便再明白不过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许郡王家虽不是当朝的宰相,却也是百年的望族了,即便是看大门的,走在路上那腰也能比旁人挺的更直些。 更何况,王家自大兴开朝以来,还出了那么多位宫里的贵妃娘娘。莫说是六七品的朝廷命官,即便是京城的贵族,对于结识许郡王家也该是趋之若鹜了。 只不过,六七品的想进王家结识王家老爷自然是没能耐,但拉拢王家的一些管事,也是有用的。 好歹拉出去,也能扬着脖子骄傲的说一声,我也是认识许郡王家人的。 萧译一边淡然地整理着案上的习字,一边吩咐道:“将这件事说与父亲,父亲听了,要不了多久,司礼监的门就该朝着这冯唯开着了。” 檀墨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将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殿下的意思,请太子殿下纡尊替这冯唯打通司礼监?” 案前的少年手中一顿,然后转过身来,颇有一种朽木不可雕的意味。 “此刻我手中若是有扇子,少不了再敲醒你一次。” 檀墨闻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般抬头道:“殿下的意思,这是要请李老祖宗出山?” 少年不置可否的回过身去,继续手中的事情。 檀墨咧嘴一笑,登时领悟了。 李老祖宗原是先帝身边的总管內监李适,掌管了半辈子的司礼监,因着深得帝意,为人又谦和谨慎,宫中的太监宫女,包括朝堂二三品的高官都在私底下尊其一声“李老祖宗”。 而在当今建恒帝还未坐上太子之位,只是一个不得圣心的皇子时,便多受李适的照拂,即便在先帝前,李适也极能挑时机的替当时的建恒帝说话。(注:主要是李适会看人,所以明里暗里没少帮助建恒帝,这应该也算奇货可居吧。) 因此即便建恒帝登基,也欲将李适留在宫中,以极富庶的封地做以后半辈子的奉养。 然而李适感念建恒帝恩情,却只说自己年老,想要回到自己的老家安享余生。(注:功成身退才是保全自己的聪明人。) 建恒帝见李适坚决,终究答应了,却是亲自安排回乡的人马,护送李适回乡。 在大兴,能将内侍这一职坐到李适这般,也算是衣锦还乡,荣耀一生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李适这一辈子虽让建恒帝承了情,却又承了太子萧稷的情。 只要萧稷肯修书一封,李适自然肯帮,而只要李适出手,自然能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冯唯送进司礼监去。 虽然老话说,人走茶凉。 这句话终究得分人,放在旁人身上就罢了,若是放在李适这般聪明人身上,即便他离了大兴皇宫,仍旧有说话的资格与能力。 好在,这样厉害的人站在他东宫这边,而不是他们的对手处。 萧译将最后一笔写下,从容地将玉毫搁在笔架之上,看着习字的眸光,渐渐氤氲着深意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皮影 到了腊月十五这一日,顾砚龄的生辰如期而至。原本按着京中贵女的习惯,多半是要宴请圈内或亲密或舒适,或泛泛而交的女儿家入府。 但眼看着除夕将近,各家自有各家忙的,而最重要的,莫过于前段日子,定国公府的二太太刚没了,而二老爷又坏了一双腿,于情于理,这生辰宴也是不宜大摆的。 顾砚龄性子原本好静,因而当傅老太太领了顾正德的意思前来说时,顾砚龄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应了,原本还有些抹不开面的傅老太太见少女如此利落,自然也欣然的松了口气,说到底,这一年的许多事,她亏欠了这个孙女儿不少。 当顾正德听闻此事,虽未说什么,但眸中还是化开了几分赞扬。 虽然这生辰宴未宴请他人,只自家关起门来闹一闹,无论是与顾砚龄交好的,抑或是与顾家,谢家交好的,还是提前送来了顾砚龄的生辰礼,谢氏直接让人都抬去了琉璃院,入了顾砚龄的库房中,醅碧将礼单整理出来,竟也是不少的好东西。 到了生辰宴一早,天还未亮,顾砚龄便被醅碧唤醒沐浴,换上了交领琵琶袖的秋香色短袄,短袄乃是鲁绣的红绫地绣五彩穿雀花纹,以红色暗花绫为底,以数十种颜色的衣线及捻金银线绣织,色泽娇而不艳,再配以红色暗花绸堆绫盘金绣边饰芙蓉褶的马面裙,衬得少女娇容皙丽,好似一颗泛着莹莹冷光的夜明珠,几乎叫人移不开眼。 绘夫人为顾砚龄轻巧挽了百花分肖髻,发间带着一套精致而又小巧的银鎏金镶玛瑙的头面,耳边缀着一对蜜蜡福字耳坠,再从妆台上取出一个青花釉里红瓜果纹胭脂盒,轻柔的淡开胭脂,小心地扑在少女脸颊上,以金色蝶翅而作的梅花钿饰于少女眉间,使得少女原本略显清冷的容颜顿时生动活泼了许多。 待顾砚龄去了宁德院,各房的人俱齐,一一再受了长辈姊妹们的礼,这才正式开席,因着席面上都是自家人,因而并没有将男女席分开来。 顾砚龄随着嫡出的顾砚朝和顾砚澜与傅老太太这一桌坐着,庶女们自然是与各位姨娘一同入座。原本按着礼,姨娘当站在一旁陪侍各位姑娘,但因着谢氏与傅老太太略提了几句,到底是喜庆日子,终究便同意姨娘们入座。 各位姨娘自然也是暗里欣然地承了谢氏的情。 顾砚龄眼看着坐在其间的三月,眸光落在她那笑靥温柔的脸上,唇角几不可察的一浮,的确,是个能耐的女子。 似乎是感应到了,三月微微偏首恰好对上顾砚龄似有若无的眸光,随即恭谨而又礼貌地微微颔首一笑,顾砚龄自然是回之一笑。 自打三月生下了三房第一个儿子,便一跃从一个无名无分的丫头升成了姨娘。原本还膈应的傅老太太面对这样一个健康的孙子,到底是放下了芥蒂,而三月如前世一般,极会做人,因而莫说三房,便是整个定国公府的下人无不对其夸赞,甚至上升到了尊敬的地步。 有的人,是靠着地位服众;有的人,却是能靠着自身的为人处事服众。 三月,明显便是后者。 如今三房送走了秦氏,这三房的一切事务渐渐地便转到了三月这个新晋姨娘的手上。 因着人聪慧,又渐渐得了傅老太太的喜欢,这样的变化也就被默许了。 如今放眼四房的姨娘,能执掌一房事务的,也就只有一个三月了。 最初她与三月的约定,三月不仅做到了,甚至,算是超额了。 …… 当家宴用完,府中又摆了戏,顾砚龄原本不耐看这些,未想到看到一半时,宫中的如意公主和绮阳郡主竟是由成贵妃宫里的大太监韩春亲自护送登府,邀她一同去怀昌大长公主在京郊的别苑玩乐,与其同贺。 一来如意与绮阳特意出宫为其贺生辰,顾砚龄虽不大喜欢凑热闹,但到底也不好推拒,二来依着傅老太太的意思,她更是该多于如意和绮阳交好。 虽然韩春带着一众便衣的內监陪侍,但傅老太太还是不放心,便让顾子涵陪着她们几个女儿家出府,下面的顾砚澜和顾子钰都是喜欢玩的,又极喜欢黏她,自然也要跟着去。 顾砚龄想着有这么多人看着,也没那么多担心,自然是答应了。 独独只有顾砚朝从始至终未有想一同凑热闹的心思,与从前的行为全然相反,但最后在傅老太太的说服下,在顾砚龄的邀请下,顾砚朝终究也跟着去了。 独留一众庶子庶女,虽想跟着出府,但傅老太太担心庶子庶女们不懂礼数,冲撞了两位天家的女儿,到底没应。 就这般,众人来到了怀昌大长公主的别苑,与天家的做派一般,这别苑自然占地广阔,外表大气,内里精致,不仅有各色珍贵的花色树种,竟还以一汪荷池养着数只仙鹤,因引着温泉水,因而其中雾气缭绕,荷花盛开,仙鹤姿态高雅,微微引颈,清丽啼鸣,时而理一理羽毛,展翅而飞向假山之上,恍如仙境。 这宴席就摆在这温泉荷池旁,因而温暖如春,众人欢宴过后便又换了戏台,虽是婉转的南方昆曲,但向来只喜欢皮影戏的顾砚龄不过坐了上半场,便不由趁着众人兴致甚高时悄悄离场。 当她退至戏阁外,醅碧贴心的覆上大红羽绉斗篷,为其小心系上。 此时月色正好,皎洁如银的月辉轻然洒下,铺在整个荷池之上,明明是冬日,这荷池中的荷花竟是开了个遍,让人觉得恍然如春。仙鹤偶尔轻盈越过池面,翩跹而起,牵起层层的涟漪,泛着粼粼的波光。 顾砚龄伏在栏杆上微微阖目,感受着这一刻难得的静谧与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清灵而悠然的琴音陡然在荷花池不远处响起,少女微微睁开眼,伴着这般恬静的月色,只觉得这一缕琴音仿佛能够涤荡人心,隐隐的在牵引着她前去一探。 微微侧首看了眼身后灯火通明,华丽而热闹的楼阁,顾砚龄终究转身拾阶而下,醅碧没有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替少女打着伞,挡去伞外的飞雪。 借着醅碧手中的绸灯,顾砚龄拢着斗篷走下楼阁,沿着荷池走至旁边清幽的树林中,直到琴音近在耳边时,却是乍然停止。 顾砚龄微微一顿,正诧异时,却是看到不远处亮着一盏灯火,温暖的灯火下放着一扇素白的屏风,屏风后隐隐是四个人形皮影,耳畔也渐渐响起熟悉的戏唱词来。 “最爱西湖三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拜师修来共枕眠……” 月下的少女身影独立,虽是踌躇了片刻,终究随着那一盏灯,提步缓缓朝那去。 而在她迈出一步的那一刻,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此刻竟是置身于一片梨花之中。 而鼻尖还隐隐的能嗅到梨花淡淡的冷香。 可这腊月里,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梨花? ……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想娶你 耳畔静静地拂过夜风,顾砚龄惊讶之下,不由伸出手探上花枝,手方触到枝头那一枚开的正好的梨花时,顿然明白了什么,随着轻轻的力道,梨花悠悠扬扬地掉落在少女的手心。月光皎洁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铺在少女的手心,映衬的那枚梨花如暖玉雕刻般,泛着莹润的光芒。 少女轻轻以拇指与食指捻起那枚花瓣,指尖的触感之下,分明,这梨花是用素白与蕊黄的素帛做来的,白玉无瑕的花瓣,同色花丝上是点点嫩黄的花心。抬颌间,看着满目或含苞待放,或半开未开的素帛梨花,花瓣上无意落上雪白的残雪,形态逼真精巧的竟与真正的梨花无异,盈盈立于飘然的风雪中,让人不知这枝头究竟是雪,还是花。 能设计出这一切的人,可见是用心极深了。 恰在这时,方才那戛然而止的琴音渐渐如小涧流水般响起,清灵动听。 几乎是同时,点点昏黄而温暖的灯火渐渐点亮了原本略显晦暗的夜色。 一盏,两盏,三盏…… 当最后一盏灯被点起时,透过微弱的光芒可看出屏风后空无一人,方才正演的一出《白蛇传》也了无踪迹,只一幅幅被悬在枝上的雪白画轴映入眼中,虽隔得稍远,但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絮中,仍旧能看的出,那画卷上隐隐是少女形态。 趋于好奇之下,顾砚龄微微侧眸,向身边的醅碧示意了下,这才接过了醅碧手中的绸伞,拢了拢斗篷,小心踏着脚下的积雪,一步一步独自走了出去。 树林中分外安静,只清灵的琴声伴着她踩着积雪的“咯吱咯吱”声,淡淡的梨花冷香如流云般浮动在鼻尖,一阵风恰起,竟卷起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纷繁花瓣,随着白雪纷纷扬扬而起,打了个旋儿,密密地飘于眼前,沾满了少女的斗篷。 当真应了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 而这一刻,近在咫尺的画卷上,笔下勾勒的场景却让少女眸中震然,渐渐变得恍然起来。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 秾丽而妖冶的桃花下,落英如此刻般纷繁其间,一身杏花粉裙的少女蹲在桃花树下,怀中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狮子狗,似在颔首低语。 画卷上少女的容貌,神态,即便是那一身杏粉的衣裙,都能让她一眼辨认出来。唯独,画卷上少女的眸中生动而活泼,而她…… 顾砚龄手中一紧,唇边含着几分难以琢磨的弧度。 原来,她也有这般无忧无虑的时候。 这一幅画轻轻撩动了她的心弦,仿佛震颤着屡屡余音,看似平静的顾砚龄,心下渐渐被打动了。 “那一日于旁人或许很寻常,于我而言,却是从未忘记。” 伴着流水般的琴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顾砚龄没有回头,也没有去寻找,其实这一刻她才发现,远在阁楼之上,只这一缕琴音早已让她猜到,原来他也在。 原本在生辰这一日,她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直至看到绮阳她们,她才渐渐觉得有些难以言明的空落。 所以她才会这般闲庭信步,没有防备之心的寻着琴音走到这儿来。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不知道为何看到那一幕,我会不由地画了下来,不由地放在那里,不由地只看一眼,便会将所有的愁绪淡去。” 听着耳畔的声音,顾砚龄心中微微一动,像是有一股暖流缓缓注入,让她原本已坚硬的心,渐渐温暖柔软了几分。 当她眸中微转,看到旁边悬着的画卷中,樱花缤纷环绕,之间只却了一步的两个身影立在崖上,少年一身玄色披风,微微侧首,看似淡然,眸中却分明多了几分波动,而身后是少女清冷的背影,淡然而疏离地低颌,恍然间将她带回了那一刻。 萧译温暖而柔和的声音也再一次缓缓响起。 “第二次见你,在悟真观的樱花崖上,你仍旧与两年前一般,唯独一双眸中,清冷了许多,也疏离了许多,虽然知晓你并不情愿与我赏樱,但那时的我不想与初见那般,因为犹豫,又错失一次。” 少女掩在斗篷下的手微微捏住,神情似乎没有丝毫地变化,眸中却是不知何时,渐渐多了几分什么。 当看到第三幅中,一张扬厉害的少女杏眸满含怒意的扬起手中的鞭子,面前的少女却是神情淡然从容,一抹不卑不亢的凛然气势几乎能够冲破而出。 原本含着几分动容的眸中渐渐化开笑意,不得不言,这一幅画将淮王府的那一幕刻画的是惟妙惟肖了。 听着萧译温然的话语,顾砚龄渐渐将目光移向了下一幅,月明星稀的夜色下,少女独倚船舫的栏杆上,透过静滞的画纸,仿佛都能感受到少女周身氤氲着冷冽的悲伤,微微侧眸中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那时即便我什么都不曾得知,却是从你的眼中看到了太多,可你我之间却像是隔着什么,看似近,却是很远。” 少女微微覆下眼眸,掩去眸底的沉敛,耳畔便听得少年徐徐继续道:“在谢家府邸,与你畅谈对弈时,或许是我此生最高兴的一日,我一直希望那一刻能够永远静滞,只要有你便足够了。” 花藤架下,画中的少年与对坐的少女似乎第一次敞开了心扉,对弈杀伐间,少女的眸中也第一次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没有一贯地防备与试探。 “阿九。”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称呼经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时,落在顾砚龄的心中却是另一番别样的感觉,少女手中微微一紧,沉吟了一刻,再抬起覆下的眼眸时,自然转过身去。 少年一身月白的衣袍,负手立在一扇屏框后,身后静静地搁着琴案,月光倾泻而下,如纱般落于琴案上,落于少年的肩头,映衬的少年容颜如玉。眸中如星辰般诚然,而神色却是异于寻常的认真。 原来,他穿这样的衣衫也是好看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大抵,就是眼前的场景了。 “从前的你经历了太多,我却未能陪在你身边,我等了太久,错失了太久,日后,我不想再这般遗憾下去。” 少年渐渐走近屏框,一边温柔喃语:“从前的你我就像是隔着一扇屏风,即便相离再近,却总让人有着若即若离的感觉。这一刻——” 萧译说到这儿,眸中越发认真,唇角却是微微浮起暖意,下一刻,少年却是陡然撩袍,轻然地跨过那扇屏框,顾砚龄只觉得心下猛地一震,眼前的人却是渐渐走近,唇边的温和不减。 “即便隔着千重山,我也愿意跨过来寻你,春花雪月也好,风刀霜剑也好,我想与你一同去面对,经历曾经我未曾陪伴你的日子——” “阿九,我喜欢你,虽然不知是何时开始,可我却知道,这一切无关于顾家,无关于谢家,只是因为你,我不想再看着你独自去承担所有,这些话我等了太久,也踌躇了太久,但我不想再等了,因为我害怕,再错过,就是一辈子。” 话音落尽,少年立于身前一步之处停下来,没有步步逼近,也没有望而却步,只是诚然而的在那儿等待,看似坦然,却难掩眸底的紧张。 一阵暖意毫无预兆地拂过顾砚龄的内心,对面的人不知道,她却清楚,前一世,他们的确错过了一辈子。 几乎是不自主地,眸中渐渐变得微热,顾砚龄觉得喉中微微一滞,那股暖流渐渐四散开来,渗入到她的骨血里。隔着眼前的模糊,她只能看到面前温和卓然的身姿,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下一刻,耳畔传来的话语,却是让她心头一震,再也无法平静自抑。 “阿九,我想娶你。” 前一世,她的婚姻看似空前的盛大,却像是一具华丽而没有生命的空壳,而她所谓的丈夫萧衍,也从未向她说出过这句话,即便是大婚当夜,也只如交代一般,冰冷而淡然地行完夫妻礼。 她与萧衍,从未有爱情可言。 而前世的她,似乎也从来不知爱情是何物。 可这一刻她才知晓,原来这一句话富含着那么多的情愫,她渐渐低下头,两个手紧紧地攥着,恍然间,一滴泪却是猝不及防的落下,融化在积雪之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狐狸(哈哈,高甜~) 看到眼前的少女陡然落下泪来,萧译的身子一僵,不由想上前,脚下刚要踏出一步时,却又定在了那,纠结间终究未有动作。 这一刻他才知道,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充满了踌躇与紧张。 即便是他,也不例外。 少年玉立的影子映着月光落下来,顾砚龄因为低着头,方才萧译细微的动作,她也能从投射的影子下看的清清楚楚。 …… “从前我喜欢梨花,因为它洁白如雪,因为它高洁干净。可后来我才知道,梨花,离花,原来从一开始它就昭示着不祥,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注定是与人离别的孤独之人。” 所以,前一世她所有的亲人尽去。 钰哥儿因为那一夜的高烧便再未叫过她一声长姊,痴傻了一辈子。母亲因此抑郁离世,父亲横祸而死,四叔与长兄为她马革裹尸,谢昀为她积劳成疾,就连她腹中的孩子也生生从她体内被剥离。 那时孤独坐在离宫里的她也曾害怕过,自责过,她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是天煞孤星,留在她身边的人注定没有好的结果,而她注定,是顾砚锦口中的那个孤家寡人。 说到最后,少女眸中的泪渐渐涌动,却是被强自压在了眼眶中,少女没有再说话,四周寂静如水,一阵风过,再一次卷起弥漫的花瓣,与雪絮一同旋绕在二人之间,久久未曾离去。 “梨花有思缘和叶,它一生都有叶的陪伴,怎么会孤独。即便是他日归于尘土,那枝头的梨花叶也不会独留枝头。” 少年温暖的声音如一抹春意渐渐浮过冰封的湖面,将少女心底那一汪清池渐渐融化开来。 “若你是梨花,那便让我做那梨花叶,我不知道这一生是否有下一辈子,但这一辈子,我只想永远陪着你,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人。” 少年认真和坚定的话语如沉石般坠下,重重落在顾砚龄的心底。四周又一次陷入默然的平静,看着面前低头未语的少女,萧译原本悬着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 这些话在他心中存了太久,可他却从未轻易说出口。 因为等待虽让人患得患失,却远比开口之后再失去更能给人一丝希望。 他知道,即便眼前的阿九拒绝了他,他也不会再后悔了。 因为说出口,总比错过一辈子的好。 直到最后,耳畔静的都能听到雪花飞舞,簌簌而落于积雪之上的声音时,萧译的心彻底坠入了谷底,这一刻仿佛连他体内流动的血液都凝滞了,渐渐变得冰冷苦涩。 第一次,少年不复寻常沉稳淡然的神色,如玉般的侧颜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落寞,渐渐垂下的眸中,是难掩的涩意。 终究,他不想让对面的少女太过为难,双手紧紧攥的微微颤动,随即又骤然舒展开来,努力整理好了情绪,这才强忍住喉中的滞涩,温然开口:“夜色深了,我送你——” “我忘记带丝绢了。” 少女的声音陡然响起,原本脱口而出的话被生生止住,萧译竟是第一次愣了神,未明白过意思来。 下一刻,少女终于抬起头来,盈盈如月的眸中仍旧浸着残存的湿意,就那般对上他,似乎在等待着。 好似忽然间,萧译明白了什么,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方折叠好的手帕,轻轻递在二人之间。少女唇角微微抿着难以察觉的笑意,将手帕接了过来,月光下,少女轻轻扬起手中的丝帕,拇指细微地摩挲着上面挺拔而冷傲地墨竹,沉吟间缓缓开口,似乎闲谈今夜月色多好一般平静悠然。 “这墨竹的绣工尚好,不过,想必我的绣工比这更好些。” 听到少女的话,萧译身形微微一顿,不由定定看着眼前娇俏的少女,似是想要看出什么一般,心底却是禁不住渐渐泛起一阵涟漪。 少女抬手用丝帕拭干眼角的泪意,陡然转眸对上眼前的萧译,眸光潋滟,隐隐衬出几分狡黠来。 “看来太孙殿下所说的陪伴,便是日后在我哭了时,两手一抱站在旁边,看着我自个儿默然拭泪罢了。” 少女的话语听似平淡,可其中却是分明的促狭与打趣,几乎是猝不及防的,一阵从未有过的欣喜从心底渐渐溢散开来,萧译几乎是难以自抑地脱口道:“阿九。” 话音未落,少女一向清冷的容颜竟然浮起了丝毫未掩饰的笑意,好似刹那间,原本肃杀的寒冬被一阵春风拂过,吹开了遍地娇艳灼灼的桃花,连此刻拂过的微风,都能嗅出甜意来。 原本的沉默间,这陡然的惊喜来的太快,让眼前稳重的萧译再也难以自控,几乎是一步上前来,将少女紧紧揽入怀中,这一刻的萧译才发现,原来自己方才竟是紧张的手心都发麻,捏出了热意来。 顾砚龄感受到这个陌生却又温暖的怀抱,唇角微微浮起笑意,回顾这两世,只有长兄奔赴辽东的前一夜,给了她一个安心的拥抱。 可那一个拥抱,却成了生死。 而此刻的这个拥抱虽不同,带来的温暖与安心却是一样的,隐隐的还携着一丝她未体会过的甜意。 顾砚龄眸中微微覆着温柔,第一次放下了所有的冰冷与防备,也是第一次依赖般的靠在了萧译的胸前。 感受到这一变化,萧译微微一顿,从未有过的幸福却是轻轻地撩动了他的心弦。 下一刻少女回应般环住了他的腰,随即启唇,说出的话语让人觉得分外的平静。 “为什么,你不想要举案齐眉。” 听到少女的问询,萧译唇角微微浮起温和,随即轻然道:“因为你是我这一辈子的唯一——” 话语说到这儿,萧译微微靠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温柔而宠溺地徐徐低语。 “我知道你不同于寻常的女儿家,在我心中,你是只饮澧泉,只栖梧桐的凤凰,你有你的骄傲,你的独立,我从未想过用夫妻之礼去束缚你,你有你想要完成的,我不会去阻拦你,我愿陪在你身边,一起并肩去面对。我的阿九,从来都不需要举案齐眉。” 听到萧译认真而又温暖的话语,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动,原本淡去的泪意再一次涌动上来,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这么多的泪,而这一刻她也知道,原来怀抱着她的萧译是如此的了解她,体贴她。 的确,因着顾家的地位,因为谢家的底蕴,因为前一世万人之上的尊位,骄傲与独立几乎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虽然她会羡慕顾砚朝这般闺阁少女的单纯快乐,可她却从未想如她们一般,将一辈子寄托于婚姻上,做一个永远躲在夫君身后娇弱哭泣,囿于后宅的妇人。 她希望未来的丈夫不是将她视作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因为这一份宠溺中天生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低看,前一世的萧衍虽然从未这般看待过她,却是将她的骄傲视作野心,视作另一种潜在的威胁,一生都在防范。 顾砚龄这一刻终于将一颗心安定了下来,她知道,她穷尽两世,终于找到了对的那个人。 未来的她不是以一个弱者的姿态,站在他的身后,任由他替她遮风挡雨,而是要与他肩并肩的去面对未来的一切顺境,逆境,去共同描绘属于他们的每一寸江山。 “阿九可是你的小名?” 耳畔陡然传来萧译的声音,顾砚龄点了点颌,随即离开了萧译的怀抱,对于这个突转的话题有些觉得莫名,因而等待着下文来。 下一刻,萧译却时沉吟般琢磨了片刻,随即眸中浮过一丝温柔而又不失狡猾的笑意,颇为正经道:“从前唤顾姑娘太过疏离,可唤你的闺阁小名似乎也不甚好,我想了许久,不如——唤龄儿好了。”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僵,看着眼前笑意温然的萧译,她渐渐发现,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抹了蜜的坑里。 能够将这般不正经的诡辩之语,说的这般正经又冠冕堂皇,也就只有眼前的人了。 原来,眼前的人不是初见的那个冷淡太孙,也不是方才那个怀抱她的温柔少年,而是一只灌了满坛子老陈醋的狡猾狐狸。 …… 注:“梨花有思缘和叶”出自于白居易的《江岸梨花》。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阿九真的是女强,只是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狡猾的狐狸~~~ 第一百八十章 隆恩 除夕这一日,京陵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透过格窗远眺而去,不知是因为满目密密麻麻的飞雪,还是因为那微微的雾气,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看不清远处的楼阁,只能隐隐看到那仿似展翅欲飞的飞檐。因着冰雪重,天空自然也没那么明朗,有些暗沉沉的,好似那密集的沉云中还憋着一场更大的雪般。 可即使这般,也并未使人觉得精神不济,反倒是各个忙忙碌碌,却是面带喜意。 清晨天还未亮,定国公府便已忙碌起来,琉璃院内的丫头们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与期待,却还是轻手轻脚地做着手里的事。 屋内的地龙和着暖香令人闻之舒适而怡神,醅碧轻声走至帘外,这才小心打帘走进去,撩开层层垂下的纱帐,只见榻上的少女尚在沉睡,呼吸稳而轻。不由微微含笑,相比从前,自家姑娘如今睡眠已是好了许多。 醅碧上前轻轻挽起垂下的床帐,引得帐上悬挂的葡萄藤蔷薇纹的镂空纯金熏球微微摇晃,散发出舒服的淡香。 “姑娘——” 听到醅碧轻声的低唤,熟睡的少女微微一动,懒懒地低吟了一声,犹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这才缓缓睁开了尚有点迷蒙的眼睛。 看了眼眼前温柔含笑的醅碧,少女声音糯糯道:“何时了。” “已经过了辰时了。” 少女闻言微微沉吟了下,下一刻便猛地反应过来,不由诧异道:“我竟睡了这么久。” 醅碧笑着点了点头,从旁安慰道:“太太方才着人来请了,见您睡得好,也说能睡是福,让我们不急着叫你,只要别耽搁了今日去宁德院的礼就行。” 顾砚龄微微讶异,谢氏一向守时重规矩,今日这般从前是从未有过的。 “起来吧。” 听到少女的吩咐,醅碧颔首,转而走至帘后轻唤了声:“梳洗。” 话音落尽,芸苓带着一众伺候梳洗的小丫头悄声走了进来,穿着艾绿寝衣的少女已然慵懒地掀开锦被坐起。梳洗完毕,醅碧伺候着少女换了一套杏红色的小袄,配上粉紫金银鼠对襟比甲,下面搭了一条杏粉的绉纱裙。将头发梳成了髻,戴上了一套点翠头面,耳边一对福字宝石坠子。 走出门,便能看到纷纷扬扬而下的白雪,弥漫了整个天地,醅碧替顾砚龄打着绸伞拾阶而下,因着冬鞋皆是厚底,因而踩出了一个个深深的痕迹来。看到如此的场景,顾砚龄不由想到生辰那一夜,似乎也是这般的场景。 念及此,顾砚龄唇角微微一抿,原本因着除夕的喜意更多了几分,一向清冷沉静的脸上竟浮起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来到宁德院时,廊下站了不少的奴仆,远远看到顾砚龄来了,不由连伞都未打,便上前来将其簇拥着朝里去,顾砚龄含着得体而端庄的笑一一应了,这才由人掀帘走了进去。 转过宁德院正屋内的八扇泥金“百寿图”屏风,便瞧着各房各院的人都来了,平日里不大出门的姨娘庶女自然也都在内。 见着顾砚龄来了,谢氏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坐于正中的傅老太太更是笑着招手道:“阿九来了,来,到祖母这儿来。” 原本坐于傅老太太身侧的顾砚朝对上顾砚龄,神色并未如从前那般不豫,只是更平静了些,眼见着顾砚龄行了礼走过来,竟是主动地起身将傅老太太身旁的位子让给了顾砚龄,自己回了原座。 这一切落在众人眼中,讶异之下不由觉得,经历了这许多的事,四姑娘的确是懂事了许多。 “这一身衣裙搭的好,你屋里的丫头倒是伶俐。” 听到傅老太太的话,顾砚龄难得摆出少女的娇俏,转而看了眼醅碧她们道:“祖母既然都夸了,回去她们少不了要找我讨赏了。” 醅碧和绛朱闻言抿着笑意,傅老太太从旁眯眼笑道:“该赏,你这赏就让我这个祖母给了,也算给你省着了。” 傅老太太亲自看赏,不说东西的贵重,自然也是脸面,醅碧和绛朱闻言,当即灵性的上前行礼谢恩,心里也是承了顾砚龄的情。终究这个恩赏,是自家姑娘给她们引出来的。 看到这一幕,众人不自主地看向一旁坐着的顾砚朝,见顾砚朝沉默不语,倒也渐渐放下心来,毕竟若是放在从前,那可是又点了一把火了。 恰好这时定国公也穿着庄重的领着儿孙走了进来,当顾正德坐下,明显屋内的气氛严肃了些,连方才笑闹的顾砚澜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由袁氏照看着。 傅老太太见此,不由想着活络下,因而率先开口笑道:“宫里春祭的恩赏可是领下来了,待午后从宫里回来,咱们也好拿着这隆恩敬祖宗们了。” 顾正德闻言眸中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摇了摇头沉声道:“今日我原要子升去,谁知圣上身边的人却是来与我说,今年这恩赏,会由魏厂公亲自送来。” 此话一出,莫说是傅老太太,便是旁的人也都是一惊。 春祭恩赏原是皇帝于除夕赐予受封荫的王公大臣以作祭祖,定国公府能得这份恩典自然是因着当年的顾家太祖爷与开国皇帝共打江山,浴血奋战的缘故。 可皇帝派了身边最得力的魏安来亲自送恩赏,这应是隆恩中的隆恩了。毕竟,魏安也是坐着司礼监的头把椅子,还监管东厂,这位子,当是与内阁的首辅相平的。 “今年怎会这般隆重?是旁的府也这般,还是——” 听到傅老太太如此问,顾正德淡然脱口道:“只咱们一家。” 见傅老太太闻言欣喜,顾正德一向严肃的脸色也温缓了不少,随即看向坐在谢氏身旁的顾砚龄道:“咱们今年,是沾了阿九的光。” 众人闻言一边讶异于顾正德竟然开起了玩笑,一边又顺着眼神看向顾砚龄。 收到众人的注视,顾砚龄表现的倒是稳重如常,只是在此间,她从顾正德的眸光中,似乎猜出了什么来。手中不由微微一紧,攥着帕子的手有些发热起来。 看到少女眸中的领悟,顾正德唇角不由浮起欣然的笑,看到茫然的众人,也未打算隐瞒,只神色渐渐转为如常的认真道:“今日不止要送恩赏,这赐婚的旨意,也要下来了。” 话音一落,傅老太太讶异的睁着眼,渐渐转为欣喜与激动,而座下的三房四房自然是为之高兴,顾敬羲原本早从顾正德处听闻了,此刻也是唇角含笑,偏头见谢氏眸子微红,却是强忍着,顾敬羲不由伸出手劝慰般将谢氏揽住,谁知谢氏却是低下了头。 “不过阿九年纪尚小,今日赐下的也是明年定婚的旨意,女儿家到底是及笄了再出嫁的好,圣上体贴,倒也未曾催促,你们还有些日子好好教教阿九,毕竟这出了门,就不同了。” 更何况,进的还是天家最尊贵的那扇门。 跨过去,便是荣极;跨不过去,便是倾覆。 这一句话顾正德并未说出口,可自打知道圣意的那一刻,他却不得不思量了。 顾家与谢家的联姻,已经足够显眼了,将来再与天家最尊贵的东宫联姻,便被推到了最鼎盛的位置,由不得接受众人的注目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总是无错的。 既然注定面对,那么他们顾家,就该提早准备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定婚 当一辆颇能象征身份的马车缓缓转过了华巷,渐渐停在了定国公府门前,坐在前面赶车的白面清秀小内侍麻利地一跃下了车,随即便有更多的随从弓着腰小心翼翼从后面的车下来,手脚伶俐的上前将车帘打起,身穿朝服的魏安倾身而出,踩着脚凳下了车,站定在定国公府门前,头微微扬起,看着眼前敞开的正门,唇角微微一扬,满是春风得意的模样。 穿戴好的顾敬羲此刻闻讯已然带着下面的顾敬之和顾敬明前来迎接,跨过门槛,笑着上前道:“魏厂公。” 看着这样的迎接场面,魏安眸中微微浮起满意,只拱了拱手道:“竟劳世子和二位大人迎接,实在是折煞了。” 顾敬羲眸中微微一动,笑意不减道:“魏厂公今日宣的是圣上的旨,如同见圣,哪里能用得上折煞二字。” 顾敬羲如此说,顾敬之与顾敬明自然是笑着从旁附和,魏安眸中笑意更深,原本挺直的背不由更直了几分。 顾敬羲见此,眸中微微一瞥,随即转而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道:“父亲与府中的人皆在正厅迎接圣旨,魏厂公请。” 魏安佯装推诿了一下,假意抹不过情面这才率先抬脚先进,顾敬羲自然从旁同进,顾敬之与顾敬明则紧跟其后。 当来到正厅看到品服大妆的众人,魏安一跨过门槛,便熟络般拱手走向顾正德道:“顾阁老,今日我又来叨扰了。” 顾正德眉眼带笑,明明看着亲切却又隐隐带着几分礼矩,同样拱手道:“今日又劳驾魏厂公了才对。” 众人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看似熟络的场面,皆面带笑意,直至气氛渐渐热闹起来,魏安瞥眼扫了众人,最后落在顾砚龄身上,眸中的笑意不由带了几分拉拢之意。 “今日是顾大姑娘和贵府的好日子,这样尊贵又喜庆的差事交给我,该是旁人眼红了。” 说着魏安站起身来,笑着道:“我便也不耽误了,咱们先领旨吧。” 顾正德眉目带着笑意,示意众人准备好,一个内侍这才小心翼翼捧着盛了圣旨的托盘上来,魏安恭敬地接过,随之展开,语气庄重而不失天家的恩德。 “定国公府顾氏长孙女接旨——” 听到高昂的宣旨声,顾砚龄端庄而从容的双手提裙,随即恭谨而不失稳重地由众人簇拥着缓缓下跪,虽是平头而视,却是眸子微微下移,双手从容的置于前,不卑不亢,少女端重而不失大气的声音渐渐洪亮的响与厅内。 “臣女顾砚龄,恭请圣上隆恩。” 听到少女丝毫不显紧张的隆重之声,看着少女明明额叩于地,仍旧不减隐隐的贵女气势时,魏安眸中闪过一丝赞叹下,心底却渐渐生出几分不稳来。 再优秀的人,一旦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那么再优秀,便没有什么用了,有的只是更大的威胁罢了。看来顾家,是一只老狐狸,生了一窝小狐狸了。 魏安平静地覆下眼眸,头微微上扬,颇为尊贵的展开绣着爪龙的明黄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众人,声音高昂了许多。 “奉天承命,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顾氏,乃定国公之孙女也。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兹仰皇太后懿命,特选尔为皇长孙妃。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特命钦天监择吉日行定婚礼,钦哉。” 当最后一声落尽,正厅内一片寂静,只那宣旨的尾音仍旧绕梁般,微微震颤,让人不由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这一刻跪在那的顾砚龄微微有些失神,但在旁人还未察觉时,少女便已经再起身,双手置于眉前,再一次恭敬道:“臣女顾砚龄,叩谢圣上隆恩。” 话音落尽,少女再一次将双手放平,缓缓伏下身去,当额头再一次碰触到冰凉而光滑的地砖,少女的手心却渐渐有些发烫,不知为何,明明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可此刻内心却仍旧如敲着小鼓一般,鼓点由轻入重,由缓渐密,仿佛万千的思绪都堵在了这一刻来。 前一世,一样的人,一样的景,那时看到满脸拉拢之意的魏安,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波动,而听到那一纸赐婚时,更未起一丝涟漪,那时与她而言,似乎只是由一个家门去往另一个家门,而她将要共度一生的,只是能够许她们顾家和谢家一世平安的政治盟友罢了。 没有熟悉,更没有情意。 可这一世,从她生辰宴看不到他的莫名失落起,从听到他那一句“我想娶你”的莫名欣然起,还有从触碰到他满含温柔情愫的眸子时的莫名波动起。 她便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入了他的温暖中。 这一次,如同他娶她只是因为她一般,她嫁与他也只是因为他,不因为他背后的帝后和东宫,更不因他未来的帝位。 感受到眸中微微的热意,顾砚龄从容的掩饰下去,再抬起头来,没有了那一刻的失神和动容,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端庄。 看着少女将双手向上奉于眉前,魏安竟也弯下腰来,礼貌地双手将圣旨送到少女手中,随即笑着道:“长孙妃请接旨。” 顾砚龄佯装抿着少女羞赧的笑意接过,魏安紧接着直起身笑道:“皇后娘娘今日还命我给长孙妃送来了当年封后时,圣上赏赐的一套宝石纯金三凤衔珠头面,望姑娘领着皇后娘娘的恩典,今日随同老夫人和世子夫人共同进宫参加朝贺。” 作为皇长孙妃入宫参加朝贺是自然的,可如今皇后却特许戴上当年封后时皇帝的恩赐,其中的意义便非凡了。可见,此事连皇帝都是默许了的。 家世显赫,却又深得帝后的喜欢,这分明是在向众人昭示,这位未来皇长孙妃的尊贵。 皇家,从来是不做无用之事的。 “臣女遵皇后娘娘懿旨。” 魏安笑呵呵地点头,随即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正德道:“长孙妃的两次喜事,都是老臣来传的旨,未来长孙妃的喜酒,老臣不知能否前去也沾沾贵府的喜气。” 手掌权势,皇帝近臣,连诸位王公大臣在私底下都趋之若鹜地喊一声“翁父”的魏安,此刻却是主动讨一杯喜酒,看起来的确有奉承讨好之意,可旁人虽这般看,顾正德却是眸中一划,在心中留下了沉思。 “自然,到时我必会命人亲自向魏厂公递去请帖一封。” 魏安闻言眸中眯笑,满含深意的转而恭谨地看向顾砚龄道:“到时我便提前打理好司礼监的一切事务,在宫中坐等赴宴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初露锋芒 外面的雪簌簌地飘着,落到金黄的琉璃瓦上,覆盖了一层洁白的霜雪,一眼看去,竟不由有些刺眼。沿着檐顶,一条条亮晶晶的冰柱凝结在那,悬在檐下,晶莹的雪水从上化开沿着冰柱而下,凝在柱尖一滴一滴落到台矶上,覆在地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 东暖阁内分外宁静,案上的掐丝貔貅香炉缭绕着龙涎香的味道,与地龙的暖意热热的烘烤着屋内。建恒帝身穿盘领窄袖绣金色盘龙常服,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戴着金丝蟠龙翼善冠,正低头凝目批着这年底的最后几份折子。 原来按照足总规矩,每到除夕这日皇帝便要举行“封笔”仪式,直至正月初八才能再行开笔,继续处理朝堂之事。看着手头上还有薄薄的两本,按照一向不喜拖延的建恒帝的性子,自然是要赶着“封笔”仪式前将这些年前的遗留改完,也算是个好彩头。 东暖阁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建恒帝闻声并未抬头,神情依然专注的凝与案前的奏章之上,轻微而小心翼翼地脚步声响起,一个打扮干净的御前内侍正弓腰奉着托盘上来,小心翼翼从案前取走已然凉了几分的雨前龙井,重又换了一盏热茶轻轻搁于案前。这才转而将托盘搁于旁边,转而轻声揭开香炉盖,又添了一小块龙涎香饼,拿鎏金火箸细微拨了拨,待香气淡淡而起,这才小心翼翼盖上了香炉盖。 动作始终,那内侍手中从容安静,未留一丝声音,建恒帝倒也满意,待一切服侍完毕,建恒帝抬头间,便瞧到了那内侍的背影,与旁的内侍那般唯唯诺诺全然不同,眼前这内侍举手间虽也小心翼翼,却还难得的透露出几丝风雅和气质来。 建恒帝看了看,随即淡淡覆下眼眸,看了看眼前的奏章,似是自言自语般沉声道:“前几日兰州凌汛的奏章放哪了。” 话音落尽,原本将要走至门口的内侍微微一顿,似是犹豫了下,终究小心翼翼地转而将手中的托盘搁于旁边的案几上,然后小心翼翼转回来,双手搭于前,头微微垂着,以极为恭敬卑微的语气试探道:“陛下,让小的替您找吧。” 原本正在翻着奏章的建恒帝闻言抬眸,看了眼眼前卑微小心的身影,打量间,屋内寂静一片,令龙案下站着的人不由陷入紧张,手不由自主地捏起,却还是强自镇定。 “嗯。” 那内侍不知站了多久,似乎连手脚都紧张的发麻了,才终于听到上面留下这淡漠的应允声,不由轻舒了口气,脚下却已经镇定从容的走上来,小心翼翼地站在龙案旁,在建恒帝面前从第三摞奏章中自然地抽出了第七封,轻声展开掠眼一看,这才恭敬地递于眉前,双手奉上。 “陛下。” 建恒帝再打量了眼前人一眼,看不出表情的接过那封奏章,打开间将眸光淡淡落下去,却是微微一顿,随即颇为深沉的转而看向身旁恭敬埋头的人。 “你读过书。” 听到建恒帝的声音,虽未表达出来,那内侍却是知道在问自己,因而极为得体的答道:“回陛下,从前读过一点。” “朕看你不像是御前的老人,从前在哪里当差。” 建恒帝无意地睨了那人一眼,随即托起茶盏,微微拂了拂茶沫,轻抿了一口,无论是茶汤的颜色,茶水的热度,还是茶的味道,皆是分毫不差的符合他的喜好。 今日魏安不在宫中,除了他,旁的御前内侍泡的茶可从来没这么如意过,建恒帝摩挲着茶盏上的青花瓷纹,微微沉吟着。 “小的原在印绶监做佥书,约莫半月前才被调入御前当差。” 建恒帝闻言淡然地点了点头,能在印绶监做佥书,看来的确有几分才学,念及此,建恒帝随手将茶盏搁于案前转而道:“你这泡茶的手艺和魏安一般了。” 那内侍闻言当即受宠若惊又不掩坦诚的答道:“小的不敢瞒陛下,陛下的喜好都是魏厂公亲自教了小的,今日魏厂公去了定国公府宣旨,担心他未在,伺候不好陛下,因而专门又嘱咐了小的们几遍,这才放心。” 建恒帝闻言赞赏地点了点头随口道:“若论最晓朕心者,莫过于魏厂公了,他的确是忠心。” 那内侍闻言低头唇角微微一扬,这话的确是在夸魏安,可眼前这位执掌大兴的天子心里是否这般想,却是不一定了。 此刻从宫外回来,正要回禀的魏安早就听到屋里的动静,因而悄悄地等在槅门外面,屏息听着屋内的一切。 原本以为又有不知死活的小子敢在他不在之时去攀附圣心,正暗自记下时,却是听到那小内监倒是机灵的很,虽是编着瞎话,却还晓得在圣上面前替他记功劳,不过远远看模样,他倒不大识得。 看来,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新人罢了。 此刻听到建恒帝如此夸赞他,魏安老奸巨猾的眸色中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建恒帝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可当听到眼前的内侍说魏安竟是知道他每一样喜好时,原本多疑的心里渐渐生出厌恶的不喜来。 这魏安越发将自己看的高了些,言语间仿佛去了他一个魏安,他这堂堂的天子竟还离不开他了。 的确,魏安在他身边太久了,知道的也太多了,正因为他了解自己,能替他无声地解决许多他不好亲自解决的事,能替他背下一些天子不该背的言语,对于魏安这些年种种不好的耳闻他都未曾问询过。(注:其实魏安就是个典型“善解人意”主动替皇帝背锅,又深懂圣心,以此得帝宠付诸于贪婪和欲望的人。) 可不问,不代表默许。 人心是贪婪的,可贪婪也该有个限度。 天下人只能是他手中的木偶,由他一手操纵所有的线,绝不能允许任何人妄想脱离出去。 更莫说,魏安这个由他一手提起来的阉人。 “你将头抬起来。” 那内侍闻声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头来,建恒帝这才看清眼前人,心下竟不由生出几分可惜来。 看起来眼前的人眉目端正俊朗,好像本该是堂堂七尺的英俊男儿,身穿朝服,得意风光的站在朝堂之上,如今却站在了这儿。 “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人沉吟了半刻,这才垂头恭谨道:“小的名唤冯唯。” “冯唯——” 建恒帝语中沉吟了下,随即点了点头道:“退下吧。” 当眼前的冯唯恭谨地颔首退出去,建恒帝原本低下的头微微抬起,眸光微眯,浮过一丝莫测的意味。 第一百八十三章 郭太后的为难 当宫车缓缓停下,顾砚龄随着谢氏下了马车,由着前面的华枝领着来到慈宁宫门前,不同于东西六宫的精致华丽,慈宁宫坐落于后宫,却更为庄穆大气,透露着万人之上的尊贵之意。 走过狭长的白石广场,穿过慈宁门,通过高台用到,便能看到庄严的面阔五间的宫殿赫然眼前,即便在这般阴沉的风雪日子,宫殿之上的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仍旧泛着熠熠的光彩,丝毫不会为人忽视。 这里便是后宫女人一辈子所仰望争抢的地方,也是象征着一个女人最尊贵无上的地方,作为一个宫廷夫人,可以不再依靠缥缈的帝宠,也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奉养,哪怕是贵为天子的皇帝也得纡尊恭敬的唤一声:“母后。” 曾经的她也在这里居住了足足十四年,那时在前朝她是文武百官心存敬畏的母后皇太后,在后宫更是众人心中大兴朝真正的执掌者。垂帘十年时,她曾要退出朝堂,还居后宫,可未想到她话方一出,众臣皆挽留,甚至上言反对,就连当时的皇帝萧誉也亲自去慈宁宫跪请她收回成命。 那时的她欣慰的以为皇帝当真是感激她的辅佐,希望她这位母亲帮助他再走几年的光景,共同将建德年间的盛世推至顶峰。可后来直至逼宫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精明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是天真了,那时的皇帝怎会是真心请她收回还政于帝的成名,不过是那孩子的野心更大,更旺罢了。 他厌恶百官对她这个太后的尊敬和依赖,所以在她倒台后杀尽贬谪了所有支持她的官员,他所谓的跪请,不过是为朝局形式所逼,在他心中而言,只要她这个母后皇太后一日不倒,即便退居后宫,也会遭到朝臣反对,在朝堂的势力仍旧是一种威胁。他要的是将权力真正掌握在手中的荣耀,扫平一切威胁与障碍,所以他宁愿再等上四年,等到首辅谢昀身死,等到他的羽翼彻底丰满的那一刻。 顾砚龄静静地抬头,看着眼前鎏金牌匾上那醒目的三个字,恍然如梦一般。 她回来了,前一世她做了那个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失败者,当她用死换来这一世时,这一世,她注定只能是个成功者,也必须是。 郭太后,她们终于要见面了。 她很想看一看,她们这前后两朝的太后再相逢,又该是谁略胜一筹。 下一刻,顾砚龄随着谢氏端然前行,头微微扬着,没有丝毫高傲骄矜,却是有着天生的尊贵之气,那盘起的发髻间缀着的衔珠金凤珠玉,似乎都如同在阳光下般,泛着夺目的光彩。 走上慈宁宫正殿前的台矶,随着门口内侍高声一宣,华枝这才亲自替她们掀开香色缎绣五彩花鸟纹的软帘,引她们走进去,走过重重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绕过一道十四扇广绣白鸟朝凤屏风,只见屋内的陈设华丽而大气,比之后宫的年轻嫔妃,更有着几分不可言明的底蕴。 几乎在那一刻,顾砚龄感受到了屋内无数道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几乎未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细节。 而在这一刻,众人也明白为何一个小小的十二岁少女,却能成为旁人口中的“大兴第一贵女”,为何还未面圣,便已为帝后和东宫喜欢,虽然发间戴着元皇后亲自赏赐的那套纯金凤凰衔珠头面,少女的气质却未有丝毫的逊色,反倒以一种别于闺阁少女的从容与大气生生将那头面的熠熠光彩给压住了。 众人在惊诧之时,不由也渐渐有了几分不自主地佩服之心。 不是自家的姑娘不优秀,而是旁人太优秀,这个长孙妃的位置,似乎注定只能是眼前这个少女的。 在顾砚龄恭谨低颌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犹如众星捧月般,由众位内外命妇簇拥着坐在凤榻之上的郭太后。 那个让她荣登太后凤座前,费尽心思周旋的宿敌。 当顾砚龄稳重而小心的上前随着谢氏行了礼,上面的郭太后并未出声唤起,只沉默了会儿,才响起元皇后笑然的声音。 “都起吧。” 顾砚龄随着谢氏顺而起身,周围的内外命妇却是有些犯难,按着顾砚龄准长孙妃的身份,她们更该向其行礼,可如今只下了圣旨,还未行定婚礼,若是行礼又有几分贸然。 恰在众人进退两难时,少女已然转身颇为礼貌的敛衽道:“砚龄见过各位娘娘,见过各位贵主,见过各位夫人。” 话音一落,众人微微一愣,随即也心下松了口气,虽有准长孙妃的身份,少女却没有盛气凌人的气势,反倒不卑不亢,当真是进退有度。 这一幕落在元皇后和太子妃眼中自然是又喜欢了几分,宁贵妃与谢氏也是相视一笑,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意味,独独成贵妃看似笑然,眸中却又有几分平淡。 “定国公府好教养啊。” 上面陡然响起郭太后满怀赞赏的声音,可这一句话却是丝毫未让人觉得是一句单纯的赞赏。 “走过来,让哀家看看。” 少女垂下眼眸,颇为从善如流的走上前去,下一刻便感受到郭太后一双保养得宜,戴着珠翠的手探过来将她拉住。 “抬起头来,叫哀家仔细瞧瞧。” 当顾砚龄缓缓抬起头,恰好对上郭太后那一双满怀笑意,却满是审视与老练的眸子。郭太后与从前一般,若单看容貌气质,的确是一位慈和的妇人,可独独一双眼睛,却如鹰一般,利而精明,让人只一眼便会望而生畏。 面对郭太后近似步步逼近的凌厉目光,顾砚龄从容始终,只唇边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就在众人渐渐陷入寂静,变得小心翼翼时,元皇后禁不住要开口替少女解围,谁知一直笑然不语的郭太后却是率先开了口。 “是个好孩子,皇后你好福气。” 眼看着郭太后偏头过来与自己说话,元皇后笑容不减,仍旧礼貌地周旋。 “将来这样的好孩子,还得唤您一身祖母。” 郭太后闻言笑了笑,随即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女道:“看来,也是哀家的福气了,的确,如今哀家也是到了享儿孙福的时候了。” 元皇后闻言唇角浮着端庄得体的笑,心中却是提防着郭太后的每一句话,然而在众人渐渐闻出一丝淡淡的火药味时,郭太后却是颇为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笑然道:“哀家听闻梅园的腊梅开的好,好孩子,你亲自去替哀家折几枝回来插瓶可好。” 虽是问,却是携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郭太后眸中的笑意不减,慈和更不减。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被郭太后亲切握着手的少女。 元皇后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宁贵妃与谢氏的脸色看似平静,可心里早已生出异样,唯独成贵妃却是淡淡垂眸戳饮了一口茶,挡住了嘴边淡淡的笑意。 这大风雪的天,地上的雪都积了几层厚,一个柔弱的女儿家跑去那么远折几枝梅,回来指不定怎么狼狈。更何况,当着众内外命妇的面,这些活儿原该遣个宫女去做,如今郭太后却是指明让未来的长孙妃亲自去,岂不是在人家还未嫁进皇家,便要落了人的脸面,在众人面前失了一个长孙妃的尊贵,如同一个被呼唤去的奴婢。 郭太后这个看似随口而来的要求,太狠,太毒。却又因地位和孝道,让一切难以回绝。 郭太后看着眼前从容的少女,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今日就是要众人明白,不受她喜的人,在这宫中,在她眼前,和一个被颐指气使的寻常奴婢无异,她更要给众人一记响亮的警醒,要所有人知道,如今的后宫,到底是谁能做主。 一个小小的丫头,被帝后捧着又怎么样,只要有她在一天,便没有旁人胆敢遮天的时候。 郭太后余光淡淡睨到旁边脸色未变,仍旧端庄得体的元皇后,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嘲讽。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解围 “长孙殿下到,绮阳郡主到。” 就在殿内陷入一片寂静时,外面陡然拖长的宣报声打破了这份沉抑的平静。 下一刻,众人不由偏头朝屏风后望去,郭太后握着少女的手并未松,反倒不易察觉的紧了几分,眸色淡然地睨向进屋的二人,唇角的笑意看似亲切慈和,然而立在郭太后身侧的顾砚龄却看得出那笑丝毫未达眼底。 沉稳翩然的少年同灵动俏丽的少女并肩而入,转过屏风后,一同上前行礼。然而在行礼前,顾砚龄却是分明收到了少年关心的目光。 看着眼前礼貌而规矩的一双人,郭太后温和的笑看了元皇后一眼,随即转而对着萧译与绮阳意有所指道:“瞧瞧,这身上都沾满了雪珠子,可见这一路来赶的急,哀家这慈宁宫又不会长腿走,慢慢来也无妨,若是路上踩着雪磕着哪了,反倒让哀家这个做曾祖母的心疼。” 郭太后语中满是长者的关心,却又似笑非笑的淡然扫了眼近前立着的少女。 看来,为身边这个小丫头上心的人可不少。 “今日是除夕,绮阳和长孙哥哥自然要赶着给太后您送福来,原本绮阳与长孙哥哥走得早,谁知半路上不小心让树枝勾破了裙子,哥哥这才陪绮阳回去换了一身。” 说到这儿绮阳撒娇般上前挽住郭太后的手臂道:“不然,绮阳和哥哥一准儿第一个到慈宁宫,太后莫怪绮阳粗心,哥哥方才已经说了绮阳一路了。” “绮阳,又没样子了。” 听到元皇后一旁的轻斥,绮阳求救般看向郭太后,佯装不敢对上元皇后嗔责的眼神。 郭太后唇角笑意未减,心里却是了然,绮阳这个丫头看似心思简单,实则由元皇后教出来又怎会单纯? 明知她慈宁宫与她坤宁宫和东宫的关系,还敢在她面前撒娇大大方方卖弄心思的也就只有这个仗着帝宠和东宫的小丫头了。 “罢了,今日是好时候,皇后就莫要苛责她们这些小辈了。” 郭太后说着宠溺的看向身旁的绮阳,少女当即俏皮道:“绮阳谢太后。” 话一说完,绮阳转而看向被郭太后握着手立在那的顾砚龄笑着道:“太后和顾姑娘这般亲近,看来太后也喜欢绮阳这个未来的嫂嫂了。” 说到这儿绮阳刻意的转而看向一旁的萧译,眸中打趣的笑意再明显不过了。 听到这陡然转变的称呼,顾砚龄微微一愣,随即看过去,却正对上少年温和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想到如今二人之间身份的转变,脸上微微一热,终究抿唇未说话。 “哀家方才还与你母后说,将来有这样的孙媳妇儿是该享福了,所以哀家便等不得想提前享享这轻福,叫这好丫头替哀家去择几枝好看的腊梅回来,也叫哀家这把不轻易出门的老骨头瞧瞧这外面的美景。” 郭太后说话间眸光略过萧译落到了身旁立着的顾砚龄身上,握着少女的手警醒般捏了捏,等着少女的回话。 面对这般看似手段温和实则咄咄逼人的郭太后,顾砚龄心下未有丝毫地紧张与担心。 因为当萧译冒着风雪赶来的那一刻,她心底已是了然。 这一次,似乎不需要她亲自去费心思解决了。 果然,在顾砚龄心内笃定时,绮阳唇角微微一勾,随即淡淡掩下,照着方才萧译说与她的,一字不落却又满怀晚辈对长辈的关心道:“太后,您前几日哮症的旧疾方好,太医说这些日子都要让您避着些花草,否则怕哮症复发,伤了您的身子,这腊梅虽好看,可也难保证您的凤体,绮阳斗胆,今日这腊梅,您可是赏不得。” 这话一出,郭太后唇角微顿,眸中划过一丝冷意,眼前的小丫头看似句句为着她的凤体着想,不过是想着法子替这顾家姑娘解围罢了。 自个儿的身子她自然知道该忌着什么,一个小丫头摘回来的花,就算她这个做太后的一眼不看叫人扔了,旁人也不敢置喙什么。 “绮阳说的对,请太后保重凤体。” 原本沉然未语的萧译此刻也站了出头,极为恭敬道:“孙儿宫中有一盆画珐琅菱花式蜜蜡红梅盆景,虽不是梅园真的红梅,却与其无异,孙儿一会命人亲自给太后您送来,供太后在宫中观赏。” 少年话语说的格外真诚,孝顺之心几乎溢于言表,郭太后眉头几不可察的一挑,身旁的元皇后却是开口羡慕道:“这盆景臣妾也听过,据说还用上了西洋那边的手艺,无论是近赏还是远观,那花看着就与那枝头的一模一样,色泽俏丽的紧。阿译这孩子,到底孝顺您比孝顺臣妾多一些。” 听到元皇后这看似艳羡的插话,郭太后眸中渐渐覆于淡然,捏着少女的手,略扫了眼过去。 她不过一个小小的试探,便让整个东宫都齐齐出阵了,她倒要看看,即便逃过了今日,他日谁又来保这个小丫头。 感受到郭太后耐人寻味的默然注视,顾砚龄格外冷静,她也很明白,今日于她,于郭太后而言不过是一出好戏开场的序曲罢了。 郭太后的手段,可不仅仅止于此。 不过这也更印证了,她的确应该先一步出手了。 至少,在敌人最凌厉的反击之前将其击倒,永久的除掉这个后顾之忧,也就不至于日后草木皆兵了。 “好啊。” 郭太后陡然笑出声来,语气一如既往地慈和,一双鹰一般的眸子却是一一略过元皇后,萧译,最后落到顾砚龄身上道:“今日哀家倒算是得了便宜,几枝腊梅就这般换了一盆西洋景,你倒是哀家的福星。” 说到这儿,郭太后松开了顾砚龄的手,身子懒懒朝后靠了靠,无意般扫了眼身边的贴身嬷嬷绘文。 绘文嬷嬷领悟地下去,很快双手捧着个檀木小雕花盒子上来。 郭太后示意绘文嬷嬷将其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串红珊瑚与水晶串成的道教念珠。 “这是哀家送与你的。” 郭太后从中将念珠取出,慈和地拉住少女的手,顺而推至少女雪白的手腕上,颇有些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尚小,哀家送与你这,也是想着你将来做咱们萧家的新妇,万事学会静下心,放下浮躁,这日子才会越过越顺畅,哀家的意思,你可明白?” 顾砚龄眸光平静地落在腕上冰凉的念珠上,到底是有意敲打,让她将来嫁进宫做个安守本分的新妇,还是刻意诅咒她这个未过门的曾孙媳妇儿日后过着青灯古佛的冷清生活都不重要了。 终究,自打她断了与萧衍联姻,走向东宫的那一刻,她与郭太后,注定是无法共存的。 她倒要看看,日后过着为人遗忘日子的,究竟是她,还是郭太后自己。 第一百八十五章 如鲠在喉 待月色落下,宫中的晚宴才算开始,当建恒帝入宴时,华丽而耀眼的殿中已坐齐了人。在整齐划一的山呼“万岁”中,顾砚龄越过人群看到了这位不怒自威的大兴帝王,她那前一世的天家公公。 建恒帝身穿十二章金色翟纹盘龙立领常服,腰系玉带,头发以翼善冠挽起,看起来更为意气风发,倒似是刚过而立之年般。宁静间,建恒帝携着寻常的目光扫了眼众人,却叫人不由一紧张,好似生怕哪一个细节出了差错,触怒了天威。 对于这位多疑而又深沉的帝王,在座的人总是多了几分小心。 “今日除夕宴,大家无需拘谨,坐吧。” 建恒帝虽这般说,众人却不敢这般听,皆小心翼翼地颔首行礼谢天恩,这才恭谨地拂衣入座。 下一刻,宫廷入宴的礼乐声渐渐如流水般响起,一点一点拂去了众人的谨慎与不安。身着杏粉舞裙的少女身段轻盈地随乐入场,缓缓起舞,将众人的目光不由都吸引了过去。 眼见着宴会上的气氛渐渐熟络起来,在太子夫妇的带领下,后宫的嫔妃和天家的子孙皆依次离座,一个接着一个地向帝后及郭太后呈上祝贺酒,对于众人歌功颂德的贺词,建恒帝自然是喜欢的,因而一一饮下,几番敬酒下来,建恒帝一向深沉的眸中也渐渐浮起了作为一个帝王,对于眼前太平景象的自豪与欣然。 尚未起身的萧译静静看了眼元皇后一桌的少女,微微沉吟下,终究决定独自起身,少年英姿沉稳的走向正中,随即恭敬地举起手中的酒盏朗然出声:“孙儿在此恭祝——” “等等。” 对于建恒帝陡然的打断,萧译微微一愣,却见座上的建恒帝眼角凝笑的侧首看向身旁的元皇后道:“今日顾阁老的孙女儿可是入宫了。” 元皇后闻言会意地抿笑道:“是呢。” “那,阿译如何不引着你的长孙妃一同来贺——” 乐舞未停,在座的众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由地转而看向那位唯一能参加宫中家宴的尊贵少女。 当“长孙妃”这个称呼从建恒帝口中脱口而出,意义又深了几分,这一刻,少女背后站着的将不仅仅是东宫,还有大兴的皇帝。似乎,有没有那个定婚礼已经不重要了。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顾砚龄抬起头,给予萧译一个安心的笑,随即自然而又不失礼貌地扶着裙子,端庄地站起身,拾起桌上的酒盏,从容地走出来,款款走至萧译身侧。 从自个儿的孙子看过去时,建恒帝便随之将目光转过去,将少女这一连串的动作,每一个举止细节都收入眼中。而只这短短的时间,却也足够叫他满意了。 端庄大方,没有娇赧做作,也没有局促的小家子模样。 似乎顾家的身份,谢家的底蕴,都融入到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之中。 难怪皇后那般夸赞。 有了一个优秀的孙儿,如今又添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孙媳妇儿,将来这大兴的江山,他也能放心地交出去了吧。 看到眼前的佳孙佳妇,建恒帝的欣慰渐渐达入眼底,看着同样高兴的太子夫妇,元皇后心下感触,眸底都不由泛着微热。 独独坐在那儿的郭太后,却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听到“凤体康泰”、“海清何晏”的祝词,郭太后紧紧攥了攥手中的酒盏,却是将少女娇艳年轻的模样牢牢刻在了心底。 曾经同样这般年轻的元皇后已然与她较劲了这么多年,现如今再看到这般年轻的少女时,郭太后心中竟隐隐的感觉到了失落与疼痛。可这份疼痛之后,却是无尽的憎恶。 她深知,未来这个少女,将是第二个元皇后,也是让她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听闻太后送了长孙妃一串念珠。” 耳畔陡然传来建恒帝问询的声音,郭太后眸中笑意不减,看着少女极为慈和道:“是啊,哀家见着这丫头就喜欢。” 建恒帝并未说什么,只了悟地点了点头,随机转而对身边的魏安道:“将朕的赏赐拿出来。” 话音一落,郭太后笑眸淡然一挑,魏安顺从地捧着盒子下去,随即极为恭谨地停至顾砚龄身边,小心翼翼地躬身将盒子奉指头顶:“长孙妃。” 顾砚龄当即颔首接过盒子,抿着端庄的笑意道:“谢魏厂公。” 魏安连道不敢转而退回去,正当她感受到手中的重意时,耳畔响起了萧译温柔的声音。 “我来。” 话音一落,萧译从少女手中取过盒子恭谨地捧在手中,建恒帝看到这一幕并未说什么,只示意顾砚龄打开。 揭开那一刻,盒中原是两个鸳鸯隔间,隔间中分别置放着两个棋盒,顾砚龄小心打开棋盒盖子,瞬时被里面的黑白棋子吸引住了目光。 只见里面的白子莹润细腻如羊脂,丝毫不掺杂一点多余的杂色,在殿内的八宝镂刻琉璃宫灯的照耀下,泛着暖人般的光芒,一看便知是上品。而黑子纹理细致,漆黑如墨,光洁典雅,好似即便一滴水珠不小心落上去,也会顺然滑下,留不住一丝水迹。 “这是以和阗的白玉与墨玉打磨所制,朕听闻你与阿译好对弈,将来做我萧家的新妇,自然该如太后所言,学会宁心静气,才能担的住一宫的事务——” 建恒帝说着赞同般转而看向身边的郭太后,随即又笑而看向下面的一双璧人道:“不过既然是新妇,也无需太过沉静,也该为咱们后宫另添一分春色。” 顾砚龄闻言正要谢恩,谁知建恒帝却是似追忆般又喃喃道了一句:“这鸳鸯棋是先帝赐予孝端太后的——” 此话一出,顾砚龄微微一顿,众人皆是怔然,随即不由自主地看向上座的郭太后。 果然,相比于建恒帝的追思之意,郭太后的脸色虽是在极力控制下,还是忍不住眸中变冷。 众人知道,皇帝这是在有意无意地挑起郭太后的剜心旧事。 孝端太后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建恒帝与昭懋长公主的生母,与当年广陵王的生母李淑妃占去了后宫所有的春色与雨露。 只不过李淑妃是个命薄的,身份卑微,最后和儿子都没有好下场,可孝端太后却是名门出身的贵妃,生生将她这个皇后压了一头。 最后更在子嗣上将她彻底打败,正是因为孝端太后,所以如今她只能看着她的儿子坐上皇位,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威胁,可她,得尽先帝的宠爱,享尽眼前建恒帝的孝敬,最后安安稳稳的躺在陵寝里陪着先帝。 这让她如何能放下那个贱人! “从前先帝常以此棋与孝端太后对弈,如今朕送与你们,也是望你们日后能够琴瑟和谐。” 听到建恒帝耐人寻味的一番话,郭太后紧紧攥住身下的锦垫,强自平静。 感受到身旁郭太后显然的不平静,建恒帝面色无异,可深沉的眸底却难掩嘲讽。 这么多年来了,母后依然还是她的软肋。 如鲠在喉却眼睁睁看着它拔不出,的确是难耐。 “臣女谢圣上恩赐。” 听到少女坦然的谢恩声,建恒帝笑眸瞥向少女身旁的萧译,语中难掩长辈的温和道:“何时,这称呼也该改了才是。” 第一百八十六章 温暖 墨蓝的天空将云的边缘染得如墨般泛着深蓝,雪白的飞絮悠悠转转地飘落,落在琉璃金瓦上,凝成了白霜。 “吱悠吱悠——”的声音细微地响起,一辆宫车转而从狭长的甬道尽头驶来,石砖地上的雪虽被宫人清理堆在朱红的墙根下,冒着丝丝的冷气,可飘飘落落的雪还是在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宫车轻轻碾过,压出了两道明显的车痕。 “过了元宵,你表哥就要到京城了。” 听到谢氏轻然的话语,顾砚龄唇角抿着柔和的笑意道:“表哥的住处可是着人收拾干净了。” 谢氏闻言笑着点了点颌,随即轻而出声道:“原本你表哥觉得多有不便,准备到京城置办一处宅院独居,你祖父知道了便命人辟了最幽静的河清苑出来,说离涵哥儿也近,他们二人开春都要参加春闱,正好互相探讨,许会更有进益。”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扬,把玩着手中的丝帕道:“一家人,本该如此。” 不说谢昀是谢家嫡长孙,祖父对于有才之人也一向是爱惜的,这一点,顾砚龄心底极为清楚。 恰在此时,原本缓缓行驶的马车陡然停了下来,坐在车内的谢氏与顾砚龄刚一对视,车帘便被小心翼翼掀开一个小角,墨兰立在车前低声道:“太太,姑娘,长孙殿下——在前面。” 谢氏眸中微微一动,顺着墨兰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少女身上。 顾砚龄闻声微微一愣,对上谢氏与墨兰似有若无的目光,唇角微微抿下,并未说什么。 谢氏眸中拂过一丝温柔的笑意,随即覆下眼眸,再转眸时已然恢复平静。 “长孙殿下既是来了,前去请安才是礼仪,我今日酒饮的多了些,身子有些惫懒,你替我向长孙殿下致声歉。” 说着谢氏似乎真的累了,不由将身子朝后疲惫的靠了靠,右手扶额,轻轻以拇指按压着太阳穴。 顾砚龄讶异地看向身侧的谢氏,瞧着谢氏并未看自己,反倒微微阖了眼,这才渐渐覆下眼眸,从善如流道:“是。” 话音落尽,谢氏微微点了点颌,身旁的少女轻然起身,将手搭在墨兰腕上,掀帘小心地走下去。 走出一室暖香的车内,雪花轻飘飘的浮落下来,一阵风微微吹过,叫顾砚龄不由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甬道的宫灯温暖而昏黄,隐隐约约在朱红的墙上落下水纹般的影子,鹅毛般的雪絮间立着一个绝然的身影,一如那一日在断崖上,遗世独立。 顾砚龄手中轻轻一捏,随即大方的走过去。 车内的谢氏微微坐起身子,右手轻轻挑起车帘一角,透过缝儿看到灯下的二人距离渐近,唇角陡然浮起欣慰的弧度,随即手一收,车帘落下,谢氏松松地靠坐回去,淡淡道:“将车行到甬道尽头等着吧,这里的光太强,晃的头疼。” 听到车内的声音,墨兰先是一愣,当眼神触及到眼前的一对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含笑低首,小声嘱咐道:“走吧。” 马车陡然悠悠行驶,听到身后的声音,顾砚龄微微侧首,当看到前进的马车时微微一愣,不由顿下了脚步,而在她未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然停到了甬道尽头,将她甩到了身后。 陡然—— 飞雪似乎停了般,感受到那一抹熟悉而温暖的气息,顾砚龄悄然转身,只见萧译手执一把青竹绸伞,静静地立在身侧,替她默然挡着风雪,少年逆光而立,身后的光芒落在肩上,让人觉得温暖而体贴。顾砚龄微微低首,看到二人的影子贴在一起,脸上微微一热。 萧译唇角浮起,侧首看了眼停在尽头的马车,心下自然是欣喜。对于未来岳母对他的这份格外体贴,他自然是感激不尽。 “下了席我便快马加鞭的等在这里,看见我,你就没有一点想说的?” 听到对面少年正经的声音,顾砚龄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却见少年的笑容难得的温暖,随即眸中拂过一丝促狭,眉头轻轻一挑道:“果然没有?” 顾砚龄犹豫了下,正欲开口,却见少年陡然将执伞的手抬起,顾砚龄顺着看过去,随即会意地接过伞,虽不明白萧译这般举动的原因,但到底还是小心踮着脚,照顾着二人的身高差距。 “你没有,我有。” 话语陡然响起,在顾砚龄尚未反应过来时,对面的人陡然将身靠近,下一刻,少年双手将他轻轻揽在怀中,当二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消失,当自己的侧脸贴到那个温热的胸膛上,顾砚龄觉得自己的心跳竟不由微微加快了几分。 “龄儿,我想你了。” 少年轻轻地靠在她的耳畔,好似讨不到糖吃的孩子一般满怀情愫,丝毫未有平日的稳重自持道:“我知道你畏冷,但是我却不想错过这个见你的机会,我想就这样抱着你,不管他明日还是今朝。” 顾砚龄闻言心中微微犯热,知道周围的宫人已经退远背过身去,也一反寻常的回抱住萧译,依赖般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序的心跳声道:“你今日是饮了多少酒。” 感受到少女亲近的动作,萧译唇角温暖的扬起,随即从善如流道:“今日他们都逮着我们的婚事与我对饮,我自然是高兴,便是再多喝几坛又如何。” 顾砚龄闻言轻笑出声,准备推开萧译的怀抱说话,谁知对面的人却是严严实实地将她拉回怀抱,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的更紧密道:“以后冬天我就这样抱着你,是不是就没那么冷了。” 听到眼前的人难得孩子气的话,顾砚龄笑着抚慰般道:“是是,以后我都要这样腻着你。” “好,我可是记着了。” 看着萧译仿佛记着小本子的模样,顾砚龄不由失笑。 “户科给事中前些日子秘密去了徐阁老府邸。” 听到身前的人陡然转了话题,语气变得严肃,顾砚龄眉头微微一皱,顿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微微浮起从容的笑。 萧译轻轻将她松开,宠溺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手中体贴地替少女拢了拢斗篷的兜帽:“夜深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顾砚龄笑然离开拥抱,唇角微微一抿,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嘱咐道:“回去叫檀墨替你温上醒酒汤,你也早些歇息。” 萧译温然点了点头,随即目光柔和道:“我送你。” 话语落尽,萧译将伞接过,顾砚龄唇角抿笑随之向尽头的马车走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安知谁是黄雀谁是蝉 待顾砚龄从谢氏的静和院出来时,陡然停至夹道处,随行的醅碧微微一愣,试探的出声道:“姑娘?” “去祖父的书房。” 醅碧不由有些惊诧,少女却是平静地看了眼短墙内的静和院,转而从容的朝宁德院走去。 主仆二人打着灯一路行到宁德院,顾砚龄绕过了傅老太太的住处,直接朝顾正德每夜处理政务的书房去了,穿过几道垂花门,走过几条侧廊,顾砚龄总算是踩着卵石小径来到了幽静的院外。 少女小心提裙进去,只见书房的廊下安静地守着人,待走近些,才发现顾敬羲身旁的徐成竟也同伺候顾正德的方安恭敬地等在那儿。 想来,父亲应是在书房与祖父有事相商。 听到窸窣的衣裙摩擦声,方安与徐成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当触及到少女沉静的身影时,不由微微一愣,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走上前来迎接。 “大姑娘。” 少女端庄颔首,从容地挑眸看向屋内映出的灯光道:“父亲也在屋里?” “是的,世子爷来,似乎是为了大爷的事。” 顾砚龄闻言转眸问询般看向徐成,徐成当即默然地点头。 顾砚龄微微沉吟了片刻,随即对着方安道:“那便劳烦替我通报一声。” 方安闻言抬头,看到少女笃定的眼神知道必是有事,因而不多问,便恭谨地点头。 “大姑娘请稍候。” 少女颔首间,方安已然恭谨地退回去,徐成忙小心翼翼请顾砚龄等至廊下,刚站定,进屋的方安便走了出来。 “老太爷请大姑娘进去。” 少女端然点颌,侧首示意醅碧留下,亲自挑帘走了进去。 顾正德的书房简单而严谨,让人不由便生出几分严肃来,当顾砚龄转至里屋,只见顾正德穿着赭色常服坐于书案后,顾敬羲则坐于顾正德的右手玫瑰椅上。 “祖父,父亲。” 顾敬羲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浮着难掩的骄傲,顾正德一如既往地面色平静,只淡淡“嗯”了一身,随即出声询问道:“今日进宫可好。” 少女闻言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微微颔首:“一切顺利,不过——” 顾正德眸中微微一动,只见少女从容抬头道:“圣上将先帝赐予孝端太后的鸳鸯棋送与了阿九。” 话音一落,顾敬羲当即将目光转至顾正德身上,坐于书案后的顾正德眉头几不可察的一动,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出声:“既是圣上隆恩,便好生收着。” “是。” 顾正德见眼前少女并未有退出去的意思,约莫知道少女想要说什么,因而开口道:“阿九有什么事要与祖父说?” 少女闻言略微顿了下,随即将声音压低了些,只屋内三人方能听清。 “方才出宫时遇到了长孙殿下,殿下让阿九向祖父带句话。” 顾正德闻声脸色当即严肃了几分,对上顾正德问询的眸子,少女轻声道:“户科给事中高县高大人似乎要有所动作了。” 一旁的顾敬羲闻言顿时了然的看向座上的父亲,顾正德眸子微微一眯,长孙殿下既然私下与他通信,可见这高县的举动是要对他定国公府不利,而如今的户部尚书却是徐阁老,那徐阁老自然就是高县的顶头上司。 而这个高县他也知道,或者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看似只是个言官,却不同于旁的那些打口水仗,犹如市井妇人般的骂官。高县本身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凡是经他手写出的弹劾奏章,几乎一上一个准。 不仅弹劾罢免了许多二三品的朝中大员,前段时间更因弹劾许国公而名声大噪,世人更赞其那篇弹劾文为“古今第一规谏”,几乎被捧至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可怜许国公一大把年纪因为不肖的儿子被当着文武百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偏生人家句句透露着士人的斯文与尊敬,却是字字诛心。让他不得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皇帝请罪,最后还是建恒帝看许国公府的先祖当年随着成祖浴血奋战,一片忠心,再加之如今的许国公在朝中谨小慎微,便从中缓和了几分,才不至于使年过七十的许国公在朝堂上晚节不保。 正因此,这个高县一直以来都是徐阁老的得力弟子,或者说是徐阁老铲除异己的一把利器。 看来,这是徐阁老想要先动手了。 “祖父。” 少女的声音陡然插进来让顾正德转而看过去,却见少女分外平静道:“阿九还听长孙殿下所言,这位高大人当年考举人时似乎无意得罪了当时的主考官,险些落了榜,最后因得了湖广巡抚贺元的赏识,这才大事化了小。” 此话一出,屋内陡然凝滞下来,顾正德眉头紧紧一蹙,眸光一转看向眼前面色沉静如水的少女,眸色渐渐变得幽深。 要知道,贺元可是当今严阁老的臂膀之一,深受倚重。 顾砚龄微微垂眸,眸中浮过一丝玩味,此事自然不是萧译告诉她的,而是她前一世所知晓的,既然知晓了,就断没有再让严阁老抱着手隔岸观火的道理。 “长孙殿下的意思,这是严阁老借了一把刀而已。” 顾砚龄闻言尊敬地低下头,唇角微微浮起耐人寻味的笑意:“阿九不知,不过,既然有这样一条线,不论是与不是,总可稍加利用,或许既能试探出什么来,又能转变我们定国公府的被动局面。” 或者说,是所谓的被动局面。 触及到顾正德颇有深意的眸子,少女在顾敬羲惊诧的目光中恭谨道:“阿九多言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能保证这蝉就不会变为黄雀。” 顾正德并未出言责备,反倒眸中浮笑,从容而悠然的说出这一句话来。 顾正德静静凝视着眼前年龄尚小的少女,眸中却是不易察觉地浮过了一丝欣赏,有了这般的见识,将来便是嫁入皇家,也能叫他们安心些。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他却是觉得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他们顾家既是于京城居于这般显眼招风的位置,那么他们顾家的子孙便绝不能堕为庸碌之辈。 “这件事我知道了,待寻个合适的时候,阿九便替我们国公府多谢殿下的出言相告。” 顾砚龄闻言敛衽行礼,极为端庄道:“阿九记得了。” “既然来了,还有一件事,祖父倒也想来听听你的想法。” 听到祖父的这一句话,顾砚龄心下了然,从这一刻,祖父看待她的角度,可就不仅仅限于一个小小的后宅内院了。 而这,也是她想要去打破的陈规旧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深谋远虑 “坐吧。” 听到顾正德如此说,顾砚龄顺从地坐到了顾敬羲身旁的位子上。 顾正德略微沉吟了下,这才转而看向座下的少女淡然道:“涵哥儿,意欲前往辽东战场。” 顾砚龄闻言覆下眼眸,遮掩住了眸中的那一缕浮起的骄傲之意,听着顾正德的后话。 “我这个做祖父的也知道,因为俞氏的事,涵哥儿一直未能全然走出来,这个决定,难免也有几分这个原因,你自小与涵哥儿亲近,便来说说你的想法。” 顾正德略带叹息的话音渐渐落下,屋内安静不已,坐在顾敬羲身旁的少女似乎在斟酌,微微低下了头,顾正德也未曾去催,只静静地看着少女默然不语。 顾砚龄知道,祖父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俞氏谋害生母这件事的打击太大,大哥能够理智至此已是经历了常人所未能经历的。 可有时候,打击既能将人拽入深渊,也能将人推至雄心壮志的未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原本就是男儿一生的志向,在血液里不息地沸腾。顾子涵虽身居朝堂世家,却是犹如辽东的一只鹰,年轻的身躯里,有着一飞冲天之势。以顾子涵的性格,相比于风云诡谲的朝堂,辽东战场才是更适合的地方。在那里,顾子涵将会一往无前,打拼出属于他的天地。 少女再抬起头来,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一开口,却并没有回答顾正德的话,反倒是平静地说着看似并无联系的话。 “今日圣上赐下鸳鸯棋时,太后到底是不高兴的。” 听到少女的话顾正德默然没有说话,此时坐在少女身旁的顾敬羲微微沉吟了下,随即看向上面沉思的父亲。 “如今圣上春秋鼎盛,与慈宁宫的关系也愈发紧张了,圣上一直以来以坤宁宫制约了慈宁宫,如今阿九许给了东宫,慈宁宫因着坤宁宫和东宫的关系,只怕会对阿九不利,也迟早会向我们发难。” 顾正德右手握拳搭在扶手上,拇指淡淡地摩挲着蜷屈的食指的关节,眉头微微蹙着,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的他们,已然走向了郭太后的对立面。 “圣上忌惮慈宁宫多年,却从未试探过,今日这鸳鸯棋,阿九斗胆觉得,更像是圣上故意而为之的试探之举,或许,圣上是做好了连根拔起的心思了。” 原本微眯着眼眸的顾正德闻得此话瞳孔稍稍一缩,幽深的眸中随即划过一丝光芒。 一旁的顾敬羲此刻眉头微微一挑,沉吟了片刻,当即抬头看向座上的顾正德道:“慈宁宫一直以来依仗的便是辽东经略郭慎宗,他日圣上想要拔起慈宁宫盘踞的根,必是会以辽东入手,到时郭慎宗应是首当其冲。” 顾正德闻言抿着唇角并未说话,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却是渐渐有了异样。 郭慎宗是当今慈宁宫郭太后的亲弟弟,当年的郭慎宗因着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一路青云直上,而当郭慎宗进入了辽东,便彻底地展现了其军事才能,每每都能出奇制胜,连当年的先帝都赞其为“福将”。如此郭慎宗自然坐上了辽东经略的位子,主持辽东战事,可谓如今的“辽东第一人”。 有了这样一个弟弟,郭太后自然稳坐慈宁宫,即便与建恒帝貌合神离,建恒帝也不会轻易有动郭家的心思。 “如今的辽东离不开郭大人,可若有一日有人有足够的能力替代郭大人,或许,圣上的时机就到了。” 听到少女适时补的一句话,顾正德的眸中越发噙着深意,很明显,看似没有联系的话题渐渐又联系到了一起。 如今的皇帝伺机拔起郭氏一族,而这一族的族首虽是郭太后,这最紧要的咽喉却是远在辽东的郭慎宗,一旦扼住了这咽喉,郭太后再如何辅佐两代帝王,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圣上既然等的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时机,若他们顾家送出这样一个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日后郭氏败落之日,圣上总会顾念他们顾家曾经出的一份力。 既能帮助皇帝动摇慈宁宫,又能铲除郭太后对定国公府的威胁,如何看,也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阿九又如何笃定,你大哥必能取而代之。” 顾砚龄闻言微微颔首,唇角却是自信地一扬,前一世的四叔坐上了辽东经略的位置,大哥成为了手握雄兵的总兵,他们的赫赫威名莫说是她知道,便是整个大兴又有何人不知? 他们缺的从来不是能力,而是机会。 四叔和大哥,在这个风云诡谲的京城被压抑的太久了,久的让人看不出他们冲天的能力,久的让人以为他们只是寻常的公侯子孙。 可一旦将他们放去辽东,便再也无人能埋没他们的才能了。 若未记错,要不了多久辽东便要有一场新的战役了,到时候四叔会被首辅张阁老举荐前往辽东,若在此前大哥也去了辽东,郭慎宗这个经略之位,便不会坐的那么稳了。 毕竟,除了帝王的猜忌外,郭慎宗还有一个更致命的软肋,那就是和郭太后如出一辙的贪婪。 只不过郭太后贪的是权,郭慎宗贪的却是财罢了。 而只这一个贪字,只要稍加利用,便能将他拖入一个葬身之地。 念及此,顾砚龄微微覆下眼眸,遮掩住眸底的幽暗。 “阿九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正因为如今的大哥在朝堂面前只是一个不起眼,只能拿拿笔杆子的世家子弟,这无疑成了一个最好的障眼法。” 座上的顾正德听到少女略带狡黠的话语微微一顿,随即不由朗笑出声。 眼前这个孙女儿说的的确没错,人这一辈子不怕强敌,最怕的是轻敌。 如今的涵哥儿在所有人面前不过是个稚嫩的毛头小子,即便前往辽东,在郭氏一族看来也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罢了。因着这样一份轻视,他们不会将太多的心思放到涵哥儿身上,更不会再往深里去想。 一旦如此,便会无形中给予涵哥儿一个机会。 若涵哥儿借此机会未能一展能力便罢了,可一旦打拼出声名来,便会叫郭氏一族措手不及。 过了许久,未发一语的顾正德眸中浮过满富深意的笑意,随即平静道:“好。” 话说到这儿,顾正德看向座下的说客顾敬羲道:“你回去告诉涵哥儿,他既是决定了,我这个做祖父的自然是不会阻拦,不过只一点,即便想要去辽东,这春闱还是该去。不仅要去,还要拿出名次来。毕竟在咱们大兴的朝堂上,文人出生的将军可比武状元的腰杆子硬的多。” 顾敬羲见父亲答应了,自然是站起身来作揖应了。 顾砚龄也跟随着站起来,低首间,唇角微微抿起。 相比于如今的大哥,祖父无疑看的更为通透。 朝堂上的人敢语中嘲讽拿刀的武官,却不敢轻易得罪文人出身的武官。 毕竟,在这多年的共事中他们都极为清楚,这前者皆是有勇无谋的草莽之辈,不足为惧。而后者,却是文能舌灿莲花,武能提刀上马的厉害角色,往往这样的人才是最精,也最为难缠。 这一刻,她有着足够的自信,只在涵哥儿与四叔在辽东站稳之时,便是郭太后倒台之日。 顾正德静静地看着眼前低头的少女,眸中微微闪烁着什么。 从前他只认为眼前这个孙女儿在后宅之事上必能游刃有余,如今他却觉得,她的能力,似乎远不止于此。 第一百八十八章 屈辱(今日开始恢复双更) 门外的雪簌簌地落着,飘飞在墨色的夜空中更显得晶莹无暇。冯唯裹紧了驼色的大氅,独自打着伞朝御前内侍所居的德馨宫走来,感受到大氅外夹着风雪的冷意,冯唯微微低头,不由沉思着,也不知阿南(注:冯唯的妹妹冯南)在宫外住的可好,冷不冷。 可刚想到这儿,冯唯紧锁的眉头又不由舒展了几分,如今阿南在宫外,有长孙殿下的人护着,应是无忧的。 冯唯仰头看了看头顶密布的墨色沉云,眸中浮起几丝自嘲,他这一生已然不完整了,未来如何也就罢了,可阿南却不能,即便日后他可能看不到,他也要护住阿南这一生的平安幸福。 此刻眼前的场景犹如一幅画,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仰望着夜空,廊下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容颜似玉,偶尔经过廊下的内侍看到这一幕,不由竟也有些失神,心里竟隐隐觉得,这样的人,可惜干了他们这样的差事。 待冯唯收回目光,如寻常内侍一般谨小慎微地颔首朝廊下走时,眸中已然恢复平静,可眸底却是无比的清明。 当他转而快走向自己所居的那一方时,便看到迎面走来了几个内侍,冯唯礼貌地含笑低首以作招呼,谁知那几人却是如见瘟神般急忙避过,转而下了廊上的石阶从廊外走了,冯唯眉头微微一皱,几不可察地微微侧首看过去,只见那几人正小心翼翼地嘀咕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冯唯便明白了什么,淡而转回头,眸中微微浮过从容的笑意。 看来,这最重要的一层考验就要来了。 来到镂刻糊了玻璃纸的门前,冯唯淡然将兜帽取下,眼神微微一眯,随即化为平静。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当看到屋内可以说满当当的人,冯唯佯装一愣,随即如常地上前恭敬地作揖。 “请刘公公安。” 听到身后门被紧关的声音,冯唯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头来,甚为讨好的笑道:“司礼监事忙,刘公公大驾竟来了小的住处,小的却不知,未能远迎,实在是小的疏忽。” 看着眼前谨小慎微的人,刘光(注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安的干儿子)眸中微微一凛,带着几分审视,明明是内侍监们谄媚奉承的本事,可放在眼前这个冯唯的脸上,竟满是真诚,叫人瞧不出丝毫让人厌恶的虚伪之意,能将巴结奉迎这样的事做的这般赏心悦目,倒是能耐人。 刘光唇边微哧一声,随即不咸不淡道:“既然疏忽,那就该罚。” 下一刻刘光身旁随从的小内侍掂了个冰盆搁在冯唯的面前,随即退了回去。看到眼前搁的冰盆中摞着一整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即便屋内升着地龙,也能看到那冰块丝丝地冒着逼人的冷气。虽然隔着距离,冯唯几乎也能感受到那冰块传来的蚀骨凉意。 看到座下的人微微变了脸色,刘光眸中凝笑,到底是青嫩了些。 “看模样,你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到了哪儿,我刘光行处罚之事时,向来只对事不对人,即便罚,我也给你罚个明白。” 话说到这儿,刘光的身子微微前倾,右手肘撑在腿上,左手扶着扶手,好似谆谆教诲什么道理般平静出声。 “听闻你能耐极大,在咱们老祖宗(注:魏安在宫中的内侍党羽对他私下的尊称。)不在时,不仅伺候的了好茶,还亲自替圣上行整理奏章一事,得了圣上的夸赞,你这样心思敏捷之人,你说,到底是该夸,还是该罚?” 刘光凝着冯唯的眸子渐渐一眯,下一刻只淡淡睨了眼冯唯身后的人。 “哐当——” 冯唯被人猛地一推,下一刻陡然觉得膝后一疼,被生生踹跪下去,膝盖恰好落在那冒着寒气的冰盆之上,此时本就是寒冬腊月,京陵的天气更是滴水成冰,当膝盖碰触到冰块上的那一刻,即便是隔着衣裤,也能感受到那浸入骨子的凛冽寒意,如一把钻心的利刃般,极为霸道地钻入皮肤,渗入骨血,几乎只短短的一刻,冯唯便觉得膝下渐渐起了麻木之意。 “想要取代老祖宗的位置,也得看看自己的本事。” 这时周围的内侍冷眼站在一旁,看好戏般的出言嘲讽,眸中满是不屑之意。 “刘公公,冯唯卑贱,绝对无半点取代之心,还望公公明察——” 座上的刘光淡笑一声,眸中平静道:“是与不是,皆不是嘴上说了才算的,从前也有那般不知高低的人口口声声说没有,行的却是吃里扒外的事,最后——” 刘光静静盯着跪在那已然因寒冷而不由颤抖的冯唯,恍如说悄悄话般将声音压的极低道:“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如今我是在教你做人,也是在救你一命。” 话音一落,刘光眸光一沉,下一刻身后便有人使劲将冯唯的身子强行往下按,膝盖下的骨头几乎都要被寒冷的冰盆硌碎了,一时间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渐渐凝滞,忘记了流动,此刻的冯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都变得僵了。 “记住,在咱们宫里,除了圣上和后宫的各位贵人,老祖宗就是咱们的天,是咱们要抬头才看得到的人,可别想要生出别的心思来,与天作对——” 刘光耐人寻味地吐出最后一句话,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恍如抽丝般虚弱无力而又禁不住颤抖的模样,原本俊秀的容颜此刻已是惨白,嘴唇泛着乌紫,鬓边的发丝凌乱的掉下几根,看起来狼狈而卑贱。 “啧啧——” 刘光叹惋般探手扶起面前人的下巴,欣赏般摇了摇头可惜道:“瞧瞧你这么好的模样,家里可还有旁的姊妹?” 听到这话,冯唯反射性地心下一寒,面色却是不敢有一丝变化,只狼狈而无力地摇头,几乎使劲用了全身的力道:“冯唯孤身一人——” “唉,可惜了——” 刘光遗憾地出声,随即眸中笑然的端详着眼前的人,闲话般说了一句话,却是扎人心底。 “不过,这样俊俏的模样,也能入你们的眼了吧。” 话音一落,刘光笑然看向冷眼看戏的内侍们,冯唯身子一震,却是从身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鄙夷和侮辱的狞笑。 虽然入宫才几年,这些内侍监们之间阴暗的龌龊之事他却是极为清楚。或许因为身体上的缺憾,让许多的内侍走向了一个极端,他们憎恶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因此走向了自卑,而当自卑到极致时,他们便想要如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有着真正雄伟的一面。 然而真正能向魏安这般坐上高位,在朝政上一展能力的内侍又有几个,更多的内侍认为自己能够称雄的地方,只有床帏。 所以才有了对食,原本的对食不过是名义上的搭伙过日子罢了,可有的内侍却将对食的宫女当做了重振男人之力的工具,其中暗里衍生出来的畸形手段更是阴毒可怕。 然而魏安为了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赢得内侍监众人的支持,冷然的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即便有惨死的宫女,都会被悄然掩盖下去,终究死的都是无权无势的卑微小宫娥,哪里会引得主子们的注意。 可当对食之风盛行后,另一种畸形的风气也渐渐游走于内侍监之间,便是“男风”。 然而宫中除了皇室子孙哪里有真正的男子,不过是容颜俊美分不出男女的内侍罢了。 感受到身旁众内侍看自己的异样眼神,冯唯身子一震,双手紧紧扣在膝盖之上,几乎是切齿的憎恶。 而下一刻,刘光懒懒地靠在座椅上,在他放任的眼神中,冯唯渐渐感觉到身旁的人都渐渐围拢上来,而门后已然静静的守着两个人,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冯唯手中用力,将刘光和周围所有人的模样一一牢牢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今日他冯唯在此立誓,他日待夺得大权,必要将今日的屈辱一一报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一百八十九章 老谋深算(今天第二更,明天见~) “吱呀——” 就在冯唯准备奋起反抗之时,身后的门似乎被推开了,冯唯神经一凛,屋内的人包括刘光皆愕然地看过去,下一刻,屋内的内侍皆身子一震,当即收敛起来,小心翼翼地上前随着刘光行礼。 “老祖宗。” 话音一落,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极为卑微谨慎,只有刘光强自镇定,讨好地笑着上前去扶进门的魏安道:“干爹,您怎么来了——” 谁知手中一空,魏安淡漠地拂过刘光凑上来的手,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叫人反倒生出几分忐忑来。 扫了眼狼狈跪在那儿的人,再转而环看周围那些个内侍,魏安将目光最终默然落在刘光身上,虽未说话,可这目光中的压力却是十足的逼过来。到底是掌权多年,手握他们内侍生死刑罚的魏安,那样凛冽而又逼人的气势,几乎从进门,便未有消退过。 明明是寒冷的天儿,刘光的额际竟不由生出了冷汗来,咽了咽唾沫,感受到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刘光双拳紧张的攥握在袖子下,反复斗争下,终于小心翼翼地陪着小心唤了一声:“干爹——” “啪——” 这一巴掌清脆而透亮,几乎打懵了一向会讨好魏安的刘光,也打懵了在场的众人,唯独跪在那儿,膝下麻木的动也动不得的冯唯,却是微微一震,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刘光身子渐渐颤抖起来,却是不敢去抬手抚脸,下一刻魏安的眸中带着严厉之色,语气漠然道:“如今你胆子越发是大了,你可知这是哪?” 刘光在魏安的逼视下不得不低下头,抖如筛糠的身子陡然跪下去,极为忐忑的伏地道:“干爹,干爹,这小子斗胆背着您在圣上面前卖弄,分明是有不轨之心,儿子这都是为了您啊。” “给我闭嘴——” 魏安冷然出声,一双眸子如利刃般穿过空气射向跪在脚下的刘光厉然道:“在圣上的眼下,竟然在宫中设私刑,背着我私自处置御前伺候的人,我看你是魔怔了。” 话音落下,刘光当即将话吞回去,不敢再轻易出言。 魏安冷冷逡巡了众人一眼,看的那一群内侍不由脖子一缩,畏惧至极。下一刻,便听得这位掌握他们生杀的老祖宗开口道:“还不将人扶起来坐好。” 此话一出,缩起脖子的内侍连忙抢着上前去扶,但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个人,一时未反应过来是要扶谁。待小心翼翼看过去,魏安已然慢悠悠坐到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已经跪僵在冰上的冯唯,众人当即换上谄媚讨好的笑脸,极为谦卑谨慎地扶着冯唯小心起身。 当冯唯的膝盖方离开那寒彻骨的冰盆时,刚要随着迈出一步,却是脚下一僵,身子当即一歪,身旁一个内侍当即用身子将他下坠的身子挡住,极为讨好道:“唉,慢点,慢点,您小心。” 感受到周围人判若两人的变化,冯唯的头仍旧无力地搭在那,任由人将他一点一点扶坐过去,眸中却是渐渐浮过一丝冷冽的杀意。一面他的心底噙着对周围这些无耻之徒的鄙夷,而另一面,他则清晰的从中看出了魏安盘踞在宫中不容小觑的势力。 要与他斗,必要使出百分的力,花出所有的心思。 这个人,轻视不得。 “唉,坐坐坐——” 几个人小心翼翼将冯唯架过去,扶着坐到椅子上,冯唯当即眉头一拧,难以自抑地紧紧攥住生疼发麻的膝盖,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众人探询的看过去,对上魏安厉然的眼色,当即脚不沾地的下去端来热汤盆,绞起了热乎乎的帕子,曲意逢迎地半跪在冯唯脚前,小心翼翼地替人敷着冻入骨子的膝盖。 陡然的热意钻入膝盖,冯唯紧紧一皱眉,下一刻感受到徐徐的暖流入里,才渐渐松下了眉宇。 待众人替冯唯敷了伤口,上了药,魏安皱眉肃然道:“下去。” 众人闻言如释重负,当即点头称是,随即小心觑了魏安一眼,再小心翼翼抬着颤抖的刘光一同退了出去,将门掩住。 待屋内陷入一片寂静,渐渐缓和僵意的冯唯困难地扶着扶手站起身,拱手作揖下去。 “方才未能给厂公见礼,请厂公恕罪。” 原本皱眉的魏安看着眼前恭谨弯腰的人微微平缓了些,抬手扶起道:“免了,今日你也是因我而受罪,该是我的不是。” 听到魏安和气的声音,冯唯当即道:“不敢,今日冯唯的命,是厂公给的。” 魏安闻言眸中浮过欣慰的笑意,随即慈和道:“坐吧,坐吧。” 冯唯闻言恭谨地坐了回去,魏安看着眼前渐渐恢复俊俏容颜的人,唇角几不可察的一勾,的确是个值得雕琢的人。 “今日在御前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做的很好。” 听到魏安如一位慈和的长辈般夸赞自己,冯唯眸中竟不由一红,略显青涩的脸上隐隐透露出动容来。 “厂公——” 魏安抚慰般眸中带着赞赏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道:“从前我不在,总是担心旁人伺候不好陛下,耽搁了陛下的政事,让陛下没有能用的身边人,那便是我的过失了,今日你这般做,很好,比外面那些人好。” 说着魏安叹息般看着眼前的冯唯道:“听闻你家中的人皆死于瘟疫,如今只剩你一人了。” 眼前的人低着的肩膀微微耸动,一滴泪随即滴下来,魏安眸中一闪,浮过一丝什么,随即掩与眸底。 而此刻的冯唯闻言眸中微微噙着冷笑,果然,魏安打听了他的身世,幸得长孙殿下已然替他抹平了他的真实身份,替他做好了善后。 只有孤身一人的人,才不会为人掣肘,被人挟制。 此刻的魏安这般试探,是想要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他的眼皮底下,隐藏不住的,这是在示威。 “是——” 听到眼前人强忍着悲痛咬牙答了,魏安眸中微微浮过一丝动容,颇有几分惺惺相惜道:“你倒与我一般了,你孤身一人无父母兄弟,我这把老骨头,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魏安语气温和道:“既然能识得奏章,可见你读过书。” 冯唯微微抬起头,眸中通红不已,脸上是斑驳的泪迹。 “家父原是乡里的教书先生,所以随着父亲读过一点书。” 魏安了悟地点了点头,看着冯唯的目光多了几分为人长辈的关心与安抚。 “孺子可教。” 话音一落,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静,魏安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即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人,颇有几分为世的无奈道:“在旁人眼中,我这一生或许已经足够了,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日后没有了送终养老之人,注定孤寡一辈子。” 说到这儿魏安转而看向眼前的人,静静地定看了许久,随即温和而不失慈祥道:“若是,我想收你为干儿子,你可愿意?” 冯唯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魏安,却见魏安眸中慈和,一脸温和的等候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似久的连身子都微微有些僵了,眼前的人眸中再一次微微一动,渐渐一红,下一刻便将头低了下去。 “冯唯——愿意。” 听到眼前人因动容而略带哽咽的声音,魏安眸中微微划过一丝笑意,随即上前亲自扶着冯唯的肩膀,如一位至亲般欣慰的笑了。 “好,日后可是该改口了。” …… “干爹,那小子哪里来的福气,竟能入得您的眼,让您纡尊演这样一出戏。” 魏安的房内,刘光小心翼翼地替魏安揉着腿,不由好奇出声。 原本阖眼休息的魏安唇角微微一勾,随即缓缓睁开眼,语中淡然道:“今日伺候陛下入寝时,陛下无意与我提了提这冯唯,虽然口中只不咸不淡的夸赞了一句,你可知道这一句话后面是什么意思?” 刘光闻言手中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揉捏,微微思索下,眸中渐渐闪过一丝光芒。 “干爹的意思,陛下这是有意想保这个冯唯?” 魏安眸中微微一动,舒服地示意刘光按摩膝下,语中淡淡道:“咱们的陛下,莫看整日将道法放在心上,可那胸中的丘壑比谁都深,圣上的一句话,可从来都不是想起什么才说什么的。” 说着魏安舒服地叹息一声继续道:“这个冯唯,是入了陛下的眼了,挡咱们是挡不住了,既然挡不住那便得是咱们的人才行。” 魏安淡淡扫了脚下跪着的刘光道:“你今日这一巴掌,挨得值。” 刘光闻言机灵一笑,不由抚了抚左脸道:“儿子这一巴掌挨得是干爹的,是儿子的福分。” 魏安原本严肃的眸子浮过笑意,看了看刘光的脸颊道:“一会儿去里屋将我那架子上存着的玉痕膏拿去抹抹,不然明日怎么去司礼监当差。” 玉痕膏是御赐的东西,刘光闻言当即讨喜道:“儿子谢干爹。” 魏安靠回去继续休息,刘光琢磨了下,又小心翼翼道:“那冯唯倒是个好命,竟还得了圣心了。” 魏安闻言冷哼一声,随即淡然道:“虽说如今他也是我的干儿子,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你派人将他给我盯着些,不到彻底看清之时,不能掉以轻心。” 刘光闻言当即低头道:“是。” 魏安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刘光道:“你也莫急,我将你留在这司礼监磨砺这么久,也该将你放出去试试了。” 刘光闻言眸中浮过欣然,魏安下一刻便淡然道:“约莫开春,你便准备去福建市舶司当差,好好替咱们陛下打理这福建的贸易。” 刘光一听,当即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干爹这句话,分明是要调他前往福建做市舶司使。 市舶司使掌管对外的商贸之事,是公认的肥差,看似调离了京城,可天高皇帝远,去了那里,少不了的好处。 “儿子谢干爹的赏。” 魏安眸中微微浮过一丝笑意,好似有些不舍般道:“可惜京城离福建远,日后咱们父子想要见一面,可就难咯。” 听到魏安这句话,一向机灵的刘光当即明白的抬头同样依依惜别道:“日后儿子不能在身旁侍奉干爹,是儿子不孝,待每逢节庆时,即便是再远,儿子也要马不停蹄的赶来,给干爹尝尝福建的土特产。” 魏安闻言眸中一划,当即孺子可教的看了眼眼前的刘光,父子相视一笑,无需多说,这福建的“土特产”即便隔着千里,也能表达这重如千金的父子之情。 毕竟,这福建的商贸可从来都不缺油水。 第一百九十一章 求娶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严惟章负手立于府中的后花园内,微微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转而侧首看向身旁三十而立的得意后生高县道:“看来,明夜的月亮才是更为圆满。” 高县身着朴素的长衫,在月色中分外尊敬地拱手悠然道:“明日于老师自是圆满,于顾阁老恐怕就不圆满了。” 严惟章闻言,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勾起笑意,缓悠悠转过身来。高县见此忙上前扶住,随之一同在花园中慢行。 “子不教,父之过。顾正德是聪明人,自打入了阁,一向行事小心,若论谨慎多思,他也是个能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偏偏跟了张怀宗。” 高县闻言小心扶着严惟章,微微低首道:“顾阁老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只以为跟了首辅就能风平浪静,却不知何为大势所趋。” 严惟章笑了笑,轻轻抚了抚略有些花白的胡须道:“张阁老如今也是老了,从前堪称青词第一人,现如今写的青词倒还比不得我儿的了。” 说到此,严惟章拉着高县扶他的手,缓缓走进书房,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递到高县手中,拿手点了点上面道:“这是我昨夜有感而发所写的一篇,开春陛下会亲临悟真观的斋醮礼,我若以此青词上赠,你看如何。” 高县看着眼前雪白的宣纸上洋洋洒洒的一篇青词,气势恢宏而华丽,颇有仪式感,当即拜服道:“陛下若见,必会圣心大悦。” 严惟章闻言唇角渐渐勾笑,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严惟章的发妻窦氏走了进来,吩咐身后的丫头送上了两盏酒酿糯米圆子。 “说了这一夜的话也累了吧,这是你喜欢的桂花红豆园子,今日十五,吃点也沾沾节气。” 礼貌躬身地接过丫头端上来的元宵,高县忙道:“谢师母。” 严惟章接过窦氏亲自递来的元宵,眸中微微感动,右手轻轻拍了拍窦氏不比新妇般保养得宜的手背道:“辛苦你了。” 待用完元宵,高县见时日渐晚,便起身告辞,悄然从东侧小门回去了。 到夜里入寝时,丫头小心翼翼伺候着严惟章盥洗,眼看着铺床的丫头将锦被铺好,朝悬挂的香薰球里换了香退出去,严惟章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着背对着自己在妆台前卸钗环的妻子窦氏。 窦氏嫁给他时年方十六,尚比他大上一岁,一转眼,如今他已然五十五,窦氏也是五十六的年纪了。 也不知,他们还能相伴多久。 窦氏转头间看到贵为阁老的丈夫眸中竟然难得浮现一丝怅然,不由走上前去,严惟章听到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朝里挪了挪身子,窦氏坐在床沿边,掀开锦被躺了进去,看向身侧的丈夫道:“方才怎么了,倒难得见你失神。” 严惟章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眸中浮笑,感叹般开口道:“出了这府门,是一刻都不敢失神,回来了,在你身旁,才敢偶有一次。” 听到这三分无奈的话语,窦氏心中不由一动,竟隐隐有点悲戚之意,看着丈夫渐渐衰老的容颜,微微不忍的转过眸去。 “从前未进京城时,我倒觉得这日子更好过些,自从入了京城,位子越做越高,却是让人越来越胆寒,我未曾见你有一刻松懈的时候。” 严惟章闻言微微一顿,却还是习惯性地去探窦氏的手,将其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用掌心的热意一点一点为窦氏冰冷的手渡入温度。 “出身名门,你却是与我过了那样一段清贫的日子,就连咱们的昭儿(注:严阁老和窦氏的儿子严厚昭。)也吃了不少的苦,如今既是坐上了这个位子,我便不能掉下去,掉下去,我只怕咱们的日子还比不得当初,所以——” 严惟章握着窦氏的微微顿了顿,眸中渐渐浮动着幽深的颜色。 “我必须坐上最高的位子,执掌旁人。” 说到此,严惟章沉吟了下,随即覆下眼眸平静道:“前些日子长春宫来信,宫中的成贵妃,想要替九皇子求娶咱们的小嬛。”(注:严厚昭女儿严如英。) 原本有些心疼丈夫的窦氏闻言眸中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坐起身子看向身旁的丈夫。 “好好的,如何要求娶咱们的小嬛。” 看着丈夫疲惫而纠结不知如何说的模样,窦氏陡然想起什么来,眉头微微皱起:“成贵妃求娶顾家孙女不成,便要咱们的小嬛去替代?我不同意!昭儿和小嬛是你我唯一的血脉,也是我们严家唯一的后人,如今宫中几方对峙,前朝后宫没有一处是安宁的,如何能叫我们的小嬛去吃那般的苦?更何况,九皇子身子单薄多疾,岂能叫人心安?此事无需在想,直接回绝好了。” 看到窦氏笃定毫无商量的语气,严惟章眸中越发无奈和纠结,终究凝成了一声叹息。 “阿涟,我知道你心疼一双儿女。” 严惟章安慰般拍了拍窦氏的双手,徐徐出声道:“可你也知道,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窦氏闻声眸中一动,渐渐变得湿润,严惟章歉疚的垂下眼眸继续低声安慰道:“这京城的风浪太大,咱们严家的船再牢固还是行的艰难,若真有一日——” 严惟章未将后面的话说出去,只怕吓着窦氏,因而转了话道:“小嬛若入了九王府,做了天家的媳妇儿,总不会受牵连。” 窦氏闻言肩膀微微耸动的低下头,严惟章握住窦氏的手不由更紧了几分。 “我们已然与贵妃,与太后达成一致,若贸然推拒,只会让两宫心生怀疑,到时候,只怕我们树敌更多,连拼死一搏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船容易下船难,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窦氏闻言心中悲戚至深,原本脱口想要埋怨丈夫当初与成贵妃,郭太后立下盟约,可心里却是万分明白,这一切,都是趋于时局罢了。 入了激流之中,即便我不动,也会被推着动。 在朝堂上,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可怜了我们的小嬛。” 听到窦氏无力地啜泣,严惟章知道已经说动了妻子,不由抬手轻轻抚慰着窦氏的肩膀道:“好的是,我去探小嬛的意思这才知道,原本她也心中属意九皇子,也算是无心插柳了,阿涟放心,只要我严家不倒,我不倒,小嬛在九皇子府,绝不会为任何人欺负。” 严惟章的侧颜此刻在灯下既苍老又有着为人祖父的坚定,可他却将唯一的担心埋在了心底,他不知道小嬛嫁过去,能否面对的了郭太后与成贵妃这般虎狼之人,他的年龄毕竟大了,再护又能否护到郭太后和成贵妃入土。 他不知道何时起,他的路竟成了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百九十二章 致命的打压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众臣便已换上朝服,戴朝冠,或行路,或坐轿从东华门入朝。天边的启明星仍旧悬在墨色的空中,身后的抬轿声让众人不由从中让开了个道来,当看着悬着“顾”字绸灯的轿子擦身而过,高县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其远去的背影,随即渐渐站直身子,眸中浮过一丝得意。 当着朝服的顾正德来到翰林值房的北楹,便瞧着张阁老与严阁老已然在其间坐着,似在聊着什么。 “哦,少亭来了。” 年过六十的张怀宗看到走进来的顾正德,眉眼间慈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 “张阁老,严阁老。” 严惟章眸中微微一亮,随即转头看向作揖的顾正德关心般道:“今日来的竟比从前晚了些,可是有什么耽搁了。” 顾正德闻言笑然道:“劳严阁老挂心,只是年庆休假,陡然上朝,不由贪眠了几分,在二位阁老面前,少亭实在是惭愧。” “嗳!” 张怀宗摆了摆手,笑着说闲话般道:“年轻人不比我们这些睡眠浅的老人,休息的好,这政务自然办的好。” 说着张阁老慈和的目光中含着一丝赞赏道:“前些日子圣上还称赞你在河北一事上处理的好。” 严惟章眸中微微一凛,并未说话,顾正德微微沉吟,随即尊敬的拱手道:“能得圣上称赞,都是少亭入阁以来有幸得三位阁老的教诲,少亭不敢贪功。” 张怀宗正欲说话,便见有内侍走了进来,恭恭敬敬道:“三位阁老,御门听政的时间到了。” 话音一落,张怀宗连忙扶着扶手缓缓起身,严惟章体贴地上前扶着,张怀宗眸中微微一动,目光落在严惟章挽着自己的手上,随即看向一旁的严惟章道:“你我相扶这么多年,明知你比我年岁小,走的快,却偏偏要迁就我这个老骨头,行的慢些,日后也还是得难为你等等我了。” 严惟章闻言心下明白其中的话外之音,笑然谦卑道:“阁老说笑了,您走的不是慢,是稳,更何况您如今站在比我们都远的地方,惟章即便是行的再快,对您也只能是望尘莫及。” 张怀宗听着只做笑语,三人并行出门的那一刻,才若有所思的拍了拍严惟章的手,微微侧眸道:“惟章啊,你可不是望尘莫及,该是望其项背,写了这么多年的好青词,今日这词你可是难得用错了。” 严惟章闻言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张怀宗却是慈和的转头拉住一旁默然不语的顾正德道:“一条腿的桌子站不稳,四条腿的桌子却还是站的稳的,日后咱们内阁四人携手,到底才能稳扎稳打些。” 顾正德笑然颔首,仿若未听出二人话间的周旋般,唯独严惟章却是眸中一眯,随即化为一抹祥和的笑意。 当众臣分文武两班,闻鸣鞭声分别由左掖门及右掖门依次按序列过汉白玉石的金水桥,手执朝笏(hu),衣袂翩翩的走至太和门前,分站两侧,静候圣驾。 整个广场之上明明站满文武百官,却是安静的不问一丝杂声,御道左右的校尉相向握刀而立,神色庄严而肃穆,身形挺直,满是天家的威严。 当钟鼓之乐奏起,皇帝銮驾远远从高台一方走来,锦衣卫及内侍手执五伞盖,四团扇,亦步亦趋地跟随侍奉在身着盘领窄袖四团龙袍的建恒帝身后。 当皇帝入座御台,鸣鞭声再一次响起,鸿胪寺少卿高唱“入班”,文武百官再依次入御道,重新排班,行一叩三拜大礼,齐呼“万岁”,待众人再立好,鸿胪寺少卿高唱“奏事”,六部百官便各自出列行至驾前念上奏疏。 偌大的广场上,朝臣的奏疏声顺着风飘扬在整个上空,建恒帝右手肘微微靠在御座扶手上,像寻常一般一一予以答复。待到奏事快毕时,鸿胪寺少卿问询地看向座上的建恒帝,建恒帝微微颌首,示意听政毕。鸿胪寺少卿会意地转身,微微扬颌,正要高唱“退班”时,却听到一人高声扬起。 “臣有本奏。” 原本预备行礼退朝的朝臣闻声不由一愣,当转而看过去时,只见户科给事中高县却是手执朝笏和奏疏从班后出列,高昂的朝圣驾前奏。 这一刻众臣脸上不由变色,竟隐隐有些觉得自危起来。 建恒帝看到高县的那一刻不由也眉头微皱,凡是他出列,必又要掀出大事来。 “爱卿欲奏何事?” 建恒帝语出淡然,随即睨了眼身旁的魏安,魏安当即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下御台,双手接过高县手中的奏疏,奉至眉前,恭敬地朝建恒帝走去。 “微臣此番要弹劾一人。” 此话一出几乎把朝会推上了高潮,就像是在平静煮着的温水中滴了一滴滚烫的热油,“哗啦啦”的炸裂开来。 众臣知道,“高阎罗”又要出手了,不由都吞了吞唾沫,将头垂下,生怕这一滴油炸到自己的身上来。 建恒帝听到此也是眉心一跳,随即有些不易察觉地拿手抚了抚眉头道:“弹劾何人?” 眼见着建恒帝方接过奏疏,高县当即手持朝笏,双手至前行了一礼,随即大义凛然的高声扬道:“臣要弹劾当朝阁老,定国公顾大人。” 此话一出,众臣皆哗然,随即不约而同地看向立于张怀宗身后的顾正德,顾正德也是微微一震,有些意外之色。 “弹劾何事?” 建恒帝话音一落,这才眉头渐皱的展开手中的奏疏,同时便听得下面的高县义愤填膺道:“臣要弹劾顾阁老身为人父,教子不严,使得兄弟阋墙,眼看二子毒害长子夫妇及嫡孙,几乎断了嫡长血脉,却知而不上报,意图掩盖,为人不诚,甚又蒙惑圣听,借圣上旨意,以公谋私,暗自处置二子,为臣不忠。” 说到这儿众臣脸色一变,或看戏或担心的看向顾正德,顾正德此刻脸色渐渐泛白,连身形也不如寻常那般板正。 高县说到此还未结束,最后铿锵有力道:“圣上,试问如此为臣不忠,为父不严,为人不诚,身居内阁,却连一家之屋尚且打理不清,欺君罔上,以公谋私的人如何能替圣上分忧,替万民谋福?臣斗胆,跪请圣上去其阁老之位,下大理寺受审,还我大兴内阁一片清明!” 高县的一番话好似千斤重石砸在地上,众臣皆噤若寒蝉,张怀宗眉头几不可察的蹙起,淡淡扫了眼身侧手持朝笏,一派温和小心的严惟章,眸中不易察觉的微眯。虽说这高县是徐阁老的人,可他总觉得这事似乎与严阁老也有这几分关系。 萧译此刻看似平静,眸底却是难掩担忧的看着顾正德,此刻他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为何顾阁老会叫严惟章得逞,甚至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打击。偏生此刻他作为姻亲关系,却无法轻易开口,否则只会将事情陷入绝境。 座上的建恒帝此刻眸中微微划过一丝深意,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将幽深的眼神落在徐阁老徐言身上,浮过一丝不耐之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反将一军 建恒帝眸中淡然,手中不易察觉地摩挲着手上的奏疏,随即平静而听不出语气道:“朕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 此话一出,高县愣了,就连几位阁老在内的百官也愣了。他们深知,皇帝这般说,分明是有意将事化小。 高县持朝笏的手微微一紧,几乎是未加思索地看了严惟章一眼,见严惟章眉头微皱,又快速地收了回来,而这一幕,恰好落到了一旁的徐言眼中。徐言眸中微微一沉,渐渐氤氲着思索与沉吟,随即淡淡睨了眼严惟章,默然不语。 “圣上,顾阁老如此行径怎可堪当大任?” 话音刚落,张阁老默然地低头,似乎嗓子有些干痒,握拳轻轻咳了一声,声音虽轻的不容察觉,可身后的吏科给事中侯嘉却是眸中一亮,领悟地抱着朝笏走上前,先是恭敬地向建恒帝行了一礼,随即转而礼貌地朝高县微微颔首。 当今首辅张怀宗乃是吏部尚书,顾正德为吏部左侍郎,高县自然知道这侯嘉是首辅一方的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县倨傲地偏过头,并未与侯嘉招呼。 侯嘉抬头时看到这一幕神色未变,依旧满面春风,可眸中却是渐渐冰封。眼前这高县不过弹劾下了几位朝廷大员,便被言官们奉若神明,也就愈发恃才傲物,当真以为自己有了天大的能耐。 侯嘉唇角微微挑起一个弧度,随即语中公正道:“圣上,臣以为,高大人方才的话只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你——” 高县眼看要反驳,侯嘉却是不给机会的礼貌道:“高大人口口声声说顾大人的嫡长子险些断了血脉,可如今人家世子大人分明站在这里,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侯嘉见高县扬颌要打断他的话,却是恍若未见一般继续道:“高大人,说来说去,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人家世子大人尚未开口,您又是顾家的什么人呢?难不成您家若出了什么家事,都是任由外人当朝来说?” “侯嘉!” 顾敬羲眼看说到自己身上,不由看了父亲一眼,随即整理了情绪正欲站出去说话,谁知那高县却是担心顾敬羲为自家开脱,当即转而向建恒帝行了一礼,随即怒极反笑的指着手抱朝笏优哉游哉的侯嘉道:“侯大人莫因为是顾阁老和张阁老的下属,说话便如此偏颇,强词夺理了。” 听到高县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如此直言相向,侯嘉一时被哽的脸上红一阵的白一阵,竟一时连张阁老那方都不好再去看。 高县见此更是得意了几分,嘲讽的看了眼不发一言的侯嘉,当即更为正色道:“圣上,国无家事,圣人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顾阁老连自家的门前雪尚未能处理妥当,如何能身居内阁辅佐天下事?更何况,顾阁老府中出现如此有悖人伦之事,却不向圣上陈词请罪,还假借圣上旨意暗地处置,这将圣上的权威置于何地?将国法又置于何地?” 高县越说到后面越为激动,义正言辞的程度几乎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似乎那声音都久久的悬而未散。 直至最后,高县愤懑地看向顾正德,仿佛没有丝毫的私心道:“顾阁老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法理难容,让百官寒心,让天下寒心呐,陛下!” 听到这尖锐而犀利的声音,建恒帝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胸中渐起的沉闷已然快要抑制不住。 顾正德眼见此,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因而颤颤巍巍地站出来,手中明明颤抖却还恭恭敬敬地拂袍而跪,那缓慢而孤独的身形叫人有些不忍。 “陛下,臣有罪。” 堂堂一朝阁老,更是日后大兴皇后的祖父,却被一个小小的言官逼至如此境地,在百官心中,这位顾阁老身负爵位,却是谨小慎微,从未居高临下过,待人亲切有礼,能做至此已是难得,这高县竟还不肯放过,苦苦相逼。 试问,对如此居于高位的皇亲国戚都如此,那么对他们这些连内阁都不曾入的百官又该如何?难道如今当真是言官的天下,今日若发落了顾阁老,日后他们又哪里有立足之地? 想到此百官不由觉得胆寒,可胆寒之下更多的是义愤填膺。 “臣身为人父,教子不严,不敢再忝居此位。” 顾正德颤颤巍巍地将头上的朝冠卸下,明明老泪纵横的眸中含着不舍与遗憾,却还是将朝冠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身旁,双手至前恭恭敬敬地将额头抵于地道:“圣上圣明四海,臣从不敢欺瞒陛下,更不敢如高大人所言,行欺君罔上之事,还望圣上明察。” 说到最后,顾正德几乎是带着被逼无奈的哽咽道:“罪臣有负圣恩,叩请圣上削臣爵位,除去臣的一切职务,将臣治罪——” 顾正德终究说不下去,双手伏地,双肩微微耸动,这一切落在百官眼里已是看不下去。 “圣上,长兄如父,府中出现如此之事,非父亲之过,乃臣之责,臣叩请圣上,容臣替父领罪。” 眼见着顾敬羲作为人子,也毫不犹豫的上前领罪。 百官再也容不得,当即便有人站出来义愤填膺道:“圣上,古来家国难两全,顾阁老身居内阁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难免于家事有所亏欠,可又怎能因家事便被贬低至此?岂不是让万千为百姓谋福的父母官寒心,还望圣上三思啊!” “没错!” 眼见如此,有的武将也憋不住,当即上前抱拳道:“陛下,臣等武官多有长年镇守边关者,莫说教子不严,就是连妻儿都未曾有时间见过,那咱们为武官者岂不是人人不安,都该要担心何时被高大人参下台而惴惴不安吗?” 高县闻言不由一怔,被哽的一时脸红,他未曾想明白好好的局势怎么突然就转了一般?为何人人似乎都在向他而来?更没想到的是,如今连一个草莽出声的武将都敢来与他对峙了! 那武将见高县如此脸色,不由憋不出的语出讥讽道:“若是寒了咱们边关将士们的心,无人肯守边关,都回家去陪妻教子,那么日后边关谁来守?难道高大人要亲自去守?” 高县见眼前的武将都敢语出讥讽他,哪里还忍得下,要知道,从前他是参遍高官,言官中神祗一般的人物!眼前这般人如何入得他的眼? 到了此时,即便一旁的严惟章已然察觉不对,眉头微皱,怒发冲冠的高县却是丝毫未察觉,反而怒指道:“你莫要断章取义,避重就轻,我之奏,奏的是顾阁老为臣不忠,蒙惑圣上,借圣上旨意处置家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老狐狸们的斗争 那武将一看登时火也来了,正要出口怒斥,谁知上座却是传来了一个深沉而听不出一丝语气的声音,可即使是这般,众臣也能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冷意。 “好了。” 严惟章眉头微微一皱,不易察觉地看了眼上座陡然发话的建恒帝,从建恒帝的神色中,他知道,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念及此,严惟章冷淡的睨了眼站在那的高县,心中不由生怒。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以为一张嘴一支笔便能行天下,却不知随形势而变通,简直是找死。 这一刻他全然看出来,自始至终,看似大义凛然,站在法理制高点的高县,实质上一直在被顾正德那个老狐狸牵着走。 现在,高县是被引进狼窝了。 要知道,因为言官冷不防的弹劾,百官们早已是苦不堪言,可即便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敢怒不敢言。如今顾正德看似处于弱势,作为一朝阁老却被眼睁睁逼迫至此,唇亡齿寒,百官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顾正德这是将一出苦情戏演着演着,便戳中了百官难以容忍的那个点,引起了百官的共鸣,让这群一向趋利避害的老油条,都为着共同的利害,统一了战线,共同朝高县这个言官之首开炮。 于他们而言,这一仗打得好,他们自然扳回了一局,打压了言官的气势,让自己在这朝堂上多了几分立足之地,可若不打,如从前那般冷眼旁观,就只会被言官们用那张利嘴和那杆笔永远压制着,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们这一刻,不是为顾正德而战,而是在为自己一战。 顾正德那个老家伙,看似忠厚,哪一方都不站,却还是得了张怀宗的信任,得了圣心,还得了个皇亲国戚的荣耀。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稳准而狠。 好在,在所与人眼里,包括上座的皇帝,高县始终是徐言的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严惟章安然地手持朝笏站在那,不发一言,徐言此刻却是暗暗睨了严惟章一眼,眸中渐深。 …… “莫非在你们眼中,朕就是那般不辨是非,为人利用的昏庸之君。” 明明是一句问话,建恒帝却是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此刻右手肘置于膝上,微微向前倾身,明明高座在上,却给人施以难承的压力。 众臣闻言皆是一震,连忙收敛了气势,拂起朝服,当即跪地道:“圣上圣明四海,臣等不敢。” 这一刻,众臣动作划一,跪在那战战兢兢,丝毫未有方才那般唇枪舌剑的架势。 看到众臣如此,建恒帝心底的怒意才渐渐缓和了几分,一双眸子幽深的看向下面的高县,高县对上建恒帝的目光,当即反应过来,渐渐胆怯起来,毕竟骂走了朝廷大员的他,从来还未有胆子敢骂皇帝过。 这一刻,他是真的怂了。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微臣只是——” 一向颇善言辞的高县此刻才察觉出来,自己被顾正德给引进了沟里,毫不避讳地戳到了建恒帝那颗多疑而敏感的心。方才他的话,于皇帝耳中,分明是指责他不分曲直,任由顾正德玩弄于股掌之中。要知道建恒帝一向刚愎,从来只有掌握他人,哪里有为人掌握的时候。 此刻的皇帝看着眼前的高县,眸中越发冷沉,在他眼中,言官就像是会咬人的狗,在他眼里,就是要用这些会咬人的狗去掣肘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 为他所用,咬该咬之人,这才是一只好犬。可若是咬的忘了我,敢碰到他身上,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那他便忍不得了。 很明显,从前的高县于皇帝而言是极好用的,毕竟帮他处置了不少的顽固老臣,可如今,高县似乎太将自己当回事了些。 皇帝摩挲着手上的玉环,眸子微眯,语中淡然道:“顾阁老府中一事,朕是知道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然,就连严惟章也是身形一震,座上的皇帝却是极喜欢眼前这帮老狐狸愕然的模样,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事出之后,顾阁老已然第一个进宫与朕禀报,未朝堂告知,也是朕的意思,莫非这样的家事也一定要闹得满城风雨?那日后朕的家事,是不是也要事无巨细的告诉各位。” 看到皇帝眼中的深意,众人忙撇开了和高县的关系,急忙道:“臣等不敢。” 建恒帝满意地坐回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懵然的高县,眸中满是淡漠。 “至于将顾阁老的儿子调往岭南道,也是朕的决定,高大人口口声声要弹劾顾阁老,莫非是对朕的这番处置有何异议?” 话音一落,高县此刻才明白什么叫五雷轰顶,将他劈的已是全身颤抖,再无从前那般凛然的气势。 “微臣不敢,微臣不知——” “不知?” 这时侯嘉适时站出来,煽风点火道:“高大人既是连事情始末都未弄清楚,便来弹劾当朝阁老,将内阁置于何地?高大人在朝堂上行事,只怕是太草率,太儿戏了些吧。” 郭嘉话一出,众臣一片哗然和指责,当对上皇帝阴沉的眸光,高县连腿都站不直,直直跪下去,却是不知该如何转圜。 徐言见此,知道高县已然无用,作为上级的他,必然要当着皇帝和百官拿出他的立场来,否则,再下去,这把火便会烧到他的身上。 因而他状似无意地朝后微侧了一眼,当即便有御史杨值从容的走出来道:“圣上,臣要弹劾高县高大人,作为朝廷命官,却抛弃乡下的妻儿,预作他娶,试问这般品行缺失,有违圣人言的人如何能指责他人?” 犹如又一个惊雷重重地劈下来,在众人的指责声中,高县抖如筛糠,而他也明白,这是徐阁老要弃车保卒了,因为这般隐晦的事,只有他要好的言官知道,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罢了,从前他与杨值共事在徐阁老之下,杨值与他称兄道弟,多有互相庇护,这一刻他才明白,在利益面前,交情都是狗******见着自家人都不护了,连高县的上司徐阁老都看不下去高县的品行,众臣再也无所顾忌,齐齐对高县口诛笔伐起来。 要知道,从前被言官们骂的他们腰杆儿都快直不起来了,回回都要做孙子,这一刻好不容易能做回爷爷,哪里还肯再迁就下去。 那阵势,若非百官皆顾忌体面,都恨不得把高县的祖宗都问个遍。 “传朕旨。” 建恒帝话一出,众人皆安静下来,只余皇帝的声音深沉而响亮的盘旋在广场上空。 “户科给事中高县品行不端,肆意妄政……着去其冠带,杖责六十,贬为庶人,发配岭南道,永不录用。” 话音一落,高县彻底被抽了魂儿,半点反抗之力都未有,便被人拖了下去,监刑的刘光临走前向魏安请示了一眼,见魏安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当即明白,干爹这是在卖严阁老一个面子。 这廷仗也是有规矩的,若监刑官脚尖向外,那便是要往死里打,只怕十板子都受不住,可若脚尖朝内,那便是法外开恩,即便六十板子,倒也承得住,顶多算是外伤。 高县被拖下去时,众臣只觉得大快人心,当建恒帝安慰地叫顾敬羲扶起顾正德,将其朝冠戴好,此事也就明了了,到底是未来长孙妃的祖父,一家人哪里能打一家人。日后要得罪人家顾阁老,可得掂量掂量了。 待到退朝之时,众臣三三两两的走过汉白玉石桥,顾敬羲扶着顾正德与张怀宗并行,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声音。 “少亭今日,着实让人揪了一把心啊。” 待回头,便瞧着严惟章上前来,眉目带着温和抚慰,顾正德由顾敬羲扶着同严惟章行了一礼,随即道:“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严惟章闻言笑了笑,随即意有所指道:“岂止。” 顾正德与张怀宗微微变色,严惟章一眼扫去,神色无异,可他却是看明白了,今日莫说是高县,便是连他都被眼前正直忠厚的顾正德坑了一把。 如今他明白了,为何定国公府如此隐晦致命的事会陡然被他打听出来,这不是他的眼线有多强,而是顾正德故意将这所谓的软肋漏给他,等着他上钩的。 和张怀宗一样,都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严惟章笑然行了礼,便欲先行,转身间,眸中的笑意骤然变冷,眸底更是氤氲着隐隐的怒意。 徐言高高站在汉白玉石桥上,淡淡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幕,随即眼眸微眯,转而对身边的心腹道:“看来,咱们似乎疏忽了高县和严惟章是否有关系。” 话语说完,徐言优哉游哉的拾阶而下,语气淡然道:“好好查查吧。” 若高县果然是严惟章的人,那么今日严惟章便是打了一箭三雕的好算盘,既能打击顾正德和张怀宗,又能挑起他与顾正德和张怀宗的嫌隙,甚至让皇帝对他也因高县而生出不满来,他严惟章却是隔岸观火,不染一点臊。 还好他率先让人弹劾了高县,顺了皇帝的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否则,如今他才是腹背受敌。 严惟章那个老家伙,心思多端的很呐。 徐言冷哧一声,若真是将他当做内阁里的软柿子来捏,那么他可就不得不对不起他严惟章了。 当顾敬羲扶着顾正德上了轿,才转而回了自己的马上。(注:按照明朝,三品以上文官坐轿上朝,三品以下得骑马或步行。) 顾正德静静阖眼靠在轿壁上,一敛方才颤颤巍巍而又小心谨慎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待后面再不知不觉帮助徐言察觉出高县和严惟章的关系,只怕内阁里就不是他和严惟章的战场,该是徐言和严惟章的了。 …… 东暖阁。 建恒帝批着笔下的奏疏,看到进来伺候的冯唯,并未有所反应,直至冯唯将要退出去时,才听到建恒帝陡然出声。 “高县如何了。” 冯唯闻言微微颔首,随即低声道:“回陛下,高县似乎是伤了筋骨,拉回去将养了。” 话音一落,陡然听到建恒帝轻哧一声,轻而快的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下去吧。” 听到建恒帝的吩咐,冯唯恭敬地称是,小心翼翼的退下,可此刻的他知道,方才皇帝的冷笑是真的,而皇帝与魏安身边的间隙越来越大也是真的。 试问一个触怒天子龙威的小小言官,杖责六十却只是断了筋骨,若是魏安要除的人,只怕早就该见阎王了。 一个宦官的脸面却比皇帝还要大了,若是昏庸无能的皇帝便罢了,可魏安要面对的,却是多疑敏感,却颇有雄心的建恒帝。 魏安离死,只怕不远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进京 冬去春来,京陵又迎来了一个花开漫城的时节,春风好似一夜吹散了薄雾和漫山的皑皑白雪,明媚的阳光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留下万丈刺目的金芒。 当谢昀负手立在船头,看着重重青山,还有漫山粉如烟霞的桃花,微微抬颌,呼吸着与南方全然不同的空气。码头上人来人往,只从远远地船上便能看到不同于陈郡金陵的繁华如锦,只有在这天子脚下的京陵才会有着旁处没有的帝王之气,而这里,将会是打开他另一重人生的地方。 船头轻轻碰撞码头的台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随行的奴仆早已蹦至案上,将船固定好,白炉忙上前来道:“公子,咱们下船吧。” 谢昀微微点颌,随即轻撩袍角,走至岸上,瞬时便瞧着一个身穿锦蓝袍子的少年精神奕奕的走上前来,轻一抱拳,毫不掩饰地笑然道:“可是陈郡谢家谢昀公子?” 谢昀微微睨到少年身后的顾家名号,当即明白,随即报之以温和一笑,礼貌回礼道:“正是。” 顾子涵闻言,笑意更加亲切,当即上前道:“昀兄好,在下顾子涵,是阿九的长兄。” “子涵兄。” 顾子涵笑着托起谢昀,随即礼貌地打量了一眼道:“我于京城只闻昀兄之名,今日一观,昀兄果然是有魏晋之风的谢氏风范,令人折服。” 谢昀闻言谦逊一笑:“子涵兄过奖了,听闻此次子涵兄与昀同赴春闱,实是缘分。” 顾子涵闻声笑道:“只望你我二人都能蟾宫折桂的好。” 谢昀礼貌颔首,顾子涵当即作了“请”的姿势道:“家中祖父,祖母皆在等候,昀兄请。” …… 宁德院此刻也是难得的热闹,众人皆在此处等候着,顾砚龄静静坐在谢氏身旁,明显看到了谢氏的激动,顾砚龄探手覆上谢氏微微颤抖的手,谢氏回望过来,看到眼前的少女,唇角微微抿笑,也将另一只手包裹着少女的手。 顾砚龄知道,此刻远道而来的谢昀于谢氏眼中,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母家,哪怕是一个人,也能给远嫁京城的谢氏一点念想。 当听到外面渐渐响起的人声时,一个小丫头从外走了进来,喜气盈盈的给顾正德和傅老太太行了一礼,这才道:“老太爷,老太太,谢家表少爷来了。” 正襟危坐的顾正德闻言眸中微微一动,傅老太太当即笑着道:“快,快请进来。” “嗳。” 当小丫头高兴的应声下去了,顾砚龄明显感到谢氏微微坐直了身子,而下一刻薄薄的软帘轻打,隔着人影攒动的屏风,顾砚龄听到了屋内丫头们的吸气声,顺着看去,只见两个少年并肩而行,顾子涵挺拔有致,而此刻的谢昀即便风尘仆仆,却是丝毫不见疲惫与狼狈,无论如何看,还是那如磋如磨的美玉公子。 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即便是傅老太太身边稳重如锦鸳这样的大丫头们,都不由看的怔愣,一时忘了礼仪。 “昀见过顾阁老,阁老夫人。” 傅老太太看着眼前从容行礼的少年,眸中难掩惊叹与艳羡,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正德此刻都不掩赞赏,当即笑着道:“快请起,一家人无需客气。” 话虽是这般说,谢昀起身还是一一同顾家人行了礼,当对上顾砚龄时,谢昀从少女一向沉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了如水的温柔,不知道为什么,心好像微微一坠,隐隐让他感觉到了疼,那种疼,不尖锐,却是让人感觉似乎连呼吸都变得不易。 看来,在萧译的身边,她是幸福的。至少未因那一旨婚姻而苦恼,反倒有了几分从前未有过的温柔。 如此,他也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看到近在眼前的谢昀含笑点头,顾砚龄压制着心下的激动,粲然一笑,这一刻,毫无掩饰。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从来都无需太多的话,也能明白彼此所想。 待谢昀与顾子涵坐下,谢昀始终礼貌而不显疏离地陪着顾正德和傅老太太与众人说着话,眼看着时辰渐长,顾正德正要吩咐人引着谢昀去和清院梳洗休息,以赴晚上的接风宴,谁知宫里却是来了人,传翊坤宫宁贵妃的懿旨,召谢昀进宫,由世子夫人谢氏和长孙妃顾砚龄陪同,去翊坤宫一叙。 谢昀与顾敬羲同行,身旁是由顾砚龄搀扶着并肩而走的谢氏,顾子钰则扯着顾砚龄的裙子,紧巴巴的跟着,时不时的扬起小脸说着什么,逗得众人一乐。 顾砚朝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看着眼前这和谐而又让人艳羡的那一幕,这一刻她渐渐察觉了自己从前的可笑。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身外之物便能彰显的。 看到眼前如珠玉般难掩风华的一行人,她似乎明白了。 大房的尊贵,看似来自于爵位,却又不仅仅与此。若没有大房,即便二房,三房得了这爵位,或许也比不得如今的大房。 就像是顾砚龄,生来便比别人多了许多的光芒,那时她仅仅以为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世子,她的母亲是谢家女,可如今她明白了,真正让她走进世人眼光,为人称道的是她本身的气度。 可这样的气度,却是在无数个日夜中,在谢氏严厉的教导下积淀而来的,而她走至如今,或许不如顾砚龄璀璨夺目,或许在旁人眼中她骄纵无知,可她却在顾砚龄不论酷暑严寒全然抛弃玩乐学着谢家礼仪时,拥有着她没有的儿时时光,她的母亲没有谢氏的严厉,周围的每一个亲人都在宠爱着她,喜欢着她。 老天是公平的,如今的她虽然不如顾砚龄,却在从前得到了顾砚龄无法拥有的无忧无虑和快乐。而顾砚龄从前的生活虽是枯燥乏味,如今却被世人赞为“大兴第一贵女”。 顾砚龄没有比她多什么,她也没有比顾砚龄少什么。 有失便有得,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的。 从前的她怨天尤人,满心嫉妒,只盯着别人比自己多的,如今她却是知道了,将来的日子,她要看的是自己正在拥有的。 或许如今的三房相比于大房是默默无闻的,相比于四房是支离破碎的,可相比于二房,却已是有所期待了,至少,没有天人永隔。至少,她的父亲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姑娘?” 身旁银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顾砚朝微微侧首,随即化为云淡风轻的笑,抬头看了看廊前的蓝天,好似是憋了许久,终于舒了一口气般道:“走吧,咱们去摘些母亲喜欢的花,劳守门的嬷嬷给母亲送去,让母亲也与我们一起看看这院外的春光。” 银屏与银珠看着眼前的顾砚朝,不由相视一眼,她们感觉眼前的姑娘,好像变了。 而这样的变化,似乎更好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萧泽 金芒落在宫殿的金色琉璃瓦上泛着璀璨的光芒,宫人们来来往往,却是不发一丝声音。位于西六宫最偏远最僻静的储秀宫丽景轩内,宫人们微微躬腰,轻轻做着洒扫之事。 守在门处的内侍稍稍打了个呵欠,看起来神情怏怏,就在这时,狭长而幽静的甬道上似乎渐渐响起了辇轿的声音,那两个内侍对视一眼,不由觉得自己是幻听。 毕竟,这丽景轩离帝后远,更何况这丽景轩里所居的和嫔自打被圣上临幸,封了淑女,入住进来,便不怎么得帝宠,相比于人家宫里一月能迎圣驾四五次,他们这丽景轩,一月能迎接圣驾一次,那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也是苦命,跟了这么个主子,生生比旁的宫的内侍矮了几截儿。 下一刻,当一行辇轿从甬道尽头转来,渐渐走近时,那两个内侍身形一震,不由压不住心下的激动,莫非今日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只见渐渐走近的辇轿一行排场华丽而雍容,再仔细打量,他们便瞧出辇轿上的人并不是当今的建恒帝,却是一位华贵而大气的贵妇人。 这下守在门口这二人当真是愣住了,在他们未回过神来时,辇轿已然行至门口,随行的宫人忙簇拥着将那位贵妇人扶起,那两个内侍这才瞧出来,这位妇人少说也过了四十,不该是后宫的嫔妃,那又该是谁? “看到长公主,还不快迎驾?” 当听到贵妇人身边的内侍嘶声提醒,那两个内侍当即身子一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上前来伏在昭懋长公主的脚下颤颤巍巍道:“小的们不知是长公主大驾,未曾远迎,求长公主恕罪。” 昭懋淡淡扫了脚下两个不入眼的内侍,话也未说半句,便搭着身旁宫女的手扬首走了进去。眼看着长公主一行人擦身而过,那两个内侍仍旧一身冷汗,不敢轻易站起身来。 看着眼前小巧而幽静的院子,丝毫没有翊坤宫的贵气,长春宫的华丽,更莫说一国之后所居的坤宁宫了。 这位和嫔,可真的是被她那个皇帝弟弟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是,一个小小内苑宫女出身,姿色顶多算个清秀可人,又没有笼络男人的独特手段,如何与翊坤宫和长春宫那两位比?莫说是她那个万花丛中过的弟弟,就是她,只怕也入不得眼。 不过,也算这和嫔的福气,一年见不到圣驾几次,却比有些隔三差五得幸的妃嫔有能耐,只侍奉圣驾的初夜,便能给皇室绵延子嗣,诞下一个皇子。 要不是因为这个皇子,只怕如今的和嫔连半点期待都没有,这丽景轩也该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就因为这么个儿子,建恒帝即便再记不住这个姿色平平的和嫔,却还是会因为这么一个儿子时不时来这丽景轩,才会封无貌无势的淑女为和嫔。 “好好好,该我来了。” 孩童稚嫩而欢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昭懋长公主闻声走过去,隔着花影,她看到了一个不过五六的锦衣男童正探着身子,右手捏着一只羽箭,手中微微有些抖,下一刻便陡然将手中的箭丢出去,只听到“叮”的一声,羽箭不偏不倚,恰好落尽不远处的锦瓶中,四周顿时响起宫人们拍手赞叹的声音。 昭懋长公主淡淡扫了眼那瓶中的箭矢,再转而看向小男孩儿兴奋抚掌的笑脸上,眸中淡淡划过一丝光芒,这才不紧不慢地抚掌道:“未想到,我们的泽儿如此厉害,一发便中,日后若是练箭,必会得你父皇的圣心。” 话音一落,随侍皇十四子萧泽的宫人们闻声转来,看到眼前雍容华贵的昭懋长公主,身形一凛,当即跪地恭敬行礼。萧泽见此,也有模有样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双手置于前,朝昭懋长公主作了一揖。 “萧泽见过长公主。” 昭懋长公主没有管那一众人,只温和的笑着,走过去微微蹲下,扶起眼前的小儿笑道:“泽儿该叫一声姑母才是。” 话音刚落,正在萧泽踌躇时,一个略显急促和紧张的声音传来。 “嫔妾见过长公主。” 昭懋长公主原本看着眼前小儿的眸光微微一转,便看到匆匆赶来,略显娇喘的和嫔。 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一扬,随即落下扶着萧泽的手,华然的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恭恭敬敬的和嫔。 和嫔感受到昭懋长公主的打量,不由紧张的双手交叠,微微低下头,一时竟不知道手脚该如何安放才是。 果然鸟雀变不成凤凰,看着小家子气的和嫔,昭懋长公主淡淡收回目光,随即道:“起身吧。” 说着昭懋长公主转而看向身旁的萧泽,眸光顿时变得温柔。 “本宫给泽儿带了些好玩的来,一会儿叫泽儿看看。” 和嫔身形微微一颤,随即小心翼翼道:“长公主请里面坐。” 昭懋长公主微微点颌,随即给身边人一个眼色,身边的人当即笑意盈盈的上前,热络地牵着萧泽随着昭懋长公主一同朝里走。和嫔见了略有些担心,却还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一同跟进去。 到了里屋,看着满目简单而素朴的摆设,昭懋长公主有些眉头微皱地看了眼椅子,当即便有人机灵的要替其擦拭,谁知昭懋长公主却是抬手挡下,随即从容坐了下去,再抬起头来,丝毫瞧不出鄙夷和不适。 “和嫔也坐吧。” 听到昭懋长公主的话语,和嫔小心翼翼地答应了,昭懋长公主却是已然笑着转而朝萧泽招手道:“泽儿,来,到姑母这儿来。” 萧泽犹豫地看向和嫔,见和嫔点头,这才上前去,昭懋长公主亲切的上前将萧泽拢入怀中,一边吩咐宫人将带来的东西拿给萧泽看,一边温柔的抚着怀中小人儿的发髻,细细打量道:“你莫说,咱们泽儿的长相倒是与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 和嫔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昭懋长公主却是淡然转头看向和嫔,唇角微微勾着笑:“本宫与陛下一同长大,如今看着泽儿,竟隐隐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和嫔,你好福气啊。” 和嫔听着不敢轻易接话,只得小心翼翼道:“都是拖陛下的福。” 昭懋长公主看着眼前的和嫔,看似温和,却是半点不给缓和机会的笑道:“可惜了,生了公主的安嫔和宜嫔居于嫔位便罢了,你生了泽儿,又将其抚育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该晋一晋位分才是。” 和嫔闻言当即脸色微变,随即小心翼翼道:“为陛下绵延子嗣是嫔妾的本分,嫔妾不敢居功。” 昭懋长公主闻言唇角微微一勾,轻轻哧然一笑,随即不紧不慢的看向怀中的萧泽道:“可本宫却是喜欢泽儿的紧。” 说到这儿,昭懋长公主不再多言,只淡淡站起身,颇有深意地看向和嫔道:“泽儿是个好孩子,今后的福气还大着的,和嫔,你该好好替泽儿想想了。” 眼看着和嫔强自镇定,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勾起冷笑,随即转而温柔的看向萧泽道:“日后姑母再给泽儿带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萧泽踌躇的看了眼和嫔,到底是孩子心性,忍不住地扬着笑脸道:“好。” 昭懋长公主眸中微微划过笑意,淡淡扫了眼一旁的和嫔道:“本宫先走了,和嫔无需再送了。” 话音一落,昭懋长公主昂首傲然的走了出去,直至没了声音,和嫔才身子一颤,险些站不住,身旁的宫人忙扶住,萧泽着急的上前去拉住和嫔的手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和嫔手下一阵发凉,却还是缓缓坐下去,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之以安慰道:“母亲没事,没事——” …… 当昭懋长公主朝皇帝的东暖阁走去时,心中正琢磨着萧泽一事,正此时,却远远见廊上走过一行人,而就这一眼,她便再也挪不开了,一向眼光极高的她,竟也会不由微微震然。 这样的人,她还未曾在京城见过。 “那少年是谁?” 身旁的内侍闻言忙看过去,随即小心翼翼道:“小的听闻今日陈郡谢家的长房嫡孙今日随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和长孙妃入宫,想必便是了吧。” 谢家。 昭懋长公主脚下微微一顿,立在花影中静静地看着谢氏身旁的温润少年,保养得宜的纤手妩媚地轻轻拢了拢披帛,唇角微微勾起,原来是陈郡谢家的人。 难怪,这般芝兰玉树。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昭懋长公主的谋划 是夜月明星稀,月色就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盈盈铺洒在瓦檐上,好似是落了一层寒霜,此时一辆华丽而贵气的马车携着金珠碰撞的声音,缓缓停到了长公主府。 在贴身内侍德恭的小心搀扶下,昭懋长公主这才慵懒地从车里倾身而出,款款走下。抬头看了看今夜美好的月色,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一勾,妩媚地拢了拢斜插的步摇,这才换乘了辇轿朝里去。德恭小心翼翼地跟随着,看着满苑奇珍贵树,不由也多了几分得意。 若说大兴历代公主,最受帝宠的莫过于他们的长公主了,就只这长公主府的修建就已经规格极高,早就越了制,就是辈分极高的昌平大长公主的府邸也未有昭懋长公主府占地宽,哪里需要用辇轿代行。德恭觉得,这辈子他算是跟对主子了。 当辇轿停到了一座灯火通明,以宝珠美玉所装饰的宫殿前,德恭忙上前扶着昭懋长公主出轿,只见殿门口已然侍立着数十位碧裙的侍女和粉衫的少年,侍女们容颜娇嫩,少年美若桃花,皆一人提着一盏纯金嵌玉宝灯,微风拂下,衣袂飘飘,恍若天宫仙子。 昭懋长公主却是看也未曾多看一眼,便由众人簇拥着朝殿中走去,殿中与殿外一般,几乎过眼处皆是宝石美玉所饰,熠熠逼人,直至走进内殿,便能看到一扇碧色宝石帐幕,这宝石帐幕据说是从前同昌公主的陪嫁之物,宽三尺,长百尺,质地轻而薄透,恍如蝉翼。 在德恭的侍奉下,昭懋长公主懒懒地卧在美人榻上,顿时便有数位粉衣美少年上前来替其梳洗换妆。 昭懋长公主懒怠地擦了擦手,转而将热帕递了回去,转而看向德恭语出淡然道:“和嫔既然不明事理,那便替她明白明白吧。” 德恭闻言当即颔首躬腰道:“小的知道了。” 说着德恭跪坐在昭懋长公主的榻前谄媚的笑道:“听闻因着十四皇子的关系,和嫔唯一的弟弟才得以混了个武阳县令,小的斗胆,想从此处着手。” “哦?” 昭懋长公主闻言眸中妩媚地流转,随即摩挲着手上嫣红如玫瑰般的蔻丹道:“既然你已经有法子,那就把和嫔给本宫拿捏死了。” “小的明白,这样的小事哪里值长公主您操劳。” 德恭谦卑地低头,继而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附和道:“那和嫔眼力也太浅,长公主肯帮她,已是天大的脸面,她倒还权衡起来了。” 昭懋长公主闻言冷淡地勾起,一个无宠无势的妃嫔在后宫与一根野草无异,能被她看上,该是感恩戴德才是。 接过少年递过来的一盏温热的人奶,昭懋长公主眉毛也不皱一下便递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即接过丝帕拭了拭嘴角,神色慵懒地靠下去。 “让你教导的人怎么样了。” 话音一落,德恭当即领悟昭懋长公主的话,嘿嘿一笑道:“长公主一吩咐,小的便开始着手了。不负长公主的心,不过短短八年,便培养出了一个足以让人魂牵梦绕的好苗子。” 昭懋长公主闻言微挑了挑眉,随即左手微微倚在扶手上,身姿慵懒道:“叫本宫瞧瞧,可真如你所说那般。” 德恭听了笑着颔首,连忙站起身来,速速地走出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听到殿外渐渐响起脚步声,原本阖目休养的昭懋长公主缓缓睁眼,只见一个体态窈窕的少女于帐幕前款款下拜。 “见过长公主。” 原本寂静的殿内仿佛因为少女娇莺般的嗓音而生动起来,昭懋长公主眸中微微一动,隔着帐幕隐隐约约看到少女仙姿妖娆的坐下,怀中半抱琵琶,手中撩拨间,一曲《飞花点翠》透过帐幕绕梁于殿中。 昭懋长公主闻之舒心的闭眸,只听出其中捻拨之法疏而有劲,琵琶音细腻而柔和,如弄巧纤云,文雅闲适却又不失少女的情趣,让人几乎沉迷于这缠绵悱恻的琵琶中,难以自拔。 的确,调、教的不错。 待到一曲将毕,少女手下渐渐转缓,轻轻拨划间,撩拨琵琶的手缓缓落下,却留下一段萦绕的余音。 “好。” 昭懋长公主毫不吝啬地予以赞赏,随即侧首看了眼一旁的德恭,德恭当即领悟地颔首,再看向帐幕外道:“进来。” 话音落下,少女款款起身,怀抱琵琶绕过帐幕走上前来,昭懋长公主抬眸看过去,眸中微微一动。冰肌玉骨,柔不胜情,修长的颈下是一片白皙的春光,这般丰腴的体态,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让人一观便知能着身而酥,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尤物。 最难得的是,眼前一袭杏粉衣裙的少女明明生的灵动纯洁,却是隐隐透着妩媚与风情,好似只站在那,只一个轻轻掠过的眼神,都能勾人魂魄般。如一块纯洁无暇的美玉,媚而不俗,足够让人魂牵梦绕。 要知道,最纯洁的勾人才是最令人猝不及防。 昭懋长公主满意地覆下眼眸,轻轻挑了挑眉间道:“赏吧。” 德恭知道过了长公主这一关,欣然应声,那少女也极为懂礼地谢了恩,这才退了下去。 “倒是难为你调、教了这么个秒人。” 听到昭懋长公主的夸赞,德恭谦卑道:“小的不敢居功,原是这孩子天资聪颖。” 说着德恭跪坐在昭懋长公主身侧,替其揉着腿道:“那孩子原是姑苏人士,当初从人牙子那小的一眼便瞧着不错,虽不过八岁,就已经从眉目出看出几分日后的惊艳来,这孩子倒也机灵,虽和一众被买回来的女孩儿一起学习歌舞弹唱,却是能从中脱颖而出,后来小的又将她辗转送到扬州坊和青衣巷,跟着里面的头牌足足学了四年,才有了今日的模样。” 昭懋长公主颇为赞赏地看了眼德恭,虽是内侍,却是极懂宫闱之事,很是好。要知道,这扬州坊能学的,自然是吟诗行酒,投壶流觞的高雅物事,而青衣巷作为京陵青楼中的翘楚,学的自然就是床帏之事。 这样美妙的人儿,可足够替她拿捏住她那皇弟的心了。毕竟,宫里的妃嫔再多,皆是大家闺秀,世家贵女,断没有这般通晓人事的。 “邀请陛下过府的春宴便交给你了,处处都打点好,要叫咱们的陛下生出乐不思蜀的心才好。” “小的明白。” 话音落下,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在帐幕外响起,随即便看到一身着月白广袖山水泼墨衫的少年走了进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却是生的白皙貌美,恍然从月宫中走出来的一般,让人观之难忘。 “六郎来了。” 昭懋长公主笑而招手,少年广袖一扬,礼也未行,便顺而落座于昭懋长公主身侧,左手懒散的撑着榻沿,身子暧昧的前倾,近到几乎能够感受到昭懋长公主身上淡淡的香味,才将右手伏在昭懋长公主的腰间,极为魅然道:“公主今日可回来的晚了。” 透过案上嵌玉的桃形宝灯,昭懋长公主却从近在眼前的少年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瑕疵,便是这世间再好的羊脂玉也不过如此,因而心情大好,眼尾妩媚一挑,右手轻轻探出,仿若情人般亲昵地抚着少年的侧脸,谁知少年却是顺从的一笑,将其手捏住,移到唇边印下一吻。 昭懋长公主看着眼前的尤物唇角轻轻一挑,调笑般以指尖划过少年的下颌。 “你可是越发放肆了。” 话说着,昭懋长公主转而看了眼垂头默然的德恭道:“明日请礼部左侍郎一行来府赴诗宴。” 德恭闻言自然明白此诗宴非彼时宴,乃是一向流连于公主府的朝中文人前来攀附奉迎的好时机,而这其中以礼部左侍郎为首的年轻官员,皆美姿容,甚得长公主的心。 德恭正思索间,昭懋长公主陡然轻吟出声,原来那少年不满一般轻咬其耳垂,榻上二人登时红晕满颊,德恭见此忙行礼退了出去。 那少年却还不肯饶恕般开口道:“允之在公主身边,公主却还想着旁人?” 看着眼前可人的少年,昭懋长公主一双玉臂当即勾住少年,轻声凑在少年耳语道:“今日入宫未带六郎,本宫不知念了多久,过几日的诗宴不过是正事罢了。” 少年轻哼一声,似娇似嗔道:“好一个正事。” 不过片刻,守在外面的宫女皆听到殿内娇喘吁吁的声音,脸上微微一红,默然低头不再说话。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一夜虽有如玉的美少年相伴,可另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却始终在昭懋长公主的脑海中浮现,不肯散去,让人既恼又念。 这世间,可从来没有她昭懋求而不得的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苦涩 原本方从屋内走出来的白炉还有些百无聊赖,当看到一盏灯在风中微微摇曳,光芒裹挟着少女的身影渐渐走近时,白炉登时来了精神,疾步上前,亲自去迎接,可欣喜的笑刚爬上眼角,却又陡然有些失落和遗憾,最后不由化为淡淡的叹息。 这便是上天捉弄吧。 “表姑娘。” 顾砚龄微微颔首,一双美丽而沉静的眸子顺而看向亮着灯的里屋,随即语气轻缓道:“昀表哥可睡了。” “未曾。” 见白炉急忙答了,少女转而侧首,随行的醅碧走上前来,手中掂着一个填漆食盒。 “今日家宴只怕饮的不少,我便带了些醒酒汤来给昀表哥。” 白炉闻言忙感激颔首道:“小的代公子谢表姑娘。” “还有我呢!” 陡然一个稚嫩有趣的童声横插进来,白炉闻声看去,才发现表姑娘身后竟还跟着表少爷顾子钰。 只见裹着斗篷的顾子钰挣脱绛朱的手,上前蹭到顾砚龄的裙边,扬起小脸看着白炉,一双眸子跟星星一样发着光。 白炉微微一愣,随即忙笑着道:“夜里天冷,请表姑娘和表少爷进屋坐吧。” 当一大一小两个人走进屋内,轻一掀帘,便瞧着谢昀端坐在窗下,左手执一书卷,微微搭在矮几上,看的正为入神。听到声音,谢昀微一抬眸,对上少女亲切的笑眸时,捏着书卷的手不易察觉的一紧,随即从容的放在案上,撩袍起身。 “九儿来了。” 待谢昀走上前,温和一笑,便转而弯腰摸了摸顾子钰的头温和道:“钰哥儿还未睡。” 顾子钰笑着上前拉着顾砚龄的手仰头道:“阿钰睡不着,就和长姊一起来看昀表哥,昀表哥也未睡。。” 谢昀微微含笑,其实看到顾子钰时他便猜出了几分,如今九儿定下了亲事,便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即便是表兄妹,之间也会有诸多的顾忌,否则一旦生出什么流言蜚语,于他,于九儿都不利,更有可能给顾家和谢家带来麻烦。 虽是知道,但看着九儿前来特意带上钰哥儿时,他的心中还是有一丝说不清的异样,闷闷的,却道不出。 “快要赴考了,便再看一会儿,这会子睡早了些。” 说话间,谢昀温和地让着身形,笑然道:“坐吧。” 顾砚龄微微抿首,牵着顾子钰一同落座,少女随即从醅碧手中接过食盒,将里面的一盏醒酒汤取了出来,然后缓缓推至对面,谢昀恰好落座,看着被移到眼前冒着热气的汤汁,心下微微犯暖。 “这是绛朱配的方子,比寻常的醒酒汤好入口些。” 听到少女温柔而轻缓的声音,谢昀探手拾起小碗,只轻轻搅了搅,觉得温度恰好时,便一饮而尽。 待醅碧收起了碗,顾砚龄这才笑然道:“自上次陈郡一别,好久未与昀表哥对弈了。” 谢昀闻言唇角温和的勾起,随即侧首吩咐白炉取来棋盘,黑白两子摆好时,谢昀转而看着一旁百无聊赖的小人儿道:“我这有好些从陈郡带来的游记,叫白炉取来给你看可好。” 顾子钰一听登时来了兴致,白炉一见,连忙笑着上前引着顾子钰一同去看。 彷如前世一般,这一刻安静而惬意,顾砚龄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从前,想到那时高处不胜寒的她,日日与朝臣周旋,时时防备外敌,每每只有身为首辅的谢昀入宫面见时,她才能坦然安下心来,与他共谋大计,闲来对弈舒神。 相比于年过四十,手握重权的谢昀,面前的他棋路明显未有那么刁钻,却也能看出日后的深沉与谋略来。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就在棋盘上的输赢快要分晓时,对面陡然响起少年温和而又从容的声音,轻如飞鸿,虽然只掠过淡淡的波痕,却还是能叫对面的她听得清楚。 “他对你,好吗。” 捏着黑子的指尖微微一顿,少女抬起头来,却正对上谢昀温和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愣,转念一想,对于谢昀对她的关心,顾砚龄未觉得异样,只觉得心下渐渐泛着暖意。 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蜷曲回来,顾砚龄唇角抿着浅浅的弧度,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犹豫。 “好。” 说到此,又像是为了让谢昀安心般,顾砚龄抬头含笑:“表哥放心。” 这一刻,心好像猛地被一击,谢昀脸色微变,然而只一瞬,便化开一池春意,看着少女眸中微微泛起的笑意,谢昀几不可察的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唇边微动,溢出喃喃之语。 “那便好。” 看到少女从容的落下一子,谢昀手中微微踌躇,当眉宇渐渐舒展,再抬头来,对上少女已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得知你与长孙殿下的消息时正好在船上,未曾来得及准备贺礼——” 谢昀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对面的少女柔和道:“昀表哥能来京与阿九对弈,便是最好的礼了。” 谢昀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却见少女笑然继续道:“本是一家人,你若送了礼,那便是要与我们生分了。” 谢昀听了眸中浮着缓和的笑,随即平静道:“是我说错了。” 当他手中恍然落下一子,却只见对面的少女迅疾地按下一子,再抬起头来,眸中划过一丝从容与笃定道:“是错了,好好地一局棋,因为这一子,你就输给我了。” 少女的眸子在灯下泛着熠熠的光芒,谢昀闻声将目光垂下去,的确,已成败局。 “的确是错了。” 听到谢昀的话,顾砚龄抬眸看过去,心下却是微微有些奇怪,她觉得方才那一句话似乎有着别样的深意,而眼前的谢昀似乎也有些异样,好似心不在焉,若说因为担心春闱自是不可能,可又能有什么能叫他难得失态。 顾砚龄沉吟了许久,却始终琢磨不出。 感受到顾砚龄狐疑的眸子,谢昀唇边不由浮着几分苦涩,几分无奈,但也只一瞬便整理了心神,随即将棋子一枚一枚捡回来,颇有些遗憾道:“近日忙于准备春闱,反倒是在棋艺上生疏了,看来待春闱后,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了。” 说着谢昀抬起头来,温和笑道:“重来一局,我可是再不会错了。” 顾砚龄感觉到谢昀似乎有心事,见其未说,自然也不好问,因而顺着接话道:“好,不过阿九不得不提醒昀表哥,我的棋艺可又是进益了。” 谢昀闻言笑道:“那便叫我瞧瞧,进益到什么程度了,也叫我做好追赶的准备才是。”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春闱 春闱每三年一次,时间一贯定在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这三日,连至今日,已是二月十五,春闱的最后一日。 当定国公府的马车尚未走到礼部贡院前,便已是行走不进,不得已停了下来。跳腾的顾砚澜听到外面热闹的人声,不由偷偷将车帘掀至一半,举办春闱的礼部贡院外果然已是站满了寒窗苦读的举人们,人来人往已是堵的水泄不通,放眼而去,衣衫冠带,尽显文雅生气。 “阿澜,出门如何答应母亲的?” 听到袁氏的声音,原本趴在小小窗口处的顾砚澜手中一落,车帘落下时,小丫头已然悻悻然转过头来,求救似的看向长姊顾砚龄。 顾砚龄不由觉得好笑,这才劝慰道:“澜姐儿小,没有那么多的顾忌,难得出来一次,咱们的澜姐儿今日就不拘着了好不好。” “好。” 小丫头兴兴然上前巴住顾砚龄的手臂,将脸蹭上去,小心翼翼地试探袁氏的脸色。 四房向来管教宽严并济,袁氏哪里又真的要责备,不过是给小丫头提个醒罢了,因而无奈地点了点顾砚澜的额头道:“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些。”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顾子涵的声音:“四婶,阿九,澜姐儿,你们便送到这儿吧,我与昀兄一同进去便是。” 顾砚龄闻言拿面纱遮了脸,这才轻轻挑起车帘,只见谢昀此刻与顾子涵正站在外面。 “今日是最后一场,四婶便在府中,与大家等候你们的好消息了。” 顾子涵闻言咧嘴一笑,随即与谢昀一同颔首作揖。 “阿澜也是,阿澜也在家中等着大哥和昀哥哥回来。” 小丫头原本坐在袁氏身边,此刻却是兴奋地将小小的身子探过袁氏,趴在车窗下,忍了忍终究还是糯糯道:“大哥和昀哥哥回来时,能不能从杏花阁给阿澜带些好吃的云想糕来。” 看见小丫头可怜巴巴的试探模样,就连一向稳沉持重的谢昀也不由与顾子涵一般哑然失笑。 自个儿的女儿袁氏如何不清楚小丫头弯弯绕绕的鬼点子,不过是当着众人探她的口风罢了。 因而袁氏又是气又是笑道:“上回不知道节制,便吃的撑坏了肚子,疼了一晚上还不长记性。” 小丫头见母亲责备,不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还是馋的可怜,袁氏见了无奈地与顾砚龄相视一笑,这才低头道:“你大哥和昀哥哥他们会试后哪里有时间帮你带这些,一会子我叫丫头们去给你买,只这一次得听我的,不许多吃。” “好。” 原本悻悻然的小丫头闻言当即来了生气,腻声腻气的上前抱着袁氏的手臂蹭蹭道:“母亲最好了。” 顾砚龄笑着摇了摇头,手中捏了捏,转而看过去,正对上窗外谢昀温和如玉的笑眸。 “这个福包,是阿九送给大哥和昀表哥的,愿大哥和昀表哥此次能够得偿所愿。” 一边说着,少女一边将手中捏着的两个小福包递出窗口,在顾子涵正要伸手时,谢昀已然从少女手中取过两个小巧精致的福包。 “谢九儿表妹。” 原本未反应过来的顾子涵感觉到谢昀的手背轻轻碰了他一下时,这才恍然接过谢昀递来的福包,拿在手中一看,笑着道:“这是你亲手缝的?” 顾砚龄闻言抿笑点颌,随即打趣般脱口道:“怎么?大哥是觉得没有灵芝做的好?” 顾子涵闻言脸上难得一红,笑着将手中的福包紧紧捏住,随即笃定道:“你们做得都好,不过妹妹做的福包,我会一辈子戴在身上。” 看着少年坚定的眸子,听着这一番话,顾砚龄心中微微一动,不由想起前一世,险些红了眼。 袁氏见此笑着道:“好了,快去吧,我看人都进去的差不多了。” 顺着袁氏的目光,果然贡院外的人已然不多,顾子涵与谢昀点了点头,随即再行了一礼,顾子涵转身而去,谢昀却在临走前定了定,转过头来对上少女的目光时,温和一笑,一如既往地从容。 仿佛是在与她说,放心二字。 然而顾砚龄不知,此刻的谢昀也想如顾子涵那般毫无顾忌地告诉她,她送与他的东西,他会拿这一辈子去守护和珍藏。 在谢昀转身间,顾砚龄看到他腰间已然牢牢地悬着她的福包,唇角微微抿笑,再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两个意气风发的背影。 重来之后,一切因她既有变数,又无变数,只希望这一世的谢昀,能够有一个与人陪伴的一生。那么这一世,她便未白活一场。 “阿九,我们是回府还是——” 听到袁氏的询问声,顾砚龄回过神来,随即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小丫头道:“不如去杏花阁吧,挑一些各房喜欢的点心送去。” 顾砚澜听了当即拍手欣然的笑着,袁氏点了点头,顾砚龄却是弯腰捏了捏小丫头的脸。 “四太太,姑娘,长孙殿下身边的檀墨来了。” 车外陡然响起醅碧的声音,顾砚龄动作微滞,随即收回手来,袁氏也是一愣,只听得外面响起了檀墨的声音来。 “四太太,大姑娘,六姑娘,我家殿下于岳阳阁设宴恭候,愿四太太,大姑娘,六姑娘前往一叙。” 袁氏看向对面,只见少女微微抿笑,当即明白,虽然定了亲事,但二人也是有月余不得见,看来,长孙殿下是将她们的阿九念的紧。 而就在此时,顾砚龄眸中微微一亮,或许,萧译是有话要与她说了。 想到上一次高县之事,顾砚龄当即抬起头来,与袁氏微微颔首,随即侧首对车外道:“好,知道了。” 话音落尽,外面不再有响声,很快马车再一次动了动,缓缓朝岳阳阁行驶。 当来到大兴云集文人墨客,世家贵族的岳阳阁前,顾砚龄一行已戴上过膝的轻纱帷帽,纱帘上饰以精巧而小的珠翠,更衬得帷帽后的人高贵而华丽。 无需阁中人,檀墨亲自引着顾砚龄一行来到岳阳阁三楼的梨花小轩,只见门外已有人守着,只从刚正稳沉的气势便可看出,应是萧译的近身侍卫。 “吱呀——” 檀墨轻轻推开门,恭敬地弯腰请顾砚龄与袁氏入内,一进房中,顿时梨香四溢,让人心旷神怡。 岳阳阁风雅,隔间皆以花为名,隔间里自然也是以花为题,看着满眼关于梨花的珍玩字画,和馨香的梨花插瓶。顾砚龄微微颔首,唇角勾起。 来至里间,袁氏便见一位玄衣少年凭窗远眺,明明眸中云淡风轻,周身却是隐隐的帝王之气,让人不由心生几分敬畏。 第二百章 惊人的幕后 听到声音,萧译微微一动,侧首看到门前的袁氏和顾砚龄,温然一笑,未等袁氏等将礼行下去,便已上前抬手道:“夫人请起。” 感受到少年陡转的温和,袁氏微微一愣,却是被身旁的少女扶起。 “夫人请坐。” 少年右手做出“请”的姿势,随即转而看向身旁的顾砚龄和顾砚澜,眸中微微凝笑。 到底是四房掌事的太太,待一行皆落座,袁氏已然整理好思绪,礼貌而又不失恭敬道:“臣妇代阿九,和小女谢殿下的款待。” 萧译闻言礼貌颔首道:“夫人客气了,一家人何需两家礼。” 顾砚龄闻言不由抬起头,果然对上萧译似笑非笑的眸子,只觉得他这嘴上可从没吃过亏。 “殿下说的是。” 袁氏闻言失笑,转而看了眼身旁的少女,默然不语。 说话间,檀墨已亲自上了菜来,袁氏一眼看过去,桌上不仅有阿九平日所喜,更有她与澜姐儿爱食的,一顿饭下来,袁氏只觉得身为长孙的少年虽有天家的气度,却没有丝毫的架子,反倒对一向闹腾的澜姐儿也多有耐心,细节之间,便让人觉得温和有礼。 看来阿九,是许对人了。 几人用了茶,袁氏心中琢磨了下,便侧首对身旁的顾砚龄道:“澜姐儿想要杏花阁的点心,臣妇便先与澜姐儿去一趟杏花阁,阿九,不如在此等候便好。” 顾砚龄知道袁氏的用意,因而顿了下,转而看向对面,萧译收到目光便礼貌地挽留道:“不如我让檀墨去——” 袁氏闻言笑着牵起顾砚澜道:“多谢殿下美意,这一趟正好也为各房挑选一下,便不麻烦了。” 推却间,檀墨应萧译的吩咐,亲自陪同,萧译与顾砚龄皆起身来,直将袁氏送至门口远去,这才回了屋中。 待屋内只余二人,顾砚龄微微侧身,看向身边的萧译道:“你怎知我今日会在那儿。” 萧译闻言笑着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自然而然的将她环在怀中温和道:“你与两个哥哥关系那般好,自是会送,所以我便在此等了三日,今天是会试最后一日,你若不来,我便要失望而归了。” 话一说完,萧译便抬手将一物斜簪于少女的云髻间,顾砚龄触手去摸,却是冰凉莹润的玉簪,未等她开口,萧译便将她牢牢锁在怀中宠溺道:“这一个月未见,我一日也未闲着,这独山玉是我亲自挑的,这月余来,我每日跟着玉匠师父学着做这玉簪,不过我只完成了三成,剩余七成都是玉匠师父的功劳,便只看这三成,也希望你能将它戴在身上。”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手中轻轻一抽,将玉簪握在手中,低头摩挲着玉簪上的梨花,眸中渐渐浮着温柔的笑意。 “虽然你这三成坏了人玉匠师父七成的手艺,不过看在人家师父的苦劳上,我便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低头对上少女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萧译无奈一笑。 手中陡然一空,玉簪被抽了去,顾砚龄刚一抬头,便感觉到玉簪被重新簪回她的发中,还没等她说话,她却觉得自己陡然离了地面,不由轻呼,声音却是压得极小,怕惊动了门外的人。 感觉到自己被抱起,顾砚龄意外之后转而嗔道的看向始作俑者,谁知那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一边抱着她朝书案后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倒还不算重。” 顾砚龄闻言眉头微微一挑,眸光极为好看道:“难道你还抱过旁人。” 话音一落,抱着自己的萧译脚下一顿,随即低下头来郑重其事道:“六岁的绮阳算不算?” 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嗔目,萧译视若无睹,唇角却是得逞的一笑,手中也更为小心翼翼,直至落座,顾砚龄想要起身,却被轻而温柔的拉回去,身后的人温暖的怀抱将她环住,下巴微微靠在她的肩头,带着几分无奈道:“我们的定婚礼经由礼部与钦天监,定在了今年的初五。” 听到此话,怀中的少女微微一顿,却听得身后的人渐渐转为温和,语气轻缓道:“再等两年,我便能正式迎娶你进门了,如今的毓庆宫也该重新粉饰一遍,我过会子将重新添置更换的大小物件单子给你,你再看看,可有不妥的,皆照着你喜欢的换。” 顾砚龄闻言不由诧异,微微侧首道:“这些交给檀墨或者礼部便好,你如今参与朝政,哪里能抽得出多余的时间来。” 萧译闻言宠溺一笑,语气更加温和了些。 “两年后,我就能看着你从国公府走进毓庆宫,从前的毓庆宫与我而言,或许只是一个长居的宫殿罢了,可日后,它却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论大或小,我都想和你一起去勾画,我的脑海中一直勾画着一幕,有一日我从朝堂归来,走过游廊,会看到你坐在漫眼的梨花树下等我,我更希望未来待你我都老了,还能坐在花下看着绕膝的儿孙,听着你我的一辈子。” 听着萧译缱绻的话语,顾砚龄的脑海中也渐渐浮现出那样静好的画面,眼前不由变得模糊,唇角却是难以自制的勾起温柔的弧度。 那样的日子,简单,朴素,却是她前一世求而不得的,这一世,她不想再辜负这样的时光,这样的人,也惟愿时光,莫要再辜负他们。 似乎是有所感应,萧译温柔的探手替她拂去了颊边的泪水,仿若悄悄话般低声道:“我连毓庆宫的宫室修缮图都画了出来,里面添置了庭院,荷塘,你也一并拿去看。” 顾砚龄笑着将泪意压了回去,毫不犹豫道:“好。” 萧译闻言温柔一笑,沉吟了下,默然间才说出话来。 “辽东又起了战事,按皇爷爷的意思,你四叔,应是要任右军游击,随军前往辽东。” 顾砚龄闻言眉头微皱,随即沉吟道:“此番前往辽东,主将是谁?” “辽东经略,郭慎宗。” 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凛,果然。 “辽东战起,郭太后的势气必然不受压制,只怕就连皇爷爷,也不得不有所权衡。” 说到此,萧译低头正色道:“若是慈宁宫有所传召,便让怀珠与我送信。” 感受到怀中人点头,萧译眉目间才稍稍放松下来,然而此时的顾砚龄眸中再也不复方才的温柔,渐渐变得沉静,眸底也渐渐氤氲着看不清摸不明的深意。 趁着此时,也该将幸氏那样贪婪的人清理了,否则多留一日,都是个不小的祸患。 “前些日子我受命去河北奉县监察河工,发现那里有些异常。” 听到身后萧译陡然岔开的话题,顾砚龄闻言眼眸微微一动,几乎不假思索地觉得,萧译后面要说的话,只怕并不简单。 此刻的萧译温和地用双手环住她,眸中却是渐渐幽深而沉,声音更变得不同以往的严肃。 “那里有一个沿小河而起的村子,不知何时起,村中的幼孩与老人常有呕吐,腹泻的症状,因着贫穷偏僻,只有村里的老医替他们诊病,却也诊不出原因来,我便叫随行的人替他们看了看,却是发现,他们这样的症状只因体内累积了过多土锭铁的残渣。” 话音一落,顾砚龄的身形不由一震,眸中顿时氤氲着异样的光芒。 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莫过于一日三餐与用水,这体内所积累的残渣从何而来,几乎无需多想。 萧译看到少女眸中的笃定,不由出声道:“你必也猜出了,我叫随行的人在河中勘察,发现河底沉积了一层土锭铁的残渣,便让人顺着悄悄察至上游,发现那里是淮王妃弟弟名下的采石场,因着隔京城甚远,又为偏僻,一直不为人知。” 顾砚龄眸中一定,几乎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竟会是淮王。 看来是这两世她都错了,竟会以为建恒帝这样的虎父,真的会生出一个刚愎冲动的犬子。 也难怪,建恒帝前世竟会狠下心来亲自批红,斩杀了这个随他早年戎马征战的二儿子。 那时她以为,仅仅是因为萧康太过张扬狂妄,生出了夺嫡的心思罢了。 第二百零一章 一计 铁炼兵器,若未猜错,淮王萧康这是在建恒帝的眼皮底下,私炼兵器,全然有谋逆之嫌。未想到,看似冲动不知转圜的莽夫,却也有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手段,皇家这滩水是越来越浑了,谁都想要来蹚一脚。 “此事可会被淮王察觉?” 顾砚龄转而朝身后的人看去,萧译闻言安心般的将她的手裹在手心,语气平静道:“下去监察其间,皆是有当地的县令和随行的官员陪同,这些事我并未亲自插手,那采石场我只趁夜去过一次,其余的事皆是让沐帧带人乔装后私下打听勘察的,沐帧行事谨慎稳妥,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自会有分寸的。” “沐帧?” 听到少女好奇的声音,萧译唇角微微扬起:“是怀珠的长兄,有一身好功夫,若论侦查的能力,堪比锦衣卫的那群人了。” 顾砚龄闻言点了点头,怀珠本就是个谨慎聪明的人,想必她的哥哥也不会差,再者萧译都这般放心,她又哪里会不安心。 “今日你可带他了?你将他夸的这般好,连我都有些好奇了。” 顾砚龄微微侧眸,却见萧译摇了摇头道:“奉县那件事尚有些奇怪之处,他未与我一并回京,如今尚还留在那儿,待他回来之时,想必事情也就有个眉目了。” 听到萧译此话的同时,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划,低而出声道:“还有什么奇怪之处?” 微微沉默下,萧译的眸中几不可察的划过一丝严肃。 “那采石场几乎雇的都是壮年男子,白日里皆在那开山挖掘,到了夜里除了值守的那些看工,便没有人了,我曾让人在通往附近村落的路上等候,却并未发现有一个人经过,而采石场内所置的临时栖身之处我算了算,并不够那么多雇来的人住,那么多的人,一到夜里好像凭空蒸发了。” 说到最后,萧译的语气深沉而耐人寻味,屋内再一次陷入宁静,萧译没有再往下说,此刻的顾砚龄心下也渐渐了然,一双漂亮的眸子平静而从容的对上萧译,语气轻而极缓。 “所以你们要查出,那么多壮年的做工者都去了哪里。” 萧译默然点头,顾砚龄的指尖轻轻的摩挲着丝帕上的绣花,好像,一个前世她不曾知道的内幕轻轻被萧译掀开了一个小缝儿,哪怕只这一个小缝儿,也足以让他们从中窥探出幕后那个深而黑暗的漩涡,一旦揭开,只怕又会掀起一场不小的风雨,引得人人自危。 王子也好,庶民也罢,在谋逆这两个字面前,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人人都避之不及。 建恒帝生性多疑,平生最恨,最怕的莫过于谋权篡位。 似乎,一场暴风雨已经渐渐裹挟而来了。 “若真如我们所想的那般,或许——” 少女眸中浮过一丝看不清道不明的狡黠之意,随即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沉吟下,探手从笔架上取过狼毫,轻轻蘸了蘸墨,向下倾了倾身子,眸中一深,几乎是行云流水间,案上的宣纸上便磅礴而大气的写着一个“郭”字。 早已站起身来的萧译低眸看下去,眼角渐渐浮起细微的笑意,从纸上那个腕力颇深的字中,便能让人感受到少女凛冽的果决,好像无数让人不寒而栗的刀剑透过薄薄的一层纸,直直袭来,拂发而过,快而淋漓的几乎能断下几根青丝。 少女悠然的把玩着手中的狼毫,转头再看向身旁的萧译时,眸中已是柔和如初,与这纸上的气质,判若两人。 萧译陡然轻笑,顾砚龄顿觉莫名,不由脱口道:“你笑什么?” 话音刚落,便觉得手中陡然一空,低头间,狼毫已被抽出,萧译几乎不假思索的执笔在“郭”后又添了慎仪二字。 轻微的碰撞声中,萧译从容而平静的将狼毫搁于笔架上,顾砚龄将白纸拾起,脑海中微微沉吟,便想出什么来。 郭慎仪,同是当今慈宁宫郭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事实上,一棵再好的枣树,也能生出裂枣来,郭慎宗虽好敛财,却能手握雄兵打下胜仗,在军中立下不小的威望。而郭慎仪同样喜财,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平日里没少找郭太后伸手。 因着郭太后一向宠着这幼弟,虽是语中责备,却也出手大方,慈宁宫里但凡是再好的东西,只要被这幼弟相中了,便毫不犹豫地赏赐下去。就连府中一个颇受郭慎仪喜欢的宠姬,都是其在慈宁宫请安时对上了郭太后身边的一个侍女,死皮赖脸央求着纳为了姬妾。 郭慎仪,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着手之处。 “看来,你我本就想到一处去了。” 萧译闻言笑着道:“妻唱,为夫不敢不随。” 顾砚龄闻言不由失笑,萧译眸中也浮过一丝温柔,随即渐渐正了正色道:“郭慎仪府中有个管家名郑光,颇受其信任,他名下的产业多由那郑光打理,倒也得了不少的利,只要郑光觉得那采石场是个得利的好地方,郭慎仪必会放手让郑光将钱投进去。” 顾砚龄闻言唇角勾起,的确,郭慎仪碌碌无为,只晓得斗鸡走狗,串青楼巷,哪里会懂得生意上的弯弯绕绕,这样的事,他的确做得来。 “既然你都有所思虑,我便不必再想了。” 说着顾砚龄转身对着萧译道:“这么久,想必四婶与澜姐儿那边也选的差不多了,我也该去寻她们,一同回府了。” 虽是定了亲,却还是该有所顾忌,不能失了礼数。 萧译温和地抬手替少女将鬓边落下的发丝轻轻拢至耳后,有些无奈道:“这一别,又不知多久才能得见,春寒料峭,衣物也要记得增添,莫染了风寒。” 顾砚龄唇角柔和地扬起,随即点了点头。 “你也是。” 待萧译微微点颌,顾砚龄这才转而朝外走,萧译送至门口处,便目送着醅碧侍奉着顾砚龄沿着栏杆下了楼,当他负手立在窗下时,顾砚龄已由醅碧扶着上了马车,掀帘时,少女微微一顿,几不可察地抬头,萧译唇角温然,看到少女浅浅一笑,下一刻车帘落下,那一抹裙影已然不见。 如今他才算知道,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思念为何物了。 萧译平静地立在那,看着缓缓离去的马车,直至走出他的视线之外,才淡然开口道:“回宫。” 第二百零二章 这一日一早,格窗内便已射进一方斜斜的太阳,透过枝桠,斑驳的光芒映在窗下的案上。顾砚龄由醅碧与绛朱伺候着洗漱更换了衣裙,便去了宁德院请安。 当请安出来,顾砚龄与谢氏相扶着去了静和院,墨兰带着丫头们伺候着谢氏更了衣,直至谢氏舒适地靠在软塌上,徐嬷嬷才又奉上一盏冰糖雪燕来。 谢氏懒懒接过,轻轻搅了搅,随即瞥了眼周围的人,徐嬷嬷会意地转头对屋内侍立的奴仆们道:“都下去吧。” 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声下,众人退了个干净,沉默了片刻,谢氏舀了一勺饮下,淡然出声道:“宫里又出了个热闹事。” 座下的少女原本刚抬手去探几上的茶盏,闻言指尖微微划过茶盏,转而看向上座的谢氏,颇有几分兴致般,唇角微微一翘。 “母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谢氏抿着淡然的笑,将手中的小碗搁回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抬起眼眸时,分外平静。 “翊坤宫你姨母来信,如今的后宫又添新人了。” 说着谢氏微微坐起身子,右手扶在扶手上,左手轻轻拨弄着右手腕上的碧玺珠子,淡淡挑眸继续道:“前些日子昭懋长公主邀请圣驾前往长公主府游玩,席间有一女子不仅弹得一手好琵琶,更是嗓音美妙如莺,使得圣心大悦,当日便随同圣驾回宫,得了个贵人的名分,赐居储秀宫。” 顾砚龄闻言不由微怔,一个非官宦出身的女子,又非选秀出身,入宫便能越过那些不入流末等品级,封至贵人,已是大兴历史上少有的景象,从前也独独只有先帝时期广陵王的母妃李淑妃才得此殊宠,然那时李淑妃也只是从浣纱女越为美人罢了,更何况如今的储秀宫并未居旁人,让其住进去,便是独享一宫,这般待遇俨然盖过了从前的李淑妃。 可见,母亲口中的这个女子,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如今圣上下了朝,政事一休,除了修道的时间外,多是将赵贵人召去乾和宫弹琵琶唱曲,带上昨日,已是一连三日歇在了储秀宫,不仅后宫嫔妃多有微词,就连元皇后,也有些不满了。”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抿,可惜人是从昭懋长公主府走出去的,即便是再有不甘和嫉恨,宫中的嫔妃也不得不掂量权衡一番,毕竟,在建恒帝眼中,这个长姊可是这世间唯一亲近信任,又有着同一血脉的人了。 “这样优秀的人,想必也让昭懋长公主花费了不少的心血了。” 谢氏闻言淡然侧首,看了眼远处的插瓶,唇角微微勾起:“不仅如此,这赵贵人的册封礼也颇得圣上关心,听你姨母说,这册封礼中的规制也是不小,如今那赵贵人风光得意,储秀宫的门槛都要被后宫的嫔妃们给踩断了。” 顾砚龄淡然一笑,在后宫中从来如此,即便心中已是嫉恨不已,恨不得当即除去,面上该奉承,该巴结的还是不得不去做,因为,你不做,旁人便会去做,一旦你被孤立,便只有被踢出去的份儿。 顾砚龄心中觉得略微讽刺,耳畔却传来了谢氏的声音:“如今赵贵人的风头俨然盖过了同日封妃的和嫔了。” 和嫔? 顾砚龄眸中微微一动,随即抬起头来,却正对上谢氏颇有深意的眸子,察觉到座下少女的诧异,谢氏并不奇怪,反倒是悠然道:“长公主这个迷雾下的好,要不是皇后娘娘知道她的脾性,一直盯着她入宫的举动,险些让人只看到赵贵人这个马前之卒,而忽略了她身后的和嫔,或者说,是如今的和妃了,听闻还是礼部左侍郎给圣上提的建议,直说新年方过,眼看新的选秀又将至了,宫里的贵人们也该晋晋位分了,这一次不仅赵贵人和和嫔,还有几位位分低的也有所晋封,只不过和嫔诞下皇子,因而荣登妃位罢了。” 顾砚龄闻言轻哧一声,在权力的这条道路上,昭懋长公主也算的上是不屈不挠了。 一边想着法子拿捏十四皇子的生母,一边又将赵贵人放进后宫,想着将这水搅混了,旁人便只看到满是威胁的赵贵人,便不将升至妃位的和嫔当做靶子了。 “阿九听闻和嫔性子怯弱,如何会轻易上了昭懋长公主这条船?” 谢氏唇角淡然一勾,随即缓缓道:“以着昭懋长公主的性子,其中只怕免不了恩威并施。” 说到这儿,谢氏看了眼身旁的徐嬷嬷,徐嬷嬷微微颔首,从袖中抽出一封烫金帖子,递至顾砚龄眼前。 顾砚龄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便听得谢氏道:“昌平大长公主此次于公主府要举办一场桃花宴,向京城中的贵女们,和颇有才学的公子们都递了帖子,此次不仅你和朝姐儿,你表哥与涵哥儿也都得了帖子,到时你们一同前去,倒也有个照应。” 说着谢氏斟酌了下,颇为平静的看向顾砚龄道:“如今你表哥进京赴考,定是会留在京城任职,这成家之事,在你表哥入京前,你外祖母他们便已与我说了,此次恰好可相看相看。” 顾砚龄闻言点了点头,唇角难得勾起笑意道:“昌平大长公主在京城颇有贤名,此次必是将京中的好姑娘都云集了,确实是难得的好机会。” 见少女如此赞同,谢氏不由也抿嘴一笑,随即道:“涵哥儿,朝姐儿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如今也可瞧瞧,尤其是涵哥儿,如今二房的情形这般,不能在姻缘上再拖累了他。” “至于朝姐儿。” 谢氏抬头,眸中微微沉吟了一番,这才道:“虽说从前骄纵,如今却也懂事了许多,三月虽掌事,到底没有能力管朝姐儿的亲事,老太太的意思,让我们此次也替朝姐儿选个好的人,否则,若是等到你三婶出来,朝姐儿过了十四,再相看就晚了些。” 顾砚龄听了微微点颌,顾砚朝再骄纵却也没有坏到骨子里,谢氏若是能亲自帮着相看,于顾砚朝的将来的确是件好事,原本她们大房与三房也没有如二房那般水火不容,略施援手,也能让人看出大房的大度。 “顾砚锦,祖母未有提及?” 陡然听到少女的话,谢氏眸中微微一冷,随即笑着道:“如今你祖母最不愿提的便是二房,即便是要替她寻,也不会找我们。” 第二百零三章 提醒 桃花宴这一天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抬头而看,阳光明媚,高高地挂在碧蓝的空中,绽放着和煦的金芒,偶尔一抹浮云遮掩,颇有犹抱琵琶的美态。 离正午尚早时,昌平长公主府门前已是整整齐齐地停放了许多的车马,从马车上娉娉婷婷走下来的少女们皆由长辈陪着,偶然碰到熟识的女儿家,便一同笑着相扶而进,少年郎们此刻也是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进,只一阵风起,便能看到满目的桃花瓣陡然飘至墙外,拂起众人的衣袂裙摆,悠然间更为心旷神怡。 就在众人热闹攀谈,结伴而进时,一阵勒马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无意地侧首而看,却是不由被眼前的一幕所惊滞。 只见两个挺拔俊朗的少年高坐于马上,着朱青色锦袍的少年笑容如此刻的阳光一般灿然,右手执缰绳,转头似与身旁的少年说了句什么,看起来洒脱而随性。 然而其身旁着一身月白锦袍的少年却更是叫人意外而喜,容颜之俊美,只怕堪比那掷果盈车的潘郎,此刻他听了那青衣少年的话,唇角微微勾起笑意,身后的阳光落在其身上,竟真是温润如玉佳公子。 这般卓然的少年郎京城不过见到过两位,一位便是当今建恒帝的皇长孙萧译,只不过萧译性格清冷,就像是一汪澄净的湖,从未见过他喜形于色的一面,仿佛永远都那般淡然。另一位便非“京陵公子”薛原莫属了,无论何时,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一阵微拂的清风,温文尔雅,却又体贴入微。 而眼前这位公子,不知该如何说,或许以天然的美玉来形容,更为合适一些,只从其唇边淡淡的笑意,便能看出几分不一样的礼仪来,即便只一眼,也能看出其周身不一样的气度来。 二人翻身下马间,袍角轻轻撩起,再落下时,两个少年已稳然玉立在一辆马车之前,只见车帘轻轻被侍女掀起,一位少女倾身而出,款款走下来,身着一条紫碧纱文绣缨双裙,腰间系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璎珞双鱼佩,发髻略高地绾起双环望仙髻,发间点着一枚芙蓉纹金梳,鬓边斜缀一只垂至鬓边的芙蓉鬓唇,既有少女的灵动,又有着一种难掩的光华。站在那两位少年之间,竟是极好的一幕。 只一眼,众人便瞧出那便是当今拟定的长孙妃,定国公顾家的嫡长女,不由有几分喟叹。倒是其身旁的少女,叫人许久未能认出,恍然间才发现,竟是顾四姑娘顾砚朝。 众人未曾料到,一向性子骄矜张扬的顾砚朝此刻竟会安静的站在顾砚龄身旁,就连从前耀眼的装扮也全然改成了如今这般低调淡雅。 顾家三房的事她们自然也听过,可见人总是要经历了,才会晓得改变。 顾砚龄上前扶着谢氏走下车,随即一行人相携朝长公主府走,约莫刚跨进门槛儿,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不由竟引起了众人回首注意。 “世子夫人。” 谢氏在顾砚龄的搀扶下停下脚步,微微转头,便看到奉国公世子薛原礼貌而温雅的躬腰行礼。 “世子。” 谢氏唇角淡笑,微微颔首,眸中的冷淡却是没有丝毫地瓦解,薛原见此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反倒熟络地看向顾子涵:“子涵,会试一别,别来无恙。” 说着薛原转而将目光落在顾子涵身旁的谢昀身上,眸中更多了几分真诚道:“谢昀公子的才情名满京城,不知何时可请谢昀公子至过府一叙,向公子请教。” 对于眼前的薛原,谢昀自是有所耳闻,会试时他便察觉出薛原与顾子涵之间的关系有几分微妙之处,此时再看,似乎整个顾家都与其有些异样,可见其中必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不过,眼前看似温文尔雅,颇为谦逊的薛原,却绝非表面这般,因为只他的眸中便能看出几分士族文人的傲气和不甘。 似乎,是不忿于旁人将他与其齐名,既生瑜何生亮,他能体谅,却并不代表认同。 “世子的《京都赋》如今仍在陈郡传扬,薛世子过谦了。” 察觉到谢昀打的这一招太极,薛原恍若未觉,只唇角勾笑,眸中却是静静定在眼前的谢昀身上。 “陈郡公子”,不过如此。 自他一篇《京都赋》名动京城时,便与眼前的人齐名,在他的眼中,若非有谢氏这个百年望族的名声,他谢昀又如何能与他比? 这一场会试,他便要谢昀心服口服,让天下人知道,这一甲的状元,该是谁的囊中之物。 他薛原,从来不作与人齐名之人。 “母亲不易久站,我们便先进府了,薛世子见谅。” 少女熟悉的声音响起,薛原顺而看过去,对上少女清冷的眸子,不由心中愤懑。 自始至终她对他皆是如此,方才面对谢昀,却是暖如春风,似乎她对世人都能好,独独他在外。 薛原袖下的手微微一捏,随即温然道:“顾大姑娘,许久未见。” 话音刚落,陡然周边的人皆转而行礼,齐呼一声:“长孙殿下。” 莫说薛原,便是谢氏一行也微微一顿,转过身去,果然萧译正翩然走来,还未等谢氏一行行礼,便又疾步上前亲自扶起谢氏,反倒礼貌地唤了一声:“世子夫人。” 话说完,萧译转而看向谢氏身旁的少女,一向淡然的神色此刻竟如拂过的春风,暖人一笑,眸中是难得的温柔。 这一刻周围的人皆怔愣了,未曾想到今日竟见到这样三位卓然的少年同聚,甚至能看到长孙殿下这样的一面,是在是难得。 “世子夫人,长孙妃。” 檀墨的声音虽然低的只有谢氏几人听到,此刻薛原的手中也是不由一紧,他知道,这一声“长孙妃”是在提醒他。 或者是因为他方才那一声“顾大姑娘”,或者是因为从前的那些。 “陈郡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萧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仿佛一别的老友一般,谢昀闻言笑然拱手:“殿下,别来无恙。” “久站劳累,世子夫人先请。” 萧译礼貌而关心的看向谢氏,看到谢氏笑着点头,这才转而看向顾子涵与谢昀道:“那便劳二位陪夫人前往水榭,檀墨对路尚熟,不如叫他为你们引路。” 顾子涵与谢昀闻言微微拱手,萧译也谦然的回之以礼,在谢氏一行女眷的福身下,萧译转而对一旁的薛原道:“圣上常赞誉奉国公府的世子才情极佳,此番薛世子不如与我一道,也可畅谈如今的时论。” 薛原闻言微顿,眼前的萧译虽是没有丝毫天家的架子,看似礼贤下士,亲和贤能,可他却能够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压力,让他无从拒绝。 “殿下过誉了,能与殿下一道,是在下之福。” 第二百零四章 出手相助 待到了水榭,便能看到许多女眷已然在此谈笑等候,昌平大公主府的桃花宴是京城里的盛事,能得此请帖的皆是有身份,重礼仪的人家,从前这桃花宴还撮合了几段良缘。 因而今年的桃花宴上,男女大防也并未太过严苛,男眷与女眷不过是一道荷池相隔,两边以拱桥相连,只凭栏便能看到对面的人,隐隐约约间,更添了几分矜持的意境来。 所以当看到陪送谢氏的顾子涵与谢昀时,众人并不意外,却独独惊讶于谢昀举止间非凡的气度。 莫说一些女儿家羞赧的红了脸偏下头,却还偷偷看了几眼,便是一些带着女儿前来相看的夫人,看到眼前的谢昀也不由眼前一亮,心里已是琢磨着,若是能寻到这样的女婿,那才是家门有光了。 不过以谢家和姻亲顾家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倒是谢昀身边的谢家长子,虽然是庶出,又经历了二房那样的事,如今看起来与大房却也相处甚好。有品有貌,今年会试若是高中,将来也必会奔得一个好前程。论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自打在远处时,谢昀与顾子涵便听到谢氏低声与他们道出一些女儿家的身份门第,甚至是贤惠礼德。无需想,他们也知谢氏这是何故。 “顾妹妹。” 正在顾子涵与谢昀看着谢氏安坐下,禁不住周围打量的眼神和谢氏的好意时,顾子涵轻咳一声,看了谢昀一眼,打算与谢氏告退。谁知一个少女的声音陡然响起,随即便见一位低调而贵气的夫人携着一位端庄文雅的女儿笑着走了过来。 “徐夫人。” 谢氏由顾砚龄扶着起身,徐言的发妻魏氏便已经携着徐成君近前来:“许久未见,龄姐儿高了些,也更漂亮了。” 面对魏氏看似熟络的话语,顾砚龄进退得礼的微微欠身:“夫人,徐姑娘。” “如今成君还想着去年的同窗之情,只是如今顾妹妹与严姐姐皆不在了,成君便是想着也难得一见了。” 因着顾砚龄与严如英先后定了亲,自然该在府中待嫁,不好再入宫侍读了,对此顾砚龄只微微抿唇,示以一笑。 徐夫人只当少女这是羞赧不好开口,因而看向身旁的顾子涵与谢昀道:“这便是贵府公子,和谢家公子了吧。” 听到说起自己,顾子涵这才与谢昀拱手施礼,徐夫人看了笑着颔首,随即侧首道:“这是小女成君。” 徐成君闻言温婉的上前行礼,随即看着眼前的谢昀分外得体的抿笑福了一礼:“谢昀公子的诗与文章,成君有幸拜读,风格清俊,与当世的文风颇不一般,是难得的好文,让成君心下折服。” 谢昀闻言谦逊颔首道:“姑娘谬赞了。” 两相静默间,谢昀与顾子涵向谢氏告请,随即转而走向一桥之隔的男眷处,徐夫人带着徐成君与谢氏一行笑谈了几句,这才转而走向自己的位置。 当服侍徐夫人落座,徐成君顺而抚裙坐下,不由侧首看向一水之隔的那方,微微沉吟下,垂下眼眸,拂去一抹笑意。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远处顾砚龄的眼中。 女眷一方喜好谈论的是水粉衣裙,男眷那边谈论的多是诗词文章,在一阵激烈而又不失才情的谈论后,谢昀便低调的离去。 沿着卵石小径多走了几步,便看到了石头林,形状各异的围在一起,倒像是迷宫一般。谢昀默然停在一棵柳树下,微风轻拂,刚抽了新芽的嫩绿枝条随着飘扬,粘在叶子上的粉色桃花瓣也轻轻离去,悠悠打着转,落在了脚下的一汪清池中,引得锦鲤争先浮上来。 几乎是不自主地,谢昀将手覆至腰间悬着的精巧福包上,微微低头看去,脑海中浮现的那个身影让他手中一紧,随即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眼前如一块青玉般的平静池面,下一刻,握着福包的手陡然落下,缓缓地负在身后,背影已然那般卓然宁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的好像连嬉笑的鱼儿都沉下了水底看不到踪影,感觉到周围的人声渐少,谢昀收回了目光,随即转身欲回去。谁知在他经过石林外缘时,却听到了一个明明轻柔却又不容侵犯的声音响起。 “出来的久了,母亲必也要寻了,知晚先行一步,请表哥见谅。” 话音落尽,便知应是一对相知的有情人罢了,谢家一向守君子之礼,谢昀没有丝毫多听的意思,提步便要走。 “阿晚,为何我方来你便要走?我只看着你离席,便想来与你说说话,难道你不是特意在此等我?” 一个少年的声音刚落,便听得少女似乎是受到什么不豫的事一般,声音虽一贯的柔和,却分明能听出其下强自压制的怒意。 “想必表哥是有所误会,知晚原本只是让绿鬟陪着出来走走,不慎勾破了衣服,才在此等着绿鬟为我送衣服来,表哥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应该也知非礼勿行的道理,你我虽是表亲,却也应守着男女大防,请表哥慎行。” 此话一出,原本走了几步的谢昀不由顿下脚步,略微沉吟下,到底还是转而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虽说君子不当管无关之事,但视若无睹也非君子之道。 当谢昀方走了进步,便看到一个穿戴翩然的官宦公子正紧紧拽住一个粉裙少女的手,因着劲大,少女挣脱不下,面上虽维持着温婉,眸中已是有了几分怒意。 谢昀眉宇微微一皱,谁知那公子却是转而双手扶上少女的肩膀,在少女惊滞之时,竟不由出声道:“阿晚,我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吗?难道你对我一丝感情也没有?” 谢昀眸中一沉,眼看着那少年举止越发轻佻放肆,便要上前阻止。 “啪——” 陡然响亮的一声叫谢昀一顿,只见原本温婉的少女竟是利落地给了少年一记耳光,少年懵然下不由松了手,谢昀这才看到,因为少年的拉扯,少女袖子处的勾痕因着拉扯竟是撕裂开来。 少女手中拂过撕开的衣袖,一贯柔和的眸子竟是多了几分冷淡,那种熟悉感,竟让谢昀也不由恍然。 “知晚不知表哥今日是心绪不静,还是将多年的圣贤书都抛之脑后了,表哥此时之举,可有想过我们崔家的门楣?” 话音落尽,少女的背不由挺直了几分,强自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语气却满是绝然。 “自小至今,知晚只将表哥视为兄长,从未作过他想,更无他情,如今表哥已是有婚约之人,希望表哥谨慎自己的言行,莫要将我们最后的兄妹情谊也抹灭了。” 少女话语说的决断分明,下一刻朝后退了几步,随即平静道:“知晚先行了。” 话语落尽,少女转身朝外走,恰在此时,那被唤为表哥的少年的眸中陡然爬上恨意,随即上前疾步拽住少女便欲行非礼之事。 “崔姑娘。” 谢昀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缓缓从远处走来,此刻的阳光轻轻落在他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方才崔夫人与姨母正谈论姑娘,表妹也正在叫人寻你。” 少女明明受了惊,却还在这般危机时候强自镇定,眸中甚至有着几分凛然不受侵犯之态,不愧为兵部尚书崔家这样的将门之后。 “你是谁?” 看到眼前少年怒然的目光,谢昀从容一笑,语气轻缓。 “在下,谢昀。” 简单的四个字,却足以让那少年僵了身子。因为谢昀这个名字,几乎响彻整个大兴,也让他更明白,这谢昀的背后,意味着怎样庞大而尊贵的势力。 感觉到少女决绝的眸中微微泛起的感激,谢昀只回以一贯礼貌地微笑。 (注:细心的亲可能会发现这个崔姑娘之前在第六十九章出现过,这一章姒姒给她改了下名字,前面那章我也会改的,么么哒~) 第二百零五章 君子灼灼 “姑娘。” 恰在这时,一个穿着碧裙的丫头小心翼翼从石林中走了过来,手中正捧着外衫,抬头间,触目的却是表公子和另一位风姿俊朗的公子,不由顿在那,微微一怔。 “表……表公子?” 那少年闻言脸色一变,正欲看向身旁不远的少女,但念着前面的谢昀,终究手中一捏,拂袖而去。 那丫头不由觉得莫名,但转念看着眼前的景象,再转而看向自家姑娘,当目光落到那撕裂的衣袖时,当即捂嘴轻呼,随即一个疾步冲上去,连忙将外衫披上去,紧张而慌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话一落尽,那丫头便又转而看向远处的谢昀,眸中带着几分警惕和审视。 “绿鬟,不得无礼。” 少女轻而出声,那被唤作绿鬟的丫头微微一顿,转过头来,对上少女认真的眼神,这才将头低下去。 谢昀知道今日插手旁人的家事已是不妥,此刻于礼更是不宜再留,因而微一拱手,颇有君子之风。 “谢昀先行一步,姑娘保重。” 话音落尽,少女微一抬手正欲说话,看到谢昀转身离去的背影,顿了顿,终究将手放下,未再说话。 绿鬟看着远去的公子,倒也不像是轻浮之人,可方才又到底是何事?心下念着,不由转而脱口道:“姑娘,那是何人?” 少女看着翩翩公子渐渐远去的背影,神情温柔,唇瓣微启:“恩人。” 这话听得绿鬟有些莫名,不过再转而回忆,方才那公子倒是生的俊逸。 恰在绿鬟发呆时,少女眸中陡然一定,渐渐变得清明,随即收回目光,偏头催促道:“绿鬟,快替我换下外衫。” 绿鬟抬头一愣,在少女催促的目光中,当即替少女换下原来的杏粉外衫,继而穿上多备出来的一件水蓝纱衫。 待衣衫刚换上,少女提步便朝外走,绿鬟不由道:“姑娘,等等奴婢。” 谁知话音还未落,少女却已是提裙轻然地追了上去。 谢昀脚步平缓,不急不慢的行在竹林小径中,眼看男眷之席在竹林之外,不由加快了几步。 “公子请留步。” 原本寂静的林中陡然响起少女低而柔和的声音,谢昀脚下微顿,听到身后响起衣裙拂过绿丛发出的声音,这才转过身去,只见方才的少女已然换了簇新的外衫,见他陡然回头,原本因着急促而牵起裙子疾步赶上来的双手忙放下,裙尾顿然落下,拂过紫瓣野花,沾染了清香的春泥。 “姑娘唤在下,可是有何事?” 看到眼前的少年守礼地站在几步之外微微拱手,少女微微一顿,缓缓平息了因小跑而紊乱的气息,抬手抚平了自己的衣裙,低头见端庄无误时,这才一点一点朝少年走去。 听到少女绣鞋踏着小径的声音,谢昀微微诧异,再抬起头时,少女已停在三步之外处,既近又不近。 “小女崔知晚,谢公子出手相助。” 看着眼前少女端庄地福身行礼,谢昀随即便拱手下去:“崔姑娘无需多礼,谢昀也只是举手之劳,姑娘请起。” 眼看着自己未起身,对面的人也颇为君子的未起身,崔知晚眸中浮过一丝浅笑,这才顺而起身。 当谢昀方起,崔知晚微微侧眸越过少年身后,看向竹林尽头觥筹交错的宴席,微微沉吟下,再一次真诚欠身下去。在谢昀还未出言制止时,少女已然轻然出声。 “不瞒公子,知晚有一个不情之请,或于礼不合,却不得不说,还望公子体谅。” 看到少女真诚福礼,谢昀想着应是让他莫将方才的事透露出去罢了,因而温和出声道:“崔姑娘请放心,非礼勿言,谢昀虽不敢以君子自居,却也知圣人的道理。” 少女闻言微微抬头,却是看到少年如玉的容颜在透过树叶投下的斑驳阳光下,泛着莹润而柔和的光泽,看到漆黑眸中的那抹真诚,少女唇角抿着进退有度的笑意。 “知晚虽居于闺阁,却也早闻公子的君子之度,未曾怀疑,知晚想要求的是——” 说到这儿少女,桃花一般的唇瓣似沉吟般微微停顿,看到少女眸中浮过的一丝纠结,谢昀不由耐心等候。 “方才之事,如今还令人心有余悸,知晚心下担心,不知,可否劳公子多行几步,送知晚与绿鬟一程,知晚感激不尽。” 谢昀原本等待的眸子当即一顿,却见眼前的少女举止端庄大方,甚为有礼的福下去,没有丝毫轻浮的意味。 林中一片寂静,一阵微风浮过,吹得翠绿的竹叶轻轻摇曳,发出细微而清爽的声音。 谢昀看了眼眼前的少女,再看其身边的小丫头,弱柳的确难抵厉风。方才那欲行不轨的少年分明眸有不甘,既然已经出了手,也就送佛送至西罢了。 “无妨,姑娘请。” 少年温润如玉的声音让崔知晚心下舒展,不由松了口气,随即感谢地回了一礼,这才转身与少年并行。 方行了几步,身旁的少女陡然偏过头来,轻然出声道:“知晚有一事不解。” 谢昀闻言将目光对过去,却见少女眸中划过一丝疑问道:“公子如何知道知晚姓崔?” 谢昀语中微滞,当即知道是因为方才他那一声解围所喊出的“崔姑娘”,可他又该如何说,难道要告诉眼前的少女,是姨母为了替他相看亲事,将今日赴宴的一众门当户对的少女皆给他介绍了一遍的缘故。 在少女疑问的目光下,谢昀微微偏头,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随即温和出声道:“是因为方才进府时,恰巧见到姑娘行在前面,姨母便顺而告知,姑娘是兵部尚书崔大人之女。” 话语落尽,向来聪慧的崔知晚自是不信,却并未戳破,只领悟般点了点头,低首间,唇角却是不由扬起微微的弧度。 当一路平安地走出竹林,眼看着女眷的宴席只隔一道浮水的绿漆红瓦游廊,谢昀脚下一顿,随即行了一礼。 “谢昀便止步于此。” 看到少女感恩地颔首,谢昀转身朝回走。 少女静静站在那,一双好看的眸子看着少年温润的背影,右手探进袖中,微微紧了紧,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般,陡然出声:“公子请留步。” 谢昀闻言微顿,还未转身便听到少女跟上来的声音,待侧首,只见少女已然立在眼前,像是沉吟了下,随即又福了一礼,轻语出声。 “今日公子相助,于知晚有大恩,知晚无以为报——” 听了少女的话,谢昀正欲出声客气的推却,谁知少女却是伸出手来,谢昀不由顺着看下去,只见少女手中捏着一个小荷包。 “我们崔家原籍在蜀地,蜀葵便是我们老家之物,这是蜀葵的种子,乃是知晚前些日子回蜀地时带回京的,原本想要送与大长公主府的二夫人,以慰思乡之情,这蜀葵虽非名贵花品,却也自有一番蜀地的芳华,望公子莫要嫌弃。”(注:二夫人指的是昌平大长公主的二儿媳,原籍也是蜀地。) 谢昀心中微微诧异,话已至此,若再推拒也是不好,因而拱手道:“谢昀谢姑娘所赠。” 见谢昀接受,少女唇角柔和抿笑,随即解开荷包,笑着道:“还请借公子荷包一用。” 谢昀微顿,看到少女唇边真诚的笑意,这才接下荷包,双手递去。 少女接过,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荷包中的蜀葵种子倒在手心,再转而小心翼翼放进谢昀的荷包中,直至将荷包系好,这才将谢昀的荷包递回。 “公子是君子,知晚这般,还望公子见谅。” 看到少女如此坦然大方的举动,谢昀也自是明白少女的心意。 荷包之物,不易私赠,如此行事也是为二人的名声着想。 不得不言,眼前的少女冰雪聪颖,行事也是光明磊落,颇有将门之后的风范。 眼看着谢昀接过荷包系上,转而告辞远去,一直默然不语的绿鬟这才在一旁悄声道:“这位公子,像极了从前姑娘讲给绿鬟的一首诗。” 崔知晚闻言眸中微笑,偏然侧首:“哪一首?” 绿鬟娇俏的笑道:“名字奴婢忘了,只里面两句奴婢还记得,叫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绿鬟微微偏头,只见自家姑娘看着空无一人的竹林,唇角微启,轻轻念出后两句,一双眸子却是恍然般再未动过。 “他当得起这一首诗。” 话语落尽,少女唇角浮起柔和地弧度,随即转身朝宴席走去。 第二百零六章 稀奇 待到入夜后,白炉静悄悄地端了一盅汤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搁在书案上,看着坐于书案后,手执书卷正会神读书的谢昀,一边舀着盅中温热的汤,一边劝慰道:“公子已连着读了几日的书了,明日下榜,公子必还要应对酬宴,今夜便休息休息吧。” 谢昀闻言微微将手中的书轻轻放下,刚一抬头,白炉便已将汤盏推了过来,谢昀微笑着将书合上,工整的摆于桌案上,这才接过汤,喝了一口道:“你怎知明日我便有酬宴?” 白炉一听,颇为自豪地扬了扬头道:“我们家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便是拿下‘会元’也是轻轻松松,明日自是不知多少登门拜访的人,公子自是要挨个回礼的。”(注:会试第一名就是会元。) 谢昀含了一口汤,笑着摇了摇头,才偏头道:“你倒是对我有信心的紧。” 白炉在一旁微微躬腰,嘿嘿一笑道:“不止小的,表姑娘也是如此想的。” 原本执汤匙的手微微一顿,谢昀顿了顿,偏首道:“你如何知道。” 见自家公子的脸色微微变了,白炉才自知说错了话,却又无可改变道:“是,小的是听绛朱说的。” 说到这儿,白炉又忙添了一句道:“还有姑太太,对公子此次的会试也是极有信心。”(注:娘家称呼出嫁的长辈女子为姑太太。) 谢昀平静地喝完了汤,将汤盏静静放在案上,听着盏底轻轻碰触书案的声音,白炉不由心一沉,多了几分愧疚与对自己的埋怨。 正在此时,谢昀轻然起身,不徐不疾的走向窗边,抬头间便是皎皎的明月,洒下来的银色光辉恬静而幽谧。 “公子,小的错了。” 谢昀闻言身形微动,侧首看到身边低垂着头,弓着腰,颇有自责之意的白炉,自是知道这认错的含义,因而笑了笑,随即安慰道:“起来吧。” “公子——” 见白炉欲言又止的模样,谢昀无奈地吩咐道:“替我更衣梳洗吧,明日既是下榜,我们便养精蓄锐,等着明日吧。” 白炉闻言心下难受,可到底整理了心绪,又佯装笑着替谢昀脱下外衫,转身挂在里屋的楠木施上,再转而回来帮谢昀解腰上悬着的荷包。 当荷包到了手中,白炉捏了捏,奇怪的摇了摇,偏头看向谢昀道:“公子,你的荷包里好像装着东西。” 谢昀闻言低下头,看着眼前的荷包,想起了午间在公主府的一幕,唇瓣微微勾起,随即将荷包拿回来,轻轻打开,倒出几粒蜀葵种子来。 “花种?” 白炉好奇地探着脖子看了看,有些疑惑道:“公子的荷包何时多了这些?” 谢昀轻轻将花种倒了回去,语气平静道:“今日公主府上,友人所赠。” 白炉恍然明白般点了点头,却又顾自道:“公子这位友人倒是独特,见过送诗书名画,珍树奇花的,还从未见过送花种的。” 谢昀闻言看了看手中的荷包,不由笑了笑,是有些独特。 眼见着白炉替自己借着玉佩,谢昀微微沉吟下,却是陡然出声道:“白炉,去拿小铲和花洒到门前的庭院等着。” 白炉闻言微微一愣,便见自家公子已然转身去书架前寻找什么,便也不再多问,转身就出去了。 当白炉再回到庭院时,只见谢昀此刻已然立在庭前的花树下,手中捏着一卷书。 不是说好了休息,怎么又跑到庭院读起书来了。 白炉无奈,手中拿着小铲和花洒上前,这才看到自家公子手中捏的却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找到了。” 谢昀陡然出声,眸中微微一动,食指轻轻划过书籍几行温声道:“蜀葵处处人家植之。春初种子,冬月宿根亦自生苗,嫩时亦可茹食。叶似葵菜而大,亦似丝瓜叶,有岐叉。过小满后长茎,高五、六尺。花似木槿而大,有深红浅红紫黑白色、单叶千叶之异。昔人谓其疏茎密叶、翠萼艳花、金粉檀心者,颇善状之。惟红、白二色入药。其实大如指头,皮薄而扁,内仁如马兜铃仁及芜荑仁,轻虚易种。” 谢昀手一落,转而看向手中的荷包道:“待开了花,便知道究竟是什么颜色了,白炉,种吧。” 白炉先是一愣,再看自家公子难得有了这般的兴致,忘却了方才的忧事,也就笑着应了,忙上前蹲身挖起土坑来。 待挖好了,白炉想上前来接种子,谁知却是被谢昀挡了,只见他上前亲自撩起衣袍蹲下,按着书上的方法仔细地撒了种子,再拿起小铲小心地压上土。 “公子,让白炉来吧,这哪里是您能做的事。” 自家公子一向好衣衫整洁,哪里做过这些事,白炉当即便上去拦,谁知却是被少年抬手挡了。 “古语云君子当远离庖厨,却又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即便是君子治世,也不能两手不沾阳春水,我自己来吧,看看日后,它能长的多高,多好。” 当压好了土,谢昀取来花洒洒了水,谢昀只觉得腿都蹲的有些麻了,刚站起身来,他却又看到了手上和袍角的污泥,竟也是难得一笑。 “阿九还是第一次见表哥培植花种。” 身后陡然响起的声音让谢昀身形微微一顿,再转身来,面对少女的笑眸,谢昀也是温和一笑:“从未做过,今日也算是做一次学徒了。” 顾砚龄笑着打量了一下,看到谢昀月白的衣服上蹭出的泥点,到底还是有些惊诧。 因为前一世的相处,她极为清楚,谢昀就像是不然纤尘的谪仙一般,无论是近身的衣衫还是旁的什么,皆是要求一丝不染的干净。若是练一次字,便得仔细地洗一次手,待到天热之时,一日更会换两三套衣衫。 可眼前,谢昀竟是会亲自培土养花,不畏污泥。 的确是稀奇了。 谢昀顺着顾砚龄的目光看向身上的泥点,微微一顿,随即无奈一笑道:“白炉引表姑娘去前厅,我去换身衣衫。” 话音一落,眼前的少年疾步去了,顾砚龄顺着转身看着谢昀的背影,竟是不由轻笑,直至白炉上前来引,才跟着去了。 注:本书起点是正版源,希望真心喜欢本书的亲们,来支持正版,谈一谈你们的看法哦~ 第二百零七章 翌日一早,礼部贡院外便已站满了等候已久的学子,皆素衣纶巾,或焦灼的独自徘徊,或自如地与友说笑,只听得“吱呀——”一声,贡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过去,只见两名礼部的小吏正托着什么庄重的走出来,众人登时心下一沉,春闱榜这是要出来了,十年寒窗苦读,就只等这一纸金榜了。 看着学子们急切而企盼的目光,那两名小吏相视一笑,在护卫的保护下走至公栏前,小心地将涂上了浆糊,这才将手中托着的金榜取出来,一点一点仔细的贴上。 只听得其中一名小吏高声扬道:“春闱放榜。” 话音一落,那两名小吏转身而去,学子们登时围了上去,从上之下一行一行的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看到者莫不是激动的朗声大笑,相互致贺,未见者却是脸色一变,当即垂头丧气,更有一时禁不住晕过去的。 这样的场面对于贡院的人而言每三年便会轮一次,早已习惯。 定国公府今日也是起的格外早,众人齐齐的陪在花厅,与老太爷和老太太一起等候放榜,与众人的紧张期盼相比,谢昀和顾子涵反倒显得格外轻松,似乎与寻常日子无异。 顾正德静静地坐在上座,淡淡摩挲着茶盏上的青釉,因着今日的特殊,连他也向内阁告假一日,傅老太太紧张的坐在一旁,手中攥着丝帕,嘴里默默地念着祖宗保佑。 顾砚龄微微侧目,看到连一向稳重的谢氏此刻也难耐等待,轻轻探出手去,覆在谢氏手上,以作安慰。恰在这时,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了对座的谢昀,两人微愣后,陡然化开笑意。 外面恍然响起了敲锣打鼓的热闹声,众人不由偏头看向门口,他们听得出,这是礼部贡院的放榜声,看来,这华巷又走出一甲的少年郎了。 “老太爷,老太太——” 突然一个外门等候的小子爬一般地跑进来,因着着急,入门时还被门槛儿绊了一跤,逗得原本紧张的丫头们不由也笑出声来,而那小子却是来不及拍灰,爬起来便朝里冲去,还未到傅老太太他们面前,便“噗哧”跪下去,满脸是掩不住地喜气。 “老太爷,老太太——” 那小子累的喘了粗气,让傅老太太着急的差点开口怒斥,谁知那小子却是嘿嘿地笑着磕头道:“恭喜老太爷,恭喜老太太,咱们家的大爷得了一甲第十七名。” 话音一落,众人不由松了口气,顾子涵也是放下心来,傅老太太又激动又高兴地念着祖宗保佑,在众人的喜庆声中,顾正德一贯严肃的眸中也难得的浮起笑来,在谢氏还未来得及开口时,便又道:“表少爷呢?” 听了顾正德的声音,众人又不由揪起心来,看向端坐在那,云淡风轻的少年。感觉到母亲紧紧捏着的手,顾砚龄也将谢氏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那小子闻声,笑的更为厉害道:“表少爷得了个一甲第一名,中了咱们大兴的会元!礼部放榜的人就快到门口,来为表少爷和少爷告贺了。” 此话一出,屋内先是一静,随即变得更为喜庆热闹。 “去,今日你报的好,下去领赏去。” 傅老太太笑的眼角皱纹都多了许多,随即看了眼众人补了一句:“今日喜庆,府里所有伺候的人皆去领赏,伺候涵哥儿和表少爷的皆领双倍。” 话音落尽,众人更是乐开了,连连上前谢赏,谢昀温和的走上前,礼貌地拱手道:“昀此次进京已是叨扰,如何能再——” “顾谢本是一家人,昀哥儿无需客气。” 见顾正德笑然开口,话说的如此亲近,谢昀也就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外面渐渐热闹起来,不过片刻,放榜一行便进了府,其中居前的礼部官员笑着走进来,拱手恭敬道:“顾阁老,下官这是来向阁老您贺喜了。” 众人随着顾正德起了身,顾正德走上前回礼道:“同喜同喜。” 只见那官员眼神利落地落到顾子涵和谢昀身上,再转而对顾正德夸奖道:“贵府大公子一甲十七名,贵府谢公子一甲第一名,一门双喜,今年的春闱定国公府一连出了两位少年英才,实在是国之盛事,如今连当今圣上都知道了,今日下官有幸为二位公子放榜,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 顾子涵与谢昀闻言走上前来,微一拱手,那官员也满是笑意的拱手回礼。 “既是来了,李大人与随行的诸位便留下来吃犬子和谢公子的一杯贺酒如何。” 那官员闻得顾正德如此说,自然而然的笑着拱手道:“那下官们便却之不恭了。” 顾正德闻言笑眸侧首看了眼顾敬羲,顾敬羲当即与老三老四,并着顾子涵与谢昀引着一行人前往了摆宴之地。 …… 这厢檀墨进殿时,萧译正在帮建恒帝批阅一些奏章,虽听到声音,却并未抬头,甚为专心。 “殿下,春闱放榜了。” 檀墨凑近了些,笑着道:“顾阁老的长孙得了一甲十七名,谢家长孙得了一甲第一名。” 话音一落,萧译放下手中的笔,唇角微微勾起,龄儿此刻想必最为高兴。 檀墨将手帕递给萧译,萧译接过擦了擦手,便听得檀墨道:“殿下,咱们要不要带上备好的贺礼送去国公府。” 萧译沉吟了下,微微摇头道:“你一会儿亲自送去便好,我这里尚还有事要处理。” 说到这儿萧译看了看桌案上的奏章,随即将手帕递回去道:“再者我去了,一番规矩下反倒扰了气氛。” “是,小的明白了。” 萧译微微点了点头,拾起茶盏微微抿了口茶,这时便听得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檀墨当即缄口不言,转而看去。 只见打扮朴素的幸氏恭敬地走进来,微微福下身去。 “殿下。” 萧译闻言眸中化开温和,抬手道:“嬷嬷快起。” 幸氏温柔的站起身,看了眼案上堆积的奏章,眸中难掩慈和和心疼道:“殿下如今大了,也越发劳累了。” 萧译闻言看了眼案上,笑着道:“嬷嬷来可是有何事?” 话音一落,幸氏唇角微微勾起柔和的弧度,随即福下身去:“奴婢今日想向殿下告假,回家看看。” 座上的少年闻言丝毫未犹豫,温和出声道:“嬷嬷有些日子未回了,回去多休息几日再回来吧。” 幸氏听了笑着道:“奴婢谢殿下恩典。” “宋文,在国子监可还好?” 听到座上萧译的询问,幸氏当即笑着道:“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文儿说在国子监学了许多未曾学过的东西,还叫奴婢代为向殿下谢恩。” 萧译闻言唇角勾了勾,将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道:“那便好,入了国子监,三年后的会试,想必他也能一举高中了。” “奴婢也盼着呢。” 幸氏眸中难掩笑意,抬头间见少年又忙于政务,便极为识时务地福身道:“奴婢告退,不打扰殿下了。” “嬷嬷好走。” 在萧译的示意下,檀墨亲自将幸氏送出了毓庆宫,这才返了回来,小心翼翼道:“殿下,小的正要与您说,方才冯唯悄悄递了消息来,今日魏安也告了假。” 话音方落,少年将手中的笔放下,唇角微微勾起。 时机到了。 “今日在京畿巡防的指挥是谁?” 听到萧译的问话,檀墨当即答道:“陆尧陆大人。” 萧译闻言眸中微微一动,既是熟人,那便更方便了。 “让陆大人今日告假休息半日吧。” 檀墨闻言当即笑着道:“是,小的这就去。” 陆尧乃是当今京卫副指挥使,一向与指挥使韩振交好,陆尧若是告假,韩振必会替其巡防。 而韩振此生,最痛恨的,便是颐指气使的阉党了。 第二百零八章 不可告人 入夜时分,皎洁的月色与牛乳一般莹润的铺洒下来,轻轻的落在庭前的花枝翠夜上,掠过缝隙,投射到地上,映出斑驳的光芒。静谧的屋内此时传出少年郎朗背诵的声音,幸氏慈和的坐在窗下,看着眼前比自己尚还高上一些的少年,眸中满是欣慰与期盼。 “母亲,这些都是儿子这几日在国子监所学,母亲觉得如何?” 看到俊俏的少年凑上前来,围在她膝前,一双眸子期盼的等待着她的评价,幸氏温柔的抚摸着少年绾起的发髻,声音温和而轻缓道:“好,好,文儿如今越发厉害了,三年之后,母亲只等着咱们文儿中一个状元回来,母亲也就有所指望,也能向你那早去的父亲有所交代了。” 话说到这儿,宋文眸中不由微微一动,感激地伏在幸氏的膝上,握住幸氏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感受到掌心带给他的温度,语中难掩动容道:“母亲的恩情,儿子此生难忘,儿子只愿母亲能陪儿子一辈子,叫儿子能尽孝母亲身旁。” 幸氏闻言眸中渐渐湿润,覆在少年脸颊上的手轻轻一颤,拇指随即爱怜地摩挲着,唇角勾起欣慰地弧度。 “好,母亲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娶妻,生子,日后儿孙环绕。” 掌心下的少年微微一动,随即直起身子,蹲在幸氏面前,仰起头道:“儿子此生有母亲陪伴足矣,便是不娶妻又何妨。” 幸氏闻言微微一愣,看着少年真挚的眼神,不由笑着道:“那如何能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宋家的香火还要指着你传下去,就是母亲也等着抱你的孙子呢。” 少年闻言微微低头,眸中细微地划过一丝落寞,却只能默然不语,直至耳畔却传来了母亲的玩笑之语。 “只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母亲只盼你娶了媳妇,也莫忘了你这个母亲,我那时老了,可别叫你媳妇儿与我这个老婆子梆梆的顶嘴就好了。” 话音落尽,只见膝下的少年陡然认真道:“若真如此,儿子就休了她!” 幸氏听了这话不由觉得欣慰,因而顺手将少年揽回怀中,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她此生也该无憾了。感受到这温暖的怀抱,少年也顺从地伏回幸氏的膝上,贪恋着这一刻,不想离去。 屋内陷入一片宁静,鹧鸪“咕咕”的在窗外啼叫,陡然呼地展翅飞向另一枝头,惊得树枝轻轻摇曳,透射出鬼魅的影子来。 “今夜我还有些事要出去处理下,文儿早些休息,明日你还要去国子监学习。” 听到耳畔陡然传来的声音,趴在幸氏膝上的宋文眸中微微一沉,随即又淡然抹去,再抬头间,已是分外温顺道:“儿子明白,母亲也早些回来。” 幸氏闻言眸中顿然变得更为温和,爱抚地摸了摸少年鬓边的头发道:“好,这几日母亲都告了假,便在家中好好陪你。” 话音一落,少年欣然地点了点头,幸氏这才笑着站起身来,由少年送至门口,便只带了贴身的几人出去了。 快到正门时,身旁的人递上来了斗篷,幸氏接过披上,眸中冷淡低沉,将身子全然裹在玄色斗篷里,再将兜帽戴上,走至马车前,微微侧首看了看四周,这才谨慎地上去。 车夫轻声一喝,打着响鼻的马脚下一动,马车便趁着夜色缓缓前行。 宋文静静地站在正屋门后,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安静的庭院,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能从那如墨的眸中看到隐隐的愤怒与不甘。 身旁的孝德微微垂眸,看到少年紧攥的双拳,唇角微微一勾,默默将头垂了下去。 “你的人,还在那个别庄?” 听到身旁少年陡然出声,孝德连忙恭敬地点头道:“回少爷的话,一直在那儿,不敢妄动。” 阴影下的少年默然点颌,一双眸子因愤怒而越发深沉,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旁人口中怎样的尤物,能将母亲抢离他的身边。 他也要看看,在母亲心中,到底是他这个相伴十几年的儿子重要,还是一个男宠重要! “更衣,我们走。” 听得此话,孝德忙点头,转而去替少年拿斗篷,谨慎而小心地伺候穿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至上了另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朝着方才幸氏所去的方向,缓缓驶去。 马车行的越来越远,穿走在树林间,隐隐能听到一身黑羽的老鸹低沉而嘶哑的啼鸣声穿梭在幽深而僻静的树林中,为这夜色莫名地增添了几分寒意。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帘外传来孝德压低的声音:“少爷,咱们到了。” 宋文手中微微一紧,眸中划过一丝什么,随即掀开车帘走了下去,当孝德带着他微微一转,便看到一个修缮奢华的别庄落在眼前,门外悬着的绸灯微微摇曳,灯下站着守门之人。 这时奉命在这儿守了几日的人上前悄悄道:“少爷,德爷,方才有一个马车停了,来的,还是上次那位看不清容貌的妇人。” “下去吧。” 孝德轻而出声,转身再看宋文时,只见少年眸中的恨意如火焰一般烧起,随即拳头捏的更紧,当即提步要走过去。 “少爷莫急。” 孝德见此忙拉住宋文,好声劝慰道:“此事不可急,再等等更为妥帖,或许夫人的确是有重要事来会客,一会子便回去了,咱们如此贸然过去,只怕反倒让夫人难过,还请少爷回车上稍作等待。” 眼见着少年被劝了下来,拂袖上了马车,原本点头哈腰的孝德趁着夜色看了眼宁静的别庄,眸中微微便沉,不进则罢,既要进,自然得选个天时地利人和才对。 要知道,就这会子时间,连喝口茶的功夫都不够,更何况旁些事情。 当他再转过头来,在夜色中朝阴影处给了一个眼神,当即人影闪过,快速地离去。 今夜月色甚名,正是将一切不可入眼的秘密曝开的好时候。 第二百零九章 惊心动魄(爽快的一章!) 约莫将至半个时辰,幽深而黑暗的瓦檐上陡然响起了“老鸹”的叫声。孝德眸中微微一亮,朝瓦檐上看了一眼,唇角缓缓勾起笑意,看来,该来的人也快来了。 转眼看着眼前的别庄仍旧那般安静,坐在车中的宋文再也忍耐不住,当今掀开车帘沉沉地走了下来,孝德一见忙上前躬腰道:“少爷。” 少年侧眸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即满是抑制不住的愤怒道:“你继续等你的吧。” “我已经不想再等了!” 少年坚硬的转而看着不远处的别庄,眸中恨意逼人,当即撩袍大步朝那里走去。孝德唇角抿笑,再也未去阻拦,却是诚惶诚恐的跟了上去。 当守在别庄外的人看到陡然从拐角处走出来的人影,微微警惕,直至人走至门前,上了台阶时,当即上前抬手,脸色生硬道:“你是何人?” 话音落尽,宋文丝毫未理,仿佛未听到般,继续朝上走,那阻拦之人见此当即推了一把,宋文身子一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被赶来的孝德给扶住了。 “放肆!竟敢冒犯我们家少爷。” 那守门的人看了当即扫了眼前的主仆二人,随即嗤笑出声,替魏老祖宗看门的他们,什么达官贵人他们没见过?即便来了,一个个不也照样提着大礼小礼,恭恭敬敬地等候着,还没见过这么冲的。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听到守门之人这般侮辱,孝德气愤地扶着宋文,却见那人更是脸带鄙夷的与同是守门的小子相视嘲笑,居高临下的站在那儿道:“你们给爷爷听好了,凭你是哪家的少爷,都入不得爷爷们的眼,识相的赶快给爷爷滚远点,免得一会儿揍的你哭着找娘。” 话音一落,门外的几个人笑成一片,听到那满怀讽刺的笑声,宋文双拳紧紧攥住,胸中的愤怒如烈火上浇了一把油,几乎要炸裂开来。 那守门的人看了眼双拳紧攥到颤抖的宋文,眼中浮过一丝不屑,随即凶然出声道:“小子,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滚?还等着爷爷给你赏一顿?” 身后笑声更大了几分,孝德当即忍不住,上前怒指道:“有眼不识泰山的狗东西,你们可知道我家少爷是谁?” 那守门的几个人闻言脸色当即一沉,从来只有他们骂旁人的份,还没有别人骂他们的份儿过。 再一扫眼前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和那细胳膊细腿儿的仆子,他们非得揍的他们满地找牙。 感觉到自己的弟兄们愤怒的上前了一步,个个摩拳擦掌,为首的那人拿手微微一挡,随即怒极反笑道:“哦?你倒是给爷爷们说说,你家少爷是谁?” 孝德犹豫地看了眼宋文,却见少年愤怒的低着头,丝毫未理会他,想了想,终究出声道:“我们家少爷的母亲,那是当今长孙殿下的乳母!” 此话一出,未曾想换来的却是更为侮辱的笑声,随即身后更有人不怀好意的笑道:“乳母?爷爷饮过羊奶,牛奶,却是好久未尝过人奶,不知能否叫咱们爷几个尝尝。” 这话一出,周围的笑意越发讽刺与屈辱,就像是一把削尖的锥子,攥的人生疼,一直接受文人之道的宋文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烧燃的怒火。 当多年的母子之情,掺杂进那许多让他觉得屈辱的流言蜚语,再有眼前如此卑劣的一幕,让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她是陪伴母亲十几年的儿子,他绝对无法接受,任何人与他抢夺这份感情! 宋文手中攥的骨节凸起,手臂不住地颤抖,而在夜色下,少年额际地筋几乎都爆裂开来。 就在这嘲讽的笑声中,少年突然扬起拳头,朝着最近的一人呼去,随着拳头与骨头撞击的声音响起,为首的那人痛呼出声,当即捂着自己的额头朝后退了几步,惊得旁边的人忙要上前去看,谁知宋文却是丝毫不犹豫,扬拳便要扑向另一人。 那挨了一拳的领头当即怒然,指着宋文便道:“狗娘养的,给我朝死里揍!” 话音落尽,那领头继续吃痛地捂着伤口,而身后的人已经一拥而上,几乎是拳脚并用,让宋文这不过十来岁的文弱少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踢打的从石阶上滚了下去,孝德见此大声一喝,原本等在巷子里的人一拥冲出来,看着陡然多出来的七八人,倒是叫守门的人一愣。 “哟呵,还有帮手。” 那领头不屑地笑然出声,随即门被打开,出来了更多的家奴,两相对峙下,孝德半抱着受伤的宋文,当即怒喝道:“给我打死这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话音一落,两相顿时扑打起来。 原本在内院的管家听到有人来报,当即眉头一皱,直直朝外院走,听到门外碰撞扑打的声音,心下更是不悦。 眼看着府里来了贵人,今夜该是老爷春宵一刻的好时候,若是吵到了,门外一群狗东西是不要命了。 当他怒气冲冲地刚走至门外,却是一眼瞥到了渐渐逼近的灯火与人马,当即一愣,他认得出,那是巡防京畿的京卫队。 原来,本在随军巡防的京卫指挥使韩振听到了这边的响声,便调转马头过来了。 “住手!” 听到颇有威慑力的一喝,原本厮打在一起的人都不由停了停,当看到眼前陡然出现的一队军卫,都不由愣在了那。 只见一位不过十八九的男子高坐与马上,男子五官俊朗而刚毅,微微侧颜的曲线如刀刻一般利落,一双眸子却尤为慑人,看起来虽年轻,可那一身的气势却是与那些多年征战,弑杀修罗场的猛将一般。 只不过,那些猛将的气势更为张扬,而眼前的男子更为沉冽。 座下的赤色宝马猛地打了个响鼻,马蹄轻轻一动,发出“哒哒”的声音,为这寂静的夜色更添了几分诡异,让人不由心慌。 男子拿缰绳轻驱宝马,马蹄声下,渐渐逼至石阶之下,冷冽的眸子淡淡扫了眼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一群人,直至落在躺在那,衣衫上满是灰尘,脸上渗血的宋文身上,男子终于开了口,却是如寒冰一般,顿时冻住一切。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寻衅滋事,都给我带回去。”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身披铠甲的兵卫走出来,极为刚劲地抱拳道:“是。” 只见其手一扬,当即便有兵卫走出来,那府中管家看了眼当即一震,连忙想要上前圆场。谁知孝德却是爬一般,狼狈地跪了过来。 “大人求替我家少爷伸冤,我家夫人被强拐至此,少爷救母心切,却是被这群歹恶之人打成这般,求大人作主。” 男子闻言睨了眼被打的极为狼狈的孝德,再扫了眼晕过去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满身斯文之气,倒不像寻衅滋事之人。 正在此时,那管家也忙赶了过来,客客气气地一拱手,笑的极为奉承道:“这位大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咱们皆是正经府邸,哪里会做那些有违国法之事。” “是不是,不是你们一家之言,都给我带回去,审问之下,便也明白了。” 马上的男子背脊挺的极直,居高临下地看着马下的管家道:“更何况,夜间滋事,照样也得去牢里坐上几日。” 话一说完,男子微微侧首,沉然出声道:“带走。” “大人!” 那管家见其如此不通事理,笑中渐渐变了几分意味,说的话也渐渐多了几分提醒。 “这位大人,小的不瞒您,这别庄,住的可是魏老祖宗——” 这话在夜色中尤显得深意,而那管家此刻的笑眸中,更是耐人寻味。 敢在这大兴称一声魏老祖宗的,除了当今阉党第一人的魏安,只怕也没有旁人了。 眼见着居高的男子眸中微微一动,那管家当即微笑开来,要知道,这大兴朝不买老祖宗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可他却不知道,原本以为只是普通滋事的男子听到那一声“魏老祖宗”,眸中当即一沉,随即渐渐浮起一丝冷冽而回味的笑意来。 “老祖宗?” 男子轻笑出声,在管家背脊莫名地猛生寒意时,他微微屈身,高度微微与其持平时,唇角勾起几分冷沉。 “本官的老祖宗如今高卧府中,安寝枕上,还从未听过一个姓魏的老祖宗来。” 话音一落,管家身子一僵,男子当即凛冽直身,神色坚毅,眸中寒冽道:“给我带走!” “大人!” 眼看着那管家着急出声,男子当即冷然侧首,凛冽的侧颜在月色下寒意逼人,一双眸子漆黑入墨,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我不知你这口中的魏老祖宗是谁,但我义王府的老祖宗,只有当初与太祖征战的韩秉!” 这一句话犹如万千的冷剑,齐齐亮然出鞘。 让在场的人皆是一震,而眼前的管家更是惊的腿上一软,跪到了地上。 韩秉。 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那是为救太祖被乱矢射中,壮烈牺牲的开国将军,其生了四子,却是为了大兴朝,全部牺牲在战场上,独独只人称“韩家三郎”的三子留下一个儿子韩越,韩越义然承父辈的遗愿,上了战场,跟随了太祖的二子,便是后来的成祖,成为了威名赫赫的名将,帮助太祖一统了天下。 太祖驾崩前,感念韩家的忠勇,在病榻前封韩越为异姓王,世袭罔替,并赐下“丹书铁券”,如此殊荣,当是大兴历史上的第一人。 而眼前的人,他们也无需再猜,从年龄观之,便知应是世人口中的“冷面阎王”,当今的京卫指挥使,义王的二子韩振。 管家身子一颤,陡然想到什么,悄悄地朝门口站着的一个小子使了个眼色,那小子感受到这目光,当即转身要回去禀报。 韩振如鹰狼一般的眸子冷冷一凝,当即取过马上的弓箭,手一扬,双臂一紧,几乎是眨眼间,箭矢如厉风般飞了出去,穿过那小子的发髻,冷冷钉在门上,发丝断落之间,那小子吓得脸色一白,腿一软,竟是尿了出来。 “谁敢妄动,杀无赦!” 看着如修罗一般的男子,众人心下一凛,这话出自旁人口中他们不信,但若是韩振的口中,他们不得不信。 题外话:昨天手误,会试只有会元,不排名,殿试过后才排名,且一甲只有三名,不好意思,已经改了,么么哒~ 第二百一十章 大限将至 话音落尽,众人噤声不语,就连那一向张狂的守门人都不由浸出一身冷汗来,却是不敢轻易拿手去擦。看着眼前冷漠的男子,他们知道,今儿是碰着硬角色了。 韩振冷冷的扫了眼瘫坐在马蹄之下的管家,再转而看着微微敞开的大门,一双寒厉的眸子微微一眯,随即冷然吐出几个字来。 “给我仔细搜!” 此话一出,身后的兵卫当即领命,只听得盔甲碰撞之声,便见着两队兵卫迅疾地进门搜寻去了,高坐在马上的韩振微微侧首,对剩下的人道:“把这些人都捆起来,看好。” 话说完,韩振翻身一个利落地下马,提步便朝别庄内走。 一进门,迎面便是青砖悬山式影壁,壁面嵌砌凤凰百花图案,入目的瓦檐下皆镶嵌精致转雅文房四宝饰,脚下所踩的每一块方砖中心皆镶嵌凤穿牡丹图案,壁垛立面方砖心嵌有鸟戏荷花、菊引鹊跃、松鹤延年、兰竹栖雀等纹饰,上有百花篮,顶砌密檐砖枋。(注:此处景物是整理修改百度“李莲英”的彩和坊李公馆所描述。) 当看到满目奢华的亭台楼阁,韩振脸色越发黑沉,一双拳渐渐紧握,他义王府几代忠勇,府中规制从未越矩,而一个小小的阉人,却是住着如此金雕玉砌的别庄。 阉党误国,他必要除之! “大人,有情况。” 一个小兵卫在夜色中快速地穿过庭院而来,抱拳禀报,韩振眸中微微一动,当即撩袍跟了上去。 穿花过柳间,才到了一个僻静而华丽的院子,韩振脚下顿了顿,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走的分外坚毅。 当来到廊下,只见门外守着的人都被架着刀,哆哆嗦嗦的跪在庭前,脸上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韩振看也未多看一眼,直直朝房内走,当一打开房门,方提步走进去,一股浓郁而迷眼的香味便袭面而来。 韩振眉头微微一皱,当即感觉到自己体内陡起的热意,甚至连眼前都有些虚晃,眸中寒光一闪,迅疾地抽身出来,从袖中抽出方帕捂住口鼻,极为冷声道:“捂住口鼻,给我讲门窗打开,将燃的香给我熄灭带回去。” 话一落,众兵卫忙按着吩咐去做,门窗打开的那一刻,韩振仍旧捂着帕子朝屋内走去,直到了里屋,示意地看了身旁一眼,便有人迅疾地抽剑挑开软帘。 韩振眸中微眯,提步走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震在那,此刻里屋那股子奇异的香味更为浓郁,而此刻床榻上正躺着一男一女,可那所谓的一男,不是旁人,正是当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安,至于身旁那妇人,韩振却也是识得的,是皇长孙殿下的乳母幸氏。 韩振的脸色渐渐变得黑沉,看到原本华美的屋子因为这yin乱的场面而变得满地狼藉,男女的衣衫随处丢了满地,由此可见在他们来之前,这里是怎样的一场疾风暴雨。只见二人躺着的床榻边更是摆了无数奇怪的用具。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这些皆是宫中一些内侍施加在对食宫女身上的畸形之物,用以满足自己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欲望。而这其中许多的东西,皆是由眼前的魏安所发明的。 那奇怪的香味与屋内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让人只欲作呕,韩振却是黑沉着脸,一步一步走了进去,未曾想到床榻上的二人睡的竟是这般死,想必必是那香味做的怪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榻上的二人,不仅因那香而筋疲力尽,更有被下了迷魂香的缘故。 “水。” 韩振冰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当即便有人会意,利落地提了一桶冰水来,看到木桶内的水反着屋内的灯光,微微在桶内晃动,韩振微微扬颌,身后的兵卫领悟地颔首,下一刻便将那一桶水提了起来,二话不说,扬手便将一桶泼了过去。 榻上原本因迷魂香仍在熟睡中的人被这猛然彻骨地寒意惊得出声,当他们猛地睁开眼睛,原本尚还迷迷糊糊地脑子因眼前站着无数的人而当即震醒。 魏安一时还有些懵然,看着眼前脸色黑沉,眸色如冰的男子,恍然以为自己见了阎王。 当仔细看清了,他却是身子僵在那,连脸色都变的难以形容。 韩振! 为何他会在这儿。 掩在锦被下的手不由微微发凉,此刻连万人之上的他,竟也不由的怕了。 同样懵然的幸氏当看到眼前的韩振时也惊得连搁在锦被外的雪臂都忘了收回去,当看到满屋兵卫们所穿的盔甲映着灯光,泛着夺目而刺眼的光芒时,她脑中轰然,好像陡然一个惊雷劈下来。 “韩,韩大人——” 一向应付自如的魏安此刻语中不由也结巴了,连声音都能听出丝丝的颤抖。 “魏厂公,好自在。” 眼前的男子唇角微微一勾,眸中浮过一丝冷冽,魏安身子不由一凉,只觉得后背渐渐生出几分寒意来。 从前二人相遇,眼前的韩振从来都唤他一声“魏公公”,让他愤恨不已,却是又不得不忍耐下来,因为义王府满门忠勇,是大兴唯一的异姓王,更赐有铁券丹书,轻易动不得。 至于韩振,更是义王府最不敢得罪之人。 喊了也就喊了。 可眼前他当着众人唤他一声“魏厂公”,他却是觉得这三个字中满是讽刺与冷冽,让他不由觉得,自己的大限似乎将至了。 看着眼前脸色越发难看的魏安,韩振唇角冷冷勾起,不给丝毫犹豫的时间,当即出声道:“将人带回去!” “韩大人——” 魏安的声音刚响起,韩振便已转而如寻常般谈笑道:“魏厂公还是配合本官手下这些人早些把衣衫穿整齐了,更好一些,毕竟他们随我,性子急,若是慢了,就这般走出去,总归是不好看。” 话语一落,韩振冷然转身,当即沉下脸来走了出去,冷冷地坐在外屋,一边品着热茶,一边悠然等候。 而手下的人果然随了他,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将穿戴算是整齐了的魏安和幸氏捆着送了出来,看着二人凌乱的发丝,狼狈不堪的模样,看来,他手下的人还是粗鲁了些。 不过,也好。 韩振冷然一笑,将茶盏搁下,发出的声音让魏安和幸氏皆不安的颤抖,眼看着韩振走了过来,淡淡扫了他们二人一眼。 “带走。” 魏安和幸氏皆被架着走了出去,此刻只觉得腿肚子直打颤,根本直不起来。 当到了大门前,刚刚醒来的宋文看到了被扭送出来,衣衫并不算整洁的幸氏时,当即眸中一愣,一个步子冲上去,抱着幸氏的腿跪在脚下。 “母亲——” 幸氏闻言一震,看着眼前满身狼狈的宋文,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 “文,文儿?” “母亲。”少年抬起头,受了伤沾了污的脸上滑下泪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此刻幸氏的声音颤抖中渐渐变得尖厉。 少年还未回话,韩振上前来,冷冷的睨了一眼,随即出声道:“这就是你母亲?” 幸氏身子一僵,韩振看着眼前的宋文,随即抬起头来淡漠道:“那便一道带走。” 幸氏闻言正欲说话,却是已然被封了嘴,强行架了出去,宋文愤然想去追,却被人死死扣住。 当看到随后被架着,从身旁擦身而过的魏安,宋文看着那隐约有白发,却连一丝胡须都没有白净男人,眸中微微一震,不由脱口问道:“那是谁!” 原本扣住他的兵卫不屑地看了眼落魄的魏安,随即出声道:“你还未看明白?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安的别庄,他就是魏安。” 话语一落,宋文只觉得一震轰然,原以为母亲只是养了男宠,可未曾想到到了这里,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为什么母亲会出现在魏安的别庄,而方才走出来时,想着二人衣衫不整,脸色异样的红晕,宋文当即觉得胸中一滞,好似一团烈火裹着热油想要从喉间窜出,让他无法再控制。 为什么! 为什么竟会是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 “噗——” 少年陡然捂嘴吐出来,孝德忙上前扶住,却是见少年捂嘴的指缝中渗出了鲜红的血来,甚至穿过指缝,直直地喷到了眼前的地砖上,星星点点,凄凉而又可怖。 而下一刻,少年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十几年的母子之情面对这样污秽不堪的真相,变得苍白而可笑,或许宋文更应该庆幸,未曾看到屋内的那一幕,因为这将会变成一枚屈辱而又可耻的铁钉,死死的钉在他的脊梁上,看不清,却一辈子都会感受到那鲜血淋漓的痛楚。 他一直为自己对幸氏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和情愫而感到痛苦和羞耻,他喜欢看母亲温柔的面庞,他喜欢埋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她安慰的话语,从小到大遇到一切,都有母亲站在他的前面,为他遮挡,让他在无数个冰冷而孤单的夜里感觉到温暖。 他想要与母亲一辈子相伴,哪怕无妻无子,可他也明白,这些念想只能埋在心底,只能被他强行压制,因为这一切都不符合圣人传下来的伦理纲常,他甚至不敢告诉母亲。 可当看到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这一切都破碎了,而他更明白,母亲与魏安,才是真正的耻辱。 一个比他内心这些不敢道出的念想更为羞耻的耻辱!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其心可诛! 守宫门的将士坚挺地站在宫门两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空荡无一人的街道,忽然,耳边渐渐响起马蹄“哒哒哒”的声音,众人初始只以为是幻觉,毕竟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人。 可当马蹄声渐渐逼近,一个骑马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眼前时,守门的士兵当即精神一凛,持兵以待。 “前来何人?” 守门的士兵挡在宫门前,马上的男子当即逼近,随即利落而自然地从怀中抽出令牌,亮在眼前。 “京卫指挥使韩振。” 话音一落,守门的士兵眸中一震,当即上前看了看那令牌,再透过灯光看到男子坚毅的脸庞,连忙抱拳道:“韩大人。” “开宫门,我有事要立即禀报圣上。” 守门的士兵闻言微微犹豫了下,互相交视了一眼。 “事情紧急,不可拖延,任何事有本官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守门的人当即身形一震,随即大声道:“开门!” 朱红的鎏金宫门随即被缓缓打开,只听“吱呀——”一声刚刚开了一点,韩振便立即夹了马腹,如箭一般去了。 今夜侍奉在侧的恰逢是冯唯,此刻裹着氅衣恭敬地候在门外随时等候传侍,以着御前贴身内侍的身份,冯唯本可与旁人一般,指挥下面的人在门外等候,自个儿去一旁的耳房里歇息,因而当看着谨慎立在门外的冯唯,众人不由觉得如今宫中如冯唯这般实诚的人,已是不多见了。 就在这时,外面陡然传来声音,冯唯微微抬头,便看到东暖阁留守的内侍正急急赶来。 “冯公公。” 见眼前的小内侍因为赶得急,倒春寒的天,竟是满头大汗,冯唯未站在那儿等他过来,反倒是主动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方折叠好的手巾递了过去,语气温和道:“慢慢说,御前伺候得注意仪态。” 那小内侍感激的接过手巾,颤抖的擦了擦汗,随即压低声音道:“京卫指挥使韩振韩大人进宫了,此刻在东暖阁门前等着圣驾。” 话音一落,冯唯眸中微动,随即诧异道:“何事?” “魏老——” 那小内侍想了想还是换了称呼道:“魏厂公与幸嬷嬷被抓起来了。” 冯唯闻言当即脸色一震,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即也不由慌了神,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道:“快,快回东暖阁好好侍奉韩大人入殿内稍作等候。” “小的,小的要不要去告诉刘光刘公公他们——”(注:刘光就是前情所提到的魏安的干儿子,羞辱冯唯的。) “糊涂!” 冯唯压低声音斥的那小内侍发懵,只见他无奈地叹息道:“圣上最不喜的便是结党,更何况我们这些御前伺候的身边人?圣上尚还不知道的事,便叫身边的人传的一清二楚,岂不是在向圣上宣告,干爹在宫中公然结党营私,而咱们皆是干爹的耳目,如此岂不是致干爹与死地?到时候,你这个传话的人第一个命不保!” 那内侍下的脸一白,当即腿软了,冯唯忙一把把他扶住,只听得那内侍哭腔道:“那,那小的该怎么办。” 冯唯小声劝慰道:“你先按我所说稳住韩大人,放心,即便出了事,我也给你挡在前面。” 那内侍闻言,看着眼前温和而俊逸的一张脸,当即感激的快要哭出来。 “小的谢冯公公。” 冯唯微微点颌,随即道:“快去。” 话一落,那小内侍忙又赶了回去,冯唯看了眼夜色,随即不慌不忙的转身,那一瞬间,原本温和的眸子登时划过一丝光芒,唇角渐渐勾起冷漠的笑意来。 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悄声走进寝殿,随即躬腰立在层层帐幔后,低声唤道:“陛下。” 帐幔后没有一丝动动静,冯唯又更为恭敬小声道:“陛下,京卫指挥使韩振韩大人有要事禀报。” 这一次,里面终于有了声音,只听得建恒帝出声道:“何事?” 冯唯微微沉吟了下,随即小声道:“小的也未听明白,但应该是要事。” 冯唯看了眼眼前的帐幔,默然低下头去。 不是他太小心,而是处处为耳目。虽然里面侍奉圣驾的是从长公主出来的赵贵人,但小心到底驶得万年船,毕竟那长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 这事在陛下处理决断之前,越少人知道,魏安才越难活命。 “更衣。” 里面传出建恒帝的吩咐,冯唯当即利落地从帐外的楠木施下取来衣衫,低头躬腰等待着建恒帝出来。 当建恒帝从春宵暖帐中走出来,冯唯忙小心翼翼地替其更衣配冠,举手恭谨而小心,动作却极为利落。短短数月,能够将御前伺候的事做的如此得心应手,的确是个人才。 穿戴好,冯唯伺候着建恒帝欲走,却见身后的帐幔陡然被掀开一条缝,身姿妩媚的赵贵人走了出来,分外不舍道:“陛下还回来吗。” 冯唯一愣,只见建恒帝一向严肃的眸中渐起笑意,抚慰般地走上前抚了抚少女云一般的发鬓道:“快四更了,待见了韩振,朕便该去上早朝了,你好生歇息吧。” 话语一落,少女眸中盈盈闪动,嘴角微微抿着不发一语,建恒帝见此笑着替少女拢了拢鬓发道:“朕今日处理好政务,便来储秀宫可好。” 少女闻言当即含笑,眸中顿时浮过生气般欠身道:“嫔妾恭送陛下。” 建恒帝朗声笑着走了出去,当上了辇轿,缓缓走入甬道,冯唯便听得耳畔传来建恒帝的声音。 “韩振为何而来?” 听到建恒帝沉然的声音,冯唯当即躬腰道:“陛下圣明,小的就知道瞒不过陛下的慧眼。” 建恒帝听了唇角微微一咧,随即道:“说吧。” 话音一落,冯唯小心翼翼道:“小的只听人来报,韩大人将魏厂公与毓庆宫的幸嬷嬷抓起来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微微一沉,约莫也明白了什么,一双眸子漆黑而不见底。 待到了东暖阁,建恒帝见外面无人,冯唯忙道:“小的斗胆,让人将韩大人请至殿内等候。” 建恒帝闻言微微侧首,随即出声赞赏道:“甚好。” 建恒帝撩袍进了殿内,原本坐在那儿的韩振看到建恒帝连忙起身拱手,建恒帝上前扶起道:“爱卿请起。” 托起韩振,转而走至龙案后坐下,随即示意韩振落座。 “爱卿这时前来,所为何事?” 韩振看了眼冯唯,未说话,冯唯当即会意地上前欲拱手告退,谁知建恒帝却是抬手道:“无妨。” 冯唯感激之下,又立回建恒帝身后,举止越发谦恭,几乎没有了存在感。 韩振见此明白了建恒帝之意,也就不再多言,当即起身,恭敬地抱拳道:“回陛下,今日臣巡防京畿,遇到一别庄前有人寻衅滋事,臣带人前去盘查,却是看到,魏安魏公公与毓庆宫幸嬷嬷在屋内厮混,且臣在屋内搜到此物,且臣还查出那别庄正是魏安的产业,里面的规制,便是亲王也难以相比。” 冯唯连忙小心走下去,接过韩振手中之物,递到建恒帝面前,建恒帝略看了一眼道:“这是何物?” 韩振闻言脸上更为严肃认真道:“此乃男女闺房所用,据说药性极烈,臣进屋时,竟也险些难以自制。” “嘭——” 建恒帝闻言脸色当即一黑,眸中难掩帝王的恼怒,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与未来皇长孙的乳母苟合,将他大兴的国威置于何地,将他天家的威信置于何地? 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阉人竟也敢将手伸到东宫去,其心可诛! “混账!” 建恒帝几乎是将这两个字咬了出来,随即难掩雷霆之怒道:“将二人下至大理寺,其中之隐晦不可传出。” “臣明白。” 在建恒帝的准允下,韩振拱手走了出去。 “哗啦——” 建恒帝陡然拂案,龙案上的一切都落了一地,冯唯连忙跪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冯唯见此忙上前劝慰建恒帝坐下,随即唤了人前来,亲自上前一起收拾地上的狼藉。 第二百一十二章 被逼的忠义 “冯公公,您来了。” 冯唯方走上石矶,守在东暖阁外的内侍登时笑脸盈盈的走上前来问安。 冯唯微微点颌,随即看了眼殿内,这才转而侧首道:“陛下那里如何了?” 那内侍一听,不由苦着一张脸,小心翼翼道:“朝堂里的大人们消息真灵通,今儿一早呈上来的揭发奏章,都快堆满陛下的龙案了,陛下脸色不好,咱们伺候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知道了。” 冯唯温和出了声,随即道:“平日里该如何伺候还怎么伺候。” 见那些内侍点了点头,冯唯这才转而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到了里屋,只见建恒帝果然正襟危坐在龙案后,此刻龙案上摆满了奏章,建恒帝手中捏着一本奏章,眸中氤氲的沉云越发阴暗。 “陛下。” 听到冯唯的声音,建恒帝抬了抬头。 “你来了。” 冯唯恭敬地颔首,便听得上座的建恒帝道:“来。” 当冯唯从善如流的走了上去,建恒帝手中捏着那本奏章,朝着龙案上满当当的弹劾点了点道:“你看看,魏安方进大理寺,朝堂上的揭发弹劾都快把朕的书案给压垮了。” 冯唯没有作声,反倒是建恒帝淡淡将手中的奏章撂到案上,随即转而道:“干爹出了事,作为干儿子,你倒是不揭发,不求情,平静的很。” 建恒帝的话让人听不出一丝语气,惊得冯唯当即一身冷汗,直直地跪下去,努力抑制自己颤抖的身子。 “小的得幸侍奉御前不过数月,魏公公的近身事小的并不清楚,小的不敢胡编乱造,以惑圣听,虽如此,但魏公公昨夜之事已是有罪,小的更不敢违反国法去求情,求圣上明鉴。” 话音一落,屋内一片寂静,似乎连额边的冷汗,都能听到它滑落的声音,冯唯紧紧攥着拳,咬紧了牙,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更为大义凛然。 就在冯唯身上紧紧绷着一根弦时,上面陡然响起建恒帝轻笑之声,随即便听得建恒帝如长谈般道:“你与魏安的关系并非如父子那般好,朕都知道。” 冯唯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小心抬了点头,只见建恒帝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若非朕保你,只怕魏安也留不得你这么久,更莫说与你做这一对名义上的父子了。” 话语一落,冯唯当即明白,连忙颤抖的伏地,语中满是感激道:“小的谢陛下救命之恩。”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小心翼翼走进来,建恒帝随之看过去,只见那内侍低头道:“陛下,阁老几位大人,携大理寺卿,和六部的几位尚书前来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那内侍接了命,连忙下去了,建恒帝侧首看了眼还跪在脚下的冯唯道:“起来吧。” 冯唯感激涕零的俯首起身,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立在建恒帝身后,下一刻,以张阁老为首的众位朝臣皆着朝服走了进来。 “臣等叩见陛下。” 建恒帝笑了笑,随即道:“诸位爱卿请起。” 眼看着张阁老年龄最长,起身起的慢,只得被顾阁老和徐阁老小心翼翼地朝起扶,建恒帝微微侧首看了眼冯唯,冯唯当即会意地使了眼色叫人搬了把太师椅上来,随即小心地下去亲自扶着方站起的张阁老朝那椅子走去。 “使不得,使不得,圣驾之前,臣不敢坐。” 眼见着张怀宗不愿坐,冯唯小心翼翼地笑着劝慰道:“阁老,陛下常与我们说各位大人们为国操劳——” 说着冯唯尊敬地看了站在那的一行朝臣,引得众人诚惶诚恐却又心下欣然道:“不敢,不敢,臣等惭愧。” 冯唯笑着又转而扶着张怀宗朝下坐道:“阁老如今已过天命的年纪,还如此亲力亲为,来回奔波,陛下这是体恤您老呢。” 张阁老闻言颤颤巍巍地看向座上的建恒帝,见建恒帝点头示意,当即感激涕零要跪。 “臣谢陛下圣恩呐。” 首辅一跪,众人又是跟着下跪,不过刚才跪的是君臣礼仪,此刻跪的却是比天高,比海深的君恩。 建恒帝原本阴翳的心情不由舒缓了几分,看了眼一旁恭敬低头的冯唯,眸中微微浮过一丝满意。 以仁德服众,才是驭下的最好方式。 待扶了张阁老坐好,冯唯这才退了回去。 “陛下。” 大理寺卿姚顺安拱手道:“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安一事,经过审查,犯人虽未认罪,但证人皆有,证据确凿,且其亲信心腹揭发了其十大罪状,臣在其府中搜查出金银数百万两,伪玺,玉带等谋逆之物,其名下所千顷良田,均已核实,请陛下御览。” 冯唯闻言忙低头走了下去,小心翼翼接过,奉至圣驾前。 建恒帝在听得姚顺安所报时已是盛怒,此刻看着手中的奏章,眸中更是越发阴沉。 张阁老与严惟章默然对视一眼,严惟章当即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本奏章,拱手之下,义愤填膺道:“陛下,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安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圈占民田,搜刮民脂,任人唯亲,是我国之巨蠹,内阁携六部众位朝臣联名上奏,请陛下予以重惩,替天下生民,铲除国害。” 话音一落,张阁老携众位朝臣皆拱手道:“陛下圣明。” 话音碎落,可那一番说辞却是犹在耳畔,久久震颤,看着眼前站的笔直的严惟章,恍然间,冯唯都想用大义凛然这个词来形容了。 明明是成贵妃一党,与魏安乃是同盟,此刻站在那说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都快让他这个外人都忍不住想要抚掌称赞了。 此刻顾正德淡然用余光看了眼站在前面的严惟章,不由有几分想笑,严惟章此刻的心情,只怕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作为当朝次辅,在首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中,被架在了忠与德的制高点上,不得不与之站在同一条战线,作为一个正义的化身,将铡刀递到皇帝手中,亲自判曾经同盟的死刑。 毕竟将来张阁老退隐,严惟章是要上位的,既然要上位,张阁老将这样风光的事递在他手上,让他打这个头阵,这分明是一种倚重的方式。若是接了便是人之常情,若不接,反倒有与魏安这个国之巨蠹有私交,而逃避的嫌疑。 可一旦做了,即便他掩饰的再好,皇帝不知其与魏安,成贵妃的私交,他的心腹亲信又如何会不知道? 试问在这般危急关头,却是会为了自己的首辅之位,大义凛然的反给你一刀,把你更快送下地狱的上司和老师,谁不会觉得后脊一凉,生出几分警惕与防备来? 且这般笼络人心的好事本可由首辅张阁老来做,张阁老却将这样好的机会递给了一向不对头的次辅严惟章,岂不是帮其更加坐稳了将来的首辅之位? 成贵妃那般心思缜密之人,面对这样的同盟,心中怎会不生出一丝疑心来? 在严惟章打了这个头阵之时,他的同盟成贵妃,九皇子,还有手下的心腹们都不由会明白一件事。 在利益面前,即便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也有可能给你反手一刀,将你踹下船去,用来稳固自己的位子。 而严惟章,便是这一类人的典型。 如此心思之下,严惟章与他们的同盟又能维系的有多好? 今日一事过后,严惟章就不得不费心费力,想着法子的去弥补这个疑心了。 不得不说,张阁老这一手,的确是狡猾的让人心服口服。 “冯唯,替朕拟旨。” 冯唯闻言当即上前道:“是。” 话音一落,便有内侍搬来了长案,铺好了一切,冯唯走过去,手中捏笔,按着建恒帝的话,一字不漏的写了下来。再小心翼翼地送至建恒帝御览,这才盖上玺印。 一番程序后,众人皆拥戴地俯首道:“陛下圣明。” 当众臣退出,分道而行之时,张阁老在众人未看到的一刻,颇有几分感叹的拍了拍严惟章的肩膀,低声道:“公瑾似吾啊。”(注:公瑾是严惟章的小字。) 话语一落,张阁老颤颤巍巍地走远了,留下的严惟章后脊却是一身冷汗,随即小心地看了四周一眼,见无人时,这才转而看着前面颤颤巍巍的迟暮身影,不由忍不住暗骂一句老东西。 然而他却不知,方才的那一幕却已被掩在远处殿宇拐角处的小内侍偷偷看到,而此刻,那人正急忙地朝着成贵妃所居的长春宫赶去。 有时候,信任是最坚固的东西,又是最为脆弱的东西。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朝局洗牌 当那一道旨意传下,魏安一党被遭到彻底的血洗。 四月十一这一日,春意盎然间,碧蓝的天空下,当朝第一巨蠹魏安被押至午门,因为前两日的凌迟,魏安早已忍受不住痛楚,于凌迟的第二日便气绝身亡,但因为其被判处凌迟3357刀,因而依然被强拖至此,足足剐下最后一刀,才算是结束了这罪孽的一生。 在行完刑的那一刻,围观的百姓们拍手叫好,一些国子监的学生更是跪在那儿仰天大笑,后又为曾经被魏安所掌的东厂凌辱至死的朝廷忠良们朗声大哭,最后叩谢建恒帝的圣恩才肯离去。 魏安死后,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在建恒帝的暗示下,众人检举揭发,大理寺联合锦衣卫沿着一条又一条的蛛丝马迹,将与魏安有所牵扯的前朝内宫皆揭发出来,这些人不是被流放,便是随着魏安下了地狱。 直至四月十八日,经过了整整七日的搜查,严刑,这一场人人自危的腥风血雨才算是正式落下帷幕。即便如此,朝臣们想到那一日,后脊不由还是一阵冷汗。 他们不会忘记,那时即便是下朝,人人皆急忙朝府中赶,再也不敢如同从前那般两三结伴而行,即便是与熟人相见,也漠然走开,唯恐牵扯出什么来。 而他们更不会忘记,作为魏安的同党,即便是朝堂两三品的大员,也会在深夜被锦衣卫强行架走,受尽重刑,最后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若非最后皇帝仁慈,宽容了向魏安受小贿的官员,只怕这朝堂之上,又要除去多少的官员。 “陛下,饮汤了。” 冯唯恭敬地奉着一碗汤走进来,小心地搁至龙案上。 建恒帝“嗯”了一声,随即接过搅了搅,递到嘴边尝了一口,这才淡淡道:“惩其罪,赏其功。如今该惩治的皆惩治了,该行赏了,召韩振来。” 冯唯闻言,连忙点头,随即走了出去。 当冯唯再进来时,建恒帝已将汤饮去了一半,这才接过冯唯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 当帕子被递回来时,冯唯忙双手接过,却听得建恒帝语气淡淡道:“你如今,多少岁了。” 冯唯闻言一愣,随即道:“回陛下,小的翻过年底,便是二十二了。” 建恒帝“哦”了一声,又继续道:“朕记得你去年到御前时,说你进宫有六个年头了罢。” “陛下好记性,小的正是入宫六年多了。” 建恒帝点了点头,颇为感慨道:“二十二,是个好年纪,正是能做事的时候。” 冯唯闻言正欲顺从着回话,谁知建恒帝却是又陡转话题道:“如今魏安不在,司礼监和东厂如何了?” “回陛下话。” 冯唯恭敬地颔首道:“这两处都还井然有序,并无大碍,只是司礼监无人掌印,内阁票拟的奏章只能批红,却无人审核落印,便只得压在司礼监,半月前的奏章,如今还未能发下去。” 屋内寂静间,建恒帝陡然开口道:“今日起,你便接了魏安的职吧。” 此话一出,冯唯身子猛地一震,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对上建恒帝投过来的目光,当即跪了下去,有些感激道:“小的,小的——” 建恒帝唇角勾起看不出意味的笑道:“从今日起,你就该称臣了。” “小,臣叩谢陛下圣恩。” 建恒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着案前的奏章道:“朕既然叫你坐了这个位子,你代表的便是朕的脸面,你可别,像魏安一样,砸了朕的名声——” 说到这儿,建恒帝转过目光,颇为意味深长的看着跪在那的冯唯。 冯唯闻言当即凛然道:“陛下圣恩,臣不敢辜负,臣定当替陛下守好司礼监。” 见眼前的人将姿态放的如此低,建恒帝笑了笑,随即道:“不仅仅是司礼监,这东厂,你也得照接不误。” 这一次,冯唯是彻底觉得脑中轰然了,他很明白掌管司礼监兼东厂在内侍之中是多么无上的权力,大兴开朝至今,也只先帝朝的李适,方身死的魏安了。 冯唯两手伏在地上,微微的在颤抖,这一刻,正如建恒帝所言,在二十二这般做事的年纪,他正式走上了大兴内侍决策的最高层,走上了他这一生的顶峰。 “陛下,韩振韩大人来了。” 一个内侍小心翼翼走进来,当看到伏在皇帝脚下,颤颤巍巍几乎在啜泣的冯唯时不由微微一愣,只当又是为魏安所牵连的,不由缩了缩脖子,听到皇帝出声时,连忙下去了。 “好了,堂堂掌印太监兼管东厂提督,长跪在此岂不是叫人笑话,起来吧。” 听到建恒帝的话,冯唯连忙道:“臣谢陛下恩典。” 当他诚惶诚恐的爬起来站好,着朝服的韩振已然大步走了进来。 “臣叩见陛下。” 建恒帝看着眼前英姿勃勃之人,眉角不由划过一丝骄傲道:“爱卿请起。” 韩振从善如流的站直,建恒帝颇为赞赏的开口道:“与太祖开国的义王后代,果然不负朕望,爱卿不过十九,立下的功劳却远比一些为官多年的老臣了。” “臣不敢当。” 建恒帝笑着走下龙案,抬手扶起躬腰的韩振道:“如今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无人堪当,朕之意,唯有爱卿你了。” 韩振闻言不由眸中一震,前任锦衣卫指挥使是魏安的爪牙,魏安倒台之日,便被处以极刑。 韩振未曾想到,这一职位建恒帝竟会叫他来做,因而思虑下,佯装客气推脱道:“臣资历尚浅,不敢居此位。” “霍去病二十一岁封狼居胥,成大事者,不拘泥于资历,爱卿当得此任。” 听得建恒帝如此说,韩振当即感激抱拳道:“谢陛下隆恩,臣自当努力,不负陛下圣恩。” 建恒帝闻言当即朗声一笑,随即看了眼一旁默然恭谨的冯唯道:“你们一掌锦衣卫,一掌东厂,再加之内阁,皆为朕的肱骨,万莫叫朕失望。” 韩振闻言抬头一看,只见冯唯颇为礼貌地向自己颔首,韩振这才与其一同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当二人退下时,冯唯亲自送韩振至廊下台阶,这才礼貌而谦恭地拱手道:“冯唯还需前去司礼监,不能送行,韩大人慢走。” 韩振原本远去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转而看向廊下,眸底满是深意。 两次相处下,眼前这个冯唯算是谦恭有礼,位极高位,却是谦恭的没有了存在感,要换了魏安一党,皆是睥睨众人,将自己看的极高了。 日久见人心,他从不会因初次的印象而定一个人,因而对眼前的冯唯算是保留了意见,难得转身微微颔首,这才离去。 …… 此刻御花园内一片明媚的春光,园内遍植松竹奇柏,亭前,台矶下皆摆放着金麟铜像,盆花桩景,百花盛开之下,娇艳的花圃引来许多蝴蝶围绕,久久不肯离去。 韩振踩在用卵石拼接成福禄寿的小径上,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湖光十色,向来冷冽的眸中难得舒缓了几分。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就在此时,耳边渐渐传来宫女们念数的声音,韩振透过花影树林隐隐约约瞧到几个宫女围拢着,便淡淡地收回了眸子,顾自朝出宫的方向去。 谁知他刚走出不过四五步,陡然一个彩色的物什朝他飞来,一向警醒的他眸中一冷,当即警惕地看过去,却是一枚羽毛毽子,微微一顿之时,他便不由徒手去接。却陡然见一人朝他踢来,接过毽子的瞬间,他当即抬手一挡,只听得少女低呼一声,周围更是传来宫女们紧张和惶恐的声音。 韩振接过羽毛毽子方站定,便见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女因着他那一挡,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 韩振见此,冷漠的神情微微一动,手中捏紧那枚毽子,到底是上前抬手将少女的腰际一拦,随着他手中的力道,少女原本倒下去的身子这才稳稳站立。 “郡主,郡主没事吧。” 一旁的宫女连忙急着上前来扶住少女,仔细地打量着,少女摆了摆手,感觉到手中温软的触感,韩振的目光落到掌心的纤腰上,不露痕迹地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原本要出声呵斥的宫女一见韩振的打扮,再看其冷冽的气质,到底逊了几分,倒是那少女,却并没有怒意,反倒转头打量着他。 “你是谁?” 听到宫女口中呼喊着郡主,韩振约莫也知道少女的身份,因而不卑不亢的拱手,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冽:“锦衣卫指挥使韩振,见过绮阳郡主。” 看着眼前寒如冷冰,几乎能够冰冻十步以内的男子,绮阳微微打量了眼,随即道:“原来你就是韩振。” 少女迅疾地从他手中抽出毽子,随即笑然道:“总听人说你是冷面阎王,还以为会如钟馗那般,如今看来,也并非如人所言。” 韩振闻言一顿,不由抬起头来,却见容颜娇俏的少女笑着扬着手中的毽子道:“我原本与她们说我能踢两百个,却被你打断了,且你还险些让我摔了,不过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所以今日你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日后是要还的,就以这羽毛毽子作证。” 话一说完,少女转身便走,根本不给他回辩的机会。 冷面阎王? 他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当面这样称他。 就在此时,陡然一个东西朝他飞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接住,却正是那枚羽毛毽子。 待他一抬头,只见少女轻轻拂了拂裙边,扬了扬手中一根蓝色羽毛道:“证物你我皆有,可没有赖的。” 话音落尽,少女便再也没有回头,消失在了眼前。 韩振捏着手中的羽毛毽子,不由微微一怔,所以,一向让人退避三舍的他竟被一个小女儿家逼得不得不欠了个人情?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未安好心 四月二十一日,会试中的贡士们迎来了人生又一次重要的考验,殿试。天还未亮时,这些佼佼者们便由宣武门而入,来到紫禁城的保和殿。殿试中,一贯以策论为重,洋洋洒洒的篇幅下,便决定了这一次是金榜题名,还是他日再来。 七日后,殿试放榜,这一次礼部贡院的金榜前,盛况空前,当宣榜的官员携着礼乐队走入华巷,进了定国公府时,为顾家,为谢家送来的又是一道道令人激动的喜讯。 此次春闱中,谢昀不负“陈郡公子”的盛名,得中一甲第一名状元,而与其齐名的“京陵公子”薛原只略逊一筹,屈居第二榜眼的位置,定国公长子顾子涵虽未得前三,却也是二甲第十三名。 以大兴的惯例,凡是为一甲前三名,便是“进士及第”,可立即受职入翰林院,而状元当为翰林院编修,二三甲则为“进士出身”,若要入职,需再经保和殿朝考,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入翰林院便可入内阁,此次春闱中的谢昀与薛原,无疑成为众人意图拉拢的对象。 而顾子涵抱着顾家上下的期盼,终究通过了朝考,入了翰林院,不过这一切只是一个跳板,一个飞跃的更高,更远的跳板。 事情落定后,定国公府风光摆宴,宴请了前来祝贺的同僚和好友,谢昀与顾子涵更是为众人簇拥,畅快的欢饮了一夜,通宵达旦的热闹之后,顾家却收到了一个看似平凡,却又让人觉得并不平凡的请帖。 “阿九与母亲都以为,表哥还是推拒了更好。” 听到少女沉静的声音,顾子涵闻言将手中的帖子淡然地放在手边,看着眼前眸中带着几分愁绪的少女,心下不由觉得一暖。 “昭懋长公主此次的流觞宴邀请了此次春闱一甲,和朝堂中的文士,在旁人看来,是极为寻常的席宴,若是贸然推脱,只怕会叫人觉得我谢家太过孤高了些。” 少女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抬头脱口道:“那便托病。” “如此巧合,旁人难得相信,毕竟长公主代表的,是天家。” 顾砚龄听到此眸中微微一沉,的确,从前鼎盛的世家早已不复从前,如今谢家尚能为人尊敬,除了百年的底蕴之外,更多是因为谢家与皇室的联姻,让萧谢家各取所需。萧家凭此稳住了天下的文人士子,而谢家因此得以让着一艘行驶了百年的老船在这常改朝换代的风雨中继续行驶下去。 谢昀说的对,这一场流觞宴不好推。 作为当朝极为受宠的长公主,昭懋长公主除了风流这一名声以外,还被人称为礼贤下士的天家公主,从修建了公主府后,婚后的昭懋便常常于公主府宴请朝臣与文人作诗写文,驸马在时,或许还有所约束,但自驸马去了,便更加为所欲为。可即便是这样,也并不影响她爱才惜才的形象,曾经的她接济过有抱负却难为无钱无权的文人,甚至借着酒宴的机会向皇帝引荐了一些身负才华的文人,让他们得以重用。 正因为此,如今朝堂之中不仅仅有礼部左侍郎这样的裙下之臣,更有一直以来为她重用,依附于她的门客。 如今她既是将帖子下到了谢昀手中,那便是代表其礼待的心思,若谢昀称病不去,只怕反倒成了她的一个把柄,莫说她向建恒帝这个亲弟弟进言些什么,便是围在她身边的那些文人朝臣随便动动嘴巴,只怕就会参上谢昀一本。 如同从前褚怡宁借淮王府名义邀请她前去一般,明知可能是鸿门宴,却是不得不去。 那时这些事落在自己身上,她能将其中看的清;可到了谢昀身上,她却是反而看不清了。 可见一旦涉及到自己最为亲近之人,人都会失去理智,念及此,顾砚龄不由微微攥手。 谢昀看着少女为他担忧的模样,眸中渐渐变得更为温和,不由出声劝慰道:“九儿放心,虽未曾见过这位长公主,但她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会见机行事的。” 顾砚龄闻言看向谢昀,对上那双安慰她的眸子不由有几分怅然。 “表哥,万事小心。” 看到谢昀温和从容地点头,顾砚龄心中的忐忑与不安并没有消失,她的心中从来都觉得,这位天家的昭懋长公主是一位肆意放纵,却又不易对付之人。 而此刻即便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只单单看着她的目光落到了谢昀身上,她便无法稳坐。 当谢昀将顾砚龄送至廊下,便被少女劝了回去。 夜色深沉,耳畔渐渐响起了鹧鸪的叫声。 顾砚龄默然行在回琉璃院的路上,一旁的醅碧与绛朱察觉出自家姑娘的阴沉,不由也小心伺候着,谁知少女走着走着,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快到琉璃院时,几乎让她们忍不住提裙追赶。 进了屋内,少女几乎没有停歇,方坐下便连气也不带喘一下的道:“去将怀珠叫来。” 当怀珠轻声走进来时,便看着少女手中摩挲着棋子,却久久不肯下下去,只望着案上微微摇曳的烛火发呆。她知道少女必是有心事,因而上前小心翼翼的福身唤了一声“姑娘。” 座上的少女闻言抬起头来,随即淡淡地撂下手中的棋子,似是沉吟了一会儿,而下一刻便直直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替我向殿下传个信。” 怀珠闻言当即颔首称是,屋内渐渐变得安静,就在她等了一会儿,准备抬头打量时,便听得少女低声道:“再有五日昭懋长公主要在府中设宴,其中宴请了昀表哥。” 说到这儿少女微微一顿,随即出声道:“我不放心,请殿下可否帮忙照拂。” 怀珠听了此话当即明白,连忙应了声下去了。 顾砚龄看着少女消失的身影,略微松了口气,却还是不由陷入了沉思。 若是坐在从前的太后之位,她便没有如此多的掣肘。 即便是天家的公主,照样要在她的面前俯首称臣。 可如今她再如何,也只是国公府的一个未出阁的嫡女罢了。 天家的范围内,她插不进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抵就是现在这般了。 因而她现在能够报以期望的,只有萧译。 希望这一次的担心,是她多想了。 否则,她当下便不会放过昭懋。 第二百一十五章 昭懋的鸿门宴 流觞宴这一日春日明媚,碧蓝的天空如海面的一般,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当谢昀下了马车,站在长公主府门前,远远地,一个打扮不俗的奴仆走了过来,极为恭敬道:“不知公子可是翰林院的编修大人?” 谢昀闻言看了眼前人一眼,随即礼貌颔首道:“正是。” 那人听了谢昀的回答,当即笑的极为高兴道:“谢大人,小的是长公主身边的德恭,各位贵客已然入府,此刻在花厅,长公主特让小的在此等候大人您。” 话一说完,那德恭连忙让开一条道,恭敬地伸手道:“大人请。” 谢昀见此也就不再推脱,撩袍走了进去,当转了两道门,过了一道垂花门,走过几道游廊,才看到公主府的后园。 的确不愧为当今的镇国长公主,这府中不仅占地宽广,视野开阔,且亭台楼阁的设计多与宫中相似,传闻中先帝担心这最宠爱的女儿出嫁后思家,便特许公主府的修建可按宫中的一些修缮规制来。 当入了花厅,便能看到厅内两边坐着常服的朝臣,看起来皆是斯文儒雅之气,谢昀温然地走进去,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转了过来,看一看眼前众人口中芝兰玉树的“陈郡公子”。 “长公主。” 座上的昭懋长公主自谢昀进门的那一刻,眸光便未移过,此刻看到面前的人温和地行礼,当即笑着道:“谢大人快请起。” 话音一落,谢昀从容起身,下一刻便有侍婢上来引他入座。 “从前本宫便闻陈郡公子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谢家的风范。” 听到昭懋长公主的声音,谢昀微微抬头,语气不卑不亢道:“公主谬赞了。” “上次在大长公主府得以一见,今日又相逢在长公主府,实在是薛原的荣幸,今日,薛原当好好与昀兄共饮几杯。” 谢昀闻言看过去,只见身穿锦蓝常袍的薛原坐于对面,此刻执杯遥敬,出于君子之礼,谢昀将案上的茶盏端起,回敬之下,二人才相视一饮。 昭懋长公主将二人这一幕收入眼中,约莫看出些什么来,因而顺着含笑道:“原来二位早就认识,如此的确是缘分,今日本宫旁的没有,美酒却是有的。” 当众人闲谈后,便由昭懋长公主引着前去后园的清流水渠旁,昭懋长公主居于上,下面便是谢昀,薛原,礼部左侍郎等众人。此流觞宴一如从前魏晋之风,将犀角杯置于流水之上,顺流而下,停在何处,亦或是酒盏轻微打了个转儿,酒盏面前的人便要即兴作诗,饮酒一杯。原本还有些陌生的彼此因着此游戏,倒也渐渐熟络,众人自然也难逃作诗饮酒。 待到月色渐渐落下,点点斑驳闪烁的星星点缀着渐渐墨蓝的天空,今日的欢宴也算是到了最后一个热闹的高潮。 昭懋长公主在阁楼设宴,众人之间觥筹交错,一时兴起倒也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官位,几番酒令,投壶之下,不论是赢了陪饮一杯的,还是输了自罚一杯的,皆进入了微醺的状态。 昭懋长公主看了眼醉意朦胧的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脸色微红的谢昀身上,唇角渐渐勾起妩媚的笑意,随即微微一扬颌,一旁的德恭早已领悟的点头,嘴边噙着颇有深意的笑,将身转回到后殿,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再将其轻轻打开,手中抖了抖,便将里面的药粉落入了手边的青玉福寿字带链执壶中,再端起壶时,轻微摇了摇,眸光中微微一划,笑眯眯的走了出去。 当他走出来时,与一旁懒懒坐着的昭懋长公主微微点头,昭懋长公主笑着唇角一勾,便欲说什么。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一个声音陡然紧张的响起,昭懋长公主转头看下去,不由微微皱眉,只见替谢昀斟茶的侍婢不小心将茶淋到了谢昀的手上,一时惊惶的跪在一旁不住地磕头,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不长眼的东西,连茶都端不稳了!” 看到昭懋长公主眸中的不快,德恭当即叱骂出声,随即一扬颌,便有人要前来将那侍婢拖下去。 “无妨,只是小事罢了。” 就在那侍婢哭的极为害怕时,谢昀陡然出声,随即拱手淡然道:“臣只需下去盥洗便好,还望公主息怒,莫因为这侍婢的失误坏了众人的兴致。” 昭懋长公主看了眼那侍婢,不过是姿色平平,再转而看谢昀清风月霁的站在那,的确是君子之举,并未是怜香惜玉的心思,便不由唇角勾起温柔的笑,卖了谢昀一个面子。 “如此也好,便叫德恭引你吧。” 德恭会意地点头下来,谢昀知道这德恭是昭懋长公主的耳目,因而并未推拒。 “还不快谢大人替你求情。” 德恭走下来脱口斥责,那侍婢当即颤抖的磕头道:“奴婢谢大人,奴婢谢大人。”(说到谢谢,我才发现谢大人感觉好奇怪。。。) 此刻德恭见此也懒得再看那婢子,转而颇为奉迎地看向谢昀笑道:“谢大人,请。” 谢昀闻言微微点颌,随即带着白炉一同走了出去,到了廊下,谢昀却转了另一个方向,德恭当即一惊,连忙上前道:“大人您这是?” “我家公子要去行个方便。”(注:就是出恭,通俗点就是如厕。) 德恭闻言不由将后话憋回去,只得跟着一同前往。 当进了恭房,德恭不好再跟进去。 当白炉陪着谢昀进去,看着侍奉捧香的侍婢,这才出声道:“你们就在围屏外侍奉着,无需进来伺候。” 那些侍婢相视一眼,想着隔着一个围屏人也走不了,也不会违背方才德恭管家给她们的吩咐,因而齐声应了。 隔着围屏,谢昀隐隐看到侍婢们退远了点,手中微微摩挲,细微地打开了左手紧紧捏着的一个纸条,当他快速地一眼看过去,却是身形微震,渐渐察觉出事情越来越不简单。 酒中有药。 无需想,自然不是好药,而敢往他陈郡谢家人酒中下药,除了座上的昭懋长公主,只怕是没有旁人了。但唯独有一点,他并不知,究竟是要向他酒里下什么药? 这一举动,究竟是冲着他,还是冲着谢家。 谢昀眉头微微一皱,当替他打掩护的白炉微微碰了碰他,他从容地将纸条塞回袖中,佯装行了方便,由围屏外的侍婢们伺候盥洗后再出去,只见德恭死死的站在门前,好像生怕他们凭空消失,看到他们出来的那一刻,眸中微微泛着光芒。 “谢大人,您请。” 谢昀淡然地看了眼面前笑容可掬的德恭,微微颔首,神色无异地朝回走,但他却隐隐知道,这长公主府不能再久留。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退无可退 当谢昀回到殿中,却是发现殿内曲调仍在,觥筹交错的人却不在了,而高坐在上的昭懋长公主已然换了一套衣裙,这一刻他眸中微沉,似乎能隐隐察觉出什么来。 “谢大人,您请。” 谢昀淡淡瞥了眼身旁急于请他进殿的德恭,随即从容地撩袍走了进去,当看到走进来的少年,原本慵懒端着酒盏的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一勾,随即纤手轻落,将酒盏搁在案上。 昭懋长公主顺着谢昀的目光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座位,眸中凝着笑意道:“薛原世子也如谢大人一般,至于旁人酒量尚浅,已被侍婢扶下去稍作歇息了。” 话说到这儿,昭懋长公主笑意慵懒道:“谢大人,可还好?” 谢昀闻言平静的抬头道:“臣不敢瞒长公主,今夜臣饮的也是多了,因而斗胆向长公主请辞。” 这话一落,德恭不由抬起头来,只见昭懋长公主微微一笑,并未生怒,却是抬手将案上的酒盏端了起来,随即慵懒地仰头饮下,姿态分外妩媚朦胧。 未听到回应,谢昀也就不再抬头,只温然在那站着。 下一刻,昭懋长公主只用两指夹着空酒盏,笑意盈然的一步一步走下来,察觉到越来越接近的昭懋长公主,谢昀几乎是本能的皱眉,几乎还未近身,他便能嗅到一股馥郁而惑人的异香。 闻君媚。 只这香料的名字,他便全然得知眼前这位长公主的心思。 “谢大人的确是谦逊了。” 近身的昭懋长公主妩媚一笑,随即环在谢昀身边不紧不慢的打量道:“本宫可听闻,陈郡谢家人人善饮,想必今夜这点酒于谢大人而言,并不在话下。” 当走到谢昀侧身时,昭懋自然将身凑近,伏在其耳畔分为慵懒道:“谢大人,可莫要诳本宫。” 谢昀手中微微一紧,随即从容而随意地错开了身子,将身退离了几步,随即拱手不卑不亢道:“臣不敢。” 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少年,昭懋的眸中微微亮着光芒,随即温柔道:“若谢大人的确饮的醉了,本宫自然该替陛下体恤你们这些国之栋梁。” 昭懋一边语中搬出皇帝,一边侧首对上一旁的德恭,微微扬颌示意道:“去备上一间好的屋子,请谢大人前去歇息。” “劳长公主挂心。” 在德恭转身欲走之时,身旁的谢昀陡然出声,随即便看到其颇为礼貌地拱手道:“只是臣的姑母等尚还在府中等臣,还望长公主体谅。” 此话一出,昭懋的笑中渐渐变得耐人寻味,因而不紧不慢地越发靠近道:“堂堂七尺男儿,莫非世子夫人还要将谢大人作闺阁一般管着?” 谢昀闻言,一向温和有礼的眸中渐渐变得深沉晦暗,然而因着低着头,面前的昭懋并未察觉,反倒唇角勾起几分玩味道:“好了,本宫是玩笑话,谢大人还莫见怪。” 说着昭懋似是沉吟了下,语中温柔道:“夜深了,谢大人饮的既是多了,本宫自也不敢让你这般回府,谢大人就留在这府中歇息,明日再归吧。” 看到谢昀似是又要说什么,昭懋却是全然不给机会的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谢大人若是再推辞,那便是看不起我长公主府了。” 话一说完,昭懋转而看向德恭道:“既然谢大人府中等着的,你便亲自跑一趟,向世子夫人她们好好解释一番。” 话说到最后,昭懋的目光落在谢昀身上,熠熠发光。 “长公主盛情,臣却之不恭,至于回府报信一事,便叫白炉去吧,不必劳烦府中之人。” 原本要满口答应的德恭被这话说的一愣,而谢昀转而直起身,看向一旁的白炉道:“去吧。” 白炉闻言,几乎是离弦的箭一样,拔腿就要走,昭懋眸中一沉,若是就这样让白炉去了,少不了会去国公府通风报信,可若是不让人回去报平安,于理也说不过去。 到时候若因此叫眼前的人跑了,还将事情闹出去,岂不是未吃到羊肉反惹一身膻。 余光中瞥到身旁从容不迫的少年,昭懋掩在袖下的左手微微一攥,一个年纪轻轻的谢昀,她还对付不来了? “罢了。” 昭懋压下怒意,笑容更为温柔妩媚道:“既然谢大人归府心切,本宫便不拦了。” 谢昀闻言微微一顿,他并未觉得,眼前的昭懋长公主有如此好说动。 “今日与谢大人畅饮实在是难忘,此刻既然要离别,少不了要以美酒结束,这最后三杯,谢大人可莫要再推辞了。” 昭懋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将谢昀桌案上的青玉福寿字带链执壶拿起来,拿起间还极为细微地摇了摇,可即便是这样不易察觉的一幕还是落在了谢昀眼中。 而一向细致的他更是知道,眼前昭懋手中拿的执壶,并非走之前放在他案上的那一只,虽然看似是同一只,可摆放的位置,却是有所变化,可见在他走之后,这执壶便已然被人动了手脚。 想到方才那故意犯错,悄悄递给他纸条的侍婢,谢昀对昭懋手中的酒已然生了戒心。 而此刻昭懋不紧不慢地往自己酒盏中斟了一杯,转而朝谢昀案上的酒盏中斟了一杯,随即将两个酒盏执起,将原属于谢昀的那一盏递到谢昀的面前。 看到这一幕,谢昀越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想,这酒中想必不是搁了毒,否则昭懋长公主也不会从容的给自己斟上一杯,那么以着这位长公主多年来的流言蜚语,这酒中必是搁了乱人心性的东西。 “谢大人,咱们共饮了这最后三杯吧。” 谢昀看了眼眼前亮晃晃的酒盏,不由拱手道:“臣的确不胜酒力,今日长公主饮的也已多,再饮只怕会孙及长公主凤体,不如以茶代酒,让臣与公主饮上三杯。” 昭懋听到谢昀这好听的话,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将自己的酒盏递给德恭,转而伸手托起谢昀,感觉到这近身似有若无的接触,谢昀眸中浮过一丝阴翳,而随即他便感觉到昭懋离他更近了些,近到几乎低头便能看到其胸前的一片春光。 谢昀这一刻才发现,昭懋竟是换了一身银红袒领绣芍药纹束腰襦裙,不知何时,左肩的小衫滑下肩头,身上的闻君媚隐隐散发着香味。 作为已然四十八的妇人,此时的昭懋却丝毫未有那般老态,反而因为多年奢华的保养之法,反倒是妩媚风情的贵妇人,这,也是朝堂之上不免有其裙下之臣的一个缘故。 谢昀不由朝后走了一步,昭懋看着眼前的谢昀,唇角微微一勾,随即淡然松开手,却是再一次将酒盏至于二人面前。 “这了了三杯,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本宫喝得,谢大人酒量必不会比本宫差,若当真三杯饮下喝醉了谢大人,本宫便亲自登府向世子夫人说明详情好了。” 谢昀看着眼前映着灯光的酒,默然未语。 此刻一切很明白,要么留在这里,后患不穷,要么,饮下这三杯,即便再如何,也要强撑回府,总没有人敢轻易去拦。 毕竟,陈郡谢家也不是旁人敢轻易用强的。 此刻一旁的白炉看的心急,却也知谢昀的无可奈何,皇权就是这般,即便是为世人尊崇的谢家,也能生生压上一头。 可无论如何,他今夜即便拼死也要将自家公子平安地送回去! 谢昀抬起手,陡然从容地拿过酒盏,手中紧紧一攥,感受到对面昭懋长公主讳莫如深的笑意,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油然升起。 这一刻他牢牢记住了一点,要想保护谢家,保护他身边的人,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接替谢家之位的嫡长子,他要做的是走上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将朝堂上的风势攥在他的手中,让这些萧家的贵戚也要避让于他。 轻然一个声音响起,昭懋已然将自己的酒盏与他的酒盏轻碰,随即抬起手,邀他一同陪饮。 谢昀眸底渐深,手中微微一动,随即抬起手来,将酒盏递到嘴边,不由微阖眼,狠下一饮而尽的决定。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东宫 “长公主。” 一个突兀的声音陡然在殿内响起,谢昀手中微顿,昭懋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侍婢陡然急急的走进来,使得其不悦的皱眉道:“何事这般急急慌慌。” 话音一落,那侍婢生怕昭懋降罪下去,急忙敛衽道:“回长公主话,宫里来人传话,陛下传召公主进宫。” 此话一出惊得昭懋一怔,不由有些诧异,如今天色渐晚,皇帝传召她做什么? “是谁来传的话?” 昭懋狐疑出声,那侍婢忙又道:“是御前伺候的冯督主。” 听了这话,昭懋满心的怀疑不由被消散,侍婢口中的冯督主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刚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监东厂督主的冯唯,未想到竟是由他亲自来传旨,这其中自是无误了。 昭懋捏着酒盏的手微微一紧,余光中看到对面的谢昀,不由生出几分怒意来。 “陛下传召,臣便不耽搁长公主,臣先告辞。” 皇帝召令一下,便得火速赶过去。昭懋心中虽不忿,却也不得不强忍下去,看似是在笑,可那笑却丝毫未达眼底。 “既然如此,便是本宫待客不周了,谢大人慢行,本宫便不送了。” 谢昀从容搁下酒盏,随即不卑不亢的一拱手,语中听不出一丝语气道:“臣告退。” 话语一落,谢昀转而倒退几步,随即转身,头也未回的走了出去。 “哐当——” 骤然的声音惊得那侍婢忍不住惊叫出声,而一旁的德恭也是唬了一跳,却还是强自忍住了,昭懋一双眸子阴鸷的扫向那扰了她好事的侍婢,虽然并非她之错,却也搅的她一肚子的火。 被掷在地上的酒盏弹跳了两下,这才稳稳落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面上,里面的酒液洒了一地,看起来满地狼藉。 “乱叫什么?这般不懂规矩的人,还留着做什么?” 感受到昭懋投过来的怒眸,德恭忙斥责道:“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这话一出,便有几个奴仆进来,拖着那侍婢便往下拽,看着那被拖在地上,声嘶力竭求饶哭泣的声音,众人不由缩了缩脖子,不忍地偏过头,却是不敢上前求情,因为她们很清楚昭懋长公主的脾气,此刻那侍婢,是必死无疑了。 “给本宫更衣。” 昭懋长公主沉然出声,怒然的走向更衣的内殿,德恭忙跟了上去,因着昭懋长公主习惯了他来伺候,因而这更衣之事大多也是他亲自侍奉,当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替昭懋换上外裙时,便听得头上响起昭懋隐而不发的怒声。 “平懿的婚事,本宫尚还未与他们算上这一笔账,如今竟连本宫的事他们也要插上一手,当真以为本宫沉寂了这些年,便要任由他们玩弄。” 德恭手中微微一顿,手中更加小心地替昭懋系着裙带,声音压低的试探道:“公主的意思,这是——东宫的意思。” 昭懋闻言唇角浮着冷意,眸中闪过一丝阴沉道:“不然能说动皇帝这般晚召本宫前去的,还能有旁人?” 德恭闻言身子微微一颤,随即越发谨慎道:“陛下,该不会知道——” “知道什么?” 昭懋冷眼扫过去,射地德恭身子不由有些发僵。 “他们东宫的位子稳不稳,元皇后想必再清楚不过了,一边有郭太后虎视眈眈,更有萧译那些叔伯们伺机等待,如今他们敢公然与本宫为敌?更何况,即便他们敢,证据从何来?本宫当年破了大兴的祖宗惯例,食封一千二百户,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姐,是大兴的镇国长公主,疏不间亲,圣上难道会听他们这些隔着血缘的外戚的一面之词,处罚本宫?” 昭懋眸中越发阴鸷可怕,唇角寒意逼人,从前在众人捧广陵王,冷视建恒帝时,是她亲手一步一步将建恒帝扶上太子之位,更是她亲手了血洗驸马一族,为建恒帝铺出一条血路,在无数个冷漠寒凉的夜晚,更是她一字一句的安慰着孤身作战的建恒帝,让他感受到亲人唯一的温暖。 正因为这一段段旁人无从理解的经历,当今的建恒帝才会越来越孤冷,才会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也正因为如此,建恒帝对她这个长姐也会越来越信任与感激。 而那时候,他们元家在哪?谢家又在哪? 如今的谢家看似风光,其实不过是在风雨中勉强前行的老船而已,若没有联姻的维系,一旦失了萧家的庇护,臣就是臣,君要臣死,便是偌大一个谢家也活不过去。 她昭懋,做的每一件事情在世人眼中再如何惊世骇俗,她也有把握,有胆量去做。 谢家又如何?终究只是被他萧家踩在脚下的臣子而已,她倒要看看,走到最后,皇帝向着的究竟是她这个唯一的姐姐,还是他们这一群没有丝毫血缘的外人。 从她做这一件事起,她便从未畏惧过,因为她很了解他的这个弟弟,只要避开了皇权,避开了国祚,建恒帝对她的信任便不会消失。 莫说今日这事未成,即便成了,她不信谢昀会将这件事说出去,更不信顾家和谢家会将这件事大白天下。 一来,他们没有半点证据,二来,一旦说了出去,闹出流言蜚语,只会丢掉谢家的脸面,一向注重百年底蕴的谢家如何会允许这样一个所谓的污点伴着他们,写进后世的史书。 更何况,如今在她府中的,除了谢昀皆是她手下的言官文人,而薛原虽不是,她却早看出薛原与谢昀的关系并不好。 一旦事情闹开了,今日在座这么多双眼睛皆可以替她作证,只要他们张嘴,反咬谢家长子一句酒后乱性,世人也不会去怀疑,而她只用将被下了药的谢昀与她府中的一群舞姬搁在一屋内,如此,只怕以后在旁人眼中,谢昀再风光月霁,也不过成了她公主府的裙下之臣而已。 到时候,在言官们的口诛笔伐之下,便是连谢家也是承受不住的,至于那些百年世家礼仪也都成了讽刺与笑话。 有如此多的证人作证,她不信皇帝会听他们那些外戚的话,认为她这个长姐刻意陷害。 所以纠其结果,他们能做的,除了强自压下去,别无他法。 可就是这般天衣无缝的法子,却被他们东宫搅和的一干二净,叫她如何能憋住这一口气? “赵贵人进宫多久了?” 原本一片死寂的殿中陡然响起昭懋长公主沉然的声音,德恭先是一愣,随即连忙答道:“回公主,快两月余了。” 昭懋眸中微微一凝,随即抬手扶正了鬓边的凤尾簪子道:“本宫养了她数年,她也该向本宫回报些什么了。” 说着昭懋微微偏首看了眼德恭,德恭忙会意地凑过来,听到昭懋微微的耳语,随即眸中微微一震。 话一说完,昭懋悠然地站起身子,掸了掸裙边,唇角微微一扬,周身凛冽着寒意走了出去。 既然东宫是绊脚石,那么,她先从东宫下手好了。 她要看看,失了皇帝的信任,他们这个太子之位,又还能坐多久?她东宫,又能护着谢家,顾家多久? 待到她手中握着的萧泽得了帝心,将来这天下都是她的,更何况一个小小的谢家长子,而她就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日后在她的裙下如何曲意奉迎。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二人之争 夜幕越发低沉,白炉悄无声息地随着谢昀一步一步朝所居的清和院去,当跨过一道道门槛,恍然间抬头,他便看到正屋的廊下站着几个人,待稍稍走近点,便瞧出是静和院姑母身旁的徐嬷嬷和琉璃院的绛朱。 谢昀脚下的步子不由一顿,原本有些阴翳的眸子陡然恢复温和,整理了一切思绪,将方才在长公主府的一切不豫都尽力去弥散。 “长公主府的事,不要告诉九儿表妹她们。” 少年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微微响起,白炉微微一愣,本欲说什么,但他陡然想起方才在半路上拦住他们的东宫的马车,想着自家公子上了长孙殿下的马车,虽不知二人在暗夜里说了什么,但他约莫也能猜出一点来了。 看来,公子是要和长孙殿下联手对付昭懋长公主,避开表姑娘她们,免得担心。 “小的,知道了。” 白炉低头刚应,面前的身影便撩袍而去,直直朝屋内走去。 屋内尚还烧着地龙,因而分外温暖,当谢昀走至里间,便瞧着少女这会子正坐在南窗下,指尖捻着一子,微微噙着下颌,眸中沉静如湖,寂静之下只听得窗外墙角下细微地虫吟之声,让人恍然知道,这还是春天。 就在此时,少女陡然眸中微动,好似夜晚的湖面微微泛起了波澜,只听得“啪”的一声,少女笃定的将手中的棋子按在棋盘之上,随即唇角勾起,臻首娥眉,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就这样定在谢昀的眸中。 当下了这一颗定局之棋,顾砚龄才感觉到口中的干渴,刚抬手拾起茶盏微微戳饮之时,余光中便瞧到了门口站定的人影,待她侧首看过去,眸中微微含笑,也不起身,只将茶盏轻轻搁下,随即拿手指点了点棋盘道:“表哥这盘棋,我帮你下了。” 谢昀闻言笑着收回目光,不徐不疾的走过去看了眼棋盘,这才挑眸道:“你的棋艺确实进益了,看来我的确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谢昀说着话时,顾砚龄小巧的鼻尖几不可察的一动,随即笑着捏了一把黑子在手中把玩道:“表哥还未回来时,母亲本要亲自过来等,母亲的身子,表哥也知道,因而阿九出言劝了,替母亲过来等,表哥今日去长公主府,可还好?” 说到最后,少女的笑意渐渐隐了,代之的却是默然的认真。 谢昀闻言眸中微微含笑,颇为自然地从丫头的托盘中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随即轻轻放于案上道:“无事,九儿表妹放心,只是今日劳姑母,还有府中诸位长辈挂心了。” 顾砚龄闻言唇角笑意渐渐抿开,原本捏着棋子的手掌微微摊开,由着棋子一枚一枚滑进棋盒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那就好,听人报你回来时,我便已劝了祖父他们去歇息了,这会子夜已渐深,表哥也早些歇息。” 看到少女笑意臻静的模样,谢昀掩在袖笼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化开笑意的起身道:“九儿表妹早些歇息。” 少女闻言起身,眼看着谢昀要送,便侧首笑道:“不过几步,昀表哥莫送了,歇息吧。” 话说完,谢昀步子顿下,顾砚龄由醅碧陪着朝外走去。 “白炉,送送表妹。” 白炉闻言忙跟了上去,当来到廊下,顾砚龄拢了拢斗篷,听到白炉的恭送声,原本探下石阶的脚微微收了几分,随即侧首分外平静道:“今日长公主设宴,诸位大人是设的单座,还是众人同座。” 白炉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不假思索的脱口道:“回姑娘话,是设的单座。” 话音一落,白炉不由心下奇怪,然而眼前的少女却只微微“哦”了一声,如画般的侧颜在夜色中未有丝毫变化,便转而道:“侍奉表哥将醒酒汤饮了吧。” 白炉闻言忙称是,再抬头,裹着斗篷的少女已然远去,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夜色中。 当主仆二人行在回琉璃院的路上时,眼看着少女默然不语,神色异常的沉静,醅碧和绛朱都琢磨到自家姑娘似乎情绪不善,因而更为小心翼翼。 此刻的顾砚龄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方才的事,打从谢昀落座,她便闻出了那股子闻君媚的味道,可谢昀却是神色无异地告诉她今日设宴并未有什么事。 而方才与白炉的问话中更为清楚,今日设宴既是单人设座,即便谢昀坐在为首的位置,作为君臣之礼,谢昀离昭懋长公主的位子自然不会太近,既然没那般近,那么这闻君媚的香味又是从何而来? 作为这般魅人的女子香料,她并不会觉得当朝的那些文官会去使用,若说是侍酒的姬妾,以她们的身份也用不起这般珍贵的香料,转来转去,能用它的除了昭懋长公主,似乎并没有旁人了。 但要让这样的味道染在谢昀的身上,若二人不处的极近听起来半点也不合理,将这些细节一点一点剥开下,顾砚龄已经嗅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来,再加上这两世对昭懋长公主的印象,以她处事的张狂,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当这一切串联在一起,渐渐变成一个可怕而令人憎恶的结论在她脑海中闪过时,顾砚龄几乎无法克制心下的愤怒。 因是在夜色,近身的醅碧和绛朱并未看到少女此刻阴沉的脸色,更没有看到她紧攥的双手和浮过一丝狠戾的眸子。 以平懿郡主谋萧译的婚事在前,如今还想要将她贪婪无度的眼神落在谢昀身上。 昭懋长公主,这是笃定了要与她,与她身边的人过不去。 既然她们二者之间无法做到相安无事,那么就让这一争掀起来好了。 “有没有去问问,给二舅舅的信,到了没。” 少女陡然的话语叫醅碧和绛朱微微一愣,随即绛朱出声道:“回姑娘,听宋偃说,送去的信早已经到了,如今的舅老爷的回信也快回京了,只怕就这两天了。”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勾,既然二舅舅给了回信,说明苏州那边的事情已经被他控制了,如此,她的计划又近了一步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冰释 翌日一早,谢氏尚在洗漱,顾砚龄便已然到了静和院,跟随着徐嬷嬷她们侍奉谢氏安坐下来后,谢氏约莫也察觉少女必是有话要说,因而屏退了左右。 “你有什么事要说?” 坐在那的少女闻言眸中微微一动,随即抬起头道:“知女莫若母,阿九想要做什么,母亲都知道。” 见眼前一向沉静的女儿难得与自己讨巧,谢氏不由眸中噙笑。 “说吧。” 话音一落,少女缓缓站起身来,稍稍朝前走了几步,随即平静道:“阿九想去姨母那住几日。” 这话一出,谢氏微微一怔,看着少女认真的眸子,不由皱了皱眉。好好的,陡然要去宫里住几日,若说是为了与东宫的长孙相处,她是第一个不信的。 她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女儿,稳重守礼的她绝不会为了这些儿女私情来寻她,谢氏眸中微微踌躇,随即陡然一沉,转而抬起头来。 “昨日在长公主府有何事。” 顾砚龄晓得谢氏必回猜出其中的弯绕来,因而并未想去隐瞒,此刻见此,她更为从容地走上前,凑到谢氏耳边耳语了几句,刚说完,谢氏便是眸中一震,几乎慢是不可置信,随即手中一紧,紧紧将茶案扣在手中。 “此事你莫要去牵扯,我亲自去一趟翊坤宫。” 谢氏几乎是咬着牙克制自己,刚说出这一句话,少女温软的手便轻轻覆在她紧扣的手上,当她微微一动,转过头,对上的是少女温柔而从容的眼神。 “母亲稳坐定国府,让女儿去便好。” 谢氏闻言眉头微锁,少女轻柔的声音再一次响在她耳边,彷如母女间的悄悄话般。 “母亲身子不好,一向深居简出,若是去了翊坤宫,难免叫长公主府起了防范,此刻在她的盘算中,表哥因顾忌自己和谢家的身份,必会将此事隐瞒于我们,所以此事该叫阿九去,只要让萧译替我们向姨母带话,让姨母去寻皇后娘娘,以皇后娘娘的懿旨召我入宫,这只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昭懋长公主一向自负,必不会将我放在眼里,那么她的防范便不会太重,而这样反更利于我行事。”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深沉了几分,也笃定了几分。 “母亲,让我去吧。” 谢氏手中微微缓了几分,的确,作为祖母想看自己的孙媳妇儿是人之常情,而阿九一个刚翻过十三岁的女儿家,怎会入得昭懋的眼里。 可即便是这样…… “怎能做母亲的安然坐在府内,却让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去宫里与人相对。” 听到谢氏语中的不忍,顾砚龄微微一怔,却正好对上谢氏担心的眸子,而一细暖流似乎也渐渐流出来,熨帖着她的心。 母亲,这是在担心她。 前一世,她还未等到谢氏的关心,便看着她葬入了顾家的祖园,这一世,她似乎等到了。 顾砚龄唇角勾起笑意,握住谢氏的手不由紧了几分,眼神也更加笃定了。 十三岁的她,的确没有这个能力与昭懋这个镇国长公主去相对,可如今的她并非是十三岁的闺阁少女,而是一个拥有着少女的躯壳,却怀着一颗谋国几十年的复仇之心。 昭懋是当今的镇国长公主,她是前世的母后皇太后,在昭懋眼中,她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丫头,在她眼中,昭懋却是一个必要除之的荆棘。 上一世的五十九年中她得出了一个道理,人这一生不怕强敌,只怕轻敌。因为一旦轻敌,那么被你轻视的敌人便会不自由地转入了暗处,敌在暗,我在明,这并不是什么好处境。 而现在的昭懋与她,正是落入了这样一个处境。 可若真的是比起资历,当年的她尚比昭懋多活了三年,这一场对决,似乎昭懋的胜算,并未比她多。 现在的顾砚龄觉得,这十几岁的少女身躯,的确成了她最大也是最好的障眼法。 而她与昭懋这一仗,也非打不可。 “母亲放心。” 顾砚龄安慰地用双手包裹住谢氏的手,一字一句的认真道:“阿九进宫也并非孤身一人,以姨母辅佐皇后这么多年的能力,必会保护阿九,更何况,如今阿九的亲事已定,有坤宁宫,翊坤宫,和东宫,莫说是昭懋,就是郭太后处事尚且要思虑几分。” 说到这里,少女再一次恳求道:“母亲,让我去吧。” 话音一落,屋内渐渐陷入寂静,过了不知多久,谢氏轻轻拉着顾砚龄坐在她身边,一双眸子静静地凝在少女的脸上,左手不由自主地覆上少女的发鬓,轻轻地抚摸着,温柔的话语也渐渐响起来。 “你既已说到这般,我又怎能不应你。” 看到少女微微闪亮的眸子,谢氏的手渐渐定住,拇指柔柔地摩挲着少女光滑的侧颊。 “小时候,母亲总盼着你能如现在这般,处变不惊,能决大事,只觉得那才是我们谢家后世该有的风范,可真到了如今,母亲却又渐渐对从前的想法生出疑虑来。” 顾砚龄闻言身子微微一僵,便听得谢氏语中难掩晦涩与愧疚道:“母亲有时候会想,小时候的你,若能像澜姐儿她们那般,或许也并无不好,母亲真的是老了,有时候总会想起你小的时候,想起那时的你,不论是诗文背的不好,还是练礼仪不用心,或是贪图的透过小窗偷偷看玩乐的朝姐儿她们时,我总会叫人拿戒尺掌你的手心,那时候你也爱哭,哭的时候眼泪巴巴的看着我,即便知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安慰,我却不想惯着你,从未理会过,这些回忆,我想着想着,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看着眼前的谢氏渐渐自说自话般,侧颜虽平静,眸中却渐渐起了波澜,而在这无声之中,一滴一滴的泪水,也一点一点的沿着谢氏微微苍白的侧颊,慢慢的滑落。谢氏却是丝毫未动,仿佛渐渐落入那一段回忆般。 那时候的岁月她从未忘记过,戒尺直直地落下来时,如钻心一般,那时候的她看到朝姐儿,锦姐儿她们若是犯了错,只要哭出声,便会被免了罚,所以每一次挨罚她都会去哭,可有一次声音都哭哑了,谢氏也未曾像秦氏她们那般,心疼的将她抱在怀里,语中说着安慰的话语。 那时候的她,的确愤怒过,可到后来渐渐变得习惯,直到谢氏走后。 前一世幽禁在上阳宫时,她几乎每一日都在用回忆度日,把那前半生所有的回忆都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过着。 她怀念过父亲对他的慈爱,谢昀给她的温暖,还有醅碧她们的陪伴。 可她从未想到,那时的她竟会一次又一次怀念谢氏对她的严厉与苛责,而她也渐渐明白,相比于失去母亲,她宁愿谢氏一直陪着她,哪怕就那样严厉的对待她,总比她只能凭着记忆,去一点一点的在脑海中勾勒母亲的模样,那样求而不得的痛苦。 或许,谢氏的方式错了,错的让她们前世的母女之情变得冷淡,可或许谢氏的方式也没有错。 因为自始至终,从她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要走入风云诡谲的皇家,若当真谢氏将她如澜姐儿她们那般去松弛的教导,或许在她前一世走入九皇子府的那一刻,便会被所有人拿捏,甚至她根本坐不到皇后位,便会死在旁人的算计之下而不自知。 有失便有得。 有得便有舍。 天下,没有不是之父母。 这句话虽不能以偏概全而论,但在她与谢氏之间,是用得的。 细微的衣料摩挲声下,顾砚龄陡然将手从谢氏的手背上拿开,在谢氏身形微微一震,脸色变得僵滞之时,少女却是微微倾身,双手抱住了谢氏,在谢氏几乎不可置信之时,少女的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说出的话语,几乎让她强忍的泪全然落了出来。 “顾砚龄就只是顾砚龄,不是顾砚朝,也不会是顾砚澜,因为母亲,阿九这辈子才会活出自己的样子来,从前阿九埋怨过母亲,却从未恨过,母亲没有错,阿九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们从未将这一切话说开来,从前阿九与母亲错过了与旁人一般的母女之情,今后,我们不会再错过了。” 说到这儿,少女环住谢氏的手更紧了几分,更是依赖地将头埋进谢氏的怀中,僵滞的谢氏听到这一切,一股暖流几乎要从胸腔内喷薄而出,让她的神色微微起了变化,而泪水也在不住地滑落。 “对。” 听到谢氏轻柔而颤抖的话语,感受到谢氏回抱她的双手,顾砚龄才恍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依赖在母亲的怀抱里,原来在母亲怀中撒娇这样的简单,原来,她是这样贪恋和渴望这个怀抱。 原来,在她与谢氏之间,不仅仅谢氏忘记了如何与她相处,她也忘记了如何与谢氏相处。 而这一刻,终于圆满了。 她与谢氏那一直被冰雪冻结的心,渐渐的在回暖,周围的冰冷也渐渐的在融化,一点一点的回归跳动。 第二百二十章 东宫危机起 日光柔柔地落下来,在瓦上落下一层金芒,昭懋长公主懒懒地躺在贵妃榻上,微微侧身以手撑着额际,左肩的衣衫轻轻滑下了些,露出雪白的肩头。 穿着广袖碧衫的少年随性的坐在榻前的脚踏上,小心地捻起一颗水紫的葡萄,修长的手指沿着葡萄的一头顺着撕下皮来,直至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这才转了身,右手慵懒地撑在榻沿,将左手伸了出去,递到昭懋长公主唇边,昭懋看着眼前水灵灵的葡萄,和少年那盈盈的眸子般讨人喜,便笑然含下,贝齿轻轻滑过少年的指尖,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允之请公主吃这葡萄,公主还要咬我的手,我可不依——” 少年嗔一般的说出这番话,下一刻便撑起身来,将唇贴上那犹带葡萄汁的唇瓣,在昭懋娇然出声时,将那温热的甜味渡入自己的口中。 当德恭悄声走进殿中时,看到的便是这一番脸红耳热的场面,不由顿了脚下的步子,略等了等,见未果,便只得状似无意地轻咳了一声,如此,少年才依依不舍地吮了一下,将滑至肩头的长发随意拢起,站直了身子。 “长公主。” 在昭懋软软地坐起,拉了拉衣衫时,德恭已然越过屏扇走了进来,昭懋淡淡地“嗯”了一声,见德恭未曾开口,眸光这才无意地落在了一旁的王允之身上。感受到这一目光,站在一旁的少年淡然地看了眼躬腰站在面前,默然不语的德恭,随即垂下眼眸道:“允之下去了。” 昭懋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轻轻吐出两个字道:“去吧。” 当那一袭碧衫消失,殿内顿时寂静下来,昭懋懒怠地一扬颌,德恭连忙疾步上前来,凑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方才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纪正着人来报,前几日他带着天文生登上观象台,算出约莫再过上三日,京城便会有风雷之象。” 昭懋闻言唇角微微勾起,眸中浮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来。 “五月阳盛,故五月雷迅。如今算是万事俱备,只欠这一场春雷了。”(注:出自东汉王充《论衡,雷虚篇》) 说到这儿,昭懋转而侧首,看向一旁的德恭道:“告诉赵贵人,时机恰好了。” 德恭闻言连忙应声,随即告退走了下去。 …… 是夜,月光甚好,如轻纱一般缥缈朦胧,轻而落在院中的树木上,洒在琉璃瓦上,覆上了一层乳白的霜。 狭长而寂静的甬道两边静静地燃着灯火,打更之人缓缓走在其间,敲着手里的梆子,让值夜的宫人恍然知道,已是四更天了。 储秀宫此刻也分外安宁,虽是陪侍了许多御前之人,却是不闻一声,守在杏粉帐幕外,记录帝寝的文书房宦官宝成此刻站在那迷迷糊糊,只觉得两个眼皮有千斤重般死死的要合上,几乎困的连头皮都有些麻木了。料想着已是深夜,想必不会再有侍寝,因而他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微微屈下身子,就要朝外退。 “陛下,陛下!” 就在宝成刚退出三四步,层层垂下的帐幕内陡然响起赵贵人急促而惶恐的声音,一个激灵下,宝成的瞌睡登时全然消散,两个眼睛大大的瞪起来,踌躇间却又不敢轻易进去打扰,只得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立在帐幕之外,随时等候侍奉。 早已进入熟睡中的建恒帝陡然听到这急促的声音,不由也是一惊,几乎是反射性地便将右手伸入床褥下,探到一把冰凉渗骨的匕首柄。 当他一个猛然坐起,原本沉睡的眸子此刻早已浮过寒意与警惕,然而躺在身旁的赵贵人却是并未醒,口中仍旧在念叨,声音却是渐渐小了,建恒帝见此不由舒了一口气,覆在匕首上的手渐渐收回,眸中却是不由爬过一丝不豫。 正在此时,熟睡中的赵贵人却是脸色一变,极为害怕的脱口道;“陛下小心!” 几乎是同时,盯着赵贵人的建恒帝眸中猛地一顿,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而这时许是被噩梦惊醒了,赵贵人猛地睁开眸子,这一刻建恒帝才发现,赵贵人的额际竟是浸着一层密集地汗珠,几乎将鬓边的发丝浸湿,紧紧地贴在额边。 明明已经睁开了眼,赵贵人尚还惊魂未定,胸前起伏地极为明显,一双眸子由涣散渐渐聚焦,当她恍然间侧首看到坐在一旁的建恒帝时,当即眸中一红,竟是不由含着泪来。 建恒帝见此微微一怔,看着原本肌肤如雪的少女因为惊怕,此刻小脸更是白的异常,盈盈的眸子微微涌动,含着热泪,似乎连身子都还在颤抖,看起来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怎么了?” 话音方落,原本躺在那紧攥被子裹着自己的少女陡然做起来,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那温软而浸着暖香的身子便柔柔地扑到他的怀里,感受到怀中仍旧发抖的身子,原本还有几分不快的建恒帝不由也被磨的心一软,手掌轻轻覆在少女的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抚慰,少女渐渐平静下来,却还是紧紧地环着他,丝毫不肯撒手。 建恒帝见此眸中微微含笑,随即开口温声道:“这是做噩梦了?” 埋在怀中的少女微微点了点头,建恒帝手下更加轻柔地抚慰,顺而问道:“梦到什么了,这么害怕。” 此话一出,怀中的少女身子猛地一僵,却是摇了摇头,原本娇弱的声音更添了几分啜泣。 “阿沅不敢说。” 话音刚落,少女便将他环的更紧,头柔柔地靠在他怀中不肯离开,此刻的建恒帝眸中微微一动,渐渐察觉出异样来,因而声音不由沉了几分,抚着少女的手陡然停了下来。 “你若不说,朕就走了。” 此话一出,少女登时紧张的环住他,渐渐带着哭腔道:“陛下不要走。” 怀中的小人如暖玉一般,当真是一不小心便怕摔碎了,建恒帝眉角一缓,又一次轻柔地抚慰着少女,声音温和了几分。 “那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怀中的少女默然不语,在建恒帝的抚慰下踌躇了许久,细若蚊吟的声音渐渐响起来。 “嫔妾,嫔妾梦到自己在一个白雾弥漫的树林中害怕地走了许久,却也没走出去,在嫔妾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陛下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站在不远处,嫔妾想要上前去陛下的身边,就在还有两三步时,突然,突然——” 说到这儿,少女戛然而止,哭腔却越发明显了,建恒帝不由地一皱眉,佯装平静地抚着少女的后背,引导的问道:“突然怎么了。” 话音一落,只能听到少女紧张的呼吸声,就在建恒帝有几分不耐之际,怀中的少女终于开口道:“突然一头披着斗篷,额间有着王字的吊睛白额虎渐渐从陛下的身后走近,然后——直直地朝陛下扑过去。” 话一说完,少女的身子颤抖的更为厉害了,眼泪似乎哭不完一般,几乎浸湿了建恒帝胸前的寝衣衣襟。 建恒帝脸色阴翳,眸中渐渐变得深沉无底,感受到少女紧紧攥着他,生怕他消失的少女,他的声音不由染上了一层白霜般,有些寒的凛冽。 “然后呢?” 少女闻言身子猛地一僵,随即哽咽道:“嫔妾想跑过去,却是被绊住一般无法动一步,只能害怕的呼喊陛下,陛下却是听不到一般,就在那时,嫔妾就醒了。” 听到这里的建恒帝眉头渐渐紧锁,抚着少女的手越发心不在焉,似是在沉吟般,下一刻眸中陡然一沉,几乎脱口问道:“那披风是什么样?” 这一问话似乎问住了少女,建恒帝却是猛地松开少女,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赵贵人,赵贵人被这阴沉的眸子看的发怵,不由害怕道:“陛下——” “告诉朕!” 听到建恒帝命令的口气,赵贵人不由身子一颤,随即在逼迫下强自思索,泪水却是一颗一颗不住地朝下落。然而此刻的建恒帝被愁绪环绕,仿佛走入一团未知的迷雾中,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嫔妾记得,披风是黄色,上面隐隐有山,龙,好像,好像还有草虫的模样,还有,还有嫔妾真的记不住了——” 说到这儿少女害怕地哭出来,竟是不由跪着朝后几步,屈身跪拜下去。 赵贵人衣衫单薄的跪在那儿瑟瑟发抖,而面前的建恒帝此刻脸色也未好到哪儿去,隐隐黑沉间有山雨欲来之势,眸中如夜色下一汪深不见底的湖般,可唇瓣却是有些苍白,两拳渐渐紧攥,几乎没把锦褥上的薄纱给撕碎了。 大兴祖制,只皇室可着明黄衣衫,而方才赵贵人口中所说的披风有山,龙,草虫,莫说龙纹只皇室可用,按大明祖制,也只有亲王可着九章衮冕,绘山、龙、华虫、宗彝、绣藻、粉米、黼、黻便是这九章。 建恒帝转而下了床榻,趿着鞋子站起身来,听到声音赵贵人抬头不由害怕地出声唤道:“陛下。” 建恒帝却是丝毫未理会,只冷沉沉的一步步掀开帷幕朝外走。 虎额有王迹,再加之那一条皇室可用的披风,建恒帝眸中越发的黑沉,上天这是在警示他,卧榻之旁有猛虎欲来吗。 “陛下——” 看到建恒帝走了出来,宝成忙唤了一声,却只听得建恒帝沉声道:“更衣!” 宝成一个吓得激灵,连忙唤了冯唯进来,疾步进来的冯唯见建恒帝的脸色并不好,也未敢多问,只手上伺候的更为小心了几分。 而当冯唯方替建恒帝系着腰间的玉带时,一个念头陡然滑过建恒帝的脑海,却是让他全身一震。 皇长孙萧译,乃是属虎。 而额际为王纹的白虎,不就是未来的王者之相。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走水 约莫过了戌时三刻,夜幕已然落下,原本有几分闷热之意的空气中渐渐吹起了疾风,刮得庭前的树叶哗哗啦啦的响,卷起一阵又一阵的落叶飞起,又落向远处。东西六宫的廊下渐渐由宫人点起两盏红纱灯笼,拿竹竿小心挑起,悬在檐下,隐隐的落下水纹般的红色光芒。 因着风大,将那些灯笼吹得前后摇摆,里面的烛火几乎都在一闪一闪,好像随时会被吹灭一般,陡然风沙一起,廊下守着的宫人们不由抬起衣袖挡住眼睛,只觉弥漫的眼睛都睁不开来,一股沙尘似乎就顺着口鼻入了喉。(注:按明朝规矩,后宫入夜悬红色纱灯,皇帝临幸某宫,就取下该宫的红纱灯,负责巡街的宦官传令其余各宫熄灯入寝。) 乾清宫外虽也风沙肆虐,门外的宫人却也安静的不发一言,软帘之后的屋内分外安静,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开来,当冯唯小心翼翼卸了斗篷走进去,看到建恒帝正沉然坐在龙案后,翻着手中的一卷书,案前整齐的摆放着票拟,可见今日的政务已是了了。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建恒帝并未抬头,好似是入了神,可走近的冯唯却是明显看到建恒帝紧缩的眉间,和深沉的眸子。 “陛下。” 建恒帝闻言淡然抬头,只见面前的冯唯极为恭谨道:“今夜陛下要去哪一宫?” 话一落,建恒帝垂下眸子,没有丝毫的兴致道:“朕今夜就歇在乾清宫。” 冯唯闻言并不意外,随即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朝外退,刚要转身时,便听得身后的建恒帝道:“准备就寝罢。” 冯唯忙转身点头,转而快速退出去,悄悄与门外等候的内侍说了,那巡街的宫人便将消息传往六宫,原本满心期待,独坐殿内等候的嫔妃们听得今日皇帝仍旧歇在乾清宫,既是高兴,又是失落。 高兴,自是因为皇帝终究哪个宫苑都未去,尤其是自打进宫便宠冠后宫的储秀宫赵贵人,自打那夜不知如何触怒了圣颜,当夜便因惊吓过度发了高烧,如今已经连着病了三日,毫无起色,皇帝却是不闻不问,连个内侍都未派遣去过。原本风光得意的储秀宫,如今俨然成了冷宫,可见这帝宠啊,不见得会长盛不衰。 可即便是这样,她们也难掩失落,这失落的自然是连着今日已是三夜,皇帝都是独自入寝,她们连皇帝一面都见不着。 虽是这样想,众人也一句话不敢多言,默默地取下宫前的红纱灯笼,顾自回去歇息入寝了。 当冯唯再回来,已然带上侍奉盥洗的宫女,亲自伺候皇帝擦了脸,解了发,换下了寝衣,眼看着皇帝睡下,这才小心翼翼地躬腰将层层帐幔落下,轻微地退了出去。 渐渐地,这一阵风越来越大,几乎猛烈地卷起了地上的石子,噼里啪啦的砸在紧闭的格窗之上,顿时沙尘漫天,迷得人睁不开眼来,恍然间,宫内的树木皆被吹得哗哗作响,就连树枝都被催的直摇晃,偶尔听得“嘎吱”一声,这强劲的风愣是将三指粗的树枝吹断,刮起甩到卵石小径边。 此时的奉先殿默然屹立在肆虐的风沙中,石子和着沙尘刮至黄色琉璃瓦重檐庑廊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值守在奉先殿的宫人不由也拿袖子挡住眼睛,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那风沙进了眼中,硌的直生疼,连眼泪都不由涌了出来。 因着奉先殿的后殿尊奉着大兴历代祖宗的牌位,只祭祖时,才将牌位尊至前殿,举行祭祀。那一阶又一阶的黑漆鎏金字的牌位摆在其间,即便是白日里走进去擦拭,都觉得一阵阵的寒意逼人,莫名的都会感到鸡皮疙瘩不由起了一身。 再加之后宫这么多年来的鬼神之说,难免叫人有些发怵,因而平日里这奉先殿后殿向来无人肯去在夜里守,如此推脱之下,便自然而然的落在那些品级低,资历尚浅的小内侍身上。 此刻听着耳边传来“呜呜呜呜——”如夜鬼哭嚎般的风声,立在廊下守着的几个小内侍不由有些瘆得慌,当风直直地吹来,那力道大的几乎能将人朝后推上几步,当看到远处的天际隐隐的划下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几乎映白了那一方的夜空,那几个内侍一害怕,转头看到殿内烛火猛烈地摇晃,似乎衬出许多摇晃的怪影来。 那几个内侍凑在一起,脸色渐渐发白,颤颤巍巍间似乎是踌躇了许久,终究害怕的先躲进了后殿旁的庑房内。 而就在此时,一个难以察觉的黑影陡然出现在宫殿的后方,随即凌厉地一跃,便牢牢地攀在宫殿的檐脊之下,手中极为利落地将一个由铁杆做骨的黑布风筝绑在吻兽之上,恍然间,才能看到这风筝是由铁线作引,迎着这肆虐而狂躁的风,檐下之人将那风筝小心放起。 因着此刻夜空黑云密布,又是狂风之下,那用纯黑布帛所做的风筝放飞在夜空丝毫瞧不出什么来,那檐下之人远远地看着远处的闪电渐渐走近,耳边陡然听到滚滚的春雷闷声作响,当即跃下远去。 陡然一个惊雷在天边炸起,几乎震的格窗“哐当”作响,久久战栗而不停歇。 守在乾清宫的冯唯默然立在前殿的门后,看着天边猛然炸开一条刺目的闪电,随即一个轰然的雷声震地响起,垂下的手微微一紧,只觉得有几分不安。 约莫到了后半晌,噼里啪啦的渐渐砸下雨点来,落在地上便是一枚棋子般大的印迹,一股混着泥土的湿润气息顿时卷起,萦绕在鼻尖。 陡然间,一道极为夺目,仿佛裹挟着冷色火焰的狭长闪电骤然劈了下来,一瞬间,仿佛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足足划破墨色的夜空,闷然的春雷如遁地般震震响起之时,那一只黑色的风筝陡然一动,似乎传递着什么。 下一刻只电光火石间,又是一道凛厉而迅疾地闪电劈下,只听得恍如天崩地裂的声音一般,奉先殿的后殿陡然响起了碎裂的声音,随即宫殿上的琉璃瓦顶陡然殛碎,瞬时“哗啦哗啦”的顺着跌落下来,砸在殿前的石阶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炸裂之声。 当那几个内侍惊然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电闪雷鸣的夜空之中,一道夺目而扎眼的火舌渐渐地在宫殿的檐下蔓延,因着宫中的每一处宫殿皆是木制建筑,因而火势以全然无法想象的速度烧了起来,“噼里啪啦”间,逼人而滚烫的热意几乎携着夺命之势扑天而来,恍然间如一条盘踞的火龙,浓烈的烟熏焦糊的味道渐渐送至鼻尖,看着原本朱红的殿门被烟熏的变黑,那几个内侍已经惊得动弹不得,其中一个甚至尿湿了裤子。 而就在这时,外面渐渐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在他们未反应过来之时,兵甲碰撞的声音陡然响起,随即在齐齐的惊呼声中,一个人影如迅疾的风一般,冲进了尚在燃烧的后殿之中,随即两个,三个…… 忘了说一说,上一章的梦魇,灵感是来源于唐太宗时期,替武则天背锅的“武娘子”李君羡,因为那句“唐朝三代之后,女主武王取代李氏据有天下。”而死。 第二百二十二章 猜忌渐起 熟睡中的冯唯陡然被渐渐嘈杂的声音吵醒,不由皱了皱眉,方睁开眼来,便听到了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督主!” 听到声音,冯唯坐起身来,偏头朝外面道:“何事。” 话刚一落完,外面便响起了内侍颤抖到几乎尖厉的声音:“督主,奉先殿走水了!” 脑中一阵轰然,竟叫冯唯一时未反应过来,而就在此时,滚滚的雷声夹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天而来,几乎震的屋子都微微颤抖作响。 “你说什么?” 冯唯不可置信地朝外喝了一声,门外随即响起内侍带着哭腔的声音。 “奉先殿后殿遭了雷击,走水了,那势头极大,这会子已经蔓延到前殿了。” 话音一落,冯唯一个翻身下了床,几乎连鞋子都未来得及趿稳,直接伸手从楠木施上扯下袍子,一边麻利地朝身上套,一边急促朝外走。 “吱呀——” 门被猛地掀开,冯唯便看到来报信的内侍脸色极不好,明明尚还是春天,那满脸的汗如三伏一般,正颤抖的捏着袖子擦着额际的汗。 “水车都去了没有?” 冯唯一边出声询问,一边急急忙忙地朝乾清宫的寝殿赶,那内侍闻言连忙急促地跟在身旁答道:“御马监已经派出几队人就近拉了水车过去,锦衣卫的人也在那儿了。” 冯唯闻言心下的忐忑仍然未有祛除,反而愈发不安,因而脚下越来越快,以至于最后提步跑了起来。因着其歇息之地离皇帝并不远,因而不过片刻,冯唯便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乾清宫,对于周围人恭敬的行礼,他全然未来得及管,只一路来到寝殿前,恭敬而又小心地走了进去,看着眼前重重的明黄帐幔,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了几分。 “陛下,陛下?” 见里面没有声音,冯唯又刻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这时耳畔终于想起细微的声音,下一刻便听到层层帐幔后想起建恒帝略有些低沉的不耐声。 “何事?” 话音一落,冯唯拿袖子擦了擦额边的汗,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回陛下,奉先殿——走水了。” “什么!” 原本因被扰了睡意而有几分不豫的建恒帝闻声几乎顿时坐起,一双眸子定定地射向层层帐幔外,出口的声音几乎噙着逼人的寒意。 “好好的,如何会走水?” 冯唯手肘微微一颤,随即小心答道:“奉先殿后殿受了雷击,这才——” “更衣!” 冯唯话还未说完,里面便响起皇帝怒喝的声音,他一闻言,当即唤人进来将层层帐幔挂起,以最为迅疾的速度侍奉建恒帝穿戴好,在他刚直起腰时,面前的建恒帝已然疾步走了出去,脸色黑沉的可怕。 冯唯连忙跟了上去,当皇帝的銮驾走至快到奉先殿的甬道上,强劲的风仍旧如鬼哭嚎一般,吹得众人衣袍翻起,石子打在脸上几乎生疼,可抬着銮轿仍然手中极稳,生怕在此时一个不慎触了龙颜,那便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雨仍旧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当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时,眼前的一幕场景让一向沉稳的冯唯也不由僵在那,几乎失了神。 只听得耳边渐渐响起琉璃瓦破碎炸裂,宫殿横梁轰然倒塌砸下来的声音,虽然看到甬道上的内侍和锦衣卫在不停地来回奔跑,将水车里的水运进去,可那扑天的火光几乎直冲上黑沉而密布的云霄之上,照得紫禁城顶上的那一面天都泛着血一般的红光。 当建恒帝挑起帘子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脑中几乎麻木了,一阵又一阵异样的凉意渐渐从后脊升起,这一刻他已经听不到周围嘈杂而高声的惊呼与呐喊,他只看到这个从大兴开国至今屹立了四朝的奉先殿,尊奉着他萧家历代列祖列宗神灵的地方,被这一条巨大而盘踞的火龙包围,一点一点的碎裂,坍塌,烧为灰烬。 “停轿——” 建恒帝的声音陡然响起,平静的让人听不出一丝语气,抬轿的内侍当即稳稳落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冯唯连忙转身扶着建恒帝走出来。当走至轿前,建恒帝隐在袖子下的一双手渐渐紧攥,他就这般定定看着红光漫天的奉先殿,一步一步地朝过走去。冯唯刚伸出手撑起伞来,却被建恒帝抬手挡去,冯唯愣神间,只看到建恒帝茫然地走着,因而连忙将伞递给身旁的人,不敢再撑。 “陛下,陛下小心。” 耳畔响起众人的声音,建恒帝恍然转头,才看到元皇后与东宫皆已站在面前,不知来了多久。当众人前来行礼,建恒帝只淡淡扫了一眼过去,披着斗篷的元皇后,被太子妃许氏扶着的太子,直至最后,建恒帝的目光淡然落到萧译身上,心不由地一沉,随即转过头去。 元皇后原本也欲上前替建恒帝撑伞,谁知也被建恒帝淡然拒绝,使得其不由一怔。 鼻尖是松柏,云杉被火焰熏烧的味道,如今站在入奉先殿的宫门甬道上,那烧的不知有几丈高的火光几乎氤氲着强大的热意,袭面而来,烘烤的甬道两边的红色宫墙几乎热得烫手,转眼间一辆又一辆的水车都运的干干净净,就连甬道两边几米一设的鎏金大水缸里的水也被舀的干干净净。 陡然间,“哗啦——”一声,仿佛天塌裂一般,一根极粗极长的梁柱轰然倒塌下来砸在地上,那一阵又一阵颤抖的声音让人觉得仿佛地震一般,随即无数地琉璃瓦顺着滑落下来,一片又一片地落在地上,碎成瓦砾,那声音不绝于耳,让此刻的建恒帝也害怕了。 他惊然地看着眼前,陡然间,他无意仰望至上空,随即瞳孔猛地一缩,这一刻他才发现,印在紫禁城上空的火光,犹如一只巨大的天眼,因怒极而挣的发红,死死地看着他。渐渐地,耳畔的火光之声渐渐变了,好像变成了一头猛虎,在他的耳畔低沉而危险的发出警告。 赵贵人的梦魇没有引起他的警惕,反让他觉得有几分越矩,因而他才施以冷落,可随即赵贵人却是病了三日连太医都说不清缘故来,而现在,尊奉着他们萧家祖宗神灵的奉先殿更是遭天雷所劈,一转眼烧为灰烬。 这难道不是天降警示?对他的不在意施以惩戒? 敏感而多疑的建恒帝此刻渐渐落入不安与警惕之中,他无法轻易的将这一切当做一个简单的巧合,更无法平静的对待此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变天 翌日一早,泛着微微金芒的太阳悄然爬至山头,一夜的骤雨将天地都洗刷的干干净净,抬头间,天空蓝的没有一丝的杂质,只薄薄的浮云俨然其间,闻着清爽而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让人不由心情为之一振。 然而此刻的宫中,却是人心惶惶,人人皆小心翼翼地做着手头上的事,似乎连大声说话都成了禁忌。 一夜之间,因着夜里的那场骤雨,奉先殿的大火终究被熄灭,并未蔓延至邻近的宫殿,虽是如此,可众人心中并没有感到太多的轻松和庆幸。 因为此刻的奉先殿已然被烧成一片残垣断壁,一眼看去满目疮凉,曾经威严高耸的屋脊,泛着金芒的琉璃瓦顶,朱红的漆柱都被烧为灰烬,只零星的几根殿梁倒塌在台矶上,已然被熏黑烧毁了大半,隐隐约约才能看到从前那光亮的颜色。瓦砾碎了一地,因为一夜的烘烤成了黑灰,一阵又一阵裹挟着焦糊潮湿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人感受到昨夜那惊险的一幕。 如众人所猜度的一般,火虽然扑灭了,可这件事却并未结束。 一早的时候,建恒帝便已然带着皇室的子孙,亲自前往太庙和社稷坛祭祀,当着众臣百官的面,祈求祖宗和上天对大兴,对皇室予以庇佑。不过短短的一夜,奉先殿的三大殿被焚毁的干干净净,这一个惊险的灾祸,成为了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印在了建恒帝的心上。 因而在祭祀之后,建恒帝便龙颜大怒,下命革去奉先殿主管的职位,责令其仗七十。而当夜负责值守奉先殿的所有内侍,也皆予以仗四十到六十不等的责罚,顿时间,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渐渐在司礼监行刑所响起,不过当日,那一连串的内侍皆被打的皮开肉绽,竟有过半的人皆丢了性命。 被责令观刑的六宫宫人看到那惨烈的一幕,几乎未干呕起来,个个吓的脸白腿软,身子抖如筛糠。 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也并未平息建恒帝烧起的怒火,在宫中正在人人自危的时候,建恒帝将工部官员急召至乾清宫,却又并未立即接见,可怜那些朝堂文官立在门前,纹丝不动,直站到日头快要落下,汗水打湿了一身,朝服几乎能够拧出水来,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冯唯才从殿内走了出来。 可未想到,在他们恍然以为终于可面圣自陈罪责时,冯唯却是受建恒帝口谕,站在台矶之上,宫门之前,当着宫中众人之面对掌管工部的工部尚书和所属的工部左右侍郎进行厉言申斥。 顿时震得工部一众官员面如土色,连忙跪地求饶。就连许尚书和两位侍郎,也皆是战战兢兢,惶恐至极。 可一顿申斥之后,皇帝的圣意再一次下发,着令将许尚书罚俸半年,将两位侍郎罚俸三个月,下面一众的官员也被大大小小施以了惩戒。 而只从这简单的惩戒中,朝堂上一众的老狐狸和老油条们也渐渐嗅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工部许尚书乃是当今东宫太子妃的祖父,那便是皇长孙萧译的外祖,要说奉先殿遭雷击起火,也的确是天灾而非人祸,根本没有人为控制的能力,即便是当年太祖,成祖之时,也曾有过类似天灾,若愣将所有罪责都砸在工部头上,实在是有些冤枉。 毕竟,这雷电他们又挡不住,宫廷之中的建筑又皆是纯木搭建,一旦起了火势,即便是骤雨尚不能一瞬之间将其熄灭,更何况是人为。 且皇帝一向偏爱东宫,宠爱皇长孙,若说以着这份宠爱,皇帝对工部,尤其是工部尚书应该只略施薄惩,走走过场罢了,到底是一家人,若落了许尚书的面子,那便是落了太子妃的面子,落了太子妃的面子,就等于落了东宫,元皇后,和皇长孙的面子。 看似平静地湖面上渐渐地因为此时激起了波澜,众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似乎这朝堂上的天,要变了。 而在这一场灾祸中,唯一受益的莫过于当夜走水之时,率先冲进殿中,带领手下锦衣卫将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抢先救出来的韩振了,不过第二日,年纪轻轻的他便被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同时赐下蟒服。(注:蟒服和飞鱼服,麒麟服一样,是皇帝加恩特赏的赐服,因上面的蟒与皇帝身上的龙类似,所以是极大的荣宠。) 那一刻,韩振俨然成了世人眼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 转眼间,这一段人心惶惶的往事已过了月余,乾清宫的众人仍旧小心地伺候着,一阵轻微的风穿过廊下,浮起了众人的衣摆。 “陛下近日,圣体可还好?” 耳边传来和妃柔柔地声音,冯唯一听,恭谨地答道:“回娘娘,陛下龙体甚好。” “那便好。” 和妃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转而朝门内的大殿探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本宫知道因为前日奉先殿——” 说到这儿和妃又想起什么般,戛然而止,随即转话道:“本宫便不打扰陛下理政,这是本宫亲自做的鲈鱼羹,劳冯督主替本宫送进去。” “娘娘折煞奴婢了。”(注:大明没有奴才一称,太监和宫女都可自称奴婢。) 冯唯刚要伸手去接那食盒,陡然间余光中扫到越走越近的人,不由心下一动,随即便听得昭懋长公主的声音。 “未想到这般巧,和妃也在这儿。” 和妃身子微微一僵,冯唯自然察觉出和妃的异样,却是佯作不知。 和妃随即习惯性地给昭懋长公主欠身,昭懋上前扶起,语中含笑道:“如今贵至妃位了,无需这些礼。” 话说着,昭懋长公主已然低头看向和妃身旁的十四皇子,眸中顿时噙着温和的笑意。 “怎么站在门口?” 和妃闻言忙温声道:“臣妾是来给陛下送汤的,但怕打扰陛下理政,便想劳冯督主替臣妾送进去便好。” “既是到了,哪有又回去的道理,更何况,十四皇子跟着来,必也是想见父皇了。” 昭懋长公主屈身看了眼十四皇子萧泽,随即直起身子对冯唯颇有几分不在乎道:“去禀报一声,向陛下说,本宫与和妃,十四皇子求见。” 冯唯闻言恭谨地点了点头,随即进去通报,不过片刻便又出来,请了昭懋一行人进去。 当来到殿内,便看着原本批改奏章的建恒帝抬起头来,看到她们勉强浮起一丝温和。 “今日巧,臣妾方进宫来给陛下送吃食,远远儿便看到和妃与十四皇子在门口,也来替陛下送羹汤。” 眉眼间有几分倦怠和疲惫的建恒帝淡淡浮笑道:“难为长姐了。” 昭懋长公主笑着命人将吃食摆出来,随即道:“臣妾倒没什么难为,都是挑陛下爱吃的让人做的,方才听闻和妃——却是亲自洗漱做羹汤,这一份心,放眼六宫也是难得。” 此话一出,建恒帝眸中微动,随即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和妃,只见和妃被看的有些局促,不由低下了头去。 建恒帝沉吟了下,难得温然出声道:“辛苦你了。” 和妃一听,连忙欠身道:“陛下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的本分。” 昭懋一听笑着道:“这若都是嫔妃的本分,还要御膳房做什么,说到底是你有心了。” 说到这儿,昭懋偏头看向和妃身旁可爱的小人儿道:“泽儿,还不快请你父皇用汤。” 小而聪颖的萧泽闻言站了出来,有模有样的拱手道:“儿臣恭请父皇用汤。” 看着眼前与自己眉目有几分神似的小人儿,再听着稚子可爱的话语,建恒帝眸中微微一动,渐渐噙着几分为人父的慈和,因而招了招手,当小人儿近前时,建恒帝一把将十四皇子抱起,掂量着笑道:“有些日子未见,泽儿又沉了。” 说着建恒帝又捏了捏小人儿的小胳膊腿儿道:“连胳膊都结实些了。” 怀中的小人儿因为怕痒,“咯吱咯吱”的笑着,随即兴奋的扬头道:“父皇,那儿子是不是就可以拉弓学箭了?” 建恒帝闻言噙着温和地笑眸,随即抱着萧泽坐回去道:“好,过几个月便是秋狩了,朕便带你和你母妃一起,教你拉弓射箭。” “儿臣谢父皇。” 看到怀里抚掌欣然的小儿,建恒帝这月余来的阴翳稍稍被扫去了几分。 这一刻,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欣然地看向一旁的和妃,谁知和妃却是踌踌躇躇,不由地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使得她眸中一沉,心下颇有几分不屑。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做什么事情都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 若不是看她的儿子尚有几分用处,她又怎会这般帮她设计,替她得圣心。 真是一个无用的蠢妇。 此刻远在乾西宫,一片荒凉孤寂,因着这里远于六宫,自开朝以来,向来是囚禁罪妃之地,不知如今已积了多少失宠嫔妃的鬼魂。即便是大白天,路过这里的甬道都能感到渗骨的寒意,因而一直人迹罕至。 而此刻,两个身影却是一前一后,悄悄地走了进去,让人恍然是幻觉。 “这半月未曾见你,我只觉得夜里都快想你想的睡不着了。” 寻着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清秀的侍卫怀中紧紧搂住一个打扮俏丽的女儿,下一刻,那少女抬起头来,却正是赵贵人身旁的大宫女月容。 “我看你清瘦了不少,是不是未好好吃饭?” 那侍卫闻言笑了笑,满不在乎道:“月俸大半都用到我们头子身上,去打通各个门路了,如此日后有了好的差事,他若将我向上提一把,我也混个官职来,便能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了。” 月容闻言抿嘴一笑,随即啐道:“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苦了自个儿的身子。” 说着少女从他怀里出来,掏出一个小小的绣囊递过去。 “这些都是贵人赏的,你拿去将它当了便能用。” 那侍卫将那绣囊打开,只见里面是几颗莹润的珠子,顿时眸中一亮,却又迅疾地合上递回去道:“我将来是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哪里能用你的东西。” 月容闻言嗔道:“我的不就是你的,你快将它藏好,莫教人瞧见了。” 说着一推,那绣囊又回到侍卫怀中,那侍卫百年顺从地揣好,将月容紧紧搂回去,情不自禁地便将唇印到少女唇瓣上,怀中的人却是丝毫未推却,反倒将他回抱住,主动地将唇贴紧了几分。 当二人分别之后,那侍卫转而过了甬道,不由再将怀中的珠子掏出一颗来放在阳光下,泛着亮眼的光芒,唇角当时划起几分得意来。 “陈成——” 远远地唤声使得那侍卫手中一震,当即将珠子收了回去,随即一个同是侍卫的人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今夜博艺坊开夜场,去不去?”(注:博艺坊就是暗中的赌场。) “去。” 陈成中气十足的偏头吐出字来,随即分外得意道:“今日也该叫爷爷我把本儿收回来了。” 话一说完,二人相视一笑,渐渐走远。 而此时,一双平静的眸子静静地隐在不远的转角处,却是将这一切收入了眼底。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密疏 转眼间,便进入了盛夏的六月,只清早方起的日头,便已经略带着几分热意,待到正午时,更是热得犹如背了一个火球般,连树上的知了似乎都禁不住这炎热,嘶声烈气的叫起来,让人不由的心生烦躁。 细微的声音响起,埋案批红的建恒帝疲惫地抬起头来,将手中的御笔搁下,身旁忙有内侍上前来递上降暑的冰巾,建恒帝接过擦了擦,随即问道:“冯唯呢。” 那内侍闻言忙颔首道:“回陛下,冯公公去了通政司。”(注: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尤其是臣民的密奏,可直接交由通政司上呈。) 建恒帝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即将冰巾递过去,接来新的冰巾搭在额上,舒服地靠在榻背上道:“再搬个冰鉴来。” 话音一落,那内侍连忙应声下去了,不过片刻,几个内侍便小心翼翼地搬着一个鎏金的双层冰鉴走了进来,放在角落里,冰鉴外层的冰块丝丝的冒着冷气,萦绕在殿内,一阵舒爽的凉意渐渐侵入皮肤。 建恒帝微微阖着眼歇息起来,一旁的内侍则小心地搬来带轴的风扇,命一个小内侍拉动扇叶轴心的绳索,扇叶便自动旋转起来,渐渐掀起习习的凉风。 此时殿外却是酷暑难耐,侍立在门外的宫人皆是大汗淋漓,额际的汗几乎沾湿了头发,让他们不由低下头,迅疾地拿袖子擦了擦,又重新站好。 这时一身紫袍的冯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托着带锁盒子的小内侍,来到石阶下,众人忙弯腰行礼,冯唯微微点头,抬头扫了眼被晒焉的内侍们,一边走上石阶一边道:“这几日暑热,诸位都辛苦了。” 众人闻言忙道不敢,冯唯却是在进门的那一刻微微侧首道:“今日每房加一盏冰镇酸梅子汤,一会子换班时便去饮了,去去暑吧。” 此话一落,众人更是难掩欣然与感激,礼轻情意重,虽是一盏酸梅子汤,也是不易,宫里的吃食都有定例,这多加的一盏非圣上金口,那钱自然是由冯督主从自己的份例里掏了,摊上这样的管事,他们如何不高兴。 这要搁从前魏安那个老家伙,何时将他们这些看门的看入眼过,如今他们算是遇着好人了,想到此,众人在心底对冯唯越发敬重。 当冯唯走进内殿时,瞬时觉得冰凉丝丝扣扣的袭来,抬头看到阖眼歇息的建恒帝时,冯唯默然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内侍莫要出声,只转身从身后小内侍手上接过盒子,亲自送至皇帝案前,不发一声的搁在上面。 “回来了。” 建恒帝的声音陡然响起,叫冯唯手中微微一顿,随即忙两手交放于前,低头恭谨道:“是奴婢吵醒陛下了。” 建恒帝缓缓睁开眼睛,轻轻起身时,额上落下的冰巾被他一把捏住,冯唯忙要去接,建恒帝却是示意身旁的内侍接过,随即转而看了眼案上的盒子道:“你亲自将钥匙取来。” “是。” 建恒帝话一落,冯唯便应声而去。 原来,当年方坐上龙位的成祖便发布了上谕,命通政司特造上锁的密疏奏盒,用以搁置最重要的官员密奏,且每一个盒子都有所编号,而相应的每一个编号的钥匙皆锁在皇帝处,因而密疏一旦放进盒中,除了皇帝,无人能打开,也无人敢打开。因为成祖还特意规定,凡私开密奏盒,或拆开密疏泥封者,论情节轻重,处以杖六十,甚至是斩刑。 正因为此,在此期间,许多朝廷官员都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被奏呈于帝前,因为当年的成祖便接到过官员的密疏,得知同父异母的成王有意图谋反的嫌疑,便对成王多了几分疑心和提防,后来终将成王赐死。 同姓的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些外姓的臣子? 当冯唯手中捏着钥匙回来时,在建恒帝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手中的钥匙插入锁芯中,轻轻一转,只听“啪”的一声,上面的锁被轻松打开,冯唯将锁取下,轻轻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横放着一个封了红泥印的密疏。 “陛下。”冯唯躬身将密疏递至建恒帝面前。 建恒帝将其接过,稍拿近了些,便从泥印上看到了上疏官员的印迹。 “原来是陈直。” 陈直是先帝四年中的进士,在朝中为人刚直不阿,清正廉明,如今官至南京佥都御史,是大兴出了名的“廉臣”、“直臣”。无论是当初外放做县令,还是如今,都颇有政绩,十分受百姓爱戴。每每调任之时,所属的百姓都会自发将其送出城外驿站,哭泣不已。 因而无论是在先帝眼中,还是在如今的建恒帝眼中,陈直都是不可多得的臣子,更是大兴不可多得的好官。 如今陈直竟会以密奏盒奏事,倒真是有些意外,建恒帝不由有些好奇,他所奏该是何人。 建恒帝接过冯唯递过来的银片,拆开了泥封印,从密笺中抽出了一份信笺来。 建恒帝先打开了第一封,目光认真的落于上面,殿内渐渐寂静下来,只有轻微的打扇之声,而就在这缓缓流失的时间中,一旁的冯唯却是清楚地看到建恒帝的脸色由惊滞到震怒,最后渐渐变得黑沉可怖,几乎可以看到建恒帝使出了全力紧紧捏住那张奏疏,力道大的可见那信笺在微微地颤抖。 一旁打扇的人看到了,手中也不由更加小心翼翼了些,唯恐声音大了,便会将皇帝惹怒。 “混账!” 皇帝陡然将手中的密奏狠狠地扔出,那薄薄的几页纸就那般轻飘飘的浮于空中,渐渐落于地上。 “陛下息怒。” 屋内的人皆被唬的心头一震,连忙跪地,将头死死埋下,不敢发出声音,只琢磨着自己如何这般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侍奉圣驾。 “去,给朕密召陈直回京。” 冯唯闻言微微琢磨了下,在建恒帝皱眉的关头,连忙答话道:“回陛下的话,陈大人说自知兹事体大,关乎民心社稷,因而在此密疏上呈之日便已悄然进京,如今已在京中了。” 建恒帝闻言眸中一怔,随即沉声道:“速传!”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男宠当道的震怒 当殿外渐渐响起声音,一身朝服,正气凛然的陈直缓缓走进殿中时,微微一抬头,看到座上的建恒帝,陈直当即撩袍跪地,颇为恭谨道:“微臣陈直叩见陛下。” 还未等建恒帝出声,陈直却又将头触在冰凉光洁的地砖上,极为诚恳道:“微臣未得陛下召令,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恳请陛下降罪。” “爱卿请起吧。” 建恒帝闻声眸中欣慰,竟是亲自走下来,双手托起陈直道:“事出有因,陈爱卿这是顾全大局之举,何来降罪之说。” 说完建恒帝转而看向一旁的冯唯道:“赐座。” 冯唯当即示意宫人退下,亲自弯腰搬了一张圆凳来请陈直坐下。 陈直见此,自然感激的看向上座的建恒帝道:“臣谢陛下赐座。” 当他缓缓坐下时,建恒帝已然回到上座,随即拿起方才被冯唯捡起,放回案上的奏疏道:“爱卿密疏中所奏,可是属实?” 陈直闻言当即神情一凛,起身铿锵有力道:“回避下,臣之所奏,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臣自愿入大理寺受罚。” 建恒帝闻言眸中微微一沉,沉吟了片刻,随即严肃而认真道:“陈爱卿既是这般远赶来了,那便将事情前因后果,与朕当面说清楚吧。” “是。” 陈直拱手道:“陛下,此事起因,是臣的一位好友在路经怀春县时遇到一个满身伤痕的女孩儿求救,不忍之下便答应了,后来他才得知此女孩儿原是怀春县一农户家的孩子,因为王氏豪绅想要在自家的园子中开凿一个云昆池,便强占百姓民田,这女孩儿家因自家田亩被夺,便纠集其余被占的农户一起告上县衙,谁知那县令与王家勾结,反将其父亲,哥哥杖责一番,后来那女孩儿一家连着告上知府,却都被驳斥,后来得知他们要上京告御状,那王家便恼羞成怒,竟是去了那女孩儿家,见那女儿生的好,当着人一家将人家女儿强自侮辱了不说,还将那女儿的亲人父亲和哥哥活活打死。” 建恒帝闻言不由眸中一震,一时有些未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眼里,自他执政向来也算是兢兢业业,不曾大兴土木,也未曾连年征战,不说缔造了一个新的盛世,却也应是海清河晏,一派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可他未曾想到,在他的脚下,竟有人如此作恶? 建恒帝脸色渐渐如阴雨般沉下来,双拳也渐渐地紧握,眉头几乎锁在了一起。 而此刻殿内的宫人早已散退,只余冯唯一人伺候,陈直说到激愤处时不由抱拳朗声道:“陛下,那王家原要将那女孩儿强卖为妓,是其府中看管的仆人不忍,才将其偷偷放出,臣从友人口中得知此事时,也是一震,因而将女孩儿接进府中由内人照看,决定亲自以布衣打扮前往那怀春县,去了之后,果然只从外面看,便见那王家的园子建的极为气阔,就是比之我京中的王府也毫不逊色。” 在建恒帝越听越为震怒之时,陈直说的不由起身道:“不仅如此,那门口的仆人只是见臣在门口多看了几眼,便以恶言讥讽,甚至要殴打于臣,臣禁不住以我大兴律法回了几句,不仅反被他们拳脚相加,甚至还听他们说——” “说什么!” 看到建恒帝黑沉可怖的脸色,陈直仍旧正气凛然,丝毫不犹豫的开口道:“他们竟是当着街上许多百姓的面,扬言那园子的主人是我大兴镇国长公主府中最为倚重的王允之王公子,更说镇国长公主乃是天子至亲,如此来,那王允之当也是天子之至亲!” 建恒帝闻言眸中寒光一凛,陈直却还继续坦然不惧道:“那奴仆还说,大兴律法说起来便是皇家的家法,家法自然由天子自家定,镇国长公主是陛下至亲的皇姐,说臣若要论国法,便去镇国长公主府问长公主。” “陛下,臣自先帝四年中了进士,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做的是陛下的臣子,所以于臣眼中,只有陛下,没有什么公主!臣更不知道,一个魅惑公主的男宠如何敢自称天家至亲?” 建恒帝听到此话不由脸色一白,更为难看了几分,此刻的他并非因为陈直的话而愤怒,反是因陈直这最后一句话感到侮辱。 “今日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兴的百姓民生,臣便是死,也要弹劾我大兴镇国长公主,常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长公主虽为陛下皇姐,却是违背国法,公然于府中豢养男宠,那男宠公然与长公主同进同出,视宫廷如自家,视朝臣如家仆,视百姓如草芥,即便如此,长公主竟还纵容男宠强占民田,与恶官勾结,草菅人命,殴打朝廷命官!” “陛下!” 在建恒帝怒极之时,陈直陡然高声一呼,发出警钟一般的劝谏之声,震的建恒帝不由失神。 “陛下继位以来,为了我大兴的国政,为了我大兴的百姓,殚精竭虑,朝乾夕惕,以陛下的雄心伟略,堪缔造出我大兴继太祖与成祖以来的又一个盛世,可长公主此为,却是在背离陛下的初衷,逼得百姓民心渐离,让那些屈居于裙袂之下的男宠当道,臣只怕,再这般下去,会毁了陛下心中的伟业啊!” 陈直的话已说完,那余音却是久久震颤,仿佛盘旋在殿中的梁柱上,久久不肯退去,让建恒帝也猛然觉得犹如当头棒喝,连背脊都微微发凉,发僵。 他这一辈子想做的,便是将大兴扶上另一个盛世,在史书上留下英明神武的一笔,成为后世口中那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而在他欣慰的以为自己正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好时,他最亲近的家人却是养着这般吸百姓血,食百姓肉的蛀虫,将他所做的一切一点一点毁掉。 “陛下,这是怀春百姓的万民请命书,由当地的秀才书写,怀春的每一位百姓皆留有印迹,书中恳请陛下对此事以国法处置,堪为民心所向,请陛下御览。” 冯唯闻言连忙从陈直手中接过请命书,小心翼翼地递到建恒帝面前,建恒帝将其接过,摊开在案上,只见上面乃是以血书,几乎字字都如泣血般透着悲愤,而末尾皆是百姓留下的名字或指印。 建恒帝紧紧按着这一份请命书,看的心中渐凉,几乎说不出话来,可眸中的震怒却是无法遏制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可事情似乎远远地超过了众人所想,几乎是在几天后,南京便传来了一个更令人震怒的消息。 原来,昭懋长公主最喜欢的男宠王允之,其老家便在南京怀春,而因他伴在长公主身边,长留京城,因而南京的园子便由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王文之掌管,那王文之原本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因他也生的貌美,从前去京城探兄时便得了昭懋的青眼,其原本又有着攀附之心,便自然而然的跟着长兄侍奉过昭懋长公主,颇得昭懋喜欢,再加之有长兄时刻留在京城长公主身边吹枕边风,他便越发肆无忌惮,养成了骄纵气盛的性子。 南京佥都御史陈直所奏之事,便是由他一手造成,那王文之仗着长公主与胞兄的袒护,在怀春常年为非作歹,却又与当地的父母官勾结,便是上面的知府,明知他平日里的恶行也多是不了了之,反之因着长公主的缘故,堂堂朝廷命官却尊称他为七公子(注:因为王允之在昭懋的男宠里按年龄排老六,长公主称他为六郎,旁人就称他为六公子,王文之也算是昭懋宠幸的人,因此排名七郎,人称七公子。),在其生辰时,个个皆是趋之若鹜,以珠玉珍宝贿赂。 此次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打死了几个贱如草芥的农户,玩了一个平民丫头罢了,要知道,以他的容貌地位,看得上那样一个不入流的丫头,已算是她的福分,按着从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需在官府那知会一声,随便就能将这件事抹平。 因而当他得知那被他侮辱的女孩儿被南京佥都御史陈直所救时,便亲自带上家丁去了陈直的府邸要人,毕竟在他的眼中,上了他的床那便是他的人,自然便要由他处置,至于陈直,一个小小的南京佥都御史,他何曾放过眼里,要知道,整个南京上至布政使,下至县令尚且还在暗中贿赂与他,指望着他在长公主或长兄面前说说好话。 可他未想到,陈直的夫人却是怒然驳斥他的要求,并唤出府丁与其对峙,王文之一怒之下便命家丁强抢。 当南京城里的百姓得知为他们百姓请命的好官陈大人府邸被人包围,当即都抄起了能用的家伙赶过去,一瞧着是臭名昭著的王文之,更是群情激愤,二话不说拿着家伙就朝那些个王家家丁头上砸去。 这一怒,便惊动了南京按察使陆琰,当陆琰带着臬司衙门的兵赶来时,那在人群中抱头逃窜的王文之原以为这位按察使是来帮自个儿羁押刁民的,因而顿时挺直了胸膛,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谁知,陆琰却是以包围官员府邸,威胁朝廷命官,公然强抢民女为名将其扣押送去臬司衙门。 当南京按察使陆琰将这一纸奏报报上朝廷时,几乎如将一块巨石“噗通”一声砸进水底,顿时水花四溅,只要是站在这河边的,一个都别想干着回去。 朝堂上的官员们那一刻便知道,朝廷这一滩浑水,又要被搅上一搅了。 而这一件事也印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俗话。 三日不到,昭懋长公主纵容男宠在南京为非作歹,与贪官勾结,强占民田,侮辱民女,草菅人命,更是在事后带上家丁包围朝廷命官府邸,强抢证人,公然挑起民愤,险些造成暴乱的大事便传至大江南北,而舆论风向几乎是压倒性的倒向陈直一方。 当即这一刻,不论是京城的官员,还是地方的官员,是言官,还是非言官,皆奋笔疾书,慷慨激昂的送上了一份又一份弹劾,斥责的奏疏,那一刻在乾清宫侍奉的宫人眼里,几乎连着七日,那一摞摞雪白的纸片几乎堆满了皇帝的龙案,光是抬奏疏的人,一天都不知到底抬了多少次。 就在传开的这一日,建恒帝再也禁不住震怒,当即命掌印太监冯唯亲自前往长公主府宣旨,由随行的锦衣卫缇骑(锦衣卫的抓捕官员。)直接捉拿王允之送入昭狱。 当冯唯念完圣旨,将其递到昭懋公主的面前时,跪在那的昭懋脑中轰然,脸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可怜那王允之生的也算是风华绝代的人物,此刻却是被锦衣卫的人一把拽起,如提一只小鸡般容易,拖着便往外走,那王允之吓得梨花带雨,一向干净无瑕的脸沾满了灰尘,和着泪看起来狼狈不堪,却依旧不死心的四肢乱动,想要扑到昭懋长公主的身边寻求庇护。 听到王允之刺耳的求救声,锦衣卫的人也没了好脾气,当即手中一拧,只听得“咯吱”一声响,愣是将王允之的手臂里的骨头拧裂了,疼的他白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直到王允之如丧家之犬般被拖了出去,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可怖的死寂,昭懋长公主始终失神地跪在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一旁的冯唯却是能从昭懋涣散的眸子中捕捉到那抹慌乱与惶恐。 昭狱不同于大理寺和刑部,乃是掌管于锦衣卫手中,没有什么律法可言,锦衣卫的人可不像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那般,每每都好声好气地提讯,审问,吃喝都还要供应着。 在昭狱哪怕是将你活活饿死在里面,都没人敢说一句话,因为他们只听命于皇帝,进了昭狱的人,皇帝叫你死,你就得死,只那么多花样繁多的刑具都够用上一个月,且日日不带重样的,凡是经历了那些酷刑,便是从死人嘴里也能抠出有用的信息来。 冯唯看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昭懋长公主,嘴角几不可察的冷然一勾,随即眸中难掩笑意道:“长公主既然无心接旨,那这圣旨,奴婢便奉到案上了。” 话一说完,冯唯便将圣旨转而放置案上,提步便走,看也懒得再看昭懋一眼。 当冯唯走后,德恭忙要上前来扶起跪在那的昭懋,昭懋却是冷淡第拂开,当她转而看向奉圣旨时,几乎如同置入冷窖般打了个细微的战栗。 杀鸡儆猴,这个道理,她不会不懂。 而正因为昭懋深知这个弟弟的心思,几乎在冯唯回禀之时,昭懋随即便赶来了乾清宫,在宫人们都震惊时,她却只着素衣,拖簪披发,硬生生在烈日下跪到了乾清宫石阶之下,自请降罪。 建恒帝得到回禀时,并未有太多的表情,只冷淡的对冯唯道:“叫朕的皇姐回去吧。” 话一说完,建恒帝继续埋头处理着政务,冯唯得令忙赶了出去,谁知宣了旨意,昭懋却丝毫不理会,只默然地跪在石阶之下,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披在身后,神色看起来沉静而自如。 而这一刻冯唯也不得不服昭懋这么些年来的确极会保养,即便是如此素净的模样,也丝毫不显迟暮之态,那灼灼的烈日直直地射下来,落在她凌乱的发间竟隐隐泛着光芒,即便额角满是汗珠,竟也难掩她姣好的容颜。 冯唯唇角冷冷一勾,也不再与她多说,愿意跪那便跪,没想到,从前不将他当个人,一向不可一世的昭懋长公主,也会落到这步境地,可见,风水轮流转这话不假。 冯唯回去恭敬地禀报了殿外的事,皇帝手中微微一顿,没有再开口,仿佛未听到一般,冯唯便知道,皇帝这是默许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杀死昭懋真正的刀 在太阳渐渐西落的时候,跪在乾清宫石阶下的昭懋长公主渐渐觉得自己体力不支了,自生下来便骄傲至今的她,何曾在这般烈日的六月跪在外面过,膝盖下的地砖被烤的极烫,她能够感觉到膝盖皮肉处的灼热,就像是烫伤了般刺痛,而皮肉里的骨头,也是酥的麻木,几乎无法曲直。 此刻的昭懋脸色如雪白的宣纸一般,唇瓣已经因为烈日而变得苍白,甚至裂开脱了皮,原本骄傲挺直的背此刻渐渐变得生硬,脸上的汗,身上的汗已经不知道覆盖了多少层,将她一身素衣全然打湿,几乎能看到背上大片蔓延开的水渍。 即便她想维持自己的镇静,不想在这一群下等的宫人面前丢了作为镇国长公主的体面,可经过这一中午的暴晒,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因跪的太久而颤抖不已的身子,这会子的太阳即便不如正午那般火热,可她也仍能感觉到那股晒意。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眼前渐渐模糊,似乎白茫茫的,就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翳,在她抬手想去抚头之时,眼前却是猛然一黑,仿佛瞎了一般,在她惊恐与懵然之时,她却是失去了意识,直直地倒了下去。 当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时,建恒帝不豫地皱眉,冯唯当即走了出去,正要斥责时,才发现倒在石阶之下,一动不动的昭懋,眸中不由一怔,连忙又走了回去,告诉了建恒帝。 建恒帝闻言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十分淡漠,只是停下手中的笔,难得抬头吩咐他将人送至偏殿,请太医前去诊治。 待到日落西山,天边渐渐浮起了红霞,光芒淡淡落在殿内,洒着微弱的金芒。 “陛下。” 听到冯唯的声音,建恒帝并未出声,只是抬起头来,对上了建恒帝沉默而冷淡的眸子,冯唯当即低头道:“长公主服了太医开的药,去了暑,已经醒了。” “那便将人送回去吧。” 见建恒帝未曾理会的将头低下去,冯唯微微有些尴尬道:“回陛下,长公主已经在殿外,说要求见陛下。” 空气渐渐变得凝滞,在冯唯不由落下一滴冷汗时,上面终于传来建恒帝的声音,让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传。” 冯唯急忙领命下去,下一刻,一身素衣,看起来虚弱不堪的昭懋长公主抑制着膝上的疼痛缓缓的走进来。 “罪臣昭懋叩见陛下。”(注:皇室的姐妹兄弟对于皇帝而言也是臣子。) 建恒帝抬起头,看到面前与自己留着同样血的长姐虔诚的跪在自己面前,额头抵在大理石砖上,不留一丝痕迹。 宫人们渐渐退去,只冯唯在皇帝的示意下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建恒帝恍然叹息一声,虚无缥缈。 “皇姐请起吧。” “罪臣不敢,罪臣府中的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是罪臣未曾教导好,求陛下赐罪臣失察之罪。” 失察? 建恒帝看着眼前的皇姐,并未开口苛责,只是默然站起身来,走下龙座,亲自扶起昭懋道:“你我是一家人。” 听到这句话,昭懋不由动容,眼中一红,不由落下泪来,建恒帝看到此情此景,从袖中掏出帕子,亲自替眼前的长姐擦了擦泪,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叹息道:“从前是长姐安慰朕,如今,也该换朕来安慰长姐了。” 话说到这儿,建恒帝已然将昭懋扶起了身,将擦湿了的帕子叠好捏在手中,不由出声道:“这一次,长姐府中的人,做的太过了。” 昭懋闻言身子不由一震,正要开口,却见建恒帝颇有几分无奈道:“如今举国激愤,他们是留不得了,长姐应该能够体谅朕。” 此话一出,昭懋当即跪地,颇为愧疚的啜泣道:“一切是罪臣的错,未曾教导好他们——” 说到此,昭懋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恳求的看向皇帝,带着几分苍凉道:“罪臣知道,外面的人对罪臣与六郎他们的事多有诟病,这一次的事也皆是因罪臣对他们的纵容造成的,罪臣不敢求得陛下原谅,只是——” 昭懋说着渐渐哽咽起来,不由低下了头,说出的话却诚恳而悲伤。 “罪臣虽是天家的公主,得陛下隆恩,封了镇国长公主,衣食无忧,应当满足了,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罪臣也是一个女人,自平懿的父亲走了,罪臣便不知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孤独而清冷的日子,那些日子足够让罪臣坐在公主府,数尽府中有多少间房子,多少块地砖,罪臣害怕过那样无止无休的日子了。” 建恒帝闻言默然看着跪在脚下的昭懋,不由眸中微动。 “自罪臣遇到了六郎,便觉得自己又回去了,回到曾经未出嫁时的时光,罪臣害怕离开了他,又会在无止境的等待中磋磨这一生,变成一个满头银发的妇人,没有一丝生气,或许这一切在旁人眼中是违背世俗,可在罪臣的眼里,却是一种陪伴,一种幸福。” 说到最后,昭懋又一次诚恳的将额头抵在地上,没有一丝怨言道:“这一次是六郎他们犯了错,罪臣不敢求得陛下恕罪,只愿拖簪披发求陛下降下他们的罪,也降下罪臣的罪。” 话音落尽,殿内一片宁静,时间如流水般细细流过,建恒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只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昭懋,似是审视,又似是怜悯,让人琢磨不透。 “王允之他们,会由昭狱定罪,皇姐——” 听到建恒帝陡然停顿的声音,昭懋身形几不可察的一震,就连一旁的冯唯也不由默然地竖起耳朵听。 “此次难逃失察之罪,回到府中思过四个月,罚俸一年。” 这话一出,垂下头的冯唯不由眸中一震,而跪在那的昭懋登时哽咽道:“罪臣,叩谢陛下隆恩。” …… 当昭懋谦卑的退了出去,殿内一片寂静,只皇帝与冯唯两人而已,建恒帝默然看着脚下点点的泪迹,陡然出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偏袒了。” 话音一落,冯唯当即撩袍跪地,颤颤巍巍道:“奴婢不敢。” 建恒帝陡然轻笑一声,转而看向一旁的冯唯,眸中渐渐变得认真道:“不仅是你,世人都会这样想。” “你知道陛下为何这般处置吗?” 冯唯闻言低头道:“奴婢不敢妄揣圣意。” 听了这话,建恒帝眸中微微浮过一丝笑意,随即冷漠地转而看向昭懋离开的地方。 “因为朕的手上,沾染了太多兄弟的血了。” 冯唯闻言脑中轰然,只觉得嘴唇都不由发麻了,建恒帝却是分外平静,说出的话渐渐带着几分自嘲。 “朕不知道在多少个午夜,梦到朕的那些兄弟们满脸沾着血的来唤朕,他们想带朕走,朕如何会如他们的愿!” 建恒帝说到此怒然瞪目,随即眸中氤氲着黑沉,嘴角渐渐勾起冰冷而不屑的笑意。 “所以朕要做一个明君,如唐太宗一般,用这一世的功抹去史书上曾经的杀戮与血腥,朕不想让世人认为朕是一个冰冷无情,杀尽同胞的残虐暴君,所以,她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为建恒帝很清楚,没有一个能够永久走下去的帝国,终有一天,他们萧家的天下会为他人夺去,为了自己的名正言顺,他们会在史书上颠覆历史,他们不会管他的这些兄弟姐妹做过什么国法难容的事,只会将他批驳为一个杀尽同胞,残忍暴虐的皇帝,那时在他们的笔下,昭懋不是咎由自取的罪人,而是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可怜姐姐罢了。 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他这一生,在乎座下的龙位,更在乎后世的名声,这两样,即便是鱼和熊掌,他都得要! 这一刻冯唯抬起了头,他看到建恒帝苍凉而冷漠的侧颜,也渐渐明白了这位帝王为己的苦心。 对于昭懋长公主,豢养男宠,纵容男宠为非作歹远远不够成为名正言顺屠杀她的一把利刃。 建恒帝现在虽已起了杀心,却不会轻易动手,要动手,便要有一个足够具有威慑力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强大到足以抹灭昭懋为她这个皇帝弟弟所做的一切牺牲,足以覆灭她曾经的一切功劳,让不仅仅是现世的天下,即便是世世代代的天下,都认为建恒帝杀昭懋,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的私念,而是作为一位明君,除掉大奸大恶,为百姓为天下造福的明智之举。 思来想去,从古至今,在每一个帝王心中,在每一朝天下之中,只有两大罪孽,可以发挥如此震慑的力量。 谋逆和国本。 不论是其中任何一个,都会危及国祚,使得天下人人自危,不得太平。 经过建恒帝这夜看似宽容的处置。 这一点,如今的冯唯明白,萧译与谢昀明白。 顾砚龄,也更明白。 既然如此,那么这把刀,就由她亲自递到建恒帝手里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幕后 不过几日,昭狱便从王允之,王文之两兄弟身上摸索着查到了许多与其贿赂的官员,朝堂上再一次陷入了人人自危的局面,几乎是不到半月的时间,一批由京到地方的官员皆被斩下马来,在百姓眼里,这些人皆是奉迎于王氏兄弟的贪官污吏,而在明眼人眼里,这些官员无不是支持昭懋长公主的那一党。 经过这一场血洗,曾经在朝堂上颇有几分势力的昭懋长公主彻底成了孤家寡人,虽是避去一劫,保全了自己,却是被斩尽了左右手,只能独自守在府内,眼睁睁的看着而无能为力。至于王氏兄弟,几乎毫无悬念,早在昭狱里便承受不住,丢去了自己的命。 而转眼间,大兴便又进入了最为炎热的七月,秋狩被定在九月末,因是皇帝亲临的活动,如今提前两月便已经准备起来,而此次随行的名单也颇为令人诧异,皇妃之中定下了宁贵妃,成贵妃,还有自从昭懋长公主受罚之后,反倒又复宠的赵贵人,以及如今的和妃,只留年迈的太后留于宫中,由元皇后坐镇。 而皇子皇孙中,建恒帝竟是让皇长孙,皇九子,皇十四子随行,留皇二子淮王留守京城。这样的名单发下,让淮王党皆是一喜,却让那些忠心于东宫的老臣都是心下一个咯噔。 按理言,皇帝若离开京城,当由储君坐镇留守,但东宫太子体弱,因而皇长孙自小便由建恒帝教导,如今更是默许皇长孙涉及朝堂政事。那么留守京师之事,也自当由皇长孙来。 可如今建恒帝却留下了淮王,难免让人多想。 这一日的戌时,天边浮着晚霞,落下山头的夕阳仍旧透过云彩,为其镀上了一层微弱而温暖的金芒,七月的暑意已然退散了许多,偶尔一阵风微微袭来,吹的杏红的裙袂微微翻飞,陡然头顶传来几声大雁的啼鸣,走在廊下的顾砚龄微微顿了脚步,抬起头,透过廊檐看到一行鸿雁正远远飞去。 少女唇角微微浮过温柔的笑意,随即收回目光继续走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浅草中伴随着的虫吟之声带来了几分活泼。 当顾砚龄一行来到了毓庆宫外,原本值守在那儿的宫人皆是一怔,随即满脸欣然的低首请安,顾砚龄唇意难得浮起几分亲和,直走至正殿,刚跨过那最后一扇宫门,她便看到对面的廊下正负手立着一个靛蓝的身影。 当对上萧译温柔等候的目光,顾砚龄眸中微微泛暖,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们二人像是短暂别离的夫妇。 或许这就是亲切,不论多么劳累,回来之时,总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隐约的灯下等着你。 顾砚龄提裙走下石阶,直直地走向萧译,在她还未福身时,那双温和的手便已然扶起她。 “你怎么来了?” 顾砚龄顺着萧译的手站起来,随即侧首看着身后坤宁宫的宫女道:“我原与姨母在坤宁宫陪皇后娘娘说话,恰好皇后娘娘那做了些点心,皇后娘娘说这都是你爱吃的,便叫我给你送来。” “辛苦你了。” 听到萧译这句话,顾砚龄不由轻笑,随即便听得萧译道:“你畏热,进屋凉快些。” 当来到屋内,坤宁宫的宫女已然安静的将点心摆好,微微欠身,笑着颔首道:“奴婢们告退。” 殿内再一次陷入宁静,顾砚龄自在的走至萧译的书案后,看到摊在案上,看了一半的书,不由拿了起来,当她目光落到书名上,不由笑出声来。 “西京杂记?你倒是清闲。”(注:《西京杂记》里为西汉的稗官野史,算是野史趣味小说。) 萧译手中端着一小碟玫瑰枣糕,朝嘴里喂了一个,走过来佯装若无其事道:“听闻你喜欢,我便翻来看,看了几篇便觉得的确有意思。” 顾砚龄闻言将书还是那般翻在阅读页摊在案上,待她刚转头,一个热乎乎的枣糕便递到了她嘴边,看到一双笑眸的萧译,她也不推却,张口便咬到嘴里,随即将另一半拿在手中。 “此次随侍秋狩的名单,方才皇后娘娘那还在说。” 萧译闻声将手中那碟点心搁在案上,随即扶着顾砚龄坐下,自己则就近搬了个锦杌来坐在旁边。 “如今你我明明都在宫里,也不常得见,待到秋狩时,每日都能见到你了,这随侍名单——” 萧译说着琢磨琢磨,随即偏过头来,眸中难掩狡黠道:“正合我意。” 顾砚龄听了颇有几分无奈,却还是不由笑了,旁人都在为如今东宫“失宠”而着急,可他这位本尊却是不咸不淡,悠哉自得的很。 念到此,顾砚龄随即便眸中一挑,嗔怒般将手中咬剩下的半边枣糕堵进他的嘴里。 “如今屋里没有旁人,你还与我打马虎,难道你没有什么话忘了与我说?” 萧译默然笑着将嘴里那半块枣糕吃掉,颇为诚恳的递了一盏茶到顾砚龄面前道:“因为知道你知道,我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看着眼前人佯装正经的模样,顾砚龄接过茶盏,不喝也不放,只捏在手中,佯装淡然道:“我都不知,何时你与表哥关系这般好,如今事事都瞒着我了。” “就在那日谢昀去了长公主府时。” 顾砚龄见萧译故意答非所问,也不气,只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个雪青色的绣囊来。 “还记得我生辰那日我说的?本来想着替你做了个绣囊,如今瞧着,看来是不用了,还是送给大哥好了。” 话还未落,顾砚龄便听得耳畔响起萧译不由轻咳的声音。 顾砚龄侧首看过去,只见萧译沉吟了下,到底还是屈服于那枚绣囊之下。 “我与谢昀,皆是怕你知道此事担心,也难免让世子夫人她们忧虑,便想着掩下来,由我二人想办法便好。” 顾砚龄见萧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绣囊上,故意又揣回袖中道:“所以你们就蒙我一个人,这一次还计划出了这么一场大动静。” 两朝直臣携万民请命的血书死谏,王氏兄弟一时冲动险些逼得民反,引得大兴官员齐声斥呼,看起来激烈而凶险,却只是眼前萧译与谢昀的一盘棋,这一盘棋让他们毫无瓜葛地吞尽昭懋长公主所有的棋子,全然是翻盘之势。 这一切都设计的既稳,又准,更狠,让昭懋长公主根本来不及反应,即便反应过来,也难以力挽狂澜。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道理。 “让我猜猜。” 顾砚龄陡然身形轻松,两手交叠搭在扶手上,对着萧译道:“那伸冤的女孩儿为你们所救,你们还特意替她指引,让她向陈直的好友求救,冤情自然而然落入陈直的耳中,岂还有不管的?至于那王文之,原本性子冲动,那女孩儿留在陈府的消息是故意透露给他,想必为了保陈府上下安全,那些与王文之对峙的那些府丁,想必也是你亲自挑选的,而那掐着点的按察使陆琰——” “是陈大人的挚友。” 听到萧译的回答,一切都再明了不过了,若让昭懋知道,自己谋划的一切,竟是被萧译与谢昀两个后生快刀斩断,的确不知她该作何想。 “陈大人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萧译原本轻松自如的神情在这一刻渐渐变得认真而深沉。 “王文之只手遮天的恶行,南京上下皆知,却无一人愿管,无一人敢管,这才将南京的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如陈大人这般忠于大兴,勤为百姓的人,已是难得。” 听到这里,顾砚龄默然不语,却是探手覆在萧译的手背上,说出的话,激荡起了萧译埋在心底深处的理想与抱负。 “所以未来的大兴,需要你起用这些为大兴,为百姓请命的忠臣义士,诛贪吏,正朝纲,缔造另一个盛世。” 听到少女低沉而笃定的话语,萧译默然将目光对去,二人相视之间,终是会心一笑。 “这一次事既已过了,便罢了,不过日后若再有欺瞒——” 顾砚龄陡然转回头去,说到这里时故意一顿,萧译却是紧接着连忙道:“再不会。” 话音落尽,少女悠然转过头去,随即从袖中取出那枚绣囊来递过去,萧译捏在手中,摩挲着绣囊上的绣工,眸中微微一暖。 “这是大哥与表哥的,你到时替我送去。” 当另两枚精致的绣囊递到面前时,萧译不由有几分无奈,难得收到少女的东西,原来自己竟还不是独一份,突然他有些羡慕这两个大舅兄了。 而就在他接过那两枚绣囊时,才发现自己的绣囊有些不同,当即心下一动,直到从自己的绣囊中摸到一枚冰凉的玉牌,从灯下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干干净净的“龄”字。 几乎一瞬间,那抹无奈渐渐变为温暖与欣然,就连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 因为这个“龄”字一眼,便能瞧出是少女的字体。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一日的正午,外面的日头正盛,刺目的阳光落在琉璃瓦顶上,便能泛起夺人的金芒,枝头的知了仿佛也被晒得没了力气,就连那“唧啊唧啊——”的叫声都焉儿了几分,显得有气无力了些。 来往穿梭的宫人都尽力的走在树荫下,一入那太阳直射之处,便如同走入正架着炭火烘烤沸腾的热锅一般,只觉得顿时便汗意涔涔。 可此时旁人都是热的难耐,唯独赵贵人贴身侍奉的大宫女月容却是周身冰凉,看着眼前引她前往翊坤宫的大宫女华枝,她的两手看似从容,实则不安的交错着。 自她随赵贵人入宫以来,与翊坤宫并无交集,如今宁贵妃陡然唤她前去指导宫女绣工,她的心便未安过,她并未天真到以为她的绣工当真好到入了宁贵妃的眼,此刻的她心中咯噔咯噔的跳着,琢磨了许久,也难能猜出宁贵妃真正的意图。 这一刻,她希望到翊坤宫的路再长一些,让她走的再慢一些,可即便是这样想着,转眼间她也随着华枝来到了翊坤宫的门口,看着上面大气而尊贵的鎏金大字,怀袖不由感叹,即便是再受宠,也难抵背后的势力。 就如宁贵妃,即便无子,只因出身陈郡谢家,这皇贵妃之位,便是囊中之物,而反看赵贵人,哪怕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也只能屈居于储秀宫,做一个小小的贵人。 平凡家世的嫔妃,要赌上一辈子,才可能有命拼到贵妃的尊位,而这对于宁贵妃她们而言,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走吧。” 陡然听到华枝侧头的声音,月容当即为自己的失神自责,连忙从容地跟了上去。 当到了偏殿,华枝引她进了里面,顿时凉如置身清泉一旁,似乎身上的暑意全然消退了。 直至走到湘妃竹帘前,前面的华枝陡然顿了步子,怀袖不由也停了下来,华枝却是平静道:“进去吧。” 月容闻言手中微一震,随即看向华枝,却是正对上华枝平静而不容置疑的眸子,当即惊得垂下眸,却还是强自镇定的掀帘自行走了进去。 而当她掀帘走进里屋的那一刻,却还是被窗下坐着的身影惊得一愣,不由顿在了那。 阳光透过树枝,隔着桃花玻璃纸落入少女手边的矮脚案上,边上除了一个看起来清秀的侍女再无他人,少女身穿碧蓝色十二幅月华流苏裙,裙上每一个褶子都晕染了不同的颜色,或天青,或杏粉,看起来色彩淡雅而自然,轻轻描绘之间,如同月光落入裙上一般,光华而夺目。 “怀珠,赐座。” 少女淡然的声音陡然响起,月容当即明白,少女这是在提醒她,因而连忙低首走上前去,颇为恭谨而小心的欠身道:“顾姑娘。” 少女淡然的“嗯”了一声,随即怀珠便替她搬了锦杌来让她坐,她见此连忙推却,却听得上面的少女道:“坐吧。” 当她战战兢兢的坐下,屋内一片寂静,从少女淡然的语气中,她听不出喜怒来,才越发觉得忐忑。 “你是在想,为何姨母不在罢。” 月容闻言抬起头来,却看到少女的侧颜被阳光照耀的如玉般泛着光芒,耳边一对明月珰更是相得益彰,此刻因为少女说话,不由轻轻摇荡,少女唇角淡淡勾起看不出喜怒的弧度,手中微微摇曳着一柄浅蓝色缂丝牡丹花蝶图面乌木雕花柄团扇(注:可以去查查,很好看的一柄扇子,我的手机屏幕就是它~),语中淡淡道:“今日寻你的是我——” 在月容微怔之时,少女又转而偏过头来,眸中浮动着笑意道:“当然,也是姨母。” 月容手中不由紧了紧,看着少女手中微微摇动的扇子,额际渐渐落下汗来,她知道,少女手中这把团扇并非寻常之物,而是中宫元皇后亲自所赐,从这背后是否可以看出,少女这也是在无形中告诉她, 今日她来翊坤宫,也是元皇后的意思。 可她并未因此感到荣宠,反倒察觉出重重的危机来。 “奴婢不知,贵妃娘娘找奴婢前来,是要绣什么?” 看到眼前从容的月容,顾砚龄唇角淡淡勾起,随即侧首看了怀珠一眼,怀珠当即会意地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上前送至月容的面前。 当月容的目光落到那方粉色丝帕上,当即惊得一怔,身子不自主地发凉。 “你便照着这方丝帕,再绣出一条好了。” 月容身子不住地颤抖,却还强自压制着抬起头来,颇有几分犹豫道:“奴,奴婢——” “怎么?” 上座的少女笑出声来,眸中浮过一丝诧异道:“这方帕子不就是你绣的?” 此刻的月容不敢再去看那方帕子,心里极力想着对策,却是发现没有任何法子。 “依我看,这方帕子若再攒上几颗珠子,就更好了。” 话音一落,只听得“啪嗒”一声响,一袋珠子被怀珠扔到月容眼前,看到那熟悉的袋子,熟悉的珠子,月容几乎脸色都变了。 “你未嫁,他未娶,原本也没什么。” 听到少女平淡的声音陡然说着不沾边的话,月容不由颤抖的抬起头来,只觉得后脊阵阵寒凉,难以抑制。 而上座的少女陡然手中一顿,左手抚上扇面,摩挲着上面的绣花道:“只是既是入了宫,那便是圣上的人,这等私通侍卫,将宫中财务夹带出宫,私自定情,算下来——” 少女眸中微微一动,看起来灵动而美丽,说出的话却是惊了月容的魂。 “那便是死罪。” 顾砚龄看着眼前渐渐被击溃理智的月容,却是越发平静温和,循循善诱道:“至于这些东西,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寻来的,该如何,你应该明白,今日,我不过是一个说客而已。” 看到月容苍白的脸色,和渐渐平静的神情,顾砚龄并不想给她太多的时间去琢磨,只淡淡将团扇按在案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或许于有些有情人而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便是最好的相守,可你愿拿命相陪的人,却是用这些身外之物,已经偷偷纳了两房妻妾,还整日流连于赌坊,你既是长公主送到赵贵人身边的军师——” 顾砚龄淡淡看着眼前猛然颤抖的身子,并不在意道:“必然就是聪明人,总不会愿意和这样的人一同赴死。” 话说到这儿,月容脑中已是一片轰然,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的顾砚龄,对于自己身份的暴露,她更在乎的是那个对她百般疼爱的人。 “我所说是否属实,你大可以去查一查,不过,时间也不多了。” 少女淡然的走下来,颇为优雅的蹲在月容的面前,只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审时度势,才是聪明人。如今的局势倒向谁,你不会不明白,若你寻对了,便能保全自己,日后出了宫,照样可以嫁一个好人,若寻不对,这些东西一旦被皇后娘娘送到圣上那,恐怕就没有你选择的时间了,时不我待。” 话音落尽,月容脸上的镇静渐渐碎裂,眼前的少女说的没错,如今昭懋长公主已然没了翻盘的势力,看似赵贵人并未收到牵连,荣宠如初,其实不过是皇帝给的假象罢了。 长公主府,迟早会被连根拔起,而那时的赵贵人便会被弃之如履,至于她们这些冷宫的宫人,又能有什么未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虽非君子,却也知道这个道理。 “回去时,赵贵人难免会问两句,你打算如何回?” 陡然听到少女莫名的话语,月容脸上渐渐镇定下来,眸中也渐渐平静下来,下一刻,她木然垂下头,毫不犹豫道:“奴婢会说,奴婢一来不知如何惹怒了娘娘,被娘娘罚着穿了一晌午的针。” 顾砚龄看着眼前的人,眸中微微浮笑,是聪明人。 看来,已经是想通了。 “那你便去穿针吧,也叫赵贵人看了心疼些。” 或者说,是放心些。 看到顺从离去的身影,顾砚龄默然不语,眸中却渐渐浮起几分深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一次,她可不会再给昭懋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了。 第二百三十章 策动 九月二十五这一日,秋光明媚,金色的光芒直射大地,落在起伏的青山上,泛着微微的浅碧。微风轻轻的吹拂,将大兴宫城内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百官们皆在宣武门前等候,身穿戎装盔甲的京卫,神机营也肃穆的列阵于前,阳光落到盔甲之上,反射出更为夺目,也更为凛冽的光芒来。 乐声渐渐响起,众人神情不由一凛,随之便能看到数千孔武有力,体貌雄伟的锦衣卫列队于前,皆身穿盔甲,持伞盖,举旌旗,由高坐马上,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韩振带领,渐渐进入人们的视线。 而在庄穆而磅礴的仪仗之后,便能隐隐看到以建恒帝为首的皇子皇孙们皆着戎服,英气勃勃的坐于马上,而在其后跟随的便是后宫随行眷属的宫车。 当来到宣武门前,春风得意的淮王站在最前,带领留守京城的百官恭然送行,高坐马上的建恒帝略嘱咐几句,在一阵又一阵的山呼万岁中,前往京郊的銮驾缓缓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顾砚龄稍稍挑起了一角的帘子,当看到满目的青山时,这才将帘子挑高了些。 “这便出了京了?” 听到少女兴奋的声音,顾砚龄笑然颔首,看着绮阳趴在小窗上,掀着轿帘,眸中满是好奇的模样,便不由想到了如意,原本应随行的如意在临走前夜陡然生了病,便不得不遗憾地留在宫中。 宁贵妃因念着她与绮阳出了京,随行更有成贵妃母子,终究不放心,斟酌之下,便将如意托付给了元皇后,还是跟着她们一同出京。 当掀起的轿帘被吹得微微翻飞,顾砚龄隐隐能看到行在前面的那些皇子皇孙,想到那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少年,不由唇角微微勾起,这当是她第一次看他不同以往的装扮。 这一路上伴着车轮声,马蹄声,还有绮阳兴奋的说话声,在第三日的戌时,銮驾便到了京郊的狩猎苑,漫天晚霞之下,重重的树林中渐渐响起鸟的啼鸣之声,偶尔一阵风来,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极目望去,是层峦叠嶂的青山绿林,隐约间能够听到林中瀑布磅礴而下的声音,随着走进苑中,这一处皇家园林完美的将自然之境与宫苑阁楼融为一体,让人觉得二者融洽和谐,相得益彰。 在这个苑中,修建了三十六苑,十二宫,与大兴的皇宫不同,这里的宫苑更多了几分自然,别致的气息,少了几分庄严,肃穆。 无论是听赏歌舞的宣曲宫,观看赛狗、赛马和观赏鱼鸟的犬台宫、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或是饲养和观赏大象、白鹿的观象观、白鹿观。(注:整理修改百度里的上林苑景色。) 都能让人觉得神经一松,难得的欣然。 当顾砚龄行在纯木制的游廊之上,转然间便来到了另一处僻静而别致的宫苑,穿过花影,方走了几步,陡然前面响起孩子兴奋的声音,而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躯便撞入了她的怀里,让她不由退了几步。 当顾砚龄低头一看,那身穿软甲的孩子手中捏着一柄以布帛作箭头的小型弓箭,看起来倒颇有几分气势,因着两人之间撞得力度大,虽然一屁股坐了下去,却是不哭也不怒,只好奇的打量着她。 顾砚龄笑着上前蹲下,温柔地将他扶起来,拿帕子的手轻轻替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随即耳畔便响起稚趣的童声。 “你是谁?” 顾砚龄并未回话,只等拍的差不多了,才转而看着眼前的十四皇子萧泽。 “顾,顾姑娘?” 一个试探又迟疑的声音响起,顾砚龄抬起头来,随即便看到一身家常裙子的和妃站在那,怀中的人儿当即喊了一身“母亲”,便直直地跑过去,抱住了和妃。 顾砚龄从容地站起身来,抚了抚裙上的褶皱,随即微微一笑。 “和妃娘娘。” 和妃见眼前的少女果然是宁贵妃的侄女时,不由心下微跳,更多了几分紧张,当她看到少女裙上的点点尘土时,当即明白过来,满怀歉意道:“泽儿调皮,弄脏了姑娘的裙子,实在抱歉。” 顾砚龄闻言毫不在意的看了眼身上的裙子,随即抬起头来,看着和妃怀中的小人儿,眸中微含笑意。 “无妨。” 话音一落,周围便陷入了尴尬的寂静,和妃原本不善言谈,看到眼前的顾砚龄更是觉得有些紧张,而她又一向听闻眼前的少女喜静,便更不好轻易开口。 “砚龄无意走走,偶入了娘娘的宫苑,没有打扰娘娘歇息吧?” 和妃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便看到少女眸后的意味,当即明白过来,略有些不安道:“姑娘言重了,既是到了门口,姑娘便进宫歇歇罢。” 少女闻言并不推辞,反而欣然接受,二人推却之下走了进去,随即便有宫人送上茶点来。 “母亲,她是谁?” 凑在和妃身边的萧泽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顾砚龄,和妃闻言微微一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该说是长孙萧译的未来妃子,还是—— “回十四皇子,臣女顾砚龄,是宁娘娘的侄女。” 话音一落,和妃与萧泽都随声看去,只看到灯下少女难得温和的笑眸,萧泽一双葡萄般的眼睛转了转,似是在思索什么,随即兴奋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顾阁老的孙女,将来要嫁给皇长孙的?” 小孩子稚嫩而有趣的声音响起,和妃微微一怔,顾砚龄却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你比我大,原本我想唤你姐姐——” 说到这儿小孩子陡然骄傲地一抬头,兴奋地笑着道:“不过我也是皇长孙的十四叔,那日后也是你们的长辈了,这样唤着不妥。” “泽儿,不得无礼。” 和妃微微有些慌张的低声斥责,却换来顾砚龄温和地话语道:“十四皇子说的无错,这宫中的辈分的确乱不得。” 萧泽见眼前的顾砚龄赞同他的说法,不由抚掌一声,随即眼中泛着亮晶晶的光芒道:“那我便唤你名字好了。” 顾砚龄看着眼前可爱的稚子,也难得抛去了从前的种种规矩,顺着笑道:“长辈们都唤臣女阿九,十四皇子也这样唤便好。” “阿九——” 萧泽沉吟了下,随即开心的抬头道:“好,不过你是我的侄媳妇,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便不要用臣女这样生分的字眼了。” 看着眼前故作老成的孩子,顾砚龄不由轻笑出声,随即点头道:“好。” 和妃见眼前的顾砚龄并未有生气的意思,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去,随即又担心孩子口无遮拦说的太多,便遣来宫女将萧泽带下去沐浴,重新换上干净衣裳。 当殿内渐渐安静下来,顾砚龄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小小背影道:“皇后娘娘和姨母总说,十四皇子很是可爱——” 说到这儿,和妃两手渐渐不安地握着,而下一刻,少女便转过头来,状似无意道:“听宫里的老人讲,除了长孙殿下,就属十四皇子长的最像陛下了。” “顾姑娘——” 和妃一双手猛地一握,却是分外冰凉,看着少女平静的神色,却是觉得自己心里越发不平静起来。 和妃似乎明白少女有话要说,而如今的她也如同走入了漫天迷雾的森林,急于寻找一条能保全她们母子的活路。 在和妃的示意下,大宫女怀袖忙带了其余的宫人退了下去,当殿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少女的声音渐渐变得认真了几分。 “夜深了,砚龄不打扰娘娘休息,便长话短说了。” 话音一落,少女陡然站起身来,在和妃诧异地随之起身时,少女已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来,递到了和妃的面前。 和妃迟疑地接过,看到信封上的空白,才缓缓打开,当看到随着信笺滑落到掌心的一枚璎珞,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那枚璎珞已经掉了几分从前亮丽的色泽,明明下面的流苏有些脱了丝,却并不像是为人遗弃,反倒是佩戴了许久。 和妃看到这枚璎珞不由眼眶一红,近乎激动地打开了信笺,看着上面熟悉的字,眼前渐渐变得模糊,随之一滴热泪滚烫地落在信笺上,印的墨迹糊成了一团。 “这是数月前,臣女托远在苏州的二舅舅送来的。” 和妃闻言当即手中一紧,紧紧地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 顾砚龄看着如此的和妃,也不再拖延,只用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平静道:“娘娘的为人,皇后娘娘清楚,姨母清楚,东宫也清楚,身在宫中,人人都有身不由己之时,十四皇子是个好孩子,这是皇后娘娘的原话,也是太子妃的原话。从始至终,错的没有娘娘,娘娘无需担忧,如今您位列妃位,又有皇子傍身,日后只有走的更好。” 说到这儿,少女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而缓慢,犹如循循善诱的长辈般从容道:“娘娘一生所求的,不难,如今这些东西实实在在的摆在娘娘的面前,谢家的诚意至此,娘娘是玲珑心,不会感受不到。” 话音一落,少女微微站直了身子,眸中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可和妃却从中看到了真诚。 和妃手中紧紧捏着手中的信笺与璎珞,泪水不住地滑落,而在下一刻,她却是毫无预兆地便要感激地下跪。 顾砚龄并不意外,只从容地将其扶了起来,语中劝慰了几句,便转而离开了。 和妃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捏着手中的东西,一直悬而不下的心终于安定了。 当她看到幼弟写给他的信,看到她进宫前夜亲手给幼弟系上的那条自己亲手打的璎珞便知道,昭懋逼迫她的那把刀终于落下了。 如今的昭懋被禁在府中,她的家人都得到了谢家的庇佑,而泽儿就在她的身边,便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少女的话仍旧盘旋在耳边,而从那些话中她得到了希望,只要在皇后与东宫面前,泽儿仍旧是个好孩子,她仍旧是那个安守本分的人,便会如少女所说的那般,她想要的平安一点也不难。 而最重要的,便是少女临走前在她耳边看似无意的一句话。 “听闻临安是个好地方,日后十四皇子若能封个临安王,接娘娘一同前去,也算是天伦之乐了。” …… 这不是一句笑语,而是一个承诺,或者说是未来大兴真正掌权人给予他们母子的承诺。 不论是下一朝,再下一朝,坐上皇位的终究是东宫。 她如何不期盼,日后迟暮之年能够离开那重重深宫,随着自己的儿子去一个平静的封地过上后半辈子。 而最重要的,临安与她的娘家毗邻,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圆满的。 从前软弱了一辈子,踌躇了一辈子,这一次,她要为泽儿,为自己赌上这一把! 第二百三十一章 阴谋 第二日清早,当号角吹起时,所有精锐的将士们皆列队于前,建恒帝身穿鱼鳞叶明甲,衣襟缀枣核形金别扣及布扣襻,前胸左右各饰一条金色升龙。 上身衣襟、及领、肩、底边等处皆施以红色织金云龙纹缘边。两肩为金色兽头形肩甲,缀红色肩缨。衣身前后片的底边饰有双排彩穗。罩甲下穿五彩云龙纹窄袖袍,两臂戴臂缚,腰部束黄色鞓带,上悬佩剑、弓袋、箭囊。头上戴着一顶抹金凤翅盔,身子颇为沉稳的坐于赤色宝马之上。(注:这是百度搜索明神宗出警图整理的。) 阳光落在这些身着盔甲的将士们身上,反射出夺人的目光,这一刻的建恒帝不像是年将五十的人,当他的马转了一圈,看尽了在场将士们勇猛的气势,顿生出气吞山河的雄伟来,当他凛冽而锐利的目光落到身后英姿勃发的皇子皇孙身上,眸中也渐渐多了几分欣慰与自豪。 在他铿锵有力的助阵话语中,在场的将士们顿时山呼万岁,那气势犹如排山倒海般,几乎震慑的林中的飞鸟惊然飞离。 当号角再一次吹响,林中的护卫已然打开圈养了许久的麋鹿及猛兽,在场的将士们顿时精神一振,整装待发,感受到座下宝马按耐不住地踢踏着脚下的泥土,在渐渐升起的尘土之中,他们已然准备好了这一场男人之间的角逐。 “父皇,儿子也想要去。” 陡然的声音让原本肃穆的建恒帝不由低头,看到萧泽稚嫩而英气的小脸时,顿然眸中带笑,眼角的纹路渐渐深了几分。在和妃担忧的眸中,建恒帝陡然伸开了双手,随侍十四皇子身边的宫人忙将萧泽抱了起来,送到建恒帝手中。 建恒帝大手一揽,将小人儿抱坐在前,不由笑着问道:“泽儿想随父皇去做什么?” 怀中的人一听,丝毫也不怵,扬着头颇为骄傲道:“儿子也想随父皇,随哥哥叔伯们一起射飞鸿,猎老虎!” 看着怀中眼前明明年纪小,却颇有壮志的小儿子,建恒帝到底生出了几分自豪之感,当即朗声大笑道:“好,我儿有志气!” 此话一出,建恒帝随之颇为气势道:“我大兴的皇子皇孙如此,将士们更要如此——” 说到这一刻,将士们渐渐群情激昂,而下一刻,建恒帝笑然的眸中渐渐变得严肃,也渐渐变得凛冽。 “记住,我大兴的男儿们,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当年武帝时便有如此雄心壮志,我后世者,岂能示弱?如今东有鞑靼,南有倭寇,要的便是你们为我们大兴的百姓,守好这每一寸土地,为你们的老父,老母,为你们的妻儿,为我们大兴的后代打下一片净土!” 此话一出,顿时如震颤箭弦,振聋发聩,让在场的男儿渐渐燃起了积蓄已久的斗志,一腔热血几乎横冲直撞地冲破喉腔,化为了震慑山河的呼声,响彻整个山林。 建恒帝看着这一幕,那从未熄灭的盛世之心再一次燃起,唇角欣慰地勾起满意的弧度,随即低头看着怀中的幼子道:“泽儿有此雄心,为父心甚慰,不过如今你骑射尚未到家,朕替你选人教你骑射,待你去西狩区能射到一头麋鹿,便随朕去东狩区射虎,如何?” “好!” 萧泽闻言兴奋地抚掌,建恒帝朗声大笑,将怀中的萧泽递给了宫人,随即卸下腰间饰以珠玉的御佩宝刃赏赐给了萧泽,更显示出了对这个幼子的偏爱。 一旁的萧衍神色无异,眸中却是隐隐变得晦暗,而为首的萧译看着这一幕,却是平淡依旧,只是看着马下的小人儿,眸中多了几分温和。 随着第三声号角响起,宝刀未老的建恒帝一夹马腹,犹如利箭般携着一众皇子皇孙绝尘而去,在众将士们兴奋和激动地吆喝中,顿时扬尘而起,留在那儿的女眷不由都捏起帕子去挡,顾砚龄却是静静站在那,看着一身银白戎装的萧译,唇角多了几分自豪。 当一日下来,直到日落西山时,建恒帝才与众人归来,这一场狩猎中,皇长孙被众人簇拥而来,以猎到一头金钱花豹拔得头筹,赢得了建恒帝的赏赐,而萧衍原本狩猎颇多,只因这一只花豹便不得不屈居于下,一切的光芒与赏赐皆眼睁睁落到了萧译的身上。 当顾砚龄看到一身戎装的萧译风尘仆仆的来到她的宫殿时不由微微怔愣,而下一刻她便看到那英气俊朗的身影自然而然地上前将她揽在怀中,全然无视了周围低头抿笑的宫人。 当她反应过来去推时,周围的宫人早已识相地退了出去,而抱着他的人手中却是越发紧,她无奈之间只得放弃,唇角多了几分笑意。 “今日猎了几只赤狐,你畏寒,冬日里做成斗篷给你正好。” 顾砚龄闻言不由欣然,赤狐小而聪明,对于周围的动静极为敏感,跑的又格外快,要得一只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几只。 可见,萧译的骑射的确拔尖。 …… 狩猎苑的日子不同于皇宫,规矩少了,轻松便多了。 每日看着旁人围猎,顾砚龄便闲散的同绮阳一起逛逛山林,听着归来的萧译生动地给她将狩猎的故事,或是与其一起携手登山,看着夕阳西下,倒觉得日子难得这般闲适。 后来绮阳坐不住了,因着长居深宫,她尚且随着长兄他们学会了骑术,绮阳却是丁点儿都不会,后来趁着一日建恒帝猎的尽兴而归时,便撒娇地要建恒帝也为她寻个人教骑射,建恒帝一高兴便依了,绮阳却是丝毫不客气,当即便指了锦衣卫指挥使韩振教授,在韩振一贯冷冽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怔然时,建恒帝的话已然脱了口,也不好再收回,再加之一向又宠爱这个孙女儿,便欣然地应了。 于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能使人闻风丧胆的韩振,便在这一场天家父女的对话中被“卖”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日,眼看着狩猎也渐渐快入了尾声,建恒帝再一次亲身上阵,携着众人入林,临走前,萧译给了顾砚龄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回过头,一扬缰绳,绝尘而去。 当日头渐渐落下,一行狩猎颇多时,建恒帝却越发来了兴致,当即便要朝东狩区(注:就是猛兽区。)深处而去。萧译看了看天色,不由多了几分担忧,原本想劝慰,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萧衍,沉吟下,终究还是出了声。 “天色渐晚,臣斗胆请陛下明日再行狩猎也不迟,想必宁娘娘她们也在宫中等候了。” 建恒帝原本的兴致陡然被打断,当即脸色一变,闻声见是萧译,终究未出声斥责,可脑海中却又渐渐想起那一夜的雷火,脸色登时更沉下了几分,随即出声道:“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话音一落,建恒帝便纵马而去,萧译眸中忧色未减,看着天边的一抹晚霞,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以作保护,而萧衍默然看着这一幕,眸子一如既往地温和,眸底却渐渐升起一丝冷冽的杀意。 不过略走了几步,建恒帝便又迅疾地射杀了一只狍子,在众人欢呼中,建恒帝越发自傲,而一个内侍也在这时慌里慌张的策马过来。 这一幕恰好落到建恒帝眼中,便出声道:“怎么了。” 那内侍闻言忙下马道:“回陛下,顾姑娘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此刻腹痛不止,宁娘娘担忧不已,便叫奴婢来报。” 到底是未来的皇长孙妃,事情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可建恒帝此刻已然来了狩猎的兴致,轻易又不愿回去,犹豫之下,便听得身旁的萧衍道:“既是如此,阿译回去看看,只怕更妥帖些。” 萧译听到此不由眉头一皱,当他看向萧衍时,从其云淡风轻的眸中渐渐看出威胁来,当即手中一紧,控制住拳头扬起的愤怒,越发担忧起顾砚龄来。 建恒帝闻言“嗯”了一声,随即便许了,此刻想着少女可能遇到的危险,萧译再也不推脱,当即抱拳应了,转而低声吩咐自己的人保护好圣驾,便立即一扬缰绳,几乎如一道凌厉的闪电般,飞驰而去。 感受到风从耳边猎猎擦过的声音,萧译一夹马腹,使得脚下的马更快了些,可即便如此,也难以满足他立即飞驰回宫的心思。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重伤 这厢,林中的鸟雀陡然都惊惶的叫着,扑腾着翅膀便四散飞去,策马进入东狩区深处的建恒帝下了马,静静地移动着步子,一双眸子锐利地扫向远处几乎到小腿处的草丛。 忽然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小东西一掠而过,电光火石间,建恒帝当即搭箭穿去,下一刻那箭矢便如风一般携着凌厉的力道钻了出去,正中那快速奔跑的身影,当再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白色的兔子。 看到方才那兔子惊惶的模样,可见周围还有旁的厉害的猎物,因而建恒帝心中顿生几分兴奋,身后随行的侍卫忙小跑上前,准备去逮回那只死兔。 陡然—— 随着一震排山倒海般的咆哮声,一阵迅疾而令人生寒的风携着什么从丛林中倏然钻出来,下一刻便听得那侍卫惊惶一叫,仓皇朝后退了几步,还未来得及拔刀,便被一个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扑倒在地。 这一幕来的太快,几乎转眼间,便只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与动物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味。 当那个侍卫满脸是血的躺在那儿,被一只体积庞大的成年黑熊压在身上,没有了一丝生气时,众人不由都受了惊,竟是颤颤巍巍的朝后退了几步。 此刻的萧衍连忙抬手护住皇帝,侧首全力扬声道:“护驾!”(注:黑熊视力不好,但是听觉、嗅觉很强,所以萧衍这样喊,分分钟是在故意引黑熊过去。) 话音一落,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要掩护建恒帝后退,可建恒帝此刻却是莫名多了几分兴致。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丝毫没有心生畏惧。 而原本袭击了人的黑熊此刻闻声转过头来,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包围住建恒帝时,便愤怒地张开了它沾染鲜血的嘴,将两条前肢竖立起来,俨然如一个身形庞重的壮年男子,随即那咆哮声携着厉风传来,几乎震动的山林作响,让人听之都觉得有几分胆寒。 下一刻那黑熊猛地将前肢放下,“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跑着朝建恒帝处奔去,随着几只箭快速地射了过来,那黑熊竟是聪明地躲过了几只,身上却还是中了两箭,当即便咆哮的冲着那放箭的侍卫跑去,几乎在他们还未来得撤退之时,便被一掌拍到地上,那黑熊愤怒的竖起身体,随即将两个前肢凌厉地放了下去,压在其中一个侍卫身上,顿时鲜血四溢。 当它再转而对向另一个侍卫张嘴咆哮之时,惊得那侍卫当即脸色一白,竟不由晕了过去。 这一刻众人渐渐发现,眼前这头黑熊性情暴戾,与寻常的猎物并不同,而这个地方,已是不宜久留。 因而萧衍侧首危急的对建恒帝道:“父皇,请父皇撤退,保重龙体。” 建恒帝闻言当即应了,连忙在众人的掩护下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跑去,而这一刻,那黑熊闻到声音当即转了方向,四肢较平常更快了几分朝建恒帝一行追去,感受到身后震地的响声,和瘆人的黑熊喘息声,众人更是用尽了全力的跑,而就在这时,眼看着黑熊渐近,只听得一个声音穿破寂静的山林。 “父皇小心——” 话音还未落,萧衍便拼了命般朝建恒帝一扑,恰好让那跃起的黑熊扑了个空,那黑熊几乎是暴躁到了极度,愤怒地竖立起身子,气愤地咆哮整个山林,下一刻再转身时,却是被侍卫们团团围住,转眼间挨了数刀,鲜血的味道让它的戾气更重了几分,一掌下去竟是将数人拍打出两米远。 因为萧衍及时救驾而脱离险境的建恒帝此刻也是受了惊,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因为方才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此刻手上沾满了倒刺,疼痛几乎钻入心底。 萧衍看着眼前与侍卫周全的黑熊,温和的眸中噙着一分冷意,随即搭拿起手中的弓,从身后抽出一支羽箭,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 他之所以敢亲身去护驾,便是这树林深处潜伏着他的人,他们箭上所抹的麻药与他手中这只箭一般,药力大的几乎可以瞬时放倒两只成年黑熊。 他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这只黑熊也就失去它的作用了。 正当他将要搭弓之时,那只黑熊陡然拍倒两个侍卫,从圈中冲了出来,眼看着要朝建恒帝这一方扑来,建恒帝当即脸色一白,惊得也是忘记了动,而萧衍也是一愣,连忙搭起弓箭。 “咻——” 随着一个迅疾的声音,一只羽箭快的如一掠而过的光一般,穿过丛林的树叶,直直地射向那黑熊的眼睛,当即黑熊震天一吼,左眼鲜血四溢。 萧衍见此眸中一震,几乎不可置信地随着众人从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当即手中紧紧地攥住。 只见一身银白戎装的萧译正坐于疾驰的宝马之上,从远处渐近,明明座下的马速极快,少年的身子却稳坐如钟,此刻正搭着手中的弓箭,神情坚毅而沉练,一双严肃而沉静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那头黑熊。 随着又一声响,箭矢几乎不偏不倚地射中黑熊的右眼,黑熊彻底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温热而粘稠的血液糊满了眼睛,只能绝望而愤怒的直立起来,仰头咆哮。 此刻的萧译当即扬声道:“混淆它听到的声音!” 话音一落,众人当即反应过来什么,用手中的刀剑进行敲击,发出嘈杂而分散的声音。 在黑熊被分散注意力时,萧译跃然下马,当即将马牵至皇帝身边肃然道:“请陛下上马。” 建恒帝连忙应声,由萧译搀扶着上马,谁知因为慌乱,建恒帝竟不小心踩到了马蹄,马不由叫了一声,那黑熊当即抓住声音咆哮而来,前肢一扑,惊得建恒帝一震,萧译眸中一狠,当即拔剑阻止了黑熊扑来的前肢,回头几乎厉声道:“请陛下上马!” 随即刀剑劈下,黑熊吃痛间一掌将萧译拍至一旁,听到建恒帝上马的声音,黑熊当即愤怒地扑过去,一旁的萧译眸中一冷,几乎想都未想迅疾地跑过去,将身护在建恒帝,闻到浓烈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与恶臭味。 建恒帝看到眼前的一幕已然忘记了旁的,只见那暴戾的黑熊双目流血,张着的嘴留着粘稠的涎液与鲜血,直直地扑了过来,当看到将身护来的萧译,建恒帝几乎是脑中轰然,惊惶而绝望道:“阿译!” 这一刻的建恒帝已经全然忘却什么天降警示,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要将护着他的萧译甩至一边,然而这一刻他才发现,从前被他抱在腿上,手把手学字的孩童如今已经长的与他一般高,而眼前的少年,更是死死地护住他,让他根本无法甩开。 而下一刻,几乎毫不意外,一旁的萧衍和众人皆眼睁睁看着那头黑熊凌厉地扑过萧译的后背,只听得“噗——”的一声,携着血迹污渍的利爪登时穿过层层密集的盔甲亮片,抓进软甲之内的布帛,顿时一股令人为之兴奋的血腥气四散弥漫,淋淋的鲜血就这样蔓延开来,一点一点,渐渐染红了少年背后夺目的软甲,这一刻在阳光的透射下,竟是殷红的鬼魅。 树林之中似乎陡然安静了,原本与黑熊搏杀的众人都愣在了原地,看着这一幕惊得脸色都变得难以言喻。 几乎是电光火时间,身负重伤的萧译苍白而浸着冷汗的脸上陡然浮起一抹坚毅与冷漠,在众人怔愣之时,竟是咬着牙,强忍着背后蚀骨而钻心的疼痛,转身从萧衍的手中力然夺过羽箭,在萧衍尚未反应过来时,反手将那亮着银光的箭矢使足全力插进黑熊的脖颈,当即听得那黑熊几乎用尽全身的力仰头咆哮,而下一刻那声音渐渐变得无力。 在众人尚未回过神来时,黑熊陡然恹恹地倒了下去,发出“嘭——”的一声,再也动弹不得。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天子之怒 天边的晚霞已经渐渐褪去,只有淡淡的一丝残云尚还浮着,看着渐渐落下来的夜色,原本与宁贵妃对弈的少女不由升起了几分担忧。 “阿九,阿九?” 殿内幽静而舒适,淡淡地苏合香透过掐丝珐琅鸳鸯式香薰中渐渐弥漫起来,扬起令人安心的味道。对座的顾砚龄右手指尖轻轻捏着一枚棋子,侧首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竟是不由出了神。 此刻听到宁贵妃的声音,少女这才收回头来,看着眼前一盘棋,终究想不出一点思路,只得将手中的棋子丢回了盒中。 宁贵妃看着少女如此,也猜测出了几分,转而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残云,不由出声道:“今日狩猎的确晚了些。” 坐在一旁观棋的绮阳看了眼外面,随即笑着道:“必是今日皇爷爷与哥哥又狩了许多好东西回来。” 说着绮阳转而安慰道:“娘娘与嫂嫂放心,以哥哥他们的武功,便是连花豹都能制服。” 顾砚龄听到那声“嫂嫂”不由抿笑,却是嗔了绮阳一眼,宁贵妃见此唇边浮笑,打趣着绮阳道:“这些日子叫韩指挥使教授你马术,也不知如何了,若是教的不好,该让陛下罚他。” 绮阳闻言脸上一红,抬起头来正对上宁贵妃与顾砚龄打趣的眸子,顿时笑着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陡然响起慌乱而嘈杂的声音,宁贵妃眉头不由一皱,顾砚龄却是反射性地心下一沉,几乎攥紧了手朝外看去。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内侍几乎满头大汗的走了进来,身上的衣服竟是浸湿了一大片。 宁贵妃眸中一震,当即问道:“怎么了?” 那内侍颤颤巍巍地扑跪在地上,一边抖着袖子擦着汗,一边惊慌失措道:“陛下,陛下他们去东狩区狩猎,遇到了熊瞎子——” 话还未说完,宁贵妃当即惊得站起,而那内侍的下一句话却是如将一滴水滴进热油中,炸的顾砚龄脑中轰然,竟是第一次愣了神。 “长孙殿下保护陛下时,被那熊瞎子所伤,此刻已然昏迷,这会子刚回宫,由吴院判诊治。” 此话一出,绮阳惊得脸色一白,当宁贵妃转而看向身边的少女时,只见顾砚龄愣愣地站在那儿,眸中似乎失了神。 就在她刚要出声时,少女陡然提步,全然忘记了她们,提起裙子便朝外面跑去 秋风呼呼地刮过耳边,枯落的黄叶打着转儿,沾在了衣裙之上,顾砚龄捏着裙子的手已经满满是汗,这一刻的她心乱如麻,全然没有了任何的思路,更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 感受到捏着裙子的手微微在颤抖,顾砚龄的脑中几乎懵然,就好像陡然溺水渐渐下沉一般,除了惊惶,挣扎,只能无力地任由自己渐渐沉入水底。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这一路上到底撞到了几个人,直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终于落在眼前,少女更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直到跨过了宫门,看到忙进忙出的宫人们极为惶恐的脸色,顾砚龄的心渐渐沉了下来,捏着裙子的手越发的紧,陡然不小心踩空了石阶,少女不由被绊的坐了下去,当即脚下一崴,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 赶上来的怀珠见了,连忙上前扶起少女,顾砚龄此刻却是听不到怀珠在耳边说什么,更感觉不到周身的嘈杂,只知道强忍着疼痛一步一步朝殿内走去。 当来到了殿门前,顾砚龄脚下惶恐的一顿,终究有些颤抖的跨过门槛,踏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顾砚龄几乎能够听到自己一次比一次更快的心跳声。 直到到了寝殿,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让少女的步子陡然一慌,怀珠连忙扶住,直到透过眼前跪着的重重众人,目光落在那个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伤口全然渗出了雪白的纱布,将身上的衣服已然浸湿的少年时,少女的瞳孔猛地一缩,扶住怀珠的手死死嵌进去,几乎不可置信地在颤抖。 这一刻的顾砚龄已然忘记了从前的规矩,忍着脚下的疼痛,由怀珠扶着,穿过跪在榻前的人群,来到了少年榻前一米之处,终究愣然停了下来。 此刻殿内一片可怖的死寂,所有门窗都被紧紧的关着,建恒帝黑沉着脸守在少年的榻前,眸子认真而紧张地看着替少年诊治的吴院判,唇角怒然地紧抿,让人即使在三米开外也能感受到那随时爆发的雷霆之怒。 过了许久,吴院判终于将搭在少年脉上的手收了回来,示意医童上前,亲自替萧译重新换下了药,再小心翼翼地包扎了伤口。 “吴院判,如何。” 建恒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吴院判原本捏着纱布的手微微一僵,随即又从容地放回医童手中的药箱里。 这细微的一幕落在建恒帝眼里,却是心下一震,当即生出更多的不安来。 随即吴院判略有些无奈和叹息的声音渐渐盘旋在大殿,让人更是犹如雷劈。 “臣不敢隐瞒陛下,此次长孙殿下伤势极重,因着那黑熊常年在丛林之中,利爪中难免有秽物,此刻伤口极里,已经发了炎,臣虽已用上了最好的药,却也不敢全然保证殿下——” 吴院判说到这儿有些惶恐的一顿,建恒帝只觉得心已经悬在了喉腔处,当即厉声道:“如何?” “不能保证殿下能如常苏醒。” 这话一出,几乎让在场的建恒帝心中骤然一痛,犹如钝击顿时无法置信地看着眼下身负重伤,默然躺在那的少年。 他很明白吴院判这句话说明了什么。 除了太医院提点,医术最高的便属眼前的吴院判,若连他都如此说…… 难道他手把手教导,给予了厚望的嫡孙,就这般要被天收了去? 建恒帝双拳紧紧一握,当即愤怒的近乎颤抖,一双疲惫的眸子陡然血一般的红,其中更是布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查!” 皇帝陡然一声呵斥,几乎震的众人后脊一凉,险些没有腿一软倒下去。 皇帝却是当即怒然指着跪在前面的冯唯道:“给朕查,查出是谁胆敢谋害于朕,谋害于朕的皇孙!” 此刻的皇帝周身泛着黑色火焰般的怒意,即便一个凌厉的眼神,似乎都能穿透人心,剥开来看个究竟。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一刻他们,似乎感受到了这样强烈而慑人的愤怒与杀意。 一向沉稳的冯唯也是颤抖着身子,不敢多问,当即退了出去。 而当他走出这一扇宫门,众人也都明白,一场血腥的杀戮又将拉开序幕。 当宁贵妃一行赶来时,看到皇帝瘆人的眸子渐渐收了回去,低头看到身边的嫡孙,原本凛冽的气势与杀意骤然消散,这一刻,竟让人看到了那垂垂老矣的迟暮之感。 原来,皇帝也老了。 建恒帝默然握住萧译的手,一阵又一阵的愤怒与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回想起少年为了护他,竟是死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黑熊那一掌的情景,一滴热泪竟是毫无预兆的从建恒帝眼眶中滑了出来,落在覆着少年的锦被上,渐渐晕染开来。 感受到少年如冰般寒凉的手,建恒帝的脑海中渐渐浮起少年小时候的模样,那时的他才真正感受到了爷孙之间的天伦之乐。 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建恒帝紧紧地捏住少年的手,热泪竟然再一次夺眶而出,难道当真是他这一生的杀戮太多,戾气太重,他的兄弟们都来向他夺命吗? 可为什么是他的嫡孙,而不是他? 他已然半身入土,将来的大兴,他原是要安安心心的交给阿译的手上。 若阿译此次再也醒不来,难道他大兴要后继无人,他萧家要后继无人了吗? 想到这里的建恒帝眸中顿时迸发出更为寒凉,更为慑人的杀意,脸色几乎如即将铺开该地卷来的暴风雨一般,让人观之便心生畏惧。 这一次他一定要查出来。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无论是谁,他都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第二百三十四章 高甜(没错,取名就是这么坦率任性) 待到星辰铺满了夜空,一轮明月幽静的挂在枝头,透过树桠洒下余晖来。在众人的劝服之下,建恒帝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了,而塌边的少女,却是任谁也劝不动,宁贵妃无奈之下,终究默许了,命檀墨与怀珠等在一旁陪伴,随时等候侍奉。 殿内空寂的有几分苍凉,少女静静地坐在塌边,看着榻上的人失神,一双灵动的眸子一动不动,少了许多的生气。就像是飞鸿越过,一片盎然的春池陡然冰封千里,看不到一个影子。 檀墨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不由低叹了口气,随即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龄姑娘,殿下该换药了。” 顾砚龄微微一动,目光滑落在少年趴着的背上,看着又渐渐渗开大片的血迹,手中不由一紧,终究无声地点了点头,由怀珠扶着站了起来。 顾砚龄走离了几步,随即侧首平静道:“你也去帮忙吧。” 怀珠闻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回去,顾砚龄默然背站在那儿,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终究不由地偏过头去,却正好看到萧译背后浸着血的纱布被揭开,爬在背上的狰狞伤口触然眼前,让她竟是身形一震,觉得手心渐渐冰凉。 作为天家的皇子皇孙,原本是养尊处优的身子,可眼前萧译的背上却是布满了再凌厉不过的爪痕,那力道非寻常相比,几乎是掀开了皮肉,能够看到血肉里森森的白骨,看着那血色的皮肉被粗蛮地翻开,又因发了炎,伤口边缘变了几分颜色,却还汩汩的渗着血,即便用了上好的药,那血也将药染得嫣红。 顾砚龄的眸中不由一热,几乎能够感受到上药时的疼痛,可即便这般,榻上的人却是一动不动,让人惶恐。 “好了,将这些药递出去。” 顾砚龄闻声转过去,檀墨正将手中的药递到宫女捧着的托盘上,随即向殿中侍奉的人道:“这里有我与怀珠便好,你们都退下吧。” 宫女们当即应了声,随即向顾砚龄行了礼,这才退了下去。 顾砚龄重新坐回塌边的锦杌上,一旁的檀墨上前悄声道:“龄姑娘,奴婢与怀珠在外面守着,您若有事,吩咐便好。” 顾砚龄闻言微微侧首,随即点了点头,再回过头时,便听得怀珠与檀墨退了下去,将门轻轻的掩上了。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看着换了药,趴在那昏睡间的萧译,顾砚龄不由蹲身下来,半坐在脚踏上,左手微微伏在床榻边,静静地等候着。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候什么。 面前的人呼吸均匀而轻,向来淡漠的脸色此刻却是安静的像一个睡熟的孩子,只有那如玉的容颜却是苍白的吓人,将人登时从幻想中拽了回来。 顾砚龄的目光渐渐从萧译的脸上落到已然披了衣衫的背上,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探了出去,快要触碰到时,却又害怕地顿在那儿,过了许久,终于落了下去,覆上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再一次浮起几乎布满整个背上的伤口,心中微微抽动,却是猛地收回手,不由转过头去,感受到从眼角滑出的泪,便要站起来背过身去拭。 细微的一个声音突然想起,而下一刻,一个温热的熟悉感却是覆在了她的左手上,已然站起身来的顾砚龄微微一怔,随即转过头去,却是对上了那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渗出温和的笑眸。 “你——” 顾砚龄惊滞出声,眼泪尚还挂在颊边,却是被萧译的手紧紧一握,几乎是瞬间,少女似是明白了什么,顿时平静了下来,静静地顺着萧译握着她的手又蹲了回去。 “这是萧衍的计。” 顾砚龄闻言眸中一震,随即伏在床榻边,一如方才那般。 萧译安心的握着少女的手,强忍着背后的疼痛,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丝让顾砚龄放心的笑来。 “看到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顾砚龄看到萧译故作无事的模样,心中却是被抽的一疼,将右手也覆在了萧译握着她的手背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译看到少女挂在颊边悬而未落的泪,不要抬起手来想要去拭,未曾想却是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疼的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察觉到萧译的动作,顾砚龄忙凑近了些,当那温柔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轻如春风般拭干那一抹湿润时,让她不由生出一丝温暖来。 “今日不知皇爷爷为何兴致极高,眼看太阳落了,还要朝东狩区的深处去,我劝慰无果,只能跟随保护,却未曾想到有内侍来报,说你身子不适,萧衍便请皇爷爷准我回来探望。我因着担心你是为成贵妃所伤,便先行了一步,可走到一半,我却察觉出不对来。” 顾砚龄闻言看过去,只见萧译温暖的眸子看着她道:“若无大事,你必不愿让我知晓,可若有大事,你也绝不会派一个你我皆不熟悉的内侍来。” 顾砚龄听了,眸中不由多了几分暖意,她的性子正如萧译所言,若她能处理绝不会让身边的人担忧,可若当真她处理不来,也会谨慎的让身边人去传信。 萧译,是了解她的。 “我觉得其中有诈,便又赶了回去,却看到皇爷爷一行正与黑熊相斗,萧衍更是以身护驾,再联想萧衍刻意将我支开,可见他并非是要弑君,而是冲着东宫而来。” 听到这儿,顾砚龄几乎明白了萧译所想,不由眉头一皱,将声音又压了几分道:“萧衍是想要将以黑熊攻击陛下的事情落在东宫的头上,同时在这一场计谋中故意以身犯险的救驾,在东宫彻底触怒陛下之时,得到陛下的信任——” 周围一片寂静,看到萧译轻微点头,顾砚龄心中也渐渐如明镜般,清清楚楚。 一日狩猎下皆相安无事,偏偏在黑熊袭击之前,萧译离开了,萧衍只需稍微做些手脚,这黑熊袭击便会成为东宫故意所为。 “从冯唯那传来的信我便知道,如今皇爷爷以赵贵人的预警之梦,和雷击奉先殿视为我窥伺皇位的天象警示,若再将此次袭击坐实,以皇爷爷的性子,即便如今不罚东宫,他日东宫都避免不了一场灾祸。” 对于萧译的猜测,顾砚龄丝毫不怀疑,以建恒帝的敏感多疑,前世里连自己的亲儿子淮王都能杀了,面对谋逆的东宫,又怎会轻松放下。 “所以你就以命相搏,故意让自己为了护驾而伤。” 听到少女略带怒意的声音,萧译果然看到少女眸中难掩的不豫,感受到少女要将他握着的手抽出去,当即探出另一只手来挽留。 “咝——” 当看到萧译因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时,顾砚龄顿时顿了下来,紧张的便要起身道:“我去唤人来。” “别——” 萧译用尽全部的余力拉住了少女,顾砚龄看到萧译额角因疼痛而渗出的汗珠时,终究无奈地坐在了脚踏上,掏出帕子替他擦拭着。 萧译见此不由松了口气,却还是不忘解释道:“你放心,在返回之时,我多了个心思,从随行的侍卫身上卸下了软甲,穿到了里面,护驾之时也是以背抵挡,并未伤到要害,更何况,我还提前吃了一颗吴院判从前配的养精蓄气丸和消炎的药丸,那黑熊的一掌并没那么凶险。至于吴院判,也是我让檀墨告诉他,让他故意说得这般凶险,你莫要担心。” 听到萧译说的轻松,可顾砚龄却知道,即便这般不会危及生命,但那黑熊真的扑下来之时,却绝非这般轻松。 看到少女未出声,只默默替他擦干了汗要收回手时,萧译不由伸出手握住少女的雪腕,眸中渐渐氤氲着认真与笃定。 “我这一世都会陪在你身边,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萧译的声音陡然低沉的响起,顾砚龄只觉得好似手指轻轻挑过她的心弦一般,余音颤颤,不由偏过头去,不叫萧译看到她眼角的泪,故意淡然道:“你以后若丢下我,我便重新寻一个人嫁了。” 话音一落,身后陡然浮起轻笑的声音,顾砚龄不由转过头故意冷冷的看过去,却感觉到萧译脸色一僵,不由心下一跳,忙凑过身子道:“怎么了?可是伤口又裂——” 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伤员陡然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儿,竟是将她拽的更近,几乎半个身子都伏在他旁边的空榻上,下一刻,温热而熟悉的呼吸声渐渐靠近,经历了两世的顾砚龄竟是不由怔愣了,看着萧译渐渐的凑近,眸中的温柔几乎能掐出水来,明明隔得越来越近,却让她陡然感觉像隔着一层纱,雾蒙蒙的,轻如幻觉。 “龄儿,我想吻你了。” 简单的几个字,让少女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闻到熏香甜腻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看着一向冷静沉稳的少女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怔愣的不发话,萧译眸中泛起温柔的笑意。 那么,他就当她默许了。 下一刻,温柔而缱绻的唇瓣便轻轻地覆在了少女的唇上,好似一枚杏花柔柔落下来,感受到萧译温凉的唇瓣,顾砚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渐渐放松下来,可双手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放。 对面的人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自然而然的将她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吻得力道也越发轻越发小心,仿佛在描摹着一副世间稀有的名画一般。 而这一刻,萧译背后的伤口早已经因为方才拉少女那一刻崩裂开来,渗出了血,即便疼痛一点一点侵袭,萧译却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与安静。 顾砚龄感受到萧译温暖的怀抱,渐渐变得从容,双手也紧紧的环住了萧译,主动地回吻着,让人仿佛腻在了这一刻。 (说实话,大家都反应进度有点慢,所以我决定坐上高速,加快本文进度了,若是一章换了三四个场景的,可能比较正常,大家莫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死期将至 幽幽的月光落到书案上,铺洒出一案银辉,顾砚龄执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随意的收了笔,小心搁至笔架上,轻轻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才走至榻前,展在萧译的面前。 萧译顺着温暖的灯光看去,少女手中的字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模样,俨然就是昭懋长公主亲手所写,不由赞道:“只怕是长公主自己,都识不出异样来。”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若论旁的,她许是不敢称大,可若轮到书法与棋艺,她却是觉得自己当仁不让。 这不是自大,而是自知。 前世她练了一辈子的字,连孝穆太后的字尚能练出七八分来,一个昭懋,又如何能难倒她? 看着自己亲手所写的密信,顾砚龄眸中噙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正如萧译所说,即便是让昭懋自己来看,只怕也辨不出真假来。 念及此,顾砚龄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印信,轻轻地印在密信下方,萧译顺着看过去,随即眸中微微一动。 “这是长公主的印信?” 顾砚龄闻言自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又狡黠道:“也不全是,真正的印信,早就还回长公主府了。” 看到萧译了然的眸子,顾砚龄不紧不慢地将信笺叠起来,如萧译所想,早在策动月容之时,她便让其在去公主府回禀情况时,伺机拿走了昭懋的印信,同时让宋偃亲自重做了一枚,作为四叔的情报机构,做一枚一模一样的印章,并不难。 如此,真正的印信当然还是在昭懋的府中,而她手中这一枚,也是不分真假了。 前一世的她便知,当年昭懋以伪造的印信灭了驸马一族,除去了广陵王,这一世,她便要以同样的方式,让她走上当年驸马的那一条路,也算是报应罢了。 可没想到,时机来的却是这么快,而且,还是同为敌人的萧衍亲手送来的。 正如萧译所言,萧衍既然敢走袭君这一招,自然有了万全的法子,以他的缜密与心狠,只怕经手此案的人都是他的死士,早已以死了之,没有人证,以此想要扳倒萧衍并不现实。 如今萧译已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彻底破了萧衍的局,只怕萧衍已然憋怒不已,可这远远不够。 这一局虽然死了,她却想亲手让它再活起来。 即便这把指向东宫的这把刀,不能再反插向成贵妃母子,那就让它为他们所用,指向昭懋吧。 少一个敌人,总比眼睁睁看着萧衍拖出一个替死鬼,大家皆相安无事的好。 “怀珠。” 少女轻轻启唇,怀珠与檀墨忙走了进来,当看到醒过来的萧衍时,檀墨并没有异样,唯独怀珠微微一惊。 还未来得及上前行礼,少女便作了噤声的手势,怀珠当即闭住了嘴,小心翼翼走了上去,却是看到少女递来的一封信笺。 “将这个悄悄送到赵贵人随侍的月容手上,告诉她,这一次的替罪羊,就由她来选,机会只这一次,谁生谁死,不在天命,在人为。” 听到少女深沉的话语,怀珠当即凛神道:“奴婢记住了。” 说完,怀珠也不多等,接过书信便送入怀中,悄悄退了出去,只余檀墨傻傻站在了那,看了眼自家殿下,再看看眼前冷静的少女,不由低声道:“姑娘,奴婢还需要做什么吗?”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侧首看了眼身旁安心躺着的人,又看了眼巴巴儿等活儿干的檀墨,笑的如和风一般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将檀墨给傻在了那。 “从今日起,直到你家殿下痊愈到能够再猎到一只花豹时,你都安安静静的在这儿贴身陪着,将他每日的情况都报给我,不许他过问此事的后续,不许他为外面的事伤神,更不许处理政事,只能躺在这儿,给我好好养伤——” 说到最后,少女示意般,微微侧首看向趴在那儿的萧译。 对上少女的眼神,和檀墨傻傻的目光,萧译不由轻咳了一声,随即试探道:“这样养伤,会不会——” 当看到少女眸中微微浮过的一丝冷笑,萧译又轻咳了一声,随即颇为正经道:“嗯,这样养伤快,说的甚有道理。” 说到这儿,在少女满意的眸子之下,萧译又不由问道:“看书应该尚可——” 顾砚龄闻言笑的颇为温和,随即脱口道:“自然可以——” 恰在这时,少女又转而看向檀墨道:“不过看字伤神,就辛苦檀墨,每日帮你念书好了。” 檀墨闻言看了看默然不语,静静躺在那儿的殿下,再转而看到少女仿佛交给他一个重任般的目光,不由咽了咽唾沫。 他越发觉得,自己的任务可比怀珠重多了。 …… 接下来的日子在众人眼里如同炼狱一般,黑沉着脸,承着雷霆之怒的皇帝每日紧逼冯唯巡查黑熊袭击一事,更是日日都要前往皇长孙萧译所在的宫中去探望,稍有不豫,便会降下怒气,惩治了不少的宫人。 就在人人自危之时,下面的人便查出在皇帝遇袭的不远处,看到了一只惨死的幼熊,被斩断了头与四肢,用铁钉钉瞎了双眼,几乎血肉模糊的让人不由干呕,看尸身应是皇帝遇袭的同一天而亡。 几乎无需多猜便能明白,应是有人故意残杀那黑熊的幼子,黑熊舐犊情深,如人一般,难忍自己的孩子被人残杀的愤怒,才会异常暴戾,见人便袭。 不仅如此,更有人在搜查之时,在那幼熊的不远处寻到了一枚令牌,当递到建恒帝面前时,建恒帝几乎是雷霆大怒,当即将那枚令牌砸到了那人的头上,几乎站起身来怒指道:“你是要告诉朕,东宫故意行刺于朕,让长孙以命护驾吗?” 可怜那人被砸的头破血流,在怒极的建恒帝面前却是不敢多言,还反被拉下去打了一顿板子,几乎去了半条命。 当事情越来越为复杂,已经牵扯上东宫之时,一个夜间又有了新的发现,原来一个侍卫在回寝房时,发现同宿人的床前搁着一个红茵茵的炭火盆,那侍卫原担心会走了水,便好心上前要将其熄灭,可就在那时,他却恰好从中看到一张被烧去一部分的信笺,好奇心之心,他将那信笺取出,却是从残片上看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当即便上报给了皇帝。 当建恒帝捏着那张被烧去的残片,看着上面昭懋长公主亲笔的字迹,还有下方的印信,再看上面谋逆的言辞,几乎震怒不已。 狩猎场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解开了。 他的那位好姐姐,即便已经被禁足在京城,却仍旧能将手伸到这般远,命侍卫残杀幼熊,故意落下东宫太子侍卫的令牌,以黑熊袭君,嫁祸东宫谋逆弑君,动摇国祚! 皇帝怒然之下,当即命冯唯将那侍卫捉拿,由其亲自审问。 东厂的重刑在大兴也是出了名的,在冯唯这位督主的特意“关照”下,用在那侍卫身上的刑罚自然不轻,最后那侍卫再也磨不住,即便觉得自己冤屈,还是全然招了出来,按了指印。 因为在那封印有昭懋长公主印泥的密信出现在他的床前时,便已然定了。 那个冤屈的侍卫最终没有受住东厂的关照,在重重刑具中丢掉了性命。 而他不是旁人,正是月容偷拿宫中物品接济,却是偷偷在外纳妻妾,嗜赌成性的陈成。 当月容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了结了欺骗自己的陈成时,仇恨仿佛一瞬间散去了,可她却从未后悔。 有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可若非旁人欺骗在先,她又何苦狠毒。 顾姑娘说的没错,在长公主倒台之时,他与陈成二人之间必有一死。 要么她随着赵贵人被昭懋长公主连累而死,要么,她便替东宫将这把除掉昭懋长公主的刀递到陈成手中,让陈成做这个代替她的替罪羊。也让东宫记住她这份功劳,日后总能留她一条活路。 就在一切水落石出之时,十四皇子的生母和妃与赵贵人身旁侍奉的月容先后向皇帝揭发,将昭懋长公主威胁和妃,欲扶持十四皇子取代东宫之位一事,还有赵贵人承昭懋长公主之名编造预警之梦,以及昭懋命人故意引天上的雷火烧奉先殿一事都说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刻的皇帝真的是震怒了,就连随侍的朝臣都惊诧了。 这其中无论是哪一条,都足以要了这位天家公主的命。 而故意引火烧祖宗的灵位安放之地,更是天理难容。 …… (明日直播一代镇国长公主,昭懋之死,高能,略狠,请做好心理准备~) 第二百三十六章 绞杀 当建恒帝率众秘密返京之时,权倾两朝的镇国长公主在这一刻,也渐渐走向了她的终场。 当听到宣旨的冯唯到府时,懒懒躺靠在软塌之上,由男宠侍奉捶腿的昭懋长公主尚有些诧异。 而下一刻,紧闭的殿门“吱呀——”一声,犹如腐朽的锯子拉锯着木头一般,发出沉重而嘶哑的声音。 秋光直射而入,也携来微微的凉风,昭懋不由皱眉,却见冯唯挺着背,颇为自如的走进来笑道:“长公主,劳您接旨吧。” 昭懋冷笑地看了冯唯一眼,随即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掸了掸裙子,抚了抚鬓边的步摇道:“陛下何时归来的?本宫如何不知?” “这,可不是长公主该问的。” 听到冯唯如此说话,昭懋当即眸中阴冷下来,随即不屑道:“冯公公如今,可是越发放肆了。” 冯唯淡然一笑,也不再多说,只悠然地展开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昭懋见此,虽是不愿,到底还是跪下了身子。 而当她听到后面的旨意时,却是脑中轰然,犹如一道惊雷劈下,让她不知所措,竟是连身子都凉透了。 冯唯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怔愣瘫软的昭懋,当即不屑地咧开嘴角道:“长公主,斗胆请您上路吧。” 话音一落,便有内侍从外面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无需多看,上面只简单的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还有一条被叠好的雪色白绫。 “放肆,你敢假传圣旨!” 昭懋陡然回过神来,当即怒目而视,眼神厉狠如淬了毒的利刃一般,直直指着冯唯。 冯唯闻言不由觉得好笑,眼前的昭懋与他而言,如同秋后的蚂蚱,挣扎的让人觉得可笑。 “长公主还不知道,您一手扶持入宫的赵贵人如今已然被鞭笞曝尸,烧成了灰烬,填入了宫里后院的枯井之中——”(注:只有犯了大错的宫女太监才会被烧成骨灰,洒进后宫的枯井之中。) 昭懋闻言身子不由一震,手上渐渐颤抖起来,而冯唯仍旧淡然的晲着脚下道:“那个预警之梦,现在于天下而言,是您一手所致的无稽之谈,至于引雷火烧奉先殿,陛下已经说了,便是为人也做不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萧家,没有您这样的子孙——” 这一刻昭懋渐渐感觉到自己好似跪在寒冬腊月的雪地中一般,后脊渐渐生出越来越逼人的冷意。 “现在在天下百姓眼中,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悖逆之人,陛下仁慈——” 冯唯说着不由向东方恭敬地拱了拱手,随即缓缓侧眸道:“看在长公主曾经为国大义灭亲的情分上,陛下特意恩准,为您留一个全尸,只不过死后,却是入不得皇陵的,因为陛下说,担心萧家的列祖列宗会在梦中责骂他,只能委屈您睡到京郊的西山了。” 当话音一落,昭懋渐渐惊滞了,而惊滞过后,却又是凛冽而苍凉的笑意,昭懋一双冰冷的眸子死死的瞪着内侍手中的托盘,犹如一只厉鬼一般,剥皮吃骨,让那内侍不由也惊得颤抖。 西山? 怒意几乎从胸腔出迸发,犹如滚烫的烈油般烧了起来,昭懋一双眸子几乎要怒瞪而出,死死的咬着嘴唇,直至猩红的血液流出,渗入齿缝之中,分外瘆人。 真是她的好弟弟啊。 与心狠手辣的父皇一样,竟然要将她这个亲姐姐扔去野狗出入的乱葬岗下葬。 昭懋渗着鲜血的唇间渐渐溢出冷厉的笑来,如同从地下浮出的厉鬼一般,森冷而鬼魅。 “本宫要见萧纪!” 昭懋怒然起身,上前狠狠地拍开那托盘,只听得托盘应声而落,随即响起酒盏砸裂破碎的声音。 冯唯眉头不由一皱,昭懋一双眸子却是冷到极致,唇角渐渐浮起寒意和讥诮。 “本宫是当今的镇国长公主,若无本宫,何来今日的皇帝?狡兔死,走狗烹,即便当年的广陵王死了,本宫也绝不是旁人砧板上的鱼肉,本宫要见萧纪,本宫倒要看看,她要如何杀了我这个一手将他扶至帝位的亲姐姐!” 话音一落,昭懋如同疯怔了般,甩袖便要朝外跑去,冯唯眼神一凛,身后的内侍当即上前去拽,只听得“嘶啦——”一声,堂堂长公主却是被拽的衣服破损,簪子落下,发丝凌乱的散下,犹如一个疯妇般。 而当她扒开门时,却是惊然的发现,门外已然被宫里的侍卫重重围困,连只鸟的飞不出去,何况是人。 昭懋疯魔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眸中透露着最后的挣扎与绝望。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一日。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更是扶萧纪坐上帝位的功臣,即便东宫的太子,也得要尊称她一声姑母! 她未想到,自己竟会落入这般境地。 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冯唯冷冷的看了眼昭懋,随即语中听不出一丝语气道:“既然长公主不喜欢饮酒,那便由你们好好侍奉着上路吧。” 话音一落,昭懋眸中陡然一震,当她再僵硬的转头时,几个内侍已然冷沉如地狱的鬼差般,一步一步逼近,其中一个人,手中更是紧紧攥住白绫,不紧不慢的展开。 “本宫不要死,本宫不要死!” 昭懋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不由自主地朝后退,随即狠戾的指着冯唯怒骂道:“你们这群没根的阉人,日后也不会有好下场!” “长公主多虑了,只要不如长公主您这般谋逆,奴婢们自当寿终正寝。” 冯唯眸中的笑意温和而亲切,说出的话却是让人觉得寒意逼人。 “长公主也无需这般威胁奴婢等,正如长公主所言,奴婢们没了根,却有一颗忠于陛下的心,就算今夜里长公主化为厉鬼来寻奴婢,奴婢也要完成了陛下的旨意,更何况,奴婢从不惧鬼神。” 话音落尽,冯唯眸中当即一凛,化为一道阴冷的刀射向昭懋,随即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丝毫不容置疑。 “动手。” 那几个内侍一听,当即也壮起了胆子,二话不说,上前便死死钳制住昭懋,在昭懋惊恐的挣扎时,手拿白绫的内侍立即上前利落地将手一转,把白绫套在了昭懋的脖子上,在昭懋拼尽最后一丝力挣扎之时,将一头攥在自己手中,另一头扔给了对面的内侍,几乎是同时,二人眼神交汇下,当即眸中一狠,用尽了全力向两边拉拽。其力道之大几乎可以看到两个内侍微微颤抖的双手,和紧紧凸起的关节,甚至是他们因憋足了全力而通红的脸。 冯唯默然的看着这一幕,看着昭懋脚下死命的挣扎,两手想要努力去拉拽让她窒息的白绫,却是根本于事无补。 渐渐地,昭懋的脸由红转为紫,渐渐如窗户纸一般苍白的吓人,直到最后,看到白绫下的人再也没有了动静,两手如断了线的风筝,默然落了下去,微微摇晃出影子落在地上。 冯唯手中微微一凉,却是从容地卷起圣旨,转身漠然道:“走吧。” 当内侍们丢了手,昭懋渐渐冰凉的尸身如被秋风吹掉的落叶般砸到了地上,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生气。 而一旁被人控制着,木然看完全程的男宠几乎惊的去了半条命,当身上的束缚没了,看到屋内只剩自己与死相惨烈的昭懋,那男宠却是没有征兆的吐了,吐到连苦胆水都干干净净了,仍然不能自己。 而那一刻他也明白,自己,也是活不过今夜了。 可怜昭懋骄傲了一世,自以为掌握了天下朝局,却是连死也不知,究竟是死于谁的手中。 第二百三十七章 后续 “长公主的尸首被拖去了西山,听闻——” 听到怀珠陡然顿下来的声音,站在窗后的少女微微侧首,怀珠随即便颔首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听闻行刑之人力道太大,拖去时,脖颈的骨头断了,运尸首的人嫌晦气,便草草埋了一层土,我们的人去时,那尸首已被野狗叼去了一部分。” 窗外的秋雨仍旧淅淅沥沥的下着,顾砚龄并未像醅碧和绛朱那般听着恶心,神色没有丝毫的波动,好似只是听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雨珠打在长长的芭蕉叶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顾砚龄静静的看着窗外连成线的雨珠,偶尔一只被打湿的燕子翩跹而过,飞入了檐下的燕子窝中躲起雨来。 皇家本无情。 更何况,昭懋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 可只这也能看出,建恒帝的绝情与心狠已然越过了先帝,若此次他们慢上一步,若萧译未能察觉出长春宫的计谋,那么如今又该是什么局面? 顾砚龄不敢去想,更不会去想。 成贵妃母子,就像是伏在阴暗草丛里的两条毒蛇,随时都在吐着信子,伺机咬住他们的致命点。 唯有主动一击,才能让他们安分下来。 …… 在这连着几日的阴雨中,曾经骄傲屹立在皇城之中,繁花似锦的昭懋长公主府被查抄的干干净净,当皇帝收到朝臣查抄的清单,看到京城、南京、苏州的多处产业,还有无数稀世珍宝时,心中既恨又喜,恨的是他身边的太多的亲人都是这般贪婪不知收敛,喜的却是,这一次查抄之物,足以抵得上国库的三分之一,这与如今战乱不息的大兴来说,将是一笔突来的财富。 在财富清点之日时,清理铲除余孽也是更为重要的任务,短短的三日,凡是与昭懋长公主有丁点关系之人,都被血洗的干干净净。就连当朝的阁老,未来极有可能继严阁老之位,成为次辅的徐阁老徐言,也被查出与昭懋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从前昭懋长公主欲撮合平懿郡主和皇长孙时,第一时间便命人秘密去了徐府。 这其中的关系,自然是不言而喻。 得到消息之时,锦衣卫便受命前去徐府捉拿,许是害怕经受昭狱之苦,徐阁老夫妇在捉拿之人去时,已然吊了房梁,待锦衣卫赶去时,二人的身子都硬了。 可这并不能赎清他们的罪孽,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夫妇二人被挫骨扬灰,株连了九族,就这般,从前为众人艳羡的徐府落败了,在即将登至顶峰时,却是落得个满门血洗的下场,那一夜的杀戮,几乎能够穿过紧闭的府门,透过官家的封条溢出血腥的气息来。 在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之时,从前得到先帝爱屋及乌之宠,被特许封了国姓的平懿郡主,昭懋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当今建恒帝的亲侄女,也并未在这一场斗争中得到保全。 在昭懋长公主一案审结,渐渐尘埃落定之时,平懿郡主突然生了恶疾,不过三日,便被折磨的瘦骨嶙峋,没了人的模样,最终呕血而亡。 人既死了,自然入不得皇家门,因而这位年轻的郡主与其罪恶滔天的母亲般被草草掩埋,与昌平大长公主之孙的婚事也落了空。 在这一场报应中,平懿的死蹊跷,却并不冤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心思细密的建恒帝又如何不知这一点,若当真心怀仁慈,看着这个亲侄女日后加入昌平大长公主府,因这一纸婚姻而获得了新的势力,耳濡目染之下,又如何能保证将来的她不会为了其母报仇?不会危及到他这个天子身上? 他无法拿自己的性命去堵,更不会拿大兴的未来去堵。 既然如此,就只能委屈他这个还未出阁的侄女了。 当年的曹孟德说得对,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如此之下,平懿郡主得“恶疾”而死,既能安他的心,又无需他悖逆曾经对于婚事的一纸圣意,已是最好的法子。 直到昭懋一党被铲除殆尽,唯独一人,却是被保全了下来,这一事几乎让众人震惊。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罪人徐言的亲孙女,也是徐家最后的血脉,徐成君。 在其祖父祖母引颈于梁,族人被灭前夕,尚为公主伴读,留于宫中的徐成君却是有所预感一般,只素衣淡妆,亲自写下了一封陈罪书递交到皇帝手中,跪请降罪。 当陈罪书交到建恒帝手中,一览之后的建恒帝竟是不由称赞,陈罪书中言辞恳切,却又深明大义,颇有君子之风,而更让皇帝欣喜的,莫过于徐成君为自赎罪孽,交上了自己亲笔所写的数封青词。 让建恒帝更为惊然的是,这青词虽为女子所写,却丝毫不拘泥,反倒辞藻华丽而大气,字句都透露着波澜壮阔之意,竟是比严惟章等老臣写的更有气度。 建恒帝几乎是当即下了旨,命冯唯将所有青词仔细保存,待到冬至亲自前往悟真观行斋醮之礼时,上告天帝。 因惜徐成君之才,建恒帝终究不忍除掉徐成君,将其收为女官,负责献祭斋醮的青词。 而转眼间,大兴又迎来两件大事,一来皇长孙萧译与顾阁老嫡孙女的定婚礼已然定在来年开春的四月十三,而另一件,无疑便是辽东的局势,七月十九日,鞑靼首领多格带领部下大举进攻辽东边境,会宁总兵景隆被围困七日,亲身力战,直至第八日,城门被攻开,景隆引颈殉国,此事震惊朝廷,因而命下,定在十月二十日,郭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郭慎宗带领大兴的雄兵前往辽东,奉命平息多格叛乱。 此事预示着大兴与鞑靼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帷幕,而以郭太后为首的郭氏一族的势力,将在郭慎宗助力下,攀向一个无人堪比的高峰。 而与此同期,由于徐言身死,国子监祭酒一职空缺,在首辅张怀宗的举荐下,顾正德正式接任此职,或许因为在郭氏一族的无限风光下,这一件事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也并没有夺得旁人的眼球。 而这,也将改变顾氏一族未来的轨迹。 第二百三十八章 灯节(副标题:你们可以来猜表哥CP了) 转眼间,又到了寒冬的年关,因着开春的喜事,这一个新年过的格外热闹,原本重伤的皇长孙萧译经过数月的修养,终于恢复如初,而顾砚龄在这个寒冬里,也度过了十四岁的生辰。 正月十五这一日,整个京城如南边的金陵那般,挂起了各式的花灯,或花鸟的,或草虫的,或美人故事的,有的饰以明玉,有的饰以彩玉,待到入夜时分,无论是商家走贩,还是歌楼画舫,皆悬挂起点燃的花灯,温暖而明丽的灯火透过各式各样的灯罩,洒出绮丽而迷人的光芒,静静地落在河中,浮起浅浅的水纹。 因着顾子涵随顾敬明去往了辽东,如意公主与宜阳郡主皆出了阁,而谢昀又婉言推却,终究只有萧译,顾砚龄,绮阳,带着一个顾子钰去府外观赏花灯。 当一行人坐上画舫,悠悠赏了两岸连成线的花灯,顾子钰便闹着想要去岸上买花灯,萧译与顾砚龄原本让船停回岸边,一同前去,却被绮阳阻止了,只身带着钰哥儿,由一众便衣侍卫保护着,便顾自上了岸。 萧译与顾砚龄见此无奈,便顺了他们的意,将船停至河中央等着。 舫内一片寂静,顾砚龄静静地坐在窗后,看着窗外的桨灯河影,不由觉得难得的舒心,船桨拨划水面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花灯的影子落下来,浮起熠熠的光芒,恰在这时,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让顾砚龄眉目更缓和了些,唇角不由微微勾起,安稳的将头靠了上去。 “明岁,你便要及笄了。” 听到耳畔温和而略带欣然的声音,顾砚龄眸中浮起笑意,看着岸上一个总角的小姑娘,手里捏着一柄荷花灯,摇摇晃晃的与身边的孩童斗灯,便不由想到了曾经死在自己腹中的孩子,心中淡淡划过一丝哀伤,少女依偎的抱着身后人的手,靠的更为疏懒些,语中平淡却不失恬静道:“岸上提灯的孩子,很可爱——” 听到怀中少女陡然岔开的话题,萧译顺着看向岸上,也瞧到了那几个笑脸嘻嘻的孩子,不由低下头来,当看到少女眸中莫名的忧伤时,不由故意逗笑道:“你的意思,是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听到萧译故意为之的回答,顾砚龄不由一愣,随即有些嗔道般仰头看怀抱自己的人。谁知那人却是看不见般,还颇为正经,又涎皮赖脸的咳了咳道:“为夫觉得,可以考虑了。” 顾砚龄不由觉得气滞,笑着用手去拧身后没皮没脸的人,萧译却是宠溺的将她环抱住,将手放在她的身前,任由她去拧。 “那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怀中少女陡然安静了下来,听到这声,萧译眸中微微一动,似乎在描画着那幅天伦之乐的场面,随即不假思索道:“只要生的如你这般,我都喜欢。” 顾砚龄闻言不由笑出声,这是什么答案?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顾砚龄不由觉得有几分冷,刚要伸手,身后的人便将一旁的雪狐毯子拉至她的身上,顾砚龄探手握住萧译的手,将头靠了上去,声音低迷而朦胧道:“我想要一个女孩儿。” 自古以来,女子便要三从四德,一生为旁人而活。 她已经厌倦了这样恶意的圣人之礼。 她不信这些,更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信,她想要生下自己的女儿,将最好的一切都教给她。让这世间的人都知道,即便是女儿家,也能活出自己的模样。而不是作为父亲,夫君,子孙的附属品。 就如她这一世。 顾砚龄就是顾砚龄,不是作为皇家的长孙妃活着,更不是作为顾家或谢家的女儿活着。 她要的是百年以后,旁人记住的是她顾砚龄的名字。 而不是墓志铭上那个冰冷的顾氏。 “好。” 身后陡然响起的声音唤回了顾砚龄的思绪,而下一刻,萧译在她耳畔轻轻道:“那我们就要一个女儿,你教她书法棋艺,我教她音律骑射,日后为她寻得这世间最如意的郎君,成为大兴第二幸福的人。” 顾砚龄闻言唇角轻轻的勾起,随即微微怔愣,将身直起来转头道:“那最幸福的人是——” 话还未说完,少女却是陡然寂静了下来,看着萧译身后斑斓如流萤般飞舞的色彩,渐渐觉得温暖而甜蜜。 而此刻萧译温柔的声音也在耳畔轻轻响起:“最幸福的人,自然是你。” 顾砚龄缓缓走了过去,看到案上摆着一个做工精巧的金色镂空嵌玉的走马灯,走马灯上画着的便是她与萧译,每一幕,每一景,都是这一年他们共同经历的,伴随着斑斓的光芒落在墙壁上,缓缓的移动,温暖而甜蜜。 “这上面是我亲手绘的。” 萧译从后轻轻环住她,随即缓缓道:“以后的每一年,我都要将那一岁的时光都绘制成一盏灯,直到我老的再也拿不动笔,弯不下腰时,我便让人将他们都拿出来,放在我们身边,让我们好子孙一起看属于我们的岁月。” 顾砚龄听到身后人说的话,眼眶不由微微有些湿润,那样的一幕已然在她的脑海中浮起,平淡而静好。 这一刻的顾砚龄才发现,原来看似清冷少语的萧译在她面前说的一点都不曾少,原来他也很会将情话。 而每一句情话从他口中出来,都温暖而窝心。 …… 花灯弥漫,耳边是嘈杂而嬉笑的声音,徐成君独自走在这条热闹的朱雀街上,看着满目流光溢彩的花灯,感觉到在人群中的拥挤,却是觉得孤独,寒冷。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独自苟活在这世间,却也知道,自己必须活下来,保留住徐家最后的血脉。 陡然,一个嫦娥奔月的素绸花灯落入她的眼前,让她定定站在那,虽然再普通不过,却是激起了她眸中微微的泪意。 在她八岁之时,祖父曾亲手给她做了一个花灯,也是这嫦娥奔月,那时的她只觉得嫦娥高贵而美丽,得以居在华丽的广寒宫,可如今的她才知道,那样背离亲人的孤独,又哪里是奢华便能弥补的。 如今的她,与那嫦娥,又有何不同。 徐成君双手紧紧攥住,努力抑制住夺出欲出的泪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在朦胧而温暖的灯下,探手想去触碰那花灯。 突然—— 一只修长而好看的手触然眼前,取走了那嫦娥奔月的花灯,徐成君身子微微一僵,看到眼前空缺一格的灯架,不由转过头去,却是再也移不得眼。 “姑娘,这盏灯的灯谜已经被这位公子解了,您再重新选一盏吧。” 耳畔传来商贩劝慰的声音,徐成君却是恍若未闻,看到眼前芝兰玉树的人,她只觉得恍若隔世。 只可惜再见面,已然物是人非。 “徐姑娘。” 听到对面人温和如初的声音,徐成君心中微微悸动,渐渐又归于平静。 原来,他是记得她的。 “昀公子。” 少女行礼间,谢昀看到了华丽斗篷下清瘦的骨骼,再想着少女方才抬头看他时,眸中微微涌动的泪意,不由眉头微皱,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盏花灯,随即缓缓道:“我原只是喜欢这灯上的灯谜,徐姑娘既是喜欢这盏灯,这灯予你更为合适。” 话音一落,少女身形微微一震,当她再抬起头来,面前如玉的少年和如春风,一如初见那般,只是提着花灯的手微微递至二人之间,徐成君踌躇了许久,攥在袖子下的右手动了动,挣扎之下终究伸出了手,将那灯柄接过,将花灯拿了过去。 “成君谢昀公子。”(尴尬了。。。这个谢是谢谢的谢,不是谢昀的谢。。。) 谢昀礼貌的颔首,随即出声道:“徐姑娘一人赏灯,需小心些,谢昀告辞。” 徐成君将挽留的话压在心底,如常的点了点头,便看着少年转而离去的背影,而这一刻,灯节的烟花陡然炸开,升起一道又一道的光亮,炸开了无数道绚丽而灿烂的花光,点燃了这一日京陵的夜空。 那些一闪又一闪的烟火光芒落在那道如玉的背影上,让徐成君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忘了离去。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少女的背影在人群显得孤冷而落寞,唇角微微轻启,呢喃出这两句诗词来,泪水却是无声地滑落在颊边,再也抑制不回。 (注:此诗句出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前两句大家都知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感觉很应景。) 而这厢,绮阳却是跟着活泼的钰哥儿四处追赶,生怕一个不慎出了事,便难在顾砚龄面前谢罪。 眼看着前面有人舞龙耍狮,钰哥儿一蹿就要朝里钻,绮阳当即要去拉,谁知在人挤人的人堆中,绮阳被挤得身子一偏,眼看就要摔倒,绮阳惊得低呼出声,可怜自己为了给哥哥一个独处的好机会,她却是跟在钰哥儿后面跑断了腿,临了还要受伤。 顾子钰听着声儿不由转过头,看着绮阳要摔倒,连忙与身边保护的侍卫就要去赶着救,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冷淡而凛冽的身影陡然出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少女扶了起来,绮阳惊得一身的冷汗,只以为是侍卫,正后怕地喘息着,当她抬起头正要佯装怒嗔钰哥儿时,却是不由愣在那儿。 只见夜空中骤然炸起无数地烟火,几乎点亮了整个夜空,而在这绚烂的光彩之下,男子冷毅的容颜在烟火的印照下变得温暖而熟悉,此刻近在她眼前,几乎能看到侧颜的阴影下,唇角微微的浮起。 “韩——韩振。” 听到一向鬼机灵的少女此刻结结巴巴的喊他名字,韩振的眸中不由浮过一丝打趣,随即有些无奈。 每次偶然的见面,她似乎都是这么冒失。 第二百三十九章 定婚 待到开春,正是桃花满山,草长莺飞之时,到了四月十三这一日,京城便满是喜庆热闹的氛围。因为这一日正是当今皇长孙与顾家阁老孙女的定婚之宴,当是举国同庆之日。 这一日一早,顾砚龄便由醅碧和绛朱她们侍奉着沐浴更衣,换上了作为长孙妃的定婚品级大妆,将一头秀发高高的梳起,戴上了缀满华丽珠翠的凤冠,脸上扑上京城里正为盛行的“桃花妆”,娇靥粉嫩,眸光如水,唇瓣如含着桃花般,娇艳灼人。 站起身来,耳畔的两对南珠轻轻晃动,浮动着光影落在少女的颊边,举手之间,便是一袭火如红霞的霞帔春纱,伴随着步摇花簪的摇曳之声,悦耳而动听。 当皇帝的亲叔父裕王爷与首辅张怀宗,次辅严惟章受皇帝指派,作为定婚宴的主持官与礼仪官到达国公府时,顾家上下皆以按品大妆,摆好了香案等候在前厅。 皇帝如此的安排,可见对东宫的偏爱的确是事实,裕王爷虽与成北王都为建恒帝的叔父,但裕王爷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是从小看着建恒帝长大,亲手教皇帝骑马射猎的人,更是看着东宫皇长孙长大,教其骑射的人。 正因为这一段亲情缘分,再加之裕王爷年事渐高,除了建恒帝继位之初,替其扫平过国内的叛乱,便再没有涉及政事,每日养花逗鸟,垂钓府中,过的也是逍遥如仙。 如此便避开了朝廷的纷争,作为处于局外的皇室人,建恒帝几乎对这位叔父敬重如父。 至于首辅张怀宗与次辅严惟章,这更是代表着朝堂之上最高的势力。 皇帝派这三人领着皇命,为萧译与顾砚龄主持定婚宴,那是极大的荣宠。 当裕王爷与张怀宗互相搀着,由三人中最为年轻的严惟章扶着走进顾家前厅时,顾正德当即疾步上前,拱手尊敬道:“裕王爷,张阁老,严阁老,一路辛苦了。” 张怀宗与严惟章笑着回礼之时,顾正德忙小心扶住了裕王爷,裕王爷虽是发间有着银发,已然年过六十,却是精神矍铄,慈眉善目间,拍了拍顾正德的手乐呵呵的笑道:“少亭啊,咱们可算是要做亲家了。” 顾正德闻言忙颔首尊敬的笑道:“这是陛下的隆恩,也是托王爷的洪福。” 裕王爷闻言仍旧乐呵呵的摆了摆手,随即一双满是褶皱的眼睛看着一屋子人,眯眼之下,不由探了探身子,终究不得不将挂在脖子上的西洋老花镜戴上,仔细瞅了瞅,看到一身红衣霞帔的明艳少女,笑眯眯的眸子当即粼粼的闪着光,笑的合不拢嘴的拍掌道:“好,好,少亭啊,你家的孩子与我们的阿译配的好,都生的跟那画儿上的一样。”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在顾正德的示意下,顾砚龄恭敬而有礼地上前行了礼。 裕王爷摆手和蔼如亲人般道:“都起来吧,起来吧。” 说到这儿,裕王爷转而拉着顾正德手,如说贴心话般道:“今日是奉着皇差来,没有给咱们孩子带上东西,待下次正经的婚宴上,我便让我家的老婆子带上一份孩子们喜欢的东西来。” 顾正德闻言,笑着道:“王爷能到敝府,已是我们顾家上下的福气了。” 裕王爷听了嘿嘿一笑,如老小孩儿般指着顾正德眯眼道:“你呀,还是会说话。” 说着裕王爷琢磨了下,这才看着眼前的少女道:“如今几岁了,及笄了没?” 顾砚龄闻言柔声道:“回裕王爷,臣女十四,年底便要及笄了。” “正好,正好。” 裕王爷笑着抚掌道:“我们老婆子正愁着孙子多,孙女儿少,看了几个孙子的冠礼,还未去过女儿家的笄礼,不如这样。” 裕王爷转头兴致颇高的看着顾正德道:“让我们老婆子为你们家孩子做笄礼的正宾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然,这可是天大的脸面,裕王妃年轻时便是京城出了名的德才兼备,至今年过五十,已然四世同堂,是圈子里最为尊贵的皇族夫人,旁人的笄礼想请还不定请的来,如今裕王爷却是主动让裕王妃做顾砚龄及笄礼的正宾,只怕会震动京城。 顾正德闻言当即激动道:“这是阿九的福气,臣谢王爷。” 看着顾家上下皆兴然的行礼答谢,裕王爷笑着摆手道:“嗳,可别一声谢就回了我,我今日来,除了代陛下主持,也是为了蹭你们这府中的陈年佳酿的。” 裕王爷是出了名的爱酒如命,众人当即笑然出声,顾正德连忙道:“有,有,知道王爷要来,臣将酒窖里存了五十年的花雕都取出来了。” 裕王爷一听,激动的好像闻到味儿一般,动了动鼻子道:“哎哟,哎哟,好东西,好东西,快快快,先把定婚礼主持了,咱们老哥俩儿好好喝喝去。” 听到裕王爷因激动而混乱的称呼,顾正德忙笑着道:“好,好。” 当严惟章命宫人将一应的首饰,金银,绸缎等摆放好,将账本递到顾正德手中,由傅老太太亲自过目,看着上面稀有的珍玩封赏,顾正德当即与傅老太太恭敬的跪下去,顾氏上下也皆随之而跪。 这时一位女官走出来,众人一看不由微惊,原来正是徐言的嫡孙徐成君,只见其微微颔首,恭敬地将自己亲手草拟,由皇帝印章的贺词展开,一字一句颇为有力的读出来。 待到余音绕梁之时,顾正德难掩激动道:“臣之孙女自幼平庸,不曾想得圣上指婚为长孙妃,臣已惊喜万分,仰望圣恩,如今圣上又送来贵重物品,且如此丰厚,臣实在感激不尽,不知以何言奏谢矣。” 徐成君恭谨地将贺词合上递给顾正德,在众人之间不便多言,只将目光对上眼前的顾砚龄,微微颔首。 “奴婢祝贺阁老,阁老夫人。” 在顾正德笑然回应间,徐成君静静地看着眼前明眸善睐,满是光华的少女,一种淡淡的失落与嫉妒从心间微微流出。 数月前,她与她站在同一步石阶上,而从今往后,作为长孙妃的顾砚龄将会越走越高,而自己…… 徐成君的心中微微抽痛,不由移开目光时,却是看到了一旁修长而玉立的少年,手中紧紧一攥,终究退至后面去。 待正统而隆重的定婚礼结束后,顾正德带着顾府上下诚恳叩拜,向远在乾清宫的建恒帝表示一片感激之心。 待到一切交待完,定婚宴正式开始,男眷一席在花厅,由顾正德与顾氏子孙,及谢昀共同招待。女眷自然在后园,由傅老太太和两个儿媳,携同今日的主角顾砚龄负责。 在一片祝福与欣然中,定国公府达到了兴致的高潮,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将这连理之喜烘托到了极致,直到夜幕降临,顾正德与傅老太太又邀请众人前去听戏。请的正是苏州昆曲中最红的班子,听得众人连连赞叹。 眼看着一轮明月挂在柳梢头,隔着曲折的浮水游廊,谢昀听着阁楼之上婉转悱恻的昆曲儿,眸中却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冷清,与阁楼里的热闹相比,或许这样安静的站着,看着明月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听着耳畔悄悄的虫吟之声,更适合他。 “醉卧温柔香语中,是长醉不愿醒暮暮朝朝忆相逢,上天作弄绝吾圣。慨叹上天太不公,佳人已逝无人应……” 微风携着淡淡的水汽,将阁楼一律残音吹来,谢昀眸中微微失神,不由黯然一笑。 唱的,原来是一曲《浣纱记》。 力拔山兮的吴王夫差,成全了心底的西施与范蠡。 倒也,应景。 “昀公子。” 第二百四十章 佳人佳音 陡然的声音让谢昀微微一怔,转过头时,身着留仙裙的少女静静站在游廊弯曲处,一袭微风轻轻摇曳,吹得少女的裙子微微翻起,月光悄悄洒下,使得少女隐隐有了几分仙气。 “崔姑娘。” 少女抿着恰如其分的笑走上前来,二人之间却是留出了适当的距离。 “昀公子一人在此?” 看到少女微微诧异的眸子,谢昀看了看远处水面上热闹的阁楼,随即收回目光,淡而笑道:“许是酒劲上来了,便出来走走。” 崔知晚闻言看了看对面人,未从脸上看出丝毫过饮的模样,且向来听闻谢家人善饮,可见这话不实。 想到此,崔知晚不由笑着轻摇头,当真是君子,便是借口都不善说。 “崔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崔知晚闻言抬起头来,对上谢昀问询的眸子,轻声抿笑道:“许是不喜这般悲伤的曲子,便在那楼阁上转了转,却正好凭栏看到公子在此,知晚可是打扰到你了?” 少女的眸子如星辰一般,微微闪亮,谢昀淡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问道:“姑娘以为这是悲曲?可旁人不都为其中的圆满而感动?” 少女听了这话,捻裙轻轻走了几步,与谢昀擦肩而过,走至谢昀的身后,平静地伸手拂过游廊栏杆上的水珠道:“西施与范蠡的确圆满了,可夫差倾尽了所有,却是失了自己毕生所爱,成了千夫所指的亡国昏君。” 说到这儿,少女微微偏过头来,声音温柔道:“这对夫差而言,难道不悲伤。” 不知为何,谢昀只觉得心弦陡然被勾动,手中不由微微一紧,脸色虽无异,可眸中却多了几分黯然。 “那崔姑娘以为,这样的局,该如何解。” 听到身后的人陡然问话,崔知晚微微一愣,竟从谢昀的眸中看出了几分认真来。 微微覆下眼眸,纤密的睫毛轻轻落下一片阴影,少女转而看着远处墨色的山水楼阁,眸中渐渐温柔,唇角轻轻的勾起。 “或许,也该让夫差,寻到一个真正彼此相知的人。” 谢昀闻言不由一笑,语气淡淡道:“若这般,只怕这曲子便不是如今这般悱恻的绝唱了。” 话音落尽,背对的少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说出的话,却是让谢昀微微一震。 “戏本里要的是缠绵悱恻,戏本外要的却是岁月静好,他们需要这般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悲情打动旁人——” 少女眸中微微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唇角微微勾起道:“可我们这些戏本外的人,只要圆满就好了,若我看,戏本写惯了悲戏,我们便要过出喜来。白首不离这说的是两厢情愿,若西施只看得见范蠡,夫差又何必苦苦等待,这样的白首不离失去了真正的意义,我若是他,便要寻出我白首不离的人才对——” 西施若只看得见范蠡,夫差又何必苦苦等待。听得少女这一句,谢昀眸中微微一动,不由默然回味。 许是说到了兴致上,少女不由笑着转过头来,当看到谢昀沉吟的眸子时,当即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垂下头,略有几分懊恼。 这一番“豪言壮语”,与女子闺范上的矜持当真是背道而驰了。 虽然想了起来,可说都说了,又如何收的回去,这一刻的崔知晚不由有几分紧张,只怕对面的人将自己当做太过随性的人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 “你可要看看你的蜀葵?” 原本有些踌躇不安的少女听到耳畔陡然穿过的话语不由一愣,当她抬起头时,对面的谢昀却笑如和煦的春风,没有丝毫的异样。 几乎是不经思索,崔知晚愣愣的“嗯?”了一声,对面的人却并没有失去耐心,只是淡笑补充道:“你送与我的蜀葵长高了许多,可要去看看?” 看得出来,对面的人是感受到了她的自恼,为她寻了个岔开话题的由头,崔知晚不由低下头,眸中却是多了几分温暖。 似乎惊喜来的太快,少女沉吟了许久,直至再抬头,看到谢昀温和的眸光,这才点了点头。 待到二人随着月色走入清和院,便在一处花藤架边看到了长出几分的蜀葵叶子,少女欣然的捻裙蹲了过去,笑着摸了摸嫩嫩的绿叶,仰头看向旁边立着的谢昀道:“看得出你很会养,它长的很好。” 谢昀闻言,唇角轻然勾起一个弧度,随即撩袍也将身蹲下,身旁少女微微一震的身形他未有察觉,只是看着自己亲手培植的第一株花苗,不由生出了几分自豪。 “从前的花草皆是檀墨打理,自己亲手培植,倒是第一次。” 少女闻言微微一愣,不由偏过头,看着少年温和的侧颜,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暖流。 所以,他第一次亲手培植的花种是她送的? “所以我翻了许多相关的书,倒也学到了许多。” 看到谢昀陡然转过头来,崔知晚不由低首佯装看着蜀葵,掩饰了几分局促道:“看来它已经认你这个主人了,便是我想把它接回去,它都不愿了。” 听到少女逗趣之语,谢昀轻笑出声,随即眸中微微一顿,恍然间发现。 方才的愁绪,似乎不知不觉的消散了。 而这一刻身旁的少女并未察觉,只是静静地蹲在那儿,两手伏在膝上,侧颜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宁静,落在蜀葵上的目光一动不动,好像看着极为珍贵的东西般。 …… 这一幕仿佛停滞,落在了远处徐成君的眼中,久久在脑海中盘旋,徐成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怎么踩到石子险些崴了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热闹的阁楼中。 听着嘈杂而欣然的人声,她却觉得自己似乎更为冷清,孤独。 徐成君紧紧的攥着裙子,靠着朱红木梯背后空荡的角落,静静地蹲了下去,将自己默然的隐藏在阴影里,泪水却是肆无忌惮的顺着脸颊流下来,湿了裙子。 她的人生本不该是这样的,从前的她清高,骄傲,而如今的她就像是从云端跌下来的天鹅一般,掉入了一滩泥泞之中,即便有着一身的才华又如何? 终究只是宫里万千奴婢中的一个,再也无法以平等的姿态站在顾砚龄,严如英,崔知晚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眼前。 不该是这样的,本不该是这样的。 少女的身影透射在墙上微微颤动,少女将头埋入手臂间,双手紧紧攥着裙子,显得落寞而苍凉。 她只知道,自己需要改变这样的现状。 也唯有自己,才能改变。 第二百四十一章 矛盾激化 这一日秋高清爽,明媚的阳光从云层中渐渐露出,射下万丈金芒,下了朝的张怀宗与顾正德并立而行,沉吟了半晌后,顾正德不由问出声来。 “阁老当真要退隐归乡了?” 听到此话的张怀宗眸中微微一动,抬头看了看琉璃瓦歇顶上灿然夺目的光芒,刺眼的让他不由虚了虚眼睛,眼角的皱纹既苍老又无奈。 “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少亭啊——” 垂垂老矣的张怀宗拍了拍顾正德扶着他的手,嘴边的笑意在这璀璨的秋日下显得有几分凄凉。 “你也当记住这个道理。” 顾正德闻言眸中微微有些无力回天的黯然,自然知晓张阁老语中的道理。 “如今我老了,如严惟章的人所言,我的青词已经比不过他的儿子严厚昭,就连内阁里的政务,处理起来也没有他那般顺手了。” “阁老——” 见顾正德欲言又止,张怀宗摆了摆手,声音渐渐地压低了许多。 “如今在内阁,我已是个无用的老头子了,有时候看个奏疏,眼睛都花了,人老了,忘性就大,写出来的错字也越来越多,再这般下去,便是我不退,这时局也要推着我退了。” 听到身旁张阁老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迟暮的悲凉,顾正德不由多了几分怆然,如张阁老所言,如今他的帝宠的确不比从前了。无论是写的青词不得陛下褒奖,还是偶有在奏疏上写错了字遭到怒然的驳斥,这都是一个又一个惊心的警醒。 可真正惊心的,便是那一日火烧奉先殿,皇帝连夜召了内阁前去,那时正值凌晨,因着张阁老于内阁中最为年老,要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昏昏沉沉的从锦被中爬起来,换上朝服,赶着鸡尚未啼鸣的时候进宫面圣,的确难为了些。 人老了,手脚难免会变得迟缓了些,即便是紧赶慢赶,相比于当日睡在值班楹房,提着衣尾气喘吁吁跑去乾清宫的严惟章,张阁老竟还晚到了几分。 若放从前,这并非极大的过错,然而那夜他人还未站稳,礼尚还行了一半的时候,便在内阁和六部的面前,被皇帝厉声斥责,张阁老颤颤巍巍的下跪认了错,第二日又赶着交上了罪疏,却仍旧被皇帝斥责为傲慢,将罪疏打了回去。 其实顾正德与张怀宗皆明白,皇帝之所以这般,虽有严惟章一党的人从旁挑拨的原因,却也有更重要的间隙,那便是建恒帝与张怀宗之间,作为皇权与相权的间隙。 从前张怀宗坐上首辅之位时,日日兢兢业业,在皇帝眼中自然是难得的治世能臣,可待到时间越长,张怀宗这首辅之位坐的越稳,门下的学生越多时,便越发不得建恒帝喜欢,而最重要的,作为天子的建恒帝,自然认为自己为国操劳,偶有的放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是该有的。 可事实证明,在内阁的某种制约下,这似乎变得恼火了几分。 从前建恒帝想要在宫中多建几处道观,以表自己对道教的一片诚心,却被首辅张怀宗以国库不足为由婉拒,且在张怀宗眼中,此等事为皇帝的私事,并非国事,即便修建,也当建恒帝动用自己宫中的私库。(注:就是皇帝的私房钱。) 后来建恒帝觉得自己的天子道袍皆陈旧了,想要命苏州织造局多送些御贡的上好绸缎,做上十来身新衣,却又被张怀宗以绸缎供需紧张,婉言请求皇帝缩减一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皇帝又如何会怒然驳斥,毁了自己勤俭爱民的圣名,只得眼睁睁看着十来身的新衣缩减成了两三身。 此类种种的事情,自张怀宗奠定稳了身为首辅的基底,让皇帝不得不听劝谏之时便开始,一直延续到今。 而事情最坏的不只是此,更在于这矛盾的双方皆未看到自己的不妥,建恒帝认为自己已是仁义之君,不沉迷后宫女色,也并不贪财享乐,只不过劳累于政务后难免想要放松一刻,修修道,听听经罢了,相比于大兴土木,修建几座道观,又算得什么。 而这一切在张怀宗面前,便是当谏之事,修了一座道观,便会再想修十座,做了十身新衣,便想再做二十身,这本是人贪图享受的本性。然而大兴一直以来处于内忧外患之间,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国内因为天灾人祸,更是偶有叛乱。 如此时候,无论是作为皇宫还是内阁,或是朝臣百官,都当紧衣缩食,只要保证俸禄能按期发放,没有生活的后顾之忧,便该足够了。 正因为基于这样的矛盾,皇帝旁人自然是不敢劝的,量谁也没有胆子会到皇帝面前说你要节俭两个字来,如此之下,无论是与张怀宗相交的好友,或是其门下的弟子皆会对其劝慰,让他于这些事情上偶有放松些。 然而这二十年来,张怀宗始终坚定不移,旁人觉得这是固执,顾正德却是知道,这是信念。 当一个人为了毕生的信念,即便平日里再圆滑之人,都会为此而矢志不渝。 可也正因为这样的信念,建恒帝与张怀宗这位首辅渐渐背道而驰,在这其间,严惟章却充当了另一个角色,在建恒帝眼中,严惟章算是最为贴心,最为听话的人。 他想要修道观,严惟章认为这是敬仰天意,他想要做新衣,严惟章更是道他平日太过清俭,偶尔多做几身新衣,并没有什么不可。 因而在张怀宗越发失宠之时,严惟章却是渐渐得了帝心,也渐渐的走向了决策的最高点。 此消彼长,这是内阁一直以来的道理。如同二人推磨,你后退之时,便是我前倾之日。 “陛下已经准了我的辞呈,月尾之时,我便要返回老家了,好在,如今内阁的局面稳定,朝局便也能稳定了。” 张怀宗的声音打断了顾正德的思绪,偏过头时,顾正德正对上张怀宗投过来的目光,而在这目光中,他看到了眼前这位首辅对他的期冀与诚恳。 “现在我已引了谭吾贞,李庸入阁,这二人之中,谭吾贞是能人,你们二人当有可谈之语。”(注:谭吾贞曾在国子监就读,张怀宗任国子监祭酒时,是张怀宗的学生。) 顾正德听得张怀宗如此认真的嘱咐,不由觉得悲从中来,只得颔首道:“少亭记住了。” 张怀宗闻言给予期望的笑了笑,随即牵着顾正德的手看向天际的飞檐呐呐道:“少亭,未来的功业便交于你了。” 顾正德闻言不由微震,侧眸而去,张怀宗却是顾自感慨道:“我走之后,你莫再与我关联,咱们的书信之交便免了。” “阁老——” 张怀宗摆了摆手,挡回了顾正德的后话,陡然顿下了脚步,停在那儿,手中紧紧握着顾正德的手,眸中满是托付与期盼。 “今后你是大兴的阁老,是内阁里一人之下的次辅,我只是个荒野老头子罢了,你我之间不该再有关系,我对你的期望,你该是明白的,谭吾贞是能人,将来的谢昀也是能人,这些能人日后,应在你的引领下走的更远,替咱们大兴的百姓,撑起一片天来。少亭,国子监祭酒,高阁老做过,我做过,徐言也做过,只可惜,徐言走错了路,否则——”(注:国子监祭酒,掌教导诸生。) 看到张怀宗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顾正德明白其中的含义,或者说,从那一纸任职的告书下来时,他便明白了这位首辅的用意。 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后,无论是能入翰林院的人,还是调往六部各科的人,皆有国子监的学生,张阁老这是要他,引领未来大兴的治世能臣。 “待到日后你桃李满天下之时,我若还在,你便带上一坛好酒来贵溪与我共饮罢。”(注:张怀宗为江西贵溪人。) 听到张怀宗这最后一句话,顾正德虽心有悲伤,却又不由升起一直未曾熄灭的豪情壮志来。 “少亭谨记阁老的话。” 张怀宗闻言终于安心般,笑着点了点头,与顾正德一同看着远处一行远去的鸿雁,心中渐渐波荡而起。 顾正德明白,张阁老口中的桃李满天下之时,将是他作为首辅的存在,门生遍布朝堂的那一刻。 这一刻在顾正德心中,那一份对张怀宗的感激之心已然到了极致。 从前破例许他入阁的虽是皇帝,可一手教导扶持他至今的,却是身旁垂垂老矣的阁老,从前的阁老精神奕奕,他却是如愣头青。如今的他在朝堂中游刃有余,阁老却是鬓发斑白。 而如今在临走之际,阁老却是拱手托付了他一个时代,一个属于他顾正德的时代。 第二百四十二章 郭太后传召 十月十五这一日,顾砚龄正坐在窗下,疏懒又不失优雅地盘着腿,低头绣着手中的荷花鸳鸯喜被,少女神情颇为认真,微微低头间,拢在耳后的碎发微微落下几根,在侧颊边打下细细地阴影来。 微冷的阳光从糊了桃花玻璃纸的格窗中射进来,投在少女的侧颜上,衬得肤质更如雪瓷一般细腻,少女低首间,耳畔的珠子微微晃动,飞针走线间,蓝羽鸳鸯的眼睛渐渐绣于被上,金色的阳光落下来,显得少女手中那床火红被面泛着夺目而喜人的光芒,将人的心情,也衬的更好了几分。 当墨兰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恬静的景象,唇角不由勾起温柔的笑意,可一想到自己的来意,一抹担忧又不由爬上了眼角。 “墨兰姐姐来了。” 在里屋整理好被褥的绛朱悄声走了出来,恰好看到进门的墨兰,不由笑着出了事,使得做着绣活的顾砚龄,与身旁侍立的醅碧都抬起头来。 “大姑娘。” 看到走进来行礼的墨兰,顾砚龄眸中带着温和的笑意,随即将手中的银针插进喜被上,抬起头道:“起吧。” “正好,你的绣工好,帮我看看这被面绣的可还好。” 墨兰闻言顺从地走过来,仔细地弯腰看了几眼,随即抬头笑着称赞道:“姑娘这被面上的画都快活了。” 少女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只会说我的好。” 话音落尽,墨兰原本的笑眸渐渐浮上几分踌躇,顾砚龄不紧不慢地将怀中的被面交给了醅碧,醅碧忙接过来,好生的叠好,拿进了里屋。 “你来可是有事?” 墨兰闻言手中不由紧了紧,随即出声道:“方才宫里来话,一会子慈宁宫的榆嬷嬷将过府来,请姑娘早做准备。” 话音一落,顾砚龄的眸中微微一顿,随即道:“知道了,你回去替我告诉母亲一声,我马上洗漱更衣去前厅。” 墨兰见此点了点头,便转而退了出去。 在醅碧与绛朱担忧的眸子中,顾砚龄却是淡然的打趣道:“都这般做什么,怪瘆人的。” 绛朱忍不住正要说什么,少女却是已然朝里屋走去,平静地吩咐道:“替我更衣吧,宫里的事耽误不得。” 绛朱与醅碧相视一眼,不得不掩去心中的忧虑,准备跟着走进去。 而就在此时,里屋陡然又传出自家姑娘的声音来。 “让怀珠进来。” …… 待到更换了衣裙,来到前厅,府中上下皆已到了,还未等说上几句话,便听得外面来报,慈宁宫的人已经到了二门。 当屋外渐渐响起细细索索的声音时,转眼间,一位穿着低调而不凡的妇人走了进来,看起来约莫年过五十,眉眼间一团和气,一看到傅氏时,便上前了几步要蹲下身子去。 “老安人。” 傅氏见此忙道:“榆嬷嬷快请起。” 榆嬷嬷顺从地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傅老太太笑道:“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安人的气色是越发好了。” 傅老太太闻言笑着道:“都是托陛下的福,托太后老人家的福。” 榆嬷嬷笑着转了转眸,当看到傅老太太身后的顾砚龄时,眸中浮过一丝什么,随即出声道:“奴婢是带着太后的懿旨来的,也不能久留,便不能与府中叨扰太久了。” 榆嬷嬷此话一出,府中上下不由心下一凛,傅老太太见打不得转圜,念着身后的顾砚龄,终究只能妥协的笑道:“自然是。” 榆嬷嬷笑着越过傅老太太,目光闪闪的定在顾砚龄身上道:“太后让奴婢来,是请贵府大姑娘入宫一叙的。” 这话落在众人耳里,不由觉得异样,可榆嬷嬷却是看不到众人的变化一般,顾自与顾砚龄道:“上次大姑娘入宫,太后娘娘便为喜欢,连自己贴身的念珠都赏下了,可是羡煞人。” 说到这儿,榆嬷嬷又转而看着傅老太太艳羡道:“老安人,有这般的孙女儿,您可是好福气。” 听着榆嬷嬷的一席话,众人只觉得冠冕而虚伪,却是又不得不回应。 “嬷嬷这一路辛苦,在府中用盏茶再走吧。” 榆嬷嬷听了傅老太太的话,笑着道:“茶便不必了,不是奴婢不识抬举,而是身上有差事,歇息不得。” 说着榆嬷嬷转而看向顾砚龄笑道:“不知大姑娘可准备好了。” 顾砚龄闻言眸中微微一凛,刚要抬头回应,却听得身边的谢氏出声道:“小女尚还不懂规矩,只怕会冲撞了宫中的贵人们,臣妾随同一行,也能向太后娘娘请安。” 榆嬷嬷见谢氏想要同去,这其中护犊的用意已然溢于言表,不由笑的更和气了几分,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 “世子夫人一片诚心,太后娘娘自是知道的,奴婢回宫定会回禀太后,只是还望世子夫人体谅奴婢,出宫之时,太后娘娘只亲口说了,召大姑娘一人,世子夫人若同去,只怕太后娘娘会怪奴婢当真老了耳背,听不清懿旨。” 话一说完,榆嬷嬷又当着众人恭谨地行了一礼,将谢氏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更无从回辩。 这一刻众人都默然了,也都明白,慈宁宫这是打定了要让小姑娘独自前去,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不得推辞。 “劳烦嬷嬷亲自过府传召。” 听到身旁少女出声,谢氏不由微动,在众人投过来的目光中,少女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神色沉静,没有丝毫的变化。 “臣女已然准备妥当,可是这会便走?” 话音一落,在众人诧异之时,榆嬷嬷眸中微微一愣,不由也有些未反应过来,当她的眼神在少女身上多番打量之后,这才笑着道:“姑娘当真伶俐,难怪太后娘娘如此欣赏。” 说完,榆嬷嬷笑着转而对傅老太太和谢氏一行道:“大姑娘既是已经妥当,奴婢便不拖延了,先行告退。” 在傅老太太与谢氏担忧的眸光中,顾砚龄安慰般勾起淡淡的笑意。 “阿九先随嬷嬷入宫了,祖母,母亲,四婶还请安心,阿九会谨慎些,不冲撞到各位贵人们。” 话一说完,少女恭谨地行了一礼,这才随着榆嬷嬷一行走了出去。 眼看着随行的宫人侍婢们渐行渐远,谢氏的眸中担心越多,竟是不由对身侧的墨兰道:“快,去给贵妃娘娘递信。” 墨兰闻声,当即应声下去了。 不知为何,谢氏的心底总是万般浮起波澜,难以平静,她越发觉得,阿九此去有些吉凶难测。 而就在此时,怀珠已然悄悄的跟了出去,转而朝另一个方向迅疾地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剑拔弩张 当顾砚龄再站到慈宁宫前,已然没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对于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她并不比此刻高坐在慈宁宫里的郭太后了解的少。那种深入骨髓的透彻,就像从前的她了解郭太后一般。只是,那时的她是按照郭太后,成贵妃与萧衍所希望的路线那般,将顾家和谢家带入了他们的阵营。所以那时的她与郭太后,倒算是和谐的,可即便如此,面对她后来的手段,郭太后也并不喜欢。 就像是文人相轻一般,强势与强势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即便面上再和谐,也避免不了暗里的波澜。 而这一世,她全然与郭太后的心思背离,这于郭太后而言,更是如鲠在喉。 她憎恶皇帝,因而也憎恶皇帝用来制衡她而联姻的大族元氏,只可惜,元皇后与她斗了这么多年,依然稳坐后位,如今更有了东宫的嫡长孙。 郭太后很明白,元皇后与东宫都是向着皇帝的,更是皇帝圣宠不衰的,若日后眼看着东宫登上大宝,元皇后作为太后之时,便是她郭氏败落之日。 然而皇帝太过狠毒,杀尽了一切的兄弟,让她无从扶持。相比之下的萧衍,虽然其母成贵妃出自名门,到底是已经式微的文人世族,空有架子罢了,再加之萧衍体弱,只怕登基后也活不了太久。 到那时,郭氏有扶持新帝之功,更是手握雄兵,便是掌控萧衍的后嗣,除掉成贵妃,将王氏一族踢出朝局,任由她掌权的郭氏处置,又有谁敢置喙? 可是她没想到,如今的东宫越来越成为她难以事成的坎儿。而一旦自己嫁入东宫,便在无形之中将顾家、谢家与东宫绑在了一起,真正等到这三家拧成了一股绳,便是心腹大患。 所以从除夕那次的为难开始,顾砚龄便知道,郭太后那般想要掌控整个朝局的人,是不会放过她这个未来的重孙媳妇儿的。 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而不是一个与她背道而驰的人。 “顾姑娘,我们走吧。” 对上榆嬷嬷和气的笑容,少女礼貌地抿笑,随即轻轻颔首。 当一行人来到大殿前,榆嬷嬷微微顿下来偏首笑道:“顾姑娘先在此等候,奴婢这就去通禀一声。” 顾砚龄闻言点头道:“劳烦嬷嬷了。” 话音一落,榆嬷嬷已然笑着走了进去,当她来到内殿时,脚下不由轻了几分,几乎让人听不出声音来。 内殿雍容而敞亮,郭太后此刻颇为悠然的躺靠在垫了水貂皮的软塌上,左手曲着倚在软枕上,戴着珠翠碧玺的右手拿着一管画珐琅景泰蓝的水烟壶,榻前的软毛毯上跪着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倾身朝水烟壶里加了清水,这才将切细的烟丝卷起放进烟嘴里,用火点燃。(注:水烟起源于中东,明朝引进中原。) 当烟丝冒着红茵茵的微芒,郭太后轻轻吸了两口,悠然的吐出烟来,不由安逸的阖了眼。 “太后。” 殿内陡然响起声音,郭太后懒懒地抬起眼皮,看到眼前恭谨的榆嬷嬷,眸中浮过一丝微冷。 “人来了?” 榆嬷嬷闻言忙点头道:“回太后,到了,人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 几乎让人未曾察觉的,郭太后轻嗤了一声。 “让坤宁宫和东宫都这般紧张的人儿,该来的还是来了。” 榆嬷嬷自然明白郭太后语中的讽刺,当即笑了笑道:“太后是六宫的主子,召谁来,那都是恩赐。” 说话间郭太后又懒怠地吸了两口烟,随即吐了吐。 “叫进来吧,门口站久了,只当我们欺负一个晚辈。” 榆嬷嬷闻言当即眯眼笑道:“太后仁慈亲和,待宫里哪个晚辈不好?” 听到此话,郭太后不由笑了笑,榆嬷嬷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而这一刻,郭太后的眸子渐渐微眯,唇角的冷意越发冷冽起来。 再听到声音时,郭太后又如入定般,舒服地闭着眼,吸着手里的水烟,即便听到少女行礼的声音,也不曾理会几分。 直到感觉身前的人没了动静,郭太后这才懒怠地睁开眼来,这才惊喜道:“原来是阿九来了。” 说到这儿,郭太后斥责的看了眼一旁的榆嬷嬷道:“老奴,哀家老了迟钝了,你也老眼昏花了不成,这么大个女儿家站在面前,你也不知道唤哀家。” 榆嬷嬷闻言也不愣,当即笑着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只是太后您这位太奶奶都未曾发话,奴婢哪敢托这个大。” 郭太后转而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满是慈爱道:“起来吧。” 当少女起身时,郭太后通身打量了一下,这才夸赞道:“女儿家生的越来越好了,与前年进宫看着都不一样了。” 说着,郭太后笑着道:“快赐座。” 话音一落,忙有小宫娥上前引顾砚龄入座,顾砚龄这才恭谨行了礼,从善如流的转身去坐下。 看着少女端庄有礼的抚裙,将手搭在身前,眉目谦恭却不显卑微,郭太后是越看越喜欢般的赞叹道:“哀家从前,怎么没生出你这般讨人喜的女儿来。” 说到这儿,郭太后眸中变得黯然,似乎无奈而悲凉道:“一生都无所出,你说哀家,可是悲哀。” 对上郭太后的目光,顾砚龄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其实前一世的她与郭太后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一生为了家族而力争,坐到了万人敬仰的位子,临了却是连个养老送终的后人也未有,唯一的皇帝,虽唤着自己母后,却从未与自己同过心。 若郭太后不将她当做眼中钉,步步紧逼,念着这些,她也并不想彼此对峙。 只可惜,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她们都注定了无法共存。 她知道,此刻的郭太后可不是在与她真诚谈心,而是在威胁试探。 “太后母仪天下,福泽深厚,无论是陛下,皇后娘娘,还是太子,长孙,无不孝顺太后,如今民间都道,太后才是这世间真正的福寿双全。” “福寿双全。” 郭太后挑起眼尾,回味般念了一遍,随即轻嗤出声,明明嘴边噙着笑,却是冰冷寒凉。 “这些话说出来,可有人信?” 这一刻就像是一柄寒意逼人的剑陡然出鞘,让在场的人都不由为之一凛,郭太后语中紧逼而去,座下的少女却是不卑不亢道:“太后是最为尊贵之人,这福寿自然是世间最万全的,这些,陛下信,六宫信,万民更是信,正因为如此,四海之内更敬仰太后这无上的福泽。” 郭太后如听趣般,笑着坐起身来,手中凛然捏着那柄水烟管,眸中意味不明道:“你的意思是,唯有本宫自己不信,是本宫自己太过庸人自扰了?” 此话一出,座下少女站起身来福身道:“臣女愚钝,不敢轻易妄言,也更不敢妄加揣测太后所思所想。” 周围一片寂静,就在此时,郭太后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抚弄着珐琅景泰蓝的烟管道:“是啊,揣测多了,容易命薄。” 郭太后的语中噙着警告与威胁,就像是一根弦紧紧的绷在二人之间,只要轻轻一割,便会猝然断裂。 说到这里,郭太后眼角冷冽的挑起,看着下面的少女道:“不过,你可不愚钝,你若愚钝,这六宫只怕没几个聪明人了。可是——” 郭太后淡淡地吸了一口烟,轻轻吐出来道:“哀家讨厌那些聪明人。”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随即不卑不亢道:“臣女谢太后娘娘称赞,只是臣女即便不愚钝,也非聪明之人,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中庸之人。” “哐当——” 郭太后将手中那柄水烟淡然地搁在案上,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上一次在哀家这里,倒未看出你这般伶牙俐齿。” 说着郭太后将帕子懒散地一扔,看着眼前的少女,耐人寻味道:“哀家倒要看看,你如何行这中庸之道,左边不偏,又边不倚,可是站不稳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风雨前夕 “哀家听闻,你身边有个丫头极会做吃食。” 郭太后抬眸看了看顾砚龄身后侍立的少女,唇角微微一勾:“叫——绛朱对吧。” 座下的顾砚龄眸中微微垂下,郭太后倒是对她身边的人了如指掌。 “回太后,绛朱在臣女的丫头中有几分厨艺,但比上宫中的御厨,实在差之甚远。能得太后娘娘夸赞,是她的福气。” 郭太后眸光微微一划,慈和的启唇道:“哀家之所以唤你入宫来叙时,教你带上这丫头,也是有缘故的。” 说到这儿郭太后有些神情苦恼的抚了抚额,看着座下的少女道:“哀家最近不知怎么,常常不思饮食,御医们也看了,御膳房也是变着法儿的给哀家做,可就是没有一丝法子。” 顾砚龄闻言未说话,只下一刻便听到上面的郭太后道:“哀家倒突然想尝尝你这丫头做的吃食,如何。” 郭太后静静地盯着顾砚龄,只见少女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沉静而恭顺道:“绛朱所做的吃食粗鄙,不敢与御膳房比,太后娘娘是尊贵的金体,绛朱哪里敢侍奉太后您的饮食。” 话音一落,郭太后不气也不恼,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微微动了动身子,一旁的宫女忙上前搀扶着她趿上鞋子。 “人呐,有时候就想贪个新鲜,御膳房虽好,这么些年哀家也吃腻了,莫不是哀家还吃不得你一个丫头做的东西?” 郭太后看似语气淡淡,可说到最后便携着几分强硬与冷意。 顾砚龄闻言站起身来,从善如流的欠身道:“臣女不敢,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此刻的她知道,作为一个公府嫡女,是难以与上座的郭太后分庭抗礼的,她能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郭太后此刻似乎看出了她的用意,唇角轻微一咧,随即出声道:“既然如此,那哀家便等着那丫头的手艺了,若是好了,哀家重赏。” 座下的少女闻言微微皱眉,郭太后却已是悠然的看了眼身旁的榆嬷嬷道:“将人带去小厨房,需要什么,都配好了。” 话音一落,榆嬷嬷忙应了声,步伐迅疾地走了下去,让一旁的少女无从开口。 …… 而这厢,原本去古玩店转了两圈的严惟章正在回府的路上,马车平稳地行驶,车内一应俱全,暖炉和熏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陡然传来声音,打断了严惟章的睡意。 “老爷——” 严惟章疲倦地睁开眼眸,不紧不慢道:“到了吗?” 说着话,严惟章正要倾身去掀车帘,却听得车外随行的管家道:“回老爷,还没有,不过,方才有人朝小的手中递了个东西,像是给老爷您的。” 严惟章方被唤醒,原本有些隔着雾一般的眸子登时一亮,不由沉声道:“拿进来。” 当一张叠好的纸条从车帘后出现,严惟章将其取了过来,打开之时,眸光微微一动,随即又渐渐沉然,手中轻轻一攥,将纸条捏成团握在手中,下一刻便低声道:“去霁月楼。” 霁月楼离严惟章如今所在的地方并不远,不过片刻,马车便停了下来,车外的管家连忙搭好了脚凳,弯腰恭敬道:“老爷,到了。” 严惟章从车内“嗯”了一声,这才整理了衣衫,掀帘下了车,当看到面前生意极好的霁月楼,只左右平淡地看了一眼,这才撩袍直直走向纸条上所写的房间。 “严阁老——” 看着门外守着的息德,严惟章眸中浮起一贯的笑来。 息德将门推开,严惟章毫无顾虑的走了进去,门再一次关上,息德仍旧守在门前,一动不动。 转至里屋,便看到风光月霁的少年着一身素蓝衣衫,淡然的坐在窗边,手中捏着茶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殿下。” 听到声音,少年稍微一动,侧首笑如和煦的阳光。 “阁老请坐。” 萧衍虽如此说,严惟章还是礼貌地拱手,这才上前撩袍坐了下去。 “哗啦——”一声,萧衍亲自提壶斟了一杯茶,将那釉里红的茶杯推至严惟章的面前,右手微微一侧,唇边浮着温和的笑意。 “阁老尝尝这贵定云雾。” 严惟章两手虚扶茶杯以示感激道:“劳殿下亲自斟茶,臣惶恐。” 虽是这样说着,严惟章已然恭敬地以左手托杯底,右手扶着杯身将茶递到嘴边,方抿了一口,严惟章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动,却还是平静地饮了下去。 “阁老以为如何。” 对上少年温然问询的眸子,严惟章似乎体会出了什么,微微一笑,胡须轻轻抖动了几分。 “茶甚好,只是凉了几分,便缺了几分口感。” 萧衍轻然一笑,手中微微转动着茶杯,杯底在桌案上摩擦出一阵一阵的声响来,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有几分突兀。 “阁老说的对,这人走,就该茶凉才是,可——” 萧衍眉头微微一皱,不由轻笑出声,抬起眸来,看不出认真也看不出不认真,只淡淡补了一句。 “张阁老此番虽离开了,那盏茶可不见凉,反倒还热了几分。” 听到此话,严惟章一贯笑然的眸中浮过一丝忧恼,他深知,对面的萧衍说的没错,未想到他好不容易将张怀宗赶下了台,可曾经首辅一党的人仍旧气焰嚣张,就连内阁,如今四个人中,两个人是他张怀宗的亲信,还有一个是两边不得罪的和事佬,倒是将他这个首辅架空在那。 他倒是小瞧那个老家伙了。 “是臣失策了。” 听到对面的一句话,萧衍并不在意的笑道:“做了三十年的阁老,十几年的首辅,张阁老门生众多,非外力可改变的,阁老不必自责。” 严惟章听到此,眸光微微一抬,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臣年老愚钝,殿下英明神武,看来已有倒海之策。” 萧衍闻声唇角不置可否地勾了勾,随即抬起茶杯递到嘴边,直至将茶饮尽之时,萧衍将手边的一本书册推至严惟章面前,声音稳沉道:“这是湖广学政当年在父皇登基后整理所著的一本文集,我读了几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有才之士,连张阁老曾经都为其亲笔作序,严阁老不妨回去看看,想必会有所裨益。” 严惟章闻言将目光落到那本文集上。 《汲水集》 对面的萧衍悠然地直背品茶,看着陷入沉思的严惟章,唇角轻轻勾起。 他知道,一场风雨,又要来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毒害 这厢,小厨房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得碟碗轻轻碰触的声音,绛朱谨慎地忙碌在其中,除了陪同而来的大宫女碧绡,便只有几个小宫娥等在外面,眼看着一切皆好,绛朱将要装盘时,一旁默不作声的碧绡终于脱口道:“等等。” 绛朱闻声手中一顿,抬起头时,外面等候的小宫娥已然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套青玉菊盖纹碗具。眼见着那几个小宫娥走过来,要将绛朱所做的小点装盘,看到绛朱眸中的犹疑,一旁的碧绡出声道:“太后老人家对所用器物皆讲究,这一套器具便是专门盛放小点羹汤的。” 见绛朱默然没有说话,碧绡微微翘首,示意小宫娥们手中的速度麻利些,待到一切妥当,碧绡转而将那食盒提起,递到绛朱面前道:“这些既是你的功劳,自然由你亲自奉给太后的好。” 话既已至此,绛朱自然只能从善如流的接过,虽是满心疑惑,却还是跟着碧绡一同前往郭太后所在的寝殿。 当她们走进去时,郭太后正与座下的顾砚龄说着话,二人之间看起来倒颇为和谐。 “太后。” 原本说的正在兴致上的郭太后闻声看过去,当目光落到绛朱手上的食盒时,眸中噙着慈和的笑意道:“起来吧。” 在榆嬷嬷的指挥下,已然为郭太后布好了桌案,随即榆嬷嬷亲自从绛朱手中接过食盒,走回案前,将碟碗一样一样布置好,待到一切妥当,试吃的婢子便自然地走了上来。 周围一片寂静,那容貌平常的婢子小心地端起瓷碟,先夹了马蹄糕和椒盐寿饼,将其依次递到嘴边吃了一小口,眼看着无误了,在郭太后示意的目光下,榆嬷嬷笑着替郭太后夹了最为中意的那道椒盐寿饼,郭太后夹起来轻轻尝了一口,的确酥脆生香。 郭太后将那快椒盐寿饼尝尽,当即欣然赞叹道:“哀家倒还从未尝过这般的味道,这是什么?” 绛朱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小心翼翼答道:“回太后话,这是椒盐寿饼,是奴婢的家乡的小点,奴婢做此,是祝太后福寿康健。” 郭太后闻言,眸中微眯笑意道:“好,跟你家姑娘一样,会说话。” 话一说完,郭太后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榆嬷嬷,余光中却是扫了座下少女一眼,随即出声道:“一会儿要好好给赏。” 榆嬷嬷眸子睨了眼下面的绛朱,这才笑着道:“奴婢记住了。” 绛朱闻言,当即小心谨慎地跪地道:“奴婢谢太后娘娘。” 郭太后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起来吧。” 待到绛朱起身时,那婢子已将案上的四盘小点试吃了一遍,顾砚龄从容地坐在那儿,淡然地看着这一幕,右手极为自然地探到那盏碧玉带盖碗边,掌心轻轻包裹,拇指微微摩挲着光华细腻的质地。 见郭太后难得吃的这般好,榆嬷嬷笑着探首看了眼那汤盅问道:“那里面是什么汤?” 绛朱闻声看过去,随即颔首道:“是山楂枸杞汤,听闻太后近日食欲不佳,以此可振食欲。” 榆嬷嬷问询地看向郭太后,见郭太后点了点头,那婢子又小心翼翼地上前拿起小碗轻轻舀了一点,用调匙舀了一口递到嘴边,榆嬷嬷见无事,这才用青玉小碗舀了一勺,郭太后看着碗中红茵茵的汤飘着几颗枸杞,闻着酸甜的味道便觉得开了几分胃口,因而用调匙搅了搅,舀了一勺递到嘴边。 “哐当——” 陡然间,碟碗炸裂的声音刺耳的响起,惊得郭太后手中一震,手中的碗险些落了,此刻托着托盘的小宫娥也是惊了一跳,原本那试吃的婢子转身要将自己所用的小碗搁进她手中的托盘中,谁知手刚递到一半,那婢子便将手松了,眼睁睁看着那碗跌落下去。 惊了太后圣驾,这可是大罪! 在那小宫娥惊惶之时,郭太后见此也不豫地皱了皱眉,一旁的榆嬷嬷瞧着了,当即呵斥道:“混账东西,那手都是白长了吗?” 话音一落,那小宫娥害怕的就要下跪,谁知当她无意间看到对面的人时,脸色一白,当即吓得惊叫出声。 榆嬷嬷闻声几乎没气的叱骂,谁知下一刻原本还站在身旁的婢子陡然如破了的窗户纸一般,直直地到了下去,只听得身体砸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音,而几乎是同时,“哗啦——”一声响,托着试吃婢子碟碗的小宫娥惊得瘫软在地上,手中的盘子碎了一地,身子更无助而慌乱的朝后挪,好似看到鬼一般。 榆嬷嬷顿时觉得不对劲,眸中冷光一划,转而走上前,却是惊然的发现那试吃的婢子已然脸色青紫,身子紧绷,没有一丝人的呼吸,眼角,嘴边都留着殷红可怖的血。 榆嬷嬷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竟是连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郭太后闻声看过去,下一刻便听得榆嬷嬷厉然扬声道:“来人!” 话音一落,当即便有数个内侍走了进来,几乎不等人反应,榆嬷嬷眸中如利刃般射向绛朱,声音尖厉的几乎变得扭曲。 “下贱的婢子,胆敢向太后娘娘下毒,将人给带下去!” 话音一落,进屋的内侍当即得令,在拉扯之下,绛朱惊惶的不知所措,却还是颤抖道:“奴婢不敢,奴婢没有——” 几乎是同时,顾砚龄原本抚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不迫地将小拇指移至茶盏的口沿儿边,轻轻点了一下,将茶盏再紧紧捏在手中。 “太后娘娘一定要这样苦苦相逼。” 少女不紧不慢的声音陡然响在嘈杂的大殿中,在这样的场景中,沉静的有几分突兀,让人不由一愣,可少女明明未扬声,却又携着一抹淡淡的气势,明明是一句问话,却说的那般平静无波。 郭太后原本怒不可遏的眸中不易察觉的浮过一丝冷笑,随即便听得榆嬷嬷厉声斥责。 “小小的奴婢怎敢毒害太后,必然是做主子的——” 话还未说完,榆嬷嬷陡然戛然而止,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扼住了脖子,让郭太后微微皱眉,顺着榆嬷嬷胆寒的目光看去,郭太后竟也是不由微怔。 只见一贯沉静端庄的少女微微侧首,眸光却是如寒意逼人的利刃,看似寻常,却是让人冷汗淋漓。 那样的目光,哪里是一个十四岁少女该有的? 倒像是,一个心机深沉,目光慑人的老妇。 “太后,一定要苦苦相逼?” 看到少女目光再次平静地对向自己,重新问出这句话来,郭太后眸中冷笑凝然,不徐不疾的叩住自己腕上的念珠把玩道:“你的婢子毒害哀家,你以为,如今你还有与哀家问话的资格?” 郭太后的话笃定而自信,换来的却是少女一记轻笑,郭太后手中一紧,几乎在她皱眉的同时,便听得外面响起宫人焦急的声音。 “长孙殿下,您还未通报——” 郭太后几乎嗤笑般看向座下淡然自若的少女道:“原来,你以为寻来东宫便能洗清罪责?” 实在是天真又可笑。 顾砚龄也听到殿外的叫嚣声,却是眉目都不动一下,只是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微微扬起头,端庄而自如的溢出了一个字。 “不。” 下一刻,少女将手中的杯盏递到嘴边微抿了一口,放下手的同时,嘴角微微勾起清冷的角度。 “便是凭我一人之力,也要力挽狂澜。” 话语说完的那一刻,郭太后冷笑依旧,少女却是手中一松,只听得“哐当——”一声,茶杯应声碎地,碎片碰撞在地上弹起割破了少女上好的衣裙。 几乎是同时,那声音似乎陡然惊醒了郭太后,更惊惶了殿外紧赶的萧译。 第二百四十六章 “长孙殿下,长孙殿下——” 当甩开一众宫婢疾步走进来看见殿中的一幕眸中一震,只见殿内一片狼藉,郭太后案边躺着一个婢子,而殷红可怖的血正渐渐地蔓延开来,浸红了地毯。 “龄儿!” 萧译脸色一变,连忙紧张的上前,只看到少女闻声微微转身,脸色却是极为难看,嘴唇泛着异样的颜色,在萧译惊滞的同时,少女微微伸手,可下一刻,少女就如一阵风拂过的柳絮,原本伸出的手虚乏的落下,像是累极了般,身子软软的朝下倒去。 萧译惊得脑中轰然,几乎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滞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疾步赶了上去,一把托住少女的身子,当感觉到少女气息越发虚弱时,萧译几乎极近唤了一声,怀中的少女却像是睡着了,蝶翼般纤密的睫毛垂下一片隐隐,一动不动。 萧译当即一把抱起顾砚龄,看也未曾看上面怒然的郭太后,提步临走的那一刻,少年周身泛着冷冽而危险的气息,漠然地扫了眼钳制着绛朱的内侍,只侧首对随行的檀墨沉声道:“将绛朱带回毓庆宫。” “慢着!” 话音一落,萧译当即凛然转身,谁知身后却陡然响起郭太后厉然的声音。 “这个奴婢胆敢谋害哀家,岂能任你们带走?” 郭太后慑人的目光几乎要穿透背对自己的少年,随即狠戾地扫过那些内侍道:“来人,将所有可疑的人都给哀家拦住,一个也不许走。” “谁敢妄动——” 少年寒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惊得众人都身形一凛,连声音都不敢发出一丝,更何况是去抓人。 “你——” 郭太后气的喉头一哽,她作为大兴堂堂的太后,还能被一个小小的皇孙给掣肘了? “萧译,你是要造反吗?哀家身为太后,你的孝道又到哪里去了?” 话音一落,郭太后厉然指着少年怀中的人道:“你要为这样一个小小的丫头,忤逆哀家?” 萧译唇角漠然勾起,看也未曾看一眼,只冷然而笃定的抬头直逼郭太后道:“顾砚龄是我未来的妻子,更是我大兴的未来的长孙妃,如今她既与太后您的婢子都中了毒,我自会查的一清二楚,给太后您和我妻一个公道,何来忤逆孝道之说。” 话音落尽,萧译的眸子噙着冷沉的杀意扫向众人道:“今日长孙妃若无事便罢,若有事,今日拦我者,杀无赦!”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由后退了一步,原本奉命拦路的内侍吓得险些腿软,其中一个更是战战兢兢的瘫在地上。 萧译冷然提步,当那瘫在地上的内侍无意间挡了去路,萧译当即抬脚踹过去道:“滚——” 可怜那内侍被踹的生疼,却是连喊叫都不敢,连忙退着让路,少年下一刻几乎是迅疾地抱着少女一路跑了出去。 当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一种瘆人的寒意渐渐将人包围,好似滴上一滴水,也会立即成冰。 “废物,都是废物——” 郭太后气急的将桌案上的一切都掀了个干干净净,顿时传来“噼里啪啦”砸碎的声音,众人被惊得噤声不语,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郭太后却是气的身子后仰倒了下去,榆嬷嬷知道郭太后这是老毛病犯了,连忙上前战战兢兢的替郭太后抚着胸腔,替其顺着气息。 郭太后却是怒不可遏的靠在榻上,不住地喘息着,手中紧紧攥着腕子上那传念珠,那团火焰般的怒气几乎无法克制,郭太后手中用力之下,当即将腕上的珠子扯断,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那被外力扯断的珠子打在案上,掉落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去,将徐太医给哀家速速传召来!” 榆嬷嬷听到郭太后的声音,忙应声下去了,郭太后冷冷的看着身旁死去的婢子,手中紧紧攥着,眸中的杀意几乎夺眶欲出。 小小的丫头竟想反将她一军,也要看有没有能耐! “不许动!” 当看到有人犹豫地要上前将那婢子拖走,以免污了主子的眼,郭太后却是厉然出声,吓得那人当即颤颤巍巍的退了回去。 郭太后冷冰冰的看着脚下渐渐僵硬的死尸,没有一丝畏惧,相反,眸中却是闪着一丝微茫。 这厢萧译抱着顾砚龄朝毓庆宫赶去,正在檀墨喘着气跟随时,少年却是陡然侧首道:“抄近路,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将徐院判绊住,如何都不能叫他去慈宁宫。” 檀墨闻言微微一愣,当即明白什么般,连忙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而当萧译到达毓庆宫时,吴院判已然等候在那,未等吴院判行礼,萧译将顾砚龄安置妥当,连忙道:“无需虚礼,快来诊治。” 吴院判见此也不啰嗦,隔着帘子便将丝帕搭在少女的手上,安静的问脉来。不过片刻,吴院判又出声道:“臣斗胆看看顾姑娘的眼睛。” 在萧译的默许下,吴院判掀开帐幔,轻轻翻了翻少女阖上的眼皮,沉吟之下,当他再一次覆上脉搏时,便不由舒了口气般道:“殿下放心,顾姑娘是中了毒,只是毒性并不十分强,不会危及性命,只是有些伤了身子,只怕得要好好调养数月才下的了床。” 一直站在床边的少年眉角稍稍松了口气,眸光有几分复杂,在吴院判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盒,拿出一枚药丸和着水捣碎,命人给少女服下时,便道:“此药有寻常的解毒之效,虽不能解此毒,但也能减轻顾姑娘的负担,容臣再写上几张方子。” “你们都下去。” 在少年的吩咐下,原本在屋内侍立的众人都顺从地退了出去,屋内一片宁静,在吴院判诧异之时,萧译缓缓上前道:“今日还望吴院判为之转圜。” 吴院判问询的看向身旁的萧译道:“殿下的意思?” 萧译微微一顿,看了眼周围,这才微微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慈宁宫的一个宫女试毒而死,只怕一会儿要劳吴院判一会亲自去看,无论情况如何,顾姑娘与那宫女体内的毒,都该是一样的。” 原本觉得事情蹊跷的吴院判此刻眸中微微一皱,更是察觉出异样的气息,因而他沉吟了片刻,不由出声道:“可院使大人那儿——” 看到吴院判微微踌躇的眸子,萧译沉声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我会处理。” 见萧译如此说,吴院判约莫明白了,因而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此时殿外渐渐传来声音,下一刻,原本在玄穹宝殿替元皇后和太子祈福的宁贵妃已然赶了来,一看到榻上躺着的少女,当即升起了警惕,谁知她还未来得及问,萧译便请求道:“阿九中了毒,虽于性命无碍,还是要请宁娘娘在此照料,译此时需去乾清宫面圣。” 宁贵妃惊然之下明白其中有隐情,不再多说便点了点头,萧译回首看了榻上一眼,这才转而带领吴院判一同前去,丝毫不耽搁。 第二百四十七章 当屋内寂静下来,宁贵妃走至榻前,命人搬来了锦杌坐下,看着榻上的少女,眸中满是担忧,却是默然不语。 原本侍奉在殿内的冯唯看到门口有个小内侍微微探头,微微侧首看了眼正与内阁商议国政的建恒帝,冯唯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当看到殿外等候的萧译,冯唯当即上前拱手。 “殿下。” 萧译看了殿内一眼,随即问询道:“此时可能面圣?” 冯唯微微踌躇了一下,这才恭谨道:“回殿下,陛下此刻在与几位阁老商议朝政,只怕要请您稍候几分。” 萧译微微皱眉,略沉吟了下便压低声音道:“你悄声向陛下禀报,就说我有要事需要面圣。” 冯唯微微一愣,看眼前的萧译分外认真,也不敢多耽搁,连忙应声进去了。 看到进殿的冯唯,建恒帝并未多问什么,仍旧与朝臣说着淮河秋汛的事情,眼看着冯唯近身微微凑近在一旁耳语了几声,建恒帝微微诧异,下面的朝臣当即缄口不语,等着上座皇帝的回应。 “此事你们写上奏疏呈上来,选出一个合适的人前往淮河治水,退吧。” 严惟章一行闻言忙起身拱手,这才应声退了出去。 出门间遇到了疾步进来的萧译,严惟章一行拱手行礼,萧译也回之以礼,当看到顾正德时,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未当着众人说出什么,擦身而入。 “陛下。” 建恒帝看到进来的孙子,眉目间顿时慈和了几分,笑着道:“起吧,听冯唯说,你有急事要告诉朕?” 萧译闻声忙上前拱手,毫不遮掩道:“臣特来请罪。” 话音一落,下面的少年二话不说,撩袍便跪了下去。 建恒帝闻言微微一愣,渐渐察觉出事情的异样来,随即走了下去,亲自托起少年道:“究竟何事?” 萧译顺着建恒帝站起来,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会陛下,今日太后召顾阁老的长孙女进宫,并命其身边的丫鬟做了几道小点,谁知试吃的婢子毒发身亡——” 话还未说完,建恒帝眸中微微一怔,眉目间更紧了几分,萧译却是迅疾道:“其后顾阁老的长孙女也中了毒,但此毒毒性不强,于性命无忧。” 听到顾砚龄无事时,建恒帝不由松下一口气来,而少年后面的话也让他渐渐明白其中的先后来。 “臣斗胆命人拖住徐太医,让吴院判不论去慈宁宫诊出了何种毒,都要告知众人,那试吃的宫女与顾阁老孙女所中之毒为同一种。” 建恒帝眸中微微沉吟,随即渐渐缓和开来,唇角也不由勾起一丝讽刺来。他的这位母后当真是坐不住了,的确,眼看着自己族人的地位越发不稳,哪里安心的下来。 如今元皇后犯了旧疾,东宫太子的病又重了几分,趁着宁贵妃去祈福,阿译出宫代他郊外巡营的时候,想先发制人,处置了未来的长孙妃? 这法子倒是简单又能杀人的刀,若非顾阁老这个孙女果敢决绝,当机立断,以身犯险,只怕今日慈宁宫便是一场百害而无一利的死局。 看来,一向精于算计的郭太后是小看了这个晚辈了。 不过,他倒是替阿译娶了一个机灵的孩子。 “冯唯!” 原本守在门外的冯唯听到建恒帝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还未等他站稳,建恒帝便已然吩咐道:“去将何院使召来。” …… 慈宁宫内一片死寂,看着那具渐渐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周围侍奉的人都有些瘆人,连眼睛都不敢朝那方挪,不是他们胆小,实在是那死状太过可怖,即便不看,一股子浸骨的冷意也将他们死死的包裹着。 上座的郭太后此刻也是既冷沉又不耐道:“为何徐太医还未召来?” “太后息怒。” 看着一群只会下跪的废物,郭太后便是一阵无名火。 恰在此时,外面却响起了内侍高扬而起的声音。 “陛下到——” 郭太后眉头微微一皱,身子动也未动,冷冷的坐在那,左手撑着扶手,微微倚着上半身,侧首看了眼一旁的榆嬷嬷。榆嬷嬷当即会意地蹲身,亲自给郭太后顺着气。 建恒帝一行进来,看到的便是躺在那儿,愤而无力的郭太后,当建恒帝的目光扫向地上那具尸体,并未多问,只上前拱手道:“儿臣请母后安。” “孙儿请太后安。” 看到面前的建恒帝与萧译,郭太后几乎是从鼻腔中冷“哼”了一声,随即出声道:“请哀家的安?哀家看,在这偌大的宫里,也没有哀家的安身立命之地了吧。” 话音一落,下面的萧译便撩袍跪地道:“今日事急从权,孙儿言行失态,请太后降罪。” 看到皇帝身边跪地叩头,分外诚恳的少年,郭太后只觉得是虚伪的惺惺作态,因而嗤然道:“不必了,今日哀家有性命之虞时,在皇长孙的眼里却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看来哀家也不必在这慈宁宫坐着了,哀家已然让他们收拾好了东西,今日连夜,哀家还是赶去先帝的皇陵,陪着先帝好了。” 建恒帝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这才扫到已然打包好的几箱行礼被安然放在大殿一边,郭太后,这是打算用孝道来压他? “陛下——” 冯唯略有几分焦灼的声音突然想起,看到走进来的冯唯,建恒帝有些不豫道:“何事?” 冯唯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上座的郭太后,只见郭太后姿态讥讽的坐在上面,不发一言,正在建恒帝要皱眉问询时,冯唯却是悄声道:“靖国公不知从何听说顾姑娘毒害太后不成,反以命相逼,如今逼得太后要去先帝陵寝守陵,此刻已经请了杨老他们几位老臣跪在宫门外,请陛下给太后一个公道。” 建恒帝闻言侧目,随即平静地抬头看向上座的郭太后道:“太后是笃定儿臣不孝了?” 四周众人闻声,都不敢轻易答话,默默地将头埋下,只作听不到的模样。 靖国公是当今郭太后的幼弟郭慎仪,杨老便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曾经官至大学士,拜少傅兼太子太傅,只是这杨老虽忠心不二,威望极高,却也有一个老臣的通病,那便是食古不化。 人老了,孔孟之道看多了,便只看得清天理孝道,看不清是非曲直了。 如今却是被郭氏一族顶在前面,做了个糊涂的挡箭牌。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交易 “皇帝这句话,哀家是听不懂了——” 郭太后淡然的坐在上面,不紧不慢道:“不过是哀家老了,没用了,与其留在这儿,倒不如去陪先帝,总好比在宫中担惊受怕的好。” 皇帝闻声轻笑出声,郭太后微微皱眉之时,皇帝已然走上前坐到了郭太后左首的位置,这一幕看起来宁静而怪异,郭太后漠然的坐于上座,皇帝坐于下,长孙始终跪在那儿未起,便是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也是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变得更加谨慎和小心,似乎连呼吸都恨不得没有声音。 “今日让母后受惊,是朕的疏忽,正如宫外跪着的靖国公所说一般,若是不给母后一个交代,便是朕不孝了。” 建恒帝陡然出声,说到最后,这才微微侧首,看了眼冯唯道:“去将何院使和吴院判请进来。” 话音一落,冯唯便应声而去,郭太后微一皱眉时,何院使与吴院判已然恭敬地走了进来。 见这二人颤颤巍巍的行礼,郭太后并未说话,倒是一旁的建恒帝道:“起吧。” 话一说完,建恒帝转而看了眼躺在那的婢子道:“去看看吧。” “这是何意?” 听到郭太后出声,建恒帝恭敬道:“朕这便是给母后一个交代,当着您的面查清楚。” 郭太后语中一滞,她深知,若徐太医不来,她便只能陷入被动,可这人就跟死了一样,这会子还不见人来,此刻的郭太后渐渐觉得,只怕是皇帝已经先她一步了。 何院使与吴院判见殿内气氛不对,也不敢多耽搁,连忙上前去,问了周围宫女的细则后,当着郭太后和皇帝的面,一同仔细查了案上的各类吃食,又拿银针试了婢子嘴角流出的污血。 直到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后,年纪大了的何院使这才颤颤巍巍走过来,拱手出声。 “回陛下,回太后娘娘,臣与吴院判已仔细查看了一番,这婢子身上的毒与顾姑娘所中的毒乃是同一种——” “胡言乱语,若是如此,为何这婢子已然气绝,那丫头却无性命之忧。” 话音还未落,郭太后便怒然拍案。 何院使与吴院判见郭太后发怒,当即跪地小心翼翼道:“臣等不敢蒙骗陛下,蒙惑太后,只是这宫女所食之毒太多,且拖延太久,耽搁了治疗时机才会如此,至于顾姑娘,虽未至这般,如今也是极为凶险,臣等虽予以治疗,却也是尽人事听天命。” “既然如此,顾家丫头的嫌疑也该除了。” 未等郭太后做出反应,一旁的建恒帝已然颇为平静道:“那孩子总不至于为了毒害母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可见是误会。” 郭太后闻言微微一怔,难道那丫头为了搏这一把,竟连自己的命都敢赌? 不,她不信! 若真是这般,眼前的萧译还能这般平静地来给她跪地请罪? “你二人分明是一派胡言!太医院其他的太医呢?” 见郭太后如此,何院使与吴院判也是颇为镇定,一旁的建恒帝唇角微微一勾,看向上座的郭太后道:“太医院医术最为精湛的,莫过于何院使,吴院判,和徐太医——” 听到徐太医三个字,郭太后眸中微动,可下一刻皇帝却是道:“只是徐太医今日身子多有不适,方才已告假回府养病,只怕是不能强撑病体来此了。” 郭太后闻言紧紧攥住扶手,渐渐平静了下来,而下一刻,她便听得耳畔响起了建恒帝耐人寻味的问话声。 “太后如此质疑何院使与吴院判的诊断,莫非,太后您知道这宫女中的是什么毒?还是说,您笃定徐太医来了,便会说出您想要的结果?” 此刻殿内的众人皆恨不得耳朵聋了,将头压得更低,而郭太后见皇帝如此说话,也是愤然道:“皇帝——” 在冯唯的示意下,众人默默朝外退,待到殿内陷入寂静之时,建恒帝不紧不慢地饮了宫人奉上来的茶,这才出声道:“今日阿译行为无状,也已跪了这许久,百姓们的那句话说得好,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母后待晚辈一向随和,想必也不会在意,至于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定是哪个魔怔了的奴婢,竟敢做出谋害太后与未来长孙妃的忤逆之事——” 话说到这儿,建恒帝起身渐渐朝郭太后走去,在郭太后的嘴角冷然下沉之时,皇帝从袖中抽出几分奏疏,如同一个孝顺的儿子在与母亲叙话般亲近道:“这是御史弹劾靖国公的折子,您看,朕看都未看,郭氏一族是我国之肱骨,大将军正在辽东驱除鞑靼,朕如何会信?母后——” 听到建恒帝轻声呼唤,郭太后眉头微微一跳,只听得耳畔传来建恒帝极为平静的声音。 “朕如此相信郭氏,难道母后就不信任您的儿子,您的孙子吗?只要远在京城的咱们拧成了绳,辽东的大将军才会没有后顾之忧。” 郭太后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从顾家那个丫头胆敢自己服毒之时,便已经打乱了她的计划,而在他们晚了一步寻到徐太医时,她便没有主动权了。 更何况以徐太医那老狐狸的模样,即便此时他在这儿,只怕也会识时务,跟着何院使指鹿为马,怎会当着皇帝说出实情,将自己暴露出去。 如今的郭太后知道,皇帝这是在拿靖国公威胁他,不过她也很明白,只要二弟在辽东杀敌一日,郭氏只要未涉及谋逆,皇帝便不敢对郭氏下手。 罢了。 时间还长。 郭太后唇角冷笑,怪只怪,她这一次小瞧了那个顾家丫头,只以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随便也就能处置了。 可她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丫头,心思却是如此狠毒,在后宫斗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手段她都见过,可对自己也能下狠手的人,她却是第一次见。 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很好。 看来日后这丫头嫁进萧家,又是一段热闹戏了。 下一次,她可是会好好正视他们这位未来的长孙妃,不会将她当做一个不懂世事的丫头了。 “皇帝说的是,哀家果然是老了,瞧着今儿这一幕,也是唬的失了方寸了。” 听到郭太后如此说,建恒帝的眸中渐起笑意,郭太后却是一转眼,颇为慈和的看着下面仍旧长跪未起的萧译,眸中满是长辈的心疼道:“快起来吧,地上凉,傻孩子,哀家一生气,你倒真跪着不起了。” 说着郭太后慨叹般覆上皇帝的手道:“也可怜那丫头了,今日第一次来陪哀家说话,便遇着这般的事,可是把孩子吓着了吧,要让何院使他们好好诊治,否则若是出了事,连哀家都要自责了。” 皇帝闻言孝顺的颔首,随即将右手探至郭太后手背上道:“真正受惊的,是母后,今日是朕疏忽了。” 话说到这儿,郭太后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说的极为自然道:“哀家这么多年,什么风雨也见过了,正如你说,今日不过是个误会,哀家自然无事,只是这么多年一个人,你舅舅他们又远在宫门之外,你又忙于政务,哀家一个人也是闷得慌。” 说到这儿,不等皇帝作声,郭太后便慨叹道:“还记得你二舅舅的孙子微哥儿吧,如今也十五有六了,那孩子生的聪颖,也能干,若是能在宫里谋个一官半职,哀家时而召他入慈宁宫说话,倒也方便。” 建恒帝听到此,眸中微微一沉,郭太后口中的微哥儿便是郭慎宗的嫡子,郭太后这是以今日之事做交易,让他以微哥儿的官位,换一个风平浪静。 建恒帝就知道,一向不服输的郭太后怎么会这么轻易与他妥协,以郭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与威望,今日即便被顾家丫头将了一军,也有折腾起来的能耐,光是外面那一帮老臣便有得闹了,此时鸣鼓收兵,不过是权衡利益,不想费人费力罢了。 果然是郭太后,无论何种境地,都不忘了给自己的家族争取几分利益来。 “虎父无犬子,大将军的后人,自然不凡,母后今日所提,朕觉得甚好。” 听得皇帝如此说,郭太后眸中渐渐缓和出更为真实的笑意来,下一刻郭太后便侧首对身旁的榆嬷嬷道:“你亲自与两位太医去宫门前向诸位大人解释,告诉他们,哀家好的很,陛下一片孝心,今日都是误会罢了。” …… 当萧译随着皇帝走出慈宁宫时,耳畔陡然响起皇帝平淡的声音。 “慈宁宫方才所说的事,你觉得朕这般答应可好。” 身旁已然快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闻言唇角淡然一划,随即声音低沉而笃定道:“繁花锦簇之时,就该秋风凋零了。” 话音一落,皇帝眸底暗起笑意,阿译说的没错,当一个人太过肆无忌惮,自以为身居无人可比的高位之时,就是破绽百出的时候了。 人是这般,郭氏一族也是这般。 他如今很乐意将郭氏一族供至天上,看着他们无所畏惧,看着他们一步一步犯错,从神坛上跌落下来,看着他们从老臣心中的肱骨望族变成千夫所指的罪人。 到时候,再要除之,便不废吹灰之力了。 可怜这边以杨老为首的老臣,为了劝谏皇帝跪了一阵好的,直到太后身后的人与太医同来才知,一切不过是个误会罢了。 想来也是,顾家的姑娘既然中的与那宫女是同一种毒,如今还危在旦夕,可见不是下毒之人,否则哪有谋害旁人将自己的命也敢搭进去的人。 后来在彻查之下,事情渐渐大白,原来是慈宁宫一个精神有些错乱的内侍,因着在管事处犯了事被责罚了一顿,便犯了病,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而约莫过了半月,顾家姑娘也是福大命大,保住了命,不过是伤了身子,需要多加修养。 可怜那内侍刚从昭狱拖出来,便被推到午门斩首,其实其中的奇怪之处朝臣百官皆知道,不过历朝历代下来,这宫里的冤枉官司多了去了,不是每一个,都能审出真相来。 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毕竟,知道的多了,只怕就没命活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真正的危机 这一日的深夜,外面渐渐响起了鹧鸪的叫声,悠远而低沉,窗下的墙角里,还有秋虫趁着冬日未来,极近最后一分力气的声音。月光之下的露水凝在竹林叶上,渐渐压低了竹叶,滋溜从叶尖滑落。 此刻屋内一片寂静,严惟章忧恼的翻着那本《汲水集》,只觉得除了那些文人的咬文嚼字,卖弄高风亮节的文字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深看的东西。 严惟章是真的觉得,自己看不懂九殿下的意思了。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 陡然的打帘之声响起,看到走进来的人,严惟章眸中一亮,将额头上搭着的热巾取下,颤颤巍巍要起身时,严厚昭连忙上前扶起,颇为关心道:“父亲这是怎么了?这般晚唤儿子回府可是有何事?” “嗳,无妨。” 严惟章摆了摆手,随即指了指身旁的锦杌明严厚昭坐下,只等到通报的下人出去了,这才将压在手边的那本书递出来,用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不徐不疾道:“这是九殿下送的,说是湖广学政所著,叫为父好好瞧瞧,我唤你来,也是教你看看。” 严厚昭听到“九皇子”三个字时,原本莫名的眸子便多了几分意味,当即接过书来翻开。 周围一片寂静,眼见着儿子锁眉颇为认真的看着手中的文集,严惟章也就不出一声,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但愿,他这个儿子能看得明白。 “好,好!” 陡然严厚昭陡然兴奋的眸子让严惟章微微一愣,随即紧张地压住严厚昭的手,严厚昭当即会意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掩不住地欣喜。 “你看出来了?” 听到父亲的问话,严厚昭几乎是笃定地捏着手中这卷书,往前凑近几分,唇角勾起毫不掩饰的快意与杀意。 “九皇子是递给了咱们一把除掉张氏奸党的刀。” 在严惟章瞳孔一缩之时,耳畔传来了严厚昭最后一句话。 “父亲,张怀宗此次,必死无疑!” …… 日子渐渐过去,不过半月余,辽东便传连连传来捷报,郭慎宗的威名再一次响彻整个大兴,成为百姓眼中神祗一般的人物。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加封之下,郭慎宗已无官可加之时,皇帝竟是破例将其封为“柱国大将军”,郭氏一族的荣耀,已然跃居大兴所有望族之上,如今上面,唯独只有个皇室萧家罢了。 而此时离前任首辅张怀宗离去已然过了一个月,如今的张怀宗已然是退休在乡下老宅的世外之人,内阁仍旧以严惟章为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时期,众人都带着年尾的喜悦,静候着新年之时,严惟章的亲子严厚昭的到来,似乎又打开了另一重腥风血雨。 “初雪了——” 看着飘扬似絮的大雪,宫里的宫人们皆是喜形于色,几个年幼的小宫娥成群结伴的挤在廊下看着这银色包裹的一切,单纯的眸子中透着几丝向往。 “咯吱,咯吱——” 厚底的鹿皮靴子踩在积雪里发出细微的声音,身披水貂面狐毛里鹤氅的冯唯缓缓的行走其间,朝着乾清宫走去,身旁裹着冬衣的小内侍正小心翼翼替他打着伞,亦步亦趋的跟着,手脚都伺候的极为伶俐。 冯唯将双手暖和的放在裹了手炉的貂鼠筒中,未想到不过一夜,这地上的雪便积了这么厚一层了。 当冯唯一行来到乾清宫殿前,原本候在檐下的灵宝当即眉眼带笑,连伞都不打,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徒儿请师父老人家的安。” 看着眼前的机灵鬼儿,冯唯笑着拍了拍灵宝的头,由灵宝虚扶着缓缓朝殿上走。 “陛下那你们可伺候的好?” 灵宝闻言笑着道:“师父放心,陛下一下朝,徒儿就将用竹叶上的雪水煮了的雨前龙井端上去,七分烫,刚刚好,陛下喝了直说好,还说师父您将我们都调教的成精了。” 冯唯见眼前这活宝样,哪里还像是当初那见不得场面,遇点事就腿软的人,因而眸中浮笑道:“听你这般说,陛下今日圣心正悦。”(注,灵宝就是第一百二十一章,韩振连夜入宫,他紧急朝冯唯报信的内侍。) 走上台矶时,灵宝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冯唯,生怕打了滑,当身后的内侍收了伞,灵宝低声道:“今儿早上又收到了辽东的捷报,陛下的嘴都未合拢过。” 冯唯闻言点了点头,这才任由内侍掀开软帘,跨入门槛,由着灵宝替其卸下鹤氅,挡灵宝抖了抖雪,将鹤氅搭好之时,冯唯已然理了理里面的衣衫,恭恭敬敬的进去了。 原本闲暇躺在暖炕上,正看着书的建恒帝看到进来的冯唯,微微打量了一番,这才出声道:“来了。” 冯唯见此,忙上前恭谨道:“奴婢给陛下请安。” 建恒帝闻声微微偏头,将手中的书放下,用右手枕着头道:“如今做了掌印这么久,怎么还是这般谨小慎微,丝毫没有咱们大兴司礼监第一太监的风范。” 冯唯闻声笑着抬头道:“陛下笑话奴婢了,奴婢手中这印是陛下的,奴婢不过是个看门的,奴婢小家子惯了,让陛下嫌弃了。” 建恒帝听到此,继续看着手中的书道:“罢了,本性难移,朕也难得教你,起来吧。” 冯唯几不可察的舒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站起身来,却是迅疾地从皇帝眸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满意。 终究,皇帝只喜欢听话的人,这便是他与魏安最大的区别。 殿内一片寂静,皇帝安逸地看着书,冯唯便手脚轻声地替皇帝整理着案上的奏疏,命人悄悄进来将已然批红的奏疏搬下去。 恰在这时,外面的内侍走了进来,弓着腰道:“陛下,户部侍郎严大人来了。” 原来的严惟章本是礼部尚书,其子严厚昭便做了礼部侍郎,后来徐言这户部尚书去了,严惟章便接了徐言的位置,其子严厚昭也就跟随着调任过去。 冯唯手中微微一动,但不过一瞬,便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皇帝稍稍翻了个身子,看了看那内侍,这才道:“叫进来吧。” 话音一落,皇帝便要起身,一旁忙活的冯唯瞧着了,连忙上前来扶起皇帝,建恒帝坐起身时看了看身旁的冯唯,却是陡然感叹了一句:“你啊,可惜了。” 冯唯闻言微微一愣,渐渐听得响起的脚步声,当即站直身子,缄口不言,下一刻,身着朝服的严厚昭便携着一身的风雪粒子走进来,看着其眉毛上还未来得及化开的雪,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 可见,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章 大逆不道 “臣叩见陛下。” 严厚昭进殿刚走到建恒帝面前,便撩袍恭敬地下跪,建恒帝见此眸中微微眯笑,随即懒怠地抬手道:“爱卿请起。” 严厚昭听得上座皇帝如此说,这才恭敬地牵起衣袍缓缓起身,将身子站直了,建恒帝此刻坐在软塌上,两手撑着膝盖,仔细打量面前的严厚昭,只见其朝冠上的雪因着殿里陡然升高的温度,渐渐化开雪水,就连衣服上也是渐渐蔓延开来的水迹。 “爱卿这是有什么紧急之事,竟是冒着这般风雪便来了。” 严厚昭闻言微微一顿,这才顺着建恒帝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朝服,当即脸上一着急,下一刻便拱手道:“臣一时疏忽,君前失仪,还望陛下降罪。” “嗳。” 建恒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着示意冯唯亲自去搬凳子,这才开口宽慰道:“朕知你处事稳重,若非要事,不会这般,坐吧,坐着慢慢说。” 当冯唯恭敬地搬着凳子过来,严厚昭礼貌地颔首道:“谢冯公公。” “严大人折煞奴婢了。” 在冯唯的请之下,严厚昭却是抬手推却了,只见他并未当即坐下,只是迟疑地从袖中抽出一卷书册来,踌躇地在那站了许久,眉目不由深锁,看起来颇为犹豫和为难,好似正做着两难的抉择。 建恒帝见严厚昭难得如此模样,不由也生出几分奇怪来,因而笑着道:“爱卿这是怎么了,有何事竟叫你也觉得为难。” “陛下——” 严厚昭陡然出声,小心地觑了眼上座的建恒帝,脸色却是渐渐变得有些难看,分明是欲言又畏。 建恒帝见此渐渐察觉出异样来,眸中的笑意渐渐被隐去,化为一丝审视与玩味,唇角分明变得冷沉了几分。 “不论何事,爱卿只管直言。” 感受到建恒帝语中的严肃与认真,严厚昭手中微微一僵,随即毫无征兆地便撩袍下跪,直直地将头叩于地上道:“臣将上禀之事,只恐有损陛下圣明,非臣之本意,望陛下恕罪。” 立于一旁的冯唯眸中微微一动,默然地看着眼前诚惶诚恐的严厚昭,心中却是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建恒帝静静地坐在那,看到严厚昭微微颤抖的身子,还有额际浸湿头发的冷汗,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一双眸子渐渐微眯,其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丝冷光,看起来颇为平静,唇角却是轻微地勾起,淡淡的溢出一个字来。 “讲。” 严厚昭已经感觉到皇帝的不耐,因而不敢再刻意卖关子,只是小心翼翼地扶衣站起身来,将手中那本蓝本黑字的书集奉于前,将声音渐渐严肃地沉了下去。 “回陛下,这是臣偶然所得的一本文集,臣翻来之余,却是无意看到了一些忤逆之言辞,臣不敢私自于府中藏匿,当即从府中赶来向陛下请罪。” 此话一出,敏感的建恒帝当即寒光一凛,一双眸子如利刃般剜人,察觉到皇帝伸出的手,严厚昭连忙将书朝前递了几分,一旁侍立的冯唯抑制着后背的冷汗,努力让自己平静地上前接过那本文集,这才转而恭敬地递到建恒帝面前。 建恒帝一把将书抓过,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上面的名字。 汲水集。 当建恒帝翻开一页又一页,只见上面划满了批注,严厚昭见此忙颔首道:“臣担心是臣有所误解,因而将其中臣以为不敬之语划出,请陛下亲自查看,审夺。” 话音一落,建恒帝便看到其中有一论世篇,其间满是夸赞其继位之初所推行的国策,原本紧盯的眸子渐渐缓和了几分,然而下一刻,当他翻至后一页时,却是看到结尾处由严厚昭勾画了其中一句赞美他的话语。 “为天地立命,为万世作则。” 建恒帝唇角渐渐勾起冷冽的杀意,却是回味般念出这一句来。 好一句为天地立命,为万世作则。 这些酸腐的文人当真以为他看不懂? “爱卿以为,此句和解?” 严厚昭闻言身形稍稍一震,似乎没意料到皇帝会问他一般,当即跪下身子,似乎是硬着头皮答道:“臣还请陛下恕罪,臣斗胆以为,此句的立与戮,则与贼皆有同音之嫌——” 严厚昭略显小心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落下,周身的空气似乎登时冷凝下来,此刻立在那儿的冯唯只觉得头皮都已经发麻了,他很明白,在严厚昭这一番解释之下,将会引来建恒帝何等的愤怒,偏偏这个时候,谁都不能轻易求情,否则只会让此事牵连到更多的人。 “冯唯。” 建恒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语气,让冯唯身形猛地一凛,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炸了下来,却还不得不接着。 “奴婢在。” 见冯唯如此小心翼翼地样子,建恒帝却是来了兴致般,不怒反笑地指着面前跪地伏首的严厚昭,反看着他道:“你按着严爱卿之意,将此句再给朕念一遍。” 只觉得“轰”地一声,冯唯只觉得嘴唇都麻了,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身子抖如筛糠道:“奴婢,奴婢不敢——” “念!” “哐当——” 几乎是盛怒的那一刻,建恒帝徒手将手边的砚台砸下,只见平日里建恒帝最为珍视的那盏由制墨名家,方于鲁所制的文彩双鸳鸯墨已经应声落于地上,碎成几瓣,里面的墨汁溅到严厚昭与冯唯的脸上,衣衫上,渐渐晕染蔓延开来,地上更是洒了一地,那淡淡的墨香几乎一股脑地冲起来,窜进所有人的鼻尖,却是无一人敢轻易动手擦一下。 下一刻,屋内的宫人皆战战兢兢地跪地,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 即便是埋着头,冯唯也能感觉到皇帝阴沉而可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他身上,逼着他将其念出来,冯唯几乎是不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即便如此,他的嘴里依然口干舌燥,好似多年未降雨露的旱田。 “奴婢,奴婢斗胆,此句乃是——” 殿内渐渐响起冯唯颤抖而缥缈的声音,在建恒帝眸中承着暴风雨的那一刻,冯唯终于将那一句念了出来。 “为天地戮命,为万世作贼。” 第二百五十一章 血洗的开始 话说完的那一刻,冯唯几乎是用了半生的力气,当即软在那儿,却是不敢倒下去,只得颤颤巍巍地硬撑着身子,等候着皇帝即将落下的雷霆雨露。 “好,好啊——” 建恒帝不怒反笑的声音让屋内的宫人皆是神经一凛,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凝冻成冰,仿佛还能听到“咔擦咔擦”的碎裂声音。 建恒帝紧紧捏着那一页,看着那最后一句只觉得分外刺目,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笑着翻开了下一页,只见那本文集在建恒帝手中越翻越快,翻到后面如赌气一般被建恒帝撕碎了不少,直至停到其中一篇处,上面扎眼的批注让建恒帝的动作听了下来,建恒帝将手重重压在上面,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可这样的笑却如同来自地狱般,阴恻可怖。 “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 建恒帝没有一丝语气的声音在殿内突兀地响起,让殿内所有的人皆是神经一绷,一动也不敢动。 旁人不懂,冯唯却是懂。 这是南朝梁吴均的一首《闺怨》,读过书的冯唯瞬时便能想起,这是一首女子埋怨与君两地分居,相离甚远的悲愁诗句。 引用在此处,只怕想要表达的也只是离别之意而已。 可冯唯知道,即便如此,这样的诗句在皇帝眼中也是大喇喇的讽刺与忤逆。 原来,古来参商为两星宿,两颗星你出我隐,你隐我出,永不相见,因而自古便有以兄弟参商代表兄弟阋墙的意思。 冯唯能够感受到额际落下了一颗豆大的冷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些文字,足以戳痛建恒帝敏感压抑的往事,几乎是每一句,都能逆了龙鳞。 殿内明明跪了一地的人,却是冷寂的没有一丝人气,只能听得殿内细微地响起翻着书页的声音,当建恒帝将书翻完的那一刻,陡然又返回序页,眸光落下的那一刻,几乎迸发出毫不掩饰寒意。 “混账——” 建恒帝憎恶至极的将手中的书砸出去,正好落到一个内侍身上,由于力道之大,打的生疼,将那跪地惶然不知的内侍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可一看到皇帝森冷的杀意,她却还是连忙低下头,不敢出一声。 “好一个湖广学政李沛,好一个前任首辅张怀宗,好,好——” 建恒帝懒懒地靠回去,左手的拇指紧紧扣在右手的碧玉扳指上,连连笑着道了两声好,却是让众人更加惶恐不安。 严厚昭默然地低头等待着一切,一双眸子划过一丝异样的兴奋与快意。 他知道,张怀宗的丧钟,就要敲响了。 而张氏一党也走到头了,内阁的顾正德,谭吾贞,还有内阁之下的六部各科,都该重新好好地清理一遍了。 “严厚昭——” 陡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严厚昭当即将头诚惶诚恐地伏地道:“臣在。” 建恒帝目光寒厉如刀一般定定地钉在那本落在角落,翻开的残书之上,唇角轻轻勾起毫不掩饰的凛冽与杀意。 “此事既是由你禀报,便由你来查办。” 严厚昭闻言身子一直,当即道:“臣遵旨。” “此书大逆不道,狂悖无礼,乱议朝政,乃大奸大恶之作,凡参与此书撰写,校对,刊卖,刻字,印刷,胆敢私藏者,一经发现,上至官吏,下至平民,皆立斩无赦。” 建恒帝眸中阴沉的满盛怒火,几乎是咬牙将这一字一句的旨意念出来,严厚昭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小心而惶恐道:“臣,臣斗胆问陛下,参与此书写序的乃是,张阁老——” “杀!” 建恒帝的目光中几乎迸发处火星般的杀戮,脱口而出的话语将严厚昭的一切后话抵回去,听到严厚昭故意而称之的“张阁老”,建恒帝更是充满了憎恶与寒意。 “如今我内阁之中,阁臣无张氏,你们都给朕记住了!” 话一说完,建恒帝冷冷地扫视满殿道:“从即日起,胆敢为其说情者,与同罪论处。” 皇帝虽未念名字,可在场的人皆知,那个其是谁。 可见,皇帝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臣不敢。” “奴婢等不敢——” 建恒帝震怒的话语下,众人皆惶恐跪地,建恒帝冷厉地看着这一切,想到方才现在他眼前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只觉得犹如一把利刃攥进他的心脏,鲜血四溢。 “传朕旨,参与此案者,凡是官吏的家眷,男子发配充军三千里,女子没为官妓。” 感觉到建恒帝居高临下的站在自己面前,严厚昭当即朝着那一抹龙袍衣尾伏地道:“臣谨遵圣旨。” “都退下。” 建恒帝话音落下,殿内的众人几乎是保下了一条命般,逃似地爬起来,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再一次落入死寂,不知是哪里的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吹得明黄色纱帐微微飘荡,好似无数索命的冤魂,而那微微响起的风声,就如鬼魂的哭嚎。 建恒帝垂老般扶着软塌缓缓站起,无力而漫无目的的走到一扇窗前,看着窗外无数的飞雪,感觉到如刀割的冷风,吹得人脸都僵了。 为天地戮命,为万世作贼。 建恒帝低沉的笑声渐渐在殿中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讽刺与自嘲。 原来他为大兴的百姓做了这一切,在天下的眼中,仍旧是一个为皇位戮杀兄弟,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那么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什么? 他不甘,他不服! 建恒帝忽然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感觉到关节间倏然地刺痛,建恒帝的眸子渐渐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加阴狠,更加漠然。而到最后,变成了一种笃定。 那些与他作对的人,那些反对他成为一代圣君的人,都该死! “严大人慢走。” 走出殿外的冯唯微微拱手,严厚昭闻言当即笑着回之以礼道:“冯公公留步。” 二人颔首间,严厚昭转身走下石阶而去,看着茫茫白雪中那个甩着衣袖,衣袂翩翩,挺直了背的严厚昭,与方才在殿中诚惶诚恐的模样,可谓是大相径庭。 “灵宝。” 灵宝见师父叫自己,连忙上前去,当听得冯唯附耳的低语,当即瞳孔一缩,几乎吓得一身冷汗来。 “去吧,一定要小心,否则你我都要丧命。” 灵宝闻言当即应声去了,冯唯静静地站在那儿,似乎已经麻木的不觉得冷了。 他知道,即便此刻让灵宝告知殿下,也已经无用了。 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冯唯立在廊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切,有谁会想到,由严氏父子掀起的这一场腥风血雨,将会染红这个银装素裹的天地。 “天,真的是要变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血生花 得令的当日,锦衣卫便派了人南下去往了湖广与贵溪,在严厚昭的一手策划下,湖广学政李沛被赶去的锦衣卫抓捕带回了昭狱,其中凡是经手此书刊卖,校对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百姓,皆是被绞杀,或是杖毙流放。 听闻此事的朝臣,皆是嗅到了不详的气息,他们很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内阁走了张怀宗,来了严惟章,新首辅哪里肯用一堆旧人。 即便是为了躲避风口,称病在家休养,连门都不敢出的官员,只要是曾经张怀宗的门下,皆是被锦衣卫请进了昭狱,与那汲水集有关系的,便是罪加一等,没关系的也能被添上关系,照样罪加一等。 在锦衣卫将要到达贵溪之时,前往报信之人已然先到一步,此时的张怀宗正穿着一身常服,披了一件厚厚的貂鼠大氅,淡然的坐在那,花白的头发挽着戴了一个竹斗笠,池塘被凿出了一个小冰口,一根鱼线吊在其中,张怀宗捏着那柄鱼竿,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家仆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生怕惊了那水下的鱼道:“老爷,京里来人了。” 原本昏昏沉沉阖着的眼皮微微一动,张怀宗好似睡着了般,动了动唇角道:“让他过来吧。” 那家仆闻声走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听得迅疾的脚步声,待到近前,张怀宗淡然道:“你下去吧。” 那家仆会意地走了下去,来人当即上前焦急道:“阁老,前些日子严厚昭上报,湖广学政的汲水集中多有大逆不道之语,李大人已经被处死,家中也多被流放绞杀,凡是经手此书的人无一幸免,如今锦衣卫已然朝阁老这儿来了。” 张怀宗枯皱如老树一般的手微微一颤,手下的鱼竿不由一动,原本已然浮上水面,正试探地准备叼食鱼食的鱼被惊得尾巴一摆,登时抛弃了到嘴的致命美食,隐匿到了水下,只余微微残留的波纹。 “走了好啊,走了你也能保条命。” 张怀宗看着冰口之下,衰老而欣慰的声音响起,那来人当即焦急道:“阁老——” 张怀宗唇角泛起一丝冰凉又无奈的笑意,手中慢悠悠地收起那鱼竿,一点一点弯腰,将那装着鱼的桶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向池塘边,再行动迟缓的弓着腰蹲下,一反手间,将桶里的水和鱼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知道了,你去吧。” 木桶回到地面,老人疲累的喘息声响起,这一番体力活儿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面前也是极累的,张怀宗撑着膝盖缓了许久,在来人不能理解的眸光下,渐渐笑着背手,看着这冰封的池面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条命,是躲不过了,活到这把年纪还能有什么畏惧。” 说到这儿,张怀宗颤巍巍地转而侧首问道:“少亭与文净如何。”(注:文净是谭吾贞的小字。) 来人闻言当即回答道:“顾阁老在阁老走之后便有些隐忧,因而趁着淮河秋汛之时,举荐谭阁老亲自南下治水,如今谭阁老治水有功,听闻连圣上也说,大兴能治水的唯有一位谭文净,严氏父子虽想将谭阁老牵扯其中,陛下也应了,因而批准将谭阁老逐出内阁,贬为南京工部侍郎,至于顾阁老,严氏那尚未有动静。” “好,好。” 张怀宗闻言连连点头,只要保住了谭吾贞便好,少亭果然不负所托啊。 “如此我也放心了。” 张怀宗一边说着,一边转而朝那人走,擦肩之时,张怀宗默然顿下,终究低声开口道:“告诉少亭,莫要为我求情,我这条老命不值得他们来救,从前说的与他再饮,只怕是不可了,让他将来到了桃李天下之时,将那美酒倒于地上,我也就能瞑目了。”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迷乱了眼前的一切,呼呼的寒风携着这冰封池塘的寒气更是凛冽逼人,老人迟暮而无憾的声音轻飘飘地消散在这冰冷的空气中,让人难掩悲伤。 “阁老——” 那人语中哽咽,张怀宗却是摆了摆手渐渐远去。 茫茫大雪之下,那个沾满了雪花,颤颤巍巍背手躬腰的背影,如同渐渐落下的夕阳,让人生出无限的悲凉来。 待到晚膳之时,张府的所有晚辈都集在一屋之内,张怀宗看着眼前充满了新生的面孔,既欣慰又悲凉,一家人已是难得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同坐一桌,谈笑生乐。 张怀宗的唇角与眸中皆是不掩的笑意,众人热闹间分明是一派天伦之乐的场景,可只有透过灯光仔细打量,便能看到每个人笑眸中的悲凉与哽咽,既热闹又酸楚。 直到入夜时分,穿着寝衣的张怀宗与夫人靳氏静静地坐在屋内,听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声,隔着桌案,张怀宗的手不由探出,覆在靳氏的手背上。 “这些年来,我忙于朝政,有时数月不归家,有时干脆住到了内阁,教子养孙的事,都落在你一人身上,辛苦你了。” 年岁已老的靳氏端稳的坐在那,低头看着覆上来的手,原本包在眼中的泪水微微涌动,却是被她生生抑了回去。 “这辈子与你在一起,我从未觉得辛苦,便是再苦也是甜的。” 张怀宗闻言眼角微动,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感觉到眸中的热意,张怀宗突然不舍地紧紧攥住靳氏的手。 靳氏感受到丈夫的那份情谊,那份情谊经过二十年,超过了夫妻,越过了亲情,将彼此渗透进骨血中一般,早已离不得。 “未能与你同日生,今日能与你同去,是我这辈子的最幸。” 一滴泪无声的从张怀宗衰老的容颜上滑落,男儿有泪不轻弹,此世能得丈夫为她的一滴泪,已是足够了。 “我们去吧。” 像是安慰般,又像是一种解脱的欣慰,靳氏轻轻覆上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张怀宗的手背。 过了许久,屋内响起了老人颤颤巍巍却又满是无憾的声音。 “好。” 话音一落,原本捏着烛台的左手轻轻一扔,点着烛火的烛台正好落在那纱幔之上,火苗燎起的声音渐渐细微地响起,细腻的纱幔被烧出了一个洞,以迅疾地速度蔓延,渐渐变黑,烧成灰烬。 感受到屋内渐渐烘烤的热意,坐在那儿的张怀宗与靳氏像是给彼此勇气一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一动不动,等着这最后一瞬的解脱。 …… 当便衣的韩振带着锦衣卫到达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烧焦的房屋已然被水扑灭,夹杂着潮湿的味道,直蹿入鼻内。张府上下的所有人皆跪在那烧为灰烬的废墟前,或低头啜泣,或嚎啕而哭。 韩振一双冰冷的眸子此刻变得复杂而挣扎,终究展开袖中由内阁(其实就是严氏父子)亲自草拟的圣旨,平静的念出上面每一个字。 念完的那一刻,府内再一次陷入另一种恐惧的嘈杂,作为一个执行圣旨的钦差,他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静静地站在那一堆废墟之前,默然不语。 渐渐地,声音越发嘈杂,也越发混乱,就在这时,一个少女挣扎与抵死抗拒的声音引得韩振微微一动,终究转过头去。看到被强拽而出,即便再狼狈也不愿屈从的少女,韩振终于出声。 “何事?” 话音一落,作为指挥的锦衣卫忙跑过来道:“回大人,此女是罪人张怀宗的孙女,她不肯随我们回去。” 韩振静静地看着那少女,容貌清丽,即便如此情景之下,却是没有丝毫的狼狈,背依旧挺得直,头依然抬起。 “你可知,你这是抗旨。” 听得韩振这句话,少女唇角淡然地勾起,随即定定地将目光转过来,毫不畏惧道:“作为张府的女儿,我宁愿死,也不为官妓。” 韩振默然的看着那少女,过了许久,终究移开目光,看着眼前的废墟淡淡溢出一句话来。 “随她吧。” 那锦衣卫闻言当即惊道:“大人?” “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宁愿如此,他也不愿违背初心,去为难一个忠臣的后人。 话音落尽,身后的锦衣卫松开了手,少女静静地看着韩振,看着那个看似冰冷无情的男子,即便脸带泪痕,却不失气节的笑然道:“罪女谢韩大人,我不会让韩大人为难——” 最后一句话说的轻而缥缈,落在韩振耳中时,让他微微一震,下一刻,他惊然的转头时,却是为时已晚。 少女几乎是瞬然间,拔过身边锦衣卫的佩刀,毫不犹豫地划过自己的脖颈。 嫣红的鲜血犹如梅花一般傲然的沿着冰冷的刀刃生长,韩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上前抱住少女,闪着寒光的佩刀静静地落在地上,这一刻所有的人似乎都安静了。 韩振抱着呼吸艰难的少女蹲下身来,只能看到刺目的热血沿着少女的脖颈蔓延到少女的衣裙上,开出一片又一片的梅花。 美的傲然。 美的决绝。 “大人……大人的恩情,无以为报……” 少女每说一个字,都是艰难而不易,看着少女嘴角流出越来越多的鲜血,韩振不知道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下一刻,一个冰冷的东西却是被塞进了他的手中,韩振低头看去,染着鲜血的手中躺着一枚通身无暇的美玉,即便被血浸透,也掩不住本身的高洁。 在一顿轰然间,看到这一幕的府中女子皆是受到启示一般,无所畏惧地横刀自刎,让身边呆愣的锦衣卫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抓捕过无数次,可这样不畏生死的场景,是第一次。 “若有来世……惟愿还做张氏女。” 感觉到怀中少女因疼痛而痉挛的身子,韩振的手中不由紧了几分,可怀中的少女没有后悔,没有畏惧,听到周围人惊怔的声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随自己而去,更多的是欣慰,是解脱。 是啊,作为清正廉明的首辅之家,她们即便身为女子,也当为家族维持这最后的一份尊严,如何能为官妓,丢掉她们张氏的门楣与气节。 如此,最好。 少女的嘴角渐渐泛起安心的弧度,下一刻,那浸透血液的纤手落下,当少女的眼眸阖上之时。 韩振觉得第一次,他的心有所触动。 寒风凛冽之间,鼻尖传来的是腥热的血液,抱住少女的手紧紧攥住,韩振感觉到自己那颗冰冷默然的心好似被滴上了一颗滚烫的血液,渐渐地燃烧。 有时候,死竟比生易。 韩振紧紧地阖上眼,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 当他再睁眼时,那一双冰冷漠然的眸子却是比从前更加凛冽,更加逼人,如同一把利刃,失去了最后一份为人的生气,却多了一份不为人知的坚定。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严氏与顾氏的博弈 一夜之间,大兴的天空似乎都被充斥的血液染红,在这一场腥风血雨中,严氏父子就像是那执笔的判官,所有人的生死都只是他笔下了了的几个名字而已,如所有人的预料,这不是一场大逆不道的文字罪恶,而是严氏父子铲除异己的一把绝好的刀。 如今不仅仅是张怀宗门下的人,即便是从前跳出来弹劾过严氏父子,与其不和的人,皆会被莫名的写上名字,成为汲水集的校对人,或是私藏者。 如今的大兴如同被掩盖在阴雨之下,就连普通的老百姓都缩在家中,不敢打开门来做生意,一向热闹的朱雀街似乎都比从前冷清了不少,更别说如今的朝堂。人人都是惶惶度日,神色匆匆。 不过是短短的几日,无数的官员都被拉下马来,绞杀的绞杀,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这一刻,严氏父子彻底成为了这场斗争的赢家,他们也彻底的站稳了脚跟,从前在内阁几乎被架空的严惟章,转眼间成了内阁真正的掌舵人,让人不敢再轻易得罪。 这一夜,地上的雪已然积了几尺厚,所有的瓦檐上、树叶上皆被铺上了一层洁白,檐下倒挂着晶莹无暇的冰晶,一滴又一滴的冰水沿着冰晶滑下,凝在冰尖之上,久久才滑落一颗,化在石矶之上。 远远地,一盏微弱的光芒渐渐靠近,顺着廊下的灯看过去,顾砚龄披着萧译亲手所猎的火狐斗篷,由醅碧小心搀扶着,渐渐朝这一方来。 守在廊下的方安见了,忙从身旁仆从手中取过绸灯,急忙忙地上前去替少女照亮。 当少女来到廊下,看了眼廊下的仆从,这才侧首看着身旁的醅碧道:“你留在这儿吧。” 醅碧闻言顺从的颔首,当少女松开斗篷的系带时,醅碧连忙接过斗篷替少女抖了抖雪,抱在怀中,而此时,少女已然推开门走了进去,醅碧与方安连忙将门在此掩上,恭谨地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走过温暖如春的正堂,顾砚龄转而走至里间,刚到软帘后,便已听到了父亲与祖父的声音,顾砚龄没有犹豫,直接掀开软帘,缓缓走了进去。 屋内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在看到顾砚龄时,顾敬羲与谢昀皆是不由一愣,而当顾砚龄的目光与谢昀交汇时,也是有几分诧异。唯独只有顾正德,却是颇为平静,只是眉目慈和道:“来了,坐吧。” 顾砚龄恭敬地行了礼,这才从善如流的坐到一旁。 其实从少女那夜在这个书房谈论顾子涵前往辽东一事上,顾正德已是从这个孙女的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后宅的谋略,而在处置昭懋长公主一事上,他更是看到了少女的手段与果敢,将来的女儿家若无意外,是要为后的,而那一刻,前朝与后宫便已死死的连在了一起。 既然这个孙女的智谋不在须眉之下,便当好好培养,日后,也能为他们顾家多一重保障。 至于谢昀,在张阁老临走之时已然说过,日后的他将是未来的能臣,让他多加指引。很多时候,张阁老虽非他的老师,却是与老师无异,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阁老虽不在了,可他的话,他依然愿听。 更何况通过这些日子对谢昀的观察,年纪虽轻,却是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重与隐忍,短短的时间,在翰林院中已然有了极好的口碑,而这些,与他背后的谢氏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关系。 有时候,个人的魅力,比雄厚的家世更能拉拢人。 而谢昀,很明显属于前者,却又有着后者。 这样的人,日后必成大器。 当屋内一片宁静之时,地龙的暖意渐渐烘烘地升起来,顾正德看着座下的少女,颇为平静道:“明日,户科给事中尚乐将会向陛下上奏弹劾我从党的奏折,严阁老与严厚昭,是想要将我彻底驱除出内阁了。” 话音一落,顾敬羲与谢昀因为方才已谈论过此事,因而并不惊讶,然而坐在那的少女,即便听到此话,也未曾露出一丝诧异与震动。 不过在座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了,张怀宗已然去了,曾经遍布的门生也几乎被铲除殆尽,曾经在这个大兴朝堂上满负盛名,权倾六部的首辅党,已然轰然倒塌。 而明日,在严氏父子占据所有优势的局面上,将是与顾家最后的一场博弈。 可如今,内阁只余首辅严惟章,中间的老实人李庸,和顾正德这个次辅,无论是论资还是排辈,顾正德都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个坐了整整二十五年阁老位置的严惟章抗衡,唯有陷入被动。 “你父亲与昀哥儿认为我明日当上陈自辩。” 顾正德说到这里,静静地看着座下的少女,不再说下去。 顾砚龄闻言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父亲与谢昀所想的确是个脱身的办法,因为祖父虽与张阁老交情甚好,更多的只是因为当年的指导之恩,在朝政上祖父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交往,从未以张阁老门生的姿态自处过。 即便在张阁老的眼中,祖父也只是他最为倚重信任的同僚,后生,却绝不是手下一个门客。 基于此,再加之顾家如今的国戚地位,建恒帝的确不会因此而定了祖父的罪,因为一旦动摇祖父,便会动摇整个顾家,如今的顾家与东宫结为姻亲,下一步,就会动摇到东宫的利益。 其实严氏父子也明白这一层,因而才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交于下面人去做,因为他们并非像对待其他首辅党那般想要顾家的命,仅仅是想要以此将祖父拉下次辅之位,让祖父安守本分的做个国公罢了。 “这的确,是个脱身的办法。” 少女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晃,一只飞蛾不知何时飞进了灯罩之中,噼里啪啦的扇着翅膀,想要追逐那火热的光明,却又是被烫的灼热。 顾正德平静的看着座下的少女,从少女的眸中,他看到了还未说完的话,正如他所料,顾砚龄微微侧首,看着拍打在灯罩上的飞蛾影子,少女的唇角微微勾起,却是说出了让人诧异的话来。 “只是阿九不知,祖父是想要做不问世事的定国公,还是有所为的阁老。” 少女的声音极低,低到唯有屏息静气才能够听得清楚,然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屋内的人,包括谢昀,都是微微一顿。 几乎无需权衡,顾正德便缓缓站起身来,背着手一步一步走下来,声音低沉而满怀抱负。 “阳明先生一生追理,最后却顿悟,这理本在心中。”(注:王阳明,就是注定的王守仁。) 顾正德负手背对着屋内的三个人,静了许久,这才侧身过来,眸中满是认真与凛然道:“我这一生也只认这个理字,这个理,在人心,在天道,在无愧。” 短短的一句话,已然做出了最为铿锵有力的回答。 张氏上下有骨气,即便是身为女子,也能不甘为官场酒席上的陪笑,横刀自刎,以示气节。 他们顾家,也从来不缺为人的正气。 顾砚龄看着从不这般示人的祖父,看到了父亲和谢昀眼中的热血与抱负,心中也渐渐涌起了自豪与骄傲。 少女郑重地站起身来,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毫不犹豫地递到顾正德的面前,在顾正德接过之时,尚未翻开,便听得少女郑重的声音。 “这是严惟章的门生,湖广巡抚吴疆,借此投机,排除异己,以莫须有罪名谋害忠臣的罪证。” 顾正德闻言眸中微微一顿,而几乎是一瞬间,一旁的谢昀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图,不由眸光微动道:“表妹的意思,让国公亲自上奏,借此弹劾?” 在顾正德震撼的眸子中,少女唇角勾起,笃定的点了点头。 “这些你是从何而来?” 顾砚龄闻言,看着顾正德手中的东西,随即抬眸,声音淡然而沉静道:“是阿九托长孙萧译,他命身边的人亲自前往湖广所搜集的证据,如今人证,物证皆有。” 顾正德眸中划过一丝光亮,一个从未浮现过的念头渐渐出现在他的心中,即便越来越清晰,可他却还是想要听少女亲口告诉他,似乎这样,才更能相信。 而这一刻,在顾敬羲尚还未理清的那一刻,谢昀也已然渐渐明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按照九儿的作法,顾家非但不会因此受到重创,反而会站的更稳。 顾砚龄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收入眸中,顺着顾敬羲的示意,渐渐的说出了一个大家刚刚一瞬间因少女而有所察觉,却又不敢轻易肯定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骗过了严氏父子,骗过了曾经的首辅党和如今的严党,甚至骗过了全天下。 “正如祖父如今所想,严氏父子,在这场杀戮中,从来都不是手执判官笔的那个人,他们——” 少女沉静的眸子在此刻深而内敛,将声音已然压到了极致,才平静的溢出一句话来。 “只是陛下的一把刀而已。”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严氏父子的悲哀 这一刻几乎是轰然而响,不是雷鸣,而是醍醐灌顶。 这一刻就连在朝堂之上游刃多年的顾正德也禁不住手上的微颤,这一切听似天方夜谭,其实却是真实的直入人心。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在阁老走的那日,会那般的平静,会毫不惊惶的说出那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高坐在乾清宫内的皇帝,骗过了全天下,唯独最懂他的,却是被一旨赐死的张怀宗。 原来阁老早就猜到自己的结局,才会百般的嘱托与他,那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期盼,而是从此阴阳相隔,生死黄泉的遗言。 他早该明白的。 曾经的陛下与阁老之间或许是相辅相知的信任与倚重,可在阁老在内阁坐的越久,坐的越稳,门生遍布,直至走向首辅之位,一人之言,得众人支持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在决裂了。 那不是简单的婉拒修道观,制新衣的矛盾,而是权力的争夺,从陛下十八岁智斗前任首辅,将其赶出京城,稳坐紫禁城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位从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勇夺帝位的年轻皇帝不止是一个执掌生杀,冷漠无情的天子,还是一位心思极沉的权谋者。 如三十年前那般,曾经手下最为信任的副手已经渐渐的掌握权力,成为了新的首辅,而他的一句话,有时候能得众多文官的支持,已经在无形之中掣肘了他手中的皇权。 即便是作为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尚且会生出几分气馁,更何况是胸有乾坤的建恒帝。 所以自始至终,看似执掌新权的严氏父子,不过是一把尚还好用的刀,替皇帝铲除权力道路上的一切威胁与掣肘罢了。 在朝臣的眼中,在天下人的眼中,是口蜜腹剑的严氏父子在皇帝面前离间了建恒帝与张阁老,是严氏父子一手掀起了这一场文字杀戮,更是严氏父子逼害忠良,铲除异己。 建恒帝,不过是被迷惑了而已。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黑锅,而严氏父子不过是在维持皇帝圣明的同时,替皇帝做了这个千古恶人,背下了天下人的怒骂与愤恨。 顾砚龄之所以能看清这些旁人没能看清的东西,她很明白,这并非是她的天赋,也而是因为从前那几十年的相处,曾经的她是作为儿媳的存在,侍奉在病榻前,看着这位权谋过人的皇帝谋略一生,将全天下都掌握在手中,却斗不过衰老而遗憾死去。 而曾经的她作为垂帘的太后,也在一场又一场权衡与杀戮中理解了曾经这位天家公公的手段。 或许在看到汲水集最初,建恒帝是愤怒的,可在愤怒之后,更多的是欣慰,欣慰严氏父子作为一个绝好的出头人,将要替他背下这天下的骂名,替他除去张怀宗的所有门生同党,让他的皇权无所掣肘,让他不再感觉到威胁。 “从前的张阁老与严阁老,就像在天平之上,在张氏一党被彻底打压之时,严氏一党已经渐渐坐大,陛下如何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重来。” 顾砚龄静静地看着顾正德手中的那封书信,随即抬起头平静道:“如今张氏已然没有复起的可能,陛下自会在此时寻一个时机打压风头正盛的严氏一党,扶持新的势力,此刻祖父若肯做这一人,将这个打压的机会送到陛下面前,陛下必会借此给严氏一个敲打,让他们有所收敛,从而对皇权生出畏惧,而顾氏自此,就会自然而然的成为陛下眼中可以倚重之人。” 终究这场博弈就是这般简单,无论是张怀宗,还是严氏父子,或是顾正德,在皇帝眼中只能是一颗棋子,也必须是,他需要的只是听话的,一旦让他发现手下的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之时,便会毫不留情的舍弃,譬如张怀宗。 在这一场局中,皇帝几乎清楚的认识每一个人,他知道张怀宗是历经两朝的实干忠臣,可他想干的太多了,让他不得不舍,可这样的忠臣不能像徐言那般自作孽的人一般任意舍弃,就只有绕个圈,让严氏父子上蹿下跳的替他去做。 对于建恒帝而言,严氏父子不是清正廉明的良臣,却是听话好用的亲近之臣。可再亲近,也得像父亲一样,时不时的拿棍棒去敲打,免得反了天,上房揭了瓦。 顿悟的这一刻,几乎屋内的三个人皆震惊的看着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女,即便是身居朝堂多年的老臣,也不一定如此这般看的透彻。 顾正德看着眼前的孙女儿,既是慨叹又是惋惜,终究缓缓出声道:“阿九,可惜托了女儿身。” 顾砚龄闻言淡淡浮笑,没有丝毫的骄矜道:“阿九只是身在局外罢了。” 顾正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郑重的捏着手中的证据,思索了许久,却是抬头看着谢昀道:“若如阿九所言,此物若由你上交,只怕更为事半功倍,只看,你愿不愿了。” 谢昀闻言对上顾正德信任的目光,一旁的顾砚龄也并未阻止,谢昀慎重的接过那封信,随即道:“谢昀愿为此事。” 在所有人的眼中,谢家顾家本是一家,谢昀做,便是顾家做。 可是此事,也是一个契机,足以帮助谢昀渐渐走入这个朝堂的中心,不再只是个新入朝的翰林。 …… 当退出顾正德的书房之时,在谢昀的劝慰下,顾敬羲先行回了静和院,谢昀则亲自将顾砚龄送往琉璃院。 “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即便是没有风,也能够感觉到那股凛冽的寒意,几乎冻得人连头脑都清晰了几分,睡意也全然散去。 “表哥,会不会觉得奇怪。” 少女莫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并肩而行的谢昀微微一顿,停在了那,侧身之时,少女静静地看着她,恬静而安宁。 顺着远处廊下的灯光,谢昀摇了摇头,二人默契般继续朝前走着。 “你很智慧。” 谢昀似是沉吟一般,在顾砚龄还未说话时,便欣慰又似是带着几分无奈的慨叹道:“未想到数年一别,曾经的小九儿已经变成了不让须眉的巾帼了。” 谢昀的唇角欣然的勾起,似乎是念起了往事,偏过头看到少女脸上的微动之时,才察觉出自己的称呼有些失态。 “我——” 顾砚龄见此并未多想什么,只是想要打破这一次朝堂之变的压抑,故意狡黠道:“所以,也该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谢昀闻言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笑容安宁的少女,一时有些恍然。 恍然间,他想要去守护这样一份安宁的笑容。 可几乎是一转念他便知道,这份安宁已经不由他守护了。 不仅如此,他也渐渐的发现,眼前这般智慧与谋略都优于寻常女子的少女,或许天生就不属于他。 她很耀眼,耀眼的如同九天上的凤凰。 而谢家,却不是那棵梧桐。 题外话:不知道怎么说,感觉建恒帝很复杂,不是单纯的残暴昏君,是个有抱负的明君,但是也会为权力杀戮明知是治世忠臣的“绊脚石”,不迷美色,不迷钱财,只迷权力。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严惟章的挫败 翌日,窗外的风雪依旧,呜呜地风声裹着鹅毛一般的飞雪密集地飞扬,沾满了人们的衣裳。宫里的众人不由都冻的有些瑟缩,皆是脚下匆忙,若非顾着礼仪,都恨不得将手都缩在袖笼里。 远远地,狭长而幽静的甬道里渐渐走来两个人,老人年岁渐大,那背也不自主地驼了几分,走起路来倒也算是稳健,年轻人约莫三十来岁,从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看起来恭谨而孝顺。 陡然一阵风雪吹过,密密麻麻的雪花落在严惟章花白的胡须上,让人不由觉得有几分冰凉。 “父亲可还好?” 听到身旁严厚昭的关心,严惟章摆了摆手,看着渐渐靠近的乾清宫,眸中沉吟了下,这才低声颤颤巍巍的问道:“你说,陛下召你我父子前去,可是为着尚乐弹劾顾正德一事。” 耳边的风依然呼呼地吹着,将严惟章的话缥缈地吹散,严厚昭闻言眸中微浮笑意,随即出声道:“父亲不必担心,这弹劾你我始终未曾出面,此次汲水集一事,咱们更是立了大功,即便此次伤不得顾正德,父亲这首辅之位还是稳的,至于顾正德,没了张怀宗的庇护,一个孤家寡人戳在内阁,又能翻得起什么天。” 听到亲儿子的话,严惟章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赞同的点了点头道:“不怪为父杞人忧天,实在是这顾正德与张怀宗那个老家伙一样,都精的很。” “即便再精,如今不也翻在你我父子手里。” 严厚昭的话让严惟章脚下一顿,转而侧首正好对上严厚昭耐人寻味的笑意。 就在此时,严厚昭又小心凑近低声道:“更何况,顾家是国戚,咱们严家如今也是国戚,如今严家与九殿下是绑在一起的,陛下眼看着越发宠爱倚重九皇子,怎会为难自己的亲家。” 严厚昭的一番话让严惟章如同茅塞顿开,不由眸中化开几分安心来,他竟忘了,自家的孙女儿小嬛是九皇子妃,眼看着明年也要入皇家的门了,未想到当初前路未卜的联姻,如今又给他们严家添了一个后盾。 感觉到父亲安稳下来,严厚昭依旧孝顺地扶着严惟章缓缓朝乾清宫去,此刻的他,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欣然,因为他知道,今日过了这道门,他就该入阁了。 未来的前途,只有更好。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他敢只身一人入宫面圣,冒着雷霆之怒的风险将那本《汲水集》递上去,有时候这权位不是仅靠着起早贪黑的苦干熬出来的,还得会拼,会搏,会赌。 而他,无疑是朝堂之上第一善堵之人。 如今他在汲水集一事上立了头等功,再加之他们严家蒸蒸日上的地位,只需要他们稍加点拨,六部的官员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当父子二人来到殿前,灵宝眼尖,当即笑着上前扶住严惟章道:“哎哟,阁老您来了。” 看到严惟章一身裹着风雪寒意,灵宝偏头看了眼廊外密密麻麻的雪花,当即关心道:“难为阁老这一路风雪的了。” 严惟章眯眼一笑,更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见他摆了摆手,亲切地扶住灵宝的手道:“这大雪的天,也难为你们守着了。” “阁老来了——” 严氏父子闻声看去,看到了一身赭袍的冯唯,未等他们说话,冯唯便颇为有礼地笑道:“陛下正让奴婢来请阁老进去呢。” “有劳冯公公了。” 眼看着严厚昭要扶着严惟章进去,一旁的冯唯上前道:“让奴婢来吧。” 话说完,冯唯亲自上前去,严惟章再三推却不过,才由冯唯扶着,严惟章倒还好,倒是严厚昭,眼见着司礼监的第一太监都这般客客气气对他们严家,眸中的得意不由浮了上来。 “严大人,就请先等一会子,待到陛下传召再进吧。” 耳畔陡然的话让严氏父子微微一愣,却只看到冯唯仍旧那般客气恭谨的模样。 可见,这是陛下的意思。 严厚昭无奈,心下却多了几分莫名的忧虑,但也只能拱手道:“臣遵陛下旨。” 眼见着严厚昭等候在外殿,严惟章独自随着冯唯入了内殿,一进去,皇帝听到声,便放下了手中的笔。 “臣叩见陛下。” 看着恭恭敬敬的严惟章,建恒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起吧。” 待到衣料摩挲声响,严惟章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来站立,殿内再一次陷入宁静,建恒帝没有说话,严惟章也不敢轻易说话,二人沉默间,只能听得里间的西洋座钟一分一秒的走着。 “朕今日收到了一份弹劾,一同看看。” 听得皇帝如此说,严惟章不由暗自松了口气,果真是尚乐的那份奏疏,想着此,他已然在心中准备好了一份可谓滴水不漏的说辞,丝毫没有了顾虑。 皇帝话落,冯唯便恭敬地上前接过奏疏,小心翼翼地送到严惟章面前,严惟章忙郑重的接过,正要打开时,却听到了皇帝的话。 “这奏疏,是翰林院编修谢昀所写,弹劾湖广巡抚吴疆,肆意投机,排除异己——” 皇帝话说的平淡,却是让严惟章惊如雷劈,手中的奏疏险些没落下去,但到底是在皇帝面前,严惟章还是强自抑制住惊惶,平静地翻开奏疏。 越往下看,他便越觉得后脊发凉,他未想到,一个刚刚任职的翰林,写出来的弹劾奏疏竟是比那些言官更为老辣,证据凿凿,条理清晰,让人无从插缝。 “朕教你来,也是因为,这吴疆是你的门生——” 皇帝此话一出,严惟章想都无需想,当即惊得脸色都变了,可怜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要担惊受怕地撩起衣袍下跪伏地,老泪纵横道:“识人不清,实在是臣之罪,从前臣见其是实干之人,堪为大用,这才推荐其去了湖广,未曾想——” 话说到这儿,面前的老人愧疚不已,俨然一副悔不该当初的悲凉模样。 建恒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眸子微微一眯,唇角勾起看破而不说破的意味,却是丝毫没有怪罪之意道:“民间有句俗语,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吴疆的确是可用之才,这湖广与京城相隔甚远,你也是鞭长莫及。” 听到皇帝如此安慰,严惟章不由稍稍将心安放下来,谁知却又听得上面的声音陡然低沉的了几分。 “只是吴疆如此行事已然引起湖广官愤,原本一件平逆贼的正义之事,却是被他冠上了别有用心的骂名,既毁了你这老师的名声,也坏了朕的名声。” 严惟章闻言原本放松的心当即又吊起来,连忙伏地道:“是臣的疏忽,竟让小人有了可乘之机,臣恳请陛下降臣的罪。” 建恒帝看着眼前诚惶诚恐的人,眸中隐隐透露着一丝满意,随即转而侧首示意了冯唯一眼。 冯唯会意地上前去扶起严惟章,此刻的严惟章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属下管教不严,你的确有罪。” 坐在上面的建恒帝呢喃了两句,不紧不慢道:“但此次汲水集一事你也有功,如今也算是功过相抵。” 严惟章一听到此,犹如受到天大的雨露般,感激地又一次伏地道:“臣谢陛下圣恩。” 建恒帝看着这一幕眸中浮起深意,看了眼严惟章紧紧捏着的奏章道:“吴疆是你的学生,此事由你处置,也算是让你洗清假公济私的嫌疑,莫要辜负了朕的心意。” 皇帝说的容易,看似是在体谅他,替他树立公正的形象,可到底是将杀了吴疆的这把刀递到了他的手上,还叫他不得不接。 这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 严惟章当真是觉得,自己从未看清眼前的皇帝过。 “臣谨遵陛下旨意。” 皇帝看着跪地的严惟章,笑着摆了摆手,随即身子微微前倾,颇为意味深长道:“如今你是首辅了,只有一碗水端平了,这内阁才稳,朕也就能安心向道了。” 眼看着严惟章诚惶诚恐的领悟圣意,建恒帝又翻开手下的一本奏章,似是聊着闲天一般。 “前几日,南京工部侍郎谭吾贞上奏了治水良策,朕看了,的确是颇有见地,只可惜南京离京城到底远了,朕想多问两句,这一来一回总是浪费人马的。” 严惟章闻声眸中一动,当即体会了皇帝的一番意思,低头诚恳道:“如陛下所言,谭吾贞的确是难得的治水能臣,如今内阁只余臣与顾阁老二人,实在是力不从心,臣斗胆请陛下准谭吾贞重新入阁,对于国家,必是大有裨益啊。” 看着严惟章伏地叩请,一副为国请才的模样,连一旁的冯唯都恍然觉得严惟章当真是为国为民的良臣,可只有严惟章此刻才能知道,明明不想为,却又不得而为之的苦恼。 半个月前好不容易将人撵出去,现在又不得不“大义凛然”的将人请回来跟自己作对,严惟章觉得实在是憋屈。 可这就是陛下方才与他所说的,一碗水端平。 “严阁老为国为民,实在是我大兴的治世忠臣。” 建恒帝眸中浮起赞叹之意,随即偏头对冯唯道:“待严阁老拟好谭吾贞回京入阁的旨意,你亲自前往南京一趟传旨吧。” “奴婢遵旨。” 第二百五十七章 权衡之术 建恒帝看着眼前颤颤巍巍,脸色灰败了几分,却又强自撑起的严惟章,到底是可怜了几分。终究是替他做了不少的事,该有的甜头还是要给,如此两相抗衡,他才是真的安心。 “六部上奏,严厚昭这些年来颇有功绩,朕也觉得的确是可造之材,人都说上阵父子兵,传朕的旨意,让严厚昭自即日起,也入阁吧,你们父子同心,内阁再有顾正德,谭吾贞,朕也能好好过这个年了。” 原本被进殿的这一通训斥而绝望,眼看着儿子入阁无望,满心溃败的严惟章,陡然听见这个消息竟还有些未反应过来,当抬头看到皇帝认真而宽慰的表情,这才感恩戴德的叩头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眼看着严惟章缓慢的走了出去,建恒帝颇有意味的转着手中的念珠,随即扬了扬左手宽大的道袍袖子,看着上面华丽而精致的绣工,唇角微微勾起,说出了一句看似寻常,却又满是深意的话。 “如今这新衣服,旧衣服,朕都有了,今年的衣服,朕是不缺了。” …… 此番走出来,严厚昭老远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当即满心期冀地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扶住,随即四下看了一眼,颇为低声道:“父亲如何,陛下此番如何处置顾正德一事?陛下是不是也准儿子入阁了?” 听着严厚昭一句又一句的提问,严惟章没有丝毫回答的心思,看着身旁急急忙忙朝外走,默然不语的老头子,严厚昭不由也怔愣了,再一细想,明明召他前去,却又未能面圣,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眼看着走出乾清宫,来到了寂静无人的甬道,满心想着入阁的严厚昭终于等不得道:“父亲,事情到底如何,您倒是说句话呀。” 刚从建恒帝那一打一拉的手段中走出来,严惟章只觉得自己犹如处在冰火两重天之中,不知到底该高兴,还是该忧虑,偏生严厚昭在一旁提问不停,更是叫他烦闷不已。 “好了!” 严惟章没来由地窝火,抬手甩开了严厚昭的手,倒是把严厚昭惊了一震,而接下来父亲说的话,却还是叫他顿时放下心来,欣喜不已。 “陛下已恩准允你入阁。” 眼看着儿子眼角咧开的欣喜,严惟章便冷言打击道:“只不过在你之前,谭吾贞也会入阁,按着先后,你在内阁尚在谭吾贞之后。” 因为在方才的君臣对话间,建恒帝分明是先提出了谭吾贞,让他提出了谭吾贞之事,皇帝才准许了六部奏请严厚昭入阁一事。 即便是这短短的时间,两人的排辈却是天差地别。 话音一落,严厚昭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撵出去的人,如何又以这般快的速度回来?而且生生占了他的位置,将他踢到末尾的位置? “为何会——” “是为父亲自叩请陛下的。” 严惟章话一出,严厚昭几乎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在与自己开玩笑。父亲叩请将赶走的谭吾贞请回内阁,将他压了一头? 看到儿子不可置信的模样,严惟章中间顿下了步子,挫败而又无奈道:“你可知道,今日为父一去,陛下便拿出了谢昀弹劾吴疆的奏折,吴疆铲除异己逼出了官愤,证据确凿,无从抵赖,为父若不如此,如何平息此事,难道让天下人都怀疑为父,怀疑陛下吗?” 严厚昭闻言脸色一变,随即又想起什么般道:“旁人也罢了,为何是谭吾贞,父亲明明知他是张——” “是陛下的意思!” 严惟章已然是烦闷不已,却又顾忌周围,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当听得这一句话,严厚昭瞬间明白了什么,不再继续问下去。 担心宫中人多眼杂,父子二人再一次默然地走下去,雪花呼啸的声音并未停歇,直到甬道尽头,一直紧锁眉头,眸中难掩沉闷的严厚昭陡然琢磨出什么,渐渐缓和下来。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严惟章转头过去,却见一直默然不语的严厚昭陡然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轻声道:“儿子明白了,咱们严家,是成了陛下手里的一柄利器,陛下之所以用谭吾贞,是因为谭吾贞有治水的能力,看似此次陛下对吴疆一事有所不满,可又让儿子入阁,可见,陛下对我们此次的功劳也颇为满意。” 听得此话的严惟章微微皱眉,不由顿下脚步,静静地听着这个儿子的后话。 “父亲,这是好事,只要咱们严家好好的替陛下做好这一柄利器,替陛下解决一切他老人家想解决却又不能亲自解决的事,这样下去,陛下势必离不开我们,一旦离不开,又有谁能轻易替代和动摇?” 说到最后,严厚昭难掩深意道:“父亲,您该高兴啊。” 话音一落,严惟章原本忧烦的眸子渐渐清明,也渐渐欣然起来。 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处! 的确,即便是贵为天子,也有太多祖宗规矩和圣明的桎梏,只要他们严家能帮助陛下达成所愿,成为陛下的顺心人,顾正德和谭吾贞那样的人,都是自诩正直,他们不肯为的,他们严家可为,如同这次扫清张怀宗一党,只要陛下需要,他们严家在所不辞就好。 如此下来,陛下在一日,严家势必稳如泰山,待到九殿下上位,他们严家还有什么对手? 好,好啊。 几乎是一瞬间扫清阴霾,严惟章激动地捏住严厚昭的手,话虽未说,却都在欲言又止中。 他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转眼间,父子二人一改方才的压抑与败落,再一次挺直了背朝宫外走去。 只可惜,对与谭吾贞的入阁,严厚昭只看到了一层,未看到另一层。 谭吾贞的确是治水能臣,却也是张怀宗的学生。 如今内阁中,严惟章作为首辅,压下顾正德这次辅一头,排行老三的谭吾贞,却又生生压住了排行老幺的严厚昭。 严惟章与严厚昭是父子,顾正德与谭吾贞是志同道合的挚友。 细想下来,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制衡。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笄礼 转眼间,冬去春来,粉艳的桃花再次漫山开遍,冬日里怕寒的人都趁着难得的春日出门去踏青,孩子们虽还被裹着棉袄,却已是欢欢喜喜地取出了风筝,三个一群,五个一团的出门放风筝,脸上一个赛一个的高兴。 去岁的腊月十五,顾砚龄过了这一世十五岁的生辰,或许十五于女儿家而言是个分水岭,分为重要,因而这一年的生辰一改从前的简单低调,显得格外热闹。 可若说最为热闹的,莫过于今年的笄礼,几乎世人皆知,顾阁老的大孙女翻过了及笄礼,紧随而来的,便是两个月后的婚礼,婚礼一过,顾家便要荣升皇亲国戚,将来是无法想象的富贵。 不说远的,只说近的。 就只看年前的《汲水集》一事,凡是前任首辅张怀宗一党的,哪一个不是被整的半死不活,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即便是入了阁的谭吾贞,照样被贬去了南京做了几个月的闲人,若非立了大功,运气好,指不定还能不能回来。 可再看人顾阁老,虽非张怀宗的门生,却也是张怀宗一手培植起来的,即便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人家顾家连房檐上的一块漆都不曾掉过,稳如泰山。 可见,到底是东宫的亲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去动摇。 正因为此,顾砚龄及笄礼这一天,来观礼祝贺的王公大臣家眷,可谓是将门槛都要踏破了。 清晨天还未亮,顾砚龄便被唤起,由醅碧和绛朱伺候着沐浴,焚香,换下了采衣采履,打着绸灯,前往正冠堂,行在廊下,外面的风尚还有几分寒凉,连明月竟还挂在天上,没有落下,静静地将竹林的影子打在墙上,平添了几分清幽。 来到正冠堂,徐嬷嬷陪着四太太袁氏正在检查最后的场地布置,顾砚龄则直接被引进了正冠堂旁边所设的东房静静等待。 待到暮色渐渐被一缕阳光扫尽,初升的太阳将温暖的光芒落向大地,国公府已然打开了正门,宾客们的车马已然依次驶来,此时的顾敬羲春风满面的随着父亲和兄弟子侄接待着众位来客,不过半晌,顾家已然是热闹不已。 直到宾客到齐,众人这才前往正冠堂,片刻后,高山流水的古琴声渐渐升向高堂,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候着,只见一位气质华贵的老妇人端正的走了进来,慈眉善目间让人不由觉得亲近。 随着礼乐声,老妇人身形挺拔的渐渐走近,打扮正统的顾敬羲与谢氏上前,与裕王妃互相行礼,礼貌的请裕王妃落座于主宾之位,来此观礼的宾客直到见正宾落座,这才依次落座下来。 随即顾敬羲郑重地走出,向众人回之以礼,高声致及笄辞,话音一落,众人便见得一位冰肌玉骨的少女款款走出来,虽然年纪尚小,面对众人却丝毫不怵,反倒是落落大方了许多。 如此之下,众人不由更努力去看,究竟是哪家的姑娘,竟能做顾家大姑娘的笄礼赞者,直至逆光中看到少女娇艳的面庞,众人不由微微一愣,原来竟是顾家四姑娘顾砚朝。 从前少女与褚怡宁厮打到池子里的事她们尚未忘却,可未想到,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再看眼前娉娉婷婷的少女,哪里还有从前那幅不懂教养的泼像。 从前年纪小,那时的顾砚朝与自己的长姊不和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可如今有谢氏这样的母亲,有长孙妃的身份,再身份高贵的赞者也是请得起的,人家却是请了这位妹妹做赞者,可见少女们长大了,也懂事了,从前不过是女儿家小打小闹,现在到底还是姐妹最亲。 无形之间,众人看顾砚朝的目光渐渐多了几分喜欢,从前不懂事不怕,如今看起来这位四姑娘许是与顾砚龄这位长姊处的久了,熏陶之下越发有了几分贵女的气质,有了嫡女的身份,背后有着长孙妃的姐姐,还有偌大个顾家支撑,若是能将这样的女儿娶回家,将来只有别人艳羡的份儿。 毕竟,顾砚龄这样的女儿家只有一个,现在人家入了皇家的门,想要与顾家更亲近,自然得相看顾砚龄的几个妹妹,顾砚锦莫说生了疾病,即便是没有,父母做出那等事,孩子定然也是同类的人,她们怎会将这样不安分的人娶回家。而下面的顾砚澜又太小,看来看去,还属顾砚朝最为合适。 心下这样想着,越来越多的贵夫人看着眼前的顾砚朝,眸中越发多了几分亲近打量之意。 待到顾砚朝盥洗了双手,坐于西阶,门口渐渐又多了一个窈窕的影子,只见肌肤如雪的少女款款走进来,在众人的注目下,顾砚龄缓缓来到堂中,先向南对观礼者施以一礼,随即由醅碧和绛朱扶着面向西跪坐下去。作为赞者的顾砚朝款款起身,拿起犀角玉梳替顾砚龄轻柔的梳着秀发。 少女的一袭秀发如云一般,一梳到底,待到结束,裕王妃这才起身盥洗,等顾砚龄向东而坐时,有司奉着罗帕和发笄,裕王妃走上前去,高声吟颂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话音落尽,裕王妃慈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透露着长辈的喜爱与欣慰,随即只见其端正的跪坐下去,极为小心地替少女梳头加笄,直至少女的发髻被盘起,戴上了发笄,裕王妃这才起身,回到原位。 顾砚朝缓缓上前来,在众人的瞩目中,为顾砚龄再一次正了正发笄。顾砚龄才扶之起身,接受来宾的作揖祝贺。当顾砚龄回到东房,顾砚朝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去房内替顾砚龄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出来后,顾砚龄在顾砚朝的搀扶下,诚恳的跪地向父母拜谢养育之恩,谢氏坐在上座看着这一幕,少女小时候粉粉糯糯的样子恍然落在眼前,让人不由眸中一热,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谢氏忙偏首拿帕子拭干,唇角欣慰的看着已然成人的长女。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在裕王妃的赞词中,顾砚朝小心的替顾砚龄去掉发笄。裕王妃随之跪下,再一次将一支银镀金嵌宝石蜻蜓纹簪子簪进顾砚龄的发中,然后起身归位。在顾砚朝替顾砚龄正发钗后,观礼的来宾祝福地向顾砚龄作揖。 当顾砚龄回到东房再出来时,已然换上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再一次由顾砚朝扶着,深深地朝来宾行礼,随即当与先前那般,顾砚龄在此落座,顾砚朝已然替顾砚龄卸下簪子,裕王妃从有司托盘中接过钗冠。 一边替少女正发钗,一边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待到顾砚龄再出来,已然换上了广袖长裙,最后行下一礼来。 等到有司撤席,顾砚朝亲自奉上酒,裕王妃接过醴酒,走到顾砚龄席前,念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顾砚龄伏地行拜礼,接过醴酒,随即再次入席,跪着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这才持酒轻轻沾了嘴唇,再将酒置于面前的案上,有司奉上饭,顾砚龄再次接过,略吃下一小口。再拜之时,裕王妃才回拜。 在众人的瞩目中,笄礼即将礼成,眼看着众人皆站定,裕王妃笑着念辞祝贺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念安甫。” 听得裕王妃念出为其所取的小字念安,顾砚龄跪地道:“念安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念安,念安,从名字便能看出,父亲与母亲此生不求旁的,只求她一世安好。 可从上一世的人生中她却是知道,若要保得自己与亲人安好,便要除掉一切的威胁与阻碍。 当顾砚龄再次向来宾行礼,便见谢氏站起身来,缓缓上前,一双美目满是温暖与欣慰,唇角不由地勾起,缓缓念出对顾砚龄的期冀与教诲。 说到即将哽咽时,谢氏停了下来,顾砚龄不由抬起头,看到谢氏眸中的泪意,心下微微一动,诚然地伏地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在众人的祝贺与欢喜声中,这一场成人的笄礼落成,看着前去宴席的众人,顾砚龄知道,自己即将离开顾府,即将走进另一个门,面对她的另一重人生。 她或许无法全然预知未来的生活,但她从未畏惧,从前是因为仇恨,而如今,是因为身后无数爱着她的亲人。 父亲,母亲,萧译,谢昀,还有太多太多。 从前的她是孤家寡人,这一世,她不再是一个人。 第二百五十九章 离别 是夜,宾客已然散尽,定国公府内渐渐陷入宁静,顾砚龄静静地坐在窗下,仍旧低着头绣着这出嫁的最后一件绣品,温暖而明亮的灯光下,少女面容恬静而安好,恍然间,似乎与从前变得不一样了。 一贯清冷的气质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所代替,而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渐渐如春池一般,多了几分潋滟的光芒。 醅碧与绛朱静静地陪侍在侧,高兴的看着这一幕,唇角不由的微微抿起,只要姑娘好,那便是真的好了。 少女许是渴了,因而将手中的银针插入绣品中,抬手去探手边的茶杯,恰在这时,她却是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处的谢昀,不由微微一愣,随即眉目浮起笑意道:“表哥来了为何不进来坐。” 看着少女温和的眸子,谢昀和煦地一笑,随即走了进来,低头间看到少女手中喜红的绣品,不知该如何泰然面对。 “从前还不知,你对绣工也如此擅长。” 顾砚龄闻言顺着谢昀的目光看向怀中的绣品,随即请了谢昀入座,目光却是瞥向一处打趣道:“不然表哥以为,你们那绣囊是醅碧她们做的?” 谢昀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到自己腰间系着的绣囊,不由抬手附上去,感受到手下细腻的绣工,唇角勾了起来。 “表哥来,是有话要说?” 顾砚龄将手中的绣品放到了身边的绣篓里,静静地端起一杯茶看向谢昀,谢昀见此也不多等,笑着唤白炉递来一个花梨木百宝嵌花鸟的盒子,随即取过来推到了顾砚龄的面前。 随着盒子摩擦几案发出的声音,顾砚龄看向谢昀,对面却是笑眸示意她打开,顾砚龄也不等他卖关子,探手将其揭开,顿时一阵梨花香袭面而来,只见一沓淡蓝色的信笺静静地躺在其中,每一张信笺的右上角还贴着一整瓣展开的梨花。 “今日你及笄,旁的你皆有,便送你这些信笺。” 少女眸中闪烁着欣然的光芒,不由探手取出一张,摩挲着细腻的纸面,抚过那风干的梨花,闻着那淡淡的香味,唇角不由勾起,看向对面的人道:“这是你做的?” 谢昀淡然一笑,随即道:“按照古书上试了试,也算没浪费东西。” 顾砚龄笑着将纸放了回去,命醅碧将东西收好,这才道:“古有谢公笺,薛涛笺,如今又要有谢昀笺了,日后指不定你这一笺的价值堪比从前的洛阳纸贵了。” 谢昀笑着抿了一口茶,随即佯装思索道:“谢昀笺不好,还是命梨花笺好了。” 顾砚龄闻言笑着道:“好,你做的,自然你做主。” 说到这儿,绛朱恰好端上自己所做的小点来,少女伸手布置碟盘,却听到对面传来谢昀平静自然的声音。 “新宅已经落成,明日向府中请辞,后日我便准备搬离了。” 少女闻言手中微一顿,随即转过头来,却是看到谢昀分外平静的眸光,少女沉吟了许久,似是才反应过来,随即默然的将谢昀最喜欢的那道小点推过去道:“这么快?” 谢昀顺着少女的意,捻起那块小点,随即点了点头,颇为稳重而自然道:“终究已经入朝为官,从前叨扰是因为府宅未落成,如今既是好了,再留下来,只怕会遭人流言蜚语。” 顾砚龄顿了下来,其实谢昀所说的确无错,若在心中,她自然是想留,可她也知道,以她的立场与身份,的确是不该决定谢昀的去留。 如今谢昀入了翰林院,便已是另起门第,一言一行也代表着谢家,官场诡谲,即便是一些流言蜚语,也能够致命,即便她希望所有的亲人皆能留在身边,但这并不现实。 “好,只是——” 听到少女语中的停顿,谢昀抬头看了过去,只见少女语气认真的邀请道:“我离开这里的那天,表哥可能来送我?” 手中的点心还是微热的,谢昀的心也是微热的,面前的少女真诚而又满怀期冀,不知道沉吟了多久,寂静了多久,谢昀的嘴角终究扬起笑意,温暖的溢出了一个字。 “好。” 此生能够看到她出嫁,穿着最美丽的嫁服走向她另一重幸福的人生,便足够了。 看着谢昀温和的笑意,听到那简单的一个好字,顾砚龄心中渐渐溢出感动的暖流,前世的婚礼是冰冷的,她只是为了家族,如同一个木偶般完成一段毫无感情的仪式,那时的她,没有幸福可言。 可这一世,无疑她是幸福的。 母亲还在,钰哥儿还在,父亲没有颓靡,所有的亲人都好好的陪在她身边,而她也将进入另一道门,与自己真心所爱之人携手,走完这一条路。 这些在从前,是她想也不能想的奢侈。 而现在,她都实现了。 看着眼前的谢昀,她在努力的抑制着眸中的热泪。 在顾砚龄的心中,无论是前世的谢昀,还是眼前的谢昀,都不仅仅是她的至亲,更是她的挚友,知己。 如同所有的至亲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幸福能够得到谢昀的见证,也更希望未来的她,能够见证谢昀的幸福。 只有这样,这一世才算是圆满了。 …… 当谢昀离开,手边的茶还是温热的,眼看着绛朱收拾着桌案,顾砚龄却是静静地坐在那发呆,那一刻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朝堂之上,只有谢昀,才最懂她作为太后的谋划与布局,想起朝堂之下,只有谢昀会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恨不得住在西苑的值房,不为权,不为利,只为民。 时到至今,她最为悔恨,最为愧疚的,莫过于眼看着谢昀为了国事抛弃了家事,以至于最后伏案死在朝政之上,却是连一个妻妾也没有,连半点谢家的血脉都未能传承下去。 这一世的她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论是为了谢昀,还是谢家长房,她都不能让事情如从前一般走下去,谢昀这样绝世的人,应该有一个足够好,能够彼此相知,相爱的人陪伴,更应该子孙绕膝,享着天伦之乐,却绝不是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无论如何,只要是谢昀所喜欢,所珍视的人,哪怕是以性命,她都愿意去为之保护,为之促成,不能让他们此生,再空留遗憾。 因为从前的谢昀,为了保护她,留下了自己的命。 第二百六十章 前一夜 转眼间,两个月便这般过去了,此时的桃花已是开到了最为秾艳之时,一眼望过去,粉如烟霞一般,弥漫着人的双眸,美的烂漫而惊人。而在明日,一个更为人重视和期待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人们将会看到真正的十里红妆,绕城三圈的举国婚礼。 婚礼的前夜,定国公府平静依然,但阖府上下却早已默然的换上了大红的灯笼,彩绸,来来去去的丫头和小子们皆是为明日大姑娘最重要的日子忙碌,虽然脚不沾地,可每个人脸上还是透着难以自制的喜庆与高兴。 此刻的顾砚龄仍旧一如既往的平静端庄,穿着薄衫的她正缓缓朝静和院走去,来到廊下,看着喜红灯笼笼罩出的红晕落在地上,随风微微摇漾,似乎更是温暖了许多。 “姑娘来了。” 守在廊下等候许久的徐嬷嬷一看到前来的少女,当即眉眼透着无法掩饰的笑意上前,顾砚龄看着慈和的徐嬷嬷,不由眉目更为温和了几分。 “夜里倒春寒,嬷嬷何必站在廊下等。” 徐嬷嬷笑着挽住少女一边朝里走,一边道:“是太太让奴婢来接您的,不过即便太太不说,奴婢也是恨不得去琉璃院接姑娘的。眼看着这是最后一日,日后若再想时刻能看着姑娘,只怕是不能了——” 说着说着,徐嬷嬷喉头一哽,不由红了眼睛,说起来顾砚龄也是徐嬷嬷看着长大的,没想到时光一晃,从前粉雕玉器的小人儿已然这般亭亭玉立,将要嫁为人妇,叫人如何不感伤。 顾砚龄心下微微动容,不由探手覆上徐嬷嬷的手,感受到这骤然的温度,徐嬷嬷当即反应过来,顿时擦了擦泪,又是喜笑颜开道:“瞧我,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姑娘咱们快进去吧,太太也是等了许久了。” 少女微微颔首,与徐嬷嬷相携走了进去,一打帘,苏合香的味道和着地龙缓缓袭来,着家常衣裙的谢氏此刻正靠着软塌翻着书,虽说是如此,可那一双眸子却是定定地看着那纸页上,半点也不移,可见是走了神了。 “太太,姑娘来了——” 徐嬷嬷喜气盈盈的声音响起,思绪飞了很远的谢氏这才回过神来,侧首间看到软帘后的少女,眸中顿时温和如水一般,谢氏抬起手招了招。 顾砚龄便抿着笑走上前去,看着落在一边的毯子,便替谢氏盖了盖道:“屋里虽暖和,母亲身子单薄,还是莫要忘记保暖。” 谢氏将书放到一边,看着少女低头替她掖毛毯,分外恬静的面容,唇角不由微微浮起。 “如今我的旧疾已好了许多,你且放心。” 听到谢氏的话,顾砚龄不由也多了几分欣慰,因而手中一顿,抬起头看向谢氏比之从前好了许多的气色,的确是安心了许多。 前世的这时,钰哥儿痴傻如三岁孩童,而谢氏却是再也没能起来。 如今的谢氏,没有受到钰哥儿的打击,许是人逢喜事,身体眼看着一日比一日更好了一点,虽然不至于痊愈,却也有了期盼。 “时间过的真快。” 谢氏感慨的声音淡淡的响起,看着眼前温顺的少女,谢氏不由抬起手来,拢起少女的鬓发,拇指摩挲着少女细嫩的脸颊,眸中渐渐泛起几分温暖与母爱。 “日后出了嫁,就不比家里了,虽然你从小被教导的好,又聪明,可将来到底是在宫里——” 说到这儿,谢氏手中顿了顿,右手舍不得般停留在少女的颊边,看着与自己眉目相像的少女,一丝暖流汩汩的流出,渐渐涌向肺腑,温暖了她的每一寸血液。 “从前我离开陈郡,来到千里之外的京陵,十几年来,却只回去看过你外祖母他们三次,我本以为这已足够远了,如今你离开顾家,过了那道宫门,那高高的宫墙却是将人隔的更远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总是没错的。 听到谢氏语中的哽咽,顾砚龄抬眸看去,却见一滴泪水无声地从谢氏的眼中滑落,顾砚龄只觉得心弦被勾动了一般,开口之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了几分。 “母亲——” 看到少女眸中微微的涌动,直至一滴热泪滚下,谢氏却是唇间勾起温柔而欣慰的笑来,轻轻用拇指替少女擦去泪水,随即不舍的将少女揽入怀中,这一刻没有少女的注目,谢氏再也抑制不住,一贯冰冷的脸上渐渐沾满了泪水。 “母亲日后不能再日日陪在你身边了,宫里的诡谲太多,若是可以,母亲更愿替你去挡了,母亲实在是害怕,害怕这宫门相隔,就是一辈子——” 听到谢氏哽咽的话语,顾砚龄紧紧的回抱住谢氏,安慰般将自己的泪水压下去,笑着在谢氏耳边道:“不会的,正如从前所说,宫里有皇后,有东宫,有姨母,还有萧译——” 听到少女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谢氏不安的心才渐渐安下来,随即少女宽慰的话语渐渐又响起来。 “即便出了嫁,日后阿九也会回来叨扰父亲母亲,待到日后再有了小阿九,只怕还得闹得父亲母亲不安宁了,那时母亲可别嫌烦。” 听到少女故作的笑语,原本哽咽的谢氏不由笑出声来,揽着少女的手随即更紧了几分道:“再烦也是我的孙儿——” 说着谢氏的眸中渐渐被为母的光辉所代替,变得温柔而坚定。 “将来无论遇到何事,你不仅有宫里,还有宫外的顾家和谢家,不要委屈自己,隐忍是处事的办法,可即便不隐忍,我们顾家和谢家也不会让人动你,动我们孙儿一分。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中,更不要害怕连累我们而选择隐瞒,何事,都能一起担着。” 顾砚龄听到谢氏这一番嘱咐,心中的暖意越发浓厚,她能够想到,一向以大局为重的谢氏让她无需隐忍,不止是居于顾家和谢家的地位,更是超越一切的母爱。 “记住,顾家和谢家,永远都能为你,为你的孩子撑起一番天地,明日一走,一定要保重自己。” 谢氏的最后一句话,认真而满怀情意,少女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摇头,却是流下了无数的泪水。 屋内的光芒温柔而暖和,落在灯下的母子二人身上,更是镀上了一层美丽的光芒。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冰释前嫌 “太太,姑娘——” 陡然的声音打断了屋内的宁静,谢氏与顾砚龄转头看去,只见徐嬷嬷悄然走进来道:“三太太与四姑娘来了。” 谢氏看了眼身旁的少女,随即点了点头道:“请进来吧。” 话音一落,徐嬷嬷便恭谨地走了出去,随即便有细索的脚步声响起,只见一位朴素而宁静的妇人携着一位温和顺从的少女走了进来。 “大嫂——” “大伯母,长姐。” 顾砚龄起身离开软塌,礼貌地对着妇人反行了一礼:“三婶。” 三太太秦氏见此忙去扶起少女,可当触碰到少女的那一刻,却又不好意思的将手收了几分,一时间手放在那儿,竟显得有几分突兀。 顾砚龄随之看过去,当看到那双晦暗,指间略带几分老茧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座吧。” 在谢氏的吩咐下,徐嬷嬷忙应声命人搬了锦杌进来,谢氏琢磨着秦氏此番来必是有话要说,因而命徐嬷嬷将人都呆了下去,屋内再一次陷入宁静,只余下四人来。 “弟媳携朝姐儿前来,是——” 话语未说完,秦氏便起了身,身后的顾砚朝也跟着起来,母女二人竟是毫不犹豫地拂裙跪了下去。 “弟妹这是何故?” 其实当秦氏诚恳的跪下之时,谢氏约莫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可当她示意顾砚龄去扶时,秦氏却是婉拒了,只是颇为感激的抬起头来,眸中满是认真。 “从前是弟媳浅薄,多番寻龄姐儿的不好,更是受了二房的挑拨,与心中不服大嫂,争权夺利,弟媳如今先要向大嫂与龄姐儿致歉,从前都是弟媳的不好,虽不知大嫂能否原谅,这份歉疚却是不能不说。” 话一说完,秦氏便携着顾砚朝磕下头来,谢氏不再说什么,只见秦氏再起来时,看着眼前的谢氏,不由多了几分感恩与谢意。 “即便弟媳如此行事,大嫂与龄姐儿不计前嫌,在媳妇儿犯错省悟的这些年,多番照顾朝姐儿,不仅如此,还肯让朝姐儿为龄姐儿的笄礼做赞者,弟媳更是因龄姐儿的求情,才得以提早被免去处罚,大嫂与龄姐儿容人的气度,弟媳无以为报,只得前来致谢。” 眼看着秦氏再次带着顾砚朝磕头,谢氏难得动了身子,亲自起了身,上前搀扶着秦氏道:“过去了,便过去了。” 一句话,虽平淡,却是引得秦氏泪水一滚,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将近三年的日子让她悔悟了太多,每日重复着吃斋,念经,抄书的日子,从最开始的愤怒与不甘,渐渐变为害怕,最后落入了绝望,可渐渐的,她却又从绝望中寻到了那份宁静。 她从未想过,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大房并未磋磨朝姐儿,而至于她,原本要到年底,才算是受满了三年的处罚,只因龄姐儿以婚礼为由,才得以让老太爷提前发了放令。 出来的那一刻,她总算看到了那一方天地之外的景色,三年的时光,却是恍若千年。 一切都变了,二房没了,三房已经是生下儿子的月姨娘管事,当那个她曾经恨透了的人上门来向她执妾礼,递交管事令牌时,她放弃了,因为似乎这三年来已经让她想通了一切。 从前的她,是咎由自取,无论是权还是利,都只是身外之物而已,是她执着于这些,对自己苦苦相逼,对丈夫苦苦相逼,才会走到夫妻险些决裂的那一步。 如今的她不想再过从前那般日子,还是眼看着月姨娘打理一切,每日仍旧吃她的斋,念她的经,只要丈夫不再以恨对她,只要女儿安好的在她身边,旁的又有什么关系? 此刻的谢氏与顾砚龄透过灯光,看着眼前明明不过刚过三十的秦氏,却已是磨去了从前一切凌厉的棱角,变成了一个一心向道,不求权利,只求安好的普通妇人,可见这三年,的确是改变了太多。 如此,也好。 …… 当顾砚龄与顾砚朝第一次携手安静的走在廊下,看着廊外一轮美丽的月光,听着四周微微响起的虫吟,这一刻竟是难得的美好。 “及笄礼一事,谢谢你。” 听着身旁的少女传来轻而温和的话语,顾砚龄微微侧首,有时候觉得有些恍然,因为如今的顾砚朝已经全然换下了从前肆意纵然的模样,可她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无事,那一日有你,才那般顺利。” 顾砚朝闻言偏头,正好对上顾砚龄安静的眸子,一时之间四目相对,渐渐地,顾砚朝眸中浮起毫不掩饰的笑意,那样的笑,只是姐妹,不是仇敌。 下一刻,顾砚龄也淡淡浮笑,似乎一刹那,在这样美好的月色下,两个少女冰释了所有的前嫌,一切不好的过往都如春日下的寒冰,渐渐的消融,散去。 相比于顾砚锦,顾砚朝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她的父母仍在,她的名声没有毁去,而因为成为了顾砚龄笄礼的赞者,那一日她在所有人面前展现了顾家嫡女真正的风范,她已经彻底抛却了从前那个无知,可笑,张牙舞爪,却是得尽嘲讽的模样。 从那一日起,她便告诉自己,该重新去活了。 每个人的一生是有限的,她有了后悔,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已是不易。 她不想再去辜负。 而她也很清楚,这一份机会是顾砚龄给予她的。 在那一刻,她真正的明白,为何顾砚龄会那般耀眼,也是在那一刻,她真正的想喊一声。 “长姐。” 听到顾砚朝由衷的声音,顾砚龄覆下眼眸,再抬头看向那一轮明月,眸中更安然了几分。 这一世,已经在渐渐走向圆满了。 当顾砚龄回到琉璃院,刚一掀开软帘,却是看到了等候在屋内的顾子涵,当即喜上眉梢道:“哥哥。” 原本背身看着少女字迹的顾子涵闻声转过来,看着进门的少女,唇角勾起宠溺的笑意道:“你可算回来了。” 顾砚龄笑着走进来,顾子涵却是指着少女练的字道:“你的字和你的棋一样,越发进益了。” 当兄妹二人落了座,透过灯下的光芒看到顾子涵黝黑而健康的肌肤,不过短短的日子,顾子涵已然从一个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变成了一个坚毅的沙场男子。 边疆,的确是一个磨炼人的地方。 “还好这次休战,否则你这婚礼我若参加不了,我便是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了。” 听到顾子涵这般说,顾砚龄笑着抿了一口茶道:“可不是,明日你还得背我一路,可别想躲。” 看到少女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顾子涵不由朗声大笑,看着如此模样,顾砚龄陡然问道:“这一次休战,何时再赴辽东。” 顾子涵闻言思索了一下,随即道:“应该要到七八月份了。” 少女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顾自道:“那足够替我寻一个嫂子了。” 顾子涵闻言一愣,看着少女打趣的模样,原本黝黑皮肤渐渐多了几分红晕,不由咳了咳道:“你好好管你自己便罢了。” 说到这儿,顾子涵转过头来,微微凑近,认真地几乎不放过少女一丝表情道:“长孙殿下对你可好?” 看到顾子涵如此模样,倒是把顾砚龄唬了一跳,看到顾子涵眸中难掩的关心,心中微微一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脱口道:“好,很好。” 看到少女没有一丝的掩饰与迟疑,顾子涵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落下目光这才道:“那便好,万不要为了旁的而委屈自己。” 顾砚龄知道,顾子涵担心自己只是为了家族的联姻,因而语气更温和了几分道:“哥哥放心。” 顾子涵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少女,想着原来最亲近的妹妹去了人家那,只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但也只是一瞬,便又定定的看着少女,无比坚定道:“记住,不要委屈自己,哥哥也能保护你。” 几乎是同时,顾砚龄感动的笑了,却是点了点头,更为认真道:“沙场之上,哥哥一定要保全自己,阿九和家人,都在京陵等你。” “好。” 看到顾子涵安慰的笑,一股暖流渐渐从顾砚龄的心中溢出。 这一世,她也要保四叔,保大哥,平安终老。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婚(上)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当微风吹过,将漫山的桃花香卷起,定国公府已经在天还未亮时便忙碌起来,当醅碧和绛朱领着一众盥洗的丫头进屋,却见少女还舒服而安逸地熟睡着,若放平日便罢了,今天这日子,是断断不能不唤的。 “姑娘,姑娘,该起身了——” 醅碧一边轻唤,一边同绛朱上前将床前的蓝色纱帐打起,只见榻上的少女微微一动,纤密地睫毛犹如飞起蝶翼般,颤动之下,少女尚还睡意朦胧的眸子便睁开来。 “梳洗吧——” 少女的声音闷而朦胧,醅碧当即应声,扶着少女慵懒起身,随即前往浴房沐浴熏香,待到换上薄衫,少女已然清醒,当她刚坐到妆台前,绘夫人毫无意外地走了进来。 二人相视一笑,什么话也未说,绘夫人便已自然地取出细细地棉线温柔道:“奴婢为姑娘绞面了。” 在少女含笑点头时,绘夫人百年上前来,轻轻柔柔地替少女绞面来,棉线滑过肌肤酥酥的,却又带着几分细微的疼,但因着绘夫人手法熟悉而谨慎,那份疼意也渐渐消散了。 绞面之后,少女似乎看起来更为清秀分明了许多,当绘夫人刚放下棉线,便有几个眉目清秀的梳妆妇人走了进来。 新娘妆不似寻常,每一处每一寸,都得透露着完美与细致。 在绘夫人从容地指挥下,无论是涂抹脂粉膏,还是上桃花粉,亦或是盘发挽髻,都是顺畅而自如,在数人同心合力,一番细致地梳妆下来,少女的妆术总算是成了。 在众人的搀扶下,顾砚龄小心起身,这才到了里屋,由着宫中专门派来的侍女从里至外,一件一件地替她穿戴作为长孙妃的品级嫁服。 走进屋的那一刻,楠木施上大红翟衣赫然眼前,那样鲜艳的红色犹如大漠中的烈焰,又如那花开正盛的牡丹,大气而端庄,几乎璀璨的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顾砚龄伸开双手,从容地抬起头,感受到侍女们手中的谨慎和小心,衣料摩挲的声音细微地在屋内响起,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最后一件外衫穿好,侍女低头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最后一件霞帔,而一个看起来为首的侍女颇为谨慎地从托盘上取出那一顶珠翠满目的凤冠,直至与她固定好,才算是彻底结束。 这一刻,顾砚龄便能感受到这一身礼服的庄严与肃穆,行动间,周围的侍女皆是极为谨慎地从旁侍奉,直至顾正德携着傅氏,同一众晚辈前来时,看到眼前的少女不由都怔愣了。 少女几乎是明艳的不可方物,如同一颗璀璨万丈的明珠,将这一身贵气而艳丽的装扮足足压了下去。 轻微地动作间,凤冠上的珠翠微微响动,方才在镜中她也瞧到了,人靠衣裳,佛靠金装的确不错。 前一世的她出嫁,穿的是普通王妃的吉服,可这一世,她的嫁衣却是比同太子妃的礼制而来,众所周知,太子妃的礼制又是与皇后对应,其中的差别便能看出来了。 少女身上的这件翟衣,有翟纹九等,共一百三十八对,领口,袖口,衣襟的侧边与底边皆是以正红为底,织以金云凤纹,中单则以玉色纱织作,领织黼纹十一,蔽膝同色,织翟纹二等,间小轮花三,仍旧在边缘处饰以金云凤纹,腰间系着玉革带,大带,大绶,玉佩,小绶。 光这一身的行头,便花去了尚宫局织娘两年的时间,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将那展翅的凤纹绣的活灵活现,连那凤目几乎都到了传神的地步。至于头上那沉甸而夺目的九翬四凤冠,大到上面的翠翬,金凤,小到珠花,翠云,更是由司制局与司珍局精心挑选,制作而来。 从这一切便能看出,建恒帝对这一场婚礼的重视。 “长姊好漂亮——” 原本被顾敬羲牵着的钰哥儿笑着挣脱手,一把扑上来抱住顾砚龄,在众人的低呼小心中,却是笑盈盈的仰头道:“跟天宫上的娘娘一样。” 众人被逗得一笑,顾砚龄也是小心谨慎地弯下腰来,将小人儿揽入怀中,珠翠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响起,少女却是爱怜地抚着钰哥儿的小脸认真嘱咐道:“长姊走了,以后钰哥儿就要听话,知道吗。” “知道!” 钰哥儿几乎脱口而出,随即看着眼前美丽光华的姐姐道:“以后钰哥儿长大了,还要保护长姊。” 听到孩子这般的话,顾砚龄忍住了眸中的热意,指尖摩挲着钰哥儿的脸,欣慰的一笑,却是没有说话。 “钰哥儿说的对,这么漂亮的妹妹,今日可不能叫长孙殿下轻易娶了去。” 顾子涵怕顾砚龄哭,因而插科打诨了一句,随即又转而看身旁的谢昀道:“咱们一会儿携手,可要好好为难为难长孙殿下才是。” 顾砚龄闻声看过去,看到了朝夕相伴的亲人,就连谢家的大舅母弘农杨氏(生谢昀),二舅母范阳卢氏(生谢玉),三舅母陇西李氏(生谢湛)也都站在人群中,分外欣慰的看着她,少女心下感动,不由地启唇轻笑,对上谢昀温和的目光,眸中顿时多了几分亲切,转而间,钰哥儿便又跑过去道:“大哥,我也要去。” “好。” 听的顾子涵如此,顾正德不由嗔道:“涵哥儿,今日这日子,不得太无理。” 话虽是这样说,顾正德的脸上却还是浮起了欣然的喜意。 待到天色渐亮,宾客们渐渐入府,顾砚龄便由顾砚朝和顾砚澜这些姊妹们陪着,小心地用了些小点,待到朝阳升起的那一刻,隔着数道院墙,也能够听到华巷中响起的礼乐之声。 在浩浩荡荡的宫廷礼乐仪仗队中,萧译骑着枣红宝马,当真是春风得意地来到定国公府门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九皇子萧衍,锦衣卫指挥使韩振,以及与他相交甚好的王公贵族,更有翰林院里拔尖儿的翰林们。 一身大红喜服的萧译看着定国公府大门,翻身利落的下马,当着众人的面,脸带和煦如春风般的笑意,上前丝毫没有架子的向门前等候已久的大舅兄,和小舅子作了一揖。 顾子涵和谢昀见此,自然是礼貌地回之以礼,倒是颇为随和道:“长孙殿下太客气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在顾子涵和谢昀,谢玉,谢湛同样温暖如春日般的笑意下,堵门的文试与武试是一样都没少,吟诗作对行酒令,虎拳豹拳鹤勾拳可谓是来了个全套。好在文有翰林院的一班年轻朝臣辅助,武又有萧译特意邀请的韩振。 可即便这样也对付了许久,这一道门一道门的走下去,竟像是过五关斩六将,虽不易,但萧译却是甘之如饴,因为自己的媳妇儿这般优秀,便是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无不可。 虽说婚礼上少不了堵门这一闹,但到底要顾着吉时,再者面前到底是一班同僚,谢昀到了后面渐渐放水起来,顾子涵眼看着也玩儿的差不多了,便也不再为难人。 这一路下来,总算是朝少女的绣阁琉璃院去了,看着陌生的路,陌生的景,萧译却是觉得脚下轻盈稳健,原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想来,却从未能正大光明来的地方。 今日,他总算是走到了这条路上,见到他日夜所思的人。 或许这也是幸福,来定国公府的第一日,便是他与她的大喜之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婚(中) 萧译越想,眉梢的喜意便越多了几分,一高兴间,早已让檀墨带着人下去,分发今日的喜银,让阖府的人都跟着沾一沾今日的喜气。 来到短墙外,少女的绣阁已然赫然眼前,萧译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只见院内藤花绿萝,别致而清幽,院内的桃花与杏花皆开的正盛,一眼看去,蔚然如海,清风携着阵阵的花香将花瓣片片浮起,打着转而飘来,落满了人的衣衫。 每踏过一扇门,萧译的脚下就更郑重了几分,直至走过最后一道门,喜笑颜开的丫鬟婆子们早已在廊下院中站满,看着眼前的正屋,萧译的眸中微微一动,不由地泛起几分激动。 一步,两步…… 来到廊下,耳边是吹的震天响的喜乐,宾客热闹的起哄声一波盖过一波,萧译唇角勾起幸福的笑意,轻轻抬起手,看着眼前的门,终究安心地叩下去。 “吱呀——” 门打开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萧译看到顾敬羲站在门后,身后便是围着新娘的本家亲人,当即诚恳而又认真的唤了一声。 “岳父大人。” 猛地听到这一声,顾敬羲还有些未反应过来,再看眼前的佳婿时,更是难掩眸中的喜意与激动道:“好,好。” 在屋外众人撑着脖颈看之时,凤冠霞帔的少女被众人簇拥前来,只见谢氏亲自扶着新娘子,萧译看向龙凤喜帕下的少女,眸中瞬间化为温柔,下一刻便又深深屈下身子作揖道:“岳母大人。” 看着眼前穿着喜袍的少年,谢氏不由眼中一红,当即偏头笑道:“起吧。” 萧译闻声才起,却又恭敬而温和的向屋内一众长辈行了礼,这一刻众人都有些愣了,作为一国的嫡长孙,萧译本无需如此,因为论起来,他为君,在场的人皆为臣而已。 可当少年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一片宠溺与爱护,众人也渐渐明白,而那一刻谢氏也相信,这样的人,会让她的阿九过的好,过的幸福。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听到萧译恭敬而又温和的声音,谢氏闻声看去,却见眼前的新郎官深深地再次作揖下去。 “译谢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将龄儿送到我的身边,更谢诸位长辈愿意让译携阿九共度一生。” 这一刻,少年全然放下了一切天家的架子,好似只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新郎罢了,身后的阳光将金芒洒满了少年的背上,当少年再一次逆光站起,脸上掩去了娶妻的喜意,却满是坚毅与认真。 “请长辈们放心,龄儿是我的妻子——” 说到这儿,少年偏过头来,看着少女的眸子犹如星月般泛着微微的光芒:“我爱她,不是十年,不是二十年,而是一生一世,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让她委屈,能够娶到她,更是我这一生最幸运也是最幸福的事。” 看到少年脸上毫不迟疑的坚定,谢氏的一颗心总算是安了下来,可那颗心也为眼前的娇女娇婿而融化了,挽着少女的手,谢氏几乎是不舍的,可她却愿意,将阿九送到眼前的手上,不为权势,不为政治,只为那一颗真心。 “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谢氏不由地上前握住少年的手,努力抑制着喉间的哽咽,将这最后一句嘱托说了出来。 “译此生绝不敢忘。” 谢氏清冷的眸子渐渐变得温暖,柔和,转而间,不由欣然又不舍的凑到少女耳畔轻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好孩子,他是能够托付的人,母亲放心了。” 谢氏的语中已然满是哽咽,下一刻毫无征兆的,盖着喜帕的少女陡然投向了谢氏的怀抱,谢氏微微倚在,泪水瞬间滑落下来,不由自主地将少女紧紧抱着。 从小教导的女儿,这一日终究是要离开了。 即便同在京城,又哪里能像从前那般日日得以相见。 “阿九,一定会常常回来看母亲。” 少女哽咽的声音响起,周围的人就连顾正德也不由红了眼睛,却还是上前忍着劝慰,谢氏担心误了吉时,终究忍住了泪水,将少女推开,把少女手中捏着的喜绸另一端递到萧译手中,随即背过身坚定道:“去吧。” 话音一落,顾子涵也将眼前的模糊抑制回去,上前将身一弯,唇角大大咧起喜意:“阿九,来。” 听到长兄的声音,顾砚龄擦掉眼下的泪看着喜帕之下的少年袍角,不由安稳的一笑,随即在众人的帮助下,上了顾子涵的背。 当顾子涵起身时,顾砚龄安静地靠在长兄的背上,听着耳边的鞭炮声,喜乐声,还有宾客们一波高过一波的祝福声,这一刻的她,无疑是幸福的。 哥哥背着她出嫁,身旁陪着她的,是未来与她一辈子相爱,相守,相知的人,而身后,站着的是她的至亲,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圆满的。 想到这里,顾砚龄紧紧地环住顾子涵,倚靠的更安稳了,似乎这一世而来,只有这一刻,她的心才是真正的安定了。 就像漂泊了许久的浮萍,有了最后的归宿。 顾子涵背着这辈子最爱的妹妹,看着身旁稳重的少年为着配合他们,而无声调整的步子,心下越来越安了。 来到十二抬的龙凤金顶喜轿前,礼部的官员已再次等候了许久,顾子涵脚步稳健的将少女送到,在少女将坐进轿中时,顾子涵认真的声音缓缓响起。 “阿九,保重。” 心弦轻轻地被勾动,顾砚龄几乎是同时,紧紧的抓住了顾子涵的袖子,下一刻,便听得少女的声音。 “哥哥,你也一定要保重。” 顾子涵虽看不到少女的神色,却也能猜到那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心,因而咧嘴笑道:“好。” 下一刻,他静静地站在定国公府门口,看到上前告辞的萧译,几乎是脱口道:“好好对她。” 萧译毫不犹豫地应声,转身看到谢昀,同样深深地拱手,谢昀回之以礼,转眼间,身穿大红喜袍的萧译翻身上马,在热闹的喜悦和鞭炮声中,迎亲队缓缓启程,顺着光芒,谢昀静静地看着渐渐远去地喜轿,而他的耳边,仍旧回荡着少女方才低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昀哥哥,一定要幸福。” 谢昀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站的笔直,喜乐渐渐远去,谢昀的唇角不由微微勾起温暖的笑意,这一刻,似乎一切都解开了。 “我答应你,一定会幸福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婚(下) 按着建恒帝的意思,迎亲的队伍整整绕着京陵城走了一圈,跟随的宫女洒了一路的花,也散了一路的喜银,路边观礼的百姓们无不是跪地叩谢天恩,当真是普天同庆的一幕。 待回程时,队伍从只有帝后大婚时皇后所走的大兴门进入,有此殊荣的,除了正统的元皇后,便只有太子妃许氏与如今的长孙妃顾氏了。 可见,皇帝这心是真不偏,至少喜欢东宫,便连着将代代都宠进去了。这一次几乎所有人都不怀疑,将来这大兴的皇后之位,当属顾氏了。 回到粉饰修缮一新的毓庆宫,宫人们皆喜气盈盈地跪迎未来的女主人,萧译翻身下马,亲自上前等候在喜轿旁边,看着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搀扶新娘走出,就这般,在百官众臣的注目下,顾砚龄由宫女搀扶着,与萧译牵着同一条大红喜绸,并肩一步一步的走着。 微微低头间,她便从喜帕下看到了身旁那大红色的金线祥云龙纹袍角,与自己的凤纹裙尾正是一对。唇角不由微微一抿,脸上浮起了欣然的笑意,几乎是兴然间,少女逗弄般将手中的喜绸扯了扯,萧译感受到手中的喜绸微微一动,不由偏过头去,却见少女一如既往的端庄。 “可是急了?” 听到耳畔轻而细微的声音,顾砚龄当即脸上一红,又是想气又是想笑,谁说她急着出恭了? 眼看着少女将扯过去的喜绸松了些,萧译故意逗趣的眸中不由浮过一丝宠溺与笑意。 在礼官的祝辞中,顾砚龄由女官搀扶着小心地跨过了殿门口红茵茵的火盆,来到殿中,行叩拜礼时,因着身上衣裙的厚重,身后便是四五个宫人小心地替她托着裙尾,就连头上的凤冠,身旁的人也无不是小心翼翼地替她看着。 这一次的拜堂,阵容颇为强大,连帝后都亲临,后宫有身份的嫔妃无不是来凑这个热闹,眼看着眼前的佳儿佳妇,帝后都是难掩的喜欢,太子妃许氏搀扶着太子,夫妻也是满心地欣慰。 待到拜完堂,顾砚龄便被扶着朝后殿走,不知道过了几道门,几处游廊,才总算到了他们成亲的新房,一进屋,她便能闻到椒房殿那般独有的香味,脚下踩着大红遍地龙凤呈祥蜀锦祥云绒毯,软软的走到极大的喜床边坐下,累了一日,顾砚龄只觉得总算是安安稳稳坐下了。 下一刻,同样一身喜红锦袍的萧译坐到了身边,细微的声音响起,顾砚龄便感受到宫女将自己的裙尾与萧译的袍角系起,少女唇角微抿,笑着两手交握,随即便听得身旁礼官喜道:“请殿下以如意称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话音一落,身旁的人便取过如意称,轻轻地拂过喜帕,自然地挑起,眼前大红的喜帕随之而落,少女明艳的容颜顿时惊住了屋内观礼的众人,坐在一旁的萧译眸中浮过一丝惊艳,几乎是同时,周围的祝福声与起哄声再一次响起。 顾砚龄微微抿唇,抬头看到了父亲母亲,还有姊妹们,待再看到略微陌生的年轻公子们,便不由低下了头。 “请殿下与长孙妃共饮合卺酒。” 两个宫女小心奉酒上前,顾砚龄与萧译各执一杯,双手交环下,不由四目相对,唇角都不约而同的浮起笑意,下一刻便将酒饮的干干净净。 眼看着宫人们撒了帐,这礼算是告一段落,萧译原本想多陪陪身旁的顾砚龄,但眼看着一群热闹起哄的人,又怕让少女难为情,因而便引着众人去了前殿喝喜酒了。 临去前,萧译还不忘低声道:“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在少女抿唇微笑之时,众人更是哄笑不已,便是成北王府的世子夫人闵氏也是忍不住掩帕笑道:“殿下这疼媳妇儿,可是疼的满京城都要知道了。” 眼看着坐在床边的少女脸上微微泛红,众人这才在傅老太太和谢氏的带领下出去了,只留下顾砚朝,顾砚澜,如意公主还有宜阳郡主陪在一起。 女儿家说着话,时间也就渐渐过去了,待到深夜,宾客也是走的差不多,唯有饮酒的那几桌仍旧没个完。 顾砚龄已然沐浴换了薄衫纱裙,静静地坐在床边,由着醅碧她们搬来小棋桌,倒是独自对弈起来,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落进房中,少女抽去钗环,一头如云的秀发柔软的落下,纤细的手指间夹着一枚棋子,停在下颌间微微思索一下,便轻轻将棋子按了下去。 衣料窸窣的声音轻微响起,抬头间,长身玉立的萧译正靠在门边看着她,眸光中满是宠溺与欣然,将那冷淡如玉的容颜衬的更多了几分生气,让人不由便会腻在其中,不愿出来。 少女温柔地勾起唇角,萧译缓缓走了进来,近在灯下,她才隔着连珠帐看到他微微酡红的容颜,还有那微醺的眸子,顾砚龄见此忙站起身来要去扶,谁知萧译连忙跨步上来,将她温柔地按下坐着,这才坐到她身旁,双手轻轻地揽住她道:“你别动,我自己来。” 看到少女脸上微微红晕的低下头,萧译不由想起什么,轻声笑出声来。 “你是不是会错意了。” 顾砚龄闻声一愣,却是正对上萧译促狭的眸子,当即语中一滞,没好气地转头道:“醅碧,把醒酒汤端来。” 看到眼前的少女,萧译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下一刻醅碧抿着笑走上来,萧译端起醒酒汤便饮尽。 放下小碗时,萧译转而看到少女未完的棋局,微微思索间,便抬手取出白子按下,随即温声道:“我去沐浴,待你下完这局,我便回来。” 看着少女微微颔首,赌气般未看他,萧译这才无奈又掩不住笑意的走了。 …… 果然当这一局将要结束时,便听得声音响起,顾砚龄未抬头,只干着自己手头的事,而下一刻,一个温暖的怀抱便轻轻从后面将她环住,熟悉的木樨香味温柔的包裹着她。 顾砚龄唇角微微勾起,将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自然地看向外面的醅碧道:“收了吧。” 醅碧和绛朱相视一笑,低头间微微红着脸上前来,将棋桌小心移出去,将层层帐幔轻轻放下,只留了外面高几上的一对龙凤喜烛仍旧燃着。 屋内顿时昏暗了许多,随着帐幔外微弱而昏黄的灯光,萧译低头便能看到少女恬静的娇颜。 “这会儿可好些了?” 听得少女的声音,萧译安心地环抱着少女,唇角不由勾起道:“自上次在谢家与你的哥哥们对饮后,无事我便朝裕王爷那跑,与他谈了谈博大精深的美酒文化,还跟着他品了天南地北各种好酒,这三年下来,酒量见长不少——” 说到这儿,身后的人颇为狡黠道:“今日我还特意请了裕王爷与我们同桌,他一个人,虽不能敌谢家三位表哥,却也能一对二,替我掩护了不少,今日临走时,裕王爷还笑着跟我说许久未喝的这么尽兴了,只道下次继续。” 还要下次? 顾砚龄有些无语,那酒又不是水,喝那么多做什么。 “你当真无事?” 许是酒劲上来了,萧译感觉身上微微有些发热,头也微微有些晕,听到少女关心的声音,却是温柔的将少女锁在怀中,一本正经的思索了下,又一本正经的凑近道:“嗯——娘子放心,洞房是没问题了。” “你——” 话音一落,顾砚龄当即脸上一热,没好气地偏过头去,眸中满是嗔意,谁知话还未脱出口,少年如玉的容颜毫无征兆地凑近,那温热而熟悉的唇瓣随之轻轻贴了上来,少女顿时微微一顿,杏花汾酒那绵软微醺的味道温柔地裹挟着她的唇间,渐渐地,少女不由地环住对面人的脖颈,轻轻地回应着。 萧译唇角温柔地勾起,缓缓离开少女的唇瓣,轻轻凑到少女耳畔悄声低语道:“龄儿,今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带着几分沙哑,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耳边,酥酥麻麻的,少女闻言眸中氤氲着笑意,不由身子软软的,将额头抵在萧译的脖颈低而缱绻道:“我也是。” 话音刚落,携着酒香的温柔唇瓣再一次覆上来,而下一刻,少年的手轻轻一抬,将床幔落下,帐内的温度渐渐攀升。 少女情不自禁的嘤咛出声,腰间的系带在少年的手指间渐渐滑落,薄纱寝衣随之滑下肩头,露出少女雪白的肤质。 轻柔的吻渐渐滑到耳根,顾砚龄只觉得身上渐渐浸着一层密密的汗意,少年指尖轻然划过的位置,都能轻而易举的点起她体内的那一簇簇火苗,让她忍不住溢出声来。 几乎是在高几上那对龙凤烛爆下灯花的同时,帐内缠绵而缱绻的声音渐渐传出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跋扈 这一日天气正好,碧蓝的天空一尘不染,几只燕子从瓦檐前翩跹而过,飞向了远方,因入了五月,空气中渐渐升起了几分热意,太阳的光芒落在朱墙之上,显得更为红的灼目。 远远地,便能看到几人走近,周围的宫人一见忙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淮王萧康居高临下地扬着头,看也未曾看那些人一眼,只意气风发,神情颇为自傲的走了。 当看到灿然的金芒落在红墙金瓦上,远处的宫殿楼阁高耸矗立,萧康的眸中微微一亮,唇角勾起笃定而自信的笑意。 “辽东随性,但到底比不得我大兴的宫苑。” 一旁的贴身随侍培荣当然明白萧康语中的意思,顺着萧康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压低声音笑道:“眼看着王爷又要随军出征,陛下只召王爷一人前去,可见这其中的倚重,奴婢恭喜王爷。” 萧康闻言眸中更是闪过一丝骄矜,看着眼前巍峨的宫殿楼宇,俨然有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心思。 就在他正要撩袍大步朝乾清宫去时,却是陡然看见不远处一行聘婷的身影正朝一宫门内走着,萧康不由顿下了脚步,只见微风吹拂,杏粉的裙衫翩然翻起,少女们皆是二八年华的模样,宛如枝头一簇簇刚绽放的娇花,为这庄严而肃穆的宫殿添了几分活泼的气息。 “这是今年选上来的淑女?”(注:相当于清朝的秀女。) 听到萧康的问话,培荣当即颔首恭敬道:“回陛下,正是。” 远处带领淑女的内侍总管一见着不远处站着的淮王萧康,当即命人都顿下了脚步,随即迅疾地上前来,满脸奉承的堆笑行礼道:“奴婢给淮王爷请安。” 上面淡淡的“嗯”了一声,那内侍才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看了眼身后停在那儿的淑女,连忙出声道:“各位淑女,过来见过淮王爷。” 众位淑女一听,连忙朝过走,小心翼翼地欠身行礼下去,脸上多是红晕泛起,却又难免紧张。 见眼前莺莺燕燕的一众,萧康眸中微眯笑意,随即道:“起来吧。” 淑女们刚起身,便听得眼前的人道:“抬起头。” 话音一落,那内侍总管微微一愣,但见此话是萧康所说,又不敢质疑,只见下面的淑女们互相看了一眼,似是有几分犹豫。 “王爷的话都听不到吗?” “不敢。” 见萧康身旁的随侍轻斥,淑女们忙又欠身下去,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来。 萧康一眼扫了过去,眸中微微一动,这才覆下眼眸道:“去吧。” 众位淑女微微一怔,顺着萧康的意欠身而去,眼看着那内侍总管行了一礼也要走,却是被萧康给唤住了,在他正愣神时,却是听得眼前的萧康道:“为首的是哪家的女儿。” 那内侍总管闻言身形几不可察的一震,几乎明白了身旁这位天家王爷的意思,连忙颤颤巍巍道:“回王爷,那位淑女是由浙江巡抚选送来的,听闻只是出身寻常百姓家,但因着貌美闻名,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中。” 听到那内侍刻意的提醒,萧康眸中浮过一丝阴冷与不豫,却还是化为了平淡,笑了笑,唇角勾起玩味道:“那末尾那个淑女呢。” 那内侍总管顺着萧康渐渐阴沉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妩媚而貌美的少女,不得不说眼前的淮王眼光真是独到,一眼就瞥到了这群淑女中容貌最出彩的两个。 可怜了他,背脊都发凉了,却还要硬着头皮陪笑道:“回王爷的话,那位淑女是诸暨县主簿之女。” 萧康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的偏头看向那内侍道:“听闻宫中选妃制度严谨,需要层层筛选,只怕落选也是常事。” 那内侍闻言脑中一轰,身形越发战战兢兢,却是不敢轻易回一句话,萧康唇角不屑的抬起头,顾自朝前走了。 那内侍连忙要行礼,却是听得萧康的声音耐人寻味的落在他的耳畔。 “本王以为,这宫里的都是聪明人,毕竟,只有聪明人才活得久。” 话音一落,那内侍冷汗从额角流下,却只看到远去的袍角,淮王根本连思考的时间都未曾给他,便已经撩袍去了,徒留他一人在那,脑中一片混乱。 当甬道上空无一人之时,只有那太阳直直地射下,那内侍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这才颤颤巍巍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际的汗,抬头看了看晃眼的太阳,却是察觉不到一丝热意。 做与不做,都是要命的事儿,偏生就这样摊在了他身上,这就是做奴婢的命。 阳光下,那内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腿一软险些又倒了下去,只能弓着腰扶着墙,一步一步朝那宫门走去。 …… 当心情并不畅快的萧康来到后宫内苑时,身旁的培荣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萧康阴沉的脸色,越发不敢轻易说话,恰在这时,却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连忙压低声音提醒道:“王爷。” 萧康闻言眉头不快地一皱,却是看到了不远处渐渐走近的萧衍,眸中更是冷沉了几分,却是大步地朝自己这位九弟走去。 “二哥。” 看到眼前拱手的羸弱少年,萧康眸中浮过一丝嘲讽与不屑,连手都懒得扶一下,只挺直了背语气生硬道:“起吧。” “九弟,这是要去哪?” 听到此话,萧衍谦恭有礼,笑容和煦道:“这几日母后身子不适,衍正要去坤宁宫探望。” 萧康打量着眼前的九弟,明明都入了五月,却还身披斗篷,那白嫩的脸上丝毫没有他们这些久战沙场人的坚硬,不用多看,便知道那斗篷下是怎样不堪一击的体子,说话间温温和和,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跟那风一吹便能倒的女人似的。 想到此,萧康的唇角更是难掩不屑,眸中的笑意更是多了几分讽刺。 “九弟可真是孝子,父皇危急之时,敢用你那身板去抵黑熊,如今自己身子还弱,还要跑那么远去探望皇后娘娘,难怪这般得父皇喜欢,小小年纪就封了洛王,倒是让我这个做二哥的,不得不服了。” 听到萧康语中的讽刺,萧衍的脸色丝毫未变,仍旧谦恭的笑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二哥战功赫赫,忙于疆场,衍却是闲人一个,我这般身子,想像二哥那般威武忠勇已是不能,只能尽自己的力,侍奉父皇母后身前了。” 萧康听完此话眸中微微飞扬起跋扈,居高临下的睨了眼眼前的萧衍道:“九弟倒是颇为自知。” 看到少年失了几分血色的唇瓣浮起几分谦恭的笑意,萧康也懒得和眼前这个病秧子说什么,因而冷笑的警告道:“话虽这样说,九弟也得小心自个儿的身子,毕竟这头上的发冠重了几分,别压坏了身子。” 话一说完,萧康看也懒得多看一眼,提步便从萧衍身旁走去,擦肩而过的一刻,因为力度之大,将萧衍撞开了几分,身旁的息德忙小心扶住,萧衍却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唇角勾起平淡的笑意。 萧康想着便觉得气愤,自个儿征战这么多年,战功赫赫之下才得以十九封王,那萧衍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丝毫功劳未立,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救了次驾,便被父皇封了王,这叫他如何服气? 那小子跟东宫一样,都让人厌恶不已。 身旁的培荣似是看出了什么般,小心翼翼地从旁道:“洛王虽封了王,殿下也封了王,更何况此次辽东战场上王爷屡立奇功,又被陛下封了右武侯大将军,如今三军之中,除了郭老将军,便是王爷您的威望最高了。” 萧康闻言侧目看了眼身旁的培荣,心中的愤懑渐渐消散了很多,因而唇角勾起道:“你倒是会说话。” 的确,眼看着他在军中威望渐高,一个小小的病秧子他何须放在眼里。 待到日后除了东宫,这天下都是他的,难得还收拾不得这个没用的九弟?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夫妻间隙 夕阳西下,血色的红霞滚着微微的金边,铺满了整个天空,一行大雁排成行,远远地朝着天际飞去。此刻的淮王府如门口的巷道一样寂静,可正屋侍奉的下人却是战战兢兢的站在那儿,不敢轻易动一下。 “哐当——” 只听得又是一阵瓷器轰然碎裂的声音,霸道的在屋内炸开,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让人无法忽略。 众人不由缩了缩脖子,更是一声不吭,生怕主子的火气延续到自己身上。 “我为国征战这么多年,到了头,竟还比不得他东宫?如今竟还要被赶去封地?父皇为何如此偏心?”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又是一阵碎裂的声音在屋内炸开,屋外的人此刻都恨不得耳朵掉了,这些话哪里是他们敢听的,简直是要命。 此刻的淮王萧康脸色阴沉而暴怒,眸中的怒意如火焰般烧的极烈,两手紧紧攥拳,身子都忍不住地发抖,看着额角那暴跳而起的青筋,屋内的人都不敢轻易说话。 倒是赶过来的淮王妃韩氏看到这一幕,明明还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却还是满脸担忧的走进来,但快到了淮王萧康身边时,又踌躇了几分,看到这一地的狼藉,脸色白了白,再转而抬头时,终究小心翼翼地吩咐道:“还不来人将这里收拾了。” “你闭嘴!” 周围的下人闻言犹豫了下,正要动身,却被陡然的怒吼给吓了回去,淮王妃的脸色登时又尴尬又害怕,只见自己的丈夫像是看着仇人般看着自己,眼神森冷而可怖。 “同为皇子,旁人娶得都是高门嫡女,我却娶了你这样一个庶出,当着一众皇室打了我的脸,你究竟有哪样,配作我淮王府的王妃?” 淮王妃闻言脸色一震,当着众人的面被如此揭短,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手中更是不安地绞着,极为小心地担忧道:“王爷——” 话还未说出口,淮王妃便被萧康可怖的脸色吓了回去,此刻的萧康看着韩氏唯唯诺诺的模样便难忍火气,眼中满是鄙夷与厌恶。 而此刻的韩氏也只能将话默默吞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回了句:“王爷息怒。”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萧康冷然地看着眼前的淮王妃,只觉得心里那团火如浇了层烈油一般轰然炸开。 “从父皇将你赐婚给我的那一刻,便是父皇偏心的开始,我有如何厌恶你,你应该自知!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 这一句锥心之语一字一句从萧康的嘴中溢出,淮王妃身子一晃,险些未站稳,幸好身旁的人将她扶住,看着眼前的丈夫,淮王妃只觉得陌生而害怕。 此刻的她就像是被扒了衣服,将一切不堪的缺点暴露在众人面前一般,让她根本无力再在这里站下去,如同一个笑话。 身为庶女的她,从前在府中默默无闻,可嫁了这么多年的王府,也没人将她当做正经主子过,不过是看着那一纸赐婚的圣意上,维持表面的尊敬罢了,至于她的丈夫,更是从未看起她过。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的确是卑微而小心。 窗外的夜虫在低声鸣吟,守在门外的人看到明亮的光芒笼罩着一人渐渐走近,只见两行婢女提着绸灯,侍奉着杞月姑娘走来,众人如看到神明一般,眸中微微泛亮,当人来到阶前,便已然恭恭敬敬的行礼:“杞月姑娘。” 杞月淡淡点了点头,随即扬头走了进去,众人随之释然吐了一口气,他们知道,救星来了。 除了杞月姑娘,没人能劝得住王爷。 听到窸窣的衣料摩擦声,萧康不豫地看过去,当看到女子娇媚的身影,神情微微一松,终究未说什么,可那怒气仍旧未消下去。 杞月看了眼满地的狼藉,却是毫不在意地抬起头,温柔的向萧康行了一礼,转而看向淮王妃韩氏时,只不过唤了一声“王妃”便擦身而过。 未等韩氏点头,杞月便扫了周围一众哑巴般的仆人道:“侍奉这么多年,手脚还这般不小心,砸坏了这些好东西也就罢了,若是伤着了王爷,耽误了出征,连圣上都饶不过你们。” 听到这一切罪责落到自己头上,没人敢说半句不是,连忙跪地道:“奴婢有罪。” “还不快清理了。” 话音一落,众人再没踌躇,看了眼萧康,见脸色并未有异,连忙爬也的起来收拾。 孰不知,这一幕落到韩氏眼中,刺目而尴尬。 杞月见此,这才笑着看向萧康道:“下人们手上毛毛躁躁的,王爷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说着杞月从身后丫头手中提过食盒妩媚道:“妾身为王爷做了点羹汤,王爷可要尝尝。” 见佳人如此懂事,萧康勉强点了点头,压下了火气。 当杞月将羹汤布置好,众人也将屋内打扫干净退了出去,杞月满意地看了一眼,随即看向萧康身旁的培荣没有一丝感情道:“今夜守着正屋的人,该清理的,只怕也要清理了。” 看到培荣会意地点头,韩氏不由身子一震,眸中显出几分惊恐,竟是脱口制止:“等等——” 杞月转而妩媚的看向韩氏,不紧不慢地劝慰道:“人多眼杂,王妃该不会要陷王爷于不孝不义吧,还望王妃三思。” 韩氏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当收到萧康警告而阴沉的目光,当即捏了捏手,垂下头未再说什么。 杞月一个眼神下,培荣当即点头下去,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却是决定了今日许多人的性命。 可眼前的杞月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让一旁的韩氏不由觉得胆寒,可怖。 “你下去吧。” 萧康的声音将韩氏的思绪打断,转头间便只看到丈夫冰冷的眼神,而下一刻,萧康便转而信任而宠爱的看向杞月道:“随我进来。” 话音落尽,眼前的二人看也未曾看自己一眼便并肩走了,独留韩氏在那儿,只觉得阵阵凉意浸到了骨子里。 看起来,自始至终只有她,更像是个局外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杀意 当屋内只剩杞月与萧康二人,杞月笑意温柔地端起案上的一盏羹汤送到萧康的面前,萧康勉强接过饮了一口,便又将其放在身前的案上,杞月看了眼那碗汤,眼波妩媚地流转,体贴地坐到萧康的怀中,雪腕勾住眼前的人道:“王爷莫为了身外事,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萧康闻声便是火气,却并没有朝着怀中的佳人发,只是目光一沉,揽住怀中的人尽量压住了怒气道:“你可知,眼看着还有两三个月便要奔赴辽东,原以为父皇召我前去是有所叮嘱,未想到——” 萧康几乎是越想越来气,一双眸子迸发出无法控制的火焰道:“我一去,父皇竟是与我说迁往封地一事!” 杞月闻声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眸中微浮笑意,等着萧康的后话。 “虽为皇子,可自十四岁起,我便随军出征,当年更是随父皇亲征,无论是父子,还是君臣,父皇与我的情意也当比旁人深厚,如今放眼朝堂,我的威望已是极高,论起来,我又比东宫差了什么?” 萧康越说越趋于怒吼,杞月却是并不害怕,只是缓缓伸出纤细的食指食指点在萧康的唇上,若有所指的瞥了瞥门外,萧康顺着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无声地皱眉,终究伸手捏住杞月的手放下,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东宫究竟有什么能与我比?不过比我早生三年,投生了元皇后的肚子,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堂堂太子,身体羸弱不堪,一眼便知是个短命的相,我实在不明白,父皇到底看重他什么?宠爱他什么?父皇一生雄才大略,老了老了,竟是要把这偌大的江山送到这样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病秧子手上,难道不是要断送我们大兴的江山?” “王爷——” 眼看着萧康又要控制不住,杞月连忙出声制止,萧康看到女子抿着嘴摇了摇头,双拳愤怒的紧攥着,眸中的恨意已经渐渐迸发出火星来。 “可笑我东征西讨,临了居然还要被父皇赶去封地,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要付诸东流——” 按理而言,皇子娶妻成年之时,便要去往封地做藩王,其中萧康的封地便在河北天津,若说起来,这样的封赏也极具意义,因为当年成祖清君侧,夺皇位便是由天津的运河南下,因而夺位成功便命此地为天津,名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 更何况,天津离京陵近,算起来,的确是一个令人艳羡的封赏,可正因如此,萧康想要的便更多,他无法为一个小小的天津而满足,他要的是坐镇京陵,成就成祖那般的不朽之功。 因而从一开始萧康便为去往封地一事上拖延,一来因着那时皇帝身边只有两个儿子,太子多病,皇帝与淮王萧康的生母俪妃都舍不得萧康离开京城,因而也就拖延了下去,后来又因着萧康有征战之才,便过上了疆场的日子,这前往封地的事也就一拖再拖了。 眼看着如今他在京陵颇有人气,有了夺位的资格,父皇却是要让他回到封地,叫他如何甘心? “王爷答应了?” 听到杞月的声音,萧康唇角不由勾起冷笑,狠狠吐出一句话来。 “我凭何答应?”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可他却绝非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钟无艳。更何况,如今战事未平,他也并非无用之人。 “我以辽东战事为由将此稍稍推延了,父皇虽默许了,但此次一旦战事稳定,回朝必是要去往天津。” 杞月闻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辽东战事不定,圣上便缺不了王爷您,既然如此,王爷拖延就好,这一场仗拖得越久越好。” 原本怒然的萧康眉角渐渐松缓,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随即迟疑地看向怀中的娇人道:“可辽东还有个郭慎宗,我愿拖,他为了立功,只怕是不愿拖。” “这个心王爷可不用担——” 怀中的美人笑着慵懒坐起,轻轻柔柔地凑到萧康耳边轻声低语道:“只怕郭大将军比王爷更愿意拖延——” 说到这儿,杞月眉角微微挑起妩媚,微微向后移了移身子继续道:“毕竟,如今郭家在您父皇眼中已是眼中钉,如今也就只因为辽东的战局所需,才维持着表面的荣光,若一旦这仗结束了,郭家的好日子,只怕也是到头了,这一点,郭氏不会不明白,与其拼了命的速战速决立下大功,他们更愿意慢慢拖,拖到势力根深蒂固,圣上无法处置他们之时。” 怀中人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可萧康也已经听明白了,的确,只要这场仗没结束,郭氏的风光便能延续,相比之下,郭氏比之他,这眼前的位子才是更加岌岌可危,他还担心什么? “你可真是我的锦囊——” 萧康骤然一笑,伸出食指一弯曲,勾了勾怀中美人的鼻尖,杞月娇笑一声,引得萧康一把抱起怀中的美人儿朝后面的床榻走,杞月当即紧紧勾住萧康的脖子,凑到耳畔不紧不慢道:“王爷就没有怀疑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圣上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您建功立业的时候,提出让您迁往封地的事?” 萧康闻言微微一皱眉,眸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问道:“你的意思,这是有人故意在圣上耳边吹了风?” 杞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未说话,萧康却是约莫有了自己的成算,老九不用说,注定了与皇位无缘,只能是个闲散的废人,可东宫就不同了,元皇后颇得父皇信任,偏生那元皇后又不是个省油的,若非她的主意,还能是谁? 看到萧康的神色,杞月趁着此时继续道:“如今王爷眼前挡路的,只有一个东宫罢了,王爷不如抓住前往辽东的机会,除去东宫,奉县的兵马终究是无奈之策,不可轻举妄动——” 起兵造反,的确是个风险买卖,不说失败,便是成功了,也要受人诟病,这只是破釜沉舟的退路罢了。 萧康闻言眉头微微一凝,无需怀中人说,他早已有下手之心,一个病秧子和一个年纪轻轻的侄儿,有什么能耐阻挡他? “可东宫的网太密,让人无处下手。” 听到萧康的迟疑,杞月不紧不慢地笑道:“慢慢寻,总能寻到一个口子,功夫总是不负有心人的。” 萧康闻言眸中微微思索,眸底也渐渐浮起一丝杀意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为棋子 夜幕渐渐落下,墨蓝的天空中缀着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微风轻轻拂过,衣裙翻飞而起,徐成君缓缓朝一处宫女房间走去,刚至门口,她便要抬手去推门,却是听到了男子的声音,或者说,是内侍的声音。 “你呀,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屋内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应是一个管事的内侍稳稳重重的坐在那儿,脚前颤抖地伏着一个年级尚轻的宫女,那内侍满脸和煦地笑意,看着眼前的人儿颇为温柔,脚下却是不紧不慢地伸出,用鞋尖勾起小宫女的下颌,软软儿地逼着脚下的人儿看着自己。 一抬头,小宫娥的身子颤抖的更为厉害,脸上浮着泪痕,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人越发怜爱,那内侍不由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随即毫不在意地收回脚,随即右手搭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离那小宫娥更近了几分,引得那小宫娥不由害怕地想朝后退,却又不敢轻易去退。 那内侍见此眸光中微微一冷,却是笑意不减,语中不紧不慢地劝慰道:“杏春,你入宫这些日子,我可没少照顾你,做人可要学会知恩图报,要说能入得我的眼,也算是你的福分,若是你不知分寸,只怕就没命享这福分了。” 听到此话,那小宫娥吓得脸色一白,身子几乎僵在了那儿,不敢再去动,似乎连哭都忘了。 那内侍笑着轻哧一声,优哉游哉地离开了位子,缓缓走下脚踏,在小宫娥的眼中,却是如逼身而来的鬼怪一般,见眼前小宫娥瑟缩害怕的模样,那内侍缓缓走上去,不紧不慢地蹲身下去,右手看似温柔地拂过少女的下颌,实质却是紧紧的叩住,让人无法动弹。 “你放心,日后若是跟了我,你的日子只有更好,没有差的,谁若敢欺负你,我便剥了他们的皮,只要——你能好好地伺候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将来到了年龄,若是我高兴了,大笔一挥,放你出宫也不是不可,到时候你不是可以和你的家人团聚了?这,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我的小杏春。” 那小宫娥听着这看似温和劝慰的话,却是知道这内里的阴暗与恐惧,眼前的内侍是出了名的好虐,若真做了对食,只怕她也等不到出宫的日子了。 “明公公,您放了奴婢吧,奴婢——” 话还未说完,少女便因疼痛而叫出声来,那内侍几乎是同时手下用力,那力道狠狠地捏进了骨头,几乎使得少女的下颌脱臼,看着少女啜泣而咬着唇不敢出声的模样,那内侍眸中的冷意更甚,却还是满脸笑意道:“好丫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上。” 话一说,那那内侍手中猛地一甩,将少女摔倒在地,眸中尽显杀意,看着少女瑟缩颤抖的模样,周围的两个内侍嘲讽的一笑,却是冷眼旁观,不仅未求情,反倒出口道:“能侍奉明公公,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倒还顺杆儿爬了——呸。” 说着那小内侍猛地啐了一口,随即继续道:“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还在那做什么贞洁烈女。” 那被称为明公公的人听了此话颇为受益,不紧不慢地坐了回去,那两个内侍当即上前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眉眼竟是堆着奉承的笑意,那小宫娥害怕地抖着身子,终究是上前来,乞求地扯着那明公公的袍角道:“明公公,奴婢错了,是奴婢不配伺候您,求您放了奴婢好不好,奴婢给您磕头了——” 话音一落,那小宫娥颤抖地磕着头,泪水与额头渐渐磕出的血混杂在一起,掺杂着灰尘变得狼狈而可怜,可那明公公却如同看着一棵可有可无的贱草一般,笑意渐渐冷凝,猛地抓住少女的头发,朝后狠狠地一拽,少女吃痛哭泣,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逼着少女看着自己。 “你若不愿,我成全你——” 看到少女眸中浮过一丝希望与期冀,那明公公却是笑意阴森的吐出一句话来。 “那你去死吧。” 声音轻而低缓,却是让少女彻底僵在那儿,脸色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被抽去魂魄的人偶一般。 “吱呀——” 在周围两个内侍嘲讽冷笑之时,门突然被缓缓打开,那明公公不豫地抬头看过去,却是从月色下看到着女官服的女子站在门口,当他微微一愣之时,仔细之间,才瞧出眼前的人竟是从前徐阁老的孙女,如今的徐女史。 “原来是徐女史,是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话音一落,那明公公懒懒地一松手,少女随之被摔在脚边,那明公公却是看也未曾看一眼,便站起身来堆着笑意。 徐成君看也未曾看那明公公一眼,便上前蹲在小宫娥身边,将人小心扶起来,轻声问道:“春儿,你怎么样?” 杏春一见眼前的少女,当即看到神祗一般,一把抱住眼前的人,轻轻啜泣确实不敢发一言。 徐成君不再多言,转而看向一旁的明公公,再冷冷地看了眼身旁的两个小内侍,不紧不慢道:“劳明公公的面子,竟是如此重用我这妹妹——” 那明公公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徐成君却是恍若未见。 “只是我这妹妹的事情,向来我做主,春儿尚小,规矩都还不懂,只怕担不起公公的倚重,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明公公想来会有所体谅的。” 那明公公闻言唇角勾起笑意,叫人看不出一丝表情来,当他的目光落在徐成君怀中的杏春身上,惊得少女身子连连颤抖,他却是不以为意。 “未想到,咱们杏春竟有徐女史这样的姐姐,可真是叫人羡慕,既然徐女史这般说,我又如何做那不分明的人,今日之事,便罢了,旁人的面子可以不给,可徐女史的,我可不能不给。” 听到明公公的话,徐成君淡然颔首,算是礼貌地回应,那明公公当即起身,看不出一丝怒气道:“那,我便不打扰徐女史的姐妹叙话了。” 话音一落,那明公公抬脚就走,那两个内侍都惊得一愣,未想到就这般结束了,不由脱口道:“公公,这——” 明公公笑盈盈地走出屋子,眸中却是渐渐化为寒意,唇角不紧不慢的启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将来风水轮流转之时,还指不定要配给谁,到时候,只怕是没时间管旁人了,当真,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高门小姐了,咱家便等着,等着那一日——” 话音虽低,可那语中的威胁却是全然入了徐成君的耳,徐成君手中微微一攥,脸色渐白,背脊阵阵的寒凉。 门外渐渐寂静下来,那杏春见没了人,满脸泪痕的小脸小心翼翼道:“都是因为奴婢,才连累了姐姐。” 徐成君勉强笑了笑道:“无事。” 说着徐成君安慰道:“今日我来,原是谢谢你做给我的那双绣鞋,我试了试,很合适。” 杏春原本心思单纯,听到此话,当即笑着道:“合适就好,过几日我再做一双给姐姐。” 徐成君笑了笑没说话,可心中却是记住了那明公公的话。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她勉强因为那一手好青词入了皇帝的眼,做了个女官,可终究只是个奴婢,只能做旁人手中的那枚棋子,连生死未来都不由自己掌握。 她必须要摆脱这样的境地,否则她不敢去想象未来的日子。 而能够摆脱这一境地最大的关键,便只有一人。 那就是皇帝。 徐成君的手越攥越紧,眸光中也越来越透露着笃定与必成之心。 第二百六十九章 归宁 新婚后的第三日,便到了归宁的日子,一大早醅碧和绛朱便一齐进了里屋,小心翼翼地将层层帐幔挂起,一抬眼,尽头的床榻上还安睡着自家的姑娘。 听到动静,榻上的顾砚龄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便看到立在床幔外候着的醅碧和绛朱,习惯性地偏头,却是见身旁空空的。顾砚龄慵懒地阖了阖眼,再睁开时轻声道:“殿下又去习武了?” 醅碧和绛朱听着声儿,一边笑着挂起床幔一边道:“回长孙妃,还不到辰时,殿下便去了。” 顾砚龄点了点头,虽然休了婚假,这几日不用上朝,可萧译每日的习武却是从未间断过,每日她都未察觉时,人便去了,待她起来时,人已然习武回来了。 这精神,的确是好。 “起吧,咱们也去瞧瞧。” 话音一落,在醅碧的示意下,伺候盥洗的侍婢鱼贯而入,待到换上一身簇新的丹碧杯文凤尾罗裙,顾砚龄的秀发被绾成为人妇的花钿髻,发间戴着一个精致而华贵的赤金嵌宝海棠金凤垂珠冠,发边再点上一支银镀金嵌珠宝葫芦蝈蝈纹发簪,端庄却又不失几分生动俏皮。 当侍婢们簇拥着顾砚龄来到后院,走在廊下,便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刀剑相碰的声音,清脆而响亮,穿过回廊越过花影,只见一锦蓝一竹青的身影正对峙而立,二人神情坚毅而沉稳,手中的利剑银光微闪,携着凌厉的剑风,便看到二人一招一式稳重而致命,几乎能够看到剑锋相碰迸发出的火花。 四周的树叶被无辜划下不少,微风轻拂下,衣袂翻飞间,在众人还未看清楚时,那锦蓝的身影便陡然迅疾地越过逼入身前的利剑,转而反手接过右手的剑抵到了对方的颈上,几乎只差一念,便能见血。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身后的侍婢们,包括醅碧和绛朱都不由惊呼出声,原本沉迷对剑中的二人都不由闻声转过头,可就是这般,在萧译还未来得及收回手时,沐帧却是一时忘了,转头间恰好碰到那吹毛立断的剑口。 一条小小的血痕当即显出,在顾砚龄惊怔下,萧译这才察觉出来,连忙放下手关心道:“如何?” 沐帧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看到走近的顾砚龄,恭敬地拱手道:“长孙妃。” 顾砚龄微微点颌,看到那血口,当即道:“都是我们来的突然,扰着你们了。” “长孙妃言重了。” 看到眼前颇有几分血性的坚毅男子,顾砚龄转而瞥到身旁的萧译嗔道:“也是你没轻重。” 萧译闻言一愣,看到顾砚龄眸中的嗔道,当即点头道:“是,是我一时未来得及收手。” 沐帧闻言不由侧目看了眼一旁的殿下,表情变得有几分怪异,似乎有些憋笑。 “醅碧最会处理这些伤口,你去替这位——” 沐帧见眼前的长孙妃谈及自己,连忙拱手道:“微臣沐帧。” “原来是你。” 顾砚龄看着眼前的男子,难怪有几分眼熟,原来是怀珠的长兄,因而偏头看向身后的怀珠道:“方才你可是担忧坏了吧,既然是兄妹,你替着上药也好。” 怀珠闻言并没有太多担忧,反倒抿嘴笑道:“奴婢知殿下的剑术,哥哥必不会有事,哥哥又是刀口上行惯了,这些小伤倒无需奴婢太担忧,奴婢动刀剑行,上药却不行,还是劳烦醅碧姐姐吧。” 话一说完,怀珠笑着转而看向身旁的醅碧,一旁的绛朱看了,一向鬼精的眸子一转,当即笑着道:“怀珠说的没错,咱们几个里,就属醅碧姐姐处理伤口最稳重。” 收到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醅碧稳重地颔首道:“是。” “不用了,都是些小伤——” 话还未说完,身着水碧裙子的少女却已然走近前来,微微欠身道:“沐公子请。” 沐帧闻言不由干咳了两下,原本的小麦肤色却是泛着一点不好意思的微红,随即出声道:“言重了,叫我沐帧就好。” 说完沐帧无奈地看向身旁的殿下,却见萧译赞同道:“也好,醅碧一向稳重,我也放心。” 话说到这儿,萧译转而看向顾砚龄道:“今日归宁,我们这就去用早膳早些回去,莫让岳父岳母他们久等。” 话音一落,顾砚龄点了点头,萧译上前揽住娇妻,转而看向沐帧,一向淡然的脸上竟是忍不住笑道:“上完了药就休息几天。” 待到眼前乌泱泱的人都跟着走了,沐帧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女儿家,终究不好意思的咳了两声道:“醅碧姑娘你先请。” 醅碧闻言诧异地抬起头,看到男子有些微红的脸,不由噗嗤一笑,倒是比她还不好意思了,想着想着醅碧终究忍不住笑道:“我也不知沐大哥住在哪个屋子,还是你先请,在前面带路吧。” 沐帧听到这儿才响起来,一时有些窘迫,看着少女笑盈盈的眸子,当即快速地走在前面,掩饰自己的尴尬。 …… 用膳之时,桌面上摆的几乎都是顾砚龄爱吃的,一眼扫过去,顾砚龄不由偏首看身边亲自替自己盛汤的萧译道:“你没有喜欢吃的?” 萧译闻言一愣,顺着顾砚龄的目光看向桌上的早膳,这才笑着将手里的汤递到顾砚龄面前,又替其夹了一个水晶蒸饺道:“我喜欢的,就是你喜欢的。” “贫嘴。” 顾砚龄虽是嗔道,眸中却是溢出笑来,转而将筷箸上咬了小口的蒸饺递到萧译嘴边道:“食不言。” 萧译顺着咬了过去,眸中怀着宠溺的笑意,默然不语,当真安安静静地替身旁的媳妇儿布菜,盛粥。 看的周围一众侍立的宫人都不由咋舌,看得出来,一向冷淡的殿下当真是为长孙妃改变了许多。 待到一顿饭吃完,归宁要带回顾府的礼物皆已备好装车候在门外,当萧译扶着顾砚龄出门,一眼看过去,装礼物的车几乎排到甬道尽头的拐角,顾砚龄诧异地偏头看向萧译道:“我看礼品单子上不该有这么多东西。” 萧译闻言笑着道:“原本没有,后来我又去了趟库房,瞧着还有一些适合岳父岳母他们的,便又添置了一些,再加上皇爷爷,皇祖母,父亲母亲送的,就差不多了。” 顾砚龄闻言心中涌出一股暖流,虽说情不在礼,可萧译如此便能看出对她家人的用心,想来让父亲母亲他们看到了,也会放心了。 毕竟归宁女婿带回来的礼物,并不在多少贵重,在与用心。只有用了心,才代表自家的女儿有多受女婿的重视,出了嫁过的有多好。 在萧译的搀扶下,顾砚龄上了马车,刚坐下,萧译随之进来,马车缓缓动身,萧译便顺而将她揽在怀中道:“早上起得早,再睡睡,醒了便到了。” 顾砚龄闻言安心的点了点头,随即舒服地靠在萧译的肩头,双手环到萧译的腰际,马车悠悠之间,萧译掀开车帘,在檀墨问询的眸中,只轻声道:“让车开的再稳些。” 话音落尽,马车明显连那轻微的晃动都没有了,萧译看着肩头熟睡的女子,唇角温暖的勾起,手中轻轻环住那柔柔的身子,力道更温柔小心了几分。 第二百七十章 顾砚锦的婚事 当马车转进华巷,将到定国公府时,便能看到正门已然敞开,顾正德和傅氏谢顾敬羲夫妇等一众人皆等在门口处,檀墨见此不由出声轻唤,熟睡的顾砚龄微微动了动,萧译抬手掀帘,见如此的情景连忙道:“快停。” 马车方停,萧译便唤着迷蒙的顾砚龄道:“岳父他们已经等在门口了。” 靠在肩头的女子微微一愣,当即起了身,萧译随之下了马车,转而亲自扶了顾砚龄下车,此时顾正德一行已然上前来笑着拱手行礼道:“长孙殿下,长孙妃。” 还未行下去,顾正德与傅氏便由萧译和顾砚龄扶起,只见萧译颇为亲切道:“定国公无需这般,该是晚辈行礼。” 话一说完,顾正德便携着顾砚龄行礼,惊得顾正德和傅氏连忙去扶道:“不敢当,不敢当,殿下折煞老臣了。” 萧译顺着顾正德的手起身,却是温和笑道:“今日没有君臣,只有译与龄儿两个晚辈来向各位长辈请安。” 众人闻言不由感动,顾砚龄顺着看向身后的父亲与母亲,不由唇角勾起温柔,随即扶着傅氏与顾正德道:“都是一家人,祖父,祖母,我们进去说吧。” 众人闻言当即应声,一番推让间,才回到府里。 而随即一件一件搬进府中的礼物,却是又让人惊讶了,种类之多,质地之珍贵,当真让人开了眼界,重要的是,这位天家来的新婿还照顾到了每一房,四房所得的礼物皆是按着喜好送的,就连全府上下的下人都分发了不少的喜银。 因着午饭还有时间,萧译便同顾正德,顾敬羲,顾敬之,顾敬明这几位叔父,再有同龄的顾子涵前去品评书画,顾砚龄则与众人在老太太那说笑了几句,便去了谢氏的静和院。 屋内的摆设一应都未变,看着坐在塌边的长女,谢氏便放心了,只透过那眉眼间的幸福,便知道出嫁过的是好的。 “过去了,可还习惯?” 听到谢氏问话,顾砚龄笑着剥手中那颗红茵茵的荔枝,指甲轻轻划过小壳,白嫩而水盈盈的果肉便露了出来,顾砚龄递到谢氏的手中脱口道:“母亲放心,一切都习惯,如今萧译把我惯得,连吃饭都快要不用自己动手了——” 话未说完,顾砚龄反应过来什么,不由顿了声音,抬头间看到谢氏投过来的笑眸,以及周围徐嬷嬷她们捂嘴的笑意,顿时咳了咳,将话咽了下去。 知道女儿的尴尬,谢氏笑着接话道:“那便好。” 接过那颗荔枝,谢氏含了下去,咀嚼间,清甜的汁水四溢,裹挟着舌头,在顾砚龄剥了颗喂到嘴中时,谢氏吐出那果核道:“你祖母想让我在你这儿问问——” 顾砚龄闻言转过头来,便见谢氏神色平淡道:“如今顾砚锦也已经十五,该怎么处置。” “祖母想如何。” 看到谢氏无声的脸色,顾砚龄也就揣度出来,到底是二房唯一的血脉了,从前俞氏刚死,废了腿的顾敬昭也知道自己没了活的希望,整日里泡在酒里,不过一月也跟着去了,可怜顾砚锦一年内便没了父没了母,守了个双孝,如今出了孝,与孤儿无异了。 孤苦伶仃的一个女孩儿,在老太太心中还是心疼的,到底也是曾经最宠爱的二儿子的血脉。 不过如今老太太再怎么想,也要顾忌着大房,顾忌着她这个长孙妃。 “祖母与阿九想到一起去了。” 谢氏闻言微微一愣,却见眼前的女儿优哉游哉道:“阿九连人选都替祖母挑好了。” 在谢氏诧异的眸中,顾砚龄的眸中闪着微微的光芒。 “长宁侯的次子,如今正值十七,在家中是嫡出,与长宁侯世子一母同胞,生的一表人才,于家中孝顺双亲,与三妹倒是很配。” 谢氏闻言不由微微一愣,只当对面的女儿在说笑,长宁侯府虽比之定国公府,陈郡谢家少了几分底蕴,但也是有爵位的大家,在朝堂上虽不如从前,也有着几分人脉,以顾砚锦这样的境况嫁过去,算是高攀了,更何况为人次子媳妇,只用辅助掌管中馈,清闲又体面。 看到谢氏迟疑的目光,顾砚龄笑着道:“母亲放心告诉祖母,这是我精挑细选的,绝没有错。”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谢氏从长女眸中看到一丝浮过的深意,当即明白了什么,因而问道:“以顾砚锦的身份,人家是否答应也不一定。”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道:“虽说二房没了,可到底没分家,三妹还是咱们定国公府的人,有偌大的定国公府作门面,母亲再帮忙亲自去一趟,想必长宁侯府不会不答应。” 虽说娶妻娶贤,但有时候也要娶势,反正不是给嫡长子娶妻,无需太过小心,不说旁的,看到如今顾家与皇室联姻,还有谢家人亲自提亲,这便是天大的面子,只怕长宁侯府还指着凭此联姻,让顾家和谢家拉自己一把。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要白不要。 “只是要辛苦母亲了。” 谢氏闻言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随即道:“如此,你祖母少不了高兴了。” 顾砚龄唇角轻微勾起,挽住谢氏的手道:“此事莫让三妹知道是我的主意,否则只怕她不愿意,就让祖母告诉她,是祖母的意思好了。” 看到谢氏点头,顾砚龄也就不再说什么。 顾砚锦对她的防备太深,如今她能指望的就是老太太了,此事若由老太太说出,与她而言反倒是个骤然的惊喜。 只是,有时候惊喜,是会变成惊吓的。 …… 当顾砚朝携着顾砚澜和钰哥儿来时,屋里顿时活络了起来,嬉笑间谢氏便看了眼坐在顾砚龄身侧的顾砚朝。 “朝姐儿如今也要定亲了,你还不知道吧。” 顾砚龄闻言看向身侧两颊翻着红晕的少女,不由转眸道:“何时的事?” 谢氏笑着道:“是裕王妃亲自来的,为她的五女嫡子来求的亲。” 顾砚龄闻声当即笑出来,转而看向身旁窘迫的顾砚朝,裕王妃的五女是许给了当今礼部尚书岳文。 岳文在先帝时进士及第,放榜没多久便做了裕王爷的乘龙快婿,与裕王的五女蜜里调油,夫妻恩爱多年,听闻他们的嫡子也是饱学之士,风度翩翩,是多少人家想要高攀又不敢高攀的。 未想到,裕王妃竟会亲自登门提亲,可见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与喜欢。 谢氏像是看到顾砚龄的想法,因而出声道:“及笄那日,裕王妃便极喜欢朝姐儿,昨日亲自到访,专门谈了此事,语中没少夸赞,恰好那位岳家小公子在国子监就学,你祖父一直也颇为器重他的才学。” “如此也好。” 顾砚龄真诚的覆上顾砚朝的手,捏了捏笑道:“将来便等三妹的好日子了。” 顾砚朝闻言脸上更是红云遍布,抿着嘴不好意思说话,一旁的顾砚龄将此收到眸中,恍然间觉得时间过得的确快。 从前为薛原做尽傻事的顾砚朝,如今也总算遇到真正能托付终身的人。 若是薛原知道,只怕心里也会有几分不舒服吧。 终究,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谋杀 按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归宁之日不得留宿,因而萧译夫妇与顾府上下长辈一同用了午膳,便要打道回府了。出门时虽一再推拒,但顾正德与傅氏还是携着一众人送到了门口,看着小两口儿的车马缓缓离开华巷。 看着如来一般,萧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顾砚龄上车,举止之间皆只顾着顾砚龄,谢氏看着唇角不由溢出放心的笑容来,轻轻地靠在顾敬羲身边,也算是将最后一丝担心消散了。 车内的熏炉内弥漫着萧译亲自替顾砚龄配制的梨花香,顾砚龄慵懒地趴在萧译的怀中,双手揽着他的腰际,萧译温柔地环着她,轻轻替她拨拢散下的发丝。 “困了吗?” 声音低沉而温暖的响起,萧译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却是感觉到顾砚龄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和猫一般,发丝蹭弄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自己。 “除了吃就是困,除了困就是吃,我该成什么了。” 听到怀中人朦胧的声音,萧译宠溺的笑而不语,只是手中更温柔了几分。 “听闻太后宫里接了个女儿家去,你可知道?” 顾砚龄伏在萧译怀中,一双美目半眯半睁,颇为慵懒地问了这一句,怀抱他的萧译却是微微思索了片刻,随即不甚在乎道:“听人说过,是此次战死辽东的虎威将军的独女。”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将眼全然阖上,不紧不慢的接话道:“虎威将军发妻早逝,却是情深义重,孑然一身将这女儿抚养至今,颇为爱惜,连死前都在念着这女儿的将来,如今虎威将军牺牲,这女儿便孤身一人,听闻太后心生爱怜,便将这女儿接入宫中亲自教导,不仅如此,太后还打算在陛下面前替虎威将军府求个恩典,封那女儿为县主。” 听到这一番话,萧译不由微微一愣,随即看向怀中的人正欲问什么,却陡然听得外面檀墨颇为焦急慌张道:“小心,小心——” 檀墨的声音尖厉到快要扭曲,萧译与顾砚龄闻言一惊,随即便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空中陡然掉落的鞭炮炸的四散而落,蹦起的火星顿时落在马身上,几乎是同时,车前的马受了惊,仰头间前蹄扬起开始惊惶的嘶鸣,听到其中不安的意味,檀墨脸色一白,连忙与惊慌失措的车夫一起去拉住缰绳。 谁知那马却被惊的发了狂,直直地便朝前冲,暴躁的甩头间,将那车夫足足甩下了车,只能听得那车夫吃痛的惨叫声,檀墨被震的一个趔趄坐回去,只感觉到前面的马在路上狂奔,两边的路人都惊得没命地朝两边闪。 看着这一幕的檀墨脸色顿时白了,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殿——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此刻车内也并未好到哪去,整个车身都在摇晃着,放在案上的东西都稀稀拉拉的掉了一地,耳边只能听得东西炸裂破碎的声音,原本两手紧紧将顾砚龄护在怀中的萧译闻声登时眉头一皱,有些不好的预感,在车身剧烈摇摆间掀开车帘,看到这一幕当即瞳孔一缩,随即在顾砚龄耳边迅速道:“我出去将马收住,你在这里别动,等我——” 话音一落,萧译唯恐顾砚龄受伤,将她移到车的角落,随即用绵软的褥子将她裹住,在顾砚龄还未来得及回话的情况下,萧译已然转身掀帘出去坐在檀墨身边,顾砚龄紧紧地趴住车壁,却是极为担忧地掀帘想要去看。 谁知手刚触碰到车帘,车身又是猛地一震晃动,顾砚龄被甩的撞到一旁落下的几案腿,后脑传来轻微的疼痛,而下一刻耳畔几乎能够传来车轮“吱呀——”的声音,好像整个车快要撑不住重量的炸裂般。 听到萧译担忧的问询声,顾砚龄知道此刻不能让萧译为自己分心,因而自然的回了句无事,却是努力地趁乱间爬回车的角落处跪坐着。 看着道路两旁惊慌失措的百姓,想到身后的顾砚龄,此萧译几乎咬着牙,使用了所有的全力去拉拽缰绳,虽然萧译在皇子皇孙间的马术已是拔尖,但此刻这匹马到底受了惊,一双眸子都血红地发了狂,手中的缰绳依旧被萧译死死地攥在手中,即便在手心已然勒出了血痕,仍然没有丢弃。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此刻的檀墨都已经被颠的七荤八素,连眼前的东西都快看不清了,车前的马似乎渐渐失了力气,没有先前的癫狂,萧译顾不得额际的汗,努力最后将这马制服住。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陡然听得一个异样的声音,寻声看过去,只见眼前一家商户的二楼插旗的木杆猝然掉落,眼前的马丝毫未停的继续向前跑着,当看到那木杆两端削的极尖,萧译几乎顿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下一刻毫不犹豫地便甩掉了手中的缰绳,翻身便利落地朝车内护去。 因为按着这马的速度,当那竹竿落下,几乎直插入车内。 在顾砚龄毫无预料之时,便看到车帘后陡然冲进来一个人,在她还未回过神来,那人便将她紧紧地护在怀中,带着她将身一转,闻到熟悉的木樨香,顾砚龄放松了几分警惕,而下一刻,便听得“轰隆——”一声,似乎整个车顶都被砸破了一般,随即一个声音重重地撞击在耳边,带着凌厉的风。 当顾砚龄脸色微变,转而去看时,却是连心跳都停顿了片刻,几乎是一瞬间,整个身子都冰冷了。 只见一只被削尖的木杆正插在她的耳畔不远处,这一世第一次,让她觉得死亡离自己竟有这般近。 “韩大人,韩大人救命——” 耳畔陡然传来檀墨激动到快说不清话的声音,然而顾砚龄却是来不及去想,因为一股血腥味渐渐传到她的鼻尖,当她顺着看去,萧译手臂处的袖子被划破,上面已然晕染出血迹来。 “阿译——” 顾砚龄心下一沉,几乎是惊然出声,萧译却是动也不动,死死地将她护在怀中,明明脸色都白了,却还安慰她道:“无事,放心。” 第二百七十二章 放长线 话音一落,外面陡然传来刀剑凌厉劈下的声音,随即马儿惨烈的悲鸣声响起,又是一阵猛烈地晃动下,便听得“嘭——”的一声,似乎是什么重物轰然倒地,车几乎是瞬间停了下来,四周霎时变得死寂。 此刻的韩振犹如修罗一般冷然坐于马上,一双眸子浮过一丝狠意,手中的利剑寒光闪闪,却有殷红的血迹顺着剑锋一点一点地滴落,而在其旁,那匹受了惊的马已然倒在地上,脖子上是一条深入极里的血痕,沿着这条血痕,殷红的血液渐渐流下一滩。而那马与车相连的绳子,早已被斩断,孤寂地晃在半空中。 “臣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男子坚毅而冷然的声音在外响起,车帘微微晃动下,萧译已然倾身而出,小心地扶着顾砚龄走了出来,这才亲自上前扶起韩振道:“今日多亏了你。” 韩振顺而站起,当看到萧译左手臂的伤口眸中微微一动,当即惊然道:“殿下受伤了?” 萧译摆了摆手,随即看了眼地上躺着的马尸,韩振当即道:“此事定要上报陛下,由京畿护卫与大理寺来调查。” “罢了——” 听到萧译的声音,韩振微微一愣,不由脱口道:“殿下——” “这几日陛下龙体欠安,便不要再打扰了,更何况,今日不过是意外罢了。” 韩振微微皱眉,从他多年巡防的经验来看,眼前这境况分明不似意外,当韩振抬头欲再说时,却从萧译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深意,几乎是电光火石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因而覆下了眼中的诧异,颇为恭谨道:“是。” 在韩振的保护下,萧译与顾砚龄夫妇安全的回到府中,许是精神太过紧张,因而当萧译服了药,便睡下了。 待到入夜时分,顾砚龄将一众人退散,亲自坐在床边为其上药,萧译靠在软枕上,温和地看着身前的顾砚龄,只见少女低头间分外安静,手中小心地替他蘸药,随即轻轻地缠着纱带,生怕弄疼了他。 感受到萧译专注的目光,顾砚龄心下微微一暖,看着那颇为深的伤口,不由出声道:“若非护我,你便不会受伤了。” 萧译闻言眸中依旧温暖,却是多了几分甘愿道:“若是伤了你,便是要我的命,能护着命,这点伤便不算什么了。” 顾砚龄闻言手中微微一顿,抬头间看到萧译认真的笑眸,却是佯装生气的没回话,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 而下一刻,温热而熟悉的气息渐渐靠近,萧译低头间将深情的吻覆在顾砚龄的唇瓣上,顾砚龄手中拿着纱带的手不由轻轻一松,轻轻揽手环上去,二人缠绵间似乎连呼吸都急促了,到了此时,萧译才依依不舍地将唇移开,覆到顾砚龄的耳边,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道:“不是贫嘴,是真的——你是我的命,所以无论何时,不要在意我,只要你好,便是在保我的命。” 听到这猝不及防的深情,顾砚龄只觉得心中微微一动,既疼又暖,因而将眼前的人搂的更紧,随即主动地将唇瓣凑上去深吻道:“你也要为我保护好自己——” 后面的话渐渐变得缠绵而破碎,待到月亮渐渐爬上夜空,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亮在其中,顾砚龄靠在萧译的胸前,语中渐渐变得严肃道:“今日的事你故意压下,是有打算了对吗。” 萧译闻言唇角微微勾起,将顾砚龄的手握在手中缓缓道:“其实无需多想,便能猜出是谁来,查不查都没有太多的意义——” “更何况,做这件事的人笃定查不到自己身上——” 听到顾砚龄的接话,萧译点了点头。 二人几乎是默契般的不说话,却都清楚,除了淮王萧康,只怕也没有人敢嚣张的在天子脚下谋杀他们了。 相比于萧衍这样善于伪装的软刀子,萧康实在是属于简单粗暴的性子,或许沙场久了,便习惯了喜形于色的方式,习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策略。 若叫他像萧衍那般,明明恨不得对方死,还能面对面谈笑风生,只怕是要他的命。 可正是这样的人,才没有萧衍那么可怕。 可这一次,萧康当真是做过头了。 “相比于二叔,萧衍才是更要小心之人。” 萧译眉头微微一皱,声音渐渐压低道:“我有几分预感,只怕二叔陡然对我们陡然下死手,与萧衍脱不了干系。” “那淮王,你欲怎么办。” 听到顾砚龄的问询,萧译眉头稍稍松缓了几分,随即缓缓道:“奉县一切都预备好了,等到二叔去了辽东,无暇顾及奉县之时,再将一切连根拔起便结束了。” 顾砚龄闻此便明白了,既然要放长线,便没必要在此时打草惊蛇,只需要麻痹对方便好。 待到萧康去了辽东,所有的势力便离开了京陵,奉县势必是提防最薄弱之时,只要趁此时将一切大白天下,待到萧康反应过来,便为时已晚了。 即便萧康在军中有威望,一个谋权篡位,大逆不道的叛贼谁又敢依附? 只怕萧康等不到风光回朝,便要被槛送京师,等候宣判了。 “所以此次回辽东,是削弱郭慎宗的兵权,由你二叔与长兄脱颖而出的最好时机。” 顾砚龄闻言微微抬头,便看到萧译道:“此前一战你二叔与你长兄已然打出了名声,虽不及郭慎宗多年的势力,在旁人眼中已是后起之秀,此次若再立大功,辽东便要换天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以来,便是不变的道理。 更何况郭慎宗这波前浪是一身的污水,早已洗不清,随便摘出两条,都足以致命。 而他们只用再小小地点一把火,将这些污浊照亮在世人面前,便是铁券丹书只怕都救不了他的命。 “郭慎仪那里——” 听到怀中人的问话,萧译将其揽在怀中轻声道:“郭慎仪听闻奉县那采石场的利润丰厚,便想着法儿的塞钱进去想要分一杯羹,二叔知道了也没阻止,只怕也抱着将郭氏一族拉进去的心态。” 以萧康的心思,想来是想着若出了事,便能以此威胁郭氏救自己一命,可他却不知道,如此行事,不过是多拉几个垫背的罢了。 对于萧康顾砚龄觉得,他生来便只适合刀剑厮杀的疆场,而对于朝堂这般暗箭不断的地方,他根本无力应付。 因为想在此胜出,除了狠心和杀心,还要一双看的长远的眼睛,当旁人看到第一步的时候,你若能看到三步四步,甚至将旁人的棋路看的清清楚楚,便已然定了胜负。 在淮王自以为与他们的对决中,他们已然看清了他的棋路,他却丝毫没看清他们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徐成君的谋划 转眼间便到了秋高气爽的日子,郭慎宗早已带着大军回到了辽东,整装出发的那天,可谓是举国瞩目,郭慎宗享受在万人的敬仰中,接受了皇帝亲自的相送,得意而傲然的高坐汗血名马,带着大将军的印信而去,将郭氏一族的荣耀彻底推至了顶峰,当真是烈火烹油,盛极一时。 如今对于新入皇家的顾砚龄来说,一切也都渐渐由陌生变得熟悉,在进宫的第三日,毓庆宫阖宫上下在她的软硬兼施中皆被收服,一切在她的重新掌管下,比之从前更为井井有条,也让众人都对这位年过十五的长孙妃心服口服。 而在六宫中,因着上有帝后,东宫和宁贵妃三座靠山,几乎不需要顾砚龄刻意去亲近,嫔妃们皆是反之主动前来交好,可即便如此,因着顾砚龄的气度与之进退有礼的性子,也并未让人觉得骄矜跋扈,如此下来,几乎无人不是夸赞。 这一日的秋光甚好,阳光温柔地洒在地面上,伴随着和煦的秋风,将人的衣袂轻轻的吹的翻飞。 霁月楼上已是宾客满满,三个一群,五个一桌,或凭窗而坐,或看花品酒,此时热闹的街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随之车帘微微被一双白皙的手掀开,一个身着寻常的女子戴着过膝的幂离,缓缓地走下马车,微微抬头仰望霁月楼一眼,继而左右微微打量了片刻,这才如常的走了进去。 来到霁月楼的三楼,楼下的喧嚣声便低了不少,此楼皆是达官贵人的雅间,寻常人是花销不起的。 来到尽头的那处雅间,女子轻轻叩了叩房门,屋内随即传来男子谨慎的声音。 “谁?” 女子微微停顿,侧首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这才平静溢出两个字来:“师兄。” 话音方落,屋内便响起凳子移动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几乎能够显示出男子的期待与激动,下一刻,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位二十来岁,容貌算得清秀的素袍男子站在那儿,看着头戴幂离的女子,眸中不由微微涌动,抑制不住语中的沙哑与激动道:“师——师妹,快,快请进。” 只见那女子微微点颌,随即跟着走了进去,男子左右看了眼,确定无误之时,才将门关上,转而走了进来,只见蓝衫女子已然取下了幂离,露出了白皙而温柔的面容,隐隐的书卷气下正是身为女史的徐成君。 “师妹,你,你可还好——” 男子近乡情更怯般,想要上前,却又踌躇的停在那儿,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徐成君,又是激动又是悲楚。 徐成君抬头看来,微微点颌,只简单溢出了两个字。 “还好。” “那就好,那就好。” 男子激动地点了点头,不由间也松了口气,默然间,男子连忙道:“坐吧。” 徐成君温柔的应了,顺而坐下去,男子当即将桌上点的所有徐成君爱吃的点心都推到徐成君面前,又亲自替她斟茶道:“未想到我离京数年,一切竟会变成这样,听到消息那日,我竟是不能相信——” 说到此,男子手中微微一抖,眼中氤氲着伤感,原本捻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顿,只失神了一刻,徐成君便又如常地将点心咽下道:“命运无常,师兄不必如此忧伤。” 看到眼前女子顾自的坚强,何文靖不由想要上前轻抚少女的肩膀以作安慰,可发乎于情止于礼的道理,他是懂得,手中攥拳紧紧挣了挣,何文靖终究将手松开下来。 “今日是寻着采买的机会出宫,时间只怕不多,成君今日来寻师兄,是有一事相求,万望师兄相助。” 话音说到这儿,眼前的少女起身便要行礼,何文靖连忙上前相扶,当碰到少女的衣袖,又微微一颤,踌躇的收了收,这一切收入徐成君的眼中,眸中并未有嗔意,却是闪过了一丝笃定与谋划。 “师妹尽管说,只要我能做的,哪怕付出一切都行。” 眼前的男子语气坚定而毋庸置疑,徐成君唇角微微一浮,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随即出声简单道:“成君想要劳师兄替我寻一样东西。” “何物?” 见何文靖答的容易,徐成君笑意端庄的出声道:“此物真寻起来,只怕不易——” 说到这儿,徐成君的眸中渐渐浮起志在必得的坚定与期冀,语气也愈发慎重:“但此物能够助我大用,成君无法出宫,也无法寻得,便只有相求师兄,运用你手中的人力与物力,一旦得来,成君感激不尽。” 见眼前的少女又要行礼,何文靖干脆利落的扶起道:“师妹放心,我虽不在官场,但若寻人寻物,我尚且有几分道路,师妹究竟要何物?” 徐成君见此,知道火候已到,因而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到何文靖手中,何文靖见如此慎重,更为小心翼翼接过来,当他展开那张纸来,眉头不由微微一怔,有几分讶异。 徐成君知道,此物寻起来有多困难,可这也是她能够以这罪臣之后的身份复起最为快捷也最没有风险的途径。 “此物若是太难,成君也不能太过强求师兄——” “没有!” 几乎在少女开口的同时,何文靖便斩钉截铁道:“师妹放心,便是将整个大兴寻遍,我都会替你将此物找出来!”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男子,徐成君唇角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来,其实她知道,以眼前文靖师兄对她那份久远的情,便是要摘星星,取月亮,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 从前众多学子在他祖父那里学习,只有何文靖半中而废,下海经商,在祖父眼中,何文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用之材,在众师兄眼中他也只是个碌碌无为的懦夫,而在那时她的眼中,他也仅仅是暗自倾慕他的众人之一而已。 可未想到物是人非,盛极一时的徐家败了,而他却成了舟山起家的富商名人,生意竟要遍布整个沿海,同时正因为当年早已脱离徐家,他正好免了那灭顶的连累。 而最重要的,他还是喜欢她的。 否则,她便真的没有了法子。 “一旦寻到此物,万望师兄告知于我,莫要让他人知道。” 看到少女一脸的认真,何文靖忙道:“好。” 周围再一次默然下来,而下一刻,少女温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文靖师兄,谢谢你。” 何文靖抬头而看,少女浅笑嫣然,似乎还是从前那个孤傲盛名的师妹,让他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徐家。 可在徐成君的眼中,眼前的何文靖是唯一能够把控在她的手中,为她未来的路垫好第一块砖石的人。 第二百七十三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秋日里虽说是萧瑟的时光,可在宫廷之内却仍旧是万花齐放的场面,只有几片微风卷起的枯枝落叶才能显示出几分秋色来,而此刻在慈宁宫中,开的最美的,便属那一片又一片名贵的秋菊品种,或黄,或白,或紫,或墨色,万丝垂下,犹如一簇簇少女发鬓间的流苏簪钗,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当萧译来到此,看到的便是这一派幽静而馥雅的画面,院前的宫人们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些郭太后的“心头宝”,不敢有一丝怠慢,直到看见萧译进门,这才忙放下手中的花洒,恭谨地行礼道:“长孙殿下。” 萧译淡淡地颌首,便沿着路走向郭太后所在的正殿,到了宫门外的短墙下,一缕与世无争的清音便随着这温暖人心的秋光飞至墙外,萧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顿下步子,凝神倾听了几分,音色滑而流畅,可谓是从琴声便能将人引入那曲景色中,听得出来,这一缕音分明勾勒的便是那悠然见南山的自在景色。 思索间,一向对琴音要求极高的萧译也不由对此琴声多了几分肯定,伴着这温柔而恬静的音色,萧译缓缓踱步到殿前,那琴声便更清晰了几分。 此时榆嬷嬷已然等在殿前廊下,一看到萧译,便面带亲切而恭谨的笑意上前来,欠身行礼道:“长孙殿下来了。” 萧译方一点头,榆嬷嬷便抬头笑道:“太后老人家老早便唤奴婢在这儿等候您了。” “太后老人家今日唤译,可是有何要事?” 看到萧译眸下不易察觉的试探,榆嬷嬷笑着道:“太后说好些天未见到殿下了,这几日念得紧——” 说着榆嬷嬷便恭谨道:“殿下快请进,太后在里面等着您呢。” 萧译看了眼榆嬷嬷,随即唇角微微勾起亲切的笑意道:“榆嬷嬷一同进吧。” 在榆嬷嬷受宠若惊的回应下,二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去,来到殿中,因着殿中宽阔,殿内回音更好,那琴声几乎随风而来,让人不由舒心了几分。 待萧译进入后殿,踩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而去,便瞧着殿内婢女静静立在两旁,郭太后安逸地坐在软塌上,右手微微搭在扶手上,轻轻阖着眼听着这曲子,萧译不再多看,直直地走了进去。 “太后,长孙殿下来了。” 听到榆嬷嬷满是笑意的声音,郭太后缓缓睁开眼来,眉目间顿生慈和而亲切的笑意,对着萧译极为和蔼的招手道:“来,快来,好些日子没见,哀家都快记不住我这曾孙的模样了。” 此情此景若教旁人看来,只以为是天伦之乐的场面,可只除了萧译以外,只怕在场的人皆知,此刻的虚伪与假象。 “近些日子受陛下的命办了几趟差事,孙儿未能常来探望曾祖母,是孙儿的不是。” 看到眼前少年恭谨拱手的模样,郭太后眸中一如既往地满怀慈和道:“嗳,哀家可不是不顾大局的老婆子,国事要紧,今日哀家唤你,你能来便好,快,快到哀家这儿来,叫哀家好好瞧瞧。” 话音一落,萧译这才淡然的走了过去,郭太后当即握着萧译的手极为亲近的东拉西扯,待到宫人上茶来,郭太后示意萧译品茶。 萧译这才抽出手来,轻轻戳饮了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口感与旁的茶不同。 “哀家宫里这茶,如何?” 萧译闻言手中微顿,随即随口品评了两句,却是换得郭太后的笑意道:“瞧瞧,还是你们年轻人最刁。” 话音一落,郭太后转而看了眼左侧垂帘下的抚琴少女道:“管彤,先来向长孙殿下行礼。” 流畅如水的琴音顿时戛然而止,而那袅袅的余音仿佛还在房梁上环绕,衣料摩挲下,少女缓缓起身,款款走了出来,一袭粉镶紫的茉莉衣裙恬静而优雅,自始至终并未朝抚琴那一方看的萧译此刻眉头微微一皱,渐渐察觉出什么异样来。 随之,少女轻盈而翩跹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虽未回头,可少女终究来到了身旁,恭谨而有礼的行下一礼来。 “管彤给长孙殿下请安。” 这一刻,萧译终于想了起来,此女便是虎威将军管谦的独女,前不久刚被皇帝封了安宁县主的管彤。 察觉到郭太后眸中微微异样的笑意,萧译站起来,淡淡侧了侧身,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了几分,眸中冷淡而陌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便结束了这刚刚才打开的对话。 郭太后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和蔼的指了指案上的茶道:“你啊不知,这茶正是管彤温的,哀家如今被她惯得,嘴也是越发与你们一般刁了。” 萧译闻言并未看身边的少女,只是配合的回了一句:“只要曾祖母喜欢,那便好。” 话音方落,身旁的少女进退有度的欠身道:“只要太后娘娘喜欢,管彤这些小聪明才有了意义。” 郭太后听了甚为喜欢,看着少女的眸子满是欣赏与夸赞,随即眼角微挑看了看身旁的萧译,意有所指的慨叹道:“只可惜,将来若是走了,哀家可是尝不到了。” 此话一出,少女脸色微微泛红,不好意思再回,谁知一直默然不语的萧译却是道:“那曾祖母便将安宁县主留到身边便好。” 这句话听得郭太后一笑,不由靠了靠身子道:“这就是玩笑话了,女儿家哪有不出嫁的道理,人家还只道老婆子蛮横跋扈,霸着人家这韶龄女儿家的。” 萧译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不紧不慢却又颇为正经道:“以安宁县主的身份,若由太后亲自指婚,替安宁县主招得佳婿,重新开一处新的县主府邸,便可两全其美了。”(意思招个上门,不用远嫁的。) 郭太后闻言微微一愣,看向萧译的眸中微微氤氲着异样,随即语中氤氲着诡异道:“你倒是比哀家想的长远。” 第二百七十四章 少女话音一落,身旁的人却仿佛未听到般,丝毫未有回应的意思,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待到殿内一片寂静之时,少女渐渐变得踌躇不安起来,身旁才总算是有了声音。 然而,少女原本掩在袖下微微绞着的手听到萧译的话,却是彻底的僵在了那儿,渐渐变得尴尬了几分。 “安宁县主客气了,只是若论琴艺,当属西宫梨园的几位掌乐极好,我若与他们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注:指宫中的伶人领班。) 眼看着一旁的郭太后欲说什么,萧译却是佯装未看到般继续道:“曾祖母如此夸耀我,不过是因为自家人的话,可译却是有自知,不好在安宁县主面前班门弄斧。” 话音一落,场面便渐渐变得尴尬起来,眼见着少女没了话,郭太后不由示意般的皱了皱眉,安宁县主管彤当即手中一紧,随即勉强含笑道:“是殿下自谦了,管彤这几日弹琴来,便有一处不明,可否请殿下指点一二,管彤是真心求教,还望殿下莫要推辞。” 大兴的女儿虽未那般要求极严,可也注重矜持,此刻安宁县主这般,的确让人不好拒绝。 阖宫的人皆立在一旁,静静地低着眉,四周一片寂静,就在郭太后眸中划过一丝不悦时,眼前的萧译却是唇间勾起淡淡的笑,眸中的冷漠也更深了几分。 “安宁县主如此说,我本不该推却,只是这些日子政事繁忙,指点琴艺之事,实在无暇分心,想必安宁县主能够有所体谅。” 话说到这儿,萧译看似礼貌地对向身旁的管彤,微微低颌间倒是颇有风度,可当管彤抬头之时,却分明看到了对面那人的冷于应对,登时脸色白了几分。 眼见着面前的少女不再说话,萧译转而对郭太后拱手道:“孙儿尚有事未曾处理,不能陪伴曾祖母,还望曾祖母见谅,孙儿先行告退。” 话一说完,面前俊逸的少年转身便要走,看也未曾多看一眼身旁的温柔少女,郭太后虽猜到几分,却还是压不住火气,这分明是当着众人不给她情面了,因而眉头微微一皱道:“慢着。” 萧译脚下微微一顿,郭太后却是看了眼踌躇难过的安宁县主道:“管彤,替哀家送送长孙殿下。” 管彤微微一怔,为难地看向郭太后,却是被郭太后一记提醒的目光惊在那儿,当即颔首欠身道:“是——” “不必了。” 少女话还未说完,原本背身的萧译便将话堵了回去,随即淡然转身向郭太后作了一揖,这才看向一旁尴尬的安宁县主不紧不慢道:“慈宁宫的路,孙儿比安宁县主更熟,无需麻烦安宁县主相送,更何况——” 说到这儿,萧译转而看向郭太后,看似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却能够看出少年的坚毅与认真来。 “孙儿如今已然成年娶妻,百姓尚说七岁不同席,安宁县主若亲自相送,虽是曾祖母的心意,只怕也会传出流言蜚语,如此对安宁县主的名声不好,于孙儿只怕也不安,到时候反倒曲解了曾祖母的好意,孙儿在此心领了,还请曾祖母收回成命,也请安宁县主留步。” “你——” 郭太后闻言不由胸腔一滞,却见眼前的萧译已然恭谨的行了一礼,头也未回的走了。 “好啊,好啊——” 郭太后气的只觉得喉中哽着,却是吐不出咽不下,生生只能憋着,眼看着萧译彻底消失在眼前。 而一旁的安宁县主此刻也是分外难堪,脸上早已红的发烫,连泪水都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在郭太后的示意下,她已然连身为女子的矜持都抛弃了,却是换了这般结果。 “还请太后息怒。” 榆嬷嬷见此连忙上前替郭太后揉着胸口,温言劝慰着,郭太后原本欲发火,但一看到一旁站着的安宁县主,便又压了下去,随即出声似乎有些疲惫道:“管彤,你先下去歇息吧。” 少女闻言身子微微一顿,这才委屈却又顺从的欠身行礼,眼见着要转身之时,郭太后又和蔼的劝慰道:“好孩子,你也别委屈,你的好,不过是未让长孙殿下看到罢了,放心,哀家喜欢你,他日自然会替你做主。” 说到这儿,郭太后凝眼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渐渐氤氲着笑意道:“如今,你只告诉哀家,你究竟中不中意长孙殿下。” 原本尚在流泪的少女不由微微一僵,当看到郭太后满是笑意的眸子,顿时羞赧般低下了头,轻轻擦了擦泪,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郭太后见此眉眼的笑意顿时更深,不紧不慢道:“那便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家婚,既然如此,哀家更要帮你一把了。” 少女闻言轻轻咬了咬下唇,害羞地收回了泪,温柔地欠身笑道:“管彤谢太后娘娘。” “嗳,日后可要改口的。” 听了郭太后的笑语,少女脸上更红了几分,这才听得郭太后和蔼道:“去吧,回去休息吧。” 看着少女顺从地行礼,顺从地转身退出去,郭太后眸中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微侧眸间,对着一旁的榆嬷嬷道:“明日请皇后来慈宁宫一趟吧。” “是。” 听到榆嬷嬷的回话,郭太后并未多言,只是唇角微微勾起,看着空旷的大殿,眼神却渐渐冰冷下来。 …… “当真?” 成贵妃听到随珠的话不由皱眉,只见随珠不敢怠慢道:“奴婢亲耳听得的,绝不会有假。” 成贵妃冷哧一声,在殿内显得格外压抑。 “那个老妇,当真以为仗着郭家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听得成贵妃如此说话,随珠默默低下头,成贵妃眼角的嘲讽与冷意却是丝毫不减。 慈宁宫的算盘倒是打得响,一边暗里与他们联合,想要扶持阿衍上龙位,一边又怕事不成,将一个小丫头插进东宫,只怕是想着日后若那安宁县主日后若怀了东宫的孩子,即便扶不了萧衍上位,总能挟持着一个孩子,日后为郭氏所用,甚至是以郭氏之力将那庶子扶上龙座,便能保郭氏荣华了。 鱼和熊掌还想要兼得。 “未免太贪婪了些。” 吃相太难看,也不怕鸡飞蛋打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坤宁宫。 十二扇刺绣凤鸟围屏后坐着元皇后,宁贵妃,与顾砚龄,旁边的高几上摆着一个香几,香几上搁着一个掐丝珐琅鸳鸯式香薰,司制房特意为元皇后配的果香香饼搁在其中,冉冉缭绕着宜人的香味。 “太子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听了宁贵妃略带关切的声音,元皇后的眼角渐渐爬上无奈与担忧,轻轻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一入秋便不好,太子妃一直从旁照顾着,我便免了请安礼,免得两地折腾,再病一个就不好了。” 宁贵妃闻言微微默然,眸中浮起安慰的笑意道:“太子吉人有天象,身边又有太医们,必会康健的。” “但愿吧。” 元皇后声音中带着几分为人母的期冀,似乎感觉到殿内因此事压抑了些,便笑而对宁贵妃道:“如意倒是为你,为咱们宫里添喜了,此次给陛下生了个乖外孙,陛下可是高兴的紧,入寝前都不忘了赞上几句。” 一听到此,宁贵妃的眸中便顿时化开温暖与欣然,点了点头道:“上次臣妾出宫去瞧她,如意还说待到出了月子,便要带着孩子来向陛下和皇后您请安。” “如意是个孝顺孩子,宁贵妃,你有福呢。” 听到元皇后的话,宁贵妃笑着回应道:“东宫和谐,如今长孙又如此优秀,皇后您的福泽可比臣妾深厚。” 元皇后听到长孙,眉目间的担忧也渐渐化开,随即顺而看向宁贵妃一旁默不作声,只凝心静听的少女,眸中更多了几分喜欢。 “你说的对,只不知何时,我也能抱上我的亲孙儿,只怕我便是睡着了,都能笑醒了。” 原本探手接过白地墨彩过枝竹蝶纹盖碗的顾砚龄刚要啜饮一口,润润喉,谁知一听到这话不由手上一顿,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两道期待的目光,不由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一时间竟觉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若论心中,她也早想要一个属于她和阿译的孩子,只是如今成婚不过半年,便是再快,也快不到这般。 唯有一个等字罢了。 想是看到少女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元皇后终究笑着道:“不过这些事随缘,急不得,咱们慢慢等,慢慢等——” 话虽是这样说,元皇后一双略带期冀的眸子还是看在少女身上,引得宁贵妃也不由笑了。 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宫装的小宫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长孙妃。” 元皇后看过去,微抬了抬手道:“何事?” 那小宫娥闻言唇角微微抿笑,随即偷偷觑了眼最近的少女,随即垂下头道:“回皇后娘娘,长孙殿下来了。” “快让他进来。” 听到元皇后欣然的声音,小宫娥连忙退下去,随即便见那熟悉而俊逸的身影走了进来,使得顾砚龄不由细微地舒了一口气。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萧译进门先温柔地看了少女一眼,随即拱手给元皇后施了一礼,这才转而又对宁贵妃道:“宁娘娘。” “快起吧,这会子怎么想着到祖母这儿来了。” 萧译闻言立直身子,目光毫不思索的看向一旁的顾砚龄含笑道:“孙儿正要回宫,听闻龄儿在祖母这儿说话,便想问问要不要一同回宫,免得夜深路黑。” 话音一落,宫里的人不由都笑了,顾砚龄不由觉得更不好意思了些,嗔道般看了萧译一眼,谁知萧译却是安然自若,笑意仍旧那般温和。 “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倒是不说假话。” 元皇后笑着与宁贵妃会意地对视一眼,随即看向座下的少女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小两口儿也该回去歇息了。” 说到这儿,元皇后似乎想到什么一般,又转而看向萧译意有所指道:“哀家可等着抱孙儿呢。” 顾砚龄刚站起身,便见萧译颇为正经的拱手道:“孙儿必会早日给皇祖母好消息。” 顾砚龄微微一愣,便听得上面元皇后颇有深意的笑道:“好,有这句话就好,快去吧。” 此刻的顾砚龄脸上已然烧红,明明想啐身边人一口,却又不得不顾着上面的元皇后和宁贵妃。 二人恭谨地行了礼,这才并肩退了出去。 元皇后与宁贵妃看着小两口儿离开,这才欣然的慨叹道:“只要他们好,咱们便有期待了。” 当二人来到殿前,宫人们皆恭谨地行了礼,宫灯安静地悬在廊下,温暖而昏黄的光芒透过灯笼倾泻而下,印出一圈又一圈淡淡的光晕,微风摇曳下,灯下的流苏轻轻飘动,发出细微的声音。 顾砚龄微提裙尾,刚要下石阶时,身旁的人陡然伸出手来将她的手裹住,当着众人的面,顾砚龄不由准备抽出手来,谁知身旁的人却是笃定不放手,那温暖的热度紧紧围绕着,让她丝毫动不得。 顾砚龄不由微微挑眉,似嗔非嗔的看了身旁萧译一眼,谁知人家却是丝毫没有反应,只月光微微洒落下来,能够映衬出他那微微勾起的唇角。 “你笑什么?” 听到身旁的声音,萧译眸中泛起温柔的涟漪来。 “因为高兴。” 顾砚龄闻言不由有些无奈,却又忍不住笑了。 萧译温柔而又认真的牵着她,一步一步朝外走着,每一步都让人安心而踏实。月光下,二人的影子透射在地上,重叠在一起,看起来恬静而和谐。 当到了宫门口,便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暖轿,檀墨看到来人,恭谨又满是笑意的颔首道:“长孙妃。” 几乎是同时,萧译已然上前亲自掀帘转身看向身后的顾砚龄,顾砚龄看了看暖轿,随即开玩笑道:“原本我还想带着醅碧她们走走,散散步,如今看是不能了。” 看着少女调笑的眸子,萧译手中一动,轿帘落下。 “那我陪你走。”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笑,萧译已然转身对檀墨道:“你们在前面的宫门口等我们。” 檀墨自然明白,连忙招呼抬轿的人先走,甬道里安静而幽长,两边的石柱宫灯将这一条道路点亮,由着二人并肩而行。 “今日慈宁宫寻我去。” 陡然的声音微微响起,顾砚龄轻轻侧首,便见萧译的神色淡然而认真。 “何事?” 听到顾砚龄的话,微微轻哧的声音响起,随即顾砚龄便看到萧译颇为冷淡道:“只怕太后想要做媒,将安宁县主强送进咱们的毓庆宫。” 顾砚龄眸中微微凝笑,果然被她猜中了,在郭太后将那虎威将军孤女养进宫,她便觉得不似好心,毕竟,郭太后可不是那般怜悯娇花的人。 “哦?” 顾砚龄故意挑眉笑道:“难道不是想强塞进你宫中?” 萧译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嘴边的笑意越发宠溺。 “毓庆宫是你和我的。” 萧译的话温暖而认真,仿佛一双轻柔的手抚过她的心,顾砚龄微微顿下步子,抬头看着萧译道:“那你是怎么回的?” 萧译闻言眸中浮笑,不紧不慢却又正儿八经道:“我建议太后为安宁县主选个上门的佳婿。” “噗嗤——” 顾砚龄被萧译这副样子逗笑出声,几乎一瞬间便能想到郭太后气滞的模样。 可笑着笑着,顾砚龄又渐渐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暖流,看着萧译的眸子也越发温柔起来。 “此事我会处理,你无需担心,我毓庆宫除了你,不会要他人。” 听到萧译认真的声音,顾砚龄的唇角轻轻的勾起,随即抬手温柔的替萧译理着衣襟,二人的距离渐渐被拉近了。 “你是皇长孙,这些事情不该你替我处置,你便好好地安心处理前朝的事务,此事我来,你只管放心。” 萧译闻言微微一愣,不由想说什么,可低头间看到少女笃定而认真的眸子,顿时暖化了一般,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离宫门还有些距离,走久了伤腿。” 萧译看了眼幽深的甬道,随即温柔地看向身旁,不由分说的便上前微微侧身,弯了弯腰道:“我背你回去。” 顾砚龄见此不由一愣,随即失笑道:“那像什么模样,明日传出去岂不是叫人多说。” “无人会传,这条路上的人也不多。” 说着萧译微微侧首道:“我早就想这一日了,今日也算让我寻到机会了。” 眼看顾砚龄还在顾虑,萧译已然出声道:“不然今日我可不走了。” 听着这难得孩子气一般的话,顾砚龄不由觉得无奈,却又小心地看了眼四周,见的确空无一人时,这才犹豫地上前,轻轻将手搭上去,伏在了萧译的背上。 下一刻,萧译便温柔地起身,背着她慢慢走在甬道间,灯光将二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渐渐拉长。 “这样的路,我想走到下辈子。” 听到耳畔传来萧译低沉而认真的声音,内心微微触动,顾砚龄眼中微热,却是溢出笑来,无声地看着男子的侧脸,一点一点的勾勒那每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弧度。 他的温暖,从来都只属于她。 这样,便够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斗法 翌日,元皇后立在慈宁宫前,微微抬头看着匾上鎏金而庄穆的大字,随即覆下眼来,将右手搭在大宫女瑞春的手上,微微昂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宫内的宫人一见着皇后的凤驾,都默然而恭谨地推开两边,小心翼翼地躬腰行礼道:“皇后娘娘。” 元皇后目不斜视地一路走到殿前,当看到急着迎出来的榆嬷嬷,这才略微顿了脚步。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元皇后淡淡“嗯”了一声,唇角不易察觉地划过一丝平易近人道:“起吧。” 当榆嬷嬷起身时,元皇后微微侧眸看向宫殿内,这才转而问道:“太后娘娘可还好?” “好,好着呢。” 榆嬷嬷满脸堆起亲近的笑意,颇为有礼道:“太后老人家正在殿里等着娘娘您呢,您请。” 看着榆嬷嬷伸出手来,元皇后略微点头,便直直走了进去,一路到了殿中,便瞧着郭太后正倚靠在软塌上,周围的侍婢皆恭谨侍立着不出一声,唯独一个身姿温柔的女儿家站在不远窗下的一处高几前,左手侍弄着一株雪白的菊花,花心中是微微的黄蕊,花丝一条一条垂了下来,犹如绽放的烟火一般,高洁却又尽显娇态。 少女穿着一袭分粉如烟霞的十二幅月华裙,每一个裙褶间色泽淡雅而绚烂,衬的少女背影更为温柔端庄,右手间,少女手中捏着一柄银剪刀,轻轻修剪着多余的花枝,看起来倒是一幕别致的风景。 郭太后微睁着眼,唇角慵懒地勾起,抬了抬手亲切的示意道:“将你手边那花枝修一修——” 少女闻言微微侧首,随即含笑的移了移手修剪,郭太后满意地点头道:“嗯好,这样修剪才将这‘玉娘子’的姿态衬出来了。” “都是太后指导的好。” 听到少女的话,郭太后含笑道:“别看哀家老了,可侍弄这些可不比花房的人差,哀家这辈子圈在这宫中,旁的做不了,也就这些花花草草与哀家作伴了——” 郭太后指了指满殿的花草道:“她们,可都是哀家的贴心人儿。”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元皇后携着众人走进殿来,郭太后顺着声音看过去,当即要坐起身子,少女见此忙放下手中的剪刀,上前扶起郭太后,郭太后亲和地拍了拍少女的手,笑着看向元皇后道:“皇后忙,哀家还教你来,可没耽误什么罢。” “母后说笑了。” 元皇后笑着亲自上前扶着郭太后坐好道:“若非六宫事务,儿臣早就要来看母后,今日才来,还望母后恕儿臣的罪。” 郭太后亲切的将手覆到元皇后手上,随即道:“坐吧。” 榆嬷嬷亲自搬了椅子在榻前,元皇后顺势而坐,刚饮了一口茶,便听得少女好听的声音。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元皇后轻轻将茶盖盖上,看了眼眼前的少女,随即出声笑道:“这便是安宁县主吧。” “是啊。” 听得郭太后的话,元皇后将茶搁到案上打量着少女道:“是个妙人儿。” 少女唇角含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随即元皇后便转而问道:“太后这几日身子可好?儿臣娘家送了些好东西,我让人带来了,母后也尝尝。” “难为你了。” 郭太后含笑看了眼元皇后,余光中瞥了眼身旁的少女,终究在元皇后开口前先道:“哀家这把年纪倒没什么,倒是阿译,才是哀家的心尖儿。” “后人自有后人福,母后可别为他们忧劳,让他们自己倒腾去。” 听到元皇后随性的话,郭太后率先道:“嗳,到底是咱们大兴的皇长孙,哪里能跟平常家的孩子样。” 见元皇后总爱与自己打太极,郭太后也懒得周旋,便直截了当道:“说到底,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是咱们大兴的国祚大事,如此阿译那更马虎不得。” 元皇后闻言眸底微微一动,便见郭太后含笑道:“从前阿译宫里一个女儿家都不要,是为了政事,如今既是成年娶妻,这政事虽重,子嗣的事一样重,同样娶妻,刚成婚不久的阿衍如今都是一妻两妾了,阿译作为皇长孙,如今才一妻——” 说到这儿,郭太后微微一顿,随即认真而又劝慰道:“一般的小门小户为了子嗣也未如此,这侧妃到底该立了。” 元皇后闻言笑着道:“阿译方成婚,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待到开春,儿臣便专为此事下心,难为母后担忧了。” “嗳——” 郭太后笑着摆了摆手道:“瞧瞧,这样的喜事哪里能拖延,再说了,那样选来又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是选了狐媚子,反倒不利,依哀家言,近在眼前便有好人儿,何必还打着灯笼去外面找。” 说到这儿,郭太后亲切的将安宁县主拉近,笑着对元皇后道:“管彤一族忠烈,又是大家的闺秀,如今贵为县主,这些日子来相处下,的确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若是进毓庆宫为侧妃,岂不好?” 话音一落,在郭太后耐人寻味的眼神中,元皇后转而看向面前含羞的少女,唇角勾起温和的笑意道:“正因为安宁县主一门忠烈,身份贵重,若是为侧妃,只怕既委屈了她,也委屈了虎威将军。” “这话怎么说的。” 郭太后笑着道:“阿译是咱们天家的嫡孙,身份尊贵,即便是侧妃,那也是门当户对的亲事,管彤,你说是也不是?” 对上郭太后问询的笑眸,安宁县主不好意思的颔首低声道:“臣女皆听太后作主。” 元皇后闻言眸底微微一沉,唇角顿了下来,正要再说时,却是听到外面有小宫娥走进来欠身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长孙妃来了。” 元皇后闻言微微一愣,却见郭太后好整以暇的靠了靠身子含笑道:“快请进来。” 无需言,今日郭太后是势必要将事情定下来,竟将阿九都唤来,必是要当着她以孝道相压阿九了。 元皇后压住心中的不快,整理了心绪淡淡看了眼面前的安宁县主,随即顺着声音看向走进来的孙媳。 第二百七十八章 当一抹清丽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殿中,众人默然地看过去,郭太后唇角轻咧,懒懒地将左手手肘支在软塌扶手上,笑意和蔼地看着少女的身影。 而此刻立在郭太后身旁的安宁县主却是身形微微一震,竟一时忍不住失了神。 虽然早闻顾家阁老的嫡孙女,嫁与皇长孙的小顾氏生的极好,是京城有名的贵女,可那时她倒并未觉得什么,毕竟京城里的人向来喜欢夸大其词,再加之小顾氏的身份,只怕更多的是奉承罢了。 可当顾砚龄出现在她眼前时,同为女子的她竟也觉得惊艳了,眼前的少女明明不过与她一般大,可容貌气质却是全然不同,几乎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就能轻而易举的将所有目光移过去一般。 原来,这就是谢家风范。 安宁县主失神的眸子渐渐动了动,里面却是又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失落,担忧,还有复杂的不甘。 “阿九给太后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少女与容貌一般略带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郭太后微微“嗯”了一声,随即道:“起来吧。” 眼看着少女端庄而优雅地起身,一旁的安宁县主也极为礼貌地上前去,深深地欠身下去。 “长孙妃。” 顾砚龄闻言微微移眸,颇为自然地打量了一眼,随即淡然道:“县主请起。” 待到顾砚龄坐到元皇后身边,安宁县主也回到郭太后一旁,此时正好有小宫娥捧茶上前,顾砚龄淡然接过,轻轻拂了拂碧色茶汤,自然地戳饮了一口。 “哀家都听闻了,阿九这些日子执掌毓庆宫,事事井井有条,方入宫的新妇,便能如此,实在是让人欣慰——” 说到这儿,郭太后转而看向一旁的元皇后,仿似闲话般笑道:“不愧为谢家风范。” 元皇后微微含笑,便听得下面的少女从容接话道:“太后谬赞了,皇后娘娘掌管六宫事,阿九不才,只能自扫门前雪,勉强尽孙媳的一份力。” “嗳——” 郭太后笑着摆了摆手,颇为不赞同道:“同样的女儿家,只怕也没有你这般做的好,堪比当年的皇后了。” 听到郭太后的话,元皇后淡然笑道:“母后可是笑话儿臣了。” 说着元皇后转而看向顾砚龄,不同于方才对安宁县主的那份平淡,眸中几乎是毫不掩饰的喜欢与夸赞道:“阿九的确是有谢家风范,莫说六宫了,便是陛下也是常常与儿臣夸奖呢。” 听到此,一旁插不进话,几乎被隔绝在外的安宁县主喉中微微一哽,明明心下泛起难过,却又不得不强撑端庄的笑意。 看得出来,相比于她,元皇后到底是更喜欢小顾氏。 “只是也难为你了,偌大的毓庆宫,由你一人掌管,实在是劳累了些。” 郭太后微微叹息,打量顾砚龄的目光渐渐变得担忧与怜惜道:“瞧瞧,连人都瘦了一圈,便是让哀家瞧了也心疼。” 说着,郭太后微微侧首对元皇后道:“依哀家看,方才皇后送给哀家的那些个东西便转送给哀家好了,这样好的孙媳妇儿,可得好好保养着,皇后你看呢?” 元皇后闻言淡然一笑道:“儿臣既是送给了母后,自然由母后决定。” 当感受到元皇后投来的目光,顾砚龄从容欠身道:“阿九谢太后。” “嗯。” 郭太后笑着点头,随即示意身旁的宫女去准备。 “小女儿家,初入宫中难免觉得孤单了些,到底还是要有个伴儿才好。” 眼看着元皇后眉头微微一皱,顾砚龄知道,郭太后终于要提到话头上了,也不着急,就那般坐着。 郭太后顾自笑着牵过一旁安宁县主的手,随即侧身看向座下的顾砚龄道:“哀家方才还与皇后商议着,将安宁县主纳为阿译的侧妃,你们是同龄,如此日后以姐妹相处,岂不是圆满。” 眼看着座下少女默然不动,郭太后唇角微微一咧,格外强调道:“如此既为毓庆宫再添生气,也能多个人替你管理毓庆宫的事务,最重要的,皇家开枝散叶是历代的大事,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必能明白其中的轻重。” 身旁的元皇后微微动嘴,正要说什么,却被郭太后生生挡住道:“哀家今日找你来,也是问问你的意见,阿九你说,如何?”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寂静,宫人们都静静地垂下头,郭太后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只有安宁县主被牵着手,一时有些羞赧的垂下头,静静地等着。 渐渐地,元皇后身旁的少女眸中微微浮起笑意,随即从容而自然道:“阿九以为,太后所言极是,如此也是最好不过了。” 众人闻言一愣,不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谁知转过头去,却见顾砚龄笑意嫣然,丝毫不像玩笑的模样。 安宁县主微微发怔,就连郭太后一时也未反应过来,原以为要施加压力,才能促成此事,谁知到了少女面前,竟是这般轻而易举。几乎是她方将话头提出来,这事便定了。 顾砚龄自然是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目光,却是恍若未见般,笑着站起身来,在众人几乎不可置信的眸光下,缓缓走上前,亲近却又毫不虚伪的一手拉住安宁县主的手,转而看向郭太后道:“管氏一门忠烈,县主妹妹自然也是不输家风,今日一见,更是觉得观之不俗。” 说着顾砚龄含笑打量了羞赧的少女一眼,随即当着元皇后的面,分外真诚道:“能有这样的妹妹作伴,阿九自然是愿意,依阿九看,择日不如撞日,下个月月初便是个好日子,不如便将妹妹迎进门,也算是好事成双了。” 在众人渐渐回神的状态下,少女已然将一切说的妥当,众人的目光不由渐渐变得臣服,如此端庄而大度的少女,的确是堪为长孙妃这一位子。 原本也微微诧异的元皇后在听到少女的话时,渐渐也听出少女的谋算,一个月能够什么,对于皇家而言,哪怕是不受宠的公主成亲,也当准备半年的时间,才能够彰显出身份来。 此刻眼前的阿九是在与郭太后交易,若要安宁县主嫁入毓庆宫为侧妃,便只能一个月为期,不得大操大办,如此下去,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妾室罢了,莫要想着以婚礼的排场来挣得地位。 见少女自有成算,元皇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她也明白,除非撕破脸,否则安宁县主必要入毓庆宫的门。 可如今,皇上还需要郭家,这脸,还撕不得。 郭太后此刻自然也是明白顾砚龄其中的意思,可在她眼中,只要安宁县主能嫁入毓庆宫,替她守住东宫,想方设法生下皇孙,将来由她亲自抚养,婚礼是否风光,根本无需在意。 更何况,如此安宁县主嫁去挣不得地位,便得依仗她,日后就是她将孩子抱养过来,那安宁县主也不敢多说什么。 “好。” 郭太后看了眼眼前的安宁县主,全然无视少女渐渐苍白无神的脸色,颇为赞叹的看向顾砚龄道:“好孩子,你既如此明白,哀家也是欣慰。” 看着顾砚龄含笑的脸,郭太后转而看向元皇后道:“事情既是定了,便由皇后去皇上那说吧,哀家年纪大了,腿脚也没从前那般灵便了。” 元皇后看了眼一旁的安宁县主,随即淡然道:“儿臣遵母后的话。” 待到一切妥当,在郭太后满意的注目下,元皇后携顾砚龄一同去了,当殿内再一次寂静下来,郭太后转而看向一旁默不作声,脸色并不大好的安宁县主,唇角几不可察的下沉,随即又和蔼道:“好孩子,哀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说着郭太后亲切的将少女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拍了拍以作抚慰道:“排场在宫里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皇嗣与宠爱,才是站稳脚跟的磐石,你要记住。” 听到郭太后颇有深意的话语,安宁县主微微垂眸,将其中的委屈覆了下去,随即轻声道:“管彤知道了。” “嗯。” 郭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眼看着人退了下去。 “看来,安宁县主还是未懂太后的苦心。” 榆嬷嬷亲近的凑上前来,在郭太后耳边耳语了一句,郭太后轻哧一声,不紧不慢地将身靠回去道:“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哀家能叫她入毓庆宫,已是恩赐了。” 说到这儿,郭太后唇角玩味的勾起。 “倒是那小顾氏,聪明的紧,还敢当着皇后的面与哀家讨价还价,哀家便给她几分脸面。” 终究,那顾砚龄也知道,与她这个大兴太后争,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如此倒好,也省得她多费口舌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月色正好,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悄悄地落入窗内,洒下一片银光,顾砚龄穿着玉色的常服坐在那窗下,右手夹了一枚黑棋,以微微弯曲的两指抵着下颌,思索间,便落了一子下去。 此时殿外渐渐传来声音,当顾砚龄探手摩挲出一枚棋来时,熟悉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口处,几乎还未进,便能闻得醉人的杏花汾酒味,微微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你又饮酒了。” 顾砚龄的声音有些无奈,轻轻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中,刚要转身,便被裹挟着酒香的木樨味包围,随即便听得萧译微醺的声音浮在耳边。 “前段日子去山西,随行的官员多是实干之人,一路都多有辛苦,今日事情尘埃落定,便想犒劳一番。” 说着萧译不舍地将环住的手收紧了些,似是有些醉,微微阖了阖眼道:“他们一番热情,我倒不好推拒,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 唇边虽是无奈,可眸中还是无尽的关心,顾砚龄微微偏首看着眼前的人,终究转头看向醅碧问道:“醒酒汤端来没。” 话音一落,醅碧刚要回话,便见绛朱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盏醒酒汤来,顾砚龄接过递到萧译手中道:“喏,快喝了,免得明日头疼起来,只怕连早朝都去不了了。” 萧译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满浮笑意,却是不去接,反倒就着顾砚龄的手去饮,顾砚龄瞪了一眼,手中还是一点一点就着喂了,随即转而将空碗递回绛朱拿着的托盘上,正好看到醅碧她们轻轻捂嘴偷笑。 “唤人进来伺候梳洗吧,天色也不晚了。” 顾砚龄佯装未看到,便抬头吩咐下去,随之便有伺候盥洗的宫娥随着绛朱走了进来,侍奉着萧译洗漱完毕,这才一一退了下去。 顾砚龄看了眼留在屋内的醅碧和绛朱,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道:“你们也下去歇息吧。” 醅碧和绛朱顺从地欠身,转而将帐幔落下,待到屋内寂静下来,感受到又一次环上来的双手,顾砚龄却是微微侧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眸中满是宠溺的萧译。 “怎么?” 萧译摸了摸自己的脸,玩笑般道:“你可是少有这般看为夫。” 顾砚龄没有笑,只是略微沉吟了下,这才认真道:“今日慈宁宫召我前去,提的还是为你纳安宁县主一事。” 萧译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毫不在意道:“你无须在意,此事我不会答应,太后便是再如何想,也强塞不得。” “我答应了。” 话音一落,屋内似乎顿时寂静了下来,萧译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眸中微微一怔,随即看向眼前神色分外宁静的少女。 “龄儿——” “你安心。” 萧译到嘴边的话微微一顿,随即便看到眼前的少女眸中化为温暖的春水,下一刻,一双温柔的手便覆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若非我答应,旁人是逼不得我的。” “你为何会答应?” 萧译眸中几乎是一震,毫不掩饰其中的诧异,顾砚龄微微顿下,偏头看了眼垂下的纱幔,随即缓缓道:“阿译,你是大兴的皇长孙,将来天下便是你的大任,你知道,我又如何不知道。” “慈宁宫虽是为己,可话未说错,寻常百姓家尚且三妻四妾,何况是宫里,我既为长孙妃,这大局,不得不顾——” 萧译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眸中不失关切道:“如今你我方成婚,便是祖宗规矩也没有这般急着纳侧妃的道理,至于他日,我自有道理,你无须为这些委曲求全——”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勾起,随即依赖的上前揽着萧译的腰际,随即稳稳地将头靠在萧译的怀中道:“我没有委屈。” 感受到渐渐静下来的空气,顾砚龄一双温暖而平静的眸子渐渐氤氲着认真与笃定。 “正是因为信任彼此,我才敢做出这样的决定,只要你的心中有我,莫说是来一个县主,便是郡主又能如何?” 听到怀中传来的声音,萧译眸中微微一动,随即覆下,更为不舍的怀抱住少女叹息道:“我说过,毓庆宫有你足矣,装不下旁人。” “为皇家开枝散叶是国祚大事,即便如今没有慈宁宫的安宁县主管彤,将来也有有李彤,吴彤,你若一一都为我而将人挡在门外,将来于你不利,上面,还有淮王和萧衍对咱们东宫虎视眈眈,欲攘外,必安内的道理,我懂。” 说到这儿,顾砚龄微微坐起身子,仰头间温和的看着萧译道:“只要你的心留在我这东殿,我又何必在意一个安宁县主?更何况,以着郭太后的心思,安插一个安宁县主不成,又会有后招,与其如此,倒不如应承下来,让她以为我们顺了她的意,得意之下,只怕她少不得会松懈了些,只要此时辽东出了变故,郭太后又能如此肆意多久?” “而最重要的——” 顾砚龄微微顿声,随即静静凑上前在萧译的耳边轻笑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谁说太后手中的棋子就不能反为我们所用?只要能哄住太后,便是一枚上手的好棋。” 既是听到了这里,萧译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可即便这样,他的心中还是多有无奈与亏欠,终究温柔出声道:“这样虽是法子,却也委屈了你。” “难道日后你会为那安宁县主弃了我?” 萧译闻言当即否决道:“自是不会。” 随即笑意眉头紧皱,想到那娇羞的少女便是一阵莫名的冷淡。 顾砚龄笑着道:“那我便不委屈。” 反而,委屈的只会是那位安宁县主罢了。 既然她一心一意想要顺着郭太后的意嫁入他们东宫做萧译的侧妃,她又如何能不成全。 如此也好叫人清楚,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不过是竹篮打水罢了。 而在顾砚龄心底最深处,也颇为明白,此次进宫这个安宁县主,在帝后的眼中,都是郭太后的眼线,自然不得众人喜欢,如此一个众矢之的实在不成大患。 微微思索间,顾砚龄便感觉到环抱自己的手渐渐不安分起来,不由微嗔的偏首瞪过去,却听得身后的人认真却又含着几分微醺道:“龄儿,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话音一落,顾砚龄微微一顿,随即眉目缓和,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意来。 “好。” 第二百八十章 反攻 转眼间,便到了一个月后,在众人的瞩目下,居于慈宁宫的安宁县主以一个并不显眼的方式被抬进了毓庆宫,从这一场纳侧妃的婚礼下,不仅是毓庆宫的宫人,便是外人也都看得出来,这个安宁县主并没有那么重要。 莫说是郭太后,便是太子和太子妃都未曾亲临现场,不过是象征性的赏下些东西,便算是知晓了,相比于长孙妃小顾氏的婚礼,帝后几乎携了六宫身居高位的后妃们皆去了,谁更得人心,谁不得人心,几乎一眼便能扫出来。 可即便这样,身为正妻的小顾氏还是亲自盛装迎接,举手言语之间并没有小家子气般的忽视,反倒是体贴大度,将小小的婚礼指挥的井井有条,也让众人皆明白什么叫大家的气度。 待到夜里,宾客们渐渐退散,作为侧妃的新嫁娘安宁县主正安静的坐在新房内,房内精致而小巧,听闻正是作为长孙妃的顾砚龄亲自安排人收拾出来的。 可顾砚龄越是这般,她也越觉得不安。 要么便真的是宽容大度,没有寻常女子的嫉妒之心,要么便是心机深沉,以退为进的谋划什么。 窗外的秋风瑟瑟的吹着,在宫娥们的伺候下,安宁县主洗漱后换了衣裙,床前的红烛高照,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在房中落下温暖的光晕。 在这光晕中,管彤回忆起了她方进宫不久时,正在慈宁宫大宫女的指引下逛园子,那日似乎天朗气清,一望无际的蓝天淡淡浮着几层白云,她静静地立在汉白玉的石拱桥之上,看着碧波两岸的垂柳依依摇漾,而就在那时,一个身影却是倏然进入了她的眼中。 阳光斜斜落下的金芒下,少年的神色沉静无波,便是远远地看着,也能感受到那周身难以掩饰的贵气与清冷。那时的她便在想,这般绝世的少年若是淡然一笑,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似乎是感应到了一般,隔着远远地距离,垂柳下漠然前行的少年陡然投眸过来,便是那一眼,都让她不由心下一滞,既期待又羞赧,可就在她心跳越发快时,少年却是转而淡然的去了。 至今的她也未知,那时的萧译究竟是看到她了,还是未看到。 可即便这样,她却将那一眼牢牢记在了心里。 那一日的场面,过了再久,她也能浮在脑海中。 正是因为这般,明知那日的“偶遇”是郭太后的授意她不在乎,让她去做侧妃,她也不在乎,哪怕最后她以这样尴尬的方式被抬进毓庆宫,她也甘愿忍下。 因为她自信,终将有一天,萧译会看到她的好,会在不知不觉的相处中爱上她。 而那一日,他的心里除了她,不会再有其他人。 管彤搭在膝前的手微微交握,端端正正的坐在属于他们的喜床上,一双桃花般的眸子中渐渐浮起笑意来,在那温暖的光芒下泛着微微的光芒。 “侧妃。” 随着窸窣的脚步声,贴身侍婢玉合走了进来,管彤微微抬颌,却是看到玉合脸色有几分复杂的怪异。 “怎么?” 玉合踌躇了一下,嘴唇翕合间终究轻声道:“回侧妃,前面的酒宴已经毕了,长孙殿下身边的檀墨来说,殿下饮的似乎多了,今夜不来了,请郡主早些歇息,莫等了。” 管彤手中微微一紧,神色却是没有变化,只是淡然地垂下眸道:“说实话吧。” 玉合闻言身子一震,忙跪地道:“奴婢有罪。” “说。” 在管彤瞥来的目光下,玉合终于如实道:“长孙殿下已经去了东殿了。” “知道了,服侍我入寝吧。” 玉合闻言微微一愣,不由抬头道:“侧妃——” 管彤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平展,玉合不再多说,只得上前替其更衣,嘴里却是不由抱怨道:“今日是殿下与您的大喜日子,殿下怎能——” “玉合。” 管彤微微皱眉,不豫地转眼看去,惊得玉合当即闭上了嘴,脸上却有些委屈。 管彤没来由地一阵烦闷,恰好衣衫已经换好,当即出声道:“你下去吧。” 话音一落,玉合委屈的正要说话,却见管彤已然转身去睡下了,只得泪光闪闪,转身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待到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听着外面的阵阵秋分,管彤眉头越皱越紧。 在得知那日偶遇的人是萧译时,她失落间最为羡慕的便是那位风光大嫁的顾家女,而当她看到时,内心竟在自己都未察觉间,渐渐生起了嫉妒。 那种嫉妒如火一般,烧在她的心间,越来越烈。 她甚至会觉得,若自己能与那顾砚龄替换又有多好。 容颜,家世,气度,几乎每一样都足以让旁的女儿失色。 今夜这样的场景,她早已预料,可真的出现时,她却又难以承受。 如今的她已然没有退路,她必须要让萧译看到自己,而这其间最大的突破口,莫过于顾砚龄了。 …… 当顾砚龄卸下钗环,正在对镜梳发时,便听得软帘轻打的声音,她未有回头,而下一刻,一个熟悉怀抱便将她包围住了,温暖的气息顿时袭来。 顾砚龄唇角浮起轻然的笑意,随即将梳子搁在妆台上,微微偏首道:“洗漱了?” “嗯。” 将头靠在她肩上的萧译微微点了点头,顾砚龄缓缓站起身来,拉着萧译坐到窗下,随即递出了一碗温热的醒酒汤,萧译顺势坐在她身边,而此时的顾砚龄却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 萧译微微一顿,将手中的醒酒汤放下,接过那封信展开一看,顿时微微一笑。 原来,前些日子在辽东督战的郭慎宗向建恒帝上奏,请求拨四十万两的军饷,在此之时,建恒帝几乎是倾尽全力的将军饷如期拨下,可从顾敬明发来的这封密信中,可见这四十万两中,郭慎宗便足足吞了二十一万两,其下再被层层盘扣,真正发到底层兵士手中又能有多少? 郭慎宗的胃口,是越发的大了。 “辽东那边,四叔与哥哥们已经暗中收集了部分证据,算着日子,只怕到了年底,只需要一个足够震撼大兴的导火索,郭氏一族即便不毁,也难以保全了。” 顾砚龄唇角微微勾起,眸中泛着看不清的光芒。 而最重要的,前些日子顾敬明与顾子涵镇守的长宁城被围,郭慎宗却是故意拖延,不发援军,最终是顾敬明以出奇制胜的法子大败敌军,不仅解了围,还得到了反攻的机会,而顾子涵在长宁一战中更是身先士卒,足足歼灭了所有的敌军,使得敌军全军覆没。 这一战已经打出了顾敬明与顾子涵的名气,便是百姓都已口耳相传,连建恒帝都当着百官对顾正德大加赞赏。 如今的顾敬明与顾子涵,一个被提为辽东总兵,一个为副总兵,在军中的威望已然深入,即便郭慎宗想动,也是不敢轻易妄动了。 “奉县也已经准备好了。” 听到萧译的话,顾砚龄唇角轻轻勾起。 “双箭齐发,就看郭氏一族的盔甲有没有那么坚硬了。” 萧译闻言宠溺一笑,似乎,他就喜欢看她这般狡黠谋算的模样。 “郭家的事谈完了,谈谈我们的吧。”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愣,偏头脱口道:“什么事?” 萧译唇角轻勾,轻轻凑上前道:“夜深了,该睡了。” 话一说完,温热的唇瓣顿时携着温柔的攻势覆上来,顾砚龄眸中浮起笑意,双手也转而勾住萧译,毫不犹豫地回应着。 第二百八十一章 翌日,一夜的秋风将云雾吹散,阳光毫无遮掩地射向大地,灿然的光芒落在层层重叠的琉璃金瓦上,泛着一层金芒。 当顾砚龄起身梳洗时,在外练武的萧译也已然回来,刚走至门口处时,便瞧着那抹清丽的身影静静坐在妆台前,素手轻轻捏着一只眉笔,在眉上轻轻扫过。 透过镜中,顾砚龄瞥到了倚在门前的身影,唇角微微勾起,也不回头,只顾自描眉道:“看什么?倒似是没见过一般。” 萧译闻言挪步进来,不紧不慢地上前道:“这样的景,这辈子都不够看。” 顾砚龄轻轻一笑,并未出声,只淡然搁下手中的眉笔转而道:“时辰不早了,换了朝服,用了早膳便该上朝了。” 萧译闻言微微点头,却见少女又陡然一笑道:“对了,今日还要敬茶。” 萧译闻声微微皱眉,随即淡然地化开,温柔地上前牵着顾砚龄起身,当檀墨将朝服取来时,顾砚龄仍旧自然地接过,亲力亲为的替萧译穿起来。 “你每日管着这么大的毓庆宫也累了,一会子我会吩咐西殿,日后若无事便不要来东殿打扰了。” 低头替萧译系着衣带的顾砚龄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着手中的事情。 “罢了。” 顾砚龄一边说着,一边拿过玉带,双手环住萧译的腰整理着,头微微抬起笑道:“终归是新妇,若这样岂不是与禁足一般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长孙妃多厉害,刚进门便这般磋磨侧妃。” 萧译眸中微微浮过一丝不豫,顾砚龄却是毫不在意的替萧译抚平香囊玉佩道:“不过一个侧室,与皇后娘娘手下的六宫相比,这场面可不算什么了,若西殿我都难以应付,日后可怎么办。” 说到这儿,顾砚龄素手环住萧译的腰温柔道:“你就放心前朝,后宫的事我来琢磨便好。” 萧译闻言默然地将身前的人揽入怀中,只得道:“辛苦你了。” 从皇祖母那他便知晓,作为母仪天下的女子早已不能如寻常女子那般,从小到大,他亲眼看到皇祖母如何心怀大局,游刃有余的平衡一宫又一宫的妃嫔,好似从未生过嫉妒之心一般。 可他却知道,当一个人至爱之时,便愿意为对方做出更多的牺牲。 如同皇祖母对于皇爷爷那般,即便妃嫔再多,也能够大度的去面对。 所以自他得以将阿九迎入宫时,他便告诉过自己,日后除了一后不想再纳他人,即便顶着重重压力又能如何? 难道没有三宫六院,便不能成就大业? 可未曾想到,终究阿九为了他,却是甘愿主动去接受这一切,只为了不要他去承受一切指责与质疑。 “此生我若负了你,便是连天都忍不得。” 耳畔传来萧译认真而动容的声音,顾砚龄闻言轻声道:“那你会负我吗。” “我宁愿短寿十年。” 听到这坚定的声音,顾砚龄微微皱眉,随即离开萧译的怀抱,目带嗔意道:“不许胡说。” 看着少女只为他而温暖的目光,萧译微微探手,轻轻摩挲着少女的脸颊,随即动容地覆唇在少女唇上轻轻吻下。 “走吧。” 话音一落,萧译温柔地将手探入她的掌心,牵着她朝外走去,当来到主殿,二人这才并肩落座在上,下一刻,穿戴整齐,候在殿外的侧妃管氏已然温柔地走进来,来到近前时,这才恭谨地行下一礼。 “臣妾给长孙殿下请安,给长孙妃请安。” 萧译目光抬也未抬,只冷淡地低头摩挲着手边的茶杯,不发一言,管氏僵滞地站在那儿,久久不得起,以至于身子微微颤抖,顾砚龄见此也是不由想笑。 若放在别人处,此刻下马威的也当是她这个正妻,可如今的萧译却是将这样的红脸替她唱了,她除了唱这白脸,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想到此,顾砚龄端庄地抬头看去,微微启唇道:“管侧妃起吧。” 话音一落,一旁担忧的玉合连忙上前扶着管氏起身。 “殿下一会子还要上朝,今日这礼就从简吧。” 说着顾砚龄转而示意地看了眼檀墨,檀墨领悟地站直身子,颇为认真的扬声道:“行礼。” 拿着软垫的小宫娥闻声当即上前来,将软垫放到萧译脚下,管氏由两旁的宫女搀扶着抚裙跪下去,端庄的行了大礼,这才挺直身子跪着聆听训话。 一直冷淡漠然的萧译此刻才微微抬起头来,却只淡淡睨了脚下人一眼,便转而看向身旁坐着的顾砚龄道:“侧妃出自名门,又在慈宁宫学过规矩,我不必多言,毓庆宫的事务一向是由长孙妃掌管,宫中上下皆知长孙妃行事赏罚分明,连陛下和皇祖母都在称赞,因而毓庆宫的事,我无暇顾及,也不会插手,后宅之事有不明白的,侧妃多向长孙妃请教。” 原本跪在那儿聆听的管氏手中不由地缩紧,却是没有多言,只能恭敬地伏首道:“臣妾谨记。” 萧译这一番话几乎如刀一般冷漠毒剜入她的心,话语中每一句都在维护顾氏不说,更是当着众人告诉她,日后毓庆宫只以东殿的正妃顾氏为大,因为顾氏的赏罚分明,因为帝后的交口称赞,所以即便日后顾氏罚了她,也是她不懂规矩,咎由自取,即便是萧译,也不会插手,只会冷眼罢了。 管氏身上微凉,似乎感觉到周围立着的侍婢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嘲讽与怜悯。 萧译微微侧首下,一旁的檀墨忙示意托着托盘的内侍上前,微微倾身间,只见托盘中只搁了一枚玉色通透的玉佩,而这,便是萧译送与侧妃的敬茶礼。 看似也贵重,却是没有丝毫的心意。 “臣妾谢殿下赏赐。” 当管氏再起身时,又转而朝着正妃顾砚龄行下礼起,顾砚龄相比起来反而温和了几分,只眸中微笑道:“后宅稳,殿下才能安心前朝,日后还要侧妃辅助本宫。” “臣妾谨记。” 当顾砚龄淡然一扬颌,醅碧便捧着一个极精致的楠木香盒出来,轻轻一打开,便能看到里面搁着一整套价值不菲的头面,管氏眸中惊艳间,也渐渐的化为嫉妒与自卑,随即垂下头来,淡然地覆下眼眸叩拜行礼道:“臣妾谢长孙赏赐。” “好了,起来吧,跪久了膝盖也难受。” 在顾砚龄的一番关怀下,管氏这才由侍婢们小心扶起身,谁知待她刚站直身子,面前的萧译便已然起身,眼看着那祥云龙纹的袍角渐近,在管氏微微悸动的心下,萧译却是自然地上前扶起顾砚龄道:“你肠胃不好,早膳不能耽搁,走吧。” 管氏身子微微一滞,那样温柔的声音,是她从未听到过的。 顾砚龄笑着颔首,顺着萧译的力道起身,临走前微微瞥向管氏,正要问话时,一旁默然不语的萧译却是率先淡然道:“侧妃也回西殿用早膳吧。” 话音一落,不等管氏谢恩,顾砚龄便已被萧译牵着走了,徒留管氏一人留在那儿,却是硬生生撑着行下最后一礼,几乎是从唇间溢出每一个字。 “臣妾谢殿下恩典。” 在众人或看笑话或怜悯的眼神中,管氏掸了掸裙子,转而搭着玉合的手,扬着颌,丝毫不输侧妃的气度缓缓走了出去。 而只有此刻的管氏知道,这每一步走的有多艰难,可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便是再难,她也要把它走顺畅。 …… 转眼间,日子渐渐走入十一月,而在十一月十二那日,却是发生了一件几乎轰动整个大兴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二章 以退为进 十一月十一日,建恒帝在太微宫举行斋醮,严惟章与女史徐成君皆献上了自己的青词,就连从未写过此的顾正德也献上了一份,颇得建恒帝赞赏。 一切如从前那般进行,可几乎如同天意般,在斋醮过后的第二日,浙江舟山却是传来了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 原来当地的百姓无意在深山中遇到了一头通身雪白的麋鹿,百姓将其送至官府,浙江巡抚得知后不敢马虎,当即将此事上报,浙直总督得知此事,立即写了折子加急送往京城,同时带着谋士所写的贺表,亲自携这白鹿送与当今的建恒帝。 自古以来,世人皆知,白鹿乃是祥瑞中的上瑞,只有真正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盛世才会出现,此次方行了斋醮之礼,第二日便喜得这白鹿,于建恒帝而言,分明就是他所献上的青词上达天庭,天上的诸神们感受到了他对道教一份虔诚之心,才降下这祥瑞,保佑他大兴千秋万代,更坐实了他作为一名圣君的地位。 因而当那白鹿到京时,百姓们皆是在街道两旁跪迎此白鹿,争相一看,几乎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待到入宫之时,皇帝更是亲自迎接,只见那白鹿果然通体雪白无暇,约莫有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那般高,看起来像极了天神的化身。 皇帝观后更是龙颜大悦,徒步护送那白鹿入太微宫供养,以显示自己的一番虔诚之心。 当白鹿入宫的第二日,皇帝对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及舟山的官员大家封赏,同时对严惟章,顾正德分别予以太子太傅,太子少保的头衔,而同样献上青词的女史徐成君则凭此一跃升为五品的御前女官,掌管御前宫女,在整个乾清宫,地位唯独次于掌印太监冯唯罢了。 此事一出,宫人们皆是想着法儿的与这位御前新晋的红人套近乎,而得罪了徐成君的人更是惴惴不安,谁知月余下来,徐成君却没有丝毫的动作,反倒是一如既往地待人谦和。 而在毓庆宫中,日子依旧那般过着,作为正妃的顾砚龄仍旧掌管阖宫事务,上下皆服,至于西殿的侧妃管氏,在众人眼中几乎不在一般。 毫无意外的,即便婚后已然过了一个月,皇长孙萧译却是未踏过西殿一步,从来都是下了朝直接去了东殿,更莫说夜里的侍寝。 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中,管氏却是从未越矩,更未有一丝嫉妒的模样,反倒是在顾砚龄面前分外谦恭,每日晨昏定省的前去请安,陪着顾砚龄这位正妃说话聊天,在顾砚龄手中事务渐忙时,也是毫无怨言地帮衬着,对于侍奉的宫人们,不论是西殿的,还是旁的,也分外随和,如此之下,管氏也渐渐地得到了毓庆宫宫人们的敬服。 这一日方入夜,因着渐入冬日,殿外的空气越发寒冷,入夜之后更有滴水成冰的感觉。守在萧译书房外的宫人们皆裹上了棉衣,将手不由地缩进袖中,脚下微微的动弹着,可即便这样,也冻的如冰块般,麻木的似乎连血液的凝滞了。 微微的呼吸间,便能从灯下看到微微哈出的寒气,白色如烟,就在此时,微弱的光芒缓缓出现在眼前,在这漆黑的夜里由一个亮点渐渐化为两盏提灯,在这提灯之后,正是裹着大红羽绉斗篷的侧妃管氏。 守在廊下的宫人眼中不由浮过一丝感慨,从嫁入毓庆宫,管侧妃每日都会亲自洗手做羹汤,按着这个点送来给书房的殿下作为宵夜,可每回,都是连人都未被召进去,只是由檀墨接过送入殿中罢了。而让他们惊讶的是,管侧妃似乎从未生过气,使过性子,只是关心的问殿下的身子,便又原路返回西殿。 他们虽是做奴婢的,却也能看的出来,管侧妃对殿下的这份心是真的,只可惜天意弄人,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 想到此,看到走近的女子,他们更为尊敬了几分,也怜悯了几分。 “侧妃。” 管彤唇角勾起柔和的角度,随即道:“都请起吧。” 在众人起身之时,管侧妃微微侧首看了眼夜空,随即转首关心道:“天儿越发凉了,日后值夜多穿些。” 虽是短短的一句话,却如一碗参汤般暖入人心,众人忙颔首应了,管彤笑着点头,随即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似乎失神了一瞬,却又很快的启唇道:“替我禀报一声吧。” 众人见此不由心下唏嘘,连忙应声,然而等候了片刻,出来的仍旧是檀墨,只见他习以为常地上前谦恭的拱手笑道:“天气越发寒冷了,侧妃千金贵体,怎能劳得您日日亲自送汤,让身边的人来也是一样的。” 见檀墨瞥向她身边的奴婢,管彤浅笑出声道:“无妨,都是臣妾对殿下的一番心意罢了,旁人来,便淡了。” 檀墨见此语中一滞,也不再多劝,恭谨地行了一礼,随即伸出双手便要去接,谁知那管彤却是微微将手中的食盒往后移了几分,檀墨不由诧异地抬头,却见管彤颇为随和道:“我有事想要求见殿下,劳替我禀报一声吧——” 檀墨闻言不由一愣,一个月来,管侧妃这是忍不住怨气了? “我知殿下事忙,不需要太久。” 看到管彤劳烦的笑意,檀墨终究拱手道:“奴婢这就去禀报。” 当檀墨进去片刻,便走了出来恭谨道:“侧妃请进。” 管彤闻言不由欣慰一笑,随即微微颔首,这才走了进去,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眼前的一景一物与她而言竟是无比的陌生,这里明明是皇长孙,是她夫君的书房,可嫁入毓庆宫以来,她竟是第一次走进来。 此时的她不由觉得自嘲,双手也不由微微攥起。 “殿下,侧妃来了。” 萧译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仍旧看着手里的折子,直到管侧妃上前请安,才平静的丢出两个字。 “何事。” 管彤看着埋案于前,连片刻看她的时间都没有的笑意,唇边的笑意渐渐变得尴尬,却是强自撑着。 “殿下可否给臣妾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萧译闻言并未有所动,直到将手中一封折子批完,这才淡然地抬起头来,看到管彤眸中前所未有的认真,这才淡然地侧首对檀墨道:“在门外守着,顺便告诉醅碧她们,将浴汤备好,等这最后一份折子批完,我便去东殿。” 管彤闻言手中微微变得寒凉,却是知道,这一番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待到屋内一片死寂,才淡淡响起萧译低沉的声音。 “说吧。” 当管彤整理思绪抬起头,却见萧译又一次埋头手中的折子,丝毫没有与她对视的意思。 过了许久,久到萧译连这最后一封折子都要批完时,房中终于响起少女的声音,却是平静而悲凉。 “臣妾知道,殿下不喜欢臣妾,甚至认为臣妾是慈宁宫遣来的眼线而厌恶臣妾——” 萧译闻言微微皱眉,手中的狼毫却是未顿,而少女的声音仍旧那般平静,没有怨恨,没有嫉妒,只有自嘲与苍凉。 “既然如此,殿下当初又何必答应将臣妾娶进毓庆宫,让臣妾如同一个被遗弃的花瓶般,就那样在西殿孤老一生?” 说到此,少女轻笑的声音渐起,却满是无奈与怆然,萧译淡然抬头,却是发现眼前的少女眸中微红,却是倔强的不落下泪来,连那嘴边的笑意都是萧瑟的。 “班姬笔下的团扇在四季中,尚且有一季能停留在君王的手中,得到一时的垂爱,臣妾却是连这一季的指望都从未有过。” 只听得“啪”的一声,萧译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淡漠的声音渐渐响起。 “侧妃这是在怪责于我?” 管彤闻言不再多言,却是当即跪地伏首道:“臣妾从未责怪于殿下,臣妾今日来,只想说一句话。” 说到此,眼前的少女端正的直起身子,跪在那儿分外凛然道:“臣妾虽出自慈宁宫,却非慈宁宫的眼线,或许殿下并不相信,可臣妾依然要说——” 少女的声音微微一顿,原本凛然的眸子也渐渐化为温柔的水波,一圈一圈微微的荡漾开来,仿佛坠入了那段属于自己的回忆中。 “臣妾甘愿入宫为妾,不是因为荣华,也不是为了太后,只是为了那一日,或许殿下已经不记得,可臣妾却从未忘记,因为那一日便是臣妾将心交到殿下手里之时。” 少女说着说着,不由微微滑下泪来,却是不去拭,只是渐渐将一切化为唇边的恳求道:“臣妾知道殿下对长孙妃的心,臣妾不敢再去奢求,更不敢与长孙妃去争夺什么,可臣妾已经入了毓庆宫的门,生是殿下的人,便是死也要留在这里,这是我们管氏儿女的尊严,臣妾只求殿下不要将臣妾的一颗心视为无物,臣妾只是想留在毓庆宫,远远地看着殿下,侍奉殿下,望殿下能够成全。” 话一说完,眼前的少女深深地叩首下去,久久未起,柔弱的肩膀却是微微地耸动起来。 像是过了许久一般,殿内终于响起了声音。 萧译看着眼前的少女,平静出声道:“退下吧。” 这一次的少女没有再迟疑,缓缓的抚裙起身,看了眼埋案于前的人,恭谨地行礼退了出去。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而当管彤走出书房,平静的眸中却是微微泛着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隐没。 ……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盛怒 十二月的上旬,辽东再一次传来捷报,由辽东总兵顾敬明所派出的精锐骑兵出击二百里,逼近地方左部大营,而身先士卒的副总兵顾子涵则生擒鞑靼部长四人,随即于半月后,在鞑靼再次逼近辽河以东时,顾敬明使用计谋,乘人不备偷袭了鞑靼的粮草大营,一把火将那大营烧的极为惨烈,使得鞑靼不战而败,直撤退至五百里以外。 一时之间,顾敬明的威名如星星之火般,渐渐传入了鞑靼部落之间,使得敌人战战兢兢,每每遇到顾敬明军队的旗帜,便会望风而逃,以至于不过数月,顾敬明便带领着部下赢了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在众人眼中几乎是战无不胜。 在这样赫赫的战功之下,建恒帝龙颜大喜,当即封顾敬明为长宁伯,而每每冲锋陷阵,勇往无前的顾子涵则被升为了锦州总兵,圣旨一下,便当即由御前的人百里加急送往前线。 顾家从那一刻起风头极盛,对于从前的战神郭家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瞬间成为了一把锋利的刀,直直逼向顾太后,使得郭太后越发不安起来。 下发圣旨的第二日,欣然的意味还未从皇帝的心头退散,建恒帝一下朝,批完了奏章,便当即命乐坊的人前去乾清宫的东暖阁侍奉,用以助兴。 悠扬而好听的琵琶声如落盘的玉珠般渐渐升起,东暖阁内的掐丝珐琅云蝠纹三桃式熏炉燃着淡淡的龙涎香,打开软帘,便是和着暖意的香味丝丝扣扣地滑过鼻尖,让人心旷神怡。 建恒帝眉头难得舒缓的靠在软塌上,右手微微屈起,支着自己的额际,享受的阖着眼,而在其两边,便坐着数位乐师,唯独一位身着粉紫宫裙的少女坐在其面前,怀中自然而美妙的抱着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眉目间温柔而姣好,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指尖拨弹间,便是一首绝妙的好曲。 建恒帝闻曲指尖微微屈动,渐渐坠入那曲声中,直至少女的素手朝着弦心一划,才到了一曲终了之时。而方才那曲调,似乎还犹在耳畔,犹如绿嫩芭蕉叶上的露珠,轻轻的滴落。 “好,弹得甚好。” 抚掌之声陡然在阁内升起,宫裙少女看到建恒帝赞叹的笑意,不由微微颔首,羞赧而温柔道:“嫔妾的曲子只是尚入得耳罢了,难为陛下坐在此聆听了。” 建恒帝闻言当即朗声大笑,随即点着眼前似娇似羞的少女道:“你这若只算是尚入得耳?只怕就无人弹得好了。” 原来,这弹琵琶的少女正是开春由浙江巡抚选送入宫,美名传入皇帝耳中的淑女卫氏,自从位列妃嫔后,便凭着美貌与琵琶得到圣心,连连晋升,一年未满,便已到了如今,坐上了如嫔之位。 如嫔,如嫔,只从这封号,便能看出此女有多如皇帝的心。 此时的如嫔闻言微微含笑,恍然间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微微抬头,娇俏的脱口道:“从前宋淑女的琵琶比嫔妾更好,嫔妾听了,也是自愧不如。” “哦?” 皇帝闻言微微挑眉,眸中不由浮过一丝好奇与期待道:“哪位宋淑女,朕竟是不记得了。” 如嫔闻言眸中微微浮过一丝遗憾,却还是笑着道:“只可惜了,宋淑女当初也不知怎的,莫名落了选,那样好的琵琶,陛下却是听不到了。” 话音一落,皇帝眸中微微浮过一丝不豫,只觉得有几分扫兴,随即淡淡瞥眼看向身旁一直默然不语的冯唯。 “淑女落选也是寻常之事,爱妃为何要用莫名二字?” 陡然间,建恒帝似乎回味到什么,微微转眸看向眼前的少女,眸底不易察觉地泛起深意,而一向性子单纯,与世无争的如嫔闻言也未作多想,只是眸中划过一丝少女的犹疑道:“回陛下的话,从前嫔妾与宋淑女入宫时,被分到了一个屋内同住,宋淑女相貌在一众淑女中最为明艳出挑,性子却又极好,待嫔妾如妹妹一般,唯独一点,宋淑女与嫔妾的家世在淑女中寒微了几分——” 说到这儿,如嫔陡然笑如清新的茉莉花苞一般道:“不过入宫乃是选德,选才,因而那时我们一众淑女都觉得,宋淑女当能入宫,有幸侍奉陛下。” 建恒帝闻言,平静的眸子中微微泛起宠溺的笑意,随即笑着道:“既然落选必有落选的道理——” 说着,建恒帝招了招手,乖巧的如嫔与猫一般,静悄悄地上前去,建恒帝将如嫔揽入怀中坐下,将大手包裹着如嫔的纤手道:“既然听不得便听不得,朕觉得,爱妃的曲子便是这世上最好的,日后朕也只听你的。” 少女闻言娇羞的颔首,唇角却是微微抿着温柔的笑意。 “好了,弹了这会也累了,先回宫歇息吧,晚上朕便去陪你,可好?” 怀中的少女闻言当即懂事的点头,随即含笑的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下一礼,这才抱着建恒帝亲自赏下的那唐代传世琵琶下去了。 直至那娇柔的身姿消失在阁内,眼中的笑意却是渐渐地从建恒帝的眼角隐去,随即取而代之的便是黑沉。 “冯唯。” 陡然的声音将一旁的人惊得一愣,随即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子道:“奴婢在。” 建恒帝眼角似笑非笑,看起来冰冷而瘆人,此刻正微微偏首,左手倚着软塌的扶手,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冯唯,不紧不慢地问道:“开春采选淑女入宫一事,是谁负责?” 冯唯闻言身子不由一僵,却是强撑平静的垂下眼眸道:“回陛下,得蒙陛下信任,此事是陛下亲自交予奴婢来办的。” 建恒帝淡然地“嗯”了一声,随即又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那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朕说?” 容貌出挑,身怀才情,这般的女儿家,却是落了选,让他竟白白错过了这样的人。 这对于极好帝王颜面的建恒帝感觉到了几分不畅。 “你们都先退下去。” 眼看着皇帝脸色渐渐下沉,侍立在阁内的宫人都越发忐忑不安,如今听得皇帝的吩咐,当即松了口气般,连忙行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阁内的气氛达到了冰点,几乎渐渐凝滞般,就在冯唯额际微微浸着冷汗时,建恒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怎么?难道你如今也敢背着朕,演一出昭君出塞了?” “奴婢不敢!” 冯唯几乎是双腿颤抖的跪了下去,明明已经是极有脸面的掌印太监,可在建恒帝眼前却依然如从前般,满是敬畏。 这一幕落在建恒帝眼里,倒是微微满意了几分。 “陛下明察,奴婢一向胆子小,哪里敢收受贿赂,将选入天家的各位淑女们分为三六九等,不平的对待,奴婢更不敢当着陛下的面,为一己私欲,将人故意落了选呐。” 话一说完,冯唯当即“砰砰”地叩首起来,直到额头微微渗着乌青,建恒帝这才淡然道:“那你说说,如嫔口中的宋淑女,又是为何?” 冯唯原本抖如筛糠的身子陡然僵在那儿,不由畏惧地抬起眼,却是冷不丁对上建恒帝审夺与冷沉的眸子,当即惊的一个激灵,连忙埋下头道:“奴婢,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是——”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屋内的地龙太暖,眼看着冯唯紫红的袍服微微浸着水渍,渐渐地蔓延出一块来,建恒帝才渐渐听得冯唯小心而忐忑的声音。 “是淑女们初选入宫时,偶然遇到了进宫面圣的淮王,淮王当时便召那掌管淑女的内侍前去查问。” 建恒帝眸中渐渐地氤氲着雾沉沉的意味,却还是淡然道:“问了什么?” 冯唯身子颤抖越发厉害,不由拿袖子抹了抹额角的冷汗,顿时湿了一块儿。 “淮王殿下当时问,问了如嫔小主是哪家的女儿,后来便又转而问了那位宋淑女,再后来——” 冯唯说着说着,背便越发朝下伏,以至于最后伏地,传出闷闷的声音来。 “淮王便说,听闻宫中选妃制度严谨,即便落选也是常事。” 说到这儿,冯唯几乎是用了命一般,当即敛声不敢再继续下去,而此时的建恒帝也渐渐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好,好啊——” 建恒帝沉闷的笑声陡然在阁内笑起来,听得冯唯身子渐渐紧绷起来。 陡然间—— 建恒帝猛地甩袖将案上的果盘茶盏拂在地上,几乎是怒极的扬声道:“真是朕的好儿子!” 景泰蓝的盛器“哐当”砸落在地,碎了一地,渐起的碎片划破冯唯的衣摆,静静地落回地上,茶水渐渐在地摊上蔓延开来,微微晕染下,宛如一片一片斑驳的血迹。 冯唯默然颤抖地伏地未抬头,阴影之下,唇角却是渐渐浮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建恒帝一生自负,最看重的便是身为天子的威严,而如今,身为亲儿子的淮王却是胆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抢了自个儿父亲的女人。 说小了,是罔顾人伦。 说大了,便是以下犯上,有忤逆之嫌。 这在建恒帝眼中,几乎是不可饶恕的。 “求陛下息怒,万望保重龙体啊。” 冯唯泣然的起身再一次伏首下去,分外担忧的出声,而此刻的建恒帝却是丝毫听不进去,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憋闷与怒气久久盘旋在他的胸口处,让人难以自制。 好一个萧康,好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第二百八十四章 转眼间转入深秋,叶子上斑驳的绿迹渐渐化为一片枯败之色,萧瑟的秋风微微拂起,卷起一片又一片的枯叶,落了满园。 殿内地龙烧的极暖,守在外殿的宫人们不同于殿前的棉衣,只着了夹层的宫装。 随侍的檀墨如常的与醅碧,绛朱守在外面,偶尔低声轻语几句,似乎一切都如常一般。 就在一片宁静之时,殿内陡然传来萧译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是能感到其中的几分不快。 “这件事作罢吧,今日不说此事了。” 原本垂眉敛目的檀墨不由微微抬眸,转眼间正好看到同样诧异的醅碧和绛朱,不由都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殿内的情况。 下一刻,他们便隐隐约约听到了长孙妃平静的声音,语中虽温柔却多了几分决定之意。 “如今将至年关,此事自然无需太过着急,明年开春后,我想着,不如由我在宫中办一场春宴,邀请京城的各位贵女来,如此你觉得可好?” 檀墨等人闻言眸中不由一动,似乎察觉出什么来,而就在此时,殿内陡然传出略带冷沉的声音。 “好了。” 话音如同巨石陡然砸至大殿内,使得檀墨几人惊得一愣,而屋内的长孙妃似乎不解般,微微唤了一声。 “阿译——” “如今你我成婚也不过一岁,你便这般急于替我充盈毓庆宫?” 萧译略微冷淡的声音似乎打断了长孙妃的话,檀墨等人此刻已是不由惊诧地瞪大眼睛,随即便听得少女温柔却带着几分规劝的声音。 “开枝散叶在寻常百姓家尚且是大事,更何况咱们皇家,我知晓这些道理,你无需因为我而顾虑,如今淮王已然纳了两位侧妃,府中更是姬妾无数,便是洛王也是纳了一位侧妃,和两房妾室——” “不要再说了。” 少女的话似乎还未说完,便骤然被萧译打断,随即殿外的人便能清晰地听到殿内的声响。 “我如今想知道,在你眼里,到底是这祖宗规矩重要,还是你我的夫妻之情重要?” 萧译的声音越发冷沉的传入大殿,使得众人不由缩了缩脖子,将头埋下去不敢出声。 “你为何这样问——” 眼见着长孙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怔住了,可一向体贴宠溺的殿下似乎并没有一如既往地软下来,反倒是越发冰冷,似乎要将一切爆发而出般。 “从你我成婚以来,我便顺着你的一切决定,你要整顿阖宫上下,无论是谁,只要你下令调离处罚,我未曾问过半个字,你要我纳西殿,我也应了,如今你竟还觉得不够?作为长孙妃,你的一切的确无可挑剔,可你对我的那份心,还像从前那般单纯吗?还是,你只是为了做好这个众人眼中端庄得体的长孙妃罢了?” 萧译几乎一次将所有的质疑与怒意都爆发了出来,话音落尽的那一刻,那冰冷的话语似乎还留着几分回音,莫说是殿内,即便是殿外,气氛也如同凝结的冰雪般,寒的刺骨,让人不由打了个颤。 少女似乎沉默了,直至众人觉得此刻死寂的仿佛一切都是幻觉时,一个冷淡而自嘲的声音却是再一次响起。 “原来,你竟是如此看我?” 少女似乎轻哧了一声,不紧不慢却又冷若冰霜道:“我生于顾家,学的又是谢家的礼仪,自小我被熏陶的也是这些,为人嫡妻,便要顾全大局,不被自己的一己之私而一叶障目,便是你认识我之前,我也是如此,你既是不喜欢,当初何必又说娶我的话?” 说到此,少女不知是怒极了,还是故意为之,在最后又淡然地说了一句:“还是说,你娶我,更多是因为旁的缘故?” 此刻守在殿外的檀墨,醅碧和绛朱闻言都不由精神一凛,几乎觉得脑中都懵了,他们未曾明白过来,方才殿下进屋,他们退出来时,屋内的二人尚还好好的。 怎么短短的时间便—— 冷笑的声音微微在殿内响起,随即便能听得萧译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与低沉。 “看来今日你我是说不清了。” 说着说着,少年冷然的声音渐近,仿佛正朝外走来。 “作为皇长孙,毓庆宫仍旧是我做主,此事我既说罢了便罢了,这几日你好好歇息吧,毓庆宫的事不用再操心了。”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软帘陡然被猛地掀开,在檀墨与醅碧她们惊震的身形下,萧译冷沉着脸走出来,周身泛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寒意,就连眸中也没有一丝感情与热度,让人觉得瘆的慌。 就在众人默然呆愣之时,萧译已然冷漠地走出东殿,丝毫未如从前那般多加叮嘱。 醅碧和绛朱心内都不由一个“咯噔”,只觉得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浮上心头。 而檀墨也没敢多耽搁,当即与醅碧和绛朱使了个眼色,便急忙小心地撵了上去,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殿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却是静的毫无生气。 醅碧和绛朱都担忧的相视一眼,随即默契地微微移步,手脚极为悄然的走了进去。 一掀开软帘,便能看到微弱的阴影下,少女平静地坐在窗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中更是未起一丝波澜,看到她们,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眸,便又淡然地收回去道:“退下吧,我有些乏了。” “姑娘——” 醅碧闻言不由默然,绛朱却是害怕地换出声来,谁知换来的却是少女一记冰冷而可怕的目光。 “退下!” 绛朱登时缄默不语,无奈而又委屈地随着醅碧退了出去。待到出来,为了不让旁人看出,微微整理了神色,可到底还是落在了宫人的眼里。 …… 慈宁宫。 “当真?” 郭太后微微地一挑眉,近前坐着的管彤这才察觉出,郭太后到底是老了,无论当年如何的端庄贵气,如今又是如何的悉心保养,眼角的皱纹却是骗不得人的。 “殿下与小顾氏的争吵,当时在东殿的人都听到了。” 郭太后闻言微微沉吟了几分,随即嗤然一笑,眸中多了几分嘲讽道:“到底是年纪不大,免不了浮躁的那面。” 郭太后把玩着掌心微微焐热的玉如意,捋着下面的一条豆绿流苏道:“那顾家丫头,是想替毓庆宫拉拢京城的权贵,为长孙的未来铺好一条更好的道路,只可惜,太过急功近利了,而最重要的,她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管彤闻言转过头,看到郭太后投过来的目光,不由摇了摇头道:“管彤不知。” 郭太后眸中顿时浮起幽深的光芒,随即微微凑近,声音低沉而缓慢。 “是男人的心。” 管彤闻言不由一怔,郭太后却是自然地将身子靠回去,颇有几分兴致道:“顾家丫头这是世家礼仪学多了,男人的心思学少了。在男人心目中,嫉妒之心是会压制理智的。” 说着郭太后挑眉看向管彤说教道:“记住,女儿家的端庄得体,顾全大局,自然得男人喜欢,可有时候也得学会撒撒娇,使使小性子,吃点醋才会让男人安心,更能让男人乐在其中。” “从前受宠的,向来都是妲己,赵氏姐妹这样懂得风情的女子,至于《列女传》中的班姬等人,你可瞧过她们有好下场?最后都不过是被弃之如履罢了。” 看到眼前的少女眸中微微泛起光芒,郭太后满意地提醒道:“如今,便是你善解人意的好机会了,若此时不把握,哀家也只会觉得你没用。” 管彤闻言不由抬起头来,对上郭太后示意的目光,当即含羞点头,声音温糯道:“管彤知道了。” 郭太后见此唇角微微勾起,含着几分满意的笑意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这一日入夜,窗外的风呼呼的吹着,糊了桃花玻璃纸的步步锦支摘窗随之微微晃动,能够听到木头细微的撞击声。 相比于窗外的凛冽,此刻毓庆宫内却是温暖如春,因着顾砚龄畏冷,在萧译的吩咐下,毓庆宫的宫室地龙总比别的宫烧的更热。 秋风肆虐下,树影婆娑的印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顾砚龄只穿着薄薄的桃色束腰绫裙,头上的发髻被舒适地散乱下来,此刻唇角抿着祥和的笑意,指腹微微摩挲着一枚棋子,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的抬头看向对面一身常服的萧译道:“你可不改了。” 萧译看向眼前的顾砚龄,唇角勾起宠溺的笑意,也是满脸笃定道:“你莫诈我,这一步我可是深思熟虑了。” 顾砚龄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黑棋“啪”的按在一处,当即笑着挑眸打趣道:“你可是深思熟虑了一步好棋。” 萧译闻言一愣,顺着少女的眼神看下去,当即恍然大悟。 “你如今的棋路可是越发狡诈了。” 顾砚龄闻言佯装嗔怒,唇角的弧度却是不由更深了。 “我只当你夸我了。” 萧译见此悔不当初的摇了摇头,随即轻轻拿右手潇洒地折起袖口道:“再来一局。” “好。” 顾砚龄闻言笑着答应,继而想到什么一般,不由想了想,眸中划过一丝故意道:“这一局输了可得惩罚。” 萧译闻言挑了挑眸,毫不在意道:“那你可小心了。” 说着萧译便不紧不慢的收拾棋盘,待到二人再开局时,醅碧和绛朱已然换了热茶端上来。 一上前去,只见自家姑娘微微皱眉,全然将所有的思绪都放在了棋盘之上,醅碧手中不由更小心些,生怕打断了顾砚龄的思路。 就在此时,外面陡然想起凌乱的脚步声,随即软帘被“呼”的掀开,下一刻便传来一个守门内侍的声音。 “殿下,不好了!” 醅碧被这猛地声音惊了一阵,手中不由一震,刚落在矮桌上的茶盏便被不小心打翻,将一杯热茶全然倒在了棋盘上。 原本沉浸其中的顾砚龄不由唬地朝后一退,萧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上前用手护住顾砚龄。 眼看着顾砚龄低头看着被浇湿的棋局,眉头微微一皱,萧译当即不豫地看向那内侍道:“在毓庆宫当值也这般毛毛躁躁。” 醅碧见此也忙跪到地上,虽知因着自家姑娘的缘故,长孙殿下从未对她们说过重话,可方才自己也是有错的。 “奴婢行为无状,求殿恕罪。” 萧译见那内侍举止卑微,终究未太为难,只拧眉问道:“究竟何事这般慌张。” 那内侍闻言当即想起什么,连忙抬头道:“回殿下,刚才坤宁宫皇后娘娘派人传话,慈宁宫太后有些不好,让您与太子妃快些赶过去。” 萧译闻言微微一顿,无声地与顾砚龄对视了一眼,随即出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当萧译夫妇换了衣服,还未推开门,萧译便亲自替顾砚龄系上了火狐鹤氅,这才牵着顾砚龄的手一路朝外去。 直到遇到候在门外的管彤,萧译这才微微顿下步子,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少女道:“怎地未穿厚些。” 管彤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心下划过一丝欣喜,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道:“臣妾担心耽误了时间,让殿下与太子妃反来等臣妾。” 萧译闻言微微动了动眉,虽未再说什么,却示意檀墨将手中备用的鹤氅递到管彤的面前。 管彤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到萧译一如既往冷淡的眸子,却分明从其中看到了一丝旁的什么。 “臣妾怎能——” “好了,慈宁宫还等着的,莫耽搁了。” 眼前的萧译看似不耐地先走了,可管彤却知道,她已然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当侍女提她穿上鹤氅,管彤唇角微微勾起,看着眼前渐行渐远的一对身影,却分明看出了几分疏离来。 此刻若萧译与小顾氏彼此冷若冰霜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反而觉得要怀疑,其中只怕太多刻意。 可方才二人却是一如既往地那般亲密,但在细节中,她却分明看出了二人之间的佯装。 看得出来,这二人之间的隔阂还未消除,却是在她面前假装罢了。 如此之下,她便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了。 “侧妃?” 侍女的轻唤声微微响起,管彤闻言微微一动,这才点了点头,不由抚平身上的鹤氅,感觉到指尖的温暖,这才唇角勾起道:“走吧。” 当萧译一行来到慈宁宫前,只见阖宫上下皆灯火通明。宫人们皆站在宫殿前,眉目间微微敛着,双手交握,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殿下,太子妃。” 宫外的侍女们小心地欠身行礼,萧译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太后身子如何了?” 侍女闻言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即轻轻出声道:“回殿下,太后的旧疾犯了,前些日子便有些不好,今日又更重了些。” 萧译眸中微微思索了片刻,随即携着顾砚龄一同走了进去。 一来到后殿,便是袭面而来的草药味,让人不由微微皱眉屏息,穿过层层的帐幔,便看到帝后已然携着几位高位嫔妃候在郭太后的病榻前。 “孙儿给曾祖母请安。” 看着面前一对佳儿佳女,躺在塌上的郭太后艰难地抬了抬眉,随即细微地动了动嘴,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也随之响在殿内。 “来了。” “曾祖母可还好?” 萧译上前担忧地附在郭太后塌前,关怀地将郭太后的手包在掌心。 明亮的灯光下,郭太后的脸却显得晦暗无色,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却是满是皱纹。 “老毛病了,无碍的。” 萧译闻言孝顺而恭敬道:“从前事忙,未能常来曾祖母这里,日后,孙儿定会常来陪祖母。” “罢了,罢了,国事要紧。” 郭太后开明的看了眼建恒帝,随即又心疼的拿手艰难地探到萧译脸上道:“瞧瞧,都瘦了。” “皇帝啊,国事也没有我这孙儿重要,阿译年纪还轻,莫就这般累垮了身子。” “朕记住了。” 建恒帝孝顺的点头,随即关怀的嘱咐身边的元皇后道:“母后这里不可无人照料,从今日起,你与几位妃嫔一同轮流照顾。” “算了,算了——” 元皇后还未来得及应声,却被郭太后打断了,建恒帝闻言不由耐心地劝慰道:“母后您的身子重要,朕怎能眼看着无人照料——” 郭太后摆了摆手,随即说话说的累了般,将身朝后艰难地靠了靠:“如今辽东还在打仗,皇后又要缩减六宫的开支,又要平衡六宫,更莫说太子这几日身子不好,还要太子妃照顾着,这些都让皇后行的艰难,更少不了要贵妃她们的辅助。” 说到这儿,郭太后的目光无意地瞥到宁贵妃身旁安静的少女道:“阿九好些日子未来了,若能在慈宁宫陪哀家说说话,便好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话音一落,四周似乎顿时安静了几分,郭太后淡淡扫了一眼,随即语中苍老道:“罢了,老婆子不过说说罢了,长孙妃年纪轻,陪着哀家只怕无趣。” 说着郭太后看向一旁的榆嬷嬷道:“就让榆嬷嬷她们侍奉就好,不碍的。” 眼看着郭太后疲惫的阖了阖眼,似是艰难的由榆嬷嬷扶着朝下靠的舒服了些。 建恒帝微微一皱眉,随即变得如常,大兴以仁孝为重,即便郭太后不是他的生母,在世人眼中也是他的嫡母。 “曾祖母愿意让阿九陪着您,是阿九的福气。” 大殿中陡然响起少女清丽的声音,当众人转眸看去,便见少女孝顺而从容的走到萧译身边,半跪在郭太后的塌前道:“今夜阿九便留在您这里,直到惹您烦,赶阿九时阿九再走。” 建恒帝闻言微微看了过去,看到少女端庄得体的侧脸,唇角不由轻轻勾起。 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郭太后见此原本阖着的眼睛微微睁开,唇边更慈和了几分,连连欣慰地道了两个字:“好,好。” 在皇帝特意的嘱咐下,慈宁宫的宫人们更是打起了十二分伺候的精神来,这一夜毓庆宫的长孙妃便留到了慈宁宫侍奉病中的太后,被安排到了离太后寝殿极近的偏殿居住。 顾砚龄倒也安然的住了下来,每日晨昏定省的在郭太后那请安,有时候陪着说说话,有时候帮忙抄经书,待到进药时,更是丝毫不假手于人,亲自侍奉,举止言辞耐心而孝顺,让人无可挑剔。 …… 这一夜月色甚好,可夜里的寒气却仍旧那般的重,远远地,在侍女提着的绸灯照耀下,少女身穿玉色的裙衫,披着一件毛色水滑的雪貂斗篷,挽着简单的发髻,只缀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钗,并着几只小小的绢花。 看起来温婉而端庄,举手之间像极了那清丽的月色。 “侧妃。” 待到来人渐近,众人皆恭敬地欠身行礼,原本因着侧妃管氏性子好,在毓庆宫内也就渐渐积累起了威望,如今正妃留在慈宁宫侍奉太后,这掌管毓庆宫的事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侧妃管氏身上。 虽只是代为执掌,可管氏却也颇有能力,将一宫事务处理的倒是极好,长孙殿下虽未说什么,他们却也能看出几分满意来。 如此之下,众人对于眼前这位侧妃,也就越来越敬重起来。 “替我通报一声吧。” 少女温柔的声音微微响起,守在殿前的内侍闻言小心抬了抬眸,随即恭敬地又低下道:“回侧妃的话,长孙殿下这会子不在殿中,这羹汤让奴婢替您拿进去,待殿下回来,奴婢便呈上去,您看可好?” 管彤闻言微微一顿,不由脱口道:“殿下不是早已回宫,此刻不在殿中,去了哪?” 那内侍闻言小心而恭顺道:“回侧妃,殿下似是出外散步了,身边只有檀墨跟着,至于去了哪,奴婢等也不得知。” 管彤眸中微微动了动,略微也猜测出来,这些日子旁观着,殿下的心情并不好,其中与小顾氏必是脱不了关系。 如今二人心结未解,小顾氏留在了慈宁宫不得相见,如今正是离间之时。 再好的夫妻,也架不住隔阂与距离。 “那我便在这儿等着殿下回来吧。” 听到管彤的声音,那内侍不由为难道:“夜里更深露重,侧妃在此久候只怕会感染了风寒,还是——” “无妨。” 少女温柔而不失坚定的打断那内侍的话,随即颇为温和道:“这几日殿下心绪不佳,我总要看一眼才好安心。” 那内侍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却还是怕管彤伤了身子,因而小心道:“廊下风大,侧妃不如进偏殿等候吧。” 话音一落,少女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只紧了紧斗篷系带,就那般静静等在那儿。 时间一点一点的滑过,眼看着外面越发冷了些,那内侍不由又想劝慰,却是又不知如何说,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光晕渐渐出现在远处。 待看到来人的身形,那内侍不由松了口气,继而小心提醒了一声:“侧妃。” 管彤转眸看来,随着内侍的目光转头看去,正好看着那携着一身暖人光晕的男子渐渐走近,恍然失神间,从容而温婉地转身上前。 “殿下。” 身穿墨色大氅的萧译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唯独檀墨手中的那盏灯为他的清冷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芒。 “有事。” 萧译的问话一如既往地简洁而冰凉,管彤并未因此而难过退却,只是动了动捏着食盒的手道:“臣妾为殿下送来羹汤,暖暖身子。” 萧译的眸子淡然移到那食盒上,再抬眼,却看到少女冻的微微发白的小脸如雪瓷般。 “你一直在这儿等着?” 听到萧译有些微波动的语气,管彤不由心下一暖,随即点了点头。 “这些东西交给奴婢就好了,何必——” “因为臣妾想看看殿下。” 少女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打断了萧译的话,当看到萧译投来的目光,不由慌张的低下头,随即不安的摩挲着食盒的提柄。 “这汤臣妾便送到这儿了——” 话说着,管彤小心地将食盒递到檀墨面前,檀墨连忙伸手接住,随即便能听到少女低声道:“天色渐晚,臣妾不打扰殿下歇息,先回宫了。” 话一说完,少女温顺地欠身行礼,随即转而朝来的路走去。 “进来吧。” 身后简短的两个字让管彤不由微微一怔,转头楞楞的看过来时,却只能看到萧译淡漠的背影。 即便如此,管彤微微低下头,唇角却是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待进了屋,果然温暖如春,原本僵冷的身子渐渐回暖。 萧译默然的坐在书案前看着书,管彤坐在不远也不近的玫瑰楠木椅上,眉目温柔而恭谨。 只有檀墨吩咐着上好了茶点,将汤盛好搁在书案上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仍旧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突然,书案边想起细碎的声音,管彤说着看过去,却见萧译正铺展着雪白的宣纸,看到他执笔泼墨的侧颜,不由有些坠入期间。 原来,她不曾看到的他,是这样的。 “可会研磨。” 萧译陡然想起的声音让管彤不由一愣,随即便看到了萧译淡漠的眸子。 “会。” 当管彤略微激动的回答出声,却见萧译仍旧埋着头,好像方才只是幻觉。 管彤微微皱了皱眉,挣扎间,还是试探的走上前,小心捏起右手的袖口,不紧不慢的研磨起来。 这一刻的管彤觉得,身边的人离自己竟是那般近,而这样一幕,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 这一刻,是真实的。 心下即便如擂鼓,管彤仍旧克制着,面上再平静,可手中却是捏了一把热汗。 黏黏的,而那热意似乎也渐渐的传到了她的脸颊上,难以退却。 第二百八十七章 遥远的辽东此刻也寒风肆虐,夜晚的火把被吹的摇晃不停,旌旗更是烈烈作响。穿着盔甲的士兵们皆目光炯炯,没有丝毫的懈怠,冷静而专注的站在城门之上,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许是到了边境,这里的月光似乎都比在京城更加皎洁了许多,明朗如夜间的明珠,铺洒出一地的清晖,落在房顶,犹如覆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 此刻在一家并不起眼的小茶楼内,二楼的雅间门口站着两个打扮普通的小厮,看起来面相憨厚朴实,可若是会些功夫的人便能瞧出,这两个小厮身形板正,颇有些虎背蜂腰的模样,便是眸中也多了几分非常人的坚硬与沉稳。 这雅间内陈设一般,相比于那些好一些的茶楼,明显低了几个档次,也正因此,此店的人多是普通的百姓罢了。 烛火微微摇晃,一只灰扑扑的飞蛾绕着高几上的烛火不停地拍打翅膀想要靠近,却又被热的几次退了回来,在宁静的屋内制造出细微而执着的声音来。 “此番的事,需要谨慎,必要不知不觉的让众人知晓,其中的重要无需我多言,但只怕会危及你的性命,到时我与四叔也难以保全你,你——” “将军不必说了!” 坐在桌前的年轻男子话还未说完,一旁同坐的男子便已然起身,继而抱拳,眉目满是坚毅与无畏。 “末将的母亲当年死于鞑靼之手,妻儿若非顾总兵与您,只怕如今与末将也是阴阳两隔。” 说到这儿,明明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是眸中一红,微微涌动着不易察觉的闪烁,在灯下让人不由心下动容。 “我们兄弟们永远都不会忘记长远被围那一日,经略为尽早撤退,保持兵力,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长远之内剩下的百姓,先行撤离,是顾总兵冒着违抗军令的罪责派人解救城内百姓,更是将军您亲自带着数百士兵,身先士卒,将城内的人解救了出来。可即便如此,总兵因此为淮王殿下与经略怪罪,领了五十军棍,将军您更是险些被鞑靼断了一臂!” 话说到这儿,男子似乎已经陷入那一段惊险的回忆,话音中微微颤抖,更是有些难以抑制的哽咽。 宁静的屋内还能听得那飞蛾扑飞的声音,只见那男子黝黑的皮肤在灯下显得更加强壮,刚毅笔直的侧颜因泪水而变得柔和下来。 话一说完,男子的头微微低着,双肩沉默地耸动着,随即又凛然而毫不犹豫的抬头道:“兄弟们父母妻儿的命都是顾总兵与您救下的,末将这条卑贱之命又有何惧?如此伤天害理,与兄弟们不公之事,即便您不说,我等也咽不下这口气,必要公诸于众,为将士们讨一个公道。” 待到话语落下之时,坐在椅上的顾子涵沉重的站起身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眼前出生入死的兄弟,眸中虽浮过一丝不忍,却只能双拳紧握,强自将其压抑下去。 “莫将军。” 在男子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顾子涵坚定的抱拳,眸中满是尊敬。 “将军您莫折煞末将。” 眼看那男子就要回礼下拜,顾子涵却是一把将其扶住,语气认真而低沉。 “从前四叔与我救长远城的百姓,是身为大兴将士的职责,我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带着百姓们的期望,便要保他们的太平。可如今,你本可不用做,这一礼,我顾子涵该行!” 话一说完,顾子涵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地,钦佩地俯首下去。 “将军!” 莫将军当即一惊,几乎是同时曲腿跪在地上,顾子涵连忙一把扶住莫将军俯首的身子,二人跪地对望,一个是决绝,一个是不忍。 烛火之下,二人坚毅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被微微地拉长。 士为知己者死,没有人明白这短短几个字中的沉甸。 ……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重重地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晶莹透明的雨丝沿着格窗与桃花玻璃纸微微的凝在一起,静静地滑下,落在墙角处。 屋内灯火明亮而温暖,让人不由生了几分贪享之心。 萧译默然地坐在书案后,静静地看着手中那卷书,管彤温柔地坐在不远处,透过屋内的烛火看向萧译,看到那淡然而俊逸的容颜,不由想将时间停滞在这一刻。 若是,从一开始他与她便能这般多好。 若是,没有顾砚龄,又该有多好。 相比于顾砚龄,她并不觉得自己比顾砚龄少了什么。 既生瑜,何生亮。 只要这世上没有了顾砚龄,她的一切都会变得顺畅。 念及此,管彤掩在袖下的手不由紧紧攥起,微微低头间,看似恬静温柔,眸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只要得到了殿下的心。 顾砚龄,便再也留不得了。 微微的声音响起,使得管彤不由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萧译许是看书乏了,已然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 “殿下——” 萧译闻言微微侧首,随即将手中的书卷放回案上道:“夜深了,歇息吧——” 就在管彤脸上微微一热时,萧译却是恍若未见般看向窗外的秋雨,随即语气缓慢道:“外面雨大,回西殿恐会打湿衣物,你就就在这儿歇息吧。” 管彤闻言不由捏住袖口,心内扑通的跳起来。 谁知萧译却是已唤了檀墨进来,由檀墨伺候着披上了玄色大氅。 “殿下——” 身后响起少女惊异和试探的声音,萧译微微侧首。 “殿下这是要出去?” 面对少女的问话,萧译淡淡点颌,语气已算是温和。 “我去东殿歇息。” 东殿,顾砚龄的宫殿! 管彤原本滚烫的一颗心顿时被熄灭,却还是佯装紧张道:“还是臣妾回西殿吧,明日还有早朝,殿下还是早些睡吧。” “不用了。” 管彤刚迈出一步,萧译已然出声道:“你身子弱,外面寒凉,你就留下吧。” 话音落下,也不管管彤的回答,萧译已然转身朝外去,檀墨连忙拿着伞跟了上去。 “殿下对侧妃,越来越关心了。” 听到玉合高兴的声音,管彤唇角微微勾起。 是啊,可还是不够。 此刻的管彤很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郭太后不可能将小顾氏绑在慈宁宫一辈子,眼见年关将至,该回来的总是会回来。 若在顾砚龄回来之前,她仍旧得不到萧译的心,只怕未来就会更艰难。 郭太后不会等自己那么久,一旦察觉她的无用,难保郭太后不会再用更多年轻又美丽的面孔替代她。 她绝对不能做那一枚弃子,否则,将来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管彤的眸中渐渐泛起潋滟的光芒。 “玉合。” 在管彤的示意下,玉合小心附耳过去,当听到自家姑娘的悄然之语,几乎脸色一白,僵直的险些叫出声来。 管彤双手紧紧扣住玉合的肩膀作以警示,随即低声严肃道:“玉合,你是从小与我长大的,我如今能信任的只有你了,你知道,东殿就要回来了,若再这般下去,我便会被太后厌弃的,我不能这样你知道吗?” 在玉合惊滞的眸中,管彤仿佛蛊惑一般,悄悄凑到玉合耳边乞求道:“玉合,帮帮我,只要不让人察觉就不会有事的,这是最后一次。” …… 第二百八十九章 哗变 “他娘的!” 烈烈的寒风吹的窗外“呼呼”作响,守在军营的将士们皆裹着厚厚的棉衣盔甲,仍旧手执兵器,眼神满是严肃的坚守城楼。 此刻一处屋内,一个粗狂而又满是愤怒的声音响起,随之便是瓷碗被狠狠甩地,发出的清脆响声。 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盔甲将士眸中满是恨不能剥其皮,啖其血的寒光,随即双拳紧攥的看着屋内的一众低层将士愤然道:“我们兄弟们为了大兴出生入死,哪一次冲锋不是冲在前头?就连副将顾将军为了军情也是常常茶不思饭不想,才积了这一身的病,却仍旧好不懈怠,小顾总兵就更无需说了,战场上从来身先士卒,身上有多少处致命的伤咱们兄弟们谁不清楚?” 说到这里,众人都默然地点头,可眸中却都是渐渐被勾起的愤怒与不甘。 只见那络腮胡子的将军见此当即一拳砸在面前的桌案上,顿时木制的桌子微微摇晃,恍然间,些微的灰尘与木屑扬起落在烛光中。 “咱们都抛头颅,撒热血,朝廷分给咱们兄弟们的银子却一大半都被经略郭将军收入囊中,到头来,军功是他的,钱也是他的,倒是咱们卖了命的兄弟,只能随意一裹,连抚慰妻儿的钱都没有,这让人怎么活?” 说到这里,在场的人皆是精神一阵,群情激昂。 从前他们低层的将士们偶尔受冻受饿,也只当粮饷紧缺,也就紧巴紧巴过了,可如今他们才晓得,这些钱朝廷都是紧着他们辽东的战局,陛下更是毫不犹豫地调集粮草军饷,让他们这些远在边关的将士们无后顾之忧。 可就是这样救命的东西,却被经略郭将军带头苛扣,层层盘剥下来,到他们手上能有多少? 想到此,众人的眼眶渐渐因为愤怒而变红,紧攥的双拳近乎颤抖起来,想到在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上,他们无数次的艰难逃生,还有同伴撒在他们脸上的无数热血,更有在远方等着他们回家的亲人们。 他们怎能原谅! “将军说的对!这些都是兄弟们的救命钱,到如今,外面的兄弟们还有人没有新的冬衣,明明都是我们拿命得来的,拼什么被他们夺去了?我们不服!” 说到这里,众人越来越激动,几乎都要拔刀冲出去,那络腮胡子的将军闻言也满是愤怒,当即拔出自己随身的佩刀,当即便道:“那就跟老子一同去,我管他们是谁?谁只要拿了兄弟们的钱,老子就要了他的命!” 话一说,那络腮胡子的将军便杀气腾腾的朝外大步走,身后的士兵们也是满脸愤怒的附和而去。 “先等等——” 身后陡然的声音,让那络腮胡子的将军不由顿下来,当即安静地转身看着屋内稳坐不动的男子恭敬道:“莫将军?” 众人见此也当即平静下来,眼前的莫将军虽不到四十,可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不要命,看起来憨厚朴实,杀起敌军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这般的人虽让人畏惧,可平日里却对他们这些低层士兵极为照顾,从未将他们看低过。 有些人,会让人由内而外的去敬重,在他们心中,除了副将顾将军,便是小顾总兵与眼前的这位莫将军了。 “此事或有误会,大家也要理智一些——” 眼看那络腮胡子有些气滞,正要说什么,莫将军却是从容起身道:“我随你们一起去。” 众人见此,当即更受了鼓舞一般,刚走了几步,莫将军又转头道:“除了今日值守的将士,若愿意去寻问公道便与我们去,若不愿,你们也莫去强求。至于值守之人,此事先莫传到他们处,以免敌军趁此来袭。” 那络腮胡子闻言当即保证道:“莫将军放心,断不会!” 话音一落,莫将军平静地颔首,坚定地朝外走去。 当走出门外,感受到凛冽的寒风,和滴水成冰的夜色,他的眸中渐渐氤氲着笃定与冷意。 那些贪将污吏欠兄弟们的,该还回来了。 当寒风吹的最为凶猛之时,一众讨要军饷的将士已经达数千人,在这月色下,将士们身穿盔甲,反射出来的光芒几乎让人觉得夺目。 当守在经略府外的守卫们看到气势汹汹的队伍时不由一楞,当看到每一个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兵器,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怒时,那些守卫当即察觉出异样来,连忙唤人进府通报,而另一边,门口的守卫以极警醒的速度跑回府内,赶在众人之前将府门关上。 几乎是同时,来此的将士们将整个经略府围的水泄不通,每一个门都被全然堵上,在烈烈的火把下,便有人喊起开门来。 当众人发现门纹丝不动时,围在前面的将士当即退到两边,肩扛粗木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将其朝门撞去。 只听得“轰隆——”的声音,犹如雷下,朱红的府门剧烈震动,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下已成不挡之时。 就在此时,只听得“吱呀——”一声,还未等下一次的撞击,府门被缓缓打开,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只见一众装备好的守卫排阵出来,做出防守的姿势,一身盔甲,精神奕奕的郭慎宗随之走了出来。 郭慎宗居高临下的站在石阶之上,以睥睨的姿态扫了在场众人一眼,随即唇角冷傲地一沉,沉声警醒道:“你们是要造反吗?” “将军贪污军饷,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一个答复吗?” 听得众人此起彼伏的讨伐声,郭慎宗眼皮都懒得动一下,转而扫向众人道:“无稽之谈!我堂堂一品大员,你们谁敢恶意诋毁?” 说完,郭慎宗拿手毫不在意地点着眼前的将士道:“所有人都给我回去,谁在蓄意滋事,以谋反论处。”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被震慑住,一时抽搐下来。 而自始至终未说话的莫将军却是站了出来,光明磊落道:“敢问经略大人,朝廷拨下四十万的军饷,为何还不足以为将士们备制冬衣?为何将士们的粮草依旧紧缺?为何连死去兄弟们的抚恤银都发不下来?” “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敢质问我?” 郭慎宗闻言不由心下微动,面色却还是丝毫未动,只满脸怒意的射向眼前的人。 “末将是大兴的将士,末将不敢质问将军,只想为死去的兄弟们,为负伤的兄弟们,也为未来生死未知的兄弟们讨一个说法,请将军告知!” 话一落,莫将军坚定不移地跪下去,默然抱拳。 “来人!” 郭慎宗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寒夜中响起,随即便有更多的守卫不知从何处来,竟将来人都团团包围。 在众人慌张之时,只听得“叮当——”一声响,郭慎宗拔剑至于莫将军的颈边,使得众人不由一惊。 “两军交战之际,你却肆意带头滋事,分明是敌军的细作,我郭慎宗今日,便为大兴除了你这一害!” 第二百八十九章 悲壮 说话间,郭慎宗严肃而冷沉的射向剑下的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皆颇有畏惧的看着台阶之上,一时忘记了说什么。郭慎宗很清楚,剑下的人杀不得,不说在将士们中的威望,光是今日事情的敏感之处,也不得轻易动手。即便要动手,也得寻些旁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 此时他如此,只是看得出这剑下的人正是哗变士兵的领头人,震慑住了他,便能震慑住旁人。说到底,如今辽东是他做主,淮王尚且在他之下,眼前这些小喽喽哪个有不怕死的。 今日事发太过突然,只要此时将群情激昂的众人稳定下来,后面便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来清理善后。 眼见着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郭慎宗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意料之内的弧度,微微动了动唇,打算以另一番托辞在这番恩威之下将众人劝回去。 可事情似乎并不容许他这般顺利了事,就在他正要说话时,剑下忽然微微一动,随即冷冽的空气中似乎响起了什么被割破的声音,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见众人脸色一变,继而就是无法控制的哄闹。 “莫将军——” “莫将军——” …… 几乎是一瞬间,郭慎宗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头之间,只见方才还端端正正跪在那里,颇有临危不惧之意的人此刻正缓缓朝地上倒下去,身子如一座轰然坍塌的山一般,盔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重而绝望的声音,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夜色显得格外突出。 殷红的血液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渐渐沿着莫将军的脖颈蔓延开来,众人几乎疯了般一拥而上,团团将莫将军围住,此时的郭慎宗不受控制的怔愣了,被部下拉着朝后退了几步,他似乎还未曾反应过来,这世间,竟会有人一心求死? 这一刻,就好像万里冰封的江面,在一个强烈的重击之下,湖面渐渐随着那裂痕一点一点碎开,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没有人能猜到,下一刻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莫将军,快去请大夫!快去——” 涌在前面的人看模样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跪在莫将军身边,看着面前的人因血液流失而疼痛的颤动,眼泪不由夺眶而出,转头疯了般的叫喊着。 从前在修罗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士们,此刻也都紧紧围在那儿,像是天塌了一般,双拳紧攥,牢牢护着中间的人,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哽咽的呼唤声,此起彼伏的响起,让人觉得悲凉。 “无用了——” 躺在那儿的莫将军身子已经全然被鲜血包围,脸色在凄清的月光下更加惨然,此刻几乎是抑制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即便青筋暴起,还是轻轻动了动手,在前的那位将军明白般,一把将其握住,随即便听到破碎的声音从莫将军的嘴中艰难地溢出来。 “不,不要为了我而冲动……” 围着的将士们一听,此刻泪水更是难以抑制的涌出来,即便是眼前一片模糊,他们也能感受到,只有莫将军才是真的为了他们。 握着莫将军手的人手中微微一僵,眸中划过一丝即将爆发的愤怒,却是在看到那从莫将军嘴中渐渐流出来的鲜血,而将一切话都生生咽了下去。 “咱们是大兴的……将士,即便死……也要为大兴而死,绝……绝不能死在自己兄弟的刀下——” 说到这里,莫将军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因为过于急切和激动,身子几乎微微挣了下来,在这一刻,他不舍地看向在场的将士们,随即欣慰地一笑。 这一刻的笑,仍旧那般温和,那般一如从前,可就在下一刻,这位唯一的倚靠与信任,却是随着疲惫阖眼的一瞬间,轰然倒下,在前的人还未来得及去接,便只听到沉闷的响声。 “莫将军——” 在场的人,无论是围在前面的,还是在后面的,都悲壮而激动地唤了出来,可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回应。 在众人悲切和绝望的哭泣中,一个悲愤和魔怔的声音犹如破冰而出一般,将蓄积已久的一切都要爆发出来般。 这一刻似乎唤醒了郭慎宗,郭慎宗几乎顿时觉得身子发凉,在疆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让他慌张过。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即便站在一旁,他也能感觉到眼前将士们身上凛冽与肃杀的仇恨,而这一切,足够将他分卸而食。 因为在他们眼中,是他杀了他们心中最尊敬的人。 感觉到身后部下同样的震惊与瑟缩,郭慎宗识时务的轻轻朝府内退,在一声盖过一声的漫天悲切中,关闭府门的“吱呀——”声显得沉重而突兀,就像是腐败的朽木,被拉锯出来的声音般。 众人几乎瞬间想起什么,一瞬间怒目射过来,几乎如冷冽的刀剑般。 当看到已然退进府门之后的郭慎宗,在场的将士几乎如疯狂的猛兽,全然丧失了一切理智,侵吞军饷的愤怒,与杀死他们最崇敬的莫将军的仇恨,几乎一齐涌上脑中,让他们当即毫不犹豫地横刀,亮出手中锋利而冰冷的武器,齐齐冲了上来。 “为莫将军报仇!” 即便为了他们而死,莫将军临终前依然为他们而想,正因为这份大义,眼前仓皇而逃的郭慎宗在众人眼中是那般的讽刺,让他们全然忘记了莫将军的那一番劝慰。 眼看着府门将闭,人群中不知是谁,眼看着逃走的郭慎宗,愤怒冲上来的那一刻,他当即抽出身后的羽箭,搭弓的一瞬间,羽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几乎毫不意外的,直直射中了郭慎宗,在府门全然关上的那一刻,他们看到了身子摇摇欲坠的那个人,仇恨与快意几乎如遇油的火一般,烧到了极烈。 可这一切似乎并未让他们报仇雪恨,几乎在府门合上发出沉重响声的那一刻,冲在最前的人当即扬起手中的刀,看着眼前的府门怒目而视,几乎是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一声响亮而嘶哑的声音毫不掩盖的发了出来。 “攻府!” 下一刻,在台阶之下的士兵当即搭好阵形,一声令下,无数的羽箭如雨丝一般齐齐落进眼前的经略府,随之,府门前的人退开,肩扛巨木的士兵几乎疯狂地冲上前,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紧闭的府门。 毫无预兆的,一场初雪就这般簌簌地落了下来,将这一地的殷红一点一点的掩盖。 而在府门即将坚持不住时,一队人马渐渐赶了过来,在急促的马蹄声,和嘶鸣之中,哗变的将士们携着警惕的怒目射过去,当看到马上高坐的二人,几乎一瞬间怔愣了,随即眼眶一红,悲壮的跪了下去,不受控制的哽咽道:“顾将军——” 第二百九十章 看到齐刷刷跪下的将士们,顾敬明与顾子涵皆看了眼身前的淮王萧康,这才随之翻身下马,只见萧康此刻分外认真,竟是主动快步上前,体贴地扶起了在前的将士们。 “都起来吧。” 然而话音落下,没有一个人真正的站了起来,只是默默跪在那儿,头微微低着,双肩不易察觉的微微耸动着。 “淮王殿下,顾将军,莫将军……莫将军去了——” 当这一声落下,顾敬明与顾子涵皆震然的随着将士们的目光看过去,当看到被衣袍覆盖的那个人,顾敬明与顾子涵的内心皆是被重重敲击了一下,这一切虽有预料,可看到这样的一幕,他们依然没办法做到平静。 萧康此刻目光也落在死去的莫将军之上,眸中满是惜英雄的悲戚与难过,让在场的将士们看了,更是觉得悲伤再起。 “是经略!是经略杀了莫将军,我们要替莫将军报仇!” 几乎一瞬间,仇视的话语再一次激起了将士们的愤怒,在一声又一声激烈的讨伐声中,萧康微微沉默了,随即抬起头来,凛然的扫了在场将士们一眼,这才严肃而郑重的抱拳,向在场的将士们道:“莫将军的死,本王与大家一样的悲痛,今日之事,本王也已有耳闻——” 说到这儿,萧康手中紧紧握着,随即劝慰地看向眼前的将士们,眸中难掩隐忍道:“但如今在两军交战之际,郭经略统帅辽东,大家如此围攻经略府,若落入敌军的耳中,只怕鞑靼会趁势来袭,在家国面前,希望诸位先平息——” “淮王殿下——” 萧康的话还未说完,在场的将士皆悲愤地伏地,在前的一人直着身子,难忍激动道:“兄弟们拼死杀敌之时,经略却是中饱私囊,侵吞大家用血和命换来的军饷,今日不仅不与兄弟们一个说法,竟还恼羞成怒杀了为兄弟们求公道的莫将军,如此无德之人,如何做的了辽东统帅?求殿下替兄弟们做主,在京城传来处置此事的消息前,我们皆要守在此,为死去的莫将军,为死去的兄弟,为我们自己讨一个公道!” 此话一落,众人皆激动地回应着,萧康为难地僵了僵脸色,眸中既是悲戚又是无奈,沉默了许久,只得微微低下头,可那一瞬间,他的眸中却是划过了一丝得意的光芒。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他,将这样一个改天换地的机会交到了他的手上。仗着军功与威望,郭慎宗在他面前已经得意太久了,久到他早已看不顺眼,只等着斩草除根的那一日。 如今天不负他,竟是让郭慎宗惹上了这样足以震撼朝堂的大事,只要稍加利用,既能替自己除掉郭慎宗这个绊脚石,又能替父皇灭掉郭家这个心头大患,还能趁此赚得军心,如此一箭三雕之事,他何乐而不为? “诸位的心情,本王能够理解,既然如此——” 萧康缓缓抬起头来,似是进行了几分艰难的抉择,眸中满是复杂的斗争,而下一刻,他恍然做了什么决定般,眸光凛然,极为大义的抬头扬声道:“本王会亲自上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此间本王准许诸位留几人在此守候,但前线不可无人,其余人皆要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去,若诸位不放心,本王会派自己的亲卫看守在此,只是不知,诸位可能信得过本王——” 萧康如此一说,众将士顿时眸光一亮,几乎毫不怀疑萧康如此的动机,当即难掩感激地抱拳道:“殿下深明大义,对将士们如此着想,我们如何会质疑殿下。” 话音一落,慷慨坚毅的沙场男儿们皆凛然跪地,毫不犹豫地叩拜下去,语中满是臣服与感激道:“谢淮王殿下。” 这一刻的萧康看着眼前伏拜的众人,体内被郭慎宗钳制已久的野心渐渐燃烧起来。 郭慎宗,你就等着去死吧。 而辽东,将会是我萧康只手遮天! 此刻立在一旁默然未语的顾敬明与顾子涵彼此对视,随即不露痕迹的转开。 如今郭慎宗手下递信的暗卫早已被他们掌握,而萧康几乎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为了争下一步的大权,果然将郭慎宗死死的拿捏住,只要这一封加急递到建恒帝面前,郭家这棵大树即便不倒,也会从里至外渐渐腐烂开来。 …… 晶莹的雪花悠悠转转的落下,轻盈的掉在地上,渐渐化为雪水,檀墨小心翼翼地打着竹青绸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萧译身后,地上的积雪已然堆了拇指那般厚,寂静的夜色中,便只能听得“咯吱咯吱”踩过积雪的声音。 “韩振可到奉县了。” 听到身前低沉而缓的声音,檀墨默然地打量了四周一眼,随即点头轻声道:“回殿下,韩大人已经到了。” 清冷的月光下,萧译的唇角微微勾起。 如今也算是万事俱备,只欠辽东的那阵东风了。 韩振领着皇差前往天津,萧康却远在辽东,只怕一心想着如何夺权,待辽东改天换地之时,朝堂也该重新洗牌了。 萧译方走上游廊的台阶,看到廊下一片又一片的白梅,不由想起那阵阵梨花的清香。 “慈宁宫如何。” 听到萧译语中不掩的关心,檀墨一双鬼机灵的眸子微微一闪,随即笑着道:“回殿下,长孙妃今日还派了绛朱悄悄来说,长孙妃在那儿一切皆好,让殿下放心。” 听到此话,萧译眉目不由缓和的点了点头,陡然间,微风轻轻吹起,吹落了枝头无数白如雪的花瓣,如花潮一般弥漫了人的双眼。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了。” 萧译微微仰头,透过廊檐看了眼夜幕中低悬的明月,脑海中渐渐浮起那抹清丽的身影,平静无波的眸子不由浮过一丝温和,再回过头来,这才整理了神色,缓缓朝游廊尽头走去。 当走到书房的院子,熟悉的少女背影立在廊下,萧译的眸中微微一冷,但也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殿下。” 裹着雪貂斗篷的少女听到身后细微的声音,不由转过身来,当看到渐渐走近的萧译,眉目更加温柔而恬静。 “有事?” 第二百九十一章 幽禁 萧译在廊下站定,管彤唇角微抿,随即端庄地行了一礼道:“过几日便是殿下的生辰礼,所以臣妾做了几样殿下喜欢吃的,不知殿下可有时间,到臣妾的西殿小坐?” 话音落尽,周围一片寂静,一旁的宫人们皆默然地颔首,檀墨悄悄觑了眼身前的萧译,随即也将头低了下去。 “那一日宫中自有安排,又何必这般麻烦。” 听到此话,管彤微微抿笑道:“不麻烦,那一日替殿下祝贺的人自然多,臣妾只想,今日一人为殿下祝贺——” 话音落尽,眼前娇俏的人微微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雪花簌簌地飞落,轻轻的,便能听得积雪压断枝头发出的清脆声响。久久未等到回音,管彤的心不由渐渐紧攥起来,双手踌躇地捏着手中的帕子,既想抬头看一看对面的人,却又不敢。 萧译默然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并未多言,只是紧了紧大氅的系带,随即先一步从管彤身旁擦肩而过。 细微的衣料摩擦声悄然响起,管彤身形微微一僵,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失落,可心中却是一闪而过的恨意,双手在袖下紧紧攥起,努力的将其抑制住。 “去西殿罢。” 身后陡然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管彤微微一怔,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她惊讶地转身时,只见少年停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几乎一瞬间,温柔的笑意爬上少女的眼角,管彤当即走了上去,默然的跟了过去。 茫茫白雪之间,二人一前一后,既不远,也不算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在其中,明朗的月光将二人的身影微微拉长,渐渐消失在那。 当二人来到西殿,在此侍立的宫人几乎是惊诧地看着这一幕,即便如此,也只一瞬,众人都缓过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恭恭敬敬地迎接先后走进来的二人。 “殿下,侧妃——” 萧译淡然地走进去,语中平静道:“起来吧。” 待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来到廊下,立在廊前的人连忙上前行礼,随即恭敬地躬身打起厚厚的软帘。 萧译撩袍走了进去,管彤也随之走了进去。 殿内如初嫁那日一般,明亮而精致。 当走过光滑如镜的大理石砖,来到内殿,绕过一扇《十二美人图》的屏风,一股淡而轻悠的暖香顿时袭来,让人神情不由微微松缓。 管彤亲自上前引着萧译入了座,候在殿外的侍女随之走了进来,从食盒中将一道又一道温着的膳食摆在桌上,最后才将一壶正温着的酒放下,在玉合的眼神示意下,众人渐渐随着她退了出去,只有檀墨尚还立在那儿未动。 管彤见此脸色并未变化,只是含笑温柔的请萧译坐下,这才和善的转而对檀墨道:“外间也备了些吃食,是给檀公公的,也不知可合你的胃口。” 檀墨闻声当即受宠若惊的躬腰道:“侧妃可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敢当得起。” 话音一落,管彤笑着道:“檀公公辛苦,这些小菜只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可莫嫌弃。” “不敢,不敢——” 檀墨见此连忙回应,随即转而看了眼坐在那儿的萧译,萧译似是感受到了一般,只饮了口手中的茶道:“你去吧。” 管彤见此,不由垂下头来,唇角微微扬起,檀墨得了令,这才恭谨地拱手道:“奴婢谢殿下,谢侧妃。” 话音落尽,檀墨礼貌地退了出去,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是臣妾炖的乳鸽汤,殿下先暖暖身子。” 眼见着管彤亲自侍立在一旁,不曾坐下,此刻更是手执汤匙为其添汤,萧译这才道:“坐吧。” 管彤将汤放在萧译身前,这才温顺地坐到一旁。 萧译端起碗来,搅了搅,汤匙碰撞汤碗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待饮完,管彤又亲自替萧译布菜,萧译吃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道:“很合胃口。” 管彤听到这句平淡的夸奖,不由抿起笑意来。 “明日,我打算向父皇奏请,追封已逝的武威大将军为忠勇公。” 萧译夹了一小片胭脂鹅脯,平静地开口,管彤闻声眸中微微一顿,随即欣然而激动地起身,当即撩起裙尾跪地叩首道:“臣妾替父亲谢殿下。” “起来吧。” 眼看着少女缓缓起身,萧译语中多了几分认真道:“你父亲是大兴的忠勇之士,这是该得的。” 少女闻言眸中微微闪烁,心中却是渐渐浮起一丝得意,只要追封令下,她的身份便能随之而涨,只要她在适时的怀上龙裔,未来她的地位几乎无人撼动。 即便日后非正宫又能如何?便是凭着儿子,凭着第一入宫的侧妃,再有忠勇的家风和太后的扶持,她也能稳坐皇后之下的贵妃之位。 到那时,有些东西便会变得唾手可得了。 管彤伺候着萧译用了些吃食,无意般扫过温着的酒,这才温柔地探手拿过,取出两个汝窑的小酒盏,轻轻斟上,随即将右手的酒盏递到萧译面前,左手捏着自己的道:“殿下的恩赐,臣妾无以为报,便斗胆趁此,用此酒代父亲,代管家一族,谢殿下的厚爱。” 话音落尽,萧译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筷箸,微微挑眉看了眼少女温和的笑,随即落到少女手中的酒盏,不紧不慢的接了过来。 “方才是前话,待我将后话说完,再饮也不迟。” 眼看萧译放下手中的酒盏,管彤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顺从地放下酒盏,扫过酒盏时却是不易察觉地微顿。 “明日,便会有人伺候你搬去西山的北苑。” 话一说完,萧译这才端起手中的酒盏,眼看着要递到嘴边,管彤不由瞳孔一缩,几乎未反应过来道:“殿下是要让臣妾走?” 萧译闻言手中停住,淡然挑起眉宇。 “你不愿?” 管彤闻言几乎胸口一滞,不由脱口道:“殿下就这般厌弃臣妾?那殿下又何必追封臣妾的父亲?” 说到此,管彤不由悲愤地起身,指甲却是紧紧地攥进掌心。 如今的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自己做了这么多,对面的人却从未动摇过? 哪怕只有一点。 “殿下为何对臣妾要这般绝情?” 少女越说越悲戚,泪水不由便簌簌地落下,听着少女哽咽的声音,看着少女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身子,还有那梨花带雨的容颜,萧译的心却是没有丝毫的变化。 萧译手中悠然地把玩着那酒盏,唇角勾起几分深意道:“追封威武大将军,是为了安大将军九泉之下的英灵——” 说到此,萧译微微挑起眼角,没有半分情意的看着眼前的少女道:“更是告诉大将军,我们萧家不会因为你犯的错,而抹灭了管家上下的忠勇。” 管彤闻言身子不由一僵,只觉得背脊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当她佯装不知的抬起头来轻唤了一声“殿下”。 却正对上萧译冰冷漠然的眸子,而下一刻,萧译微微翻转右手,捏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酒盏翻过来,里面的酒洒了一地,落在管彤的面前,溅到她的裙上。 “哐当——” 萧译随之松手,酒盏落地间,顿时炸开,瓷片当即飞起,划过了管彤的裙袂。 那一瞬,管彤的脸色不由一白,脑中几乎一片轰然。 第二百九十二章 死撑 “殿下——” 萧译淡漠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女,管彤强压住内心的畏惧与紧张,广袖下是一双紧握而颤抖的手,面对着萧译如此冷然的目光,她却丝毫没有回避,眸中的泪却是越发涌动,也更加委屈了几分。 “臣妾不明白殿下是什么意思,若说臣妾真的错——” 说到这里管彤自嘲地一笑,泪水如珠子般簌簌地滑落,跪在那虽是直着身子,可身形却显得有几分萧瑟颓然,似是伤感至极般,少女微微低下头,双肩耸动下,再抬头时,已满是绝望。 “若臣妾真的错,便是错在不该在那一日遇到殿下,不该爱上殿下,更不该明知殿下心中只有长孙妃时,还妄想陪在殿下身边,哪怕得到殿下一丝丝的注目——” 琉璃宝灯的光亮轻轻撒落下来,此刻管彤显得更为消瘦无助,微微垂眸啜泣下,鬓边的发丝微微散落了几分,满是惹人怜爱。 殿内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宁静,只能听到少女细微的啜泣声。 得不到萧译的回应,管彤心下更是多了几分探不到底的紧张与害怕。 她不知道萧译这句话究竟是何意,她更不敢再去猜,因为她害怕,害怕她猜到的,就是萧译知道的。 可世事似乎总不在人的把握之间,也总是会那么戏剧般的事与愿违。 下一刻,殿内响起萧译冷然的轻笑,让管彤不由僵住了身子。 “自己做的,这么快便忘了?” 话音落下时,面前的萧译平静而淡漠地蹲身下来,当感受到萧译的平视,管彤只能佯装最后一份镇定。 “你殿中的熏香里搁了什么,不记得了?” 管彤脸色微微一变,下一刻便激动而委屈的泣道:“臣妾殿中的熏香只是普通的熏香罢了,求殿下明鉴。” 话一说完,眼前的少女便直直地叩拜下去,一切显得那般大义凛然。 “好,我成全你。” 萧译淡漠地站起身来,随即微微侧首道:“请吴院判进来。” 听到此话,管彤仍旧叩首伏地,可眸中却是浮过一丝慌乱。 她不知道萧译是否将一切都了解了,若是如此,她如今的死撑只是一个笑话。可她却更不敢轻易妥协,因为她无法保证这是否只是逼她就范的一个计策罢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松下这个口,否则,一切都完了。 思索间,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下一刻,吴院判便恭敬地走了进来,仿若未看到殿中的怪异一般,直直地朝萧译行下礼去。 “殿下。” 萧译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去看一看这殿中的熏香,可有异常。” 吴院判闻声当即接命,这才转而小心翼翼地走向那香炉台。 只见他轻轻揭开那香炉盖子,拿一个小银勺挑了点还未烧尽的香饼出来,一番细细的检查后,又将烧尽的香灰好生查看了一遍。 整个殿中,此刻只能听到那小银勺碰撞香炉的声音,每一声都如催命钟一般敲在管彤的心上,让她不由觉得头皮发麻,几乎连身子都冰凉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撑到最后。 当听到吴院判走过来的声音,管彤的一颗心几乎一点一点提到了嗓子眼,随时都会跳出来,或是坠下去。 “如何。” 听到萧译的问话,吴院判恭敬地颔首道:“回殿下,臣检查中,发现殿中的熏香并无异样,那香饼中也无异。” 说到此,管彤几乎是不易察觉地身子一松,恍然间却发现,额角的汗已是浸湿了发丝。 几乎是迅速整理了方才不安的心绪,管彤眸中顿时又满盛着柔弱与委屈,语气哽咽中也更为凄恻。 “求殿下相信臣妾,臣妾是清白的——” 话音落下,萧译并未说话,可唇角却是冷冷地勾起,吴院判将这些收到眼里时,这才又转而瞥了眼案上的温酒平静道:“殿下,那香的确无异样,可那香饼中所掺杂的一种花香,若是与这刚好温热了的酒掺杂在一起,热酒下腹,与那花香就会催生出另外一种作用来。” 几乎是一瞬间,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下来,管彤的脸色白的极为难看,手中顿时僵住了,连嘴唇的都变得麻麻的,微动间却再说不出话来。 “什么用。” 萧译微微侧首间,看向少女的眼神几乎冷漠到可怕。 吴院判微微抬了抬头,余光中看到了侧妃管氏僵硬的身子,随即又恍若未见般低下头道:“回殿下,有——床帷催情的作用。” “殿下,没有,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 脚下的少女突然激动而委屈的哭泣着上前拉住萧译的衣尾,吴院判不再多说什么,默然地低下头去。 萧译的眸中划过一丝冷淡,随即拿起案上已经温的极热的酒壶,微微倾身间,将酒壶递到管彤的面前,不紧不慢道:“既然没有,那便将这壶酒饮下去,来证明你的清白。” “殿下——” 管彤看到萧译冷冽的眸子,双手紧紧一攥,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萧译手中那壶酒,当她颤巍巍地将手探出去,犹豫与徘徊间,指尖不小心碰触到酒壶上温热的触感,当即又反射性地收回手去。 在萧译越来越深得可怕的目光中,管彤颤抖的将指甲抠进掌心中,强撑着解释道:“臣妾,臣妾不胜酒力,求殿下恕罪。” 一声冷笑响起,下一刻便能听到萧译淡漠的声音。 “是不胜酒力,还是做贼心虚。” 话音一落,萧译将酒壶冷冷搁在案上,凛然直起身道:“将人带进来。” 几乎是同时,一个人被押着进来,当管彤看到颤抖而畏惧的玉合时,几乎瞳孔一缩,当即希望眼前的人就这样消失。 “说吧。” 萧译话音一落,玉合身子猛地一抖,未曾敢看管彤,便害怕的哭泣道:“是姑娘,是姑娘让奴婢去外面买的香料,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少女颤抖的说完这些话,当即又抬起头来,明明自己已是害怕到不受控制,看着眼前的姑娘,眸中又是愧疚又是悔恨。 “姑娘,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奴婢真的害怕——” 说到这儿,玉合乞求地跪在那,不住地向萧译磕头道:“殿下,姑娘是太怕失去您了,求殿下原谅姑娘这一次吧,求殿下——” 玉合性子胆怯又单纯,此刻这一幕落在管彤眼中,她没有感动,只有悔恨和厌恶。 “玉合!” 怒斥的声音响起间,管彤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上前给了玉合一个耳光,随即大义凛然的跪地抬头道:“臣妾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臣妾真的不知道,一定是玉合——” 说到这儿,管彤恍然大悟般道:“玉合从小侍奉臣妾身边,害怕臣妾失宠,才会做出这般糊涂事,是臣妾未能察觉,是臣妾的错,求殿下治臣妾失察之罪,也饶了玉合这一遭吧——” 玉合闻声脑中轰然,几乎不敢相信,可许是因为太过害怕,她竟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玉合,妄我视你如妹妹般,你怎能如此糊涂!” 管彤几乎是恨死不争地看着玉合,下一刻又颓然而无奈道:“我知道你性子胆怯,可你又怎能为了脱罪,将这些落在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管彤好像经受了极大的背叛与痛苦一般,泪水不住地滑落,身子因为悲痛与激动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看起来分外可怜。 “难道我管家如此善待你,换来的竟是被你如此污蔑,家风尽毁吗?” 第二百九十三章 搜查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跪在那儿的玉合已经怔在了那儿,连颤抖都忘了,只能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姑娘。 因为太太早逝,因此姑娘一直由她的娘照顾,正因为这份情义,她作为姑娘乳母的女儿,从小便成了姑娘的陪伴,姑娘待她也总是与旁人不同,她们的关系虽说是主仆,可私下里却如姊妹一般。 可她没有想到,从前把她当做妹妹一般信任和相处的姑娘却是在这个时候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 “姑娘——” 玉合一双眸子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泪水,脸色苍白,嘴唇木讷地动了动,好似要再说什么。 可就在此时,看起来低着头仍在啜泣的管彤却是不露声色地微微挑眉,阴冷而警告地厉光从眸中微微一划,只那一瞬,竟是将玉合给生生震在那儿,到了嘴边的话都被畏惧地咽了回去。 管彤漠然地覆下眼眸,再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悲切与委屈,隐隐间,身形看起来更单薄了许多,好似那寒冬里的垂柳,无力地快要抵不住那凛风的侵袭。 饶是满脸泪痕,却丝毫不见狼狈,反倒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美。 “殿下,臣妾对此事当真不知情,臣妾爱殿下,可臣妾又怎会以这些手段得到殿下,伤害殿下的身体,求殿下明查——” 管彤说到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却仍旧得体的端正了身子,双手置于前,深深地叩拜下去。 殿内渐渐寂静下去,萧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檀墨默然地将头低了下去。 “檀墨。” 陡然的声音让檀墨微微一动,抬起头来一对上萧译的目光,当即恭敬地颔首道:“奴婢在。” “带人将南房与这西殿仔细搜查一番,将殿内伺候的人拘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踏出这正殿一步!” 檀墨闻言眉目当即一凛,随即出声道:“奴婢遵命。” 话音一落,檀墨只几不可察地抬头扫了管彤一眼,随即便恭谨地朝外退身,方出殿门便扬声道:“来人!” …… 南房是西殿侍女所居之处,萧译这是要在玉合与她的寝殿搜查。 管彤闻言仍旧啜泣着,俏嫩的脸微微低下,看起来楚楚可怜,可旁人却丝毫未看到,那一瞬间她微微勾起的唇角。 早在她决定这件事时,便已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自始至终去寻这香饼的是玉合,将香饼放入熏炉中的也是玉合,而她也故意将余下的香饼搁到了玉合的房中。 此刻萧译去搜,正是合了她的意,只要檀墨从玉合处将东西搜出来,这件事也就定了性了。 一切都是玉合为了她自作主张,她这个做主子的顶多只是失察之罪,即便闹的再大,她也只是那个“受害者”罢了。 管彤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动,翩跹地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当她的余光微微扫到身旁跪着缩成一团的玉合,眸中只有漠然与一点点的可惜罢了。 若非玉合是她身边的人,只有她顶这个罪才不会受人怀疑,她也不想这般将玉合推出去,可她没有选择,舍不得玉合,便会将她也舍去。 既到了这个地步,玉合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的照顾的回报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外殿响起了零散的脚步声,当檀墨躬身疾步走了进来,玉合仍旧愣愣的跪在那儿,管彤的背几乎是反射性地挺直了几分,此刻的她有着足够的自信,即便闹得满城风雨,她也有本事全身而退。 “殿下——” 坐在那儿的萧译微微动了动眉,示意檀墨回话,檀墨见此连忙低下头,余光中看到管侧妃一副笃定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一丝讽刺。 “奴婢已带人将南房上上下下搜查了个遍,并未发现任何禁物——” 说到最后,檀墨故意拖长了几分音,管彤几乎不相信地抬起头来,当碰触到萧译冰冷的目光时,手中竟不由一紧,随即不露痕迹的将目光掩饰下去。 “奴婢斗胆请问殿下,这西殿——” 檀墨小心请示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萧译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几乎毫不意外溢出一个字来。 “查!” 说完,萧译眸光问询地看向跪在脚下,腿已经发麻如万千针刺的管彤,语中多了几分温和的劝慰。 “侧妃出身名门,当知道此事的利害,为了不落人口实,损了清誉,由檀墨亲自带人搜查西殿,还你一个清白,相信你不会不理解吧。” 不知道为何,此时的管彤渐渐觉得一股莫名的凉意与恐惧从后脊升起,几乎是不自觉的,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已经浸了一层极为密集的冷汗,此刻萧译与她说话越温和,她却越觉得害怕。 “臣妾,臣妾——” 看到女子的踌躇,萧译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不紧不慢道:“莫非,侧妃这殿中,当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有!” 女子的声音突然尖利的响起,语中竟在颤抖中不由有几分扭曲,管彤将双手死死攥住,隐藏在袖下,面对此刻面带笑意的萧译,几乎是硬着头皮平静下去,一如从前那般端庄大方地叩首道:“殿下英明,臣妾没有异议。” “好。” 萧译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侧妃果然是管家的后人,通情达理,不输风骨。” 管彤听到这话,却是努力抑制着自己想要发抖的身子,无力地接受着这所谓的夸赞,而下一刻,在萧译的眼神示意下,檀墨当即恭谨地颔首道:“奴婢斗胆了。” 话音落尽,檀墨便带着几个宫人开始在殿内搜查起来,瓷器摆设碰撞的声音随之响起,每一声都如同一把锈钝的斧头落在她心上,让她为之胆寒。 即便是从不信鬼神的她,此刻也不得不寄托于此,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微微阖着眼,嘴唇翕合间,默念着请天神保佑。 然而,就在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便听得里间响起异样的声音,檀墨随即快速地走了出来,脸色微微有几分变化。 “殿下——” 檀墨迟疑地看了一眼跪在那儿的管彤,随即出声道:“这是从侧妃一个锁着的小盒内取出的,您看——” 几乎一个惊雷劈下来,管彤身子晃了晃,险些没倒下去,她几乎是恐惧地将头一点一点偏过去,当看到萧译接过那物,脸色当即一沉时,她也瞬间明白了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吴院判!” 在萧译冷沉的声音下,吴院判小心翼翼地上前来,会意地接过萧译手中的那个小盒子,看了看里面躺着的香饼,敲了一小块儿查看了几番,不由挑眉看了看跪在那儿的人,这才垂下头恭谨道:“回殿下,此物与那熏香中的香饼正是同一物。” 细微的声音陡然响起,管彤的身子随即跟着瘫在那儿,她知道,吴院判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六宫当是大兴女子的典范,因而极为重女子的德行,因而以这样的媚药魅惑帝后最宠爱的长孙,伤及长孙的身子,几乎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即便活在这世上,日后她也会被钉上妖媚惑主,生性放荡的罪名。 管彤此刻只觉得嘴唇一阵一阵的发麻,脑中一片轰然,方才所有的笃定与自信几乎瞬间坍塌。 原来,萧译与顾砚龄所谓的间隙,不过是一个迷惑郭太后与她的幌子罢了,原来自始至终,萧译都没有丝毫放松对她的提防,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萧译的眼皮底下,可即便他察觉了,也并未治罪与她。 终究只为了这一刻。 此刻的管彤真的觉得一股恨意灼烧在她的心中,为什么萧译可以为了顾砚龄不惜这样设计她?为什么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到了顾砚龄的手中? 她也是名门贵女,她管家的男儿代代为大兴而死,这样的风骨与忠心,哪一点比不上一个玩弄权势的顾家? “为什么?” 此刻殿内的人都早已退下,只剩下萧译与管彤,管彤也不再掩饰一切,自嘲又满是不甘的站起身来,看着眼前淡然的萧译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不该喜欢上你?” 说到这儿,管彤的泪水簌簌地滑落,双手紧紧攥着,眸中几乎如灼热的火焰般。 萧译微微移过眸子,神色似乎从未波动过。 “你错在贪婪。” 淡然的话语在空气中渐渐飘散,管彤却是不由怔了怔,而萧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即便太后有意指婚,你本可以不应,身为管家的后人,你应该知道,只因为你们家族的这一份忠贞,圣上不会亏待你,大兴也不会亏待你。” 管彤垂下的手微微动了动,嘴唇翕合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以她们管家的世代英魂,日后的她定会为人尊敬,她本可以寻一个名门之后,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室。 “可我从那一刻是喜欢你的——” 管彤像是在说服自己般,嘴中轻念,萧译闻言眸中却是毫不动摇,语中更是冷淡。 “曾经你许是喜欢我,可你又何尝不喜欢这个皇长孙的身份?从一开始,你是为了这个身份说服自己,甘愿为侧室,因为你从嫁进毓庆宫就想谋划,谋划你日后母仪天下的位置罢了。” 萧译的话虽已尽,却好似久久盘旋在管彤的耳边,让她无从抵赖。 这一刻的她只觉得自己原来是那般可笑,原来她的一切想法在萧译的眸下都无处遁形,而萧译只是淡然地看着她自以为是的谋划每一步路。 自嘲的轻笑在殿中淡然响起,管彤无力地覆下眼眸,她输了。 其实萧译的话说的没错,若他不是皇长孙,她当真会为了那一眼的倾慕而抛下一切,如了郭太后的意,做这一宫的侧室吗? 答案丝毫不需多想,她绝不会。 与她而言,男女之情远没有权势来的重要。 若非这一步,如今的她,也该是以县主的身份,嫁入名门,成为执掌中馈的正妻了。 只可惜,走错了路,便没有重来的说法。 此刻的她真的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 这厢,郭太后正舒服地躺靠在软塌上,微微眯眼听着伶官们的小曲,搭在身侧的手安逸地轻打拍子。 就在此时,外殿陡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便听得外殿内侍扬声道:“陛下到!” 曲声几乎戛然而止,郭太后微微皱了皱眉,抬眸之间,便见身着常服的建恒帝走了进来。 “朕来给母后请安,母后身子可康健。” 郭太后象征性地笑了笑,随即扬了扬颌,榆嬷嬷当即将伶官们唤了下去,殿内顿时寂静了几分。 “老骨头了,能有什么康健不康健的,勉强过活罢了。” 郭太后微微起了起身,建恒帝孝顺地上前将其扶起,眼看着宫人们端上热茶来,郭太后眯眼笑道:“皇帝今日怎么有时间到哀家这儿来了。” 一声听不出语气的笑声从建恒帝的鼻息中溢出,建恒帝渐渐换下了认真的脸色,让郭太后不由地皱起眉来。 “母后正在养病,朕本不该拿琐事烦您老人家,不过今日毓庆宫的事,实在不算小事,思索间,还是应与母后说一声才是。” 听到“毓庆宫”三个字,郭太后的心本能的顿了顿,语中却是仍旧慈和道:“不知是何事?” 建恒帝的眸中渐渐爬过一丝愠怒,却是因在郭太后面前般,勉强压了下去,随即缓缓出声道:“侧妃管氏私下以媚药魅惑阿译,被察觉出来——” 听到建恒帝开口,郭太后几乎懵然的瞳孔一缩,建恒帝却是恍若未见般沉声道:“搜查之下,物证从西殿找出,更有管氏贴身的丫头为人证,管氏自己,也应下了——” 说到这儿,建恒帝不露声色地抬眸盯着郭太后,语中满是孝顺与尊敬。 “管氏总归是从母后的慈宁宫出去的,这一门婚也是母后指的,朕到底要与母后您说一说。” 看到郭太后微微僵滞的脸色,更佯装问询道:“母后您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听到皇帝故意为之的试探,郭太后几乎是满腔的怒火,却还不得不强压着,佯装满脸惊诧,随即眸中噙着愠怒道:“哀家看那管氏出身名门,也是知书达理的孩子,未想到竟是这般行事,幸得有所察觉,若是长期下去,损了阿译的身子,岂不是我这个做祖母害的?” 说到此,郭太后几乎是悔不该当初的模样,好似真的被管氏的外表蒙骗了般,毫不犹豫道:“按着宫规处置,皇帝不用顾忌哀家的意思,哀家当初本不过是看着她可怜,也替咱们萧家念着他们管氏的忠心罢了,如今却反喂了一只白眼狼!” 建恒帝见郭太后如此“义愤填膺”,自然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母后如此说,朕也就放心了。” “管氏,就去除她的皇籍,贬为宫婢,拘在南苑好了。” 郭太后闻言点头,甚为同意道:“如此好,也给日后那些入毓庆宫的人一个敲打,免得一个个妖媚惑主,不知道分寸了。” 建恒帝对于郭太后这种果断弃子的手段毫不意外,此刻更是颇为尊敬的起身拱手道:“母后大义,让朕惭愧。” 郭太后看着眼前看似恭敬的皇帝,几乎是咬着牙慈和道:“快坐下吧。” “说起来,都是哀家识人不清,才将这样的人收进阿译的宫中,是哀家的不是。” 建恒帝撩袍坐下道:“人心不古,哪里能怪母后,朕只望母后莫要为了这样的人伤了心才是。” 郭太后无奈又悔恨地叹息了一声,随即亲切地将手探过去,覆在建恒帝手上道:“只要阿译好,便好。” 建恒帝看似恭敬地应声,唇角却是勾起一丝嘲讽,此刻的郭太后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她竟没想到,那管氏竟是如此的不中用,让她就这般断了一步棋。 渐渐的,她的眸底变冷,可心里却又平静下来,妙龄女儿家,这世间多的是,只要她想,日后还能培养出更多的来,她竟不信,个个都能折损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谋反 冬日里不到戌时,夜幕便已然落下,天边只有一颗太白星缀在墨黑色的夜空中,盈盈闪烁。此刻在离奉县极远的一处山林之中,几只寒鸦躲在其间低沉而诡异的叫着,偶有一阵寒风起,一两只寒鸦陡然扑腾起翅膀飞出,冷厉的叫两声,转而又停在了另一处的枝头。引得那树枝微微颤动,树叶“哗哗——”作响,恍然间犹如重重的鬼影,让人不由战栗。 仔细聆听间,便能听到山林内马蹄踏近的声音,随之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正默然的行在其中,身影轻而稳健,为首者乃是着一身玄色武衣的束冠男子,只见他嘴唇沉沉的抿着,一双眸子如剑锋般锐利,明明俊逸的容颜因冷厉的神色而让人不敢亲近,宛如一轮冷月,携着逼人的杀气。 一眼看去,随行的人皆骑的西域宝马,马蹄下因包了软布,便将声音降到了最低,而马上的人也皆披着黑色的斗篷,举止轻然间,仿佛与这夜幕下的深林融为一体,让人无法察觉。 当这一行人走到一山谷处,为首的男子轻拉缰绳,座下的宝马当即灵性的停下,脚下点着泥土与石子混杂的小径,男子眼眸微微一眯,随即默然地举起右手。行在身后的人顿时会意,拉下缰绳,停到了原地,静静等待着男子的命令。 隐隐的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林,韩振看到了不远处的山脚下燃着点点的火把,而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看到了佩刀来往巡视的人,还有值守的帐篷。 韩振微微扬首,看了看没有月色的夜幕,随即收回目光,冷然移眸看向身后的人道:“何时了?” 身后的锦衣卫经历沐帧闻言微微驱马上前了几分,随即低声道:“刚过戌时。” 韩振闻言唇角冷然勾起,转而看向不远处的人马,眸光锐利如鹰。 长孙殿下让纪监正与他们随行,的确是大有用处。 “那就再等等吧。” 等到亥时,纪监正所言的大雾渐起,便是夜袭的好时候。 …… 薄薄的雪花零零散散地洒落开来,纷纷扬扬间将这荒山野岭点缀的倒更恬静了几分,不知是太冷的缘故,寒鸦的叫声渐渐此起彼伏,隐隐间,平添了几分凄厉与冷清。 亥时刚过,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果然如纪监正所预料的,山林之中渐渐扬起了大雾,弥漫间仿佛一张朦胧而轻盈的薄纱,层层飘荡在山林间,模糊了人的双眼。而一股逼人的寒意也随之升起,几乎浸入人的骨子里,似乎连鸡皮疙瘩也都不由冒了起来。 因着山脚比山上的温度更加低,空气盘旋向上流动时便成了雾,如此山脚安营巡视之处的大雾比之山上更浓厚了几分,韩振眸子微微一紧,知道时机已到,当即抬起手来,坐在马上的锦衣卫皆精神一凛,目光顿时浮起彻骨的杀意。 “按原定计划,出发。” 韩振低沉的声音轻轻在空气中盘旋,随之消散在浮起的大雾间,没有了痕迹,而方才还停顿在此的人马已然悄悄朝山下走去,当到了适当的位置,弓箭手几乎是随着令下,齐刷刷从身后利落地抽出锋利的羽箭,与之同时,左手已然举起长弓,将箭搭在了上面。 短短的时间,众人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没有一人慢上一步,能做到此,正是得益于韩振上任以来,每日从不间断的训练。 在韩振的眼神示意下,锦衣卫经历沐帧微微扬起手,弓箭手皆凛冽的将箭锋对向山脚巡防的人,锐利的目光犹如盯住猎物的豹,随时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咬住猎物的喉咙。 细微而利落地声音下,沐帧的手扬了下去,几乎是同时,便能听到“嗖——”的一声,数箭顿时齐发,以闪电般迅疾的速度直直穿过树林,眨眼间,一片树叶几乎被箭锋划断,悠悠落下,而下一刻,便能看到那羽箭直中所指之人的咽喉要害,仿佛都能听到箭矢“扑——”的一声穿破喉管的声音。 眼看着巡视的数人轻悄悄的倒地,第二波弓箭手已然做好准备,在他们放箭的同时,韩振已然用虎口紧紧握住剑柄,随之只见一震寒光微闪,锋利的宝剑仿佛久未嗜血般,夺鞘而出,泛着兴奋而渴望的杀气。 “攻!” 冷然的话语一出,韩振便带领着一众人直冲而下,山脚下巡视的人尚还在迷雾中未反应过来,陡然听到渐近的声音,一时有些懵然,直至宝马打响鼻的声音陡然响在耳边之时,一道快冰凉而快的刀锋便已然划过他们的脖颈,让他们只得惊恐的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倒在马蹄之下。 直至将巡防的人默然血洗,犹如秋风卷落叶般,连半点声响也未起,韩振随即驱马带人前往此行的目的地。 绕过无数的“障眼法”,韩振一行人才来到了“矿洞”处,因着此处正在山的山凹处,洞口又有紧闭的石门,石门外绿树藤蔓相接下,让人极难察觉。 在此紧张之时,韩振一向冷然的眸中却是浮起一丝欣赏之意,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锦衣卫经历沐帧道:“能将这样隐秘的地方暗查出来,你也是一把好手。” “大人过奖。” 看到男子不卑不亢的拱手回应,韩振唇角勾起,淡然收回眸子,随即按照沐帧所言,打开了石门的机关。 只听得“轰隆”而起的声音,石门微微晃动,渐渐在众人眼前升起,众人随着韩振凛冽将手探在剑柄之上时,一束光芒从石门打开的缝中射出,渐渐笼罩而出。 直至整个石门打开,韩振冷沉而警惕的扫视一番,这才谨慎的带着众人寻着过道两旁的火把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当转过迷宫一般的过道后,韩振一行渐渐听到了捶打铁器发出的清脆声响,众人随之精神一凛,随即静静地抽出佩刀,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的来源。 直到走至过道的尽头,穿过石门,眼前的一切让人为之震撼。 第二百九十六章 式微 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般,足足有四层,层层宽阔而敞亮,外面明明是冬日,眼前的匠人们皆是半luo着身子,扬着热汗,或灌进全力地捶打兵器,或在红茵茵的铁流中融做兵器,耳畔更是此起彼伏的冶炼之声。 在这之间,韩振的目光已然迅疾地锁定到监守头子身上,眼神示意下,弓箭手们皆悄悄掩护着备好弓箭,在韩振的令下,箭矢齐出,下一刻,便能听到应声倒地的声音。 原本正在挥汗如雨的匠人们见此不由都惊恐出声,一时忘记了手上的活计,当看到同伴被射杀而死,监守的人当即举着兵器冲了过来。 韩振身后的锦衣卫们也皆是兴奋地目光一闪,扬起利剑朝着谋反之人冲了过去,随着刀剑“噼里啪啦”的碰撞之声,那些谋反之人哪里有锦衣卫那般利落而狠辣的身手,自广陵王叛乱后,锦衣卫已是许久未曾亮出手中的宝刀,建立不朽的功业。 如今“猎物”们依然近在眼前,他们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几乎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的长刀穿透每一个该杀之人的身体。 原本打铁的匠人们见此顿时慌乱起来,皆一扔手上的东西,如林中被惊起的群鸦一般,仓皇逃窜。而就在此时,一个锦衣卫的身影被快速地掩在其间,随之跑了出去。 “咻——” 陡然间,一只不知从何方射来的利箭携着凌厉之势,仿佛穿透了空气,直直地朝与众人拼杀的韩振而去。 箭矢几乎已在韩振的身后,韩振仿佛觉察到一般,快速地将身一闪,只见那羽箭当即与他擦身而过,只听得“噔——”的一声,便死死地钉在了不远处的墙上。 韩振当即眸带厉光,扬剑劈杀了余下的二人之后,转而朝那一处看去,只见一看起来似是领头的人正站在那儿,不过三十来岁,周身的气质却与旁人全然不同,隐隐中透露着几分威严与狠意,只那一箭便能看出其超人的臂力来。此时他的身后只站着一少部分的逆贼,可见已成强弩之末的态势来。 韩振身后的锦衣卫们却是还未尽兴般,眸中迸发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赵将军别来无恙。” 听到韩振如闲聊般的话语,那人的眸中微浮笑意,却是气势不减,不紧不慢道:“韩指挥使也别来无恙。” 气氛渐渐变得诡异,眼前的二人看似含笑闲聊,可也让人察觉出凛冽的杀机如刀锋般向彼此袭去。 原来这答话之人正是萧康手下颇为倚重的一名将领,赵南。赵南多年随萧康征战,可谓是萧康的左右手。 怪道此次出征之前萧康却将其派到了自己的封地天津,如今在这般私造兵器的地方遇到他,幕后之人是谁,这一切究竟为何意的问题,似乎都不言而喻了。 “韩振领陛下之令来凤县办差,却是无意察觉出此地的异样,未想到竟也能看到朝中同僚,赵将军不如与我一同走一趟如何。” 韩振平淡的话语响起,赵南却似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一般,不由朗声笑起,锦衣卫们见此眸中顿时浮上杀意,自韩振接手锦衣卫,便以已服众,如今的锦衣卫们皆极为尊敬韩振,此刻赵南的笑于他们而言就是侮辱,让他们早已不忿。 然而韩振却是未听到般,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冷凝而平静。 “既是到了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从轻发落的鬼话?” 赵南的笑意渐渐消失,韩振闻言并不生怒,只循循善诱般的挑眉道:“难道赵将军以为如今,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赵南闻言唇角勾笑,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般,捏着剑柄的手微微转动,扬起手中的利剑,看着上面杀人的寒意喃喃自语般道:“那就,将你们杀尽好了。” 话一说完,一个什么重物突然被扔了下来,韩振随之看去,却是那混入人群中跑出去报信的锦衣卫已变成了眼前这具没有生气的尸体,如同废物般被扔在地上。 韩振的眸中微微一顿,虽是一瞬,却也被赵南收入眼中。 而此时韩振身后的锦衣卫顿时周身凛冽,眸中迸发出快要抑制不住的怒意与仇恨。 “他既是死了,你们的援军只怕也来不得了。” 赵南说完阴毒一笑,缓缓扫过每一个锦衣卫道:“就用你们的死来掩盖这一切好了。” 说到这儿,赵南转而将目光落在韩振身上:“至于等你们的援军来之前,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将这里的一切变一番模样,到时候你们只会成为被山贼袭击,力战身死的无用之人罢了。” 话一说完,赵南的目光一冷,当即下令道:“杀!” 身后的人闻声似乎瞬间变成了一群嗜血的狼一般,疯狂的朝韩振他们扑去,而这些人似乎受了赵南的指令,以人多之势将韩振围住,每一次袭击都是想要他的命,让他根本无暇分心。 就在此时,赵南再一次搭起了弓箭,在韩振被围困之时,将羽箭射了出去。 几乎是毫无意外的,韩振未来得及顾及赵南的这一箭,只听得“噗——”的一声,利箭穿进他的身体,使他当即瞳孔一缩,随即扬手从身边劈杀出一条口子,朝后退了几步,得到了锦衣卫的掩护。 身边的锦衣卫既要力战,又担忧和紧张的看向韩振,韩振却是拿手紧紧攥住羽箭,当即使出全力将其掰断,而下一刻,他却因难忍的疼痛而全身颤抖,转眼间已然体力不支,竟是以手中的剑为支撑,只听得“嘭”的一声,单腿跪在了地上,随即便紧攥剑柄,低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大人!” 听到锦衣卫们紧张的呼喊,赵南的目光停在韩振身上,看到其紧皱的眉头,和脸上豆大的冷汗,不由放松了一口气。 看来,韩振的确只带了这一小队人马来探虚实,否则也不会到了这一步还未见援军前来。 赵南的目光随即拧出笑意,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切掩埋吧。 只见赵南一扬手,众人的耳畔顿时响起异样的盔甲碰撞之声来,而下一刻,便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队伍竟将韩振他们团团包围,手中的弓箭足以将他们当场射杀成筛漏。 饶是威名远扬的锦衣卫们见此也不由顿了,此刻的他们眸中既含着未报大仇的不甘,也渐渐浮起力战至死的火焰。 他们明白了,原来,这才是赵南手中真正的实力,足以将一切平定的实力。 第二百九十七章 反攻 赵南随在萧康身边,也算是英才,只是性子却如萧康一般,颇为得意自傲,此刻见韩振身受重伤不足畏惧,剩下的锦衣卫们在他的这些兵力之下,更是无足挂齿。 因而他的玩弄之心再一次升起,正如战场上敌军处以强弩之末的事态时,他总爱以猫抓鼠一般,将对方摆布至死,才算是尽了兴。他的这一项嗜好虽早已在朝堂之中传开,为人诟病,但因着受淮王萧康的倚重,自己又有赫赫战功,让人不敢轻易开罪。 此刻的赵南已不急于要了韩振一众人的命,只是似怜似叹的啧声,随即朝一方佯装恭敬地拱手道:“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当今亲封的太子太保加少保,却是落得如此狼狈,可见这世事无常。” 闻得此声,锦衣卫们皆目露星火一般的恨意死死射向赵南,韩振在锦衣卫的保护下半跪在那儿,明明身体已呈颓然之势,却仍旧坚毅地挺直着背,丝毫没有放弃之意。 此刻听了赵南的话,韩振只是一如既往地淡然一笑,随即死死攥住剑柄,身形微微一动,身旁的一个锦衣卫见此忙上前去扶,此刻的韩振未有拒绝,将手撑在那锦衣卫的手臂上,几乎是使尽全力一点一点的站了起来,而这每一步似乎都是艰难如行在刀尖上一般,疼痛的扯开了他的伤口,只见更多的鲜血一点一点蔓延开来,几乎浸透了他的胸前的衣服。 当他站起之时,汗水已然打湿了他鬓边的头发,可他却强自站定身子,将无力垂下的头一点一点抬起,随即看着眼前的赵南,明明脸色已然苍白,眸中却还是浮起了从容冷淡的笑来。 “赵将军不愧为淮王殿下最为倚重的人,将这般乘人之危的计策用的炉火纯青。” 听到韩振的话,赵南知道这不仅是骂了他,更骂了淮王,当即眸中一凛,随即阴险一笑道:“到了如今还这般认不清局势。” 赵南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一点一点靠近了几分,微微躬下腰去,犹如悄悄话般低声道:“终究是你们太过无能罢了,何来乘人之危一说?不过——” 赵南嘲讽地将目光扫过每一个锦衣卫,不紧不慢道:“是痛打落水狗罢了。” 在锦衣卫们几乎要冲上来将他劈杀之时,赵南眸中一狠,随即出声道:“不用箭,就这样轮番战,给我一点一点的将他们铲除干净。” 看着赵南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锦衣卫们的眼中几乎是剥皮抽骨般的仇恨。 而就在此时,赵南悠然朝后退了几步,严阵以待的士兵当即呈包围之势,一点一点向前逼近。 就在赵南站定之时,第一批士兵已然朝着韩振一行冲了上去,随即便能听到惨烈的激战声。锦衣卫们皆是抱着誓死的心猛烈应战,捍卫身为锦衣卫的最后一份尊严。饶是重伤的韩振,此刻也强忍胸前的绞痛,抑制住颤抖的双手,用尽全力从衣服上撕下一块来,将手中的利剑紧紧缠在手中,随即眸中浮过熊熊的杀意冲了上去,一连便斩杀了三人。 这一切落入赵南眼中,却是毫不在意,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螳臂当车罢了。 他有足够的时间与人力去玩,只不过他,是一个优哉游哉的看客罢了。 可士兵们看到韩振他们一片弑杀之势,却不由有了几分怔愣,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们也从未见过已呈衰败之势的敌军如此嗜血的一面。想到此,他们的脚步不由也退却了几步,一时竟都有些踌躇了。 毕竟,冲上去杀人是一回事,冲上去送死却是另一回事。 眼见着人人都不愿意冲在前面,赵南顿时眸中一凛,来了火气,看到这一群没用的废物,他当即拔出手中的长剑,将剑鞘率性扔下,转眼便冲了上去,在锦衣卫们忙于应战之时,他已然直直冲向韩振,随即扬剑劈下。 韩振感受到了这股凛冽的杀意,反身扬手挡住,又连连对上了赵南不停的攻势,眼看着韩振将要撑不住时,赵南眸中浮过一丝阴狠,转眼便要将剑贯穿韩振的胸口处。 “韩大人!” 锦衣卫们见此连忙转过身来紧张的大呼一声便要上前来,可已然来不及了。 就在剑锋离韩振的胸口处还有一指远时,韩振却是陡然眸光一凛,抓住这个近身的机会,手中的剑已然反手而去,只听得“噗——”的一声,便看到赵南的剑还未到,手臂却已被韩振的剑贯穿。 而韩振本是百姓口中的“左撇子”,此刻他以左手执剑,正好伤了赵南的右臂,赵南陡然吃痛,不由惊愣的一缩眸子,随即手一软,剑也应声而落。 几乎就在同时,众人都愣然的看着这一反转局面之时,韩振又以更为凌厉的攻势转手将剑扬在赵南的颈上,因着一切太快,就连赵南也一时未反应过来,反在受惊之下将脖颈碰到寒冷的剑刃上,当即印出一条极细的血丝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位既然敢干谋逆之事,必非蠢人,此时若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器自首,法不责众下,也能保你们一命,若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韩振心狠手辣了。” 韩振冰冷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最后一句话更是携着万千逼人的气势来。 从他满含杀意的眸中,在场的人不由都愣了,拿着刀剑的手竟也颤了颤。 “谁敢放下刀剑,杀无赦!” 赵南陡然的一声暴喝让那些人顿时精神一凛,韩振见此将剑毫不留情地抵近了几分,已将赵南脖颈的血口划的更深了。 “为了淮王,赵将军当真是不要性命了。” 听到韩振玩味而冰冷的笑,赵南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嗤笑一声。 “正如你所言,为了淮王殿下,我赵南死又如何?有本事你今日杀了我,也别想走出这里,就留在此,为我赵南抵命好了。” 话一说完,赵南转而射向面前的士兵喝道:“你们家人的性命尽在殿下手中,不怕死的,尽管将兵器放下!” 此话一出口,那些士兵顿时精神一凛,再一次扬起了熊熊的斗志。 “哧——” 陡然的轻笑声扬起,在这箭在弦上的一刻显得有几分突兀而从容。 “赵将军,就这般自信。” 听到韩振莫名的反问,赵南只觉得是故作声势罢了,正要出声讽刺,却是陡然听到外面响起烟火一般炸开的声音。 几乎是那一刻,久经沙场的赵南似乎顿时反应过来什么,可一切已经晚了。 下一刻,他们便听到震慑山海的喊杀声如潮水般蔓延过来,仿佛要将他们重重包围。 韩振,竟还有后手!46 第二百九十八章 皇帝的震怒 腊月十五眼见着便要到了,年关之时的大兴总是显得极为热闹,寅时的清晨尚还是夜空,只一颗格外亮的启明星悬在天边,微微闪烁。纷纷扬扬的大雪似是永远也下不完一般,密密麻麻的模糊了人的双眼。 穿着厚厚冬衣的宫人们早已拿着扫帚,端着一桶热水,一边清扫路边堆积的雪,一边舀起一瓢热水来将雪融化掉。 就在此时,紧闭的南门外渐渐响起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守在门后的侍卫微微顿了顿,凝神听了听,随即便听得马的嘶鸣声已然停在了门外。 “辽东八百里急递!” 一个急切而又浑厚的声音陡然自门外响起,那守门的侍卫闻声当即身子一凛,随即便瞧到南门上所开的一个手掌大小的小门处递进一封密封的急递来。 无需想,只看这急递便知道辽东必是出了大事。那侍卫不敢马虎,连忙提步朝不远处值房的官员走去。 原来老祖宗的规矩,宫城的城门自夜里亥时落锁,于第二日的卯时才开锁,此间是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的。但事急从权,当遇到一切极为危急重要的事时,如此的规矩又难免耽误时间,因而从太祖之时便又于这南门处开了一个只能递急信的小门,守在此门处的官员只负责向皇帝递送急递,若擅自窥探急递内容,立斩无赦。 此时一阵寒风吹来,可谓是滴水成冰。甬道两旁雕刻的石座上燃着烛火,微微摇晃着轻纱一般温柔的影子。 就在门外递信的士兵急的满头热汗,恨不得拿拳捶门时,便陡然听到门后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只见一名官员正急急忙忙地朝过小跑,一边还扶了扶官帽,跑近之时,便能看得此人的额角凝着密密的汗珠,明明已经止不住地喘着粗气,却还丝毫不敢耽误的从那小门处接过急递,二话不说的转身跑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一趟乾清宫。” 话还未说尽,人已经跑远。 手中的信刚被抽走,那快马加鞭一路赶来的士兵便如松了线的风筝,“啪——”的便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已是累到了极致。 乾清宫外一片安静祥和,站在廊外的宫人皆规规矩矩的立在那儿,饶是再冷的风雪天,也丝毫未失了样子。 就在此时,一个摇摇晃晃的光影渐渐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好奇间,他们不由向前伸了伸身子,微微眯了眯眼去看,待看到大汗淋漓的南门官员急急忙忙的往过跑,快的连身后提灯的内侍都快跟不上了,他们不由精神一凛,更加绷直了身子,从中嗅出几分不一样的气氛来。 “快去请师父来。” 冯唯的徒弟灵宝此刻早已闻声,轻而快速的走了出来,眼看着来人将近,他当即向身旁的一个小内侍凑了凑身子,悄悄吩咐了一句。那内侍一听也不敢耽误,连忙点头便悄然退了下去,腿脚更为麻利的朝冯唯的寝房去。 “辽东八百里急递,请灵公公代为呈奏!” 待那官员近身时,便能看到他全然被汗浸湿的朝服,听到这紧张而认真的声音,灵宝当即走下台阶去,小心翼翼地双手将信接过,这才低声问道:“送信的人呢。” 那官员闻声连忙抬头道:“还在南门外。” 灵宝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多说,转而便朝里面走,便吩咐外面的内侍道:“去请大人在偏房喝茶稍候,一会子陛下少不了会召问的。” 话一说完,灵宝已然推门走了进去,殿门随即被重重阖上,而门外的内侍连忙恭敬地请那官员去了偏房伺候着。 走进殿内,便是烘然的热意,裹挟着龙涎香的味道袭来。灵宝加快了脚步朝着建恒帝的寝殿走去。 因着辽东的战事,如今又是年关,大大小小的事情难免多了许多,因此建恒帝每每批阅票拟便会熬到深夜,这对于眼看着便要到知天命年纪的建恒帝而言,难免有些吃力。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建恒帝更多都留在了乾清宫安寝,后宫已是有一个多月未踏足了。 越往里走,灵宝越肃穆谨慎了许多,当走至寝殿,穿过层层明黄的帐幔,便能看到床幔后建恒帝仍在安睡,平缓的呼吸声让他都不敢轻易打扰。 但辽东的事,他却是更不敢耽误的。 想到此,灵宝紧皱的眉微微松了几分,随即蹑手蹑脚的走进去,隔着最后一道帐幔,肃然停下,声音极小的试探道:“陛下,陛下?” “何事?” 皇帝迷蒙而不耐的声音陡然响起,使得灵宝的心不由跳了一下,咽了咽唾沫这才更为恭敬道:“打扰陛下,奴婢死罪——” 灵宝一边下跪,一边双手将急递奉到额前低眉道:“陛下,辽东八百里急递从南门传来了。” 殿内只寂静了一瞬,随即灵宝便听得皇帝陡然坐起的声音,而下一刻,着明黄寝衣的建恒帝已然连外衫都来不及披,便趿着鞋子懵然掀开帐幔走了出来,几乎是一把从灵宝手中抽走了急递。 信封撕开的声音响起,跪着低头的灵宝看到被撕下的纸屑悠悠如雪花般落到地毯上,信纸被展开的声音渐渐随之传来。 指尖翻转中,建恒帝的目光紧紧落到急递上,当他越往下看,脸色便越发难看,恍如渐渐翻覆的黑云下,随时会倾盆而泄的雷雨。 “递急递的人呢!” 建恒帝陡然沉下,冰冷而可怖的声音让灵宝微微一震,随即便更为谨慎道:“回陛下,南门的官员说,人还在南门外等候——” “给朕将人带来!” 灵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建恒帝几乎快要暴怒的语气给惊住了,可当他反应过来时,又有些慌了。 按着祖宗的规矩,还未到卯时,这宫门便不得开,此刻皇帝却是叫他将人带来。 眼看着灵宝在那儿急的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时,建恒帝的目光中已满是冰冷的寒意。 “陛下吩咐,还不快去?” 一个严厉而略带批评的声音陡然响起,灵宝却是不由松了口气,只见冯唯已是穿戴整齐的走进来,对着建恒帝恭恭敬敬行下礼去。 建恒帝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冯唯转而疾言令色的对灵宝道:“将陛下的宫牌请去南门让人放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耽误了辽东的大事,你有几个脑袋担待?” 听到师父呵斥的话,灵宝却时顿时觉得六神有了主,他知道,师父这是在给他留命,师父开口呵斥总比陛下降罪的好,更何况师父看似生怒,其实却是给他指了条路出来。 灵宝闻此,当即感激的差点没将泪挤出来,连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 话一说完,人便已经极为麻利地退了出去。 “陛下,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寂静到可怖的殿内,突然想起冯唯温和而从容的声音,建恒帝似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可脸色却也是更加黑沉可怖。 “嗯。” 冯唯扶着建恒帝前去更衣,当目光落到建恒帝手中紧紧捏的急递时,唇角泛起全然不能察觉的弧度。 这一次,看来又是一场血洗了。46 第二百九十九章 摊牌 鹅毛一般的大雪仍旧下着,刚过了卯时,随着宫门开锁,传召的旨意便已经迅疾地发了出去。 不到卯时一刻,内阁及六部的官员便已然匆匆忙忙的朝宫里赶,屋外的寒风明明凛冽,可这些官员们却是满头的大汗,累的已然喘起了粗气,脚下的步子却丝毫不减缓下来。 当众人急忙赶到太和门前时,便看到了站在台阶之上的冯唯,严惟章率领一众官员走过去,高立在那儿的冯唯见此也颇为礼貌地拱手道:“劳各位大人今日提前来上早朝了。” 说完冯唯微微直了直身子谦和道:“各位大人请吧。” “冯公公——” 眼看着冯唯已然转身朝里去,带头的严惟章却是稳如泰山,丝毫没有从旁打听的迹象,这让身后的一众官员不由有些着急,毕竟天威难测,今日建恒帝如此反常的传召他们,可见必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些事情,早知道便能早准备。 此刻一向喜欢托大的魏国侯,当今郭太后的亲弟弟郭慎仪环顾一圈,见首辅严惟章都不发话,不由有几分得意的站了出来,将背挺直了几分,脱口将冯唯叫住,摆了一手好架子。 冯唯的背影微微一顿,唇角了然的勾起,转身之时,却满是一副谦恭问询的模样,朝着郭慎仪躬了躬腰,这才抬头问话。 “不知侯爷,可还有事?” 众人见郭慎仪愿意抢这个头阵,便都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竖耳听着,吭也不吭一声。 郭慎仪见此更为觉得自己不同,自然而然的上前走到了严惟章的侧前,眼睛朝两边埋头的内侍扫了扫,这才将声音不由压低了几分道:“冯公公可知,今日陛下让我等提早入宫上朝,可是什么缘故?” 这一刻所有人的耳朵几乎都不由凑了过来,冯唯无声扫视了一圈,笑意越发谦和道:“不瞒侯爷,便是奴婢也是迷迷糊糊的——” 郭慎仪闻此不由有些不高兴的皱了皱眉,只觉得冯唯这是不给自己面子,谁知话还未说出口,冯唯便又佯装悄声地上前凑身道:“不过奴婢听闻,今日辽东似乎送来了军报。” 郭慎仪微微一顿,冯唯此时也已站直了身子,郭慎仪看着冯唯嘴角不减的笑意,几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腰杆不由挺得更直了,几乎都能看到那因富贵生活而凸起的肚腩。 看来,他的大哥又在辽东打了胜仗了。 “原来是这般,那就——劳冯公公了。” 眼看着郭慎仪得意傲然的模样,冯唯却是已然谦恭道:“哪里,哪里。” 郭慎仪微微侧首,极为大气,俨然领头人般道:“各位大人,走吧,陛下可还等着咱们的。” 话音一落,郭慎仪便撩袍顾自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全然不顾严惟章这位百官之首的首辅。 众人皆难为的看了看前面默然不语的严惟章,只见他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并未看到魏国侯的洋洋自得的嘴脸一般,只是平常地看了眼在场的官员,这才淡然道:“走吧。” 当百官在殿内等待之时,众人皆彼此猜测的说着悄悄话,絮絮叨叨中不免看了眼颇为自得的郭慎仪,再一想冯唯那谦和的态度,可见,郭家是真的又打胜仗了。 想着此,众人除了羡慕,似乎也没有旁的心思了。 就在此时,殿中陡然响起内侍扬高的声音。 “陛下到——” 几乎是同时,殿内寂静无声,而建恒帝也已然换了朝服,威严而肃穆的走了过来。 众人皆垂头站好,当建恒帝方走上去撩袍坐下,众臣便整齐划一的跪地将朝笏平放在前,将额头抵地道:“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在建恒帝的眼神下,站在一旁的冯唯高声呼道:“起。” 衣料窸窣声顿时响起,百官利落地起身,整理好朝服便又将头低了下去。 而接下来,殿内便渐渐陷入了一片异常的寂静,众人越察觉到此,便越发不安。 直到他们不由摩挲着手上的朝笏之时,上面却是陡然响起了建恒帝的声音。 “今日不到卯时,南门便收到了辽东的八百里急递,诸位爱卿可能猜一猜,这急递的内容?” 建恒帝一边闲话般一边扫向众臣,眸中看似平静,却满是寒意与审视,百官几乎也是在听到皇帝问题的同时,便将头反射性地埋了下去。 混迹这么多年的官场,他们如何不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更何况,连皇帝给出的这盆水是干净还是浑浊都不知道,贸然回答岂不是作死? 对于这些老油条而言,除了被建恒帝点名问话,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否则打死也不去拿这个大。 对于百官埋头不做声这一招,建恒帝早已是预料之内,可当他的目光扫到魏国侯郭慎仪身上时,却见他不仅未低头,反而还颇为自得,似乎一大早便捡了个金元宝一般。 “魏国侯,朕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建恒帝玩味的一笑,郭慎仪见皇帝问话,当即喜不自胜,趁着他们郭家立了大功,此刻正是拍马屁的时候,皇帝现在问话,实在是正合他意。 郭慎仪几乎立即托着朝笏走了出来,随即恭谨而又满带奉承之笑的躬了躬腰。 这一幕落在冯唯眼中,实在是有些觉得好笑,看来在这位不学无术,斗鸡遛狗的魏国侯眼中,竟是连“死”这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了。 “回陛下的话,臣斗胆猜测——” 郭慎仪卖关子一般笑了笑,随即更为刻意谦恭地躬下腰去,毫不掩饰的拍马屁道:“辽东的战局必是托陛下的洪福,又打了一次大胜仗!” 对于郭慎仪的回答,百官并不诧异,内阁的严惟章,顾正德几人此刻也毫无表情的站在那儿,丝毫没有掺和进去的模样。 在郭慎仪兴冲冲的时候,殿内却是不易察觉的更冷凝了几分,建恒帝眼角的冷笑也是越来越深,手中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那封急递,继而回味般喃喃自语道:“大胜仗?” 建恒帝陡然哧笑一声,百官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身子当即紧绷起来,就在郭慎仪微微一愣,满心等待着皇帝的夸赞甚至是赏赐时,却是听得建恒帝再一次出声道:“辽东的胜仗,亏得仰仗主帅郭将军才是。” 郭慎仪闻此不由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是佯装恭敬道:“陛下言重了。” 建恒帝的眸中微光一凛,随即悠然地将身龙座后靠了靠,转而偏首道:“念。” 冯唯闻言当即会意地从建恒帝手中接过急递,在众人小心而好奇的目光下打开,脸色几乎瞬间变得严肃,以极为高昂的声音念了出来。 “臣驱虏右将军萧康谨奏,驱虏大将军郭慎宗于辽东专权独奏,私自克扣军饷达二十一万两,军前斩帅,致兵怒人怨,臣……” 冯唯的声音如鸣钟一般陡然敲响在大殿上,每一字每一句都足以让百官震惊,而方才还颇为得意的郭慎仪此刻却是脸色惨白,身子抖索的如同寒冬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到了最后,他的腿一软,几乎“嘭”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声音低沉而清晰。 这一刻众人都明白了,皇帝等了这么久,这一次是真的要与郭家摊牌了。46 第三百章 阵前换将 “驱虏右将军的急奏诸位已经听了,你们说一说,此事当如何处置?” 皇帝的话看似平静,可在场的百官皆知,建恒帝这可不是在问询,不过是碍着慈宁宫的那位“长辈”,要借他们的口,正大光明的将郭家端起来罢了。 百官们微微沉默了一下,谁都不敢做这出头鸟,皆是悄悄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觑一觑身边的人,就在建恒帝眼眸微微一眯,透露出几分不耐时,百官之首的位置走出了一个人来。 “臣以为,郭将军虽战功赫赫,但如此侵吞军饷,滥行杀伐之权,如今引得军前哗变,实在有损朝廷威严,寒了将士们的心,若不依法处置,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严惟章手执朝笏于百官之前铿锵有力的说出这几句话来,随即大义凛然的撩袍跪下去,将双手平展于前,恭谨而肃穆的放下朝笏,深深叩拜下去道:“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将驱虏大将军押送回京,送至三法司受审,若有罪,当按我大兴律法处置,若无罪,便应查清事情原委,还其一个公道!” 众臣见首辅严惟章既是出了这个头,将这把刀递给了建恒帝,当即纷纷撩袍跟着跪了下去,俨然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极为正义的附和道:“请陛下下旨。” 百官请旨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建恒帝高坐在上,看着一众跪拜的朝臣,耳畔似乎还盘旋着余音,这一刻建恒帝知道,机会来了。 建恒帝唇角微微勾起,随即脸色变得复杂而难以捉摸,好似既愤怒,又为之叹息一般,直至百官等不住,悄悄觑了一眼,建恒帝终于沉下声来,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郭将军本是我军中栋梁,这些年来为我大兴镇守辽东,数次将鞑靼击退,实在是功不可没——” 说到这儿,建恒帝微微一顿,下一刻的语气中便满是威严。 “但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再多的功劳也不足以抵去其如今所犯之罪,诸位既然如此决心,朕如何能不明白其中的轻重?” 众人闻言,皆恭敬地垂头道:“陛下圣明。” “传朕旨!” 建恒帝目光威严的扫向众人,最后落在郭慎仪的身上沉然道:“派遣锦衣卫前往郭慎宗府邸搜寻侵吞军饷,盘查相关人等,另着人前往辽东押送郭慎宗入京,念其多年军功,可免去枷刑,但若有抗旨不从,以谋逆论处。” “陛下仁德——” 百官闻言皆再一次高声附和,建恒帝看似对郭慎宗有所优待,可众人皆知,这皆是看在其多年的功劳上,一旦这些功劳被这些优待耗费掉,郭慎宗的死便是罪有应得,怨不得人了。 “魏国侯,你以为,朕如此处置可还公正?” 听到建恒帝的问话,郭慎仪几乎是全身抖索着想要爬起来,可许是因为腿软,竟是如何也站不起来,在这站满朝臣的大殿上,显得格外狼狈和突兀。 “陛下圣明,求陛下恕罪——” 看到座下乞求的身影,建恒帝看似平静,眸底却是一片寒冷,随即不紧不慢道:“来人,将魏国侯送回府,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更不得探望。” 建恒帝的话一出,众人几乎无需想便知道,这其中的任何人自然是指的慈宁宫的那位了。 当殿内的锦衣卫听得命令,当即上前来凛然抱拳,随即如提一只鸡仔般将身子瘫软,起不来身的郭慎仪给拖了下去。 “郭慎宗回京,辽东不可无人,诸位以为,谁可当次重任?” 当殿内再一次寂静下来,建恒帝右手肘微微搭在腿上,身子稍稍前倾,将目光扫视了一圈。 如今在辽东,若论能力与资历,堪当此任的除了淮王萧康和顾敬明,似乎没有更多的人选了,可顾家的顾敬明虽威望渐高,但资历尚浅,萧康在疆场上拼杀多年,不是顾敬明比得的。 因此此时兵部侍郎来允臣严肃的走了出来,几乎毫不犹豫地回道:“陛下,臣斗胆以为,淮王殿下早年便四处征战,颇有军功,资历深厚,在军中也极有威望,此次于大将之事的处置上也不失明智,因此,淮王殿下堪当此任。” 听到这话,建恒帝似乎并不意外,可即便这样,他也并未当即定了下来,只是不紧不慢地环看座下的群臣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等附议。” 看到伏首的众臣,建恒帝的眼眸微微一眯,一丝寒意淡然划过,随即消失不见。 颇有军功,资历深厚,极有威望。 这三个词几乎死死的攥住了建恒帝的心,让许多往事都浮现起来。 他不会忘记,他这个二子的得意,跋扈,和一次又一次的不知收敛,而在他的眼皮底下私自纳选送入宫的淑女为妾,几乎每一次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而如今,似乎走了一个郭慎宗,又要来一个萧康了。 真是他的好儿子。 无声中,来允臣缓缓朝回退去,眼眸却是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细微地朝从旁听政的萧译看了一眼,随即默然地低下头去。 “传朕旨意,辽东不可一日无将,淮王萧康暂代经略一职。” 听到这个旨意,百官并不奇怪,毕竟人家淮王与皇帝是一家人,经略一职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了。 “另,辽东总兵顾敬明与副总兵顾子涵屡建奇功,朕心甚慰,特擢升顾敬明为征虏右将军,擢升顾子涵为辽东总兵。” 听到这陡然擢升的旨意,百官皆微微一愣的抬了抬头,随即又羡慕的看向严惟章身侧立着的顾正德。 虽是诧异,可却也并不奇怪。顾敬明从前虽未征战,却一直任职军中,此次征虏中更显示了其不同寻常的指挥天赋。而顾子涵虽初次从军,却是有着惊人的作战技巧,凡是其领军所至,皆是所向披靡,从未吃过败仗。 若是旁人骤然高升,许会惹人非议,可若这二人,他们除了羡慕,便再无多余的话了。 …… 随着此次朝议,风波再一次被卷了起来,辽东骤然大换血,身为阵前的统帅,郭慎宗却还是逃不过被押送回京的命运,而在京城之中,锦衣卫早已派兵包围郭慎宗与郭慎仪的府邸,看似盘查府邸,其实不过是将其与外界隔绝,只能坐等死期罢了。 而押送郭慎宗的车队还在路上,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从天津奉县传来,而这一消息如同火药被丢在京中,人人自危。56. 第三百零一章 谋逆 除夕将至,大兴已然一片银装素裹,得知辽东郭慎宗一事后,郭太后便极力寻找朝臣为其上书陈情。与从前一呼百应相反的是,如今却无人敢轻易应了这一要求,便是从前巴结奉承之人,如今也皆是婉转推诿,唯恐惹祸上身。寻找无门下,押送郭慎宗的车队已经渐近,郭太后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一时悲急交加,竟真的病倒下去。 这一日,韩振一行也已然从奉县返京。白雪仍旧纷纷而下,此时的建恒帝正于乾清宫后的东暖阁小憩,冯唯正小心翼翼地揭开香炉的盖子,稍稍朝里添了点香,随着耳畔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冯唯微微侧首看去,只见穿着簇新冬衣的灵宝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了一眼,见建恒帝正躺在暖炕上,呼吸平缓而均匀。 在收到冯唯警示的眼神后,灵宝这才鬼机灵的收回目光,极为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凑到冯唯耳畔悄声道:“师父,锦衣卫指挥使韩振韩大人进宫了,这会子正在外面了。” 冯唯闻言眼眸微微一动,随即又如平静的湖水一般,看不出一丝痕迹。 在冯唯的示意下,灵宝会意地从冯唯手中接过香饼,代为添香,冯唯侧首看了眼仍旧熟睡的建恒帝,这才转而走了出去。 掀起厚厚软帘的那一刻,大雪随着寒风裹挟而进,冯唯不由探手紧了紧身上的水貂大氅,方提步跨过门槛,便看到了殿前立着的韩振。 “韩大人一路辛苦了。” 看到冯唯礼貌地向自己施礼,韩振脸色虽一如往常的平淡,却还是难得缓和的回之一礼。 “陛下可在?” 冯唯闻言微微颔首道:“陛下此刻正在午歇。” “可能劳冯公公代为通禀,臣有要事需向陛下上奏。” 冯唯看了一眼韩振身后凛冽的风雪,再看其不掩舟车劳顿的疲惫之色,当即认真道:“奴婢这就替韩大人通禀,劳韩大人在此等候片刻。” 见冯唯如此,一向不喜宦官的韩振对其似乎稍稍改观了几分,而此时冯唯已然进了东暖阁内,看了眼添香完毕,侍立一旁的灵宝,随即朝着熟睡的建恒帝走去。 “陛下。” 榻上的建恒帝眼皮微微一动,随即缓缓睁开来,看到眼前恭谨立着的冯唯,声音略带几分疲惫道:“几时了。” “回陛下,已过申时了。” 建恒帝闻言微微一顿,不由拿手探了探额际道:“朕竟是睡了这么久。” 冯唯见此不由关心的出声道:“陛下这些日子是太累了。” 建恒帝闻言未语,随即看了眼一旁的冯唯道:“伺候梳洗吧,今日的票拟还未批完。” 冯唯见此给灵宝使了个眼色,灵宝当即下去唤梳洗的小宫娥来,建恒帝随即缓缓起身,冯唯连忙上前去扶,随即出声道:“陛下,韩振韩大人来了,说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方坐起身,趿着鞋子的建恒帝闻言微微一顿,随即道:“让他进来等候。” 得到建恒帝的吩咐,冯唯连忙走了下去,将韩振引至外殿,转而向一旁的内侍道:“韩大人一路劳顿,沏一盏茶来。” 内侍得令下去,冯唯这才对一旁的韩振道:“劳大人稍作等候,陛下此时方起身,待更衣后,再行召见。” 韩振闻言淡然颔首,等到梳洗毕,建恒帝坐在龙案后,随即脱口道:“召。” 一声令下,外殿等候的韩振由灵宝引进来,当建恒帝看到一连疲惫,满身风雪气息的韩振不由微微诧异,随即便听得男子稳重而坚毅的声音。 “臣韩振给陛下请安。” 看到眼前跪拜的男子,建恒帝当即道:“爱卿请起。” “臣一路进京,未曾梳洗便前来面圣,殿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建恒帝闻言道:“你如此必是有如此的道理,起来吧。” 话音一落,建恒帝转而道:“赐座。” 当韩振缓缓起身,便听得上座的建恒帝道:“爱卿如此急于入宫,可是有何事要奏?” 韩振由灵宝领着落座,闻言正欲开口,却是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随即建恒帝闻声看去,却是少女高挑而聘婷的身影。 只见御前女官徐成君端庄而不失恭谨地走了进来,亲自奉上一盏冒着热气的茶上前,亲自放到韩振身边的小案上。 韩振随着看了一眼,却只淡然的溢出两个字:“多谢。” 建恒帝的目光朝此处扫了一眼,随即环看殿内一众宫人,最后将目光落到身侧的冯唯身上。 冯唯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建恒帝的意思,当即出声道:“都先下去吧。” “是。” 宫人们皆随之行礼,唯独徐成君微微一愣,手中细微的一紧,随即出声道:“是。” 眼看着宫人们皆退了下去,冯唯也颇为识趣地行礼道:“奴婢告退。” “无需,你留着伺候吧。” 冯唯闻言微微一顿,看了眼下面的韩振,这才转而走了回去。 待到殿内恢复平静,建恒帝这才转而看向座下的韩振问道:“爱卿有何事要奏?” 韩振闻言当即站起身来,随即抽出一本奏本道:“臣此次奉陛下之命前往天津办差,却是在途中遇到蹊跷之事,细查之下,让臣不敢不立即回京向陛下奏禀。” 建恒帝微微一扬颌,冯唯连忙走了下去,从韩振手中接过奏本,转而朝上递给建恒帝。 建恒帝接过奏本,缓缓地打开,可当他越往下看,却是再也无法平静,手中捏住奏本的力度也越大了几分,眸中几乎是将要溢出来的怒火,脸色黑沉的可怖。 “不孝子!” 随着皇帝的怒吼,奏本被重重到地上,冯唯佯装不知何事而惊惶的跪地道:“陛下息怒。” 打着采石的名头却私自开采铁矿,更避人耳目的在那深林中冶炼兵器,这其中的意图根本无需细想,而这其中的头目却是他那二儿子的门下将领赵南,若说与萧康无关,便是街巷的三岁小儿都不信。 好啊,未想到他作为父亲一次又一次的纵容,竟是让他这个儿子不知好歹,如今谋逆之心,几乎要到路人皆知的地步。 若是再下去,只怕萧康都要杀进他的乾清宫了。 “臣还有一言未禀。” 建恒帝闻言眼眸微微一冷,随即脱口道:“讲。” “回陛下,臣将这一干人等抓获后,还从其口中得知,当今太后的胞弟,如今魏国侯也从中分利已久,其管家与这矿场领头多有私下的往来。” 建恒帝闻言唇角冷凝的勾起,随即出声道:“好,好。” 第三百零二章 连累 这一夜的北风肆虐,巷道的积雪已经堆至小腿一般高,来往的路人皆裹着厚厚的冬袄,极为快速地行走着,风一过,更是忍不住将衣襟紧了紧,冻得直打哆嗦。 在墙角之处,两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皆颤抖的缩在那儿,其中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的小乞丐头发蓬松,裹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勉强遮盖了冻僵的身子,嘴唇已然乌紫,只能缩的更严实,仿佛这样便能抵御严寒一般。 而在不远处,便能看到一座开阔而富丽堂皇的府邸,朱红大门的牌匾上以金漆书写着魏国侯府四个大字,门外的台阶上此刻站着数个身穿簇新冬衣的小厮,门前悬着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光晕,轻轻落在地上,随着寒风缓缓摇漾,成了小乞丐心目中分外企盼的温暖。 看似眼前的一切都很宁静,可只有那些小厮才知道,在这府邸的不远处守候着多少锦衣卫的“大爷”们,而他们便像是随时被撕裂的猎物一般。 此刻魏国侯府内的正屋前也侍立着许多下人,穿着打扮看起来竟比之富贵人家还要好些,靡靡的音律之声透过紧闭的房门,盘旋在整个院子中,偶尔屋内还能传出女子娇笑之声。 守在门外的人犹如听不到一般,对此似乎早已习惯,可他们此刻心中更多的是害怕与忐忑。 他们无法理解,到了如今这个关头,他们这位主子竟还有兴致寻欢作乐,偏生他们想逃却是逃不得。因为到时候,只怕还没走出这个巷子口,便要被锦衣卫们请进诏狱,能不能活着出来尚且还是问题。 想到此,他们只觉得当初跟错了主子,却是只能悔不该当初。 穿过房门走进去,浓郁的瑞脑香味与女子的香粉味裹挟在一起,随着地龙的暖意扑面而来。只见这屋内摆设华丽而夺目,数名乐姬或抱琵琶,或弹古琴,身穿极为精美的绫罗,丝竹之声几乎温柔的将人溺入其中。 另几个身穿薄纱,身子妖娆而娇俏的女子则莺莺燕燕的环绕着同样衣衫不整的郭慎仪,只见郭慎仪发冠微微斜了几分,发丝凌乱的散开,手边摆着数壶倒尽的美酒,身上是难以入鼻的浓郁酒味,此刻他眼神涣散,颇有几分醉熏的意味,痴痴地看着眼前环绕的佳人而笑,随即毫无征兆地扑倒身前的一碧衫少女,引得身旁的女儿笑的更欢。 眼前的一切奢靡而香艳,一旁奏乐的乐姬们皆脸色一红,却又无从躲避,只得低下头去。 “侯爷,这么晚了,奴婢们伺候您歇息吧。” 怀中的女子妩媚而勾人的声音让郭慎仪精神仿似一振,随即笑着拿手点着眼前几个美人道:“好,让我来看看,今日谁来伺候我,到时候重重有赏。” 话音一落,郭慎仪随意从最近女子的腰间扯下系带,女子当即娇嗔轻呼,郭慎仪却是颇为放荡的将系带遮住双眼,那些姬妾顿然明白其意,皆悄悄起身,却是时不时轻笑几声,将步履毫无方向的郭慎仪引了过去。 “侯爷,奴家在这儿呢,快来啊——” 郭慎仪闻声转而将双手探过去,嘴中更是调qing般粗口道:“小骚狐狸,让本侯抓到,就别想跑了。” 话一说,郭慎仪的手便一把抓去,那女子佯装要躲,却还是故意摔到其怀中,感受到手中的娇软,还有少女气喘连连的求饶声。 郭慎仪笑着要将蒙住眼睛的系带扯下,却是陡然听到“哐当——”一声,随即房门便被毫无征兆地推开。 郭慎仪被唬的一跳,几乎是反射性的腿一软,险些没一屁股坐下去,可当看到进门的管家郑光时,郭慎仪当即又惊又怒道:“混账东西——” “侯爷,圣旨,圣旨到了——” 郭慎仪的话还未说出口,却是被郑光惊慌失措而又气喘吁吁的声音给吓了回去。 几乎是腿软瘫下去的同时,手持圣旨,一身品服的冯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而身后则是带着凛冽之气,眼神冷而如鹰一般的锦衣卫们,只见冯唯谈笑自如般,佯装客气的拱手道:“侯爷真是好兴致啊。” 话一说完,冯唯若有所指的扫了一眼屋内的莺莺燕燕,看到眼前笑意亲近的冯唯,郭慎仪却是觉得如索命的无常一般,不由有几分胆寒与畏惧,而当他看着其手中的那封圣旨,更是觉得头皮发麻。 “侯爷,接旨吧。” 冯唯站直身子,淡笑的看着脚下抖抖索索的人,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当即打开圣旨,以不高却也不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了出来。 原本还尚存一分希望的郭慎仪在听到冯唯宣读的圣旨时,几乎犹如雷劈,这一刻他竟是懵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被长兄郭慎宗连累,可如今他却是被萧康连累? 他何时与淮王勾结谋逆过? 奉县,他更是从未去过奉县!又哪里知道什么私自冶炼兵器的鬼矿场! 直至听到押送诏狱的那一刻,郭慎仪的寒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郑光不是给他出主意,只要他这些日子举止越荒谬,便能打消皇帝对他的怀疑,让皇帝觉得他不过是个无用的废人吗? 他如今桩桩件件都在照做,为何现在竟还是逃不过诏狱? 郭慎仪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当他转而看向郑光时,脑中突然想起什么来,当即不顾在场的人,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几乎跳起来追着郑光厮打道:“我想起来了,你这个狗奴才,是你,是你为了得利拿我侯府的钱投进了淮王的矿场!是你!是你!” 郑光被打的哎哟连天的直叫,此刻听得郭慎仪的话也不再躲避,当即忍着疼反委屈的高声扬道:“侯爷,当初是您叫奴才私下与之相交的,现如今怎能将这屎盆子扣在小的身上?” 听到郑光倒打一耙的话,还是当着冯唯和一众缉拿他的锦衣卫的面,郭慎仪几乎胸口一滞,一口气没上来,当即背过去。 眼前的冯唯就当自己是不花一个铜子儿便看了一场郭家的好戏,看着眼前草包一个的郭慎仪,更是觉得郭家祖宗的棺材板儿只怕都快压不住了。 而身后的锦衣卫们,此刻看到举止粗鲁无状的郭慎仪,心中更多了几分鄙夷。 (注:因为埋线比较长,可能大家有些记不住,如果有些忘了的,可以看看第二百零一章,就大概明白这是萧译和阿九的计了。)129 第三百零三章 此刻的慈宁宫内一片寂静,浓郁的草药味几乎充斥着整个大殿,殿内的摆设一如从前,庄严而尊贵,可如今落入眼里,却仿佛罩着层层的雾霭,让人觉得多了几分压抑。殿内伺候的宫人们皆双手服帖在前,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即便是来往间也是不出一丝声音。 走入寝殿内,只见从前保养得宜,精神极好的郭太后却是恹恹地躺靠在软塌上,此刻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气息浑浊而厚重,喉中仿佛硌着什么东西一般,发出“呼呼——”的声音。 透过八宝琉璃福寿灯,渐渐走近的顾砚龄几乎能看到郭太后眼角再也挡不住的细纹,一层叠着一层,似乎连那双逼人的眸子也小了许多。 这一幕于顾砚龄而言并不意外,从前是万人之上的太后,背后是手握兵权,独镇辽东的母家郭氏。而如今,太后仍旧是太后,可一旦郭氏大厦倾落,只怕这太后之名也不过就是摆设了。 “阿九给曾祖母请安。” 话音一落,回应顾砚龄的却是一阵喑哑而急促的咳嗽声,顾砚龄微微抬颌,看到郭太后晦暗的脸色此刻因猛烈的咳嗽而涨红,那一瞬间瞳孔几乎都扩大了许多。 原本侍立在旁的榆嬷嬷见此当即大惊,连忙上前一边替郭太后紧张的顺着后背,一边大声斥责身旁的侍女道:“还不快递水来,死的吗?” 一旁的侍女被惊得一抖,连忙颤颤巍巍的递上水去,郭太后几乎是一把夺过饮了下去,可眼看着水用了大半,郭太后的咳嗽丝毫未止,反而声音更加嘶哑,眼看着其几乎是猛烈的攥住衣襟,好似喉中被掐着一般难耐,顾砚龄不由走上前去,想要替其抚顺胸口。 可顾砚龄的手刚覆上去,郭太后却是猛的一扬手,只听得“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在大殿,殿内的人皆被惊了一跳,郭太后却是耗费了大半身的力气一般,恹恹的喘着粗气,左手死死撑在锦被上,指间抓着锦被上一簇簇福寿吉祥的团花纹,右手则勉强松开衣襟,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挤出几个字来,怒指眼前的顾砚龄。 “你来做什么?是想要谋害哀家么?” 郭太后的话一落,一旁的人皆畏惧的低下头去,不敢看这一幕,而一旁的榆嬷嬷则小心地上前去扶郭太后,看着顾砚龄伸至一半的右手,眸中更多了几分防备与警惕。 让众人讶异的是,眼前的长孙妃顾砚龄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孝顺而温和,此刻也只是平淡地收回右手,看了看手上被打的通红的印迹,随即毫不在意的放下手,语中满是耐心。 “阿九想睡前来看看曾祖母,看看曾祖母这儿是否有需要阿九侍奉的地方。” 听到这儿,众人中除了榆嬷嬷皆为顾砚龄这般温顺而谦恭的举止而动容,可眼前少女越这般,郭太后便越觉得厌恶,而榆嬷嬷也越是觉得这位长孙妃心机太过深重。 “你给哀家出去!哀家不想看到你。” 听到郭太后没有一丝感情的冷语,顾砚龄淡然一笑,却是更为体贴道:“阿九留在慈宁宫,为的便是侍奉在曾祖母的膝前,曾祖母如此,可是阿九哪里侍奉的不好?阿九愿意改。” “你——” 郭太后被此话气的一滞,原本稍稍通畅的胸口此刻又梗的难受。 眼前的少女看似谦恭柔顺,方才的话却是句句告诉她,当初是她将其召入了慈宁宫,因而此刻即便是再碍眼,她也要顺着懿旨留在这里,哪怕是碍她的眼,戳她的心。 “如今这般,你可满意了?” 顾砚龄闻言佯装不明道:“阿九不懂曾祖母的意思。” 恰在这时,奉药的宫娥走了进来,殿内渐渐宁静了下来,顾砚龄却是上前接过药来,以眼神示意那宫娥退了下去,那宫娥小心翼翼地看了郭太后一眼,终究还是将药递给了顾砚龄。 眼看着顾砚龄搅了搅,随即坐在身前,正要将一勺药递上去,郭太后却是抬手将碗打翻在地,随着药碗砰然炸裂,溅起沾满药汁的碎瓷片,郭太后眸中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愤怒道:“大将军方在辽东出了事,你顾家便平步青云,你以为哀家是傻子吗?” 这一刻殿内似乎平静了,连半点声音都没有,顾砚龄耐心地抽出丝帕擦了擦手上的药迹,平静而恭顺的话语渐渐响起。 “大将军回京是朝议的决定,四叔与长兄擢升也是朝议的决定,阿九不才,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规定却是半点不敢违逆,曾祖母方才所言,阿九的确是不明白,还望曾祖母恕罪。” 说完话少女转而抬起头来,眸中是毫不犹豫地坚定与坦荡,而方才“后宫不得干政”这一句话,却是如尖利的锥子般钻入郭太后的心中,少女的话,分明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却让她丝毫无法反驳。 作为萧家太祖立下的规矩,便是如今的她也不敢公然违背。 眼前的顾砚龄几乎是个软钉子,让此刻的郭太后丝毫也拿捏不得,胸中的气滞也越发严重了些。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匆匆忙忙走进来,快要近前是,险些绊了一跤,还未到近前便腿一软跪了下去,众人看去,只见其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全身抖如筛糠,此刻连话都快说不全了。 “太——太后,不,不好了——” 郭太后原本满腔怒火,一看这内侍更是忍不住随意抓住手边的手炉砸下去道:“又是何事!” 那滚烫的炭火跌落了那内侍一身,几乎瞬间便能听到皮肉被烧出的“呲咧——”声,在场的人不由抖了抖身子,皱眉低下头去,而那内侍明明烫的直叫唤,却在看到郭太后剜人的目光时努力咬紧牙关道:“奴婢该死,是陛下的圣旨下入魏国侯府,侯爷此刻已经被请入诏狱了。” “你说什么?” 郭太后几乎一瞬间直起身来,力度之大险些未跌下榻去,声音更是尖厉而扭曲。 那内侍见此不由打了个颤,更加小心道:“侯爷因参与淮王谋逆,在奉县私自冶炼兵器,训练军队攻击锦衣卫,如今已被带入诏狱了。” 这一刻殿内的气氛似乎被凝滞,冻结,在场的宫人皆是惊慌失措的抬头,仿佛重重雾霭下,一道雷终于劈了下来。 这天,终于是要塌了。 郭太后身子僵直的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可怕,而下一刻便见其再也受不住,倾身死死抓住床沿,吐出一口血来。 随着榆嬷嬷的惊叫声,郭太后一个背子仰过去,嘴边还沾着黏稠而鲜红的血迹,直直地倒在软塌上,几乎能听到“嘭——”的一声。 “传太医!快传太医——” 榆嬷嬷冲破喉咙的嘶吼声顿时响在耳畔,顾砚龄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是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平静。 这一幕在她的脑海中已经预想了太多次,而这一刻,郭家是真的走到了尽头,再无完卵了。1 第三百零四章 薨逝 这一场雪像是下不尽般,整个皇宫已然被茫茫的大雪覆盖,极目看去,每一道瓦上,每一个飞檐上都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干净而无暇。 一轮明朗的冰月悬在墨蓝的夜幕中,冰冷而高洁,隐隐洒下的月辉,更衬的落下的晶莹如月下仙子一般。 此刻因还是凌晨,梅园的一番景致并无人来赏,梅林下的卵石小径上寂静而清幽,只有远处抄手游廊下的宫灯散出几分光晕来,更显得温暖了几分。 远远的,两个高挑的身影一前一后,渐渐走近,待到身前才瞧着一身玄色大氅的建恒帝默然行在其间,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来。身旁的冯维同着水貂鹤氅,一手执着西湖竹叶绸伞,亦步亦趋的跟在其后,眉目恭顺而谨慎,极尽小心翼翼。 平日里娇语连连的梅园此时只能听到软靴底踩在厚厚积雪上的“咯吱——”声,过了许久,快要走上游廊时,一个平淡的声音冰冷的响起,显得格外明显。 “一会子到了慈宁宫,你便去值房告诉内阁,昨夜太后又犯了病,身体抱恙,朕担忧不已,需从旁多陪伴些时辰,今日的朝议延后,让内阁先将要紧的政务收集上来,待朕上朝时再议。” 一旁的冯维听得建恒帝的吩咐,不敢打一个马虎,连忙恭敬的颔首道:“奴婢记住了。” 建恒帝淡淡的“嗯”了一声,主仆二人这才走上了游廊,渐渐远去,全然忽视了这满园的风光,只能看到被拉长的影子。 待到二人来到慈宁宫,只见阖宫上下一片灯火通明,建恒帝一路走去,宫人们皆比从前还要颤颤巍巍的行礼,直到进了郭太后的寝殿,建恒帝便看到殿中已站满了有品级的嫔妃。 原本侍奉在最前的元皇后转而看到了进来的皇帝,连忙转而上前来,带着众嫔妃抚了抚裙摆行礼下去。 “陛下——” 建恒帝走近将大氅卸下递到宫娥手中,略过一众嫔妃,步伐颇为急切的走上前,直接恭敬的蹲在郭太后的病榻前,体贴地屈下身子,眉间满是担忧与关心,声音低而温和:“母后,朕来了。” 虽说心中早有预料,可看到眼前气息奄奄的郭太后,建恒帝的心中不由还是升起了几分惊异。 从前精神极好的老妇人如今头发全白,脸色灰暗而沉,仿佛因为过于憔悴,脸上的衰老斑竟是一夜间都生出来了。 此刻躺在塌上阖着眼的郭太后就像是一树再也无法回春的枯木,没有一丝生气,只能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呼吸紊乱而浑浊,发出低沉的声音。 听到宫妃啜泣以外的那缕熟悉的声音,郭太后几乎是瞬间动了动眼皮,随即仿佛分外艰难的想要睁开,可似乎与她而言,哪怕是抬一抬眼皮也是极为不易。 郭太后的喉间渐渐发出急促而挣扎的呼噜声,仿佛因为这一艰难而气恼,当建恒帝看到郭太后因为费劲全身力而挣着的手,这才孝顺的将手覆上郭太后的手。 碰触的那一刻建恒帝才发现,眼前的郭太后竟是因为那个背靠她而啃着大兴祖宗基业的郭家垂老成这般。掌心下的那只手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张枯皱的皮,仿佛稍微用些力,连这骨头都会轻易的碎掉。 感受到郭太后因为他冰冷的手而一震,建恒帝的眸中浮起更为关心的声音:“母后想要什么,朕帮你。” 几乎是一瞬,那双无力耷拉着的眼皮终于被奋力打开,隔着眼前雾茫茫的阴翳,看到那个与印象中完全重合的身影,郭太后几乎恨得咬牙,可即便是这般,郭太后终究将一切掩下,转而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分外无力。 元皇后见此正要伸手帮忙,谁知建恒帝却伸手挡住了,在众人诧异之时,建恒帝亲自一边扶着郭太后,一边嘱咐道:“皇后,将枕靠垫上。” 眼看着元皇后将枕靠垫好,郭太后才被扶着靠坐下去,似乎仅仅是这一番举动便已耗费了心神,郭太后不由喘着粗气,额角竟是浸出汗来。 “前些日子母后身子还渐好了,怎么骤然又加重了几分——” 建恒帝关切的看着郭太后,在郭太后还未说出话时,便将眼风骤然射向一旁侍奉的榆嬷嬷,声音低沉而冰冷。 “必是你们侍奉不周的缘故——” 此话一出,原本站在一旁的榆嬷嬷当即后脊发凉,皇帝的目光明明淡然,她却是被逼视的不得垂下头,腿一软跪了下去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恕罪——” 周围侍奉的宫人见此皆是一慌,随着榆嬷嬷便手脚无措的跪下去求饶。 看着眼前的一幕,郭太后渐渐发现,从前那个为她掣肘的少年如今已然与从前的先帝那般不怒自威,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淡然的话语,都隐隐携着让人胆颤的压力。 郭太后扫了一眼颤颤巍巍跪在建恒帝脚下,终日伺候她的人,竟是生出隔世的感觉。 “不,不关他们的事——” 郭太后喘着粗气,只能艰难而自嘲的吐出一句话来。 “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 建恒帝见此眸中渐渐升起忧虑,随即温和出声道:“还是叫太医来瞧瞧,才放的下心。” 话一说完,建恒帝微微侧首道:“冯维。” 冯维闻声连忙上前道:“奴婢在。” “去将院使召来——” “不必了。” 建恒帝话还未说完,就被郭太后衰弱的声音打断,只见其似是极为疲惫般将身子无奈地靠回去,勉强睁着眼睛扫向一众嫔妃道:“叫她们都下去吧,皇帝,你陪陪哀家就好。” 建恒帝闻声并不讶异,只随之扫了一眼众人,这才顺从的点了点头,看了眼一旁的元皇后道:“都下去吧,母后也乏了。” “是——” 眼看着元皇后将一众人带领着退了下去,屋内顿时再一次陷入寂静,浓郁的草药味几乎压住了香炉内的檀香,让人不由有几分屏息。 不知过了多久,郭太后那垂老而无力的声音终于响起。 “日子过的是真快啊,转眼间,先帝已走了三十三年了。” 说到这儿,郭太后转而看向眼前的建恒帝,唇角浮起一起慈和的笑来。 “哀家记得,你登基时才十八岁罢。” 建恒帝闻声恭顺的笑道:“母后记得清,若不说,朕都快忘了,来年一过,朕便要五十有二了。” “是啊——” 郭太后仿佛陷入悠长的回忆般,双眸微微有几分茫然,而随之一句看似随口的话,却算是进入了真正的话题。 “自太祖以来,辽东便不得安宁,大将军这些年来为了大兴出生入死,与哀家这个长姊也是聚少离多,也算是戎马一生了——” 建恒帝闻言点了点头,也是慨叹的跟着道:“大将军是我大兴的功臣,郭家也是我大兴的栋梁,更是朕的舅家。” 郭太后眸中微微一动,渐渐泛起一丝激动的光亮,而下一刻,郭太后微微探出另一个只手上去,覆在建恒帝的手背上,语气垂老而近乎乞求道:“陛下,放过郭家吧。” 建恒帝闻言温和一笑,随即反握住郭太后的手安慰道:“舅舅一生为我萧家过着马革裹尸的日子,朕也为之感念。” 在郭太后眸中越发欣然之时,建恒帝随之的一句话却是叫她如置身寒冬冰窖中,一颗渐渐激动的心也骤然被冻结,碎裂开来。 “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徇私枉法,破了祖宗的规矩,寒了边疆将士和百姓的心。” 说到这儿建恒帝无奈而又无力的叹息一声,更加温声劝慰道:“二位舅舅这次,做的实在是过了,还望母后体谅朕的难处。” “哧——” 郭太后僵直的身子微微一动,随之诡异的笑出声来,方才的慈和与和谐在这一刻全然消散,当再看向建恒帝时,郭太后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嘲讽。 “飞鸟尽,良弓藏。哀家倒要看看,如此之后,陛下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看到神情渐渐冷漠不再伪装的建恒帝,郭太后转而笑出声道:“陛下手中的刀真快,从前杀尽兄弟,如今昭懋的尸骨未寒时,又要灭掉我郭家?看来,皇帝只有杀尽这天下人,才能保得住这锦绣的江山了。” 建恒帝闻声并不动怒,只唇角淡漠地勾起,不紧不慢地起身抚了抚衣袍道:“大兴的江山是我萧家的,自有朕亲自守护,至于母后——” 建恒帝淡然扫向郭太后道:“后宫不得干政,母后还是牢记,好好将养罢。” “你——” 郭太后胸口一滞,气的如钻心般疼痛,只能使劲攥着胸口的衣襟,越发急促的呼吸。 建恒帝却是漠然地转身,一边朝外走,一边出声道:“朕还要去朝议,便不陪母后了。” 听到身后越发浑浊沉重的呼吸声,建恒帝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郭太后对他蚀骨的恨意,脚下的每一步,走的也是越发自在。 “对了,忘了告诉母后,谋逆按法纪当诛九族。” 建恒帝脚下微微一顿,分为淡然地侧首安慰道:“母后既是嫁入了萧家,自然不会被连累,只是若再顶着这谋逆的戴罪之身入召陵,与先帝同寝,只怕莫说先帝,便是萧家的列祖列宗都会在梦中骂朕不肖子孙,所以——” 在昏黄的灯光下,建恒帝的唇角勾起几分猫捉鼠的玩味道:“只能委屈母后,安葬别处了,至于先帝陵寝,有孝端太后就足够了。” “萧纪——” 几乎是同时,郭太后再也抑制不住愤怒,双目不甘地圆睁,几乎通红,却是只能一手攥着锦被,将身子咬牙直起来,跪坐在塌上,一手怒指着建恒帝,发出绝望而可怖的嘶吼。 她才是大兴的太后!陪着先帝,享着皇家子孙世代供奉的也该是她,她才是从大兴正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 她竟是还比不过一个妾室出身的孝端,不能陪伴先帝! 她不甘!她不甘! 仿佛一团火焰滚着烈油一路横冲直撞的想要冲出她体外,到了喉间之时,郭太后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灼热与干涸,随之无法停止的咳嗽声打断了嘶吼,这一刻她才发觉,她的声音竟是如腐木被拉锯一般,丑陋而无力。 郭太后随之紧紧抠住喉咙,眼光朦胧中,只能看着那个她恨毒了的身影渐行渐远。 “哀家不甘——” 几乎从喉间死死溢出这句话时,一股腥甜从喉间冲破而出,她几乎是毫无征兆地猛地向前倾身,一口温热的鲜血吐了一地,沾染在地毯上,格外刺目,几乎灼伤了郭太后的眼睛。 而下一刻,来不及等她害怕的呼喊,便只能看到她的身子如同破落的风筝一般,直直面朝塌下的跌下去,伴随着“嘭——”的一声,郭太后的半边身子沉重的垂落在塌下,仍旧呈趴着的姿势,双腿却仍旧在塌上,银白的发丝散落一地,浸在嘴中渐渐溢出的鲜血中,形成了可怖的对比。 当守在外面的榆嬷嬷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郭太后的额角磕出的鲜血已然浸湿了她杏黄的寝衣。 “啊——” 一个尖利而扭曲的惊呼声从榆嬷嬷口中冲出,犹如夜枭一般,在这个冰冷的雪夜显得格外诡异。 而这个历经三朝的太后郭氏,就在这般绝望的黑夜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第三百零五章 “铛,铛……” 一道鸣钟声划破长空,仿佛一道利剑挑开这暗夜沉重的幕布,惊起了停歇在瓦檐之上的寒鸦,只见几个墨黑的身影扑棱着翅膀飞起,在宫殿的上空盘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嘶哑啼鸣,显得诡异而凄凉。 随着鸣钟二十七声,历经三朝的皇太后郭氏走完了这一生,谥号“孝圣慈宣康惠敦和诚徽仁穆敬天光圣文皇太后”,毫无意外的独自葬入南京的昌陵。 当今的皇帝悲痛欲绝,几乎三日水米未进,辍朝半月有余,带领着一众后妃,皇子皇孙尽孝于郭太后的圣体前,皇帝更是亲自执笔写下一篇又一篇为子思母的悼念诗文,让人抄编成册,将手稿烧给这位已逝的嫡母,感念其虽非生母却胜似生母的母子之情。 一时之间,世人皆感叹皇帝对母的恭顺和孝敬,也暗自揣测,这位母仪天下的太后之所以这般骤然病逝,全然是因那不知好歹的母家所气,令其无颜面对萧家的列祖列宗。 如此之下,郭家俨然成了世人口中那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恶之臣,一时之间,将其处以重刑的呼声越发高涨,以至于因孝敬之心原有几分踌躇的皇帝终究趋于百姓请命,于郭太后出殡后的半月,在朝臣联名立罪的上书上做以批示,将郭慎宗与郭慎仪处以凌迟之刑,但因郭太后的缘故,又宽容处以问斩。 大兴律法,问斩之人多于秋后行刑,但郭家兄弟罪大恶极,为世人不容,竟是破了规矩,赶在年关之前行刑,百姓皆是欢呼观刑,辽东的将士们更是纷纷朝京城的方向跪拜,感谢天恩。 随着郭慎宗与郭慎仪的死,风光无限的郭家就此败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无一幸免。 这一夜,慈宁宫内的东殿正悄悄的收拾着,顾砚龄坐在窗下,看着收拾包袱,眉梢掩不住笑意的醅碧与绛朱,可见这些日子留在慈宁宫,将她们也拘的不易。 下一刻,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顾砚龄随之看去,只见笑意机灵的灵宝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上前恭敬的行下礼去。 “奴婢给长孙妃请安。” 顾砚龄闻声笑着道:“怎么未在陛下身边伺候,到我这里来了。” 灵宝闻言嘿嘿一笑道:“陛下命师父派人来护送长孙妃回毓庆宫,奴婢便抢着机会来了。” 顾砚龄听了不由笑意深了几分:“难为你了。” 灵宝抬起头笑道:“奴婢能孝敬长孙妃是奴婢的福分。” 顾砚龄唇角一勾,随即转而问一旁的醅碧道:“东西可收拾好了?” “好了——” 醅碧和绛朱双双直起身来,顾砚龄满意地点头道:“那便走吧。” 眼看着顾砚龄起身,醅碧和绛朱连忙上前将其扶住,灵宝恭敬地退到一旁,待顾砚龄一行先出了门,这才命内侍将打包的东西拿进车去。 明朗的月色下,披着斗篷的顾砚龄缓缓朝外走,快要走到宫门口时,少女的步子却是微微顿了下来,停到了原地。 只见灯火阑珊处,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静静等在宫门口的台矶上,一如初见般穿着玄色的大氅,淡漠的神情却因眸中浮起的温暖与笑意而生动起来,头顶的八宝镂空宫灯洒下一片光辉,隐隐晕染在萧译的身上,让人不由心生几分欢喜与动容。 “龄儿,我们回家。” 了了几个字,却是这世间最动人的话语,看到朝她温柔伸手的萧译,这一刻的顾砚龄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贪恋这一刻。 这些日子以来她太过平静,平静的让郭太后真的以为她与萧译淡漠到了这一步。 可真正到了见到萧译的那一刻,这些日子的理智似乎瞬间崩塌,思念犹如泛起的潮水一般倾斜而出,从她的胸口涌出,几乎是同时,她不由觉得喉头有几分哽咽。 萧译看到眼前少女眸中隐约的朦胧,不由微微一愣,下一刻当即急急地走过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少女牢牢揽入怀中,掌心轻轻地抚慰着少女的后背。 “都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暖,顾砚龄再也不顾周围背过身去,笑意动容的宫人,更加贪恋地回抱住萧译,将侧颜覆在他的怀中,一向清冷的话语化为了这一刻的柔情。 “我想你了。” 萧译闻声手中慢慢顿下来,随即将手松开,看着眼前眸中点点晶莹,分为娇艳的少女,温柔地伸出手,替其轻抚颊边的泪痕。 “我也是。” 话音一落,萧译下一刻便再也忍不住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与克制,一手覆在少女的腰间,另一只手摩挲着少女的颊边,温热的唇瓣随之贴上少女的唇边,极尽这一刻的缠绵。 顾砚龄感觉到萧译这一刻的不同,将萧译环的更亲近了几分,主动地回应上去。 …… 几辆简单的宫车缓缓悠悠地行在甬道上,碾出两道深深的压痕,“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回荡在甬道上,渐行渐远。 当宫车缓缓停到毓庆宫门口,萧译先行下车,掀开车帘朝顾砚龄伸出手来。 顾砚龄笑意嫣然地将手递上去,方走到脚踏上,身子却是陡然腾空,轻呼出声之时,萧译已然将其温柔抱在怀中,眸角飞扬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一步一步朝寝殿走去。 看着唇角勾起轻笑,纷纷转而背身而立的宫人们,顾砚龄却是难得未嗔怒,反倒将手勾住萧译,安稳的将头靠过去。 人生苦短,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克制了太多,顾忌了太多,这一刻,她想真正的率性一次。 当走到她的东殿外,萧译微微顿步,随即出声道:“都退下吧。” “是——” 众人皆闻声退了下去,萧译随即抱着顾砚龄走进殿中,一股熟悉的暖香袭来,抬眼看去,屋内陈设毫无改变,高几上的花瓶中仍旧摆着犹带雪珠的腊梅,点点生动了整个房子。 当走到塌前,萧译将少女温柔放下,随即半蹲在少女膝前,陡然出声道:“听闻,如意公主要添麟儿了。” “嗯,前些日子在姨母那还听着姨母和几位娘娘同她讲育儿经。” 听着少女含笑之语,萧译微微抬眸“哦”了一声,随即问道:“你可听了?” 顾砚龄闻声无奈道:“一殿的娘娘都在传授,哪有听不进的?” 萧译闻声一笑,随即问道:“那你不觉得,咱们毓庆宫少了什么?” 顾砚龄约摸猜出了萧译的意图,却是故意不接话,佯装不知道:“什么?” 萧译见此也不气馁,随即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缓缓凑到少女的耳边,声音微微带着几分朦胧与轻哑。 “我们的孩子——” 话音一落,一个更为缠绵的吻覆上少女的唇上,携着更为热情的攻势,享受着小别胜新婚的时光。 第三百零六章 嫉妒 屋内暖香缭绕,里间的西洋珐琅人打钟正在一下一下地走着,萧衍着一身洁白的素衣,手执狼毫正练着笔下的字。息德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偷偷觑了一眼,这才出声道:“王爷。” “嗯。” 萧衍直起身来,斟酌般的淡淡扫了一眼眼前的字,随即尚为满意地将手中的狼毫搁下,拿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手巾擦了擦手,随意又扔了回去,拾起一盏茶递到嘴边沉声道:“打听的如何。” 息德闻言唇边浮起一丝喜意道:“奴婢打听过了,此次前往南京主持新岁祭祖,陛下原本是要命长孙殿下去,可奈何长孙妃不知怎的最近一直身子不适,听闻已是持续半月都未曾好好用膳,不仅比从前更为畏寒,还时不时会头晕,院使大人和也瞧过,却查不出什么来,长孙殿下心下牵挂长孙妃的病情,便向陛下请了辞。” 说到这儿息德小心抬起头来,随即小声道:“陛下不好强求,便就此作罢,让长孙殿下留在京中。” 所以,就让他代替东宫为陛下祭祖。 萧衍眸中氤氲着耐人寻味的笑意,唇角淡淡勾起孤独,语气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话中却满是讽刺。 “未想到,本王这个侄儿倒也继承了先帝那般的多情,既爱江山,也爱美人。” 萧衍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个清冷淡然的少女,唇角的笑意渐渐变得讽刺。 这个小顾氏的确是惊为天人的美,所以才能替他迷住他那个一向不近女色的侄子,如今倒反帮了他一次。 可见,红颜祸水这句话于他们皇家而言,丝毫不假。 “王爷,那此次陛下与您所提南京祭祖一事,您可要去?” 息德小心翼翼地问询声打断了萧衍的思绪,萧衍微微一动,唇边的笑意仍旧如明月般温和清澈。 “去,不仅要去,还要让父皇看到,能替他分忧解劳的除了东宫,还有旁人。” 要知道,于萧家而言,新年的南京祭祖可不是件等闲的小事。 从前太祖之时,便在南北征战中将南京定为都城,直到成祖之时才将都城迁往如今的京陵。 但南京却是萧家起家之地,更安葬着开国太祖与一众嫔妃,甚至还有许多的开国功臣。 即便如今的京陵是王气聚集之地,南京也可谓是萧家的根,所以南京才会与旁的省不同,能够与京陵一般设下六部来。 自古以来,新年的南京祭祖向来只有皇帝方可带领朝臣亲自前去主持,但若皇帝年岁渐长,再跋涉奔波也实在不易,如此便可将此事嘱咐给最为倚重的皇子皇孙。 而在当今皇帝之前,凡是奉命南京祭祖的皇子,皆继承了大统,这其中,自然包括如今的建恒帝。 这对于眼前的萧衍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容丢失的机会。 “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还有一件事未办,也该在咱们前往南京之前处理了。” 息德闻言微微一愣神,随即小心翼翼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侧妃——” 门外陡然响起的内侍请安声打断了息德的话,息德转眸看过去之时,萧衍眉头微皱,随即缄口不言。 感觉到自家王爷的不愠,息德小心翼翼地将头低了下去。 下一刻,一个窈窕娇俏的身影便推门走了进来,只见裹着风帽的少女肌肤如雪,美的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此刻看到萧衍站在那儿,脸颊微微泛起桃花一般的笑意,极为温柔地走了进去,携着身后的侍女行下礼来。 “嫔妾给王爷请安。” 看着眼前窈窕的佳人,萧衍却是没有丝毫的动心,反倒语中微冷道:“你来做什么。” 行下礼的王有珺闻声身子一顿,脸上极美的笑就那般僵滞了,可也就一刻,王有珺又恢复如初,体贴而又温暖的站起身来,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道:“嫔妾知道王爷冬日畏寒,便亲手做了些暖身的汤,请王爷尝尝罢。” 萧衍淡漠地眼神朝那食盒随意一扫,随即出声道:“知道了,回去吧。” 话一说完,萧衍转身便要走,谁知却听到身后少女的呼唤声。 “九哥哥——” 眼看着眼前男子的身子微微一顿,王有珺只以为这一声便能勾起萧衍心中那份关于他们最好的那份回忆。 就在她满心期待时,萧衍转过神来,眸光却是比方才更加冷漠,更加愠怒。 正是这一声“九哥哥”,让他再一次记起,自己是如何错失机会,被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女利用,暴露在翊坤宫和顾砚龄面前,眼睁睁看着顾谢二家与东宫联姻,成为了他最大的绊脚石。 “身为侧妃,你还不知府中的规矩?” 王有珺闻声顿时变得紧张无措,正要开口解释时,萧衍却是淡然朝息德道:“去东殿,许久未曾看瑞儿了。” 萧衍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外走,就这样毫无表情地与王有珺擦身而过。 息德见此冷汗直流,却是一点也不敢马虎,连忙跟了上去。 此刻的王有珺仿佛化作一颗冰冷的石头,就那样僵滞下来,冰冷的温度从指尖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好像冻的身子都麻木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从未想过,自己费尽心机嫁给她心心念念的表哥,得到的却是这样为人嗤笑的结果。 瑞儿,瑞儿—— “哧——” 听到王有珺陡然的轻笑,身后的侍女不由害怕地轻轻唤了一声“侧妃——” 王有珺将侍女抛在身后,保持着自己最后那份自尊,转身直直朝外走去。 当她走至殿前,看着廊前飘落的雪花,不由痴痴的走了下去,身后的侍女见此连忙打起伞上前,谁知却被王有珺冷漠的推开。 当漫天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将步伐顿了下来,这一刻的寒冷似乎让她清醒了下来。 这世间最不能信的,便是男子的情话。 而这世间最不会背叛她的,唯有权势。 她浑浑噩噩太久了,被萧衍曾经那份毫无期待的爱蒙蔽太久了。 该醒过来了。 瑞儿—— 王有珺的唇角勾起一抹极美而妖的笑意,严氏仗着内阁的那对父子,已经风光得意太久了。 没有她的美貌,却是得尽了她想要的一切。 正妃之位,萧衍的宠爱,姨母的庇护,还有巩固地位的皇子,实在是让人生厌了。 王有珺微微抬起下颌,看着洁白晶莹的一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念叨。 “瑞儿,别怪王娘娘心狠。” 第三百零七章 收买人心 最为热闹的朱雀街人声鼎沸,街边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来往间既有达官贵人家的马车,也有些平头百姓们。 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路边,随即便能看到一个脸色白嫩的小厮急急地跑过去,直到车前陡然停住,这才平缓气息道:“干爹——” 坐在温暖的马车中舒服小憩的灵宝听得车外的轻唤,这才抬了抬眼皮道:“买回来了?” “回干爹,照着您的话,儿子都买回来了。” “嗯。” 灵宝满意地掀起车帘,接过车外小内侍递上来的盒子,车帘一落,灵宝将其小心打开,只见上好的一套纯玉鼻烟壶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一看便知是好东西。 如今拖师父冯维的提拔,他便接手了宫里的内务采办,如此之下,少不了多了旁人眼红不已的油水。 因而每每出去办事,灵宝都要单独孝敬冯维一份。 “好了,回吧——” 冯维淡淡打了一个呵欠,将盒子又好好的盖上,放在了身边,懒懒的将身子朝后一靠,再一次闭目养神。 “是。” 车外小内侍声音响起,马车随即缓缓的走了起来。 就在灵宝睡得迷迷糊糊之时,马车却是缓缓停了下来,随即便又听到了小内侍在车外的轻唤。 “干爹,干爹——” 灵宝闻声不愠地皱了皱眉,随即抬了抬眼皮,语中满是不愠道:“又是什么事?” 那小内侍见灵宝不大高兴,更加小心翼翼道:“回干爹,咱们车前站了个人。” “站了个人撵开就是,这也要找我吗?” 听到灵宝的训斥,那内侍满是无奈道:“回干爹,那人看身份不低,好像是要找干爹您的。” 灵宝原本要不耐烦的训斥,可话刚出口又转念琢磨了一下,这才又出声道:“将人给我带过来。” “是。” 那小内侍如获重释般点头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车前便响起了细微的声音。 “干爹——” 灵宝皱眉抬手掀开车帘,只见一个颇为坚毅带着几分冷漠的男子站在车前,他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见眼前的男子递上一个荷包上来。 “我家主子请贵客走一趟。” 灵宝半信半疑地打开荷包,用两指抽出其中的东西,当将其抽出一半时,灵宝的手上微微一僵,脸色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变化,感觉到车前二人的注视,灵宝又故作淡然的将东西塞回荷包中。 “既然如此,我若不去岂不是无礼。” 说着灵宝抬头对那人道:“还望带路。” “自然。” 简单的话语一出,那男子便转身朝前去,直接坐上了车前驱马的位置。 “晋元——” 听到唤自己,那小内侍忙道:“儿子在。” 灵宝从袖中取出点碎银子,随即递出去道:“拿着去老地方喝茶等我,好好休息休息。” 那晋元一听,眸中泛出欣喜的光芒,随即忙躬身道:“儿子知道了。” 灵宝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车帘落下,晋元忙退到一边去,灵宝这才淡淡靠了回去,可心中却是不由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荡漾。 虽然那人递出来的东西他并未全然抽出来,可只一眼,他便瞧出是属于谁的。 此刻的灵宝心中满是疑惑,洛王为何会突然要见他? 一个醒目的念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跳上他的脑中,让他既忐忑又带着一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当马车辗转出城,来到一座极为清幽的别院,灵宝被请下了马车,随即从后门走了进去。 一路走过,别院中诗意雅致,直至进了一个地龙极暖的屋内,灵宝方坐下,便有无数妙龄丫头上来伺候。 看着摆放好的茶和点心,灵宝的眸子却是不由落到了其中一个少女的身上,看着少女被衣裙包裹极为窈窕的身材,心中“突突——”一跳。 一开始的灵宝尚还有几分拘谨与小心,恭恭敬敬地打量了一下屋内的摆设。 早就听闻洛王爷一向节俭,颇受陛下偏爱,可眼前的一切摆设,以他在宫中这些年来的经验来看,皆是看之简单,实则不菲的好东西。 约摸坐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才驱车那男子竟亲自进来替他斟茶,灵宝连忙道:“不知王爷召见奴婢所为何事?” 那男子闻声只直起身道:“身为下臣,如何知道主子的心思。” 话音一落,眼见着那男子又走了出去,屋内再一次只剩下他一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直到灵宝将屋内的陈设都快记得一清二楚之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响了起来,当看到缓缓走进来的萧衍,灵宝几乎是一个弹起身来,上前恭敬行礼。 “奴婢给王爷请安。” 萧衍看着眼前谦卑的身影,眸中满是温和亲切道:“起来吧。” 当萧衍坐了下去,见眼前的人仍旧站着这才笑道:“坐吧。” “奴婢不敢。” 感觉到萧衍投过来的目光,虽是携着温和的笑意,却是丝毫不容置疑。 灵宝只得重新恭敬坐了下去,心中更为紧张。 “灵公公觉得,这别院如何?” 对于萧衍这个突来的话题,灵宝微微一愣,随即连忙恭敬道:“奴婢斗胆认为,这别院清新雅致,居住在此,定是志趣极高之人。” 萧衍闻言朗笑出声,随即眼尾微挑,不紧不慢的看向灵宝道:“看来,灵公公这是在夸自己了。” 灵宝闻声微微一愣,当看到萧衍眸中耐人寻味的笑意,瞬间明白过来,连忙站起身来上前跪地道:“奴婢何德何能,得蒙王爷如此赏赐,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收。” 萧衍见此并不愠怒,只是抿了口茶道:“灵公公若是觉得无功不受禄,便帮本王一个小小的忙如何。” 灵宝见此精神一凛,果然应了他来时的念头,斟酌了许久,还是小心翼翼道:“奴婢哪有能耐,能替王爷分忧,王爷抬举了。” 萧衍缓缓走下来,停在灵宝面前,感觉到眼前落下的阴影,灵宝心中越发紧张。 “你可以帮到本王。” 萧衍一边淡淡的说着,一边将灵宝扶起来,随即示意息德将手中的盒子捧上来,轻轻打开,只见一沓纸摆在其间。 “这些是这座别院的地契,还有几亩薄田,剩下的便是这宅院中每一个下人的卖身契了。” 灵宝闻言微微一震,未曾想到,眼花的洛王对他出手竟是如此大方。 别院,良田,还有仆人美婢,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便浮起方才那少女的模样来。 “奴婢,奴婢不敢——” 灵宝思前想后,终究还是吞了吞唾沫,委婉的拒绝了。 冷笑间,息德捧着盒子退了回去,萧衍随即不咸不淡的伸出右手来,所有所思的看着那只手道:“你说,以本王这只手,想要碾死一个御前内侍官,容易还是不容易。” 灵宝听了几乎后脊发凉,随即跪地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萧衍唇角轻勾,随即微微蹲身,循循善诱道:“如今你师父冯维不过将近三十,年华正盛,你虽是他徒弟,想要爬到他那个位置可是不易,只怕到时你死了,他尚还风光无限。” 灵宝闻言微微一顿,萧衍笑意渐深道:“你若是愿跟本王,将来一个司礼监秉笔,一个提督太监,你与息德岂不是合适?” 说到这儿,萧衍缓缓离开,再缓缓站起身来:“你是聪明人,只要考虑周全了,你想要的,都会有。” 话一说完,萧衍转身走回去,端起桌案上的茶来。 灵宝见此冷汗连连的跪地行礼,这才退了出去。 “王爷,这小子不会回去告诉冯维那只狐狸吧。” 听到息德的话,萧衍唇角勾起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灵宝,可不是个甘于人后的。” “王爷为何不召那个冯维,何必与这么个小子纡尊降贵。” 萧衍闻声眸中光芒微敛,随即出声道:“冯维虽年盛,却是个老狐狸,以父皇对他的偏喜,他只会保持中立,听从于父皇,不会轻易冒险掺入这夺嫡之争中,更何况如今他已然坐到领头太监的位置,平日里既不好财,也不好色,连家人都死绝了,这样的人毫无弱点,才是真的难以把控。” 说到此,萧衍语中微微一顿道:“灵宝就不一样了,人聪明了,想要的就多了,这贪婪之心极易把控,明白了?” 息德闻声恭敬笑道:“王爷远谋。” “不过,在王爷面前,那个灵宝也不过是些入不得眼的小聪明罢了。” 萧衍听了这一句奉承,极为受益,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起来。 第三百零八章 难得雪后初晴的一日,正是选好的出发祭祖日,在建恒帝的谕旨下,凡是五品以上朝廷大员皆前往午门为担任此次祭祖主持的洛王萧衍送行。 许久未出的阳光极尽这一刻的耀眼,冲破重重的云层直射入大地,铺撒了漫天的金芒,为满目的雪白覆上了一层温暖。 那一刻,洛王萧衍身穿皇帝赐下的皇子品服,高坐宝马从午门出,当看到一众行礼的朝臣,这位天家的龙子竟是出人意料地下马向众人礼貌地回了一礼,让那一众凌晨天未亮便赶来此受冻等候的朝臣感动不已。 要知道,从前代君祭祖的淮王萧康从他们列队行礼的朝臣面前过几乎是视若无睹,那骄矜而得意昂起下巴的模样至今他们都记得。 眼前的这位九皇子是真的谦和贤德之人,论才能,九皇子自小便得到诸位上书房师父的交口称赞,论母家,更是王家这样的百年望族,即便是论容貌,也是得尽了建恒帝与成贵妃的优点。 唯独,只可惜那身子…… 可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朝臣们不由想起宫中的那个传言,听闻自洛王殿下于狩猎那回英勇救驾受了轻伤,回宫突然高烧昏迷三日,就在众位御医束手无策,皇帝雷霆大怒之时,高烧三日的淮王却是自行醒来,更是与常人无异。 在众人的惊诧下,洛王却是茫然的说出了一个令人更为讶异的事。 原来,这看似漫长的三日于淮王而言只是一场梦,梦中他深处一个与中原全然不同的地方,那里的人五官更为立体,长相与那些来大兴经商的胡人一般,热闹的城内格局也全然不同。 而在其中,洛王却是遇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的慈祥老人,那老人生的与汉人无异,身下骑着一头青牛,正向一群围坐的胡人讲经论道。 洛王为之吸引上前,却与那老人恰好对视,谁知那老人温和一笑,转眼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剩下其二人。 洛王出于好奇欲问老人尊姓,那老人却道自己为河上公,随即便道出了道德五千言。 正当洛王思考之时,那老人便骑着青牛渐行渐远,随着一道紫气弥漫,老人渐渐消失眼前,而老人的两句笑语却是在空中久而未散。 “好了,好了(liao)。” 洛王随即于梦中而醒。 当洛王说出这个梦时,担忧了三日的成贵妃与周围的侍女尚未明白,却是得到了皇帝分外惊喜的笑。 原来,太上老君便曾以河上公为名现世,据道家所言,太上老君正是须发皆白,坐骑为一青牛,后经函谷关入胡传道。 因而洛王之梦,分明是入胡讲道的太上老君,而最能佐证的,正是太上老君于梦中离去之语。 “好了,好了。” 此话一尽,洛王不仅高烧骤退,且多年因病积重的身子竟也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对于太医院的太医而言,也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建恒帝因此更觉洛王是因体弱之躯救父而感动了老君,才得老君入梦显露真身,消去了淮王的灾病。 建恒帝一心向道,此次九子得此仙缘,建恒帝便更加热衷于讲道论经,也对萧衍越发宠爱,觉得此子不同。 这一路看来,洛王越来越得帝心,不仅常常被建恒帝召去谈政,更以一些极好的差事让其历练。此次又代替天子前往南京祭祖,这一份可不比从前的淮王差。 这其中虽有成贵妃和救驾的缘故,但更多也是因为这一段仙缘。 如今看着眼前风神俊逸的男子,丝毫没有从前久病缠身的虚弱模样,可见这传言是真的了。 待洛王一行浩浩荡荡的消失在众人面前,朝臣们越发觉得,这位洛王似乎不同以往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文弱的少年,看起来应是当世的谦谦贤王才对。 萧衍此去,便是打个来回,也得两个月有余,可于很多事情而言,哪怕是半个时辰,也足够了。 这一夜,夜幕中再一次落下了飘扬的小雪,穿过尚膳监,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缓缓踏雪而来,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灵宝撑着竹伞小心侍奉着走近。 当到了一处宫门前,便能看到上面威严的书着“东缉事厂”几个大字,远远看到身穿鹤氅的冯维,灯下站着的几个番役连忙走上前来,点头哈腰带着满脸讨好的笑意道:“哟,督主,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瞧瞧这大雪天的。” 一边说着话,那几人一边上前利落地蹲身,拿指头捻起袖口,小心翼翼地替冯维擦拭着衣摆和厚靴上的落雪。 “行啦了,少在这儿打秃噜。” 灵宝看这这些个讨好卖乖的家伙便心生不喜,因而轻斥出声,那几人悻悻地抬头觑了眼冯维,却见冯维淡然道:“好了,起身吧。” “你们役长呢——” 话刚出口,一个头戴圆帽,穿褐衫,着皂靴的男子便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一看到石阶下的冯维,更是加快速度走了出来,看着蹲在地上几个家伙,二话没说就踹上几脚道:“狗东西,督主来了也不早些请进来。” 可怜那几个番役被踹的唉哟连天的交换,一对上役长的怒气,又不敢躲闪,只得将叫唤吞进肚子里去。 “好了,不关他们的事。” 冯维扫了一眼脚下的人,随即直直朝里走,那役长见此连忙跟了上去,临走前还不够给那几个内侍一个警告的眼神。 “慈宁宫的那几个,关在了哪里。” 那役长闻言,连忙颔首恭敬道:“回督主的话,小的按照您当初的吩咐,除了那个年老的嬷嬷单独关在东牢拐角尽头的牢房里,其余人都丢进了西牢。” 原来,自郭太后薨后,悲伤过度的皇帝便下了旨意,慈宁宫上下侍奉不周,以致郭太后病情加重,因而被下入了东厂的牢狱。 冯维闻言淡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带我过去。” 那役长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这位顶头上司所说的应是那个老嬷嬷,因而连忙道:“是是是,督主您这边请。” 穿过重重供奉关老爷的房子,才总算是来到了传说中东厂的大牢。 只见漆黑的夜色下两个昏黄的灯笼在牢狱口悬着,微微晃着清冷的影子,随着明亮的光芒看进去,便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深巷,除了门口重重把控的番役以外,门口巷道每隔一米处便也有一个番役把手,在一处又一处的灯火下,非但没有让人感觉到光明,反而是彻骨的森寒。 第三百零九章 牢房 那役长躬着腰,小心翼翼引着冯维走近那大牢门口,守门的人一见冯维微微一愣,当看到役长时连忙抱拳行礼。 “没眼力见的,没见着督主来了吗?还不快行礼!” 那几个守卫的内侍惊慌的看了眼役长身旁长身玉立,身披大氅的身影,难怪觉得气度不同,当即惊得行礼道:“小的们有眼无珠,不识督主,小的们该死。” “不怪你们,是我来的少罢了。” 冯维抬头看了看牢狱上方摇晃的灯影,随即看向身旁的役长道:“带路吧。” “是是是。” 那役长连忙答应,随即转而轻斥那守卫的番役道:“还不快开门?” 点头哈腰之下,其中一名番役迅速地从袖中抽出一串钥匙来,摸出其中一把轻松插进锁孔里,只听得“啪——”的一声,随即锁链“叮当——”滑落,禁闭的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冯维在役长的引领下一步一步走进去,几乎骤然便能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意几乎浸入骨子里。巷道幽深而黑,每隔一米的烛火却又点起一处又一处的光亮。 每经过一个牢房,便能看到沾着几根枯草,头发散乱的罪妇盘缩在阴暗的角落,满是污垢与凝结血迹的脸上浮现出或惊恐,或茫然的表情,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犹如抽搐,嘴中念叨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语。 冯维面无表情的掠过这一干人,直走到尽头的那一处牢房前。 冯维微微一愣,随即淡然地将其掩下去。 只见这个牢房昏暗无比,案上却是连一盏最为廉价的油灯也没有,铺在土床上的干草潮湿而污秽,一个根本快要区分不出样子的人缩在角落,许是因为冷,那几乎瘦骨嶙峋的身躯被牢牢裹在灰扑扑的破絮被中,冯维看了眼那因为潮湿和污迹而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随即淡然出声。 “怎么不点上一盏灯。” 那役长闻言脸上微微有些犯难,随即小心翼翼道:“督主有所不知,这个疯老婆子一心求死,不是撞墙就是上吊,上次若不是监守的人发现的及时,差点没把咱们大牢给点了,小的实在是——” “把灯拿来。” 听到冯维这位顶头上司的话,那役长微微一愣,却见冯维侧过脸来,又复述了一遍。 “把灯拿来。” 那役长不敢马虎,连忙叫人将自己值房里的灯取来放在案上,几乎一片黢黑牢房顿时明亮起来,险些让人不能适应。 可缩在那的人跟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灯光透过蓬松如枯草一般的头发印在那脸上,冯维看到那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血痕,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役长,那役长身子一僵,随即连忙解释道:“督主恕罪,这是那疯妇自己划的,与小的们无关。” “疯妇——” 冯维耐人寻味的念了一遍,随即几不可闻的发出一声笑来。 在众人未明白中,那一动不动的身子起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当冯维再转而看过来时,便看到眼前那个还算是人的人原来被锁在了角落,手脚都被戴上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钉在了墙里。 “你们下去吧。” 那役长闻言巴不得立即退下,连忙应声走了,唯独灵宝停在原地,有些担忧道:“师父,您一个人——” “去吧,我无事。” 说着冯维微微侧首,淡然道:“难道你觉得为师连这都对付不来。” 灵宝闻言连忙道:“怎么会,徒儿这就下去。” 说着话,冯维已然转头背过身去,灵宝退到门口时,犹豫地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眸中浮过一丝深意。 牢房内寂静下来,看着眼前犹如活死人一般的人,冯维没有半分俱意,反倒起身淡然地拿过烛台,坐回到榆嬷嬷的前面。 微微抬手间,冯维换换伸出手去,明亮的烛火离那撒下一片阴影的脸越来越近。 直到最后,他看到散落的头发后,那个满是褶皱与划痕,血迹斑驳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而就在那一刻,一个动作却让他猝不及防。 几乎是没有征兆地,那张可怖的脸突然迎着光抬起来,而那双涣散蒙着翳的眸子陡然翻起来,对视的那一刻,眼前的榆嬷嬷竟是疯了般死死抓住冯维的手,随即凑上那满是狰狞的脸咬了下去。 这一刻似乎安静了,那牙齿几乎锋利的咬出极深的血痕来,带着腥味的鲜血随即滑了下来,沾满了榆嬷嬷的牙齿,几乎能看到她张嘴时那粘稠的血丝。 可让人未曾想到的是,冯维几乎一动未动,连声也未吭一下。 闻到头发被烧焦的味道,冯维从容地看过去,随即轻轻移了移手中的烛台,让其离那团乱糟糟的头发远了一些。 “看起来,榆嬷嬷的确是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手上的疼痛没有减轻半分,眼前的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冯维却是满不在乎,好似被咬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不紧不慢的凑近了几分,只用极轻的声音道:“可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会怕冷呢?” 感觉到眼前几乎不易察觉的僵硬,冯维唇角勾起犹如地狱般的冷笑,随即毫不犹豫地从榆嬷嬷口中抽出手来,顿时鲜血四溢,而下一刻,他换手拿着烛台,竟是一把掀开被榆嬷嬷紧紧裹在身上的破被。 一切都来的太突然,犹如疯妇般的榆嬷嬷一个激灵,身子僵硬无比,脸色更是白的可怕。 看着眼前模样俊郎的人,却如同地狱走来的一般,一个对自己都能如方才那般残忍的人,如何不叫人惧怕。 看着满身伤痕的榆嬷嬷,再打量其已经被血迹染的看不出本来样式的衣服,冯维丝毫不奇怪。 东厂的大牢不是大理寺,也不是刑部,虽没有诏狱那般大的威名,在宫里,却也是一个足够让人闻风丧胆,震慑罪恶的存在。 “让我猜一猜。” 冯维饶有趣味的浮起一抹笑意,随即微微弯腰,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人。 “榆嬷嬷是害怕了,害怕这儿的每一样刑具,所以你想过死,可最后你也怕了,跟着孝文太后过了半辈子的风光日子,哪里敢轻易死去呢?” 冯维的目光看似满带温和,却是携着不容忽视的逼迫。 眼前的榆嬷嬷看似无动于衷,他却是看到了那双因为恐惧和紧张而紧攥的双手,还有那双忍不住想要躲避的眸子。 “又想苟且偷生的活着,又不想经受地狱一样的痛苦,所以你只有疯了,疯狂的去寻死,疯狂的做一切离经叛道的事,而让那些无能的番役们害怕,毕竟,陛下未下旨意,你的命丢在这里,他们之中的一个就要做替罪羊了。” 看着眼前狰狞而又可怜的一张脸,冯维不由“啧啧”了两声,随即出声道:“你说,我分析的对吗?” 见眼前的人毫无反应,仿佛丝毫不明白一般,冯维却是轻轻一笑,犹如说书一般,缓缓道来。 “不知你可听说咱们东厂有一刑罚,用这般长的铁锤,敲打犯人的膝盖,直至将里面的膝盖骨敲碎了为止,还有个名儿极好的,叫‘鼠打洞’,将一个装有老鼠的盒子扣在犯人身上,打开前往犯人身上的那扇小门,然后用碳火烧红那盒子,你说那老鼠为了活命会怎么办?” 看到眼前渐渐瑟缩起来的人,冯维嘴角不紧不慢的划开一丝笑意道:“你想的没错,它会拼命地逃跑,遇到犯人这堵墙一般的障碍时,它会出于本能的打洞,不听地挖,不听地挖,直至挖开皮肉,挖开一切的内脏,从犯人的身上生生钻出一个洞来,才能活命。你说,到那时,究竟是老鼠先死?还是人先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榆嬷嬷含糊不清的不停念叨着,几乎恐惧地想要拿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当听到铁链的声音,冯维温和的笑带着蛊惑一般的声音道:“既然不想听,那就看看别的罢,看看,比你的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当冯维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榆嬷嬷却是出于本能的朝后退,她能够感觉到,里面是足够让她害怕的东西。 随着扣子被打开,盒子盖轻轻被掀起,看到盒中静静躺着的物体,榆嬷嬷几乎疯了般的尖叫。 第三百一十章 保命 “这些东西,嬷嬷可不陌生吧。” 阴暗而潮湿泛起阵阵的寒气,隔着窗上的铁栏,便能看到窗外那一轮冰冷的圆月,角落的房梁上渐渐浸入雪水,只听得“滴——滴——”的声音,砸落在地上,氤氲出一摊水渍。 榆嬷嬷颤抖的看着那小盒子里的东西,几乎连褶皱的眼角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截血迹模糊的断指,而在那断指旁边搁着的,正是她送于儿子保平安的那枚金玉瑞兽指环。 她不会认错的,她不会认错的…… 榆嬷嬷几乎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可就在她的手方触到盒子之时,便看到那盒子被冯维按在手下,朝后移了许多。 木盒拖在破木桌上的声音直揪她的心,咫尺的距离,她却是再触碰不到,随着铁链发出的撞击声,榆嬷嬷如何去探,于她而言都是徒劳。 像是被逼到极致一般,榆嬷嬷疯了一般,赤红着眼死死瞪向冯维,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向前挣,却又被冷酷的摔回去。 毫不怀疑,若非是那铁链禁锢,眼前的榆嬷嬷早已扑上去,恨不得咬断冯维的喉咙,喝尽他的血。 “你是个疯子!你是个疯子!” 听到榆嬷嬷不甘而悲愤的怒骂,冯维毫不在意地轻哧一声,随即饶有意思地勾起唇角微微凑近,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既然你我皆疯了,那便没有什么畅谈的阻碍了。” 看到近在眼前的冯维,如同疯妇一般的榆嬷嬷眸中厉光一闪,当即奋力冲上去,哪怕两手被狠狠锁在冰冷的铁链中,与铁链几乎长在一起的皮肉被狠狠地撕裂开来,她也没有丝毫地放弃。 可终究,即便拼到最后,她才发现,她离眼前这个可怕而狡诈的疯子仍旧隔着一寸的距离。 当她不甘而愤怒的张嘴想要撕咬时,却是被骤然冷凛而彻骨的疼痛钻入心中,让她不由发出近乎扭曲的惨叫。 留在外面的役长悄悄偷觑了一眼灵宝,却正好目光相对,惊得连忙又低下头来。 看着眼前没用的废物,灵宝便有几分不耐,他的脚无数次想移进去,可他太清楚师父的脾气,看似温和亲善的表面,内心却是冷而无情,一旦违背了他的命令,只怕就会惹怒师父,甚至是引起师父的怀疑,更何况,还有眼前那个无能的役长还杵在那儿。 牢房内,冯维仍旧云淡风轻的捏住榆嬷嬷那合不上的嘴,看似力度温和,可只有榆嬷嬷知道,冯维的这个力道,足以让她的下巴脱落。 看到鲜血淋漓的嘴中渐渐脱落而下的牙齿,冯维不由慨叹一声,仿佛可惜般缓缓道:“榆嬷嬷也是在孝文太后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原以为必会懂得什么叫趋利避害,什么叫权衡,如今看来,榆嬷嬷当真是老了,不要自己的命也就罢了,竟连你这些个子孙的命,都不要了。” 因为疼痛而呜咽出声的榆嬷嬷陡然身子一震,眸光渐渐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如今这样的局面,你和你的子孙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虽然你的命我不定保得住,但咱们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后辈们?只要能保住他们,嬷嬷此生也算是圆满了吧。” 榆嬷嬷原本迷茫而恐惧的眸子渐渐平静下来,随即替代的便是坚定与深意。 “你,到底想要什么——” 听到因疼痛而变得嘶哑的声音,犹如枯木折损一般,冯维却是有几分花前赏月的兴致般,缓缓出声道:“嬷嬷是明白人,孝文太后与陛下的关系如何,您是再明白不过了,其实按着如今的局势说,孝文太后只要安心后宫,无论是对陛下,亦或是旁的皇孙亲近些,过的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好日子,可咱们的太后却偏偏与陛下,与东宫不合,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或者说,是有别的出路。 榆嬷嬷眸光微微一动,渐渐明白了什么,随即便听到了冯维轻而缓的声音。 “这么多的皇孙曾孙,您老可知道,太后究竟是更喜欢谁一点?嗯?” 看到眸中渐渐陷入沉吟与纠结的榆嬷嬷,冯维微微一笑的抚慰道:“为了保子孙,嬷嬷只用动一动嘴,将这个问题的答案传到陛下的耳中便够了,如此也算是值了。” 冯维微微站起身来,在榆嬷嬷的眸光闪动越来越明显时,竟是大胆的上前,微微蹲身在旁,几乎在耳边道:“更何况无需冯维多言,嬷嬷也知道,自打您进了咱们的东厂大牢,那些个毒药便没少递进来,那剂量足够杀死这大牢里所有的人了,您能活到今日,固然有你装疯卖傻的缘故,可若没有我的叮嘱,只怕也是不够的。这样的主子,榆嬷嬷不会还要誓死去维护罢,那可真真是愚忠了。” 话一说完,不等榆嬷嬷多说,冯维再一次缓缓起身,转而朝外走,就在他方踏出三步时,身后响起了那个低沉而喑哑的声音。 “我答应你。” 冯维闻言脚下缓缓停下来,唇角随即勾起,只听得后面的人再一次冷冷道:“你也要记住你说的话!” “嬷嬷放心。” 冯维缓缓转身,再一次温和地看着床上的那人道:“您的子孙,必会衣食无忧的传下去,他们会世代念着您的牺牲的。” 说完冯维淡然一笑,再不回头的走了出去,那役长与灵宝听到声音连忙凑上来。 “师父,您没事吧。” 灵宝刚出声,随即紧张的看着冯维流血的手道:“师父您的手。” “狗杂碎!我去砸碎那疯货的牙给督主赔罪。” 眼看着役长风风火火,骂骂咧咧的就要撸袖子要去,冯维却是淡然道:“算了,一个疯妇而已。” 说完冯维将手搭在灵宝的手道:“扶我回去。” 灵宝闻言淌眼抹泪的道:“是。” “别叫人死了,否则唯你们是问。” 听到冯维的叮嘱,役长哪怕是看着其远去的背影也不敢马虎,连忙点头道:“是是是,督主放心。” 当冯维师徒走出去,抬头间便是那冷然的月亮。 “师父,您何苦亲自来,让咱们来便罢了。” 冯维淡然看了眼一旁的灵宝,不紧不慢道:“陛下的旨意,也有躲懒的?” 灵宝闻言连忙噤声,不敢再多言。 这一夜,看似平静,却注定是个不平之夜。 第三百一十一章 挡者,必死! 长春宫。 淡淡的苏合香自掐丝珐琅佛手式的香炉中缓缓升起,随即消散在空气中,寻不到一丝影子。 寝殿之内,成贵妃身着妆花锦缎的褙子慵懒地躺靠在贵妃塌上,左手散漫地搭在软枕上,身前跪着一个妙龄的侍女,此刻正小心地替其涂抹着蔻丹。 “这样好看的颜色,只有娘娘才镇得住,陛下看了必会喜欢的。” 听到随珠的话,成贵妃微微一笑,扬了扬那只手,看着上面美丽的蔻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个盛宠日盛的如嫔。 一个新入宫的丫头,可是越来越能耐了,再进一步,都快位列四妃了。 “再好看,人也老了。” 成贵妃感慨般抬手探了探鬓边的钗环,引得随珠道:“娘娘这是在与奴婢说笑了,陛下昨儿还说,您与刚入宫的模样一般呢。” 听到随珠的话,想到昨日陛下那句话,唇角不由也勾起了几分。 眼看着成贵妃又云淡风轻的将手放下,微微阖眼,由着宫女为其涂蔻丹,随珠这才放下心来。 “阿衍走了多久了?” 随珠闻言连忙答道:“回娘娘话,殿下走了有两月有余了。” 闭眼养神的成贵妃轻轻“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殿内一片寂静,成贵妃仿佛已然熟睡般,呼吸平缓而轻。一个急促而细微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平静,随着声音众人皆微微抬头看了过去,只见随月脸上行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随珠见此正抬手作噤声的样子,随月却是全然略过,直直走上前行礼道:“娘娘。” 随珠见此微微一愣,却是看到了随月脸上浸满了汗意。 成贵妃懒懒地动了动眼皮,随即缓缓睁开眼道:“怎么了。” 似是困倦般,成贵妃以手指微微挡了挡嘴边。 “娘娘,娘娘——” 听到随月急切而略微颤抖的声音,成贵妃当即眸中一凛,收起方才的慵懒,顿时察觉出异样来。 “说。” 随月扫了周围人一眼,随即颤抖的爬起身,小心翼翼上前,凑到成贵妃耳边颤颤巍巍的说了些什么。 几乎是瞬间,便能看到成贵妃一向温和端庄的眸中浮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惊慌与害怕。 “你确定?” 几乎是问出口的同时,成贵妃便斥退了所有人,随即便厉光直直射向随月。 随月颤颤巍巍地低下头,语中满是无措道:“回娘娘,方才是东厂大牢里的吴以贞和陈得来回的话,听闻那榆嬷嬷已经亲自写下罪状,说娘娘您与孝文太后私下结约,意欲扶持洛王殿下以谋太子之位,不仅如此,她还有意说从前慈宁宫诬陷太子妃小顾氏投毒,还有安插安宁县主入毓庆宫为眼线的事,皆有娘娘您的参与。” 成贵妃闻言几乎骤然背脊一凉。 荒唐!荒唐!她怎会与郭氏那个老妇一般老糊涂,用那般可笑的手段! 彻骨的寒意从心渐渐向四肢蔓延,让她只能僵硬的坐在那儿,脸色已是惨白。 随月小心翼翼地抬头,她知道,这一次的事可并不小,陛下从儿时对孝文太后积攒的恨意已经太深了,深到哪怕是与孝文太后有稍微亲一些的交际,都足以让皇帝反感与厌恶。 有句话说得好,爱屋及乌,恨屋自然也及乌。 更何况,后宫勾结,意图动摇国本,这与谋逆无异。 此刻的随月,已经从自家娘娘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惊惶。 “那个疯妇!那个疯妇!竟到死还要拉本宫下水!” 成贵妃死死攥住双手,眸光冷厉的恨不得立即掐死那个蜷缩在牢里的疯老婆子。 “娘娘息怒——” 成贵妃看着眼前颤抖的伏在她脚下的人,随即厉声道:“既然是一个疯子,如何能作证?” 那随月一闻声,紧张而小心道:“如今东厂都传开了,那榆嬷嬷是装疯的,如今正在接受审讯,等到除夕一过,就能结束。不过审讯的内容对上下皆保密,陈得他们之所以知道,不过是借着请那些审讯的人吃酒,从他们酒话中抠出来的。” “好啊,好——” 成贵妃死死一咬牙,眸中满是寒厉与后悔。 在榆嬷嬷进了东厂大牢时,她便想将其悄悄灭口,没想到竟是被她躲了过去,后来听说榆嬷嬷受不了牢里的苦疯了,她才收了手,不想再节外生枝。 可没想到! “原本看她疯了,本宫便想留她一条不中用的老命,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宫了——” 随月听到成贵妃冷漠的声音,不由小心抬头试探道:“娘娘的意思是——” 当收到成贵妃眸中的杀意时,随月颤颤巍巍问询道:“娘娘,此事可要密信一封送去殿下那,让殿下一同——” “你以为本宫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成贵妃几乎是厉声呵斥,当看到随月惨白而惊恐的脸色时,才渐渐察觉出自己的失态。 这样的失态,是她从未有过的。 可她如何还能像从前那样泰然处之? 无论如何,榆嬷嬷的口供一旦上呈给陛下,便再没有转圜,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榆嬷嬷绝不能活! 她等不住了,如今很明显,刀已经悬到了她的头上,再不做出对策,只怕萧衍这个儿子还没从南京赶回来,她这个做母妃的就成罪妇了。 更何况,她这个好儿子也未必是向着她的,指不定到时候听了这消息,还巴不得冷眼旁观,看着她死! 从萧衍用那个什么狗屁老君托梦的戏码对了皇帝的胃口,赢得帝心,光明正大的以“神仙之力”治好了陈年旧疾时她便知道,这个儿子的野心太大,早已经不受她的掌控了。 如此公然以众人之目逼她断了徐太医的药,未尝不是在默然地向她抵抗。 母子既然到此,她又怎能再指望? 这么多年她都伪装过来了,她不信,不信一个小小的疯妇就能毁掉她的一切计划! 挡她者,都得死! “就定在明日。” 随月闻言微微抬头,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明日就是除夕夜,按照各宫的习惯,除夕夜都该是上下休息热闹的好时候,到时候各宫有资历的宫人皆会趁机休息,让那些最底层的丫头内侍值守。 东厂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从前成贵妃还对东厂防范太密,以至于只能得到陈得和吴以贞这两个低层的眼线而不快,未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候派上了大用场。 若无意外,明日除夕夜,东厂大部分有资历的守卫皆会溜出去喝酒赌钱,剩下的必然是陈得和吴以贞这样的人。 到时候不动声色的下毒,再便利不过了。 “去准备吧,我明夜就要听到,牢房那个疯妇彻底死了的消息!” 随月听到成贵妃阴沉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冷颤,随即慌忙答道:“是。” 当她方转过身,便听到身后的人再一次道:“不要让人看出那个贱妇是被毒死的。” 随月退了出去,殿内陷入冷寂,成贵妃走到窗下,骤然推开格窗,任由风雪灌进来,却是丝毫未动。 然而当月光落到脸上才发现,此刻成贵妃阴恻恻的侧脸,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冷,更厉! 第三百一十二章 瓮中计 夜幕低垂,除夕的小雪仍旧未停,如柳絮般簌簌飞扬,落下。随着宫中的晚宴被觥筹交错的人们烘托到最热闹的那一刻,一簇又一簇绚丽而灿烂的烟花相继冲上天空,极近这片刻的生命去点亮整个墨色的夜空。宫人们皆穿着簇新的宫服,几个结伴或站在廊下,或站在园中赏着这一夜的美景。 远远地,东厂大牢里也渐渐传来远处的烟火声与宴乐声。此刻为首的役长早已严肃的向下属叮嘱了一番,便顾自回去与等在家中的娇妻爱子团聚了。 一个看起来资历较老的番役坐在桌边,一条腿屈起放在椅上,喝了两口桌上暖着的酒热了热身子,随即剥着花生抛到嘴里吃了,这才懒散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朝身边那几个走去,碰了碰道:“走吧,前儿我手里的钱全被你们几小子斗去了,今儿个除夕也该让我翻两盘了。” 那几人一听早就按捺不住,此刻见这人喊了,当即麻利地站起身来笑道:“这话说不定,若是一会儿还叫我们赢了,您可别冲咱们发火。” 那人听了嘿嘿一笑,随即指着那几人道:“你们几个小子,我今儿还不信这个邪了,走!” 说着便听得一震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那几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几步,那资历较长的人这才想起来般回头对那几个站在一边,压根插不进话的番役道:“还是老规矩,今儿个夜里可就由你们好生看着了,可万莫出了事情,方才役长走时也都嘱咐了,你们也该听到了。” 听到此话,那几个站在一边资历浅的番役连忙道:“是,是。” 话音一落,那人便带着一众赌伴走了,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其中一个番役便当即换了脸色,极为不平的踹了那椅子一脚,随便拿了杯子倒了一杯酒饮下才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年年除夕都让那几个王八羔子出去逍遥,偏咱们要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看那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他妈是没根的,跟我们拽什么资格。” 其中的番役吴以贞和陈得默然的看了对方一眼,随即转身朝值守的东牢走去。 骂骂咧咧那人扫了一眼,随即便听得身旁的人不屑道:“别说,平日里就属吴以贞和陈得那两小子勤快,看着老实巴交的,还没少在役长那得夸赞。” 那人闻声嗤然一笑,随即道:“再勤快也是个奴才命,跟那门口摇摇尾巴等骨头的狗有什么区别。” 虽已走了几步,可吴以贞与陈得也能听得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嘲笑,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二人脸色微微一动,眸中渐渐沉吟着不甘与恨意。 夜渐渐深了,大牢里也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微弱的光芒下,吴以贞小心翼翼地扫了四周一眼,随即看向陈得,陈得会意地背身望风,吴以贞小心打开送来的食盒盖子,从袖中以极快的速度抽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的那一刻,谨慎而麻利的将里面的粉末倒进面前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中。 因怕被看出来,吴以贞只随便用手搅了搅,便将食盒再一次盖上,陈得听得声音转过头来,当看到吴以贞点头示意,二人便一同朝东牢尽头处走去。 明明是彻骨的寒夜,吴以贞与陈得的额间却是渐渐浸出了汗珠,几乎是极尽全力克制住颤抖的双手。 一步,一步…… 他们从未觉得脚下这条路这般漫长过,终于到了尽头牢房的门口,随着微芒看进去,里面仍旧坐着那活着与死了无异的老婆子,看起来狰狞而阴沉。 “老东西,吃饭了。” 吴以贞默然地呼了一口气,随即与平日般骂骂咧咧道:“今儿你可有福了,除夕还能尝尝咱们东厂的饺子。” 一边说着,吴以贞一边放下食盒,将碗取了出来,一旁响起锁链的声音,随即牢门被陈得“吱呀——”一声打开。 吴以贞这一刻没有再看陈得一眼,因为他从长春宫贵妃娘娘那得知,眼前这个老婆子是个眼神极毒的家伙,指不定便能看出什么来。 “嘭——” 吴以贞粗鲁地将碗磕在榆嬷嬷的面前,随即出声道:“早点吃,吃完了我好收碗。” 吴以贞脸上佯装极为不耐烦的样子,这才又骂骂咧咧的朝外走,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锁链响起的声音,随即便听到了瓷碗离开地面的声音。 吴以贞的心渐渐升起来,越发的觉得紧张,此刻的陈得也与他一样,几乎像是神经的紧绷起来一样,连额角的汗都不敢轻易去擦。 眼看着榆嬷嬷不紧不慢地抱着瓷碗,右手拿起筷子拨了拨,随即将嘴唇凑到碗沿,准备喝下一口热汤。 “等等——” 就在吴以贞和陈得觉得这最后的任务将要完成之时,身后陡然响起一个陌生却又阴沉的声音,当他们转身的那一刻,几乎是一个激灵,腿竟是没站稳的跪了下去。 早已走了的役长此刻出现在眼前,而他身前却是一位身披大氅,容颜俊朗的男子,身后站着的便是那几个叫嚣着赌钱的番役。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去,把那个碗拿出来。” 听到役长的话,资历最老的那个番役几乎是麻利地上前从呆愣的榆嬷嬷手中夺过碗来朝外走。 “你们两个是来干什么的?” 吴以贞和陈得皆颤抖的跪在那儿,随即便听得陈得努力答话道:“回,回役长的话,小的二人是——是来送饭的。” “送饭?” 那役长凛冽的眼眸微微一眯,随即透露出几分审问道:“那饭里没问题?” “没有,没有!小的们怎敢——” 听到眼前二人的话,冯唯只觉得蹩脚极了,可见这东厂的墙太密了,成贵妃只能挖到这两个没用的废物为自己驱使。 “天冷,今夜值守在这儿,你们也辛苦了。” 冯唯缓缓走向那二人,周身的气质温和而亲切,仿佛极为体贴下属般,微微低身看着吴以贞与陈得,唇角淡然勾起道:“这碗饺子,便赏给你二人吧。” 听到此话,吴以贞和陈得几乎是寒毛倒竖,随着冯唯渐渐站起身,落下的阴影渐渐散去,可在他二人眼中,眼前的冯唯也如同地狱走来的一般。 当众人还在呆愣之时,那役长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督主说话没听到?还不给整碗灌下去。” 那番役闻声当即得令,随即便见冯唯身后几人也麻利上前将二人制住一动不动,嘴巴被撬开,眼睁睁看着那碗热乎乎的饺子就快被凑到嘴边。 “呜——呜——” 就在他二人含糊不清的挣扎时,其中的吴以贞早已四肢瘫软,脸如白纸,此刻眼看着命都快没了,当即也不顾旁的了,挣扎间差点没把舌头咬断了,几乎是嘶哑着嗓子道:“这碗里有毒,督主饶命,督主饶命——” 众人动作渐渐慢下来,那吴以贞当即爬一般凑到冯唯脚下颤抖的哭泣道:“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哦?” 冯唯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随即不吝品质极好的大氅落在灰扑扑的地上,温和地蹲身道:“那你告诉我,这毒是哪来的?又是谁叫你们放的?” 此话一出,那吴以贞身子一怔,僵硬而害怕的转头看了眼身后的陈得,见陈得皱眉摇了摇头,一时竟也不敢再说话来。 “狗奴才!督主面前也敢使眼色——” 役长抬脚将吴以贞踹出老远,扬起一阵细尘来,冯唯却是丝毫不怒的抽出袖中的帕子,淡然地擦了擦手道:“看来,在东厂做了这么久番役,还不认识咱们东厂的规矩。”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皆是背脊一凉,已然能够想象出一会子将要出现的惨烈画面。 “小的明白。” 那役长抱拳答话,随即使了个眼色,几个强劲的番役当即上前将那陈得粗暴地拖起来,就地摆上上刑的凳子,将其牢牢捆在上面。 “先看看,是不是个硬骨头。” 听到役长意有所指的话,资历最老的番役会意地从刑具中挑出一把铁锤,随即眼神中浮现出嗜血一般的杀意,却是笑意盈盈的一步一步走向陈得道:“许久未施刑了,只怕手生,担待着些。” 灯光之下,陈得惊恐的脸上爬满了汗珠,手脚几乎不受控制地颤抖,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番役当即一咬牙,脸上毫无表情的扬锤砸向他的膝盖,几乎是骨头碎裂的同时,陈得的身子紧绷而起,嘶哑而狰狞的叫声响彻整个大牢。 可那番役手中的动作却丝毫未减慢,更未停下,随之便又是一记重锤下去,猩浓的鲜血当即迸出来,溅了一地,也溅到了那番役冰冷无情的脸上,每一次的沉闷响声下,便是陈得嘶声裂肺,让人觉得头皮发麻的叫声,而每一次都会有几滴温热的血液溅到吴以贞僵硬的脸上。 渐渐地,陈得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的整条腿已然废了般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的蔓延,几乎浸湿到了他的腰际,从裤脚处一滴一滴的滴落着血水。而陈得就像是个断了线的木偶,头没有丝毫支撑地耷拉下来,头发凌乱而被汗水打湿,惨白的脸上溅着几滴血,看起来极为可怖。 “该轮到你了。” 如地狱般的声音阴恻恻的响起,吴以贞整个人僵硬的一动不动,可旁人却丝毫不等他反应,已然粗暴的要将他架上另一个刑凳上,感觉到自己被残忍的朝那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陈得身旁拖,吴以贞几乎是本能的挣扎与逃避。 可眼看着离那冰冷而血迹斑斑的刑凳越来越近,吴以贞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犹如被蝼蚁爬遍全身一边,拼尽了全力的抗拒着,随即嘶嚎道:“是成贵妃,是长春宫的成贵妃娘娘让奴才做的,成贵妃,成贵妃——” 吴以贞几乎恐惧到语言错乱,可他的每一句话都落到了在场人的心里,冯唯唇角几不可察的勾起,手中闲适地将帕子叠回到袖中。 一切如长孙殿下所想,他也算是有个交待了。 “让他写口供。” 冯唯淡然丢下这句话转身而去,吴以贞如同水里被拖出来的丧家之犬一般,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周身早已冰冷僵硬,可他也知道,末日也快来了。 征求亲们的珍贵意见 致各位暖心的亲们: 大家都知道,开学以来,我都在用下班闲暇时间写小说,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然后重要的是,十一月四号就是考试时间了,数一数不到一个月了,可是我还有一本书还没看,三套卷子还没做,以前都是写完小说再复习,但是继续这样估计时间会不够了,这门考试很重要,所以希望自己这次一定考过,然后就可以放下考试这个重担来码字更新小说了。姒姒已经跟编辑说明原因请了假,编编也很暖心的答应了,不过亲们一直以来不嫌弃我蜗牛般的更新速度非常不易,这次请假也是权衡了很久,希望亲们能够理解,对此我也真的十分抱歉。 “具体,我也想征求大家的意见,本来想的是直接请假到十一月四号,五号准时恢复更新,但是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还是说改成一周更新一次这样的形式。” 大家可以回复在本章的本章说里,我会根据大家的意愿来定。 最后说一句,真的很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所以我也从没有要放弃这本书,太监的想法,至于这本书,在年末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下本书我会把字数攒到二三十万再发文的~ 最后,姒姒在此向各位亲们保证,姒姒请假,绝对不会有一次是因为偷懒,不想更的原因编造理由,糊弄读者,各位亲都是充币看书的,所以我也一直想保证文的质量,不去浪费大家的钱,而此次请假,不论采取哪种方式,十一月四号考试结束,姒姒休息半天,十一月五号绝对会恢复正常更新! 最后,再说一次抱歉,也感谢各位亲们。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兴师问罪(正式恢复更新!) 将近丑时,热闹的皇宫渐渐安静下来,一眼看去,每一座宫殿,每一个楼宇皆悬着朱红的宫灯,随着寒风轻然起舞,银色的月辉落在宫殿的瓦檐之上,眺望至宫外,喧嚣的朱雀街也清净了许多,家家户户也皆悬灯挂彩,偶有几个贪玩的孩童仍在门口点起炮竹,轻轻捂着耳朵躲在门后嬉笑。 守岁时辰已过,随着皇帝去了坤宁宫,各宫的娘娘主子没了期盼,也就困倦的回宫,早已入了梦中。 建恒帝与元皇后对坐在暖炕上,手边早已搁了皇帝极喜欢的几样小点和一盏香茶。 “今日家宴上,朕瞧太子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元皇后闻言,眸中不由浮起几分欣慰,随即出声道:“听太子妃说,阿译小两口儿很是孝心,常常前去探望,阿译前些日子忙于事务,长孙妃也没忘了去请安,日日都会陪着太子妃说话解闷,还时常带上一些补身子的羹汤给太子夫妇,许是享到了这儿孙福,太子原本因这病而郁结的心绪也解开了许多。” 建恒帝满意地“唔”了一声,一向严肃的眸中微微浮起一丝赞扬,这才平静道:“这样也好。” 元皇后笑着颔首,当目光触及到西洋钟上的时辰时,不由有几分惊诧道:“与陛下一说话,臣妾总是忘了时辰,竟已这么晚了,臣妾服侍陛下歇息吧,明日陛下还要早起祭祖。” 建恒帝顺着元皇后的目光看过去,见时针已指到零点,也是恍然笑着道:“歇息吧。” 元皇后转首刚要唤人,却见一人行色匆匆的走进来,当看到是冯唯时,元皇后眸中微微一敛,随即佯装笑意道:“你倒是来的巧。” 建恒帝闻言看过去,只见冯唯上前来恭敬地躬身行礼道:“奴婢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吧。” 冯唯顺着元皇后的声音起身,建恒帝随即看过去道:“怎么了。” 冯唯反射性般默然扫了一眼一旁坐着的元皇后,元皇后微微一顿,建恒帝轻斥的声音随即响起。 “说便是,当着皇后,还有什么隐瞒的。” 冯唯闻言一个踉跄跪下去,连忙求饶道:“奴婢知错。” “陛下息怒,冯唯也是谨慎而已。” 听到元皇后温声的劝慰,建恒帝的脸色微微缓和了几分,但声音依旧那般冷淡。 “起来回话。” 冯唯闻言连忙向帝后谢了恩典,这才小心翼翼爬起来,不敢再含糊道:“回陛下,奴婢监管不力,方才险些让孝文太后身边侍奉过的榆嬷嬷被毒死狱中,求陛下降罪。” “什么?” 建恒帝眉头微微一皱,脸色几乎瞬时沉了几分,随即出声道:“人如何了?” 冯唯闻言连额角浸着的冷汗都不敢擦,几乎是万幸的回道:“回陛下,幸好被巡查的役长发现,那榆嬷嬷才免于遇难,不过是受到了惊吓,说了许多的话,那役长听后不敢耽搁,又给奴婢报了上来,奴婢见事情重大,斗胆这么晚来向陛下回话。” 建恒帝约莫察觉出什么来,眸中渐渐冷凝,随即淡然出声道:“她说了什么。” “回陛下,榆嬷嬷说——” 冯唯踌躇了下,小心翼翼抬头时,正对上建恒帝冰冷而审视的眼神,当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郑重道:“榆嬷嬷说,长春宫的贵妃娘娘与已薨的孝文太后从前在私下多有掩人耳目的交集,且孝文太后与贵妃娘娘还早已达成共识,一同扶持九殿下——” 冯唯说到这里脸色僵了僵,连看也不敢看建恒帝一眼,几乎是硬着头皮道:“将来继承大统,贵妃娘娘则许郭氏一族的从龙之功,不仅如此,从前安排管侧妃入毓庆宫为眼线,唆使管侧妃向长孙殿下用药以图龙嗣,构陷太孙妃下毒一事,也皆有贵妃娘娘的参与——” 话音一落,建恒帝出奇的没有出声,殿内一片死寂,犹如一滩不起波澜的深潭,深而幽暗,地龙的热意在这一刻似乎也升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感受到后背涔涔的汗意。 “陛下——” 元皇后震惊的眸下渐渐浮起一丝担忧,不由转头看向建恒帝,然而还未等话说完,便被建恒帝阴沉的冷笑压下。 “榆嬷嬷当真这般说。” 冯唯一闻,当即身子害怕地一抖,直直跪下去道:“奴婢断不敢编造这般大逆不道之话,请陛下阅览罪人的口供。” 话一说完,冯唯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急促地抽出几张轻如薄翼的纸,跪行向前,随即伏在建恒帝脚下,将其奉在头顶。 随着细碎的声音,建恒帝将口供接过,渐渐地,建恒帝的手一点一点的收紧,几乎能看到指甲后异样的红晕,细微地颤抖下,建恒帝落在阴影下的神色深而可怖,一双眸子漆黑的探不见底,却是能感受到那抹强烈的寒意。 元皇后将建恒帝眼角紧缩的褶皱收入眼底,眸中淡然浮起一丝寒凉,却是又自如地覆在眼底,随即又惊又忧地急忙起身,端庄而不失气度的下跪道:“陛下息怒——” 随着元皇后的下跪,众人皆战战兢兢跪下附和,此刻殿内的气氛冷凝而诡异极了,建恒帝却几乎是强压住那一团如火一般炙热而欲喷薄的怒气,冷冷咬着笑道:“好啊,好,一个一个,都要将朕蒙在鼓里了——” 话音一落,建恒帝簌地起身,脸色阴沉的朝外大步走去。 “回乾和宫,召成贵妃来见朕!” 话音方落,便能听到安静的软帘陡然被重重掀开,随即又被中重砸下,孤零零地摇晃着,发出细微的声音,元皇后淡然的跪在那儿,几乎还能感觉到皇帝临走那一刻袍角掀起的冷风,唇角不紧不慢地淡然扬起。 冯唯佯装不安地朝元皇后行了礼下去,随即颤颤巍巍道:“奴婢告退。” 在元皇后微微点颌的那一刻,冯唯急忙爬起身来追出去,而没有人看到,方才二人眸中心领神会的那一个小小动作。 看得出来,这一次的皇帝,是真的动怒了。 成贵妃良善而温柔的模样将世人瞒了这么多年,将皇帝蒙了这么多年,当真要好自为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审视(第二更) “娘娘,娘娘——” 女子清泠的声音略显慌张的响起,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长春宫的平静,原本靠坐在软塌上,手中摩挲着一柄青玉雕竹凤纹如意的成贵妃身子微微一僵,几乎是同时难掩等待的看过去,看似面色平静,可不由抠进如意雕痕的指甲便能看出主人的紧张。 “怎么样了。” 成贵妃话刚脱出口,便听到“嘭——”的一声,急匆匆走近来的大宫女随珠陡然跪了下去,脸上难得的显出几分异样,略微发白的脸上因行走的急而浸出汗珠来,娇俏的嘴唇微微颤抖,几乎是小心翼翼道:“奴婢,奴婢远远看到——” 成贵妃的一颗心几乎随着随珠的话提到了嗓子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几分,指甲更是紧紧抠着那柄玉如意,而随即的话,却是如一颗小石子扔进了幽潭中,泛起了越来越深的涟漪。 “乾和宫的冯督主就快到长春宫了——” 成贵妃的一双美目登时僵滞,原本温柔而美的娇颜也一时凝住了一般,渐渐变得难看起来,成贵妃死死将指甲嵌在如意的凤眼上,不由安慰自己一般,勉强扯出几分缓和的笑意道:“那东厂呢?” 听到成贵妃的问话,随珠的身子不由颤抖起来,随即越发往下伏,额头几乎快要触到铺了软毯的地上,凌乱而被汗浸湿的碎发狼狈的落下,洒下的一片阴影遮住了女子的神情,可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是暴露了她的恐慌。 “东——东厂无异,只是,只是有一个犯人似乎被送去了乾和宫——” 话音一落,成贵妃几乎觉得耳边炸开了一声惊雷,让她脑中轰然,东厂无异,那便说明事情未成,否则又怎会如此平静。 至于那个犯人,似乎不用多想,也能猜出是谁了。 殿内一片清幽,只有淡淡的苏合香在袅绕盘旋,陡然间,成贵妃“噗哧——”一声轻笑出来,随珠闻声不由一愣,懵然时诧异的看向座上的成贵妃,只见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收起了那份慵懒妩媚,看起来更为端庄,抬手间微微触了触鬓边的步摇,下一刻,便听得那突兀的声音乍然响起。 “贵妃娘娘,奴婢冯唯奉命传陛下口谕。” 那一刻,成贵妃的脸上微微苍白,略显的有几分呆滞,只一瞬,一切又被平静地掩下去,在随珠的惊怔中,成贵妃自如地勾起唇角,与从前一般温柔道:“进吧。” 脚步声渐渐的响起,穿戴整齐的冯唯走进来恭敬地朝成贵妃行了一礼,随即客气地扬起笑意道:“贵妃娘娘,传陛下口谕,召娘娘前去乾和宫面圣。” 成贵妃闻言柔声问道:“冯公公可知,陛下传我何事?” 冯唯闻言抿嘴笑了笑,不轻不重的回道:“陛下天威,奴婢哪里揣测的出来,娘娘抬举了。” 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哧笑声轻柔地从成贵妃鼻尖传出,随着成贵妃端然地站起身,冯唯几乎是同时躬下腰去,极近礼矩,成贵妃一步一步的走下凤榻,当至冯唯身前时,微不可觉的顿了顿,微微侧首间,眼神幽暗难测。 “冯公公,可是越来越风光了。” 轻如羽毛淡然拂过般的声音刚落下,还未等冯唯回话,面前尊贵的身影便缓缓离去,抬头间,只能看到那一如既往挺直的后背,和那微微扬起的侧颜。 当走到乾和宫门前,看着风雪之后那温暖的宫殿,成贵妃的手却是不由僵了僵,而还未给她思考的时间,便见进去禀报的冯唯已然缓缓走了出来,自始至终也未失恭敬的躬腰笑道:“贵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成贵妃的嘴角淡淡弯了弯,最后整了整仪容,只微微抬头看了看夜空中清冷的残月,下一刻便淡然收首,从容地一步一步走进去。 直至走到最后一扇软帘前,成贵妃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僵滞了,轻然的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寒意直直窜入喉中,手中狠狠一紧,指甲攥进掌心的刺痛让她陡然一醒,只见软帘一掀,随着一束射出的光芒,成贵妃的身影已然走了进去,软帘再次落下,将那最后一束光芒重又掩下。 “陛下——” 建恒帝默然地坐在龙案后,神色平静而沉,微微阖眼似乎是疲倦极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原本蜷着的手微微一动,随即缓缓睁开眼,再看眼前那个温婉柔和的身影,几乎恍如隔世。 “来了。” 从未想过,当初那个温声细语,一颦一笑都能熨帖他因政务琐碎而烦恼的人,他竟从未看透。 “二十年了,朕竟不知,朕眼前的你,还是不是你。” 皇帝的声音轻缓而疲惫,成贵妃闻声唇角淡然地勾起,随即从容地抬起头来,仿佛未听懂般,笑靥柔和道:“这二十年间,陛下做了父亲,祖父,臣妾又哪有不变的,臣妾老了,容颜不再,再也不与从前少女时一般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传来,带着微微沉闷的鼻音,让成贵妃将后面的话掩了下去,下一刻,皇帝一如初见般带着少年时的情愫般看着下面的人,可只有成贵妃看得到,那情愫下携着的审视,还有渐渐升起的愤怒。 “朕听闻,孝文太后生前,你很是孝敬,颇有来往。” 成贵妃闻言温柔地低颌,从善如流的回答道:“大兴以仁孝治国,臣妾无才,没有皇后娘娘与皇贵妃娘娘那般管理后宫之能,只能于孝字上尽微薄之力了。” 似乎每一句话都轻飘飘的打在棉花之上一般,建恒帝眼角的笑意渐渐敛起,眸中的情愫渐渐融化,露出了冰冷的审视。 “这些年来,朕一直以为后宫之中只有你,是无所求的。” 建恒帝疲惫的吐出这些话语时,渐渐陷入回忆般复又覆下眼眸,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朕从未想过,当初进宫那个温柔的少女竟会为了东宫的皇孙甘愿抵下劫难,怀着七个月的身子掉进那样冰冷的池水中,明明因为寒冷,因为疼痛而颤抖,却还极近全力的用微弱的话语安慰朕。” 成贵妃的神情渐渐凝滞,淡然,而那一刻,建恒帝却是睁开了眼睛,几乎是陌生的看过去,语中满是冰冷的叹息。 “如今一切都变了,再回忆起,朕却是越发觉得,那个躺在朕身边无数个日夜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而狠毒,或许,从那一刻起,你就已经用腹中的孩子,去算计天下人了吧。” 看到成贵妃手中细微地颤动,建恒帝嘴角渐渐勾起寒冷的讽刺。 “朕的身边,怎么会有你这样心如蛇蝎的人,原来,最无欲无求的你,想要的却比任何人都要多,阿宛,你竟是连朕都骗过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成妃被贬 一个嗤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建恒帝的表情变得阴沉,而龙案下站着的成贵妃却是淡然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上面的皇帝,丝毫不以为意的笑道:“无欲无求?” 成贵妃捏着丝帕捂唇轻笑,而在那一刻,她的眸光冷然一闪,唇角陡然升起一丝不甘与寒冷。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宁贵妃是太孙妃的姨母,臣妾呢?臣妾又有什么?一个空有虚名的母家?一个疾病缠身的儿子?还是那日日需要战战兢兢去等待的帝宠?” 成贵妃几乎是不自主地笑出声来,那一刻笑的几乎连眼泪都要凝了出来,建恒帝闻声眸中越发寒凉,几乎是冰冷的嘲讽道:“阿衍为何这般,难道你不比旁人清楚——” “臣妾也不想!” 成贵妃几乎声音尖厉的反驳出声,可那笑声却还丝毫不断,只转而看向建恒帝嗤笑道:“旁人都能有所欲,有所求,为何只有臣妾要无欲无求?臣妾也是王氏出身,臣妾也诞有皇嗣,却为何要臣妾无欲无求的屈居于元氏和谢氏之下!” 说到最后,成贵妃的声音近乎于歇斯底里,建恒帝的眸中微微一顿,随即沉如墨池,几乎极近压制怒意道:“你竟真的用阿衍的命设局做赌注?” 成贵妃闻言眸中陡的一滞,从建恒帝承着暴风雨的眸中她才恍然明白,皇帝竟是在诈她。 一抹冰冷的自嘲从她的胸腔喷薄而出,她这一生所倚靠的,竟是这般凉薄之人。 “陛下说的没错——” 成贵妃放下那颗渐渐寒冷的心,妩媚地挑起眼角笑着道:“臣妾为了抓住您的心,为了稳住东宫,不惜以腹中的阿衍设局,最后正如都如臣妾所计划的那般,没有丝毫的偏差——” 说到这里,眼看着盛怒而阴沉的建恒帝正缓缓站起身来,渐渐走近,成贵妃却还玩味般勾起嘴角阴毒道:“不仅如此,臣妾还早已算好,日后一旦东宫落败,阿衍得以登基,不过盛年,以他残病的身子也是拖不过去的,到那时,能有资格匡扶幼主的,除了臣妾还能有谁呢?” 说到这里,成贵妃饶有兴致的笑了起来,而下一刻,建恒帝便再也承不住盛怒,犹如雷霆一般走上前来,几乎以极近之力狠狠掼了成贵妃一耳光,将成贵妃疯狂的话生生打断。 “你这个疯妇!” 成贵妃被打的撞在高几上,额角渐渐渗出温热的血痕来,成贵妃却是毫不在乎般扯了扯嘴角道:“没错,臣妾是疯了——” 下一刻,成贵妃的眸中陡然一冷,随即嗤笑出声道:“可也是你们逼我的!臣妾到底何处比不上元氏与谢氏,到底何处比不上!” 成贵妃不甘的嘶吼被建恒帝猛地钳制的手打断,只见建恒帝眸中阴沉的可怖,右手狠狠地捏住成贵妃瘦弱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可以看到跳起的青筋。 “既然长春宫委屈你了,那你便去北宫吧,朕此生,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歹毒如蝎的脸。”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建恒帝狠狠地甩开手,成贵妃随即被撂倒在地上,狠狠摔了下去,建恒帝却是极为冷漠的转而看向软帘处吼道:“来人!” 听到声音,冯唯几乎是麻利地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微微一惊,随即便听得建恒帝冰冷道:“长春宫王氏,忤逆犯上,有悖后妃之德,着去除封号,贬为淑女,迁居北宫,未有朕谕,不得出北宫半步。” 话一说完,冯唯连忙应声,而瘫坐在那儿的成贵妃却是觉得脑中一片凝滞,似乎连嘴唇都发麻了。 就在内侍应声上前来时,成贵妃却是从容地整理了衣裙,随即伏下身平静道:“罪妾谢陛下隆恩。” 高傲的头沉稳地伏下,再抬起时,成贵妃已淡然起身,看到那个负手而立的寒冷身影,原本动了动的嘴角再一次平静,下一刻,便平静的走了出去。 许是在地龙的殿中太久,陡然走在殿外的台矶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白雪竟是格外寒凉,成贵妃死死扣住掌心,止住了颤抖的身子,唇角仍旧勾起淡然的笑意。 她知道,她不会输的,即便是这一刻,她也没有输。 或许在旁人眼中,她的确是个疯子,在这样的时刻竟不知卑微的请求恕罪,竟还屡屡触怒皇帝。 可旁人,又怎知她的用意。 这么多年的夫妻相处,她太了解建恒帝了。 她作为母亲私下与孝文太后结下盟约,想要扶持萧衍登基,如此之事在皇帝的眼中,如何又不会对萧衍生出怀疑之心? 她虽触了圣怒,却还有萧衍,若是连萧衍都被皇帝因怀疑而不喜,那她的一生才真是结束了。 所以她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如今这番举动的确让皇帝恨毒了她,可那又如何?在得知她与自己最憎恨的孝文太后合谋图谋东宫之位时,皇帝的心意便已经无法改变了。 反倒是在她如此激进的话语下,皇帝的眼中,更能相信阿衍是无辜的,是被她这个心如蛇蝎的母亲利用的单纯少年罢了。 皇帝越憎恨她这个母亲,便会越怜惜这个被利用的儿子,正因为此,只要能保住阿衍,便能保住王氏,因为一旦皇帝因她之罪牵连王氏,便会使阿衍孤立无援。 为了看似可怜的阿衍,皇帝断不会那般。 只要皇帝心软,阿衍便还有更多的机会,而一旦日后阿衍摧毁东宫,便是她这个为母走出冷宫之时! 到那时,不论是元氏还是谢氏,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成贵妃冷冷地看着夜空,唇角勾起诡异的笑意,她会等着那一刻的。 自始至终她都知道,为了萧衍这个儿子,皇帝是不会轻易了结她这个做母亲的性命的。 毕竟,以残病的身子被母亲利用了这些年的儿子在皇帝眼中已经足够可怜了,可若是母亲以罪名被处死,成为没了母亲的皇子,背负着旁人嘲讽的眼光在这个皇宫中才是更为可怜。 正因为此,到了最后,她也不过被贬为淑女罢了。 不知道,可会让这宫中的多少人失望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请君入瓮 幽暗的夜幕中明月高悬,窗外的雪簌簌地下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落满了枝头,不由压断了细枝,落下一地的雪来,毓庆宫内一片清幽,廊下的绸灯洒出水晕般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廊下的台阶,值夜的宫人皆着簇新的宫衣,一阵寒风吹过,不由理了理镶上兔毛的立领,顿时觉得又暖和下来。 此刻内殿也颇为平静,只听得一个细微的声音轻轻响起,只见顾砚龄与萧译正对坐在窗下的暖炕上,二人之间摆着棋局,萧译好整以暇的将右手肘支在软枕上,眸中满怀温柔的看着对面的人。 少女倒是颇为认真,右手两指捻着一枚黑子,轻轻支颐,思索了片刻,这才谨慎地按下,感受到对面没有动静,顾砚龄微微抬了抬眸,带着几分促狭与挑衅道:“怎么?可是要认输了?” 萧译闻言唇角弧度更深了几分,随即从棋盒中摩挲出一枚白子捻在手间,语中平静而正经道:“即便是输,我也不是输在棋上,是输在佳人身上了。” 听到这句没正形的话,顾砚龄不由白了一眼,却只见萧译颇为从容地按下一子,仿佛未看到般,故意作出得意的模样扬颌道:“你瞧瞧,究竟是谁输了。” 顾砚龄顺着声音将目光移下去,这才发现萧译竟是与她摆了一出请君入瓮,不由佯装嗔道的看向萧译,唇角勾了勾道:“你倒是越来越狡猾了。” 萧译闻言眸中笑意更深,随即拱手作揖道:“夫人过誉了。” 顾砚龄见他这般模样,不由笑着将手探上装着蜜橙的盘中,抄起一个金黄的蜜橙朝萧译掷去,萧译一见反射性地接过,拿在手中看了看,似是想到什么般,随即伸出手将蜜橙递到二人之间道:“这便是词中那句‘纤指破新橙’了。” 顾砚龄闻声看过去,正要说什么,却见萧译已然将那蜜橙从中剖开,随着水汽溅起,馨香而甜的味道浓浓散开,萧译熟练地将蜜橙剥开,随即摊在掌心细致地递到顾砚龄面前道:“夫人尝尝?” 顾砚龄佯装撇了撇嘴角,勉强地捻起一瓣递到嘴中,清甜而略酸的味道顿时在唇齿间辗转。 “味道如何?” 顾砚龄闻声勾了勾嘴角道:“味道如何,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萧译闻言好似觉得颇有道理般点了点头,当顾砚龄转而再去捻了一瓣蜜橙吃了,正意犹未尽的拿丝帕擦了擦手时,却见对面的人凑上前来,还未待她说话,熟悉而温柔的唇瓣便覆了上来,蜜橙甜蜜的味道在二人舌尖辗转。 顾砚龄先是一愣,原本僵在那儿的身子渐渐在萧译温和的攻势下放松下来,下一刻,少女两手自然地环住萧译的脖子,感受到这一举动,萧译的唇瓣微微移向少女的耳畔,随即颇为从善如流道:“今岁的蜜橙似乎格外甜了些。” 听到对面人故作正经的打趣声,顾砚龄抬手打了过去,正要笑骂,便听得外面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下一刻,外面便响起了檀墨的声音。 “殿下,太孙妃。” 顾砚龄嗔了一眼,这才收了手,将身子坐直,理了理褶皱的裙边,萧译见此不由促狭的低声道:“一会儿入寝后,为夫再请夫人打个够。” 话音一落,萧译便握拳轻咳了一声,正经出声道:“进来。” 随着软帘轻响,檀墨迅速走了进来,恭谨地行了一礼。 “怎么了。” 听得声音,檀墨微微抬起头来,看到自家殿下嘴角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微微一愣,在萧译提醒的目光下,这才正经的低下头去,肃然出声道:“殿下,太孙妃,方才乾和宫来了消息,长春宫成贵妃因忤逆犯上,被贬为淑女,送到北宫禁足了。” 顾砚龄闻言眸中微微一动,几乎想也未想便转而侧眸看了眼身旁的萧译。 “知道了,去吧。” 萧译颇为平静的开了口,随即在檀墨转身时又想到什么般道:“都下去歇息吧,留下值守的人便行了。” 当檀墨恭敬地应声出去,屋内再一次平静下来,萧译一回头,便看到顾砚龄粼粼如水的眸子。 顾砚龄了然的勾了勾唇,她总算是明白今夜为何萧译要拉着她促膝对弈了,看似是在“守岁”,却是守的兔子。 “原来,你今夜真下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听到少女的打趣,萧译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又悠然地剥了一个蜜橙递到顾砚龄面前道:“是成贵妃坐不住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笑,随即安然地接过蜜橙吃了下去。 或许成贵妃此刻都还未明白过来,早先她身子抱恙是假的,萧译因她而婉拒祭祖之行也是假的,做了这么多,不过是让萧衍放松警惕,安安然然的走出京城,断了他们母子的联系罢了。 而这一切终究都没有出萧译所料,冯唯故意引皇帝命他前去审讯榆嬷嬷,前脚他方进了东厂的牢狱,成贵妃后脚便得了消息,听到与己相关的事,便是沉稳如成贵妃,也是再等不下去了。 后面的一切,也就显得水到渠成了,成贵妃欲除榆嬷嬷,却被东厂的人撞破。 顾砚龄想到此不由摇了摇头,唇角的笑意仍未散去。 “只可惜了,成贵妃再乱了方寸,也没忘了撇开保命的亲子。” 若是旁人,或许只会觉得是母子情深罢了,可顾砚龄和萧译却是明白,这也不过是利益的驱使罢了。 有时顾砚龄也会觉得,如成贵妃与萧衍这般的母子关系,莫说是脆弱,便是说冷漠也不为过,可见,这人贪恋多了,便没了情了。 “成贵妃被贬,免不了会在朝堂上掀起几分波浪来,想来从前那些暗地站队的人,此刻都想着如何来敲东宫的门了。” 萧译闻言唇角笑意颇为淡然,随即出声看向对面的顾砚龄道:“为夫要一心陪着夫人养病,这门他们只怕是敲不响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笑,随即回味般看了看萧译手中的蜜橙道:“这一次送来的蜜橙的确不错,明儿个你再去姨母那替我讨些来。” 萧译闻言微微一愣,又有几分无奈的笑出来,自打上贡了蜜橙,自个儿的夫人不仅吃了东宫的份例,他见如此便又从皇祖母和母妃那讨了些,未曾想,这辗转竟是连翊坤宫的份例都要搬过来了。 这蜜橙当真比他还好吃些? 第一百一十七章 萧衍 南京的天儿也如京城那般滴水成冰,因着皇家的身份与地位,因而便是祭祖也自然是复杂而严谨,辗转了半月余,这南京的祭祖之行也快到了尾声。 在富丽堂皇的行宫之中,宫灯皆安静地悬挂着,来去的宫人都默然做着自己的事,就在此时,一座大殿的廊下渐渐响起了急促而慌忙的脚步声,原本守在廊下的人不由好奇地抬了抬眸,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走近,直到了近前,宫人们这才躬身道:“息公公。” 哪知息德丝毫未回声,便急忙打了帘子走了进去,眼尖的几个回想起刚刚近前时息德额角的汗,便约莫能琢磨到,必是京城出了事了。 当息德快步的走进内殿,立在最后一层软帘前喘了口气道:“王爷。” 安静的大殿中只淡淡响起了“嗯——”的一声,息德便急忙走了进去,只见殿内皆掌着灯,一个略显冷清的身影坐在书案后,颇为悠闲地握了一卷书,似是沉浸在其中,并没有抬起头来。 “王爷——” 听到息德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身着藏蓝常服的萧衍也未所动,只是淡淡启唇道:“何事。” 息德微微踌躇了下,随即更为小心地覆下眼眸,低声回道:“回王爷,京城出事了。” 话语缓缓散到空气中,只见坐在案后颇为沉静的萧衍低着的眼眸微微一动,渐渐抬了起来,眸色幽深而淡然的问道:“什么事。” 息德一听到声音,当即难掩几分小心的跪下伏身道:“回王爷的话,贵妃——贵妃娘娘被贬至北宫了。” 萧衍瞳孔微微一扩,原本握着书卷的虎口微微收拢,眉头稍稍皱了皱,这才出声道:“因为什么?” 息德闻言不敢耽搁,连头也不敢抬起,便连忙道:“回王爷,听京城里我们的人来报,似乎是关在东厂里的榆嬷嬷欲将贵妃娘娘拖下水,贵妃娘娘担心榆嬷嬷当真会将事情捅到陛下那儿,便暗自出手打算除掉贵妃娘娘,谁知受命的那两个番役也是没用的东西,竟是被东厂的人撞见了,一时没受住刑便招了——” 萧衍闻言捏了捏轻薄的纸页,冷然的话语随即传出来。 “那榆嬷嬷,原本要招认什么?” 息德闻言身子一顿,几乎是硬着头皮道:“听说是——是要说贵妃娘娘与已故的孝文太后达成盟约,欲——欲扶王爷……” 说到这里,息德如何也不敢再说下去,已是惊得一身冷汗,连身子也僵了几分。 其实无需再说,萧衍也能猜出几分来,此刻他握着书卷的手渐渐的收紧,指节越来越凸起,几乎捏的纸页也越发褶皱了几分。 殿内此刻越来越沉静,让人不由生出几分带着寒气的诡异,过了许久,息德跪着的膝盖都已经硌的生疼时,萧衍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朝堂之上,可也传遍了?” 息德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般摇了摇头,这才连忙回道:“陛下下了口谕,以贵妃娘娘忤逆犯上为名行的禁足令,朝堂之上传的也是这般。” 萧衍闻言眸色微微一亮,眼角渐渐勾起冷冽的笑意来,手中轻轻一松,将书卷散漫地丢在案上,这才伸手端起面前的一盏热茶,轻轻拂了拂,淡然地戳饮了一口。 既然如此,他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的这位母妃,他也算是极为了解了,只怕是为了替自己留下一条后路,极近所有的心思将他从其中撇了出去,也真因为此,成贵妃自始至终也未让他亲自与从前慈宁宫的人接触过。 这也算是他的这位母妃,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虽然,本意并不是为了他。 “好好的,榆嬷嬷为何突然有这样的举动。” 息德闻言头一抬,眸中一闪,立即想起什么般,麻利回答道:“回王爷,事情一出,那冯唯的徒弟灵宝便也偷偷给我们的人递了话,说……” 息德缓缓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冯唯奉陛下命前去审讯榆嬷嬷之后,榆嬷嬷便有了招供之举。” 冯唯? 萧衍闻言眸子微微一眯,那冯唯竟是奉了圣命?难道这背后竟是—— “王爷,这冯唯如此,咱们是不是该……” 看到息德眸中微微划过的狠劲儿,萧衍眸中厉然道:“你以为那冯唯是灵宝吗?” 听到萧衍的警告,息德当即噤声,萧衍眉头紧紧皱起,难道说,当真是父皇察觉出了什么,只是以冯唯作为试探。 若是这般,那她的这位母妃即便是活着,也只会是他的拖累了。 眼看着萧衍的眸中越发阴森,息德不由缩了缩脖子,默然地低下头去,然而下一刻,书案后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叫他微微一愣,只听得萧衍唇角耐人寻味的轻轻勾起道:“灵宝?看来的确是一把不错的刀了。” 说到这里,萧衍方要出声,便听得外面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息德见此连忙整理了神色站好,萧衍却是眉头不豫的皱了皱。 下一刻,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察觉到萧衍的不快,几乎是浸着冷汗,极近不让自己颤抖着声音说话。 “王爷,方才外面人来报,礼部侍郎郑大人方陪着三姑娘出府水子巷。” 萧衍闻言眼眸微微一抬,方才的不快渐渐消散,眸底也渐渐氤氲起淡淡的笑意。 息德见此,不由松了口气,知道自家王爷的怒气已经压了下去。 “息德。” 听得萧衍的声音,息德连忙站直身子道:“小的在。” “更衣。” 眼看着萧衍抬脚进了里间,息德连忙跟了上去,不敢有丝毫的耽误。 而他也知道,此刻自家的王爷出府是要去寻谁。 在旁人眼中,或许以为是会佳人,可他却知,王爷真正要会的,是那位考中了庶吉士,却又有武官能力的郑侍郎罢了。 当今三十五年的庶吉士,三十八年,授翰林院检讨。后又辗转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如今更是为礼部侍郎衔任内阁学。 王爷此番,也算是伯乐识马,未雨绸缪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临近元宵夜的前一日,皇宫内外皆悬着朱红的宫灯,挂着彩绸,处处都洋溢着这冬日最后一个节庆的喜气,此刻位于皇城最顶处的城墙之上,一个玄色的身影默然的立在那儿,寒风微微吹过,身旁一个恭谨躬着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即轻轻抬了抬头,恰在这时,不远处渐渐走近的人影叫其身形一顿,而下一刻,便转而悄然退了下去。 身穿氅衣的冯唯默然走至转角处,只见那人影渐渐靠近,到了廊下,才瞧出灵宝机灵的身形来。 “师父。” 冯唯闻言点了点头,这才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灵宝疾步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远处立在城墙之上的建恒帝,不由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洛王进宫来向陛下请安了,此刻正在下面候着的。” 冯唯微微一顿,随即顺着石阶看下去,的确立着一个熟悉而略显孤独的身影,思索间,冯唯便听得一旁又响起了灵宝踌躇的声音。 “师父,您看——” 冯唯平静地收回眸子,随即看了眼灵宝道:“我先去向陛下禀报,你在这里候着就是。” 灵宝闻言连忙点了点头,恭谨地垂眉下去,冯唯转身之时,眸光对上萧衍立在寒风中的身影,这才不露痕迹地回头朝建恒帝走去。 没有人看到,冯唯眼底之下那一闪而过冷漠与快意,袖口之下的双拳被他紧紧攥着,此刻他的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祖父的惨死,父亲的抑郁而逝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也从来不会忘记,他更不会忘记,这一切的推手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许郡王氏。 莫说是王氏,便是如今被贬的成贵妃,和站在这城墙之下的洛王都没有想到吧,从前被害到家破人亡的他如今竟能走到这一步。 如果不是王氏一族只手遮天,连一个小小管家的亲戚便能横行霸道,他从前的家便不会像如今般四分五裂,自然,成贵妃也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不过,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陛下——” 冯唯平静而恭谨的声音淡淡飘散在风中,一点一点消散,建恒帝此刻正负手而立,静静站在这城墙上,眺望着皇城之外的繁华与喧嚣,陡然听到这声音,沉默无波的面色微微一动,不过一瞬便又淡然下去,连头也未回,便沉然出声道:“何事。” 冯唯闻言稍稍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用词般,引得建恒帝有几分不高兴的皱了皱眉侧首道:“你何时这般啰嗦了。” “陛下恕罪——” 冯唯闻声忙恭谨地垂首下去,这才吞吞吐吐道:“回陛下,是洛,洛王进宫了,这会子正候在下面,想要来向陛下请安。” 原本动也不动的建恒帝终于侧过身子,虽是看不到,却还是越过冯唯看向了不远处的台阶,沉静的眸子泛起了几分异样的光芒,耳边寒风轻轻吹拂,吹的氅衣上的狐毛微微动了动,更显得水滑了些。 冯唯等了许久未听见回应,正要抬头,却见建恒帝再一次回过身去,默然看着远处展翅的飞檐道:“传。” “是。” 冯唯恭敬地垂首,随即默然地退了下去。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建恒帝的眉头轻轻一锁,脑海中不由再一次浮现起成贵妃的模样,那张熟悉而温柔的脸,曾经让他观之亲切舒心,可如今,却只会让他一点一点回忆起那些让他憎恶不已的事情来,犹如一根刺,插在了他的心口,拔不出,却是鲜血淋漓。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掌控天下的他,却是连枕边人都未能分辨出来,听起来实在是个笑话。 身后渐渐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和氅衣吹的猎猎作响的声音,这一刻的寒风似乎凛冽了许多,建恒帝伸手收拢了大氅,原本锁起的眉头也淡然恢复如常。 “儿臣给父皇请安。” 听到这个声音,建恒帝终于收回了目光,随即缓缓转身,低眸看着眼前恭谨的儿子,原本沉静的神色渐渐泛起几分温和。 “回来了。” 说到这里,建恒帝竟是亲自去托萧衍的双手,萧衍微微一顿,不由抬起头来,建恒帝这才看到萧衍那因舟车劳顿而略显憔悴与疲倦的面色,还有那总是缺了几分生气的唇色。 “可是身子不适?如何脸色这般不好。” 萧衍闻言不由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却满是孝顺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道:“劳父皇担忧为儿臣担忧了,儿臣并未有什么不适,只是儿臣一路赶回来,未曾梳洗便来面圣,有失君臣之礼,请父皇恕罪。” 建恒帝闻言宽慰的点了点头,这才问道:“父子之间,何须如此,你回来的倒是正好,正能赶上明日的元宵家宴。” 萧衍闻言笑了笑,唇角不由温暖的勾起道:“儿臣正是想赶着回来过这团圆的佳节,才劳得大家都陪我赶着路回京。” “这一路辛苦了,难为你这样赶回来。” 听到建恒帝的话,萧衍当即温和笑道:“父皇国事繁忙,太子殿下身子不宜劳顿,阿译又抽不得身,儿臣正当是替父皇分忧之时,怎能说辛苦。” 建恒帝看着眼前这个风光月霁的九子,却是被自己的母亲利用至此,损坏了身子,若非老君相助,便当真是毁了。 越这般想着,建恒帝心中对成贵妃的憎恶就越发深,此刻对眼前这个儿子的愧疚与怜惜也越发深了。 “父皇——” 原本的平静因萧衍的声音而微微波动,建恒帝神色难得这般温和的笑道:“怎么了。” 眼前的萧衍面色淡淡浮上了一层复杂与纠结,似是踌躇了许久,终究问出声来:“母妃——” “阿衍。” 萧衍的话还未全然脱口,建恒帝温和的神色顿时扫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冷与阴翳。 “这件事情你莫要再多言了,朕自有朕的考量。” 周围的气氛似乎顿时在这一刻凝结成冰,一个朕字便将一切都变了,方才的父子温情已经全然散去,建恒帝原本以为这般说便罢了,可他却未曾想到,这个一向孝顺恭敬的儿子竟是难得的未听他的话。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只见面前这个略显瘦削的身影微微紧了紧,随即便听得那个喉间带着几分喑哑与哽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儿臣虽不知母妃如何忤逆了父皇,儿臣作为母妃的儿子,愿意替母妃受罚,求父皇,可能对母妃网开一面,儿臣不孝,求父皇降罪——” 越说到后,那声音中的哽咽便越发明显,直到最后,在建恒帝冷漠的眼神中,眼前那个身影终究恭敬地跪了下去,在这寒风之中显得萧瑟而孤单。 建恒帝的心中微微抽动,看着眼前的儿子,竟是觉得渐渐升起了几分不忍,眸中的冰冷一点一点退散,而那一抹无奈与苍凉却是渐渐氤氲其中。 建恒帝就这般盯了许久,仿佛要凝住一般,直到过了半晌,终究转而面向城墙之外,平静的眺望着远处,一抹微凉的声音从喉腔溢出来。 “阿衍,你可知道,你的身子,都是因为你那个好母妃,才到了这个地步。” 话音一落,萧衍眸中一震,似乎未听明白,建恒帝微微侧首之时,看到的便是那双充斥着震惊与迷茫的眸子,终究狠心说下去。 “王淑女当年蓄意以命相赌,从桥上落下,更与有谋逆之嫌的郭氏私下勾结,算计东宫,这些罪责,不是你可抵的,若非她,你也不会生下来便以药度日。” 眼看着那双眸子因为这一句又一句的话变得黯然与不可置信,建恒帝没有再说下去,顿了许久,终究将手温和地覆上萧衍的肩膀,感觉到萧衍微微抖动的身子,和那因绝望而低下去的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儿臣——” 哽咽越发明显的声音再一次颤抖着响起:“儿臣身子不适,先向父皇告退,求父皇恕罪。” 话刚一落尽,掌心的肩膀再也抑制不住,只见埋头的身影几乎是踉踉跄跄的转身,脚步虚浮而慌乱的转身而去,竟是将君臣父子之礼都抛到了脑后。 远处站着的冯唯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并未多说什么,也未上前去,只静静等候在那儿,可唇角却是勾起了几分了然的冷淡。 建恒帝看着空无一人的石阶处,怔愣了半晌,再转过头时,眸中竟满是空落。 “阿衍,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一句喟叹,淡淡弥散在空中,一点一点的被寒风吹散,分离。 “陛下,这里凉,咱们还是回去罢。” 听到冯唯劝慰的声音,建恒帝微微一动,侧眸看了看冯唯恭顺的身影,点了点头,淡淡道:“回罢。” 转眼间,年关最后一个热闹的元宵节便到了,赏花灯,猜灯谜,吃元宵,街坊的总角小儿们放炮仗,堆雪人,喧闹的朱雀街上更是人声鼎沸,更有舞龙耍狮的热闹场面,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而此刻的宫中也是颇为喜气,绚丽的烟火随着“嘭——”的一声,迅疾地冲入夜空中,随即“通——”的一声炸开,绽放出璀璨而美丽的光芒来。 顾砚龄默然坐在窗下,透过微微支起的步步锦支摘窗,看着灿烂的夜空,烟火的光晕微微洒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温暖而美丽。 “今日在家宴上,见你与宁娘娘,岳母大人聊的似乎极好。” 听到萧译的声音,原本拿手支着下巴的顾砚龄唇角温柔的勾起,眸中顿时浮起一抹欣然的笑意,随即松开了手,转过头来神秘道:“对了,你若不问,我倒差点忘记告诉你了。” 原本握着书卷低眸,只是随口一问的萧译听到此不由感兴趣的抬了抬眸,随即笑道:“何事这般高兴。” 顾砚龄笑了笑,手中捻起一颗杏子把玩道:“今日听母亲说,外祖母那边来信了,过几日大舅母就要启程入京了,约莫开春之时,便能到京了。” “哦?” 萧译放下了书卷,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随即笑着道:“的确是喜事,到时我们作晚辈的也该尽一尽心意才是。” 顾砚龄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萧译想了想,这才又道:“只大舅母一人来?” 顾砚龄点头算是应了,随即出声道:“大舅母此番来,是有要事。” “什么事?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见此事不小了。” 听得萧译的声音,顾砚龄唇角微微勾起,随即出声道:“大舅母此番来,是要来与姨母,母亲商议,替昀表哥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佳女,将这亲事定下来,也算是安了外祖母老人家的一颗心。” 萧译闻言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如今谢昀仕途正盛,若是再添一门心意相通的亲事,的确是大喜事。” “可有人选了?” 顾砚龄听声摇了摇头,随即认真道:“昀表哥是谢家长房嫡子,这嫡孙夫人便极为重要,莫说是大房,便是二房每个人也都在心里关心着,此番舅母前来,只怕要好好商议,到时候开春少不了要以姨母之名,设宴邀请名门适龄的女儿家,想来必要入得姨母,舅母,母亲的眼,才算是定下来一半,另一半,还得请大姥爷和外祖母拍定。” 萧译闻言不由了然的点了点头道:“谢大公子的名声,的确该如此,不过按照如此的阵势,能走进谢家这扇门的,才当真是京城真正的闺秀了。” 顾砚龄听得此话,不由扬了扬颌,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模样道:“这是自然。” 萧译难得见顾砚龄如此俏皮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不过即便再难,我萧译也到底是娶进门了。” 听得这话,顾砚龄微微一笑,随即眸光潋滟的转而问道:“那你可觉得荣幸?” 话音一落,萧译一句话未说,便当即认真的站起来,随即拱手道:“为夫三生有幸。” 顾砚龄闻言唇角温柔的勾起,娇艳的侧颜在灯下显得朦胧而美,仿佛隔着一层轻纱一般,萧译抬头之间,看到的便是这样让人难忘的一幕。 二人就那般笑眸相对,却是默然不语。 无需太多的情话,一切的情似乎只在这短短的眼神中,便已然明白了。 第一百二十章 温暖的阳光顺着红墙之上的瓦檐洒了下来,沉沉的冬雪总算是停了下来,满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仍旧是未来得及化的残雪身影。都说化雪比下雪更冷,此刻即便阳光正好,那股浸着骨子的肃杀冷意比前些日子更为重些,使得众人裹得也更为厚重了几分。 远在东西宫之外的北宫此刻正沐浴在暖光之下,金色的琉璃瓦上跳跃着夺目的光芒,却更衬得那斑驳的彩画雕梁更老旧、凄凉了些。 相比于东西宫宫人们的忙碌与窃窃笑语,这里几乎是没有什么人气,偌大的宫院,竟是难得看到几个神情木纳的宫人。 就在此时,北宫西殿前的宫门处出现了两个人影,立在那儿的萧衍披着华美的大氅,看起来似乎颇有些疲惫与憔悴。 门口的宫人见此连忙走上去,虽不知眼前身着不凡的是谁,却还是极有眼色的行礼道:“奴婢给主子请安。” “嗯。” 温和的声音轻轻响起,萧衍微微低眸看了眼恭敬的宫人,随即默然地将眼前萧瑟的景色打量了一番,眸底不由泛起一丝嘲讽,可唇边的温和与牵挂却是丝毫未改。 “成——” 头顶那个温和的声音说到这儿微微一滞,随即又变得这么沙哑了几分。 “王淑女可是住在这儿。” 那宫人眸光微微一动,想着眼前人的装扮和年纪,只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了,脸上的笑意也更为殷勤了几分。 “回王爷的话,王淑女正是居在此处。” 未得到回应,那宫人不由有几分紧张,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眸,这才看到眼前这位天潢贵胄若有所失的盯着那老旧的宫殿,神情似悲亦忧。 宫中都传洛王殿下温润如玉,乃是翩翩君子,可眼前的人,却是憔悴而失魂,青色的胡渣便显示出有些时日未曾好好打理了。 亲生母亲被贬入冷宫,可见对眼前的洛王殿下打击足够大了。 “她——可好。” 陡然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带着几分紧张,让宫人微微一愣,随即便习惯性地点了点头,不过下一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小心道:“回王爷的话,王淑女这些日子似乎头疼的旧疾犯了——” “可有找太医看过!” 话还未说完,宫人的回话便被萧衍紧张的话语打断。 那宫人听到此,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尴尬,踌躇了一番才勉强扯着嘴角道:“北宫偏僻,很少有人来,以奴婢们的身份,是请不得太医的——” 说到这里,那宫人的声音渐渐地下去,萧衍似乎明白过来,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显得有几分苦涩。 “知道了,你下去罢。” 话一说完,那宫人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着眼前的身影携着几分苍凉与忧伤,一步一步朝那殿门走去。 过了许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眼前,那宫人不由叹息一声,越发觉得洛王殿下是这冰冷的宫中难得的孝子。 殿中空寂而冰冷,萧衍静静地走在其中,此刻的他却是早已一扫方才的温和与憔悴,神色冷清而淡漠。 当他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到那个恹恹歪在床上的人,或者说,是他的亲生母亲。 萧衍淡然地打量了一眼屋内冷清而简陋的摆设,唇角不由勾了勾,直至快要走到榻边,原本闭着眸子有几分头疼难耐的淑女王氏骤然睁开眼睛,眼神凛厉而冰冷。 当目光落到走近的萧衍身上,王氏的眸光一闪,随即淡漠的收回,又平静的合上了眼。 “我还以为,你当真连我这个母妃都忘了。” 王氏戏谑而淡然的声音在殿中渐渐响起,萧衍闻声并没有问话,只是看了眼跟随而来的息德,息德领悟地搬了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放到床前,弯腰恭敬地抽出帕子擦了一遍,随即又快速地用袖子拂了一遍,这才退到身后。 王氏淡漠地瞥了这一幕,随即眸中浮过一丝嘲讽。 “既是这般嫌弃,何必来走一趟。” 说到这儿王氏上下扫了萧衍一眼,看到萧衍那张看似憔悴不堪的脸,唇边的讥讽更是多了几分。 “这忧母的戏倒是做出十分了。” 萧衍闻言哧然一笑,随即撩袍坐下,好整以暇道:“母妃身子可还好。” 王氏淡然扫了萧衍一眼并未说话,反倒是萧衍侧首看了眼身旁的息德道:“你在外面等着。” 息德闻声连忙出去了,屋内再一次寂静下来,萧衍看了眼王氏,随即出声道:“儿臣听外面人说,母妃头疼的旧疾犯了,如今可好些了。” 王氏唇角淡淡勾了勾,静静盯着眼前的萧衍,似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难为你还记挂这些,我原觉得,你该将我这个做母亲的恨之入骨才对些。” 听到王氏似笑非笑的话,萧衍颇为温和道:“母妃这是什么话。” “怎么?难道不是?” 王氏笑着拿手掩了掩鼻,随即一双眸子锐利而含笑道:“否则,你也不会用那什么荒谬的老君之梦向世人证明你得了老君的庇佑,连陈年旧疾都不药而愈了。” “难道母妃就那般想看着那些虎狼之药要了儿臣的命?” 萧衍陡然的声音将王氏的话打断,王氏微微有些僵滞,面对眼前质问的眼神,过了片刻才恢复了平淡的模样,随即不由带着几分无奈与苦涩的叹息,眸光又一次带着为母的温柔道:“阿衍,你应该知道,让你受那般折磨,母妃也不想,可母妃没有办法了。” 说到这儿,王氏的眸中渐渐红了,不由颤颤巍巍的伸手拂过萧衍的侧脸,颇为自责道:“是母妃让你与我受苦了。” “到头来,还是到了如此地步,母妃如今不求别的,只求你平安地活下去。” 说着王氏越发激动地起身,双手抚着萧衍的脸,声音不由压低的哽咽道:“如今母妃帮不得你了,你的身后除了严惟章,便只有你外祖父他们了,如今只要保住他们,日后便是你的依靠,元皇后的母家与结了姻亲的谢家,你一人是难以抵挡的,你可明白?” 听到王氏担忧不已的声音,当真是关心自己一般,萧衍温和地点了点头,唇角却是勾起王氏看不见的嘲讽。母子这么多年,他有如何不知道王氏的打算? 不过是以爱为名再一次利用他罢了,让他保住王家,日后夺了位,王家正是从龙之功,她这个王家人不也就风光的爬上太后之位。 “儿臣记住了。” 王氏闻言温柔的连道三声好,随即揽过眼前这个儿子,凑到耳边,眸光渐渐变得算计,语气却依然满是担忧与害怕。 “阿衍,记住,只有坐上了那个位子,我们母子才不用再这般战战兢兢的度日,才能过上真正安定的日子。” 听到王氏略微哽咽的声音,萧衍安慰地抚了抚王氏的后背,眼眸中满是冷嘲。 “母妃的话,儿臣谨记在心,母妃等着儿臣,儿臣定会亲自接您出去。” 王氏闻言激动道:“好,好。” 当萧衍再从冷宫走出来,刺眼的光芒让他微微抬手一挡,随即缓缓走出去,到了北宫之外一个甬道的拐角处,果然看到了等候已久的徐太医。 “微臣给王爷请安。” 萧衍唇角勾起笑意,悠然出声道:“徐太医,许久不见。” 徐太医身子一紧,额头浸着冷汗,随即陪笑出声。 “母妃的头疾犯了,我会亲自向陛下请求,由你为母妃整治,你可明白?” 徐太医闻言连忙道:“微臣明白,微臣必会仔细为淑女诊治,请王爷放心。” 萧衍闻声笑了笑,正在徐太医微微一怔时,却听得萧衍悠然道:“不,你不明白。” 徐太医讶异的抬头,却见眼前的萧衍笑的让人如沐春风,说出的话更是那般云淡风轻。 “治头疾最好的法子,就是永远不会醒,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人,又怎么会被头疾折磨?” 徐太医听得此话,顿时如置身冰冷的深潭,身子都僵硬了,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怪异。 而就在此时,萧衍缓缓凑过去轻声道:“徐太医,你说,是不是?” “是,是,微臣明白。” 在萧衍温和的逼视下,徐太医连连应声。 直到萧衍转身离去,他仍旧僵硬的挪不开步子。 从前的成贵妃,如今的洛王,都让他太过害怕。 渐行渐远的萧衍此刻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唇角微微勾起。 想着徐太医那可怜的模样,他便不由带着几分嘲讽。 他那个所谓的母妃,早该死了,他的这条路上,不想再有人指手画脚,阻挡着他了。 一切,都该由他谋划了。 “王爷——” 听到息德的声音,萧衍微微皱眉道:“怎么。” “今日您未向陛下说,便来探望淑女,若是陛下知道了,奴婢只怕……” 萧衍闻声唇角微微一勾,随即侧首淡淡看了一眼息德,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道:“我要的,便是父皇知道。” 息德闻言微微一愣,有些没明白其中的意思,萧衍却是已然转身去了。 父皇的多疑,萧衍太过明白了,若是为了避嫌,刻意与母妃保持距离,不闻不问,反倒会引起父皇的不喜和怀疑。 毕竟,一个因为担心受到连累,便将亲生母亲抛弃不顾的人,在旁人眼中,势必是为了利益可以抛弃一切的冷情之人。 在父皇眼中,即便母妃利用于他,可天下没有父母之不是,若是他对母妃不闻不问,便保不齐父皇会因此而远离他,甚至是产生憎恶。 这便是为什么,他回京那日连衣服都未换,风尘仆仆的向父皇求情,即便明知会有触犯盛怒的危险。 而如今,他私自来北宫探望,会更让父皇放心,让父皇觉得他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利用的儿子而已。 相信日后凭着这些,即便母妃有罪,父皇对他的信任不仅不会减去,反而会日渐增长。 他萧衍,从来不做无益之事。 想到这里,萧衍微微抬头,看了看灿然的阳光,眸中浮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随即缓缓朝外走去。 …… 乾和宫。 殿内燃着浓郁而舒适的龙涎香,宫人们静静地在一旁侍奉着,建恒帝沉然的坐在书案后,认真的批阅着桌上堆起的票拟。 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冯维悄声走进来,一进来看到这一幕,脚下更轻了些,随后捧着一盏热茶上来,几乎没有一丝声音的替皇帝的桌前换上一盏。 就在此时,徐成君也走了进来,捧着龙涎香,亲自走到香炉前更换,冯维微微看了看,笑着走过去,以极轻的声音道:“徐姑娘,让我来吧。” 徐成君眸光一沉,抬头微笑的看向冯维,却见冯维颇为有礼的接过,伸手做着添香的事。 “有劳冯公公了。” 徐成君说完这话,便不好再留下,临走看了冯维一眼,这才走了下去,如今的她,是越来越讨厌冯维了,因为她看得出冯维对她的提防,每每有事之时,总是会不露痕迹的让她离开。 “陛下——” 随着徐成君的离去,冯维一个眼神也将其他人皆退了下去,这才走上前去。 “怎么?” 冯维微微低头道:“奴婢按陛下旨意,命人看着北宫,今日洛王殿下,去了北宫探望,约摸半个时辰。” “他终究还是去了。” 建恒帝停下了笔,缓缓将头抬起来,抬眸看了看冯维,却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让奴婢替您按按?” 听到冯维体贴的询问,建恒帝合上眼靠在椅背上,点了点头。 下一刻,便感觉到那适当的力道让他轻松了许多。 去了就好,去了也让他放心。 阿衍那孩子,终究没让他失望。 否则,若是对成贵妃尚且如此,日后又岂不会为了权力对他这个父亲不利? 他实在是累了。 不想再父子相残了。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听到皇帝疲惫的声音,冯维笑着道:“陛下还年轻着呢。” 皇帝闻言唇角虽勾起,却是摇了摇头道:“朕如今身子可不如前了。” 冯维闻言仍旧小心地按着,语中却是平静道:“陛下这是太忧国忧民了,让太医来替陛下看看吧。” “哎——” 建恒帝摇了摇头道:“他们又能看出什么,南宫真人,有些日子没来了。” 听到建恒帝的声音,冯维点头道:“听闻,真人出去游历了。” 建恒帝闻言点了点头道:“等等吧,等真人回来,指不定朕的身子就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陷害 转眼间,便到了开春之时,温暖的春日似乎吹开了满城的桃花,妖冶的粉色布满了京陵内外,风过之时,便是纷繁的桃花四散飞起。这一日阳光正好,蝴蝶围绕着百花翩然起舞,的确是个不负春光的好日子。 乾和宫外的甬道上分外寂静,此刻正缓缓走来两个人的身影,远远看去,只见后背微微弓起,身着一身朝服,正由严厚昭扶着的严惟章正颤颤巍巍地走近,因着年岁渐老,如今的他胡须已有了几分花白,绾起的朝冠下也是两鬓斑白,虽说步履缓慢,可精神却依旧矍铄。 严惟章被严厚昭搀扶着的左手不露痕迹地探了探右手袖中的奏折,唇角不由神秘的勾起,随即慨然的抬起头来,兴致颇好地一扫这碧空朱墙,语气平静而缓慢道:“今日这天气好啊。” 严厚昭闻言,眼眸不由带笑地扫了一眼严惟章袖口中藏着的奏折,随即也唇角勾起凑近道:“那今日回去,儿子陪父亲饮上几杯。” “好,好。” 严惟章眯眼笑着扫了一眼严厚昭,父子二人对视间颇有深意的一笑,这才继续缓缓朝前走。 当走进乾和宫,严惟章父子的步履快了许多,好似有几分焦急,当守在殿外的一个内侍瞧到了,当即换上阿谀的笑颜从廊上走下,恭敬地拱手道:“严阁老。” 严惟章眼眸一如既往地慈和,亲自扶起那内侍道:“请起。” 听到严惟章语气中不稳的气息,那内侍微微抬头,这才打量到眼前的严阁老分明是赶着过来的,这虽不是冬日,却也是倒春寒,阁老的额边竟是浸着薄汗,还喘着难掩的粗气。 “严阁老这是怎么的,怎么这般急着赶来,若是有事,让奴婢们多跑个腿也是一样的。” 听到内侍讨巧的话,严惟章正欲笑着回应,却是听到了一个颇为不豫地呵斥声。 “没大没小的东西,阁老的事情也是你能问的?” 闻言众人皆转首看去,只见御前的灵宝脸色阴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眸光不豫地棱了那内侍一眼,那内侍当即惶恐地缩了缩脖子,双手搭前退后了几步,不敢再多言。 灵宝转眼之时,方才的训斥一扫而消,随即换来的是温和与礼貌。 “阁老来了。” 严惟章只当未看到这一幕般,依旧眯眼笑道:“灵公公。” “您是,来面见陛下的?” 严惟章点了点头,这才出声道:“劳灵公公代为通报。” “阁老客气了。” 灵宝话一说,这才道:“阁老稍候。” 当灵宝再从殿内出来时,已是亲自上前欲引路道:“阁老请。” 严惟章见状点了点头,一旁的严厚昭出声道:“那,儿子就在外面等您。” 灵宝自然而然的搀扶严惟章一步一步走进去,周围一片寂静,严惟章略等了等,这才不露痕迹地看了身旁的灵宝一眼,声音极低道:“看来,冯公公今日的确不在。” 灵宝闻言朝四周扫了一眼,随即压了压头道:“阁老放心,只怕到了晚膳的点才回的来。” “那就好。” 严惟章笑了笑道:“那就好。” 说到这儿,严惟章侧眸看着灵宝,意有所指道:“那今日,可就有劳灵公公了。” “应该的。” 听到灵宝的话,二人皆对视一眼,下一刻便又不露痕迹地收回了眸光。 到了暖阁的门口,灵宝松了手,命人打帘后,与严惟章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暖阁内格外温暖,阳光透过糊了桃花玻璃纸的步步锦支摘窗落在矮桌上,建恒帝正坐在窗下的炕上,左手悠哉的枕着软枕,正闲来翻着一卷书。 “陛下,严阁老到了。” 听到灵宝恭谨的声音,低眸的建恒帝微微抬了抬眸,原本捏着西洋眼镜的右手淡然放下,将其搁到了一边儿,只见建恒帝笑了笑道:“惟章来了。” “微臣给陛下请安。” 半老的严惟章小心翼翼地提袍,颤颤巍巍往下跪,看着这番模样,建恒帝不由摆了摆手道:“起来吧,赐座。” “微臣叩谢圣恩。” 当灵宝在皇帝的示意下扶了严惟章就坐,建恒帝打量了一眼,淡然笑着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道:“严爱卿,比朕的年纪还大些罢。” 严惟章闻言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拱手恭敬道:“正是,陛下正当盛年,微臣已然是日落西山了。” 皇帝闻言笑着道:“爱卿妄自菲薄了,即便是这满朝的新秀,也得爱卿日后多带带。” 严惟章听着摇了摇头道:“微臣哪里当得起。” 就在二人对话之时,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上前与灵宝说了什么,灵宝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建恒帝扫了一眼严惟章,语气平静而温和的问道:“严爱卿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严惟章闻言手中顿了顿,宽大的袖笼下,是紧紧压着奏章的手,可即便这样,皇帝也察觉出来,却是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等着回话。 严惟章貌似斟酌般摸了摸那奏章的封皮,随即有几分为难的抬起头来,朝着建恒帝拱了拱手道:“回陛下,方才微臣于内阁票拟之时,从中看到了一封奏章,其中有一封奏章,错了一字,微臣不知如何批复,便前来向陛下请示。” 建恒帝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着道:“爱卿为当朝首辅,难免太小心翼翼了些,此等小事,你们内阁自己斟酌便是,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严惟章闻言微微顿了顿,语气小心的请示道:“陛下说的是,只是若是旁的话写错便罢了,可这本奏章里,却是——” 眼见着严惟章言语闪烁,建恒帝不由挑了挑眉,却见他极为为难的压低声音道:“赞扬陛下为古来圣君的圣字写错了。” 话音一落,建恒帝嘴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严惟章没有抬头,只佯装未看到般颤颤巍巍道:“微臣不敢随意批复,便斗胆来叨扰陛下,还请陛下御览。” 说着严惟章缓缓站起身来,恭敬地送了上去。 建恒帝冷然地接过,随即缓缓打开,只见奏章上最后一句,古来圣君的圣字恰好上了那上面的一横。 建恒帝唇边的弧度渐冷,眸中也渐渐浮上不豫。 这是在暗示他,离这圣君二字还差了一点? 当建恒帝转眼看向上奏之人时,却是看到上面字体颇有魏晋的洒脱写道:“臣翰林院编修谢昀拜首启奏。” 谢昀。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谢昀 “朕记得这谢昀是个稳重之人,怎会犯这般的错误。” 听到建恒帝看似未起怒的语气,严惟章眉头微拧,似是在踌躇什么,却是并未出声,建恒帝见此不由生起几分愠怒道:“严爱卿何时也变得这般闪烁其词了。” 严惟章闻言连忙颤颤巍巍地起身,颇为惶恐地跪地请罪:“微臣失仪了。” 建恒帝愠怒的眉宇虽缓了缓,却是并未全然消气道:“起来回话。” “是。” 严惟章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连朝服膝前的灰也不敢拍,便小心翼翼地低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只是有几言不知当不当说。” “讲。” 听到建恒帝渐渐不耐的语气,严惟章不敢再拖延,却是渐渐感慨道:“自谢编修上任以来,微臣一观,见其的确是难得的有才之人,以微臣看来,将来谢大人必是有一番大作为。内阁中的顾阁老也与微臣一般,爱惜人才,作为国子监祭酒,对谢编修平日里也是多有指导,如今在翰林院中,因着谢编修的才情与品性,与其交好者甚多,甚至有人言,但凡有要事之时,顾阁老第一个找的便是谢编修,谢编修一言,翰林院上下更是人人信服。而平日里有些旁的建议的编修薛大人,似乎在翰林院中便要沉寂了许多。” 严惟章话语平静而祥和,听起来似乎是长辈对晚辈的肯定与褒奖,可若仔细听来,却是细思极恐。 建恒帝原本压下的怒火渐渐升起,眸中的冷意也愈发深了许多,他竟未想到,这谢家长子入了翰林院,混的竟是如此风生水起。从严惟章口中听来,莫说是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这整个翰林院倒快成了他顾正德与谢昀的后院学堂了,想到此,他那头疼之病似乎又渐渐起来了。 严惟章微微抬了抬眸,当看到建恒帝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并不是很好看的脸色时,唇角不由浮现一丝笑意,随即继续诚恳地回答道:“微臣以为,谢大人颇有几分像当年的杨德祖,才情绝世,又是出身于百年望族,难免有几分文人的傲气与洒脱,将来他之功业,便是微臣也是难以相比的,想必这一字之错,只是个笔误罢。” 笔误? 建恒帝听完不由冷笑,严惟章不说他倒快忘了,这谢昀还是出身于百年望族的谢氏,严惟章倒是有一言未说错,当年“一人一口酥”的杨德祖恃才傲物,倒真与这狂傲的谢昀一般了。 他倒要看看,他这个天下之君镇不镇得住这般狂徒。 “来人!” 听得建恒帝沉然的声音,严惟章佯装惶恐地看了一眼,一个内侍随即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奴婢在。” “去将谢昀给朕召来。” 那内侍闻言微微一顿,随即低头道:“奴婢遵旨。” 话音一落,那内侍便腿脚麻利地退了出去。 …… 此时在一个清幽的院落内,一个娇秀的身影正焦急地跑着,一看到近在眼前的房门,想也未想便一把推开,只听得门被推得“哐当——”的声音。 原本正在练字的徐成君被这声音惊扰地笔下一抖,笔尖的凝墨落在纸上,顿时晕了一大块印迹,生生毁了一张好字。 徐成君见此当即秀眉轻拧,眸中带着几分不愠,正要抬头斥责,却是看到了一脸焦急紧张的杏春。(注:杏春就是当年被徐成君从内侍手中救下来的小宫娥。) “杏春?” 徐成君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身影,方才的不快稍稍散了几分,再打量到少女薄汗淋漓的模样,不由出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杏春闻言这才想起来一般,连忙疾步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对徐成君颇为紧张道:“姐姐不知,姐姐不是让奴婢平日里留意严阁老,方才在御前伺候时,严阁老前去面见陛下,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屏退了咱们。我偷偷地在门外听了听,却听严阁老奉上了谢昀谢大人的奏章,说谢大人有一个圣君的圣字写错了,却是没有向陛下请求降罪,反倒是夸谢大人像什么杨德祖,将来连自己也比不得谢大人。” 听到杏春一头雾水的话,徐成君脑中早已转了过来,背脊不由一凉,渐渐理清了其中的思路。 杨德祖因为恃才傲物死于曹操之手,这可不是什么好比较。 严惟章分明是又想重用旧计,想要对付谢昀。 而今日冯唯恰好不在御前伺候,严惟章分明是故意挑了这个时候,可见是要背着冯唯。 徐成君双手紧紧攥起,眸光微微一闪,随即看向身旁单纯的少女道:“好杏春,今日多亏了你了,再劳你想办法将此事告知冯公公,我去一趟乾和宫。” 话还未说完,徐成君便急忙朝外走,站在原地的杏春微微怔愣,随即想起徐成君的嘱咐,连忙也跑了出去。 这一路春日明媚,还带着几分冬日方走的寒意,徐成君却是提裙一路小跑,当初为了方便御前伺候,她的住所离乾和宫并不远,因而这一路下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可即使这样,到了殿前的徐成君也是气息急促,头发微微凌乱了几分,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额边的发丝已然浸湿。 站在廊下的内侍皆是微微一愣,今日的徐女官不是不当值么? 徐成君平息了气息,随即理了理发鬓和衣裙,这才佯装如常的去偏殿奉了几盏新茶,缓缓朝暖阁走去。 当她走到暖阁外,果然听得里面响起了谢昀温文尔雅的声音,让她不由心中微微跳动的快了起来。 “回陛下,此奏章的确为微臣亲笔所写,可这一字却不是微臣当时所写出的那一字,微臣虽不才,却是重视每一份上奏的奏章,完笔之时,皆会从头至尾检查,绝无纰漏才会上交,因而微臣敢言,微臣的奏章上,绝无这样的错字,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听到此话,建恒帝并未出声,而下一刻却是响起了严惟章的慈和声音。 “谢编修说的有礼,只是光以口说,难以信服众人,不知可有证人或证据,予以佐证?如此便好说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解围 谢昀轻轻皱了皱眉,如今内阁几乎是严惟章一人把控,顾阁老虽为次辅,却也是被严惟章压制了许多,首辅次辅,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朝堂之上皆知晓,内阁之中如今只有严惟章行票拟之事,旁人也不过是参言而已,再加之前些日子严惟章刻意排挤顾阁老与谭阁老,这几日二位阁老连票拟都未曾看过,手头上却满是严惟章扔去的琐碎之事。 不过是改一笔字,这对于严惟章而言再简单不过了。 如今的严惟章,正是在这里等着他。 空气中渐渐凝滞起来,严惟章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近前的谢昀,唇角兴然地勾起,却是悠哉地垂下头,不再多说一句。 就在此时,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建恒帝与严惟章随之看去,却见御前女官徐成君正恭谨而小心地奉茶上来,因着当日徐成君的一纸青词得到了上天显灵,降下白鹿,建恒帝一直以来对徐成君颇为满意,此刻看到徐成君进来,才并未生出不快来。 严惟章微微动了动眉,随即又恢复了神色,徐成君悄然地上前替建恒帝换上了一盏沏好的热茶,又转而替严惟章换上一盏,严惟章见此客气的启唇低声道:“有劳徐姑娘了。” 徐成君微微一笑,随即出声道:“阁老折煞奴婢了。” 正当此时,建恒帝淡然出声道:“严爱卿方才所言也不错,谢爱卿的这份奏章,你既说这圣君之中的圣字非你所写,那又该当是谁?这证人也该是有的。” 徐成君闻言微微抬了抬头,转眸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谢昀,唇瓣翕合间,不由又拧了拧眉,满脸踌躇地端着托盘,似是要退下却又像是有什么事一般。 “成君。” 建恒帝自是瞧出了徐成君的异样,因而提醒了一声,徐成君闻言手中一僵,连忙跪地道:“奴婢在。” “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听到建恒帝的问话,徐成君佯装诧异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对上皇帝问询的眸子时,又当即低下头去,语气极为恭敬小心道:“奴婢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陛下法眼,奴婢的确有话要说,可又不知奴婢记得对不对,因此不敢轻易开口。” 建恒帝听得有几分模糊,因而淡然出声道:“你说便是。” 徐成君闻言点头称是,随即抬起头道:“恕奴婢无礼,方才于陛下的话间,奴婢约莫听出了些什么,不知可是谢大人呈上来的奏章有什么不妥?” 建恒帝点了点头,下一刻严惟章挑眉看了看眼前的女子,想了想,顺着建恒帝的示意道:“徐姑娘猜的不错,谢大人的确在奏章中的末尾写错了一个圣君的圣字。” “唔?” 察觉到徐成君微微的迟疑,严惟章不由皱了皱眉,建恒帝见此也出声道:“怎么?” 徐成君听得建恒帝询问,顺从地低颌道:“回陛下,想来奴婢恰好能为谢大人作这证人了。” 听得此话,暖阁内的人皆是看向徐成君,在谢昀讶异的眸中,徐成君随即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昨日的奏章在由内侍送往内阁票拟的途中,正好与奴婢遇着了,因着方转过回廊的拐角,我与那内侍恰好碰着,奏章也落了一地,奴婢在替那内侍收拾之时,恰好谢大人的奏章便摊开掉在奴婢的手边,奴婢拿起之时,也正好看到了上面的最后几句,而那圣君的圣字,奴婢记得很清楚,并未有什么错处。” 严惟章闻言眸中微微一凝,却见徐成君极为温和地抬起头道:“奴婢只知道这些,至于这奏疏怎么从内阁送来时便有了变数,奴婢也是不清楚了。” 徐成君话方落,严惟章便缓悠悠出声道:“徐姑娘这话,微臣有些听不明白了,莫非姑娘的意思是,我内阁有手脚不干净之人?” 说到这儿,严惟章抬眸扫向一旁的徐成君,唇角勾起几分道:“不知徐姑娘可有没有记错的?” 听得此话,徐成君颇为泰然自若的转过头去,与严惟章平静地对视,随即下颌不由轻轻一抬,极为有礼道:“奴婢斗胆在阁老面前班门弄斧了,若说旁人的记**婢不知道,可奴婢自己的,却再清楚不过了。说一句不谦逊的话,奴婢看书向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奏疏上短短的几句话,奴婢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说到这里,徐成君不再看严惟章,只转而恭敬地朝建恒帝行礼道:“既然严阁老怀疑奴婢记错了,奴婢斗胆向陛下请求,允许奴婢当着您的面,将奴婢所看到的那几句话念出来,想必也能打消阁老的疑虑了。” 看到徐成君如此自信,严惟章不由眸中一顿,却是听到耳边响起了建恒帝的声音。 “准。” 徐成君得了准许,再一次叩拜下去,随即平静地抬起头,泰然自若的启唇道:“臣谢昀……” 当听完徐成君一字不落的念出了谢昀奏疏的最后几句,严惟章眸中不由浮过一丝震惊,而一旁的谢昀也不由微微一动,静静地看着身旁镇定自若的女子。 下一刻,建恒帝朗然的笑声响起,当看到严惟章讶异的神色,建恒帝这才出声道:“这一次,严爱卿不知,朕却是知,这成君过目不忘的本领是连朕也比不得的。” 徐成君闻言颔首谦恭道:“陛下乃是胸怀经略,奴婢这些雕虫小技哪里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严惟章勉强笑了起来,脸色却是显得有几分僵硬,下一刻,才恢复如常地看向徐成君赞叹道:“徐姑娘今日是让微臣开眼了。” 看到徐成君颔首礼貌一笑,建恒帝转而看向一旁的谢昀,随即笑着对右手的严惟章道:“严爱卿,这内阁,也当好好清理才是。” 听得建恒帝提醒的话语,严惟章额头微微浸着汗,却是不敢抬手去拂,只平静而小心地起身道:“微臣遵旨。” 当三人退出来之时,严惟章看向身后的谢昀和徐成君,笑意颇为慈和的寒暄了两句,这才转而去了,仿佛方才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因着徐成君今日并不当值,退出来之时,便自然而然地与谢昀同行,走出乾和宫时,耳畔便再一次响起了谢昀温和的声音。 “今日多谢徐姑娘。” 徐成君心中微微一动,脸上不由热了几分,当她偏过头时,看到那温润如玉的侧颜,随即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说着徐成君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道:“许是天意,让我恰巧碰到那一幕,才有了今日能帮之忙。” “即便是天意,徐姑娘今日之恩,谢昀也应一报。” 徐成君闻言侧过头来,看着谢昀笑意嫣然道:“既然如此,那便等日后成君有了所帮之忙时,再找谢大人。” 谢昀闻声微微一顿,随即温然启唇道:“好。” 看到谢昀唇角的弧度,徐成君不由笑的更温暖了些,其实谢昀的奏疏她看到了是不假,却非是那般的因缘巧合。 恐怕严惟章是忘了,百官的奏疏在送往内阁票拟前,都要先经内史官整理分类,只不过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走过场罢了,可偏偏这内史官中,便有她平日里打点好的人。 与她而言,谢昀的一切,她都忍不住想要去了解,正因为此,她才会偶尔去内史监,打着旁的名义,却是偷偷通过奏疏去了解谢昀的字。 因着她看的并非机要奏疏,那内史官也当真信了她的话,以为她不过是耳闻“陈郡公子”的笔墨,想要学习一二,因而也就私下里将谢昀那些寻常的奏疏找出来,让她在内史监悄悄一睹罢了。 在她的眼中,只要与谢昀有关,都足以让她付出身心所有。 感受到身旁之人的存在,徐成君的唇角越发掩不住温暖的笑意,而这一刻的她,只希望这一条甬道再长一些,让她能与谢昀走的更久一些。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当真?” 立在书案后的萧衍顿了顿笔,默然抬起头来,只见一旁的息德忙道:“千真万确。” 萧衍淡淡勾了勾唇,在遒劲的墨竹上添了一片竹叶,随即听不出语气道:“我竟不知,那徐家女儿还有这般能耐。” “奴婢也觉得奇了,竟还有这般巧的事。” 萧衍淡笑一声,并没有说话,只是落笔勾勒之时,语中渐渐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那徐成君有什么能耐本王不在乎,本王更想知道,她如此不遗余力的帮助谢昀,是为的什么。” 息德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的确,要说起来,当年的徐家可是与昭懋长公主为一方,谢昀身处的谢家乃是与顾家为姻亲,这两家如何说也该是死对头,可万不该有这般和谐相处的一面。 寂静的书房内,微微响起窗外的风吹竹林声,就在此时,萧衍眸中微微一动,下一刻,唇角的笑意更为明显了几分。 “看来,这世间能消弭仇恨的,便只有男女之情了。” 萧衍不由摇了摇头,颇为可惜道:“若让九泉下的徐言知晓,只怕是死也不得瞑目了。” 说到此,萧衍连眼也未抬,只默然继续手中的画作道:“派人盯着徐成君,他日,指不定也能为我们所用。” 毕竟,为情所困的女子,最是蠢笨,也最是激进。用的好了,便是一把刀,用的不好了,就当弃子扔了罢了。 …… “陛下,韩指挥使到了,此刻正候在殿外。” 听到冯唯的提醒声,建恒帝微微抬眸,随即点了点头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那个冷冽而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还未等行下礼去,便见建恒帝抬起头道:“起来吧。” “谢陛下。” 韩振抱拳而立,当他抬起头时,正好对上建恒帝的眸子。 “今日朕让你来,有一事要命你去办。” 韩振闻言并未多问,只利落地颌首道:“请陛下吩咐。” 在建恒帝的示意下,韩振稍稍上前了几步,下一刻建恒帝懒懒地靠在软塌上,随即淡然出声。 “从锦衣卫中选几个伶俐的,替朕去看看,平日里谢昀都与谁交好,在翰林院中又是如何。” 韩振眸中微微一抬,随即颔首道:“微臣明白。” 建恒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眼前的韩振,淡然的眸子微浮笑意。 “上一次缉拿反贼落下的伤,可好些了?” 韩振闻言抱拳道:“劳陛下挂念,微臣的伤已好了许多。” “那便好。” 建恒帝眸中温和,随即出声道:“去吧。” 当冯唯转而将韩振送出去,再回来时却是听到了建恒帝的声音。 “拟旨,将谢昀调往兵部职方司为员外郎。” 冯唯闻言眸中不由微微一震,有几分难掩的诧异,兵部职方司掌管各省武职官的考核赏罚,各地武官能否调任,调任何地皆与这职方司有关。谢昀以如此快的速度,便调至这个位置,不知该让多少人该羡慕了。 看到冯唯眸中的变化,建恒帝并未多说什么,只摆了摆手道:“去吧。” 直至冯唯恭敬地退出去,建恒帝的唇角淡然一扬,今日一事,他自然看出是严惟章这只老狐狸想旧计重施,他若再不以谢昀的升迁敲打敲打,那严惟章当真以为他这个皇帝当真是不知天下事的天子了。 为臣者,小聪明可有之,但若是将这小聪明胆敢用在为君的身上,那便是不知轻重了。 至于谢昀,若非严惟章这一处,他都快忘记谢昀也是出身世家的了。 没有天下之尊,却有天下之名,如今的世家虽渐渐衰落,可这谢家却仍旧是世家之首,虽说无军权,可光那能凝聚天下人之力的本事便让他不得不防了。 谢家与皇家的姻亲关系虽从未断过,可这谢家,迟早是该被他萧家打压下去的。 …… “干爹,您看儿子这力道如何?” 浓郁的暖香中,灵宝安逸地半躺在榻上,只见一个小内侍笑脸盈盈地替灵宝按着肩,灵宝只穿着舒适的里衣里裤,右手肘微微支在矮桌上,随意地探手剥开一个蜜桔递了几瓣进嘴中,懒懒地点头道:“嗯,不错。” “干爹,这水热乎了,儿子伺候您洗脚。” 只见一个内侍满脸奉承地端着热水来,极为恭敬地跪在灵宝脚下,小心翼翼地替灵宝取了布袜,将裤腿折上,这才扶着灵宝的脚,极为谨慎地探进盆中。 “咝——” 听得这一声音,那内侍当即脸色一白,慌张道:“可是水烫了?儿子该死,儿子这就去换——” 灵宝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是惊得那内侍快要自打耳光请罪来,谁知灵宝并未申斥,反倒安逸地闭眼,将一双脚浸进去,嘴中溢出一丝感叹。 “舒服。” 那内侍听得这话,这才松了口气,原本凛起的身子都险些瘫下去,灵宝扫了一眼,唇角淡淡地勾起道:“你慌什么。” 那内侍闻言连忙堆起笑脸道:“干爹的脚金贵,儿子这是怕自个儿手上没个轻重。” 灵宝闻言缓缓阖上眼睛,随即出声道:“嗯,力道再重点,给我按舒服了。” 冯唯静静负手立在门外,听着屋内的对话声,脸色却是一如既往地淡然,跟在身后的内侍都不由缩了缩脖子,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吱呀——” 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原本沉浸在安逸中的灵宝正要开口骂,当一看到走进来的人时,几乎是僵在了那儿,连话都忘了说。 冯唯穿着墨色大氅,脸上并没有怒色,一双眸子只不过淡淡从屋内掠过,最后落在了跪着服侍的小内侍身上。 可即便是这般,也让灵宝嗅出惶恐的气氛来。 “师,师父——” 灵宝语中不由有几分结巴,顺着冯唯的眸光看到跪在脚下服侍的人,灵宝只觉得体内的血都在倒流一般,几乎是瞬间赤着脚从舒服的热水盆中踩到冰冷的地面上,因为动作太急,慌张之间,灵宝险些带翻了热水盆,一时间溅出许多水来,洒了一地,更打湿了他的半截裤腿,显得极为狼狈。 然而灵宝并没有反应的时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前跪到冯唯的脚下,极为恭敬道:“师父,您——您怎么来了。” 屋内气氛似乎渐渐冰冷起来,冯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然地略过灵宝,走到灵宝方才半躺的软塌上坐了下去,下一刻便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 “都下去吧,灵宝,你留下。” 听到此话,众人皆如蒙大赦般行礼应声,随即爬起来便战战兢兢地朝外退。 唯独只留下一个晴天霹雳下的灵宝,跪在那儿身子直打颤。 “离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听到冯唯的话,灵宝小心翼翼地跪着爬过去,始终没敢抬起头来。 就在灵宝跪的膝下冰冷而发麻时,头顶上响起了冯唯平淡而听不出丝毫语气的声音。 “今日你当值,晌午时你去哪儿了?” 听到这话,灵宝心中猛地一跳,自己明白这是在问自己为何没有及时禀告严惟章与谢昀之事。 灵宝努力整理了心绪,随即抬起头来,颇为恭谨道:“回师父,那时小春子恰好来与我说,御马监有事要寻师父,师父您不在,我便只得先行去了一趟,那时徒弟离开了乾和宫,对严阁老参劾谢编修一事,尚不知情。” “哦?” 冯唯微微抬了抬眸,看着脚下的灵宝道:“这般巧?” 灵宝闻言有几分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回师父话,徒儿不敢胡说,您可唤御马监的人来问询。” 话一说完,冯唯并未再问,却是淡淡地看着灵宝,眸中虽无半点审视,却是携着无尽的压力,如冷锋般朝灵宝射去。 灵宝努力使自己顶着这一目光,丝毫未敢将目光移开。 “灵宝。” 耳畔陡然听到唤自己,灵宝惊得心中一颤,随即出声道:“徒儿在。” 冯唯微微倾了倾身,随即淡然出声道:“记住了,你是我冯唯的徒弟,莫将从前魏安那套东西再搬了出来。” 听到此话,灵宝惊得冷汗淋漓,还未出声,便感觉到眼前的冯唯站起了身,落下的阴影让他更为害怕,却是听得最后一句。 “咱们都是断了儿孙缘的人,当初魏安的干儿子再多,临到死了,照样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日后,那些个规矩该改的都给我改了,我冯唯,可没想再带一个魏安出来,要了自个儿的命。” 话音一落,灵宝便感觉到眼前的阴影瞬间移开了,惊得其当即抬起头来,膝行爬到已经走远的冯唯背后哭道:“灵宝知错了,灵宝以后再也不敢了,都是徒弟猪油糊了心,一时不知道高低,但徒弟绝不敢做魏安,师父对徒弟有再造之恩,徒弟也更不会去害师父,求师父原谅徒弟。” 闻得此言,走远的冯唯只停顿了一刻,侧首间淡然地只说了一句话:“起来吧。” 话音落尽时,屋内已只留下灵宝一人。 灵宝身子猛地一颤,瞬间如送下的箭弦一般,瘫坐在地,明明是大冷的天,身上却已被汗湿透,即便坐在地上的那半边身子都僵冷了,也都忘了一般。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春渐至,温暖的阳光洒向地面,似乎染得桃花更为娇艳动人,微风轻拂,粉嫩的桃花瓣漫天飞舞,装点了整个京陵城。夕阳西下时,一行大雁在天际飞去,灿烂的云霞印红了整个天空,看起来舒服而寂静。 此刻皇宫内也分外安静,只能看到偶有粉裙宫娥结伴而行,低声笑语,走过游廊小径。 长春宫内,厚重的软帘早已被换下,替上了更为轻薄的桃花帘,掀帘而入,华贵而别致的宫殿中淡淡氤氲着苏合香的味道,穿着宫裙的宁贵妃坐在软塌上,左手手肘轻轻压在软枕上,左手边此刻正坐着顾砚龄与谢氏,右手则是已然出嫁的如意公主。 “大嫂前两日登了船,来京之日就快到月末了。” 听到谢氏的话,宁贵妃一双美眸温柔了许多,随即出声道:“这些日子,我让华枝她们将京城里适龄女儿都替我选了出来,我得空看了一看,倒是有几家的孩子都不错,与咱们阿昀不论是才貌还是品性都极为合适,我实在是再看不过来了,你一会儿子也看看。” 谢氏听了唇角不由勾起笑意,侧眸看向座上的宁贵妃道:“阿姐都瞧不出来,我便更瞧不出了,还是等大嫂来京了,让她这个准婆婆看看,人都说,婆婆看媳妇儿,一看一个准,咱们不过是跟着凑凑热闹罢了,更何况,还要人家阿昀自己属意不是?” “这话说的倒是。” 宁贵妃同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这儿女之事也讲究一个缘字,若是阿昀不喜欢,强扭了去,对阿昀不好,对人家女儿家也不好。” 听到此话,坐在谢氏身边的顾砚龄微微抬了抬头,却正看到对面若有所思的如意,顾砚龄似是想到了什么,眸中微微浮笑,带着几分促狭地移到如意公主微微凸起的小腹道:“就像是表姐与驸马一般,两相欢喜,成亲不过多久?姨母便要喜抱外孙了。” 原本坐在那儿听着宁贵妃说话的如意公主一听这话不由脸一红,抬起头来正看到顾砚龄打趣的模样,手心不由覆到小腹上,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看了顾砚龄一眼,转而向座上的宁贵妃道:“看来咱们阿九也想要孩子了,明儿我便去问问阿译,这些日子可是应酬多了,陪咱们阿九陪少了,若是,我第一个饶不得她。” 听得如意公主这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顾砚龄也不由语滞了几分,宁贵妃却是笑着拿手点了点如意公主,似是无奈似是提醒道:“你这丫头——” 说到这里,宁贵妃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收回了手,转而看向座下的谢氏,又试探地扫了谢氏身旁的顾砚龄几眼,这才语中委婉道:“阿九这些日子可召太医瞧过?” 顾砚龄自是明白宁贵妃话中的意思,因而唇角微微一抿,悄然低颌道:“还不曾请,这些日子与从前一般,想必还未到时候。” 谢氏眼看着宁贵妃与如意公主都笑意颇深地看向身旁的顾砚龄,担心女儿家脸皮薄,便笑着转移话题道:“这些事情也是急不得的,阿九嫁给长孙殿下到底才满一年,小两口儿时日尚早,如今要说最着急的,莫过于大嫂他们,阿昀是嫡长孙,将来是要继承大房的家业,这未来的小曾孙才是最重要的。” 宁贵妃听到此话点了点头,随即道:“所以这人选才马虎不得,咱们大房就只传了阿昀这一脉,这一脉一定要小心翼翼。” 说到这里,众人皆点了点头,终究如意公主在谢家长房中是外孙女,身份再尊贵,与谢昀这样的嫡孙相比到底隔着一层,更何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未来的嫡孙媳妇儿,却是要接管整个谢家长房的中馈,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因而对于谢家人而言,谢昀未来的妻子重要,而长房嫡孙媳妇儿这个位置更重要,因为这一个位置,几乎关乎着谢家长房的未来。 “听闻,顾家二房那个丫头就要出嫁了?” 宁贵妃陡转的话题让谢氏微微一愣,随即又淡淡地覆下眸,眼中的冷淡明显多了几分。 “是的,如今守孝三年已是满了,又满了十五,再拖延也说不过去,免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这个大伯母苛刻,故意将人留在府中,白白让人胡乱猜测。” 宁贵妃闻言点了点头,唇角微微下沉,与谢氏般带着几分不喜,与方才谈论谢昀婚事全然不同,只懒懒地朝后靠了靠,拨弄着手上刚染的蔻丹道:“不省心的人,也是早出去的好,虽说是个女儿家,心思却是太重,留着终究让人不放心。” 说到这儿,宁贵妃微微抬了抬眸,漫不经心地问道:“定在何时的?” 谢氏闻言回道:“定的是四月中。” 听了这话,宁贵妃懒怠地点了点头,也算是听了。 恰在这时,外面渐渐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下一刻,大宫女华珠恭敬地走了进来,极为有礼地朝殿中的人施了礼,这才出声道:“娘娘,何院使来了。” 宁贵妃闻言眸中微微带笑,随即道:“快请进来。” 华珠应声刚走出去,谢氏转而看向宁贵妃道:“阿姐身子不舒服?” 宁贵妃笑着摆了摆手道:“不过是请平安脉罢了。” 说着宁贵妃又转而看向右手边的如意公主道:“最重要的,何院使是咱们太医院中最擅长妇科千金的,如今如意怀着身子,公主府到底在宫外,何院使到底不能天天去瞧,今日正好给如意看看。” 谢氏闻言笑了笑,下一刻,年迈的何院使这才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一看到殿中的人,微微一顿,随即便恭敬地行下礼去。 “何院使这一路劳累了,快起来吧。” 听到宁贵妃体贴的吩咐,何院使缓慢地站直身子,便向宁贵妃请脉。 殿内渐渐平静下来,何院使缓缓挪开有些老皱的手,取过搭在宁贵妃脉上的丝帕,带着几分慈和的笑意道:“微臣看娘娘的脉搏没有什么问题,再加之娘娘气色也极好,微臣还是像前些日子般,开些温和的补药,娘娘吃着就好。” 宁贵妃闻言唇角温和道:“有劳院使了。” 谢氏闻言也安心地一笑,一旁的顾砚龄这才道:“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着要抱外孙,姨母精神越发好,脸色倒与外面正盛的桃花一般。” 宁贵妃闻言抿唇一笑,随即点了点手道:“所以你也快给你母亲点好消息才是。” 说到这儿,宁贵妃看向何院使笑道:“正好,今日阿九也在,劳何院使替如意把了平安脉后,也给长孙妃瞧瞧吧,看看——” 宁贵妃若有所指地看向顾砚龄,眼中勾笑道:“可有什么动静没。” 何院使闻言笑着抬眸看了看座下的人,随即点头道:“微臣记住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何院使转而走下去,静静替如意公主诊脉后,便面带笑意道:“公主的胎象很稳,娘娘和公主皆可放心。” 宁贵妃闻言不由双手合十,语中感激地默念了一句,眸中的笑意越发明显道:“劳何院使了。” 何院使闻言忙笑着颔首道:“娘娘折煞微臣了。” 话一说完,何院使转而朝谢氏身旁的顾砚龄笑着行了一礼,顾砚龄朝上一看,对上宁贵妃带着深意的笑眸,再转而看到谢氏眸中的几分期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转身,唇角抿着恰当的笑意与何院使道:“有劳了。” “不敢,不敢。” 何院使连道两声,直到顾砚龄伸手将袖口收起,这才恭敬地将兽首枕放上去,在何院使将手搭上脉时,周围似乎瞬间寂静了许多,殿内的人不由都将目光落在这二人身上,虽说是玩笑话,对此事却也是分外看重。 何院使的指间微微一动,平静地抬头看了对面的顾砚龄一眼,随即又垂下头去,这才微微启唇问道:“长孙妃近日来可喜睡?” 顾砚龄闻言点了点头,极为自然地回答道:“这些日子的确好睡了些,我原以为是春困的缘故,难道不是?” 听得这话,何院使并未回答,偏又反问道:“微臣斗胆问一句,长孙妃的月事可来了?” 听到这话,殿内的人都精神一振,眸中微微闪动着什么,满心期待地看向座下温柔的女儿家,此刻莫说是刚怀了身子的如意公主,便是顾砚龄自己也揣摩出何院使这话中的深意来。 因而当着这一众人,顾砚龄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只如实回答道:“每月的月事我约莫都在月末之时,上月倒是未曾按时来,我只想着可会推到这月,莫非真的——” 话一脱出口,顾砚龄察觉到众人颇有深意的目光,饶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因而声音渐渐低下去,顾砚龄也未再开口。 何院使见此不由笑的更为慈和了些,随即缓缓出声道:“微臣方才替长孙妃枕过脉,长孙妃脉象平滑,有珠滚玉盘之状,再闻长孙妃上月月事推至此月尚未到,相信微臣的看法的确无错,长孙妃,已然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 此话一出,殿内登时一片寂静,而下一刻,坐在身旁的谢氏不由扶着扶手,微微倾身将要站起,一双美目中满是激动与欣慰。 “此话当真?” 何院使闻言微微转头,谢氏这才察觉有些失态,微微坐回去了一些,而就在此时,耳畔却是再次听到何院使笑然却肯定的声音。 “当真。” 原本安坐在那的如意公主听见此,不由惊讶道:“不到两个月,便能把出喜脉来?” 何院使闻言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即站起身极为恭敬地拱手下去,不紧不慢道:“若是旁人,微臣不敢言,但微臣行医四十余年,这喜脉于微臣而言,莫说是月余,便是半月,也能探的出来。” 此刻的宁贵妃听了这话,眸中的欣喜便未停过,此刻更是连连出声道:“那便好,如今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话一说完,宁贵妃侧首看向身旁的华枝道:“快准备份喜礼送给何院使,既是好事,便也该让何院使一同沾沾喜气。” 这原是宫中的规矩,何院使未有推辞,只极为祥和的拱手道:“微臣谢娘娘。” 就在顾砚龄还有些微微怔愣时,何院使已然转身在高案上,由小药监伺候着笔墨,将方子开出,随即语中郑重道:“娘娘与公主的补方微臣已写出,长孙妃的安胎药方也在此,长孙妃只用照着微臣的方子进补,饮食上待会儿微臣会将一些需注意的地方写出来送去毓庆宫,只要未沾染,便不会有旁的问题。” 说到这里,何院使又转而向顾砚龄行下礼道:“再有,虽是喜脉,长孙妃无需太过紧张,只需与平日一般就好,适当地散心,走动于腹中的胎儿也是有益的。” 顾砚龄听到这番话才点了点头,何院使随即才接过喜礼恭敬地退了出去,而几乎是同时,原本站在殿中极为安静的宫人们皆喜气盈盈的走上前来,难掩笑意地行礼道:“奴婢等恭喜长孙妃,贺喜长孙妃。” 一时间,众人的祝贺声皆响在耳畔,让顾砚龄还有些未适应,看着眼前每一个人真诚的笑脸,顾砚龄不由伸出手来,轻轻探在小腹上,手下分明与寻常无异,更是没有丝毫的动静,可她却未想到,就在她的掌心之下,一个与自己,与萧译连着血脉的小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长大,将来,甚至会唤她一声母亲。 “好,好。” 耳畔响起了宁贵妃欣然的笑声,下一刻宁贵妃便毫不犹豫地吩咐身旁的华枝道:“今日是个双喜临门的好兆头,你去准备些赏银来,今日翊坤宫上下皆行赏,共同沾沾咱们这两个孩子的喜气。” “是。” 华枝极为高兴地点头行下礼,一双好看的眼眸笑如弯月,随即利落地走了下去。 下面人一听,更是喜气高涨,一连行礼道:“谢娘娘。” 当众人接了赏银,宁贵妃随即指了三人道:“这般的好事可等不得,你们快去向陛下,皇后娘娘和东宫报喜去。” 当那三人腿脚麻利地报消息去,站在顾砚龄身后的绛朱似是想到了什么,眼角是遮不住的少女欣喜,竟是不由抚掌一声道:“奴婢记起来了,怪不得近日姑娘总喜吃蜜桔,奴婢听老人们都说酸儿辣女,这蜜桔到底有些酸意,那咱们的姑娘这是要——” 绛朱说到这里高兴地看向眼前的顾砚龄,眼中闪烁着微微的光芒,若是平日里这般越矩,喊着“姑娘”,少不了要被说,可到了此时,众人听了这句话更是喜上添喜。 在这皇家,皇嗣好,若是皇子便更好了。 因而非但未斥责,宁贵妃听到此话也不由说道:“怪道前些日子萧译将皇后娘娘与我这儿的蜜桔都搬去毓庆宫了,原来竟是咱们阿九肚子里的孩子要吃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抿首,脸上微微有几分烧,就在众人退下时,宁贵妃这才转而看向一言未发的谢氏道:“如此可好了,也算是安了你和姨母她们的心了。” 原本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中,谢氏眸中不由一动,回之一笑时,竟是闪下泪来,这才觉有几分失态,连忙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道:“是,这一辈子也算是放下心了。” 顾砚龄侧首间,恰好看到谢氏微微闪烁的泪光,不由伸出手去,探向谢氏的手边,谢氏的手微微一动,转首间看到眼前的女儿,似乎只一瞬,便多了一份为人母的温柔,反手覆上时,母女的手叠交出彼此的温度,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当消息传至六宫之时,萧译正在东暖阁,建恒帝坐于龙案后,下面依次站着萧译,萧衍,内阁中的严惟章,顾正德,谭吾贞和严厚昭,屋内此刻一片严肃与寂静,建恒帝的手中捏着一封关外急报,眉头微微蹙着,下面的人皆平静地立在那儿,未抬头,甚至未动过一丝一毫。 过了许久,建恒帝捏着西洋眼镜的手微微放下,眼角微微一抬,扫了一眼下面的人,这才淡然出声道:“内阁——” 内阁之中的人闻言皆身子一凛,静静地听到上面响起建恒帝的声音。 “这急报你们可都看了?” 严惟章闻言微微顿了顿,随即缓缓走了出来,躬下身子极为恭敬道:“回陛下,臣等已经看过了。” “嗯。” 建恒帝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急报不紧不慢地叠好,重新放了进去,捏在手中朝座下的朝臣扬了扬道:“那你们说说,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严惟章眼眸微微一抬,看了眼被建恒帝撂在龙案上的急报,随即再一次垂下眼眸恭敬地道:“回陛下,臣等以为,此番该战。” 建恒帝微微阖眸,似是疲惫般拿拇指揉了揉太阳穴,语中听不出一丝语气道:“宣府左扼居庸之险,南屏京师,乃是防御北方鞑靼的咽喉之地,从前鞑靼不过入冬之时骚扰边境,此次却是重兵压进宣府,若是不战,只怕无需人来,你们便都要护送朕南下了吧。” “微臣惶恐——” 明明是平淡的语气,众臣却是听得了不一样的愠怒来,此刻皆不敢再只站在那儿刷刷嘴皮子了,皆是撩袍跪了下去,埋首于地。 建恒帝冷淡地扫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又落回到内阁,不紧不慢道:“那你们倒说说,这仗该怎么打?派谁打?” 话音一落,殿内再一次安静下来,郭慎宗与萧康皆已死,若真说与鞑靼有交战经验,且在边关颇得军心的,便只有一个顾敬明与顾子涵了,似乎,这个问题并不难。 可难的是,这二人皆是顾家人,顾正德作为内阁次辅,自然要避嫌,而内阁另外便是严惟章与严厚昭父子,若是叫他们举荐,只怕是在做梦,因而此时的谭吾贞抬眸看了看,却是微微挺直了背,毫不犹豫地探出脚,朝前走去。 “陛下,微臣以为,征虏右将军与辽东总兵的两位顾大人,皆堪当此次战事,微臣恳请陛下降旨,命其二人赶赴宣府,抵挡鞑靼。” 当众人眼看着谭吾贞走了出去,耳畔响起的却是严惟章的声音时,都不由微微一愣,一时之间竟是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无论是在内阁,还是在朝堂之上,都是明争暗斗的严阁老与顾阁老何时这般好了? 原本默然地顾正德听得此事不由地微微皱眉,抬头之间正对上严惟章认真的眸子,一时之间竟也察觉不出眼前这个老狐狸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建恒帝扫了一眼眼前的首辅与次辅,眸中带有几分深意地看向严惟章道:“严阁老这番话大义的让朕也反驳不得了。” 严惟章闻言连忙惶恐地拱手道:“微臣不敢,陛下抬举了。” 建恒帝摆了摆手,随即道:“起来吧。” 待严惟章缓缓起身时,建恒帝环看众人一眼,随即语中渐渐变得认真和肃然。 “若论对关外军务的了解,非他二人莫属了,严阁老既是像朕推举了,你们可还有旁的意见?” 皇帝已然将话说到这里,若是再有意见,那分明就是没眼色了,因而众人连丝毫也未有,便躬身道:“微臣附议。” “好。” 皇帝声音分外沉定,随即侧首看向一旁的冯唯道:“拟旨,封顾敬明为镇朔将军,兼任宣大总督,另封顾子涵为山西总兵,命其二人火速赶往宣府坐镇,对抗鞑靼。”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在意料之内,却又在意料之外,虽知道此次举荐,必会升任,可未想到皇帝竟是给出了如此让人眼热的兵权与地位。 顾子涵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山西总兵之位,而顾敬明更是成了宣大总督,闻其名便知,宣大总督乃是掌管宣府与大同,宣府与大同正属于当朝九边重镇,而大同更是这九边重镇之首,顾敬明坐上这个位置,便能凌驾于各级总兵之上,上面也唯有一个兵部尚书压着罢了。 此次出征,顾家上下,是真的风光无限,再也无法阻挡了。 可见,到底是亲家,尤其还是东宫的亲家,皇帝这心就禁不住地朝过偏了。 可即便这样想,他们也不得不服,谁让他们府里出不了个能打仗的。 “奴婢遵旨。” 听得冯唯的应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建恒帝转而看向下面,扫到众人变化的神色,唇角淡淡一动,当看到严惟章与顾正德彼此淡然的模样时,眼中微微一抬,随即又出声道:“此番是大战,兵家之事上不能只有一人之言,你们倒是再说说,这副总兵之位,何人能担当?” 副总兵,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毕竟总兵与都督决策,却也要副总兵适当提出建议才行,从前没少有身为副总兵的无能,明知上级决策有误置若罔闻,最终酿成延误军机的大错。但也有副总兵与上级不合,导致战败的,因而这副总兵非但要有过人的判断力,还要有与上级沟通的能力,如此的人,说起来也需要一个有着足够的军事经验之人。 “微臣以为,礼部侍郎郑大人堪当此任。” 听到谭吾贞铿锵有力的声音,众人都猛然想起来一般,这个位置,当真非礼部侍郎郑文莫属。 此刻站在人群之中,原本垂首默然的郑文听到此话心中猛地一动,掩在袖笼下的手不由紧紧一捏,没有人知道,他等待这一刻已经有多久了。 郑文,若看名字,更像个文弱书生,而郑文的确是书生,却并不文弱。当今三十五年的庶吉士,三十八年授翰林院检讨,后又辗转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如今又升任礼部侍郎兼任内阁学。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文臣的发家史,可郑文偏偏从前跟随着南下平定叛乱之时展现了其非凡的军事能力,一个聪明的文人又善兵家之血,不可不谓能人。 而郑文,正是他们文臣之中的那个能人。 建恒帝的目光静静落在那个原本并不起眼的郑文身上,平静的眸光中渐渐泛起几分欣然。 “孟仲当为此任。” 孟仲乃是郑文的字,皇帝如此称呼,一切似乎都无需再宣之于口了。 这一刻的郑文静静地走出来,语中说着感激之语,心中的豪情与壮志却是世人都无法理解的。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诡异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下面的朝臣不由偏过头去,建恒帝的眉头微微一拧,明显有几分不快,冯唯连忙躬身走下去,正要出去呵斥,却见灵宝喜气盈盈地走了进来,极为高兴道:“陛下,方才翊坤宫贵妃娘娘着人报喜,太医院何院使替长孙妃枕出了喜脉,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原本正积压着不快的建恒帝微微一愣,不由有些反应过来,下面的朝臣们自然也是有些没从方才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中走出来,就在这时,默然不语地萧衍微微侧眸,看向身侧站着的萧译,眸中满是真诚的祝贺与欣然。 “恭喜你了,阿译。” 而此刻的萧译原本惊然的眸子渐渐被喜意包围,下一刻便眼看着朝臣们皆是反应过来,都连忙行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长孙殿下。” 这一刻的建恒帝看着眼下众人的恭贺,一向严肃的眸中终于扬起了欣喜,竟不由朗笑出声道:“好,好!” 这一刻,在此起彼伏的欢笑与祝贺中,严惟章与严厚昭默然对视一眼,随即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正德,瞬时间,扬起真诚而祝福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朝顾正德微微凑首道:“少亭,恭喜啊,要得重外孙了,你可是有福之人咯。” 顾正德唇角微勾,随即礼貌道:“都是托陛下的福。” 严惟章眸光微微一滑,但笑不语,而顾正德很明白,在这看似诚恳的笑意下,是怎样的嫉妒与算计。 接受了众人的祝贺,萧译终究忍不住转而朝建恒帝拱手道:“陛下,臣——” “去吧。” 未曾想到,话还未脱出口,便听到上面的建恒帝极为高兴道:“皇嗣是大事,回去告诉顾氏,她是我朝的功臣——” 说到此,建恒帝转而让冯唯拟旨下去,一并封赏了诸多珍贵之物,随即欣然笑道:“你随长孙去毓庆宫宣旨行赏。” 冯唯闻言忙笑着回应道:“是。” 萧译见此忙拱手道:“臣代长孙妃谢陛下恩赏。” “嗯。” 建恒帝笑着一点颌,随即大手一挥道:“快去吧。” 话音一落,萧译再也等不住,转而朝顾正德礼貌地一颔首,随即撩袍快速地走了出去。 建恒帝看着眼前渐渐远去的孙儿,不由心下甚慰,如今的阿译,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当众臣从乾和宫走出去时,不由都有些感叹,进去之时大家皆是战战兢兢,就连站在那儿都觉得压抑,可没想到,却又蹦出这般天大的喜事来,将那一份因战事而生出的压抑一扫而空,就连皇帝也不吝笑容。 眼看着朝臣们皆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严厚昭搀扶着严惟章,父子二人默然地缓缓朝宫门口走着,彼此都未说一句话,终究落在众人的后面,只能听到渐渐远去的热闹之声,显得有几分孤单与落寞。 直到走至宫门口幽深而狭长的甬道上,严惟章终于压不住心下的气闷,严厚昭几乎能感觉到父亲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起来。 严惟章淡淡向四周扫了一眼,确认无人之时,这才卸下方才那抹祝贺的笑意,渐渐沉下脸,声音深沉而压抑。 “顾敬明封宣大总督,顾子涵封山西总兵,就连后宫一个年纪轻轻的顾氏,如今也怀了皇嗣,顾家如今当真是花团锦簇,连咱们都不得不艳羡了。” 听到父亲的嫉妒与不快,严厚昭淡淡笑了笑,并未说什么,严惟章见此更是不高兴地加重语气道:“若是此次顾敬明他们再击败鞑靼,大获全胜,顾氏再替陛下添一个孙儿,那他们的顾家便稳如磐石,你我父子二人,还有如今身在洛王府的小嬛该怎么办?你难道还不急?” 察觉到父亲迁怒于自己身上,严厚昭终于敛了几分神色,唇角虽带着笑,眸中却满是冷冽与认真。 严厚昭谨慎地向周围看了一眼,这才缓缓出声道:“此次顾敬明与顾子涵虽手握重兵,可这些究竟是陛下的,他们翻不出天,即便战事大获全胜,咱们也该高兴不是?父亲您难道被气忘了,郑文郑大人,如今可是升任副总兵了,胜仗归来时,他的未来又岂会与如今而语?” 严惟章闻言稍稍平息了怒气,他知道,身边的儿子分析的没有错,郑文是洛王殿下的一步暗棋,一切都在按着他们的计策在走,东宫与顾家都在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可即便是这样,郑文终究还是被压在顾敬明他们之下,如今再添个皇嗣,又怎能不让他烦心? “至于皇嗣。” 严厚昭笑了笑,语中颇为深意道:“来的太是时候了。” 严惟章闻言眉头一皱,侧眸看向身边的儿子道:“你可是想出法子了。” 严厚昭闻言眸中一挑,缓缓凑上去,在严惟章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原本皱眉的严惟章闻言渐渐缓和下来,随即换上的是久久的思索与犹豫。 “如此行事,可会触怒陛下,毕竟,这可是陛下最宠爱的东宫的孙儿。” 又想打鼠,又怕碰倒了玉瓶,严厚昭太明白自己父亲的软肋了,可与他而言,要将敌人扼制住,便不能想的太多,想的多了,再好的机会也都会白白丧失了。 “父亲,您忘了。” 严厚昭的身影渐渐变得冷而漠然,唇角的笑意也越发诡异。 “在陛下的心里,最重要的不是皇嗣,是他的江山。” 听到这一句话,严惟章几乎是恍然大悟,而严厚昭的语气也越发笃定道:“说不定一旦传到陛下耳中,陛下也会与您一般恍然想起什么来,到那时,触怒陛下的可就不是咱们了。” 周围一片寂静,严惟章的眸子渐渐的眯起来,氤氲着异样的光芒,唇角也渐渐勾起耐人寻味的笑意来。 “你说的对,看来我的确是老了,不如你了。” 听到父亲与自己的笑语,严厚昭缓缓扯起嘴角道:“父亲这是在与儿子玩笑了,不论如何,咱们父子终究都是为了咱们严家。” “是啊。” 严惟章听到此不由慨叹道:“都是为了咱们严家。” 说到这儿,严惟章微微抬头看天,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疾步走出乾和宫,萧译竟是速度越发快,直到最后檀墨只能拔腿追上去,此刻的檀墨知道,自家殿下此刻人虽在路上,心早就飞到翊坤宫去了。 一路下来,主仆二人到翊坤宫外时已是不由喘起了粗气,还未等弯着腰,撑着膝盖的檀墨好生休整,萧译便已然心下急切地撩袍走了进去。 明媚的阳光下,眼前的景色明明很熟悉,可萧译却总觉得似乎比从前又格外别致了些,心下便越发放松,脚下更是步步生风。 沿途的宫人们看着长孙殿下唇角掩不住的笑意,与素日里的淡然相比,当真让人如沐春风。 可见,长孙殿下只有在长孙妃面前才会这般。 此时的翊坤宫只怕是最热闹的地方,当萧译将要走到东殿时,便看到各宫的宫人皆候在殿外,看到走近的他时,更是喜气盈盈地行下礼去。 “奴婢们恭喜长孙殿下,贺喜长孙殿下。” 萧译闻声更是心情为之一喜,不由抬手笑然道:“都起来吧。” 话一说完,萧译便走了进去,当他渐渐要靠近内殿时,便听得里面满是后宫宫嫔的欢声喜语,萧译站在镂刻的槅门后,不由站定下来,稍稍整理了难以抑制的心绪,这才提步走了进去。 穿过槅门,绕过那十二扇的屏风,后宫众人顿时停下了口中的话头,转而看了过来,萧译却是于这众人之间一眼寻到了被拥绕的顾砚龄。 在这喜气而热闹的场景中,顾砚龄却颇有几分无奈又难掩幸福的模样,这一刻二人四目相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模糊,只有他二人一般。 萧译唇角毫不犹豫地扬起,眸中满是宠溺,顾砚龄含笑之时,便听得如意笑出声来。 “瞧瞧,阿译一走进来,便看不到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了。” 随着周围了然的笑声响起,顾砚龄不由收回了目光,抿唇不语,萧译这才转而道:“姑姑这是在笑我了。” 面对如意打趣的笑眸,萧译面不改色地正经朝元皇后行下礼去,随即又礼貌与宁贵妃等行了礼。 萧译方坐下,便听得元皇后道:“我已与何院使说过了,今后就由他替阿九护这胎,何院使是太医院的老人了,没人比他让祖母更放心的了。” 萧译见此便颔首道:“但听祖母安排。” 元皇后温和地点头,随即意有所指的抬眸笑道:“如今阿九怀了皇嗣便不比从前了,虽然你们小两口儿新婚不过一年,还是不便太过亲密,祖母看,不如何时与你选一个侍——” “祖母放心。” 萧译笑然道:“孙儿定会小心翼翼,今日起便向何院使请教护胎事宜。” 元皇后见此宠溺地看了眼这个孙儿,又看了看乖巧又孝顺的孙媳妇儿,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未说。 按理言,顾砚龄如今怀了身子,便不能再与萧译行夫妻之实,放在旁的府,便应安排侍妾伺候。 顾砚龄虽知道,不过她却非那般上杆子替萧译安排侍妾的识大体之妻,似乎萧译怕她多想,隐约间向她投来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顾砚龄唇角微微抿笑,她自是知道萧译对她的心,所以她也从未担心过。 元皇后也看得出小两口情意深,既然这孙子无心,她也没必要做这碍手的事,只要对阿九腹中这一胎好,她也懒得多问,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终究,这日子都是让他们自个儿过的。 萧译急着赶着来,原想是来早些接自己的阿九回府,共度这二人的小幸福,谁知这一来便再也走不开了。 在元皇后和宁贵妃不厌其烦的指导下,此刻但凡是生养过孩子的宫妃皆好心替两个小两口儿说起育儿经来。 从如何坐胎,临盆后如何给母子养身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能用,什么不能用,说的详细到几乎能记个小本子来。 萧译起先还有几分想牵着顾砚龄告辞之意,可听到后面,竟当真入了心,那专心聆听记忆的模样,倒让顾砚龄毫不怀疑,手边若是有纸笔,萧译都会毫不犹豫地一一记下来。 这一刻她不由有几分想笑,可心中却也渐渐涌起温暖而安心的暖意来。 眼看着夕阳西下,众人的嘱咐都一股脑倒了个干净,座上的元皇后见手边的顾砚龄渐渐有了几分疲惫之色,再一看外面的天色,这才笑着道:“好了,阿九也累了,这有了身子的人就要多休息,阿译,快陪阿九回宫吧。” 萧译一闻声,当即站起身来,顾砚龄见此原本渐起的瞌睡也稍稍醒了几分,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与萧译一同行了礼。 元皇后与宁贵妃,太子妃几人方笑着点头,一个温暖的手便自然地牵过她来,顾砚龄顺着看去,正是身旁的萧译。 未等她回应,萧译便道:“祖母,那孙儿便与龄儿先告退了。” 话一说完,元皇后目光落到了二人交叠的手上,不由笑着摆手道:“去吧,去吧。” 得到了元皇后的首肯,萧译随即牵着她转身,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顾砚龄原本手上动了动,见牵着自己的手非但未松,反倒淋了几分,她便任由萧译牵着一步一步朝他们的家走去。 走出翊坤宫的这一路,沿途的宫人见此不由都笑着垂下头,萧译却是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 直到了翊坤宫门口,便看到早已停了銮轿,檀墨正兴冲冲地上前来极为讨巧道:“奴婢恭喜长孙殿下,长孙妃。” 萧译唇角勾了勾,随即出声道:“起来吧。” “嗳。” 檀墨连忙站起身来,弯着腰道:“殿下,长孙妃,快进銮轿吧,天凉了。” 萧译嗯了一声,转而看向身旁的顾砚龄,顾砚龄方要提步朝銮轿走,萧译却是分外小心道:“小心些。” 顾砚龄见此不由无奈,笑着出声道:“哪有那么娇惯,今日何院使还说,这散步也不能少了。” 萧译闻言笑着紧紧牵起她的手道:“那我以后每日陪你散步好了,不过这会子天黑了。” 萧译收回仰望天色的目光,,眸中熠熠道:“还是小心些。” 话一说完,还未等顾砚龄说话,萧译便避开她的小腹,小心翼翼抱起她在她耳畔轻语:“还是这样更放心些。” 在顾砚龄的嗔目下,萧译小心地走进銮轿,却还是将她锁在怀中朝外道:“走吧。” 銮轿缓缓前行,萧译温柔地抱着怀中的顾砚龄,随即玩笑般勾了勾唇:“到底是两个人的重量,不比从前了。” 顾砚龄闻言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那你是嫌我重了?” 萧译闻言笑着悠悠道:“我是觉得你太轻了,以后每日用膳我要伺候你多用些,再圆润些才好。” “你别岔开话题。” 顾砚龄唇角微微勾起,佯装不依不饶道:“我方才可听出皇后娘娘的意思了,眼看着我要坐胎几个月,你就不需要侍妾伺候入睡?” 萧译闻言笑了笑,抬了抬眉道:“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孩子,睡觉何曾需要人伺候,更何况,不是还有檀墨。” “当真不需要?” 听到怀中人故意的逗趣,萧译不恼,反而好脾气地将顾砚龄的手握着递到唇边印下一吻道:“有幸拥有最美丽的人,哪里会为路边偶尔的景致驻足,你就是我此生最美的风景了。” 说到这里,萧译放下手,将顾砚龄环住,靠在她耳畔道:“乖,这些日子你好生在毓庆宫休息,若是无趣便叫绮阳陪你玩,或者去宁娘娘那也好,至于毓庆宫之外的事,不论是什么,你都不用管,记住,任外面翻云覆雨,都由我挡着,你只要安心就好。” 第一百三十章 温暖的春日下,正是草长莺飞之时,果然自第二日起,萧译便按着何院使和宫妃们的话,极为小心翼翼地保护顾砚龄这一胎,相比于萧译的这份细心,顾砚龄这个母亲反倒是比不得。 萧译几乎每日一下朝,便极快地处理完公事,顺带推掉一切的应酬,每日都早早回宫陪着顾砚龄散步,对弈,甚至在顾砚龄觉得无趣之时,还亲自替顾砚龄念话本,更让檀墨在宫外带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如今的顾砚龄越发觉得,萧译是将她当孩子般宠着了。 可似乎,她也喜欢萧译这般宠着她。 日子就这般细水长流地过着,没有甜言,没有蜜语,却是有着最为温暖最为宠溺的陪伴。 但不久后,一个看似无稽却又携着恶意的传言渐渐被传开,掀起了一点又一点的波澜。 这一日,顾砚龄在绮阳郡主的陪伴下散步至御花园中,卵石小径上,绮阳小心地挽着顾砚龄,微风轻拂而过,淡淡的花香一点一点萦绕于鼻尖,娇艳欲滴的花轻轻起舞,引得蝴蝶皆环绕其间。 二人穿花拂柳之时,于牡丹园中看到了一个八角亭,绮阳侧首看到顾砚龄脸上微微的疲惫,不由启唇道:“不如过去歇息会儿,欣赏这里的景致也好。” 顾砚龄闻言笑着颔首,姑嫂二人便携手走了过去,一进亭中,身后的宫人忙上前朝石凳上布置了软垫,随即搬上了银丝碳火,又摆上了许多的精致小点。 就在这时,醅碧与绛朱小心舀了一碗安胎药来,递到顾砚龄手边道:“长孙妃,该喝安胎药了。” 顾砚龄侧眸看去,看到碗中黑糊糊的药汤,鼻尖闻到那熟悉却并不好的味道,略微皱了皱眉。 自前世她便不喜用汤药,便是这一世也难得改过来。 “药若凉了,喝了反倒不好,这里有些蜜饯,喝完药含一颗,也能解解苦味。” 绮阳见到顾砚龄皱眉的样子,只以为是怕药过于清苦,难以下嘴,却不知,于顾砚龄而言,这再清苦的药,她也不觉得什么。 良药苦口的道理她明白,真正的原因,不过是自前世起她便不喜汤药,因为看到这黑糊糊的汤药,便会让她想到前世被逼宫后,作为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妇偷生于那毫无人气的上阳宫,那时的她,便是以这一碗又一碗的汤药支撑着那破败残躯,生不如死。 顾砚龄紧紧捏着碗沿,那几年的时光太过深刻,即便至今一切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仍旧让她耿耿于怀,难以平复。 “嫂嫂?” 绮阳的声音陡然响在耳畔,顾砚龄微微回神,抬头间对上绮阳不明的眼神,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道:“从小我便不喜这些汤药,偏生如今为了腹中这孩子,反而日日都要按时喝上几碗,你哥哥盯的又紧,我连偷偷倒药的机会都没有,当真是难为我。” 绮阳难得见眼前这个稳沉大方的嫂子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模样,看方才手中紧捏碗沿的模样,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不由笑的明媚道:“哥哥这也是为了嫂嫂和孩子好,嫂嫂可喝了吧,不然哥哥回来可得说我未照顾好嫂嫂你了。” 顾砚龄看绮阳这般软磨硬泡的样子,唇角勾起一笑,随即端起那精致的小碗,凑到嘴边到底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一咬牙,便一股脑儿饮了。 绮阳见此连忙递了蜜饯上来,顾砚龄以丝帕蘸了蘸嘴角的药迹,随即捻了一枚蜜饯递到嘴里,顿时唇齿之间温柔的缠绕着甜蜜。 “难为你每日陪着我不说,反还要照顾我了。” 听到顾砚龄的话,绮阳笑着道:“我原本也喜欢寻嫂嫂玩,一个人在宫中也无事。” 顾砚龄闻言略微思索了一番,转而看向绮阳道:“绮阳如今,也该十五了吧。” 绮阳闲来剥了颗松子,听声点了点头,随即递到顾砚龄面前。 “再过几月便是十五的生辰。” 顾砚龄看着少女如玉的小手,唇角勾起一抹格外温柔的笑意。 “十五及笄也是谈亲的时候了——” 听到这话,小丫头脸上顿时腾地一红,顾砚龄却又含笑凑近低声问道:“咱们绮阳可有中意的好男儿了?” 话音一落,一向明媚欢脱的少女却是脸红不已,咬了咬唇,颇有几分羞涩,语中倒是佯装不在意道:“好好的,怎么说到我了,嫂嫂可是故意羞我的。” 顾砚龄闻言笑出声来,随即回忆般不紧不慢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那年秋狩,教你骑射的韩指挥使,绮阳觉得如何?” 绮阳闻言不由惊异出声道:“嫂嫂知道?” 顾砚龄听此顿时觉得好笑道:“知道什么?” 眼看着顾砚龄眼中颇有深意的笑,脸上更是滚烫不已。 顾砚龄自然明白,少女方才的话,只是惊讶于她知道自己心有所属罢了。 殊不知,只这一声,便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那一日在皇后娘娘处,皇后娘娘便说到如今你年岁渐大,留不住了,不过皇后娘娘与母妃都不想你嫁的太远,更想为你寻咱们京陵最好的男儿——” 眼见着少女蛾眉臻首,听得渐渐认真,顾砚龄也收起了打趣,说的极为温柔。 “昨夜你哥哥还在与我说,咱们的绮阳嫁便要嫁与自己能永结同心之人,日后夫妇二人能够岁月静好,便是最好的了。” “嫂嫂——” 一向欢快的小丫头微微抬起头来,眸中微微闪动,顾砚龄伸手覆在绮阳的手背上,轻轻抚慰着少女的柔胰道:“看得出来,韩大人是个好男儿,你的心思,旁人即便不知,我与你哥哥也是知的,你哥哥也对他颇为赞赏,只是如今韩指挥使已经年方二十五,从前是因建功业而拖延了,如今他也算是功成名就,只怕他愿拖,韩家的长辈们再等不住了,有些事,可不能再埋在心里了,你可明白?” 绮阳的眸子微微一愣,随即也渐渐重视起来,思索了许久,终于扬起坚定的笑脸道:“谢谢嫂嫂的话,绮阳明白了。” 说到这里,顾砚龄点头一笑,却见眼前的少女眸中浮现几分犹豫。 “但愿,君心似我心——” 顾砚龄闻言笑着伸出手去,替少女拢起鬓边的碎发,声音温柔如水。 “我们绮阳耀眼如日,将来必会嫁得如意郎君。” 听到此声,少女笑脸明媚,似乎连这满园的春光都为之失色。 第一百三十章 流言 温暖的春光落在姑嫂二人的身上,泛着灿然的光芒,就在此时,一个突兀地声音打破了这个午后的平静。 “嘘!这是在宫里,你可别乱说——” 一个宫女紧张而小心的声音落在这御花园中,随着微风穿过不远处的假山穿了过来。 绮阳与顾砚龄对视一眼,都未出声,默契地聆听着后面的话。 果然,另一个宫女的声音也微微响起,虽不大,却是正好落在亭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还不知道?这宫外都已经传遍了,便是街头巷尾的孩子都知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东宫长孙妃刚传来有孕的喜讯,宣府便发来军情急报,被鞑靼大军围困。” 听到东宫,绮阳不由皱了皱眉,顾砚龄却是从这些话中,渐渐听出什么来。 “宣府是什么地方,一旦宣府失守,北边的鞑靼便能长驱直入,来到咱们京陵城下,到时——” 先前那宫娥只怕是被这话吓着了,语中带着几分恐慌道:“你快别说了,怪吓人的,咱们的大军不是也出征了?那些鞑靼怎么会来到京陵。” “话虽是这样说,可这两件事这般巧合撞在一起,可不就是印证了宫外的那些传言——” 只听那对话的少女语中神秘道:“东宫长孙妃腹中的孩子带来了不祥之气,还未出生,便出了这般紧张的战事,若是出生了,只怕会引得更大的不安,甚至是天下动荡——” “嘘!你疯了!快别说了,我走了——” 另一宫女似是害怕般,声音慌张而颤抖,渐渐地,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便在假山后响起。 “怕什么,我方才看了,这里又没有什么人,更何况,传这话的人多的是,可不缺咱们几个。” 少女话语刚落,便见两个碧裙的宫女从假山后转过来,而在那假山与八角亭边正有一条卵石小径,当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刚一抬头,便看到亭中端坐着两位容貌惊艳的宫装女子,身后宫人环绕,就那般静静看着她们。 其中一女子眸中含怒,而另一女子似是在笑,可那笑,却是让她们不由打了个战栗,那两个宫女面对这陡然的一幕,顿时犹如惊雷炸开一般,呆楞在那儿。 “混账东西!是谁让你们在私下里妄言东宫,来人,把她的嘴给我撕了!” 东宫是绮阳最温暖的家,萧译更是绮阳自小以来最亲近的兄长,如今眼看着这般身份卑微的宫女胆敢如此谈论自己兄长还未出生的孩子,早已气的胸前起伏,再不顾旁的,当即拍案起身,直直指向后面那个妖妖艳艳,嘴中恶毒的宫女。 那宫女闻言惊得脸色一白,几乎是抖如筛糠般不停磕头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乱传了,可这些都不是奴婢说的,是大家都在传的,求主子饶命,求主子饶命——” 先前口出恶语的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却不忘辩解反驳,而那个胆小怕事的宫女许是吓破了神,只楞楞跪在那儿,不说一句话,连哭似乎都忘了。 下一刻,跟随在绮阳身边的丫头看起来柔弱,走过去却是一把拽起那宫女的下巴,拿手便去狠狠拧那张嘴。 听到那宫女惊怕的尖叫声和不住地求饶声,绮阳更是冷笑连连道:“方才不是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这会子便只知道求饶了?给我好好地掌嘴,让这狗奴才明白,败坏主子名声是个什么下场!” 随着凌厉的掌风响起,一声比一声更为尖锐的掌掴声几乎盖过了整个御花园,而那宫女的惨呼声与求饶声更是极尽扭曲。 绮阳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顾砚龄不想因着这些个奴才坏了绮阳的女儿名声,到底抬了抬手道:“慢着。” 绮阳只以为顾砚龄这是心软了,拧着眉无奈地要劝,却是被顾砚龄抚慰的手掌将话压了下去。 那宫女此刻已被打的脸肿的老高,唇齿间鲜血直流,沾染着牙齿,和着泪水看起来殷红而可怖。 顾砚龄却是缓缓站起身来,提步便不紧不慢地朝过去。 绮阳见此,忙一把拉住顾砚龄道:“嫂嫂别去,别叫这可恶的奴才晦了眼,吓着孩子。” 顾砚龄闻言轻轻将手覆在绮阳手背上以作抚慰,随即语中温柔道:“若是为这般罪有应得的奴才吓着了,便不是咱们萧家的孩子,也不是咱们萧家媳妇该有的。” 听到顾砚龄语中的坚定,绮阳终究松下手,却是站起来要扶着顾砚龄过去。谁知却是被顾砚龄反手拦住,绮阳微微一愣,便见顾砚龄语气不变,笑意更亲切了些。 “你还未出阁,不易出这样的面,于你不好,此事我来处置。” 对上顾砚龄示意的眼神,绮阳明白这其中对她的保护,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与这样血腥处置奴才的事有了联系,到底是不好的。 眼看着绮阳站在了原地,顾砚龄这便转身由醅碧搀扶,缓缓提步走过去,因为逆光,那宫女只能看着那宫装女子缓缓靠近,每一步都端庄贵气,却是携着逼人的寒意。 直到近前,女子高挑的身量挡住她眼前的光芒,落下一片寒冷的阴影来。 眼前的女子仍旧唇角带笑,那般漫不经心,却让她浑身战栗。 而下一刻,那女子便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唇角微微勾勒出几个云淡风轻的字来。 “你可知道,我是谁。” 听到这淡然的话语,那宫女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细弱蚊吟道:“奴,奴婢狗眼,不识主子。” 话一说完,便直直地伏地抖着身子道:“求主子恕罪。” 然而过了许久,她却并未听到头顶再响起声音来,这样诡异的安静让她背脊僵着,几乎崩直了每一根神经,就连额边颗颗滚动的冷汗都未能让她察觉。 顾砚龄看着脚下的人,不由轻笑出声,感受到那个身影的恐惧与紧张,顾砚龄终于出声,漫不经心道:“方才你口中尚在说本宫腹中的孩子不祥,此刻却是不知本宫是谁。” 顾砚龄的唇角笑意渐渐消失,转为冰凉。 只见那宫女瞳孔猛地一缩,随即氤氲着恐惧,身子早已瘫软在那儿,下一刻突然想到什么般,卑微地伏在顾砚龄脚边,语中满是乞求。 “长孙妃,奴婢错了,求您饶了奴婢吧——” 醅碧见此当即上前,将顾砚龄护在身后,厉声斥责道:“来人,将这贱婢拉开,若是伤了长孙妃,便都当心些。” 话音一落,当即便有灵性地内侍上前来,一把拽住那宫女颤动的身子朝后拖,拖出一地冰冷的血迹来。 顾砚龄淡漠地看着这一幕,随即出声道:“将人拖去赏八十杖,将宫中的奴婢都召去观刑,告诉他们,胆敢以下犯上,诅咒主子是怎样的下场。” 话一说完,顾砚龄便看也懒得再看一分,转身携着绮阳离去。 自成贵妃被贬以来,元皇后便命顾砚龄陪同宁贵妃协理六宫,因而让六宫观刑,无人敢不奉命前去。 眼看着那宫女被一杖又一杖打的血肉横飞,直至行完最后一杖才痛苦的死去,就那般被人拖出一条血路来,死状狰狞而可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忍 是夜,顾砚龄捧着一卷传世的棋谱靠坐在塌上,右手懒散地捻着一枚棋子,揣摩其中的奥妙。 春夜里,墙角的虫吟之声已然轻微响起,虽未如萤萤夏夜般自成一片,却也别有趣味。 安静间,软帘的声音响起,顾砚龄并没有回头,只是百无聊赖地按下一子随即道:“今夜殿下应是不回来了,醅碧,你们去歇息吧,将外面的灯都熄了。” 话音方落,一双温暖的手便自然地环过顾砚龄的腰,感受到背后那个温暖而有力的胸膛,顾砚龄不由惊讶地转头,却看到了萧译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模样。 “你不是去巡查京防营么?怎么今夜便回来了?” 过了许久,顾砚龄并没有等到回答,就在她佯装要生气时,身后却传来了萧译的声音。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和孩子。” 顾砚龄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萧译语中所指,眸中顿时化开一汪温暖的春水,语中促狭道:“这些日子毓庆宫内外的事皆是你一人操劳,反倒是我整日里被你庇护的清闲自在,至于今日——” 顾砚龄唇角一勾,毫不在意,仿佛只是轻轻弹走指甲上的一粒灰尘般顺道:“不过是个言行无状的婢子,我哪里会放到心上,更何况,反正你我皆知,这流言是谁的伎俩,就更不用在意了。” 说着顾砚龄安稳地靠在萧译的怀中,眸中划过一丝狡黠,语中神秘道:“就当,被疯犬咬了罢了。” 听到怀中的人故意逗自己开心,萧译心中一暖,随即温柔地将头靠在顾砚龄的颈项处,微微阖眼,语中坚定而渐渐淡漠道:“明日过后,我便会让这只疯犬自顾不暇。” 听到萧译如此说,便知他已有部署,顾砚龄索性嘴角一勾道:“也好,免得去祸害旁人。” 萧译闻言眸中顿时化开宠溺,疲惫地窝在顾砚龄颈项处低笑一声,顾砚龄见此不由转过身去,右手微微探上萧译的侧颜,轻轻抚摸着,眸中浮过一丝心疼,佯装嗔怪道:“你又何必这般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明日何时走?” 萧译闻言,反手将顾砚龄的手握住,递到唇边,轻轻将温热的一吻印到掌心,语中温柔道:“再休息三个时辰便要赶过去,参加明日的排阵。” 顾砚龄闻声微微一愣,方赶了这般远的路回来,不过三个时辰便要原路赶回去,如何受得住? 想到此,顾砚龄当即坐起身急忙道:“那你还不快些去睡?” 说完顾砚龄便唤了人进来伺候萧译梳洗,直到外间的灯熄,顾砚龄站在床前为萧译解下衣带,正欲替他脱下时,萧译握住她的手道:“你莫要替我劳累,我自己来。” 话一说,萧译便将衣袍脱下,搭在楠木施上,回过身见顾砚龄尚还站在床前等着他,不由上前将她抱起边朝床榻走便道:“春夜冷,在被中等我便是,站在那儿若是伤了身子怎么办。” 顾砚龄闻声微微一笑,萧译正好走到床前,微微倾身将她放在床上,谁知顾砚龄却突然玩心骤起,双手环住萧译的脖子,让原本要起身的萧译微微一愣,而下一刻,那环在脖子上的一只手便渐渐下滑,隔着薄薄的衣料在他的胸前轻柔地打圈道:“夫唱妇随,奴家自然要等着夫君才是道理,哪里能自己贪图暖和。” 那温柔的指尖在萧译的胸前勾勒出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他身子一僵,感觉到身体渐渐因为这妩媚的举动而发生了变化,只能强压住,一把抓住那不安分的小手,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沙哑道:“胆子越发大了,时候不早了,快些睡。” 话一说完,萧译便将顾砚龄的双手握住,从后环抱着她,这才渐渐松了口气。 谁知不过下一刻,怀中的人便又轻轻地翻着身子,分明带着几分刻意。 萧译终于忍不住,不由无奈出声道:“龄儿。” “嗯?” 怀中的人陡然促狭地转过身来,这一刻,二人距离之近,仿佛微微一动,便能碰触到鼻尖。 屋外的烛火透过屋内数层垂纱只隐隐约约氤氲着微弱的光芒,怀中的人被他紧紧环在怀中,温热而带着女儿家特有的气息微微洒在他的颈项,看着眼前眸子中微微闪烁着促狭的笑意,萧译再也压不住,翻身上去,将唇温柔而痴缠地印在那个熟悉的唇瓣上。 幽静的夜色中,窗外的虫声透过天青色的窗纱,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空中,月辉轻轻落入窗内,而屋内数层垂幔后,是男女缠绵的喘息声。 萧译的手掌游走间探入顾砚龄胸前的衣襟,仅留的一件轻衫就这般滑下肩头,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 萧译的眸子渐渐变得迷离,不由将头移到顾砚龄的颈项,沿着一路印下细腻而温热的吻,将二人之间的温度点到了极致。 顾砚龄微微动容,一手攀住萧译的脖子,一手顺着朝下,便触到了衣带,轻而易举间,衣带落下,而就在此时,萧译陡然身子一滞,似乎想起什么般,当即握住了顾砚龄的手,不由喘着粗气。 直到体内那一簇险些烧起的火苗被生生压了下去,萧译这才移开身子,替顾砚龄将落了一半的衣衫穿好,系上了衣带,随即凑身将吻轻轻落在顾砚龄唇边,带着几分还未褪去的沙哑道:“乖,睡吧。” 顾砚龄见此微微一愣,随即故意将头窝到萧译颈项处,语气微弱而低迷道:“你这当真是要效仿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感受到温热的气息铺撒在自己的颈项,萧译早已看穿怀中人的意图,因而双手环住了那个不安分的人儿,语中带着七分动容三分无奈道:“我知道你是担心这几个月我一人独守空房,但如今你怀着身子,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听到此话,顾砚龄顿时呆楞了下来,脸上随即泛起深红,不由将头朝萧译的怀中缩。 感觉到怀中人的不好意思,萧译随即低笑出声道:“方才那般火热,这会倒知道害羞了?” “不许说了。” 怀中的人语中听起来似乎是嗔怪,可落在萧译耳中更是可爱至极,因此笑的更为明显了些。 就在顾砚龄佯装要生气时,头顶却传来了一个温柔而认真的声音:“龄儿,这都是我甘愿的,所以你不必因此而忧心,不过是短短的十月,当年为了娶你,三年我尚且等了,这十月又何妨。” 听到这里,顾砚龄微微一顿,春寒料峭的夜里,她的心中却渐渐升起暖意,此刻的她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双手反环住萧译,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前。 无论是那个担心她受委屈而马不停蹄赶回她身边的萧译,还是身边这个知道她的心思,却为了她甘愿放弃三妻四妾,忍着一切冲动的萧译。 她抱有的,是感动,是幸福却从没有负担和自责。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信任。 此生能寻到这样的夫君,又如何能不道一声,岁月静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惹祸上身 翌日正午,正是春日明媚之时,温暖的光芒落在金色琉璃瓦上,更是显得夺目。 此刻的乾和宫分外宁静,冯维走进来时,殿内宫人皆垂眉敛目地立在那儿,龙涎香的味道让人不走精神松缓了几分。 当他一转进东暖阁内,便看到龙案上又是堆积如山的票拟,建恒帝神色显得有几分疲倦,用手按了按太阳穴,眉头不由紧皱。 冯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将托盘内的热茶端起轻轻搁在建恒帝手边,这才将那盏将凉的茶端回了托盘。 眼看着皇帝颇为不适,冯维不由弯腰低声道:“陛下可是又头疼了?” 建恒帝闻声并没有抬头,只是心烦意乱的以手撑额,淡淡的点了点头。 冯维见此忙以眼神示意小内侍将托盘接过,随即转而恭敬道:“奴婢替您按一按罢。” 建恒帝未说话,便算是默许了,冯维小心走到建恒帝的身后,手法越发熟稔地按了起来。一旁的灵宝看了,早已悄悄退了下去。 “冯维啊——” 听到建恒帝低沉的声音,冯维忙低首道:“奴婢在。” “你的手艺,越发的好了。” 冯维微微侧眸,见建恒帝眉间虽还蹙着,但已舒缓了几分,可见是起了几分作用,这才更为谦恭道:“不瞒陛下,奴婢这是在私下里向何院使学了点儿皮毛,未想到能得陛下赞赏,看来一会奴婢这个徒弟该带些礼向何院使道谢才是。” 建恒帝闻言睁开了眼睛,挑眉看了一眼眉目恭顺的冯维,这才笑着道:“你一堂堂司礼监掌印,竟还亲自纡尊去太医院拜师学艺,也是难为你一片心了。” 话一说完,建恒帝又懒懒朝后靠下去,舒服地阖上了眼睛,冯维闻言手下不停,虽明知建恒帝看不到,却还是恭敬地躬了躬腰,唇角勾起谦卑的笑道:“陛下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这印是替陛下保管而已,奴婢冯维也始终是陛下您的奴婢,陛下只要觉得舒心,才是奴婢尽了职。” 建恒帝听了,阖着的眼睛微微勾起几分弧度,看到建恒帝眼角重叠起的皱纹,冯维这才垂下眸,手中的力道越发有了讲究。 就在殿内一片寂静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便瞧着灵宝谦恭地捧着托盘走进来。 “陛下,可以服药了。” 建恒帝微微睁开眼,随即招了招手,当灵宝上前时,便见皇帝满意地偏首对冯维夸赞道:“灵宝这机灵劲儿越来越随你了。” 冯维闻言谦恭地颔首,随即抬头看向灵宝道:“陛下夸你,还不谢恩。” 灵宝见此连忙跪地道:“奴婢谢陛下隆恩。” 说到这儿,灵宝又更为谦卑的补道:“奴婢能得陛下夸赞,都是托师父教的好。” 建恒帝闻言笑着看向冯维道:“到底是师徒一心。” 冯维颔首一笑,便见灵宝灵性地伺候建恒帝服了药,这才退到了一边。 …… 待到头疾好了些,眼看着建恒帝继续伏案批改票拟,冯维示意灵宝从旁伺候,随即悄声走了下去。 当他来到殿外,听到宫人们的行礼声,只淡淡“嗯”了一声,正欲离开,便看到长孙殿下萧译正走了进来。 冯维默然停下了步子,当萧译来到殿前,连忙迎了上去。 “陛下。” 萧译微微颔首,随即看向敞开的殿门道:“陛下可是在处理政务?” 冯维闻言颔首道:“正是。” 说着冯维又抬头道:“陛下说了,殿下若是来了,无需通报,殿下,请。” 冯维微一点头,便率先走了进去。 “殿下。” 萧译陡然听到似有若无的声音,微微偏头,只见冯维依然低着头,仿佛只是极尽恭敬地在引路,当即明白什么,淡淡收回了目光,继续超前走着。 下一刻,他便听得身边再一次响起几不可闻的声音。 “陛下的头疾越发厉害了,身子也远有些大不如前了。” 话音方落,抬头便能看到东暖阁的软帘,冯维顿时缄默不语,仿佛刚才只是幻觉般。 宫人弯腰掀开软帘,萧译提步走了进去,看到坐于案后的建恒帝,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陛下。” 建恒帝一抬头,看到眼前的孙儿,眉眼中顿时浮起满意的笑意。 “赐座。” 当萧译撩袍坐下,便见建恒帝放下手中的笔问道:“此次巡查京防营如何?” 温暖的东暖阁内,寂静的只能听到祖孙二人对话的声音,建恒帝看着眼前越发稳重得力的孙子,心中越发欣慰,不由感慨了几分。 “时间过的是越发快了,从前朕还抱你坐在腿上,教你写字,如今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萧译闻言眸中一缓,唇角微微扬起道:“孙儿还记得,小时候您还常带孙儿登上城楼,俯瞰整个京陵,那时候孙儿还央求您带孙儿出城放纸鸢。” 建恒帝闻言仿佛触动了从前的过往,渐渐陷入回忆中。 “是啊,这一晃,已是许久了。” 立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冯维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眸,随即笑着问询道:“奴婢看今日春光正好,陛下也有许久未出去了,不如与长孙殿下一同再登城楼,赏赏这京陵的春景。” 建恒帝闻得此声,眸中微微一闪,随即看向座下的萧译道:“也好,咱们爷孙也去散散心。” 萧译见此微笑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上前扶起建恒帝,二人回忆间,便走到了城楼之下。 萧译扶着建恒帝一步一步登上石阶,当登至一半时,便感觉到了建恒帝胸前微微起伏,些微喘着粗气,当他转头间,无意间,却是看到建恒帝鬓边被藏在下面的银发。 这一刻看着建恒帝眼角叠起的皱纹,萧译渐渐明白了冯维方才的话语。 眼见着登上了最后一步石阶,建恒帝已然气喘吁吁,不由微微弯下腰,以手撑着栏杆。 萧译扶着的手不由更小心了些,建恒帝努力平复了气息,这才缓缓走向城楼之上的栏杆边。 微微的风裹挟着春光落下,建恒帝双手扶着栏杆,披风被吹的些微作响。 远处廊檐下的铜铃声随风传来,这一刻京陵的春光一览无余,看着远处绵延的青山,还有脚下繁华的楼阁,建恒帝的帝王雄心再一次被唤起,心中难掩激动。 正当建恒帝偏首要与身边的萧译说些什么时,方才一闪而过的画面让他微微一顿,随即将头又转了回去。 只见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院坐落于朱雀街中的华巷,建恒帝虽坐于宫中,却也听闻了华巷寸土寸金的名声,能够在此修宅院的非富即贵。 而眼前这样大的宅院,几乎将华巷每一个王公大臣的宅院都比了下去,即便隔得这般远,建恒帝也能看到那宅院之内修葺的恢宏阔气,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那一处,你们可知是谁家的宅院?” 身后的宫人与萧译皆闻声随着建恒帝的目光看过去,建恒帝微微侧首,转而看向身旁侍立的冯维,平静地再一次开口。 “你可知道。” 冯维闻言微微颔首,随即抬头笑道:“回陛下的话,那是严小阁老的宅院。” 严小阁老。 建恒帝微微思索着转回头,眸中陡然划过一丝冷光,厉然地看向那座招摇至极的宅院,脸上渐渐浮起雷霆之怒。 原来竟是严厚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教子不严 看到建恒帝的脸色黑沉,冯维佯装不明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 建恒帝闻言嘴角下沉,努力抑制了心下的愠怒,随即转而平静地对脸色略有几分疲惫的萧译道:“这一来一回你也累了,回毓庆宫休息吧,好好陪陪顾氏。” 萧译闻言恭敬地颔首,随即拱手道:“是,孙儿告退。” 当目送着萧译远去,建恒帝负手而立,再一次转回头,淡淡地将目光定在那座宅院上,眸色渐渐的变冷,变凉。 “冯维。” 建恒帝冰冷的声音陡然在耳畔落下,冯维当即身形一凛,极为小心翼翼道:“奴婢在。” “给朕将严惟章召进宫。” 话音一落,建恒帝转身离去,即便只是擦身,冯维也感受到了那一抹凛冽之意。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 冯维方回应,建恒帝已然沉步走下石阶,冯维转身招了招手,一个小内侍连忙疾步跑了过来。 “去宫外请严阁老进宫。” 那小内侍闻言连忙点头道:“是。” 眼看着那小内侍拔腿跑远了,冯维微微直了直身子,转而偏头看向那座小阁老的恢宏宅院,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这厢传召内侍到严府之时,严惟章身着家常的长衫,腿上盖着毛毯,正难得悠闲地躺在铺设软垫的躺椅上假寐,枯皱的一双手交握着搭在腹上,手中是一卷书,想来是看了一半,此刻翻开卷着,严惟章却已是安逸地阖着眼,只能听到一阵平缓的呼吸声。 当管家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场面,因而其也悄悄地走过去,恭敬地弯下腰在严惟章的耳边轻轻唤道。 “老爷,老爷——” 严惟章终于动了动,勉强抬了抬眼皮,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许久才将一双眸子全然睁开,尚有些迷茫地朝管家看了一眼,随即又懒懒闭上眼道:“怎么了。” “回老爷的话,宫里来人了,传话来,说陛下召您去乾和宫。” 严惟章淡淡“唔——”了一声,俨然又要睡着般,但也不过一刻,严惟章的眼眸猛地又睁开,随即看向管家道:“你说陛下召我进宫?” 管家方见此连忙恭敬地说了个是,严惟章当即便要站起来,管家连忙上前伸手去扶,严惟章这才缓慢地借着力站起身。 还未等站直,严惟章便连连摆手催促道:“快,快去将我的朝服取来。” 管家应了声,连忙服侍着严惟章快速换上了朝服,严惟章当即扶着管家的手走了出去,一看等候在外的是一个眼生的内侍,便走上前去。 那内侍见严惟章走了出来,上前拱手恭敬的笑道:“阁老。” 严惟章随即点头问道:“这位公公,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那内侍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略有几分尴尬道:“不瞒阁老您,奴婢只听闻陛下吩咐人来府中传口信,但的确不知陛下召见各位是为何事。” 严惟章闻言微微一顿,随即便见那内侍笑着道:“阁老,您请吧。” 严惟章微微颔首,随即缓缓朝外走去,不知为何,此刻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当严惟章随着赶到乾和宫已是气喘吁吁,此刻他站在殿下,才稍稍顿了下脚步,随即整了整衣冠,勉强平息了喘息。 待来到了殿内,严惟章一走进东暖阁,便发觉屋内的气氛有些异样,宫人们皆双手搭于身前,低眉敛目地侍立两旁。 而建恒帝正背身站在书架前,从旁伺候的冯维见严惟章走了进来,微微一颔首,便转而对建恒帝恭敬道:“陛下,严阁老来了。” 话音方落,严惟章便上前恭敬地行礼道:“微臣叩见陛下。” 建恒帝将手中拿起的那卷书合上放回书架之上,随即转身看向严惟章道:“来了。” 说着,建恒帝示意一旁的内侍道:“赐座。” “谢陛下。” 眼看着小内侍端了圆凳请他入座,严惟章一颗不安的心才勉强定了几分。 此刻建恒帝已然走向书案后落座,君臣闲话般端起茶盏,拂了拂茶沫,递到嘴边时手中顿了顿,抬眸扫了眼座下恭敬的严惟章,这才啜饮了一口茶。 “严爱卿如何走了这一身汗,去送一方热帕来。” 听得皇帝问话,严惟章抬了抬头,随即恭敬答话道:“陛下召见,臣不敢延误,因而一路赶着过来的。” 建恒帝闻言了然般点了点头,此刻便有内侍奉上一方绞好的热帕递到严惟章面前。 严惟章连忙接过谢恩,将手探到额角边擦了擦汗。 “爱卿今日进宫,乘的是几抬的官轿。” 陡然听到问话,严惟章一时未摸透建恒帝的意图,因而神情越发谦恭,回的也越发小心翼翼。 “回陛下,微臣乘的乃是四人抬的官轿。” 建恒帝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语气寻常道:“朕听闻,严厚昭在京城出入尚乘的是十人一抬的官轿,你这做老子的,怎么反倒不如自己的儿子,倒是太过节俭了。” 原本正要将手中的热帕递回到托盘中的严惟章陡然听得皇帝的话,脸色顿时一变,手中颤抖间险些未将帕子掉到地上。 在大兴律中,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员在京只能乘四人一抬的官轿,出了京方是八人一抬。 而十人一抬的官轿,只有皇亲国戚能乘。 这个严厚昭,是想要要了他这个做老子的命! 严惟章来不及再想,当即腿一软跪了下去,语中颤抖道:“陛下——” 未等严惟章将话说完,皇帝淡然一抬眸,看似平静,却是看的严惟章将话一时吞了下去。 “今日春光甚好,朕便登上城楼观了一观这京陵之景,未想到这些年来,京陵城的变化倒是极大,比从前更繁华了些,朕见有些宅院倒是修的恢宏气派,堪比咱们皇家在南京的行宫,朕不过随口一问——” 说到这里建恒帝微微顿下,转而看向跪在那儿颤颤巍巍的严惟章,唇角勾起了几分耐人寻味。 “未想到,原来那竟是严厚召的宅院,怎么?严厚昭未将你接去享福。” 严惟章听到此话,犹如五雷轰顶,脑子里顿时懵然,身子是止不住地颤抖,只能两手紧攥,慌乱的伏地道:“陛下,微臣教子不严,微臣有罪——” 这一刻建恒帝没有出声,严惟章伏地颤抖着不敢抬头,几乎卑微到坠入尘埃,感受到屋内诡异的平静,额角的冷汗几乎是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严爱卿,这些年你在内阁兢兢业业,莫到了如今,却是被儿子连累了名声,便是朕,也帮不了你了。” 严惟章闻言只觉得通身冷汗淋漓,几乎是止不住地颤抖,膝下虽被地砖硌的冰冷生疼,也远远敌不上他此刻内心的恐惧与惶恐。 他实在不知,朝中所有朝臣的上书皆从内阁递到乾和宫,所有于他们父子不利的奏疏都被拦截在内阁,自有他处置,为何今日竟还会落到皇帝的耳中。 究竟是如何,此刻他已没有时间去思考,皇帝所说的,每一件都是以下犯上,罔顾国法之事,他根本无从辩解,更不敢喊冤,除了请罪,根本没有丝毫的余地。 严惟章伏在那里,想着被那不肖子牵连至此便是没来由的火气,只得将其死死压下,努力酝酿出教子不严的愧疚与悲伤来。 “养不教,父之过,陛下,一切都是微臣有罪,是微臣这些年来重于朝事,对严厚昭疏于管教,才会教出如此不肖子,微臣恳请陛下降罪于臣。” 严惟章颤抖的声音中满带为人之父的辛酸与无奈,可怜一位年过五十的首辅,此刻却是老泪纵横,几乎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更是一副无颜面圣的模样,只能颤颤巍巍地双手伏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建恒帝默然地坐在上面,静静地看着下面极为谦卑的严惟章,过了许久,久到连严惟章的心里都犹如擂鼓般,不能自制时,建恒帝的声音才终于再一次响起。 “好了,起来吧。” 听到这句话,严惟章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小心而又卑微的出声道:“陛,陛下——” 建恒帝微微一扬颌,冯维当即领悟地走了下去,劝慰般伸手去扶严惟章。 “阁老,地上凉,别伤了膝盖,起来吧。” 严惟章见此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可脸上却还满是感激涕零,随即颤抖的俯首泣声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当严惟章勉强站起身来,背却是更佝偻了几分,因为方才哭的太过入神,就连发丝都松散了几分,显得凌乱而狼狈,而那鬓边的银发此刻看起来更是分外扎眼。 建恒帝打量了几分,随即平静地捏起笔架上的御笔,静静地批阅着案上的票拟,过了许久,才淡然启唇,却是听不出一丝语气。 “爱卿为朝疏于家,便是朕,也不能全然否定了爱卿这些年的苦劳,降罪,便不必再提了,爱卿还是安下心,好好的坐这首辅之位罢。” 严惟章闻言心下一紧,随即佯装讶异,实则试探出声。 “陛下——” 哪知他话还未说完,建恒帝便忽地放下手中的笔,神色渐渐变得认真而严肃。 “但严厚昭的作为,罔顾国法,虽是严爱卿之子,想必严爱卿也不会因此而从中姑息。” 听得皇帝这一番话,严惟章心下一个“咯噔——”,心中暗觉不好。 而下一刻,他便听得皇帝金口玉言道:“内阁,便不用他再呆了——” 建恒帝说到这里,顿了顿,似在思索什么,严惟章却是觉得头皮发麻,一颗心几乎都要从喉腔跳出来。 “叫他去贵州龙场任教渝罢。” 话音一落,严惟章身子一僵,一颗心顿时从千丈高一般的悬崖落下去。 而建恒帝却是微微抬眸,唇角含着几分深意,不紧不慢的问道:“严爱卿,朕的决定,你以为如何。” 严惟章闻得此话,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即感激般颤抖着声音俯首贴于地道:“陛下圣恩,罪臣代不肖子谢陛下恩典。” 四周一片寂静,建恒帝静静地凝眸看着下面一动也不敢动的严惟章,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出声道:“好了,起来吧。” 当严惟章小心翼翼爬起来,建恒帝看了他一眼,随即眉间的严肃稍微缓和了几分道:“既然事已了了,你也不必再介怀,回去吧。” 当严惟章谢恩走出去时,背脊已是僵硬,恍惚间走下台阶时,脚下一个不慎,险些摔了下去,就在此时,一个力道恰好扶住了他下坠的身子,让他差点没惊出魂去。 “严阁老,您当心些。” 严惟章后怕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冯维笑意温和的脸,这才勉强站住身子强扯了扯嘴角道:“方才谢冯公公了。” 冯维闻声笑了笑,随即迟疑地看着严惟章道:“阁老您可还好?要不,奴婢叫人搀着您出宫吧。” “不必了,不必了。” 严惟章强自扯出笑意,摆了摆手,随即出声道:“冯公公留步吧。” 冯维见此,便也不强求,只温和提醒道:“那阁老,您慢点。” 严惟章勉强点头回应,随即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朝乾和宫外走去,此刻从背后看,严惟章的背如一棵枯树般驼下去,每一步似乎都颤颤巍巍,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孤独落寞。 冯维默然地立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那个身影,唇角淡淡一勾,心中不由感慨。 看来,这深居内阁多年的严惟章,也是行近将枯了。 当消息传到毓庆宫时,顾砚龄与萧译正对坐在塌上,顾砚龄舒服地靠在软枕上,听着对面的萧译为她讲话本。 得知严厚昭被撵出内阁,贬至贵州龙场,二人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有报消息的檀墨微微启唇道:“未曾想到小阁老如此,也未曾殃及严阁老。” 顾砚龄闻言唇角微微一勾,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萧译温和的眸子,二人眼神交汇间,一切都不言而喻。 严惟章在内阁数十年,从当年年轻气盛的青年,到了如今成了鬓发斑白的老人,在建恒帝眼中,即便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更何况,在太多事情上,严惟章都能顺应建恒帝,哪怕是甘愿自己替皇帝背那黑锅,也要顺了皇帝的心思,这样的近臣于建恒帝而言是难找的。 终究,建恒帝现在还离不开严惟章。 在这一点上,萧译不意外,顾砚龄也不意外。 不过,再好的刀也有用钝了的时候,更何况,对于建恒帝这般心思深重又易变的帝王而言。 他们倒要看看,能够压死严惟章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靡靡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铺洒在远处的山尖上,泛着一层又一层的光芒,与那山的翠绿交相辉映,而天边的红霞如烟一般弥漫着整个天空,更为此刻的皇城更添了几分静谧。朱红的短墙间,身着宫装的宫人们来来去去,独有一个略显颓败和蹒跚的背影有几分突兀,当他们抬起头看清楚来人时,都惊讶地低声行礼,却只见那身影顾自走着自己的路,仿佛并未看到他们的存在。 严惟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乾和宫走出来的,此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脑中隐隐约约还能浮起方才在乾和宫那一幕让人胆寒的画面。 当他走至宫门口时,在那等候已久的管家一眼便扫出自己的主子来,当即拔腿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严惟章的手,到了近前察觉到自家主子脸色有几分不对,管家微微诧异,转而扫了眼宫门口的人,又将其压与眸底,语中极近恭敬。 “老爷,您当心脚下。” 管家就这样扶着颤颤巍巍的严惟章缓缓走至官轿前,严惟章一看到眼前四人抬的官轿,方才的怔然一扫而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皇帝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语,火气登时冲上了头顶,胸前的起伏顿时强烈了许多。 管家瞧出严惟章陡然的愠怒,不由心下一慌,犹豫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 严惟章闻言陡地一抬眸,眸中毫不掩饰的寒意让管家背脊一凉,不由想擦一擦额头的汗。 “那个逆子在哪儿?” 管家闻言微微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快速地思索之后,脑中顿时明白过来,连忙回应道:“回老爷,小阁老已经回了自己的府里。” 严惟章听得更是来气,转眸厉然沉声道:“去他的府中!” 话音一落,严惟章当即怒然撩袍走进了轿中,重重将轿帘摔下,管家此刻已是琢磨出来,必是小阁老在外做了什么事,惹得老爷发怒,因而也不敢再耽误,连忙将小心躬下的腰直起来,朝抬轿的人摆手催促道:“快,快去小阁老的府邸。” 天边晚霞渐落之时,守在严厚昭府外的仆从便瞧着一顶官轿正匆匆而来,只听得“哐当——”一声,轿子停在门前,守着门上的人仔细一瞧,一看到伸手挑轿帘的管家,便立即明白来者是谁,当即换上了一贯恭敬小心地模样赶上去道:“阁老。” 严惟章倾身走出来,冷然地扫了眼前的人,随即抬脚走出去,眼眸厉然一扫眼前的府门,连一个小小的侧门便修的如此阔气,那逆子当真是嫌命太长了。 感觉到严惟章的不豫,那几个仆从不由缩了缩脖子,连头也不敢抬,只觉得眼前垂下的一片阴影,也带着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冽。 然而就在他们心下紧张之时,眼前陡然一空,他们试探地微微抬了抬眸,便瞧着严惟章已然甩手走了,这一刻他们才不由松了口气。 夜幕低垂,微风轻拂,严惟章负手肃然地朝里走去,看着这满目的奢华,怒气便如一层又一层积压的沙袋一般,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只觉得气闷,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几乎生了风一般,只能听得耳边“呼呼”作响。 当严惟章渐渐走到严厚昭所在的院落之外,透过短墙,便能听到里面缠绵的靡靡之音,脚下当即被定在那儿,背着的手不由紧了紧,眸中更是寒光一闪,随即更是加快步伐。 来到屋外的石阶下,还未等守在廊下的人行下礼,严惟章便疾步走进去,摔帘而入,转过一张十二扇的和阗玉石屏风后,眼前的一幕让严惟章气的险些没背过气去。 只见几个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将严厚昭围在其中,轻纱微微滑下,香肩半露,一个一个如妖精一般,而他那个好儿子也只着了轻薄的里衣里裤,胸前的系带已松,微微裸露着胸前,此刻正口含一颗红艳欲滴的樱桃,而那几个妙龄少女则身姿妖娆的跪在周围,微微扬颌张开小嘴,严厚昭眼角堆着笑意,懒散地一扫而去,随即毫无征兆地将那枚樱桃吐了出去,那几个少女顿时如嗅到鱼食的锦鲤一般,争抢着围了上来,因为冲撞间,一时扑成一团,娇喘吁吁,当即便呈现出一幕香汗淋漓,钗环散落的慵懒场景。 而就在此时,其中一长相妩媚的少女却是正好抢到了那枚樱桃,媚眼如丝地用贝齿轻咬樱桃,这一幕落在严惟章眼中顿时起了火,喉头微微动了动,随即拿手指点着那少女笑道:“好,好。” 说着话,严惟章轻佻地微屈食指,轻轻勾起那少女的下颌,语中带着几分迷离道:“我的美人儿,你可是最伶俐的,爷今日若不赏你点什么,倒是委屈你了。” 那少女闻言,一双盈盈的眸子微动,更带着几分勾人,就在严惟章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之时,却见严厚昭再也忍不住,凑唇便热吻下去,引得周围少女微微脸红,而那娇弱的美人儿更是轻声低吟。 如此香艳的一幕落在严惟章眼中,心底那一层一层积压的怒气几乎顿时冲出了胸腔,严惟章气的血气上涌,脸色涨的极红,一双怒眸都要瞪出来。 而下一刻,严惟章正要提步之时,看到身边的高几上搁着一极好的瓷瓶,当即眸中一沉,抬手便将那瓷瓶打到地上去。 “哐当——” 瓷瓶儿陡然炸裂的声音将屋内的人惊得一震,只见那几个美人儿都惊怕地转过头来,而沉迷其中的严厚昭也被唬了一跳,脸色当即黑沉,正要转头破口大骂,可一看到负手立在那儿,气的直颤抖的严惟章,到了嘴边的话都被生生咽了下去,随即有几分慌乱与局促的咽了咽唾沫,勉强扯出一丝笑来。 “父——父亲。” 然而话音落下,严惟章并未出声,只是黑沉着一张脸,紧抿着唇不发一言,俨然是雷霆风雨前的宁静。 严厚昭不由有几分慌,却还能强自镇定,低眸微微扫了一眼眼前的场面,只觉得有几分头疼。 他这父亲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了这样一个时候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屋内犹如死水一般沉静,就连空气似乎都冷凝一般,一点一点冻结,那几个妙龄少女都面面相觑,约莫察觉出什么来,皆微微低下了头,跪到了一边。 眼见着父亲并未有说话的意思,严厚昭不由朝前走了几步,微微弯了弯腰,小心翼翼抬眸试探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话音一落,严惟章眼角终于动了动,勾起几分阴沉的寒意来。 “怎么?你这严府,我还来不得?” 见父亲话中不对,严厚昭心下一个“咯噔——”,说话间更小心翼翼了些。 “父亲在与儿子说笑了,儿子一直想要请您与母亲过府长住——” 话还未说完,严厚昭便被严惟章的一记眼神压了回去,只见严惟章唇角勾起冷冽道:“长住?为父只怕没那个命来享这个福。” 当着众人被顶回了这句孝顺话,严厚昭到底心下有几分不豫,但面上倒还维持着恭敬道:“父亲今日来,可是有事要寻儿子?您让人知会儿子一声便好,何必亲自来一趟。” 严惟章闻言扫了眼这纸醉金迷的画面,语中满是讽刺道:“我若不来,哪里能看到你这般逍遥自在。” 听到此话,严厚昭扯了扯嘴角,顺着父亲的眼神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当即尴尬地系上了衣带,转而看了眼跪在脚下的美娇人儿们,虽是不舍,但还是收敛了几分,换上了肃然的声音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几个美人儿低头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垂眉敛目的乖巧道:“是。” 话音一落,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小心而匆忙地整理了衣裙,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钗环朝外退,当退到严惟章身边时,都不由顿了下来,微微欠了欠身,便连忙消失在屋内,只余一室旖旎的香气。 “父亲,您这一路也累了吧,坐下来喝口茶。” 严厚昭随便捡起脚下的外衫迅速一披,便转而上前去扶严惟章,谁知那笑脸刚扬起,却是被严惟章拂开了袖子,落了个空。 而下一刻,严惟章便劈头盖脸的斥责道:“去给我将衣服穿好了出来回话,看看你自己这是什么德行?是要丢尽我严家的脸面吗!” 话音一落,严惟章当即转身拂袖,怒气冲冲的朝外走去。 严厚昭被这一顿斥责憋得也升起了一阵无名火,恰在这时,贴身侍奉的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刚要开口,便被严厚昭暴跳的声音吓得险些未跌下去。 “还不给我取衣服来?都是死的么?” 当严厚昭窝火的穿戴好,便转而朝书房去,走在门口。微微顿了顿,这才推开门,只见自己的父亲正负手立在书案前,屋内点着烛火,微风轻拂下,烛火轻轻摇曳,门外的月色随着房门打开倾泻而下,恰好落在严惟章的背上,使得严惟章的背影显得更加孤清的可怖。 严厚昭抬脚走了进去,随即无声地摆了摆手,贴身侍奉的人见此连忙低下头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只听得“吱呀——”的一声,落下的清冷月光渐渐消失在屋内,只留下父子二人的影子,静静地投在地上。 严厚昭微微动了动步子,下一刻,严惟章冷然的声音便平平落在屋内。 “你看一看,这书房内悬着的是什么字?” 严厚昭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会意地抬眸看向严惟章头顶悬着的书匾,虽未明白自己这父亲提问为何意,但还是平静地回答道:“回父亲的话,是宁静致远四个字。” 听得这句话,严惟章未说话,却突然嗤笑一声,严厚昭不由微微皱眉,却又听得父亲毫不掩饰的讽刺。 “宁静致远?” 严惟章身形微动,终于转了转身,一双眸子满是嘲讽道:“为父看,倒不如改成歌舞升平更合适。” 严厚昭闻言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语中难掩分辨道:“父亲,儿子已然成家,您今日一来便当着众人对儿子疾言令色,让这阖府的人如何看待儿子,儿子不知做错了何事,让您如此,若只是今日您看到的这幕,不过是闺房之乐罢了,父亲虽一生只守着母亲一人,总不能因此让儿子一生也只守着一人,这让我们严家的香火如何传承——” 听到此,严惟章当即冷笑出声,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严厚昭的后话。 “我严家的香火若传在这些个不正经的妖精上面,只怕离败落也不远了!” 严厚昭被说的语中一滞,严惟章却是不怒反笑的看着眼前的独子道:“你倒还与为父争执?你做的好事都传到了陛下的耳中,你是不是还要进宫在陛下面前辩解一番?” 严厚昭听到此顿时察觉出不对来,脸色渐渐变得认真道:“父亲这是何意?” 莫非有人参他了? 严厚昭心里一沉,不由脱口道:“内阁不是有父——” “你给我闭嘴!” 严惟章似乎知道严厚昭要说什么,当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反射性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你是嫌麻烦还不够多吗?” 严厚昭的心渐渐慌了几分,不由急着问道:“究竟有人向陛下说了什么?” 严惟章挑眸冷笑了一声,随即出声道:“这会急了?那从前出门乘十人抬官轿的胆子去哪儿了?” 说着严惟章扫了一眼屋内,语中越发怒然道:“今日陛下俯瞰京陵,人家王公贵族的宅院尚未入的眼,你的府邸倒是叫陛下过目不忘,你这般张狂是要给谁看!” 严厚昭听到这里,渐渐明白过来,一颗心渐渐回落,而严惟章见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抬手怒指道:“如今陛下已说了,将你逐出内阁,让你到贵州龙场安心做你的教渝!我也不想再管你了。” 眼看着父亲就要拂袖而去,严厚昭当即慌乱跪地拉住严惟章的衣摆,随即泣然道:“父亲,儿子知错了,是儿子行事不知收敛,您若不管儿子了,岂不是让儿子在那蛮荒之地自生自灭?” 听到身后忏悔的哽咽之声,严惟章的步子被定在那儿,双拳紧攥之下,终究心软了下去。下一刻,他微微地抬头,原本怒然的脸上渐渐显出几分迟暮的苍凉来。 他如今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如今膝下独独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已,若是这一个儿子折了,那他们严家的香火就真的是断了。再一想与他走过风雨的发妻,他如何狠得下那份心。 过了许久,严惟章的声音终于再一次响起,却是听不出喜怒。 “事到如今,你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严厚昭听到此,顿时松了一口气,眸中划过一丝光芒,随即悄然地站起身来,凑到严惟章耳边恭谨道:“当日儿子入阁,不过是要牵制谭吾贞,如今谭吾贞不足为惧,只有那顾正德有几分狡诈,因而父亲要想办法动一动顾正德,到时候陛下厌恶顾正德之时,必会想起儿子的好来。现在朝堂上足有五成都是父亲您的人,陛下不过是受了蛊惑,一时之怒,但陛下是念旧情的人,便是一把刀用顺手了,突然丢了尚且不习惯,更何况是儿子这个人。” 说到这里,严厚昭唇角微微勾起,不紧不慢道:“父亲放心,在陛下心中,儿子还算是个需要的人,只要缓上些时日,陛下怒气消了,再有人替儿子圆一圆,陛下便会记起儿子的好用之处,到时候,再有朝臣上书支持,儿子回京,不过是几年之期罢了。” 听到儿子语中的笃定,严惟章琢磨了一番,眸中微微一动,也渐渐落下一颗心来,不得不言,若说对陛下的了解,他的确不如眼前这个儿子。 虽是如此想,但严惟章还是冷了严厚昭一眼,随即淡淡丢下了一句话,便朝外去了。 “你给我安分些。” 严厚昭听到此,方才的慌乱一扫而空,悠悠哉哉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唇角微微勾起,满是得意与自负。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雨欲来 这一日春光明媚,又到了樱花盛开之时,和煦的微风裹挟着花香徐徐吹拂,缓缓萦绕众人的鼻尖。此刻御门听政的大殿外分外宁静,只有侍卫纹丝不动的立在那儿,下一刻,便听得殿内传来内侍的高呼声。 “退朝。” 随着朝臣百官的山呼万岁,只见身着朝服的朝臣们皆依次跨过门槛走了出来,一抬头,便是高照的艳阳落下的温暖光芒,刺眼而夺目,可这其中的许多人似乎心情并不如这天气般好,虽极力掩饰,却还是难掩脸色的灰败与忧愁。 都说几家欢喜几家愁,今日在大殿上,自建恒帝亲下圣旨,将当今的小阁老逐出内阁,贬至贵州龙场为教渝。 那龙场是个什么地方?穷山恶水,分明就是荒芜的不毛之地,而一个小小的教渝,不过是管着那一方的学子,可那般的地方,连开化都尚未做到,哪里有认真读书的学子? 看来,这次陛下是真的动怒了,要知道,倾覆之下是没有完卵的,一旦严氏败落了,他们这些从前依附于严氏的,便不会落得好结果。正如从前首辅张怀宗一党,不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想到此,他们便不由背脊发凉,渐渐升起一股寒意,想到此,他们不由抬头看向已然走向远处的首辅严惟章,此刻的严惟章极为平静,仿佛听不到众人的窃窃私语,也看不到众人异样的脸色,只是独自负手前行,背微微佝偻着,从前若是这一幕,旁人也能看出这一朝首辅的气度。 可此时,他们却突然觉得,眼前的严阁老似乎也老了,就如日落西山一般,苍凉而不可逆转。 就在此中,有两个身影虽低调默然,却还是让不少人都偷偷打量了几分。只见其中一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穿朝服,身材高大而挺直,行走间满是沉稳与坚毅,只远远观之便能被其冷峻的外貌震慑住,唇边的美髯更为其平添了几分岁月的风骨,从如今的模样便能看出,其在年轻时,必也是令多少闺阁少女为之倾倒的美男子。 而在其身边的青年男子也不过十八九的模样,便是这朝服也难掩其清隽的气质,其温润如玉的侧颜此刻在阳光下,更显得温暖异常,见得如此场景,众人心中不由感慨,不枉人家是谢家长孙出身的谢昀,只这言语间的气度,便能让人如沐春风,不由为之折服。 原来,此刻居于谢昀身侧的不是旁人,正是谢昀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兵部尚书崔文程,说起崔文程,在当朝也是令人叹服的能人。 当今十三年的进士,后被外放做了几年县令,因政绩卓越,不过数年便被升为御史,身为文臣,崔文程在拥有文人一身清正傲骨的同时,更有着超然的带兵能力,当今十六年,因云南发生叛乱,崔文程当年的上司一眼便看出其非池中之物,因而力排众议派其南下收服叛军,后来崔文程果然不辱使命,在一打一收的计策下,以迅疾的速度将一众叛军收服,震惊朝野。 自此以后,崔文程的名号便响彻大兴,就连当年的首辅张怀宗,如今的首辅严惟章都曾有意拉拢崔文程,然而崔文程却是不为所动,独身一人,从不结党,如此自然得罪了张怀宗与严惟章,严惟章甚至数次想要暗中打压崔文程。 原本将这些看在眼里的朝臣皆以为崔文程一连得罪了两位内阁的阁老,下场必会凄惨。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因建恒帝甚喜崔文程如此孑然处事,有意提拔,使得严惟章最终无能为力,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着这满身傲骨的崔文程一路坐上兵部尚书之位。 如今也算是井水不范河水,各走各的路罢了。 崔文程的名号,就是身在陈郡的谢昀,也早有耳闻,于谢昀而言,如今能在其手下,与其共事,也是人生之幸。 而崔文程面冷心热,谢昀初至兵部时,崔文程也并未因其出身于谢家而格外优待,不过如常一般,平日里虽对手下人皆有几分苛责,使得许多下属皆有几分畏惧,唯独谢昀却觉得受益颇多。 渐渐的相处下,崔文程越发看重谢昀为人稳重,更看得出谢昀有治世之才,因而对其的要求也越发严格,教导也越发多了些,而谢昀如今更是于心中视崔文程为老师,虽为宣之于口,却早已是满心敬仰。 此刻虽感觉到了众人的异样,崔文程自然知道严厚昭的被贬,已然引起了严党的恐慌,更让抨击严党之人群情激动,可崔文程却是不喜不悲,没有丝毫的变化。 当他看到远处严惟章熟悉的身影,只停留了片刻,便将目光收了回来,这一刻他的眉间淡淡的皱了皱,众人皆知严厚昭便是严惟章的智囊,如今严厚昭被贬,的确如同让严惟章失去了一翼,可他的心中却还是有几分异样的感觉,如今的严惟章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集体,严党的人经过这些年的经营,早已深根盘踞,深入到每一处。 严党一天不倒,这朝堂之上便不能让人心安,可要严党倒,更不是一个严厚昭被贬就能实现的。 当严惟章看向身侧时,察觉到谢昀的淡然,再转而看向远处时,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窃窃私语的朝臣,语中溢出一句慨叹来。 “今日诸位的话,似乎比从前多了许多。” 看似毫无目的的一句话,谢昀却是听出了什么来,转而看向身边的崔文程,下一刻又收回目光,神色没有丝毫的波动,唯独眼中多了几分认真。 “不瞒尚书,今日之事后,谢昀更觉得风雨欲来。” 耳边传来男子温然而低沉的声音,崔文程眸中微微一动,唇角耐人寻味的一勾。 风雨欲来? “这个词用的好啊。” 旁人许是为严党一时的打击而高兴,可他却更担心,这打击之后疯狂的反扑。 只不知,这样的风雨又会落入谁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崔知晚 崔文程与谢昀将要走至宫门口时,看着门口停满的车轿,崔文程微微顿下脚步,随即侧首看向谢昀,虽无笑意,却也能让谢昀察觉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昨日你送来有关兵部的记录我已看过,还有几处尚需问一问你。” 说到此,崔文程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出声道:“你今日可有事?” 谢昀闻言微微一顿,触及到崔文程认真问询的眸子,这才有礼的颔首道:“今日谢昀并无何事。” 崔文程见此点了点头,神色依然冷峻,没有变化半分道:“如此,今日你不如随我回府一趟,兵部那儿我尚有些事要与你说一说。” 谢昀抬眸间,正好对上崔文程肃然等待的目光,话已至此,自然不好推辞,更何况谢昀也能察觉出眼前的崔尚书有心教导他,世人皆知这位坚毅清正的崔尚书极少应酬,更是甚少邀人过府,与旁人纷乱的关系相比,他当真算得上独来独往了。 如今这位尚书竟会主动邀他过府谈公事,只怕让人知道了也会震惊朝堂。 “只怕谢昀过府叨扰了。” 见眼前这位出身名门的后生颔首之间,言语颇为有礼,崔文程严肃的眸中微微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随即摆手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话音一落,崔文程转而大步朝宫外走去,谢昀见此,这才直起身子,跟随而去。 当崔文程坐上轿中时,等候在侧的谢昀方走向自己的马前,接过白炉手中的缰绳,翻身而上,身姿清隽而利落。 当崔文程的轿子先行了几步,谢昀这才驱马却其两步,紧跟而行。 此时的华巷虽幽静却也难掩其寸土寸金的华贵,而在这巷中,唯独有一处宅邸,与周围的高门阔气相比,显得并不抢眼,相反,更多了几分朴素与简单,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因这份淡然的格调反倒会引人驻足观望几分。 随着悠悠地声音响起,下一刻,便见一轿一马渐渐靠近,当四人抬的官轿缓缓停在这府邸的西角门处,轿帘随即便被掀开,身穿朝服的崔文程提步走出轿子,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仍有着年轻时的俊逸风姿。 而此时谢昀早已下马走上前来,崔文程转而道:“到了,走吧。” 谢昀微微颔首间,崔文程已然大步走了,原守在门口的仆从们看到自家老爷回来也并不惊异,可当看到崔文程身后温润如玉的男子时,却是不由眸中一怔,难掩讶然。 他们家老爷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会邀请人过府做客? 崔文程走上台阶时,正要入里,察觉到仆从的失态,眸中不由肃然扫过去,因崔文程曾带过兵,杀过叛军,因而眼神之中仍旧会携着几分令人战兢的肃杀之意,那几个仆从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一触到崔文程不豫的目光,当即惊得低下头去,恨不得扇自己耳刮子。 崔文程淡然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后的谢昀时,右手微抬,多了几分为主的客气道:“请。” 谢昀心下一愣,当即拱手道:“晚辈不敢,您先请。” 崔文程见此,便也没那么多文人酸腐的讲究,因而出声道:“那便一同进吧。” 谢昀抬起头来,见崔文程神色认真,知道其性子直率,因而也不再推辞,拱手之下,二人一同进了府中。 谢昀早就听闻崔尚书为人清正廉洁,就连这华巷的府邸,也是当年收服叛军有功,建恒帝亲自赏下的,因而未来这崔府时,在谢昀的心中,这崔府当是简单素朴,不加修饰。 可当谢昀穿过几道门,走过几条卵石小径,却是从这崔府的朴素中寻出几分文人的雅致来,只见透过短墙,有遍植修竹的绿林,小桥流水,清池草屋,更有一片极美的杏花林,微风吹拂下,粉如烟霞一般的杏花随风轻舞,或纷纷扬扬落于地,或飘飘荡荡流于池水之上,衬的这春光更为惬意温暖。 而这一路走下来,谢昀更是认出,这府中的每一道名匾都出自于同一人之手,不仅每一个名字皆意趣清正,其上之字也颇有几分遒劲的傲骨,崔文程的字谢昀自然是在批复中见过,相比于这名匾上的字更为浑厚有力,有着战场上的杀伐之意,可见,这名匾上的字并非崔尚书的亲笔。 因着被这字所吸引,谢昀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因而当其二人一路行至一石桥上时,谢昀略微思忖了片刻,不由启唇相问。 “尚书大人。” 陡然听得身侧谢昀的声音,崔文程微微顿步,转而看了过来。 谢昀将话脱出口时,才陡然察觉自己有几分唐突,可眼看着崔尚书眼中的等待,终究斟酌一二,语中多了几分礼貌道:“谢昀见府中名匾上的墨宝皆是同一人所写,不知可是出自于哪位名家之笔?” 崔尚书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眸中陡然一亮,竟是化开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就在此时,不远处却是缓缓传来了一缕琴音。 细细品来,琴音清灵如泉,没有丝毫琴技的显摆,却更有几分令人心神俱宁的意境。 崔尚书冷峻的神色因这一缕琴声顿时化开了暖意,犹如被春光融化的冬池一般,只见其眸中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意味,随即启唇道:“你方才所问之人,就是这位抚琴的名家。” 谢昀闻言眸光一顿,顺着琴音望去,只见不远处隔着一处青瓦白墙,短墙之后的庭院内隐隐能看到两棵生的极盛的杏花,微风中,杏花落了满庭院,几欲迷了人的眼。 这一刻,谢昀的眸中微微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而一旁的崔文程也随着琴音望向那一方,语气自豪而多了几分为人父的欣慰。 “小女知晚也不知是随了谁,虽是女儿家,却颇喜书卷,你所见到的那些名匾,皆是小女所写。” 说到这儿,崔文程笑着转而看过来道:“你是谬赞了,要说字,你的字才真算是名动京城,千金难求。” 谢昀闻言谦逊的颔首,唇角勾起几分礼貌道:“晚辈不敢。” 远处的琴声依旧徐徐掠过这一汪清池,飞至耳畔,谢昀不由凝眸看过去,脑海中隐约浮起竹林里的那一抹身影来。 他险些忘却,曾经在顾家水榭之上巧言劝慰他的少女,正是崔尚书的掌上明珠。 崔知晚。 第一百四十章 一眼难忘 和煦的阳光落在瓦上,为屋顶铺撒了一层温暖的光芒,此刻的崔府内春意正浓,杏花如烟影一般晕染着眼前的一切,时而几只蹁跹的蝴蝶舞动着翅膀围绕其间。 一身常服的崔知琰与谢昀并肩而行,因着年纪相仿,二人了了几句便相谈甚好,二人一洒脱随性一温润如玉,倒是为这景色更添一笔。 来往的丫头婢女看着崔知琰身旁的谢昀,眸中都不由浮起惊异,随即化为颊边的一抹绯红。 谢昀眼看着崔府内正悬挂彩灯,阖府上下皆透露着几分喜气,便脱口问道:“贵府可是有何喜事?” 崔知琰闻言随着谢昀的目光看了一眼,唇角顿时扬起笑意。 “昀兄不知,三日后便是吾家小妹十七岁的生辰,母亲说如今小妹年岁渐长,在府中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少,因而便说今年的生辰要好生办一办。” 说到此,崔知琰静静看向正在廊下悬挂绸灯的婢女,唇角不由勾起几分感慨。 “指不定,今年便是小妹在府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话音落尽时,崔知琰转而看向谢昀,眸中含笑,谢昀也是明白其中的意思。 崔夫人为崔尚书共育有二女一子,长子便是眼前的崔知琰,如今早已娶昌平大长公主的幺女安平郡主。还有一长女,也于前年嫁给了长清侯,如今府中便只余最小的女儿还待嫁闺中,十七已是可行嫁娶的年纪了,如此崔文程与袁氏难免爱女心切了。 思索之间,少女之间的欢声笑语渐渐飘向耳畔,好似朝那一汪纯水中轻轻丢下一颗石子,引得水面泛起浅浅的涟漪。 谢昀与崔知琰不由寻声望去,只见几个穿戴灵动的丫头正在不远处的杏花林中放着纸鸢。 只见那鸿雁的纸鸢活灵活现,仿佛真的傲然存在一般,高高地飞在碧蓝的空中,斑斓的雁尾在风中微微飘摇,更显几分活泼生动。 其中那放纸鸢的婢女缓缓退着脚步,正高高地举起双手,手一手拿线轴,一手放着长长的细线,随着这一收一放,眼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身后更是响起了少女们欣然的拍手声与欢笑声。 那少女听此不由笑着偏首道:“姑娘做的这纸鸢真好,跟真的一样,您看奴婢放的可高?” 听着那婢女的声音,众人皆转而笑着看过去,只见一个俏丽而温婉的身影正立在一树杏花下,身穿一杏色的绫群,倒是与这满园的花融为一体,少女肌肤如瓷,白皙的颜色在这光芒的照耀下更为动人。 听得那婢女欣然的声音,少女微微抬起头,唇边随即溢出一抹浅笑道:“高,再高便真要飞出去了。” 话音一落,少女仿佛也来了兴致,温然转首对身旁的婢女道:“将哥哥送的纸鸢拿来,咱们看看,究竟是我这鸿雁飞的高,还是他那只鹰飞的高。” 听得此,当即便有婢女将放在一旁的纸鸢取出来递到少女手中,少女低眉摩挲着手中的纸鸢,浅笑间从树下走出来,却是不急于放,似是在等什么。 就在周围的婢女们等的诧异时,不由出声催问,少女却是极等的住,就在此时,忽儿一阵风起,吹的人衣袂飞起。 少女手中微微一动,随即转而侧首看向那几个婢女,眸中竟是浮过一丝从未见过的慧黠。 “你们瞧着,我的鹰可该飞了。” 话音一落,少女笑容如这春日一般绽放开来,脚下轻盈地小跑起来,趁着这一阵风,老鹰如活了一般,展翅而起,迎风高飞,那一双鹰目锐利逼人,仿佛耳畔都能听到那一声响彻云霄的长鸣。 婢女们见此都不由笑着拍手赞叹,只见少女渐渐停下了脚步,转身间纤纤素手探上那一根线,轻轻地一拉,眼看着那鹰乘风越飞越高,竟是要将方才那鸿雁甩在身后。 “姑娘要赢了,姑娘要赢了——” 听得婢女们高兴的声音,原本驻足望着那鹰形纸鸢的婢女这才想起自己手中的那只鸿雁,当即被激起了斗志一般,手中更是着急的松下线来。 可或许是起了好胜之心,那鸿雁眼看着飞高之时却突然身子一晃,渐渐有些不受控制的下落。 那婢女当即急得有几分手忙脚乱,手中再忙着收线时,却是见那鸿雁直直朝那势态极好的鹰撞上去。 下一刻,在少女们的惊呼声中,鸿雁就这般缠在那鹰上,两只纸鸢顿时化为一体,引得婢女们着急起来。 “这可怎么办?” 眼见如此,那婢女沮丧的看向自己身边的姑娘,颇有几分郁闷。 “姑娘——” 崔知晚见此,微微抬头看了看,随即转而伸出手来。 “将线轴给我试试。” 婢女从善如流的将线轴递了过来,崔知晚接过,颇有耐心的将手中两个绞在一起的线轴抽了抽,可谁知那两个纸鸢却是缠绕的厉害,眼见着好不容易要松开了,却又再一次缠起来。 听到婢女们欣然后的失落,崔知晚抬头看着两个紧紧绕着的纸鸢,唇角无意的勾起,随即溢出一句话来。 “罢了,既是解不开,便让它们绕着吧,有个伴倒也好。” 话音落尽,少女从发间抽出一枚金钗,抬手便要利落的将两根线同时断掉。 “我试试罢。” 骤然响起的男子之声让崔知晚微微一顿,虽然寥寥几面,可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她却从未忘记。 此刻在府中听到这声音,她恍然只觉得是自己生的幻觉,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可在下一刻她便感觉到的确有人走了过来。 当她转而看过去,脑中轰然,手中竟是无意的松开,随着婢女的惊呼声,那纸鸢眼看便要随风飞远,当即将崔知晚飘远的思绪收了回来。 转而看手中空空如也,而那两个线轴已然升起,崔知晚微微一急,不由涨红着脸踮脚去探,就在此时,一双修长而好看的手就那般自然而然的将线轴捏在了手中。 崔知晚探出去的手微微一顿,转首看过去,只见谢昀温和的侧颜与这春日一般,温暖而和煦,此刻低眸间,唇角扬起礼貌而并不疏远的笑意。 “多谢昀公子。” 了了的几个字,崔知晚似是在心下纠结了许久,而这一幕就这般猝不及防的撩动了崔知晚的心弦,只这一眼,便再难忘记。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不一样的少女 感受到少女的怔愣,谢昀这才察觉自己似乎有点唐突了,因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轻咳了一声,随即再抬起头,温和的眸中已是带有几分抱歉。 “一时情急,竟忘记旁的了,是谢昀失态了,还望崔姑娘见谅。” 男子好听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崔知晚这才缓过神来,也有几分仓促的欠身行了一礼,只觉得一颗心俨然要跳出来一般。 “谢公子言重了,知晚当谢谢公子才是。” 话音方落,崔知晚身旁的少女惊讶地低呼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引了过去,谢昀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方才在园中放那鸿雁纸鸢的正是这个侍婢。 “原来是谢昀公子,姑娘——” 那侍婢痴痴一笑,随即俏皮地转眸看向自家姑娘,眸中满是潋滟与高兴。 如此看的崔知晚更觉得有几分慌乱,生怕身旁的丫头说破了什么,崔知琰打量出幼妹的不好意思,因而笑着出声打了个圆场道:“好绿鬟,你这一连差点弄坏我和阿晚两个人的纸鸢,我看这罪你可怎么罚。” 那丫头一听这话,顿时想起什么来,抬头看到谢昀手中那两只纸鸢,不由苦丧着脸看向自己姑娘,细若蚊吟的求饶,哪里还有方才丝毫的俏皮。 “姑娘,大公子最听您的话,您可替奴婢劝劝大公子,饶了我这个粗苯的丫头罢。” 崔知晚闻言佯装责怪地看过来,似笑非笑道:“这会子倒知道错了。” 说到这儿,崔知晚转而看向对面,当抬头正对上谢昀那双温和的眸子时,心中突地一跳,只能努力让自己平静道:“还不快谢谢人家谢昀********鬟闻声眸中闪烁着笑意,连忙“嗳”了一声,便上前来中规中矩的却又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奴婢多谢公子出手救这纸鸢之恩。” 谢昀闻言唇瓣含笑,恍然间听到“绿鬟”这个名字才想起来,眼前这丫头正是那日在昌平大长公主府中陪伴在崔知晚身边,险些将他当做非分之徒的小丫头。 “无需多礼。” 话音方落,谢昀将两个已然理清的线轴递到崔知晚面前道:“完璧归赵。” 崔知晚抿笑接过,这才转而越过谢昀看向身后的崔知琰,崔知琰自然知道自己这幼妹的心思,因而笑着上前解释道:“一时倒是忘记说了,今日父亲邀谢大人过府谈公务,这会子正要到了摆饭的时候,母亲想留谢大人留府用一顿便饭,不过还有些时间,让我先与谢大人在咱们府中转一转,也不辜负今日这般好的春光。” 眼看着幼妹点了点头,颊边的红晕越发温柔,崔知琰微微侧眸看了眼身前的谢昀,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道:“谢大人既是你的恩人,难得过府做客,你也该尽一尽这地主之谊才是道理。” 谢昀原本闻得“恩人”二字还微微怔愣,但也不过一瞬,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听得长兄看似正经的话,崔知晚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不由抬起头来,却是正好看到了长兄眼中怂恿的意味。 崔知晚佯装嗔怒地给了崔知琰一记眼神,转而少女臻首娥眉,含笑行礼道:“哥哥都这样说了,若是再推辞,倒是我的失礼了。” “谢昀此番过府已是叨扰,崔姑娘不必如此。” 听得谢昀替自己说话,崔知晚心下微微波动,随即含笑看向谢昀道:“公子来了便是贵客,哥哥说的有礼,只不过我这哥哥总没有正形,谢公子也不必太理会他。” 听得此话,崔知琰却是在一旁无辜道:“阿晚,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我这做哥哥的怎么就没正形了?你可不能当着昀兄的面来拆我的台。” 俏丽的少女见此并不答话,只是会心一笑,眸中浮过一丝狡黠,这一幕恰好落在谢昀眼中,感受到眼前这两兄妹的其乐融融,唇角竟是不由微微勾起。 这样的她倒是第一次见,与那次在大长公主府的刚烈相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模样,似乎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俏皮与娇嗔。 “这两只纸鸢给你们先玩罢,一会儿子若是玩累了,便收起来拿进屋里去。” 崔知晚转身将手中两个线轴递给身后的小丫头,随即看向绿鬟道:“绿鬟随我一起便是,你们留下来吧。” 话音一落,几个小丫头围着纸鸢欣然地应声行礼,崔知晚这才转而看向眼前的崔知琰与谢昀道:“不如去假山那边,那边的杏花林比这边的更有几分味道。” 崔知琰闻言却并未应,反倒是故意白了一眼道:“去哪儿自然是由贵客说,你倒是把自己当做客了。” 眼看着兄妹俩俨然又要燃起硝烟来,谢昀不由出声温言道:“无妨,谢昀对贵府不熟,崔姑娘所言之地,必是好的。” 话音一落,崔知晚便收起了那分俏皮,颇为有礼道:“谢公子请。” 谢昀颔首一应,随即邀了崔知琰同行。 春意盎然的园中,三人的身影被温暖的阳光铺洒上一层淡而舒服的光芒,这一刻似乎留下的只有恬静与美好。 三人行走间,崔知琰不由与谢昀畅谈起朝堂之上来,眼看着二人说的入神,走在一旁的崔知晚并未露出半点不耐,反而很有礼的从旁聆听,却是始终默然不语,颇有几分观棋不语的君子气度。 待说到最后,崔知琰这才想起身旁的幼妹,不由侧眸看了一眼,这一眼也引得谢昀不由看过去,正好看到少女凝神不语的侧颜,让人觉得安静而舒服。 “早就闻陈郡是真正的诗意之地,心向往之已久,只可惜我们兄妹是北方人,陈郡之美倒是难得一见了,不过一观昀兄,便也能让人看出陈郡的风采了。” 谢昀闻言谦逊地颔首,随即不失礼仪道:“陈郡有陈郡的好,京陵也有京陵的好,谢昀今日遇到琰兄,也让谢昀认识到了京陵的洒脱与豪情。” 崔知琰闻言当即朗声笑道:“如此你我也算是一见如故,当引以为友了。” 谢昀闻声含笑道:“谢昀之幸。” 见哥哥与谢昀相处甚好,一旁的崔知晚不由也欣然勾笑,就在此时,便听得谢昀出声道:“日后若是有机会,琰兄也可与崔姑娘同去陈郡,谢昀自当尽地主之谊。” 听得此话,崔知晚颔首一笑,却听得一旁的长兄无奈道:“如今我已娶妻,家业已定,只怕是难得了——” 话说到这儿,崔知琰却是侧眸看向身旁的幼妹笑道:“倒是阿晚,日后指不定还会有在陈郡常住的机会。” 少女闻言微微一愣,一时未明白过来,不由脱口问道:“为何。” 话音一落,谁知崔知琰却是笑着促狭道:“那还不简单,日后你若是嫁去陈郡,可不就得长留那里?只是不知父亲母亲可舍得——” 听到这儿,崔知晚一想到身旁的谢昀,登时脸上烧了起来,当即嗔怒地看向崔知琰道:“哥哥只管在这儿笑话我,待一会儿我去告诉父亲,看父亲如何与你说。” 崔知琰听到此,当即一敛,随即陪笑道:“好阿晚,我错了,我这不是一时胡说,你便作没听到,不然父亲若是教训了我,你嫂子又该心疼了。” 眼见着长兄越发没个正形,崔知晚不由轻啐了一口,却是也禁不住笑了。 看着眼前两个欢笑的兄妹,谢昀一时有些恍然,在谢家他虽是长房的独孙,可也有二房的几个兄弟,可他们之间似乎从未这般过,便是从前他与阿九,似乎更多的是守礼,鲜有这般放下一切畅谈的场面。 这一刻他渐渐觉得,他们自小出身在人人仰望羡慕的谢家,虽是锦衣玉食,成为旁人眼中的典范,但在那些不知不觉流逝的岁月中,他们似乎也失去了许多旁人觉得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而这些东西一旦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撮合 眼看着三人便要走到假山处了,却忽地听到身后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回头,便听得一小仆从赶过来道:“公子——” 当三人回过头去,崔知琰看着自己贴身的仆从追来这才出声道:“何事?” 那仆从闻声抹了抹汗回答道:“回公子,少夫人方才说有些肚子疼,您看您是不是要过去看看?” 崔知琰闻言一顿,当即问道:“可传大夫了。” 那仆从微微一愣,随机仓促答道:“传了,传了。” 崔知琰见此才松了口气,转而为难地看向谢昀道:“不瞒昀兄,内子正怀着身孕,如今我只怕要去看看,不能陪同昀兄,实在失礼。” 谢昀闻言礼貌地颔首道:“无妨,嫂夫人既是身子不适,琰兄便快些去吧。” 崔知琰见此感激地应声致歉,随即看向一旁的幼妹道:“昀兄是贵客,我既是要回去照顾你嫂子,你便好生替我们崔家招待昀兄。” 话音一落,还未等崔知晚出声,崔知琰便朝谢昀礼貌地一拱手,随即转而快速离去,仿佛当真十万火急一般。 可只有崔知晚看到了自家哥哥转身间,眼角浮起的那丝欣慰的笑意,当即明白过来一般,心下又局促又有几分羞赧。 眼看着崔知琰远去,这假山之下便只余谢昀,崔知晚,和绿鬟三人,终究还是崔知晚率先打破宁静,抬起俏然的笑脸道:“谢公子请。” 谢昀闻言微一颔首,这才撩袍先行。 眼前的假山巧夺天工,颇有几分别有洞天的意味,当三人行至将近时,身穿绫裙的崔知晚不由有几分吃力,因着裙尾稍长,总是会不由踩到,只得一只手提起裙尾,正当其懊恼自己穿的不合时宜时,眼前却是探出了一只修长而极好看的手。 崔知晚微微一顿,顺着这只手缓缓抬起头,却是看到了谢昀温和而守礼的笑眸。 “若非谢昀,崔姑娘便不必这般为难了。” 见谢昀这般说,崔知晚忙出声道:“没有,公子言重了,是知晚拖累了公子的步伐才是。” 谢昀闻言抬头环扫了眼前这片如海潮的杏花林,随即低下眸来不紧不慢道:“无事,慢行才不辜负这般春色。” 周围似乎再一次安静下来,而此时谢昀眸中微微一动,崔知晚当即回过神来,垂在身旁的左手在袖下微微一动,随即缓缓地抬起,眼见着二人的手将近时,少女的手静静地停了一下,此刻的心更像是随时会飞出来一般,连自己都无法再控制。 就在此时,少女纤纤柔胰终于落到了那只温和而修长的手中,借着谢昀的力,崔知晚再走这假山似乎并没有了方才的吃力,反而还多了几分轻快,而感受到身前的人为了照顾自己,时而体贴等待,时而手中与她借力的模样,更是让人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当二人终于来到山顶,整个杏花林就这样落在脚下,天边的飞鸟伴着春光翩跹而起,微风轻拂下,杏粉的花瓣随风而起,卷入空中,淡淡的馨香渐渐萦绕在鼻尖,让人不由心旷神怡。眼看着烟霞一般的杏花沾满了衣裳,只让人觉得置身这般温柔的时光中。 “崔姑娘说的没错,这里的景的确更为不同。” 感觉到身旁的人微微侧首看着自己,崔知晚手中默默地绞了绞裙带,随即笑着抬起头道:“如此知晚也算不辱使命了。” 谢昀闻言唇边浮笑,缓缓转过头去,这一刻周围都寂静了下来,身后的绿鬟也颇为懂礼地朝后退去,只留二人站在这假山之上,将这一府的光景收入眼中。 过了片刻,少女低而轻的声音落在耳畔。 “在长公主府的事,并非知晚故意道出,只是因着回府让母亲看到了那条破损的裙子,才不得已道出了原委,还望公子见谅。” 谢昀闻言回过头来,知道少女这是在解释为何崔府已知二人初见搭救之事,眸中没有半点责怪,只是唇瓣勾起云淡风轻的笑意来。 “无妨,谢昀那日所为都是应当的,当不起恩情二字。” 崔知晚闻言微微抬头,正要说什么,却见谢昀转过头来,眸中竟是难得多了几分问询道:“不知如今,可好?” 崔知晚闻言一时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想起来般颔首点头道:“自那日回来后,母亲便已寻姑母说了此事,后来表哥也遭了姑父的罚,便鲜少来府,便是来,也再未敢那般唐突,如今表哥已是成了婚,从前总角的情意也算是过往了。” 话音一落,少女微微抬眸,只见眼前温润如玉的人缓缓点头,唇角不由溢出一句话来。 “那便好。” 少女闻言唇角浮起一抹浅笑,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竟觉得有些不真实,她从未想过有一日,那个自一眼遇见便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的人就这般站在她眼前,那么近,只需稍稍抬手,便能触碰到。 若是这一刻能停顿下来,她也是愿意的。 “姑娘所赠的蜀葵,如今已长高了许多。” 谢昀陡然转过来的眼神让崔知晚不由低下头去,整理了思绪之后笑着抬头道:“这蜀葵在蜀地好养,可要真移到了京城养起来却是不易,可见公子在它们身上也是耗费了不少的心血。” 谢昀闻言一笑,不得不说,对于那集棵蜀葵,他的确是从未那般尽心尽力过,几乎是翻遍了书籍,但凡是是遇到了疾风骤雨,总是会急着到庭前去看几眼,倒真像是抚养几个娇儿一般。 恰在此时,一滴冰冰如丝一般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渐渐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些,谢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明媚的春光已躲入云层中,泛起微微的光芒,而天上竟是下起了毛毛细雨来。 “看来是要下雨了,咱们下山吧。” 崔知晚明显也察觉出来,听得谢昀的声音温婉地点了点头,二人便转而朝下山的路上去,等到三人方下了山,便觉得那雨竟又大了些许,眼见着不远处的五角小亭,三人连忙小跑过去。 “这天也是奇了,说哭便哭,说笑便笑的,倒是让我们遭罪了。” 听得绿鬟抱怨的声音,崔知晚上前笑着道:“咱们不也未淋湿,又何必怪人家老天。” 绿鬟见此猛地想起什么来一般,忙转头问道:“姑娘可好?可别染了风寒。” 第三百四十三章 春雨春情 “哪里那么娇气,不过些许雨罢了。” 崔知晚笑着上前,看着小丫头脸上的细腻水珠,这才取过绿鬟手中的帕子替其小心擦了擦道:“倒是你,怎么就淋成小花猫了。” 眼看着那帕子上渐渐氤氲开泥水,绿鬟当即一惊,这才恍然想起来,方才必是被这雨惊的一时慌乱,下山路中被路边的树枝蹭过脸上,留了些枝叶上的泥巴都不知道。 看着小丫头惊诧的模样,崔知晚不由失笑,手上更加耐心了些,待到将要擦尽时,陡然察觉到有脚步声传来,绿鬟不由偏头看去,眼见着有一个丫头正撑伞从不远处路过,当即出声唤了去。 那丫头被唤的一愣,转而从如丝的细雨中看到了亭下的三人,模糊中看到了三姑娘,连忙走了上去,收起伞朝亭中的崔知晚行了一礼。 “姑娘。” 崔知晚方颔首应了,绿鬟当即抚掌笑道:“有了这把伞便好了。” 说着绿鬟笑而转头看向一旁的崔知晚与谢昀道:“奴婢与她一同撑伞回院子去取伞,还请姑娘与谢公子在此稍作等候?” 谢昀闻言看向那把默默倚在亭柱边,一点一点滴着雨水的绸伞,四个人,一把伞,除了这般,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因而他只问询地看向身侧的少女,崔知晚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才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 绿鬟见此忙点了点头,随即便同那路过的婢女走至亭上石阶处,将那把绸伞撑开,正要抬脚走时,小丫头却是又不放心般,转过头来笑着朝谢昀礼貌等:“奴婢会快些回来的,还望公子替奴婢照顾一下我家姑娘些。” 眼见着谢昀含笑点头,绿鬟这才放下心来,却是引得崔知晚不好意思道:“你这话说的,我倒像是个孩子,在自家府中有什么担心的,你还反让人家客人照顾我这个做主人的,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咱们。” 绿鬟闻言眸子机灵的一动,随即探头越过自家姑娘看向身后的谢昀道:“谢公子脾气好,必是不会笑话奴婢的。” 话音一落,得到了崔知晚嗔道的眼神,却是引得谢昀含笑点头,绿鬟当即收起笑脸,正经行下礼来,这才抬头道:“姑娘,公子,那奴婢便先去了。” 当亭中二人点了头,绿鬟便不作耽搁,转而便挽着那另一个丫头拾阶而下,眼看着这短短的时间亭下便已然积起了薄薄一层水,崔知晚不由还有些不放心地低声朝那个俏皮的身影唤道:“当心些,莫要赶急了,若是叫雨水溅起脏了裙子,可别朝我哭。” 听到此话,原本走出去的绿鬟转过头来笑着吐了吐舌头道:“知道了,就算脏了,姑娘肯定也会送奴婢一身新的。” 话音一落,少女便提着裙尾,脚下更小心了些,随着脚步踏过积水溅起的淅沥声,那两抹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恰在这时,身后陡然响起的声音叫崔知晚不由转过身去。 “崔姑娘与绿鬟姑娘如此亲密,倒像是一对姐妹。” 崔知晚方要出声,却是看到谢昀鬓边晶莹的水珠,踌躇间,到底是缓缓将自己的帕子从袖中抽出来,递到谢昀面前,语中清浅道:“还望公子莫嫌弃。” 谢昀闻言微微一顿,看着眼前少女的落落大方,终究将婉拒掩下去,化为了唇边的一句笑语。 “多谢。” 谢昀伸手接过,丝帕就这般轻柔地滑过少女的手心,酥酥麻麻,引得掌心微微发热。 许是为了掩饰紧张,少女缓缓侧过身去,看着绿鬟消失的方向道:“公子不知,绿鬟的父亲从前原是我父亲的手下,当年南下平叛一战,公子是知道的罢——” 看到少女微微侧眸,探寻的看向自己,谢昀点了点头道:“尚书大人因此一战成名,大兴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一战的势气。” 少女闻言唇角浮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随即缓缓转回头去,透过小亭,看着外面微微泛起水汽,朦胧而缥缈的雨景道:“那一战的确是令人振奋,可在那场战争下,还是丢掉了我大兴许多将士的性命。” 说到此,少女似是想起什么来一般,微微低首,再抬起头来,眸中满是回忆。 “绿鬟的父亲便是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了,绿鬟的母亲因此郁郁而终,只留下八岁的绿鬟一人,父亲不忍便将她接进府中,虽是丫头的名义,这些年绿鬟与我也是同吃同住,还一同读书写字,与其说绿鬟是我的丫头,倒不如说,是我的妹妹——” 少女似是陷入了那段熟悉而缱绻的时光中,唇角不由浮起温柔的笑意,一点一点的娓娓道来。 “不过父亲也说了,将来待绿鬟到了出嫁年纪时,便将她收为义女,为她选一位良人嫁了,就那般安度一生,也不枉绿鬟父亲当年临终的托付。” 听得此话,谢昀才知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颔首间语中满是温和与动容。 “尚书大人与崔姑娘,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少女闻言偏过头来,眸中翩跹掠过一丝好看的笑意,随即低眸道:“公子过誉了。” 谢昀不知为何,不由地走上前去,停在少女的身旁,也微微抬头看着亭外的烟雨,听着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唇边渐渐溢出一句话来。 “这世间的战争,让许多人妻离子散,却又换得了更多人的太平。” 听得此话,崔知晚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眸中渐渐变得安静,却是说出了一句让谢昀微微震动的话。 “父亲也曾说过,若是可以,他希望随自己上过战场的那把利剑永不出鞘。” 谢昀微微偏过头去,看着少女沉静的侧颜,不由回过头去,唇边溢叹道:“此事容易,却也不易。” “有公子你们,天下的太平必会将近。” 耳畔传来少女平静而笃定的话语,谢昀不由微微一动,转首之间,正对上少女的笑眸,与从前不同的是,那眸中此刻满是认真与信任,仿佛只这一刻,便注于他无尽的动力。 她,竟是这般信他? 雨打枝叶的声音络绎不绝,亭中此刻的寂静并没有显得尴尬和局促,反而添了几分静谧与美好。 就在此时,一枚完整的杏花瓣不知是随风而起,还是被雨水打下,终究是飘然间落下来,而其恰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正好落在少女的发间,就像是一枚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泛起浅浅的涟漪。 少女微微一动,抬手朝着发间的触感探去,谁知花瓣未探着,反倒是扯落了几根发丝,显得有几分失仪,眼看着少女郁闷之时,谢昀不由轻轻抬手,修长的指尖犹如飞鸿轻盈落下,再起来时,指尖已是捻着那枚杏红如胭脂一般的花瓣。 “崔姑娘的话,谢昀会谨记于心。” 话语轻而缓慢,恍若幻觉一般,可崔知晚却知,这并不是幻觉,当她抬起头时,对上的是男子藏在眸底的决心。 这一霎那,少女巧笑嫣然,仿佛只这一瞬,便将这满眼的杏花都生生比了下去,谢昀手中捏了捏,不由将手伸起,再摊开,只见那枚犹带雨珠的杏花静静躺在手心。 少女微微顿然间,一点一点的伸出手,下一刻,指尖方碰触到那温热的掌心,便将那瓣花拾起,捏在手中。 第三百四十四章 说亲 “姑娘——” 耳畔渐渐响起踏下积水的声音,崔知晚不由地将杏花藏于手心,与谢昀循声转过去,只见绿鬟一手打着伞,另一手又拿着伞笑盈盈地跑了过来,一进亭中便速速行了一礼,这才将左手那柄竹青绸伞递到谢昀手边。 “谢公子。” 谢昀含笑接过,绿鬟当即转身走向崔知晚,随即语中催促道:“姑娘,咱们快走吧,正厅已经摆饭了,老爷夫人们都在等着的。” 崔知晚闻言点了点头,转而越过绿鬟看向身后的谢昀道:“谢公子请。” 谢昀应声上前,二人推拒间一同走出亭外,细雨打到雨伞上发出“淅沥淅沥——”的声音,而崔知晚也能感觉到,眼前的谢昀虽是走在前面,却始终行的缓慢,照顾着身后的她们,想到此,她不由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那温和而明朗的侧颜,唇角不由含着几分道不明的笑意。 待到入夜,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打的窗子“噼里啪啦——”作响,庭前的芭蕉叶也被雨水压弯了腰,随着风声轻轻摇了摇,绿鬟见此连忙走至窗下将支起的窗户一一放了下来,语中不由喃喃道:“这天真是奇了,好好的艳阳天就这样没了,连带着人都没劲儿了。” 话一说完,绿鬟转而看向自家姑娘,却见自己姑娘早已出了神,玲珑的身段就穿了层玉色寝衣,领口一圈淡淡的绿萼更为少女添了几分恬静。此刻案边的一盏烛火随风微微摇晃,打出层层重叠的灯影来,柔柔地落在少女的脸颊上,少女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一卷书,好看的眸子定定看着那书上,却是一动不动,只唇边含着几分温柔的笑来。 绿鬟诧异间,刻意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低头间,却见那书册上正安静地躺着一枚被压的平展的杏花,嫣红如美人脸一般。 “姑娘?” 凑到耳畔的声音让崔知晚微微一动,手中不由一抖,那枚杏花险些落下地去,抬起头间,却见绿鬟懵懵懂懂的脸一个劲儿盯着自己,极为好奇道:“姑娘,奴婢还以为您在看什么好故事了,您盯着这枚杏花做什么?” 听到此话,崔知晚不由脸上一热,抬手将书卷阖上,随即不紧不慢道:“我在想着,明日将这枚杏花做成杏花笺。” 说着崔知晚也来了兴致,转而认真对绿鬟道:“明日你我便将纸浆捣出来,再摘些杏花来。” 绿鬟闻此也不再多问,当即笑着应声道:“姑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就在此时,便听得软帘一打,身着琥珀色褙子,挽着圆髻,饰物简单而素净的袁氏笑着走了进来。 “说什么这么高兴,人在帘外便能听到绿鬟的笑声了。” 崔知晚见此连忙将书放下,站起身来,行下一礼。 “母亲。” 在袁氏叫起时,绿鬟站起身来,亲自上前扶着袁氏坐到少女对面的位置去,在袁氏的示意下,崔知晚这才重又坐了回去。 “方才姑娘说,要与奴婢明日去摘些杏花来做杏花笺。” 袁氏闻声微微诧异,瞥了眼窗外的雨莫名道:“这外面下着雨,你们还要出去采花?可别淋湿了身子,还是待天气好些再去吧。” 崔知晚闻言笑着颔首道:“阿晚也是兴致所起,母亲说的,阿晚记住了。” 袁氏看着眼前乖顺的幺女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一旁站着的绿鬟温和笑道:“方才逢春她们几个小丫头还想找你玩,你这会子去罢,不用在这儿站着了。” 绿鬟原本年纪小好动,一听着此当即兴然应声下去了,看着小丫头消失在帘拢处的身影,崔知晚便知母亲这是有话要与自己说,因而也不多问,只默默等着。 屋内的烛火微微摇晃,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袁氏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幺女,这一刻她才恍然,自家的阿晚是真的大了,如今的年纪,便是他们再舍不得,也不能再留了。 “阿晚。” 听着母亲温和唤着自己,崔知晚眸中一动,转而对上袁氏的眸子,却见袁氏唇边含着几分笑意,略等了等,再开口却是让少女双颊通红。 “你觉得,谢昀公子如何?” 自话脱口的那一刻,袁氏便细细地看着,没有放过少女一丝一毫的举动,只见少女原本搭在腿上的手微微一捏,将裙子攥了攥,眸中微微闪烁着灵动的笑意,却是躲闪地垂下眼,嘴角动了动,似是斟酌了许久,才轻轻溢出一句话来。 “女儿以为,谢昀公子——很好。” 一个“很好”,其中包含了太多女儿家的心思,袁氏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也是看的明明白白,因而伸手覆上少女的手背,语中多了几分感慨与欣赏道:“这谢昀公子母亲也是见过几次了,只观之便觉得是难得的男儿,再如今他又去了你父亲的衙门供事,便是严格如你父亲,对他也是赞不绝口,这样有志的男儿,如今可是难寻了。” 听得袁氏的话,少女默不作声,心中却是渐渐明白母亲的意思,心下既是欣喜又是紧张,袁氏微微抬着笑眸,将这一切收入眼中,随即缓缓出声道:“你可知道再过几日,陈郡谢家长房的太太,便是谢昀的母亲杨夫人,就要进京了。” 闻得此话,少女微微颔首回道:“阿晚听说过。” 袁氏笑着点了点头,语中意有所指道:“如今谢昀仕途正盛,年纪正当,杨夫人此番来必是为着这唯一的儿子定亲事的。” 说到此,袁氏见少女抿唇不语,终究出声道:“我与你父亲的意思,到时候想要请京陵里最有名的成娘子替咱们去谢府说媒。” 听到“说媒”二字,少女眸中微微一动,袁氏见此也不疾不徐道:“不过这婚姻乃是大事,我与你父亲自然不会全然做主,也想听听你的意思,你若是觉得好,母亲明日便请那成娘子来,若是不好,便也不强求,这京陵的男儿咱们再看着些。” 说到这儿,袁氏笑盈盈看着自己幺女,只见少女踌躇般捏了捏裙带,察觉到袁氏那颇为深意的目光,终于下定决心般,大大方方的抬起头来,毫不躲闪道:“阿晚但听父亲母亲做主。” “好,好。” 袁氏连连笑出声来,随即抚着女儿娇嫩的手道:“如此我与你父亲也就放心了,那成娘子又是极好的媒人,只要这八字合了,便什么都定了。” 崔知晚闻言不由微微低首,颊边泛起一丝红晕道:“母亲所言也太早了。” 袁氏见此自然明白少女心中所担忧的,却是笑着安慰道:“咱们阿晚也是京城里极好的闺秀,便是今日谢昀来府见了咱们府里名匾上的字,也出声称赞为名家之手,如此,自怕此事也不早了。” 听到母亲的笑语,崔知晚唇边的笑意更加温暖,虽有着女儿家的矜持,可心中却也不禁为这门亲事憧憬起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这厢,雨幕中沉云低垂,一层摞着一层,仿如寒纱一般笼罩而下,听着耳畔雨打竹叶之声,谢昀默然负手立于庭前,廊下的绸灯晕开温暖而昏黄的光芒,悠悠撒出庭外,一点一点驱散了树下的阴影。 只见庭前两株蜀葵长的极好,如今已有一丈来高,枝叶嫩绿,在雨水的映衬下更为灵动,谢昀眸中微微动了动,略微沉吟了片刻,随即转而侧首看了眼身旁的白炉。 “白炉。” 一听得自家公子的声音,白炉连忙低头道:“小的在。” 谢昀侧回头,看了看眼前娇艳的蜀葵,唇角动了动,终究是出声道:“明日将分出来的那株蜀葵移出来。” 白炉闻言偏头看过去,随即点头道:“是。” 话一说完,白炉又抬头问了问:“公子,要移到哪儿去?” 谢昀闻言微微侧眸,随即语气平静道:“送去崔府。” 白炉闻言连连点了点头,可下一刻又诧异地抬起头道:“崔府?” 见白炉反应极大,谢昀抬眸看了眼,随即出声道:“过几日是崔姑娘的生辰,就将这株培植出来的蜀葵,作为生辰礼罢。” 白炉见自家公子如此解释,当即喜上眉头,连忙出声道:“嗳,小的记住了,公子放心,明儿个小的一定起个大早,将那株蜀葵完完整整地送过去。” 谢昀闻言点了点头,临行前再看了眼那两株相伴相依的蜀葵,随即转身进门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 白炉闻声笑盈盈点了点头,听得关门的声音,再转而独自看着那两株蜀葵,几乎没盯出花儿来。 果然,翌日一早,白炉便命人打了伞,自个儿亲自蹲在那庭前篱笆处将那株蜀葵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装入做工精巧的瓷盆中,随即又亲自抱着花上了马车,直到崔府去。 这厢崔知晚正在窗下梳头,便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未转头,只见软帘“呼——”地被掀开,绿鬟急急走进来,竟是倚在高几边,有些上气接不了下气的模样,引得崔知晚微微偏了偏头,不由出声打趣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遇着狗儿打架,连你也追上去了?” 见自家姑娘笑话自己,绿鬟当即站起身子来,眉梢间满是跳跃的喜意,扫了扫屋内伺候的人,这才神神秘秘地凑上前来道:“奴婢这是在为姑娘高兴,姑娘反倒笑话我。” “哦?” 崔知晚挑了挑眉,随即微微侧过身,拿着梳子的手微微顿了顿,唇角勾起几分笑意道:“你倒是说说看,你替我高兴什么?” 绿鬟闻言痴痴一笑,一双眸子扑闪着喜意道:“奴婢是替姑娘高兴,今日有人给姑娘送生辰礼来了。” 听得此话,崔知晚不由笑了笑,随即侧回身,小心翼翼地捋出一缕发丝,轻轻地对镜梳发道:“是谁送来的?记得还是如从前那般登上册子,到时候与我看看,将来咱们也是要按着还的。” 见自家姑娘如此平常处之,绿鬟不由卖关子道:“奴婢先不告诉姑娘是谁送的,您只用听听今日送的是什么礼,您便知道是谁送的了。” 崔知晚闻言挑了挑眉,有些奇怪的笑道:“你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的。” 绿鬟见此神秘地一笑,随即凑到崔知晚耳畔轻轻道:“今日送来的生辰礼,是一盆蜀葵,姑娘。” 听得“蜀葵”二字,崔知晚当即想起一个人来,再转而看到绿鬟意有所指的笑意,当即站起身来,连梳子都忘了放下,便这般披着一头云发小跑了出去,将绿鬟的呼唤声抛在了脑后。 当她掀开软帘,走出屋子,微风顿时裹挟着细雨飘过来,让人不由精神一凛,崔知晚却是丝毫不在意,只一低头,便看到了廊下正摆放着一盆生的极好的蜀葵,与蜀地老家院子前种的一般,既熟悉,又让人难掩欣喜与激动。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生辰礼? 软帘再一次“呼哧——”被掀开,绿鬟随即走了出来,喜气洋洋地上前低声道:“今日一早,谢昀公子身边的白炉便将这盆蜀葵送来了,奴婢听那白炉说,谢昀公子这是将姑娘当初送的蜀葵分出来了一株送过来的。” 听得绿鬟的解释,崔知晚的心下渐渐晕开了暖意,再转首看着那株带着雨珠的蜀葵,更是生出了几分亲近之心,提步缓缓走过去,右手微微一探,抚上了那嫩绿的枝叶,唇角不由泛起少女皎然的笑意。 当初她送与他蜀葵的种子,如今他再养成一株蜀葵送与她。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不由想起了一句话。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少女低眉浅笑,眸中越发温暖柔和。 “将这株蜀葵移到庭前,就种在我窗前的位置。” 如此每日清晨起来,她便能一眼看到它了。 绿鬟自然明白自家姑娘的意思,当即“嗳”了一声,随即笑意盈盈道:“奴婢记得了。” …… 转眼间便到了月末之时,谢昀的母亲,谢家长房的太太杨氏的船只也终于抵达了京城,在谢氏与顾敬羲亲自前往码头的接待下,杨氏乘车先去了顾府,拜会了顾正德与傅氏,又见了几个府中的晚辈,原本顾家上下皆要留杨氏在府中住下,但因着谢昀已在京城自立府邸,且谢家原本在京城也有几处闲置的房产,因而委婉之下,杨氏还是辞了顾正德与傅氏,这才转而先去了谢昀的府邸暂作整理。 当杨氏到了谢昀府邸时,谢昀尚在参加朝议,因而留了白炉在府中等候,白炉一见杨氏的车马停到府前,连忙小跑上前行了礼,杨氏得知谢昀尚未回府,也并未说什么,只温和地点了点头,随即由白炉伺候着进了府中。 一番收拾后,杨氏便让白炉引着自己在府中转了转,见这府邸虽远不及陈郡谢家老宅那般宽敞,却也算得上幽静雅致,一颗忧子之心这才放下了些。 “再转过这道垂花门,便是公子平日里所居的院子了。” 听得白炉的话,杨氏顺着那道垂花门走进去,只见白墙黛瓦,院中竹林茵茵,脚下踩着青色石砖,倒是颇有几分南边的趣味。 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廊下,杨氏静静立在那儿,看着这春意盎然的院子,语中问询道:“公子在这里可还好?” 白炉听得此话咧嘴一笑,连忙回道:“太太安心,公子一切都好。” 杨氏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低头间却是见庭前的绿植与陈郡谢昀院落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可见,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喜欢念旧物。 杨氏唇角微微扬起,眸光却是突然落在一株特别的绿植上,这株花,倒是未曾见过。 “那是种的什么?” 白炉顺着杨氏指的地方看去,眸中微微一亮,当即笑着道:“回太太,是蜀葵。” “蜀葵?” 杨氏微微抬眉,随即出声道:“这花倒不像是咱们南边的东西。” 白炉闻言微微含笑,恭恭敬敬回答道:“回太太,这蜀葵是旁人赠与公子,公子亲手所植的,听闻是生长于蜀地的。” “哦?” 杨氏微微诧异,这么多年来,她却是从未见自己这儿子亲手培植过什么绿植,就连练字都忍不住要洗上几次手的阿昀,竟是会蹲在这庭前篱笆处种花? 杨氏对这株花,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是何人送的?” 白炉听得此话,也不直接回答,只机灵答道:“这个小的倒未曾听公子说过,奴婢只记得是公子来京那年,参加昌平大长公主府的花宴时得的,还有——” “还有什么?” 听得杨氏问话,白炉也不耽搁,直接了然笑道:“还有前几日,公子从兵部尚书崔大人府中回来时得知尚书大人的千金崔姑娘过生辰,便让小的将其中一株蜀葵分了出来,送到了崔府作生辰礼。” 一听得此话,杨氏一双眸子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什么一般,深深地将眸光落向那株蜀葵,心中却是将那崔府姑娘牢牢记在了心里。 到底是从自己腹中出去的孩儿,杨氏很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看起来待人随和,可内里却是透着疏离的,能叫自己这个儿子亲自送生辰礼给旁人,只怕是不简单。 这个崔姑娘,她可是越来越想知道是谁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试探 待到御门听政结束,谢昀便直接回到了府中,到了府门方一下马,便瞧到了正在卸行礼的车马,谢昀知晓母亲杨氏必是已进了府,将马鞭递到了身旁的随从手中,便撩袍快步走了进去。一路间,原本平静的府邸似乎热闹了许多,抬眸间竟是多了许多熟悉的陈郡旧人。 在一声声的行礼中,谢昀来到了自己的院落,果然一进门便看到了随杨氏进京的丫头们。 穿红着绿的丫头们从廊下看到进门的谢昀,当即笑着一拥上了前,眸中都是难掩的激动与欣喜,规矩却还是一点也未忘,皆齐齐地行下礼去。 “大公子。” 谢昀眸中泛起熟稔的笑意,随即抬手道:“都起来吧。” 丫头们闻声笑盈盈地起身,抬头一看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的谢昀,不由都好奇的多打量了几眼,随即便听得其中一个小丫头笑道:“许久未见大公子了,今日大公子穿这一身官服,倒叫奴婢们不敢认了。” 谢昀闻言正要说什么,却听得一年纪最小的丫头又递了一嘴儿道:“话虽是这样,可咱们大公子穿什么都好看。” 自住进这府邸以来,便难得如今日这般热闹,谢昀不忍打消眼前这几个丫头的兴致,便也未出声阻止,只是含笑不语,恰在这时,服侍杨氏在侧的大丫头绘莺掀帘走了出来,站在廊下一看到被丫头们围着的谢昀,一边笑着理了理裙子,一边迅疾地走出来。 “大公子。” 听得少女温顺的声音,谢昀转头看去,遇到低眉敛目的绘莺,当即笑着道:“绘莺起来吧。” 绘莺方起身,谢昀便顺着看向软帘道:“母亲这一路可好?” 绘莺闻言唇角勾起,随即点了点头道:“大公子放心,太太很好,一念着要进京见着您,便更好了。” 话说到这儿,绘莺看了眼众丫头道:“大公子累了一早上,好不容易下朝又被你们围了个转,叽叽喳喳都跟枝上的喜鹊似的,太太在里屋都听到了。” 众丫头听到绘莺轻声地训斥,知晓并未真的生气,皆面面相觑,随即笑着行礼退了开来。 “大公子,请进吧,太太正等着见您了。” 眼见着绘莺让开一条路来,谢昀颔首间便朝着屋子去了,屋内温暖而宁静,当丫头掀开里屋的帘拢,谢昀倾身进去,便瞧着杨氏正坐在他常常独自对弈的窗下,似是在看他那一盘残局。 “母亲。” 听得熟悉的声音,杨氏微微转头,一看着进门的人,当即眸中一动,眼角是难掩的欣慰与喜意。 “回来了。” 下一刻,谢昀便上前来,撩袍便要跪下去,却是被杨氏双手托住,杨氏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心下难免泛起了激动,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与她而言一点也不假。 “好,看着你好,母亲这颗心也就放下了。” 杨氏扶着谢昀缓缓起身,谢昀抬眸看到母亲眼中微微泛红,心中也渐渐泛起波澜,反手关心地握住杨氏的双手问道:“母亲这一路可还好,舟车劳顿,让您受累了。” 看着眼前的儿子,杨氏唇边是消散不去的笑意,抬手间压了压眼角的泪,语中满是温柔道:“放心,母亲好的很,这点路还是走得了的。” “祖父,祖母他们可都好?” 听着谢昀的话语,杨氏抚慰地拍了拍握住自己的那双手道:“你且安心留在京城,陈郡一切都好。” 说着杨氏低眸看了眼桌上的残棋,唇角多了几分温柔道:“倒是你,莫日日都只在这些棋局上下功夫,多出去走走,散散心才好。” 谢昀闻言顺着一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记住了。” 杨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般,笑着启唇道:“一进府我便歪着睡了会儿,这会子反倒懒怠了,陪母亲走走可好?” 听得杨氏如此说,谢昀当即含笑应了,杨氏扶着谢昀的手站起身来,母子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外走去。 当一走出门,和煦的春风携着淡淡的花香袭来,耳畔是枝头清脆婉转的鸟语,阳光落在对面的瓦上,泛着熠熠的光芒。 杨氏扶住谢昀的手,站在廊下看了眼庭前的花草绿树,不由偏头感慨道:“你这儿布置的与陈郡一般,若非你站在身边,母亲还只当是在陈郡。” 谢昀闻声方启唇一笑,便见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走了过来,为首的丫头恭敬行下礼道:“太太,这箱子,奴婢们该放去哪里?” 杨氏闻言抬眸看过去,眸中顿时浮起笑意,转而看向身侧的谢昀道:“这是明日要带进宫的,你看放哪里合适些。” 听得杨氏如此说,谢昀转而看向白炉,白炉当即领悟地领着人下去了。 “那些都是明日送给六宫的东西。” 杨氏自顾自说着,转而又想起什么般,侧首看向谢昀,眸中多了几分欣慰道:“还有送给阿九的。” 谢昀闻声抬眸,便见杨氏眸中泛着温柔的光芒道:“你不知道,你陈郡的祖父,祖母他们得知阿九怀了身孕有多高兴,竟恨不得我将整个谢家带过来。” 说着杨氏高兴一笑,转而看向廊外的一片春意,不由语中感慨道:“这日子过的是真快,第一次见阿九还是那么个玲珑剔透的小人儿,出嫁那日还跟昨天似的,如今竟是也要做母亲了。” 听得此话,谢昀眸中微微一动,几乎不易察觉的,好像覆上了一层什么,双手微微攥了攥,又缓缓地松开,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阿昀。” 杨氏轻轻唤出声,转头间却见身侧的人似是走了神,这才又唤了一声,谢昀闻言转过头,却见母亲正探寻的看着自己。 “你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回去歇息吧。” 听得杨氏如此问,谢昀淡然一笑道:“没有,不妨的。” 杨氏见谢昀这般也不再多问,只默然打量了一眼,眸中渐渐氤氲着关心与担忧来。 “如今科举已过,你也入朝为官,已是为我们谢家光耀了门楣,以你的能力,母亲从未担心,你也无需将自己逼得太过劳累,再如何,也不如自己的身子重要,你可记住了?” 谢昀知道杨氏这是在担心自己,因而没有作出解释,只是顺着杨氏的话颔首笑着应了。 杨氏见此才稍稍放下心来,转头间便看到了庭前那株犹带雨露的蜀葵,眸中微微动了动,顺口般抬手指道:“这花从前倒是未见过。” 谢昀闻言随着杨氏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是那蜀葵,便不由脱口道:“那是蜀葵。” 杨氏闻言扶着谢昀的手拾阶而下,走到那蜀葵前停下,静静地欣赏道:“只闻蜀地的人生的好,原来,就连花草也格外不同些。” 杨氏赞叹地微微倾下身,用手拨弄了下叶子,随即直起身侧首问道:“待回陈郡时,你可能将这蜀葵的种子也送些给母亲,只是不知陈郡可养的出这花来。” 谢昀闻言微微抬眸,渐渐明白了杨氏的意思,心里依然忖度出,必是白炉多说了些什么,因而也不隐瞒,便将实话道了出来。 “这些蜀葵,是一位友人所赠,种子皆已落了地,母亲若喜欢,到时儿子让白炉替母亲移两株回陈郡。” 杨氏见这话头已递了出来,便也不再拐弯抹角,只眼眉轻轻一挑,语中满是笑意道:“哦?不知是哪个友人,竟是这般雅致?” 听得杨氏的话,谢昀微微一顿,转眸看了眼那蜀葵,只思索了片刻,终究未作隐瞒,语中满是身为君子的磊落之风。 “回母亲,送这蜀葵种子的,是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千金。” 果然。 杨氏眸中浮过一层淡淡的光芒,转而看向眼前平静的谢昀,唇角勾起了几分淡然:“看来,这京陵与陈郡的民风的确不一般,闺阁中的女儿家也可这般大方赠人东西。” 听出母亲话中的异样,谢昀只以为杨氏对那崔家姑娘有了误解,眸中微微一顿,竟是不由脱口解释道:“母亲不知,这其中还有些缘故。” 谢昀担心杨氏因此对那崔姑娘生了误会,因而当杨氏抬眸示意说下去时,谢昀便将当日在昌平大长公主府的事皆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 听到最后,杨氏的唇角勾起一丝了然,俨然看懂了什么,此刻看着眼前甚为平静的儿子,杨氏却是不由浮起笑意来。 方才她不过佯装生怒,随口一说,自己的儿子便当即出声解释,倒像是生怕她因此看低了那崔家姑娘。 如今再从谢昀口中得知二人之间的事,倒不得不说,的确是天作的缘分。 念及此,杨氏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恍然明白般点了点头,随即语中称赞道:“如此,那崔家姑娘倒是个家风严谨的女子。” 第三百四十七章 讨好 翌日一早,杨氏便得了翊坤宫宁贵妃的传召,由着绘莺几个大丫头伺候梳妆后,换上了一身银紫的交领琵琶袖长裙,外罩一件赭色刺绣褙子,头发绾起别上端庄而不失气度的发钿钗环,便扶着绘莺的手走向了宫里派来的软轿上。 当软轿走至通往东西六宫的宫门口,便听得软轿轻轻一落,随即稳稳地停了下来,端坐其中微微闭目养神的杨氏微微一动,方睁开眼来,便听得外面响起了迎其入宫的内侍满是陪笑道:“夫人,按照宫中的规矩,后面的路,得请您移轿步行。” 天家规矩多,杨氏自是明白,因此没有丝毫为难之色,反而端然出声道:“有劳了。” 话音一落,随侍在侧的大丫头绘莺便领悟地上前从外面掀开轿帘,恭敬地伸出手去,杨氏轻然搭上绘莺的手,倾身出轿,站直身子,一派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延。 当杨氏站在轿前眺望远处层层的高楼飞桥,周围的人更是看到了其不同于京城贵妇的气质。 “夫人,您这边请。” 听得声音,只见那内侍恭敬而小心地躬身让开一条路来,杨氏淡一颔首,这才移步由那内侍引着一路走去。 此时的宫中也是正值春意,处处都是极好的景致,可饶是这般,莫说是杨氏,便是杨氏身后随侍的丫头绘莺,也丝毫未因好奇而抬眸多打量一眼,如此的规矩让那引路的内侍不由也心下赞叹。 恰在这时,正经过一处花园时,耳畔却是渐渐传来了少女轻笑的声音,杨氏闻言眸中微微一动,却是并未朝那一方看,仍旧朝着翊坤宫的方向走去,可就在杨氏方踏出几步未多远,脚下的绿丛中陡然蹿出一个白色的娇小身影,快的让杨氏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因而杨氏脚下猛地一顿,身侧的绘莺忙扶住了杨氏的身子。 前方引路的内侍闻声转过头来,见杨氏似是被惊着了,出口便要斥责,可当他一低头,却是脸色一变,竟是僵在那儿哭笑不得。 原来,一只通身雪白的京巴狗儿正站在路中间,四条小腿儿短而小,白绒绒的毛看起来便极为舒服,此刻正眼巴巴望着杨氏,摇晃着那小尾巴,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好像要说什么般,看起来虽是娇小,可那模样却像极了一头小狮子,神气的模样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原本还被唬了一跳的杨氏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眸中登时也浮起了笑意,眼见着那内侍要命人将那京巴犬带走,竟是抬手制止了,那内侍见此微微一愣,自是不明白杨氏的心思,可一旁的绘莺却是知道,自家主子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陈郡府中养的几只小犬。 正当杨氏含笑看着那京巴犬时,耳畔渐渐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一个清丽而文静的少女声便引得杨氏偏过头去。 “雪团儿惊扰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杨氏顺着声音落下目光,只见一个身穿藕荷色宫裙的少女恭敬地敛衽行下礼去,偏首间,温和的阳光落在少女如雪瓷一般的侧颜上,那一刻美的似乎让人忘记移开了眼,杨氏不由多打量了一眼,却见那少女臻首娥眉,始终未抬起头来。 杨氏自是看得出,眼前少女这身装扮并非寻常宫人的打扮,却也不像是宫中嫔妃的装束,虽是恭敬地向她行礼请罪,举手间却是不卑不亢,倒让人心生几分喜欢。 “这是你的狗?” 听得杨氏问话,眼前的少女微微颔首,随即从善如流的答道:“回夫人,正是。” 杨氏见此略点了点头,随即在唇边化开淡淡的笑意道:“起来吧,这小家伙倒是极讨人喜欢,很是灵性。” 少女闻言忙又行了一礼,语中难掩感激道:“谢夫人。” 少女站直了身子,杨氏这才看出,眼前的少女年纪不大,身材却是高挑匀称,隐隐中,透露出几分书卷气,倒是温婉如水。 杨氏见此心中不由一奇,这宫中竟还有这般的女儿家。 “你是——” 听到杨氏方脱口而出的话,只见那少女梨涡浅笑,眉目谦而不卑地低垂下去,睫毛如蝶翼一般轻轻覆下,遮住了眸中温顺的光芒。 “回夫人的话,奴婢是御前女官徐成君。” 徐成君。 杨氏心下微微思索了片刻,恍然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般,再抬起头来,眸中多了几分旁的东西来。 从前的阁老徐家杨氏自然是知道的,而徐家出了一个有名的才女,杨氏更是清楚,继而当杨氏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徐成君时,心中却不由暗道一声可惜。 可惜这样温柔剔透的孩子,却是生在那样的徐家。 “你喜欢狗?” 杨氏难得多问了一句,徐成君闻言唇瓣不由抿起云淡风轻的笑意来,随即宠溺般看向脚下围着她转的京巴犬道:“不怕夫人笑话,奴婢每当一个人时,身边有个雪团总是热闹的。” 听得此话,杨氏微微点颌,心中也是明白这番话后的孤独与凄凉。 “夫人也喜欢狗?” 听得少女问话,杨氏抬眸看去,却见徐成君不紧不慢,徐徐笑道:“方才奴婢赶过来,只见夫人看雪团的眼神都是温和的,便斗胆这般问了。” 杨氏见此唇畔浮笑,随即出声道:“在陈郡,我也养了只小犬,倒也是通身雪白,不过不叫雪团儿,叫银将军。” 杨氏说完话,便见眼前的少女唇边回味道:“银将军?这名字比奴婢的雪团儿英武多了。” 话一说完,少女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这才抬眸试探道:“奴婢斗胆请问,您是杨夫人?” 眼见着杨氏温柔点颌,徐成君当即又行下礼去。 “起来吧,这般说话怪累的。” 杨氏微微伸了伸手,伸至一半又想起什么般,转而侧首看了眼绘莺,绘莺当即明白地上前扶起徐成君。 “早听闻你是咱们京陵的才女,今日一见,的确不同。” 听到杨氏的夸赞,徐成君忙欠身谦逊道:“夫人过誉了,夫人的母家弘农杨氏乃是书香世家,奴婢景仰已久,奴婢这些在夫人面前,不过是萤火之辉罢了。” 杨氏笑着颔首,随即扬首对那内侍道:“走吧。” 徐成君见此微微欠身,谦恭地让开路来,待到杨氏的身影渐渐走远,徐成君却仍旧立在那儿,静静看着那一方,下一刻,感受到脚下的跳腾,这才蹲下身去,将那京巴犬儿抱紧怀中,手中疏懒地摸着那小犬的毛,低眸间,含笑自语道:“雪团儿,你今日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话音一落,便见与其交好的杏春走了上来,怯怯地喊了一声“姐姐。” 徐成君含笑转头,却见杏春指着自己的衣服低呼了一声。 徐成君顺着看去,低头间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衣裙,指尖早已黏上许多细绒绒的狗毛,当即憎恶地皱了皱眉,随即将怀中的雪团儿随手丢给了杏春。 “将它抱回去罢。” 听得徐成君语中的冷淡,杏春见此不由出声道:“姐姐一碰这些小猫小狗就生疹子,又何苦这般。” 徐成君闻此微微抬眸,原本整理衣裙的手缓缓落下,眸中光芒潋滟,随即唇角淡淡勾起,看着远处穿行在游廊之下的宫人,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只要结果是好的,何必在乎过程如何艰难。” 只要,她想得到的都能得到便是最好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反算计 当杨氏入了翊坤宫,穿过了几道游廊,越过几道宫门,总算是到了东配殿,宫女恭敬地躬身掀帘,杨氏端然走了进去,绕过那道十二扇的仕女屏风,便见着一身着宫装,温婉而妩媚的妇人坐于上座,杨氏脚下的步伐顿时急切了许多,一到近前便眸中微动,行下礼去。 “臣妇杨氏给宁贵妃请安。” 陡然看到陈郡的故人,宁贵妃难掩激动,眸中一红,不由便泛起泪来,只见其方从袖中抽了丝帕拭了拭泪,便连笑着催促道:“快,快请夫人起来。” 话音还未落,大宫女华枝便已灵性地走了下去,亲自扶了杨氏起身,杨氏见此也不推拒,顺着华枝的力起身,眼眸随着下移,便看到了宁贵妃左手边坐着的谢氏,此刻也是泪光盈盈于眸中,扶着扶手的手微微一紧,身子俨然已有几分离了座位。 “大嫂。” 杨氏眼看着谢氏起了身,连忙走了上去,二人双手相携,也是喜极而泣,正在此间,杨氏转而看到了谢氏身旁安静的顾砚龄,只见因着怀孕的缘故,上身只穿了件碧玉色的交领刺绣小衣,在其外罩了一条鹅黄的齐胸襦裙,一把如云的头发梳成了妇人的反绾髻,眉间点了淡淡的花钿,唇间略擦了些胭脂,看起来更多了几分为人母的温柔与妩媚。 “昨日我还与阿昀说,上次来京城,还是阿九出嫁之时,如今再入京,阿九都要做母亲了。” 杨氏温柔地拉着顾砚龄的柔胰,唇间浮起极欣然地笑意看向谢氏道:“小姑好福气。” 说到此,杨氏又转而看向上座的宁贵妃,眸中泛着笑意道:“怎的不见如意公主?” 宁贵妃闻言眉间不由浮上几丝忧愁道:“如意这些日子身子沉了,又孕吐的利害,因而今日未叫她过来。” 看出宁贵妃的担忧,杨氏唇边的笑意却是丝毫未减道:“女儿家这几日总是辛苦的,如意公主腹中的孩子既是闹得这般利害,只怕是个男孩儿,贵妃娘娘可真是要抱外孙儿了。” 听得杨氏如此说,宁贵妃眉梢渐渐扬起笑意,随即抬手道:“嫂子快些坐下吧,这一路原本辛苦,哪有一进来站着说话的道理。” 待到杨氏与谢氏皆落座,宫人们忙上前换上了热茶,宁静间,杨氏看了眼对面的顾砚龄,细细打量间笑着出声道:“阿九看起来气色倒是极好。” 谢氏闻言侧首看向身旁默然轻笑的顾砚龄,随即也眸中温柔道:“太医说阿九的体子好,因而怀着孩子倒不如旁人那般辛苦,如今三个多月近四月的身子,只比从前更能吃能睡了些,旁的倒真无变化。” 听得谢氏如此说,宁贵妃与杨氏皆是含笑看了过去,杨氏随即道:“可见这孩子体贴阿九,将来生出来也是会疼人的。” 就这般闲话了几句,宁贵妃便想起了正事,转而看向身侧的杨氏道:“嫂子方到京,先好好歇息几日,前些日子我将京陵适龄女儿都列成册子,一会子便留给嫂子,钦天监我也问过,再过个几日便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花宴便定在那时,嫂子看如何?” 杨氏见宁贵妃如此体贴,自然笑着点头道:“娘娘如此细心,倒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偷了懒了。” 宁贵妃闻言眸中浮笑,随即出声道:“至于地方,我原是想要放在宫中,可想着宫中规矩多,难免太拘束,思来想去,倒不如放在云昆池好了,那里景致极好,想必那些女儿家们都是喜欢的。” 听到云昆池,便是身在陈郡的杨氏也知晓,因为那云昆池原是当年昭懋长公主的私人游苑,待到昭懋落罪而死,这云昆池便被搁置了下来,后来便渐渐开放起来,可即便如此,也只有官宦贵族人家才可入内。 “一切,都听娘娘的。” 听得杨氏如此说,宁贵妃也含笑点了点头,事情便也这般定下了。 待到事毕,杨氏便与谢氏,顾砚龄三人一同退出了翊坤宫,三人说笑间走到了翊坤宫外的甬道上,就在此时,谢氏却是察觉到身旁的顾砚龄微微顿了下来。 “怎么了?” 眼看着谢氏顿步看过去,杨氏也随之停了下来,只见顾砚龄笑了笑,颇为无奈道:“方才只顾着听母亲与姨母,舅母说话了,倒是忘记与姨母送上六宫这几日的账册。” 说着顾砚龄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杨氏道:“母亲与舅母先行吧,阿九便不与你们同行了。” 谢氏与杨氏见此,都知如今的顾砚龄与宁贵妃一般,兼有协理六宫的权力,这些本是分内之事,便也不再说什么。 “如今你怀着身孕,也莫太累着自己。” 听得谢氏如此说,顾砚龄笑着点头应道:“阿九记得了。” 谢氏温柔的点了点头,转而向醅碧与绛朱多叮嘱了几句,这才同杨氏先行去了。 眼看着谢氏与杨氏离去的背影,顾砚龄随即转过身去,由醅碧扶着走回翊坤宫去。 一看到顾砚龄折返回来,原本歪在贵妃榻上的宁贵妃也是微微一顿,眸中多了几分诧异。 “阿九怎么又回来了?” 顾砚龄微微行下礼去,眸中自然而然地扫了一眼殿内的众人,唇角浮起几分笑意道:“阿九方才忘了与姨母您核对上月六宫的用度了。” 虽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可心细如发的宁贵妃还是收入眼中,心中已是明白眼前的侄女儿是有话要与自己说,却也不问,只点了点头笑道:“竟是连我也忘了,坐下吧。” 待到宫人上了茶,在宁贵妃眼神的示意下,华枝领着众人悄然退了下去,待到殿内只余姑侄二人,宁贵妃这才抬了抬笑眸,不紧不慢道:“阿九是有话要与我说?” 顾砚龄唇角微扬,眸中的笑意渐渐收敛,却是化为一丝认真的光芒一掠而过,随即颔首平静道:“阿九想要请姨母与阿九一起,破了阿九这不详之胎的荒谬之谈。” 宁贵妃眉头轻挑,示意顾砚龄继续说下去,殿内幽静而安详,只听得座下的顾砚龄微微顿了顿,随即缓缓道:“姨母也知,上回罚了那些宫女后,如今宫中虽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代表不这样猜,至于宫外,虽说严厚昭被贬的事情如今在京陵闹得更为热闹,已然将先前的怪谈压了下去,却是未除根。” 说到这里,座下的顾砚龄微微低颌,温柔的眸子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抬手抚摸上去,小心而满怀期待。 “这是我和阿译的第一个孩子,我不想他还未出生便背着那样的恶毒之言,为人猜度。所以姨母,我想请您帮帮我。” 眼看着下面的侄女静静地抬头看着自己,眸中满是等待,宁贵妃微微一顿,随即出声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话音一落,顾砚龄眸中顿时化开淡淡的光芒,唇边虽还是笑,却已不复方才的温暖。 下一刻,宁贵妃便见顾砚龄自行扶着扶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直到近前,宁贵妃不由伸出手去扶着,顾砚龄握住了宁贵妃的手,微微倾身间,将唇附在宁贵妃的耳边,静静地耳语了几句。 听得最后,宁贵妃眸中微微一僵,当即拒绝道:“不可。” 顾砚龄似是知道宁贵妃会这般,却是极为平静的笑道:“姨母放心,一切都是假的,只要您能让何院使向着咱们,便足够了。” 原本是极为平淡的一句话,却是让宁贵妃微微一惊,竟是想也未想便脱口道:“你如何知道——” 话说到一半,宁贵妃似是想起什么般,将后面的话消弭了下去,顾砚龄却是听明白了,只是顺势将另一只手覆在宁贵妃的手背上,随即语中低缓而平静,仿佛只是说一个故事般。 “阿九也只是意外知道何院使是姨母您的人,不过姨母放心,除了阿九没有人知道,即便是阿译。” 感受到宁贵妃的身子稍稍一松,顾砚龄又缓缓退回了身子,依然那般浅笑嫣然。 或许在建恒帝的心中,一直以为何院使是自己的心腹,是除了他以外谁也不可驱使之人,可在前世,她却是从宁贵妃口中得到了皇帝大限将至的期限,从而为萧衍争得了争夺皇权的机遇,而那时她才知,原来那个笑起来满是慈和的老好人,竟是姨母的一步暗棋。 如此想来,建恒帝这一生的确是有些可悲。 或许宁贵妃在这后宫之中才真算是做到了,看似未争,实则那些该争的东西根本无需去争,便已被她牢牢控在了手中。 所以在前一世,她变成了大行皇帝后妃中最幸运的那个,太后之尊,皇嗣之荣,六宫之宠,似乎这便成了她一生的写照。 “好。” 一个淡到几乎听不清的字眼打断了顾砚龄的回忆,抬眸看去,只见眼前的姨母已然收起了平日里的温婉,眸中渐渐下落,定定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眸底满是探寻不清的深意与肃然。 “但如今你要记住,你的腹中是东宫长孙之子,没有什么比他更为重要。一切定要小心谨慎!” “姨母放心。” 短短四个字,顾砚龄说的云淡风轻,唇边只有微微的翘起,可在这一刻她却已然能预见,预见那一刻萧衍的暴怒,还有宫中即将翻起的另一番波澜。 第三百四十九章 时光总是把人抛 待到花宴那日,果然如钦天监所言,春光明媚,是极好的一个天。碧蓝的天空犹如染的最好的锦缎,浮云淡淡如纱半遮半掩,将那夺目的春日笼罩其中,落下来的光芒更温柔和煦了许多。 宁贵妃因念着若亲自出席,只怕反会让那些闺秀们紧张,一时被拘束了,便只送来了一对儿成色极好的和阗玉如意,而谢氏因着咳疾犯了,吹不得风,也未能入宴,落到最后,便想着由顾砚龄随杨氏组织这一场花宴最合适不过了。 顾砚龄如今虽怀着身子但并不沉重,便是平日里还常在坤宁宫,翊坤宫和东宫走动,因而参加一场花宴也只如宁贵妃与杨氏所言那般,只当做散心罢了。 再加之,如今的顾砚龄贵为东宫的长孙妃,世人皆知东宫只有长孙萧译这一脉,且深受建恒帝喜爱,将来这人上之位自然是属于东宫的,到时候顾砚龄作为正妻,自然就是那母仪天下的位置,如此一来,顾砚龄的年纪虽不大,却早已是京陵多少闺阁心中既艳羡又仰慕的贵人。 毕竟,谁不希望自己能得未来国母的青眼,日后的荣耀自是想不到的。 因着此次花宴是要替谢昀选妻,顾砚龄自然不曾等闲待之,早在几日前便叫人寻好了当日的装扮,直到花宴这日,云昆池春光无限,竟是许久未曾这般热闹,竟连入园的几个入口门前都堵满了车马,一眼看去,少女们皆是精心打扮,穿着最为精致的衣裙,含笑间环佩轻咛,抬首间便能闻到浓而不艳的香粉味,当真是群芳争春的模样。 此次的花宴正选在万春园中,万春园,顾名思义便是将这千娇百媚的春色都集于那一园之中,一眼望去,花海如潮,微风拂过,花瓣随风摇晃间,仿佛一波又一波的海潮轻轻卷起,又淡淡落下,可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出这园中竟是一丛又一丛修建的极好的各色花圃,或玫瑰,或牡丹,或芙蓉,或芍药,更有的是你未曾听过的花名。 而在这花潮中,便是一座两层楼的亭台,亭台之外早已铺设锦毯,少女们皆已落座其间,一边惊叹于眼前的美景,一边期待着心中的那位良人。 “当真是美人如云。” 听得绮阳在身旁的喟叹,顾砚龄微微侧首,唇角勾了勾,不由故意道:“可是比我美?” 陡然听得这话,绮阳尚还微微一愣,当看到顾砚龄眸中的促狭,当即含笑,手中将顾砚龄挽的更为亲密道:“那是自然,嫂嫂还未出阁便已是我们京陵第一贵女,当年哥哥能娶了嫂嫂你,不知道得让多少青年才俊抱憾终身。” 绮阳说的一本正经,眸中却是跳跃着嬉笑,顾砚龄闻言也不恼,只侧首不紧不慢道:“这倒罢了,待到咱们绮阳嫁了良人,只怕那些青年才俊才真是要痛哭出声了。” “嫂嫂。” 少女双颊粉红,语中满是羞赧与娇嗔,顾砚龄方唇角方一扬,便听得了杨氏的声音。 “可算是来了。” 顾砚龄与绮阳闻声看过去,只见打扮雍容的杨氏携着丫头走了过来,方要行礼,便被顾砚龄双手扶起,随即朝身旁的少女怒了努嘴道:“原本早就要出门了,偏生这丫头也要缠着来,待她一番打扮下来,可不就耽搁了。” 杨氏顺着顾砚龄的目光看过去,当落到少女身上时,便见眼前的少女虽年纪尚轻,却难掩尊贵的气度。 “杨夫人。” 见眼前的少女笑着唤自己,杨氏微微思忖间,便听得顾砚龄已然出声道:“舅母,这便是绮阳郡主。” 杨氏闻言一惊,忙要行礼,却是被绮阳牢牢扶住,只见其眉梢满是少女的娇俏。 “今日因我拖了后腿来晚了,还请夫人恕罪。” 察觉到这位天家的郡主没有丝毫的架子,杨氏心下也是极为喜欢,当即含笑道:“郡主言重了,时辰刚好,不曾晚。” 说笑间,杨氏便与绮阳一人一边,小心扶着顾砚龄朝那亭中设的软塌而去,只听得随行的内侍高呼一声,原本莺莺笑语的众人皆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的偏过头来。 当看到被杨氏与绮阳郡主扶着走近的年轻女子,众人皆站起身来,几乎是整齐地屈身行下礼去,穿过众人,顾砚龄走到亭中缓缓坐下,一眼扫向众人,唇边满是温和。 “诸位夫人小姐请起吧。” 话音一落,众人谢恩后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在顾砚龄颔首下,乐声再一次响起,内侍轻唱一声“赐座。” 眼看着皆落了座,顾砚龄这才端庄而自然地抬起案上的茶盏,遥遥一举,语气低缓而不失气度。 “我也是许久未曾出席这般的花宴了,想着从前,还是我未出阁时,如今瞧着你们,倒正如这满园的百花一般,叫人观之便心生喜欢。” 说着顾砚龄唇角勾起恰如其分的弧度,不紧不慢地含笑环看众人道:“今日能与诸位在此赏景也是美事,还望诸位不必拘束才好,我便在此以茶为酒,与诸位共饮。” 话音一落,顾砚龄以袖遮掩,一扬而饮,座下众人闻言皆笑然相对,应声之下也尽饮了。 待到渐渐热络时,众人的欢笑声渐起,更有许多夫人携着自家的千金前来向顾砚龄敬酒,顾砚龄自是不推拒,皆是笑然接了,应对自如。 这一刻耳畔是悠扬而婉转的丝竹之声,座下的少女皆是正值妙龄,低声笑语间,恍然将顾砚龄拖回到从前未出阁的时光,或者说,是她方重生归来的那段时光。 那时的她尚还坐在下面,也是这般与交好的女儿顾自说着话,那时的她不知道未来,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将心交给谁。 而如今,她就这样坐在最当中的位置,接受着众人羡慕和期盼的目光,不再迷茫,不再去担忧,因为她知道即便再艰难,她总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而在她的腹中,那个属于她和萧译的生命,正在一天一天的成长。 时光总是把人抛,即便她不再是韶龄,可她却换来了一个待她一生一世的人。 如何看,都是她占尽了便宜罢。 想到此,顾砚龄不由唇间含笑,指尖淡淡摩挲着茶盏,心中满是温暖。 第三百五十章 登对 待到宴席正闹热时,陪坐在侧的杨氏微微偏头,含笑间与顾砚龄默然交汇了一个眼神,顾砚龄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转而环视在场的闺阁们,最终向身侧侍奉的醅碧微微颔首,醅碧当即领悟地直起身子,脸上带着端而稳的笑意。 “诸位夫人,诸位小姐。” 听得亭中传来声音,亭外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转头间,便瞧着醅碧缓缓走上前,立在石阶之上笑然出声道:“长孙妃早闻在座的诸位小姐皆是京陵最为出挑的贵女,不仅品貌拔尖儿,琴棋书画更是信手挑来,今日春光甚好,长孙妃便想着让诸位小姐们一展自己的才华,也为咱们这百花园再添颜色,不知如何?” 一闻此事,座下皆是精神一振,自然明白这背后的意义,因而不过下一刻,便已有陪同的贵夫人笑着应和道:“自然好。” 话音落下,在醅碧的示意下,宴上的丝竹之声尽换,各府的闺秀们皆准备起来,待到第一人大胆地走出来后,在场的少女们似是被鼓舞一般,极近一切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于众人面前。眼前看似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宴席,可在无形中,却渐渐变成了少女们暗中比较的角逐台。 高坐在上的顾砚龄右手肘轻轻撑在软枕之上,看着亭下的娇柔少女们,只觉得这一刻她们的光彩俨然将这百花园中的百花都比下去了,可即便是这般,顾砚龄却察觉到杨氏这位亲舅母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始终都含着端重而得体的微笑,看似赞赏,可那欣赏之意却全然未达眼底。 顾砚龄心中忖度下,也渐渐明白了,在座的少女们许是求胜欲太过强烈,以至于忘记了,再美的歌喉,再好的舞姿,再出众的琴技,都比不得用心二字,眼前的她们,只将一颗心扑在了惊为天人四个字上,好胜虽好,可太过好胜却绝不是一个婆婆看儿媳的标准。 眼前的少女们虽是笑靥如花,可那明争暗比的姿态已然呼之欲出,自然是难得舅母的喜欢。 更何况,少女贵在德,尤其是在底蕴深厚的谢家,而至于琴棋书画,终究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待到最后,就在众人以为就要结束时,却是见一个清丽的身影从席中走出来,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少女一袭紫碧纱縠双裙,裙袂方没过脚踝,行动间裙尾翻飞如云,环佩之声轻轻作响,到了近前,顾砚龄便认出,眼前的女儿家正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嫡幼女。 “臣女崔知晚给长孙妃请安。” 看到少女在亭下落落行礼,顾砚龄含笑间抬手叫了起,少女随即又转而向身侧陪坐的绮阳郡主和杨氏行了一礼。 察觉到杨氏的打量,顾砚龄偏首抿笑道:“姨母,亭下这位姑娘便是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小女。”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顾砚龄捕捉到了杨氏眸中细微的变化,而下一刻,杨氏便唇角扬起随和的笑意道:“原来是崔家姑娘。” 顾砚龄随之看过去,只见崔知晚挽着少女髻,发间只以几颗莹润的鲛珠点缀,眉间点上了鹅黄的杏花花钿,眸若春水,唇红如樱,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妩媚可爱。 “崔姑娘今日可是准备了什么?” 听到顾砚龄的问话,亭前的崔知晚微微抬颌,随即颔首大方回道:“回长孙妃的话,臣女不才,只能斗胆为此花宴献上一幅字,以表臣女的心意。” 听得此话,在场的少女们不由都松了一口气,于她们而言,字写的再好又如何?又不是考状元,哪里能凭着一幅字便能夺得头筹的。 众人或轻松,或旁观的模样都被杨氏收入眼中,杨氏却是默然不语,只静静打量着亭前温顺的少女,唇角微微含笑,在顾砚龄的示意下,醅碧当即吩咐婢女摆好了长案,将文房四宝静放其上。 崔知晚见一切就绪,也不含羞拖延,微微行下一礼,便转而走至长案后,只见少女纤纤素手取出一卷字轴,从容而平静地一点一点铺陈开来,在众人齐聚的目光下,微微卷起右袖的袖口,如雪一般的皓腕上顿时滑下一只碧色如水的玉镯,更衬得少女肤如凝脂。 下一刻,少女微微倾下身子,左手轻然捏着衣袖,抬手熟稔地捻过一只玉毫,当毫尖没入浓黑的墨汁中,少女的神色微微一定,似是在思索什么,就在众人等待时,却见其陡然抬颌,信然将目光落在远处的重重楼阁殿宇之上。 而就在此时,少女的眸中微微泛起温柔如水的光芒,几乎是同时,少女再一次低下头来,唇角却已是勾起了一抹随性而自在的弧度。 只见少女笔尖落下的那一刻,俨然不似方才,眉目间满是认真,笔下更是迅疾而稳。 淡淡的墨香渐渐溢散开来,在场的人似乎渐渐被少女挥毫的气势而吸引,都不由息了声音,更有一旁的侍婢忍不住伸了伸脖子,想要看看少女究竟写了什么。 顾砚龄见此唇角微抿,正要含笑与杨氏说什么,就在此时,陡然一缕清灵出尘的笛声随着风声送入耳中,在场的乐师们似是为之一怔,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而这一缕笛音却仿佛与少女笔下的字一般相合,丝毫不觉突兀,反倒是和谐而美。 只见长案之后的少女只是笔中微微一顿,听到笛音渐渐清晰后不由莞尔一笑,笔下游走的更是顺畅。 这一刻,顾砚龄与杨氏不由相视一眼,心中已是了然,顺着笛音,众人随之望去,却是只能看到一个如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的拱桥之上。 若说能让顾砚龄闻之不忘的,除了萧译的琴,便是谢昀的玉笛了。 温暖的春日下,女子臻首挥毫的模样端而大气,男子立在桥上的身影却是遗世独立,二人明明是遥遥相对,却是那般绝然,仿佛此情此景,便当为一副传世的画卷。 你在亭前挥毫落墨,而他在桥上看着你。 只这短短的一幕,在许多年后,在几人的心中却依然是深刻如初。 而此刻,顾砚龄的唇角渐渐浮起欣慰的笑意。 或许,她的祝福已经让上天听到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待到少女写下最后一字,笛音也戛然而止,崔知晚搁笔的那一刻,转而随声看向身后的方向,那一刻,她恍然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而那颗平静安放着的心也随之微微一震。当她再仔细看时,却见那人就这样消失在拱桥最高处,微微的风携着花香而过,桥下的垂柳依依,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公子,您不过去?” 察觉到身后的白炉追问过来,拾阶下桥的谢昀脚步一顿,方要侧首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默然转回头静静朝下走。 “今日母亲宴请各府的闺秀,我去如何成规矩。” 听到谢昀的话,白炉似乎也觉得对,亦步亦趋地追至身侧时,又恍然抬头道:“那公子今日过来是做什么的?” 谢昀闻言语中一滞,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得知阿九怀了身孕,他们便再未见过。 今日—— 他本是打算遥遥的看一眼吧,看一看她如今可好罢了。 可方才那一幕,似乎所有人都看到了,无论是阿九,还是母亲。 此刻就连他也未曾想明白,方才他为何会那般自然地从腰间抽出玉笛来,仿佛魔怔了般,念及此,谢昀一贯温和的神情不由动了动,伸手间,右手探上了腰间的玉笛,而指间按到的,正是那个被渐渐磨得光滑而平的“昀”字。 几乎是同时,谢昀的脑海中零碎般浮现起了一个少女的笑脸,似乎仍然是那抹烟雨中,认真而又笃定的模样,说着相信他的话语。 这一刻,白炉察觉到近前的公子停了下来,怔愣间抬头看去,却见自家公子似乎失神般,让人捉摸不透。 …… 这厢,崔知晚怔怔然收回目光,便见侍婢上前小心收起她的字轴,随即转身奉了上去,当字轴一点一点展开在众人眼前,众人惊讶之余,更是渐渐变得失落。 此刻便是顾砚龄,也不由暗叹少女写的一手好字,若说她的字更多的是历经世事的练达与居于高位的雍容,那么眼前这幅字,便如千军万马一般,携着凛冽的逼人气势,可偏生又多了几分士人的洒脱,让人看着便舒适了许多。 而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这样一卷好字,洋洋洒洒下,却是写的当年风靡大兴的《长安赋》。 《长安赋》,正是陈郡公子谢昀所作,当年谢昀年方十六,游历长安时经过长安旧都,一时感怀,不由抬笔写下此篇,因此篇畅谈古今,颇有魏晋士人的洒脱之风,以至于被人争相追捧。 也只有谢昀的《长安赋》,才能与京陵公子薛原的《京都赋》被世人赞为当世绝篇,传抄至今。 而今在这样的场合,眼前的少女就这般毫不遮掩地写下这篇《长安赋》,明明是少女的小心思,可这样的小心思却是被这样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如此更显得坦率可爱。 “好篇,更是好字。” 短短的一句话,便道出了众人的想法,眼见着顾砚龄如此率先开口,胜负似乎变得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亭下的少女微微侧首,行下礼去,看着少女唇角抿着的笑意,杨氏的眸中渐渐泛起随和的光芒。 “臣女献丑了。” 听得少女的谦逊之语,杨氏唇角一勾,温和启唇道:“崔大人清正忠勇之名早已传遍陈郡,如今看了崔姑娘,让人不得不叹一句,虎父无犬女。” 崔知晚闻言微微抬头,看到杨氏随和的笑眸,脸上不由一红,随即颔首道:“夫人过誉了,晚辈愧不敢当。” 听得此话,顾砚龄含笑间微微扬颌,醅碧当即捧着一方锦盒走出亭外,送到少女跟前,少女微微抬头,便看到亭中的顾砚龄唇畔浮笑道:“今日看到崔姑娘这一篇《长安赋》,犹见故人,表兄若是知道他当年之作以姑娘之笔展现众人眼前,只怕也会称姑娘为一声知己。” 说到此,顾砚龄微微抬手道:“这一套头面是我出嫁那年母亲送与我的,如今看来,它与你倒更为合适。” 话音一落,众人渐渐从中听出了话外之音,而先前的企盼与期冀也一点一点的落空,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长案后的少女身上,一时之间,羡慕,嫉妒,似乎都交织在了一起。 “臣女谢长孙妃恩典。” 当崔知晚抬起头来,看到亭中女子笑然点颌的样子,心下微微一暖,不由强自抑制住欣喜,伸手将那一方锦盒接了过来。 而眼前的众人也都极为明白,这位年轻长孙妃的意思便是杨氏的意思,更是代表了整个谢家的意思。 而这一方小小的锦盒里面,装着的便是让她们艳羡不已的未来。 …… 花宴结束之时,夜幕已经浅浅落下,晚霞伏在天边,氤氲着几分残存的光芒,一行大雁排着队低声长吟,缓缓朝远方飞去,威严而肃穆的皇城,也渐渐沉寂下去。 此刻在东六宫的一处宫苑内,渐渐响起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淡淡的夜幕下,一个身姿娇俏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赶了进来,不顾左右宫人诧异的目光,提着裙子便朝正院跑。 下一刻,只见少女疾步走上石阶,随即软帘“呼哧——”一声响,再落下时,少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 “姐姐,姐姐——” 当外屋传来杏春紧张的喘息声时,徐成君正左手捏着一卷茶经,右手正照着茶经之上的描述,以茶水浇洗着碧绿的茶叶,手中微微停顿间,杏春已然喘着气跑了进来,只听得软帘因着方才过急的力道而微微摇晃,发出沉闷的声音。 徐成君微微打量间,只见杏春额角尽是汗,鬓边的发丝黏在腮旁,娇喘吁吁几乎话都快说不出来,一张小脸更是因为跑的太急,涨得通红。 “跑这么快做什么。” 徐成君笑着摇了摇头,低头间,手执紫砂壶的手柄,正不紧不慢地将热水淋在倒扣的茶具之上。 “姐姐,方才我听说,听说——” 杏春喘着粗气,努力抑制着胸前的起伏道:“听说今日云昆池的花宴上,长孙妃与杨夫人皆属意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小女,长孙妃还将自己出嫁时的陪嫁头面送与了那位崔家姑娘。” “哐当——” 紫砂壶应声而落,随即便听得少女冷的吸了一口气,杏春随声看去,便见着紫砂壶碎在了徐成君的脚下,而滚烫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淋了满裙,而徐成君就愣愣地站在那儿,左手被茶水烫的起了红,却是没有丝毫反应,连眉头也不曾蹙一下。 “姐姐——” 杏春见此当即上前去,小心拉过徐成君的手焦急道:“姐姐疼吗?我去给你拿药。” 话音一落,杏春转身便朝外去。 “你下去罢。” 身后陡然传来的声音让杏春身子一顿,转身间,便瞧着徐成君平静地看着自己,以再淡然不过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 “下去罢。” 杏春原本还想说什么,可当看到徐成君眸中沉沉的颜色,便忍不住将话都吞了回去,踌躇间,杏春低了低头,再抬眸时,虽是含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为一句小心翼翼。 “我在外面等着,姐姐若是有事,便叫我。” 屋内一片寂静,眼见着少女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回应,杏春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难过又担心的退了出去。 软帘再一次悄然落下,而这一刻,窗外的天色似乎瞬间沉了下来,再也没有了光芒。 第三百五十二章 选择 屋内的烛火似乎暗下了许多,微风将夜色吹入,只见烛火开始忽明忽暗地摇晃,这一刻,沉沉的雾霭仿佛就那般笼罩了下来,少女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气一般,侧颜被没入阴影之中,脸色似乎更白如雪瓷,虽美却是让人渐渐感觉到冰冷之意。 寂静间,少女的双手渐渐向拢攥起,唇角一点一点勾起的笑意,虚而缥缈。 为什么。 为什么连她人生中最后一点期盼也要夺走? 少女的笑声渐渐清晰,却是空洞而苍凉,而下一刻,少女原本紧攥的左手陡然拂向案上的茶具,眸中寒然间正要掀起,却在杯盏碰撞的瞬然,少女的手就那样停在空中,触碰到指尖莹润光滑的茶杯外壁,少女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静静地阖上眼角,而那高挑的身子随之下落,无力地坐了回去。 终究她只是个奴婢。 谢氏那样的人家,又怎会让她嫁进去。 少女轻哧一声,仿佛是自嘲,又仿佛是真的好笑。 笑着笑着,一滴温热渐渐从眸中落出,沿着脸颊一点一点滑下,渐渐变得冰冷。 这一刻,当真是夜凉如水。 徐成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除了慢慢干涸的泪痕,她仿佛也忘了该用什么表情。 就在冷风一点一点吹入屋内时,随着窗纱轻响出声,一直默然不动的软帘陡然起了一丝动静,随即便能听到软帘被轻轻掀开的声音,打破了这屋内的沉寂。 徐成君眉间一皱,睁开眼的那一刻,眸中满是烦闷,而就在她的目光触及到帘后那人时,却是眸中一顿,愣了片刻。 可也不过一瞬,徐成君便淡然起身,收起了眸中的寒冷,低眉垂下眼眸,恭敬却不卑微地行下礼去。 “洛王爷。” 萧衍轻披月色鹤氅,神情一如既往的亲近随和,没有丝毫架子的抬手含笑道:“徐姑娘请起。” 眼看着身前那个看似文静实则满是防备的身影缓缓起身,萧衍眸中浮起更为闲适的笑意,脚下随意地朝少女方才坐着的地方走去,仿佛没看见地上的狼藉一般,悠然落座。 “徐姑娘也坐罢。” 听到此话,原本背身的少女淡然转过身来,看着坐在那儿的萧衍,微微上前几步,恭谨地垂下眼眸,睫毛落下的阴影遮挡住了少女此时的目光,可即便如此,也能从少女看似恭谨的话语中听出几分冷淡与提醒来 “夜色渐深,不知洛王爷是要吩咐何事,竟劳您亲自光临奴婢这鄙小的地方。” 萧衍闻言付之一笑,却是只字不回,只是闲儿看到了手边放着的一本《茶经》,便不紧不慢地拾起,翻了翻道:“难怪每每去乾和宫,饮了徐姑娘的茶,便觉得我府中的茶难以入口了,姑娘果然如父皇所言,是个蕙质兰心的人。” 听得此话,座下的少女纹丝不动,便是连话也不再回,若是放在旁人眼中,只怕早已生怒,可萧衍偏生不甚在意,反倒是笑着看向那个带着几分孤傲的身影,语中反问道:“看来,你很不喜欢本王的不请自来。” 说到这里,徐成君总算是微微一动,虽未抬头,却是更为恭谨地垂眉道:“奴婢惶——” “那便请坐罢。” 徐成君的话未说完,便被男子随和的声音打断,抬眸之间,正对上萧衍温和的眸子,可徐成君却从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一刻屋内仿佛凝滞一般,二人静静相望,看似平静,却是如同冰下的急流。 过了许久,徐成君的唇角勾起道不明的弧度,骤然从容起身,全然没了方才小心谨慎的模样,转而走至萧衍一案相隔的位置坐下,淡然地理了理裙边。 “今日云昆池的花宴,徐姑娘可去了?” 听得此话徐成君笑意一僵,整理裙子的手顿了顿,复又随意地拨弄道:“奴婢身为御前女官,如何能出宫赴宴。” 萧衍闻言仿佛陡然想起什么般,随即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抱歉道:“我竟忘了,恍然还以为是从前——” 听到从前二字,徐成君的唇瓣微微一冷,只觉得此话犹如一把匕首插入她的心上,满是讽刺。 “今日兵部崔尚书的千金夺得头筹,以一手好字博得杨夫人青睐。” 说到这儿萧衍还不忘出声赞叹道:“听闻,那崔姑娘写的,正是当年谢昀的那篇《长安赋》,如此心思,不愧为崔尚书之女,颇有果敢之风。” 听得萧衍的每一句话,徐成君的脑海中都不由浮起了那一幕画面,双手再一次地攥起,一点一点的开始颤抖,只能努力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洛王爷来此,便是要为奴婢解说今日云昆池的盛况?” 听到女子清泠的声音,萧衍看过去,只见少女唇角渐渐冷凝,脸色已是不复方才那般克制。 萧衍却是仿佛没看见一般,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边的茶杯,抬眸之间,说出了让徐成君脸色僵滞的话语。 “我来,不过是替你可惜,原本今日该出彩的,是你,可不是一个横插出来的崔家小姑娘。” 话音落下那一刻,徐成君的眸中一震,却是强自攥住手,努力平静道:“奴婢不知洛王爷这是何意。” “看来,当年艳惊四座的大兴第一才女也跟着从前的徐家死了。” 徐成君的脸色一僵,渐渐变得难看,萧衍却是唇间勾起几分嘲讽继续道:“从前你满门被斩时,本王见你如此求生,以为徐家有了你这般性情坚韧的后人,也该放心了,可如今,活着活着,反倒是成了个苟且偷生的废人,既是如此——” “当初还不如死了。” 原本恶毒的一句话,萧衍却是说的那般云淡风轻,仿如一句暖心之语般,可这落在徐成君的耳中,却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一刻,她的眼前仿佛骤然变成了一片血红,而在那血红之中,是满脸鲜血淋漓,怒骂她无用的父亲,家人…… “洛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女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萧衍也觉得极美,若是不用在一个该用的地方,实在是可惜了。 “相比于那个崔家小姑娘,本王更欣赏你。” 萧衍唇角淡淡勾起,说的话轻缓近乎缥缈,却是犹如鲛人的歌声,能够蛊惑人心。 “你想要嫁给谢昀,本王便送你一份厚礼。” 听得此话徐成君先是一震,随即脱口道:“什么意思?” 萧衍闻言唇角勾起,语气温和道:“只要他日你能助我,谢家属意那崔家姑娘又如何,即便是交换了庚帖,立下了婚书,本王也自能让它成为一纸空文,而你,离谢昀不正是更近了。” 说到最后,萧衍眸中浮起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如何?你可敢与我赌?” 话音落下,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静,萧衍并不急,只是默然等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女子静静地坐在那儿,双手攥着裙子,怔然间,已将那层层的轻纱锦缎捏的渐渐发皱,仿佛经历着一场从未有过的斗争。 直到最后一刻,那一双复杂的眸子陡然浮起笃定的光芒,渐渐变得清明,仿佛拨开云雾一般,却不知拨开之后,究竟是黎明,还是更为晦暗的深夜。 “好。” 女子的眼神冷静而坚毅,侧首间,冰冷的脸上起着微微的波澜。 “我凭什么信你。” 萧衍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长身玉立,恍若天人,说出的话,更是再温柔不过了。 “过不了太久,你便能看到我的诚意。” 话音落尽,男子淡然转身,随着软帘轻响,屋内陷入了平静。 徐成君坐在那儿,方才的神情似乎瞬间松懈下来,眼神怔怔地看软帘,心中却是知道,自己已经选择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之路。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定庚帖 皎洁的月光懒懒地从新敷的窗纱上透进来,泻下一室的清辉,窗外墙角下隐隐约约起伏着清晰的虫吟声,伴着树叶摇晃的“沙沙——”声,更衬得夜色静谧而闲适。 顾砚龄慵懒地靠在软塌之上,发间的钗环早已取尽,一把顺而光泽的云发披散在身后,只有几缕发丝隐隐落在肩上,许是方沐浴过的缘故,远远看去,透在光下的女子如隔云端,微微蒙着一层雾气,肌肤之外的淡淡香露味萦绕在屋内,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因着如今怀着身子,萧译便对顾砚龄格外上心,不仅散步要亲自陪着,就连看书也不让顾砚龄自己动手,或是他读她听,若他不在,这读书的活儿便落在了醅碧身上。 顾砚龄微微阖着眼,屋内的地暖烧的正好,将一层温暖的气息裹挟在人的周身,隐隐的便将那一抹睡意勾了起来,朦胧间,耳畔少女柔缓的读书声似乎停了,靠在那儿的顾砚龄微微启唇,声音透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和慵懒。 “怎么不读了。” 话音方落,读书的声音再一起响起,可耳畔传来的却是熟悉而温和的男子之声,顾砚龄没有睁开眼,只是唇角勾起慵懒而了然的笑意,下一刻,熟悉的木樨香携着拥抱从后裹挟而来,顾砚龄也不挣,舒服地寻了胸膛最温热的位置躺了下去。 “怎么才回来——” 少女的语气中满是闲适,没有丝毫的愠怒与嗔意,转而再睁开那一双盈盈的笑眸,其中更是浮过一丝促狭。 “莫不是被小妖精勾去妖精洞了?” 身后传来宠溺而无奈的哧笑声,男子有力的双手习惯地避开顾砚龄微微突起的小腹,将她环的更紧了几分,下一刻,温热的气息伏在耳畔,萧译的笑声渐渐响起。 “家中被我藏着神女,俗世的妖精又怎能勾的走我,如今在宴席之上,可没有人比我还要急切的想离席回家的了,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艳羡的模样,我便更觉得当初死皮赖脸的求娶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顾砚龄闻声一笑,转而侧过头来,姣好的容颜泛着温暖的光芒,唇角微微勾起几分弧度,更是平添几分娇俏。 “如今是越会说话了,又是跟谁学的。” 萧译闻言唇边一扬,语气轻缓而正经的凑拢道:“无师自通。” 话音一落,萧译侧首间便将唇瓣覆在那个娇柔的唇瓣上,周身的气息渐渐升起热意,辗转间,唇瓣如飞鸿一般轻轻点点的移至耳畔,轻轻吻了吻那柔柔的耳珠,更是引得怀中的人娇嗔出声。 而此刻守在门外的醅碧,绛朱听到了,都不由脸上一红,将头低了下去,反倒是檀墨在一旁捂嘴轻笑,喜的不行。 就在此时,檀墨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对面站着的醅碧,麻利从袖中掏了掏,当摸到什么东西时,不由朝四周环扫了一眼,这才悄然将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落在醅碧的眼前。 “醅碧,这是给你的——” 醅碧与绛朱闻言都抬起头来,诧异间,醅碧接过那精巧的小盒子,打开上面的小扣子,一翻开盖子,却见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支镶着红玉的簪子。 醅碧手中一僵,脸色微微一变,就连绛朱也是惊然地看向檀墨,收到绛朱异样的眸光,檀墨似乎想起了什么,当即急着摆手道:“不,不是——” 檀墨语中急促,一时也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忙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解释道:“这是沐帧托我送你的——” 听得此话,就连一向稳重的醅碧也猛地抬起头来,抬头的那一刻,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脸上也微微一红,一旁的绛朱见此,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当即要笑不笑的看向醅碧,唇角勾起几分打趣,转而又对檀墨道:“既是沐大哥送的,为何他自己不送来,要拖你送?” 檀墨闻言咧嘴一笑,随即出声道:“这是沐帧去苏州公干时买的,进宫回禀那日,醅碧碰巧不在,因着他又得了要事,这几日又离了京城,所以便托我了。” 话音一落,檀墨又看向醅碧道:“醅碧,你快收了吧。” 眼见着醅碧脸上微微泛着红晕,绛朱当即将东西从檀墨手中抽出来,一把递到了醅碧的怀中,最后还不忘补了一句。 “人家一番心意,醅碧姐姐可不能拒绝了。” 拿着手中的盒子,醅碧察觉到了周遭两人欣然而打趣的笑意,却是不去反驳,只低着头,看着那支好看的簪子,唇角不由勾起,而那一刻心似乎也跳动的更快了。 …… 这厢,崔府也已寂静下来,远远地,游廊之下渐渐走来数人,婢女们低眉打着绸灯,将袁氏簇拥在中间,微风吹得绸灯微微摇晃,落在地上的光芒也随之晃动,如水纹,一圈一圈的荡开。 “夫人。” 听得婢女们行礼,袁氏微微颔首,随即抬头看向帘内道:“姑娘睡了没?” “还没。” 袁氏见此,这才朝前去,婢女轻轻打帘,袁氏便缓缓走了进去。 而此刻,崔知晚正坐在妆台前,看着台上搁着的那一套头面,还有那一沓已然做好的杏花笺,一手托腮,眸中浮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阿晚。” 听得身后的声音,崔知晚当即站起身来,一看到母亲站在帘后,满是温暖的笑眸,当即脸上一红,显得有几分局促的上前搀扶道:“这么晚,母亲怎么还未睡。” 袁氏由少女扶着坐下,眸中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妆台上的物事,唇角浮过了然的笑意,随即看向少女道:“喜事将近,我可睡不着,难道咱们的阿晚睡得着。” 听得袁氏如此说,少女颊边红晕,更是羞赧的说不出话来。 绿鬟搬上杌凳来,袁氏含笑拉着少女坐在自己身侧,看着眼前已然长大的少女,唇边满是欣慰与感动。 “母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与你父亲平安的度过一世,看着你和你哥哥能够长大成人,便足够了,如今母亲已经看着你哥哥娶了妻,如今就快要做父亲了,也只有你——” 袁氏语气温暖,抬手间,温柔而舍不得地抚着少女的侧颜,指腹下满是怜爱。 “母亲若是能亲自看着嫁给你最好的良人,便是闭眼,也无憾了。” “母亲不许这样说!” 袁氏的话触动了崔知晚的心弦,当即紧张地握住袁氏的手,含笑间,眸中却是微微一热,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腔一点一点溢出来。 “母亲不是要与父亲相守一世?您以后还要看着哥哥的孩子出生,还要做您的祖母,曾祖母的。” 看到小女儿的紧张,袁氏笑着将少女揽入怀中,温柔的手轻轻软软的抚着少女披散下来的发丝道:“对,母亲的阿晚说的对,母亲日后还要看着阿晚的孩子出生,做我的外祖母了。” 感受到母亲手中的温度与宠溺,听着那满是感动的声音,崔知晚心中涌动,不由探手环住袁氏的腰,将头埋进袁氏的怀中,如同小时候那般,成了那个喜欢窝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嗔痴的小女儿。 袁氏抚着怀中温顺乖巧的女儿,心中也是感慨万分,虽是眸中微微犯泪,可语中却满是高兴与放心。 “前些日子成娘子去谢府已商议了婚事,谢府已将你的庚帖收下,可见杨夫人和还有翊坤宫,世子夫人那边都是属意你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谢昀。” 听到母亲含笑的话语,怀中的少女微微一顿,心中既喜又惊,一双美目期冀的睁着,盈盈闪动着欣喜的光芒。 他,也答应了? “母亲,真的?” 看着少女急切地从怀中出来,一双大眼睛比那天上的星星还要闪亮的看着自己,袁氏不由也笑着摇了摇头道:“自然是真的,母亲怎会拿婚姻大事与你说笑?” 说着,袁氏握住少女因这个消息既紧张又激动的小手,不由轻轻抚慰道:“不仅如此,那庚帖被压在谢家祖宗牌位下三天,也是安然无恙,谢家也请了算命先生看过,你二人八字乃是上吉,过几日,成娘子便会带着谢家送来的聘礼,与咱们定下婚期了。” 听得这句话,崔知晚的手中微微一僵,心中似乎已然喜得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袁氏。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原来在这花宴之前,母亲便已然替自己亲自去了谢府提亲,此刻的她如同恍然掉入云中,缥缈却并不虚幻。 殊不知,袁氏之所以瞒着这膝下的女儿,不过是出于爱和保护,谢府门第太过高,虽说他们崔府也是名门,可谢家的世家底蕴还是让人隐隐担忧,担忧这门亲事并不顺畅,若早些让女儿家知道了,最终亲事未成,只怕更伤自己这单纯阿晚的心。 如今,便是最好的结果了,崔家有情,谢家有意。 只要婚期定下,她的阿晚,便真正找到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良人,日后便算是她与夫君老死地下,也不会再担心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听壁角 转眼间便到了五月末,回看四月,也是个极为喜气的月份,当朝次辅顾阁老府中,二房三房的孙女儿接连出嫁,一个许给了长宁侯的嫡次子叶尚,一个许给了当今裕王妃第五个女儿的嫡子岳谌,佳儿配佳女,如此门当户对,也是让人艳羡不已。 而在这两场婚礼背后,众人也更是感慨顾家长房的宽容与大度,要知道,当年顾家二房背地里使阴招,险些谋害整个顾家大房的事那是世人知晓,都已经沸沸扬扬闹到了朝堂之上,虽说那顾家二房罪有应得,都得到了报应,可亲兄弟这般的切肤之痛,便是落在谁的身上,也难以做到顾家长房这般以德报怨。 可见,这气度从来都不与出身有关,同是出身顾家这样的名门大家,可这长房与二房的为人处世却是大相径庭。 因着这般的议论,众人对顾家长房的尊敬无形之中又提升了许多。 而在此时,还有一喜事,也是让人欢喜让人难过。 原来,兵部尚书崔家的小女儿已与年少盛名的“陈郡公子”谢昀定下了亲事,几番商议下,两家将婚期定在了来年的八月,此事令崔家上下喜气洋洋,就连远在陈郡的谢家也是安下了一颗心。 因着谢昀乃是谢家长房的嫡孙,因而这亲事极为重要,所以京陵也早已传开,待到来年八月的婚礼时,谢家长房与二房的长辈们皆要准备入京,参加这两个新人的婚礼。 这于京陵而言,无疑是一个激动的消息。 百年世族,令人尊崇的陈郡谢家向来活在大家的脑海中,人人都只得去凭着道听途说去遐想,而如今,那些真真正正的谢家人却是要远道入京,想也无需想,谢家入京那日,只怕真会到万人空巷,众人齐聚码头一览谢家风范的地步。 …… 乾和宫。 渐渐热辣起来的阳光透过朱红的格窗落进东暖阁中,留下斑驳的影子,知了们皆懒散地趴在树上,一声又一声的长吟将这将到的夏日气氛给衬托了出来,宫外守着的宫人们皆已换上了薄薄的凉衫,却还是觉得那日头极大,落在身上,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烘然的热意,随即便有密密的汗珠浸出来。 东暖阁内,建恒帝身着轻薄的夏服,正躺在象牙簟上,一腿屈着一腿惫懒地伸直,四周搁着的寒冰犹还“咝咝——”冒着冷气,透过鎏金的双层盘龙冰鉴传出来,萦绕了满室。 一个小内侍站在不远处,手中拉着一根粗绳,随着粗绳的运作,一个六层扇叶的纳凉之物随之旋转起来,那力道之大,足以将冰鉴的清凉输送到每一个角落。 建恒帝阖母睡在那儿,许是因为凉风习习的舒适,唇边不由溢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声。 灵宝侍立在一旁,抬眸间,便示意角落里的小内侍从那冰桶里取出镇凉的莲子茶送了过来,灵宝亲自上前接过,一摆手,那内侍连忙恭敬地退下,灵宝这才转而悄悄地放在了建恒帝的案前。 建恒帝未曾动眸,似乎仍在熟睡中,就在此时,屋外渐渐响起一阵脚步声,随着竹帘掀开,身穿宫服的冯唯大步走了进来,灵宝见此,当即身子一直,连忙走上前去,悄然地一弯腰,随即低声尊敬道:“师父,您来了。” 冯唯平淡地“嗯”了一声,转头间,看了一眼榻上的建恒帝,耳畔便传来了灵宝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正在午睡,徒儿们都在好生伺候着。” 冯唯闻言点了点头,缓缓走了上去,直到建恒帝的榻前,这才恭敬地躬下背,低头垂眉唤道:“陛下,陛下——” 低而恭谨的声音渐渐传入耳中,熟睡中的建恒帝终于动了动,眼珠仿佛在那褶皱而阖着的眼皮下微微一动,下一刻,建恒帝缓缓睁开了眼睛,朦胧中看到了榻前恭敬而修长的身影,建恒帝又懒懒地阖了阖目,这才彻底地睁开,微微抬了抬手。 灵宝忙要赶上前去扶,却见榻前的冯唯已然恭谨而小心地扶起建恒帝的手,灵宝的动作定在那儿,随即又不露声色地收回了手,仍旧是那低眉敛目的侍立模样。 冯唯将方才那一幕默然收入眼中,淡淡回眸间,便听得建恒帝的声音响起。 “叫你去办的事,都办好了?” 冯唯恭敬地一低头,随即出声道:“都听陛下的吩咐,办好了。” 建恒帝满意地点头“嗯”了一声,冯唯认真地扶着建恒帝坐起身来,下一刻,灵宝便已吩咐人将热毛巾递上来,亲自送到建恒帝手边,建恒帝接过擦了擦脸,这才转而扔回灵宝的手中。 未等建恒帝问话,冯唯便转而对众人道:“都先下去吧。” 众人闻言小心看了眼建恒帝,察觉出建恒帝默许之意,这才退了出去,冯唯又转而看向一旁的灵宝,复又启唇道:“方才内务府送来了些冰,你去带人将东西都收到清凉阁存着。” 灵宝闻言,藏在袖笼下的手微微一紧,心中顿时浮过一丝冷意,可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尊敬之意。 “是,小的这就去。” 话音一落,灵宝低下了头,一步一步朝外退出去,待走出了东暖阁,脚步声刻意放大了些,但方走出去未几步,灵宝的脚下微微顿住,眼眸中浮起几丝淡漠,冷静地环看四周一眼,这才转而悄声回到帘外,静静地,几乎连气息都闻不出来。 想到方才冯唯的吩咐,灵宝便更是不由冷笑,心里暗骂冯唯那个老狐狸,每每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从来都是将他排除在外,可见与洛王殿下说的一般,冯唯虽是他师父,却从未真的将他当徒弟那般信任和亲近。 师父既然不仁,那便别怪他这徒弟不义了。 迟早,他要将冯唯撵下去,如丧家之犬,再让他看看,未来他登上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你有什么事要说。” 屋内响起建恒帝的声音,随即一旁的冯唯这才小心翼翼道:“陛下,方才通政司送来了一封密件。” 建恒帝微微抬眸,眸中顿时认真道:“在哪儿。” 冯唯闻言恭敬颔首,语气低缓道:“人多眼杂,奴婢便将东西放在门外的暗格内。” “你倒是小心的紧。” 听得皇帝的笑叹,冯唯也颔首一笑,这才转而朝下走,当门外躲着的灵宝听到了冯唯渐渐走近的声音,当即脑中轰然,身子紧张的绷成了一条直线,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倒流了一般,头皮与嘴唇都隐隐发麻,手脚更是一点一点冰冷。 此刻的灵宝既害怕又紧张,要知道,御前听壁角,不说冯唯不会放过他,只怕多疑的建恒帝也会当即要了他的命! 犹如一个惊天霹雳打下来,灵宝虽极力镇静,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的身子,当他正着急时,耳畔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就在电光火石间,他陡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扇槅门,当即如洪水之中看到浮木之人一般,连忙蹑手蹑脚,脚下不由加快速度朝那槅门闪去。 而就在他方藏入槅门后,那方的软帘便被掀开,灵宝几乎身子紧绷,一颗心堵到了嗓子眼儿,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冯唯走在一处博古架旁,轻轻触碰了什么,便听得一阵机关运作的声音响起,一处暗格被打开,冯唯从中取出一个封闭的密信盒,复又将暗格关上。 就在冯唯抱着盒子掀帘将入时,灵宝不由松下一口气,可就在同时,冯唯的脚步陡然顿在那儿,分外严肃地朝四周环看打量起来,而那一双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寒冷与逼人。 这一刻灵宝只觉得,仿佛有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明明是将死的惊恐,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第三百五十五章 决堤之祸 周围一片死寂,灵宝死死的捂住起伏的胸口,屏着气息,几乎憋得脸通红而隐隐泛着异样的惨白,耳畔安静的似乎一根鸿毛落下都能发出清晰的声响来,过了片刻,冯唯淡淡的收回了眸子,小心抱着手中的盒子,掀开竹帘,便抬脚走了进去。 竹帘轻轻摇晃,与房门碰撞出轻微的声音来,听到那个让人胆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灵宝的身子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忽地就要软瘫下去,下落之中,灵宝突然又想起什么,紧张地再次将神经绷紧,不自觉地扣住槅门,让自己靠在那儿无声而小心地喘息着。 而此刻,冯唯已然将装有密信的盒子放到了案前,在建恒帝的示意下,转而去里间取了保管的钥匙,将那铜匙缓缓伸进去,轻轻一转,便听得“啪——”的一声,铜锁被轻易地打开,冯唯伸手将铜锁取了下来,捏在手中,随即小心打开抠子,将盒子缓缓揭开,只见一封封了蜜蜡,拓了朱红印泥的信封安静地躺在其中,建恒帝亲自探手取出,一旁的冯唯已然递上银片,建恒帝接过将那密封的封口划开。 伸手间,以两指将密信取出,只见建恒帝手中轻轻一抖,薄薄的信笺,随即被展开在空中,建恒帝将信封丢到案上,接过信笺的下摆,静静地落眸看去。 安静的屋内,冯唯默然地低下了头,没有刻意去看,就在此时,建恒帝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唇角不经意地抿起下沉了几分,一双让不怒自威的眸子此刻浮动的更是冷凝的意味,随着“哗啦——”一声,建恒帝又将手下的第二页信笺翻上来,看到最后,眼角终于扬起了几分弧度,却是更令人紧张。 “你可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密信?” 听到建恒帝的问话,冯唯微微抬起头来,察觉到皇帝的不愠,更为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奴婢不知。” 建恒帝未曾说话,只是付之冷笑,随即将手中的信笺抖了抖道:“这是江南一个河道使避开上面的大小官员,斗胆向朕上报的密信。” 听得建恒帝的话,冯唯微微一愣,一时有些诧异,一个河道使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官,相比于同品的知县,手中的权力还要小些,在这抬头便是京官的京陵里,实在是不入流。 可是,一个小小的河道使,居然敢避开上面一级一级的顶头官员,直接向皇帝上报密件,这样的胆量也是了不得。 要知道,在大兴律法中,对上下尊卑的要求极为严厉,官员是不得越级向上禀报,否则,即便是上报成功,依然会连降三级,如今这河道使已然是七品,再连降三级,那便会被直接撵出官员之列,成为一个庶民。 如此可见,这个小小的河道使是抱着怎样决绝的心意,去完成一个与他而言莫大的使命。 “这密信上说——” 建恒帝捏着手中薄薄的两页纸,语气中听不出怒却也绝对听不出喜,冯唯见此更加小心地低下了头,随即便听得皇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今年南方连下了半月的雨,长江的河道上涨,冲垮了松安大堤,沿堤的数万百姓家中被毁,流离失所,全都涌入了苏浙二地躲灾。” 话音一落,冯唯几乎是震惊的抬起头来,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如此大的事,可京城却是没有听到半点的消息,无需多想,不是南方的官员知情不报,妄图欺上瞒下,便是朝中有人只手遮天,打算掩下此事。 而下一刻,冯唯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颇为担忧道:“陛下,那下游的吴江大堤——” 听到冯唯戛然而止的声音,建恒帝已是明白其中的意思,吴江大堤周围的百姓不仅比之松安大堤更多,良田也是更多,若是吴江大堤也决堤,那于江浙而言,便是更大的创伤,只怕明年的粮食收成会受到不小的影响,到时候那些粮商无利不起早,必会趁此以收成不好,粮食品质低为由从粮农手中低价收购粮食,反而囤积起来,哄抬粮价,再高价卖出,从中谋取暴利。 建恒帝将信笺按在手下,随即拿手捏了捏睛明穴,也是稍稍舒了一口气道:“信中额外提过,下游的吴江大堤并未决堤,一切倒是在控制之中。” 听得此话,冯唯微微抬眸凝思,眸中渐渐氤氲着异样的颜色,而坐在那儿的建恒帝早已将此收入眼中,看似平静,一股越烧越烈的火气却是渐渐向外喷薄。 世人皆知,从前涝灾之时,下游往往情势比上游更为严重,而吴江大堤当年是由谭吾贞亲自督建,松安大堤则是由朝廷拨款由浙江总督及巡抚一众官员负责,不仅如此,当年修建松安大堤耗费的银两比之吴江大堤更要多出近二十万两。 可如今,松安大堤决了堤,吴江大堤却是完好无损,其中之意,似乎无需多说,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个河道使倒是个有胆色的人,竟然敢在密信中向朕直谏,松安大堤在修建之时,下面的官员盘剥朝廷下放的银两,以次充好,而那个看似稳固的松安大堤,不过是一个随时都会决堤的空壳子。” 察觉到冯唯渐渐微扩的瞳孔,建恒帝唇角的扬起已是让人不寒而栗。 身为一国之君,他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日日起早贪黑的处置上百甚至上千的朝务,要的,不过是国泰民安,让百姓看看他这个天下君父的爱民之心,被后代万世尊一声明君罢了。 可这些个远在京城之外的官员,却是光明正大地盘剥国库的银子,修出这样不堪一击的大堤,视百姓的命如草芥,让他的一切政绩都化为泡沫。 今日若非这小小的河道使敢拼死越级密奏,他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成为一个百姓眼中那个眼不能明耳不能清的无能之君。 “混账东西——” 听到建恒帝几乎咬牙而出的话语,冯唯默然垂下了头,极近小心翼翼,随即便听得了建恒帝冷而愠怒的声音。 “传朕密旨,命谢昀即刻动身,前往江浙,暗查此事,至于明面上,就说朕欲命翰林院整理古今文集,修订出一部天下之典,谢昀此番便是替朕去江浙向藏书之家以朝廷的名义借览珍藏的书籍。” 冯唯闻言微微一愣,不由脱口问道:“陛下,此事,可要通晓内阁。” 建恒帝闻言唇角冷笑,几万人流离失所,如此大的事,他的耳边却是一点风声都未有,若说是江浙瞒报,只怕给他们十几个胆子也不敢,可见,必是这内阁中有人当真权势通天,胆敢在他得眼皮底下,将这等事压了下来。 “既然有人想瞒朕,那朕便被瞒着好了,此事不用知会内阁了。” 冯唯闻言连忙颔首,与此同时,建恒帝又转而抬头吩咐道:“顺便让韩振也跟着去,让他二人给朕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要打草惊蛇,到时候给朕带来最真实的消息。” 听到此,冯唯已然明白建恒帝的打算。 此事既是要秘密去查,派去的人便不能太惹眼,谢昀虽是名声在外,但也只是兵部下的一个官员而已,借着修阅典籍之名,谢昀这世家的身份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韩振,那是皇帝最为信任和倚重的锦衣卫之首,皇帝自然是想要以韩振一同前去,牵制谢昀。 这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安排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冷箭 冯唯接到了建恒帝的命令,知晓事情之紧急,因而也不敢耽误,当即便颔首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 话音一落,冯唯便悄然朝外退,而与此同时,躲在门外偷听的灵宝也已经小心翼翼地朝外走,出了门外连脚步也不曾顿一下,便急急地朝乾和宫外走去。 当冯唯跨出高高的门槛,看了看头顶晃人的太阳,淡淡收回了眼眸,转而看向身侧一个守门的小内侍,那小内侍当即会意地上前来,微微一低头。 “灵宝呢?” 那小内侍闻言抬了抬眸,随即语中恭敬道:“回督主,方才灵宝公公出来,便朝乾和宫外面去了。” 冯唯闻言淡淡点了点颌,语中看似不高兴却还是难掩宽容道:“这小子,一转眼便没了影儿了。” 话音一落,冯唯便提步朝石阶之下走去,一旁伺候的内侍连忙撑开了伞,替冯唯遮盖了明晃晃的阳光,而守在门口的人也皆弯下腰,甚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随着正午的到来,外面的热意越来越强,街道上的人也少了许多,都被这火辣辣的太阳逼得窝在家中,不愿再出去,窗外的知了仿佛也被热的承受不住一般,拼命地嘶鸣,仿佛连声音都沙哑了几分。 而此时在一处清幽的别院中,却是分外宁静,而屋内因着放了诸多冰盆,更是凉意习习,说不出的舒服与安逸。 “爷,您尝尝这个。” 女子千娇百媚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那泠泠的声音仿佛让人顿时清凉了不少,透过屋子看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躺在夏清侯上,分外舒坦,而在他面前的脚踏下,则跪坐着一个韶龄女子,只见那女子身穿薄薄的轻纱,打扮妩媚,容颜也是不错,此刻正一手懒懒撑靠在榻沿,左手细嫩好看的指间捻着一颗荔枝,素手剥开,粉嫩的蔻丹,与那晶莹如雪的果肉形成了更为鲜亮的对比。 下一刻,女子将那枚荔枝递到男子嘴边,躺靠在那儿的男子眼神迷离,唇角勾起几分轻浮的笑意,察觉到冰凉而水嫩的果肉触在唇边,白嫩无须的脸上泛着安逸的模样,随即睁开眼来,将那女子娇嫩的柔胰捏在手中,懒洋洋一推,便将那荔枝推到了女子的唇边。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会意般,笑然张口将那荔枝咬入口中,而与此同时,原本躺在那儿的人却是陡然翻身而起,将女子的纤腰猛地一带,女子惊呼出声时,便跌撞进男子的怀中,下一刻,男子便轻挑地将唇贴到女子的唇上,女子身子微微一怔,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嫌恶。 可也只是一瞬,女子却是以更为妩媚的身姿,将双手揽住男子的脖子,二人唇瓣贴的越来越紧,伴随着女子娇媚的嘤咛出声,那枚果肉早已在二人唇间辗转破开,荔枝香甜的味道顿时溢开,而随之,男子的喘息声越发急切,几乎揽住女子的手越发紧,屋内的温度似乎也因此而一点一点攀升,暧昧而羞涩。 “爷——” 就在此时,一个人的声音极不合时宜的在门外响起,女子身子微微一顿,可怀抱她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唇上的攻势越发激烈,已然一点一点移至少女胸前处。 “爷——” 门外的试探声再一次响起,却是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女子终于娇柔的挣了挣,引得男子眉角不快的一蹙,憋着满腔怒气的朝外吼道:“什么事!” 听得这一生雷霆之吼,站在门外的管家偷偷看了看身旁站着的人,不由吞了吞唾沫,只觉得脖子都紧张的凉了几分,却还是因着发麻的头皮道:“洛王殿下来了。” 话音方落,原本怀抱美人的男子差一点没紧张的滚下榻来,身前的女子也是脸颊烧的绯红,局促而慌张地站起身来,连忙扯好了身上早已凌乱不堪的裙子,而那男子此刻也是麻利地爬下来,极为迅速地穿好了衣裳,趿着鞋子便朝门那奔去。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男子几乎是同时恭敬地行下礼,身子还犹有些紧张的颤抖。 “洛,洛王殿下。” 话音一落,屋内屋外皆是一片寂静,萧衍唇角是一如既往地微凝笑意,淡淡扫了扫眼前衣衫不算整齐的灵宝,再一看屋内娇怯的婢女,便淡然收回了目光,一边跨步走进屋内,一边出声道:“你可是好雅兴。” 灵宝闻言不敢起身,仍旧弯着腰转过身,朝着萧衍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 萧衍微微侧眸看了看那女子,淡漠地启唇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女子闻声当即身子紧张的一凛,随即颤颤巍巍地敛衽行礼,小心翼翼地答道:“是。” 下一刻,女子便悄然朝外走,经过灵宝时也行了一力,灵宝没敢动弹,便瞧着到了嘴边的佳人就这般与他擦肩而过,虽是心下失望,却还是不敢怠慢眼前的贵人。 只听得身后的们“吱呀”一声再次阖上,那走出屋子的女子怔愣地站在那儿,察觉到身旁管家异样打量的眼神,唇角惨然一勾,缓缓朝石阶之下走去。 “绯羽姑娘慢走。” 听到身后管家刻意恭敬地声音,那女子身子一僵,眸中渐渐氤氲着嫌恶与恶心。 可嫌恶过后,恶心过后,又能如何。 卑贱的命,便只能承受这般卑贱不堪的欢好。 哪怕,对面是一个不能人伦的阉人。 女子自嘲一笑,脸色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抬手间扯了扯滑下的衣裳,顾自挺起背,继续朝外走去。 …… 而此番,萧衍打量了眼灵宝,有意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看来那个婢女,你很是喜欢。” 灵宝脸色一变,只能陪着笑,说的话也是零碎而僵硬。 “奴,奴婢——” 原来,方才那女子,便是当初灵宝进入别院,秘密见萧衍时被他一眼看着的丫头,而当这个别院送给了灵宝,那丫头的卖身契自然也攥在了灵宝的手中,佳人到手,灵宝自然欣喜不已,常常偷摸出宫,来到这别院召那婢女厮混。 “我说过,若是有什么急事,你我便约在你这别院说话,今日你既是让人请我来,那便是有什么事,那便快些说吧,你我都不得久留。” 听得萧衍的话,灵宝当即精神一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门外,随即压低了声音,脸色是难得的认真与谨慎。 “回殿下,今日冯唯从通政司带回来一封密信,奴婢偷偷躲在门外听了听,似乎是江南的一个河道使上奏,松安大堤决堤,百姓流离,信中更说,这是江浙的官员有意盘剥当年修建大堤的银子,以次充好的缘故,陛下已经下了密旨,让谢昀与韩振前去秘密调查。” 话音一落,萧衍一贯温和的脸色登时凝在那儿,只见他的眸中渐渐沉下来,变得冷而阴鸷,侧眸之间,便听得他语气低沉道:“你确定未听错。” 灵宝闻言,当即发了誓,萧衍眉头不由皱起,双手沉思的攥了攥。 松安大堤决堤之事他自是知道,可浙直总督与浙江巡抚皆是严惟章的人,更是严惟章和他的商行,江浙富庶,年年上贡给他们的东西不少。若是那二人因此被问罪,缺了这两个位置,他未来用在谋划大事的经费上便是一个巨大的缺憾。 正因为此,严惟章保证会将此事压下,尽早解决,他自然也不会不答应。 可没想到,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七品河道使给挖了出来,还是在皇帝的面前挖了出来。 一抹阴翳渐渐笼罩在萧衍的周身,此刻他越冷静,心下便越发沉,这一切都是直直地冲着严惟章,冲着他而来的。 若未猜错,这必是他那个好侄儿给他投来的一手冷箭。 “萧译,你给九叔的惊喜,是越来越多了。” 萧衍唇角冷冷勾起,眸中满是凛冽的杀意,让一旁的灵宝几乎不寒而栗,连半点声音也不敢再出。 那,咱们便看看,这一次,谁胜谁负吧。 第三百五十七章 谨慎与阴谋 夜幕落下,洛王府内一片寂静,此刻书房内的灯仍旧亮着,照亮了一室,萧衍静静坐在书案后,抬手捻起一只狼毫,蘸了蘸墨,便将笔尖落在眼前的信笺之上。 窗外的虫吟一声盖过一声,月光透过树叶落在房内,印出了斑驳的影子,一只小小的飞蛾扑闪着翅膀飞进了灯罩之中,只听得“噗哒噗哒——”的声音渐渐在屋内响起,那只飞蛾因着灼热感想要朝外飞,却是再也找不到方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跌撞,落下。 只听得“啪——”的一声轻轻响起,萧衍将手中那支狼毫悄然搁回笔架之上,微微吹了吹,墨迹很快干凝,下一刻,萧衍手中淡然地将写好的信笺折起,放入了雪白的信封之中,抬手间,便递到了身旁息德的手中。 “命可靠的人将这封信秘密送到浙直总督王礽那去,一定要赶在谢昀他们到达江浙之前。” 息德闻声连忙点头,随即恭敬地双手接过信封,转身便朝外走,当他刚走至门口,轻轻打开房门,只听得“吱呀——”一声,皎洁的月辉瞬间倾泻而下,盈盈满地。 “等一下。” 脚方抬出房门的息德听得萧衍的声音微微一愣,转头间,便瞧着案后的人脸色分外凝重与严肃,息德不敢耽误,连忙又悄悄合上了门,快速地走上前去。 “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话音方落,萧衍却是骤然抬起手来,息德一时怔愣,当看到萧衍抬眸看向他,陡然明白过来,连忙将手中的信又递还给了息德。 萧衍淡淡接过,却又转手自然而然的将信递到了烛火之上,只见那微黄的火苗因为信笺的接触微微摇了摇,下一刻,火舌顿时吞向信封,只见信封上的一角迅速烧起,火焰一点一点的蔓延。 “殿下——” 息德惊然出声,却见萧衍丝毫不为所动,手中反而颇为闲适,眼看着火苗已然蔓延了大半,一封洁白的信封就这样烧成了黑色的灰烬,只轻轻一吹,便会缭绕飞起,下一刻,萧衍随手一丢,将要烧尽的信封飘忽的掉落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只见火舌最后一卷,将残存的最后一点信封烧的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 萧衍淡淡的收回了手,眸中微微一凝,随即启唇出声道:“将灵宝说的事悄悄告诉严惟章,告诉严惟章,既然他向本王保证,必能将此事压下,那本王便拭目以待。” 听得萧衍的话,息德当即明白了,转而低下头恭敬出声道:“奴婢这就去。” 话音一落,息德转身便朝外走去,随着脚步声,萧衍看着谦卑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屋内,直至房门打开,再一次阖上时,将一汪月色遮挡在外。 他那位自以为聪明的母亲如今还关在北苑等死,这样的前车之鉴,实在是让他不得不防,既然要涉险,那便让旁人去吧,而他,必须要稳坐在这儿,与他那个侄儿好生下一局棋。 严惟章是一枚不错的棋子,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轻易去动用,可如今,这只冷箭是毫不遮掩地朝他们射来,分明是要向他的胸口送,知道江浙之事的人除了他便只有一个严惟章知道,旁人的信,即便送到江浙,也不会有人相信,如此,便只有严惟章来替他代笔了。 但愿,他的谨慎是不必要的。 “殿下——” 殿外陡然响起声音,萧衍眉头微皱,语中有几分冷漠道:“何事?” 门外的仆人许是听出了萧衍的不豫,语中更为小心翼翼了许多。 “回殿下,郑侧妃来了。” 听得此声,萧衍当即眉头一松,眸中顿时覆上一层温柔,转而坐起身子朝外道:“请侧妃进来。” 话音方落,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下一刻,便见一位容貌水灵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款款走至案前,毫不羞赧的抬起头来,扬起明艳的笑意道:“王爷。” 萧译闻言站起身来,上前温柔地将女子扶起来,轻轻伸手刮过女子娇俏的鼻尖,眉眼之中满是温存,语气更是分外宠溺。 “不是说了,叫我九郎。” 郑侧妃闻言眉梢满是亮亮的笑意,随即顺着萧译的手朝书案后走去。 “臣妾给九郎做了点莲子汤,九郎尝尝。” 女子嘴角扬起少女般可人的笑意,眼见着萧衍笑着点头,当即欣然地折起袖子,取出汤盅来,替萧衍盛了一碗,随即咬了一勺递到萧衍的嘴边。 萧衍含笑尝了一口,品味间,便已瞧到了女子眸中满是小心与期待,一张如樱般的小嘴动了动,终究忍不住出声问道:“九郎如何?” 听到此,萧衍皱了皱眉,脱口道:“苦。” “苦?” 女子微微一愣,有些紧张的就着萧衍的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回味间,只觉得甘甜清香,并不苦啊。 “是臣妾的舌头有问题,还是九郎的——” 女子皱眉思索着,抬头间,却是看到了萧衍眸中促狭的笑意,当即明白过来,生气的撅起小嘴,颇为不高兴地扭头道:“你又捉弄我。” 萧衍闻言宠溺一笑,随即将女子牢牢锁入怀里坐下。 “你做的,便是苦,于我也是甜的。” 女子闻言再也撑不住,唇角娇俏的勾起,随即转而勾住萧衍的脖子问道:“哥哥如今在宣府如何?” 萧衍闻言唇角勾起,分外悠然道:“你的哥哥是个将才,前方来报,他已是连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将来回京,只怕封王拜侯不在话下,你可高兴了?” 女子一听,当即高兴地扬起嘴角道:“臣妾自然高兴。” 萧衍闻言温柔地摸了摸女子的发丝,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变得深邃不明,眸中的颜色也是忽明忽暗。 怀中的佳人如同暖玉,于萧衍而言,既是解语花,更是一把利器。 如今外人皆知他又新纳侧妃,却是都不知,这位侧妃的真实身份。 看似他的这位侧妃只是一个小小四品礼仪官的女儿,可实质上,这个小小的女儿家,还算是如今宣府战场上,一颗冉冉新星的亲妹妹。 原来,如今萧衍怀中的侧妃郑瑶,便是如今顾敬明手下的副将,郑文的同胞妹妹。当年郑文与郑瑶的母亲只是跟随主母嫁去夫家的一个陪嫁丫头,因着容貌清秀,在主母怀着身孕时,便被那家老爷偷偷要了去,后来等到怀了身孕,生下了郑文。 郑文的母亲便被纳为了妾,虽极为受宠,可那当家主母却是个厉害的人物,明里暗里的刁难郑文母子,再后来当郑文的母亲生下了郑瑶这个女儿,母子三人也算是在主母的淫威下艰难度日。 也正因为此,郑文对郑氏这个妹妹极为宠爱,可未曾想,后来郑文的父亲病逝,那当家主母便立即翻脸,欲将郑文母子三人撵出府去。 但奈何那主母未曾生育,在家族长辈的施压下,便不得不将郑文留在了府中,收为养子,继承家业,可怜郑文的母亲与妹妹郑瑶身为浮萍一般的女子,就那般在寒冬腊月被赶出了门。 郑瑶与母亲没有去处,便只有寻了一个新的府邸卖身为奴,庆幸的是,其母因得到新府老爷的怜惜,便将其纳为妾室,同时也将郑瑶视如己出,收为了女儿。虽说不至于大富大贵,母女二人也算是有了安身之处。 后来郑文功成名就,有了自己的府邸,原想请母归家,可未曾想其母一生艰难,好不容易要跟着儿子享福了,却是猝然长逝,徒留了郑瑶一人。 因着郑瑶与那府中人并无血缘,原因为其母尚还有立足之地,待当其母去了,再留着便有几分异样。 而就在郑文想要将这个亲妹妹接回府与自己相依为命时,萧衍却是出现了,不仅将这郑瑶娶进府中,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后宅旁人皆将郑瑶恨毒,却奈何萧衍将郑瑶保护的极好。 郑文既感念于萧衍的提拔之恩,又感动于萧衍对其幼妹的宠爱之情,如此之下,便越发忠心于萧衍,已然到了誓死效力的地步。 然而他却不知,自他入得萧衍的眼时,萧衍便有心将他培植为自己的一步暗棋,因而早已将他从前之事摸得干干净净,这目光自然也就落到了郑瑶身上。 因为萧衍很清楚,郑瑶便是郑文一生的软肋。 …… 第三百五十八章 国之巨蠹 “你似是许久未曾去过你哥哥府邸了。” 怀中的郑瑶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偏头道:“如今嫂嫂在京陵,哥哥却远在宣府,我是不是该去陪陪嫂嫂。” “是该去。” 萧衍温柔颔首,抬手宠溺地抚了抚少女的脸颊道:“明日让息德陪你去,夜里回来便好,我在府里等你。” 娇俏的女子闻声眸中微微一动,似乎想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试探道:“那,我可不可以不走后门进——” “不可以。” 萧衍不容置疑的声音让郑瑶默默地吞下了后面的话,眸中微微一动,似是有几分委屈,萧衍见此无奈地抚了抚少女的后背,随即将少女揽入怀中,右手温柔地摸着少女的头发轻声细语的劝慰道:“阿瑶,你应该知道,我是大兴的皇子,你的哥哥将来会是手握兵权的外臣,父皇一生谨慎多疑,若是让他知道我与你哥哥的关系,到时候不仅父皇会怀疑,朝廷那些言官也会非议,皇子与握兵的外臣关系甚密,你知道可能会被什么罪名处置?” 听得男子耐心解释的话,怀中的人儿稍稍将泪收了回去,随即从萧衍的怀中出来,摇头间,眸光中尚还泪光点点,看起来单纯而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怜惜。 “谋逆。” 平淡的话语从萧衍的口中云淡风轻的吐出来,却是惊得眼前的人儿一震,脸色都白了许多,眸中满是惊怕与紧张。 因为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却是知道谋逆之下,是怎样的下场。 萧衍见此微微一笑,双手抚上女儿家的小脸,语气低沉而轻缓道:“我知道,你们是兄妹,你想要大大方方的告诉世人你们的关系,而不是这般掩人耳目地去探望他们,我也不想这般,可是为了你,为了你哥哥,也为了我能够与你平安地守着一辈子,如今只能这般,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 眼前的女子眸中盈着闪烁的情意,唇角浮起欣然的笑意,随即小女儿般双手揽住萧衍的腰,将头轻轻靠上萧衍的胸前道:“只要你好好的,哥哥好好的,嫂嫂和我都好好的,我们就这样守着一辈子,阿瑶就满足了,相比于这些,这些委屈便不是委屈了。” 听得这番暖心的话语,萧衍仿佛摸着小猫一般,轻轻揉了揉头发,将女子从怀中拉出,凑身在唇边轻轻啄了一口,语气中满带着男子的磁性道:“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女子听得萧衍的话,当即揽住萧衍的脖子,也凑身如蝴蝶落下般轻轻一吻,随即扬起可爱的笑意道:“阿瑶这辈子有九郎和哥哥,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话音还未落,便因为萧衍凑上去的温热唇瓣而消失,察觉到萧衍的动作,女子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既娇羞又欣然地回应着。 …… 这厢,毓庆宫内分外宁静,殿外的宫人悄然地守在那儿,虽说是热,但夜间微微吹过的凉风,倒也让人稍稍清凉了许多。 此刻的萧译与顾砚龄对坐在棋案两边,二人皆垂眉思索,倒是颇为闲适的下起了棋,就在此时,外间渐渐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下一刻,便看到湘妃竹帘轻轻被掀开,垂眉敛目的檀墨悄然走了进来。 “长孙殿下,长孙妃。” 萧译食指与中指间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正伸至半空中,犹豫中,微微“嗯”了一声,随即语气平淡道:“如何?” 立在那儿的檀墨微微抬眸看了眼一旁的顾砚龄,随即缓缓走上前去,以极低的声音小心回复道:“回殿下,如您所料,洛王殿下府里果然派了人趁夜悄悄与严府的人会了面,二人之间行动极为小心,将地方选在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茶楼,进了雅间后,几乎不过饮了几口茶的功夫,那二人便一前一后极为谨慎地离开了。” 萧译闻言唇角微微一勾,萧衍果然比常人更谨慎,却也更绝情。 对面的顾砚龄自是也将萧译与檀墨的话听入耳中,却并未插声,只不过微微抬了抬眸,随即将一枚黑玉棋子按在了棋盘之上。 “无需打草惊蛇,继续派人盯着,一旦出了京陵范围内,便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 说到此,萧译捏着棋子的手蜷了回来,终于抬起头来,眸中满是谨慎与严肃。 “记住,萧衍与严惟章皆是谨慎之人,你让沐帧小心,一旦让他们察觉出来,咱们此番便会功亏于溃。” 听到自家殿下如此肃然,檀墨更是身子一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道:“奴婢记住了,奴婢定会将原话告诉沐帧。” “嗯。” 萧译微微点了点颌,随即道:“去吧,你也去休息罢。” 檀墨闻言恭谨地向萧译与顾砚龄行了一礼,这才转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软帘再打下来,屋内便只余萧译与顾砚龄二人。 “江浙的一个河道使以密信向陛下禀报,江浙官员贪赃枉法,以次充好,致使松安江大堤决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萧译一边徐徐道来,一边伸手将一枚棋子按下,仿佛说的不是朝堂之事,而是夫妻二人的琐碎事一般。 顾砚龄闻言,心中已有了几分了然,随即微微启唇出声。 “所以陛下震怒之下便会知道,朝中有人权势熏天,竟连此等民生大事也敢强自压下,使得百姓之苦无法上达天听,想必——陛下很是震怒罢。” 萧译闻言点了点头,眉间有几分蹙着,语中颇为低沉道:“陛下已派了你表哥谢昀和锦衣卫指挥使韩振秘密前往江浙暗查此事。” “那你呢?” 顾砚龄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转而认真的看向萧译道:“你是打算逼萧衍和严惟章出手,抓一个现行,让他们不得不认。” 无需想,顾砚龄便能明白,那个江浙河道使必是萧译的安排,即便不是萧译的人,也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清正之士,才敢冒着丢官掉脑袋的危险上这样一封得罪当朝权势的密信。 萧译闻言微微点颌,也将手中的棋子扔下,随即看向眼前的顾砚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严肃,而眸中的颜色更是一点一点变得沉然,语气虽平静,顾砚龄却能从中听到冷意。 “江浙许多官员欺上瞒下,盘剥朝廷的银子,克扣百姓的钱粮,却是年年向严惟章与萧衍暗中大肆上贡,如今的江浙便如同严惟章与萧衍的私库,而如今,他们连修建大堤这般关系百姓生命的民生工程都敢染指,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萧译手中轻轻一握,随即凝视着案上跳跃的烛火道:“那些人便是朝廷的蛀虫,是真正的国之巨蠹,若是不除,便是犹如一块烂疮,迟早会毁了祖宗的基业。此番不拔则以,要拔,就拔个彻底。” 顾砚龄静静看着眼前的萧译,听着那个清冷而笃定的声音,心中也为此而深深触动。 在她的面前,萧译一直都是那个对她万千宠溺,包容,温柔如水的夫君,而眼前这般,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但也只有这一刻,她才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看到她嫁给的不是一个寻常的男子,而是一个从生下来,便注定要将天下苍生视为一生责任的君王。 她知道,她嫁对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因为她的出生,因为她强硬的性情,便决定了。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平凡的一生。 而她想要嫁的,也绝不是萧衍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者。 她想要的,就是萧译。 一个真正心怀百姓,想要开疆扩土,开辟一个新的盛世的天子。 未来的路很漫长,也很艰难,但她从未惧怕,她想要的,便是这般与萧译并肩,共同面对一切未知的荆棘,直至开拓出属于他们的江山。 第三百六十章 相邀 翌日清晨,虽是将过卯时,可因着如今进了六月,天色也早已亮了起来,茫茫的雾气尚还在空中盘旋,隐隐的夏日已然从层层薄云间透露出一丝浅而淡的光芒来。热闹的朱雀街上此刻已是人群来往,商贩们皆绾起了袖子,揉面的揉面,吆喝的吆喝,屉笼一打开,包子的香味随着一震白茫茫的热气盘旋而上,消失在了空中。 而在朱雀街上,正有一简单而素净的青绸马车正缓缓前行,只见行到最喧闹处,马车上的帘子被小小的掀开了一条小缝儿,其后便有一个容貌明艳的女子,微微侧首间,仿佛被这场面吸引住了,一手轻轻托腮,神情中多有几分向往。 “侧妃,外面人多眼杂,叫人看到您便不好了。” 身后传来一个婆子温和的声音,下一刻,眼前的帘子便被松下,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看着骤然落下的印花帘布,郑瑶无趣地撇了撇嘴,随即转回头来,又如方才那般,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两手顺而搭在腿上。 “嬷嬷,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大大方方的出府,大大方方的去哥哥嫂嫂家,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躲躲藏藏。” 女儿家眸中微微一黯,颓然低头间,摆弄着手中的那方丝帕,身旁的婆子听了,眉眼中噙着慈和的笑意,伸手覆上女子娇嫩的小手,轻轻抚慰道:“快了,快了,殿下如此心疼您,又如何会忍得让您受太久的委屈。” 说到此,那婆子将目光转而自然地落在女子的小腹上,唇角微微抿着暧昧而欣然的笑意道:“如今姑娘该要想的不是这些事儿,您该想的,是早些为殿下生下一个皇子,那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听得此话,郑瑶的脸上当即浮起微微的红晕,颇有些羞赧的低声糯糯道:“这事哪里是我想便能有的。” 婆子闻言,眉眼的笑意更深,就连眼角的褶皱也堆起了许多,随即便听得那婆子有情有理道:“如今府中正妃严氏那,不过只有一子一女,而那侧妃王氏入府多年,却是无所出,侧妃您年轻,如今芳龄正盛,又最得殿下的喜欢,您的机会,可比她们又多了许多,为殿下怀上个一儿半女那是迟早的事,只要您能日日将殿下留在咱们院子里,还担心什么?” 听到婆子的话,小女儿家的眼中渐渐泛起水灵灵的喜色,不由抿唇而笑,却是不说话,那婆子见此便继续道:“如今趁着殿下的妃嫔不多,您可得牢牢抓住殿下的心,早些诞下皇子,如此您不仅能直直压那王侧妃一头,便是日后再进新人,您的地位也是稳如磐石,谁都不敢轻易动您。” 话音一落,郑瑶的眸中微微一顿,随即覆上了一层晦暗,转而偏首看向身旁那婆子道:“嬷嬷的意思,殿下日后还会纳旁的女子进来?” 眼见着女子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那婆婆自知说错了话,却是不着急,只是转而温声劝慰道:“殿下是天之骄子,便是寻常富贵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更何况是殿下,侧妃您要记住,只要您是殿下最在乎的人,只要您手中握有皇嗣,莫说是再进一个新人,便是进再多,又能如何。如今您因着殿下的宠爱,便是正妃严氏,对您不也客客气气,不曾轻易为难您,日后您若是再有了皇子,在府中的地位,便会如正妃那般了,若是等到——” 说到这里,那婆子陡然戛然而止,郑瑶见此不由偏头问道:“等到什么?” “没什么。” 那婆子笑着拍了拍郑瑶的手以作抚慰,随即出声道:“今日起的早,侧妃您也累了吧,阖眼歇息会儿罢,一会儿到了奴婢叫您。” 郑瑶见那婆子如此,便也不再问下去,将头轻轻靠在背后的车壁上,微微偏头间,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印花的帘布,心思却已飞了老远。 从前她原以为,只要嫁给喜欢的人,身份地位并不重要,便是成为他的侧妃,只要能与他相守,便是幸福的, 可当她入了府,即便九郎常常留在她院中,可严妃,王侧妃的存在却还是会让她心生落寞。那时她才知道,人都是贪婪的,就连她也如此。 她不仅想要九郎全部的心,还想要九郎一生只陪着她一人。 终究,这都是梦罢了。 看着少女的侧颜平静而泛着一丝晦暗,下一刻,睫毛微动间,一双眸子淡淡的阖了下去。 那婆子当即无声地松了口气,方才她差点便说漏了话,若是叫殿下知道,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看着眼前单纯美好如一枝青莲般的女子,婆子的唇角不由泛起笑意,可她要说的也没错。 等到日后洛王殿下夺得大宝,成为九五之尊的陛下,再凭着郑文将军手握兵权的从龙之功,他日眼前的女子,莫说是贵妃之位,便是废了严氏,立其为皇后,也不是不可能。 日后,这造化还好着呢。 当马车缓缓停下,那婆子小心掀帘一看,只见已然到了郑府的后门,这才麻利地下了马车,谨慎地四处打量了一番,见的确无人之时,这才小心掀开帘子,只见年轻女子已然头戴过膝的幂离,搭上婆子的手缓缓走下来。 而下一刻,二人便略显急促地走进了后门,身影被隔绝在了门后。 当郑瑶二人方走至正院门口,便见到郑文的妻子卫氏已然穿戴整齐,立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一见着她们,当即眉眼浮起亲切的笑意,上前亲自扶住郑瑶的双手,便盈盈下拜。 “郑妃。” 郑瑶见此当即搀扶起卫氏,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欣喜道:“嫂嫂快起,一家人莫要这般。” 卫氏笑着颔首,随即扶着郑瑶便一同走进了里屋。 因着在洛王府中,郑瑶年纪最小,又荣宠过盛,被萧衍保护的极好,如此府中的其他妃嫔妾室与郑瑶并不亲近,如此之间,郑瑶更是觉得孤单寂寞。如今难得回了家,到了亲人面前,便也卸下了那些小心翼翼与忐忑,姑嫂二人倒是谈笑间,气氛轻快了许多。 待留到入夜时分,眼见着天色不早时,跟随在郑瑶身旁的息德眸中微微一抬,朝着卫氏微微颔首,卫氏当即领悟过来,自然地含笑看向郑瑶道:“天色不早了,妹妹也该回去了才是,让胭脂替您梳妆一番,想必殿下已然在府中等候您多时了。” 只见眼前的女子唇角抿笑,含羞点了点头,便由婆子和婢女扶了下去。 “你们都下去吧。” 卫氏淡然抬眸出声,原本留在屋内的人皆退了下去,当府门被阖上的那一刻,卫氏当即站起身来,恭敬地敛眉行礼道:“殿下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夫人请起。” 息德恭敬地一弯腰,随即看了看里屋的入口处,眸中多了几分深意道:“您还是坐下听小的回话罢。” 卫氏知道如此被郑瑶看到了不妥,也不多言,转而站起来,坐了回去,二人远远看去,倒没有丝毫的不妥。 “明日还请您去崔府一趟。” 卫氏闻言眸中微微一动,继而脱口道:“兵部尚书崔府?” 息德闻言默然颔首,随即将声音压的越发低道:“郑将军与崔尚书当年有师徒之情,夫人又常常去崔府与崔夫人说话,如今崔府喜事将近,想必您若是邀崔夫人一同去京郊的悟真观烧香,崔夫人也不会不答应的。” 话音落下,窗外的阳光落在卫氏的脸上,显得更为恬静,卫氏手中微微捏了捏丝帕,随即眸中平静道:“劳息公公回去告诉殿下,就说卫央记住了。” 息德闻言眸中微浮笑意,随即恭敬地低头道:“那便有劳夫人了。” 卫氏正要客气回一句,却听得里间渐渐传出衣袂窸窣的声音,当即缄口不语,而一旁的息德也忙退出几步之外,双手搭前,眉目间满是恭敬。 仿佛方才,一切都未曾发生一般。 第三百六十章 相邀 r??v?*???y????x?w9??ob??>?}???q???wh*?? ???>p????sf??,艳阳高照,碧蓝的天空清澈澄净,仿佛刚染出来的水蓝缎子一般,微热的夏日挂在当空,明晃晃的光芒落下来,只刺的人睁不开眼来,来往的行人都早已换下了夏季的薄衫,提步间,来去匆匆,只暗道这天气是越发热的难耐了。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崔府的西角门,帘子掀开,一个侍婢走了下来,随即转身伸手,便见一年轻妇人微微倾身,将手随意一搭,款款提裙走了下来。 一站定,卫氏微微抬起头,看向府门前遥遥挂着的“崔”字绸灯,再移下目光,便能透过敞开的角门,看到一扇高大的影壁。 卫氏由婢女扶着缓缓走上前,当即便有人前来迎接,卫氏颔首间,由那人引着朝里走去,穿花度柳间,走过一个穿堂,便远远看到了崔夫人袁氏所住的院子,卫氏捏着丝帕的手不由微微一攥,眸底浮现几丝踌躇与复杂,但也只是一瞬,卫氏便微微低了低头,再抬起时,再无方才的犹豫。 来到袁氏的屋前,廊下的丫头当即含笑为卫氏掀开了湘妃竹帘,卫氏温柔颔首间,这才提步走了进去,直到了里屋,便瞧着袁氏正坐在榻沿边,正与身旁的少女说着话。 听得声音,袁氏与少女皆转过头来,一看到含笑间盈盈下拜的卫氏,袁氏当即眉眼一扬,忙命人扶了卫氏站起来。 “快请郑夫人坐下。” 听得袁氏的吩咐,身旁早已有丫头去搬了一把精致的玫瑰椅上来,卫氏含笑间顺势而坐,方理了理裙摆,便听得袁氏出声道:“这一路只怕也累着了,这般热的天气,难为你还来看我。” 卫氏闻言笑着抬起头来,眉目间满是亲切道:“元缜如今远在宣府,偌大的房子里就我一人,每日起来便觉得空落落的,到了师母这里来,能与师母说说话,这日子也过的快些似的。” 袁氏闻言理解的点了点头,随即语中带有几分抚慰道:“元缜如今在宣府名声渐起,当初老爷初见他,便觉得他日后是个可造之才,将来你们夫妻二人,这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只是,疆场就是这般。” 说到此,袁氏仿佛陷入了从前的回忆般,唇角含着随和而亲切的笑意,思绪却仿佛渐飘渐远般。 “男儿保家卫国,咱们做女人的,便只能坐在家中,为他们打理好家中的一切,为他们祈祷,等待着他们日后回来,从前老爷去南方平叛之时,我还怀着阿晚,那时身子尚还两个月,他便离了家,待到将要临盆时,他却还未归家,再坚强的女人,走那趟鬼门关的时候总是脆弱的,那时我便日日祈祷,祈祷他能早日归来,看着这孩子出生。” 卫氏听得此话,眸中不由有所触动,语中不由脱口问道:“那,尚书大人可赶着师母您临盆时回来了?” 感受到身旁女儿安慰地挽住自己,袁氏轻轻以手覆上少女的手拍了拍,随即转而看向满心期待的卫氏,眸中满是长辈的慈爱。 “临盆那日阵痛良久,可腹中的孩子却是久久未曾出来,想必那时阿晚也是个执着的孩子,愣是在我肚子里闹腾了一天一夜,疼的我连半点力气都快没了,周围的婆子丫头们也是吓得不轻,可到底上天保佑,老爷赶回来那日,阿晚总算是落了地。” 卫氏听着听着不由紧张的攥起了帕子,直到最后一句话说出,这才不由松了口气,眼见着袁氏低首看着少女满是爱怜,卫氏不由转而看向容颜秀丽的崔知晚道:“可见阿晚是心疼师母,定要让尚书大人与师母您一同分享那最为艰难,也最为喜悦的一刻。” 袁氏闻言赞同的点了点头,唇角浮着难掩的笑意道:“所以说,这女儿才是为娘的贴心小袄,你可不知,阿晚出生那夜,风急雨骤的,她父亲便穿着一身戎装,回府连换都未曾来得及换,连连赶了七天七夜的路,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他那般蓬头垢面的出现在众人面前,那眼中的血丝几乎红了一双眼睛,看着便叫人心里一热,后来他抱着阿晚,昏黄的灯下,一大一小父子俩,竟是让他那般坚硬的人也当着一众人的面流了泪。” 想到此,袁氏不由也吸了一口气,轻轻拿丝帕压了压略微湿润的眼角,随即笑而出声道:“瞧瞧,倒是越说越远了。” “这还是头一次听师母说起从前您与尚书大人的故事。” 卫氏抿唇一笑,随即看向袁氏身旁默然聆听的崔知晚道:“如今夫人与尚书大人也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大公子如今成家立业,就快要做父亲了,就连咱们阿晚,也要嫁人了,陈郡公子,一提着这名儿,不知咱们大兴多少女儿家都为之动心,如今却快成为咱们阿晚的夫君了,这不知惹的多少人艳羡不已了。” 听到卫氏这含笑的话语,崔知晚不由偏下头去,颊边满是红晕,眉目间氤氲的却是少女的羞赧与欣然。 “是啊,待看到阿晚出嫁那日,我这个老婆子也算是真正放下心了。” 卫氏见气氛正好,眸中微微一动,再抬头时,唇角勾起自然的笑意道:“这几日天气倒正好,元缜走了这些日子,我这心里总是记挂着,便想着去城外的悟真观烧几炷香,替他祈福,望他早日平安归来,师母可有时间,阿央在这京城又不认识旁的夫人,便想请夫人一同去,也算是求个心安。” 袁氏是过来人,知道年轻夫妇那种离不得的情分,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是这般,心下微微触动,因而看着眼前的卫氏,也是分外体贴道:“如此也好,如今我倒也不忙,那便寻个好天气,咱们一同前去,我也正好,去为府中烧烧香,再者,从前我便在悟真观替阿晚许了愿,如今愿望既是成真,也当去感谢真人庇佑,诚心还愿才是。” 听得袁氏含笑的话语,崔知晚自然明白那许的愿望是什么,因而抿唇不语,一旁的卫氏瞧见了,眸中不易察觉地放松了几分,随即更为欣然道:“那到时候我便亲自来请师母。” “阿晚也陪您与郑夫人一同去罢。” 眼见着此事拍定了,少女陡然插进的话语让卫氏身子不由一顿,正要说话,却见袁氏偏首对少女道:“如今你是待嫁之人,出去抛头露面总是不好,你就在家好生绣将来陪嫁去谢家的女红罢,有母亲去便好。” 袁氏的话原也有道理,如此少女便也不再多言,卫氏一旁观着,这才将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真真正正落了下来,因害怕再生变故,当即含笑插话道:“还从未见过阿晚的绣品,不知可能瞧瞧。” “阿晚绣工拙劣,只怕让夫人见笑。” 眼看着少女语中谦逊,卫氏眉眼满是夸赞道:“夫人的绣工当年在京陵闺阁中是出了名的好,阿晚妹妹的绣工便是只继承了夫人的一半,也足以将咱们这蹩脚的绣工比下去了,可别谦逊了。” 含笑间,在袁氏的颔首下,卫氏与崔知晚便一人扶着一边,三人去了少女的房中,看那些已绣了一半的喜被喜枕。 第三百六十一章 异常 暑夏渐热,夏日的阳光犹如被一场暴雨清洗过一般,没有丝毫的杂质,直直从薄薄的浮云中散射出金色的光芒来,在外的人即便只穿了件薄薄的夏衫,可动辄间,依旧是涔涔的汗意,抬头间,明晃晃的阳光落了下来,几乎使得眼前一白晃晃,恍然间,便能看到远处微微流动的热气,仿佛波浪一般,热的让人几欲屏息。 “外面日头大,母亲早些回来,阿晚让锦书带了些酸梅子汤,母亲在路上便可与卫夫人多饮一些,也能去去这暑热。” 身穿十六幅绫裙的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袁氏走出了正院,一旁的卫氏见此唇角微微勾笑,袁氏的眸中满是无奈,可嘴边却是浮起了一丝欣慰道:“好了,不过是去一趟悟真观,这还没出门,你便嘱托了一路,这模样,倒把我当成三岁孩童了。” 崔知晚闻言抬头看去,只见卫氏俨然有些笑话自己,当即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敛衽行了一礼,随即抬起头道:“那晌午阿晚便在母亲这儿等着您回来一同用饭。” “好。” 眼见着袁氏含笑点头,一旁的卫氏唇角微微勾起,自然而然地走上来道:“越到一会儿子只怕越热,师母,咱们这就走罢。” 袁氏闻言点了点头,崔知晚这才亲近地扶着袁氏走至马车前,亲自扶着袁氏上了车,眼见着马车将行,车帘被缓缓掀开,袁氏温柔的摆了摆手道:“好了,快些回去吧,这日头大,可别中了暑气。” 站在台阶前的少女温顺的点了点头,便见着车帘落下,袁氏的车先一步而去,当卫氏的马车随后行至门前,只见卫氏也含笑点了点头,崔知晚见此也抿唇微笑,就那般安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 马车晃晃悠悠间,穿过了热闹的皇城,一路向出城的道路而去,越往京郊,喧闹声便越发被抛之脑后,随之代替的,便是道路两旁茂密而翠绿的树林。 当车马行到悟真观的山脚下,便能听到敲撞的钟声仿佛环绕着整座青山而下,余音袅袅,只远远间,便得到了心灵的洗涤。 袁氏与卫氏先后下了马车,刚站稳,卫氏便极为懂事的上前来扶住了袁氏的手臂,袁氏侧首含笑间拍了拍卫氏的手,二人这才拾阶而上,身后则亦步亦趋的跟随着陪侍的丫头。 耳边的鸟雀声婉转清脆,忽而响在这边,忽而又听得翅膀“扑棱——”一声响,便又响在了更近的地方,脚下的石阶隐隐生出了青苔,翠绿的落叶薄薄的铺洒在上面,轻轻踩下去,倒是软而舒服。 因着石阶两旁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树林,因而即便此时日头渐毒,可真正透过树叶落下来的斑驳光影,也早已没了最初的热意,反倒是一阵一阵的微风从山谷中徐徐吹来,令人更加神清气爽。 眼见着“悟真观”三个字豁然眼前,已然有几分喘息的袁氏总算是站定了身子,卫氏体贴地替袁氏顺了顺背,二人这才提步而入。 即便是这般暑热之时,来到悟真观的信男信女仍旧不少,人影穿梭间,袁氏与卫氏进入了大殿,随着道人轻敲引磬,清灵的震颤之声随着殿内的香火气息微微盘旋,绕着殿中的檐柱而上,一点一点的消散,袁氏虔诚地理裙下跪,敬畏地将头抵地,行下三礼后,双手微微合十,阖上眼来,嘴唇翕合间,默然说着什么,看起来分外宁静。 而此时的卫氏默然立在那儿,看似无常,却早已是心乱如麻,明明是此刻已入了六月,可她掩在袖笼下的手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只能紧张而故作镇定的绞着,努力让自己不起一丝异样。 如今的她不知道将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但隐隐的预感告诉她,必是于袁氏不利之事,微微抬眸间,看着一脸平静的袁氏,她的心中仍旧还盘桓着几分复杂之情,正因为袁氏对她的信任,崔文程对郑文的器重,让她根本无法正面去迎接袁氏那一如既往慈爱的目光。 可她却依然要佯装无事,不敢让袁氏察觉出丝毫的不妥来,此刻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响着息德那夜的话,她很清楚,自己的命,自己一家的命都是洛王殿下救来的。 而她得以嫁给如今的郑文,更是因为洛王的恩赐。 即便,她的夫君自始至终也不知,自己的枕边人是洛王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是细作罢了。 “阿央?阿央?” 陡然的呼唤声让思绪渐远的卫氏微微一震,当她恍然转过头,却是看到了袁氏略带担忧的眸子。 “你这是怎么了,唤了你几声也不见应?” 说话间,袁氏伸手用丝帕替卫氏擦了擦额际,哪知卫氏一时未回过神来,不由朝后退了两步。 袁氏见此手上一僵,随即更为关心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一头的汗。” 卫氏闻言不由抬手轻抚额际,低眸间,这才看到掌心已是浸着密集的汗意,僵滞间,只得强自镇定的抬头虚弱道:“许是中了暑气,这会子只觉得有些缓不过神来。” 袁氏闻声上前抬手自然地用手背贴上卫氏的额头,温热的手陡然触及到卫氏冰凉的额头,只这一瞬,卫氏心中微微一暖,却是觉得心重更添了几分痛苦与斗争。 “你额头怎的这般凉?莫不是发热了?” 袁氏也有几分惊讶,当即上前扶住了卫氏道:“你这孩子,不舒服怎么也不知早些说,这如何得行,还是去观中的客房歇息歇息,我这便叫丫头去山下寻大夫来。” “不用了。” 卫氏闻言眸中微微一震,随即缓缓抬起头来,有些疲惫的覆下眼眸,语中颇为无力道:“这里在城郊,只怕寻不着大夫,若是耽误了行程,天色晚了,回去只怕不安全。” 袁氏听卫氏如此说也觉得对,这悟真观离京城尚还有一些路程,这般树林中想要寻个大夫只怕的确是难,再加之她们两个都是妇人家,若是耽搁着天晚了再回城,只怕反而不好。 察觉到袁氏正在思索间,一旁的卫氏嘴唇翕合间,带着几分虚弱道:“师母不必担心,待到一会儿子回城再寻大夫,只需睡一觉想必便好了,没什么大碍。” 听到卫氏如此说,袁氏担心地看了过去,略微踌躇了片刻,终究道:“既然如此,你便稍等片刻,我替你许了愿,咱们便朝回去吧,你这般,总要早些休息才是。” 眼见着卫氏半倚着丫头微微点头,袁氏也不再耽搁,当即转而走过去,跪在蒲团之上,替卫氏向天尊金像叩了三首,默然许起愿来。 卫氏看似乏力地将要站不住般,一双眸子却是未曾离开过袁氏的身上,定定然间,卫氏终究微微阖眸,脸上不易察觉地拂过一丝愧疚,而下一瞬,再睁开眼来,眸底却是一片沉然,隐隐透露着从未有过的笃定。 第三百六十二章 蛇祸 悟真观的后山幽静而凉爽,因着悟真观的香火极旺,更是皇家所推崇之地,因而不仅寻常百姓,便是京城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也皆会前往悟真观烧香许愿。 因着担心寻常百姓会冲撞到贵人,久而久之,悟真观的后山便开辟出了另一条车道,专供前往悟真观的官宦人家所用。 茂密而高大的树林葱葱茏茏,微风轻拂间,林中的叶子“沙沙”作响,马车的车轮缓慢地碾过铺满落叶的石子路上,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一点一点地撒在马车的车身上,随着马车的行驶,那形状不一的光影微微朝后移动,直至消失。 如今正值六月,又是刚过了正午时分,因而极少有重于保养的官宦妇人会行在此条路上,悠长而静谧的道路上就这般前后行着袁氏与卫氏一行的车马,引得整个山林回荡着轻而缓的车轮吱呀声。 此刻的袁氏也早已有几分疲惫,虽仍旧保持身份的端坐在车内,头却是已然微微朝后靠了几分,阖目间,俨然有了几分睡意。 随着一阵微风轻过,两旁的树叶摇晃的更厉害了几分,也渐渐驱散了暑意,平添了几分山谷间的冷意,只听得远处的树枝上隐隐响起了鸟雀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近,也一声比一声清脆。 “布谷——布谷——” 正当车马行至转弯处时,只听得最前的仆从微微讶异出声,渐渐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原本已然熟睡的袁氏微微被惊醒,疲惫地睁了睁眼,轻轻掀开车帘来,侧首间平静出声道:“怎么了?” 早已察觉出异样的大丫头锦书,此刻已然从后面车上赶了上去,听到了袁氏的问话,忙恭敬道:“许是前几日下了雨的缘故,前面零散掉了几块落石——” 袁氏闻言微微担忧地蹙了蹙眉,锦书见此忙又补了一句道:“夫人放心,落石并不大,此刻随行的人正在搬挪,想必一会儿子便能通行了。” 听到锦书如此说,袁氏这才稍稍宽下心来,随即微微向后侧眸看了看,语中难掩关心道:“郑夫人如何了?” 锦书顺着朝后面紧跟的马车看了一眼,随即敛眉温声回道:“奴婢方才问过了,郑夫人上了马车饮了些水,此刻已然睡下了,看起来应是无什么大碍。” “那便好。” 袁氏微微点颌,就在此时,前面响起了轻微的声响,锦书顺着看过去,随即笑着偏头道:“前面的落石已然清理干净了。” 袁氏闻言点了点头,语中温和道:“这一路辛苦,你也回车上歇息吧。” “是,奴婢告退。” 话音落尽,锦书缓步后退,而不过片刻,车马便再一次缓缓行驶起来。 悠悠转转间,袁氏渐渐将眼皮再一次阖上,微微倚着软枕歇息起来,赶车的车夫们皆小心地挥着马鞭,驱着车前的马小心绕过那些零碎的小石块,缓缓朝前继续行驶。 渐渐地,马车行至一处山凹内,因着两边高大的青山遮挡,满带暑意的阳光一点一点被驱散,反而落下一片浸着凉意的阴影来,远处隐隐传来山涧溪水的“哗哗——”声,更多了几分清凉。 就在此时,车马之上的树林里渐渐多了几分细微的动静,却是因着凉风吹拂树叶的声音而掩盖了下去,只听得陡然一只乌鸦的叫声响彻山谷,声音嘶哑而低迷,隐隐间萦绕在山谷中,久久未曾退去。 忽地—— 两条粗长不知是何物的影子毫无预兆地从袁氏车马上面的树林中掉落下来,正好落在缓缓前行的马背上,坐在车前的车夫被惊得身子一震,不由低呼出声,待他定睛看去,却见两条八九岁孩童手腕那般粗的蝮蛇交缠盘在一起,缓慢而冷冽地移动着,透过隐隐的光芒,便能看到那两条蝮蛇身上暗褐色的斑鳞微微竖起,恍然间,微微蠕动间渐渐伸长了身子。 “啊,蛇,蛇——” 马夫当即被惊得面如土色,连连朝后退,而几乎是同时,身后的车帘被掀开,察觉出异样的袁氏顺着看过去,却只见那两条蝮蛇陡然有所感应般,猛地转过头来,正好伸直身子,与车夫冷冷对视。 只听得满带威胁地“咝咝——”两声,那两个扁而呈三角状的蛇头骤然张开,亮出了阴恻恻的毒牙,随着一股腐烂令人作呕的腥味袭来,那毒牙之上被拉长了几丝晶莹而让人不寒而栗的毒液,而在那毒牙之后,便是那血色斑布的大口。 袁氏被惊得当即尖叫出声,手几乎是反射性地落下,当即跌落回车座上,双手死死攥住两旁的褥子,只觉得全身都禁不住发抖起来。 车帘方一落,那两条毒性极强的蝮蛇微微屈头下贴,俨然呈攻击之势,就在此时,前面的马也察觉到毒蛇的存在瞬间受了惊,恍如被猛地用铁鞭抽打了一般,发了狂地仰头抬起前蹄嘶吼了一声,那两条蝮蛇也被猛地摔下,却是未曾落下地去,反而顽固地缠在粗壮的马腿之上。 随着马儿更为惨烈的悲鸣,还未等车夫缓过神来,那马便再也不受控制,几乎疯了般朝前莽撞地冲去,车夫当即被惊得失了魂,连忙抓起缰绳,即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两脚死死的蹬住前面,身子死命的往后拽,吃力的连额角的青筋都已然暴起,却仍旧没有半点挽回的趋势,反倒被猛地朝后摔了一个趔趄。 此刻那匹马越跑越疾,隐约间,便能看到马的双眸通红,已然是狂暴的模样,而那两条蝮蛇也是越颤越紧,就在此时,车夫察觉到身前的那匹马渐渐口吐白沫,当即脸色灰败,还未待他再次出手,当眼前一个极为急的转弯赫然眼前时,悬崖下隐隐的风声呼呼而来,他几乎觉得自己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耳边的“呼哧呼哧——”疾驰而去的冷风,吹得他脸上已然发麻,仿佛通身的血液都已经倒流一般。 “快停下——快停下——” 那车夫仿佛被吓呆住了一般,早已没有了人色,嘴唇翕合间恐惧地微扩瞳孔,就在下一刻,便能见到他死命地拽住缰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涨的通红的脸上已然青筋暴起的嘶吼道:“快停下,停下——” 第三百六十三章 坠崖 眼看着那马癫狂一般以闪电般的速度朝那转弯外缘的悬崖直直奔去,车夫几乎是去了半条命般,攥住缰绳的手渐渐不由怔然放松,周身犹如置于寒冷的深涧般,凛冽而刺骨的寒意直面袭来,让他再没有丝毫反应的余地。 身后的袁氏好不容易从跌撞中爬出来,当掀开车帘的那一刻看到渐渐将近的悬崖时,几乎能够感觉到那悬崖之下冷而盘旋的山风,袁氏的瞳孔猛地一缩,眸中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与失措,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惊呼出声。 茫茫然中,呼啸的风声从耳边飞驰而过,这一刻的袁氏与车夫才恍然听到了身后被甩的老远的车马渐渐靠近,卫氏和随从们慌乱与濒临疯狂的呼唤声几乎响彻整个山谷。 而就在下一刻,身前高大的马儿陡然抬起前蹄,猛地一跃,在车夫与袁氏脸色惨白的那一刻,整个马车也猛地随之飞离了地面,这一刻的袁氏几乎懵然,恍然间,一滴被吹冷的泪从颊边落下,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恐惧地微微翕合间,袁氏察觉到自己的身子也被甩的猛然腾空而起,近乎于疯狂的跌撞,让她身上的每一处都钻心一般撕扯着疼痛,她隐隐感觉到了更为冷冽呼啸的寒风,而她的眼下,却是早已变成离了车道的无尽深渊…… 只听得身后响起了卫氏与锦书痛彻心扉的呼唤声,随即伴着冰冷而巨大的“嘭——”的一声,茫茫的山风之中,袁氏的马车直直重下了山崖,哐当撞落而下,连连在坡度极陡的山石树林中翻了几个转儿,力道之大,就连车轮也被撞得飞出老远,随即碎裂开来,而那车身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仍旧朝下深深坠去。 还未等马车停稳,惊惶近乎癫狂的卫氏紧紧趴着车上的门框,倾身跳了下去,随着清脆的一声筋骨响,卫氏压抑的疼痛出声,脸色苍白间,额头浸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师母,师母——” 这一刻的卫氏是真的怕了,她从未想过方才还鲜活地站在她面前,对她体贴有佳的袁氏此刻竟是以这样突然而惨烈的方式消失在她眼前。 忍着脚踝骨裂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卫氏咬着牙爬起身子,步履狼狈而蹒跚的朝袁氏车马摔下的边缘走去,此时脚下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尖厉阴冷的刀锋上一般,鲜血四溢。 卫氏惨白着一张脸,早已没了一点人色,灰败间,她的嘴唇颤抖的翕合着,自顾自的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说话间,脚下陡然被掩在落叶下的石头绊倒在地,卫氏登时感受到钻心一般的疼痛再一次从脚踝处传来,一阵比一阵更为猛烈。 身后的丫头总算是焦急而颤抖的撵了上来,手忙脚乱的要将卫氏扶起,恍然间,似乎有人从她的身旁跑过,当听到锦书等几个丫头跪在不远处的悬崖声绝望而崩溃地哭喊时,卫氏身子猛地一僵,当即抬头朝那一方看去。 “夫人——” 在丫头们的惊呼下,卫氏猛然疯了般甩开众人搀扶她的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几乎是跪着朝那一处跌跌撞撞的爬过去,随着呼啸的山风越来越猛烈,几乎吹得她身上的衣袂烈烈作响,掌心处因着石子无情地划过,已然被割破的鲜血淋漓,疼痛的神经都麻了一般。 卫氏却俨然未察觉般,一步一步膝行而去,就在将近之时,只见她的身子微微一僵,害怕般停了下来,在锦书跪在那儿,以额抵地,痛不欲生的哭嚎中,卫氏终于挪了挪膝盖,当她缓缓爬过去,双手颤抖而虚乏地撑在悬崖边沿时,随着耳边“呜呜——”如同哭嚎的风声,卫氏看到了茂密而阴冷的山林中,袁氏的马车早已被撞得粉碎,没有了最初的模样。 山崖下寂静无声,隐隐的传来几声低迷而诡异的鸟雀声,仿佛方才那惊险而惨烈的一幕从来未发生般,而袁氏与车夫却是早已不见了半点踪影。 “师,师母——” 卫氏目光呆滞如木偶般喃喃朝着山谷念叨了一声,可除了凛冽的寒风声,似乎什么回应也不曾有过。 下一刻,卫氏的神情终于渐渐有所松动,就在死寂如寒潭的悬崖上,卫氏陡然疯了般向前倾身,双手死死紧扣住满是石子的泥土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山崖下悲戚哭吼道:“师母——” 原本被甩开的仆人担心卫氏失手也跌落下去,连忙拔腿上前死死拽住卫氏的身子。 卫氏隐隐的回声在悬崖间久久盘旋,仿佛缭绕在云雾间,却又一点一点消散,而卫氏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般瘫软在地上,泥土和着泪沾染在脸上,头发松散间,如同一个疯妇般,怔怔然在那儿,就那般绝望而恐惧地蜷缩在那儿,身子微微颤动,几乎压抑着声音哭泣着。 而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早已愧疚不已的啜泣了无数遍。 对不起,师母,对不起。 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下一刻,卫氏鲜血淋漓而沾染着污泥的双手紧紧捂住脸,泪水透过指缝,隐隐滑落,渐渐印出斑驳的污迹来,一点一点顺着跌落在铺满落叶的地上。 “滴答——滴答——” 可一切,似乎都晚了。 此刻的阳光似乎也渐渐变得晦暗阴冷,被层层的浮云遮挡住,一声又一声诡异而阴冷的寒鸦啼鸣渐渐由远及近,为这周身悲凉的气氛平添了几分寒意。 渐渐地,卫氏身子一点一点凛起,随即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可怕而苍白的挂着泪,语中一声比一声寒凉道:“快,快去城内报信,快去请尚书大人来!” 卫氏尖厉惊呼扭曲破音的声音让哭泣到不能自已的丫头们猛地抬起头来,仿佛想起什么般,凄惨灰败的脸上顿时浮过最后一丝生机,仿佛行走在沙漠中倏然看到绿洲的将死之人般,当即便有人连滚带爬的翻起,转而朝身后的车马跑去。 听到渐近驱驰而远的马车声,卫氏呆愣地望着眼下陡而寒厉的悬崖,心中只能暗暗祈祷,暗暗祈祷尚还有最后一丝奇迹发生。 暗暗祈祷,她的双手还没有完全沾染上袁氏鲜红的血液。 冷风中,鬓边狼狈散落的发丝微微摩挲着脸颊向后扬,痒痒的,卫氏就跪在那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第三百六十四章 征兆 此刻暮色渐渐落下,舒爽的凉风微微穿过庭前的桂花树,习习吹入窗内,等在袁氏院中的崔知晚盘腿坐在窗下的软塌上,微微以手撑额,靠在矮桌上阖眼睡着了,陡然间,少女一个痉挛,身子猛地一震,就这般莫名被惊醒,伴随着胸前剧烈的起伏,少女急促而后怕的喘着粗气,额角的汗已然浸湿了头发,只见几缕发丝黏在额际处,更衬得少女脸色异样。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一旁守着的绿鬟见此忙上前来扶住少女询问,却见少女怔愣间摆了摆手,嘴唇翕合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此刻的她脑中也是一片木然,方才仿佛的确做了一个混乱而急促的梦,可此刻任她如何曲回忆,却是半点也回忆不出来。 “无事。” 少女呐呐出声,抬头间,看到窗外渐渐落下的太阳,察觉到周身渐渐驱散的暑意,不由脱口问道:“母亲还未回来?” “还没有。” 绿鬟温声启唇,因着担心少女多想,又不禁补了一句道:“夫人原本走的晚了几分,此刻只怕正在回来的路上,想必也要不了多久了。” 听到此话,少女勉强点了点头,陡然间,只觉得喉中干痒,抬手间便去探案上的茶盏,谁知只听得“哐当——”一声,一股温热的湿意陡然淋在了手背上,少女的手微微一颤,转头间,才发现自己竟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只见茶盏孤零零躺在桌案上,里面的茶水顺着桌沿一点一点蔓延,缓缓下落,只听得“滴滴——”的声音,一点一点落在脚下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直至蔓延到脚下的地毯之上,浸湿间,染成了血红的印迹。 一旁的绿鬟见了,低呼一声,忙上前将茶盏放好,手忙脚乱地摸向少女的手背时,见茶水并不烫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细心而体贴地用丝帕替少女擦了擦手,这才轻声安慰道:“奴婢这便叫人来打扫。” 看着绿鬟疾步走出去,少女有些发怔地坐在那儿,心下却是越发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阴翳,直至丫头们将屋内打扫干净,便听得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极为恭敬道:“姑娘,将要摆饭了。” 崔知晚闻言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见昏黄的晚霞已经为院子里笼罩了一层温柔而静谧的光芒。 “不急,再等等吧,将饭菜放在小厨房热着,等母亲回来了一同用吧。” 听得少女温柔的吩咐,那小丫头当即点头应是,这才缓缓退了下去。 一旁的绿鬟见此不由凑上前来,轻声问询道:“姑娘可觉得饿了?若是饿了,奴婢便叫人送些点心上来。” “不用了,我不饿。” 崔知晚淡淡摇了摇头,转而伸手去探茶盏,想着方才的失态,手上便更小心翼翼了许多,待温热的茶水顺着喉腔一路润下去,这才觉得平定了许多。 “去叫人在门上等着,看着母亲回来了,便速速来报我。” 少女轻而认真的话语在耳畔陡然响起,绿鬟闻言当即了然,微微颔首应了,这才出门吩咐人去,崔知晚顺着看了眼微微摇晃的湘妃竹帘,略微顿了顿,终究没再多想,转手间将绣花绷子取来怀里,臻首娥眉,便又安静地飞针走线起来。 淡淡地夕阳透过窗户落在少女的身上,轻而软,瞬然间,为少女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芒,看起来更为恬静,美好。 …… 这厢,因着兵部尚还有些事未处理毕,尚书崔文程连同几位同部的官员正在值房谈论着,眼看着晚霞已然遍布天际,众人这才起身朝回府的路上去。 三三两两的朝服官员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走向兵部门口,就在许多人上了自家的马和官轿时,却听见了一阵急促如战鼓般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还未等他们闻声看过去,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便骑着快马,几乎是拼了命的朝府衙门口冲,就在众人诧异时,只听得缰绳猛地被收紧,那匹马扬起前蹄高声嘶鸣时,那小厮便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仿佛未看到周围的一众人般,明明已经累得脸色都惨白了,却还起身拔腿穿过人群,向着相反的方向便要朝府衙里奔去。 门口守着的人几乎是本能地拦住那小厮,谁知那小厮却是急的要哭了般,当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令牌扬声道:“我是尚书崔府的人,我有要事向尚书大人禀报。” 守门的人一见那令牌,当即松了手,还未等他们回应,眼前的身影便已然冲了进去,许是动作太急,一不小心还在门口处一个踉跄,险些摔翻在地,倒是让周围的人都不由捏了一把汗。 当那小厮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四周似乎顿时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唯独那匹被扔在府衙外的马已然累的耷拉着脑袋,不安地来回踱着,轻轻打着响鼻。 而此刻的崔文程正与谢昀一同走出值房,因着辈分,谢昀微微却了几步,夕阳下,二人的影子被拉的更长了几分,却也越发亲密。 “后日你便要动身去江南了,行礼可都收拾妥当了?” 听得崔文程的亲切询问,谢昀微微颔首,声音温和而恭敬道:“回尚书大人,已然收拾妥当,后日一早,便乘舟而下。” “嗯。” 崔文程闻言应了一声,随即想起来什么一般,侧首间,眸中竟是难得浮起一丝和蔼的笑意。 “来年阿晚便要入谢家门了,如今亲事已定,这口也该改了,此刻并无外人,再叫尚书大人,便生疏了。” 听得崔文程如此说,谢昀不由微微一愣,当看到当年那个赫赫有名的平叛名将,如今却静静地站在他的眼前,周身氤氲着慈和的气息,笑然间,眼角的周围更平添了几分亲近,仿佛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父亲时,谢昀心下微动,眸中不由浮起平静而温和的笑意,下一刻唇角勾起时,却是自然而然的脱口道:“岳父所言,谢昀记住了。” 了了一语,却是如同一袭春风,然眼前二人都精神一松,无形中,距离似乎也更近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噩耗 静谧的暮色下,翁婿二人踏着晚霞而归,气氛正是和谐而亲近时,却是陡然被一个突兀的身影而打破,只见那一路狂奔而来的小厮老远看到了崔文程的身影,几乎是激动的泣然上前,还未等崔文程反应过来,便“嘭——”的一声扑跪在了地上,下一刻双手死死伏于地,将头埋在其中,隐隐中还能听到其难掩的哽咽。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崔文程与谢昀被眼前这一幕也是惊得定在了原地,只见那小厮后背的衣衫已然汗湿了大半,头发松散下,竟是能滴下一颗又一颗的汗水来。 崔文程几乎是心里一个“咯噔——”,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握起来,看着眼前颤抖的连话都快说不清楚的小厮,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而凝重,却还是努力抑制住自己渐渐悬起的心,使得自己平稳的沉声问道:“怎么了?” 听得崔文程粗重而又低沉的问话声,那小厮不由双肩一抖,那一刻,几乎是再也无法忍住,当即脸色灰败,万死难辞其疚般,死死趴在地上泣然道:“老爷,是小的们无能,今日护送夫人从悟真观回城时,夫人的车马因意外受了惊——” 听到事关发妻袁氏时,崔文程不由地绷住了身子,后背犹如一张被紧紧拉起的弓弦一般挣着,全身噙着凛冽的气息,一双逼人的眸子几乎是定定看着眼前跪着的人。 谁知那小厮却是害怕般,竟是颤抖着不敢说下去,一旁的谢昀渐渐察觉出事情的异样来,不由也皱了皱眉,就在此时,看似严厉却从未呵责过下人的崔文程竟是再也控制不住,当即弯下腰怒声喝道:“夫人怎么了!” 那小厮被崔文程惊得身子瘫软在地,几乎是想也未想,便脱口泣道:“夫人,夫人的车马坠下了山崖,小的们——” 听到这里,便是一旁的谢昀也不由脸色一怔,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而一听到“坠崖”二字,崔文程便觉得仿佛轰然间,一个晴天霹雳直直朝着他的头顶劈了下来,没有任何征兆,更不曾给他半点思考的时间。 “岳父大人——” 看到崔文程微微虚晃的步子,谢昀当即上前去扶,可此时的崔文程已然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只觉得脑中,耳边是一阵又一阵急促到让人几近发疯的“嗡嗡声”。 勉强间,他探到了谢昀扶过来的手,顿时身形一震,仿佛溺水之人陡然抱得一树浮木般,当即死死攥住,手中力道越来越大,却是恍然间发现,自己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而那双能拉满弓的手,能横跨马上的腿都已经变得麻木冰冷,不能自己。 “夫人,夫人——” 崔文程目光渐渐变得飘忽,涣散,嘴唇翕合间,只能喃喃出声,想着与袁氏少年时便携手而行,夫妻二人风雨中陪伴至今,却是骤然听得这样的噩耗,当即便觉得一股急促而灼热的气息横冲直撞的从五脏六腑朝上涌,下一刻,便再也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岳父大人!” 一旁的谢昀脸色一变,连忙紧紧扶住崔文程,在后背处替其顺气,而下一刻,崔文程便死命地攥住谢昀的手,极力抑制住咳嗽的冲动,一张脸涨得通红,瞳孔更是布满了可怕的血丝。 “快,快去京畿防,请京畿防的人火速赶去救人!” 话音一落,眼前的小厮却不知究竟是被累的,还是被吓的,竟是抖索着再也起不来身子,谢昀见此心下一紧,当即向那小厮道:“你在此照顾。” 说完谢昀便转头向急火攻心的崔文程道:“岳父大人,我这就去京畿防,您万要保重身子。” 话音一落,谢昀再不多言,当即朝外疾步跑去,出了府衙,便利落地翻身上马,直直朝京畿防的方向去。 昏黄的晚霞只剩下最后一点淡淡的痕迹尚还留在天际,暮色渐渐垂下,寂静的京郊此刻已然如落下重重帷幕般,渐渐陷入阴影中,没有丝毫炊烟人息,只有几只归巢的山雀低哑啼鸣,扑棱着翅膀,发出细微而突兀的声音。 就在此时,一阵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重叠在一起,仿如汹涌而来的潮水般动地而来,几乎震荡着整个山林,当即惊起了一山的鸟雀,只见密密麻麻的飞鸟慌乱的拍打着翅膀,从林中一拥而起,随即朝远处飞去。 而这一切并没有使得那一队疾驰的人马放缓步子,相反,几乎每一匹马都如闪电般在转弯处飞跃而起,马蹄踏起的那一刻,溅起了无数的泥点,再踏下时,便只看到扬起的灰尘,弥漫在整个山林中,竟是连天的颜色都看不清了。 直至到了袁氏坠车的山谷处,当先的那匹马当即被马上的人猛拉缰绳,只听得宝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马上的人顿时翻身下马,因着太过急促,竟是一个趔趄,却还未等人上来扶,便又喘息粗重而低沉地朝那山崖之上奔去。 等候在那儿的婢女一看到崔文程狼狈而萧瑟的身影,当即悲从中来,哭着伏地道:“老爷,夫人——” 崔文程身子僵硬在那儿,脸色灰败而铁青,到了山崖之上,感受到那呼啸而起的风几乎要将他向后推一般,他紧紧的攥住拳头,一步一步朝前走,到了悬崖边沿,垂眸看下去,除了死寂的山林,和那破碎不堪的马车,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呢——” 恍然间,留在原地的婢女仿佛听到了一个苍凉而无力的声音,抬头间看到神情可怖的崔文程,当即颤抖的泣道:“郑夫人带着所有人都寻着路去寻夫人了,只留了奴婢在此等候老爷——” 话还未说完,如雷霆般压在眼前的人影陡然一起,在婢女惊惶的目光中,朝着远处的宝马疾跑而去。 崔文程一个猛力翻身上马,却见京畿防的人都已不在原地,震然之时,便见谢昀迅疾地驱马赶上来,语中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凝重道:“方才昀已与京畿防找到了下到山崖脚下的路,便请京畿防的人先沿着路去寻了。” 崔文程闻言神色一动,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瞳孔中氤氲着感激,当即哽咽的点了点头,扬手甩下马鞭,便同谢昀朝着悬崖之下一路疾驰而去。 因着多是山野小路,一路间,便只听得枝叶“唰唰”翻起折断的声音,颠簸在马背上的崔文程与谢昀虽被林中的树枝割破了衣裳,割伤了手臂,却是丝毫未减速度,一路追赶而下,眼看着暮色渐落,二人的心更是急促沉重了许多。 第三百六十六章 死别 当崔文程与谢昀驱马赶至马车坠落之地时,夜幕已经全然落下,点点明亮的星星正安静地悬在夜空中,忽明忽闪,仿佛无数双悲悯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脚下的众生。 一阵清凉彻骨的风裹挟着山林的凛冽之意,轻轻吹拂而来,只听得周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更为这静谧的山林平添了几分萧瑟与悲凉。 “岳父大人。” 耳畔陡然传来谢昀提醒的声音,随着其目光而去,崔文程也看到了不远处星星点点亮着的火把,身形不由猛地一僵,手中紧紧地一攥缰绳,随即驱马缓缓走过去。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近了,近的崔文程只能眼看着那车马的残骸孤寂地躺在那儿,而在不远处,京畿防的人手执火把,却是肃然立在那儿,闻声看到赶来的崔文程时,脸色顿时变得晦暗而不忍,仿佛想要说什么,到了嘴边却是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感受到这异样的气氛,崔文程的一颗心渐渐发凉,虚晃间,身子一摇,竟是颤颤巍巍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岳父大人——” “尚书大人——” 感受到谢昀紧张扶上来的手,崔文程却是木然的将其拂开,耳边再也听不得旁的,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团团火把围裹住的地方,即便这般远,他也能从层层人群中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看着崔文程步履蹒跚,老态顿显的朝那一处苍凉的走着,身后想要去扶,却又不忍去扶的谢昀心下也顿生凄凉,微微虚扶的手不由紧紧握住,只觉得一切变数都来的太快。 “夫人,夫人——” 崔文程的衣袂凄清的拂过周身的灌丛枯叶,发出细微的声音,清冷而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双眸定定看着安静躺在地上的那抹身影,脚下的每一步都渐渐变得无比沉重,仿佛踩在刀山之上一般,冰冷而刺痛。 “尚书大人,请您节哀——” 默然立在眼前的铮铮汉子们见此都不由低下了头,语中晦涩的吐出了这句不忍言却又不得不言之话。 崔文程却是仿佛未听到般,木然地朝着那一处蹒跚而去,众人见此都不由偏过头,转而恭敬地让出了一条路来,瞬然间,默然躺在那儿的袁氏就这般出现在眼前。 崔文程脚下顿时犹如被钉住了般,脸色惨白而绝望,从前在战场上足以逼慑叛军的双眸此刻已然微微泛热,渐渐涌起许久未曾覆盖而来的湿润,恍然间,模糊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夫人,我们回家了——” 男子苍凉而略微哽咽的声音缓缓飘荡在山林之中,在场的所有人都默然了,谢昀定定立在那儿,看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死别,再也无法挪动步子,只得双拳紧握,怔然地立在那儿。 衣摆拂过地上的枯叶发出“刺啦刺啦——”声,直至走到袁氏身旁,那个坚毅如山的背影陡然崩塌一般,松懈之下,倏地跪倒在地,周围的惊呼声并未打扰那个凛然颤抖的背影。 只见崔文程静静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去抱住眼前的人,可眼前刺目而鲜艳的血液几乎充斥了他整个瞳孔,让他的双手就那样僵硬在那儿,再也挪不动半分。 今日上朝之时,尚还笑语温柔地替他整理朝冠的人,此刻竟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睡着了一般,原本白皙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是惨然发冷,而在袁氏的脑后,便是一处极为尖利的石头,此刻在月光下,正隐隐泛着狰狞而可怖的血光。 血泊之中,袁氏的衣裙已然被全部浸湿,凝固成了干涸的血迹,和着污泥与枯叶,显得惨淡和苍凉。 在崔文程的心目中,妻子袁氏是那般端庄的女子,可眼前的一切,却是将那些端庄的无情地撕碎了一般。 残忍而冰冷。 崔文程的神情因为悲痛而微微颤动,轻轻探手间,触碰到袁氏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身子不由猛地一震,低头间,明明有一滴泪落了下来,却还是强自扯出一丝温和,不紧不慢地唤道:“夫人,我来接你了。” 了了一语,仿佛她还在,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在场的人听之无不动容的垂下头,竟也眼前一湿。 然而话音落尽,除了夜风萧瑟吹过山林的声音,崔文程什么都没有听到,悲怆的气息从胸腔直直冲了出来,此刻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更无法去麻痹自己,当即痛苦地将袁氏已经僵硬的身子抱在怀中,企望怀中的人能在自己的温热中再一次睁开眼睛,与他说一句话。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感受到袁氏脑后渐渐冰冷的血液一点一点凝在他的掌心,蔓延开来,男子痛苦的咆哮出声,近乎崩溃一般扬天而泣,手中却扔是紧紧抱住那个柔弱的身子,丝毫不敢松懈,仿佛只要一松手,眼前的那个人便会骤然消失,灰飞烟灭。 山林中,凄冷彻骨的凉风越吹越烈,只能看到火把剧烈地摇晃着,落在地上的光芒也随之缥缈,而在这一刻,那个曾经叱咤战场,平定叛乱的铮铮男子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鬓边的发丝狼狈地散落在耳边,隐隐的透过光芒,便能看到那一根一根银色的鬓发,让人觉得凄凉难耐。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谢昀默默立在崔文程的身后,看着这位老将颓然的背影,耳畔不由久久盘旋着这两句话,恍然间,仿佛有何人在这山林中低哑而浑厚的哀唱着,让人更加为之黯然神伤。 而此刻的谢昀不仅为崔文程与袁氏的离别而痛,脑海中更是不由浮起那个与袁氏依稀相像的少女,紧握的双拳渐渐冰冷,他无法去想象,当她知晓袁氏的离去时,曾经那个清丽而温柔的笑靥日后可还会在,而那个坚强而笃定的声音,又是否会如从前那般与他欢笑低语。 若是可以,他宁愿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过后,一切都还能回到最初的位置。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我会陪着你 漆黑的夜幕中繁星低垂,仿佛一匹浓重锦缎坠上了无数耀眼的宝石,此刻的崔府尚且在宁静之中,仿佛暴风雨前的海面,未起一丝波澜,就在此时,一阵凉风拂过,顿时将那周身的暑气驱散,更吹得府门前的绸灯微微摇晃,落下一片昏黄的光晕来。 “为什么母亲还未回来?” 穿着绫裙的少女立在门后,柔顺的眉目此刻渐渐变得有些凝重,捏着丝帕的手不由微微攥住,眺望庭前的眸中满是担忧。 侍立在一旁的绿鬟闻言虽想安慰,却还是语中一滞,虽然悟真观离城中有些距离,可如何算,这个时辰太太也该回来了。 想到这里,小丫头为难地低下头来,双手也禁不住不安地绞了绞,再抬起头时,看着怔怔然等在那儿的姑娘,不由努力轻声道:“太太必是快回来了——” 话音落尽,绿鬟觉得似乎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更莫说自家姑娘了,如此心中更如猫挠了一般,既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此刻的崔知晚静静地等在那儿,抬起头看到渐渐被沉云遮住的月色,双手微微有些发凉,虽然她在心里已经想好了无数种可能去安慰自己,可这每一个可能却都无法让她安心下来。 此刻的她不知道为何,一颗心似乎越来越没来由地悬起来,甚至隐隐有几分抽痛。 但愿,但愿她的一切担忧都是多余的。 越想到这里,少女的神情便越发冷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冷静背后的害怕。 渐渐地,夹杂着沙子的夜风一点一点吹起,吹得枝头的树叶“哗啦啦——”直作响,在夜色中,只能看到墨色的影子不住地摇晃,就连少女的衣裙也被吹得翻飞而起,猛然间,便能听到“呜呜——”的风声,裹挟着细碎的石子剧烈拍打在格窗上。 “姑娘,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听得绿鬟担忧的声音,崔知晚并未应声,只是默然摇了摇头,仿佛笃定般要等在那儿,直到袁氏出现在院中。 绿鬟见此咬了咬唇,虽是难为却也再唤不出口来,而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风再一次肆虐而起,只见沙尘顿时随之扬起,直直朝屋内钻,少女似是被迷住了眼,难耐地闭眼偏过头去,方拿手去挡,便隐约间听到外面响起了丫头急促而带着呜咽的声音。 “姑娘,姑娘——” 几乎是同时,崔知晚手中一僵,不由放下去,将指甲紧紧攥在掌心,寻声看过去,便见被她派去外门等消息的丫头正踉跄地从门内跑过来,未等绿鬟去扶,少女已然禁不住地走了出去,眼看着疾步要下到台阶时,那传消息的丫头却几乎是扑着跪倒在了少女的脚下,引得少女身形一僵,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渐渐从心中升起。 一旁的绿鬟看着扑倒在台阶之下的小丫头也是脸色一变,寂静中,那小丫头双肩忍不住剧烈地颤抖着,哭的几乎快要喘不上来气般,努力地抬起头来,却只见泪水已然模糊了整张小脸,头发因为杂乱的散落着,看起来狼狈而凄凉。 “怎么了——” 话脱出口时,崔知晚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是不由变得喑哑了,看着眼前不寻常的一幕,仿佛有一股气死死堵在她的胸口,因为强烈的窒息而疼痛,甚至是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 “姑娘,太太,太太她——去了。” 说到最后时,小丫头几乎是哭着喊出那两个字来,而那一瞬,犹如一个惊雷轰然炸响,少女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脚下当即一个踉跄。 一旁的绿鬟虽也是惊得忘了说话,可一看到眼前的少女虚晃的身子时,当即上前紧紧扶住,下一刻,喉头便不由哽咽起来,却只能努力出声道:“姑娘——” 少女似乎已经听不到旁人的话,一双眸子愣愣的,像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一般,不会哭,不会笑,便是连分毫的波动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 就在绿鬟因为少女的异常害怕到极致时,终于听到少女呐呐出声,却是悲凉的让人更加不忍。 “姑娘——” 那个小丫头此刻伏在地上,哭的也是不能自己,只能努力让自己清晰的吐出几句话来。 “太太在回京的路上被惊了马,马车冲下了山崖,老爷得到消息时已经和谢大人赶过去了——” 小丫头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可在场的人却都听明白了,一辆小小的马车摔下山崖,还能有多少的希望? 这一刻四周静极了,除了肆虐如鬼哭嚎的风声,便只有石子拍打窗纱的声音,绿鬟紧紧扶着眼前的少女,眸中担忧的近乎害怕,却还是咬着牙忍住泪意,哽咽的唤了声:“姑娘。” “不会的。” 少女的唇角轻然勾起,仿佛不过是听了一个梦一般,淡然地摇了摇头道:“不会的。” 少女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一般,痴痴一笑,而下一刻,门口隐隐透着的光亮渐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当那抹光影渐行渐近,走下台阶之时,在场的人似乎都已经忘了哭泣。 当少女的目光定到那个被光晕环绕的身影时,眸中当即一震,神情再也不复从前的温顺,平静,几乎只是一眼,便将她所有的坚强击的粉碎。 只见肆虐的风中,父亲那般顶天立地般伟岸的身影此刻却是萧瑟而颓然,一双眸子没有了平日里的严厉,有的只是绝望和悲痛,就那样双手紧紧托住母亲鲜血淋漓却了无生气的身子。 这一刻的崔知晚觉得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了上来,周身冰冷的发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朝台矶之下走去。 袁氏的身子已经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殷红的鲜血浸湿了她的半身衣裙,甚至一点一点蔓延至崔文程的衣襟,而这一切无异于在崔文程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的深深攥进去,痛不欲生。 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崔文程僵硬而凄凉的神情终于微微松动,目光时从未有过的温柔。 “夫人,我们到家了。” 话音一落,少女靠近的身子就那样死死的定在那儿,再也挪不动一步,而下一刻,仿佛有一双手生生将最后一丝气息从她身上活活剥离般,只见少女腿上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阿晚——” “崔姑娘——” 崔知琰与谢昀几乎是同时紧张出声,就在崔知琰刚迈下第一步时,身前的那个身影已然先他一步到了少女的身边。 膝盖冰冷而被硌的生疼,可崔知晚似乎已经麻木了,当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落在眼前,少女怔怔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那个他不复初见那般从容,温和,眸中竟是泛起了她从未见过的担忧与复杂。 他是在为自己难过吗? 崔知晚想笑,可牵起唇角的那一刻,泪水却是先滑落了下来。 “谢昀,母亲去了。” 少女的声音冰凉而淡,就那样轻飘飘的落在空中,随风而去。 谢昀从未想到,少女第一次唤自己的名字,竟会是在这样的场景,凄凉难耐。 昏黄的光芒下,少女的脸色苍白的让人心疼,谢昀双手微微一攥,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从何安慰。 下一刻,眼前的少女便再也抑制不住的痛哭出声,怔然间,谢昀温柔地伸出了双手,将少女紧紧护在怀中,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阴翳。感受到少女的痛苦与折磨,谢昀只觉得心头一滞,沉默了良久,终于探手轻柔地抚着少女的发鬓,语中满是温暖与抚慰。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第三百六十八章 还未结束 一轮半月静静挂在空中,月辉显得格外清亮,重重的暮色下,夏虫在宫墙的角落里一声一声低吟,偶有小蛙在池塘处轻轻一跃,发出“咕噜——”的水波溅起声,引得枝头的鸟雀受了惊,不由扑扇翅膀飞向了远处。 远在北宫一处废旧的宫苑此刻格外静谧,静的仿佛连呼吸声都能听到一般,可遥遥看一眼那爬满蛛网,绿漆斑驳的名匾,便知此处早无人迹。 就在此时,一个墨色的身影隐在月色下,沿着远处无人的甬道谨慎前行,因着来人裹着墨色带风帽的斗篷,若是不仔细,只怕也瞧不出来。 待到那人将近,依稀可看出是一身形高挑而瘦削的女子,月色静静地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平添了几分神秘。 只见其连宫灯也未曾提,默然前行,直到了这废旧宫苑的门口,方谨慎地朝左右的甬道看了看,似是确认无人时,这才抬手习惯性用风帽将脸遮的更严密了些,而下一刻,便提步朝里走去。 迈过门槛,女子的衣裙轻轻拂过灰尘,发出窸窣之声,走过长长的夹道,一股浸凉的风徐徐吹过,仿佛哀妇的离然之歌,凄冷而孤寂,吹的女子身上的斗篷烈烈作响。 穿过一道破败的长廊,女子走到了一处宫殿前,只见宫殿的台矶之下已然长了许多小腿高的杂草,碧绿而透露着勃勃生机,在风中摇摆着纤细的身子。 “吱呀——” 女子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了眼前朱漆已脱落的旧门,一股阴冷而潮湿的风携着淡淡的霉味袭面而来,引得女子不由皱了皱眉头。 女子身后的月光随之落进殿内,隐约间,也能看到几分殿内曾经的模样。 下一刻,随着门再一次合上,女子轻车熟路地朝着最里的房内走去。 屋内静极了,静的女子俨然能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声,脚下的软缎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一扇破旧的小窗微微开了一条小缝,透过这条缝,月光落入,点起了微弱的光亮,女子随之环视屋内,却是并未看到半点人影。 “你来了。” 男子的声音平静的响起,仿佛旧识相遇般淡然,却是惊得女子脚下一僵,不由退了两步。 待她再仔细看去,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从沉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男子无暇的侧颜一点一点现在眼前,在这温柔如水的月色下,女子看到了男子眼眸中温和的笑意,恍然间,好像一位不染纤尘的谪仙。 当这个念头方起,女子唇角不由勾起冷嘲,为这个想法感到可笑。 “皇子与御前的女官私下见面,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只怕会震怒,你命人寻我一见,总该是有什么话要说,不会只是像现在看看我这么简单罢。” 话虽说的严重,可男子的声音却是那般云淡风轻。 下一刻,女子缓缓伸手取下风帽,那如玉般端庄的容颜渐渐显露,唇角勾起间,有着书卷气一般的温和,却更是满怀冷冽。 “洛王殿下既是如此紧张,当初竟还敢私自寻我结盟,这般胆量也是不小。” “结盟?” 听得徐成君的话,萧衍玩味的勾了勾嘴角,再淡然不过的笑道:“我以为,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话音落尽,萧衍眉眼中仍是那如沐春风的笑意,徐成君却是双手紧攥,眸中带着恨,更带着十足的冷意,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牙道:“你就是一个疯子。” 听到女子的话,萧衍并没有生怒,反而悠哉笑道:“徐姑娘敢与我这个疯子交易,胆量只怕也不在我萧衍之下。” 听到萧衍的玩笑话,徐成君再也抑制不住体内的怒火,当即上前几步,直直逼到萧衍的身前,满含怨怒道:“你为何要杀了崔夫人!” 此话一落,萧衍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不由挑了挑眉道:“崔夫人为谁而死,我以为你该知道的。” “我只要你阻止崔谢的联姻,从未让你杀人!” 萧衍闻言淡淡垂了垂眸,随即语气平静道:“如今崔家姑娘守孝三年,明年这亲便作罢了,这不就是你要的,我萧衍做事,从不在乎过程如何,只要结果对了,便够了。” “你——” 徐成君被逼的语滞,却见眼前的萧衍斜眸看过来,眸中的笑意一点一点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怎么?如今得偿所愿,你那点可怜的良心便被唤醒了。若你当真见不得这般血光的手段,如今便去告诉谢昀,告诉崔家,甚至,你还可以向陛下陈罪,告诉他们,你我是如何密谋,为了你那点儿女之情的私愿,要了当朝尚书夫人的命。” 萧衍越说到最后声音越低沉,也越发靠近,近到徐成君几乎可以感受到眼前那人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嘲讽。 眼看着眼前的女子脸色惨白如纸,没有血色的唇瓣微微颤抖,双眸中满是慌乱与悔恨,便更加笑然摇了摇头道:“当初徐阁老能一步一步从翰林院爬上内阁之位,脚下不知踩着多少同僚友人的鲜血与尸骨,如今他一脉相承的孙女却是这般行事优柔,若是徐阁老泉下有知,只怕也会说一声无用。” “你闭嘴!” 女子尖利的声音颤抖而起,近乎崩溃的全身摇晃。 可眼前的萧衍俨然要将徐成君逼疯一般,一步一步的向前逼近,引得女子步伐慌乱而局促的后退。 “砰——” 背后撞在橱架的疼痛使得徐成君眉头紧皱,再想逃避时,却是被眼前的萧衍紧紧攥住了左手手腕。 僵滞间,徐成君在这一刻感到了害怕,犹如受惊的小兔般怔怔看着眼前犹如地狱中走出来的人。 萧衍悠然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怜香惜玉般脱口叹息道:“徐成君,你早已没有退路了,除了依附于我,尚且能得一席之地,你以为你还能如何?” 看着女子渐渐绝望的目光,萧衍唇角满意地一勾,随即凑到其耳边,仿佛是最亲昵的密语般。 “你放心,只要你选对了路,我便会帮助你,如今崔谢联姻不过延缓三年,这可远远不够,后面便该由你和卫氏一同完成了,到时候,这一纸薄薄的婚约也该走到尽头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察觉 “你什么意思。” 眼前的徐成君身形一僵,抬起头来,仿佛忘记了害怕,只直直地看向萧衍。 寂静中,萧衍唇角淡然一勾,语中温和如初道:“崔氏如今与谢家是姻亲,又是忠勇之家,此次崔氏离世,陛下必会派人前去悼念,以示天恩,你要做的,便是代替冯维,成为这个人,至于到了崔府——” 萧衍语中微微一顿,随即满不在乎的松下了徐成君的手腕,转而负手走向那扇微微打开的窗户,声音低沉而冷静道:“自有卫氏辅助于你。” “辅助我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听到徐成君语中的防备与冷意,萧衍温和侧首,笑着一步一步走过去,竟是引得徐成君不由双手紧攥,一颗心再一次升了起来。 而下一刻,萧衍走至近前,并未开口,而是缓缓凑向女子的耳畔,就在徐成君反射性想要躲避时,却被耳边那再温和不过的话语生生怔住了。 察觉到身前女子的僵滞,萧衍不徐不疾地站直身子,眸中平淡而满怀温和。 “为什么是我?” 徐成君冷冷看向眼前的萧衍,语中除了颤抖便只有恨意。 “你刻意想将我也牵扯进去,将来便不得不为你掣肘?” 萧衍闻言哧然一笑,随即挑眸看向眼前的女子,语中满是嘲讽。 “徐姑娘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重了。” 徐成君闻言眸中一冷,划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怒意,对面的萧衍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颇为闲散道:“卫氏与崔府常有往来,行动间只会惹人注意,至于我,莫非你觉得我去崔府时,周围的眼线会少?” 看到徐成君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萧衍便越发徐徐道:“可你便不同了,你从未去过崔府,你若是在卫氏的帮助下,稍加换个装扮,崔府上下的人便认不出你,那后面的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话音落下,萧衍也不再多言,只在一旁含笑等待,不徐不疾,倒像是置身事外一般。 徐成君低着头,神色没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而下一刻,便能看见她缓缓抬起头来,唇角微微勾起,极为平静道:“我为何要答应你。” 萧衍闻言淡然一笑,可那笑却凝在嘴边,未达眼底。 “我从未强求你答应我,你若不应,便是你的事情,只是三年之后,崔谢联姻便是定局,如今做的一切都白费罢了,若说可惜,便只可惜了崔夫人一条命,而你,仍旧做你的女官,看似风光无限,却是身如浮萍,这池水朝哪推,你便得朝哪飘,哪怕前面会粉身碎骨,你也得坦然的去受着。” 话音一落,萧衍陡然间抬起手,将徐成君惶然间跌落下来的发丝拨弄上去,在其防备之时,便已悠然落下手来。 “你要记住,没有你,我萧衍的路也不会改变,可你若没了我的帮助,你以为还有谁可以依仗?难道是谢昀?” 萧衍说着便不由笑了起来,随即温柔出声道:“听闻,谢昀与长孙妃顾氏极好,且谢家又是极重声明底蕴的世家,当初你祖父与昭懋长公主暗中勾结,妄图动摇国本,这件事可不会因为昭懋的死和徐家的败落而被人淡忘,既然如此,你觉得顾氏还会接受你?若是连顾氏都不能接受你,你又凭何得到谢昀的庇护?更莫说是整个谢家。” 眼睁睁看着萧衍毫不留情的将最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徐成君渐渐变得平静,这一刻的她,就像是被萧衍将心中最软弱无能的那处伤疤血淋淋的揭开,冰冷而疼痛。 “我不能帮你得到谢昀的心,但至少可以帮你进入他谢家的门,至于后面的路便看你自己的造化。所以你无需与我谈条件,因为你还没有这个能耐。” 男子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下一刻,徐成君便眼睁睁看着萧衍朝外走。 细微的脚步声下,萧衍已然要离开屋子,就在此时,他的身后便再一次响起女子故作冷厉的声音。 “我可以答应你,但在两年之内,你要助我进入谢家。” 萧衍闻言微微侧首,随即缓缓溢出一个字来。 “好。” 话音落尽,萧衍走出了这间屋子,殿外的夏虫仍旧不知忧愁的吟叫,徐成君默然地松下身子,怔怔然靠在身后的橱架上,微微侧首间,便能透过那条窗户缝儿看到外面皎洁的月色。 渐渐地,靠着橱架的女子一点一点攥住双手,仿佛是自虐般将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印出极深的印迹来。 无声中,一滴泪水从女子闪烁如星的眸中温热滑落,却是渐渐冰冷。 此刻的徐成君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自己。 嘲讽,鄙夷,还是可怜—— 从前,她也曾是一朝阁老的孙女,世人口中的第一才女。所到之处,除了艳羡便只有仰望。 她似乎从生下来,便站在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就像是飞翔在天上的鸿雁,只看得到高高的明月,看不到脚下的浊泥。 可如今,她却是生生跌落在这一滩烂泥之中,被人耻笑和嘲讽。 为什么偏偏让她遭受这样的变故? 徐成君的双手越攥越紧,眼中划过一丝悲凉。 她也曾是那个如崔家姑娘般单纯而期盼着良人的闺阁少女,若论身份与名望,那个崔家女又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如今她算是明白,什么叫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可她徐成君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认命二字。 娶妻当娶才,只有她才配得上陈郡谢昀。 已经失去了徐家的庇护,如今的她绝不甘再将谢昀拱手与人。 是她的,她便一定要得到! …… 夜幕中,京郊的山林落下重重暮影,偶尔听得几声老鸹啼鸣,在这冰凉的夏夜里更显得凄清。 而就在一山谷处,只见一个人影如虹般从高高地树枝上落下,只一眼,便能看出是常年习武之人。 “如公子所想,小的沿着车轮发生剧烈偏离的地方向上面的树林寻找,发现那一处的树枝隐隐有断裂的痕迹,应是承受重力的缘故。” 随着那人手指的方向,身穿月白衣衫的男子将头微微抬起,那美如谪仙般的容颜在月下隐隐添了几分静谧。 果然,是人为。 寒冷的山风吹的衣袂翻飞,谢昀一双眸子凝视着那一处,越发沉静,也越发冷然。 究竟是谁,会对身居后宅的崔夫人下手。 如此,是冲着崔家,还是冲着谢家。 思索间,谢昀的眉头越发紧紧的皱起,满含复杂。 他无法想象,若这一切真的是因为谢家,他该怎样去面对崔尚书,又该怎么去面对知晚。 默然间,谢昀缓缓阖眸,心中却是再也平静不得。 第三百七十章 后招 殿内苏合缭绕,白色浮烟盘旋而上,一点一点消弭在空中,只留下了淡而轻的味道,隐隐在鼻尖飘动,让人繁杂的心绪多了几分平静。 软塌之上,一抹清丽隽秀的背影被八宝琉璃灯的光晕笼罩,仿佛一副珍藏的画卷,美的能让人将那再惆怅的心事都短暂忘却。 当萧译立在屏扇后,看到的便是这样温暖而缱绻的画面,不知何时蹙起的眉头就那样自然而然的舒展,心底的阴霾渐渐被温暖的光芒照亮,照热。 未曾察觉的顾砚龄就那般双腿微蜷的斜坐在案旁,素净却又难掩繁复的宫裙恰好在女子的脚踝处,裙尾就那样柔顺的落在塌沿边。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匙“叮当”碰击的声音轻响。 顾砚龄左手肘淡淡撑在案沿边,右手的纤纤指间捏着一柄小铜匙,轻轻探手,拨弄着香炉里隐隐泛着红茵的香灰。 看似手中信然自在,可女子眸底却是于平静中掩着深沉,眉目有着说不明的意味。 “殿下——” 醅碧抬头间看到了屏扇后伫立的男子,当即恭敬地低首行礼。 这一声唤打破了殿内的宁静,萧译闻声淡然点头,刚再转而看向塌边,便看到了那个温柔缱绻的笑眸。 “回来了。” 萧译含笑“嗯”了一声便朝顾砚龄走去,只见顾砚龄俨然要起身,脚下的步子就更快了些,上前温柔地将顾砚龄将起的身子按了下去。 顾砚龄唇角抿笑,待到近前才看到萧译额际的薄汗,当即抽出丝帕替其擦了擦。 “今日在外面忙了一日,也不知有多热,快将这衣裳换了沐浴,免得闪了汗。” 萧译任由顾砚龄替其擦了汗,笑着应了声,方站直身子欲唤檀墨进来伺候更衣,却见眼前的人也起了身,探手间,便替他温柔地解着领上的系带。 “你歇息吧,让檀墨来就是。” 眼见着萧译将自己的手握住,顾砚龄含笑抬眸间,仍旧自如地解着那衣带道:“虽是有孕,这点事我还是做得的。” 见顾砚龄如此说,萧译便也不在阻止,只唇角化开更温暖的笑来。 待萧译沐浴毕出来,便见顾砚龄正由醅碧和绛朱伺候着散下云发,抬步间,一边朝寝殿走,一边对身后的檀墨吩咐了两句。 “寻一身素淡点的衣服,明日随我过崔府一趟。” 话音落尽,妆台前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便见顾砚龄抬手间取下耳上的吊坠淡然道:“你们下去休息吧。” 醅碧和绛朱闻言当即领会地敛衽应声,退出去时又朝进门处的萧译行了一礼,这才退到殿外。 “明日便去悼念?” 眼看着顾砚龄起身侧首,萧译的深色渐渐平静而认真,随即点头道:“如今正值暑夏,崔夫人的棺椁不宜在灵堂安放太久,因而入土之日,要提前了。” 顾砚龄闻言垂下眼睑,蝶翼一般的睫毛顿时覆下一片看不清的阴影,下一刻,便能听到顾砚龄略显冰凉的嗓音。 “可怜了崔姑娘。” 语中没有哀没有伤,却满载愁绪。 前世的她也曾经历过这样一幕,她还记得,谢氏走时是一个寒冬腊月,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一般,却是冰冷苍白,那时的她,就像是没有了心,那样的痛苦,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那崔家姑娘明媚如春光一般的笑靥她仍旧记得,只是不知经历了这样的事,那笑又还能残存几分。 “论着崔谢两家的联姻,我本该与你同去的。” 听到顾砚龄语中的无可奈何,萧译缓步走上前去,安慰般将掌心落在其略显低垂的肩上,语中劝慰道:“你的心,崔夫人在泉下也会知道的,明日我会替你悼念,如今事情已然发生了,你也莫要太难过,好好将养身子。” 顾砚龄闻言点了点头,垂眸间看到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不由抬手覆了上去。 “阿译,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听到此话,萧译看到了顾砚龄不由深蹙的秀眉,当即温柔地蹲下身来,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谢昀也是这般认为的。” 顾砚龄闻言当即眼眸一动,当看向萧译时,便见他缓慢而低沉道:“昨夜谢昀前去事发的地方查探,因着是那突如其来的蝮蛇惹得祸,他便寻着马车失控的痕迹,在那一片树林中查找,最后在一棵树上发现有处树枝似是因为过久承受重力,而隐隐有点断裂的痕迹。” 话音一落,顾砚龄的眸子登时化开明亮。 如此推测下来,极有可能是有人提前在那树上埋伏好,等到崔夫人的马车将过急弯时,丢下那两条蝮蛇,而众人慌乱间自然想不到去看头顶有何异常,更何况树林茂密间,只要稍作打扮,只怕也认不出来。 “害死了崔夫人,崔谢两家的亲事便要推后三年,凶手是冲着这联姻而来的?” 听得顾砚龄的猜测,萧译默然点头。 而几乎是同时,顾砚龄的脑海中便闪出了一个念头。 能将谋杀做的这般滴水不漏,自然而然的,除了那个人,她当真是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萧译似是看出了顾砚龄的想法,从旁抚慰地握住顾砚龄的手沉声道:“谢家有名望,崔家掌管武官调动,顾谢又有姻亲的关系,如此之下,崔家难免也会因此与顾家交好,谢昀此番与崔家姑娘结亲,于萧衍而言,无疑是一个威胁。” 听得萧译的话,顾砚龄的手中不由一紧,眸中微微有些发凉。 因为此,他萧衍便轻松的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萧衍果真与前世一般,仍旧是那个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的疯子。 就在顾砚龄心下厌恶时,脑中陡然闪过的一个念头,使得她不由脸色一顿,随即吐出一句冰凉的话来。 “守孝三年,并没有伤及这门亲事。” 听得此话,萧译不由皱了眉头,眸中沉然间,已是明白了顾砚龄的意思。 守孝三年只是缓兵之计,萧衍,还有后招。 “他想要对付崔尚书。” 听得萧译的声音,顾砚龄当即应声道:“一旦崔尚书出了事,不仅会威胁联姻,萧衍更可趁此时机将自己的人安插到这尚书之位上。” 萧译脸色渐渐变得严肃,闻言当即站起身来,安慰地对眼前的顾砚龄道:“我去一趟谢府寻谢昀,你好生休息。” 顾砚龄自知如今有孕,此事又关乎朝堂,便不再多言,只点了点颌,算是应了。 萧译温柔地在顾砚龄的眉间印了一吻,当即转身而去,留下了一室清冷的月光。 这一刻,顾砚龄目送着萧译走远,眸色越发沉静,也越发冰冷。 “怀珠。” 话音方落,少女便从外面走进来行了一礼。 “按计划准备罢。” 怀珠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抬头小心问道:“可要告诉殿下一声。” “不必了。” 顾砚龄微微侧首,看着镜中的自己,语中满是平静。 “他若知道,是不会答应的。” 说到此,顾砚龄转而站起来朝床榻缓缓走去。 “下去吧。” 待到殿内再一次宁静下来,顾砚龄静静地坐在床榻边,默然凝神,一双眸子越发坚定。 就让她与萧译一内一外,废了萧衍的左膀右臂,让他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第三百七十一章 暑夏的潮热贴在了人的身上,密密麻麻地结了一层汗意,偶有一阵风袭来,更觉得身上微微泛凉。 偌大的崔府,寂静的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一眼望去,阖府上下漫天的白幡随风烈烈作响,隐隐间,低沉而压抑的哀泣声从灵堂处传来,伴着这风声,仿佛一曲不尽的哀歌。 袁氏静静地躺在黑沉而肃穆的棺椁之中,双手交叠在上,容颜一如从前那般满怀慈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灵堂下跪着府内的晚辈与丫头,一叠又一叠的纸钱被扔进了火盆中,一点一点被红茵的火蛇吞下,化为了灰烬,随着风便能轻飘飘飞起,盘旋在空中久久不落。 渐渐到了后半夜,灵堂上的人渐渐少了,可那个纤瘦的身影却是执着的跪在那儿,不曾动过半分,恍然间,就像是石塑般。 “姑娘,奴婢求您了,求您歇歇吧,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绿鬟近乎于乞求的哭泣声轻飘飘落在崔知晚的耳边,可少女似乎听不到一般,仍旧怔怔地跪在那儿,一双眸子没有了从前鸿雁蹁跹的生动,仿佛只是一滩死水,没有半点生机。 膝下钻心而冰冷的疼痛似乎已经让她麻木了,看着眼前这个厚重的棺椁,崔知晚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生生挖出来了一般,空落落的,却是被灌进了更为冷冽的风。 母亲温柔的面容在她的脑海中一点一点浮现,让她不由想到了小时候,小小的她依偎在母亲怀中,吵着让母亲教她写字的情景。 那些回忆都还在,可母亲却不在了,而她此生,也再看不到那个熟悉的笑容,听不到那声宠溺的呼唤。 “姑娘——” 察觉到崔知晚眼神中的涣散与异样,一旁跪着的绿鬟越来越害怕,不由哭了出来。 一脸颓然的崔知琰看着这一幕也是钻心般的疼痛,疲惫而泛红的眸子满是不忍。 “阿晚——” 话音脱口,崔知琰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是嘶哑成这般。 眼前发少女仍然一动不动,崔知琰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却是听到门口传来了动静。 只见一身素服的谢昀温然走了进来,腰间除了缎带,便再无旁物。 无声中,崔知琰与谢昀彼此颔首,当崔知琰脸色触动地看了眼灵堂前的少女时,谢昀也随之看了过去,双拳不由便紧了几分。 再松开时,谢昀缓缓走上前去,崔知琰这便示意屋内的人皆一同退了出去。 “阿晚——” 男子温和的声音仿佛一抹悠长的笛声,轻轻触动了少女的心,可眼前的少女仍旧不动,怔然失魂的模样,只让人觉得心疼。 “岳母大人若是看到你这般,也会难过的。” 听到这话,崔知晚终于微微动了动,下一刻,一滴泪便无声地从少女的脸颊滑下。 “那日母亲还答应我,回来与我一同用饭的——” 说到这里,少女语中渐渐哽咽,几乎难受到发不出声音来。 谢昀的眸子黯然覆下,下一刻便蹲身下去,半跪在少女的身边,默然凝视着少女苍白的侧颜,语中想说,却不知说什么。 “都是我的错,若我那日坚持陪母亲去便好了,或者回绝了郑夫人的邀请,便不会这样了——” 少女越说语中越发笃定,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罪魁祸首一般,苍白而虚弱的脸上满是自责与悔恨,一双手紧紧攥着,力道大的全身都颤抖起来。 谢昀见此心下一沉,当即双手扶住少女的肩膀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又何曾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即便当时你陪着一同去,如今岳父大人与你的兄长要承受的痛苦只会更多。” 听到这番话,少女似乎僵硬下来,看着崔知晚这般,谢昀心中更是添了几分阴翳。 如今的他明知崔夫人的死因,却是不得不瞒着眼前的人。 因为他不想将少女牵扯进这个漩涡之中,也更怕所有的不利再一次转在她的身上。 “你没有陪着同去,岳母大人必是欣慰的。” 感受到少女渐渐平静下来,谢昀的神色更加认真,也更加温和。 “阿晚,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送岳母大人最后一程,让岳母大人即便是离开,也能安心。” 话音落尽,崔知晚终于抬起头来,一双湿润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谢昀,当看到谢昀眸中的那抹温和,恍然间,她心内空缺的地方似乎正一点一点的注入了暖流。 她知道,谢昀说的没错。 自母亲走的那一天,父亲就像是一夜苍老般,就连身体也不复从前了。 而如今,长嫂怀着身孕,哥哥却是承受着悲伤与重任,独自扛起了一切。 她不能再沉沦了,即便为了母亲,她也要坚强起来,与哥哥一同料理好眼前的一切,照顾好父亲。 念及此,少女的眸中渐渐笃定,那一刻,柔弱的身子仿佛顿时撑起来了一般。 “谢谢你。” 少女的声音平静而温柔,谢昀心中终于微微一松,语中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你与我之间,永远都不需要这三个字。” 少女闻言微微一震,嘴角渐渐勾起几分弧度,转而再看向那庄重而肃穆的灵堂时,眼眶不由再一次红了,却是难掩坚强道:“今夜,就让我哭最后一次吧。” 话音落尽,少女默然低下了头,一颗一颗的泪水再一次落在地上。 看着少女微微颤抖的肩膀,谢昀手中微微一捏,终究伸出手,用温暖的怀抱环住了少女,启唇间,是再温和不过的话语。 “哭吧,今夜我陪着你。” 话音方落,怀中的少女再也抑制不住般,紧紧攥住他的衣裳哭了出来。 …… 翌日,崔知晚已然平静了下来,默然地与几位长辈招呼前来吊唁的人。 而在这之间,正有那郑夫人卫氏。 原来,崔夫人生前待卫氏如女,卫氏的夫君与崔尚书又有师徒之情,因此卫氏因袁氏之死而自责不已,曾在事发当日便去了袁氏灵前长跪一夜,任何人劝也不起。 此事在崔家人眼中原本是意外,见卫氏如此,便更无丝毫怨恨之情。 可这卫氏倒是重情重义,只言袁氏待自己如亲女一般,因而乞求能如袁氏后人,在崔家帮忙料理后事,送袁氏最后一程。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里应外合 清晨的京陵暑意尚未起,崔府门前便已停满了车马,当丫头上前掀开车帘,谢昀已然上前来亲自扶了杨氏站定。 从外面看去,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唯有府门前悬着的两盏白色绸灯,默然地昭示着什么,看起来凄清而又孤寂。 “母亲——” 听得谢昀轻唤,杨氏无声地收回了眸子,只有些叹息。 进得崔府,穿梭来往的人皆默契地不言不语,脸色显得沉重而肃穆。 直到了灵堂前,便见崔家长子崔知琰,崔家小女崔知晚携着一众亲戚女眷跪在那儿向来人谢礼,茫茫白色中,香纸燃烧出的烟雾缭绕,隐隐的啜泣声从里传来,仿佛能催人心肝。 当杨氏由谢昀扶着跨过门槛走进去,便见排头的少女脸色苍白无力,一双眸子满是疲惫,就像是被抽去了魂,仿佛一阵风便能轻易吹倒,全然不复初见般生动的女儿情态。 早就听闻,因着崔家长媳怀了身孕,不宜参加这样的白事,这长媳便被送回娘家昌平大长公主府休养,如此这女眷接待之事便被这袁氏的小女一肩担起,与一众亲戚女眷忙了这么多个日夜。 听谢昀说,这小丫头也是有几日未好好合过眼了,可见,也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 耳边响起礼仪的宣报声,跪地的人闻声转过头来,当碰触到少女的目光时,杨氏一颗心也不由轻然触动,眸中顿时化开怜爱与心疼。 下一刻,杨氏提步朝里走,方到灵堂案前,崔知晚便携着一众人跪地还礼。 看到少女柔弱的身子直直弯下,将头深深触地,隐约间还有几分颤抖,杨氏当即上前双手扶起,语中满是温柔。 “好孩子,快起来。” 听到杨氏如此慈爱的语气,崔知晚恍然间只觉得熟悉而依赖,仿佛自己的母亲回来了一般,当即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泛红中渐渐湿润。 杨氏见此不由也眼中微热,竟是伸手将跪着的少女揽入怀中,下一刻,便能感受到少女难以抑制的哭声。 谢昀默然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疼却又有着几分欣慰。 “好孩子,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趴在杨氏怀中哭泣的少女闻言微微一动,就连一旁的人也不由看了过来,只觉得久违的暖心。 杨氏似乎并不在乎众人的目光般,温柔地抚着少女的头发,仿佛一对情深的母女。 而这一幕,恰恰落到了门口立着的徐成君眼中。 几乎是一瞬间,徐成君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然凝结成冰,正在一点一点的碎裂。 一双手不由地渐渐紧攥,即便指甲已经抠进了肉中,她却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 眼前的这一幕于徐成君太过刺眼。 从前的她满门被灭,父母皆亡,何曾有人这般安慰过她。 除了嘲讽,冷眼,她又得到了什么。 而如今,眼前这崔家姑娘不过丧了一母,便能得尽她谢家的怜惜? 人生的确是太过可笑,如今她当真想要问问。 为何同人,偏偏不同命。 当礼仪宣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徐成君仍旧那般温和有礼,款款走进,看着灵堂之上,眸中难掩悲色。 崔府上下的人方回礼,徐成君已然上前扶起崔知晚,当眼前的少女抬起头来,徐成君的一双眸子几乎停滞了。 她想要牢牢记住这张脸,更要牢牢记住眼前这个人。 因为正是她,抢走了本该是她的一切。 “崔姑娘,请节哀。” 徐成君的声音原本端庄温婉,此刻更是添了几分抚慰,举止间没有丝毫代天子行事的倨傲,让人不由心生亲昵。 “谢徐姑娘。” 眼见崔知晚出声,徐成君温柔地将其扶起,随后转而看向一旁的杨氏与谢昀,礼貌地颔首出声:“谢夫人,谢大人。” 谢昀闻声回之一礼,杨氏眸中也是难掩温和的点了点头。 当徐成君代表天子向崔府施以哀悼后,众人当即行礼谢恩,一切毕后,徐成君又转而替自己向逝去的袁氏上了一炷香。 默然间,崔府的家眷立在两旁,身后则站着杨氏,谢昀和旁人。 徐成君手中捻香,静静看着案后的棺椁,脸色平静中带着几分肃穆,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双手已然冰冷,冰冷到近乎颤抖,只能用力的捻香,强忍住心底升起的恐惧与愧疚,唯恐让人看出什么来。 袁氏之死虽没有她的参与,可却是因她而起。 若卫氏是那把杀人的刀,萧衍便是将那把刀插进袁氏胸膛的罪魁祸首,而她,正是将刀递到萧衍手中的帮凶。 她不知这世界是否有鬼神,若是有,他日的袁氏,只怕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萧衍与她。 可这条路既然走了,便再回不了头了。 神也好,鬼也罢,她的手上已染了鲜血,便不在乎再沾染的多一些。 只要能得到她想得的,该得的,不再过这般犹如烂泥一样的生活,就够了。 徐成君一步一步缓缓走向灵案前,看着那上面黑沉的牌位,默然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中,当那沉重到可怖的棺椁闪过她的眼前,几乎是反射性地,徐成君将眼眸覆下,转身间,一颗心变得更加坚硬,也更加冰冷。 “姑娘——” 就在此时,一个惊慌的低呼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连连熬了几夜的崔知晚许是因为过度的悲伤再也承受不住,竟是在众人未曾察觉时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 绿鬟惊慌的不由哭出声来,就连一旁的杨氏也惊到不少,就在崔知琰要上前时,谢昀脸色一变,几乎一个步子上前,全然忘了旁人的目光,直接将少女抱起,看向绿鬟的眸中满是焦急与紧张。 “最近的院子在哪儿——” 绿鬟也颇为灵性,下一刻便连忙爬起前往指路,谢昀连杨氏也未来得及回应,便疾步朝外走去。 “快,请大夫过去!” 崔知琰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当即脱口吩咐,一旁的卫氏瞧见了杨氏眸中的担忧,目光微微一动,随即艰难地由丫头扶上前来道:“阿晚是个可怜的孩子,夫人若是担心,不如让丫头请您一同过去,也能安慰安慰她。” 杨氏闻言转过头来,约摸也知道卫氏的身份,心下思索了一番,便点了点头道:“也好。” 卫氏见此朝崔府一个小丫头示意,杨氏随即也跟着赶了过去。 当卫氏看着杨氏远去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转而不动声色地看向徐成君,却见其失神的立在那儿,不由着急了几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惊慌 在徐成君的心目中,谢昀一直是那个不染纤尘的翩翩佳公子,她从未看到他向方才那般失了仪态,方寸大乱过。 自己所爱之人当着她的面,竟为旁人焦急紧张,这无疑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插上了一刀。 如今的她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恨一个人过,恨不得,那人能立即从她眼前死去! “公子,长孙殿下与洛王殿下来了,老爷已经去迎接了。” 就在此时,崔知琰的贴身长随前来低声轻语,引得崔知琰当即抬眸,满是认真。 自他得知母亲去世的真相时,洛王这个称呼便是不共戴天之仇。 如今洛王入府,只怕也不仅仅是佯装吊唁那般简单。 或许正如长孙殿下的猜测,是冲着父亲而来。 崔知琰念及此,掩在袖下的拳紧紧一握,随即转而向徐成君抱歉道:“徐姑娘代陛下入府辛苦,还请姑娘入后堂稍作歇息。” 徐成君见此温和颔首,颇为理解出声:“府中事忙,崔大人不必在意成君,您请。” 崔知琰微微点头,正要寻人招呼,便见卫氏走上前道:“姑娘若是不嫌弃,便让臣妇引您入后堂吧。” 眼见着徐成君点头应了,崔知琰当即转身朝外去了。 徐成君与卫氏默然间一同转身,在卫氏的引领下入了后堂。 此刻因着萧译与萧衍的到来,崔文程与崔知琰去了前厅迎接,而崔知晚又晕倒被送回了院子,偌大的灵堂与后堂只有崔府的亲戚女眷和丫头,正是行事的好时机,可见,连天都在助她们。 徐成君已然察觉到卫氏的紧张与焦急,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仍旧一派悠然的模样,直至她方坐下,一个小丫头端着茶盏走了上来,正要奉至她身边的桌案上,徐成君却是未曾察觉般去探手亲自接茶盏。 几乎就在同时,那茶盏不知如何被碰翻,里面的茶水顿时浇在了徐成君的衣裙上,吓得那丫头一蒙,下一刻便颤抖地跪下去求饶。 周围的人闻声看过来也是不由一愣,下一刻便有崔府的女眷上来斥责那丫头,同时又转而赔礼。 毕竟徐成君是御前的人,此刻又是代表天子而来,若是冲撞了,便不是小事。 就在崔府女眷心慌之时,徐成君却是并未恼,只是温声道:“无妨,许是我没接好,不怪她。” 眼见眼前这位女官如此温婉善心,那丫头顿时心下感激,在场的人也不由松了口气,同时也更觉得这位女官不愧为大家出身,虽是败落,却也难掩气度。 “只是不知府中可有衣裙,我身上这只怕是穿不得了。” 话音一落,卫氏几乎是自然而言的接话道:“臣妇来府时多带了件衣裙,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先穿臣妇的罢。” 卫氏向来会为人处事,一旁的众人见了也不由心下夸赞,而徐成君仿佛当真与卫氏不熟一般,颇为感谢道:“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不妨,不妨。” 卫氏一边说着便一边将手头上的事交给了旁的人,随即转而引了徐成君朝后院去。 直至来到了预计好的地方,方一进屋,卫氏当即命人捧出了崔府丫头所穿的衣服道:“请姑娘更换吧。” 话音落下,徐成君淡淡扫了眼那碧色的婢女裙,下一刻便收回目光平静出声。 “杏春。” 卫氏微微一愣,就在此时,一个眉目清秀的宫娥从徐成君身后走出来,微微敛衽行了一礼,转手间便抱着那衣裙要进去。 “徐姑娘!” 听到卫氏惊然出声,徐成君淡淡看过去,眸中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 “洛王殿下与臣妇说,此衣当由您换——” “我的决定,有你置喙的地方?” 卫氏语中的话被徐成君冰冷的警告声堵了回去,还未等她再开口,便见眼前的女子不复方才在人前的温婉和善,一双眸子逼人的可怖。 “你行事易暴露,难道今日替天子过府吊唁的我便不易暴露了?” 萧衍的算盘打的也太响了,她凭何事事都要听他吩咐? “杏春是我的人,我自信得过,要么便由她前去,要么就由你前去,要么,此事便作罢,你——” 徐成君说到此缓缓逼上前来,唇角冷冽勾起道:“自己选好了。” 卫氏闻声只觉得焦急却又不知所措,今日趁着丧礼慌乱,正是出手的好时机,一旦过了,他日便难了。 可若由她前去,崔府上上下下皆识得她,即便她换了装扮也骗不过他人。 眼看着卫氏着急的模样,徐成君却是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一般。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卫氏终于按捺不住,不得不出声道:“此事紧要,万望姑娘周全。” 徐成君知晓卫氏已然松口,眸中翩然划过笑意,淡淡出声道:“那是自然。” 话音落尽,杏春转身进屋换上了衣裙走出来。 因着杏春是个生脸,换上这衣裙,就连卫氏也未察觉出不妥来,不由才安下心来。 “杏春便由你引去吧,我便在此更衣等你们。” 卫氏见此也不再多说,当即转身朝外去,杏春转而与徐成君微微颔首,这才跟了出去。 当二人一路走至崔文程书房所在的院子,果然未见有人。 因着崔文程不喜旁人打扰,因而书房向来只有他与长子,以及贴身之人进,旁的丫头小厮是进不得的。 而如今,崔文程与崔知琰都被洛王引走,院中自然就没了人。 卫氏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当即转而对杏春悄声道:“这是书房的钥匙,此刻崔尚书在前厅陪同洛王殿下,你进去手脚快些,我就在外面守着。” 杏春闻言一点头,便转而朝里去。 卫氏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宫女打开了房门,手中不由也捏了把汗。 书房的钥匙应是由崔文程保管,洛王殿下能得到这把钥匙,可见这崔府,也不仅仅只有崔府的人而已。 当门小心推开,杏春的手心渐渐也浸出了汗来。 她知道此刻她做的事有多危险,一旦被人察觉,便能要了她的命。 可当初她的命原本就是姐姐给的,姐姐待她如亲妹妹,如今为了她,这条命便是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想到此,小丫头一咬牙,抬脚走了进去。 “吱呀——” 门再一次被她掩上,屋外的阳光登时被挡在外面,转身朝里走,杏春不知为何,仿佛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渐渐袭来,让她不由双手颤抖。 当她看着屋内陌生而肃穆的摆设,口中越发因为紧张而变的干涸,强忍住发虚的身子,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处书架前,颤抖地随意抽出一卷书,随即从袖中快速地抽出一封信压进去,仿佛做贼般慌乱地将其又按原位放回去。 如此她仍旧有些不安,唯恐会被人看出来般,又小心翼翼将那卷书移了移,直至眼前摆放与从前一样时,这才悬着一颗冰凉的心疾步朝外走去。 脚下每一步似乎都沉甸甸的,可她却一步比一步更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冲出了书房,直至身后的门被她掩上,暑热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她才恍然如被搁浅将死的鱼终于回到海里般,近乎粗重地喘息。 卫氏一见着她出来,几乎是疾步上去,连忙道:“都好了?” 见杏春呆呆地点点头,卫氏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转而道:“快,咱们快走。” 恍然间,杏春便被卫氏近乎扯着离开,快速地朝徐成君所在的地方去。 而就在此时,丫头绿鬟站在不远处的墙院下,看着卫氏急促地拉着一个小丫头,只觉得有些奇怪。 郑夫人向来和颜悦色,甚少这般着急的模样,莫非是那丫头犯了错? 绿鬟转念想着,目光陡然落到手中的方子上,当即惊呼道:“对了,还要给姑娘抓药。” 想到此,绿鬟便提起裙子朝外面的药房去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夜幕渐渐落下,窗外的夏木被笼罩着墨色的阴影,默然地立在那儿,皎洁的月光如纱一般轻轻铺洒下来,泛着温柔而静谧的光芒,偶有透过树叶落在地上,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徐成君平静地坐在妆台前,由着杏春替她卸下钗环,当一头云发落下,杏春探手取过梳子,左手轻抚她的发丝,右手执梳一点一点小心的将头发梳到底。 只听得梳子轻轻碰触妆台的声音,徐成君抬手抚了抚发鬓,并未回头,只是透过镜子淡淡看着那个自己道:“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杏春闻言微微抬头,一双小心而单纯的眸子似是动了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寂静间,身后的少女再一次垂下头去,恭敬而顺从。 “姐姐也早些休息,若是有事,便唤我。” 听得杏春的话,妆台前的女子只是背着身轻轻点了点颌,杏春见此不再多言,转而便朝外退去。 “哗啦——” 只听湘妃竹帘轻响,杏春将眼前垂下的帘子掀起一半,缓缓提步而去。 “杏春——” 女子清泠的声音陡然在背后响起,隐隐间,仿佛还带着几分仓促。 杏春身影微微一顿,随即转过身来,只见坐在镜前的徐成君终于缓缓侧过身来,脸色有着说不清的复杂。 “今日,你怕吗?” 听到徐成君的问询,杏春手中微微一僵,不由低下头来,咬了咬嘴唇,终究努力吐出了一个字。 “怕——” 看着眼前踌躇怯弱的少女,徐成君的眼角终于浮起一丝亲切真诚的笑意。 “来。” 见徐成君向自己招手,杏春便毫不迟疑地上前去,方蹲身在徐成君的身边,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另一只温柔而熟悉的手包裹着。 “那你,恨我将你拉进来吗。” 听到此话,杏春几乎是瞬间抬起头来,却见眼前那个温柔的姐姐只是愧疚而又苦涩地看着自己,心中微微触动,当即摇头道:“不恨,杏春不恨姐姐。” “为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徐成君似乎无法接受一般皱了皱眉,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 感受到徐成君有些僵滞的手,杏春低下头去,大着胆子反手裹住徐成君的双手,感受到徐成君的诧异,杏春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单纯而怯弱的眸子此刻满含着亲近与爱。 “当年杏春只是这宫里最低等的宫女,没有人喜欢我,更没有人真心待我,每日我只会被人欺负,嘲笑,永远也融入不进。后来明公公看似对我好,周围的人都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对我,可我却知,明公公对我好,不过是想让我为对食,被他作践罢了。唯有姐姐——” 说到这里,杏春微微低头,仿佛陷入了回忆,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渐渐泛红,一点一点的湿润。 “姐姐是这宫里第一个帮助我的人,也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杏春越矩,一直都将您当做我的亲姐姐,姐姐曾是大家出身,姐姐心里的苦,杏春都知道,杏春很想替姐姐做点什么,可杏春只是个小宫娥,如今能帮到姐姐,都是杏春愿意的,杏春从不怨恨姐姐,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这一辈子都不会。” 说到最后,眼前的少女抬起头来,泪水涌动的眸中满是坚定,让此刻的徐成君也被震撼了。 寂静之间,窗外的夜虫仍在墙角下一声一声低吟,徐成君就这样静静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许久未曾落下的泪水竟是从眼中夺眶而下。 下一刻,在杏春还隐隐哭泣之时,徐成君微微倾身,一把将杏春揽入怀中,杏春身形微微一震,渐渐地松缓下来,反手环住女子纤细的腰,闻到那淡淡的香兰味,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 “傻丫头,你这个傻丫头。” 徐成君将头靠在少女耳畔,语中哽咽,不知说的是杏春,还是旁的人。 那温热的泪水一点一点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滑过,渐渐变的冰冷。 徐成君缓缓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颤抖的身子,仿佛再经历如何的痛苦。 曾经的她也如杏春一般,不过也是一个靠在母亲怀中,撒娇嗔痴的单纯少女,那时的她也曾幻想过未来的良人,还有那锦绣一般的未来。 可如今,她却是渐渐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与洛王萧衍一般的人。 同样的为了自己,可以不择手段的利用任何人。 哪怕,是那个单纯的杏春。 她很清楚今日之事的惊险,所以她才会让杏春去冒险,因为她早已想好,即便被人发现,以杏春对她的那份感激与亲近,杏春会毫不犹豫地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绝不会牵扯到她的身上。 曾经她对杏春,不过是习惯上对弱势的一种施舍,就像是轻轻拂去琴弦上的灰那般简单,可杏春却将这一切视为要用一生去回报的东西。 后来的她也被杏春打动过,很多时候,她也真的将杏春当做了妹妹般。 可一路走到现在,杏春对她的感情不曾变过,仍旧那般单纯没有一丝杂质,而她对杏春的那份姐妹之情,却已不知不觉被染上了利益与算计。 …… “萧衍没有丝毫地动作?” 顾砚龄微微皱眉,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几分异样。 萧译看出了顾砚龄的担忧,眸中也是覆着一层沉然。 “沐祯他们一直秘密看着洛王府,若是有异动,会会来禀报的,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听到萧译的安慰,顾砚龄点了点头。 也只能这般了。 “江浙的事,如何了?” 听到顾砚龄的问询,萧译探手握住顾砚龄道:“一切都布好了,至于谢昀这边,待到后日送崔夫人下葬,便会动身前往江浙。” 顾砚龄见此眉目间才稍微缓和了几分,低头看到自己越发凸起的小腹,眸色渐渐变得深沉。 这一次,她要趁势而上,彻底将萧衍赶出京城。 …… 转眼间,便到了袁氏下葬之日,那一日似乎连老天都感受到了这份悲伤,连绵阴云,飘下来丝丝细雨,天地之间,压抑而凄清。 而这一日,也成为了崔府与袁氏真正的永别。 第三百七十五章 这一日晴空万里,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便是连淡淡的浮云都未曾飘过,灿然的阳光就这般照射大地,泛起一阵刺目的金芒。 崔府上下早已换下了那凄清的白色,恢复了几分从前的生气,一扇小轩窗下,一身素服的绿鬟恬静地站在书案边小心磨着墨,而在书案后,崔知晚身穿绫裙,通身素白如雪,便是发间也只两朵白色绢花,再无他物,衬的少女更为纯洁无暇。 “大公子——” 绿鬟抬头间,看到一人走进来,一见是崔知琰,当即含笑出声。 崔知晚闻言转过头去,唇角方扬起几分笑意,便见又一温和而挺拔的身影走进来。 却正是谢昀。 “谢大人!” 对于绿鬟格外惊喜的声音,崔知琰故作生气道:“绿鬟,怎么谢大人来了比我来了还受你欢迎,你胆子可越发大了。” 绿鬟闻言也不怕,当即出声道:“大公子您,姑娘天天都能见到,如何能与谢大人一样?” 听到绿鬟此话,崔知晚斥责地看了一眼,却反听到崔知琰无奈地与谢昀道:“好了,好了,这丫头与阿晚一般,都是伶牙俐齿的。” 崔知晚闻声转过头去,故意不满道:“我还在帮哥哥训绿鬟的不对,哥哥却还说我的不好。” 崔知琰闻言当即作悔过状,故意拱手作揖道:“好好,都是为兄的错,妹妹大人有大量,便饶了我这一次罢。” 崔知晚见此不由嗔了一眼,兄妹二人对视间到底还是笑了笑。 崔知琰眼看这妹妹终于能有几分笑,不由也稍稍放下了一点心。 “站了这么久不累?” 崔知晚看了眼崔知琰,再转而看向身后温和看着他们的谢昀道:“快进来坐罢。” “我回来还未去看你嫂子,便不留了,你们说话罢。” 崔知晚闻言微微一愣,便见崔知琰眉目带笑,转身与谢昀点了点头,便擦身而过。 “奴婢去沏茶。” 还未等崔知晚说话,一旁的绿鬟也抿着笑低下头来,行下一礼后,便也退了出去。 “坐罢——” 屋内只剩二人,崔知晚一时有些不适应,便转而侧身避开了尴尬。 谢昀闻言温和颔首,这才走进屋内,当坐定后,绿鬟便上前小心搁下了茶盏,又默默退了下去。 “你,可还好?” 寂静间,谢昀率先开口,崔知晚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这语中为的必是那日在灵堂前的事。 念及此,少女的眉目不由低垂,眸色渐渐黯了几分,唇角勉强勾起几分安慰的弧度。 “已是好了许多。” 谢昀见此,察觉出自己似乎问错了什么,心中微微一动,方要说抱歉,便见对面的少女再一次抬起头来,眸中已是平静下来。 “那日,谢谢你。” 少女的声音温柔而舒缓,让人闻之,连眉间也不由平缓了下来。 “你我之间,无需谢字。” 听得谢昀温和而平静的声音,崔知晚捏着丝帕的手不由顿了顿,渐渐地,她似乎快要坠入到那温和的目光中。 今生,她何德何能。 “明日我便要启程南下,你,好好保重。” 陡然的一句话,让少女的一颗心不由坠落了几分,虽是有着说不清的难受,却还是扬起让人安慰的笑意,眸中满是平静。 “好,南方的气候不同,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眼见着眼前那个人温和地点头,崔知晚再一次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阿晚——”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名字,在此时的阳光中,似乎格外灿烂,让人心生欢喜。 崔知晚看似平静,可微微攥起的双手却是暴露了她的紧张与欣然。 四目相对中,少女眸光盈盈,谢昀的眼中却是浮过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暖。 “等我回来。” 短短的四个字,却是犹如一阵春风,恰如其分地拂过少女心中那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渐渐地摇漾开来。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是只过了一瞬,少女的唇畔微微动了动,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来。 “好。” 一个字,此刻看似平凡,可二人却不知,在许久之后,却是成了一个一生的承诺。 …… 在一个清晨,谢昀与韩振一同坐上了南下的船,朝着他们的使命而去。 在这短暂的日光里,似乎一切都格外平静,全然没有袁氏骤然离世时的悲凉与阴谋。 因着前几日连绵的大雨,这一日的天气似乎极好,没有夏日那般火辣辣能穿透层层衣衫的热意,仿佛光芒和煦了许多,就连御花园的花,也开的分外娇艳。 看着百花竞相绽放,蝶舞阵阵的景色,微风拂来,眼前的花海如潮般轻轻推涌,淡淡地花香顿时四溢开来。 顾砚龄见此也难免舒神,眉目间极为平静地舒展开来,唇角不由勾起分外安逸的弧度。 醅碧与绛朱见了,彼此眼神交汇间,不由都抿着笑意。 “这里真漂亮,若是能常来便好了。” 耳边传来绛朱的惊叹声,顾砚龄知道小丫头这话是为了自己,也不拆穿,反而笑着点头道:“那便常来吧,许久未见绮阳了,下次便叫她一同来。” 醅碧和绛朱闻声当即笑着点头,主仆三人沿着卵石小径悠然前行。 就在走了几步之时,少女欢笑的声音远远传来,顾砚龄闻声看过去,便见在一个五角的小亭中,几个少女正在其中,围着那方小石桌抓羊拐。 其中几个少女作婢女打扮,而独独那正在抛撒羊拐的少女却是打扮不俗,年纪不大,已如妇人般盘起了头发,通身上下虽不艳丽,却是看得出价值不菲。 而隐隐间,顾砚龄只觉得亭下那个女子似乎有几分眼熟,仿佛她曾见过。 可思索间,顾砚龄能够肯定,那女子并不是哪一宫的嫔妃,若说是哪位皇亲国戚的家眷,似乎也不像。 顾砚龄的脚下不由朝着那女子的方向走去,脑中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 若说是后宫嫔妃,宫外的皇戚贵妇,她都当有一个印象。 但眼前这个女子,明明有着印象,却不知是谁,的确是少见。 或者说,眼前的女子,她曾在前世见过—— 这个念头让顾砚龄心下微动,再看过去,眸色渐渐变得认真。 “妃子真厉害——” 眼见着那一颗颗羊拐仿佛能听懂话般,在少女手中极为乖巧,抛接自如,那些个陪伴的婢女越发激动,不由竟抚掌而笑。 而那女子此刻也像个孩子般沉浸在手上的羊拐之中,全然没有妇人的温婉端庄,眉目间反而满是少女毫不掩饰的欢喜与骄傲。 第三百七十六章 似曾相识 一步,两步…… 顾砚龄的脚下轻而缓,做工极为精巧的软缎鞋踩在卵石小径上,几乎未曾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直至走到了小亭的石阶之下,便见眼前那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身着紫碧纱文绣璎双裙,挽着盘桓髻,发间别着一只精巧而不菲的多宝钗,眉目间青涩而明丽,没有半点妇人沉稳端庄的模样,仿佛是一枝被呵护的极好的娇花,未曾体会过何为愁绪。 可见,是嫁对了良人。 念及间,那陪着女子玩羊拐的一个婢女无意转过头来,当一看到亭下的那行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僵在那儿,下一刻,便迅速敛去,转而对那玩的正尽兴的女子悄悄说了句什么,几乎是同时,那女子也转过头来。 只见温暖而灿然的阳光下,一位容貌绝世,气度华然的年轻妇人被众位低眉敛目的宫人簇拥其中,站在亭下,虽未说话,可那眉目间淡而稳沉的温和,还有那通身的气度都足以让人心生几分敬服。 “奴婢给长孙妃请安。” 许是见那女子一时打量,忘了行礼,引得一旁的婢女不由率先敛衽行礼,以作提醒。 话音一落,顾砚龄尚未喊起,便见那年轻女子连忙提起裙子,局促而红着脸的快步走了下来,直至在三步之外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倒也丝毫未失规矩地垂眉行下礼去。 “嫔妾给长孙妃请安。” 女子的声音略微带着几分小心,却也如那山涧的泉水一般,清朗而没有一丝做作和讨好。 顾砚龄饶有兴致地淡淡打量了一眼,随即才语中平缓道:“起吧。” “谢长孙妃。” 当那女子携着一众婢女起身,仍旧眼睑低垂,未曾抬起头来,顾砚龄并未多言,只转而看了一眼那女子身旁的婢女,几乎是一瞬间,便了然了几分。 “你是洛王府的婢女罢。” 顾砚龄的声音淡然而缓,引得那眉目清秀的婢女微微抬眸,随即又恭敬地垂下道:“回长孙妃,奴婢是洛王府的婢女清欢。” 果然未记错。 萧衍虽从不携府中的婢女入宫,可前世里,这个清欢正是萧衍的贴身婢女,那时作为王妃,她自然是对这个与自己丈夫朝夕伺候的清欢极为熟悉。 顾砚龄唇角微扬,眉尾轻轻挑了挑,转而看了眼身旁的女子,能让萧衍的贴身婢女亲自伺候的女子,可见,应是萧衍如今正宠之人了。 “许是这些日子在毓庆宫待得久了,倒不知眼前这位妹妹是——” 一听此话,那女子自然知道问的是自己,总算是微微抬眸,一对上顾砚龄淡然含笑的眸子,又紧张地低下头去。 “回长孙妃的话,嫔妾是洛王府的侧妃,穆瑶。” 听到少女小心翼翼的答话,顾砚龄眸中微一凝思,不由心下微动。 穆瑶。 这个名字与她而言,可并不熟悉。 想到此,顾砚龄眉头不易察觉的轻蹙,下一刻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而看向眼前的少女不紧不慢道:“礼仪官穆大人,便是你的父亲?” 听得顾砚龄的问话,眼前那女子微微一顿,似是未反应过来,但也只片刻,便又极为恭敬地行礼道:“回长孙妃,正是。” 见女子如此回答,顾砚龄约莫也知道了,早闻萧衍又新纳了一房家世并不显赫的侧妃,可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依仗,入府又最晚的侧妃,却是打败了严氏出身的正妃,心机容貌都不在话下的王侧妃,还有那一众莺莺燕燕的妾室,竟是得到了专房之宠。 顾砚龄念及此,越发对眼前这个女子多了几分兴趣,因而难得温和道:“为何你总低着头,莫非你很怕我?” 听得此话,那女子当即矢口否认,眼见着四周渐渐寂静,又不曾听到顾砚龄再说话,郑瑶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是正对上顾砚龄淡然的笑眸。 女子的容颜总算是近在眼前,可却并非外界传的那般惊为天人,如此,顾砚龄心中是越发起了疑。 萧衍对一个人的看重,或者说喜欢,向来都是有利益相连的。 正如从前娶她,如今娶严氏,都不过是为了权势,而从前独宠王有珺,也不过是因为王有珺有一张好皮囊,更是极近女子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更能满足萧译那男子的自尊心和保护欲罢了。 可眼前这个穆氏,没有王有珺那般的美貌,没有严氏的家世,看起来还有几分孩子心性,顶多算得上可人,却能得尽萧衍的喜欢,倒是不得不让人生奇。 而最重要的,在前一世,她为洛王正妃之时,却是从未见萧衍纳过眼前这个穆氏,相反,自始至终萧衍专宠的,都只有一个王有珺而已。 难道说,这一世她的重活,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一切,就连从前未曾出现的人,也都不知从何时走了出来。 想到此,顾砚龄看着穆氏的目光也越发多了几分认真。 不知为何,虽未曾相见,可眼前女子的容貌总是有几分熟悉,似乎她们真的在哪里见过,只不过,是被她忘却了罢了。 “阿瑶——”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而熟悉的男子之声忽然在身后响起,顾砚龄眸中不易察觉地一凛,几乎是同时,收起了目光中的打量,化为淡淡的疏离,转而侧身,正见一身华服的萧衍站在不远处,眉目中满含温和与宠溺,缓缓走上前来。 身边的女子这一刻俨然变成了一个看到糖人的孩子,眸中顿时浮过星星点点的欣喜,不由脱口欢欣道:“九郎——” 九郎? 顾砚龄闻言心下微微一愣,却见萧衍没有露出丝毫的不喜,反而含笑走过来,语中佯装嗔意道:“方才不是让你在乾和宫外等我,一转眼便没人了,入宫了还这般调皮。” 话音一落,只见那女子理亏地低下头,小脸因为通红而更显娇俏,语中糯糯回道:“我在那儿等了好久,见九郎未出来,一时——” “一时贪玩便跑出来了。” 听到萧衍没好气的笑语,女子也不说话,只一双手不安地绞着,此刻的顾砚龄站在一旁,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局外之人。 “长孙妃也在此。” 正在顾砚龄默然不语时,便见萧衍转而随和地看向自己,顾砚龄唇角微微一勾,随即颔首道:“今日天气好,便出来走一走,未曾想缘分使然,竟是遇到了洛王殿下的侧妃,倒是一见如故。” 顾砚龄的话听起来客套,却又俨然带着几分诚然,引得萧衍眸中微微一动,随即化开更为温和的笑意。 “那便是阿瑶的荣幸了。” 顾砚龄闻言含笑不言,萧衍也不再多说,转而看向身旁的女子道:“今日可玩够了罢,玩够了,咱们便回府。” “嗯嗯。” 眼看着女子欣然点头,萧衍便含笑携着女子一同与顾砚龄打招呼。 “长孙妃在此赏玩,本王便携侧妃先回府了。” 顾砚龄闻言淡淡点颌,眼看着眼前的人要走,却听得那女子又转而想起来般急着道:“我的羊拐还未拿。” 话音一落,那女子便也未等萧衍说话,急忙提裙跑回亭中将那副摊在石桌上的羊拐收回绣囊中,这才转而小跑回来,看起来可爱的让人无奈。 萧衍见女子将那羊拐当个宝一样收好,也是哭笑不得的与顾砚龄一颔首,这才转而离去。 默然中,萧衍一行渐行渐远,顾砚龄静静看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少女,努力去地在脑海中思索着。 可她们之间似乎就像是隔着一层纱,就在将要清晰时,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摸不清,看不明。 阿瑶。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第三百七十七章 醉酒误事 转眼间,已是去了半个月余,京城里连连下了三日的暴雨,街道巷口几乎处处都是积水为坑,浓郁而清爽的泥土香味更为明显,而到了远远的南方,也已是连绵了有将近半月的阴雨,虽那雨水小而如珠,没有北方那般强势,却更有南方缠绵温婉的意味。犹如一位腰肢纤细,淡披轻纱,犹抱琵琶的美人,更让人心生沉醉。 “驾驾——” 在一个修缮简单又不失官家威严的官府驿站前,远远地,便见一男子裹着蓑衣,骑着一匹快马仓促而狼狈地朝此处赶来,只听得马蹄声一下一下踏过积水的石砖,顿时溅起了无数散开的水珠,落到了马腿之上,或是更远处。 直到了驿站门口,那男子几乎是还未等马停,便一个翻身下来,只见那马也颇为灵性地停了下来,在雨中早已淋湿,那油光而长的马鬃因为潮湿而黏在一起,虽是变成了一撮一撮的,却并不失这马的英气。 只见此马许是赶得累了,也只是轻轻地打了打响鼻,脚下偶尔踏了踏地,渐起许多水来。 那驿站门口接待的人方上得前来,便见那穿蓑衣的男子抬手将手中的缰绳随意撂了过来,那最前的人连忙伸手接过,随即便见那穿蓑衣的男子一边抬脚朝里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将马牵去马房喂上最上好的马草,小心伺候着,明儿个一早我还得赶路。” 那接过缰绳的人闻言连忙点头应是,随即便有另一人紧随那蓑衣男子伺候着,疾步穿过长廊朝里走去。 “过了这个驿站,下一处便到浙江了罢。” 穿着蓑衣的男子一边朝那驿站里面走,一边解开身上穿的蓑衣,取下斗笠问询着。 紧随身后的人听闻了,连忙回答道:“正是,这里便是通往浙江的最后一个驿站了。” 走在前面的男子闻言闻言脚下一顿,随即将手中的斗笠和蓑衣扔给了身旁那人,转而出声道:“那便按着路程,再给我备上足够的马草,要最好的。” 那身后陪侍的人一听,连忙点头哈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话音方落,便到了客楼门口,那男子抬脚走进去,随即便又有驿站人员打扮的走了过来。 “要最好的上房。” 听得客人吩咐,那人当即道:“好嘞,您请。” 只见那男子随之上了二楼,将身上一个极为简单的包裹放下,再听得“铿锵——”一声,便见一把佩剑被随手放在了包裹一旁。 等到送来热水,男子熟悉完毕,这才转而下了楼到堂中选了一处位子坐下,随即转而出声道:“温上一壶酒来,再上几个小菜来。” 待到驿站内的人端来酒菜,一样一样小心地搁下了,这才转而弯腰将温着的酒壶取了出来,恭敬地倒到酒杯中道:“冒雨赶路只怕寒的紧,大人快些暖暖身子罢。” 那男子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接过酒杯扬头便是一盏,眼看着那人要再伺候酒水时,便见那男子抬手挡了酒杯道:“好了,你下去罢,我自己来就行。” 那人见此微微顿了顿,抬眸间似乎在提醒什么,那男子默然扬头,也不多问,伸手从袖中探出些碎银子,随手一抛,便被那人接了个准儿,当即笑的更为讨好道:“谢大人赏。” 待到那人退下,男子便独自自斟自饮,身子也渐渐回暖了许多,自在间,听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积水从瓦檐间缓缓滑下,到了檐头受不住坠了下来,练成了一串又一串的碎珠帘,砸到檐下的台矶上,响起了一阵又一阵清澈的水声。 因着屋外天色渐晚,堂上已然点起了烛火,昏黄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隐隐透着几分温暖与舒适,让人不由也松下心来。 就在此时,脚步声再一次响在门口,随即便见来人出声问询道:“可还有住处?” “有,有。” 眼看着驿站内的人前去接应,饮酒的男子抬头随眼一看,眸中却是定了下来,下一刻,一抹惊喜顿时浮现眼前,语中更是难掩激动。 “俞成兄?” 进堂那人闻声看过来,一见那饮酒之人缓缓站起来,眸中也是微微泛着光亮,俨然是旧识一般抬手不可思议地指道:“文德兄。” 驿站内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饮酒男子当即上前几步来,激动地拱手道:“未曾想到,你我竟是在此相见。” 那被唤为俞成兄的人也是眉眼带着欣然的笑意,随即拱手道:“你我再相见,已是隔了数年了。” 二人相谈间,当即来了兴致,转而换了二楼的客房,将酒菜都摆了上去,关上门来,倒是相谈甚欢。 原来,这二人早年都师从一人,朝夕同学间,同窗之情颇为深厚,直到后来二人都离开了书院,这才渐渐失去了联系。 如今数年再见,虽是时过境迁,却也未曾磨去二人之间的情意。 雨中烛下,二人回忆往昔感慨颇多,不由间也已饮了数壶酒,直到夜深之时,就连驿站里的人也都差不多歇下了,那被唤为文德兄的男子许是饮的醉了,晃然间,只觉得眼前的人和物都裹着重重模糊的影子,越想看清楚,却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到了最后,竟是再也撑不住,“哐当——”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文德兄?来,咱们再共饮一杯。” 对面的人似乎未曾察觉般,笑着端起一盏酒再次相邀,可连唤了几声,也未曾得到回应,直到探手碰了碰,却是只听到对面那人沉沉的酣睡声,那人的笑意渐渐凝滞,一点一点的被收敛下去。 “噔噔噔——” 只听得那人将手下的桌案连敲三声,下一刻,便见掩上的房门被缓缓推开,随即便见一身着墨衣的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虽年轻,却难掩英武之气。 “沐大人。” 随着身后的门再次被掩上,进门的男子淡淡应了一声,转而看了眼趴在那儿的人,耳畔便听得那被唤为俞成兄的人不紧不慢道:“酒里的药,足够让他睡到明日了。” 话音一落,沐帧冷然从容地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包裹,随手打开,果然看到一封盖好印泥的信正躺在其中,沐帧手上丝毫未停顿,从袖中抽出一只极为锋利的银片,将印泥放在烛火上烤了烤,眼见印泥稀了几分,下一刻便迅速以银片将封口处划开,当指尖轻松地抽出里面薄如蝉翼的信笺,沐帧缓缓打开,低眸看去,唇角几不可察的一扬。 果然如殿下所言。 屋内一片寂静,沐帧转而端来一个铜盆,将桌案上还未饮完的酒全倒进盆中,随即便有跟随而来的人端了温水走进来,轻轻倒入盆中,酒一遇水,酒香更是四溢开来。 就在那对面的男子诧异时,便见沐帧已然将手中的信轻轻铺展在那酒水之中,听得那男子讶异出声,沐帧却是不为所动。 渐渐地,奇怪的事情便发生了,只见那信完全浸入酒水中,上面的字却是丝毫未晕开,更为模糊,仿佛没有丁点异样。 当今朝中文臣墨客多喜风雅,将那安氏的桐烟墨捧为了至宝,听殿下言,桐烟墨墨质细腻,不仅有淡淡的松香味,写出的字更是遇水不晕,不化。 如今一见,倒真是如此。 待到那信笺浸泡了片刻,沐帧便轻巧将其挑起,随即递给随身跟着的人道:“将其平展开来,好生烘干,今夜你就好好守着,这信笺原本是什么模样,明日还得什么模样,不得有一丝褶皱,更不得变了颜色。” “是。” 那人闻言当即拱手应了,接过东西便退了下去,沐帧转而看向对面男子,又看了看眼下睡着的人道:“你就与他继续饮酒吧,不到明日,我便会将信原封不动地送过来。” 对面那人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恭敬出声道:“是。” 话音一落,沐帧转而朝外走去,徒留那对饮的二人,寂静之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第三百七十八章 通敌密信 盛夏的夜晚静谧而带着几分暑意,即便是此刻的宣府,也难掩那微微浮过的热风,墨蓝色的幕布犹如新染的锦缎一般,渐渐铺陈下来,上面星星点点的缀着微微闪烁的星星,仿佛一颗又一颗耀眼的宝石,城墙之上的旌旗飘展,“烈烈——”作响,在暮色下呈现出几分沉沉的影子,庄重而肃穆。 身披银光战甲,身姿挺拔而端正的将士默然立在城头,仿佛一座座石雕般,一动不动,周身却是氤氲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 城内的百姓们如今也渐渐息了声响,商铺们都已打烊,正悠然地关起了门板,而在城外不远处的树林中,尚有马蹄声一点一点渐近,踏过小道上的树叶,发出了细微碎裂的声音,而期间还夹杂着几分盔甲碰撞兵器的声音,引得树林中的鸟雀不由扑棱着翅膀飞起,换了一处位置,才再次落下,悠悠叫上两声。 今夜月光极为明朗,一抹银色的光芒透过丛丛的树林落下来,远远地,便能看到一行巡逻的将士正肃然前行,人数虽不多,却能从排列行进间看出极有军纪。 幽幽的山涧中,一袭凉风缓缓袭来,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就在那一行将士正行进之时,前方不远处的树干后面似乎微微出现了几声异响,行在最前那人默然抬手间,队伍顿时整齐停下来,几乎一瞬间,便不闻半点声音,只有悠悠的鸟雀声伴着清朗的风声。 最前那人肃然坐于马上,一双眸子如鹰一般凛厉地盯着那一处,却许久未再见动静,就在众人以为只是错觉时,忽然听得一声极轻的马嘶,那人顿时眸中一亮,一踢马肚便直直朝那一处树林奔去,只见那宝马飞起一跃,顿时踏的许多碎叶飞起,身后的士兵见此也更为精神奕奕,仿佛看到猎物的群狼般跟随之后。 马蹄声几乎响彻整个山林,而下一刻,那发出异响的树林后果然有一人仓促而慌乱的翻身上马,几乎是不要命般地朝远处逃去。 呼呼地风声在耳边凛然刮过,整个山林的鸟雀似乎都被惊起一般,“叽叽喳喳”地乱叫起来,茫然地在林中穿梭,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 眼见着渐渐穿过树林,那慌乱逃跑的人倒是身手极为敏捷,几次都躲过了追赶,如今出了林子,更是扬起马鞭,快如闪电一般,而那巡逻首领人物见此,几乎毫不犹豫地从身后抽出一支羽箭来,以迅疾地速度搭好弓,即便在马上剧烈地颠簸,拉弓的手却是稳如磐石,下一刻,便只听“哧——”的一声,那支白色的羽箭携着凛冽的风直直朝那逃跑的黑影追去。 几乎是一瞬间,便能在夜空中听得一丝马的悲鸣,只见皎洁清冷的月色下,那疾驰的马后腿一软,只听得“嘭——”的一声,便直直地摔了下去,而原本坐在那马上的黑影也随之摔到在地,却又毫不死心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了起来,俨然要继续逃跑。 只听得又是一箭发出,这一箭不偏不倚,直直射中了那人的右腿,只听得那人虽是极力抑制,却还是闷哼一声痛倒跪地,下一刻,马蹄声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登时将那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巡逻的首领居高临下地坐于马上,透过月色看出马下之人穿的寻常,看起来不过是个百姓打扮,可方才那逃跑的气势,却绝不是一个平头百姓该有的。 在那首领近乎冷而逼人的目光下,那人抱着汩汩流血的右腿,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着重重包围的将士,几乎是吓得哭着求饶道:“各位军爷饶命,各位军爷饶命,小的是这城中的百姓,只是今日入林摘草药时受了伤,没能按时回城,求军爷饶了小的一命,小的给各位军爷磕头了。” “摘草药?” 其中一士兵听完冷笑一声,随即喝道:“既是摘采药,遇着我们,你跑什么?” 话音一落,那瘫软在地上的人微微一愣,几乎是一瞬间又想起什么般哭道:“这林子里太黑,原本听到野兽的声音已把小的吓了个半死,后来一听到马蹄声,远远地小的看到了军队,还以为是鞑靼又来夺城了,小的一时害怕,便想躲藏在那儿,谁知却是被发现了,小的只怕丢了命,便只有跑了。” 默然中,那人几乎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在暮色下颓然而惊恐,说着说着便哭的越发厉害,仿佛真的只是个受了惊的平头百姓般。 就在此时,一阵微凉的风陡然浮过,那些马儿也不禁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脚下轻轻踏地。 寂静间,只听得一个极为冷冽的声音响起,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更为瘆人。 “是不是百姓,随我们回城去便知道了。” 话音一落,只见那人脸色煞白,可那首领却是丝毫不等他反应,只漠然地一拉缰绳,将马掉了个头,只留下一个沉然的背影道:“将人给我带回去!” 下一刻,立刻便有人翻身下马,几乎瞬间将那人捆绑起来,犹如待宰的猎物般被一同带往回城。 …… 这厢,宣大总督顾敬明,山西总兵顾子涵,副总兵郑文以及几位将领正聚在行兵图前商讨着什么,屋内肃穆而寂静,只有烛火照得极亮,微微摇晃间,便能看到众人严肃而认真的神色。 就在此时,屋外渐渐响起些微嘈杂的声音,顾敬明不由地微皱眉头,抬起头来似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屋外已然响起通报的声音。 “报告总督大人,今夜巡逻之时卑职在城外抓到一可疑之人,恐为鞑靼的细作,卑职将其带回,从其身上搜到了一封信,还请总督大人过目。” 屋内众人闻声皆是眸中一动,转而看向顾敬明,只见顾敬明神色不明,只沉然朝紧闭的房门道:“送进来。” 下一刻,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巡逻首领率先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两个士兵将那抓回的人扭送而入,只听得“嘭——”的跪地间,那首领便已恭敬地将密信递送出来。 顾敬明默然低眸看了眼那密信,随即将其接过,缓缓将其撕开,当他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笺,只不过略过几眼,却是眸中猛地一震,脸色变得极为异样。 “总督——” 众位将领见此都不由担忧地轻唤出声,却见顾敬明拿着信笺的手微微有些虚晃,抬头间看向那跪地之人,语中沉而严肃。 “可还搜出旁的来?” 那首领闻言当即想起来什么般,连忙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形似令牌的东西道:“回总督,还有这鞑靼的通行令。” 顾敬明闻言眸中更为难看,将那通行令一把取过,拿在手中看了许久,沉默间,手中竟不由紧了许多。 “总督——” 一旁的顾子涵似是察觉出四叔的异常,想问什么,却又欲言又止,而下一刻,顾敬明却是无力地将拿着信笺的手抬了抬,顾子涵会意地接过,方一落眸,不过片刻,几乎不可置信地将瞳孔一缩,脸上满是惊异。 如此之下,倒把在场的人都惊了不少,而郑文因着离顾子涵近,此刻恰好也看到了那封信的内容,但与顾敬明的沉默,顾子涵的惊讶不同的是,郑文几乎是震怒的将目光倏然射向跪在地上那人,下一刻,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陡然拔起随身的佩剑朝那人砍去,语中满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是谁派你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的众人都一愣,而顾敬明几乎是第一个沉然呵斥道:“将他给我拦住。” 眼见着那一剑厉生生要将那人劈成两半,惊得那人连躲都快忘了,一旁的顾子涵几乎是瞬间接到命令,一把将郑文牢牢制止住。 那人勉强从剑下躲过,鬓边的发丝被那剑锋一过,竟是立即断落,轻飘飘地掉在地上,吓得那人脸色惨白,仿佛去了半条命般。 众人此刻还在云里雾里,而郑文却是用尽全身的力要从顾子涵手中挣开,右手一扬,拿起长剑直指那人几乎是怒发冲冠道:“我不信!难得总督大人你们会信?崔尚书一生忠勇正直,如何会与鞑靼通信,必是那鞑靼故意派这细作诬陷于崔尚书,你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不明来历的细作!” 眼见着郑文挣扎的脸涨得通红,而在场的人在这一番话下,也渐渐明白了什么,都不由将目光重重落在顾子涵手中那薄薄的几张信笺之上,一时都噤声不语,显得诡异而沉默。 第三百七十九章 浙江暗查 因着连绵了半月余的阴雨,骤然初晴的浙江杭州府显得格外朦胧,仿佛一位掩着轻纱的曼妙女子,温柔而缱绻。两岸之上青瓦白墙,垂柳如帘一般矗立在岸边,那碧绿欲滴的青嫩枝条轻轻柔柔地舒展而下,落在水面上,微微摇漾间,荡开一圈一圈渐渐扩大而隐去的涟漪,为这暑夏更添了几分生气。 淡淡的雾气缭绕盘旋,仿佛浮云遮眼一般,便是呼吸之中,也夹杂着几分新鲜的水汽,一缕阳光缓缓从重重云层中露出几分,将那轻柔而灿烂的光芒倾洒下来,在那水面上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就在此时,两辆简单而素朴的马车缓缓从城门而入,一路缓缓前行,车轮悠悠地碾过青石砖,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吹的那车帘微微飘了飘,而下一刻,便见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淡然拂开车帘,帘后随即便现出男子俊逸的容颜,虽未出声,亦未有一丝表情,可那眉间的温和却让是让人如沐春风,不由失了神。 谢昀默然地坐于马车内,透过车帘,外面嘈杂而喧闹的场面让他微微蹙了蹙眉,只见商贩们皆迎来送往,欣然地做着买卖,街上的行人摩肩擦踵,都带着几分雨后放晴的喜意,漫步其中,偶有几个孩童手中捏着糖葫芦,木质的风车从中跑过,落下一串串稚嫩的笑声。 饶是如何看,眼前也是一片安稳和谐的景象,哪里有丝毫流民涌入,混乱不堪的场面。 可见,要么那封送入皇帝手中的密信的确是胡言乱语。 要么,便是这江浙早已得到了风声,将该扫的,不该扫的都扫了个干净。 “公子,韩公子说,咱们已到了城中心,可要寻一处地方歇息歇息,用些饭菜?” 车外檀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昀默然一顿,随即出声道:“听韩公子的,寻一处歇息罢。” 话音落下,马车又转而行了一个街道,这才缓缓停下,下一刻,车帘被檀墨小心掀起,谢昀倾身间,稳然落于地上,一出马车,便能感受到温柔的阳光落于身上,浸着淡淡的暖意。 “我们便在此处歇脚罢。” 就在此时,一身墨蓝常服的韩振早已下车走了过来,只见此刻的他早已收了平日里的那番冷冽,周身的气势虽仍旧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少了几分逼人的气势,而其陡然身着这般寻常公子所穿的锦缎常服,恍然间倒是有几分变了模样,俨然真是只是个富家子弟南下游玩一般。 而谢昀也深知,韩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寻常在京城骑马惯了,如今为了低调行事,不得已下马坐车,倒也是难为了。 “韩公子先请。” 谢昀微微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韩振原是随性之人,见此也不多作推拒,只微微颔首,便率先大步而入,谢昀紧随其后,一行这才入了眼前那家酒楼。 酒楼中的小二一见进门二人的打扮,便知身家不低,当即咧开嘴来,带着极为热情的笑意哈着腰道:“二位客官请,请随小的上二楼,这二楼清净又敞亮,还能坐观咱们整个杭州府的美景,您二位可算是找对了店家了。” 那小二一边语中不停地介绍,一边哈着腰在前面带路,直至上了二楼,一拐角,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二楼厅堂的窗户皆被支了起来,温柔的阳光随之撒入堂内,泛着灿然的光芒,相比于一楼的嘈杂,二楼的确是清净许多,只有零星几人围坐在桌边用饭。 “您二位请,这靠窗的位置恰好空着,是极佳的赏景之地。” 话音一落,那小二便殷勤地上前用布巾快速而利落地擦了擦桌子,谢昀与韩振见此便也走了过去,分别选了对坐而落,方坐定,便见那小二抬起笑脸,一脸热切问道:“不知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咱们店里有——” “拿出你们店里的招牌菜便行了。” 韩振原本好静,此刻只觉得那小二分外聒噪,因而也不等他说完,便直接淡然出声,引得那小二微微一愣,一看眼前那冷面公子有几分不耐,当即极为有眼色地点头应声道:“好嘞,小的这就下去为二位客官叫菜。” 眼见着那小二要走,谢昀这才温和出声道:“再上一壶西湖龙井。” 那小二闻声回头,只觉得有几分讶异,眼前这般温和的公子,怎会与那般冷面的公子相处甚好,当真是奇怪。 “好,好,小的这就去。” 话音一落,那小二便手脚麻利地退下了二楼。 几乎是一瞬间,耳畔顿时清净了一般,韩振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引得一旁的谢昀不由唇角勾起,当韩振转而看过来时,早已化为一抹平静,只是难得欣赏般将目光探出窗外,看着这雨后初晴的杭州府,的确如古人笔下的西子一般,美的不可方物。 韩振随着谢昀的目光看向窗外,看着远处水色空濛的美景,再看楼下喧嚣而热闹的场景,厉锋一般的眉宇间不由微微一皱,语中虽沉,却轻的只有他二人能听到。 “看来还是有人快过了我们,如今只怕这整个浙江都早已得到了风声——” 说到这儿,韩振的眸光深邃,默然看向对面的谢昀道:“你我此行,只怕是不易了。” 谢昀闻言似乎并未有那般肃然,反而唇角微微勾起几分温和的弧度,正当其转过目光将要说什么,便见那伶俐的小二“噔噔噔——”上了二楼,喜气洋洋的直奔这边来。 “这是您二位的茶。” 一边说着,那小二俨然要亲自为他们倒,一旁侍立的檀墨见此当即插手而入道:“我来便好。” 小二见此当即明白,这富家子弟的习惯总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因而也不多言,笑着抬脸道:“好,那小的便不扰二位了。” 话音一落,那小二便朝后退,方走到下楼梯口时,眸中又满是殷勤地泛着光亮,远远儿便恭敬道:“哟,陈捕头,什么风把您老也吹来了。” 只见那小二哈着腰,随即便听得楼梯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下一刻,便有一身着捕服的中年男子满脸不耐地上来二楼,那小二早已寻好了位子,擦干净了桌子,恭敬请那男子入座。 “快,快去给爷上几个小菜来,娘的,一天要把爷的腿走跑废了。” 那小二见此也不敢再聒噪,当即应了声,便麻利儿地下了二楼,而随着那男子一同上来的几个捕快也随之坐了下来,仿佛也累的筋疲力尽,耷拉个脑袋,喘着粗气儿。 周边桌子上的人许是好奇,不过多看了几眼,其中有一个捕快便当即抬手指着邻桌那人极为凶狠地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老子把你关进去?” 那被指的人一听吓得当即回过头去,不敢再抬起头来,那捕快似是有几分得意,吊儿郎当地转了转头,谁知却是被猛地一敲头顶,愣神间,便见那捕头劈头盖脸的便是一顿臭骂。 “关你娘的腿,你还嫌咱们里面挤得人不够多?再给我胡诌绉,老子第一个把你送进去!” 那捕头中气十足,怒喝声几乎响彻整个二楼,吓得那捕快当即如龟孙一般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一旁的捕快见此不由吞了吞唾沫,强忍着一脑门儿的冷汗,殷勤地劝慰道:“捕头您消消气,你还不知这小山子,就那德行,您别动怒。” 恰在此时,那小二正好上的茶来,那陈捕头勉强压了压火气,当即便有人小心翼翼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只见他抬起仰脖便是一口,下一刻便“哐当——”一声把茶杯撂在桌子上。 “捕头,您说那一大活人,怎么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劳得咱们这不眠不休地跑了几夜,也不怪小山子来火气。” 听得那劝慰的人抱怨了两句,那陈捕头也是没来由地火气,转而横了一眼道:“你们来火气?老子的火气还没处发呢!” 听到那捕头怒意渐盛,那几个小捕头不敢再说话,都默默缩了脖子喝茶,只余那捕头怒然的喘息声,在这寂静的二楼显得格外突兀。 而远在窗边的谢昀与韩振默然品着手中的茶,悠然将目光落于远处的景上,这几人的话似是入了耳,又似是未入耳。 第三百八十章 在杭州府最为喧闹而热闹的街市上,独独有一条宽阔的巷子却是极为清净,只见这巷中道路可四车并驾齐驱,干净的几乎没有一丝灰尘,而在这巷中坐落着一座极为宽阔敞亮的府衙,高悬的名匾之上书着“总督衙门”的字样,门前的石狮子凛然地坐在那儿,恍然间仿佛能看到它们张口吼啸,不怒自威。外人只从外面一眼而去,便能感受到那震慑旁人的肃穆与威严, 而一路走近总督衙门府的内院,灿然的阳光下,只见院中树木葱茏,那碧绿欲滴的叶子将阳光搁成斑驳的光影,星星点点落在树下的地上,远处亭台游廊,荷池花圃与那外院的景致全然不同,更多了几分居家的安逸与自在。 因着正值盛夏,这杭州府更是分外湿热,那树干枝叶之上趴着的知了许是受不得那热辣的暑意,拖长的嘶哑声此起彼伏,叫的让人无端的心烦。 眼看着日渐正午,那一轮火球般的太阳悬在正中,那热意俨然是背在背上一般,连一丝一毫的风都未有,院中仆人行走间,动辄便是一身涔涔的热汗,忍不住拿袖子扇一扇,便是连那风也是热乎乎的风,只扇的人更为燥热难耐。 就在此时,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正疾步行走在廊下,约莫四五十岁,留着胡须,行走间神色虽沉稳,可眉目中却是微微皱着,额际明明浸着汗,脚下却是丝毫未停,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热一般。 当他转而来到一处极为清幽的院落,只见此处遍植绿竹,高高地竹枝伸在头顶,重叠的竹叶将阳光挡去许多,行走在其下倒也清凉了几分。 那管家脚下生风一般迅速穿过脚下的路,直直走上台阶,站在紧闭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似乎未听得回应,那躬着的腰便又小心压下了几分,扣门的声音也更耐心了许多。 “谁?” 屋内响起了男子低沉而颇有几分威严的声音,那管家当即出声道:“大人,是小的。” 屋内约莫静了片刻,随即便听得那人再一次淡淡出声道:“进来。” 那管家双手轻轻推门,顿时觉得扑面的凉意丝丝扣扣浸入皮肤,清爽而舒服,随着门再一次被掩上,管家转身朝里去,便见屋内的角落摆了许多的冰鉴,那刚取出来的冰块冒着咝咝的寒意,一点一点的落入空气中,几乎一瞬间便将他身上的热意冲散了。 当他穿过纱幔,走至里间,便见一人只松散的着中衣,神色虽淡然,却是难掩威严,看起来应是正值不惑之年,此刻手拿纸扇靠在竹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微微斑白的头发被盘起,只拿一根木簪子挽着,闲适而自在。 “总督大人。” 听得管家的声音,那人微微褶皱的眼皮懒散地抬了抬,看了一眼恭敬立在眼前的人,随即出声悠悠道:“怎么了。” “京城的人,到了。” 话语一落,原本安然睡在榻上的人几乎一瞬间将眼眸睁开,当即坐起,一敛方才的悠然,将纸扇“唰——”地收紧,神色渐渐沉而认真道:“在何处?” 那管家见此不敢耽搁,连忙低头道:“正在忘仙居。” 话刚说完,原本还坐在竹榻上的人已然站起身来,将两手平展伸开,当即侧首沉声催促道:“快,更衣。” 那管家似乎早有预料,当即绕过屏风取出浙直总督的那一套官服出来,快速而小心地替其穿好。当他最后将那乌纱帽地上时,浙直总督赵文靖便已急然地甩袖朝外去,那管家见此知道事情紧急,也不敢多作拖延,急忙撵了上去。 方行至门口,赵文靖方跨过门槛儿,突然又想起什么来,急色匆匆地又转身,在那管家诧异之时,却是听得他低沉出声道:“去取个炭盆来。” 那管家闻言一愣,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收到赵文靖一记冷冽的眼神,当即缩了缩脖子,飞一般的跑了出去,让人取了炭盆端来。 清凉的屋内陡然放入一个烧的正红的炭盆,一冷一热的滋味更为奇异,当门被紧紧掩上之时,赵文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走至书架前,仿佛随手抽出一本书来,从中取出一封信笺,转来间,在管家还未看清时,便见他手中随意一撂,那信封悠悠落进炭盆之中,只见火舌顿时燎起,将那雪白的信封裹入其中。 “总督大人,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和兵部的谢大人已到了府门前。” 就在此时,门外陡然响起了一个小厮的声音,惊得赵文靖微微一愣,竟是这般快? 赵文靖回头看了眼那烧的正旺的信封,当即也安下心来,随即打开房门,抬头一看眼前低头等候的小厮道:“将这炭盆先端走,等里面烧干净了就给我埋掉。” 那小厮闻言一愣,随即又快速点头道:“是,小的这就去。” 话音一落,那小厮也不怕热,麻利地上前搬起那炭盆就朝外走,赵文靖也不能再耽搁,急忙朝外走去。 当他疾步走到府衙门前,便见已有两人立在轿前,看起来虽都极为年轻,可只站那儿的气度,便已是不凡。 赵文靖几乎是又加快了脚步,那官服的袍角行动间作响,直至跨过门槛的一刻,便能看到赵文靖的脸上带着熟稔而热情的笑容,竟是抱了抱拳道:“韩指挥使,谢昀谢大人,二位钦差一路舟车,实在是辛苦了。” 说话间,谢昀与韩振也已上前,韩振一如既往地神色平淡,谢昀眉目间的温和也是自然而没有丝毫旁的东西,让人观之便极为舒服。 赵文靖为朝廷的封疆大吏,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振尚且要逊上几分,更莫说谢昀一个兵部职方司的官员,可如今谢昀与韩振偏偏是皇差在身,那便等同于钦差,如此身份,使得赵文靖如此急切地亲自接见,并不奇怪。 “下官谢昀与韩大人此次领陛下皇差而来,途经总督大人之地,只怕还要劳总督大人多为照拂。” 见眼前的谢昀如此说,赵文靖当即双手扶起谢昀笑道:“赵某不才,旁的不能替二位分担,但凡是能为之事自当鼎力相助。” “那便多谢赵总督了。” 韩振闻言终于抬手抱拳,语中多了几分缓和,赵文靖见此眸中微微一动,随即转而让出路来,伸出左手道:“既是到了府衙,便请二位入内一坐,这杭州的暑天最是难耐,若让二位站在这府衙外说话,便是赵某的不是了。” 话既是说到这儿,三人相推间,这才一同朝里走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替罪羊 盛夏的时光短暂而满带缠绵,转眼间谢昀与韩振一到了杭州府,便以当今皇帝的圣命向当地的书香世家广借古籍,因着陈郡谢家为当朝世家之首,有着百年的底蕴,因而杭州府的人只听得“谢家”二字便已心向往之,谢昀与韩振每每上门,这些世家文人莫不是欣然相邀,将家中的古籍孤本倾囊相借,以此为荣。 而在此期间,浙江总督,浙江巡抚,以及杭州知府更曾亲自以钦差的礼节招待二人,于他们而言,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陈郡公子”,一位是让人闻之变色的锦衣卫指挥使,实在是小看不得。 如此将近半月下来,倒也平静无事,仿佛谢昀与韩振的到来,并未给杭州府的一众官员带来丝毫的不安。 这一夜,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银色的月辉轻柔地铺满了整个河面,两岸的青瓦白墙之下早已挑起了华灯,昏黄而温暖的光芒随之落入水中,与那月影重叠成层层的光芒,偶有一悬着斑驳花灯的船舫经过,随着桨声轻轻划过水面,溅起一串串细碎的水珠,只听得碧波翻起时,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缓缓的向四周慢慢的扩散,直至最后隐入水中,归于平静。 而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杭州府的桂花也早已开遍全城,在这沉沉的暮色中,小米般大小的四瓣桂花拢在一起,一簇又一簇,攒成了一束又一束的小花球,就那样闹热的挤在光滑的叶面下,一眼而去,或金或银,随着风起,那桂花馥郁而雅的香味随之萦绕鼻尖,让人心旷神怡。 晶莹的露水压在花瓣叶面之上,偶尔从叶尖滑下,打落那极细的花丝,将那小小的桂花随之带下去,落入河面,反倒引得河面下的鱼儿好奇地将小嘴伸出水面,绕着那小小的花瓣吐着泡泡。 悠然间,远处亭台花阁上的丝竹歌声缠绵入耳,裹挟着湿润而微热的水汽袭来,默然间,一只船舫行在河面上,缓缓前行,若是不仔细看,只当是停在其中,未曾上前。 一袭常服的韩振负手立在窗后,透过那一扇雕花格窗,看着船外这安静的月色,只见船过之处,水波荡漾,将那河面的重重光影摇碎,仿佛无数斑斓夺目的琉璃碎瓦,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而此时的他,似乎并没有赏景的兴致,神色淡然无波,一双眸子只定定看着那河面,唇角微抿间看不出意味来。 而此时的谢昀正坐于韩振身后,身前的小桌上铺着锦布,琉璃灯的光芒缓缓落下,安静而祥和,谢昀右手微蜷,握着一只小小的杯盏,抬手间,将那杯口递在嘴边,颇为平静地抿了一口茶。 二人都未开口,却是分为默契,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船舫缓缓前行,耳畔只能听得淡淡的水波声,还有那缥缈的歌声,就在这般旖旎之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似乎缓缓响在门口,下一刻,便能听得有人轻轻扣门,恭敬而耐心。 谢昀的手中微微一顿,背身的韩振也转而侧身,与谢昀对眸间,语中沉静道:“进。” 只听得“吱呀——”一声,那扇门被缓缓推开,随即便能瞧出一男子身影,随着门再一次被掩上,男子那挺拔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一眼而去,男子没有过多的表情,容貌虽寻常,可步伐却是沉稳而有力,那周身冷然肃杀的气质更是让人能看出几分不同来。 “韩指挥使,谢大人。” 男子上前抱拳而立,将头恭敬低下,语中干脆而利落,没有丝毫旁的情绪。 “起吧。” 听得韩振的声音,那男子当即站起身来,头抬起的那一刻,透过那琉璃宝灯的光芒,便能看到他那黝黑的肤色,还有额际那一道说浅不浅,说深却也不深的一道疤痕,虽是如此,却也并不显得狰狞,反倒衬得其更有几分男儿本色。 “查的如何?” 韩振此刻已然将身走近,那男子闻言未多耽搁,只微一抬头,随即便脱口道:“回韩指挥使,卑职带人前去吴江县暗查这些时日,却是听闻浙江总督,浙江巡抚,浙江按察使早已下令派人严查此事,在咱们还未到浙江之时,案情便已有眉目,听闻是吴江县的县丞伙同吴江县县令与奸商勾结,欺上瞒下,暗地私吞朝廷下发的修堤银两,更做了假账,这才蒙混了浙江总督等一众官员,以至于此次出现了决堤之祸。如今那吴江县令和县丞皆已承认自己的罪行,案情也将了结。” 话音一落,船内一片寂静,那男子不再多言,只默然立在那儿,韩振却是唇间勾起冷冽的弧度,转而看向谢昀,眼前的谢昀也没有丝毫的意外,看来,他们倒是猜到一块去了。 那封密信未上达天听之时,整个浙江没有出现一丝决堤的风声,更莫说是浙江总督,浙江巡抚,浙江按察使联名问罪。 如今他们前脚刚到浙江,这案情便已经查了个水落石出,连这罪魁祸首都清清楚楚。 不得不说,这浙江行事的效率的确是快。 原本是惊天的大案,便是将这整个浙江搅浑都足以,可现在被他们浙江一查,却是如此之小。 私吞朝廷的银子,以次充好修建河堤,致使河堤决口,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如此触怒龙颜的大事,竟是一个小小吴江的县令和县丞敢做的,不仅如此,偌大一个浙江,堂堂的浙江总督,浙江巡抚,浙江按察使和一众官员竟都能被蒙在鼓中,只有失察之罪。 这若是报到皇帝那去,只怕他这指挥使的位子也无需再坐了。 “下去吧。” 韩振转而缓缓走向谢昀面前的圆桌前,微微顿步间,侧首平静道:“这一路辛苦,你带着其他弟兄好生歇息几日。” “是。” 那男子闻言当即凛然回应,随即抱拳向谢昀与韩振行了一礼,便缓缓朝后退去。 当船内陷入一片寂静,韩振这才撩袍坐下,看着眼前的谢昀,探手摩挲着眼前的杯盏,语中淡然道:“如今你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只怕走到哪儿,都该是百姓安居的景象,再留,也不过是徒劳。” 第三百八十二章 谢昀闻言唇角淡然,没有丝毫的异样,只右手执壶,替韩振斟了一杯热茶,行动间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语中轻缓道:“杭州府的藏书之家皆已将珍藏的古籍献出,现如今,我们可前往临近的苏州府,那里以石家与沈家为首,藏书之数比之杭州府各家更多了许多。” 说到此,谢昀微微侧眸看了眼窗外正好的月色道:“前些日子因着阴雨耽误了,如今雨已停,正是启程之时。” 温和如初的话语缓缓落在屋内,一点一点消散,谢昀右手随即探出,将那杯冒着热气的清茶递向韩振,只听得杯底轻轻碰触桌面,韩振礼貌地一颔首,谢昀这才收回手去。 在船舫划过水波的细微声中,船身轻轻摇晃,韩振默然看着眼前的人,下一刻,便将茶杯端在手中,拇指微微摩挲杯壁之时,这才缓缓出声道:“那便后日启程。” 谢昀闻言唇角温然,二人遥遥一敬,随即将茶饮尽。 翌日一早,那晨间白茫茫的雾气尚未散去,轻柔如纱般浮在空中,枝叶上的露珠已是积了许多,压的枝叶微微向下一点,露珠便顺而滑下,滚落到地上,就连林中的鸟雀也时不时地婉转啼鸣,一眼而去,只觉得此刻的总督府内分外清净、祥和。 院中伺候的小厮丫头都各自做着自己手头的活计,默不作声,来去间皆轻声细语,而在正院之内,通往总督赵文靖的寝屋仍旧还闭着门,守在廊下的人更是小心谨慎。 就在这清凉之时,一个人影陡然闪入正院门口,快步朝里走来,当守在门外的人方看清,便见那福管家已然到了台矶下,还未等他们行礼,福管家问询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总督大人可叫起了?” 守在门外的人微一抬头,见福管家正看着自己,当即埋下头道:“还未。” 话音一落,福管家顿了下,随即轻轻抬手叩了叩门,语中满是恭敬。 “大人。” 屋内的人此刻似乎在熟睡中,并未应声,便是半点旁的声音也未有,那福管家见此手中的力道稍稍大了些。 “大人。” 当再一次唤出声时,里面终于有了细微的响动,下一刻,便听得一个略微带着几分愠怒的声音传了出来。 “何事?” 福管家见此不由更小心谨慎了几分,明知里面的人看不到,却还是恭敬地躬了躬腰道:“回大人,京城来的两位钦差,似乎要启程离开杭州府了——” 话一说完,那福管家不再多言,只默然地在外等待着,微微靠近时,耳朵几乎要贴到门上了。 屋内似乎沉默了,就在他连一丝声音都未听到时,面前紧闭的房门陡然“吱呀——”一声被打开,唬的他连退了两步,正怔愣在那儿时,便见年过不惑的赵总督只穿了薄薄的寝衣,身上随意搭了件衣衫,发丝尚有几分睡中的散乱,脚下更是趿着鞋子,一双眸子定定看着他,语中沉然试探道:“可已定了?” “定了,明日一早便启程。” 听得回答,赵总督侧身间转而朝里走,那福管家见此也连忙跟了进去,将房门掩上。 方走到楠木施前,眼见着眼前威严的背影顿下来,伸出双手,福管家当即上前取下那随意披着的薄衫,随即从楠木施上取下常服,一件一件替赵文靖穿戴上。 “你是亲眼所见?” 当他弯腰系腰间玉带时,听得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当即道:“小的亲眼所见,随二位钦差的人正在将行李装车,打听间才知道,二位钦差这是要启程前往苏州府。” 话音落下,衣冠已然正好,随着福管家轻声抚掌,便有梳着双丫髻的丫头端着盥洗之物走进来,赵文靖将双手浸泡在热水中,略微洗了洗,便将手伸出来,福管家随即便将帕子递过来,他接过擦了擦,便又丢了回去。 待到饮了一口茶,老成持重的赵文靖转而朝后门处走去,一出门,廊下便悬着数只鸟笼,笼中养了各色品种的鸟雀,或羽毛光滑惊艳,或啼鸣婉转好听。 赵文靖抬手间取了点鸟食递进去,便见那些鸟雀在笼中活泼地扑棱着翅膀,赵文靖神色稍稍缓和几分,难得显出兴致地逗弄了一番,便听得外面有人禀报道:“总督大人,浙江巡抚江大人,臬司衙门储大人求见。” 赵文靖闻言手中微微一顿,眉头不由皱道:“说我今日不适,还未起,叫他们回去。” 听得赵文靖语中的不耐,那人便转而朝外走,谁知还未走几步,便又听得身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罢了,让他们进来。” 眼见着传话的人退了出去,赵文靖顿下的手再一次探出,虽仍旧逗鸟,却俨然没了方才的兴致。 就在此时,屋内渐渐响起脚步声,下一刻,便见两个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个身形挺拔,看起来倒是满满的文官气质,正是江巡抚,另一个虽也不矮,那凸起的官肚也不小,便是储臬台。 “卑职见过总督大人。” 眼见两人行下礼来,赵文靖闲散地拍了拍手中残存的鸟食,转而看向屋内亲和道:“今日你们来的倒是早。” 话音一落,那储臬台便顺而起身,腰挺起来时,那肚子自也浑圆无疑。 “卑职们得了个好消息,第一个便想着来给您讲。” “哦?” 赵文靖闻言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什么好消息?” 话音一落,还未等江巡抚说话,那储臬台便兴致勃勃的抢话道:“京城来的那两个钦差,明日可算是要走了,这可不是好消息吗。” 那江巡抚被抢了话,虽是憋了憋气,却也到底没说什么,赵文靖眼见此,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从鼻息探出,随即缓缓道:“是好消息。” “你们怎么不支一串炮仗好好热闹一下。” 话音一落,那眼前二人便察觉到这语中的不对,抬头间,见眼前这位总督大人虽是笑,却哪里入了眼底。 “总督大人——” 那储臬台微微试探出声,便被赵文靖一记眼神压了回去。 “人家钦差那刚传出离开杭州府的消息,你们后脚便这般大清早的赶来求见,满脸带喜,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你们有多想撵人走?” 听出赵文靖语中的严肃,眼前的江巡抚与储臬台皆是相视一愣,那储臬台随即出声道:“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只怕他们也察觉不出——” “你们是觉得谢家人是吃素的,还是他锦衣卫指挥使是吃素的?” 此时的赵文靖看着眼前这个二愣子便是一阵窝火,语气哪里能好? 被赵文靖的呵斥声一堵,二人都不敢再说话,只得默然相视,随即小心道:“那,那卑职这就回府。” “不用了。” 眼看着那二人要走,赵文靖毫不犹豫地出声制止,随即率先与二人擦肩而过道:“跟我一同行。” 话音一落,江巡抚与储臬台见赵文靖将要朝外走,不得不出声问道:“总督您这是要——” “去留人。” 还未说出的话便被这三个字打消,而下一刻,赵文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眼前,惊得他们连忙跟了上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当总督府的车马行至谢昀与韩振所居之处,果然见门前早已停放了许多马车,小厮们正在将一箱又一箱的古籍朝车马上运,来往穿梭虽是繁忙,却是井然有序。 而站在台矶上伸手指挥那人,只一眼,他们便瞧出是谢昀的贴身长随。 赵文靖率先下了马车,朝前走去,檀墨一眼看到,当即上前来,恭敬地行下礼道:“总督大人。” 眼看着巡抚与臬台随之跟来,檀墨又拱手再行下礼去。 “巡抚大人。” “臬台大人。” “这是——” 赵文靖深邃的眸光此刻满含诧异,指了指这来往匆忙的小厮,檀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转而恭谨道:“总督大人,我家大人与韩大人已于昨日吩咐下来,今日装好这借来的书册,明日便要前往苏州府。” “怎地这般突然?” 赵文靖闻声微微一愣,不由脱口而出,就连身后的江巡抚与储臬台也是随之附和。 “谢大人与韩大人可在?” 檀墨闻声点头道:“在。” 话音一落,檀墨便侧身引这三人而入,待到了谢昀所居的院子,只见院中更是摆满了装书的箱子,赵文靖直直朝里去,一入屋,谢昀正指着一箱放在角落的朱红小箱道:“这里面存的是当世孤本,运送时必要小心些,到时将它放在我与韩指挥使所坐的那艘船,有锦衣卫守护,更稳妥些。” 听得此话,两个小厮满脸谨慎,连连点头,搬起那箱子时更为小心翼翼。 而就在此时,韩振从里屋走出来,身后更有数位锦衣卫竟也亲自搬运东西,当一看到赵文靖,还未等韩振开口,赵文靖便已然上前道:“听闻二位钦差要走,怎的这般突然?” 谢昀闻言转身,温和朝赵文靖行了一礼,随即语中平缓道:“杭州府藏书的几家皆已拜访,如今是到了离开之时,未曾提前与总督大人言,的确有几分仓促,还望总督大人见谅。” “杭州这几日是景光正好之时,谢大人与韩大人长居京城难得一见,如今既是好不容易来了,如何也要留几日,让我赵某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赵文靖语中分外诚恳,眸中也满是挽留之意,谢昀见此微微一顿,一旁的韩振见此走上前来,相比之下,周身的气势要冷淡许多。 “总督大人的美意,韩振收下了,只是谢大人与我皆是皇差在身,陛下吩咐之事未做完,总是不能懈怠,总督大人必能体谅。” 赵文靖早已习惯韩振如此脾性,见自己该尽之言皆讲了,话到这般份上,这戏也算是撑足了。 “如此,总是让人遗憾。” 只听得赵文靖不由叹息一声,随即出声道:“二位钦差公务要紧,赵某自是不能耽误,只望二位钦差回京之时,能带赵某向陛下问安,他日你们若是再过杭州府,必要留住几日才好。” 谢昀与韩振闻声皆拱手算了应了,在赵文靖的眼神之下,身后的江巡抚随即文质彬彬的走过来,颇为亲切道:“那今夜我们便摆下一席,还请二位钦差赏脸,也算是为二位钦差饯行。” 眼见着谢昀与韩振微微一顿,似在思索什么,那储臬台连忙笑呵呵插话道:“二位钦差放心,宴上皆是杭州府当地的菜色,不过是薄酒几杯,绝不越矩。” “那便有劳了。” 看着谢昀与韩振终于应声,赵文靖唇角笑意更为温和,而身后的江巡抚与储臬台不由相视一笑,心下松了一口气,笑的也更为放心了。 待到第二日清晨,杭州府的码头白雾漫漫,茫茫然遮住了远处的低矮的青山,几只燕雀翩跹而过,娇小的身影渐渐隐在云后,碧波上几艘官船此刻早已停靠,水波荡漾间,便能听得拍岸之声,眼见着行礼皆已装上了船,谢昀与韩振转而朝前来送行的赵文靖一行拱手道:“总督大人,就此拜别。” 赵文靖笑着点头,语中极为亲切道:“莫忘了,下一次再从杭州府过,便再不能这般匆匆而行了。” 谢昀与韩振唇角稍稍温和了几分,赵文靖随即伸手道:“请。” 眼见着眼前二人转而上了船,随着水声渐渐变大,船渐行渐远,恍然间,已是遥遥相对,赵文靖挥别的手还未收回,便是唇边的笑也仍旧留着,那挺拔而威严的身影立在码头之上,仿佛真的只是送别友人一般。 而就在此时,身后的江巡抚与储臬台稍稍上前了几分,随即便能听得那储臬台忍不住脱口道:“这一次,让咱们是真的松一口气了。” 松气? 赵文靖微微侧首,唇角的笑意越发诡异,看起来似笑非笑的样子,更是让人觉得瘆人。 “如今你臬司衙门关的人还少了?那个不识时务的师爷你又抓到了?我今日便将话放在这儿,两位钦差是走了,可上面阁老的命令你若是不能如期完成,莫说是松气——” 那储臬台闻言嘴唇翕合,没敢多言,而下一刻,却是听得赵文靖不紧不慢道:“你就先等着断气罢。” 话一完,赵文靖当即拂袖而去,看也不再看身后二人一眼,只吓得那臬台脸色一白,怔怔然看向那巡抚,却是觉得脖子顿时升起几分凉意来。 “这,这——” 那储臬台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颤颤不得语,那江巡抚也是没来由地一阵窝火,看着眼前这没用的人,更是厌恶地转而甩袖去了徒留那储臬台一人站在那儿,只神色着急却不得办法。 “大人,总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听得身旁的人小心翼翼问自己,那臬台更是火冒三丈,当即转身道:“什么意思?你还问我什么意思?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好,会闹成这样?你们还给我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去找人?” 话越说便越激动,到了最后那臬台抬脚便踹了过去,踹的那人一屁股坐了下去,又连滚带爬地起来扶好帽子,看起来极为狼狈道:“是,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若是寻不到人,你们就都给我把脑袋拿下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转眼间过了数日,这一日天色沉沉,阴云雾霭笼罩在头顶,空中也渐渐飘起了丝丝细雨来,可即便如此,也未曾影响闹市来往穿梭的人群。商贩的叫卖声,市井妇人的讨价声,还有孩童或嬉闹或哇哇而哭的声音,虽嘈杂,倒也格外热闹。 而就在如此和谐之时,一个突兀地声音骤然在人群中响起,显得蛮横而粗鲁,只见数名腰间佩刀的兵役横冲直撞而来,一路推搡间,但凡是看到了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必要一把抓过端详一番,说抓便抓。 “让开,都给我让开——” 为首之人满脸不耐地推开眼前的百姓,路上的行人因为躲避不急,不由因此而撞倒在路边的摊贩上,将那一笼笼热腾腾的包子都推搡在地,只见那些包子滚了几圈后,那松软还冒着热气的皮上便沾染了一层灰土,只让人觉得可惜。 “嗳,我的包子——” 那人哪里管得这些,抬脚便要继续走,谁知躲在墙角的一个小乞丐看到那冒着热气儿的新鲜肉包子,早已忍不住腹中的饥饿,犹豫纠结了许久,终究咬了咬牙,如离弦的箭一般从人群中蹿了出来,手一探到那包子便急忙朝嘴里塞,顺便还不忘将滚在旁边的几个迅速朝怀里揣。 那为首的兵役见眼前竟还闪出这样一个要饭不要命的,倒也饶有兴致地“嘿——”了一声,缓缓走上前,在那小乞丐还沉浸在肉包子的滋味中不能自拔时,竟是毫无怜悯之心的一脚揣进他的心窝处,在众人受惊倒吸冷气时,那小乞丐竟是被踹的朝后飞去,后背重重挺在柱子上,刚刚咽下的包子竟是尽数吐出来。 那兵役原本是习武之人,方才又用了十足的力,此刻只将那小乞丐踹的胸口一滞,竟连呼吸都成了问题,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双手却是牢牢卡住自己的脖子,两脚不由乱蹬,似乎极为痛苦,却是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倒是有胆量,还敢在爷的脚下偷吃的——” 听到那兵役的嗤笑,那小乞丐虽是极为难受,却还是强皱眉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道:“我没有偷——” 那卖包子的人看到如此,有些过意不去,可一看着站在那儿的一群兵爷,又哪里敢多说一句,只得将话生生咽回去,同情地看着那乞丐。 眼看着那小乞丐脸色由红渐渐发紫,此刻俨然转白,进气多出气少时,身边围着的百姓不由有些害怕道:“该不会要死了吧——” 就在众人悬着一颗心时,一个打扮寻常,戴着斗笠的人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人群中,而此刻更是在众人既惊又忧的目光中缓缓走向那乞丐。 那兵役微微一皱眉,眸中沉然渐渐浮起一抹危险,而那人却仿若未觉,只寻常的蹲在那小乞丐身边,抬手朝着那乞丐背后便是一掌,下一刻,那乞丐便朝前一倾,顿时吐出了许多的秽物,咳嗽间,几乎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在众人不由倒退几步时,那小乞丐的脸色渐渐转好了些,仿佛顿时呼吸通畅了一般,就那样瘫倒在那儿,连连喘着粗气,俨然是刚从鬼门关出来的人。 “好了,好了——” 在围观人群的惊喜声中,那人却是默然站起,转身便要走,那小乞丐连忙跪地磕头,感激的掉下泪道:“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而那人似乎听不到,只顾自朝前走,可下一刻,他却是停了下来,只因他前面的路被人挡去,而他自己,也早已被那几个兵爷团团围住。 这一刻,百姓们再一次噤声不语,都有些害怕地看过去,而那为首的兵役却是不紧不慢地上前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眼见着眼前那个背影沉沉然不说话,那兵役转而走上前,这才将对面那人看清,眼中顿时浮过不屑,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寻常之人罢了,再一瞧这上下普通的打扮,他便更没有什么顾忌的了。 “敢在咱们爷们儿面前卖弄,胆子不小——” 那兵役颇为不在意地用手中的刀鞘戳着眼前那人的肩膀,正出言讽刺,可当他话至一半时,那人却是不知何时出的手,竟是快的连他也未曾察觉,而下一刻,他手中的刀鞘还在,刀却是从他的耳畔飞过,厉生生划断他的发丝,紧紧插在他身后的木桩里,纹丝不动,只有刀的震颤之声。 那兵役脸色一白,脚下不由一阵发软,在百姓们都瞠目结舌之时,他渐渐回过神下,下一刻,整个街道上便响起了他的咆哮声:“抓住他,这是逃犯的团伙,抓住他!” 话音一落,团团围住那人的兵役当即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只听得刀剑碰撞之声随即响起,而那人以一敌数,却是游刃自如,就在那兵役首领气滞之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以眼神示意其他几人将那人团团围住,而就在那人忙于应战之时,他竟是悄悄从后偷袭而去。 只听得男子闷哼一声,半跪下去,那几个兵役见机会来了,群群将刀架上那人的脖子。 “把人给我捆了。” 当男子被牢牢锁住后,那首领笑的阴险而满是嘲讽,上前便狠狠给了一脚,将那人踩在尘土里。 “打呀,你倒是给我继续打一个看看,还敢在我的面前逞英雄,也不看看有没有那条命?” 说到此那首领还不解气般,又狠狠踹了几脚,这才懒散道:“将人给我送回衙门大牢里去,我看他还怎么打。” 眼看着那大义凛然的义士被如此作践,在场的人都不由叹息,心中也渐渐升起担忧。 “这才安稳几天,抓人的兵又来了,这还让咱们怎么过。” 听到身旁人既悲又愤的叹息声,一胡子皆白的贩菜老农道:“这人若是抓不到,哪里能安稳?前些日子不过是因为有京城的钦差过路罢了,如今人家钦差走了,谁还管咱们的死活?可怜刚从那位壮士,进了臬司衙门的大牢,又得罪了那样的主,能不能活着出来也是个问题了。” 说到此,那老农不由惋惜一声,摇了摇头转而走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臬司衙门大牢。 外面仍旧是些许绵绵小雨,使得这牢内更是潮湿阴冷,一入牢内,随着铁锁声响,外面的光亮渐渐变得微弱,直至最后全然消失,只有两边墙壁上悬着的油灯微微闪烁着,散出摇晃的光影。 “滴答——滴答——” 越入里,一股发霉的潮湿气味就越为浓重,在光晕不及的阴暗角落里,低沉而诡异的滴水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地面,规律而清晰。 眼见着关押犯人的牢门渐近,里面的人似乎有了觉察,隐隐中动了动,下一刻便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引得牢门作响,可来人却被那一扇极为结实的牢门挡住了。 “为什么抓我们!放我们出去!” 那原本被押着朝里走的人默然朝过看去,只见一个正值壮年的憨实年轻人此刻死死趴住牢门,看身上的打扮,不过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带着血污的脸上满是不甘,一双眸中更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许是才察觉到衙役的到来,又许是被这年轻人带动而起,下一刻,从眼前直至尽头的牢门顿时被剧烈摇晃的“哗啦——”作响,只听得怒骂声,反抗声此起彼伏,几乎响彻整个昏黄的过道。 “放我们出去!我们犯了什么罪?” “你们这群黑了心的贪官污吏,就不怕遭报应吗?” 耳边的怒骂声越来越大,扰得那衙役的首领眉头不耐地一皱,当即抽出缠在手腕上的鞭子一扬,只见那鞭子如阴毒的灵蛇一般缠绕而下,凌厉地打在最近的牢门之上。 随着鞭子掀开皮肉的声音响起,那年轻人顿时惨烈出声,在怒骂声短暂停滞之时,那衙役当即扬鞭指向关在牢门之内的人威胁道:“你们这群刁民,不给你们点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是吗?还敢在老子面前逞威风?” 说到此,那衙役冷笑一声,眸中满是不屑地打量了一眼道:“谁再敢给老子闹事,老子要了他的命!” 话音一落,牢房内渐渐归于平静,只见那牢门之后的人似乎都胆寒地瑟缩了回去,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气势。 “我们从未做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你们凭什么把我们抓起来?” 就在周围一片寂静无声之时,那个受了伤的年轻人却是不服输地再一次站起来,眸中是将要喷薄而出的愤怒。 那衙役见还有人反驳,倒也不急,只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冷笑着看着那年轻男子道:“胆敢聚众杭州府,扰乱城中秩序,这难道还没有违反我大兴律法?” 听得此话,那男子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诡异的笑死来,直至那衙役嘴角的冷笑渐渐阴恻恻地敛去,那男子才终于说出话来。 “吴江大堤绝口,整个吴江县沿堤都被尽数淹没,我们的家都没了,上面那些所谓的父母官不闻不问,冷眼看着我们等死,我们不过是为了保命,想到杭州府求一条活路?何罪之有?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将我们关押在这里?” “凭什么?” 那衙役闻言唇角勾起几分兴致,眼眸一挑道:“就凭你们只是群没用的刁民,胆敢在太岁上动土,上面要你三更死,你们就别想活到五更。” 话一说完,那衙役便转而打量了一眼被关在牢房内的众人道:“都给我老实点。” 四周寂静之下,原本趴在门上的人都不由瑟缩地朝后退,掩在了角落里。 “将人给我扔进去。” 那衙役头侧眸看了眼用绳子锁住,被死死禁锢的那人,只听得两个小衙役一应声,当即便有人将牢门打开,几乎是同时,一把将那人给推搡进去,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锁门。” 随着冰冷的吩咐声响起,那铁链绕过门框也发出“咣当——”的声音,下一刻,便见那铁锁已合,只有那铁链还微微摇晃。 “你们几个,将人都给我看好了,若是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骤然听得头头的敲打,那几个小衙役吓得连连点头哈腰道:“是,是,小的们日夜连番守着,您放心,绝对不会出什么事。” “那就好。” 话音一落,那衙役头满怀嘲讽地看了眼牢房里挤在一起的人,再不多说,一收鞭子,转而朝外走去。 当那几个负责看守的小衙役也跟着走后,牢房内又一次恢复冰冷阴暗。 那刚刚被关进来的男子默然打量了一眼,便见这周围的每一个牢房里,关押的都是壮年男子,看穿着打扮,都是乡间的普通百姓罢了。 “你们是吴江县的百姓。” 牢房内骤然响起男子平淡的问询声,那挨了一鞭子的人闻声抬了抬头,没有回答,却反倒警惕道:“你是谁?” “你无需问我是谁,你只管回我,是还是不是。” 问询再起,更多了几分不耐地冷意,可那年轻人似是分外倔强,闭口不答,俨然未听到般。 周围的人见刚刚关进来的那人气势有几分杀意,因着担心那年轻人,便不由有一人出来打圆场道:“这里,还有那边,关的全都是我们吴江县的百姓。” 听到此话,那人缓缓走向那几人,通过牢房之上的一个小小的铁栅栏口,外面的光亮微微落了点进来,恰好照在那人的脸上,这才让他们看到那人脸上的冷凛。 “那你们如何会被关在这儿。” 许是被震慑住了,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不由动了动嘴,语中满是小心道:“河堤塌了,河水淹了我们的房子,没了活路,官府又没人管我们死活,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我们这些沿堤的百姓才来了杭州府,想要讨个生活,谁知就在一个多月前,臬司衙门的兵就莫名地把我们抓进来,直到现在。” 话音落下,周围的寂静了,而那问话之人冷淡的眸中也渐渐划过一丝了然。 下一刻,随着他嘴唇微动,低沉而逼真的鸟鸣声响起,就在众人诧异时,铁栅栏处陡然“扑棱——”一声,随着影子微动,一只两个拳头大的鸟飞了进来,颜色灰黑,看起来并不起眼,可那一双眸子却是炯炯逼人,如鹰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当它停落在男子的手臂上,男子右手探进袖中,抽出一根红线,默然而迅疾地缠绕在那鸟的腿上。 下一刻,男子手臂猛然一抬,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响起,那鸟便直直地飞了出去,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块灰扑扑的羽毛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到地上。 第三百八十六章 “陈三爷,您走好——” 此刻,夜幕已然落下,一轮皎洁的明月安静地悬在空中,晕出温柔的光芒。 诗一般风雅的杭州府,一入夜,处处灯影浆声,更添了几分别致的妩媚。 而在这最为缠绵的杏花巷内,红色的灯笼高悬,将那光晕落在地上,打出了一个微亮的光圈。隐隐一阵风过,灯下的流苏随之而飘,更为迷离。 与风一同而来的,还有女子的娇笑之声,与丝竹裹挟在一起,便是再硬的心,也能为之酥麻。 在满眼的轻纱薄暮下,一中年男子被人小心扶着,脚下摇摇晃晃地从流苏坊内走出来,只从那修饰精致的门外,便能看到那流苏坊里面是如何的纸醉金迷。 眼见着刚步下台阶,那男子脚下陡的虚软,眼看着要摔下去,却被旁边那个伙计模样的人一把扶住。 “哟,陈三爷,要不今夜还是留在咱们流苏坊罢。” 话音一落,只见那被唤为陈三爷的人抬起耷拉的头来,正是那臬司衙门大牢的头儿。 此刻他醉意朦胧,目光中飘忽而迷离,浑身的酒香扑面而来,夹杂着那浓郁的脂粉香,更显得绵软而靡靡。 眼看着那陈三恍惚间摆手摇了摇头,那伙计也不由生出几分戏谑,唇角一勾,眸中满是笑然道:“看来陈夫人果然是家教甚严呐。” 一听着此话,绕是醉的连路都走不动的陈三也跟那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顿时炸起来,抬脚就给了那伙计一记窝心脚,踹的那伙计哎哟连天直叫唤。 “狗东西,还敢编排起我来了,找死——” 眼看着又一脚要下去,那门口迎接客人的伙计们连忙上前来将两人拉开,下一刻,便见一四十来岁,身形富态,续着胡须的男子走了出来,眸中满是息事宁人的笑意道:“陈三爷这是怎么着,莫要为了这起下人伤了身。” 那男子说着话挑了挑眼角,见那陈三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此刻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便也将微微躬下的腰直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在陈三耳边颇为留面子的低声补了一句。 “这样的下人,踹了也就踹了,可陈三爷不能踹了咱们流苏坊的招牌不是,毕竟,不看咱们容九娘的面子,也得看臬台大人的面子。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一听到“臬台大人”四个字,那陈三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般,就连那酒也醒了大半,酡红的脸上僵硬而难看。 几杯酒下去,他竟是差点忘了,这流苏坊是有臬台大人撑腰的。 看出来眼前人的变化,那富态男子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几分不屑,随即佯装陪笑道:“陈三爷,您看这夜深路黑,要不我让人送您回府?咱们也好放心不是?” 听得此话,那陈三嘴中动了动,脸色变得说不出的异样,只能摆了摆手,顾自摇摇晃晃地超前行了几步道:“不用,爷我还走的动。” “那陈三爷,您走好——” 默然的阴影之下,那富态男子站在流苏坊门前,微微倾身,微笑着目送眼前那步履虚晃的人渐行渐远。 直至人影渐渐没入重重阴影之中,消失不见,那男子嘴角的笑意才渐渐敛去,随即满是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说出的话冷而不屑。 “灌点黄汤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还想闹我们的事,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也是他敢得罪的。” 话一说完,那人转而侧身欲回流苏坊,当看到那勉强被拉起来,站在那儿捂着受伤之处的伙计,火就不打一处来,抬脚便又赏了一脚,指着怒骂道:“你也是个不安分的,谁让你去招惹他了?” 可怜那伙计又一次被踹翻在地,这一次却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反倒颤抖着将头伏地,恭敬地等着那人走进了流苏坊。 …… 直至行到了一条幽僻的小巷中,微弱的灯影落下一片淡淡的光影,印在两边的墙上,铺在有几分泥泞的路上,明明温暖却又有几分孤独。 “他娘的,一群狗杂种,等哪天你们从上面掉了下来,老子踩不死你们——” 陈三一人醉醺醺地行在小巷中,一边朝前走着,一边扬手谩骂,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小巷。 许是骂的太过尽兴,行走间没注意到脚下孤零零躺着的那块石头,陈三不小心被一绊,顿时一个趔趄坐下去,只觉得屁股上顿时湿咧咧的,隐隐作痛,当即气的他将那石头踹了个老远。 “真是人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连你都敢为难老子!” 就在他破口大骂,勉强撑着湿淋淋的地想要爬起来时,一个冷沉沉的人影陡然从后落在他身前,遮住了他眼下的光,惊得他微微一愣。 当他出于本能地一转头,只见幽静无人的巷子中,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因着遮住了脸,又是背光,更是看不清长相。 可那周身的气势,却是让他不由心下一沉,只觉得头皮发麻。 就在他察觉出什么,警惕地想要反向逃窜时,便见那人以他都未看到的速度扬手劈下来,而下一刻,他就那般毫无防备地眼一黑,“砰——”地一声倒下去,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只见站在那的黑衣男子身形高大,冷然蹲身间,手中一探,在陈三的腰间,胸前搜了搜,下一刻,便见那男子的手微微一顿,再收回时,蜷着的手中已然安静地躺着一枚令牌,上面赫然写着“臬司衙门”几个字。 男子将令牌捏在手中,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指尖摩挲时,语中已淡然道:“将人看好。” 话音方落,男子转身而去,几乎是同时,两个同样打扮的男子倏然鬼魅地出现在巷子中,快的仿佛是凭空一般。 而这一切并未引得那离去的男子回头,他只是默然将令牌放入袖中,无声地离去。 不过片刻,小巷中再一次恢复了平静,一眼而去,空荡无人,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觉一般。 第三百八十七章 劫狱 此刻的臬司衙门大牢分外宁静,月光如水流般冷冷落下,偶尔吹起阵阵轻风,便将那大牢门口的灯笼吹的微微摇晃。 看守的衙役在各个角落默然立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而就在此时,一个弓着腰,极尽小心翼翼的人影正踏着月色,轻声走了过来,一只手提着一个几层的食盒,另一只手则提着一盏灯。灯的光晕落在地上,微微摇晃如水纹。而在他之后,还有二人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同样提着几个食盒。 “何人?” 眼见着那人渐行渐近,门口守着的衙役沉然出声,只见那人已然行在离大牢三步之外,听得此声连忙恭敬地将食盒搁在地上,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枚臬司衙门的令牌来,脸上堆起了小心的笑意。 “各位军爷,小的是忘仙居的伙计,这是奉了陈三爷的命,给诸位军爷送点宵夜。” “陈三爷?” 听得此话,其中一个衙役狐疑地挑眉,眸中带着几分厉色道:“打开来看看。” “好,好。” 靠前那人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一边去揭开那食盒盖子,一边转而对身后那两个傻不楞楞的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几位军爷打开查看?” 话音一落,那两个跟着的小伙计才后知后觉地点头,颇为小心地去打开那几个食盒盖子。 而与此同时,门口的几个衙役也不由将手探到刀柄上,微微抽出了几分,那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冰冷发亮。 然而当食盒一层一层被打开,里面果然摆着忘仙居最上乘的几道菜色,只那香味,闻之已让人心生食欲。 原本这夜里看守的活儿于那些衙役而言便最是惹人烦,这好好的夜色,别人都是出去吃喝,赌钱,好不自在的。他们却只能在这儿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哪里舒服过? 此刻骤然看到这些平日里他们都吃不起的好东西,哪里还忍得住。 “你们三个,都一人吃一口。” 陡然,那满脸厉色的衙役说出这句话来,让为首的伙计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又露出几分为难道:“这是客人点的,小的们哪敢吃——” “不吃,那便是有鬼了?” 那衙役闻言眸中微微一眯,将手中的刀一点一点拔出来,似乎随时都会一刀劈下。 “我吃,我吃——” 见此,那伙计也被唬的惊了魂儿,脸色都白了几分,不由瑟缩着,连忙取出筷箸来,手中颤抖地夹起一样送入嘴里,却是味同嚼蜡般吞了进去。 眼看着那些菜皆被三个伙计尝过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那问话的衙役不由稍稍松懈了几分,而与此同时,身后那几个衙役也上前将他拔刀的手按下去,这才忍不住从旁劝慰道:“不是我说,你也太小心了,他们既是拿着头儿的令牌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啊,只怕今儿晚上头儿这是赌钱赌赢了,一高兴,想着咱们辛苦,难得给咱们哥几个一点好处,咱可不能好赖不分,辜负了头儿的好意。” 眼见着周围几个弟兄都如此说,那问话的衙役便也不再说什么。 “来来来,把东西给我,你们回吧。” 有两个衙役说着话便要去拿食盒,却见那为首的伙计愣了愣,随即又为难的陪笑道:“这位军爷,这两个食盒陈三爷吩咐了,是送给里面几年守着的军爷的,还请军爷容小的将它们送进去,小的还得把这食盒带回忘仙居去。” 听到此话,那衙役不高兴地撇了撇眉,随即不耐烦道:“得了,难道爷们儿几个还能要你几个破盒子不成,进去罢。”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只见那伙计闻声连连感谢,急忙提着食盒便要朝里走,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又被拦下了。 “站住——” 那伙计闻言一愣,转而却见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伙计被拦在原地。 “你一张令牌,还想进三个人?你当咱们这儿是菜园子,想进几个进几个?” 听得此话,那伙计更为小心翼翼,眸中却是难掩为难道:“军爷您瞧这些个食盒,小的一个人提起来也吃力——” 话说到一半,当那伙计一触到衙役冷厉的眼神时,当即将话又吞了回去,转而妥协道:“是是是,小的一个人送进去。” 话一说完,那伙计连忙转身接过那两个小伙计提的食盒,手上顿时觉得一沉,明显吃力了许多,却还是步履艰难地朝里走去。 眼看着那伙计被压的虚晃的身影缓慢消失在眼前,那几个衙役嘲讽地一笑,便迫不及待地将菜都取出,分食起来。 大牢之内仍旧那般阴暗潮湿,当那伙计渐渐走入里面,那一股霉味再一次冲了过来。 眼看着那几个在里看守的衙役正围坐在一张木桌上说话,那伙计连忙上前请了安,当听得来意后,那几个衙役顿时来了兴致,一看那些摆放在桌上的菜,就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吃的倒是津津有味。 “那,小的就退下了。” 只见那伙计恭敬一行礼,转而朝外退,方行了几步,身形渐渐没入阴影中时,便听得身后“砰——”的闷响,黑暗中,只见那伙计微微顿步,唇角勾起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再转身,那周身的气势,俨然是另一个人。 在他的面前,那几个衙役早已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桌下,仿佛在熟睡。 下一刻,那伙计便神色一敛,上前从一个衙役的腰间摸到了钥匙,当即一把拽下,转而朝里面关押犯人的牢房走去。 方行了几步,他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正立在一牢门之后,那沉静的模样,俨然早有准备。 只听得“哗啦——”一声,缠绕牢门的铁链应声而落,下一刻,牢门便被打开。 “走——” 牢门尚在喑哑作响,而在那牢门之后,站的正是那前几日方被关进大牢的冷面男子。 只见他微微一颔首,随即默然转身,便冲那些尚还在呆愣中的吴江县流民说出了这一个字。 这一刻,那些百姓也渐渐明白,眼前这个人是来救他们的。 而就在他们回想时,周围几个牢门也被那男子的同伙快速打开,几乎一瞬间,原本靠坐在牢房草堆里的百姓们顿时都激动地站起身来,仿佛看到了神祗一般,感激涕零的跪下去磕头。 “谢谢二位恩人,谢谢二位恩人——” 就在此时,只见那二人当即沉声道:“马上就走,没时间耽误了。” 一听这话,跪在那儿的百姓都想起什么般,连忙爬起身来,互相搀扶着朝外走去。 而那两人相识一眼,转而默契地从那几个衙役身上解下佩刀。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当一行人逃出大牢,便见守在门口的衙役也早已昏睡多时,那二人毫不意外,神色颇为镇静地带着众人趁着夜色,小心躲着臬司衙门的巡查兵役。 此刻的夜分外宁静,静的似乎连耳边轻轻的风声都格外响亮,虽是短短的路,却像是极为漫长,众人的心都渐渐悬在嗓子眼,一双手不由发凉,发麻。 明明有数十人,可行走间却没有一人发出半点声音,眼看着即将走出大牢所在的院子,众人的心便悬的更高了。 “是谁?” 就在穿行之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平静。 沉沉的暮色下,随着月光落下的清晖,只见两个巡逻的兵役正站在不远处,其中一人提着灯笼的手微微抬起,不由探着脖子仔细打量,而另一人则周身防备,按着刀柄的手随时都会拔出来。 当在这冷然的月色下,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一行人时,当即瞳孔一缩,下一刻,便能听得其中一个兵役近乎嘶吼的警惕声。 “有人劫狱,快——” 呼喊的声音还未全然出口,便见这清幽的月光下,两个冷沉沉的黑影陡然出现,在众人都还未察觉出,只听得锋利的刀刃划破喉管的声音。 下一刻,四周再一次寂静下来,血腥的味道顿时随风而起,而方才还立在那儿的两个兵役,此刻已是惨然倒地,只听得“嘭——”的一声闷然响起,在他们的脖颈处只有一条细细的血痕,可那黏稠而温热的血液却是止不住地渐渐蔓延。 众人震惊之后不由对那二人生出几分后怕,转眼看去,只见那二人手执佩刀,殷红的血液沿着那冰冷而雪亮的刀刃一路滑下,凝成血珠,落在地上。 他们却似是毫不在意,只是居高临下的站在那两具冰冷的尸体旁,漠然对他们道:“走。” 就在他们木然回过神时,那有些发软的腿方迈出几步,便听到耳边渐渐响起了动地一般的脚步声,还有那催命一般的刀剑碰撞声。 终究是晚了,即便那二人出手极快,却还是引来了在周围巡查的兵役。 只见得提灯的光芒渐渐凝聚,仿佛变成了一条火龙,重重将他们包围起来,两相静默间,为首的兵役当即拔刀,语中满是厉然的杀意。 “胆敢劫狱者,杀无赦!” 听得此话,其身后的兵役顿时士气更振,而那些百姓虽都是正值壮年,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退却间,脸色惨白,嘴唇翕合却是说不出话来。 仿佛,只有等死这一条路。 “哧——” 就在此时,在这火光逼人之下,那二人却是分外从容,似乎根本未将眼前这些兵役放入眼中一般。 其中一人更是于默然间冷笑出声,下一刻,语中满是轻蔑道:“要想要我们的命,也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话音一落,二人捏着刀柄的手凛冽一转,捏的更紧了些,就在身后的百姓怔然间,便见对面的兵役俨然被这句话触怒了般,顿时杀声震天的冲了过来。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十几个冷沉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跃下来,犹如鬼魅一般,月光之下,只见他们默然立在那些吴江百姓之前,齐齐拔出手中的剑,那一刻,仿佛数道寒光逼人的闪出。 就在那些兵役一时未反应过来时,便见那二人也接过同伴扔过来的佩剑,俨然成对峙之势。 此刻的夜似乎渐渐冰冷,而下一刻,刀剑碰撞的“叮当——”就这般响彻夜空。 只见那二人的同伴虽只有十几人,可那敏捷的身手却是凛冽如风驰,雪光般的剑花翻飞间,招招致命,即便是划破对方的喉管,贯穿敌人的胸膛,也未让他们有丝毫地停顿。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应声倒地,浓烈到几乎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天而起。这一刻,似乎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染上了一片血红。 眼看着自己的同伴都死在那些黑衣人的剑下,后面的兵役渐渐犹豫了,慌乱间,便能看到他们在一点一点的后退,就连拿刀的手也在发软了。 久留在杭州府这般惬意安然的地方,他们何曾见过这般不要命的场面,虽说是朝廷的兵,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可他们那双拿刀的手更惯于抹牌,摸一摸杏花巷里那些清妓的柔荑。 当他们看到眼前的场景,早已经禁不住地胆寒了。 原本想着以多胜少的优势,收拾眼前这些人自不在话下,可眼前的这十几人,却似是为了杀戮和嗜血而生的一般。 此刻他们凛然站在对面,饶是猩红而粘稠的血液溅了他们满脸,却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他们的,就如那一头头威风凛凛的野兽,一双眸子早已杀红,那周身冷然如冰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侵犯半分。 而在他们的脚下,躺着无数渐渐冰冷的尸体,显得诡异而可怖。 “上,都他妈的给我上——” 看到身后的手下都朝后退,那为首之人怒然咆哮,却是不起分毫的作用。 而眼前那些人,就如地狱里索命的鬼官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刁民在他们的身后,无一人敢上前要了他们的命。 就在这冷然僵持之时,星星点点的灯火从远及近,渐渐汇聚在院外,当两行带刀的官兵肃然走进来,那为首的兵役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而下一刻,便见到一人着官服,满脸厉色的走了进来。 那为首之人见了,顿时有了主心骨一般,急忙上前道:“臬台大人——” “废物!” 谁知刚近身,人都还未站稳,那人便被褚臬台打了一个趔趄,捂着左脸,不敢吱唔出声来。 众人惊得噤声不语,只见那褚臬台怒然扫了一眼眼前狼狈的惨状,更是火不打一处来,指着斥责道:“就这么几个人,你们也给我拿不下,我要你们做什么!” 众人闻言都不敢说话,那被打之人嘴唇动了动,终究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臬台大人您不知,那几人就跟不要命的一样——” “不要命?” 那褚臬台一声反问,随即冷笑看了眼对面沉沉如山的身影道:“那就让我见识见识。” “弓箭准备!” 话音一落,只见竟有弓箭手齐刷刷上前来,一手捏弓,一手搭箭,动作整齐划一。 这一刻,似乎连空气都渐渐凝结成冰,只要一声令下,便是另一番惨烈的场面。 第三百八十九章 逆转 就像是弓弦被拉到极致,陡然间,弓弦“嘣——”的一声断裂,只听得一个怒然满带杀意的声音冰冷的响起,重重砸在地上,让人的神经为之一凛。 “放箭——” 就在在场的吴江县百姓脸色灰败,等待着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另一个冷冽如寒冰的声音同时响起,虽从远而来,却是掷地有声,更为震撼。 “锦衣卫韩振在此,谁敢妄动!” 话音一落,原本即将要飞出去的利箭似乎顿时被凝结一般,只见在场的人皆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转而看去,举手间更是多了几分胆寒。 锦衣卫指挥使韩振这个名号,放眼整个大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怕便是街头巷尾的妇人和孩童闻之都会噤声不敢言语。 毕竟,这位指挥使不仅是执掌锦衣卫的天子亲信,更是未来能承袭爵位,成为手持“丹书铁券”的大兴唯一异姓王。 而他素日里杀伐决断的行事作风,也从来不负那“冷面阎王”的称号,敢得罪他的人,还从来未见过。 眼前的场面似乎一瞬间被停滞了下来,随着马蹄声渐渐靠近,只见一个挺拔而冷冽的身影高坐马上,逆光而来,在他的身后,同样整齐的行着身穿黑衣的男子。数十匹马的铁蹄榻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可怖的声音,这一刻,眼前重重的身影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一般,只这气势,便已敌得上这些泡在富贵温柔乡里的臬台衙门兵。 眼看着来人渐行渐近,当提灯的光芒氤氲在一起,照耀而去,落在这些身影之上,一看清为首之人的模样,就连满脸杀意的臬台储胤也不由脚下一晃,渐渐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周身的空气渐渐冷凝,座下的宝马似乎不耐这般的寂静,脚下轻踏间,不由打了个响鼻,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为白雾,渐渐消散。 坐在马上的韩振神情漠然看不出什么来,可那眸中的不容反抗却是足以震慑众人,只见他悠然地拉了拉缰绳,随意地环扫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储胤的身上。 “若是放下兵器,尚还有活命的余地,若是不放,那便是要造反了。” 韩振的声音低沉,却让在场的人都不由手中一颤,犹豫间,都不由地彼此看一眼,下一刻,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都渐渐放下手来,手中的兵器似乎随时都会被他们抛之低下。 于他们而言,无论是储胤还是韩振,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可两相权衡下,若是违背储胤的命令,他们尚且还有一命,可若是违背了韩振的命令,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储胤看到周围手下神情的松动,当即怒火中烧,他很清楚,今日一旦让韩振带走这些流民,那他的仕途便真的是走到尽头了。想到此,他的心陡然一沉,双拳猛地一攥。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发制人! 锦衣卫如何?义王府又如何?如今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即便是死了,他也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搪塞。 “胡言乱语!” 陡然扬起的怒喝之声让众人为之一愣,不由将目光移向储胤,只见他毫无畏惧地指向马上之人道:“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早已半月前离开杭州,前往苏州府,你竟敢冒充朝廷钦差,其罪当诛!” 话音一落,在众人都云里雾里,一时不知究竟谁真谁假时,便见储胤已然怒到极致般,转身从手下手中一把夺过弓箭,搭弓上弦,只听得“咻——”的一声,那一只羽箭便如疾驰的闪电一般,直直朝那高坐马上之人飞去。 就在众人神经不由紧绷,目光随着那支箭看去时,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瞳孔一扩,仿佛做梦一般。 储胤从前也曾在军中任职,上过疆场,无论是速度还是臂力,自然都异于常人,若无意外,只这一箭,不论换成在场的任何人,只怕都早死在马下。 可让在场人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马上之人却是在储胤出手的同时,毫不犹豫地取过马上挎好的弓箭,二人几乎同时将箭放出,而当那两只厉然的箭矢相遇之时,那人的羽箭却是足足贯穿了储胤的羽箭,直直朝他飞去。 许是速度太快,又或是储胤从未这般输过,只见他一时白着脸愣在那儿,那箭矢急速地飞过去,几乎能听到轻微的声音下,那箭矢划过储胤的耳垂,“嘣——”的一声钉在他身后的柱子上,发出震颤的余音。 而下一刻,储胤的耳垂顿时殷红蔓延,那血水渐渐凝成血珠,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肩上,红成一片。 “不可能,不可能——” 看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臬台大人此刻脸色灰败地站在原地,嘴唇翕合间,只呐呐念着这三个字,在场的人都震惊了,俨然如看神祗一般,转而看向那个逆光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人。 “我北镇抚司的箭,从不是旁人能比的。” 男子的话音冷冽而不可一世,可即便如此,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敢出声嘲讽。 因为只刚刚那一箭,便足以说明一切。 几乎是同时,臬台衙门的兵面面相觑间,都不由手中一松,将那从不敢轻易离身的佩刀扔到了地上,随着一声又一声响起,储胤脚步一颤,在亲随扶住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的大势已去了。 “我等皆是听命于臬台大人,求韩指挥使恕罪,饶了我等性命——” 眼看着身边的下属一个又一个的跪下去,卑微而胆寒地乞求着那个马上的人,储胤眼一翻,险些未倒下去。 而就在这时,那数十个被抓来的吴江县百姓也都明白过来,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是能救他们的。因而他们丝毫不再犹豫,当即冲上前去,直直跪在韩振的马下,将头深深叩在地上乞求道:“钦差大人,求您救救咱们吴江县的百姓吧,吴江大堤决口,沿堤的房屋农田尽数淹没,数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可官府却无人来管,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无可奈何只能来杭州府讨生活,却是被官府以寻衅滋事为名抓进牢中,如此行事,天理何在?求钦差大人为我们作主——” 话音落尽,眼前这些憨实的百姓皆叩头不起,仿佛于生命的尽头抓住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可能般,既忐忑又怀着几分期冀。 第三百九十章 杀机再起 “总督大人到——” “巡抚大人到——” 就在此时,门外的宣喝声陡然响起,只见重重的官兵将此处严密包围,而那官兵手中的火把足以照亮整个夜空,泛出微微的火光来。就在两队官兵列队而入,将在场所有人围在其中时,一身官服的浙直总督赵文靖,浙江巡抚江诚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当看到高坐马上的锦衣卫时,赵文靖眸中微微一眯,敢在一府臬司衙门中骑马佩刀的,只怕这韩振也是第一人了。 可他却是很明白,锦衣卫行事,从来都张狂无道理可讲。 “韩大人?” 赵文靖的目光一触及韩振时,便大为惊异地出声,仿佛毫不知情般出声道:“韩大人不是已经到了苏州府?却是何时回杭州了?也好让赵某早做准备,为韩大人接风洗尘不是。” 话一说完,赵文靖又转而朝四周打量道:“谢大人呢?未曾与韩大人一道?” 看到赵文靖如此悠然做派,韩振唇角微勾,随即不紧不慢道:“韩振奉陛下密令,暗查吴江大堤决堤一事,赵大人不知道?” 听得此话,赵文靖眸中再一次浮过惊诧,下一刻便自然而然的满怀歉意道:“赵某只知韩大人南下替陛下寻访古籍一事,竟不知韩大人竟还身兼二职,还望韩大人见谅。” “是我糊涂了,陛下的密令只下于我和谢大人二人,制台大人若是知道了,那便是窥探上意的大事了——” (注:总督又可称制台。) 韩振语中平淡,唇角不易察觉地上扬,而这一句话落入赵文靖的耳中,却是心下一沉,掩在袖下的手也不易察觉地紧攥了几分。 “韩大人说的是,既然是陛下的密令,吴江大堤决口一事,韩大人只管问,赵某敢担保,赵某与杭州府的官员,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文靖从容地微微拱了拱手,脸上满是严肃与认真,俨然一方父母官的清正之势,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更是铿锵有力,让在场的人都不由为之信服一般。 韩振似乎见惯了这般,神色也不曾起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启唇一笑,不紧不慢地吐出四个字来。 “如此,便好。” 赵文靖闻言自然地挺直了背,双手从容放下时,眸光平静地扫过韩振的身后,随即语中颇有深意道:“这几位,似乎有些眼熟——” 随着赵文靖的话,众人皆将目光投向那几位护在吴江百姓面前的黑衣男子身上,而下一刻,赵文靖的话,却是让臬台衙门的官兵都讶然出声。 “莫不是北镇抚司的几位罢——” 话音落尽,那几个沉默不语,却凛然不可侵犯的男子似乎成了众人的焦点,而在韩振随意谈笑一般的口吻中,他们的震惊又推至了一个高峰。 “制台大人对我北镇抚司的人,很是了解。” 这一刻,那些被打的溃败不堪的臬台衙门的官兵似乎一瞬间了然了,难怪眼前那几人行事手法那般嗜血果决,仿佛不要命一般。 原来,竟都是令人闻之便胆寒的锦衣卫! 就在众人尚在惊异之时,立在赵文靖身后默然不语的浙江巡抚江诚唇角一勾,说出了一句点醒所有人的话。 “北镇抚司的各位如此打扮,又与那些刁民一起,该不会,便是今日擅闯臬台衙门,强行劫狱之人吧?”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箭矢都冷冽地转向韩振,在一片冰冷的寂静中,赵文靖眸中微笑,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韩振那一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倒是哧然一笑,随即语气平缓而冷笑道:“我北镇巡抚司既是要查案,莫说是臬司衙门,便是当朝的王府,阁老府,想要去提人问话,也不是旁人可质疑的,何来擅闯一说?” “你——” 只这一句话,便将方才还有些坐等好戏的江诚给生生堵在那儿,明明憋着一口气,连脸色都为之一变,涨的通红,却是一时辩解不来。 韩振此话虽是狂妄,却不是没有狂妄的道理。 北镇抚司属于锦衣卫,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三法司(此处查的百度),因而在北镇巡抚司建立以来,历朝历代的皇室宗亲,权臣贵戚,被北镇巡抚司拉下马的不计其数。便是如今的韩振,不就连连上门逼死了张怀宗和徐言两位阁老?一个小小的臬司衙门,相比起来,似乎并不算什么了。 “北镇抚司提人问话,的确不是江巡抚该过问的。” 就在此时,赵文靖一句缓和之语打破了眼下的僵局,听起来这仿佛是在过问江诚的不是,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隐隐携着几分逼人之势,直指韩振。 “韩大人若想提问犯人,大可告诉赵某,赵某必会命人将犯人亲自送到韩大人面前,升堂问话,又何必这般,要了这么多人的命,终究他们拿的是朝廷的俸禄,也是我大兴朝廷的人不是?” 静默之中,周围的空气似乎越发冷了几分,而韩振却是从容听过,下一刻便跃然下马,谈笑风生一般缓缓启唇道:“若是我向总督大人要人,总督大人当真会这般大方的将人送出来?” 听到韩振如此直白的话,赵文靖不由一愣,在他还未来得及回答时,便见韩振漠然地扫了一眼地上冰冷的尸体,收回目光时,唇角更多了几分戏谑。 “更何况,我北镇抚司要人,可从不提前去府上告知,这便如两军对峙之时,赵大人您若向偷袭敌营,难道还要事先鸣金三声?” 韩振语中的冷冽与嘲讽早已引得赵文靖不快,此刻他的双拳攥的更紧了几分,饶是在官场多年,早已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性子,也忍不得这般当众的羞辱。 这一刻,那被他沉压在心底的怒火,一点一点升起,几乎随时都能从胸腔喷薄而出。 “至于这些人——” 韩振一边说着话,一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脚下早已冰冷的尸体一边平淡道:“胆敢妨碍北镇抚司拿人,自然是,杀无赦——” 说到最后,虽是短短的三个字,韩振的眸中却是隐隐划过一丝厉光,而其中的杀意,更是毫不掩饰。 仿佛是携着千军万马,直直朝赵文靖逼近。 这一刻的赵文靖明白了,事情已是到了无法转圜之时。 既然不能力挽狂澜,那便你死我活好了。 “看来,韩大人是笃定了不给我赵某的面子,既然如此——” 赵文靖唇角噙着冰冷的狠绝,微微一笑道:“那便别怪赵某了——” 几乎是同时,冷锋出鞘的声音齐齐响起,无论是院内,还是院外,重重包围的官兵都将寒光微闪的刀紧紧握在手中,直直对向韩振。 “今日劫狱者,一个不留——” 赵文靖的语气平淡而轻,仿佛只是一阵风,却足以翻起巨浪。 第三百八十一章 结党营私 看到这一幕,韩振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唇角微启,说出的话极为淡然从容。 “制台大人,这是要造反?” 赵文靖闻言只唇角微勾,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杀气与森冷,相反,那语气更像是谈论今夜月色一般平静。 “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早已离开我杭州府的地界,即便出了天大的事,只怕也与我杭州府无关,更何况锦衣卫行事一向狠绝,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仇家寻仇也不是不可能,至于今日,不过是臬司衙门看守不严,使得有狂徒劫狱,赵某不过是带兵围剿,何来造反一说?” 说到这儿,赵文靖的笑在月光下越发慈祥温和,仿佛只是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辈般,徐徐而道。 “韩大人,怪只怪你太较真,有的事情抹一抹便过去了,你却偏不,既然要自寻此路,赵某便不强留了。” 话音一落,只见赵文靖平静侧垂的手微微抬起,呈包围之势的官兵顿时精神一凛,只等赵文靖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贯穿对方的胸膛。 “赵大人想的极好,只可惜——” 韩振的眸中渐渐变得幽深而暗,只见他唇角轻咧,满是冷冽与嘲讽。 “这世间的事情,可从来都不是那般称心如意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赵文靖几乎是本能的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而几乎是同时,外面便响起了真正的盔甲碰撞声,只见这暗夜之中,不知何时竟有数队乌压压的兵马汇入,在众人都尚在怔愣之时,已是以极迅疾的速度,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臬司衙门包围的犹如铁桶般,水泄不通。 一眼看去,近乎上百人的兵马,却是整齐划一,齐齐排列布阵,可见其军纪之严。 “五军营把总陈贺在此等候韩大人调遣!”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在外骤然响起,只见院门口的士兵犹如一堵铁墙般赫然眼前,那身上被擦的寒光厉闪的铁衣几乎发出夺人的光芒,默然为这月色笼罩上了一层凛冽的杀意。恍然间,让在场的人以为自己不是在臬司衙门,而是身处遥远而豪壮的边陲。 下一刻,两道身影渐渐靠近,只见一个同样身着银甲的中年男子从这一片寒光之中走了出来,而在他的身旁,便是一身官服,神情冷凝的谢昀。 那些手执兵器,原本对着韩振的官兵在看到来人时,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只见谢昀与身边那男子步履沉稳的走至近前,而下一刻那男子便赫然抱拳,那黝黑的侧颜凝成了一道凌厉的线条来。 五军营,乃是大兴京军三营之一,平日里操练演阵,待到皇帝亲征之时,便是驻扎于外的作战主力,而眼前这些士兵,皆是从步兵营中精选而出的能人,便是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当听到“五军营”三个字时,赵文靖的神色早已大变,此刻更是难掩颓然的败势,他很明白,这些曾在沙场上过着马革裹尸,刀口舔血日子的士兵,远远不是他这些杭州府的兵马可比的。 既是开了弓,赌这一局,便没有回头箭了。 是他轻敌了,原本的他以为,即便韩振亲自来杭州府,也不过带上锦衣卫的精锐罢了,可只要以他们杭州府人多势众的兵马相比,要铲除也不在话下。 他从未想过,韩振竟然能够调动拱卫京师的天子亲兵,可见,这调令也是当今圣上默许的。 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韩振在他的眼皮底下,竟是调动来了这上百人,却丝毫未让他有丝毫察觉。 难道,还能是飞来的不成? 做了这么多年的封疆大吏,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锦衣卫他可以不放在眼中,可皇帝的圣意,他却是不敢违背的。 默然间,赵文靖还未下令的手却是颓然落下,而下一刻,便能看到周围杭州府的兵皆颤颤巍巍放下手中的兵器,早已是不战而降。 “谢昀这里有一封密信,想必,这上面的字迹和印信,制台大人应是认得的。” 谢昀的语气轻缓的让人听不出一丝语气,而赵文靖却是不受控制地手中一僵,当他的目光落到谢昀身上时,便见谢昀从容地探手入袖,取出几张折叠好的信笺来。当信笺在谢昀修长的指尖缓缓展开,赫然眼前时,赵文靖瞳孔紧缩,仿佛见了鬼一般。 这封信,这封信他不是眼睁睁看着少了的吗? 怎么会—— 而就在同时,他便听得身后响起了一片慌乱与紧张。 “抚台大人,抚台大人——” 原来,是杭州巡抚江诚一时被惊恐惊了心,竟直直倒了下去。 而赵文靖身后的臬台储胤此刻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惶惶然看着那封信笺,仿佛大限将至,脸上没有了半点人色。 薄薄的几张信笺,仿佛轻如鸿毛,可此刻捏在谢昀的手中,却是足以屠掉多少人的性命。 因为那信笺上,无论是字迹,还是印信,都出自于京城的阁老严府,而上面的内容,也不是旁的,正是在谢昀与韩振南下之时急急发来,让他们在吴江河堤决口一事上早做准备的。 正如韩振所言,天子的密令只下给了他与谢昀,而远在杭州的他们若提前知晓了,那便真的是窥探上意的大事了。 而最为重要的,也最为致命的,那便是写这封信的人乃是天子近臣,当朝首辅,当今陛下最为痛恨的,莫过于朝中重臣与地方要员结党营私。 而他们,偏偏做了。 无论是河堤决口,隐瞒不报,还是为了遮掩,意图谋害钦差,抑或是这般公然结党,都是招招要他们的命。 只怕将来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了。 “请制台大人,抚台大人,还有臬台大人与我们走上一遭罢。” 收到韩振默许的眼神,那陈贺凛然直起身来,冷漠地看了一眼眼前那三人,冷然出声时,已是将左手一伸,看起来尚带几分恭敬,却满是不容置疑。 “请。” 赵文靖顺着那只手看向已然让出的道路,只觉得仿佛是要通往皇权一般,连神情都变得恍惚了,就那样脚步虚晃的走出去,一颗心却是早已沉入深渊,没有了归路。 第三百八十二章 联手 看到这一幕,韩振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唇角微启,说出的话极为淡然从容。 “制台大人,这是要造反?” 赵文靖闻言只唇角微勾,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杀气与森冷,相反,那语气更像是谈论今夜月色一般平静。 “锦衣卫指挥使韩大人早已离开我杭州府的地界,即便出了天大的事,只怕也与我杭州府无关,更何况锦衣卫行事一向狠绝,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仇家寻仇也不是不可能,至于今日,不过是臬司衙门看守不严,使得有狂徒劫狱,赵某不过是带兵围剿,何来造反一说?” 说到这儿,赵文靖的笑在月光下越发慈祥温和,仿佛只是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辈般,徐徐而道。 “韩大人,怪只怪你太较真,有的事情抹一抹便过去了,你却偏不,既然要自寻此路,赵某便不强留了。” 话音一落,只见赵文靖平静侧垂的手微微抬起,呈包围之势的官兵顿时精神一凛,只等赵文靖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贯穿对方的胸膛。 “赵大人想的极好,只可惜——” 韩振的眸中渐渐变得幽深而暗,只见他唇角轻咧,满是冷冽与嘲讽。 “这世间的事情,可从来都不是那般称心如意的。”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赵文靖几乎是本能的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而几乎是同时,外面便响起了真正的盔甲碰撞声,只见这暗夜之中,不知何时竟有数队乌压压的兵马汇入,在众人都尚在怔愣之时,已是以极迅疾的速度,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这臬司衙门包围的犹如铁桶般,水泄不通。 一眼看去,近乎上百人的兵马,却是整齐划一,齐齐排列布阵,可见其军纪之严。 “五军营把总陈贺在此等候韩大人调遣!”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在外骤然响起,只见院门口的士兵犹如一堵铁墙般赫然眼前,那身上被擦的寒光厉闪的铁衣几乎发出夺人的光芒,默然为这月色笼罩上了一层凛冽的杀意。恍然间,让在场的人以为自己不是在臬司衙门,而是身处遥远而豪壮的边陲。 下一刻,两道身影渐渐靠近,只见一个同样身着银甲的中年男子从这一片寒光之中走了出来,而在他的身旁,便是一身官服,神情冷凝的谢昀。 那些手执兵器,原本对着韩振的官兵在看到来人时,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只见谢昀与身边那男子步履沉稳的走至近前,而下一刻那男子便赫然抱拳,那黝黑的侧颜凝成了一道凌厉的线条来。 五军营,乃是大兴京军三营之一,平日里操练演阵,待到皇帝亲征之时,便是驻扎于外的作战主力,而眼前这些士兵,皆是从步兵营中精选而出的能人,便是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当听到“五军营”三个字时,赵文靖的神色早已大变,此刻更是难掩颓然的败势,他很明白,这些曾在沙场上过着马革裹尸,刀口舔血日子的士兵,远远不是他这些杭州府的兵马可比的。 既是开了弓,赌这一局,便没有回头箭了。 是他轻敌了,原本的他以为,即便韩振亲自来杭州府,也不过带上锦衣卫的精锐罢了,可只要以他们杭州府人多势众的兵马相比,要铲除也不在话下。 他从未想过,韩振竟然能够调动拱卫京师的天子亲兵,可见,这调令也是当今圣上默许的。 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韩振在他的眼皮底下,竟是调动来了这上百人,却丝毫未让他有丝毫察觉。 难道,还能是飞来的不成? 做了这么多年的封疆大吏,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锦衣卫他可以不放在眼中,可皇帝的圣意,他却是不敢违背的。 默然间,赵文靖还未下令的手却是颓然落下,而下一刻,便能看到周围杭州府的兵皆颤颤巍巍放下手中的兵器,早已是不战而降。 “谢昀这里有一封密信,想必,这上面的字迹和印信,制台大人应是认得的。” 谢昀的语气轻缓的让人听不出一丝语气,而赵文靖却是不受控制地手中一僵,当他的目光落到谢昀身上时,便见谢昀从容地探手入袖,取出几张折叠好的信笺来。当信笺在谢昀修长的指尖缓缓展开,赫然眼前时,赵文靖瞳孔紧缩,仿佛见了鬼一般。 这封信,这封信他不是眼睁睁看着少了的吗? 怎么会—— 而就在同时,他便听得身后响起了一片慌乱与紧张。 “抚台大人,抚台大人——” 原来,是杭州巡抚江诚一时被惊恐惊了心,竟直直倒了下去。 而赵文靖身后的臬台储胤此刻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惶惶然看着那封信笺,仿佛大限将至,脸上没有了半点人色。 薄薄的几张信笺,仿佛轻如鸿毛,可此刻捏在谢昀的手中,却是足以屠掉多少人的性命。 因为那信笺上,无论是字迹,还是印信,都出自于京城的阁老严府,而上面的内容,也不是旁的,正是在谢昀与韩振南下之时急急发来,让他们在吴江河堤决口一事上早做准备的。 正如韩振所言,天子的密令只下给了他与谢昀,而远在杭州的他们若提前知晓了,那便真的是窥探上意的大事了。 而最为重要的,也最为致命的,那便是写这封信的人乃是天子近臣,当朝首辅,当今陛下最为痛恨的,莫过于朝中重臣与地方要员结党营私。 而他们,偏偏做了。 无论是河堤决口,隐瞒不报,还是为了遮掩,意图谋害钦差,抑或是这般公然结党,都是招招要他们的命。 只怕将来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了。 “请制台大人,抚台大人,还有臬台大人与我们走上一遭罢。” 收到韩振默许的眼神,那陈贺凛然直起身来,冷漠地看了一眼眼前那三人,冷然出声时,已是将左手一伸,看起来尚带几分恭敬,却满是不容置疑。 “请。” 赵文靖顺着那只手看向已然让出的道路,只觉得仿佛是要通往皇权一般,连神情都变得恍惚了,就那样脚步虚晃的走出去,一颗心却是早已沉入深渊,没有了归路。 第三百九十三章 阿诺 转眼间,半月的时间便如指间的流水,一点一点流失的干干净净,随着一阵秋雨落下,京陵便入了十月中,夏日里的暑意被这一场雨驱散的干干净净,人们皆换上了秋服长衫,只觉得连迎面而来的清风,也多了几分秋日的干燥。 而抬眼间,漫眼的绿色也渐渐转为斑驳的金黄,此时就连锦山的枫叶也都遍染红霞,引得京城中多少人舟车而去,赏一赏那漫山遍野如火焰般的红叶。 这一日夜幕渐落,待到一层又一层薄薄的沉云重叠而起时,外面竟渐渐落下淅沥淅沥如丝般的细雨来,雨丝落在窗外的树叶上,灌丛中,发出了细微的沙沙声,落入耳中,格外静谧。 顾砚龄原本便慵懒地躺靠在铺了火狐毛的美人榻上,单手支着软枕正捧着一本棋谱看,此刻听到窗外的雨声,不由转头看去,一看那阴沉沉的夜色,感受到那微雨的凉意,竟不由睡意泛起,情不自禁地以手遮了遮打呵欠的唇来。 就在此时,打帘声轻轻响起,随即便见怀珠捧着什么稀罕物件般走了进来,引得一同跟进来的绛朱抿嘴轻笑。 “什么好东西,倒教你这般抱在怀里。” 见顾砚龄饶有兴致地偏头一问,还未等怀珠开口,绛朱便先笑指道:“方才我们说着话,便想到了从前吃的炒栗子,怀珠肚子里的馋虫一勾起来,当即便着手做了,我们拦都拦不住,这会子又想拿来给长孙妃您尝尝。” 看到这般小女儿情态,顾砚龄总是喜欢的,因而含笑间眸中多了几分柔和,此刻怀珠见话都被绛朱说了,便也不多言,只抿笑将怀中捧着的炒栗子送到顾砚龄案前,语中颇为小心道:“只是山野吃食,也不知姑娘吃不吃得惯。” 说话间,那栗子的香味便热腾腾的散发而起,顾砚龄垂眸间,看着那裂开口子,仿佛开口笑般的栗子便可喜,伸手捻起一颗,栗子的温热一点一点传递到手中。 “奴婢来罢,长孙妃莫脏了手。” 见醅碧要上前帮忙,顾砚龄摆了摆手笑道:“脏了手洗洗便罢了,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能事事让你们帮忙,那我这双手可就真要废了。” 说话间,栗子壳被剥开,顾砚龄将那金黄略酥的栗子喂到嘴中,绵软香甜的味道顿时在舌尖化开,只觉得分外喜欢。 眼见着怀珠期待的看着自己,顾砚龄唇角勾起,不掩赞赏道:“以后只怕要常教你做了。” “什么东西?” 正说话间,萧译的声音从外传来,打帘间,便见一身常服的萧译掀帘而入,鼻尖动了动道:“在外面便闻着香了。” “你再不来,只怕便都要被我吃了。” 见顾砚龄俏皮地指了指面前的桌案,萧译笑而走进去,低头间见是炒栗子,便随手拿起一颗剥开丢到嘴中,随即点头道:“你若喜欢,便常叫她们做便是了。” 顾砚龄闻言当即抿笑指向怀珠道:“我这不正说着,你便来了。” 说完话,小宫娥们便随着檀墨走进来,伺候萧译梳洗,待到众人退下,屋内只余萧译与顾砚龄二人,斑驳琉璃的灯下,萧译侧眸便看到了臻首娥眉的女子,不由单手支头躺下去,默然含笑盯着,仿佛这一世都看不厌。 顾砚龄自是瞧到了,却是当未看见般,顾自拿起丢在案上的棋谱翻看起来,萧译见此起身一把夺过,看了一眼便藏在身后道:“看书费神,若是累着了如何。” 顾砚龄闻声不由好笑道:“难不成这棋谱你也要给我念着听?” 萧译闻声便当真要念起来,就在此时,他低眸间看到顾砚龄微微坐起时,更为凸显的小腹,眸中不由一暖,仿佛春风拂过平静的碧波一般,缓缓出声道:“再过两月余,我便真的要做父亲了。” 顾砚龄闻言心中欣慰,低眸间看着自己越发笨重的身子,不由将手覆上小腹轻轻摸了摸,犹如抚着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贝一般,喃喃出声道:“等了这些日子,盼了这些日子,总算是要见到了。” “想想,倒不由有些紧张。” 顾砚龄说话间,含笑看向萧译,引得萧译心中一动,不由起身蹲在顾砚龄的榻下,小心地探手覆上顾砚龄的手,恍然间,仿佛都能感受到孩子在掌下轻轻一动。 “名字你这做父亲的可想好了?” 听到顾砚龄的问话,萧译无奈抬头,正对上顾砚龄低首的笑意,随即出声道:“自知道你怀了身子,皇爷爷便早已亲自劳神为孩子取名,前几日皇爷爷还召我前去,将那些字写下来一一给我看了,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名字个个都寓意极好,哪里还有我插手的地方。” 顾砚龄闻声也是含笑,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孙,除了太子萧稷,还是长孙萧译,皆是建恒帝亲自取名,旁的便都是依照惯例,由礼部先选好了名字,再由建恒帝亲选,如今她腹中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建恒帝都如此用心,可见在对东宫的这份爱上,建恒帝当真是要一脉传下去了。 如此好,却也不好。 好的,自然是想着孩子能得到更多的爱,总比不闻不问的漠然要幸福许多。 可天子之爱太重,这份爱下要承担的,也太重。 如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隔着这扇窗,这扇门,盯着她腹中的孩子,或羡慕,或算计。 经历了前一世失子的悲剧,或者说—— 是教训。 这一世,即便拼尽她的命,她也要保这孩子一生的平安。 若是女孩儿,这许是容易,将来她必会让她活成最幸福的样子,可若这腹中是男孩儿,要想得到平安的唯一办法,便是将他推上那张帝位,只有坐在那最高的地方,才不会战战兢兢的活在旁人之下,担忧何时会为人刀俎。 “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她),必要你我看着他(她)长大,直至成家立业之日。” 似是看出了顾砚龄的所思,萧译此时将顾砚龄的一双手暖暖裹在自己的掌心,随即语中满是温柔。 “孩子的名字虽有皇爷爷来取,这乳名我却是已定好了,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便唤他(她)阿诺可好。” 听到萧译的话,顾砚龄不由抬头对上萧译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子,语中轻轻呢喃:“阿诺。” 他(她)便是他们这一世的牵绊与承诺吗。 “好。” 顾砚龄含笑间,眸中荡起清浅的柔情道:“就叫阿诺。” 第三百九十四章 通敌叛国 细雨之下,通往午门的街道上早已淋漓,因着此刻已是入夜,又因这雨而微凉,因而一眼望至尽头,街道之上没有一家商铺还开着门,就连一个行人也未有,唯有那些商铺门前悬着的纸灯尚还亮着,散下一片有一片昏黄而温暖的光晕来。 就在此时,马蹄疾驰的声音渐行渐近,仿佛战前的擂鼓声般,一声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沉重,转眼间,便见一人骑着飞驰的快马扬鞭而来,只见马蹄飞跃间踏下,顿时渐起无数的泥点沾染在那人衣摆上,那人却是丝毫不在乎。 直至到了午门,那人更是加快了脚步,只听得“哒哒哒——”的声音不曾停顿分毫,便又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午门口。 守在午门的侍卫只这短短的一眼,便已看出来人方才快速扬出的通行令牌,看来,是宣府又来了军情急报了。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此时的冯唯正略显疲惫地坐在自己屋内的靠椅上,轻轻将头靠在后面,只见一小内侍端着一镂花铜盆走进来,里面盛着犹冒热气的水,盆沿则搭着一条洁白的布巾。 听到声儿,冯唯微微将眼懒懒睁开一条缝,那小内侍此刻早已折起袖口,将冯唯的裤管挽高,小心翼翼替他去了鞋袜,便要服侍。 “我自己来罢。” 冯唯缓缓出声,小内侍当即抬头一愣,而冯唯却是悠悠坐起身来,将一双脚探进热水中,热度正好,不温也不烫,只觉得分外舒服,让他不由轻舒了一口气。 “督主累了这一日,脚都未曾沾地,还是让奴婢服侍您罢。” 那小内侍说着,便要伸手去,却见冯唯摆了摆手道:“无需,你下去吧。” 即便是坐到如今的位置,冯唯在宫中也是一号人物了,却仍旧不习惯将这些事假手与他人。 想着从前那魏安何等金贵,不也日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是晚上入睡,还要人事先暖好了床,熏好了香,这日子过的的确舒坦,恍如神仙,可最后不也就成了一堆烂泥。 可见,这些福折寿,他还是消受不起。 眼看着那小内侍方离去,便听得一个急急的脚步声进来,冯唯一抬头,便见是守在乾和宫的桂春,一看他满脸的急色,心里不由一动,随即出声道:“怎么了?” “督主,宣府来人了,似是有大事。” 一听到最后二字,冯唯当即将双脚从盆中提出,力度之大,将热水都溅出了一地,而方才那股子疲惫劲儿似乎也一扫而空,只见他分外紧张,连脚都未来得及擦,便急忙套上布袜,穿鞋要走。 “督主,您这湿着脚出去,外面又飘着雨,只怕会落了凉。” 眼看着那桂春要拦,冯唯却是脚不沾地的朝外一边走一边道:“此时哪还管得了这些。” 话音一落,冯唯便撩袍而去,引得桂春连忙又跟着小跑上去跟着。 沉沉的夜色中,毓庆宫的东配殿仍旧亮着灯,顾砚龄与萧译隔案而坐,萧译正手持一话本子,颇有兴致地念着,顾砚龄则一身舒适的衣裙,轻轻拿右手支头靠在软枕上听着。 萧译的声音原本便好听,此刻语中更满是温柔,此刻地龙也烧的越来越暖和,顾砚龄只觉得一阵暖意久久裹在她周身,令她分外舒服,而那原本退散的朦胧困意便又回来了般,只听着听着,一对儿眼皮便俨然下落,俨然要将那双美眸掩下。 萧译自也是瞧见了,眸中泛起宠溺之意,眼见着对面的顾砚龄已然阖了眼,便语中默背着后面的内容,一边起身想要将顾砚龄抱起到里屋的床榻上去。 就在他方倾身,手刚触到顾砚龄腰间的衣衫时,便听得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 檀墨的喘息声骤然响在帘外,惊得顾砚龄眼眸一睁,看到近在眼前的萧译犹有点怔愣。 见顾砚龄的睡意被吵醒,萧译不由地皱眉,只觉得今日檀墨分外不懂规矩,语中便多了几分沉然。 “何事这般慌张。” 许是听出了萧译的不快,帘外的檀墨语中更为小心了许多,却也难掩紧张。 “回殿下,宣府来了急件,递进了乾和宫,听闻是抓住了一个鞑靼的细作,却是从那细作身上找到了一封信——” 听到这里,萧译的眸中一震,渐渐嗅出不寻常的味道来,而此刻的顾砚龄也早已没了睡意,看到萧译神色的变化,也莫名生出几分异样来。 “却是鞑靼的汗王写给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密信。” 一句话,恍如惊雷般在屋内炸开,顾砚龄几乎要站起,而萧译也是微微一震,只觉得分外不可思议,但下一刻,他的眸中便渐渐染上了严肃沉静。 “然后如何了——” 听到萧译的问话,檀墨当即接着道:“陛下震怒,此刻以命人前往尚书府搜查,拿人——” 话音一落,顾砚龄的右手已经不自主地攥起来,若说是真的,她便是第一个不信。 崔家世代忠勇,崔文程如何也不会拿家族的性命与名誉做这般无用的赌注。 先是袁氏之死,如今又是整个崔家。 明明早已算到萧衍的意图,竟还是未能制止! “四叔与哥哥,怎么未——” 顾砚龄眸中沉然,话方出口,一抬头触及到萧译的目光,当即将后面都掩了下去。 她竟是关心则乱了。 四叔与哥哥虽人在宣府,应是早知此事了,可即便宣府如今是由四叔坐镇,却也难免安插的有萧衍与严惟章的人,如此忌讳之事,只怕萧衍和严惟章的人早已双眼紧盯,巴不得他们顾家犯错,一旦四叔与哥哥朝京中提前递出一点消息,必会授之以柄,反将一军。 到时,只怕连顾家也要被牵扯进去。 “通敌叛国,一旦沾染上这四个字,便只有一个死字了。” 顾砚龄的眸中越发严肃,抬头间,几乎于喉腔溢出这句话来。 萧译此刻也是难掩眉间的紧蹙,自袁氏死后,他便命人将萧译盯得更紧了几分,除了日常的进宫请安,萧衍也甚少有旁的异常接触,如何还是未防到? 还是说,在这暗中还有旁的他们不知道的人在帮助萧衍—— “顾家为姻亲,且此事要紧,顾家明面上插不得手,否则,反徒增怀疑,被人诬陷。” 萧译语中渐渐沉然,随即静静地看向顾砚龄的眸子道:“如今唯有给谢昀去信一封,让他尽快赶回,唯有等他回来,以严党一事引起朝堂轰动,暂时引开陛下和朝臣的视线,为我们争取查证的时间。” 听到此,顾砚龄不由默然,也只有这般了。 建恒帝原本多疑,崔文程又是与军权有所关联的重臣,此刻只怕就算萧译去求情,也只会徒增建恒帝的愤怒,起不得半点作用。 通敌的密信? 便是前世,她也未曾见萧衍与鞑靼有过往来,如今,他的胆子竟是大到这般地步,为了利益,竟要与狼为伍。 当真是疯子。 顾砚龄念及此,眸中再添寒意,当她的掌心感受到腹中的微动,不由低下头去。 还有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她知晓,时机差不多要到了。 此次萧译与谢昀恰好联手将杭州府一锅端起,必会引得皇帝更大的震怒,严惟章是再也保不住了,严党一倒,萧衍就会得到重创,一时再难痊愈。 而她要做的,便是在这时再添一把火,将利剑递给萧译和谢昀,让他们再给予萧衍狠狠的一击,让他无还手之力。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大理寺 这厢,兵部尚书崔府还分外宁静,浑然不知方要到来的动乱,如丝的细雨仍旧不知疲倦地下着,裹挟着几分秋日的凉意,穿过衣衫透入肌肤。 崔知晚坐在一扇小轩窗下,格窗此刻已被支起,此时的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旧裙,盘腿坐在那儿,安静地看着窗外篱笆下的那株蜀葵,听着小雨的沙沙声,不由心下泛起几分细小的涟漪。 那日听哥哥说起,谢昀已然在返京的路上了,约莫不到半月,就该回来了。 从仍旧带着几分炎炎热意的暑夏,等到了如今新雨过后的深秋,如今她还记得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她总算是要等到了。 想到此,少女的唇角微微泛起几分柔和,为那姣好的侧颜更添了几分生动。 就在此时,外面陡然响起了嘈杂的喧闹声,崔知晚微微一愣,顺着声音透过窗户看去,却见离她院落不远的天空格外亮,似乎被什么照耀一般。 就在她犹豫间,正要唤人去看时,便见一个仓皇失措的身影正从小雨泥泞的院中横穿而来,浑然不在乎已然被湿透的衣衫。 几乎是一瞬,少女的手不由的一紧,这样的一幕太过似曾相识,几乎让她本能的生出几分异样来。 “姑娘——” 话音一落,便见软帘被“呼——”地掀开,绿鬟几乎是喘息着跑进来,跪倒在崔知晚的面前,抬起头时,泪水湿了一张小脸,满是惊慌与害怕。 “怎么了——” 崔知晚身形不由地一僵,一颗心渐渐下沉,当她起身趿着鞋子,方要去扶绿鬟时,便见小丫头埋头颤抖,因着哽咽语气带着几分抽泣。 “外面来了官兵,要,要抓老爷去大理寺,现在已经朝老爷的书房去了——” 崔知晚猛地站起身来,一双眸子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脚下的绿鬟,只觉得仿佛一个惊雷炸在耳边,而她的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手中传来了阵阵凉意,恍然间,少女身形微微一晃,几乎是努力攥住手边的桌案才没有瘫坐下去。 “怎,怎么会——” 少女脸色苍白,渐渐失了血色的唇瓣轻轻嗫嚅着,听着耳边绿鬟嘤嘤的哭泣声,崔知晚的手,脚都发麻了,通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转而上,让她没有了任何思考的心绪。 下一刻,伏在地上犹在失措而哭的绿鬟看到眼前那抹裙角陡然消失时,当即惊怔地抬头,转眼见自家姑娘已然不顾一切地朝外跑远,当即也是一惊,连脸上的眼泪都没来得及擦,便撑着朝起爬,跟着追了上去。 耳边是“呼呼——”地风声,吹得崔知晚发丝渐渐凌乱了几分,而那秋风裹挟着丝丝细雨拂在脸上,身上,更浸入了几分冰凉与冷漠,因着雨已下了许久,地上自然积起了水洼来,而夜幕之下,少女只急着赶往父亲的书房,哪里又顾得上这些,只听得“哗啦啦——”的声音下,少女的鞋袜早已被地上的水打湿,就连裙子上都溅上了泥点。 明明是深秋,可当崔知晚一路提裙跑到崔文程的书房前时,却已是涔涔的汗意,几乎浸湿了里衣,当她静静立在院落之外,看着火光通亮的院内,还有从门口一路凛然立着的官兵时,双手竟是不由再紧了几分,以压下心底的恐惧。 “何人——” 当少女提裙勇敢地要朝里走时,却是被门外守着的人拦住,听到这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崔知晚默然停下,抬头间,却是毫不畏惧地回答道:“兵部尚书之女。” 听到此话,那拦门的二人眼神交汇间,转而又打量了崔知晚几分,就在此时,身后的绿鬟也着急地追了上来,语中还带着几分喘息。 “姑娘——” 那二人见此,神情归于冷漠,随即将手中厉然的兵器收回,崔知晚当即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眼看着将要走到书房时,崔知晚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两边的树木几乎都在快速地掠过,就在她刚走进最后一个院子时,便见火光之中,父亲神色淡然地立在那儿,仿佛周围并没有携着刀剑的官兵一般。 崔知晚怔怔间,默然拾阶而下,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将近时,便见几个带刀的官兵从书房里快速走出来,将一样东西递到父亲面前那人的手上。 下一刻,陌生的冷笑声让崔知晚的脚步一顿,而随即而出的那句话,却是将她牢牢钉在了那儿。 “崔尚书,你方才说那鞑靼细作上的密信是子虚乌有,那你倒是说说,从你书房中搜出来的这一封,又是什么?上面的印信,分明可就是那鞑靼汗王的,难不成,也是旁人伪造的出来的?” 话音一落,一身凛然的崔文程也是眸中一震,怒然看向那人手中扬起的一封书信,而几乎是一瞬间,远在一旁的崔知晚已然明白了什么,却是觉得一颗心一点一点下沉,即将沉入深渊。 赤胆忠心如岳飞,尚且被十二道金字牌召回,为人构陷杀害。 通敌叛国,自古以来便是帝王,甚至是天下的大忌,如今的崔知晚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这分明就是有人要诬陷我父亲——” 崔知琰愤怒的声音响起,只见崔文程对面那人闻言嘲讽一笑,随即出声道:“是不是诬陷,进了大理寺,经过三法司会审自会清楚明白,可不是你凭着一张嘴就能说的。” 话音一落,只见那人脸上笑意一敛,当即冷声道:“带走!” “慢着——” 那人眼看着便要走,听得声音看过去,见是崔知琰的妻子,当今昌平大长公主的幺女,安平郡主。脸上这才带了几分尊敬之意,悠悠拱手道:“郡主您担忧夫家的心,微臣自是明白,只是微臣也是奉陛下的命前来,还望郡主能多多体谅,莫要为难。” 一句话,让安平郡主再无可说,圣令大于天,哪怕她是皇亲国戚,也不过是皇帝的臣民罢了。 那人见安平郡主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唇角微微勾起,随即便缓缓道:“尚书大人,走吧。” “父亲——” 出声间,崔知晚已然走上前,崔文程看了眼眼前的幺女,再转而看了眼满是担忧的长子和长媳,默然间垂下眼皮,再抬起时,却只是认真而严肃地看向崔知琰,语中分外平静。 “好好照顾郡主,和你的妹妹。” 虽是短短一句话,崔知琰却是从中听到了沉重的嘱托与责任,话音落下,崔文程看向幺女,唇角翕合间,似是要说什么,却是在冷漠的催促声中化为默然,就那般缓缓朝外走去。 “父亲——” 看着那熟悉而渐渐模糊的背影,崔知晚哽咽间想要跟上去,却是被人拦下,崔知琰当即将其拉住,怒然向那官兵呵斥,随着火光渐渐消失,院内再一次陷入宁静,崔知琰感受到少女的悲伤,终究将少女揽入怀中,看向门口的眸中满是悔恨。 第三百九十六章 发配 如今大兴正与鞑靼战中,当朝的兵部尚书却是与鞑靼暗中互通书信,不过第二日,这消息便震惊朝野,引起哗然一片,沉寂已久的言官们一嗅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是空前的激动,当即一拥而起,个个皆言辞激烈,在朝堂之上俨然都是正义之士,仿佛此时若是不将崔文程骂上两句,便是叛国的罪人一般。 而在这一致的口诛笔伐中,要求严惩崔文程的奏疏也几乎日日都能在建恒帝的龙案上堆起小山那般高,在朝议之上,更有众多朝臣以严惟章为首,跪请建恒帝定要三法司彻查此事,还万千战死沙场的将士一个公道。 更有甚者,竟是有一些老臣在朝堂之上,当着建恒帝与文武百官的面,将头磕的鲜血直流,仿佛只有将崔文程处以极刑,方能安大兴上下万千臣民的心一般。 随着这一番闹腾,三法司会审也渐近尾声,然而,无论是那从宣府抓回来的细作,还是那两封密信,都毫不掩饰地将一切嫌疑指向了崔文程。 按照大兴的律法,通敌叛国自然是大罪,三法司不敢随意处置,只得将一切都递呈给了建恒帝,等着皇帝这最后的朱批。 而就在此时,京城里关于崔文程如何通敌叛国的说法也是甚嚣尘上,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俨然将其看作了大兴的国贼,百姓们无不是愤怒与谩骂。 从前为人尊崇与敬仰的崔氏,就这样一朝从上坠落下来,没有丝毫的征兆。 却是分外凄凉。 …… 这一日,乾和宫内龙涎香馥郁而浓,地龙的暖意恰好,殿内寂静一片,只有建恒帝默然坐于龙案后,手下摊开放着三法司审理而出的结果,冯唯在一旁侍立着,既不说话,也不去打量,眼眸就那般低垂看着脚下,半点也未抬起。 就在此时,衣料摩挲声细微响起,下一刻,冯唯便听得建恒帝那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来。 “冯唯,说说,你怎么看——” 冯唯闻声微微一愣,转过头来正对上建恒帝默然问询的眸子,当他顺着建恒帝的眸子看向其手边的奏疏,当即明白过来,想了想,终究谦卑的出声道:“如此朝中要事,奴婢不敢轻言。” “朕让你说,你便说。” 冯唯见此小心翼翼地抬眸,略顿了顿,似是踌躇了许久,才缓缓出声道:“奴婢不懂这些,只是觉得世事无常。” 说着话,冯唯俨然生出几分感慨,语中多了几分叹息。 “如今离崔夫人离世不过数月,崔——” 冯唯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什么来,将后面的话咽下去,又转而低头道:“又出了这样的事。” 话音落下,冯唯便不再说什么,建恒帝闻声默然看向冯唯,却见冯唯依旧谦卑的低着头,脸上也不过残留着几分唏嘘之意罢了。 建恒帝淡淡收回目光,转而低眸看向眼前的这份奏疏,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殿内静的仿佛一片秋叶落下也能听到响亮的声音,就在此时,建恒帝终于抬手,只听得“叮当——”一声,建恒帝从笔架上取过御笔捏在手中,探手在朱红的砚泥中蘸了蘸,转而悬在奏疏之上时微微一顿,下一刻,便默然写下几字。 待到笔尖摩梭纸页的声音渐渐消失,建恒帝将御笔放回,随即道:“去宣旨吧。” 话音一落,冯唯连忙低头上前,颇为谦恭的双手去合那奏疏,而只那短短一瞬,他也看到了上面的御笔批复,不由心下一震,却是不敢有丝毫表露在脸上,只小心翼翼地接过,随即退了下去。 随着皇帝朱批的下发,三法司自然不敢耽搁,当即接过命令,当看到皇帝的批复时,众人既是惊,却又并不意外。 惊得是,皇帝竟因太上老君寿辰将至,且长孙妃腹中皇孙将要出生,不宜以杀戮冲撞而免了其死罪,可这死罪虽免,活罪却难逃,从前的堂堂兵部尚书,如今却是成为了阶下囚,要在大理寺的大牢中圈禁一辈子。 这与死,几乎是无异了。 且通敌叛国之罪,自古都会牵连甚广,更何况如今崔家一事已经激起了民愤,自然不得不了了之,因而在皇帝的批复下,崔家的直系之人皆要发配辽远,无皇帝召令不得入关。 人都说,辽远位处边陲,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是大兴最为苦寒之地,传闻那里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闪,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因而更有人言,那辽远几乎与黄泉无异,只怕一去,再回便是渺茫至极了。 崔家人这一去,只怕也是有去无返了。 当皇帝的一纸圣命下来,便有大理寺的人前往崔府缉拿罪人。 这一次,包围崔府的官兵不再只是请走一人那般简单,一到府门前便一涌而入,在仆从丫头们惊慌失措的哭喊中,手持兵器的官兵们毫不留情地逢人便抓。 直至到了崔知琰所在的院中,在崔知琰刚闻声走出来时,便被人锁住,骤然的一切让崔知琰颇为惊震,随即化为愤怒,几乎是咆哮出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见崔知琰有心反抗,来人也不急,只唇角勾起,冷笑出声道:“崔家通敌叛国,陛下已经下了命令,将崔家上下发配辽远,不得召令,永不得入关。难不成,陛下的命令你也准备违抗?” 话音落下,原本还挣扎的崔知琰脸色一变,双肩渐渐颓然下来,而就在此时,崔知晚看到了这一幕,脑中轰然间,只想到了一人。 那便是昌平大长公主。 如今安平郡主怀着哥哥的孩子,即将临盆,大长公主仁善,自不会袖手旁观。 想到此,崔知晚几乎是转身便要朝外跑,而就在此时,她却是正好撞见了赶来的官兵,竟是反被人抓了起来。 “阿晚——” 当崔知琰恰好看到,当即怒然出声,却见来人转而看过去,一看到不远处的少女,便约莫明白过来。 “放开,我自己会走。” 少女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冷冷看着抓住自己的人,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柔弱与无措。 “想必这位,便是从前尚书大人千金罢。” 看到眼前那人的衣着,崔知晚约莫知道是大理寺的人,却是并未理会,仿佛未听见一般。 那人见此却也不生怒,只是淡然出声道:“既然如此,那也请崔姑娘与我们走一趟吧。” 说着,那人还可惜般啧啧道:“只可惜这般娇弱的女儿家,去了辽远,也不知会如何了。” “放开我妹妹!” 听到崔知琰的愤怒,那人仿佛未觉般,而此时身旁却是有一人走近小声提醒道:“这崔家的小女与陈郡谢家定了亲,怕是——” “定了亲没入门,便不算是谢家人!” 听得此话,那人当即冷然扬声,随即转而看了眼崔知晚道:“更何况,如今崔家是叛国的国贼,人家谢家是何等门第?怎会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只怕这会子只想着该如何退亲才是。” 此话一出,崔知晚脸色一白,只觉得周身都渐渐变凉了。怔愣间,只觉得此刻心如刀绞般的疼痛,让她无法出声。 她还记得那一句“等我回来。” 可如今,她只怕是真的快等不下去了。 “都给我带走!” 冷漠而嘲讽的声音高声扬起,犹如一颗沉石一般,绑着崔知晚的心,一同坠入了幽深而暗的水底。 第三百九十七章 相救 “还不将人给我带走?” 只见那人似笑非笑间,唇角渐渐冷凛。 听得此声,其身后带刀的官兵当即上前欲将眼前的少女强拽下去。 挣扎之间,少女抵死抗拒的声音与官兵蛮横的拉拽声渐起,惊得一旁的崔知琰当即倾身怒吼道:“放开我妹妹!” 就在那领兵之人嘲讽之时,耳畔陡然响起一个清朗如月,却透着高山之巅皑皑白雪般冷凛的声音。 “住手。” 话音落下那一刻,众人不由都顺声看去,却见一灰白衣衫的男子站在院门口处,看起来似乎颇有些舟车劳顿的疲惫,可周身的气势却让人隐隐察觉出其的不凡来。 领兵之人脸色微微一僵,死死盯着那人看了一眼,下一刻,方才的嘲讽与冷漠一扫而空,换之的却是恭敬与客气。 “原来是谢大人。” 只这一句话,在场的众人便皆领悟了来人的身份,京陵之中,朝堂之上,除了一位陈郡谢昀,还能有几位谢大人? 这一刻,原本锁住少女的官兵怔愣之下,不由渐渐松了手,四周一片沉寂,而此刻在这片混乱之中犹如浮萍的少女就那般站在那儿,一双眸子早已潮湿,苍白无力的脸上犹有泪痕。 眼前的模糊就如隔云望人一般,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如今就站在不远处,恍然间,虽然被泪水氤氲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也让崔知晚不能抑制自己,只能双手紧握,默然落泪。 得到萧译的急信,谢昀几乎是日夜兼程的往回赶,已是有数日未曾好好的阖眼。 待上了岸,他更是独身一人驱马先行,连皇宫都尚且未入,便一路直奔崔府。 当他看到狼藉一片的崔府时,一颗紧悬着的心便如陡然被人捏住般,俨然有几分窒息的停顿,直到他看到眼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才不由松下心来,却满是愧疚与后怕。 是他,让她等太久了。 “满大人。” 谢昀深深看了少女一眼,渐渐抑制住心绪,一步一步沉然走了过去。 “浙江与京陵相隔千里,谢大人却是如此早便归来,可见是马不停蹄了。” 听得那人语中的深意,谢昀恍然未觉般不予理会,只不紧不慢道:“身负皇命,便一刻都不敢怠慢。” 那人闻言唇角微微一凛,无声打量了一眼略显仓促却丝毫不狼狈的谢昀道:“既然如此,怎的谢大人一回京不急着向陛下复命,却是到这般地方来。” 谢昀闻言唇意温和,仿佛并非身处这般紧张之境般。 “复命一事,已由韩振韩大人先行,谢昀此来,是为了家事,事急从权,谢昀明日自会上书向陛下陈罪。” 谢昀话语轻缓落下,只见那人眼眸一条,随即玩味道:“家事?不知谢大人此话何意?” 谢昀闻声默然看了眼前的狼藉一片,随即出声道:“谢昀回京之时,已闻崔府一事,个中如何,谢昀无法妄加猜测,但——” 说到此,谢昀眸光转而看向崔知晚,眼神交汇间满是温柔与安慰,再回头时,看向眼前那人已温柔尽敛,取而代之的便只有认真。 “大兴律法,出嫁从夫,即便家族落罪连座,也罪不至出嫁之女身上,还请满大人放了崔姑娘。” 话音一落,那满大人呵呵一笑,寂静间,那笑声也越发放肆,好像听了一件极为有趣之事般,而眼前的谢昀身形挺拔而立,虽满是客气,却半点也不输谢家气势。 就在众人入神间,那满大人终于敛住了笑意,语中满是狠绝。 “大兴律法自是有这一条,可我若未记错,这位崔三姑娘身在孝期,尚未与谢大人行过三拜过门之礼,如何算的上出嫁从夫一说?” 谢昀闻言唇角浮起温和的弧度,随即在他的轻唤下,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白炉上前来,将当初崔谢两家定亲的庚帖,婚书,信物皆一一取出来,命人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一刻,谢昀笃定而立,语中毫不犹豫道:“庚帖已换,婚书已下,信物已换,嫁娶便已成,只要女子未犯七出之错,男方便不得退婚,我谢家未曾退婚,按祖宗之礼法,崔姑娘如今便是我谢家人。” 话音落下,男子声音依旧清朗如月,却更多了几分坚定,当即引得那人语滞,却是说不得什么来。 “白炉,送崔姑娘回谢府,母亲正忧心等在家中,莫让母亲等久了。” 谢昀与那满大人对峙而立,白炉见此连忙应声上前欲请崔知晚,就在此时,只听得那满大人怒喝一声,扬手便道:“今日没有我的命令,我看谁敢带走崔府罪后!” 白炉闻言丝毫不怵,只漠然看了眼那咆哮之人,随即转而以眼神请示谢昀。 谢昀默然看着眼前的满大人,眸中依旧平静如水,可那水面却是渐渐凝结成冰。 “满大人此举,究竟是我陈郡谢家犯了何等滔天之罪,还是,我谢家何时得罪了满大人,以至于满大人罔顾国法——” 挟私报复。 这最后四个字虽未说,却早已挑明在二人之间,堵的那满大人当即怒指道:“你——” 就在此时,外面陡然响起了一阵宣喝声,却让众人精神一凛。 “冯督主到——” 话音落下那一刻,身着织金褐红衣袍,腰配玉带的冯维悠悠走了进来。 随着兵器碰地声,在场的官兵皆凛然向冯维行礼,冯维笑意温和地走了过去,这才缓缓出声道:“都起来罢。” “冯公公——” 这一刻,那满大人不由心下一沉,却是极为客气地与谢昀行下礼去。 冯维见此,当即拱手还之一礼,语气随和道:“谢大人,满大人。” 待众人起身,冯维也不多打量,只悠哉悠哉道:“我此番来,是特意宣读陛下口谕的。” 话音一落,众人当即跪地下去,眼见着如此,冯维这才扬声而出,声音响彻整个院子。 可当那满大人听完,只脸色一变,却是多有不甘。 就连陛下,竟也降旨免这小小女子之罪! 冯维自是看到那满大人的脸色,却恍若未看到一般,不紧不慢地看了眼一旁的少女,随即漠然出声道:“这就是崔三姑娘吧,既然陛下说了,你在崔府获罪前已许于谢家,那便与你那已然出嫁的长姐一般,与崔家无关了,还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此话,冯维脸色渐渐肃然认真道:“崔姑娘,接旨谢恩罢。” 冯维的话语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砸在崔知晚的心底,却是让她微微震动。 抬头间,她从长兄庆幸的目光中,还有谢昀那不易察觉地安心中看到了期冀。 “民女崔知晚,谢陛下隆恩,感激涕零。” 少女认真而沉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一刻,便见少女深深跪拜下去。 这一刻的谢昀终于将袖口下紧握的双手放松了几分。 当他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冯维时,默然低眸间,也多了几分庆幸。 萧译,终究是做到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风起 “这旨意也宣了,我便不留了。” 冯维扫了眼众人,率先出声,在谢昀与那满大人的颔首拱手中,冯维也微微倾身回了一礼,便转而离去。 当院内再一次寂静下来,满大人冷然看了一眼白炉身旁的少女,唇角冷冽扬起道:“将人带走!” 话音一落,众人当即明白,挟住被锁拿的崔知琰便朝外推去。 崔知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拉住擦身而过的长兄,刚要出声呼唤,便感觉一只温柔而暖的手抚慰般拉住了她,转头间,看到的便是那双温和的眸子。 崔知晚默然间怔愣了,转头看向那个被无情推搡的身影,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住,明明痛到无法呼吸,却是不能哭出声来。 就在将远之时,崔知琰转过头来,竟是洒脱而安心地朝谢昀一笑,谢昀眸色沉重,领悟那其中的托付,只以更为笃定的目光点下头来。 当崔知琰再转而看着那个略显孤单的少女时,眸中却是微微一笑,仿佛还是从前那般。 而下一刻,崔知琰的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死寂之中,身旁人影微动,随即响起声来。 “奉命缉拿已毕,我便先行了,谢大人,这罪臣之所不是长留之地,小心惹祸上身——” 与其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威胁,谢昀闻言似乎并不所谓,只是微微侧首道:“劳满大人如此为谢某着想了。” “走!” 只见那满大人脸色一凝,再不多言,转而拂袖率先离去,随着兵器碰撞声的渐行渐远,谢昀温然出声道:“白炉,备车。” 谢家仆从跟随白炉应声而去,谢昀侧首看向单薄而孤独的少女,眸中渐渐化为不忍,探手间,将少女轻轻揽如怀中,语中满是愧疚与沉重。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感受到男子温和而熟悉的气息,崔知晚的泪水簌簌落的更快,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即便谢昀回来的更早,一切也都无法改变。 “岳父大人一生忠义,必会沉冤得雪。” 默然间听到这句话,崔知晚点了点头,却是哽咽不得语。 当谢昀搀扶着崔知晚走出崔府,上了回府的马车,少女许是太累了,渐渐地在温和的沉水香中沉睡下去,在平缓的呼吸间,谢昀的手轻轻抚着少女的发鬓,眸中满是怜惜。 母亲已因他而去,他绝不能让她至亲至近的另外两个亲人也因他而去。 当谢昀的马车到了谢府前,杨氏已然亲自接了少女回府,谢昀也不再耽误,当即骑了一匹快马,直奔皇城而去。 …… 乾和宫内。 建恒帝看着手中的一沓沓罪状,在锦衣卫的铁血手段下,除了浙直总督赵文靖抵死不言以外,浙江巡抚江诚,臬台储胤皆将一切吐了个干干净净,这其中,自然是将这些年来,浙江向严惟章父子的一切上贡巴结,互惠互利,买官卖官等事也交代了。 斑驳而明朗的玻璃宫灯下,建恒帝默然坐在龙案后,案前灯罩下的光影忽明忽暗,因着窗外的风而微微摇晃,那晦暗不明的光芒落在建恒帝的脸上,落下了重重阴影,更让人看不出半点神色来。 只这殿内越来越明显的死寂,让在场的宫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将头死死压下,不敢抬起。 纸张响起间,手中的罪状被撂在手边,建恒帝随意般将那本账册拿起,从第一页一页一页的缓缓翻下去,越往后翻,那书页的“哗啦——”声便越如割绳子的钝刃一般,让人觉得越发沉重压抑。 “啪——” 手中的账册被重重摔回案上,就连建恒帝身侧的冯维也不由将头埋下,极尽小心。 建恒帝微微阖眸,疲惫般用右手撑着额,按了按太阳穴道:“人都在哪儿。” 韩振与谢昀眼神交汇间,随即出声道:“相关联的浙江官员已随同押解入京,证人和那几个百姓也已抵达京城。” “送入诏狱!” 建恒帝的声音虽缓,语气却明显加重了几分,分明已是在压制体内的震怒。 “是。” 当韩振与谢昀行下一礼,建恒帝随即抬起头来,看了看神色疲惫的二人,眸中难得多了几分缓和道:“这一路你们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 听得皇帝的命令,韩振与谢昀当即倾身拱手道:“谢陛下,臣等告退。” 默然间,韩振与谢昀缓缓后退,转身朝外走去。 他们知道,一切无需他们多言,只这些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一牵十,十扯百,寻着这条口子撕扯下去,严党这面密不透风的网就该毁了。 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谢昀与韩振已然默契地远去,独留建恒帝撑在龙案后,一双眸子沉然落在案上的这些证据上,眸色渐渐变得幽深可怖。 立在一旁的冯维能够从这双眸中看到承着暴风雨的平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一幕太似曾相识了。 与当年张阁老满门被灭的前夕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张怀宗是垂垂老矣,犹如砧板上的鱼肉。 而如今,斯人已逝,垂垂老矣的,却是当朝风光无限的首辅严惟章。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从来都不假。 当年如何害的旁人,如今也该一点一点还回来了。 “冯维——” 就在这沉寂之时,建恒帝的声音让冯维身形一凛,当即严肃恭敬道:“奴婢在。” “去,去严府。” 建恒帝的语气平静异常,仿佛没有一丝变化,可抬头间,从建恒帝额头,眉间,眼尾的深壑中,还有那眸中微微的深黯中,他看到了即将而出的盛怒,还有凛然的杀意。 “将严惟章给朕召来。” 话音落下,建恒帝撑在案上的手一点一点冷冽握住,冯维再不敢耽误,当即上前倾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一说完,冯维便转而疾步朝外走,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建恒帝坐在那儿,只觉得仿佛有一团滚着烈油的火焰从体内渐渐烧起,让他再难平静。 “督主——” 听到小内侍的问候声,冯维缓缓跨过门槛,看着乾和宫外那轮明月,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风起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问罪首辅 夜色如墨一般,晕染了整个天空,只有高悬的明月氤氲着一圈清冷的银色,乾和宫的甬道外,两旁的石雕罩灯早已被一盏一盏点燃,昏黄而飘忽的光芒印照在两旁的朱色宫墙上,落在一尘不染的石砖地上,却仍旧难扫去那角落暗沉沉的阴影。 寂静之中,衣摆的摩挲声,软靴与石砖地的碰触声渐行渐近,急促而缥缈,闻声看去,身着朝服的严惟章此刻正气喘吁吁地走在其中,许是一路走得急,累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背便更弯了几分,随着严惟章每一步的喘息,那略显花白的胡子便会微微一动,显得滑稽而可怜。 就在乾和宫外时,严惟章总算是稍稍站定,身旁提灯的小内侍诧异地也停了下来,顺着严惟章的目光看去,却是透过短墙,那高扬而起的飞檐。 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两行值夜内侍从甬道那方走来,看到驻足而立的首辅大人,都是微微一愣,随即默然上前,恭敬地行下了一礼。 “严阁老。” 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般,失神的严惟章这才被微微唤动,木然侧首看到眼前行礼的众人,寂静间,默然地转过头看向乾和宫,怅惘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便撩起袍角,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 当严惟章行到廊前的台矶下,便见冯唯客客气气地走了出来,随拱手道:“严阁老,您一路劳顿了。” “不敢,不敢——” 不知道为何,眼前的冯唯明明与从前无异,可严惟章却总觉得背脊微微发凉,一颗心莫名地悬了起来。 “陛下已在殿内等候阁老多时了,阁老请——” 冯唯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身让开,伸出右手去。 严惟章顺着冯唯手引的方向看去,只见殿门此刻紧闭,屋内悬灯的光芒透过镂空的槅门落在门外的地上,印出各色各样的吉祥花纹来。 “吱呀——”一声,殿门被小内侍小心推开,严惟章与冯唯一同走了进去,一踏进殿内,果然温暖如春,与外面渐冷的秋意截然不同。厚底的朝靴踩在西域的地毯上,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时而虚时而实。 眼看着走到最后一面软帘前,冯唯亲自上前,将那厚厚的软帘掀开,偏头颔首间,严惟章双手不由一捏,随即缓慢地走了进去。 一入里间,明明地龙的暖意更甚,可严惟章却觉得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一般,让人不由身子一僵,连脸色都变了。 “微臣严惟章,参见陛下。” 严惟章压住了心底渐渐攀升的不安与异样,双拳紧攥下缓缓下跪,深深叩拜下去。 座上的皇帝没有迟疑,几乎是同时开口,语气平静而如常。 “爱卿起吧。” 严惟章紧紧悬着一颗心,此刻就如踩在悬崖之巅的绳索上一般,战战兢兢,稍有个不慎,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微臣谢陛下——” 此刻在建恒帝看来,眼前这个大兴首辅更像是一个半身入土的老骥,就连起身这样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艰难,只能双手勉强撑着地,先屈起右腿,再伸直,然后将左腿缓缓站起来,每一个动作都颤颤巍巍,废了极大的劲儿。 “这么晚了,内侍去你府上时,你在做什么?” 严惟章刚站直,便听得建恒帝随口般的问话,当即精神一凛,努力平息气息道:“回陛下,内阁有些票拟尚未批,老臣便带回府里,还有几封便要批好了。” 建恒帝闻言一双眸子欣慰地看向下面的严惟章道:“难为你了,如今眼看着你年岁渐大,内阁又走了个严厚昭,这政务必然只会多,不会少罢。” 严惟章闻言当即拱手,颤颤巍巍行下礼道:“劳陛下挂念,有顾阁老和谭阁老与臣一同处理内阁诸事,微臣倒也还好。” “那便好——” 建恒帝眸中隐隐透着几分温和,可嘴角的弧度却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 “内阁有你们三人,朕也是放心的,不过爱卿也要保重身子,夜里莫要批阅的太久,睡的好了,这精神便好,可别像朕,这夜里睡不安生,连早朝都快坐不住了。” 听得皇帝如此无奈之声,严惟章当即紧张地抬头,颇为关忧道:“陛下可曾让太医瞧过。” “瞧过,可近日这多梦的毛病就是改不得。” 说着说着,建恒帝便怅然地叹了口气,目光幽深地落到严惟章身上,不紧不慢道:“昨夜,朕又做梦了,朕梦到先帝怒然看着朕,呵斥朕为君不明,枉为天子。” “陛下!” 严惟章闻言大惊出声,刚要安慰,便被建恒帝抬手打断了,下一刻,便见建恒帝缓缓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龙案,与严惟章擦身而过,默然走至一扇窗后,只听得细微的声音响起,那一扇窗户随即被打开,清冷的月光登时随着秋风探来,让严惟章忍不住一个战栗。 “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吴江县的百姓被水冲垮了房子,这个冬日又该如何过。” 一听到“吴江县”三个字从皇帝口中悠悠道出,严惟章几乎是本能地身子一僵,脸色大变,当即拱手朝着皇帝道:“陛下忧国忧民之心,便是先帝也会感受到的,陛下提醒的是,吴江县今年受灾,民生艰苦,对此,微臣已有了几分想法,但还未来得及与陛下言,便借此刻与陛下禀报。” 建恒帝“哦”了一声,随即转过身道:“爱卿请讲。” 严惟章见此,当即颔首恭敬道:“微臣想,今岁吴江县的税收便免了,令由户部拨下银两,用于百姓修缮房屋,重植农田,待到明年此时,想必也会好过许多。” 建恒帝闻言颇为赞叹地点了点头,缓缓朝龙案而去,严惟章见此不由低下头轻舒一口气,额际却是无声地滑下了一颗冷汗。 “可爱卿有没有想过——” 建恒帝陡然的改口,让严惟章再一次身形紧绷,而随即的话,却几乎震的他脸色发白,没有一丝人色。 “这蛀虫不除,朝廷便是送再名贵的木头去,又够多少人去啃食?” 当严惟章惊怔地抬头时,便见此刻坐在龙案后的建恒帝面色冰冷,唇角明明含笑,却是让人后脊发凉。 “冯唯——” 在建恒帝的示意声中,冯唯小心翼翼上前,从龙案上取过一沓东西,缓缓送到严惟章的面前。 “严阁老。” 严惟章看着冯唯递过来的东西,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在皇帝如芒在背的目光下,终究还是颤抖着手接过,当他看完第一张罪状,便已是身形发抖,随着一页一页看下去,严惟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正飞速地倒流,一双手冰冷而僵滞,直至他看到最后一本账册时,几乎耳畔一声轰然,整个人已然是抖如筛糠,以至于手中的东西都没拿稳,一点一点的被抖落出去,飞了一地。 “陛,陛下——” 在纸页漫天飞舞之时,严惟章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几乎是同时,他将头深深叩在地上,几乎拼尽全身力哭出声来,声泪俱下间,能够听到每一个字背后的恐惧与悔恨。 “微臣有罪,微臣糊涂,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第四百章 雪上添霜 “吴江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毫无生计,整个浙江却是不闻不问,将远在京城的朕蒙在鼓里,以至于官逼民反,险些酿成大祸——” 建恒帝的语气缓慢而低沉,可下面伏在地上的严惟章,却是能从中听到雷霆一般滚地而来的震怒与冷冽,惊得不敢说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可见,你严惟章,也是想在朕的面前只手遮天了——” 一句话,仿佛滚雷在耳边猛地炸开,震得严惟章脸色惨白,倏地抬起头来,急于解释道:“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建恒帝似乎并没有听见严惟章这苍白无力的话语般,只是懒懒地将身朝后靠了靠,随即懒怠般问出一句足以要命的话来。 “严惟章,你可还记得,当初的张怀宗,是因何而死——” 这一刻,严惟章仿佛置身寒潭之中,身子一点一点的下落,也越来越沉重,而周身冰冷刺骨的水似乎也在一点一点的冻结,几乎将他凝在其中,不能够动弹,就连他的脑中,也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张怀宗最终败落身死,不是输在他严惟章的手上,而是输在了眼前这位睥睨天下的天子手上,而他不过是甘愿做这一把刀,既能除了异己,又能进一步得到建恒帝之喜而已。 从张怀宗死后,虽有顾正德和谭吾贞与他处处作对,可一路下来,也算是顺畅的,是不是,这条路太顺畅了,顺畅到他—— 此刻建恒帝的一句话,让他才幡然想起,他们严家这些年来似乎得意太久了,得意到忘记了张怀宗的前车之鉴,得意到将张怀宗所犯的错,又生生再犯了一遍。 这一刻,想到此的严惟章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身子一瘫,差点没跪住,周身不再颤抖,却是一点一点的冰冷下来。 从前得帝宠,是因为他们严家是最听话的,最乖顺的,是皇帝最好用的刀。 可如今,当这把刀不听话了,没有从前那么乖顺了,竟然敢自行作主,欺瞒握刀的主人时。 那便,离死不远了…… 严惟章木然僵滞在那儿,感受到皇帝那眸中的冰冷与冷漠,还有被蒙骗的震怒时,他便知道,他们严家这艘船,正如那夜他与妻子窦氏所说的那般。 这京城的风浪太大,他们严家的船再牢固还是有下沉之时。 …… 这厢,毓庆宫内分外静谧,只见温暖而斑斓的琉璃宝灯之下,身形渐渐臃肿,连那张姣好的小脸都明显圆润了一圈的顾砚龄穿着宽松的衣裙,笑着撑腮坐在炕沿边,对面此刻正立着一扇屏风,只见周围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只余那屏风之后的灯火尚还缥缈着。 下一刻,便见那皮影之后翩翩然跃出一美丽温柔的女子皮影来,只见女子耳边明月珰,头挽妇人髻,行动间引得周围的人皆失魂落魄,就在此时,一官袍男子乘车而过,路过女子身边,竟是连那马儿也走不动道了。 “这是哪家的女儿,好生美丽,倒似那山间雪,水中月。” 男子轻挑而爱慕的话语从屏风后传来,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顾砚龄不由“噗哧——”一笑,探手捻过一颗果脯送到嘴边,却是迟迟未曾吃下去。 “回太守,此女乃是顾家女,闺名唤——” 屏风后那声音似是有几分迟疑,小心翼翼试探道:“唤顾九。” 听到此话,顾砚龄不由一愣,却听那屏风后的太守徐徐道:“如此女儿家,可愿与我同乘一车?” 话音方落,只见那屏风后的佳人倩影退后几步,语中斥责道:“太守太无礼,太守已有妻,顾九亦有夫,若问顾九夫为谁,便朝太阳升起之地依依而望,京陵萧家——” “越来越糊涂了——” 顾砚龄唇角含笑,却是佯装嗔意道:“好好的《陌上桑》,倒叫你们改的识不得了。” 听得此话,屏风后微微一动,只见那几张皮影渐渐消失,手中提着那太守皮影的萧译随即走出来,故意辩白道:“我们不正是按着那陌上桑说的?” 顾砚龄闻言,当即含嗔的将手中的果脯扔了过去,萧译却是正好接过,随即笑着走了过去坐下。 顾砚龄转眼看着檀墨与绛朱机灵而小心地走出来,也佯装恼道:“你们也与他胡闹。” “别恼他们,都是我的主意。” 萧译一边笑着,一边探手去抚顾砚龄凸起的小腹,顾砚龄抬手轻轻一打,却不见萧译躲,正要笑嗔间,却是听到外面响起有力的脚步声来。 “殿下——”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萧译与顾砚龄默然对视一眼,终于收回了手,眸中的笑意一扫而去,代之的,是沉静和认真。 “进来。” 当沐帧掀帘而入,立在顾砚龄身旁的醅碧不由低下头去,两抹红云掠过颊边,却是含笑不语。 顾砚龄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唇角也勾起几分了然来。 “殿下,方才陛下召严阁老前去,随即便见严阁老被取下了官帽,送入了诏狱,这会子,锦衣卫指挥佥事已然受命,带人连夜赶往贵州龙场了。” 话音一落,顾砚龄唇角微勾,眼波流转间,与萧译的笑眸交汇。 看来,终于东窗事发了。 贵州龙场,陛下此番,是要将严氏父子端个干净了。 寂静间,萧译信然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随即伸出手去,沐帧领悟地上前接过,随即便听得萧译低沉的吩咐声。 “亲自送到韩振手中。” 沐帧闻言当即抱拳,随即便朝外退去,眼看着人要掀帘时,却是又不易察觉地微微侧首,朝顾砚龄身侧看了一眼,这才迅疾而出。 “你们都下去罢——” 顾砚龄出声时,故意朝身侧的醅碧看了一眼,眸中笑意盈盈。 醅碧当即低头与绛朱,檀墨行礼应声,这才缓缓走了出去。 “你是觉得,只浙江一事,还不够严氏父子受的?” 顾砚龄的声音几乎一瞬间便认真下来,萧译眸中温柔的看过去,唇角不由勾起笑来。 “知我者,夫人也。” 顾砚龄嗔了一眼,随即唇角含笑,却是微微迟疑道:“只是交于韩振可合适?” 毕竟,这韩家从来不站队,韩振更可谓性情孤僻冷傲,那般得意的男子当真会愿意这般卷进来? 萧译闻言探手捻出一个柑子,一点一点剥开,递到顾砚龄手边道:“此时,顾家不合适,谢家不合适,你我更不合适,唯独只有他了,父皇对他颇为倚重信任,如今我便这样光明正大的将这一切交给他,由他亲自抉择,若说合适,他自然是合适,可他会不会做,我也不知道了,唯有堵他那一颗嫉恶之心了。” 第四百零一章 严氏败落 夜凉如水,萧瑟的秋风卷起庭前的落叶翩然而起,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复又落于更远的地方。冰冷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间落下,被分割成无数碎裂的光影,仿佛被摔碎的玉盘一般,泛着熠熠的光芒。 此刻,窗外的夜莺一生一声的啼鸣,随着风起,窗户被拍打作响,一个安静的影子快速走过去,轻轻将窗户掩上,回头间,见书案后的人并未抬头,这才舒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外面有一个脚步声渐行渐近,下一刻,便到了软帘之外。 “公子——” 韩振漠然抬头,眼神示意下,那刚刚进来关窗的仆从连忙掀开软帘,随即便见一沉敛的男子走了进来,上前抱拳道:“公子,这儿有一封信,是——” 只见那男子微微停顿,下一刻,便听得身后的仆从恭敬地退了出去,在韩振的目光中,那男子才默然上前,语气虽低却是清晰明了。 “毓庆宫送来的。” 韩振的眼眸微微一挑,随即伸手接过,当他信然打开里面薄薄的纸页,一双鹰一般的眸子渐渐变得沉抑,严肃。 “下去罢。” 了了三个字吐出,那男子当即抱拳,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 待到屋里一片寂静,韩振捏着那薄薄一页纸,缓缓走向那扇窗户,倏地将其一打开,冷冽的秋风登时携着浸骨的凉意吹来,却是不见他起丝毫异样。 风吹得衣袂作响,韩振只将目光停留在那一地的月光之上,负手而立,只微微一松,手中的那页纸便会毫无力气地被吹得远远的。 但在默然间,韩振的手却是将那页纸捏的越来越紧,只觉得手中,似乎也越来越沉重了。 转而间,在这萧瑟而起的冷风中,韩振转而朝案边走去,抬手间,那页纸被送到烛火之上,随着秋风的吹晃,火舌吞灭的更快,几乎一卷,便将那页纸吞噬的干干净净。 在那飘飞的灰烬中,在那摇晃明艳的火舌中,韩振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了那个画面。 虽是数年过去了,可在无数个夜里,他总会梦到那一夜,那个决绝的女子,以最为壮烈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 他的手上沾染了太多人的血,一生杀戮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也不想做一颗无心的坏人。 或许,这是他欠她的。 该还了。 寂静中,韩振的眸子越发沉默,氤氲着幽深而暗的光芒,只默认看着那摇晃的烛火,仿佛陷入其中。 …… 正如冯唯所预料的那般,从当朝首辅严惟章被召去乾和宫的那一刻,便是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 当夜,严惟章便被革去一切官职,打入诏狱,而在接下来,许久未曾出山的锦衣卫再一次奉召,前往贵州龙场以迅雷之势将还在那儿悠然自在的严厚昭送进了诏狱,就在这人心惶惶,严党不安之时,锦衣卫指挥使韩振率先弹劾严氏父子党同伐异,陷害忠良,以至于当年的首辅张阁老死于非命。 只这一瞬,便如同将一块幕布撕开了一块,接连着,憎恶严党多时的官员皆被带动,联名上报,为前任首辅张怀宗喊冤,更批驳严氏父子为人奸佞。 渐渐地,当年那《汲水集》一案渐渐被人们再一次翻起来,在这人心合力之时,建恒帝授命顾正德重查此事,并由谢昀和韩振从旁辅助,不过七日,便将从前事情起始查了个干干净净。 在人们的期盼声中,张氏一族沉冤得雪,建恒帝震怒之下,命司礼监掌印太监前往诏狱奉命斥责严氏父子二人,随即下发诏令,为张怀宗平反,追封其为“柱国”,赐字“忠”,并恢复张怀宗之妻为一品诰命,另对张怀宗那个宁死不屈的嫡孙女,建恒帝也大加赞赏,追封其为宁玉县主,并为其立下牌坊,竖在张府门前,为后世瞻仰。而张怀宗与家人的棺椁也都被迁入祖园之中,得享香火。 对于皇帝这一番举动,朝中官员,坊间百姓无不是高呼“圣明之君”,可谓是,对严氏父子有多憎恶,对当今的皇帝便有多敬重。 随着严氏父子的再一次被打压,莫说是非严氏一党的人,便是严氏一党的人,也为了把自己择出去,都马不停蹄地上书弹劾严氏父子,仿佛只有这般,才能洗清严党的嫌疑。 因而接连半月,被搬入乾和宫的弹劾奏疏几乎每日都要装上七八箱,每一本都能谩骂,批驳出不同层次,不同境界来,更有一国子监的学生,因为写了一封谩骂严氏父子的上书,其中虽未有一个市井之中的骂字,可那文章的功力,足以抵得上戳着严氏父子的脊梁骨训斥了。也正因为此,此学生的上书被世人封为“天下第一骂”,从而享誉全国。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许多曾经与严氏父子有所联系的朝臣皆称病休养,即便下了朝,也是迅速回府闭门谢客,可即便这般,被请进诏狱的人,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正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又一个严党拉下马后,不论是高官,还是小臣,都将严党一派的罪责吐了个干干净净,最后由三法司审问下来,竟足足列下了十二大罪状。 这一次,牵连之广,几乎遍布半朝的官员。 建恒帝闻声既惊又怒,在这雷霆之下,严氏父子便没有崔文程那般好命了,皇帝几乎是当即批下红,严令将严氏父子二人秋后问斩,而那些与严氏父子勾结成党的官员,按着亲疏列下去,或处死,或流放,或监禁,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这一刻,看着昔日无限风光,门前车水马龙的严府,如今已是被封了个干干净净,成年男子皆被诛杀,小儿与女子则被流放远地,大厦倾落,快而急,没有一丝的征兆。 就在严氏父子问斩那一日,严惟章的发妻窦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因一刀断命,回去后,便将自己悬梁,追随严惟章一同上了黄泉之路。 就这般,曾经只手遮天,党羽遍布的严惟章凄惨退场,偌大的严府,也唯有一个嫁与洛王萧衍的王妃严氏未受牵连。 可众人皆知,一个罪臣之后,没有了母家的支持,不受皇帝所喜的王妃,将来又能过上什么日子? 女子的命,在这京城的风波急流中,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只能做那没有根的浮萍,随之而荡罢了。 第四百零二章 欲施计 这一日,晚霞在天际淡淡地覆上一层,夕阳的余晖遍地而洒,犹如熟透的柿子一般,红的温暖而舒服。两行大雁排成了人子形,自由地展翅,朝着远方飞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直至消失在眼前。 座落在华巷的谢府,此刻寂静而祥和,没有丝毫的张扬与骄矜。原来,因着此次南下暗查浙江一事有功,且谢昀与韩振二人又将借览古籍一事办的极为妥帖,圣心大悦下,韩振被建恒帝赐下蟒袍玉带,谢昀则从兵部职方司调入吏部,成为了吏部左侍郎。 对于朝臣而言,谢昀年纪轻轻,入翰林院才多久?如此快速的晋升,可谓是一步登天。要知道,如今首辅严惟章倒台,严党几乎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如今再放眼内阁,只余顾阁老和谭阁老二人,按着入阁的时间与资历,顾阁老自然是下一任首辅之选,而谭阁老在内阁中向来与顾阁老政见一致。 明眼人皆能看出,从前的内阁跟着严姓,如今便该跟着顾姓了。 谢昀与顾家为姻亲,顶头上司又正是顾阁老,以他的才学与能耐,入阁是迟早的事,再加上这般的关系,便是日后接替顾阁老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可就是这般风光无限的谢昀,却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每日里不过是按着时辰上朝,按着时辰回府,就连谢府上下的仆从,也从未在外显露过半点的放纵与得意。 在谢府的东院中,竹林随风飒飒作响,一只不知名的鸟雀扑棱着翅膀从林中飞过,低低鸣了两声,随即便又一跃,不知掩在了哪一树竹林后面。 书房之中,地龙烧的也极为暖和,只见一身常服的萧译与谢昀隔案而坐,白炉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热茶奉上,随即悄悄退了出去,守到了门外。 “殿下,请。” 在谢昀的客气下,萧译点颌拾起茶盏,轻轻以茶盖拂了拂,随即轻啜一口,便将茶盏托在手上,抬头间,平静出声。 “崔姑娘,可还好。” 谢昀的手中微微顿了顿,将手中的茶盏搁回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响声,只见他的眸中虽平静,却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出声。 “有母亲陪着,也算好了许多。” 萧译闻声看了一眼,随即将茶盏放回去,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却是又陡然转了话头。 “辽远虽苦寒,但那里的守将辽远将军也是我朝肱骨,此人虽苛责,但清正刚毅,想必崔家长子去那儿,倒也并非坏事。” 从萧译这一句短短的话语中,谢昀顿然听出什么来,看来,在崔知琰前往辽远之时,萧译已然于暗中打点过了。 有人照拂,即便吃些苦,能保住一条命,便总是有希望的。 谢昀眸中微微一动,启唇间,话语低而认真。 “谢昀多谢殿下。” 萧译闻声眸中浮起一丝难得的笑意,随即出声道:“既是一家人,便不必太过生分。” 说到此,萧译的眸子却是暗暗变化了几分,下一刻唇角的笑意微敛,再说话时,语气已是低沉而幽深。 “相比于辽远,大理寺只怕才是危机四伏。” 谢昀听得此话,心中早已明了,此次通敌密信一事,无需想,这幕后之人必然是洛王萧衍的阴谋,以他的谋划,只怕便是想因此一箭双雕,一来,阻挠崔谢两家的联姻;二来,无非是等到兵部尚书一职空悬时,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去。 如今看起来,这一阴谋似乎是得逞了,事情一出,举国震怒,严惟章携一众人于朝堂力谏,萧衍更有意在坊间激起民愤,将崔文程这个所谓的“国贼”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怕皇帝斩立决的旨意早就下来了,可如今,皇帝却是对崔文程问斩一事绝口不提,虽说搬出了老君生辰,长孙妃临盆为理由,可聪明人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托辞罢了。 建恒帝,这是想要留崔文程一条命。 而正因为此,无论是萧译,还是谢昀,还是顾正德都明白,正因为这密信之事来的太过蹊跷,而一切人证物证太过确凿,且事后无论是朝堂还是坊间,喊杀的呼声太高。 过犹不及,皇帝如此多疑之人,又如何看不出其中的诡异之处。 一旦崔文程的命留下,日后崔家便有沉冤的机会,想必如今最让萧衍无法安寝的,正是这件事了吧。 “如今的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难保不会有萧衍的人——” 因而这大理寺,绝非久留之地。 因为没有人知道,萧衍何时会将手伸入大理寺的牢中,做出谋害一事来。 后面一句话虽未说,谢昀早已会悟。 “依殿下看,何处更为安全。” 萧译闻声侧眸看去,唇角勾起几分弧度,随即淡淡吐出四个字来。 “北镇抚司。” 听到这个已有预料的答案,谢昀并不意外,只默然间,谢昀微微凝思。 窗外的鸟鸣再起,竹叶的影子斑驳的落在窗户上,隐隐摇晃,萧译随性地拾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方将茶盏放于案上,便听到对面传来了谢昀温和而平静的声音。 “此事,我们来做,倒不如一个不相干之人来做,更为合适。” 萧译随声看去,恰好对上了谢昀同样探过来的目光,那双眸子仍旧温和,可萧译却能从中看到一种拨云见月的明朗与笃定。 …… 数日之后,于后海岸边的扬州坊内,此刻是莺歌燕舞,好不自在。而在二楼的阁楼之中,轻纱之下,一目光微醺的男子坐在倚栏之处,看着楼下抚琴而歌的妙龄少女,眸中满是轻挑与向往。 只听得楼梯声响,似是有人上来,那男子并未去看,一双眼睛只直勾勾盯着那窈窕的身影,可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是打断了他的动作。 “润文兄?” 闻得此声,那男子恍恍然转过去,原来来人正是自己当年的同窗,如今的同僚,李仪。 只见李仪颇为兴然的走上前来,顺着男子方才的目光看了眼楼下的歌姬,随即撩袍坐于男子对面,语中多了几分戏谑。 “润文兄如今竟是有闲情在此地享清福,可见我大兴如今也是海晏河清,一派祥和了。” 听得此话,被称为润之兄的男子抓起盘中的花生朝那李仪扔去,虽是笑着,唇边却是带着几分无奈与落寞。 “如今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原来,眼前这人名为何润文,乃是户科给事中,从前一心想要攀附严惟章,却奈何位卑言轻,入不得严惟章的法眼,也正因为此,才在此次的风波中得以保住了一条命。 “仪如今还记得,当年润文兄以先帝朝陶正为范,如今怎的这般——” 李仪的话似是牵起了何润文的心酸处,遥想当年入朝,他也曾志得意满,以当年的陶正自居,立志要做本朝第一言官,可如今,他却是发现,自己离那条路,是越来越远了。 见何润文的嘴角勉强牵了牵,却满是无奈与自嘲,李仪眸中微微划过一丝光亮,似是极为神秘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即悄悄挪身至何润文身边坐下,随即凑上前去,神秘的说出一句话来。 “如今眼前正有一极好的机会,润文兄竟是未看到?” 听到李仪的话,何润文眸中一亮,不由脱口道:“何意?” 李仪随和一笑,随即凑到何润文耳边轻语,何润文闻之不由一动,却是极为小心的看了眼四周,随即出声道:“这崔家是谢家的姻亲,谢家又是顾家的姻亲,如今顾阁老俨然便是首辅,我若如此,岂不是在与他作对——” 李仪见此扫了眼何润文,眸中似是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摇了摇头叹息道:“当年陶正于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将首辅曹阁老批驳的哑口无言,以至于辞官向天下人谢罪,润文兄既是想要做陶正这般人,如此瞻前顾后,又如何能成大事?” 说到此,李仪再不想与何润文多言,转而摇了摇头起身道:“我已言尽于此,润文兄若是怕得罪旁人,那便罢了。” 眼看着李仪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楼梯之处,何润文却是陷入了沉思。 当年的陶正正是因为不为权势,敢于直言弹劾,才一举得到先帝青睐,一路青云直上,更受尽世人尊崇。 既然陶正敢做,他又为何不敢做? 与其整日里这般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度日,倒不如赌上这一把,若赢了,便是名利双得,若输了,至多打一顿板子,也算出了个风头。 如何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事。 不做白不做! 念及此,何润文猛地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仿佛与自己壮胆子般,一双眸子也渐渐氤氲出斗志来。 第四百零三章 中计 深秋将冬的早晨总是亮的极晚,早朝之时这气候便更寒凉了几分,深沉的夜幕中,启明星氤氲着明朗的光芒,此刻身着朝服的朝臣们已然自汉白玉石桥而过,列班朝御门听政的大殿而去。秋风萧瑟中,朝服的衣摆微微作响,便是轻呼一口气,都冒着白烟,仿佛随时都会结成冰一般。 随着殿前内侍官高唱,文武百官各自入里,在骤然的温暖之中,便见两列内侍及宫娥缓缓而上,建恒帝则不紧不慢地上了御阶。在众人的跪拜声中,建恒帝撩袍而坐,眼眸淡淡一抬,扫向众人间,眼角的细纹越发深了。 “众爱卿平身。” 随着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众臣谢恩起身,手执朝笏立在殿下,而下一刻,便由如今的首辅顾正德率先出列,将内阁最近之事报备于上,与众臣商议。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今日的早朝,一如从前,没有丝毫的异常,眼看着朝议将近尾声之时,建恒帝也略微有些疲惫了。 终究,如今的建恒帝也是年过五十之人,每日批阅堆积如山的票拟,清晨在鸡未鸣时便要起身听政,到底是不易的。 殿下的百官见此,都默契地沉默了,一旁侍立的冯唯见此,小心看了眼倦怠的建恒帝,随即领悟地转身上前,方要宣“无事退朝”四字,便见一个身影从朝臣中列走出来。 细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众人不由寻声看去,就连座上的建恒帝此刻也朝下看去,因着年纪渐大,这眼神便越发不好了,平日里批阅票拟时尚要戴着西洋眼镜,此刻因着未将眼镜随身而带,建恒帝不由扶住龙榻的扶手,身子微微前倾,仔细打量时,一双眸子微微一眯,直至人到最前,他方看清模样,却是一时记不起名来。 “微臣何润文有事要奏。” 听到“何润文”三字,建恒帝微微眯眸似是在思索,一旁的冯唯适时地低下身去,小声在建恒帝耳边提醒了一句,建恒帝渐渐褶皱下去的眼皮这才微微一抬,似是明白过来。 “爱卿欲奏何事?” 此刻朝堂之上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中间的何润文之上,骤然的寂静让何润文不由身形微僵,一时竟有些紧张的连手心都浸出了细密的汗来。 “微臣要弹劾大理寺卿陈大人因情徇私,罔顾国法。”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有些莫名,而那被骤然弹劾的大理寺卿陈询也是惊愣地望过去,一时未反应过来,唯独那脸色却是变得有几分僵硬。 “哦?” 原本有些困倦的建恒帝似乎提起了几分兴致,眼尾微微一抬,转而将目光挪到陈询的身上,随即侧而看向何润文道:“陈询如何因情徇私,罔顾国法了?” 眼看着陈询脸色渐变,何润文似是得到鼓舞一般,当即手执朝笏将双手拱起,神色严肃而认真,语中更是铿锵有力,仿佛确之凿凿一般。 “回陛下,据臣所知,大理寺卿陈询陈大人与罪臣崔文程乃是同乡旧识,崔文程作为戴罪之身下入大理寺牢狱中,原是罪孽难恕之人,陈询陈大人却是顾念旧情,私下里百般照拂,于公于私都有违国法常理,若是连堂堂大理寺卿都如此行事,又如何安得天下人心?” 何润文越说越发激动,到了后面几乎是掷地有声,引得陈询身形不由一震,脸色憋得涨红,直至话音落尽,陈询当即抬手怒指何润文,几乎是气的连话语都颤抖了几分。 “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要知道,那崔文程行的是通敌叛国之事,一不小心沾染上,都是会送上全家性命的。 此刻陈询闻声,哪里还站的住,转然间,便向上座的建恒帝拱手,辩白间几乎是老泪纵横,就连那斑驳花白的胡子也沾染了泪水。 “陛下,何润文所言,绝无此事,微臣身为大理寺卿,如何敢行这般之事,还请陛下明察,还微臣一个清白。” 话说到这儿,陈询颤颤巍巍地撩起朝服的下摆,缓悠悠地跪下去,直直叩拜下去,将头触碰于地。 何润文见此,也不甘示弱,当即凛然站直身子,冷笑般出声反问道:“陈大人如此向陛下哭诉陈情,言我血口喷人,那陈大人敢当着陛下与百官的面,说你与那罪臣崔文程不是旧识?” 说到这儿,何润文几乎是讥讽地扯起嘴角道:“下官可是听闻,从前陈大人与崔文程私下里多有往来,指不定,那崔文程所行之事,陈大人所知也不少了罢——” “你——” 陈询气滞地指向何润文,却不知究竟是被气的,还是被堵的,竟是脸色涨红,身形颤抖间,许久说不出话来。 可怜那陈询,从前的确与崔文程因为是同乡而亲近,但当崔文程被卷入通敌一事后,他便当机立断,斩去了与崔家的联系,生怕与其扯上什么来,即便在三法司会审之时,他更是极近小心,极力主张问斩崔文程,以显示自己的清白公正。 如今好不容易这崔文程已经定了罪,此事也算是过去了,可千算万算,他却是没算到,如今竟是栽在何润文这个小小的言官手中,硬生生将白说成了黑。 便是给他十个百个胆子,他也断断不敢去照拂崔文程这样的罪臣啊! “陛下,微臣断断不敢啊,求陛下明察——” 眼看着陈询转而又要哭诉,何润文当即也乘胜追击般,凛然出声道:“陛下,还请陛下还百姓将士们一个公正——” 眼看着又吵闹起来,建恒帝只觉得厌烦,眉头蹙起间,便语中懒怠道:“好了——” 了了两个字,殿前二人顿时安静下来,而立在两旁的朝臣便如看戏般,默然不语,冷眼旁观。 “顾正德,你如何说。” 骤然听到殿上的皇帝唤自己,顾正德谦恭地一抬头,转而侧眸看了眼一旁争执不已的二人,随即平静地垂下眸子,缓缓执朝笏上前一步道:“回陛下,依何大人所言,微臣与罪臣崔文程也有着几分同僚之外的关系,微臣所言只怕也会有失公正——” 建恒帝闻言眼尾一扫,唇角默然浮起一丝不明意味的弧度,而在场的人皆知,这顾正德是正大光明的将自己与崔文程的关系摆出来,顺便也将自己从这滩浑水中择了出来。 有时候,说多错过,不说便不会错。 建恒帝似乎并没有责备之意,只是将目光淡然瞥向顾正德身侧的谭吾贞道:“你说呢。” 这一次,谭吾贞没有推脱,而是颇有局外之人的模样,上前丝毫没有偏颇道:“回陛下,何大人所言,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加猜测,但若真如何大人所说,陈大人与罪臣崔文程是旧识,便是因着避嫌,罪臣崔文程也不宜再关押于大理寺中。” 话音一落,众人皆噤声不语,唯独一直淡然处之的萧衍却是手中一紧,眼尾不由扫向谭吾贞,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那你说,关押于何处更为合适?” 眼看着座上的皇帝并未动怒,语气依旧平淡,谭吾贞也不急,似是偏头看了眼一旁的陈询和何润文,随即打量了对面而立的武官,默然间,回过头来,再拱手时,已是多了几分度量。 “微臣以为,若论严谨公正,北镇抚司的诏狱一如大理寺及刑部的大狱。” 此言一出,谭吾贞便不再多言,而众人也都不由转而看向座上的皇帝。 建恒帝的神色未明,只是默然地在百官之间逡巡了一眼,寂静之中,陈询与何润文二人几乎是屏气凝神,等着这最后的判定。 “空穴不来风。” 座上的建恒帝淡然出声,随即不紧不慢道:“既是如此,陈询便回府休假几日,待到事情查清,再做处置。” 陈询闻声,当即脸色一白,险些没瘫下去,而一旁的何润文见此,几乎喜形于色,垂眸间,看向陈询时尽是得意。 “至于罪臣崔文程,既然你们个个都需要避嫌——” 在皇帝讥讽地目光中,众人皆紧张地垂下眸去,下一刻,便见建恒帝将目光落到冷面不语的韩振身上。 “韩振,便将人送入昭狱,由你北镇抚司看守。” 韩振闻声,不惊也不推辞,只凛然站出来,随即拱手道:“微臣遵旨。” 眼看风波过去,众人不由心下一舒,建恒帝懒怠地站起身来,连手似乎都不愿摆便道:“退朝罢。” 在冯唯的高唱中,殿上的百官列阵跪送,随即依着品级鱼贯而出。 当众人走过陈询身边时,都不由有几分同情,反观那何润文,却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仿佛行了一件天大的事。 第四百零四章 折磨 秋日照射下,清晨的寒凉渐渐褪去了几分,而此刻立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前,看着眼前那进入诏狱的幽深甬道,仍旧不由的后脊升起几丝寒意,只觉得瘆人。于大兴的朝臣与百姓而言,诏狱二字便如地狱一般,让人闻之都会觉得胆寒。 可没有人知道,这诏狱于有的人而言,竟会是救命之地。 铁链摩擦于地的声音低沉而刺耳,仿佛石锤一般一记一记地敲打人心,让立在牢房门口的沉沉身影为之侧身,当朝服尚未退下的韩振看到眼前的人,一双沉然的眸子竟是不由一震,竟是第一次生出几分不可置信来,瞳孔微缩间,韩振仔细打量下去,这才渐渐笃定,眼前之人,的确是从前的兵部尚书,如今的阶下之囚,崔文程。 若非置身眼前,韩振如何也无法将眼前之人与从前那个坚毅伟岸的崔尚书联系在一起。 几乎是一瞬,韩振的眸中浮过一丝冷寒,即便未语,那沉然的愠怒之意早已溢出来。 “是谁让你们如此捆锁犯人的。” 虽是问话,却没有一丝问的语气,那样凛冽如冰的声音让携着犯人而来的两名锦衣卫皆本能的低下头,看起来对眼前的韩振颇为畏惧。 “回韩指挥使,我们前往大理寺押送犯人时,便已是如此——” 话虽未说完,韩振却是明白了,再看向眼前的人,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异样。 “取下来。” 淡淡的三个字从韩振的唇边溢出,那两名锦衣卫几乎没有犹豫,当即便听从地取出钥匙,只见钥匙插进锁孔中,只听得“啪——”的一声,锁链应声而落,滑在地上,仿佛盘蛇一般,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也正是那一瞬,韩振清晰地看到在锁链扣住的那个位置,手腕上的皮肉已经被铁链生生的摩擦而烂,恍然间,仿佛能看到血肉模糊下的森森白骨。 韩振几乎是不自主地将双手紧攥,再抬眸时,眸底竟是第一次生出了不忍。 “将犯人送进去。” 在韩振冰冷的话语出声时,那两个锦衣卫当即应声携着眼前的犯人朝打开的牢房而去,而就在擦身而过之时,那个默不作声的人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韩振时,眸中一如从前,熠熠生光,不输血性。 当两名锦衣卫再出来时,皆请示的看向韩振,直至韩振漠然点头,这才将门锁住,而在下一刻,他们便听得身后再响起声音来。 “唤个大夫来。” 就在两名锦衣卫诧异地抬头时,便见韩振居高临下地看着牢中之人,目光冰冷而没有一丝同情与怜悯。 “若是人死在了我们诏狱,莫不是还要我们为他们大理寺白白背上。” 听得此话,那两名锦衣卫当即明白过来,立即抱拳应声道:“是。” 沉默间,韩振冷而看过去,凛然对那二人道:“还不去?” 这一刻,那两名锦衣卫似乎才反应过来,一对上韩振凛冽的眸子,连半点也不敢耽误,便迅速退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还回荡着。 韩振就那般立在牢门前,高高的窗口处,光亮穿透而入,恰好落在他的身上,这一刻的韩振默然将目光挪向牢房之内,看着那个衣衫之上满是血污,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人,只觉得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哪儿叫他说不出话来。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就在这冰冷之中,灰尘在那一束光亮里微微飘浮,下一刻,便能听到一个轻到极致的声音响起。 “谢夫人,很好。” 了了几个字,却是引得牢中之人猛地一动,抬头间,掩藏在乱发之下的脸终于显露出来,仍旧是从前的容貌,可不过短短一个月,却是沟壑纵横,仿佛又衰老了十几载一般,让人为之寒凉。 “好,好——” 牢内那人的声音喑哑而难听,仿佛喉间裹着碎石粒子一般,却是能让人听到其中的欣慰与宽心。 而下一刻,似乎因为激动扯痛了身上的伤痕,只见崔文程的血衣之下,那一道又一道狰狞入骨的血口汩汩流出殷红的污血,让人看之心凉。 “谢谢——” 这两个字,让韩振眸中微动,似乎是从未听到过一般,看着牢内那人,终究一个字都未说出。 牢外的韩振,牢内的崔文程都明白,那一声谢夫人指的自然不是旁人,只有崔文程那与谢昀定了亲,却婚事波折的幺女罢了。 普天之下,为人父母的,大抵是这样了。 只要知晓儿女无碍,便是自己活在一滩烂泥之中,也能尝出一丝甜来。 韩振默然看着眼前这个受尽折磨的人,只觉得一颗早已坚硬的心竟也微微触痛。 真正的英雄,即便是万箭穿心,死在战场之上,也是光荣的,却绝不该是这般拘于一隅,为人摧残,生不如死。 这一切,都乱了。 而这乱的源头,便是那些犹如朝中蛀虫一般的佞臣奸人。 …… “废物,废物——” 只听得“哐当——”一声,萧衍一把拂去案上的砚台,只见黢黑的墨汁溅洒一地,沾染到萧衍的手上,身上,引得息德胆战心惊的上前要去替萧衍擦。 谁知却是被萧衍一把拂开,只见男子一贯随和的脸上满是阴沉,胸前几乎是剧烈地起伏着,此刻双手撑在案上,死死攥住案沿,一双眸子森冷而可怖,周身氤氲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杀意。 “王爷息怒——” 此刻就连息德也不由害怕了,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即便是伴在萧衍身边多年,他也从未见过自家的王爷如此盛怒过,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不论遇到何事,萧衍都能淡然处之,便是再生怒也能压制下去。 而今日,他能够感受到,自家王爷是真的怒到了极致。 “息怒?” 萧衍冷笑而出,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雷霆黑云之下,脸色阴沉的瘆人。 “就因为那个自以为是的废物,坏了我的计划,你让我息怒?” 察觉出萧衍语中不快,息德当即缩起脖子,连连出声求饶。 然而,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下。 萧衍几乎是强压着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紧紧闭上眼眸,而此时的一双手却是却叩越紧。 父皇留崔文程一条命,已然是一个不利的讯号。 可见父皇分明是生了疑,难保他日不会旧事重提,彻查起来。 可即便如此,只要崔文程留在大理寺中,他自有的是法子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在里面。 到那时,一个犯人死在牢里,即便是父皇察觉出异样,也不会兴师动众去查。 而那崔文程一旦丢了命,这兵部尚书之位便是真正悬住了,要安插他的人进去也的确不难。 可如今,就因为何润文那个废物。 崔文程被转送诏狱,人人皆知那韩振位高权重,从不与人讲半点人情,去了诏狱,那崔文程俨然便脱离了他的掌控。 再想要除,便是比登天还难。 即便他有能耐将手伸进去,一旦被察觉,反倒惹得一身骚。 原本再顺利不过的计划,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何润文而悬住了。 叫他如何不恨! 萧衍双拳渐渐紧攥,眸中的怒意几乎冲天而起,但在下一刻,息德却见自家主子缓缓坐了回去,仿佛入定般,渐渐平静,渐渐沉默。 萧译。 谢昀。 还有东宫,顾家,谢家。 都不要急,慢慢来。 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一个小小的崔文程,留了命如何? 都不过是秋后的蚱蜢,又能蹦多久。 第四百零五章 浣衣局 一阵凛冽而寒凉的西风掠过,带着浸骨的冷意,扫去了秋日里最后一丝暖意,转眼间,时光便如掬于掌心的细水,一点一点的从指缝流出,消失的没有一丝痕迹。 十二月的京陵是冷冽的,殿外廊下的风呼呼而响,将京陵这第一场雪吹落,只见夜幕墨色如锦,重重笼罩而下,皇城处处悬挂的宫灯,将一处又一处黑暗的角落点点照亮,鹅毛一般的雪花薄薄落下,从廊下看去,几乎弥漫了人的眼眸。落于地上的那一刻,便倏然消失,只留下微微潮湿的印迹。 行走在甬道之中,穿梭在游廊之内的宫人皆已换上了薄袄,脚下的步伐越发快了几分,呼吸之间,白息如烟一般弥散在空中,抬头间,仿佛连那瓦檐下,都倒悬着莹莹的冰晶,冰冷的水珠自上滑下,顺而落在庭下,渐渐凝结成霜。 如此滴水成冰的夜里,似乎只有坐在升着地龙的屋里,烤着栗子,品着热茶才是极为合适的,可此刻在德胜门以西的浣衣局,却是极近最后的忙碌。 阴沉沉的夜色中,微弱而昏黄的绸灯悬在廊下,在地上落出一片光晕来,一眼而去,约莫几十名服侍宫女皆穿着最为低等的灰蓝粗布薄袄,盘起的发髻间至多点缀着一两只早已不时兴的绢花,似乎因为戴的久了,就连那本来亮丽的颜色也褪去了几分,显得寒酸而可怜。 浆洗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的宫女们没有旁的宫那般纤纤好手,更没有敷上较好的香粉,只是如呆滞的木偶一般,木然坐在小凳上,默然埋着身子,仿佛永远也不觉疲倦地双手搓洗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锦绣华服。明明那一双双手都早已裂开了无数个深红的冰口,却仍旧将手无数次浸入眼前冰冷的水中,一双双眸子与那一张张晦暗的脸一般,麻木,没有一丝情绪。 就在这枯燥之中,一个脚步声渐近,只见两个小宫女恭敬地打着绸灯先从廊角转过来,而在其后,便是一位穿着得体的年长嬷嬷走过来,人方站在廊前的石阶上,原本沉浸在手中活计的宫女们似乎一瞬间便活了过来,连忙爬起身来,快速而迅疾地敛身下拜,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不加掩饰的畏惧与讨好。 只见那嬷嬷居高临下地扫过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并不起眼的宫女身上。 “杏花。”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都不由随之看过去,只见立在其中的那名宫女身形微微一僵,随即慢慢走了出来,低头间,仍旧能够看出那张脸上已是毫无生气。 “奴婢在。” 女子的声音喑哑而麻木,没有丝毫的波动。 只见那嬷嬷从上至下略微瞥了那女子一眼,随即出声道:“跟我来。” 眼看着那嬷嬷懒怠多言,转身便要走,谁知站至最前的一个宫女却是不由开口道:“曹姑姑,杏花偷懒,还有四五盆的衣服还未洗呢。” 转身间,便能看到那说话的女子容貌算是这其中出挑的,眉目之中闪烁着幸灾乐祸之意,随即便上前恭恭敬敬地讨好道:“奴婢的已经完成了,姑姑若是有什么吩咐,不如让奴婢替您做罢。” 周围的人都寂静下来,低下头,悄悄抬眸看着廊下,只见昏黄的灯光下,那被唤为“曹姑姑”的嬷嬷眼尾含着冰冷的笑,随意地看了眼那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衣服,心中早已明了。 “既然你这般勤快,那就顺带着将那四五盆顺带洗了好了。” 此话一出,那名宫女脸色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了过来。 平日里就属她最讨曹姑姑喜欢,今日这是怎么了? 此刻就连那名叫杏花的宫女和下面的一众人也都难掩震动,愣愣看了过去。 “你们谁何时浆洗了多少衣服,我这心里如明镜一般——” 只见那曹姑姑冷而警告地扫眼过去,不紧不慢道:“都给我记好了,来这儿的都是下贱的命,便别想着做主子,自个儿分内的活儿都给我干好了,若是再偷奸耍滑,养着自己的一双手,让旁人去帮你做,那我便废了那一双没用的手,连这浣衣局也别想呆下去了。” 当话语落下,寒意却不减,只见在场的许多人都胆寒的瑟缩了身子,下一刻,那曹姑姑便头也不回地率先走了,那唤杏花的宫女才随之跟了上去。 当随着曹姑姑七转八转,总算来到了一处房前,相比于方才那处,此地也算是清幽安逸了。 “你们都下去罢。” 听到这声吩咐,提灯的宫女都应声退了下去,只等到二人消失在夜色中,那曹姑姑才推开了那扇门,抬步间,微微侧首道:“跟我进来。” 只听得门“吱呀——”一声被再次关上,凛冽的风雪便被丢在了外面,二人静静朝里走,直至到了里屋,便见那曹姑姑谨慎地抚了抚鬓边,又悄悄掸了掸裙子,当即便换上了极为奉承的笑脸,微微躬下腰掀开了软帘。 与方才高高在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奴婢给长孙妃请安。” 一听得曹姑姑满怀讨好的笑声,跟随而入的宫女明显身形一顿,变得僵硬而异样。 “杏花,还不来行礼?” 骤然听得提醒,只见那宫女停顿了片刻,上前行礼时,已然恢复了平静。 “随月,别来无恙。” 女子平淡而略显清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屋中多了几分慑人的气势,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面前的人终于颤抖的动了动,却是觉得恍如隔世。 抬起头时,女子的容颜虽是晦暗,却也难掩曾经姣好的模样。 “奴婢——给长孙妃请安。” 一句简单的话,却几乎是从随月的齿间挤出来,生硬而满含对未知的惶恐。 身着琵琶襟绣金银袄裙的顾砚龄此刻高坐在上,身形端庄而不失气度,含笑间唇角星点的意味,却是让人胆寒。 有谁能想到,曾经在长春宫那般风光的人,也会落到如斯地步。 如今想来,这长春二字也是讽刺。 念及此,顾砚龄唇边浮起冰冷,保养得宜的右手垂下,正好覆在凸显无疑的小腹上。 “起吧。” 第四百零六章 尘封的辛密 衣料摩挲声在屋内响起,眼看着二人站起,顾砚龄似是累了般,随性将左手撑在软枕上,微微斜倚着身子,眼角微挑,扫了眼眼前那熟悉的身影。 “杏花?” 顾砚龄玩味般念出口,有些不喜般微微蹙眉,转而看过去不紧不慢道:“何时改的名字。” 随月立在那儿,默然不动,一旁的曹姑姑见了死死瞪了一眼,随即满是陪笑的抬头小心道:“回长孙妃,随月曾有幸送衣裙去余美人处,因着余美人喜欢杏花,不喜随月这名字,便重赐了新名。” 对于余美人,顾砚龄似是并无记忆,一旁侍立的醅碧见此微微倾身,低声提醒道:“余美人住在撷芳殿,与禧嫔卫氏一同进的宫。” 一听到禧嫔卫氏,榻上的女子眉间淡然一松,明白了过来。 禧嫔卫氏,便是当年那个方入宫,便被淮王萧康看中,以至于萧康生出不轨之念,让其犯了皇帝大忌的卫淑女。 卫氏自打进宫便圣宠不衰,可见这余美人在这宫中而言,只是芸芸众人里的一个罢了。 人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看来,也是应景。 从前长春宫于余美人这些嫔妃而言何等风光,一朝败落下来,便是连成贵妃王氏身边的婢女,也不过成了他人作践的对象。 在这宫中向来这般,从前那余美人尚要看随月这些大宫女的脸色,可如今于那余美人而言,羞辱随月,便也如同羞辱当年的成贵妃了罢。 “你下去罢。” 那曹姑姑听得上座传来的声音,不敢停顿,当即应声躬腰下去,临到随月身边时,仍不忘警醒地棱了一眼,这才消失在屋内。 寂静中,顾砚龄默然打量着眼前的随月,一身灰蓝步裙子早已浆洗的发白褪了色,一双搭在身前的手伤痕累累,更是生了无数红晕的冻疮,就连那一把好头发也失了光泽,变得粗糙而缭乱。 “淑女王氏即便是进了北宫,每日也是衣食无忧,清闲度日,你们这些受连累的人,却是活成了这般。” 顾砚龄的声音似叹惋似可惜,语中平白多了几分怜悯与同情,随月垂着的头微微一动,原本交叠的双手蜷了蜷,似是觉得耻辱般朝袖子里缩了缩,说出的话却是生硬而倔强。 “这是奴婢们的命。” 一声哧笑轻而平淡,顾砚龄悠然摇了摇头,再定眼看向随月时,却是眸光熠熠,含着几分无法参透的深意。 “这话若是旁人说,我只觉得没骨气,可若是你说,我却觉得可笑。” 话语渐渐弥散在空中,但顾砚龄唇边的那抹嘲讽却是犹有未尽。 随月听得此话,只觉得分外刺耳,身体内有一股难以言状的气息冲撞而出,让她竟是难以自制,只见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敛衽行礼,随即木然出声道:“奴婢尚有衣服未洗,先行告退。” 话音一落,眼前那瘦削的可怕的女子转身便朝外走去,掀帘间,身后那平淡而轻缓的话语,却是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再也迈不动步子。 “若是当年的孙琦孙太医听到你方才那句话,也不知可会为自己那白白送去的性命而不值。” 那一刻,仿佛是历久的积尘骤然从破败的窗户上抖落开来一般,骤然听得这早已被她尘封在心底的人,让她竟是怔怔然,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周围渐渐变得死寂,仿佛是一滩从未起过波澜的水潭,绿茵茵不见底,深的让人望而生畏。 似是过了许久,那怔愣的身子微微一动,僵硬而异样的转了过来,只见随月的脸色早已没有方才的疏离与戒备,仿佛只在听到那人名字的那一刻,便丢盔卸甲,忘记了一切。 “你——说什么。” 女子清瘦到几乎凹进能够看到颧骨的连苍白没有一丝生气,一双眸子定定然看着座上的人,微微颤抖的唇瓣呢喃出声,带着几分久违的期冀,却又携着难以言状的逃避。 看着随月的变化,顾砚龄并不意外,却似乎也并不急着去回答,只是缓缓扶着软枕站起身子,一旁的醅碧见状连忙上前扶住顾砚龄,顾砚龄习惯性地将右手护住小腹,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去。 “长孙妃——” 听到醅碧担心的声音,顾砚龄却是并未顿步,反而直直走向随月,这一刻的随月才发现,从前那个高贵冷淡的少女,莫说是身形个子,便是那周身的气势,也足以当得起毓庆宫一宫之主的能耐。 “我说——” 顾砚龄的声音平和而舒缓,仿佛在徐徐说着一个故事般,缓缓凑近,在随月的耳畔轻声呢喃道:“孙太医是如今你以命尽忠的好主子害死的。” 说到最后,话语近乎悄无声息,一点一点消散在二人之间,可即便是这般,顾砚龄也能够明显感受到身前人的震惊,眼看着随月颤颤后退了几步,醅碧几乎是本能地护在顾砚龄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那个可怜又可悲的人。 “长孙妃若是想以此来离间,只怕是不能如您所愿了。” 等待了许久,眼前的随月却是仿佛想起什么般,手中一紧,脸上一点一点恢复镇定,又如方才进屋那般,低眉敛目,木然行礼,仿佛只是一具木偶,转身便要离去。 而几乎是在她掀帘的同时,另一人也同时掀帘而入,当那熟悉却又陌生的眉目落入眼中,随月也停了下来,脸上痴愣而呆然。 只见一名身着宫娥衣裙的年轻女子立在帘后,定眼看到随月时,眸光中倏然浮起恨意与厌恶。 “当年哥哥,便是为了你而死的?” 只见那女子讽刺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随月,看到随月落魄至此,唇边竟是含着几分快意与宽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见不假。” 看到眼前女子似曾相识的模样,听到那一声“哥哥”时,随月几乎是不由手中一怔,竟是呐呐出声道:“你是——” 听到随月语中的踌躇与期冀,那女子似是看好戏一般,转而侧首对着随月,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来。 “孙琦便是我的哥哥。” 随月闻声几乎瞳孔一缩,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看,久久说不出话来。 “若非你,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母亲,又怎会死于当年的成贵妃之手?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还能过的如此心安理得——” 满怀恨意的话几乎是从女子齿缝间挤出,女子的目光死死棱向随月,犹如凌迟的刀一般,寒冷而慑人,几乎逼得随月一个战栗,脸色苍白的后退。 第四百零七章 悲天悯人 “不会的,不会的——” 随月颤颤巍巍的后退,慌乱中竟是猛地撞到了身后的高几,明明背上吃疼,却是依旧朝后去,直至扶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强站立。 回忆如一张密集的网一般,渐渐将随月包裹住,那些零散的记忆与时光仿佛这一瞬间都飞了回来,渐渐融入她的脑海,让她无法去逃避,去刻意忘记。 可就在这些回忆一点一点泛起波澜时,她的心却也猝不及防地抽痛,仿佛窒息般,让她痛苦的跌坐到椅子上,近乎用尽全力的攥住胸前的衣襟,仿佛被搁浅在海边的鱼一般,拼了命的喘息,狼狈而可悲。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的她也是会春心荡漾的少女,而孙琦仍旧是她的同乡,是那个从邻家少年变得成熟,变得让她看一眼也会羞赧低头的男子。为了她,他甘愿放弃科举仕途,考入了太医院,因着天赋,不过二十岁的他,却已然是太医院里的佼佼后辈。 因着她的关系,成贵妃也极为重用孙琦,也正因为成贵妃的引荐,孙琦也入得了帝后的眼,成为了当时太医院举足轻重之人,后来成贵妃母子落水难产,因着孙琦保住了母子之命,皇帝圣心大悦下,孙琦年纪轻轻,便被擢升为右院判,官途一派明朗。 直到十二年前,那时的她已然二十,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而孙琦也已二十七,却为了等她,连一房妾室也未曾有。 如今她还记得,孙琦跪在皇帝与成贵妃的面前,请求赐婚的那一幕,一切都如梦境般的美好。 皇帝欣然应允,便是成贵妃虽然不舍,却也有意抬高她的身份,不仅为她准备了陪嫁,更要亲自为她主婚,让她风风光光嫁给孙琦为正妻。 就在天恩浩荡,她正含羞准备出嫁的绣品时,孙琦却在接孙家二老入京的路途中遇到了落石,转眼间,喜庆的红事变成了苍凉的白事。 她还未做新嫁娘,却是先成了克死未婚夫一家的不祥之人。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的心便死了,随着那个会温柔唤她小名的人死了。 她原以为,只要将这一切埋在心底,逼迫着自己不去想,不去记,便会平息的,却未曾想,只要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这一切都会被轻易勾起,带着犹如撕裂般的疼痛。 “当年父亲便曾说过,宫里的人高攀不得,哥哥却是为了你不肯纳娶一人,直到圣意赐婚下来,父母亲无奈松了口,本是欣慰地想要来京城一睹哥哥的婚礼,却没想,你们宫里的人,我们平凡人家的确是攀不得,为了你一人,竟是足足抵上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 看着随月苍白而呆滞的脸色,还有那微微颤动的双唇,只见那女子一步一步逼身上前,唇边微启,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般,徐徐道来。 “你可知道,当那些落石砸下来时,有多害怕?” 看到随月身子一个颤动,那女子却是陡然轻笑,诡异而可怕,只见她凑身上前,缓缓出声道:“那一刻,就好像天都塌下来一般,我的耳边只能听到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的挣扎声和呼救声,还有那些石头塌下来,将骨头砸碎的声音,你知道父亲母亲他们躺在我身边,没有一丝呼吸,身子渐渐冰冷,越来越多的鲜血包围我是什么感觉吗?即便是如此,我与哥哥命大,许是天怜我们,还让我们残留着一条命,可没想到,你家主子,你那誓死跟随的成贵妃却是赶尽杀绝到那般地步,竟是生怕留下半点生机与我们,还派了人亲自来查看,看看我们一家究竟死绝了没有。” 随月闻声只觉得脑中一片轰然,仍旧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时,却见眼前那女子近乎狰狞地凑到她面前,一双手几乎是死死攥住她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她手腕的皮肉里,却叫她忘了疼痛。 “你可知道,哥哥害怕他们发现我们兄妹二人都活着,便将那最后的生机让给了我,他故意以质问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也是从他们的话中我们才算是做了个明白鬼,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了谁的手里,他们就那样搬起一块石头,朝着哥哥的头砸去,而就在那一刻,哥哥将我牢牢压在身下,即便死了,也仍旧紧紧用手捂住我的嘴巴,让我无法出声。” 看着眼前已经被抽去魂魄般的随月,女子疯魔了一般痴痴一笑,随即从胸前的衣襟中抽出了一枚极旧的绣囊,而当那一抹深红落入随月的眼中,却是将她牢牢定在那儿,再也动弹不得。 “你很熟悉吧?哥哥便是死,也将你送的这枚绣囊捏在手中,里面竟还放着悟真观的平安符,你可曾想过,你送的不是平安符,是催着我们一家人都丧命黄泉的催命符才对——” 就在女子的话至一半,随月却是倏然一把夺过那枚绣囊,疯了般打开绣囊,却见里面赫然放着当年她所求的那枚平安符,即便符纸已然变了色,上面的字迹已然斑驳晕染,她也不会看错。 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随月的双手颤抖的几乎不能自己,仿佛癫狂之症般。 那一刻,积蓄在她心底的痛苦与悲伤再也无法抑制地横冲直撞,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捏着手中那枚她亲自绣的绣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残存的温度,鼻尖似乎还有那熟悉的淡淡药香。 然而当她看到那绣囊上的猩红血迹时,却让她怔然间,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血红,悲凉而冰冷,冷的让她颤抖的跌到地上,便是连放声哭竟也不能,只能生生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臂,去抑制那如潮水般卷来的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 随月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裙子,无助地犹如当年那个骤然丧夫的未嫁新妇,抱着自己的双腿,蜷缩在那儿,只能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字,仿佛连神志都不清了。 没有人知道,再一次经历当年的噩耗,是如何的残忍。 “为什么王氏要杀了他们?” 随月闻声抬头便对上了女子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而在她转眸间,便看到了居高临下站在那儿的顾砚龄,脸上似悲似叹,含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光芒,说出的话轻缓,却是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因为孙太医的清正与良知,成了她的威胁,她的绊脚石。” 呢喃轻语,却若一道簪子,轻巧而凌厉地挑开了重重阴暗的幕布,让眼前的一切明朗的让人害怕。 第四百零八章 为我所用 顾砚龄轻轻扬颌,一旁未曾作声的绛朱上前劝那女子朝外走去,即便是掀开软帘的那一刻,随月也能够感受到孙琦妹妹眸中那入骨的恨意,仿佛一刀一刀划开她的皮肉,生生刮出血来的疼痛。 顾砚龄扶着醅碧的手,缓缓朝上座走,经过瘫软在地上的随月时,也只微微停了一瞬,便默然坐了回去,下一刻,醅碧走下来,看着眼前的人,终究同情地伸手去扶。 察觉到手下人的木然与无动于衷,醅碧手中微微一顿,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了顾砚龄平淡的声音。 “你若这般便退怯了,那真相于你而言,似乎也不重要了。” 话音一落,顾砚龄便缓缓起身,轻轻扶着腰后道:“醅碧,走罢。” 醅碧闻声当即应声上前,刚扶过自家姑娘的手,便见方才还木然坐在地上,背抵着椅腿的人倏然抬起头来,即便泪痕斑驳,一双眸子却也定定看了过来,携着渴求,甚至是逼视。 “大胆——” 醅碧斥责声方出口,便被顾砚龄抬手制止了,看着眼前人的这番变化,顾砚龄似乎更多了几分欣赏,仿佛看着一个恨其不争的人终于有了几分血性与勇气,眸中竟似乎还浮过了一丝欣赏。 “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这一刻,眼前的随月似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尊卑,顾砚龄并没有因此生怒,反而扶着醅碧的手,悠然地坐了回去。 “你侍奉成贵妃这么多年,即便不用我说,也能猜到了。” 顾砚龄一边说着,一边懒懒将放在案上的手炉抱在手中,似是随意低首,指尖捻着那枚小铜匙,轻轻拨弄着手炉里的银霜炭灰。 “当年的洛王年方七岁,原本因为成贵妃跌落池塘时,从母胎里带来的寒疾已然被孙琦调理的有好转之势,只可惜,病人得愈,于医者仁心自然是好事,于成贵妃如何,无需我说,你也明白——” 座上的女子说着唇角含着三分玩味,缓缓抬起头来,淡然看着眼前的随月道:“成贵妃想要孙琦悖逆医德,向那时尚小的洛王用虎狼之药,孙琦不肯,成贵妃已然不快,后来因着元皇后对孙琦医术的信任,便是连东宫太子妃殿下的胎,也是由孙琦来照料,成贵妃想要以你要挟于他,对长孙殿下不利,孙琦无法,便只得佯装顺从,却是故意寻了圣驾驾临长春宫之时,当着陛下的面,求得赐婚,逼得成贵妃不得不将你放手,他,是想要带你脱离虎口——” 顾砚龄的声音轻缓而认真,仿佛指尖轻轻拨过琴弦,落尘顿然浮起,余音震震。 听到这里,随月的一双手渐渐冰冷,而那抹寒意一点一点沿着手腕蔓延至她的全身,时隔这么多年,她竟才知,那一场请求赐婚的背后,于他是如何的艰难与不易。 他宁愿一人背负这么多,却是不肯告诉她,让她一同分担。 “成贵妃是如何的性子,你比我更明白,孙琦知道如此多的事,却又不肯为她所用,若是能保下命来,只怕比登天——还要难。” 话说到这儿,似乎也没必要再多言了,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 所以,成贵妃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她!利用她逼迫孙琦,利用她的婚事,杀尽了孙琦一家。 这倒是像极了她那位好主子的狠绝性子,看似温柔良善,却是事事做绝,不留下一点痕迹。 明里,佯装被逼放手,将她许给孙琦,却是在孙琦请孙家二老入京时痛下杀手,只因为怕留下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抖落出她那些不堪而恶毒的心思。 为何他会那般傻,傻得去相信宫中这些歹毒如蝎的女人。 随月双手发挣,紧紧的攥着,犹如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绝望而又孤独的人,埋头间,鬓发早已散乱下面,昏黄的光芒透过灯罩落在她的脸上,却是更显惨白孤独。 这一刻,屋外的风雪似乎来得更沉了,凛冽的东风“呜呜——”犹如鬼嚎一般拍打着窗户,几乎能听到窗户纸沙沙作响,耳畔渐渐传来雪花簌簌下落之声,而此刻瘫软在地上的随月,却如同坐在外面的雪地上,周身渐渐冰冷,寒凉,仿佛连体内尚还温存的血液也渐渐凝结成冰,没有了一丝温度。 “即便是到了如今,你还信命么?” 上座的顾砚龄呢喃出声,话语轻巧如燕翩跹,不带起一点波澜,只见她缓缓站起,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轻轻打开窗,风夹着雪花吹落入屋,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王氏做了这么多,似乎这天还未看到。” 窗下的顾砚龄微微抬头,静静地凝望着这夜色,偏首间,姣好的侧颜温柔而恬静,眸中微微泛着暖意,犹如亲昵的低喃般,却是难掩唇角的讥诮与冷淡。 一句话,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却是激起了随月心中那千层万层的波浪。 眼前的长孙妃说的没有错。 坏事做尽的人,如今尚还在北宫里悠然度日,指望着日后母凭子贵,位极人上。 可真正仁善的孙琦,却是一家皆死于这些人之手,前程尽毁。 为什么? 倏然间,一声轻笑溢出,却是冷冽而漠然,随月苍白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寂静中,她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来,整了整鬓边,掸了掸裙边的灰尘,下一刻,便缓缓走向窗下之人。 醅碧默然上前几分,眸中多了几分警惕与戒备。 一步,两步…… 当随月走到顾砚龄身前时,却是一如从前般,内敛而稳重的敛衽下拜。 抬头间,一双眸子在这夜色中,熠熠生辉。 “若您就是这看得到的天,奴婢就是您手中最锋利的刀——” 女子的话语冷冽而笃定,透着让人无从质疑的自信。 话音落尽,醅碧默然,转头间,便见顾砚龄唇瓣浮起清浅的笑意,下一刻,悄然上前,凑到随月的耳边,以极低极轻的话语缓缓道:“那就将你最锋利的一面亮出来,让王氏用自己的血为孙琦一家祭奠罢。” 说到这儿,顾砚龄的眸中氤氲着清冷,转身间便朝外走去,眼见着将要掀帘时,便见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微微顿步,侧身间悠然出声道:“倒是忘了告诉你——” 随月闻声几乎当即转过头去,只见帘后的女子沉静而淡然,说出的话却是激起了她所有的恨意。 “当年替成贵妃向许郡递信下这暗杀令的,是随珠——” 随月的瞳孔猛地紧缩,手中阵阵发麻,她们二人当年同吃同寝,一同侍奉王氏,她视她为姐妹,如今她还记得那时她真诚的祝福,还有那亲手为她缝制的喜帕。 可如今,这一切竟是被那些阴谋变成了一个讽刺的笑话。 “在这宫中,女子的嫉妒之心从未缺失过。” 一句话,道尽了其中的始末。 也让她明白,在这宫里,信任二字是最廉价也是最致命的无用之物。 第四百零九章 变质 “吱呀——”一声,门缓缓被打开,廊外的风雪顿时裹挟而入,沉沉的夜色中,顾砚龄素手微微探出,拢了拢风帽,缓缓朝外走去,在曹姑姑谄媚与讨好的笑脸中,顾砚龄擦身而过,就在软靴将踩下台阶时,却是扶着醅碧的手,微微侧颌,神情淡然而平静。 “今日曹姑姑可见过这浣衣局以外的人?” 曹姑姑闻言微微一愣,抬头间,便看到女子的唇角凝起一抹弧度,当即明白过来什么一般,当即神色一凛,格外认真而恭敬道:“奴婢今日就在浣衣局,没见过任何人。” 说到这儿,曹姑姑不由紧张的攥了攥手,寂静间,便见眼前的女子轻轻地点颌,似是满意般,缓缓拾阶而下。 “曹姑姑可要牢牢记住你方才的话,若是日后不小心漏了半句嘴,你那好儿子当年从严厚昭手中买官之事,只怕也是包不住的。” 话语轻而缓,却是犹如一个霹雳炸在耳边,让曹姑姑原本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抬头,却见眼前那清冷的背影早已走下台阶,缓缓朝远处走去。 话犹在耳,曹姑姑只觉得嘴唇发麻,脑中嗡嗡直响,她很明白,如今无论谁,一旦与严氏有了半点瓜葛,那都是足以要命的事,且要的还不止一条命。 后脊升起的一阵凉意让她不由身子微颤,此刻她只能佯装镇定的将双手交握,紧紧捏住,却也是牢牢记住了那句提醒,一刻也不敢忘记。 夜色渐深,整个宫城都已经陷入了宁静,就连那簌簌而落的雪花也变得那般祥和。 从甬道的深处,缓缓传来遥远的梆子声,三更天的浣衣局也总算结束了一日的劳碌与疲惫。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原本在梳发的随珠闻声看去,便见随月难掩疲惫的走了进来,关门间,便眉头微皱的扶住了腰,似乎是咬着牙忍着疼痛的撑着床沿坐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旧疾可是又犯了——” 听到随珠关切的声音,随月勉强舒展眉目点了点头,下一刻,便见随珠已然走了过来,轻轻替她捏着腰间道:“方才你又回去洗衣服了?” 眼见着随月点头,随珠当即气不过的出声,却也难掩心疼道:“那些衣服明明就是她们洗不完丢给你的,你何必替她们洗?更何况,不是连那曹姑姑也都发话,叫她们洗去?” 感受到腰间的舒适,随月一如往常般,顺从的趴在床上,眉目间越发安静下来,听得此话,随即语中听着似乎淡然,却是难掩自嘲。 “她们再如何说,那些衣服终究在我的盆中,我不洗,她们便真的会替我洗了?不过,都是命罢了——” 随珠闻声脸色一沉,眸中浮过一丝狠戾与不甘道:“我偏偏不信这命。” 随月闻声无奈一笑,微晃的烛火在她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而在这一片黯然中,她的嘴角却是噙着一丝无法察觉的冰冷。 “曹姑姑,方才唤你去做什么?” 腰间的力道一如既往的舒服,身后的问话看似无意,可随月却是心中哂然。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身后的随珠默然间,静静地盯着随月的侧脸,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便见随月唇角一僵,脸色似乎更苍白了几分,而随之,唇边的嘲讽便更添了几分,只见随月颤抖的启唇,缓缓出声道:“陈德想要我与他做对食——” 衣料窸窣声中,随月撑着微微侧身,笑的空洞而苍凉。 “曹姑姑是来做这说客的。” 听到此话,随月手中一顿,再捏时,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脸上却是凝住了怒意道:“那老家伙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宵想你——” “有什么宵想的,都是为奴的命——” 随月语气平淡,复又趴回去,似是累极了般,将两手重叠枕着,头微微一偏,靠了下去,默然阖眼道:“更何况,我如今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浣衣局最低等的宫女,人家却也算是一个管事,算来算去,我倒算是高攀了。” “呸——” 随珠气急般啐了一口,随即出声道:“你我都是长春宫出来的人,咱们做大宫女时,他陈德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烧火呢,就凭他也敢妄想娶你,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去。” 说到这儿,随珠凝眼看向随月,眸中渐渐多了几分认真和冷厉道:“待他日你我出去了,第一个便要他的命,看谁还敢再作践你我!” 话音落尽,一片默然,随珠看着眼前颓然不出声的随月,终究无奈叹息一声,轻轻替她揉腰时,不由覆手轻轻抚着她鬓边的发丝道:“睡吧,今日你也累了。” 听着随珠温暖的安慰声,随月的身子一松,此刻她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 可她也知道,即便再累,为了孙琦,她也要了结这一生中最后的罪孽,才能真正的闭上眼。 …… 凛冽的风雪下,热闹的爆竹声中,这一年便打马而过,转眼间,新的一年如期而至,元月二日,无论是皇城之中,还是皇城之外,家家户户皆悬上了大红的灯笼,夜色之中,那一圈又一圈红色的光晕将整个京陵的每一个寂静的街道,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照亮,看起来温暖而安详。 此刻的宫中也格外热闹,宫人们皆换上了簇新的冬装,来去间,眉眼皆是难掩的喜意。 而乾和宫内也是喧闹异常,只见宫人们在灵宝的指挥下,手脚麻利地悬着红纱绸灯,而在丹陛两边,早已安设了两排万寿灯,此刻被一盏一盏的点亮,金色的光芒笼罩而开,洒在两边悬着的金线绣龙凤的万寿宝联上,更是相得益彰,让人觉得熠熠生辉。 大殿之内,皇帝的金龙宴桌已然设好,元皇后之位则在面西坐东的位置,依次而下,便是嫔妃与各位宗室皇亲的席位。 殿外的雪花纷飞如一簇又一簇的蒲公英,悠悠落在地上,早已积的极厚,一脚踩下去,便能听得“咯吱咯吱——”的声音,几乎没过了厚厚的靴底。 而此时,六宫的嫔妃,还有依祖宗规矩入宫参拜的皇室宗亲们的轿辇也已缓缓朝乾和宫而来。 第四百一十章 见红 待到时辰,各宫嫔妃及皇室宗亲皆已到了乾和宫,温暖如春的大殿之内渐渐热闹起来,龙凤雕花琉璃灯高高悬在梁上,光芒透过镂空的花纹照射出来,落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光影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殿外响起了高声的宣喝,礼乐之声戛然而止,衣料摩挲声和佩环之声当即响起,在场的人皆齐齐站起身来,整理仪容来。 “陛下到——” 随着内侍的声音落下,身着明黄盘领窄袖盘龙服,头戴嵌珍宝二龙戏珠折角翼善冠,腰配玉带的建恒帝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而在他的身侧便是里着深青色袆衣,外着赤质翟衣,配玉带玉佩,戴九龙四凤嵌珠冠的元皇后。 二人入殿,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而去,只听得殿内顿时响起山呼万岁之声,帝后不紧不慢地走向上座,依次落座。下一刻,才听得建恒帝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平身。” 众人谢恩起身时,便见建恒帝今日似乎气色极好,眉眸中难得带着几分欣意,一眼扫了过去,随即出声道:“今日在座,都算是自家人,诸位不必太过拘礼——” 听得建恒帝如此说,众人连忙将起身谢恩,却见皇帝抬手在空中向下打了打,示意他们坐下,如此他们也不敢违背,重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随着杯底摩擦桌案的声音响起,只见建恒帝心情大好地端起面前的酒盏,伸手向殿下的嫔妃宗亲道:“新岁将至,这第一杯便祝我大兴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众人闻声,哪里敢耽误,连忙端起面前的酒盏齐声附和,眼见着建恒帝一饮而尽,下面的人也皆扬脖饮了下去。 谁知刚将酒盏放下,看着身旁的宫人上前添了酒,便听得建恒帝一向肃然低沉的声音竟带着几分期冀与欣慰道:“毓庆宫长孙妃临盆将至,这第二杯,朕便预祝咱们大兴再添皇孙,普天同庆。”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顿时不约而同地转到了元皇后座下的女子身上,只见女子身着的礼服与元皇后无异,独独头上的凤冠少了一龙一凤罢了,此刻闻声并未生出羞赧,只是从容起身,在宫人的搀扶下敛衽行礼,低首间不显谦卑,反而臻首娥眉,端庄的气质下更添动人。 众人喟叹间,连忙又跟随建恒帝一饮而尽,只见建恒帝放下杯盏时见顾砚龄尚还立着,当即出声道:“坐吧,有身子的人禁不起常立。” 顾砚龄闻声从容地行礼下去,随即扶着醅碧和绛朱的手小心翼翼走下去。 就在此时,便见建恒帝又要连端第三杯道:“这第三杯——” “陛下,这第三杯咱们便缓缓罢,臣妾等女流之辈只怕都不胜酒力了。” 建恒帝闻声看去,便见元皇后似是的确有些晕般,以手撑额,温声劝慰,又无意般转而笑着看向眼众嫔妃女眷。 座下的人听了此话哪有不懂的?顺着话便附和起来。 这么多年的夫妻,建恒帝如何不知元皇后的酒量与心思,莫说是三杯,便是一连端十杯于元皇后而言尚不在话下。 元皇后如此说,不过是关心他的身子罢了,如此想,建恒帝的眸中微微浮起欣慰,却是安慰般给了元皇后一个眼神,端起手中的酒盏刚要说话,便听得另一个声音倏然响起。 “这第三杯,孙儿斗胆替天下臣民,祝皇爷爷与皇祖母寿比南山,长乐未央。” 此话一出,众人当即起身,随之齐声附和。 听着耳边震然的祝福声,看着殿下站的笔直,满是虔诚的萧译,建恒帝的眸中顿时浮起毫不掩饰的喜意,与元皇后眼神交汇下,皆欣然端起酒盏,一饮而下,满生欢喜。 如此一来,建恒帝那第三杯祝酒便此作罢,随着礼乐之声再起,看着身着轻纱薄裙的舞姬鱼贯而入,翩然起舞,众人的目光都渐渐被吸引去。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宴上渐酣,众人觥筹交错,依次祝酒间,气氛也被推到了最为热闹之时。众人欢声笑语,就连上座的帝后,那眉眼的笑意也从未退却。 这一刻,殿外的雪花簌簌下落,悄然地落在金色的琉璃瓦檐上,已然积了几层厚,在灯光的氤氲下,泛着微微的光芒。 殿外的静,与殿内的动更是相得益彰,只觉微风卷着雪花而入,仿佛俏皮地探头去凑热闹般,却未入门,便被挡在门外,悠悠掉下。廊下的红色绸灯摇曳,流苏随之而动,落下一片温柔的影儿来。 就在此时,倏然“砰——”的一声,一束又一束绚烂的烟花在远处的烟波台升起,仿佛无数颗闪亮的流星汇聚在一起,直冲入天,随即轰然炸开,几乎引得耳边震震颤动,下一刻,那颗颗流星顿时炸开,却是色彩斑斓,仿佛舞姬手中七色的彩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帝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下了上座,只听得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拉开,众人皆走出乾和宫,来到台矶上。 各色各样的福寿烟花引得众人连连惊叹,这一刻,气氛已然烘托到了极致。 就在此时,一个紧张而仓促的低呼声倏然响起,虽被烟火的震颤声盖过,却足以落入众人的耳中。 “龄儿——” 居于前的建恒帝也闻声转过去,当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原本浮在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下来,人群中渐渐响起了惊呼声,而下一刻,便能听得醅碧和绛朱慌忙无措的呜咽声。 眼前让众人都惊住了,耳畔是烟火的轰然声,而方才还好好由长孙萧译贴身照拂的长孙妃顾氏此刻却是右手捂着凸显的小腹,似乎痛极了,手中紧紧攥住衣裙,近乎颤抖起来,就连那凸起的指骨也格外明显。 而在顾氏的身下,却能看到嫣红的血如梅花般落在裙上,斑驳刺眼。 此刻的长孙萧译早已没了从前的从容,看着这一幕脸都白了,全然忘却了众人一般,侧首便疾呼道:“传太医!传太医!” 话音还未落,萧译便一把抱起痛苦的长孙妃,这时便见建恒帝骤然发话道:“送去后殿!” 萧译闻声也知再回毓庆宫已来不及,当即便抱着顾砚龄朝乾和宫的后殿走去,在红色的绸灯下,一束烟花升起,炸开,却是正好印在顾砚龄禁闭双眼,痛到近乎扭曲的脸上,鬓边的发丝湿透了黏在耳边,衬的更是苍白的吓人。 耳边烟火声未停,众人却都是胆寒地看向了建恒帝,只见建恒帝此刻紧抿嘴唇,脸色说不出坏,却也绝对说不出好来。 在场的人皆知,今日长孙妃顾氏腹中的孩子若是没了,这个新岁便注定是一场杀戮和风波了。 而这见红,却几乎是没有什么好预兆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 母子不保 女子略显凄厉的呼声从里屋传来,负手立在殿外的建恒帝沉沉绷着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几分,嘴唇紧抿间,眸中难掩紧张与担忧,就在此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吱呀——”一声,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小宫娥端着一个铜盆出来,看到帝后近乎严厉与逼视的目光,不由手中一抖,只觉得头皮发麻。 在她哆哆嗦嗦上前蹲身行礼时,建恒帝看到了铜盆中殷红的血水,携着血腥味直冲入鼻尖,几乎瞳孔一扩,负在身后的手不由一颤,只觉得仿佛一瓢冰冷的井水兜头而下,让他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而此刻立在一旁,原本方才还勉力安慰他的元皇后,此刻更是惊得不由后退了两步,脸色顿时惨然,险些没站稳,幸得身旁的大宫女瑞春扶住,才没失了态。 下一刻,便见一个身影陡然朝屋内冲,元皇后认出来时,当即扶着瑞春道:“快拦下——” 原本怔愣在一旁,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宫人们闻声立即上前,虽是拉住了手刚触到隔门的长孙萧译,却还是极近小心翼翼,颇为恭敬。 “殿下——” “殿下,您不能进去——” …… 萧译的步伐被生生定在门口处,即便站在门外,似乎也能闻到屋内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寂静之中,萧译紧紧攥着双拳,一双眸子直直看着紧闭的房门,似乎目光早已穿透这扇门,落到了屋内的顾砚龄身上。 殿内的各宫嫔妃看着这一幕,都默契地低下头去,不敢发一言,就在这安静的可怕之时,外面渐渐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转过槅门,全身落满了雪,尚还来不及抖的冯唯已疾步走了进来,而跟在他后面的,是同样一路风霜,看起来似乎走的太急,以至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何院使与吴院判。 今夜太医院内值守的正是吴院判,而何院使因着被建恒帝指定为替毓庆宫长孙妃安胎之人,因而在这将要临盆之际,便被特批留住在西苑,以便随时传召。 何院使与吴院判看着殿内乌压压的人,便觉得一种莫名的压力笼罩而来,当他们抬头看到了建恒帝阴沉难以言之的脸色上,更是心中“突”地一跳,连忙加快步伐走上来,将要行礼之时,便见建恒帝身旁被瑞春扶着的元皇后竟也一反从容镇定,此刻竟是语带急色的出声道:“此刻便不急着这些礼了,你们快进去看看如何了!” 何院使与吴院判一听,更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应声,转身便朝过走去,经过萧译身边时,二人都恭敬地弯腰颔首,下一刻,便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萧译的一颗心似乎都随之飞了进去,转眼定定看向屋内。 就在目光方落进时,便见面前的门再一次被关上,漠然将他抛在外面。 殿内再一次恢复了宁静,元皇后侧首间,看到建恒帝已站了许久,不由轻语劝慰道:“陛下,何院使与吴院判皆是太医院的老人,长孙妃母子必会安然无事的,陛下还是坐下来等罢。” 话音落下时,元皇后无声地看了一眼一旁同样焦急的宁贵妃,宁贵妃当即领悟,也勉强整理了心绪,温柔附声道:“皇后娘娘说的对,何院使是妇科千金的圣手,阿九孩子有陛下您与皇后娘娘的庇护,必会无恙的。” 建恒帝沉沉的面色稍稍动了动,深深地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紧抿的嘴唇似乎稍稍缓了几分,沉默间,便见其听从了元皇后的劝慰,转而朝不远处的炕沿坐去。 手边的那盏热茶已然变得冰冷,却是无人敢上前去换,就在建恒帝有些等待不住,正要蹙眉唤冯唯时,便听得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只见吴院判虽是极力抑制,却还是难掩颤抖的朝外走,经过门槛之时,竟不由失神被绊了一跤,险些没摔出个好歹来。 看着略显狼狈的吴院判,众人却是无一人笑的出来,而建恒帝此刻却是心内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浮上心头。 “陛——陛下。” 吴院判颤颤巍巍上前躬身拱手,建恒帝定定看过去,不知为何,竟是沉默了。 “如何了?” 萧译的话语此刻是再也抑制不住,携着从未有过的惶然与紧张,仿佛一根弦,被拉到了极致。 听到萧译的话,吴院判嘴唇不由颤抖了几分,抬头间看到同样紧紧看着自己的帝后,双手一攥,终究出声道:“回陛下,长孙妃这是沾染了紫葳花,动了胎气——”(紫葳:是凌霄花的别称。) “什么意思?” 吴院判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更是让帝后和东宫猜测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能见吴院判语中颤颤巍巍道:“回陛下,紫葳花有行血祛瘀,凉血祛风之效,若是产后乳肿,信期未来的妇人用了便是药,可若是孕中之人用了,便会有——落胎之效。” 仿佛那根弦“嘣”的一响,猛然断裂,此话一出,众人都为之一惊,建恒帝更是脸色阴沉如雷雨将至,就连一旁的元皇后也目光灼灼,倏地站起来,紧紧攥着瑞春的手,竟是说不出话来。 而一旁的太子妃听了,身形一颤,几乎同时捂住了嘴,竟是忍不住要泣出声来。 此刻的萧译只觉得周身寒凉,仿佛立在冰天雪地之中一般,已然忘记了周围的人,吴院判话落的那一刻,他便再也顾不得旁人,疾步便要冲入屋内。 就在他方猛地推开门时,便见伺候在屋内的绛朱跑了出来,一张脸早已被泪水模糊,让萧译再一次怔愣在那儿。 “陛下——” 绛朱几乎脚下慌乱的跑了出来,狼狈的摔在建恒帝脚下,众人闻声看去,却是为之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眼前那个柔弱的身影几乎被淋淋的鲜血包裹,衣裙上,手上,都只有惊心触目的红,让人不由有些胆寒。 “求陛下救救长孙妃,求陛下救救长孙妃——” 娇小的身影一边哭泣着一边磕头,仿佛魔怔了一般。 建恒帝紧抿着唇,双手越发紧攥,一旁的元皇后不由右手攥住胸前的衣襟,竟是带着几分慌张的试探道:“长孙妃究竟如何了?” 短短的一句话,却是让绛朱身形一震,下一刻,便见她哭着伏地再也直不起身来。 “长孙妃失血不止,就连何院使也快没了法子,怕——怕母子不保。” 女子悲恸的哭声响彻整个大殿,建恒帝的瞳孔猛地一缩,下一刻便见萧译已然疯了般冲进去,元皇后却是再也未有出声拦阻,整个人似乎被抽走了那最后一口气般,生生呆愣在那儿。 第四百一十二章 雷霆之怒 当萧译冲进屋内时,便见眼前层层的明黄纱幔随着他携入的冷风浮动起来,如梦一般,虚无缥缈。萧译拨开一层又一层,当他立在最后一层纱幔前,便能在模糊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刻的他们,便如那皮影戏一般,一人在戏中,一人在戏外,中间虽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屏风,却是如同隔了千山万水,萧译拂向纱幔的手在触及的那一刻,感受到眼前纱幔微微的晃动,竟是不由僵住。 仿佛近乡情更怯,明明靠近了,却让他害怕了,害怕他将要看到的一切。 在纱幔后的哭泣声中,萧译的手终于紧紧一攥,颤抖间,能够看到那紧紧凸起的指骨,当纱幔被掀开,帘后的身影就那样倏然眼前。 萧译的瞳孔微微一扩,床榻之上,那个熟悉的人仿佛熟睡了一般,就那样静静躺在那儿,原本白皙如雪的容颜在琉璃灯下却更覆上了一层白,白的近乎透明,就连窗外的寒雪也比不过。 而与这白全然不同的,便是醅碧她们手中触目惊心的血红,仿佛皑皑白雪中的簇簇红梅,扎眼的让人无法去忽视。 萧译的步子晃了晃,缓缓走了过去,直至跪在榻前,却是忘了周边的一众人,只是着急地去探锦被下的那只手,锦被下是温热的,握在手中的那只手也是温热的,可无论他如何紧紧攥住那只手,却觉得一颗心越来越冰凉。 “龄儿,醒醒,不要睡,不要睡——” 男子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在啜泣声中响起,萧译将顾砚龄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覆在自己的侧脸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呢喃着,这一刻,周遭似乎都渐渐沉寂了,而屋内仿佛只余二人一般,旁人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影子。 琉璃灯的光芒落在萧译的身上,印下一个孤独而又苍凉的影子,呢喃间,那个影子微微晃动,而那喑哑的声音也渐渐夹杂着几分让人为之动容的哽咽。 “查,给朕查——” 随着茶盏“哐当——”炸裂的声音,建恒帝震怒而阴沉的喝声响在屋外,只见屋外的人皆惊得险些低呼,却又以最为迅疾地速度跪了下去,身子颤抖间,语中难掩惶恐。 “陛下息怒——” 建恒帝的胸前因着熊熊的怒火而不住地起伏着,只见他身子微微一晃,元皇后与冯唯连忙扶了上去,建恒帝沉然坐了下去,左手紧紧攥着桌案的边沿,眸色更添阴翳与黑沉,仿佛雷霆骤雨笼罩而来,让人觉得压抑而胆寒。 “冯唯!” 听到建恒帝冷沉的声音,冯唯当即走上前来恭敬而小心地躬身道:“奴婢在。” “马上携人给朕去毓庆宫查,将长孙妃所食所用的东西皆给朕仔细盘查一遍,今夜,你便要给朕查出来——” 话说到这儿,建恒帝冷冷将目光扫向六宫的众人,逼视如寒刃一般的杀意让众嫔妃皆胆寒地低下头去,而下一刻,便见建恒帝几乎侍从喉腔中溢出一句话来。 “究竟是谁,敢对长孙妃母子不利——” 冯唯闻声当即应了,正要去时,便见一旁同样怒然无法自抑的元皇后出声道:“吴院判,你也随冯唯去,一样一样的查,若是出不得结果,陛下与本宫便先拿你二人是问!” 吴院判与冯唯闻声都精神一凛,冷汗不由从额际落下,只觉得一颗心都颤了颤,当即齐齐出声应了,下一刻,便疾步朝外走去。 夜色越来越沉,而窗外的雪也越下越急,越下越沉,彻骨的寒意仿佛连地龙的暖都已抵不住,浸入了每个人的皮肤中,吴院判与冯唯行色匆匆的消失在乾和宫外,而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 众人都知,今夜若真的喜事变成了白事,老天收去了长孙妃母子的命,便不知又要有多少人,要去黄泉路陪侍了。 …… 殿内的温度一点一点的在攀升,屋内的血腥味几乎透过房门散溢开来,何院使仍旧在里屋救治着,帝后二人隔案而坐,一双手几乎紧紧攥住,虽都不发一言,眉眸中的沉翳却更是为周围的一切覆上压抑的意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不知究竟是屋内的地龙太热,还是旁的原因,众人立在一旁,只觉得越发燥热,燥热的几乎想要逃离出去。 就在此时,外面渐渐响起了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随着声音渐近,众人皆默然看过去,却是看到冯唯携着吴院判走了进来。 冯唯的脸色莫测,让人察觉不出丝毫东西来,当他默然上前,下一刻便躬身小心翼翼道:“陛下,奴婢与吴院判,的确在长孙妃近日所穿的衣裙上,发现了有这紫葳花的痕迹——” 建恒帝的冷眉一抬,沉然看向吴院判,惊得吴院判一震,连忙点头,若有所思道:“陛下,以那些衣裙上残存的痕迹来看,微臣猜测,应是有人兑了紫葳花汁,长时间浸泡长孙妃的衣裙,长孙妃才会——” 说到这里,吴院判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而这一刻,众人也都不由一惊,心思如此细腻,用心却是如此歹毒,后宫之中留着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更叫人惶恐。 建恒帝的右手紧紧握住,拇指的墨玉扳指硌在指骨上,生硬而冰冷。 “凡是经手这些衣裙的人,都送去北镇抚司!” 听得建恒帝冷沉的声音,冯唯应了一声,随即又有些小心翼翼地抬头道:“陛下,若是论起来,浣衣局一个人都脱不了关系——” “那就一个不留!” 建恒帝的声音冰冷的砸在地上,仿佛能听到震颤之声,默然间,只见建恒帝一双眸子早已覆上一层寒霜,几乎能将一切都凝结般。 “告诉韩振,不论用何刑,鸡鸣之前便要给朕一个答复——” 这一句话让众人不由为之一凛,短短数语,却足以送去多少人的性命。 北镇抚司的刑具,从不是旁人轻易受得的。 这一刻众人都从建恒帝的眸中读懂了,莫说是一个小小的浣衣局,于眼前这位已年过天命的天子而言,为这未出生的孙儿,便是伏尸百万,又能如何? 这一次,有人是真的捅破了天了。 以血开始,必然会以血结束。 第四百一十三章 揭发 殿外的风雪越下越急,此刻廊前的雪花密密麻麻,已然让人看不清远方的殿阁楼宇,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那隐隐的轮廓,沉寂而阴翳,忽又是一阵疾风卷着雪花裹挟而来,吹得廊下的大红流苏悬灯“吱呀——”作响,晃动间,银红如纱的光芒在地上如轻烟,如水雾,摇曳生姿。 簇簇枝头的雪落得越来越多,以至于积的将枝头轻轻压弯下去,只听得“咯吱——”清脆的一声响,那树枝便轻易的折了半截儿,枝头的积雪顿时簌簌而落,发出沙沙声。 而就在此时,乾和宫的后殿内,仍旧那般压抑的让人想要逃离,屋内的生死关,让等候在外的人或凝重,或害怕。 风雪中,一行模糊的影子渐渐走近,进入殿中的那一刻,仿佛将殿外的风雪都裹挟进来了一般,冷的肃杀。 只见来人身形挺拔,却是比那窗外的寒风疾雪还要冷上几分,一入殿内,便与冯唯一同沉然走过来,随即拱手道:“陛下。” 神情凝重难测的建恒帝看了眼眼前的韩振,点了点头,似也极累了一般漠然出声道:“是谁。” 韩振闻言抬起头来,并没有去看周围的人,下一刻便出声道:“回陛下,微臣在浣衣局搜查时,于一名服侍宫女的屋内寻到了一瓶花露,经吴院判亲自检查,发现正是紫葳花汁。” 此话一出,众人都微微一愣,一个小小的浣衣局宫女,与毓庆宫几乎谈不上什么联系,如何有这般胆子,竟莫名对未来的皇孙不利? 建恒帝眸中微微一凛,随即冷声询问道:“人呢?” 话音一落,在韩振的眼神示意下,冯唯转而命人将人从外面送进来,当那哆嗦而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周围似乎都凝滞了,只能看到一双双惊诧的眸子渐渐化为了悟,再一次默然低下头去,仿佛生怕将自己搅和进去。 “随珠?” 在元皇后的迟疑声中,被架进来的随珠一看到面前阴沉难测的建恒帝,当即用命挣扎扑过去跪下哭泣道:“陛下,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是被人陷害,奴婢不知道那些紫葳花汁为何会出现在奴婢的花露瓶中,一定是有人陷害,一定是有人陷害——” 随珠极为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此刻已是被吓得面无人色,只能伏在建恒帝的脚下不住地磕头哭泣,声音颤抖而尖厉,难免生出几分聒噪来,说着话时她仿佛在说服自己一般,不住地重复着,直至最后又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西域绒毯,却也能听到闷闷的声响。 “求陛下明察,奴婢真的是冤枉的——” 殿内一片宁静,唯有脚下却是不住地求饶声,建恒帝看着那个卑微的身影,眼前渐渐浮现另一个人的模样,却让他的一颗心越发坚硬,越发冰冷。 就在此时,只见一个身影快速走进来,附耳在韩振一旁轻声说了什么,建恒帝微微抬眸之时,那人已然退了下去,韩振随即抬起头来,眸中多了几分肃然。 “陛下,浣衣局内有一宫女,想要面圣陈言。” 随着众人的目光落在建恒帝那方,只听得建恒帝只从口中短短溢出一个字道:“传。” 下一刻,细微的声音从外而入,当众人寻声望去,眼前的人更是熟悉不过了。 “奴婢杏花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贵人主子请安。” 听到这名字众人都微微一愣,建恒帝打量了一眼,随即出声道:“你是随月?” 座下的女子闻言谦恭地行礼道:“回陛下,奴婢曾唤随月,后得余美人赐名,改了杏花。” 短短一语,众人皆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建恒帝漠然扫了一眼人群,只见其中一并不起眼的嫔妃有些心虚地朝后退了几步,更引得建恒帝生出不喜。 “你有何要说。” 听到建恒帝问话,周围都寂静了下来,只余随月微微站直身子,似是下定决定般,紧紧捏了捏手,而这一幕恰好落入建恒帝的眸中。 “奴婢要揭发如今居于北宫的淑女王氏,戕害皇子皇孙,谋害朝廷命官——” 女子的声音冰冷而坚硬,几乎是从齿间狠狠咬出来,听得在场的人皆是脑中轰然,震惊不已。 就连此刻的建恒帝也是眸中一震,戕害皇子他自是知道,他却不知随月口中戕害皇孙,谋害朝廷命官这两条罪名。 “随月!” 怔愣懵然的随珠似乎已反应过来,疯了般瞪大双眼怒指随月嘶吼道:“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诬陷主子?” 说到这里,随珠仿佛陡然明白过来什么,眸中一亮,死死盯住站在身旁的随月,魔怔了一般出声道:“是你,是你陷害我的对不对?一定是你——” 随珠膝行上前,狼狈而急切地跪在建恒帝和元皇后的脚下,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泣声越来越大。 “陛下,皇后娘娘,必是随月要陷害奴婢,求陛下明察,求皇后娘娘明察。” 随珠的头“砰砰——”磕在地上,看起来既心酸,又难免让人觉得心疼。 这一刻就连立在一旁的六宫嫔妃,也渐渐不知究竟谁真谁假了。 而就在此时,一个嗤笑声略显平静的响起,随月神色平静的看向脚下那个可怜又可憎的人,没有起丝毫波澜,就似是心如死灰之人,既冷又悲。 “诬陷?” 随月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一字一句吐的虽轻,却足以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王淑女当年意图谋害长孙殿下,以药折损洛王殿下的事,难道你不知道?” 随珠被这一冷冽的笑声凝在那儿,脸色顿时惨白,似乎连哭都忘记了。 “还有——” 随月的眼眸低垂看着随珠,仿佛是说给随珠一个人听得一般,语气轻而缓。 “当年王淑女除去孙琦孙太医的密令,不正是你亲自替她传的?此事,不也正是陈郡王家所为?难得这些,都是我一口编的?” 此话一出,犹如一个霹雳陡然砸下,重重落在地上,几乎轰然一声,让在场的人都惊在那儿。 第四百一十四章 再贬 随珠原本因为激动而跪直的身子,却因为随月的这一句话而瞬时瘫软了下去,面对六宫嫔妃们惊诧的打量,面对元皇后冷冽射向她的眸子,都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而最让她胆颤的,却是建恒帝那阴沉莫测的眼神。 对于随月这一连串的质问,她不敢再去矢口否认,更没有胆子说出“不是”这两个字来。 此刻的随珠仿佛被霜打了的枯枝落叶一般,颤抖地跪坐在地上,面对一道又一道的目光,只能逃避地低下头,双手搭在双膝之上,因为紧张而不由攥住了裙子,捏的衣料发皱也浑然未觉。 “怎么?不敢回了?” 随月再一次嗤笑出声,下一刻却是朝着随珠微微躬下身去,渐渐拉近的距离让随珠不自主地朝后怯退了几分。 随月却是丝毫不给她任何机会,仿佛早已忘了周围帝后,嫔妃的存在,只是在随珠耳畔冰冷而满怀恨意道:“随珠,我待你如姐妹,你又是如何对我的?杀了孙琦,这些年来,你可还心安?午夜梦回时,你就不怕报应吗?” 随月的话轻而讽刺,落在随珠耳中,引得随珠仿佛触碰了什么一般猛地一颤,脸色更是极为难看,隐约间,竟能看到她颤抖而失掉血色的唇瓣。 这一刻,随月仿佛解脱了一般,冰凉的神色倏然松下,反而云淡风轻地转身,从容而肃然地面向帝后跪了下去,启唇间,说出的话语更是震惊所有人。 “陛下,当年王淑女为了博得皇后娘娘与东宫的信任,故意制造出以身救太子妃的假象,那时洛王殿下虽体弱,但后来在孙琦孙太医的调养下已然有了痊愈之象,但王淑女为了一己私利,为了让东宫对其有所亏欠,让陛下与皇后娘娘念着她当年救长孙之情,竟要让孙太医以虎狼之药故意托住洛王殿下的病体,却被孙太医拒绝,后因孙太医负责护东宫太子妃的胎,王淑女又以奴婢要挟孙太医,意图让孙太医对太子妃不利,落下那一胎——” 说到此,随月的双手紧紧攥住,一双眸中看似平静,却是噙着渐渐升起的火焰,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沉重。 “因着孙太医的再次拒绝,王淑女起了杀心,命人向陈郡王家递了密信,对将要进京的孙太医一家痛下杀手,想要以三条人命掩盖自己的一切罪行!” 一旁的随珠闻声已然颤颤巍巍,仿佛被人生生剥离了灵魂一般,明明此刻身处在温暖的大殿之内,她却是觉得越来越冷,冷的让她禁不住齿间打颤,冷的让她害怕。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当随月进来说出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完了。 而下一刻,随月的一句话,仿佛将她牢牢钉在那儿,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奴婢这些年陪侍王淑女左右,知道太多的事,也替她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丢在王淑女手上的人命太多,午夜梦回时,奴婢也会梦到他们,也会害怕,奴婢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今日奴婢愿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这其中,包括当年得了疯症,跳进池塘自尽的李美人,还有母子俱亡的玉嫔。” 听到这一个又一个久远到快要忘却,却又熟悉的称呼,众人的回忆似乎一点一点的被勾了回来,今夜注定是不平静的,随月所说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仿佛朝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中丢下沉石,那闷闷的声响让人觉得压抑而胆颤。 在场的人都从未想过,曾经那个笑靥温柔,连说话都温声细语,连宫里再低微的一个婢子,都能得到她宽容与关怀的成贵妃王氏,竟是这般心思狠绝,手段毒辣之人。 人都说,虎毒不食子。 王氏作为洛王殿下的亲生母亲,竟为了自己的利益,宁愿以自己和自己未出生的儿子之命做赌注,即便以虎狼之药去损伤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命也在所不惜。 一个连自己,连自己儿子的命都能拿去相搏之人,如何不让人害怕? 此刻周围一片死寂,恍然间众人皆觉得,随月所说的人,还是当年那个一颦一笑都彰显了世家雍容与仁善的那个人吗。 还是,这些年她们都看错了。 一个能将世人骗了足足数十年的人,在这宫中才是于她们而言最可怕的存在。 “奴婢今日所说的一切,绝无半句谎言,望陛下,皇后娘娘明察秋毫。” 话音落尽,在众人回神间,便见随月将双手肃穆地置于眉前,随即缓缓叩拜下去。 随月伏地未起,元皇后也未说话,建恒帝静静地看着脚下的人,下一刻便漠然出声道:“带下去。” 随月闻声再深深叩拜一次,随即缓缓起身,即便已然察觉到上前携她的内侍,她也依旧从容,仿佛她将要去的,不是北镇抚司,只是一个寻常的地方罢了。 在她退下的那一刻,便有人来拉早已瘫软不成模样的随珠朝外去,随珠身子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的想要挣扎求饶,却是在看到建恒帝凛厉的目光之时,彻底愣在那儿,连半点声音也再不敢发出来。 “韩振。” 听到建恒帝唤自己,韩振连忙上前,随即便见建恒帝定定看着自己,眸中的疲惫与凝重早已被厌恶与冷冽所替代。 “传朕旨意,将从前长春宫服侍的旧人皆寻出来,逮入北镇抚司,告诉他们,若是能将王氏所犯之事坦白出来,尚能留一条命,若是有半点遮掩,那就先去黄泉路上等着。” 至于等着谁,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建恒帝的声音冷而平静,韩振闻声当即躬身拱手道:“微臣遵旨。” 话音落下,韩振转而朝外走,在行至东宫不远处时,不易察觉地侧眸,看了眼人群中的那个身影,随即漠然走了出去。 “冯唯。”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冯唯并未惊震,从容走上前去,极近小心翼翼。 “奴婢在。” 话音落下时,众人便见建恒帝的眸中再无半点情意,满是冷漠。 “你亲自去传旨,将王氏贬为庶人,撤去北宫内一切服侍之人,由内宫禁军把守,没有朕的旨意,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更不许任何人走出北宫半步。” 冯唯闻声眼眸微微一抬,随即掩在阴影之下,缓缓出声道:“奴婢遵旨。” 话音一落,冯唯小心翼翼朝外退去,直至退至殿外,这才转身,将背挺直,大步朝外走去。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大吉 窗外的风雪吹得格窗“噼里啪啦”作响,走进走出的宫人也是满头浸着汗意,来来去去间,迅疾的步子从未敢有丝毫懈怠,时间拖得越久,建恒帝一颗紧紧悬着的心便越发向下沉几分,此刻的建恒帝再一次陷入沉寂与凝重,紧握的左手撑在桌案上,拇指不由摩挲。 倏然间,外殿的西洋座钟敲打起来,直至连连响了十二声,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已然忘了因站的太久而酸麻的双腿。 屋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压抑,仿佛一切都渐渐被寒意冻结,而一张弓被拉到了极致,只需轻轻“嘣——”的一声响,一切都会碎裂开来。 “你们看,你们快看——” 就在此时,殿外渐渐响起宫人嘈杂的声音,似乎震惊而不可思议,建恒帝微微皱眉,元皇后几乎是怒然出声道:“来人,是谁在外面喧哗,拖下去行杖!” 察觉出帝后的不快,当即便有灵宝上前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 看到灵宝麻利退出去的身影,建恒帝的脸色稍稍缓了几分,并未因此而震怒,可就在殿内方陷入平静,便听得更为凌乱略显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便见灵宝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上前,眸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在建恒帝冷然的目光中,灵宝一个腿软跪下去,随即有些失措地指着外面道:“陛下,外面,外面——” 似乎因为太过震惊,灵宝的舌头被打了结般,连一句话都快说不清了,元皇后正欲出声斥责之时,便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窗外似乎响起了一阵阵异常的声响,仿佛飓风一般,渐渐包围整个宫殿,这一刻,不止是建恒帝与元皇后,便是阖宫的嫔妃也察觉出来,有些诧异地朝窗外看去。 只听得衣料摩挲声下,建恒帝赫然起身,元皇后随即上前,同建恒帝一起朝外走,尚在愣神中的嫔妃们见此也连忙跟了上去,行在最前的建恒帝步伐沉而稳健,直至走至殿门处,即便隔着那扇门,也能听到“扑闪扑闪”的声音,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鸟鸣,几乎笼罩整座宫殿。 随着软帘被宫人掀开,建恒帝与元皇后率众走出去,而就在那一刻,眼前的一切让他们都惊在了那儿,哪怕是一向沉稳莫测的建恒帝,也是定定站在台矶之上,脚步再未移动。 只见,在这沉沉的夜色中,雪花弥漫如一团团柳絮,而在这整个大殿之上,无数的飞鸟盘旋在乾和宫的上空,无论是叫的上名的,抑或是叫不出名的,竟都整齐地朝向乾和宫的方向,扑棱着翅膀,啼鸣之声欢快而响亮,几乎响彻了整个夜空,一扫殿内的阴翳。 几乎是所有人,在看到这一幕时,脑海中都不由想到了只有在古籍上才能看到的那四个字。 百鸟朝凤。 看着眼前整齐划一,却又恢弘的画面,众人都已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此时,身后却是响起了一个惊喜而激动的声音,使得众人都不由让出一条路来。 “陛下,皇后娘娘——” 听得身后喘息的呼唤,建恒帝与元皇后转而看过去,却见是奉元皇后命,进屋侍奉长孙妃的大宫女瑞春难掩颤抖的抬头,眸中满是欣然道:“保住了,长孙妃与腹中的孩子保住了——” 说到这儿,瑞春几乎是喜极而泣,随即激动地伏地道:“奴婢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 此话一出,六宫的嫔妃似乎都缓过神来,随即便能听得衣料摩挲声下,众人皆整齐地叩拜下去。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 原本一颗心已然落入深处的建恒帝闻到此声,凝重的眸子中倏然一亮,定定看向瑞春,竟是有些难掩兴然道:“你说什么?” 瑞春闻言当即抬起头来,泪水早已模糊了脸,说出的话却是清澈明朗。 “回陛下,长孙妃与腹中的孩子已经脱离了危险,母子平安。” 元皇后闻言仿佛松下一口气般,不由出声连连道:“好,好——” 建恒帝原本紧绷的神色一点一点缓和,冷然的眸中渐渐浮起笑意,下一刻便转头陡然看向眼前的百鸟,渐渐朗笑出声来。 而此时,瑞春这才顺着抬头看去,恍然间睁大眼睛惊然出声,竟是连嘴都忘了合拢。 古书云,百鸟朝凤,是大吉之兆。 只有君主圣明,海晏河清,天下归附之时,才会出现如此的盛况。 这一刻,建恒帝掩在宽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握住,眼角的皱纹因为笑意渐渐堆积,没有人能体会到建恒帝此刻的雄心和欣然。 也几乎是在这一刻,建恒帝的心中也越发肯定,长孙妃顾氏这一胎,必然会是男儿,也更会是未来大兴的圣明之君。 也正因为这腹中的孩子乃是天命之选,才会有今日百鸟相护,逢凶化吉的一幕。 “传朕旨意。” 建恒帝浑厚而难掩欣然的声音响彻大殿,众人皆敛衽下拜,下一刻,便见建恒帝负手朝前走了几步,立在台矶的边沿,静静抬头看着头顶盘旋不去的百鸟,郑重而肃穆地出声道:“长孙妃顾氏此胎诞下,若为皇孙,便加封为晏清王,若为皇孙女,则加封为晏清郡主,大赦天下,举朝同庆七日。”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然抬头,看到建恒帝沉然的背影,还有那认真的侧颜,都默然将头再次低下,随即双手置于前,行下大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晏清,晏清,海晏河清。 翻遍大兴历朝的史书,还从未听过孩子尚未出生,不论男女便已封赏,大赦天下,举朝同庆的例子。 只这一旨意便可看出,长孙妃的这一胎,若是男儿,日后必然是大兴未来之主,而原本出身极高的长孙妃顾氏,因着此子,必然也会地位尊然。 而顾氏尊贵的背后,便象征着顾,谢两家未来会更如锦上添花,贵不可言。 百鸟朝凤,只这一幕,便在信奉神明道教的建恒帝心中种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而这一幕,经过口口相传,势必也会传遍整个大兴,得到举国的欢腾。 顾氏的这一胎,还未生,便已然得尽了天下人心。 而最重要的,自然是那一刻不可揣测的君心。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夫妻隔阂 随着旨意传下,建恒帝在元皇后和宁贵妃的劝慰下前往了坤宁宫,帝后安寝,六宫的人也皆被宁贵妃以长孙妃需静养为名劝了回去,原本人影乌泱,灯火通明的乾和宫后殿渐渐趋于宁静,盏盏被点亮的灯火也一盏一盏熄了许多,静默之中,殿内只余萧译一人,独自坐在床前,将手探入锦被中,轻轻握着那双温热的手,仿佛这样才能安心一般。 窗外的风雪未停,仍旧“呜呜——”地吹着,只听声音,便能知道外面的寒冷彻骨,抬眼看着这满室昏黄的灯火,更让人忍不住贪恋几分温暖来。 灯影的铺洒下,萧译的背影沉静而安然,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眉宇仍旧轻轻凝着,一双眸子满是温柔,静静看着眼前熟睡的人。 陡然—— 手心微微的触动让萧译似乎已然出神的眸子猛地一动,抬眼间,便见躺在那儿,方才还熟睡安稳的人,此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中如水波般流动着温柔的笑意,即便未语,却已如那悬在夜幕中的星辰般,闪烁的让他无比贪恋。 “龄儿——” 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萧译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般,轻轻呢喃,语中满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这么多年相处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小心的话语,顾砚龄眸中微微一热,只觉得心口的暖流越发要喷溢出来。 看到眼前的人含笑点了点头,即便默然不语,也使得萧译近乎狂喜地握紧顾砚龄的手,微微倾身间,二人距离渐近,而萧译的眸中更是难掩熠熠的光芒。 “你可觉得好些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唤何院使他们来——” 萧译说着,便毫不迟疑地起身,转而便要走,谁知方跨出第一步,萧译便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住了。 萧译微微侧首间,见躺在那儿的顾砚龄轻轻将手探出锦被外,静静拉住他的袖角,眸中当即浮上关心与担忧,转而蹲身在榻前,没有丝毫天家的架子,恍然间,也只是这世间再平凡不过的男子罢了。 “怎么了?” 萧译一边说着,一边握住顾砚龄温热的雪腕,想要轻轻地放回锦被中去,仿佛生怕冻到她一般。 “外面冷,别受了凉。” 萧译方要将手从暖和的锦被中抽出去,替顾砚龄压被角,却是反被那只熟悉的柔胰握住,让他忘了自己的动作。 “可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萧译说着话,虽未将顾砚龄握住的右手抽回去,却是温柔地以左手替顾砚龄拢起了碎发,随即抬手将掌心覆盖在顾砚龄的额上,语中难掩后怕道:“还是叫何院使来看看吧——” “阿译——” 方起身,萧译便被顾砚龄轻而温柔的声音的打断,随即转而看过去,唇角浮起温和的笑意,指间轻轻摩挲着顾砚龄的侧颊道:“怎么了?” “我——” 感受到萧译指间的温柔,还有那眸中的宠溺,顾砚龄不由微微低下眼眸,心中踌躇了片刻,再抬起时,语中低了许多。 “没有事。” 萧译闻言微微一愣,似是还未明白话中的意思来,可渐渐地,他似乎从眼前人那犹豫地眸中察觉出什么。 “今日,都是假的。” 顾砚龄的话语低的只有二人才能听到,仿佛夫妻闺房的呢喃之语般,轻轻响起,随即又缓缓在空中散去,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感受到萧译指间骤然的一僵,顾砚龄不由看去,却是见萧译眸中的温柔褪去,没有喜,也没有怒,怔愣过后,只有无法言语的平静。 这样,反倒让她担心了几分。 “阿——” “什么意思——” 顾砚龄到了嘴边的言语因为萧译的问话而消散,下一刻便见萧译认真地看着她。 顾砚龄心中微微一动,低眉间仿佛想了片刻,随即抬起头来,启唇低语道:“我没有接触过紫葳花,也没有见红,今日的一切都是假的——” 听到这儿,萧译眸中先是一震,随即脱口道:“何院使不是皇爷爷——” 话还未说完,萧译似乎明白了什么来,再看向眼前人的眸子,心中越发如明镜般。 而在一点一点的回忆中,今日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还有谁知道。” 听到萧译平静的话语,顾砚龄低缓而认真道:“皇后娘娘,还有姨母。” 吴院判是东宫的人,自然也是皇祖母的人,而何院使,似乎也不只是皇爷爷的亲信了。 因着皇爷爷信道,向来不喜宫女近身伺候,因而偌大的乾和宫,只一个徐成君,今日事情出的紧急,而乾和宫无宫娥,因此能够入屋来伺候的,除了何院使和吴院判,便只有皇祖母和宁娘娘的贴身丫头们了。 那些充斥满目的鲜血,看来也只是假的罢了。 一切都是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一切都水到渠成,却唯有他什么都不知。 周围渐渐寂静,静的让人觉得有些不安,下一刻,顾砚龄便能感受到被她握住的手一点点的朝外抽出,惊得她一颗心陡地沉下,就在萧译的手默然抽出,起身之时,顾砚龄当即紧紧地拉住他的袖角,语中多了几分异样。 “阿译——” 听到这句低唤,萧译默然低头,看着他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温暖,可渐渐地,却是被一抹黯然难语的情绪所替代,让顾砚龄越发紧张起来。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走走。” 感觉到萧译要冷静地抽出袖子,顾砚龄一颗心愈加不安,眸中竟是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失措。 似是察觉到顾砚龄的异样,萧译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她的眸中满是复杂,眉宇轻凝间,启唇说出话来。 “龄儿,你可知道,你我是夫妻——” 话音虽落,可那余音却是盘旋在顾砚龄的耳边,顾砚龄手中微微一怔,看到那双眸子,不由愧疚地低下眸去。 “关乎着你的性命,皇祖母知,宁娘娘知,唯独我这个做夫君的,却什么都不知,什么也帮不了,你可知道方才看到你满身是血的裙子,我几乎要疯了——” 萧译的话语渐渐低下去,顾砚龄的手中不由微微一松,眸中微微发热,方才混乱中,萧译的嘶吼,还有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近乎乞求的低唤到此刻还清晰地记得。 “我怕你担心,也怕你因为担心不同意这个法子——” 看到萧译认真而沉默的神情,顾砚龄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似乎一声叹息低低的响起,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鬓,下一刻,便听到萧译那低沉而听不出一丝语气的声音。 “今夜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话音一落,萧译转而便要朝外走去。 第四百一十七章 妥协 “阿译——” 此刻的顾砚龄再也顾忌不得旁的,竟是坐起身来,跪在床榻之上,探手间,紧紧攥住萧译的袖子,仿佛稍稍一松手,眼前的人便会就此离开。 守在外面的檀墨,醅碧和绛朱似乎察觉到里屋有些细微的动静,对视间,默然将那扇门关上,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一眼。 “对不起,是我不该瞒着你——” 身后的声音带着无措与紧张,让萧译不由眉宇一皱,眸中化开几分无奈。 “不要走,好吗——” 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话语却是让萧译微微一震,默然之中,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他的妻子,他的龄儿是高傲的,这一切不是来源于地位,身份,而是从她的骨子里便是如此,仿佛生而有之。 他很清楚,这短短的一句话,于她而言已有多少不易。 这样的选择,犹如让他放下他生而便怀揣的志向和雄心,甘于向对手服输一般。 沉默中,察觉到攥住他袖子的那双手越收越紧,近乎执着的不肯放弃丝毫,萧译默然叹息一声,凝重的眉宇渐渐松开,而那双黯然而复杂的眸子也一点一点拂开温和的波澜,再转身时,便看到温暖的光芒下,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单薄的寝衣,就那样倔强而执着的跪在床榻上,双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一头云发温顺地披散在身后,鬓边零碎的发丝更添了几分动容,少了平日的沉静。 “外面冷,这样跪着,会伤了你的身子——” 温和的话语溢散开来,萧译似是嗔又似是无奈般,倾身上前,将锦被拉过,轻轻包裹着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便要扶着顾砚龄躺回去。 默然间,顾砚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看着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容颜,看着那双毫不掩饰担忧与关心的眸子,唇角勾起间,眸中凝出笑意,却是又毫无征兆地滚下泪来。 就在萧译察觉间,正要开口时,却感觉到身前的人陡然靠近,而下一刻,便将头安静地靠在他的怀中,双手也在同时,自然地环在他的腰间。 就在此时,床前高几上的一盏烛火陡然作响,“噼里啪啦——”炸开灯花,隔着灯罩在床前洒下几分摇晃的影子,怀中的人依赖地动了动,似乎在他的怀中蹭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再一次靠上去,而那双环住他腰间的手更是近乎贪婪般,收紧了几分,仿佛生怕他再一次离去。 怀中的温度与熟悉的气息让萧译再难生出旁的情绪,默然间,只见他的眸中无奈而又满带宽容,双手宠溺地将身前的人紧紧裹在怀中,倾身之时,在顾砚龄的耳畔低语呢喃。 “你总是能让我丢盔弃甲,甘愿认输。” 话语看似无奈带着几分埋怨,顾砚龄却知,这是萧译只有对着她,才会有的包容与妥协。 心中既是欣然,又是升起愧意,顾砚龄环住萧译的双手交握,唇角甜蜜地扬起。 “这样会伤着孩子的——” 萧译似是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想要将顾砚龄环住她的双手解开,谁知此刻的顾砚龄一反冷静的一面,倔强的将双手握的更紧,语中更是多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 “咱们的孩子知道,今夜他的母亲惹他的父亲不高兴了,所以会体谅的。” 听到这句有些孩子气的话,萧译眸中更添了几分温柔,不再强求,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顾砚龄凸显出来的小腹道:“今夜你的确错了——” 听到萧译的话,顾砚龄默然静听,原以为萧译会轻声嗔她,谁知,随后而出的话语,却是让她心中更软了几分,那汩汩的暖流几乎包裹着她的心,将她的全身都暖遍了。 “龄儿,记住——” 萧译的话语低沉而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愫,在她的耳畔轻而真挚道:“你我是夫妻,我也是你这一生一世的夫君,不论何时,你都要顾着自己,莫要为了我去犯险——” 察觉到怀中的人似是要开口分辨什么,萧译却是第一次没有退让,而是继续认真道:“即便如今日,看似一切都没有危险,可你和腹中的孩子却是禁不起一丝一毫的变故,一旦你们出了任何的事,留我一人,你可曾想过,这条路我一个人又该如何走下去——” 听到萧译越来越认真的话语,顾砚龄默然了,轻轻松手间,离开了那个怀抱,看着眼前的人,看着那双真挚的眸子,她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于他们而言,生离尚有归期,还可以去等待,死别便只有无尽的孤独了。 她是自私的,因而在她的私心中,她更希望日后的她能走在萧译的前面,免受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心相思却求而不得的痛苦。 正如她不敢去想有一日失去萧译一般,她也无法去想,若是她离去了,萧译又该如何独自支撑。 这个问题是残忍的,是她这一生都不敢去回答的。 感受到眼前人眸中渐渐泛起的泪意,萧译却也深知,自己对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也都因为害怕而去刻意去逃避。 抬首间,萧译轻轻抚过顾砚龄的背,温柔的安慰般,下一刻,唇角温和,话语轻而温暖。 “答应我,以后不论何时,都不要瞒着我,这一辈子,在这个皇宫住了太久,看的太多,经历的也太多,那些暗箭,那些毒计似乎也变得习以为常,没有什么可惧的,可自从遇见了你,自从有了这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我就知道,我萧译一生,除了母亲他们,最怕的便是失去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话音虽落,话犹在耳,感受到这些话中的重量,顾砚龄久久未能说出话来,直至抬起头来,静静地对视间,萧译便看到眼前的顾砚龄的唇角牵起温柔,眼角化开暖暖的笑意。 “好。” 恍然间,在这凛冽彻骨的冬日,仿佛春花遍地,一蹙一蹙的开满了彼此的眼眸,萧译默然勾起唇角,下一刻,便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凑身揽住他的脖颈,将温柔的唇瓣覆了上来。 短短的怔愣下,萧译的眸中化开温柔,双手环住顾砚龄的腰,小心避开那凸显的小腹,甜蜜地回应着。 此刻的顾砚龄是幸福的,也是愧疚的,即便她如此,萧译依然那般包容她,而今日萧译恼她,不是因为她的欺瞒,更不是因为何院使为姨母所用,只是因为担心她与孩子的安危。 这样的信任,是她前世从未拥有的。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嫁对了人,更爱对了人,萧译在用一辈子去保护她,包容她,她也想用这一辈子,去保护萧译和孩子,不受丝毫的伤害。 哪怕,是悄悄的。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一损俱损 寒风肆虐地吹着,似乎越发的急躁,越发的狂妄,哪怕坐在屋内,也能听得树叶被风雪吹得“哗啦啦——”作响,树枝猝然断裂发出咯吱的声音,就连那紧闭的门窗,也能闷然发出低沉的声音来。 与乾和宫后殿此刻平静的甜蜜相反的,便是此刻的洛王府,阖府上下,人人都怀揣着惶恐而紧张的心,宫里今夜的事情他们早已知晓,人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在这人情冷漠的皇家,无论是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从前洛王的生母成贵妃不知何时触怒了皇帝,被贬为淑女,迁往北宫,没有牵连到洛王,皇帝仍旧能对这个九儿子宠爱有加,已是难得,没曾想,如今这洛王的生母竟还嫌不够,又弄出这般大的动静,谋害东宫子孙,杀害朝廷命官。 不论是桩桩件件,都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 众人皆知,此次之事,一看皇帝雷霆的手段,还有那冷漠的旨意,便知这洛王的生母王氏是保不住了。 可做母亲的保不住了,那做儿子的又能有多少好? 他们不敢去想,此刻他们只觉得肠子都悔青了,若是知道洛王是如此下场,他们当初便是愿意在宫里做个低等洒扫的宫人,也不来贪图这份要命的富贵和体面。 心里的话虽是如此,他们却是不敢说出来,只能死死压下一颗心,仍旧做着自己的事儿,悄悄躲着求一求天上的神仙老爷们能保他们一条命。 书房之外,廊下的灯被吹得摇晃不已,灯影也仿佛落花般,被吹的飘洒到到处都是,几个或恬静,或端庄的身影静静立在廊下,风雪在身后吹得狐毛斗篷翻飞而起,冷意几乎直直地往里灌去。 守在书房外的息德看着眼前的洛王府严氏,还有身后的侧妃王氏,郑氏,以及一众洛王府的妾室们,只觉得一个脑袋有两个大,让他头疼不已,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表现在脸上,还是极为恭敬地陪着小心道:“求王妃,各位主子们回去安歇罢。” 话音落下,眼前的严氏却是毫不为所动,仿佛秀丽的青山,端庄而挺直地站在那儿,下颌微微扬起,不悲也不恼,一双怀着情愫与担忧的眸子,只是隐忍地透过紧闭的门窗看过去,声音不高也不低,却是足够传进去。 “请殿下保重身体。” 听到严氏的话,息德满是无奈,相比于眼前的场面,此刻的他更为害怕屋内的人。 他深知,屋外若是再这般由着这些主子们下去,指不定就会惹恼了屋内的洛王殿下,到时候,第一个没好果子的便是他。 想到此,息德一个激灵,背后渐渐升起寒意,当即苦着脸,近乎哀求的看了一眼廊外的风雪道:“王妃,今夜风雪大,可别伤了您和诸位主子们的身子,奴婢求您,与各位主子们回去歇息吧,若是将你们冻出好歹来,岂不是让殿下担心,到时候,只怕第一个便要怪罪小的,还求王妃体谅体谅小的罢——” 息德的话语几乎卑微乞求到尘埃里,严氏明白息德话中的惶恐,也知道萧衍的脾性,只静静朝着那透出烛火的书房看了一眼,随即覆下眼眸,语中多了几分嘱咐。 “夜里冷,莫要殿下久坐,你也劝劝殿下,早些歇息——” 察觉到严氏松了口,息德不由轻舒一口气,随即连忙点头应声道:“王妃放心,小的记住了。” 严氏见此,不再多说什么,只转而对身后裹着斗篷的一众后宅姐妹道:“好了,你们都身子单薄,莫要在此站着了,也都回去歇息吧,感染了风寒,反倒不好了。” 听了严氏的话,众人皆敛衽应声,严氏起步间,侧首朝身后紧闭不开的房门再看了一眼,这才默然收回目光,缓缓拾阶而下,身后的一众人自是跟了上去,独独留下了一个单薄倔强的身影。 息德一见,更是恼火,只能上前轻声劝慰道:“穆侧妃,您也回去罢,若是您伤着了,会让殿下心疼的。” 听到息德的话,郑瑶看了眼眼前的息德,随即转而看向息德身后的书房,似是期盼,又似是乞求道:“息公公,劳你去向殿下通报,就说,阿瑶来看他了,我就想进去看看他,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做,好吗?” 息德闻言脸色一苦,脱口想劝慰,可看着眼前女子坚定的目光,还有那倔强的俏脸,却是又将话都咽了下去。 相处下来他便清楚,眼前这位穆侧妃,看似人小俏皮,可性子却是极为倔,凡是她认准了的理,便是撞了南墙才肯回头,偏生殿下一直宠爱惯着,便越发与方才诸位受规矩束缚的主子们不一样了。 “好,小的去通报,可殿下如何,小的却是——” 听到息德松口,眼前的女子眸中顿时浮过欣然,亮晶晶如天上的星星,下一刻,便感激地看向息德道:“谢谢息公公,若是殿下不答应,我不会怪罪你的。” 息德见此,应声而去,一进屋,便登时身子一凛,几乎紧绷着,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小心翼翼走进去,一察觉到书案后那阴翳而冷然的压力,便越发胆寒。 “殿下,郑侧妃求见——” 话音落下许久,久到额角的冷汗都浸出来了,却也没有丝毫的回音,息德紧张害怕到手都抖了,一颗心越发悬起,只为自己一时的松口而懊恼,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怪自己多嘴。 就在他正要鼓足勇气抬头打量自家殿下的神色时,便听到一个冷然而隐忍未发的声音传下来。 “让她走。” 一听到此话,息德几乎是如蒙大赦,连忙应声退了下去,到了门口看到那抹俏丽的身影,为难出声道:“侧妃,还是请您先回去罢。” 听得此话,女子满怀期冀的眸中顿时黯然,沉默了许久,才满怀失落道:“劝殿下保重身子。” 说话间,女子眸中浸出委屈的泪水,转而便小跑着走了。 息德叹息一声,看了眼身后的书房,又收起了一切心绪,打起十二分精神走了进去,一入里,萧衍仍旧默然坐于书案后,即便未发一语,周身依然笼罩着凛冽与冷沉,让人胆寒。 息德小心上前,站定在旁,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听到身旁的动静,萧衍丝毫不为所动,此刻眼前的书案上虽摊开一卷书,却是丝毫没入得他的眼。 只见他双手撑在案沿,紧紧捏拳,眸中冷的近乎狰狞。 如今他越发不知,王氏为何还不死。 他一切的失败,都是拜她所赐,她竟还安然坐在宫中? 儿时给他下药,如今又一次又一次的连累他,这样碍眼的人,他恨不得亲自动手了解了。 越想到此,萧衍的眸中便迸发着几乎如火焰般跃起的怒意,还有那凛冽彻骨的杀意。 无论是谁,只要阻挡了他的路,就必须死! 王氏当真是可笑,竟还指望日后依靠他而风光无限,他如今只恨,当初他让徐太医给王氏下了药,为何王氏还这般好好的,竟没有丝毫疯症? 究竟是徐太医欺瞒了他,还是被王氏察觉了? 若是王氏就此疯了,一个疯子做的事,便不会算数了。 究竟是谁,将他的一盘棋全然打乱。 他若知道,绝不会放过他! 第四百一十九章 终结 除夕夜将至,于多少人而言,这一个年关只怕是最为难熬,也最为让人胆颤的了。那一夜随着建恒帝的旨意一下,曾经侍奉在长春宫身边的旧人皆被连夜逮入北镇抚司的大牢,即便经历了长春宫的败落,这些宫人们终究也曾过着风光无限的日子,哪里经受的住北镇抚司的刑具? 不过第二日,当年成贵妃的亲信,如今与随月一样身在浣衣局的随珠便再也招架不住皮肉之苦,将成贵妃的一切事都抖落的干干净净。 一条口子一旦剥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杀害朝廷命官,戕害皇子皇孙,身为后宫命妇,暗中与朝堂大员勾结,意图动摇国本。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足以要一个人的命。 这一切都仿佛是抽丝剥茧,锦衣卫沿着每一条脉络,一点一点抽下去,包裹在真相外的一切伪装都被剥的干干净净,当陈年往事浮出水面之时,当年的成贵妃,如今的庶人王氏便再也不复从前那温柔端庄的模样,成为了世人眼中的蛇蝎之人。 廊外的雪仍旧未曾停下,轻轻然然如同薄而软的鹅毛,悠悠转转的在空中打着旋儿,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今夜的残月在层层浮云的遮掩下,印照出淡而黯然的光芒。 六宫的大红绸灯仍旧处处悬挂,那如红云烟霞般的光芒一簇一簇仿佛连成了一片灯海,微微一阵风过,廊下一盏一盏的绸灯摇漾,那一片银红的灯海便如同翻起波浪般,起起伏伏,恍然间,让人以为置身仙境。 相比于东西六宫的华贵与热闹,远在角落的北宫相比之下,却是冷清的让人有些害怕,虽为废宫,北宫却也是占地极大,一眼看去,破败的宫殿,年久失修而已然剥落的红漆,还有那片片碎了一半的琉璃金瓦,更显得满目疮痍。 随着一阵风过,冷冷地拂过庭院里树叶早已落光的枯藤老树,只听得落在地上,沾满灰尘的枯叶被风猛地卷起,打了个旋儿,顿时灰尘弥漫,“哗啦啦——”间,那些枯叶便被漠然地抛向远处阴冷而湿的角落里,沦为烂泥。 “呜呜——”的风声仿佛冤鬼哭嚎一般,在空旷幽深的北宫中穿透到每一个黑暗的地方,惨然的月光从枯朽的枝桠中穿透而过,落在地上,洒在宫殿紧闭的门窗上,仿佛一个又一个伸手索命的鬼魂。 就在此时,随着黑暗中两个小小的光亮渐渐扩大,越来越近,便能看到两行人正缓缓朝这里走来,恍然中,一眼看去,仿佛是从地狱而来,前来拿命的鬼差。 提灯的光亮一点一点涌入北宫,下一刻,便能看到身披墨色水貂大氅的冯唯携着两行内侍官走至这西殿前,目光随意地落在那暗沉沉的殿门上,冯唯未作丝毫表情,抬脚拾阶而上。 随着“吱呀——”一声,两个内侍官轻轻推开殿门,一股沾满灰尘,潮湿发霉的味道顿时袭面而来,那两个内侍官不由嫌恶地想要拿手去扇,转而一看到冯唯平淡无波的表情,僵滞地将手放了下去,小心退至身后。 “督主,还是让奴婢们先进去罢——” 冯唯方跨过门槛,便听得身后人小心的声音,冯唯微微侧首,唇角勾起几分玩味。 “难不成,这北宫里还当真闹了鬼?” 说话间,冯唯悠然回头,看着眼前幽暗的只有点点月光的大殿,哧然一笑道:“即便闹了鬼,那鬼也该是寻王氏的命。” 黯然的阴影中,冯唯的唇角勾起冷笑,一双眸子微凉,含着从未有过的森冷。 眼看着冯唯先一步而入,身后的人也连忙小心跟了上去,穿过层层被撕毁的纱幔,光亮便越来越少,众人渐渐没入黑暗之中,若非手中提着的盏盏灯火,当真就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感受到周身渐渐升起的寒意,内侍们不由有些胆寒地朝四周看了看,一看到月光透过树枝落下的怪影,便越发缩起了身子。 直到了最深入的那一间屋子,方穿过镂空的槅门,便听得一个内侍陡然惊叫出声,竟是吓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身子一个劲儿朝后缩,一边颤抖地指着一处,一边带着哭腔道:“鬼,鬼——” 这一幕顿时惊得众人也慌了起来,就在此时,冯唯却是眸中一凛,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静看过去,却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坐在破旧的妆镜前,头发披散至腰间,一下又一下,无止境般一直梳着。 “点灯。” 冯唯淡然的声音让众人一顿,有几个大胆的连忙点起了殿内的灯火,原本陷入黑暗的屋内顿时被昏黄的光芒笼罩。 “庶人王氏,接旨吧。” 冯唯的声音平淡而缓,听不出丝毫的语气,冷冷的空气中,妆镜前的人缓缓梳头的手似乎渐渐停了下来,只听“啪——”的一声,那把断了一半的木梳被压在案上,下一刻,随着木凳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的王氏消瘦而高挑,即便一头云发早已如枯草般,肌肤也已不如从前那般保养的极好,一阵风下,那广袖的素色衣裙更衬得她如一树枯木般,隐隐的,都能看到薄薄一层皮下那瘦削的骨头,惨白的月光下,她的脸因着过于瘦弱而凹陷进去,颧骨似乎也高了许多,即便是出身王家的美人,终究也熬不过岁月和风霜。 可见,再好的皮囊又有何用? 死后,不过是一具枯骨罢了。 可即便如此,王氏却仍旧冷傲地扬起下颌,仿佛仍旧是当年那个圣宠不衰,俯瞰众人的贵妃。 “冯公公,别来无恙。” 王氏漫不经心的话语落入空气中,当即引得一内侍呵斥道:“放肆!” 冯唯毫不在意地抬了抬手,看着王氏唇角勾起的弧度,眸中却是更温和了。 “圣命在身,便不多言了,还是——” 冯唯眸中笑意微凝,不紧不慢道:“接旨罢。” 眼看着眼前的王氏无动于衷,身后的内侍便欲上前将其架着跪下,冯唯却是也不多言,随即抽出那卷圣意,展开间,一个字一个字,念得极为清楚,以至于念完之时,还能听到阵阵的余音。 收起圣旨,冯唯见王氏仍旧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默然间,那唇角的笑意让人觉得寒冷。 “王氏,陛下圣恩浩荡,看在你生育了洛王殿下的份上,准你留一个全尸,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说完话,冯唯将卷起的圣旨放入袖中,轻一扬食指,便有内侍捧着托盘上前,月光之下,便能看到那盘中正安静的放着白绫,鸩酒,还有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 “王氏,选吧。” 第四百二十章 彻底的败了 寂静中,王氏默然侧眸,扫了一眼托盘中的东西,没有生出丝毫的惊惶,只是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眼角微挑时,眸光仿佛一如从前那般潋滟。 “我若不选呢?” 话音落下,只余短暂的平静,冯唯眼角微扬笑意,不徐不疾道:“那便由我来替你选。” 说着话,冯唯缓缓走向那捧着托盘的内侍,抬手间,指尖轻轻划过托盘上的三样东西,丝绒温软的触感在指尖萦绕,月光落在冯唯的侧颜上,更添了几分淡漠。冯唯的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弧度,似笑非笑,仿佛诉说闲话般,缓缓出声。 “当年送昭懋长公主时,她也如你这般,最后——” 冯唯的声音渐渐凑近,也越压越低,落在王氏耳中反而更为清晰,只见他随意般摊手挑起那根三尺白绫,轻轻的以左手小心摩挲,语气轻而缓慢。 “内侍们便用这根白绫,亲自送她上路,想必,这个中滋味旁人是不知晓的。” 察觉到王氏眸中微微的颤动,冯唯缓缓上前,将白绫递到王氏眼前道:“当时这白绫系上她的脖子,她便死命的挣扎,却是被越拉越紧,越拉越紧,人在临死时,总是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力气,可即便这般,她也只能勉强构到脖颈的白绫,最后愣生生被拉断了脖子,断了最后一口气。” 听到冯唯细致而微妙的描述,王氏的眸子颤动的越发厉害,隐隐中泛着惶然的光芒。 看到王氏强撑着最后一丝傲气,却又难掩恐惧的模样,冯唯似乎满意的低眸一笑,而就在那一刻,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如冰般凝结在眼角,下一刻,便见冯唯再抬起头来,眸中冷冽而漠然,随着他微微扬颌,当即便有两名内侍官顺从地走上前来。 冯唯将手中那白绫随意丢回托盘中,眸光淡淡落在那壶鸩酒之上,唇角缓缓勾起道:“听闻当年长春宫的成贵妃最喜欢杏花村的汾酒,因而冯唯亲自着人取了宫里留存最好的杏花汾酒,也算是冯唯的一份薄礼。” 话音一落,当即便有内侍斟了一杯酒,托盘送至成贵妃面前,只见她本能地后退,死死地看向冯唯,几乎是咬着牙道:“冯唯,你敢!当今洛王是本宫的儿子,今日你敢如此对我,就不怕他日被挫骨扬灰?” 看到王氏怒指向自己,盛气凌人的叱骂声让他唇角勾起了几分玩味。 “本宫?” 冯唯似乎是听到极为有趣的事情般,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抬眸直直盯向王氏道:“这里只有庶人王氏,怎敢以本宫自称?至于洛王殿下——” 冯唯眸中浮过一丝戏谑,不紧不慢道:“当初你以药损伤洛王殿下的身子,如今你竟还指望着母慈子孝的一幕?” 话音一落,便见一人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正是太医院的徐太医,只见他头也不敢抬地上前,恭恭敬敬朝冯唯行了一个礼,冯唯并未应声,只是安然地看向王氏道:“当初洛王殿下如何吩咐你的,你如今便一字一句的告诉庶人王氏,即便死,也要死的明白不是。” 王氏紧紧盯着徐太医,如今虽已落魄,可眸中逼人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减,只见那徐太医始终压着头,颤抖着答话道:“回冯督主,当年洛王殿下不满王氏的行为,曾让微臣悄悄换下了几味药,身子早已调养好,后来王氏被贬入北宫,洛王殿下也曾逼迫微臣向王氏投下可致人疯症的药——” 话音一落,王氏几乎是止不住地一个颤动,一双眸子死死定在徐太医的身上,双手不由紧攥起来。 “王氏,当年你害人之时,可想过也有反噬这一日?” 而这反噬的,还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去的亲生儿子。 冯唯唇角勾起,似是感慨般悠悠出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初你为了给洛王殿下留下个可用的人,为了日后能东山再起,处心积虑的将下药一事嫁祸他人,将徐太医从犯的罪名也择了出去,保了他一条命,却未想到,竟是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若非皇后娘娘,如今你只怕早成了个疯妇,再也碍不得洛王殿下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做母亲的狠,做儿子的却是比母亲更胜一筹。 冯唯说到此,再凑近了几分,仿佛猫玩弄鼠一般,不紧不慢道:“不得不说,当年的你,相比洛王殿下,手段略逊色了几分,若论狠绝,洛王殿下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若不是下手快,如今这徐太医也早下了黄泉,提前为你探路了。” “可如今——” 冯唯轻轻一摆手,徐太医颤颤巍巍退了下去,下一刻便听得冯唯低沉而淡漠的声音。 “人证在手,物证在手,随和良善的洛王殿下明知自己被下了药,却是欺瞒天下,此为不忠,而作为儿子,却向自己的母亲投毒,此为不孝,你说,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于陛下而言,又该是怎样的震怒?” 王氏闻言,原本颤抖的身子陡然一震,一双眸子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而冯唯似乎还并未结束般,又从后补了一句。 “至于你的母家陈郡王氏,如今因着替你杀害了当年孙琦孙太医一家,早已被言官们的口诛笔伐淹没,弹劾王氏一族的奏章也是一封接着一封的送到陛下面前,如今锦衣卫已经带着陛下的圣旨在去陈郡的路上了,圣旨一到,王氏这百年来积攒的一切,都会查抄充入国库,至于王氏一族的人,与丧家之犬无异,离死也不远了。” 周围陷入无尽的黑暗与死寂,王氏的脸色比之窗外的月光还要惨然,似乎整个人突然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倏然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却无人去扶,面对的,只有越来越冷的空气,和一张又一张漠然的脸。 王氏败了, 王氏败了, …… 王氏一直以来,都在想着日后王氏一族凌驾于世人之上,而她作为天下执掌者的一幕。 却从未想过,王氏一族竟会是这样的下场。 “到了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有活下去的指望了吗?” 看着王氏颤抖的不能自己,仿佛一瞬间,更苍老颓然了几分,再也不复方才的气势,冯唯的唇角勾起,轻而缓慢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倒不如,死了干净。” 话音一落,冯唯的眸中陡然浮过一丝狠戾的光芒,下一刻,便有两名内侍紧紧掣肘住王氏,坐在地上王氏似乎陡然被惊醒,近乎疯了般地挣扎,披散在身后的发丝凌乱不堪,看起来狼狈而可悲。 “我不死,我不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王氏几乎拼尽了全力去嘶吼,声音尖厉而高扬,几乎划破北宫之上的夜空,在这风雪夜中,显得格外诡异。 冯唯似乎习以为常,只抬起右手,微微朝前打了两指,下一刻,才漫不经心道:“伺候王氏将这一壶美酒饮了,好上路。” 话音一落,当即便有一内侍手执酒壶,朝着王氏走去,每一步,于此刻的王氏而言都如催命的钟声般,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只见她瞳孔紧缩,使出了全力去挣扎,想要解脱束缚,可即便眼睛都挣红了,就连身上的衣裙也被拉拽的破损,也丝毫挣脱不得。 眼看着那壶鸩酒已然到了嘴边,王氏本能地摇头,想要躲开,却在下一刻,便感觉到下颌一疼,只听得“嘎吱”一声,仿佛脱臼了般。 在她吃痛到连挣扎怒骂的话都说不清时,自己的嘴下颚便被一个内侍狠狠地钳住,寂静的夜色中,窗外的雪花仍旧安然飞舞,而在月光中,一名内侍就那样将手中这一壶琼浆玉液一滴不剩地强制送入王氏的喉中。 只听得“哐当——”一声,酒壶应声而落,砸在地上,清脆而响亮,在地上尚还滚了几圈,安静地躺在了角落。 而就在同时,钳制王氏的人退回到冯唯身后,眼前的王氏脸色顿时扭曲到了可怖的地步,感觉到身后人的退怯,冯唯却是漠然地立在那儿,就那般静静看着王氏死命掐住自己的喉咙,而那惨白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漓,眼睛,鼻子,嘴,耳朵,每一处,都留下了殷红而泛着黑的血。 眼前的人似乎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几乎癫狂的向四周碰撞,最后如同挣扎到最后一刻的猎物,奄奄一息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双眸子仍旧死命的睁着,却再也没有了呼吸。 寒风中,泪水与血和着,已然变得冰冷。 寂静中,冯唯落下了最后一眼。 下一刻,缓缓转身朝外走去。 一步一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直至行到殿前的台矶上,冯唯的脚步微顿,扬颌看着头顶那早已被浮云遮住月色,唇角微微勾起满意的弧度。 祖父,父亲,你们都看到了吗。 我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再收回目光,冯唯漫不经心地伸手拍了拍落在大氅之上的雪花,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当即便有内侍极为恭敬地上前,替他撑起伞来。 第四百二十一章 洛王遭贬 翌日凌晨,报晓的金鸡尚未啼鸣,离早朝时间也还有一个时辰,因着如今是在寒冬,从廊下抬眼而去,仍旧是黑压压的暮色,窗外的雪沉沉而落,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仿佛无数的棉絮重重压下,直让人喘不过气,而这凌晨的寒意,也是入了骨子。 就在朝臣们尚在暖暖的被窝中时,乾和宫却已是亮起了灯,灯影透过格窗印照而出,落在台矶之下,为这满地的雪白覆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此刻的殿内,地龙烧的极为温暖,与那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一起,只让人觉得难得的舒心。 高案上的西洋人打钟一下一下悄声地走着,落在这寂静如水的殿内,却是又格外明显,就那般“哒——哒——哒——”,仿佛拉锯的声音,缓慢而压抑。 龙案之后没有一个人的身影,独独只有一人默然坐在龙案之下的黄花梨椅上,椅旁高几上的那盏茶已然从温热渐凉,四周却是依然没有丝毫的声音,一眼而去,洛王萧衍没有一点的失态,仍旧那般随和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入定般,让人观之,便觉得平静,安心。 就在此时,只听得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萧衍寻声抬头,便看见一身朝服的建恒帝由冯唯陪侍着走出来,当即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袍,随即迅速而不失态地上前拱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建恒帝朝龙案后走的动作并未因此而顿,只是“嗯”了一声,抬头看下去时,已然稳稳坐了下去。 “坐罢。” 建恒帝话音刚落,便有灵宝奉茶上来,建恒帝刚接过温热的茶盏,随意以茶盖拂了拂,便听得下面响起了一个平静而认真的声音。 “儿臣不敢。” 建恒帝手中的动作只细微地顿了顿,随即掩着茶盖饮下一口热茶,似是余香未散般品了品,只听得茶盏碰撞桌案的声音响起,那盏茶便已被建恒帝撂回了手边。 “昨日,朕这里得来了一份东西,你瞧瞧。” 话音一落,建恒帝虽未再有多余的动作,一旁伺候的冯唯却已是领悟地走下去,待到萧衍面前时,这才将手中几页薄薄的纸恭敬递了上去。 “洛王殿下。” 萧衍随之看过去,接过时无意般一眼从冯唯脸上扫过,看着那张恭敬而小心的脸,他却是更生冷意。 冯唯这只狐狸,是比当年的魏安还要狡猾,却也更碍人眼了。 当冯唯退回去时,萧衍已然伸手打开那几张纸,却正是徐太医亲手写下的罪状,对于这上面所述,他毫不意外。 自徐太医那条命从他手里逃脱时,他便在等着这一刻了。 “儿臣有罪。” 听到这毫不解释的直言,就连建恒帝也顺而看过去,那张与自己极为肖像的脸上,此刻只有无尽的沉默,指尖紧紧将那几页纸捏住,下一刻,案前的身影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你就不想解释。” 虽是问话,可从建恒帝说来,却是丝毫没有问的语气。 案下的萧衍闻言脊背仍旧挺直,唯独头垂了下去,容颜落在阴影中,看不出神情。 “儿臣——无话可说。” 案下的声音低沉而哽咽,似是有千言万语,却是再也无法脱口。 这一刻,建恒帝静静看着案下跪着的人,周围似乎更寂静了许多,而这一眼,久的让众人都不由有些惶恐和压抑。 直到耳边静的几乎能恍然听到“嗡嗡——”的耳鸣声时,建恒帝终于收回了沉然的目光,而案下之人,仍旧埋首跪在那儿,纹丝不动。 “你明知,罪妇王氏以药物加害于你,却是沉默包庇,将朕,将天下人都蒙在其中,你可曾想过,一旦这些药深及肺腑,你连而立之年都熬不过?” 听到建恒帝语中携着的气势,还有那隐忍的怒意,众人都不由低下头去,唯独跪在那儿的萧衍似乎欲抬头,却是在刚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时,又默然低下,沉默了许久,才语中异样而喑哑道:“因为,那是儿臣的母亲。” 说到此,跪在案下的那个身影紧紧一捏拳,随即鼓起莫大的勇气般,颤抖着抬起头来,背脊绷成了一条直线,只见那双眸子微微泛红,却始终将泪意掩在眸底。 建恒帝闻言眸中微冷,掌心紧紧扣在温热的茶盏之上,拇指摩挲间漠然出声道:“那向王氏下毒一事,也是你指使的。” 话音落下,下面的人没有回答,只沉默了许久,那低沉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却是毫不迟疑。 “只有一个疯子,才有可能在他日,保住性命。” 他日?那个他日自然指的是日后东宫执掌天下的那一日,建恒帝又如何听不明白。 “愚孝!” 话音方落,建恒帝便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掷下,顿时在地上炸开,发出了清脆而刺耳的声音。 “你只记得那罪妇是你的母亲,可曾记得朕还是你的父亲?” 看着案下的人身形一僵,建恒帝的眸中冰冷而噙着失望,漠然指道:“朕原以为你与萧康那个逆子不同,如今看来,你与他一样,妄为朕的儿子。” 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判断,就连狠也狠的不够彻底。 “退下。” 在建恒帝冷漠没有一丝温度的吩咐下,跪在案下的人终于抬起头来,脸色颓然,眸底夹杂着绝望,愧疚,还有太多看不清的东西。 “儿臣,告退。” 座下的人深深叩拜下去,语中虽隐忍着哽咽,却还是能听出细微的异样来,下一刻便见那个身影艰难地爬起身来,躬着身子卑微地朝外退时,却在将出之时,默然顿下了步子。 “望父皇保重身子。” 话音落下,人已不在。 这一刻,殿内落下了平静,建恒帝撑着额,看着案上那盏烛火,竟是生出几分落寞来。 是不是这一生杀戮太多,就连老天,也不肯给他一个天伦之乐。 人一旦过了五十,即便如他,也是风烛残年的年纪了。 半身一人入土, 这日子,又能再过多久。 万岁, 哧—— 谁又能真的活到万岁。 烛火的跳耀下,昏黄的光芒落在建恒帝的脸上,忽明忽暗,这一刻,建恒帝似乎真的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堆积重叠在一起,连那双慑人的眸子也难逃岁月与风霜的摧残。 人老了,就越发厌倦了。 …… 一切都如意料之中,御门听政之时,言官们皆群情激昂,一副誓把皇子拉下马的架势,当朝齐齐跪在地上,痛斥王氏一族的恶行,更为洛王萧衍的所作所为而痛心。 “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洛王殿下之事,虽未如王氏那般,却也有欺君之嫌,还请陛下降旨,做出惩戒,以安民心。” “陛下,大兴律法,皇子成年便当立即前往封地,无诏令不得私自回京,如今洛王殿下已然二十有五,从前是因病而留在京中修养,如今既是无病,便应当依按律而行,不得再推脱。” 只见一朝臣在大殿上慷慨陈词,说到此处,更是痛心疾首的提醒道:“正因为洛王殿下长留京城,才给了当初庶人王氏以动摇过本的心思,犯下如此滔天的罪行,还望陛下明察。” “恳请陛下降旨,请洛王殿下前往安平就封,无诏令不得返京!” “恳请陛下降旨——” 眼看着殿下跪请的百官,建恒帝极为平静,没有丝毫的怒意,只默然在众臣身上逡巡一眼,对于这样一幕他毫不意外。 过了许久,直至殿内没有一丝声音之时,建恒帝终于沉然出声道:“下旨,命洛王萧衍即刻出京,前往安平就封,不得延误。” 这一刻,顿时迎来朝堂之上山呼万岁之声。 安平,因着与南边蛮人交界,也是大兴最不安宁之地,自古以来,即便是再不受帝宠的皇子,也不至于被分封到那般危险之地,而洛王此去,便是被彻底抛出京城这个朝政中心,成为一个连命能否保住,都是一个未知数的可怜之人罢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灯如昼 在言官和那些极力撇清关系的朝臣的力谏下,萧衍离京去往封地安平的日子就那样简单而毫无仪式感的定了下来,正月十六,年后开朝的第一天,注定了连这最后一次的御门听政,也都无缘了。 热闹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随着雪渐渐停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便这样如期而至,如同好的开头总要一个好的结尾以作点睛之笔,元宵节一日,甚至比除夕更为热闹繁华。 因着当今东宫的第一个皇孙即将落地,这一喜事似乎顿时冲淡了洛王被贬安平的不幸,就连皇帝也是极为高兴地命令今岁的元宵节定要普天同庆。 只见元宵节的清晨,薄雾还未褪去,夜色仍旧笼罩之时,内侍们便已经着手悬挂红灯彩绸,将这整座皇城都装饰的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温暖与人气。 待到入夜之时,每一座城墙之上都亮起了一盏又一盏连成线的大红流苏绸灯,直直地悬空而下,延伸到城墙之下,放眼而去,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皇家还是百姓家,皆高悬彩灯,让一团又一团温柔而斑斓的光晕照亮了整个京陵。 此刻在京陵最为热闹的朱雀街上,更是车水流龙,只见处处商贩酒馆皆挑了各色的花灯在门口处,一条路无尽延伸下去,有龙灯、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或绘山水,或绘花鸟,或绘鱼虫,或绘仕女美人,每一盏都精致而绚丽,将那温暖而美丽的光晕落在地上,披洒在每一个赏灯路人的身上。 在这其中,有一辆低调却不失身份的马车正在拥挤的人群中缓缓行驶,在这马车之旁陪侍着几个年轻的妙龄女儿,而最惹人眼的,便是车前那面容冷峻,却是五官如画的男子,让人有心一睹,欲上前攀谈,却又为那漠然的气质怯退。 行到最为热闹之地时,总角的小儿小丫头们穿着簇新的衣服,手中捏着红艳欲滴的糖葫芦,还有那一个个逼真的糖人儿,一边去舔着,一边扬嘴哈哈的说笑着,那眼里似乎只剩下快乐和幸福。 许是这笑声打动了马车内的人,只见那车帘稍稍掀开了一条小口,微风吹拂间,携着初桃花香的微风探头而过,将那车帘顿时吹的更高了些,而在那车帘之后露出的,却是一位韶龄正盛,容貌秀丽的少女,相比于那车前的男子,少女的眸光灵动了许多,若男子是那永远沉沉的夜色,少女便该是夜幕中一闪而过,却又闪烁发亮的星辰。 那少女打扮的得体娇俏,看起来便知是官宦贵族家的姑娘,此刻抬眸间,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那男子的身上,那一刹那间,便见那少女犹如红樱一般的唇瓣勾起毫不掩饰的笑意,眸中更是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生动,仿佛一道春风拂过碧绿如玉的湖面,泛起了层层浅浅的涟漪。 让那偶得一瞥的路人,都不由痴了几分。 “车外人多眼杂,郡主还是将车帘放下好些。” 绮阳郡主闻言微微一愣,转眸间,便见行在前面的韩振转过头来,话语虽低,但却是难掩恭敬,几乎是本能地,她的手中轻轻一松,那印花的车帘顿时落下,将车外的世界隔绝开来,而在那一瞬,她却是惊然地看到韩振转眸冷冽地射向那几个痴痴看向他的年轻小公子。 “噗哧——” 几乎是同时,绮阳笑出声来。 韩振方漠然收回目光,便听得耳畔再一次响起掀帘的声音,在他本能转头时,便看到这一次少女不再是矜持地只掀开一条缝儿,而是双手俏皮的撑在车框上,眸中如飞鸿掠过般灵动的让人一时忘了移开眼。 “皇爷爷让你陪我出宫赏花灯,委屈你了。” 听到这句没有来头的话,韩振微微难掩恭谨地低颌,随即出声道:“卑职不敢,保护郡主的安全是卑职与锦衣卫的职责。” 话音方落下,韩振的耳畔便再一次浮起少女的反问声,仿佛玉锤轻击玉盘,令人心弦微颤。 “只是职责?” 抬头间,少女眸中熠熠的光芒携着狡黠的笑意,让一向冷漠淡然的韩振竟也是愣的忘了回话。 看着眼前难得发愣的人,绮阳唇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几分,转眸间,车窗外,便是夜灯如昼的花市,道路两旁的老树上挂满了花灯彩绸,恍然间当真是火树银花的一幕。 “陪我下去走走罢。” 少女好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韩振方抬头,看到少女眼底微微的等待,正要开口,便听得前面的丫头出声。 “郡主,韩大人,前面的人太多,只怕是行不过去了。” 话音方落,少女的眸中便星星闪闪的看着韩振。 “那便请郡主移步下车,由卑职护送罢。” 眼见着车外的男子微微低首却是丝毫不显卑微的样子绮阳唇角兴然挑起道:“好。” 话音一落,便听得车帘被掀起,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伸手,少女纤手轻搭,提着裙尾小心翼翼走了下去。 当韩振却绮阳一步行在身旁时,便见周围的两名侍女默然朝后退了几步,转眼间,仿佛只余他二人一般。 即便知道这人群中还有许多锦衣卫在暗中跟随,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独处”,韩振的一颗心还是不由一动,一时间,竟发觉自己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局促。 “与我一起,你就这般不自在?还是——” 身旁的少女陡然顿下步子,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道:“与我在一起你很不喜欢?” “不是——” 当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本能地响起时,韩振不由也顿住了,看着眼前少女促狭的笑意,他才发现,方才自己竟是毫不犹豫,甚至带着几分急于辩白的将话脱口。 “呀,烟花——” 绮阳仿佛没看到韩振的异样般,唇角浮笑地看向远处石桥之上的烟花,抬手指道:“我们去那边吧。” 话音一落,未等身旁的人答话,绮阳便率先朝过走去,回过神来的韩振看到少女那俏皮的背影,当即跟了上去,仿佛生怕少女会被淹没在人群中,消失在他眼前一般,脚下的步子也更快了几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天灯 石桥之上河风轻拂,携着冰冷的水汽贴在肌肤之上,喧闹的人声之中,烟花炸开,洒落在夜空中的“噼里啪啦——”之声格外响亮,两岸的花灯之影如纱一般铺撒在水面上,被一圈一圈的涟漪轻轻摇碎。 烟花绚丽的光芒笼罩而下,耳畔众人的欢笑声未落,侧首间,绮阳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侧脸,与平日里的冷峻不同,此刻在这温柔而美丽的光影下,似乎温暖了许多。 “记得,你我也曾在这样的元宵节上遇到过。” 韩振闻言转头,便看到少女勾起的唇角,满怀笑意道:“可是相似?” “那里在放天灯,你陪我也放一盏罢。” 绮阳看向桥那方一盏又一盏升入夜空的薄纱天灯,渐行渐远,仿佛一颗又一颗的星辰,点缀着这墨蓝的夜色。 说罢,绮阳透过人群眸中带着狡黠地看了一眼守在桥下的宫女,下一刻便唇边浮笑,转而悄声道:“走。” 几乎是同时,韩振便感觉到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拉住了自己,在他微微一怔,方顺着看下去时,眼前的少女便已然拉着自己悄然下桥,融入了喧闹而密集的人群之中。 就在此时,夜空之中升起一道极为乍眼的光亮,下一刻便砰然一声炸开了无数道靓丽夺目的光芒,仿佛一朵极致盛开的花,那斑斓的光芒落在每一个人惊叹的脸上,让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了一般,而下一刻,便是更为如潮的赞叹声。 原本被这烟火迷住的侍女们方低下头,便发现方才还立在桥上的两个人就这般不见了,当即眸中一惊,连忙出声道:“主子,主子——” 当绮阳拉着,提着裙尾一路小跑而下,走进放天灯的人群中,顿时累极了般,微微喘息着,鬓边的发丝微微撒下,落在耳畔,在如玉的颊边投下阴影来。 就在此时,绮阳似是想起了什么,感受到指尖那个明明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温度,不由抬起头来,却正对上那双熠熠的眸光。 几乎是不自主地,绮阳有些羞赧地松开手,强压住局促转过头道:“那里在卖天灯。” 当那只做工尚好的天灯被拿在手中,里面的灯火被点亮,光芒顿时透过薄纱的灯罩印射在少女的脸上,恬静而温暖。 少女手中捏着天灯的下端,阖眼间嘴中默念着什么,过了片刻,少女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动,下一刻,眼眸睁开,含着几分柔顺的笑意,轻轻将手中的天灯托起,指尖一松,那盏天灯顿时缓缓升起,一点一点没入在众多忽明忽闪的天灯之中。 下一刻,绮阳偏头,从韩振手中取过另一盏刚点亮的天灯,方闭眼,便听到身旁难得响起男子主动的问询声。 “郡主为何要点两盏灯。” 绮阳闻声唇角微微勾起,下一刻,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出声道:“你猜。” 看着眼前人微顿的目光,绮阳转过头,看着眼前氤氲着光芒的天灯,再一次认真地双手托起,看着那盏天灯离开手心,向方才升起的那盏靠近。 两盏天灯,足够盛住她的愿望了罢。 “小心——” 就在绮阳入神之时,耳畔陡然响起了韩振微微惊然的声音。 绮阳闻言方抬头,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感受到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拉住她,下一刻,她便怔愣的跌落在那个怀抱之中,身子被带的速然一旋,方站定。 在周身几乎同时响起的惊呼声中,一袭滚烫的灼热陡然从她耳边擦过,那随之而来的光芒,让她恍然觉得仿佛是追逐光芒的飞蛾。 “啊——” 在众人的紧张声中,绮阳感觉到自己被韩振紧紧护在怀中,而下一刻,身前的韩振似乎是抬手猛地一挡,几不可闻的吸气声在她的耳畔响起,抬头间,她便看到了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几分异样,眉宇间轻皱,而在他们的脚边,是一盏滚落在地的天灯,此刻那艳丽的火蛇顿时张口将那层薄薄的轻纱吞噬,几乎是一瞬间便烧成了灰烬,连那撑起的灯骨都已烧黑。 “你还好吗?” 绮阳被惊得怔愣在那,身子竟不自由地紧绷,骤然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一颗悬着的心似乎顿时被温暖包裹一般,一点一点的融化。 “没,没事——” 虽然仍旧有些后怕,绮阳还是摇了摇头,怔怔出声,而就在此时,一个无意间,她却看到了韩振的左手臂微微有些异样,当她顺而看过去,便见那手臂上的衣服已被烧烂,而那周围渐渐渗出血来。 “你受伤了?” 绮阳几乎是惊然出声,紧张而又小心地托住韩振被烧伤的右手,似乎是牵动了伤口,韩振虽忍住未出声,那脸色却是变了几分。 绮阳更加不知所措了许多,惶然间,手中本能地要松,却又不舍。 “无事,小伤而——” “怎么会是小伤!” 少女陡然高扬的声音让韩振微一顿,抬头间却看到少女的眸中微红,似是愧疚又似是紧张的出声道:“都是我不好,该怎么办——” 少女的到了嘴边的话陡然咽下,随着她低首,一滴泪恰好落下,而在她模糊的眸光中,那只受了伤的手却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般,温柔极了。 就在她怔愣抬头间,对上了眼前人的眸子,而在那眸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包容,几乎要将她溺在其中。 “主子——” 默然中,眼看着韩振似是微微开口要说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是突兀地响起,让二人都微微一顿,当绮阳方顺着声音偏头,那个紧护自己的怀抱,还有那只温柔的手就那般倏然松开,让她的心中微微失落。 只见侍女上前来,在她们身后的,还多了两个寻常装扮的内侍,还未等绮阳开口,便见那侍女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喜色的悄声道:“主子,长孙妃就要临盆了,太子妃正急招您回去呢!” “真的!” 少女眸中几乎是不自主浮过光亮,唇角难掩欣然。 就在此时,她又立即响起了什么,方转头便看到韩振微微颔首道:“卑职这就送您回去。” “不用了!” 韩振闻言一愣,抬头间,便看到眼前的少女认真地看着自己道:“你受了伤,要快些上药才是,回去的事,就让你锦衣卫的人送我便好。” 听得此声,韩振本欲说什么,但一触碰到少女不容置疑的眸子,终究出声道:“是,谢郡主。” 第四百二十四章 鬼门关 夜色越来越沉,即将三更的京陵早已陷入一片寂静,街道之上空寂而无一人,然而此刻的宫城之中相比之下却是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紧张,毓庆宫内灯火通明,那冲天的光晕不仅照亮了那一方天地,更将夺目的光芒延伸至两旁的宫苑。 殿外守候着密密麻麻的宫人,一眼看去,可见六宫的嫔妃几乎都快到齐了,一入殿中,热烘烘的地龙笼罩,让人只觉得昏昏欲睡,而就在此时,通往东边的一间不大却也不小的耳房内,却是人影攒动,来来往往的人几乎脚不沾地,仿佛分外焦灼。 一进其中,只见耳房内还有一屋子,因是隔着一扇门,倒是看不清里面,而在门外,帝后正紧张而等待地坐在外面的炕桌两边,身侧则依次陪立着六宫高位的嫔妃,以及东宫的太子妃。独独皇长孙萧译,此刻独自立在那扇门门前三步之处,虽未进,那一颗心,一双眼却是早已飞进了屋。 “参汤来了——” 随着怀珠的喘息声进来,伺候在床榻边的产婆连忙道:“快服侍长孙妃再喝下一碗。” 怀珠闻言急忙上前跪在榻前,一旁的醅碧和绛朱也细心地托起顾砚龄的身子,当那碗参汤凑在嘴边,熟悉的味道让顾砚龄只觉得胃中本能地有些翻滚,明明闷闷吃不下,却也极为清楚,一会子生产之时犹如走一趟鬼门关,这会子多补些气力,更有利些。 一想到此,原本怀珠尚在一勺一勺的喂,身前靠坐在那儿的人却反倒是握住自己的手,将唇凑到碗沿边,就着自己的手将那一碗热汤一丝不剩的地灌了下去。 怀珠见此一愣,一旁的两个产婆却是相视一笑,随后出声道:“从前我们接生时,贵人主子们都既焦灼又害怕,像长孙妃您这样镇静的真真是少。” 顾砚龄闻言唇角一扯,也算是勉强笑了笑,就在此时,又一阵收缩袭来,腹下的坠痛感却是一波接着一波,顿时间,那豆大的汗珠便从她的额角一颗一颗沿着落下,身上新换的宽松衣裙早已被密集的汗浸湿,黏在肌肤上,涔涔的说不上的难受。 “请长孙妃放轻松些,离见红已经有些时辰了,只怕也快了,你且再等等。” 疼痛中,模模糊糊听到产婆似是安慰的话,顾砚龄微微点头算是应了,调整了几分呼吸,那收缩下坠的疼痛渐渐又轻了几分。就这般交替着,时辰也一点一点的过去。 就在方过了三更不久,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被那时疼时好的收缩给闹腾的,原本迷迷糊糊眯眼睡去的顾砚龄陡然眸中一睁,一种奇怪却又说不出的感觉自梦中袭来,而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下面渐渐流出什么来,徐徐不停,当即有些紧张地攥住褥子出声唤产婆。 那两位产婆见此忙上前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当即眉眼咧开笑意道:“是羊水破了,还请长孙妃放心,是您腹中的孩子等不住,急着要出来了。” 听得此事,原本因顾砚龄的异样而担心的醅碧她们皆无声地松了口气。 虽然活了两世,可她却并没有经历过生孩子这一遭,今夜对于顾砚龄而言,无疑既是期待又是害怕的。 此刻听得没有什么事,些微紧绷的身子稍稍松缓下来,紧攥的双手也在一点一点张开。 下一刻,她便察觉到醅碧跪上前来,从绛朱手中接过热帕,替她细细地擦了擦脸上和脖颈的汗。 “怎么还没见动静?” 又过了许久,眼见着都过了四更将至五更了,却还不见消息,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建恒帝也有些着急了,眸中满是焦灼与紧张,眼角堆积的皱纹似乎更深更凹了许多。 一旁的元皇后见此,唇角无声地勾起,并未有建恒帝那般担心,反倒出声安慰道:“女儿家初次生孩子,总是久一些,陛下忘记了,臣妾当年生太子时,也是足足用了一天一夜,长孙妃吉人天相,这一胎既有神明保佑,又有陛下庇护,必会平安顺利。” 听得元皇后的话,建恒帝顿时想起那夜的百鸟朝凤,眸中的紧张稍稍缓和了几分,唇角也算是勾起了几分弧度。 既然这腹中的孩子是天命所归,就必会逢凶化吉的。建恒帝越这般想,便越坚定了几分。 “当年,也难为你了——” 陡然见建恒帝侧首与自己说话,语中多了几分安慰与夫妻间的感激,元皇后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含笑出声道:“陛下这是与臣妾见外了。” 建恒帝闻言方要笑,便听得里面陡然响起拔高的声音,顿时精神一凛,与满屋的嫔妃一般,顺着声紧张地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长孙妃放心,您莫过于使力,和奴婢这般一样,慢慢的吸气,再慢慢的呼出去,咱们一点一点的使劲——” 原本被潮水般的疼痛感所包围和裹挟的顾砚龄闻声努力让自己的身子放松了几分,听到耳畔产婆称赞和鼓励的声音,攥着红绸带的双手也松了些,呼吸间轻了许多,也缓长了许多。 “对,对,就这样,就这样,咱们再来几次——” 可方随着这样的动作反复做了几次,又一波疼痛几乎如卷起的巨浪一般猛地拍打而来,几乎疼的连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头都麻了,脑中轰然间,躺在床上的顾砚龄猛地咬牙,身子不由拱起,下腹的坠落感越发强烈,仿佛有一双手拽住了她的灵魂,一点一点的往下拖,而她此刻更像是快要掉入一个深潭中一般,连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 “长孙妃,坚持住,可不能睡呀,快,再灌参汤——” 陡然间,原本疼痛而紧绷的身子仿佛坠入了轻轻柔柔的云里,雾里,朦朦胧胧的,让顾砚龄不由舒心的一笑,眼前仿佛有一道温柔的光亮在吸引着她缓缓走过去,好像穿过那道光亮,便是无忧与无虑。 “龄儿!不要睡!快醒来,你若走了,阿诺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你难道要自私的丢下我们?” 有一个焦灼到几乎崩溃的声音徐徐从身后的缘分传来,让原本落入这仙境一般地方的顾砚龄微微皱眉,可这一刻,她似乎又觉得那个声音那般熟悉,熟悉的让她的心不由生出眷恋与不舍来。 “你若要这般自私的走了,我不会等,我会再娶,这辈子也不会再记起你!” 那个看似冷漠却又携着万千挽留的声音骤地触痛了顾砚龄的心,恍然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了,下一刻,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疼痛再一次朝她卷来,让她抑制不住地弓身呻吟出声,声音喑哑而干涩,仿佛该灌入了无数干松的沙粒。 “长孙妃醒了,长孙妃醒了——” 周围惊喜的声音与疼痛感裹挟着自己,顾砚龄只觉得从未这般迷茫过,而下一刻,产婆颤抖而夹杂着激动的声音仿佛一盏灯,指引着在黑暗中狼狈碰撞的她朝着光亮走去。 “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长孙妃,再使劲,快了快了——” 近乎喜极而泣的鼓励声仿佛给顾砚龄注入了无尽的气力,努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缓缓呼出,皱巴巴的红绸被双手攥的更紧了几分,这一刻,微芒之中,女子攥着的双手使了十足的劲儿,就连那青筋都能看的清清出来,一点一点,女子的身子因着这气力缓缓弓起,仿佛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剩最后一丢,那箭便能“嗖——”的飞出去。 就在众人都紧张到极致之时,连那两个经验老道的产婆也是大汗淋漓,脸色紧张的盯着那一点一定滑出来的孩子,下一刻,便听得一声隐忍而又嘶哑的溢喊从女子的喉间冲出。 “出来了,出来了!” 几乎是在双手无力地滑下,顾砚龄的身子软软倒下之时,周围顿时响起了潮水般响亮而欣喜的声音,几乎裹挟着她。 “是位皇孙,是位皇孙!” 模糊中,产婆近乎颤抖的抱着一个瘦小而皱巴,血糊糊却又有些乌青的孩子在手中,顾砚龄想要探手去构,却终究连半点力也使不出来,只能看到另一个产婆在孩子的臀上轻拍了两下,一声响亮的啼哭几乎响彻整个屋子。 原本紧紧靠在门边,双手攥住门的萧译听到产婆惊喜的声音,原本紧绷地身子陡然一松,此刻他还能记起,方才趴在门外拼命嘶吼的场面,身子竟还如方才那般止不住地颤抖,无从抑制。 如今的他,越来越知道,何为害怕,何为恐惧。 “奴婢恭喜长孙妃,贺喜长孙妃,喜得皇子——” 醅碧哽咽地跪倒在顾砚龄的榻前,身后是同样喜极而泣的绛朱与怀珠,听得声音,躺在床上的顾砚龄朦胧中扯了扯嘴角,涣散而疲惫的眸中微微翻着温柔。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替她擦汗,整理,可她却再也顾不得,疲倦让她的双眼再一次沉沉的阖上,眼前渐渐黑了过去。 第四百二十五章 萧纬 当顾砚龄再一次睁开眼睛,只觉得眼中酸涩而沉重,几乎是努力了许久才得以察觉到一丝微微的光亮,眼前如隔着一层轻飘飘的薄纱般,雾蒙蒙的,看得到隐约的轮廓影子,却是不够通透。 直至努力地定睛去看,那眼前层层的重影才渐渐如轻烟,如薄雾的散去,只见产房内早已被收拾的干净整齐,门窗虽仍旧闭着,那股充斥的血腥味却是早已被熏香驱散。 暖暖的日光透过镂花的格窗落进屋中,敞亮而舒适,格窗之旁仍旧挂着那幅白缎绣芙蓉翠鸟图挂屏,遒劲枝桠间,艳红的芙蓉如一张张美人小脸,引来几只彩羽鸟雀翩跹飞来,枝头轻啼,虽在纸上,那活脱劲儿却已是从画中飞了出来。 可这一切,都比不得撑在塌边熟睡的人,更能吸引她的目光。 默然中,脸色疲惫的萧译右手肘支在床沿边,头半靠在半月的镂花床隔处,呼吸平缓而轻,即便熟睡着,那眉宇间仍旧蹙着,让人不由心疼。 探手间,顾砚龄的指尖微微触碰到萧译的脸,指尖酥酥麻麻地滑至眉宇处顿了下来,拇指轻轻摩挲下,一声温柔而带着倦意的溢叹随即缓缓响起。 “龄儿,你又胡闹了。” 顾砚龄闻言手中微顿,而眼前的人原本唇角还勾着几分笑,此刻那双疲惫阖着的眸子却是陡然睁开,定定地看过来,下一刻,那眸中渐渐升起激动和欣然,在顾砚龄尚未来得及开口时,便被萧译报了个满怀,怀抱仍旧那般温暖熟悉,却又紧了许多,仿佛手中轻轻一松,她就会随风被吹散了一般。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感受到萧译怀抱的颤抖,还有那话中透着的后怕,顾砚龄不由轻抚他的后背,懒懒将头窝在他的脖颈处,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 “怎么了?” 听得那个熟悉而带着几分喑哑的回应,萧译的一颗心几乎随之落下,手中更紧了几分,随即将头埋在顾砚龄的脖颈处低沉而喑哑道:“你可知道,你睡了两夜了。” 顾砚龄闻声也是微微惊异,下一刻,便手中软软的将萧译环住,语中温柔安慰道:“放心,我没事,只是还有些累罢了。” 萧译见此连忙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顾砚龄便要让她躺回去,因着身子惫懒,顾砚龄也不多言,只笑着顺而躺回去,萧译随即转身去倒了杯热茶,坐回榻前的脚踏上,一手将她轻轻扶起,一手将热茶递到她的嘴边。 感受到水在喉间的缓和,顾砚龄顿时觉得如久旱逢甘霖般,连连将两杯茶都饮了个干净,直至在她的示意下,萧译将软枕垫在她的身后,让她得以靠坐着时,目光一落,她便看到萧译仍旧穿着元宵节那夜的衣衫,酒味未散,衣服皱皱巴巴的,就那般坐在脚踏上,没有了丝毫长孙的尊贵。 “你就这样坐了两夜?” 听得顾砚龄的问询,萧译这才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疲惫的眸中顿时浮起几分歉意,唇角勉强勾起道:“可是身上的酒味重了些,我这就唤醅碧她们进来陪着你,我去沐浴完便回来——” 说着萧译转身欲去,刚要起身,便被一双软而温柔的手抱住,熟悉的气息再一次扑来。 “这会子才想起来,就不知道早些去沐浴,睡上一觉——” 听到那似嗔似责的声音,萧译只觉得无比贪恋,环抱揽腰间,眸中满是温柔。 “你未醒,我又哪里睡得着。” 一句话,却是一路温暖到她的心里,她的骨子里。 这一刻,顾砚龄只觉得自己好像被裹在了蜜糖罐子中,幸福,温暖,却又满是真实。 “孩子呢?” 听得顾砚龄的声音,萧译微微一顿,随即出声回应道:“应是在乳娘处罢。” 闻得此言,顾砚龄略显诧异道:“你可曾抱过来看了?” “未曾——” 面前的声音低而没有底气,顾砚龄闻言当即松开怀抱,有些薄怒的看过去,许是被这目光盯的久了,面前脸带倦色的人有些逃避的偏开眸子,缓缓出声来。 “想着你险些因他丢了性命——” 话说到这儿,萧译没有说下去,顾砚龄却是明白了,看着眼前人有些局促,又有些自责的脸,终究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可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温暖与感动。 在他的眼中,她高于一切,哪怕是他们的孩子,还有他自己。 这一点,她虽知道,却也害怕。 害怕,若真有一日她去了。 他又该如何。 “我去让人将孩子抱来。” 听得萧译温柔安慰的声音,顾砚龄点了点头,当萧译再回来时,身后便多了那个在临盆前,便由她亲自挑选出来的乳娘惠氏。 “晏清王给长孙妃请安。” 看着挽了圆髻,温顺而朴实的惠氏,顾砚龄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落在了惠氏手中的襁褓之上。 惠氏见此连忙小心翼翼上前,将身子恭敬地放低,只见那小儿的脸顿时出现在顾砚龄与萧译的中间,仍旧那般皱皱巴巴的,可一双眼睛却是极大,仿佛熠熠发亮,一张小嘴轻轻嘬着,身上的奶香味让人觉得安心而舒服。 抬头间,顾砚龄便看到对面的萧译此刻也早已放下了方才的芥蒂,看向襁褓的眸子满带着温柔,和从未有过的慈爱。 “晏清王比奴婢见过的孩子都强壮些,就连哭声都跟那钟声一样洪亮,便是吃奶都比旁的孩子气力大些——” 听到惠氏的话,顾砚龄唇角欣慰的勾起,一抬眸,看到惠氏对着襁褓那爱护的目光,随即出声道:“那便好,当初我既是一眼寻到你,便是腹中的晏清王一眼看中了你,你万莫辜负殿下与我对你的期望,好生照料晏清王,日后这日子,必是只有好的,没有坏的。” “奴婢明白,请殿下与长孙妃放心,奴婢必会一心一意对晏清王,绝无二心,若生二心,不得好死!” 看见惠氏一脸跪在那儿,一脸郑重,却又铿锵有力的出声,就连怀中的晏清王也定定看着怀抱自己的人儿,玻璃珠儿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可人儿极了。 顾砚龄见此也是“噗哧——”一笑,随即乏了般靠回去道:“好了,让小王爷退下罢。” 惠氏见此连忙恭敬应声,随即向着萧译与顾砚龄行了一礼,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可是累了?” 听到萧译关心的声音,顾砚龄摇了摇头道:“还好。” 说话间,顾砚龄偏头道:“陛下赐了什么名字?” 萧译闻声,眸中微微浮起几分欣然,缓缓出声道:“陛下赐阿诺单名一个纬字。” 纬, 萧纬—— 顾砚龄嘴中轻念,越琢磨,眸中的欣慰便越添了几分。 “纬,有经天纬地之意。” 顾砚龄唇角勾起,眸中温柔地看向萧译道:“陛下对阿诺的期冀,可见其深了。” 看着爱妻欣然,萧译的眸中也更温暖了许多,随即将其揽入怀中道:“正如皇爷爷所期望的那般,阿诺以后,必会是经天纬地的治世之君。” 听着耳畔笃定而骄傲的话语,顾砚龄唇角的笑意更温柔了几分,心中,也是越发温暖。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临终 当朝皇长孙的嫡长子晏清王诞下后,建恒帝当日便发下圣谕,不仅大赦天下,更于晏清王洗三日这天辍朝一日,亲自与元皇后携六宫一众嫔妃,及皇亲命妇前往毓庆宫参加洗三礼,洗三礼上,因着长孙妃顾氏需坐月子,无法出席,便由东宫的太子妃与皇长孙萧译一同招呼,当乳娘惠氏抱着小王爷进入大殿,众人的目光便从惠氏手中那小小的婴孩身上再也移不开。 人都说,富贵家的孩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可眼前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便已注定是未来能坐拥天下的天子。 若说不眼热,自是假的。 在十三尊娘娘的神像前,香案早已摆好,一个鱼龙变化盆由众人围着放在案前,待到开始,便由帝后先朝盆中添了金银锞子,六宫嫔妃及外命妇们则依次添盘,随即便见鬓生银发的收生姥姥眉眼带笑的上前,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由着惠氏将小王爷小心放入盆中,洗浴毕,又由收生姥姥手捻翠葱轻轻敲打身子,以取吉祥之意。 洗三礼毕,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谢氏便携着妯娌秦氏,袁氏,还有以为人妇的顾砚朝一同朝产房去探望长孙妃顾氏。 宫娥们方掀开帘子,便能感受到房内如春日一般的暖意,淡淡如雾的薄烟自绿釉狻猊香炉中冉冉升起,门窗虽闭着,却因香炉内的金桂香而舒缓,并不觉得沉闷,屋内敞亮别致,谢氏携着秦氏她们由怀珠引着走进去。 越过两层轻纱幔,便见一身形柔软而丰腴,只穿了银红寝衣的年轻美妇人懒懒靠坐在垂着双层鲛纱的雕龙凤呈祥的紫檀床上,左手肘支着一方软枕,手中托着一盏碧翠青釉碗装的补汤,右手轻轻搅了搅,热气袅绕,妇人的额间戴着雪狐毛嵌和阗暖玉的昭君套,唇角勾起懒散的弧度,似是在与身旁侍立的醅碧和绛朱笑说什么,看起来颇为自在。 此刻闻声看过来,眸中顿时如飞鸿掠过,浮起一丝欣然与亲近,随手将那盏汤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唇角启笑,唤了一声“母亲”。 “臣妾定国公府谢氏给长孙妃请安——” 眼看着谢氏恭敬地携一众人行下礼来,顾砚龄当即命醅碧亲自扶了谢氏起身,随即又转而看向身后的人温和道:“三婶,四婶,四妹妹快都请起吧。” 谢氏含笑顺而起身,身后的秦氏一众看了这才站起身来,无需顾砚龄吩咐,绛朱早已示意宫娥搬了几张绣墩来,与醅碧伺候着谢氏一众围着顾砚龄坐下。 “这汤也趁热饮了,莫为我们耽搁了。” 谢氏眼眸落在那盏汤上,伸手断了,眼看谢氏拿着丝帕的手搅了搅似是要亲自喂,顾砚龄含笑接过道:“我都这般大了,若再叫母亲喂便是要被阿诺笑了。” 谢氏闻言未说话,只笑着松开手,顾砚龄啜饮了几口,便见宫娥们端了小几,奉了热茶和点心上来。 “母亲,三婶,你们可都瞧见阿诺了?” 谢氏闻言与妯娌间一笑,随即点颌道:“瞧见了,看着很招人喜欢,尽传了你与长孙殿下的优点。” “将来必是位俊朗又聪颖的小王爷——” 听到秦氏的话,顾砚龄眸中勾起了几分欣慰,明明高兴,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阿诺还那般小,一张小脸都还未长开,哪里就那么好看了,可见你们是在安我心。” 说着话,顾砚龄转而看向了一直坐在秦氏身旁,含笑安静的顾砚朝,打量间,不由出声道:“四妹妹看着,如今也圆润了些。” 顾砚朝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双颊飞起了红云,一旁的袁氏看了一眼抿嘴难掩欣然的秦氏,随即出声笑道:“长孙妃不知,朝姐儿如今也是两个月的身子了。” “哦?” 顾砚龄含笑看过去,当即对秦氏道:“那我便该向三婶和四妹妹道喜才是。” 秦氏与顾砚朝闻言皆含笑应了,下一刻,顾砚朝却察觉到一双手覆在自己的手上,虽然淡淡的,轻轻的,却是让人觉得亲近,抬头间,正是长姊顾砚龄那一双温和的笑眸。 “一直以来便听说,你在尚书府极好,如今看你这般,我也算是放心了——” 听得这番话,顾砚朝不由想到了从前姊妹之间这些年的陈年旧事,一时竟有些哽咽。 若非当年眼前的长姊宽容待她,邀她做她及笄礼的赞者,她如何能入得裕王妃的眼,嫁给了如今待她一心,又那般优秀的夫君,又如何能入得那般极好的书香之家,命中无忧。 “长姊——” 顾砚龄含笑间轻轻按了按顾砚朝的手,顾砚朝这才秉住了泪,下一刻,便见眼前人侧首对醅碧道:“去将母亲从前替我请的送子娘娘送与四妹妹,也保四妹妹日后母子顺利。” 醅碧闻言当即应了下去,一旁的秦氏虽是喜,却也该客气的推拒着,谢氏见此这才出声道:“长孙妃一片心,就让朝姐儿接了吧。” 待到秦氏与顾砚朝应下了,众人说话间,谢氏轻轻拾起茶盏,方要饮茶,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眸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看了眼眼前笑语温柔的顾砚龄,踌躇了片刻,终究将茶盏落下,没有说话。 虽是细微的举动,顾砚龄却是收入了眼底,侧首看了眼绛朱,绛朱当即领悟地命伺候在旁的宫娥们退了下去。 待到屋内寂静之时,就连秦氏也不再说话,顾砚龄转而看向谢氏,便见谢氏恰好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谢氏这才低声说出话来。 “嫁入长宁侯府的顾砚锦,时日无多了。” 话音淡淡落下,散入空中。 闻声的顾砚龄尚有些惊诧,待到缓缓想来,眸中的惊色也渐渐淡然褪去了。 对于顾砚龄眸中的变化,谢氏心中了然,语中也未曾有遮掩之意,缓缓出声道:“原本年前便知顾砚锦有了身孕,只是除夕夜却是小产,孩子没了,顾砚锦的身子原本弱,因此落下了病根儿,日后再想要孩子也是无望了,听跟过去的丫头言,自孩子没了后,顾砚锦便有些精神恍惚,连人也认不全了,前夜里睡醒呕了血,大夫看了后便叫长宁侯府准备寿木了。” 说到这里,谢氏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众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便是连半点情绪也没有。 正值芳华的年纪,却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前一世与这一世,她顾砚龄与顾砚锦的人生,逆转了太多。 到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从前在定国公府内宅的一切算计与恩怨都早已被压入箱底,落下了一层灰,尘封在了脑海中一般。 对于顾砚锦,若说原谅,只怕她当真未有那般的气度。 可若说恨,似乎也谈不上了。 “那日随你祖母去了长宁侯府,我们临走时她便只说了一句——” 听到此,顾砚龄便知道,这才是话匣打开的原因。 “她想见你。” 乍然听到这句话,似乎有些可笑。 可笑着笑着,却又淡然了。 斗了两世,未想到临了,顾砚锦想见的竟会是她。 “原本你方生了小王爷,不宜前去,但如今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便也未曾瞒你,一切,便看你自己。” 眼见谢氏如此说话,顾砚龄唇角含着温柔的笑,点了点颌道:“阿九记得了。” 一时之间,气氛似乎有些低沉了,谢氏不想影响了顾砚龄的心情,因而感慨般含笑叹息道:“如今也算是喜事连连了,眼看着因你生下了晏清王大赦天下,得以让知晚的父亲出了诏狱,父女同聚,前几日陛下又为绮阳郡主和韩指挥使赐婚,可见今年必是个吉祥年。” 听得谢氏的话,顾砚龄含笑应了,嘴上虽未说,可与谢氏于心底都早有思量。 如今于顾家而言,抑或是谢家而言,喜自然是有,可这喜后,却也透着让人不得不担心的忧。 第四百二十七章 归来 这一日,春日里的暖阳携着温暖的光芒倾洒下来,似乎将御花园的花都催开了,蝶舞蜂绕间,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夺目而璀璨,来往的宫人们早已换下了厚厚的冬衣,穿上了薄衫。 此刻的毓庆宫在午后格外宁静,廊前的树林里鸟雀轻啼,婉转如歌,在通往书房的长廊之上,有几人一前一后走来,待到近身时,便瞧着正是皇长孙萧译与锦衣卫指挥使韩振。 待到书房前,当即有人上前打帘,待到萧译与韩振先后走进,软帘这才落下,将外面一众人隔绝在外。 “韩大人请坐。” 眼见着萧译赐座,韩振礼貌地拱手谢恩,这才随着萧译落座下去。 待到宫娥们奉上了热茶,二人就朝政之事谈论了几句,便见檀墨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恭敬行礼道:“殿下,长孙妃有要事请殿下前去商讨。” 听得此话,萧译微微思索间看了眼座下的韩振,韩振神色倒是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那般平静地起身道:“长孙妃既是有要事请殿下相商,那微臣便不打扰,先行告退。” “不妨。” 韩振方起身,便听得萧译出声,抬头间,萧译已然站起身走下来托住自己的手臂道:“还请韩大人在此稍候,待一盏茶时间,我便回来与你一同再商讨商讨。” 韩振见此,便也不再推拒,萧译这才朝檀墨吩咐了几句,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当檀墨再吩咐人换了一盏热茶后,便安静地退了下去,察觉到屋内只余自己,韩振心下微微有些诧异,而下一刻,他便听得软帘再一次掀开,转头间,却不是旁人,正是皇长孙萧译的幼妹,绮阳郡主。 当看到那如玉的笑靥,韩振便明白了,今日难得邀自己过府的不是皇长孙萧译,而是眼前的少女。 “微臣给绮阳郡主请安。” 看着眼前人一如从前那般恭谨拱手行礼,绮阳的梨涡渐深,将婢女留在了软帘之外,独自走了进来。 “请起。” 少女擦身而过之时陡然顿步,韩振身形微微一停,随即又恭谨地谢恩站起来。 这一刻,他才察觉到,少女一双如飞燕般灵动翩跹的眸子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微微泛着笑意。 “到了如今,你我竟还这般生分。” 听到少女的玩笑之语,韩振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回,沉默了片刻,终究将目光对过去,四目相对间,那颗许久未曾动摇的心,竟又因为眼前的人悸动了。 “你的伤可好些了?” 听到少女陡转的话题,韩振先是一顿,随即垂眸回道:“还请郡主放心,微臣的伤已无大碍。” 绮阳见此,这才点了点头,随即侧首轻唤,便见侍奉在侧的大宫女携着一个小匣子走进来,恭敬而默然地朝二人屈身行礼,这才将小匣子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又悄然退了出去。 “韩大人请坐。” 少女语中认真地伸手,韩振心下虽不知究竟少女此番来是为何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顺从坐了下去,而下一刻,淡淡的馨香下,少女捻着衣裙竟也落座身旁,毫无少女刻意的羞怯。 “把袖口卷起来。” 少女的话娇俏而柔,却是携着几分不容置疑,韩振对上少女含笑的眸子,心中已了然几分,右手顿了顿,终究未多言,还是从善如流地将左手的袖口卷起来,而元宵佳夜的伤口,登时现于眼前。 绮阳顺着看到殷红已然长出的新肉,心中还是不由倏地一疼,打开匣子的手便更轻柔了几分。 周围渐渐陷入寂静,轻微的触碰让韩振本能想要抽手,可当他看到眼前的少女轻轻扶住他的手,轻轻替他上药,臻首娥眉间,认真而恬静的模样,便不由生出几分贪恋来。 伤口虽深,可因着上好的药,早已没了疼痛之感,饶是如此,眼前的少女仍旧低着头,怕他难耐,不由轻轻吹气,徐徐的风拂过伤口,清清凉凉,到了心尖,却是热的。 这一刻的绮阳沉浸于手中,没有注意到对面那双沉浸而温柔的眸子,直至上完药,这才小心缠好了纱布,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将袖口卷了下来。 “多谢郡主——” 看着眼前人站起身来,拱手朝自己行礼,少女的眸中微微闪过一丝黯然,下一刻,便见她再一次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二人之间的距离瞬时拉近了许多,仿佛连呼吸都能清晰的听到。 “你可以叫我绮阳。” 短短一句话,了了几个字,便将少女的情愫都融入其中,韩振身形微顿,抬头间,看到少女认真的眸子,那两个字明明已到了喉腔,可就在冲出唇齿之时,又被无声地咽了下去。 无尽的沉默浮散了少女眸中的笑意,过了片刻,绮阳郡主终于出声道:“难道,你果真不喜欢我。” 听到此话,韩振的心陡然一滞,抬头间正要说什么,却是见眼前的少女不喜却也不悲道:“看来这桩婚事,是我求错了。” 看到男子眸中的震然,绮阳自嘲一笑,随即出声道:“没错,这桩赐婚,是我向皇爷爷和皇祖母求来的——” 说到此,少女眸中浮上淡淡的暗然,唇角的弧度却是不减。 “可没想到,求来了一纸婚姻,却是求不得一颗心。” 话音脱出口那刻,少女缓缓转身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是——” 身后陡然响起男子略显仓促的声音,绮阳的身形微微一顿,停下了朝外的脚步,转身间,原本已含泪的眸子竟带着几分期冀和难以言喻的光芒。 看着这双眸子,韩振竟第一次感受到了局促不安,以至于想了很久,落出口的,竟是颇为无奈的一句话。 “我,不知如何说——” 韩振的一句话引来少女“噗哧——”一笑,下一刻,他便见眼前的少女陡然走上前来,近到能够看到少女蝶翼般的睫毛下,那双好看的眸子。 “那——便让我来替你说。” 少女的话温柔而缱绻,那双眸子更是带着几分俏皮,而就在他等待她的话时,却见少女的美目渐近,下一刻,一个清凉而柔的唇瓣就那样如飞鸿掠过般,轻轻点在他的唇角,让他一时连怔愣都忘记了。 看着眼前难得呆呆的人,绮阳眉眼带笑,缓缓放下踮起的脚尖,随即抬起手,便见一只漂亮的彩色羽毛黏在指间,一如初见。 “那日便说过,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今,便用你我的一生来还好了。” 少女的话轻而缓,如画的眉眼温柔而俏皮,很多年后,韩振依然能记得这一日,这一幕。 他们的一切,便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开春的三月,朝廷迎来了宣府的捷报,龙颜大悦下,大兴的军队班师回朝,冲淡了洛王萧衍的惨淡结局。 回朝那日,皇帝携皇长孙,并三品以上官员于太极门前迎接,而随之,征虏右将军顾敬明封柱国大将军,顾子涵封长胜侯,一时之间,阁老顾家所得的荣宠也道是烈火烹油,满眼的闹热。 而因着这份闹热,另一份擢升令,似乎也被人忽视了。 随行副将郑文屡建奇功,擢升为冀州总兵,封骁勇伯。 …… 这一日春光明媚,欢笑间,顾砚龄正坐在摇床旁,手中轻轻摇着“叮当——”作响的拨浪鼓,看着摇床里口吐泡泡,一双眸子半迷半睁的小人儿,眉眼间的笑意便越发温柔了。 “殿下——” 听得声响,顾砚龄侧首,便见萧译走了进来,因而笑着低下头,看着摇床里的人道:“回来了。” “你瞧瞧谁来了。” 听到萧译话中故意卖关子,顾砚龄顺而看过去,随着萧译的目光,却是看到一身形伟岸而挺拔的俊朗男子走进来,皮肤黝黑却难掩那一双剑眉星目。 “大哥!” 顾砚龄几乎是难掩失态地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那张熟悉而越发稳重的脸,看着那久经历练早已褪去少年青涩的眸子,还有唇边虽修过,却还是难掩的青色胡茬。 恍然间,仿佛已然相隔了半生。 “阿九——” 再坚毅的男子,那双眸中却还是泛红了,听着那个低沉的声音,顾砚龄只觉得自己的脚仿佛灌了铅,右手不由捂起嘴,泪水却是无法抑制地掉落下来。 下一刻,眼前的男子几乎是本能地快步上前,自然而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那熟悉的木樨香,如今竟也携着大漠的风霜,沧桑,却让人安心,就像是大漠里一曲悠远的歌谣。 “我回来了。” 男子的话坚毅而哽咽,让怀中的人不由激动地点头,双手却是将他揽的更紧了。 一旁的醅碧和绛朱看了,都不由红了眼,低头拿丝帕拭泪,唯独萧译,却是负手而立,眸中满是欣然与动容。 “龄儿,大哥还未见过阿诺。” 萧译适时的话令顾砚龄心下一动,连忙离开顾子涵的怀抱,擦了擦泪,侧首对着摇床笑道:“明日正好是阿诺的百日宴,哥哥可来的及时。” 顾子涵闻言也收起泪,当即出声笑道:“就是为着侄儿的百日宴,我与四叔是马不停蹄地朝回赶,恨不得插了翅膀的好。” 顾砚龄闻言一笑,携着顾子涵上前对摇床里的小人儿道:“阿诺,看,舅舅回来了。” 小人儿也不知听懂了还是未听懂,只是拿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着顾子涵,引得顾子涵心下动容,激动之情越发难抑。 “真如三婶她们说的,阿诺将你们的优点都承了去。” 听到这句话,顾砚龄侧首与萧译相视一笑,随即出声道:“哥哥也当抓紧了,此次回来,你便要与陇西李家的姑娘结亲,依着祖母他们的意思,最迟明年开春,便该叫他们抱上重孙儿才行。” 听得此话,饶是久经沙场的铮铮男儿也脸色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眸子,引得顾砚龄朝萧译俏皮一笑,却换得萧译无奈又宠溺的眸子。 看着眼前的哥哥,萧译,还有身旁的阿诺,顾砚龄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无疑是幸福的。 只愿这样的幸福,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但愿,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即便,这个担忧在顾家,谢家,甚至是萧译的心中,都已埋下了深根。 张府落败,徐府落败,直至严府落败,如今再有了阿诺的出生,一切的荣耀几乎都加在了顾家身上,而谢昀如今在朝堂之上的光芒,也将谢家渐渐捧到了京城的这趟水中。 盛极则衰,这是一个家族,一个国家,亘古难改的道理。 如今的顾家与谢家太耀眼,而能与之相制衡的似乎都不存在了。 而正因为这样的局面,才更让人害怕。 而这个害怕的起源,便只来源于一人。 建恒帝。 第四百二十九章 揭开陷阱 说到这儿,顾砚锦肃然而正经地伸开手,语中轻而缓慢道:“你喜欢吗?” 这一刻,就好像“嘶啦——”一声,将那层姐妹的表面撕碎,露出了里面腐朽的一切。 顾砚龄并不意外,也没有如愿的回话,只是静静观详片刻,才仿佛局外人一般,轻启唇角。 “你很聪明,若非心术不正,不至于此。” 顾砚锦听完,当即觉得好笑般,轻捂了嘴,下一刻便懒懒挑眸道:“心术不正?何为正?何为不正?难道你就能保证,如今你的手上没有染上任何人的血?你走到如今的路就没有踩在任何人的尸体之上?” 看到顾砚龄未说话,顾砚锦并不意外,只是顾自含笑,这一刻的她,眼波竟也生出了几分从前的妩媚。 “既是不能作保,你顾砚龄与我又有何异?顾砚龄,我的长姐,你与我,自始至终便是同一类人,顾家觉得我手段阴毒,你难道就是善人?你杀的人,比我还多,你的手段,比我更无情,更毒辣。” 凑到顾砚龄的耳边,顾砚锦的话语越说越低,到了后面似是累了,乏力地靠了回去,平静而自然地将锦被朝胸前拉了几分,下一刻,她的眉目再一次恢复淡然。 “这些日子想来,你比顾砚朝那些没脑子的有趣多了,我喜欢与你斗,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后悔,人活在这世上,不过是为名死,为财死,若从一开始,我生于长房,你生于二房,你就不会感叹上天不公?” 听到顾砚锦的话,顾砚龄没有说话,抬头间,她看到了顾砚锦那双温柔如初的眸子。 “我很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你我都是不服输之人,都是不甘庸碌的人,若你我换了位置,你也会不择手段的对付我,这就是你我相同之处,也是我越来越喜欢你的地方。” 说到这儿,顾砚锦将头靠在床柱上,微微阖目,唇角的弧度舒缓而悠远。 “既生瑜,何生亮。” 这一刻,顾砚锦的眸子陡然睁开,闪着熠熠光芒的定定看着眼前的顾砚龄。 “当初嫁入长宁侯府,我还没有服输,可未想到,我却还是掉进了你设好的陷阱中,想想便觉得那时真是天真的可笑。” 在她新婚的第七日,原来伺候他那夫君的贴身大丫头便怀了四个月的身孕,算着时间,那时的她,还待字闺中,等着出嫁。 后来在她的计谋下,老太太不得不将那丫头私下处死,可那个野种却是被长宁侯府上上下下护的极好,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被老太太接过去亲自抚养。 那时她知道那个所谓的夫君已然被她的手段所震慑,对她心怀怨恨,却因着顾砚龄这个风光的长姐,还有那个风光的顾家,而不得不对她忌惮。 她以为,男人的爱有没有都无谓的。只要有了孩子,哪怕这个男人死了,与她也无半分关系。 可她却未曾想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骗着她为了得到一个孩子而丧心病狂的去喝受胎药,各色各样难以入口的偏方,以至于最后,为了有一个儿子傍身,而将一个陌生男人悄悄送到自己的床上。 后来,孩子是有了,可在众人得知她怀孕的消息时,那一张张憎恶与冷漠的脸,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直到窦氏指着她大骂**,老太太砸下茶盏,擦破她的额头时,她才知道真相,一个在她未入府时,便已经被欺瞒的真相。 原来,在她将要嫁入长宁侯府的前一个月,她那个所谓的夫君在骑马之时不幸坠落,而那一刻,他便成了一个废人,一个看似温和健全,能行闺中之事,却无传后能力的废人。 她那看似毫无破绽的计谋,在这个真相面前显得无力而可笑,甚至是讽刺。 可即便这般,为了巴结顾家,巴结顾砚龄这个长孙妃,长宁侯府并不敢将她如何,更不敢将事情闹大,不过是强行堕掉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将她视若无物般的放在兰蕙院。 日日里仍旧是好东西将她供着,可她在府中却是如同一个透明人,没有人理她,便是连半句骂声都没有。 那时的她,一个人坐在这方精致的牢笼里,便渐渐明白了,当初即便傅老太太怜悯她,又怎敢在顾砚龄这个长孙妃的眼皮下,将她嫁入极好的长宁侯府,顾砚龄又如何会那般好心,留下她?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顾砚龄如何不明白。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如今的她才知道,顾砚龄行事比她更狠,却比她更能忍。 她愿意为了让自己看似不沾一滴血,却能一招毙命敌人而忍常人不能忍。 这一场博弈中,她是真的输了,输的彻底,没有翻牌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此,她心服口服。 “若我有重来的机会,我会将你视作我一生的劲敌,绝不会对你松懈半分,这一世——” 顾砚锦唇角勾起寂寥的弧度,抬眸越过顾砚龄看着那一扇打开的窗,看着外面正好的春光道:“就这样罢。” 最后的谈话,没有争吵,没有恶语,甚至连半点愤恨都没有,好像再平淡不过了。 可顾砚龄却知道,在那些话语之后,仍旧是那颗不甘人下的心。 对于顾砚锦的话,她没有办法去作答,正如顾砚锦所说,若她们当真换了身份,或许她也会不择手段,穷极一切。 只是有些东西生下来便注定了,她也不想再去作无妄的揣测。 输的滋味她不是不知道,前一世她已经输怕了,这一世,她输不起。 所以每时每刻,她都不敢松懈。 …… 待到四月下旬,在一个绵绵阴雨的清晨,长宁侯府的二少夫人,当今长孙妃的妹妹,当朝阁老的嫡孙女就那般悄无声息地去了。 正如当初出嫁的风光一般,小顾氏的葬礼,也是那般风光。 长宁侯府的老太太与大太太窦氏皆为这媳妇儿伤心欲绝,恨不能将倾尽一切的好东西,最后送这媳妇儿一程。 一时之间,街坊之间都不由叹息感慨。 红颜薄命。 那一日的葬礼,顾砚龄未去,透过瓦檐看着连珠串的阴雨,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她冰冷躺在上阳宫的那日。 而如今,随着顾砚锦入葬长宁侯府的祖园,这两世的恩怨,也算是真的了了。 第四百三十章 亲上加亲 京陵的樱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鸿雁于南北辗转间,时光便这般悄然而逝,仿佛是一夜的春风吹尽了一岁又一岁的凛冽,终于唤来了新的暖日。嘉正四十九年,当今建恒帝即将迎来五十九岁的寿辰。 这一日春光格外明媚,碧蓝的天空澄澈的如那后海的波浪,暖阳懒懒地落下金辉,轻轻铺洒在琉璃金瓦上,跳跃着熠熠夺目的光芒,恰在这时,朱红短墙内的粉白梨花陡然随风飘出,悠悠盘旋,仿佛着一袭舞衣的少女,轻柔而妩媚。 远远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锦袍孩童渐渐走近,戴着一顶玄青绉纱制作的六瓣有顶爪拉帽,虽是逆光而行,却能看到小男孩儿的眉目隽秀,自成一番气度,看起来倒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的心性。而其腰间那以赤、白、缥、绿四彩织成,用三色小绶编结悬挂玉环的绶带,便已说明了其尊贵的身份。 当小男孩儿经过短墙外时,石砖地上的梨花陡然打着旋儿飞起,盘旋至半空中,小男孩儿不由顿步,伸手间,正好捻住了一枚五瓣完好的粉白梨花,春日的暖芒下,梨花犹如美人的笑靥,印称的那身后的朱红短墙也生动了几分。 小男孩儿眸中顿时浮起笑意,不由将花瓣收入袖中,侧首间,透过短墙看到春风吹得更多落花如雪般飞出墙外,偶有几瓣落在宫墙脚下的一两棵顽强探头的碧草之上,粉白与碧色交相而映。 “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 难脱孩童稚嫩的音色却是携着不符年龄的沉稳,小男孩儿话音方落,身后跟随的那个约莫十几岁的小内侍听了,当即眉眼带着笑意的上前道:“若说是梨花,满宫上下只有长孙殿下与长孙妃的毓庆宫最美了。” 小男孩儿听了,眸中难掩自豪的光芒,世人皆知母亲喜欢这高洁如雪的梨花,因而在母亲还未入宫时,父亲便在毓庆宫上下遍植梨花,每到盛开之际便风卷梨花,巍然如雪。 “走罢。” 小男孩儿高兴地扬颌,提步朝前走去,身后的小内侍连忙跟随上前,也是喜笑颜开。 此刻在毓庆宫东配殿中也是格外的热闹,敞亮的大殿内,顾砚龄身着一袭粉镶紫的宫裙坐于上座,左手边的美貌妇人正是已然出嫁多年的如意公主,看起来身形丰腴了几分,却是更添了成熟女子的妩媚。而在右手落座的,也是已嫁为人妇的绮阳郡主和顾砚龄的表嫂,崔氏。 谈笑间,两个小女儿的“咯咯——”笑声透过一扇槅门,自里屋传来,顾砚龄含笑看过去,偏首间道:“难得今日这般热闹。” 如意公主闻言一笑,看了眼对面的绮阳郡主和崔氏道:“咱们早便想来了,只是如今你又要帮母后协理六宫,闲暇里又要照顾一子一女,我们又如何好来叨扰的。” “你只管来叨扰。” 听得上座传来的声音,如意抿嘴一笑,下一刻,便见上座的顾砚龄眼尾勾起看似无奈的笑意道:“自打阿诺去了皇极门那边读书,每日里回来与我们说的,除了老师们所教的诗文,便是他的元章表叔了,可见这叔侄的关系好。” 一旁的绮阳听了,也似是想起什么来,不由也笑着插了一嘴道:“对了,今日元章表弟怎么没来?” 如意闻言有些头疼的摇了摇头道:“如今大了是越发管不住了,昨日他祖父新得了一匹西域来的好马,今日便央求着他父亲带他去西山骑马了,只怕非得到了日落才回得来。” 说到这儿,如意偏头朝上座的顾砚龄道:“明明元章比阿诺还虚长几岁,怎么性子是一点也不如阿诺沉稳,若他能有阿诺一半的心性,我倒不急了。” 看到如意如此,顾砚龄含笑轻而饮了一口茶道:“元章的性子更自在洒脱些,男儿家本该志在四方,元章又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这样的性子倒没什么不好。” 正说到这儿,便见一小宫娥喜盈盈走进来屈身行礼道:“长孙妃,小王爷来了。” 话音方落,顾砚龄的眸中便浮过一丝欣然,随即出声道:“快让他进来罢。” “刚说着,这孩子便来了。” 如意含笑而语,下一刻,便见方才那短墙外的小男儿携着内侍走了进来,进殿一看到眼前的众人倒并不意外,从容而有礼地上前,恭敬地朝顾砚龄拱手行礼。 “儿子给母亲请安。” 待到顾砚龄含笑叫起,晏清王萧纬便又转而朝如意,绮阳和崔氏分别拱手下去。 “姑祖母,姑姑,舅母。” 萧纬虚岁才八岁,可眉目间却全然承了萧译与顾砚龄的好容貌,又生得一个待人谦恭有礼的好性子,因此自小便得尽六宫上下的喜爱,偏生这孩子天生聪慧,勤奋刻苦,又从师于自己的舅舅,从前的“陈郡公子”谢昀,连骑射也是由其姑父韩振亲自教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下来,人人皆知,当今的晏清王,年岁虽小,骑射、言词、文学却样样都优于同龄人,便是去了这晏清王的身份,也堪为坊间所谓的神童。 “快,快来叫姑姑看看。” 绮阳看着眼前的孩子便极为喜欢,当即招手过去,萧纬抬眸看向上座,见母亲含笑点头,当即从善如流的上前,眉目温和而带着亲近的笑意,绮阳扶住萧纬的肩膀,眼中也不由升起几分与有荣焉的意味来。 恰在此时,两个小女儿的“咯咯——”笑声透过槅门从内殿传来,绮阳当即想起来,含笑偏头对身旁的侍女道:“阿诺来了,还不叫阿宁她们出来。” 身后的侍女闻声,当即抿笑退去内殿,一旁的萧纬抬眸看了眼槅门,随即回头道:“阿宁妹妹也来了?” “对——” 绮阳刚含笑回了,便听得衣裙窸窣的声音自槅门后传来,下一刻,两个娇小稚嫩的小女儿便走了出来,为左的女儿约莫七岁的模样,生的夺目,穿着石榴红的裙子,倒如那枝头的含苞待放的蔷薇,让人观之便喜欢。此刻一见母亲身旁的萧纬,当即梨涡深印,亲近的唤了一声“诺哥哥”。 萧纬闻声一笑,方唤了一声“阿宁妹妹”,便见阿宁身旁的小女儿正巧穿着梨花色的十六幅小襦裙,此刻也探起头来,看起来比他们年纪小些,却是生的极为好看,既不羞怯也不越矩,对上他的目光,便礼貌地上前,认认真真的行了一个礼,自然而大方,而那张小脸白皙的跟那山尖的雪一般,眉眼间似乎有几分熟悉。 “这是你舅母的女儿,谢疏南,你唤阿南便是。” 萧纬闻声顿时大悟般,难怪眼前的小人儿那般眼熟,原来竟是昀舅舅与舅母的女儿,想到此,唇角不由地浮起亲近之意。 “阿南妹妹。” 眼看着下面的小辈凑在一起,顾砚龄温柔启唇道:“阿诺,既然你来了,便替母亲带你两个姊妹在毓庆宫走走,尤其是阿南,今日还是第一次出府。” 原来,当年崔知晚方生下女儿,到了满月酒那日,悟真观的南宫真人便自府外而过,闻得有喜事,便入府一贺,却是从小丫头的面相中看出什么,也不说缘故,只叫此女五年之内不得出府见外客。 也正是因此,阿南长至今年已是五岁,才第一次出得府来。 萧纬闻言当即顺从地拱手,有礼地引着两个小丫头去了,顾砚龄看着三个小小的身影渐渐在眼前隐去,这才转而看向绮阳身旁的崔氏道:“阿南虽小,又是第一次入宫,礼仪却是丝毫不落,可见嫂嫂教的好。” 崔氏温柔的抿嘴一笑,眼眸中含着几分欣慰道:“在您的面前,我倒不瞒,阿南从小的礼仪,谢昀比我教的更细发些,说起来,也只有女红阿南才真是承了我的。” “这便难怪了。” 如意闻声当即出声笑道:“我一眼看着阿南,便觉得像极了从前的长孙妃,不过年岁小些罢了,可见,这谢家的礼仪一代代传下来,从未断过。” 说到此,似乎是玩笑般,如意眼眸飞扬起几分光芒道:“若是日后能有阿南这样的女儿家入我们镇国公府,元章这性子铁定能收得几分。” 话音方落,还未等崔氏回应,上座便传来了顾砚龄的笑语来。 “你莫打我们阿南的主意。” 只见顾砚龄顺而看向下面的崔氏,唇角虽是勾着笑意,却也含着几分认真。 “阿南方出生时我便与殿下说了,要给阿诺定下这门亲上亲,只是阿南一直长在府中未出,才到至今。” 崔氏闻声眸中微微浮过一丝惊异,看到顾砚龄眸中的认真,也渐渐明白过来,不由含笑未语,反倒是如意笑指道:“没想到这比我惦记的更早了。” 顾砚龄抿嘴笑而未言,可这句话却已在此生了根,悄然地飞出毓庆宫,传遍了六宫。 第四百三十一章 新潮起 这厢,西苑的道观内檀香缭绕,恍然间仿佛置身云雾之间,穿一袭祥云仙鹤道袍的建恒帝自道观内走出,守在门外的冯唯连忙走上前来,极为恭敬地行下一礼。 “陛下。” 建恒帝“嗯”了一声,下一刻,便见一仙风道骨的道人自观内随即走出,手执浮尘的手轻轻一动,身后的小道连忙躬身奉上一个小而精致的锦盒。 冯唯的眸中微微一顿,但在建恒帝的示意下,还是双手接过,只得那道人的声音随即响起。 “陛下,这是贫道前些日子新研制出的延年丹,每七日服用一颗,便能通筋活血,长久服用,便有延年益寿之用。” 年近六十的建恒帝已然有了迟暮颓然之象,背脊微微弯曲,两鬓已然斑白,眼角的皱纹堆积之下,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眸似乎也小了几分,相比于从前跨马拉弓的他,如今当真是半身入土的人了。 在建恒帝的眸光下,冯唯领悟地将盛放丹药的锦盒打开,只见朱红的药丸安静躺在丝绒之上,仿佛氤氲着神秘的意味。 这一刻,建恒帝只看这一眼,便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仿佛连胸口气滞的毛病都陡然好了几分,当即龙颜大悦道:“好,好。” 那道人见此眉目携着舒适的笑意,随即手执浮尘行礼道:“那,贫道明日再恭迎陛下圣驾。” 建恒帝满意地点颌,在道人躬身之时,才走下台矶,渐渐远去。 待回到乾和宫,建恒帝方落座,便有些亟不可待道:“将丹药呈上来。” 冯唯闻言,不易察觉地轻皱眉,随即舒缓开来,颇为谦卑地上前低头劝慰道:“陛下,上一次的丹药,您才服了三日,如今只怕——” 听到冯唯的话,建恒帝当即眉目含着几分不愠,转而侧首道:“难道朕还需要你等来教?” “奴婢不敢。” 冯唯见此连忙卑微跪地,却还是小心翼翼道:“只是——” “陛下,归元真人的丹药——” 就在建恒帝的怒火已然憋至胸口,即将迸发出来时,一旁的灵宝连忙将丹药恭敬献上,似乎是为冯唯解围。 建恒帝的目光触及到丹药的那一刻,怒火稍稍压制了几分,抬手从盒中捻出一颗,从小心翼翼的灵宝手中接过茶盏,随即将那颗丹药送了下去。 随着建恒帝舒服地溢叹一声,便觉得周身顿时轻盈了许多,仿佛连精神都为之一振,抬眸看到眼前的灵宝,便觉得更喜欢了许多。 “你看看,朕服了真人这丹药,如何?” 听得皇帝问话,灵宝当即认真看了一眼,随即恭敬而诚恳道:“回陛下,奴婢斗胆觉得,陛下原本正值盛年,服了真人的神药,更是精神奕奕,让奴婢望而生敬。” 皇帝闻言当即龙颜大悦,低头间看到跪在脚边的冯唯,便难掩不喜地皱了皱眉,随即出声道:“司礼监日日里都没有事?” 听得皇帝的话,冯唯自是明白,皇帝这是在怒责于他,虽是不甘,却还是低头恭敬道:“奴婢这就去司礼监。” 话音一落,皇帝便抬起头,看也不看冯唯一眼,顾自拿起案上的票拟翻看起来,冯唯见此颤颤巍巍起身,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下,灵宝见此,连忙悄悄跟上,待到跟至殿前台矶,这才劝慰道:“师父,您今日怎么就惹怒陛下了——” 话还未说完,冯唯便冷眼看过来,语中虽低却带着几分愠怒与斥责。 “那丹药是什么东西?分明会损及陛下圣体,你却还这般殷勤献上,从前我教于你的忠心为主,都是喂了狗了?” 听得冯唯的话,灵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局促而又慌张,丝毫不敢辩白,虽然身旁侍立在外的内侍不一定能听到,却还是叫他觉得丢了面子。 眼见着灵宝默不出声,冯唯也不想再看他,当即拂袖而去,眼看着几个随行内侍跟着冯唯而去,灵宝卑微躬下的身子渐渐直起来,看着那清正而难掩威严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待到再入殿内,批阅票拟的建恒帝淡然抬了抬头,当看到冯唯颓丧的表情,似是明白了什么,低头圈点间,话语平淡的响起。 “怎么?被冯唯骂了。” 骤然听得建恒帝的声音,灵宝身子一颤,连忙扬起笑脸道:“师父一向心疼奴婢,怎会——” 话还未说完,灵宝便被建恒帝抬头那抹幽深而暗的目光给震住了,一时咽了咽唾沫,只觉得口中干涸。 “朕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从前的魏安是一个。” 听到“魏安”这个久违的名字,灵宝心里一个“咯噔”,而下一刻,他便察觉到建恒帝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你师父如今是第二个,你是要步他们的后尘,做这第三个?” 话音一落,灵宝当即吓得腿上打颤,“扑腾”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道:“奴婢不敢,便是给奴婢十个胆子,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求陛下息怒。” 眼看着灵宝“砰砰——”要磕头了,建恒帝这才又低下头批阅着手中的票拟道:“那你便把方才在殿外的事,给朕实话实话。” 灵宝闻声身子一僵,踌躇间,眸中满是犹豫和挣扎,当感觉到建恒帝的不耐与愠怒时,终于颤颤巍巍出声道:“奴婢,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师父方才斥责奴婢——” “说什么。” 听到皇帝的追问,灵宝咽了咽唾沫,终于将头深深埋地道:“说真人的这些丹药不是好东西,是妖物,说奴婢糊涂,竟敢用它们向陛下献殷勤——” “嘭”的一声闷响,皇帝的眸中幽暗而沉默,显得压抑极了。 糊涂? 究竟是说灵宝糊涂,还是说他这个皇帝老糊涂了? “好。” 灵宝见此方开口欲替冯唯辩解,便听得建恒帝语气不善道:“退下。” 凛冽的气势将灵宝一震,不敢再言,连忙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临将出门时,看到建恒帝周身的冷意,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慢着。” 就在此时,建恒帝不知是突然想到什么还是如何,陡然出声,灵宝连忙又麻利走回去,方行礼,却是听到皇帝头也不抬的问了一句毫无来由的话。 “谢昀如何?” 灵宝闻言微微一愣,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道:“奴婢身份卑微,与朝中诸位大人不熟,不敢妄加评论,不过师父曾多次说谢大人是人中龙凤,乃是池中金鲤。”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就在灵宝胆寒之时,便听到建恒帝的声音,却是没有半点语气。 “下去吧。” 待到灵宝退下,建恒帝看着眼前的这封奏疏,不由紧紧压在掌下。 好一个人中龙凤,好一个非池中之物。 看来如今的冯唯,还是忘了他当年的敲打,与那狂妄不可一世的魏安是越来越像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尘封的记忆 因着元皇后听闻绮阳的娇女,自己的重孙女入宫了,当即便着身边的大宫女瑞春将三个孩子召去坤宁宫说话,一看到三个小人儿在怀珠与绿鬟的陪同下走进殿,元皇后眉眼中的笑意便未消散过。 而当第一眼看到谢昀与崔氏的孩子阿南时,元皇后也是极为喜欢,眼前的小女儿粉雕玉琢,一身梨花粉的齐胸十二幅襦裙更衬的小丫头肤色如玉。 再观之礼仪举止,虽是第一次入宫,却与阿诺和阿宁不相上下,可见,到底是陈郡谢家长房嫡出的重孙女。 三个孩子绕膝在旁说话,元皇后也是难得清闲的靠在软枕上听,倒是享受了这含饴弄孙的短暂时光。 待留了三个孩子用了午膳,眼看着后宫还有些许宫务需要曾祖母处理,阿诺倒是极为聪颖的向元皇后告退,在元皇后含笑应允下携着两个妹妹一同沿路返回毓庆宫。 行到御花园时,只见各色珍贵的花品都竞相绽放,引得蝶舞环绕,一阵阵微风下,在桃花纷飞中,花圃中的花轻轻摇漾,携着淡淡的馨香入鼻而来。 阿宁当即欣然提裙跑过去,蹲身偏头朝朝着不远处朝过走的阿诺和阿南道:“诺哥哥,时辰还早,咱们便在这里歇一歇罢。” 从小阿宁便常常随母亲绮阳入宫,因着绮阳与长孙萧译兄妹情深,阿宁与萧纬也是自小长大的情分,萧纬便一直宠阿宁如自己的同胞妹妹安乐郡主一般。 见阿宁如此,萧纬便含笑答应了,一旁的怀珠知晓小孩子家喜闹,便也吩咐身后的宫娥们小心伺候着,与崔氏的丫头绿鬟守在一旁。 和煦的春光下,两个小女儿家携手蹲在百花中一边小心择花,一边笑说着悄悄话,小男孩儿则独自站在一旁静静含笑看着。 这一幕温暖而恬静,只让人感受到了孩子之间那般的纯真。 看着阿宁身旁的小女孩,萧纬便不由想到,自他六岁入皇极门时,便由父亲亲自向曾祖父请求,任当朝兵部侍郎,他的舅舅谢昀做他的讲师。 一直以来,大兴便一直传着关于舅舅谢昀的佳话,无论是“陈郡公子”的才华美名,还是与舅母崔氏那段不离不弃的感情,都让他对舅舅不由心生敬佩。 虽然是舅甥,但在讲学之时,他更多的是将舅舅视为他的老师,每一段言词文字,每一段典故,舅舅总是比旁的老师更有见地,讲述的更为透彻。 而如今,舅舅与舅母已然成婚五年,却从未纳妾,听人们说,舅舅与舅母五年来如夫妻,也如知己,抚琴走笔,泼茶作画,如同新婚一般。 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当年舅母家生变故,在众人指点怒骂时,舅母不想拖累舅舅,意图以一张退婚书保舅舅与谢家的清名。 但舅舅却是以一句话,软了舅母的心,也成就了这一段波折的姻缘。 “夫妻本是同甘共苦,若你我今日就此分道,昀自终身不再娶,等卿回来。” 一直以来,在自己的心中,最敬佩的便是父亲与舅舅。更希望,未来的自己能如父亲与舅舅一般,有治世之才,更有体贴万民之心,做一个真正的君子。 眼前的小女孩儿虽小,身上所流淌出的气度却是与舅舅如出一辙,不愧是舅舅亲自所教。 就在此时,不远处渐渐响起女子的声音,还有衣裙摩挲之声。 众人寻声转过头去,便见一宫裙女子认真吩咐着几个携竹篮的小宫娥。 “要仔细些,寻那小白菊的花苞出来,姐姐说那样泡出来的茶更好些。” 话音一落,几个宫娥当即恭敬说是,携着竹篮在那白菊花圃中仔细寻找起来。 那女子倒也不躲懒,也轻轻挽起袖口屈身寻找起来,就在她方剪下一枝时,便看到了不远处萧纬一行的身影,先是身形一愣,随即便将剪刀搁在身旁小宫娥捧着的填漆盘子中。连忙带上一众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下一礼。 “奴婢等,给小王爷请安。” 萧纬负手点了点头,虽是个虚岁有九的孩子,却已有了几分皇子天孙的气度。 那年轻女子侧头又看到了起身走过来的阿宁,连忙再颔首道:“小郡主。” 阿宁虽未封爵,但因着其母亲是建恒帝最为喜欢的孙女绮阳郡主,其父亲又是当朝最受建恒帝倚重的锦衣卫指挥使韩振,身份贵重,如此之下,宫人们便以小郡主尊称,因着帝后也默许,这称呼便流传开来。 当阿宁点头应声之时,女子再看向身旁的谢疏南时,却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这是长孙妃的侄女,谢昀谢大人的嫡女。” 阿宁似乎是察觉到女子的为难,便高兴地挽着阿南的手介绍了一番。 就在此时,眼前恭敬的女子几乎是不自主地身子一僵,抬头看过去时,眸中有些惊滞,待慌张的垂首时,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想起的事情一般,努力的将局促与害怕压制下去。 “你是乾和宫的人?” 看着女子的装束,萧纬开口问话,女子闻言当即抑制住心内的慌张,勉强平静道:“回王爷,奴婢等是东暖阁外伺候的人。” 萧纬闻言点头,陛下信道,除了一个徐女官破例可以入东暖阁近身伺候以外,其余的宫娥皆只能在外当值,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这是摘来泡茶的?” 看到萧纬目光落在竹篮中的白菊中,女子连忙恭敬道:“回王爷,近日太医说陛下虚火旺盛,徐女官便命奴婢等采摘些为陛下泡茶,以作清火之用。” 萧纬闻言点头,随即道:“那你们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女子几乎是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连忙屈身行礼退了下去。 “我们也该回去了。” 听到萧纬侧身所说的话,阿宁与阿南皆点了点头,一行便朝回走,就在此时,怀珠却察觉到绿鬟停在原地,没有丝毫走的意思。 诧异间,她转身看去,却见绿鬟盯着那女子匆匆远去的背影,似是走了神。 “怎么了?” 骤然听得问话,绿鬟微微一怔,回头间看到怀珠随和的模样,眉间的纠结仍旧没有平缓,只是努力回忆着什么般,有些头疼。 “我总觉得,方才那女子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儿见过,可如何想,也想不起来。” 怀珠闻言看过去,只见那女子已然不见,不由笑着拉着绿鬟一边跟上萧纬一行一边道:“你偶有随谢夫人入宫,与这宫里的人打个照面岂不是正常?” 绿鬟闻言本能地摇头道:“不,不是在宫里,应是在别处——” 想到此,绿鬟的眉间纠结的更甚,可任她如何努力,记忆却是如一团乱麻,没有半点头绪来。 怀珠笑着道:“好了,走了,一会子小王爷他们都走远了,说不定是你记岔了。” 绿鬟见此,也只得随同怀珠前行,却还是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分外懊恼。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外戚之祸 皎洁的月光如乳白色的薄纱落下,在瓦檐宫殿之上落下淡淡的一层,恬静而安详。 顾砚龄替萧译解下外衫,自然地整理好便要转身搭到楠木施上,却是被萧译握住了手,从她手中抽走衣服道:“这些事情,我自己来便好。” 话音一落,萧译便朝楠木施走去,顾砚龄看着那个温柔的背影,不由唇边抿笑道:“我叫绛朱煮了点粥,你尝尝。” 萧译闻声走过来,落座在顾砚龄一桌之隔的位置,下一刻,绛朱便端着粥走了过来,替萧译盛了一碗。 “闻着香味便知道好了。” 萧译说着话便将小碗端在手中,搅了搅先尝了一口,抬眸间看着对面的人看着自己,便出声道:“你不尝尝?” “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留给你的,这些天你总是为了朝堂之事忙的晚归,总要垫垫肚子。” 萧译闻声将瓷勺放下,眸中浮上歉意道:“这些日子没能陪你和阿诺,安乐——” “你知道我不是怨怼你。” 话音还未落,对面的人便温柔含笑,舀起一勺粥递到萧译嘴边。 萧译闻言眸中温柔,顺而将那勺粥吃到嘴边,享受的咀嚼,似是极为回味。 “待到这阵忙完了,我们便带着阿诺和安乐去京郊骑马。” 顾砚龄含笑应了,下一刻萧译便又舀了一勺粥凑到她的嘴边,目光含着笑意的示意着。 看着他久违的孩子模样,顾砚龄笑着含了。 “如何?” 听到萧译的问话,顾砚龄唇角勾起,撑着下颌好整以暇道:“甜的。” 就在萧译眸中浮笑时,便听到一个玉铃般的声音响起,掀开帘便撒娇道:“我也要父亲喂。” 听到这个声音,顾砚龄转而看过去,一看到俏丽的女儿伶俐的笑着,不由脸上一热,嗔怪地看了萧译一眼。 “绛朱姑姑,你做的明明是肉粥,怎么是甜的?” 安乐郡主笑着趴进萧译的怀中,依赖地环住父亲的手,话虽是朝绛朱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是笑着看着眼前自己的母亲。 “你呀,越来越胆大了——” 萧译既无奈又宠溺地看向怀中的小女儿,随即佯装说教道:“进来既不通报,也不给你母亲请安。” 眼见着小丫头还赖着不走,萧译没有办法地看向一旁,却见对面的顾砚龄含笑看着他,看好戏般不说话。 “安乐——” 身后适时响起萧纬温和的声音,怀中的人偏过头,一看到哥哥提醒的目光,虽是不舍,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退到哥哥的身边。 “儿臣给父亲,母亲请安。” 眼前一双儿女一向孝顺,每日晨昏定省,必要来请了安才回去安歇,已然成了习惯。 见那个机灵鬼一般的小女儿仍旧那般听萧纬这个兄长的话,顾砚龄与萧译相视一笑,随即唤了起。 刚站好,萧纬便看到自己的幼妹又黏到母亲身边,坐在炕沿儿上,挽住母亲的手道:“听哥哥说,今日舅舅的女儿阿南来了——” 顾砚龄看着手边的女儿,含笑应了,随即出声道:“你这风寒刚好,我便没让人去唤你,让你好好休息,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小姑娘闻言乖顺地点了点头,随即仰头有些遗憾道:“安乐早就想见见阿南了,好不容易今日阿南来了,我却是没见到——” 顾砚龄温柔地拢了拢小女孩儿耳边的发丝道:“以后机会多,若你能说动阿南,便请你的阿南妹妹进宫陪你读书好了。” 小女孩儿闻言眸中亮晶晶的,想着日后有了伴,当即扬起笑脸道:“好,下次阿南妹妹来,我便亲自请她陪我读书。”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们也下去歇息罢。” 听到父亲出声,安乐从顾砚龄怀中缓缓离开,与兄长一同行下礼。 待到二人转身间,萧纬便温和道:“我先送你回去。” 安乐一听,顿时高兴地应了,随即挽住兄长的手,转而伶俐地朝萧译与顾砚龄眨了眨眼睛。 “听说过几日元章表叔邀哥哥一起去马场骑马,带上我一起去好不好。” 看着身旁幼妹巴巴儿的眼神,萧纬无奈却又难掩宠溺道:“好,不过你得听话,小心些,马虽性子温顺,却也有烈的时候。” 安乐闻言当即连连点头,极为乖巧道:“好,我什么都听哥哥的。”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行渐远,萧译笑着摇了摇头,却见身边的人有些若有所思。 “怎么了?” 听到萧译的声音,顾砚龄偏头过去,看到萧译问询的目光,唇角虽依然含笑,却多了几分认真。 “今日我看了阿南便喜欢,你可记得阿南出生时,我与你说的悄悄话?” 萧译闻言唇角缓和道:“你是说阿诺与阿南定亲之事?” “你觉得,如何——” 看着顾砚龄等候的眸子,萧译探手覆上顾砚龄的手道:“你觉得好,自然是好,我相信你的选择,再者,陈郡谢家与崔家,一个清明,一个忠正,他们的后人我自然放心。” 感受到萧译对自己全然的信任,顾砚龄心中满是温暖,在这段婚事的选择中,固然她也看中了阿南的品性。 可更多,更不能为人道的,是她想补偿前一世的遗憾,或者说,是对谢昀的愧疚。 前世谢昀为她劳累而死,孑然一身,即便是倾尽这两世,她也还不得。 于她心中,谢昀的后人,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娶的。 她希望能够促成这一段儿女的婚事,她相信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一个能珍惜阿南,对阿南好一辈子的良人,而她是阿南的姑母,日后若是做了阿南的婆婆,自然也会千般万般的待阿南如女儿般,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如此即使是百年之后,他们都不在了,有阿诺替他们守护阿南总是好的。 女儿不同男儿,婚事便是第二重生命。 她希望阿南这一生能如阿诺,安乐一般,平安,幸福。 而她也相信,日后若阿诺坐上这九五至尊的位子,也只有阿南,才有资格站在阿诺的身边,替她,替萧译,陪伴阿诺一辈子。 她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私心,可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的私心活一回。 “不过婚事总是儿女的事,日后也要看看阿诺,若两个孩子有缘,便是我们挡也挡不住的。” 听到萧译的话,顾砚龄点了点头,随即启唇道:“你说的对。” 萧译含笑点了头,随即又想起什么来,笑意微微散了几分。 “今日冯维来,说了一事。” 顾砚龄闻声看过去,便见萧译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今日有言官向陛下上奏,只道谢昀是世家出身,又是皇亲国戚,如今风头渐盛,要陛下小心霍光之祸。” 话音一落,顾砚龄眸中一顿,心下渐渐沉下。 如今外戚中,最为显眼的便是顾家与谢家。 正因为此,如今在鞑靼战事上,皇帝越发有意培养冀州总兵郑文,此人英勇善战,文人出身,倒是礼贤下士,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劲头与从前的顾子涵一般。 战事上,皇帝以郑文牵制顾家。如今,是又要防谢家了? “不知陛下去西苑听那归元道人说了什么,回了乾和宫便召了徐女官。” 顾砚龄闻言眉间一蹙,不由出声道:“做什么?” 萧译声音低沉了几分,随即道:“欲将徐女官许给谢昀为妾。” 顾砚龄闻声眸中一冷,顿时心下不喜。 皇帝这是打算以身边人做眼线,塞入谢府。 看来,这个归元道人也不只是一个会炼炼丹药的人而已。 第三百一十四章 狡计 这一夜月光掩入了云层之中,只能看到隐隐的光晕,即便是夜里,寻不到百花的芳影,却也能闻到那淡淡的花香,此刻在乾和宫宫女歇息的西北角,已是寂静下来,远远地,一个女子的身影从远处的游廊处渐渐走近,游廊两边瓦檐下悬着的宫灯随风轻轻飘动,洒下了一地光芒,影影绰绰间,便能看到女子那张清秀而并不出众的脸。 直到了一间屋前,杏春似乎有些疲倦地以手揉了揉脖颈后,转头间,便瞧着两边的屋子都还熄着灯,这才想起,今夜左右两边住着的宫女都要值守。呵欠间,杏春支手轻捂了嘴,缓缓推开了眼前的房门,待到门“吱呀——”一声打开时,她骤然想起什么来,身形一僵,手中的动作顿在那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 若未记错,每每出门时,她都锁了门,这门如何是开着的? 几乎是本能地,杏春朝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走,而当她刚迈开步子,眼前沉沉的身影便如山一般,将她与逃离的路隔离开来。 只见两名内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中看似带着几分客气,说出的话,却是没有听不出半点语气。 “杏春姑娘,进屋罢。” 杏春紧张而惶恐地朝后退,一不留神猛地撞到了身后的房门上,不由痛哼出声,看着眼前那两个体型高大的内侍她便知道,今日逃是逃不得了。 转身间,看着半掩的房门,她的一双手已经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原本胆小的她此刻更是心乱如麻,她不知道,里面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走罢——” 听到后面有些不耐烦的语气,杏春的手猛地一抖,随即试探地伸出手,颤颤巍巍的将门推开,几乎是颤抖着步子走了进去。 里面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而当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再一次被关上,杏春顿觉得毛骨悚然,在两名内侍冷冷盯着的目光下,她朝着隐隐亮灯的里屋走进去,当软帘轻轻被她颤抖的双手掀开,高坐在上的那个人出现在她的眼前之时,她手中一僵,软帘险些落下。 可就在这一刻,身后那两名内侍再没有耐性,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将她推进去,趔趄之下,她颤抖的软在地上,再抬起头时,便看着上座的女子依然如人前般气度华然,就那样左手支在案上,手中漫不经心地以银签拨弄烛芯,虽未说一句话,空气中的沉默却如同一张密集而幽暗的网将她一点一点包围,慑的她只能低头,恨不能现在便消失在这里。 “你就是杏春?” 上座传来了女子淡然而没有丝毫语气的声音,杏春颤抖地抬头,便见女子端庄而美丽的侧颜在烛火的光晕下影影绰绰,说话间并没有转过头来,仿佛沉浸在手中的玩物中。 “奴婢,奴婢杏春给长孙妃请安——” 察觉到下面的人卑微如尘地将头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头,顾砚龄的唇角轻轻勾起,随性地将手中那根银签子撂在案上,只听得细微地碰撞声响起,却是更让杏春的后脊升起一阵寒意。 “你可知,今日我寻你做什么?” 女子的声音携着七分淡然,三分随意,却丝毫没让跪在那儿的杏春放松,只见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勉强回答道:“奴婢不知——” 上座的顾砚龄闻言似是好笑,又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语中漫不经心道:“我喜欢聪明人,看来你不是——” 听到这一句,杏春的心里顿时敲起了警钟。 而下一刻,她便听到上面再一次响起了声音,却仿佛是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让她几乎一瞬间,便抖如筛糠,不能自己。 “一个小小的宫女,如何能与当朝骁勇伯夫人卫氏相识的——” 最后三个字被顾砚龄刻意咬在齿间,杏春的脑中轰然,脸色白的难看极了,即便反应如此异常,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颤抖地伏首道:“奴婢——不明白长孙妃的意思。” 看着下面那个做着垂死挣扎的人,顾砚龄不由有些觉得好笑,她实在不知,徐成君怎会蠢笨到用这样天真的人? “当年你随徐女官前往兵部尚书崔府吊唁之时,私下与骁勇伯的夫人卫氏去了崔尚书的书房,你倒与我说说?作为府外的女眷,你们去那书房是做什么?” 听到这里,杏春再也佯装不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一般,全身僵硬而不能动弹,只能惊恐地看着上座的顾砚龄优雅地搭着绛朱的手起身,居高临下地走下来,直到了她的面前,才缓缓用低而轻缓的声音道:“是去拿一样东西?还是去添一样东西?”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杏春当即颤抖地扑在地上,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地哆嗦道:“奴,奴婢不敢,奴婢没有,望长孙妃明察——” “明察。” 顾砚龄耐人寻味的念出这两个字来,随即伸手间,从醅碧手中接过几张轻飘飘却写满字的纸,松手间,便悠悠落在杏春的面前,当杏春颤颤巍巍看过去,便听得顾砚龄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却是冰冷而淡漠。 “这是卫氏招认后亲笔所写,当年你们二人胆敢将通敌的信件放入崔尚书的书房之中,陷害朝廷命官,你教我如何明察?” 杏春听得此话,当即深吸一口气,瞳孔因为害怕而微扩,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瞬间便如催命符一般,逼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既然你不愿与我说,那便去东辑事厂,与他们说去罢。” 话音一落,顾砚龄微微抬眸,身后那两名冷面内侍当即上前,将那杏春如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般,朝外冷冷的拖去。 六宫的宫人,不论犯了何错,皆会被送去东辑事厂,在那里,刑具虽未有北镇抚司般花样繁多,但想要撬开一张死人的嘴,却是不难的。可若是活人进去,只怕也只有躺着出来的路了。 杏春一听得此话,当即本能地挣扎,可那两名内侍力气极大,哪里容得她,撕扯间,杏春吃痛出声,即便头发松散如疯妇,却仍旧没有挣脱分毫,感受到自己在地上被无情地拖行,已然要出了屋子,杏春惊恐地头皮都一阵阵泛麻,后脊的凉意已经全然将她包围。 “是奴婢,是奴婢,求长孙妃饶了奴婢罢,奴婢再也不敢了——” 此话一出,周围都寂静下来,那两名强拖的内侍也冷冷的丢开手,顾砚龄淡漠地站在那儿,看着门口处那个狼狈瑟缩的身子,唇边的弧度没有一丝温度。 果然如此。 自怀珠来告诉她,崔氏身边的丫头绿鬟认出了杏春,想起当年在袁氏出殡前夕,曾在崔尚书的书房外看到了郑文夫人卫氏与那杏春在一起时,她便联想到那封莫名出现在崔府的通敌密信,一切的迷雾都轻易被拨开了。 如果卫氏与绿鬟联手陷害了崔尚书,那么之前卫氏邀崔尚书的夫人袁氏一同去悟真观祈福,便更是一场阴谋了。 而这一切的原因,似乎也不难猜测。 如今的她还能清楚的记得,当年在昌平大长公主的花宴上,随母上前与她和谢氏打照面时,徐成君看向谢昀的眸中那难掩的欣赏与娇羞。 可她却未想到,徐成君行事竟会如此毒辣,为了自己那份不为人道的情意,竟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样的疯狂,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便是,萧衍。 “将人送去东辑事厂。” 听得那淡漠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杏春脸色惨白如纸,却是没有了挣扎和求饶的力气。 她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将这些都烧了。” 寂静间,顾砚龄低头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可见,做了亏心事的人总是心虚的。 不过是几张纸,便将一切都诈了出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牵连 这厢,徐成君正独自坐在窗下看着一卷书,眼看着天色已深,似是有些乏了,面带倦色地将那一卷书随意丢在手边,转而打帘入屋,坐到了妆台前,这一刻,女子秀美的容颜印在镜中,让徐成君不由痴然忘了理妆。 渐渐地,徐成君唇角浮笑,抬手间,轻轻以指尖划过自己的颊边,只觉得这一刻,深埋在她心中的那颗种子终于得见天日,一点一点的发芽,长高,那一朵又一朵的花都已竞相盛开。 自在昌平大长公主的花宴上那一眼,她便独自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曾经的她还是二八的少女,而如今,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到了二十六的年纪,却是终于等到了这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踏入谢府,唤谢昀为夫君的这一日。 想到那一刻,女子的笑靥如花,越发恬静美丽,仿佛暗夜里的一株幽兰,散发着别样的气质。 渐渐地,似是想到了什么,笑意一点一点消散在徐成君的唇边,可她却未想到,终究她还是看着崔氏嫁给了谢昀,替谢昀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却是只能以一个妾室的身份,尊崔氏一声夫人。 呵—— 崔氏是个什么身份? 不过也是个通敌叛国的罪人之后,与她又有何异? 为何崔氏以这样不堪的家世和身份,仍旧能嫁给谢昀,琴瑟和谐,而她却是走到如今,只能以妾室屈居之下? 凭什么? 想到此,在心中憋屈了数年的不甘与怨恨都如裹着烈油的火一般从胸腔冲出,只听得“哗啦——”一声,妆台上的脂粉香膏都被掀下,重重砸在地上,顿时满地狼藉。 朱红的胭脂如红梅,又如一滴滴鲜血,落了满地,妖冶而诡异。 既然上天不公,那便由她来执掌公平,将曾经失去的,一点一点的夺回来,让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只有她,才有资格站在谢昀的身边,也只有她,才能帮助谢昀站到更高的位置,看的更远。 崔知晚? 徐成君轻哧一声,妩媚地偏了偏头,嫣然抬手取下鬓边的绢花丢在妆台上,捏起那柄木梳,一点一点梳着手中那把极好的头发。 待到她入府之时,便是崔知晚噩梦开始之时。 妾室又如何?她的身后,站着的是当今的皇帝。 即便是妾,她也将是皇帝亲自赐婚的女官,便是等闲之人,也不敢轻看了她去。 哪怕是当家的主母崔氏,在她面前也没有半点拿捏身份的资格。 如今她还能想起在袁氏的灵堂前,那张柔弱惹人怜的一张脸,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如何当得起谢昀的妻? 无用的人,便应去该去的地方。 那个位子,始终是她的,也只能是她! 这一刻,镜中的女子面目阴狠,眸中浮过一丝难掩的杀意,手中用力间,紧紧地扣在木梳上,只听得细微的声音响起,徐成君不察间,竟是扯下自己几根柔软的发丝来。 几乎是同时,徐成君再一次唇角抿笑,恢复了往日里随和贤淑的模样来。 就在这寂静中,一个略显仓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下一刻便见软帘轻打,一个小内侍极为快速地走了进来。 “徐女官——” 徐成君轻轻蹙眉,侧首间,便见那内侍大汗淋漓间,喘着粗气道:“杏春被送去东厂大牢了——” “哐当——”一声,手中的木梳应声而落,坐在那儿的徐成君忽地起身,手中不由紧捏道:“为何?” 话音落下,便见那内侍抬头间,压低声音极为迅疾道:“因着与卫氏牵扯到了崔尚书通敌一案中。” 几乎是一瞬间,徐成君的一颗心陡地落下,深深坠入悬崖,冰冷而硬。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洛王殿下早已吩咐过,一旦杏春与卫氏不保,便叫奴婢定要告诉徐女官,莫要自乱阵脚,后路,他已然替您准备好了。” 听到这句话,徐成君抬起头来,看到了内侍眼中颇有深意的意味,忽然间,她唇角勾笑,说出的话却是极为冰冷。 “没想到,洛王殿下不仅未雨绸缪,还能决胜千里了。” …… 随着杏春入了东厂大牢,其与卫氏合谋陷害前兵部尚书崔文程一事便在六宫传开,建恒帝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即便已然落锁,却是破例命锦衣卫前往骁勇伯府将已然睡下的卫氏强行拽出,锁拿入北镇抚司的大牢之中。 再如何心机深沉,也不过是两个妇人而已,北镇抚司与东厂的大牢,便是寻常人进去,也得去了半条命来,那杏春与卫氏又如何撑得住? 不过当夜,便将一切都供了出来。 而这个真相,却是又一次掀起了波澜。 原来,当年的首辅严惟章为了让自己的势力遍布六部,意图将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兵部尚书崔文程撵下台,安插自己的爪牙,便设出这样一个计策来,陷害崔文程。 而这卫氏与杏春,便是严惟章的眼线。 得知此事,建恒帝震怒之下,当即下旨将卫氏与杏春杖毙示众,同时又命锦衣卫前往严惟章父子安葬之地,开棺戳尸,曝尸荒野。 远在疆场的骁勇伯郑文得知此事,痛心疾首下,竟是当众呕血,随即自请锁拿,写下罪状书,递到御案前,请求皇帝降其失察之罪。 然而,建恒帝以外患当前为由,命郑文以戴罪之身为国效力,只降其爵位为男。 …… 这一日,徐成君独自走在回房的路上,遇得相识的宫女,却见那些人对她避之不及,或厌恶,或嗤笑地看着她。 这些落入徐成君的眼中早已如常,宫里向来是拜高踩低之地,从前这些年卑微地在她面前陪笑示好的样子,如今她尚且记得,却是可笑的令人作呕。 这一刻,她仍旧背脊挺直,丝毫不受影响地顾自前行,却是听到了身后响起了讽刺声来。 “到了如今还装模作样,真是未想到,人前那般端着架子,却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罢了。” “可不是,害的人家崔府几乎家破人亡,却还有脸想要嫁给谢昀大人为妾,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当真是少见。” “谢大人那般的君子,哪里容得这样的女人玷污了,这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降下了报应——” 听到这些落井下石的话,徐成君维持着端庄的身姿,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屋前,方一踏脚,便看到了等候已久的冯唯。 “徐女官,接旨吧。” 冯唯一如既往的随和,可徐成君却知道,等了这么久,这一刻终于到了。 听到冯唯一个字一个字念完,徐成君竟是陡然觉得身子放开,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浣衣局—— 真是好地方。 这便是萧衍留给她的后路? 徐成君哧笑出声。 她只为死去的杏春不值。 天真而胆小的杏春,怎会信了萧衍的鬼话。 即便将一切都推在死去的严惟章身上,又如何能洗净她的关联? 宫里的人谁不知,她与杏春的关系极好,即便旁人肯放过她,顾砚龄又如何会放过她? 他如此做,不过是将一切的矛头转向严惟章,将自己择出去罢了。 “浣衣局。” 徐成君的唇边饶有趣味地念着这三个字,不由转过身去,温暖而耀眼的春日下,她缓缓伸出自己那双保养得宜的手。 本该执笔写下最美诗词的手,却是要下贱地替人洗一辈子衣服。 这,便是她的结局? 若是死去的父亲,母亲,还有列祖列宗看到。 可会骂她无用。 骂她下作。 …… 当事情尘埃落定,顾砚龄却并未因此而放下心来。 只从皇帝急于处死卫氏,不深挖线索,以戴罪立功的由头保住郑文便能看出,皇帝当真是有心留下一枚棋子,掣肘她顾家了。 即便以徐成君为眼线安插入谢府的事情作罢,以建恒帝的性子,又如何不会再生心思? 没了一个徐成君,还会有李成君,王成君。 只要皇帝这颗疑心一日不消,便一日都没有安定。 就在此时,一件更大的事情掀起了波澜,将这冰下的急流推的更迅疾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惊闻 夜里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缺了一角的残月悬在夜空,却是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橙黄,鸟雀的叫声顺着风落入耳中,悦耳而宁静。镂刻的格窗半掩,窗外的光芒随之探入屋内,恰好落在东窗下的棋案上。 此刻顾砚龄与萧译各执一子,对面而坐,安乐郡主与晏清王则坐于两边,观棋不语。小小的棋盘之上,看似不过只是黑白两色,平静而简单,实则其中的杀伐决断早已自二人的指尖冲出,叫晏清王萧纬与安乐郡主都看的入了神。 恰在这时,不知是黄莺还是旁的鸟雀,陡然扑棱着翅膀飞上东窗外的那株老树上,轻轻啼鸣,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忽地,萧纬察觉有一抹光芒自母亲的眸中划过,下一刻,便见对面的母亲从容落下一子,却是一瞬间瓦解了父亲这一路设下的重重陷阱,逆转了败局。 “好——” 听到萧译不由发出的溢叹,顾砚龄唇角轻轻勾起,耳畔随即便传来了安乐郡主抚掌兴奋的声音。 一旁的萧纬见了,也是极为叹服地从旁道:“每每看父亲与母亲对弈,儿臣总是受益良多。” 听到一对儿女如此夸自己的爱妻,萧译也是颇为高兴地看向对面如花的娇靥道:“你母亲的棋艺,当得上国手一称了。” 闻得此话,顾砚龄含笑间将下颌微微一扬,佯装挑衅道:“你的棋艺可是退后了许多。” 安乐郡主见状捂嘴轻笑,萧译满带笑眸,似是正要张口说话,却是听得软帘外骤然响起了檀墨有些异样的声音。 “长孙殿下,长孙妃——” 萧译闻声看去,眸中笑意未减,语中多了几分轻快道:“进来吧。” 话音方落,帘外的人已然迅速掀帘进来,当看到一双眸子通红,隐隐噙着泪意的檀墨,屋内的人都微微惊诧,檀墨是自小在萧译身旁陪侍的,平日里看着爱嬉笑,却是稳重从未失态的性子。 可便是萧译,此刻也能一眼察觉到檀墨行走间微微颤抖的双腿,只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的异样,嘴唇翕合间想说什么,却是不敢抬起头来,对上萧译的目光。 这一刻,屋内骤然寂静下来,静的似乎有些让人害怕。 萧译的心不由一沉,越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渐渐升起。 就在他正欲开口询问之时,却见方走至身前的檀墨却是“嘭——”的一声跪倒在他的脚下,下一刻,便双手平放,埋首于地,几乎是哽咽出声道:“长孙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好了——” 身旁的萧译几乎是猛地站起,一双眸子死死看着脚下的人,双拳不由紧握,仿佛以此支撑道:“你说什么?” 萧译的声音沉重的近乎陌生,坐在一旁的顾砚龄能够从中听到语下的颤抖与复杂,起身想要去安慰,却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檀墨仍旧死死伏在地上,说出的话带着几分闷闷的哀泣,却是一点一点的撞击着萧译的心。 “方才太子妃正陪着太子殿下说话,太子殿下却是突然口不能言,晕厥过去,传召太医院的各位大人去后,却是连何院使也,也没有了法子,这会子陛下与皇后娘娘已经——” 檀墨哽咽的声音还在耳畔,萧译却是觉得脑中轰然间嗡嗡作响,仿佛什么都听不清了,恍然间他的嘴唇,手脚似乎都冰冷的发麻,身子虚晃间,不由以手猛地撑住棋案,却是正好压在棋子之上,只听得手下的棋子“哗啦啦——”如珠玉断线一般,在手掌的带动下滑落下去,洒了一地,弹跳之间,声音竟是不绝于耳。 而这一声音似乎也惊醒了众人,就在顾砚龄伸手欲去扶时,身前的人却是忽地擦身而过,只余衣袖与指尖那短暂的摩挲感。 软帘被撂下发出细微的摇晃声,顾砚龄当即反应过来,转而侧首对醅碧道:“带着阿诺与安乐去慈庆宫!” 话音一落,顾砚龄便再也顾不得旁的,径自跟了上去。 耳边的风“呼呼——”地吹着,顾砚龄不知道已经在这隐隐灯火下的夜路里跑了多久,明明能听到自己胸腔间渐渐急促的喘息声,却是一路也未看到萧译的背影,她能够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与失态,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发髻散落,发丝摩挲在颊边的微痒触感。 可她此刻已没有了整理的心思,她只担心萧译,作为妻子,她很明白,太子与萧译之间那份无可替代的父子之情。在萧译的心中,那份情太重,太深。 她不知道,若太子当真骤然离世,萧译又该如何去接受。 直赶到了慈庆宫,那通明的灯火却是将顾砚龄的一颗心照的更冷了,快步提着裙尾跑进去,看着满院站满了将头埋下,哀戚不语的宫人,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走到了东殿的殿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却是不再那般巍然地立在她的前面,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一切的支撑,颓然而萧瑟,就那般静静地背着月光,沉重而默然。 顾砚龄几乎是本能地提裙跑过去,直到了身侧,萧译终于有所动地侧首,一双眸中承受了太多复杂而痛苦的情绪,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刻顾砚龄才明白。 原来她的夫君,也会害怕。 下一刻,一只温暖的手覆了过来,萧译看到眼前再熟悉不过的妻子的眸中携着鼓励与支撑,即便含着泪,却还是努力抑制下去。 “进去给父亲请安罢。” 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仿佛今夜仍旧是寻常的一夜,可每一个字却都抚过了萧译的心。 几乎是一瞬,萧译的眸中微热,唇角翕合间,终于溢出一个沙哑的字来。 “好。” 当夫妻二人携手进入殿中,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渐渐地拉长。 层层的纱幔仿佛一层又一层阴翳的天色,将人紧紧的裹挟,几乎透不过气来,越往里走,明明烛火的光芒越亮,那一颗心却是越来越暗,仿佛看不到光明。 渐渐地,女子的啜泣声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推入耳畔,将沉沉的落石坠在心上,不堪重荷。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建恒帝近乎癫狂的暴怒声从槅门后猛地传来,随即瓷器炸裂声与嫔妃们的惊哭声便直直传入顾砚龄与萧译的耳中,当他二人迅疾地赶进去,便见一个毫无生气地身影就那把躺在病榻上,榻前跪满了六宫的嫔妃,和慈庆宫的一众良娣侧妃。 太医院的太医们皆战战兢兢地跪在脚踏下,卑微而害怕地求饶,而建恒帝却是浑身氤氲着来自于地狱的气息,冷漠地站在榻前,斑白的发髻因为激烈的动作而松散,发丝凌乱地落在鬓边,只见他双目怒睁,死死地盯着脚下那一群低到尘埃的人,眸中泛着杀意的红,仿佛脚下那群战战兢兢向他不住求饶的太医,便是要夺去他最心爱的儿子的罪魁祸首。 “废物,废物——” 建恒帝的嘴中轻念着,此刻他佝偻而绝望的样子,仿佛一头失去孩子而暴怒的野兽,近乎嗜血地看着眼前的人,下一刻,便见他陡然摇摇欲坠间,一步一步朝着那榻前的太医们走去。 元皇后几乎是本能地上前去扶,却是被建恒帝猛地拂袖甩到一边,险些撞到高几上的盆栽,幸得被一旁的宁贵妃搀住,才躲避开来,却也是唬的脸色一白,喘息艰难。 萧译当即察觉出异样,连忙要赶上去,可就在这一刻,建恒帝却是陡然眸光狠戾,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便陡地转身从殿中承奉太子佩剑的朱漆木架上取下那柄剑来,在众人倒吸寒气之时,便听得“唰——”地一声,建恒帝手中紧紧捏着长剑,一把将箭拔出,发出了冰冷而慑人的声音。 这一刻,建恒帝已然陷入癫狂,双眼通红地看向那几个吓得僵硬的太医,将剑鞘扔下之时,便已携了杀尽天下人为爱子陪葬的杀意,朝着那些太医劈下去。 “朕要你们都给太子陪葬!” 几乎是一瞬间,殿内便乱做了一团,原本跪在地上低头哭泣的嫔妃们都惊恐地瘫软在那儿,出于本能地惊叫出声,蜷缩着朝后退去,而那些太医虽然害怕的出声求饶,却是不知是害怕的忘了躲闪,还是不敢躲闪,竟都愣在原地,眼看着那锋利的剑刃便要落下来,随时都能血溅当场,让他们人头落地。 第三百一十七章 殁了 “陛下——” 元皇后害怕的阻止声从喉中冲出,就在这一刻,却见那把剑的剑刃停在了何院使的鬓边一寸之地,惊叫声中换来了短暂的死寂,无声中,几根头发随着剑刃地摩擦而利落地断下,飘在地上。 下一刻,便有几名太医惊的眼皮一翻,晕倒在地。 建恒帝眸中的杀意还未退,手中紧紧攥着那柄长剑,却是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子阿译跪在他的脚下,紧紧握住他持剑的右手,那一张脸像极了阿稷,让他不由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时光。 “若是父亲,定会劝慰祖父保重龙体,刀下留人——” 短短的一句话,几个字,却如同一把被烧的滚烫的匕首,狠狠攥入了建恒帝那一刻生冷而坚硬的心,明明痛,却又携带着回忆的温暖,让他痛苦不堪。 下一刻,建恒帝身形微晃,踉踉跄跄间,手中一松,那柄长剑应声而落,将众人都从鬼门关生生拉了回来。 而这一刻,建恒帝却是陡然抬起头,苍凉地阖上眼,两行泪却是再也难以抑制地落了下来,却是滚烫入萧译的心中。 为人父母,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即便他萧纪贵为天子,却也救不得自己的儿子。 是他一生杀戮太多,上天将一切报应都降到了他最爱的这个儿子身上吗? 那又为何不直接落在他的身上,他宁愿替阿稷一死,也不愿—— 也不愿—— 越想下去,建恒帝便越觉得胸口一滞,一股腥甜在喉中上下不得。 眼看着祖父身子摇晃,萧译连忙站起扶住,就在此时,却是听到不知是谁喜极而泣道:“太子殿下醒了,太子殿下醒了——” 几乎是一瞬间,满屋的人都将目光转至病榻上,一直以来都虚弱没有一点气色的太子萧稷此刻却是难得的容光,看起来似乎精神如寻常人一般,只是唇色微微泛白。 “父皇——” 听到这一声唤,建恒帝几乎是老泪纵横,当即由萧译扶着上前,一把握住萧译探出的左手。 “阿稷,朕这就让人去颁布告示,请尽天下名医为你诊治,你会好的,一定会的——” 听到这句话,萧稷勉力一笑,胸腔难得的轻松,让他明白,此刻的自己,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在旁人眼中,父亲是心思深重难测,不怒自威的君王,可在他的眼中,却一直是那个会将他抱着坐在腿上,手把手教他认字,读书,写字的慈父。 不知从何时起,从来都敢于与天争,与命争的父亲也老了,看着眼前两鬓斑白,双目通红而不语的老人,萧稷的一颗心却是隐隐作痛。 “儿臣不孝,未能侍奉父亲父亲膝下,却要父亲母亲为儿臣担忧数十年——” 男子温和而沙哑的声音如一双手,抚慰着每一个人的心,建恒帝握住萧稷的手不由微微一紧,却见萧稷侧首看向一旁脸色沉重,却是强自压制的儿子道:“阿译。” 萧译闻声当即上前,只见父亲艰难地探出右手来,连忙双手握住那双手,随即便见父亲神情释然,眸中携着期冀与托付道:“以后,便由你替我,好生孝顺祖父,祖母——” 建恒帝闻言心下沉痛,却是说不出话来,萧译闻言默然点头,努力抑制语中的颤抖道:“儿臣,牢记父亲的话。” “好——” 萧稷放心了一般,唇角浮起温和的笑意,随即却是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当他转而看到萧译身后那个端庄稳重的女子,还有女子手边那一双可爱的孙儿孙女,难掩欣慰道:“阿九——” “儿臣在。” 听到这一声唤,顾砚龄不由双手微凉,携着萧纬与安乐跪到了萧译身旁,看到一双孙儿孙女含泪看着自己,萧稷眸中带着不舍,却终究看向眼前的儿媳道:“日后的路,便要你陪着阿译走了——” 一句话,似是为父最温暖的嘱咐,又似是最语重心长的托付。 到了最后一日,身边的亲人终将一一离去,能够相依的,只有夫妻而已,到那时,彼此便是互相支撑下去的拐杖。 顾砚龄为着这一句话而动容,抬头间,看着萧稷慈爱的目光,语中携着久违的郑重与坚定,一字一句,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儿媳定会与阿译,携手走到最后,绝不让父亲失望——” 那一刻,萧译的手中微微一动,侧首间,看到了那个温暖的容颜。 萧稷的唇角欣慰地牵起,却是陡然咳起,喉中的沙哑声让每一个人的心都为之牵动,而下一刻,唇角那抹难掩的殷红又一次沉下了每一个人的心。 当元皇后与太子妃许氏一一上前与萧稷说话,屋内的气氛明明温暖,却又裹挟着死亡的压抑。 到了最后一刻,似乎是察觉到了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变化,萧稷再一次看向榻前年迈的父亲,嘴唇翕合间,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待到儿臣去了,愿父亲保重身体,莫要为儿臣过度忧伤——” 建恒帝听到这离别之语,再一次老泪纵横,抑制不住地紧握那双虚弱的手,摇着头不住道:“你不会去的,父亲不会让你去的——” 萧稷闻言眸中染过一丝悲伤与不舍,却是在看向那蜷缩害怕的太医时,再一次温和出声道:“太医们为了儿臣已然尽力了,儿臣不能侍奉父亲身边,还望父亲留下他们,留他们在您的身边,侍奉在您的左右——” “好,好——” 这一刻,建恒帝所有的杀意与愤怒都被眼前儿子的温暖话语所抚平,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父亲,应允着这个儿子的一切意愿。 “儿臣只遗憾这一生不得侍奉在父亲母亲身侧,若有来世,儿臣愿再回到您与母亲的身边,侍奉您二老一辈子——” 这一刻,那温和的话语越说越多了几分虚弱无力,到了最后,几乎是用尽了一身的力,从唇边溢出那三个字来,就在建恒帝哽咽应允时,却是感觉到紧握的那只手陡然一松,而下一刻,原本靠坐在软枕之上的身子却是冰冷地倒下,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 “不!” 建恒帝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嘶吼而出,却是充满了对死亡的无助与绝望,只听得冯唯悲然一声高扬,满宫上下顿时哀声四起。 “长孙殿下,殁——” 一声高过一声地哭泣,几乎将顾砚龄淹没在其中,侧首间,她看到萧译默然地跪在那儿,没有哭泣,更没有丝毫的情绪,仿佛入定般,冷静的可怕。 可只有她明白,此刻的萧译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对于一切他或许都可以去阻止,去力挽狂澜,可面对亲人的离去,即便尊贵如天子贵胄,却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凡夫俗子。 死亡,在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是公平的。 哀然间,顾砚龄默然探出手,将身旁那只垂下的手包围,感受到那只手微微触动,而下一刻,却是一点一点紧握,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看着眼前阖上双眼的太子萧稷,顾砚龄的耳畔仍旧盘旋着二人方才的对话,久久不能平静。 父亲, 我一定会陪着阿译,走到最后。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释然 微凉的夜风仍旧吹拂着庭前悬着的流苏绸灯,灯影摇晃间,谢昀站在台矶下,隔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看到屋内仍旧那般晦暗,只有些许微弱的光芒,让他矗立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 陡然间,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谢昀闻声抬头看去,却是看到一个娇俏的身子裹在小小的斗篷里,安静却是可爱。 “阿南。” 听到这一声温柔的轻唤,走出门外的小女儿谢疏南当即抬起头来,原本失落的眸子瞬时浮过欣喜与光亮,下一刻便提着裙子跑下来,眼看着因为跑的太快,小女孩儿踩到裙边险些欲摔下去,下一刻便见一个温然的身影迅疾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熟悉的气息温暖而让人安心。 “父亲——” 听到小女儿乖巧的声音响在耳畔,谢昀将怀中的小丫头松开,仍旧半蹲着身子,明明是嗔责,可语气里却满是温柔与无奈。 “以后要慢慢走,不能再跑摔了——” 说话间,谢昀抬手间,爱抚地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发,仿佛想到什么般,带着几分回忆。 “你啊,与你母亲一样。” 小丫头听到这句话,抬起小脸轻声问道:“母亲也和阿南一样,跑摔过吗?” 听到女儿的话,谢昀唇角浮笑,却是回忆起袁氏离世的那一夜,摔倒在他怀里,第一次痛哭,第一次唤他阿昀的那个人。 “夜深了,阿南回去好好歇息吧——” 听到父亲的话,小丫头眸中一黯,偏头间担心地看着身后烛影微弱的屋子道:“可母亲——” “不要担心。” 看着那张乖巧的小脸,谢昀的声音越发温柔,也越发多了为人父的慈和。 “父亲会跟母亲说的,去睡吧,好吗。” 听到此,小丫头犹豫了一瞬,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恬静的笑来。 “阿南听父亲的。” 话音一落,小女儿站直了身子,极为端正的行了一个礼,这才含笑离去,直走到院门处,还是转过身来,朝着那紧闭的房屋看了一眼。 目送着小丫头离开,谢昀终于迈出了脚步,一步一步,轻轻推开房门,寻着微弱的光芒朝里走去。 房屋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明明仍旧烧着地龙,却是透着几分寒意,直到了最后一扇软帘前,谢昀踌躇了,低头间竟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终究低头间,双手紧握,似是下了最后的决定,下一刻,便抬手掀开了软帘。 软帘之后,屋子寂静而暗,只有窗下一盏烛火微微摇晃,透过灯罩氤氲着残存的光芒,而那个熟悉而温柔的身影就那般静静地坐在那儿,头发未梳起,孤单地散落在身后,侧颜在月光下恬静,却是透着疲惫的苍白。 “阿晚。” 踌躇了许久,那两个字终究从喉间溢出来,眼前的人微微一动,侧首间,四目相对,看着那张憔悴的脸,愧疚感一点一点从心口溢出,让谢昀不知该如何去说。 默然间,看到桌案上丝毫未动,已然变冷的饭菜,谢昀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直至到了那个身影前,才屈下身子,看着那双哭红微肿的眸子,不忍地探出手轻抚爱妻的侧颊,拇指温柔摩挲间,却是自喉中溢出了几个简单而沉重的字眼。 “阿晚,对不起。” 听到这一句,一滴温热的泪水瞬间夺眶而下,滑落在谢昀的手背上,滚烫的几乎烙印在他的心上。 “如果不是我,岳母大人不会——” 话音未落,眼前的身影已然颤抖的不能自己,下一刻,便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身子倏然靠在他的怀中,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仿佛随时会分开一般。 “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女子的哽咽声自怀中闷然升起,谢昀微微顿然间,便察觉到怀中的人语中满是自责与怨怼。 “那日卫氏来邀请母亲去悟真观,我便应该察觉出她的心思的,我本来说过要陪母亲去的,我应该坚持的,怎么能丢下母亲,眼看着她一个人——” 越说到后面,怀中的人便越发激动,身子颤抖的几乎不能控制,而到最后竟是挣脱怀抱,想要去打醒自己。 “阿晚,阿晚——” 谢昀见此心中倏然一通,当即一把将眼前不堪重负的崔知晚拉回怀中,紧紧抱住,努力以最为温和的声音,去抚平怀中人的情绪。 “如果岳母大人知道,也会因你没有去而欣慰的,岳母大人的死,与你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相信岳母大人看到岳父大人得以沉冤昭雪,看到兄长能够从辽远回来,看到你,看到阿南,一定会为我们一家人团聚而高兴的。” 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了几分,谢昀心下稍缓了几分,下一刻,便安慰地轻抚着崔知晚的背,一下又一下,低缓而温柔的出声道:“岳母大人虽然离开了,但你还有岳父大人,兄长,阿南,我,还有谢家,顾家,你不是说过,这一辈子都会与我相伴,听我吹笛,还要看着日后阿南嫁人,看着孙儿绕膝,会有的,答应我,不要再责备自己,即便有错,也是我的错——” “不——” 听到谢昀将一切揽在自己的身上,崔知晚从他的怀中出来,虽是眸中带泪,却是满怀情愫。 “不是你的错,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这样想了,好吗——” 看着眼前这张带着泪痕的脸,感受到那双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谢昀的心中一点一点被温暖包围,不知道过了多久,眉眼中终于泛起了那抹温暖与亲切,唇角轻勾间,说出了一个简单却释然的字。 “好——” 下一刻,话语便被深切的吻和温柔的唇瓣所包含,一切都无需说。 就在温暖一点一点攀升,烛火摇晃出柔和时,低闷而沉重的钟声却是穿过皇城,透过格窗,传入了耳畔。 这一刻,谢昀与崔知晚都松开彼此,却是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惊诧与低沉。 他们很明白,这个钟声代表着什么。 …… 这一年,深受大兴建恒帝宠爱的皇太子萧稷溘然长逝,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贵为天子的建恒帝也难忍痛苦,竟是下令辍朝一个月,明令宣布,在皇太子大丧之期,当举国同哀,皇亲贵族不得大肆行喜事,民间禁喜乐,大兴上下皆要为太子着丧服,违者,以欺君论处。 在皇太子停灵的岁月中,建恒帝数次亲临,伤感几欲晕厥,在这一场悲事之后,建恒帝似乎一瞬间便更衰老了,精神也越发不济。 随着皇太子入了皇陵,建恒帝随即当朝宣布,立皇太子的嫡长子萧译为皇太孙,接受群臣朝拜,着礼部挑选吉日举行大典。 第一百三十九章 咏絮埋 入秋的京陵萧瑟而凄清,阵阵携着寒气的风吹落枝头的残叶,卷至空中,跌到泥泞里,腐烂成泥。因着连日下了半月的阴雨,天空仍旧阴翳没有一丝温暖的光芒,那重重的灰云仿佛将要落下来般,压的人喘不过气 此刻的北宫已许久未曾有人气了,仿佛一处不起波澜的死水潭,唯有风过之时,卷起老树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添得几分声音。 此刻在一处不起眼的耳房内,破败的门窗勉力关着,可那萧瑟的秋风仍旧能从破了的窗户纸中穿过,吹入房内。风带的门窗轻轻拍打着,吱呀作响,半开半掩间,丝毫未起的遮挡的作用。 原本这屋内晦暗而阴冷,再加之如今气候作祟,便更是寒意浸入骨子中,随着风入屋内,层层泛黄已失去本来颜色的纱幔仿佛阴魂一般,神秘诡测的飘动着,而从纱幔的尽头则传来一声又一声喑哑而痛苦的咳嗽声。 那是一个行将枯槁的人才能发出的声音,为这死寂的屋内更添压抑。 陈旧甚至是简陋的小床上,是一团破絮棉被裹着的身子,透着晦暗的光芒看去,眼前的人仿佛已经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如同被抽去了所有人的生气,就那般绝望如枯木般靠在那污秽而并不柔软的枕上,陡然间,床上的人右侧身子,以手支撑趴在床沿边,用左手看起来尚算干净的帕子捂住嘴,随即那低沉而嘶哑的咳嗽声紧接着响起。 到了最后,仿佛将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一般,趴在床沿边的身子几近要跌落下去,寂静间,咳嗽声渐止,那女子的呼吸声却是显得越发艰难,像是用了极大的力,床上的人才勉力翻过身子,犹如砧板上的鱼一般侧身躺回去,脸色更是苍白憔悴,泛白干涸的嘴唇微微沾染着几分殷红的血迹。 默然中,躺在那儿的徐成君极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前的起伏越发不定,这一刻的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连动一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的破被,身下的褥子潮湿的几乎能挤出水来,贴在她的身上更是渗透入骨血中的寒凉,而那挥之不去的霉味始终萦绕在她的鼻尖,让人心生厌恶,几欲作呕。 看着眼前空荡而破败的一切,看着床前破旧而落满灰尘的床帐,她的唇角不由勾起一抹自嘲,这些她不都应该习惯了吗。 她从未想过,有一朝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丑陋而让人嫌恶。 可偏偏,她却是连死也不敢。 一阵寒意侵来,徐成君颤抖而乏力地伸出左手,紧紧捏着的手掌一点一点摊开,而在那手心中,那一方旧帕上的翠竹却是染满了红色斑驳的血迹,刺目而钻心。 即便她不敢去死,这破败的身子又还能支撑多久?不过是活一日,赚一日罢了。 感觉到喉间的干涸与灼热,她终究颤抖地用手掀开潮湿的被子,倚着床沿艰难地爬下床,连鞋子也懒怠再穿,就那般一步一晃地扶上不远处的桌案,勉力坐下来,右手麻木地去摩挲茶壶,勉强倒出一口茶水来,忍不住仰头饮了个干净。 冰冷而带着茶叶沫的隔夜水陡然入了喉间,便如饮下一口粗糙的沙一般,硌的嗓子生疼,刺激之下,好不容易掩下的咳嗽声再一次从喉中冲出,那干痒的感觉几乎让人难以自抑。 只听得“哐当——”一声,这唯一的破角茶杯碎裂在脚下,徐成君狼狈而痛苦地伏在桌沿边干咳,喉间的血腥味再一次冲出,仿佛渗入唇齿之中。 这一刻,徐成君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饮鸩止渴的废人。 待到咳嗽消退下去,却是用尽了她半条命,当她爬回床上,将冰冷的被子努力裹住自己的身子,渐渐地,她将头靠在枕头上,阖上眼来,回忆起了这一生。 十三能织素, 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 十六诵诗书。 曾经的阁老嫡孙,闺阁娇女的她便是这样的人生吧,如今她还记得,那时常常被他人簇拥,为同龄女儿家艳羡的时光。 祖父曾说过, 徐家的女儿不嫁便罢,要嫁便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那时的她是誉满大兴的第一才女,在她还未及笄之时,上门提亲之人便已然络绎不绝。 曾经的她骄傲,高贵,只觉得寻常的贵族公子也只是辱没了她的这一番才情,从记事起,她便听说过陈郡公子,可那时也只是停留在她的幻想之中,引起了她的一颗好奇之心而已。 可直到那一场花宴上,见到谢昀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自己的那颗高傲之心已经为他而落下,曾经旁人愿卑微地乞求她的一颦一笑,可自那时起,她更愿意让自己化为尘埃,哪怕能得到谢昀对她有着与旁人的丁点不同。 那一夜的花灯,谢昀让与她的嫦娥灯她至今还留着,哪怕上面的嫦娥依然孤寂冷清,哪怕那盏灯已旧,流苏也已褪了色,可在她的心中,那一盏灯仍旧是她这一生所见最美的。 还有那日在乾和宫外的甬道上,那是她第一次与他并肩而行,他曾欠她一份情,只是—— 徐成君的唇角凄凉的勾起,似乎更落寞了几分。 从她的双手上沾满袁氏的血时,那份情也早被恨代替了吧。 曾经的名门娇女,如今的染病废人。 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仿佛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在污泥之中,早已变得面目可憎。 如今便是上天的报应罢,想到这里,徐成君伸出手,摊开掌心,再一次看那殷红的血迹时,却不再刺眼,仿佛是一蹙又一蹙盛开的红梅,竟看出了几分异样的美来。 再阖上眼时,徐成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发冷了,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里,渐渐地,胸腔内的浑浊似乎一点一点消散了,恍然间,她仿佛躺在云里,雾里,轻飘飘的,如那随风的影儿般。 在一片朦胧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太多的人,杏春,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当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时,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夺目,仿佛在一点一点的温暖着她。 而在那光芒的尽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一如初见般温和如玉,哪怕没有看到脸,也让她忍不住提裙跑去。 躺在那儿的徐成君仿佛睡熟了,唇角嫣然勾起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恬静与温柔,如同从前的少女。 “谢昀——” 朦胧而含糊的余音自唇角溢出,白茫茫之中,那个身影似乎有所感应,一点一点偏过头来…… 窗外的寒风越发凛冽,拍打的窗户噼啪作响,而此刻的屋内却是陷入无尽的沉默,寂静中,躺在床上的身影一点一点平息下去,直到最后,变得冰冷没有了一丝温度。 在这个深秋的季节里,身患肺痨,被浣衣局赶出去,扔入北宫自生自灭的徐成君就那般孤身一人的去了。 直至翌日,她那早已僵硬如石的尸体才被守着的宫人发现,虽然曾贵为御前女官,终究又被贬成了一个卑微的宫女。 按照宫里的规矩,徐成君的尸骨被烧成了灰,与众多不知姓名,不知年纪的普通宫女一般,填入了宫里最为偏僻的枯井之中。 许多文人墨客闻之,不由为这位大兴第一才女唏嘘感叹,只可惜,虽有咏絮之才,却无停机之德,这样的结局,终究是自己种下的果罢了。 …… “点火吧。” 自家公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炉默然应声,随即将火折子靠近炭盆,火星触碰到花灯的流苏,一点一点燃烧卷起火舌来,不过片刻,便将上面褪色的嫦娥奔月图吞噬,一点一点化为了灰烬。 星火的光芒印照在谢昀的眸中,而他就那般默然立着。 曾经的徐成君与他而言,不陌生,却也不曾有过情,对于曾经的出手相助,他有着感激之心,可对于她后来的种种所为,也让他有着不齿之意。 直到听到她离世的消息,仿佛曾经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 曾经的他欠她一份情。 而她最终向他要的,也只是将这一旧灯送去给她罢了。 这一份情,似乎就该随着这一盏灯而缘尽了。 骤然的温暖让谢昀收回了走远的思绪,侧首间,崔知晚温柔的眸子让他更加温柔如水。 “你怎么来了。” 谢昀说话间,转身小心护住又一次身怀六甲的爱妻,崔知晚闻言由着谢昀环住,伸手替他拢着斗篷的系带道:“天冷了,为你添件衣服。” 说到此,崔知晚微微侧头,看着那渐渐燃尽的花灯,语中轻声道:“想必,她也收到了。” 转头间,看到谢昀眼中的安慰与踌躇,崔知晚当即含笑道:“生者已逝,那些旧事便过去了,她的心虽只有你,可我却知你的心不会在她处,她曾经相助过我的丈夫,便也是我的恩人,既然她希望你以此还她这个人情——” 看着那烧为灰烬,只余残缺骨架的花灯,崔知晚语中轻缓道:“如今便算是还了,日后,你便只是我一人的了。” 听到这看似强势而倔强的话,谢昀的眸中暖意更甚,双手将怀中的人揽的更深了几分。 “我的心,只在你这儿。” 耳畔的话幸福而温暖,崔知晚的眸中不由泛起模糊的湿意,却是双手环住谢昀的腰,侧首躺在他的怀中,只想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第三百二十章 大败 随着徐成君的死,一切似乎再一次的平静下来,得以沉冤得雪的崔文程在养好伤后,便恢复了兵部尚书一职,随即在皇帝的属意下,兵部尚书崔文程,礼部尚书岳文(注:顾砚朝的公公)先后被引入内阁,成了大学士,而自皇帝失去了德贤太子(故去的太子萧稷),便神情恍惚,对朝中政事越发难以上心,后因服用了归元真人的丹药之后,觉得自己的身子越发年轻了许多,便一门心思将所有都放在了修道之上。 为此,建恒帝将国事皆交由皇太孙萧译,由内阁四位辅臣协同辅佐,渐渐地,对炼丹修道近乎于痴迷的建恒帝不再如从前那般不分昼夜的批阅票拟,一日又一日下来,乾和宫的票拟皆被搬去了皇太孙萧译的毓庆宫,而皇帝却是时常一年辍朝数月,几乎每日都留在了北苑的归元观中,与那归元真人在一起修道养性。 朝臣对此虽有些微词,但因着有皇太孙萧译坐镇,朝中大小事务都被处理的井井有条,未曾出现丝毫差池,渐渐地,众人也都习惯了皇帝的放任。 而对于后宫而言,如今若说让她们最为憎恨的,也莫过于那归元观中的归元真人了,因着皇帝一心向道,于后宫之事上便越发淡了,相对于尚还能两月听一次内阁汇报的建恒帝而言,如今的后宫几乎是无用之地,因此半年之内,建恒帝踏足后宫留宿的日子几乎用一个手便能够数清。 这对于那些年华正盛,期盼隆恩的嫔妃们而言,无疑是绝望的,因为她们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着,一点一点蹉跎着自己的美好年华,还未得到悦己者的欣赏,便已老去。 而在这一段日子中,无疑也是平静而安详的,朝堂之上,谢昀因着功劳渐盛,被擢升为刑部尚书,而其妻崔氏在为其育有一女后,终于为谢家长房生下了第一个重孙,谢祁。 对于众人而言,谢昀无疑是令人艳羡的,当朝两位阁老皆与其亲近,而其身为当今晏清王的老师,朝夕相处下,皆能看出无论是东宫皇太孙,还是晏清王,皆对其青眼有加,日后待到新朝建立之时,谢昀无疑会被引入内阁,便是那首辅也极有可能是囊中之物。 而在遥远的辽东,因着有顾敬明与顾子涵,和郑文这被世人称为“铁三角”的猛将镇守,打的鞑靼元气大伤,足足有数年未曾再进犯,可就在举朝上下为这难得的平安庆幸时,鞑靼东部落的王子也单却是忍辱负重,杀死了谋害其父,霸占其母的叔父于昌王,坐上了王位,随即,在这短暂休整的契机内,也单一边重整军队,一边由近至远地进行攻打,一点一点吞并了鞑靼其他大小部落,竟于嘉正五十一年一统部落,成为了鞑靼最大的首领,一举进犯大兴辽东边境大小数十余城,引得朝野轰动,建恒帝更是震怒不已。 柱国大将军顾敬明,长胜侯顾子涵,骁勇伯郑文毅然接下皇帝的旨意,分别以顾敬明为大都督,以顾子涵为先锋,以郑文为副将,带领二十万大军奔赴辽东边城,与也单对战。 焦灼的战火之中,精于兵事的也单虽极为难缠,却也吃了数次败仗,势气大有所降。而在这场交战中,顾敬明稳坐辽东,手下的顾子涵与郑文更是两名得力大将,不仅收回了数座城池,更将辽东守护的如铁桶般,让也单一时失去了方寸。 嘉正五十二年四月,辽东频频捷报,俨然有得胜还朝的征兆,建恒帝龙颜大悦下,早已发去了封赏令。 春日渐渐回暖了大地,四月十五这一日,尚是四更天里,天际仍旧墨如宝石缎子,启明星明亮的挂在空中,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 此刻的皇城内还极为寂静,仍旧在梦乡之中。 就在此时,越来越急的马蹄声似乎打破了这一平静,推起了一层又一层波澜来。 “督主,督主!” 熟睡中的冯唯骤然听得门外急促的呼唤声,几乎当即坐起,似是起的太急,头陡然疼痛而晕,随意披了件衣服,冯唯轻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疼痛的皱眉道:“何事?进来说。” 话音一落,外面的内侍便慌张进来,恭恭敬敬朝冯唯行了一礼,在冯唯皱眉中,当即跪下颤抖道:“不好了,督主,方才辽东来了急报,军情告急——” 冯唯忽地站起,披在身上的衣服随之落在地上,冯唯却是顾不得去捡,赤着脚便急忙上前屈腰道:“什么意思?” 那内侍见此,也不敢耽误,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身子道:“在与也单一战中,我军本欲以长胜侯为先锋,诱敌入狭长而深的宁安古道,以左都督朝文胜去截断敌军的援兵,原本长胜侯已占据优势,但在交战之时,那朝文胜却是倒戈相向,与那敌军的援兵包围长胜侯,柱国大将军与骁勇伯赶去时,却是尸横遍野,而长胜侯在以一敌数之时,深受重伤,跌入了旁边的激流中,如今却是再寻不到人——” “柱国大将军与骁勇伯如何?” 看到身形绷直,面色凝重,眸中急切的冯唯,那内侍不由身形颤抖,随即低头道:“报信的人说,在敌军以流矢偷袭柱国大将军时,骁勇伯以身相挡,柱国大将军因此不慎跌落马下,虽无性命之虞,却是需修养半年不得动,而骁勇伯虽身体强健,却也要近三个月才能痊愈,如今辽东军心大乱,鞑靼随时都可能趁胜突袭,情况——” 话说到这儿,冯唯的身子已经冷了下去,就连一向镇定从容的他,也不由颤抖了几分。 “陛下知道了吗?” 听到此话,那内侍当即低下头,小心翼翼道:“知道了——” 冯唯身子微晃,险些没站住脚,那内侍连忙去扶住,冯唯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如今大兴最为得力的大将便是顾敬明,顾子涵与郑文,如今三元大将受创,又能派谁前去坐镇? 眼看着如今建恒帝宠信妖道归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一日…… 到时候又该如何。 这一切来的太仓促,也太让人胆战心惊。 如今的一切决定,都可能要了多少人的命,更可能会颠覆整个天下。 “快,更衣!” 第三百二十一章 御驾亲征 随着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许久未曾参加朝议的建恒帝当即召群臣商议,连着三日下来,却是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从前叱咤疆场的老将如今都年事已高,而年轻将领中便当属顾子涵与郑文二人,如今顾子涵不知所踪,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只有一个郑文还能勉力留在辽东对抗鞑靼,军心涣散下,连主持大局的顾敬明也缠绵病榻。 此时辽东缺的,不仅是一个有着疆场经验的将领,更需要能稳定军心之人。这样的人,的确不易。 连着半月,京陵都笼罩在阴翳之下,伺候在宫内的人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了心绪不宁的建恒帝,撞到了刀口上,丢了一条命。 这一日,许久未曾前往北苑归元观的建恒帝来到了这熟悉的地方,看着眼前青葱而宁静的翠竹,紧绷的神经似乎也为之缓和了几分,当他走至观前,身穿广袖道袍,手执浮尘的归元道人眉目随和地走出来,微微躬身,行下一礼。 “陛下。” 建恒帝眸中多了几分缓和,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在归元道人的引领下朝观中走去,观内烟香缭绕,彷如轻纱般,轻抚而来,让他不由一扫半月的忧郁,香案后的真人金像庄严而带着悲悯世人的眸子,让人观之,也生出许多的敬畏与依赖来。 “陛下,请用茶。” 直到耳畔传来声音,坐在蒲团上的建恒帝才转过头来,看到归元亲自奉上的清茶,伸手接过,原本递到唇边欲饮,却是踌躇了片刻,又将那盏茶放了回去。 如今的建恒帝是真的老了,斑白的头发消弭了从前的威严,眼角爬上的皱纹也将那双凛冽的眸子变得孤独了许多,脸上的点点褐斑更是抹去了那张曾经英气而慑人的男子容颜,即便是九五之尊,待到老时,与寻常之人也是一般的。 “陛下,是在为辽东之事而忧心。” 耳边的引磬之声仿佛涤荡心灵的笛音,一点一点安抚着建恒帝那颗沉重的心,听到归元随和的声音,仿佛出神的建恒帝眸中微微一动,嘴唇翕合间,终究出声道:“朕想要的,是孝武帝之功,如今,却是无人可用。” 建恒帝的声音第一次带着无奈与绝望,对于一生都在与天斗,与人斗的他而言,他想要的,从未失手过。 可如今,他却是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意。 说到这里,建恒帝似是有些疲惫,右手撑着额际,倦然地阖上了双眼,却是一点一点说出了心底所想。 “朕如今六十有一,惟愿见的,便是驱逐鞑靼,为后世留一个太平盛世罢了,此次若是就此收兵,便再难实现了。” 一个人又能有多少年的岁月,虽人人唤他万岁,可他又如何不知,那不过是痴望罢了。 人越老,便越怕死亡,更怕的,是在他入土之前,理想破灭,空留遗憾,沦为一个庸人。 他,不甘—— 归元道人侧眸间,默然将建恒帝的失意,黯然收入眼中,低眸间,一丝异样的光芒划过,再抬起时,带着天命所归的语气,低缓而郑重道:“若贫道说,陛下对这天下之忧,有解决之策——” 话语说到一半,原本疲倦撑额的建恒帝当即抬起头来,一抹难掩的希望与期冀从眸中闪过,看着归元唇角认真的弧度,那即将被掩埋的雄心似是被风带去浮尘,再一次泛起灼目的光芒。 “真人此话何意?” 归元闻言随和一笑,亲自将那盏热茶再一次双手送至建恒帝面前,建恒帝肃然接过,托在手中,只见那归元侧眸间,抬头看向那庄严的真人香,虔诚地伸手闭眼行下一礼,随即睁眼看向建恒帝道:“不瞒陛下,前几日归元得老君入梦,老君与贫道言,陛下一心向道,虔诚之至,老君感念,欲亲自引陛下修道升仙。” 话音一落,建恒帝的眸中浮过惊异,下一刻,便氤氲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欣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时,便听得归元继续道:“此次辽东的变数,便是陛下修道升仙的劫数,若消此劫,陛下为天下苍生立下这封禅泰山之功,便能位列仙班,若是未能过得此劫,便——” 归元道人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建恒帝却是已然听明白,原本浮上眸中的喜色一点一点褪去,焦虑而复杂。 默然间,建恒帝双眸凝重,眉间紧皱道:“如今将领重创,军心涣散,朝中却都是一群无用之人,无人堪当此任。” 听到此话,归元道人唇角扬起适当的弧度,下一刻,便看向建恒帝,语中巧妙道:“陛下可曾听过一言。” 建恒帝闻声看过来,却见归元道人明明唇角带着随和的笑,眸中却满是认真之意。 “解铃还须系铃人。” 建恒帝微微皱眉,一时还有些未明白,身旁的归元道人已是端坐身形,不紧不慢道:“此次辽东之变,既是陛下升仙的劫数,那么便无人比陛下更有资格去历经此劫——” 听到此处,建恒帝眸中微动,直直看向对面的人,只见眼前的归元道人轻拂胡须,随和而安然道:“陛下乃是真龙之子,只有您才能以龙气震慑,成功历劫,安定四海。” 话音虽在耳畔落下,余音却仍旧盘旋在建恒帝的脑海,看着眼前仙风道骨的归元,建恒帝那一颗几欲跌落的雄心渐渐升起。 曾经的他十四便随父亲征战沙场,在那里,他的刀从未失手过,即便多年握着御笔,可当初握刀的手,也并未废去。 他萧纪这一生,不该这般遗憾收场。 区区鞑靼,必须在他手中斩草除根,还天下太平,给将来的阿译一个四海安宁的大兴! 忽地,颓然进屋的建恒帝却是猛地站起身来,侧眸间,他的眸中再一次泛起只有杀伐者才有的凛冽和坚定。 “今日真人一席话,说的甚好。” 话音一落,建恒帝转而朝外走去,归元道人唇间含笑,恭敬地行下一礼,默然看着那垂老却不服输的背影渐行渐远。 …… 然而,当天子御驾出征的消息传来时,顿时引得朝野轰动,内阁连同六部及朝臣大小官员皆出声反对,力谏建恒帝收回成命,接下来的日子里,朝堂之上争吵之声从未断绝,一封又一封的奏疏也络绎不绝地递往建恒帝的乾和宫,让建恒帝勃然大怒,却是一直隐忍未发。 可最让其失望的,便是连他的孙子,最信任的皇太孙萧译,也成了这反对中的一员,即便语中温和委婉,却始终没有一如既往地跟随他。 第三百二十二章 被贬守陵 虽是春日,夜里的寒意却也是丝丝扣扣浸入衣层下,乾和宫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悬灯,流苏细微作响,冯唯披着锦缎斗篷,脚步轻微地走上台矶,殿前伺候的内侍连忙上前弯腰行礼,冯唯淡淡点头,眼见着有眼尖的内侍欲上前伺候他卸下斗篷,却见他抬手挡下,随即出声道:“我不在时,可有什么事。” 那内侍听了,连忙放下手,低眉敛目道:“回督主的话,灵宝公公一直在里面小心伺候着,倒未出什么差池,只是陛下的心情似乎仍旧不好,如今正与朝廷的各位大人们置气,偏偏各位大人又都大着胆子的上奏疏——” 话说到这儿,那内侍没再说下去,冯唯微微凝眸,似是有些踌躇,侧首间,看着殿前那一轮清冷的明月,指尖轻碰触斗篷的系带,将其解下,随即抬脚踏进殿中,把斗篷递给了一旁的人。 “一群混账——” 冯唯方走进东暖阁内,便听到了建恒帝勃然大怒的叱骂声,还未等他转过镂刻的槅门,一阵暴风雨般的奏疏跌落声便响彻整个大殿,冯唯顿了一刻,连忙加快步子赶了上去。 “陛下息怒——” 一进去,便见御案前伺候的宫人们皆是战战兢兢地跪地求情,一动也不敢动,冯唯一抬头,看到撑着御案,气的身形颤抖的建恒帝,略微忖度间,小心而恭谨地上前跪到了最前面。 “请陛下息怒。” 建恒帝漠然看了一眼跪在脚下的身影,随即捏起手下的那本奏疏,眸中阴沉而愤怒道:“辽东混乱,那一群无用的老臣寻不到一个对策,如今却是一个个都站到了一条线上,势必要与朕作对,朕乃天子,朕的决定,何时轮着他们来置喙!” 话音一落,建恒帝狠狠将手中那残存下来的一本奏疏掷下,只听得薄薄的纸页撕烂的声音在空中划破,冯唯微微抬头,却是终究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陛下息怒,是各位大人们一时糊涂了,陛下乃是天下之尊,真龙之相,您若御驾出征,势必能带领我大兴的将士平定鞑靼,安定天下,陛下胸中丘壑,岂是旁人能体会的。” 陡然间,一个诚挚而小心的声音响起,建恒帝闻声看下去,眉目间不由缓和了几分,仿佛颇为受益般,而此时的冯唯听得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是微微一皱眉,抬眸看了过去。 原本见座上皇帝满意的神情,灵宝不由欣然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几分窃喜,然而当他本能地看向自己的师父冯唯时,那一双陌生而冰冷的眸子却是让他禁不住身形一怔,从那双眸中,他看到的是严肃与责备。 几乎是同时,灵宝禁不住低下头去,双手不安地绞着,不敢再发一言。 而这一幕,却是恰好落在建恒帝的眼中,使得建恒帝心下阴沉,看向眼前的冯唯,也越发多了几分打量。 恍然间,他还记得,冯唯方来到他身边伺候时,那个卑微而小心的身影,那时于魏安而言,眼前的冯唯只怕如指尖的蚂蚁,随手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若非他有意扶持,平衡魏安的势力,冯唯又如何坐的上如今的位置。 而如今,那只孱弱的羊,不知何时竟也有了这般慑人的威严了。 “冯唯——” 皇帝低沉难测的声音陡然响起,令冯唯身形微微一僵,却是不敢有丝毫异样和停顿,连忙答话道:“奴婢在。” 看着脚下的冯唯,皇帝缓缓从御案后走出来,仿佛只是回忆般,不紧不慢问道:“朕擢你为司礼监掌印时,你年方有几?” 冯唯听得此话,背脊不由升起一丝寒意,答话间,也越发真诚和小心。 “回陛下,奴婢二十二。” “唔——”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随即转而侧首道:“如今,你也是过了而立之年了,这日子过的倒的确是快。” 话说到这儿,建恒帝似乎并未打算将回忆进行下去,只是陡然开口问道:“你说说,朕御驾亲征,前往辽东督战一事,如何?” 听到这句话,冯唯手中不由有些发麻,额际一点一点的渗出密集的冷汗来,抬头的那一刻,正好对上建恒帝阴恻恻的目光,唇角似笑非笑,捉摸难测。 “是好,还是不好——” 这一刻,气氛仿佛到了凝结点一般,耳畔几乎能听到“咔擦咔擦——”冰渣碎裂的声音,冯唯的喉中干涸而哑,直到被这目光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之时,终于将头磕于地,双手恭敬地置于额前道:“回陛下,御驾亲征乃是国之大事,奴婢以卑贱之身,不敢参与政事,实在不敢置言,还请陛下息怒。” 话音落下,冯唯的身子仍旧保持不动,就那般卑微地几乎堕于尘土一般,姿态极低。 陡然间,一个细微不易察的轻笑声诡异划破这冷凝的气氛,下一刻,建恒帝缓缓踱步,走了下来,直至冯唯身前时,察觉到脚下人的畏惧,唇角才多了几分满意。 “你是司礼监掌印,又是东厂的都督,你是朕的肱骨,谁敢说你卑贱之身——” 冯唯闻言当即惊然抬头,眼看着欲谦卑地辩解什么,却被建恒帝抬手挡了去,下一刻,便听得皇帝的一句话,将他逼到了绝境。 “朕教你说,你便说,还是说,如今朕的话,当真不管用了。” “奴婢不敢!” 冯唯连忙磕头下去,几乎能听到“嘭——”的一声,再抬起头时,冯唯的眸中复杂而纠结,这一刻犹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地,眼看着周围人默然不语,挣扎了许久,他终究卑微地低下头,无声地阖上眼,一字一句,无愧于心的道了出来。 “奴婢斗胆认为,陛下御驾亲征一事还需三思。” 建恒帝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随即缓缓转身走回御案后,悠闲坐下,不紧不慢道:“你倒是说说,为何。” 冯唯闻言双手微微一紧,思忖了片刻,语中委婉道:“陛下乃是大兴的天下,九五之尊,只怕不可置身于辽东如此危险之地,恐危及人心稳定,且辽东地处偏远,连太医也言陛下不宜车马劳顿,还望陛下三思——” 话音一落,建恒帝与之一笑,随即唇角勾起道:“只怕你心中所想,与你话中所言差之甚远吧。” “陛下——” 冯唯惊然出声,却见建恒帝并不与他说话的机会,语中渐渐冰冷道:“在你心中,如今的朕只怕是年事已高的老糊涂,只会宠信归元那样的妖道,沉迷于炼丹之事,御驾亲征更是贻笑大方之谈吧。” “奴婢不敢——” 眼看着下面的冯唯颤抖而畏惧地磕头谢罪,建恒帝唇角勾起一分冷意,不紧不慢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坐上这掌印一位时,朕与你说的话。” 冯唯闻言,全身的血液都冰冷凝滞了,唇间发麻,却还是一字一句小心道:“奴婢不要像魏安那般——” “可如今的你与魏安,是越来越像了。” 轰然之间,冯唯的耳边炸响这句话,再抬头欲说话时,却被建恒帝陌生而阴冷的眼神所震慑住。 “高位坐久了,你们便忘了,朕是大兴的天子,朕的话,只有你们遵从的份,从未有你们商量的资格。” 建恒帝的唇角冷漠到了极致,眸中也越发凛冽如刀刃。 “听闻,为先帝守陵的李适去了,你便去南京,替他顶了这一位置,好生地陪伴先帝罢,朕这里,也无需你侍奉了。” 话音一落,冯唯顿时如腊月天里被沉入寒潭一般,周身冰冷而僵硬,听到这句话,久久不能回神。 皇帝的话平淡仿佛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寒暄,可他却知道,这是皇帝于他的最后通告。 仿佛过了许久一般,冯唯终于僵硬而卑微地叩地行下一礼,喉中仿佛有冰渣梗住一般,艰涩而颤抖道:“奴婢,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尽,冯唯仿佛用尽了一身的力气,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而这一刻,静候在旁的灵宝看似哀然,心中却是怀着难掩的激动与欣喜。 因为他很清楚,冯唯就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黑沉沉的山。 一旦这座山被铲去,便要迎来他的时代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惊 微凉而昏黄的残阳如方浣出的旧纱一般,轻轻铺洒下来,笼罩着略显清冷的京陵城,因着天色渐晚,城门处只有寥寥几人罢了,就在此时,随着缓悠悠的车轮声,一辆寻常而简朴的青绸马车由远及近,走过了城门。 方走出城门口的那一刻,马车渐渐停驻,一阵微风携着几分凉意而来,吹得人衣袂翻飞,默然中,车帘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随之,一个素朴却又难掩风姿的身影自车而下,虽是而立之年,却更像是一树落满霜华的古松,即便凄清,仍旧携着凛冽而清正的青葱之意。 风似乎吹得更紧了几分,此刻身着布衣的冯唯已然褪去了这些年来的威严与谨慎,抬头间,只有满目葱翠的青山,还有眼前那赫然写着“京陵”二字的城门,城墙上斑驳的印迹仿佛在与他诉说着属于这座城所经历的王朝岁月。 十五岁时,他携着仇恨与报复从这儿踏进,而今的他,已是人过而立,这座城依然没有变,可这城内的人,都已经变了。 当年风光无限,百年底蕴的许郡王氏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家族散尽,再无复起之力,而当年害得他一家支离破碎的人,也早都还了这条命。 终究,是值了。 这一刻,微风似乎在耳边轻轻窃语,寂静之中,冯唯就那般屹立在城门之外,凝然不动,眸中携着一抹深邃与苍凉,更衬出了这一份离别之意。 “督——” 身旁恭谨的内侍陈良似是反应过来,弯腰抬眸间,带着几分悲戚与不忍之意,重又低首道:“冯公公,该走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了。” 零散的发丝携风飞至唇边,冯唯微微一动,侧首间覆下眼眸,再抬眸时,仍旧是那般的平静。 就在此时,陈良却是看着眼前的人陡然掀起常袍一角,缓缓跪了下去,微风轻唤中,冯唯朝着皇城的方向深深叩拜下去,感受到石子与尘土触碰到额角的那一刻,冯唯微微阖眼,从喉中溢出沉重而深邃的声音。 “陛下,保重。” 风中停顿了许久,眼前的人缓缓站起来,没有拍膝上的尘土,这一刻,仿佛释然般。 而此去,仿佛不过是数月的旅途。 “走罢。” 话音落下之时,冯唯侧身而回,背脊挺直地上了马车,待到车帘落下,那送行的内侍却是泣然立在原地,下一刻,便听到悠悠马车声响,渐渐远去。 “那人是,陈良——” 城墙之上的旌旗吹得微微作响,一抹身影默然立在那儿,负手间,微微抬起的下颌,还有那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彰显着那难掩的得意与自负。 身后的亲信小印子闻得此话,随着灵宝的目光看去,看着那远去的马车,恍然明白了。 灵公公问的,是城门下亲自送行之人。 “回灵公公,正是咱们的秉笔陈良陈公公。” 残阳之下,青篷马车被裹上了一层光晕,却更觉孤独,灵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块沉石,是真的落下了。 “我这司礼监,可不养外人。” 平淡的话语自耳畔响起,小印子一听,侧头间看到灵公公唇角凝起的冷意,当即领悟过来,转而看向那早已成为黑点的马车,再一次垂下头极为恭敬道:“奴婢明白,一会子奴婢便去下令,将人调至御马监。”(注:御马监掌御马及诸进贡并典牧所关收马骡之事。)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是从不欺人的。 在这京陵的皇城之中,除了宫殿之上屹立东望的屋脊兽从未改变位置,又有谁是不变的? 远了说前朝的李适,今朝的魏安,冯唯,还有那些内阁的阁老们,便是那九五之尊的龙位,也从来不是一人来坐。 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也该他来坐上一坐了。 “师父,走好。” 一句轻而无谓的喟叹在风中飘然落去,灵宝转身间,负手行下至高的城墙,那一刻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这居高临下的京陵风景,原来竟是那般别样之美。 …… 随着冯唯凄凉出京,余下那些对御驾出征的反对之人也皆是贬的贬,罚的罚,眼看着午门之处因为廷仗而鲜血淋漓,力谏的声音便越来越低了下去。 在这一场君与臣的较量中,建恒帝以独断与雷霆的手段赢得了胜利,一旨圣意下去,内阁立即携着六部的官员为秋日的出征日日商讨,为皇帝的亲征做好一切准备。 待到十月十八这一日,兵马与粮草皆已妥当,而钦天监也与礼部定下了出征之日,十月二十五。 …… 虽是秋日里,卯时刚过的京陵也是携着几分入骨的凉意,秋风一过,殿前的绸灯轻晃出声,屋内的地龙烧的正暖,层层帐幔后的人似是仍在熟睡,呼吸平而稳。 渐渐地,不知可是窗外的风自缝隙中探进来了,殿内的烛火摇晃间,床榻上的人陡然惊慌失措地伸出双手想要去推什么,下一刻,便能听到急促而窒息的声音忽地响起。 “师父我错了,饶我一命,绕我一命师父——” 惊呼声下,床上的翻爬坐起,几乎是同时,门外的内侍也连忙进来,紧张而担忧的问道:“灵督主?” 坐在床上的灵宝发丝凌乱,脸色苍白难看,惊醒的冷汗如雨一般凝在额边,此刻的他一时忘了说话,只能如离了水的鱼一般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不由间将手探到脖颈处,察觉到没有丝毫异样时,才放下双手,如抽去魂魄般松懈下来。 那个梦才过于真实,仿佛那根麻绳如今还勒在他的脖子上,而麻绳那头就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灵督主,您——” 小印子担忧地上前来,隔着床幔正在小心问询,却是被床内的人一把拽过,险些跌到床里面去。 就在小印子惶然失措时,却听得耳边响起了一个冰冷可怖的声音,却又携着几分难掩的害怕与惶恐。 “杀了冯唯,绝对不能留——” 这一刻,小印子身形一僵,一股冷意自后脊升起,眼神呆滞间,他看到了眼前人如中了降头般,魔怔不能自制,一双眸子比之从前的冯督主的慑人,更多了几分不寒而栗。 “奴婢谨记,督主放心!” 几乎是同时,小印子双拳紧攥,仿佛是做了极大的决定般,咬着牙将话从齿间溢出。 直到灵宝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两行侍奉盥洗的内侍轻而整齐的入内,灵宝平静地站起,双手伸直,身旁的人皆恭谨上前替其更衣,擦洗,待到小印子亲自为灵宝梳发戴冠,灵宝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手中懒然挑起冠带,眸中越发的漠然。 “走罢。” 话音一落,身后的内侍亦步亦趋地跟随灵宝走出房屋,台矶前立在风中久候的内侍们连忙上前打好灯,在前面小心带路。 待灵宝被簇拥着赶往乾和宫,连忙褪去大氅,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恰逢这时,听到了明黄纱幔后的咳嗽声,灵宝匆匆上前,低头躬身道:“陛下——” “起吧——” 听到皇帝懒然的声音,灵宝转身击掌,殿外的内侍鱼贯而入,灵宝转身掀开床幔,便见垂老的建恒帝发丝微散,喉中像是梗着什么一般,浑浊的咳嗽出声,下一刻才撑着床沿缓缓起身。 灵宝连忙上前去扶,皇帝就着灵宝的力坐起,在内侍的侍奉下擦了擦脸,默然中,建恒帝懒懒地将帕子扔回盆中,阖了阖眼,疲惫道:“冯唯,替朕按一按,今日又有些头疼了。”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冷凝起来,站在一旁殷勤伺候的灵宝脸色一僵,仿佛冻住一般,难看却又强颜欢笑。 “奴婢是向师父学的手艺,不如让奴婢替您按一按罢。” 这一刻,坐在床沿边的建恒帝似乎神情一顿,恍然间侧首,看到入目的灵宝,不由微蹙眉,下一刻,却又想起什么般,眸中覆上了一层不易察觉地黯然与惆怅。 “罢了,更衣——” 看着建恒帝孤独的眸子,支撑着要起身,灵宝连忙上前去扶,在旁人的未曾察觉中,只能从烛光中看到他眼角的森寒与嫉恨。 他这个师父,是当真不能留了。 就在这一刻,耳畔突然响起的惊叫声与惶恐声直直钻入他的耳中,让他恍然间险些松了手去。 “陛下——” 几乎是同时,方站起身的建恒帝陡然瞳孔紧缩,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魂魄般,眼白翻起间,身子便直挺挺地朝后跌去。 因着这一刻来的太过突然,身旁的人还未曾来得及上前去扶,而灵宝一人如何承得住建恒帝的力气,只能双眸微扩,看着眼前的人重重跌回床榻之上,发出了沉闷而重的响声。 轰然间,仿佛一个巨石砸在耳边,众人都惊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而唇手皆麻。 就在此时,一个惊然近乎扭曲的声音尖然扬起,再一次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快,快传太医!” 这一刻的灵宝,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跪在床前,朝着殿外死命的嘶吼。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坍塌在他们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天。 第三百二十四章 代为亲征 殿外秋风渐起,卷起殿前的落叶飘然而起,满地的枯黄更添了几分萧瑟,秋日已在层层沉云后躲藏了多日,未曾露过一丝光芒,此刻那微凉之意浸入肌肤中,带着殿内的明黄纱幔轻而浮起,随着门“吱呀——”而响,一袭广袖道袍的身影缓缓而入,步伐不徐不疾,仿佛踩与云上,不出一丝声响。 殿内的地龙烧的极热,携着那龙涎的香味,叫人不由有几分昏昏欲睡的意思。越过一层又一层明黄的纱幔,归元的目光尽头,便是那躺在床榻之上,与寻常人一般垂垂老矣,勉力支撑残躯,怀揣着对生的期冀,对死的恐惧,却又难掩帝王野心的人。 归元的眸中平静而从容,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携着浮尘缓缓下拜。 “陛下。” 榻上的人模糊地应了一声,似是艰难地睁开一双耷拉的眼皮,喉中似是梗着什么,语气浑浊而苍老。 “你来了。” 归元从容颔首,随即缓缓出声。 “陛下如今可还好。” 床上的人闻言疲惫地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看起来人颇有些无力,一旁侍立在床前,一直默然不语的灵宝看见了,连忙小心翼翼道:“太医来看过了,说陛下如今需要静养,亲征一事——” 灵宝说到这儿,谨慎看向建恒帝的脸色,见建恒帝颇为倦然地闭上眼睛,似是在养神,这才缓缓出声道:“只怕是需要从长计议了。” 归元闻声似乎并不意外,看向灵宝的目光转而落至不发一言的建恒帝身上,理解般点了点颌,随即却是从容出言。 “如今的阻碍,便是陛下将应的一劫。” 话音一落,躺在床上的人陡然一动,原本无力垂下的眼皮忽地睁开,侧首间看过来,带着几分难言的意味。 “若是就此放下,陛下这些年的苦心修道,怕是要付之一炬了。” 归元似是叹息般不忍地垂下眼眸,那满怀遗憾的话语仍旧在建恒帝的耳畔回荡。 听到这里,压在心底的不甘渐渐燃烧而起,可看着眼前躺在这儿的病中残躯,却是叫建恒帝生出了几分有心无力之感。 未曾想,富有四海的他,却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其实,此事倒并非没有转圜之机——” 似是看透了建恒帝心中的不甘,归元耐人寻味的话语引得床榻上的建恒帝眸中一顿,渐渐氤氲着一层光亮来。 “真人此话何意?” 这一刻的建恒帝仿佛一扫疲倦,即便话语仍旧带着浑浊之意,却是有力了许多。 面对如此的变化,归元心下了然,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恭敬拱手道:“此次亲征,只有真龙现身,才是民心所聚,历经此劫,陛下是真龙,陛下的子孙,一样是真龙——” 听到这里,建恒帝的眸中陡然化开清明,渐渐明白其中之意,正待他将要唤出一人的名字之时,却是听得不远处的人语中诚挚而从容道:“当今最得真龙之传的,莫过于陛下您的嫡子嫡孙了。” 话音一落,建恒帝眸中一顿,嘴唇翕合间,有些恍然出声道:“阿译?” 原本于他的心中,已隐约浮现了九子萧衍的名字,可未曾想到,依着归元口中所言,竟是他的皇太孙萧译。 将方才那番话一点一点琢磨下来,建恒帝也渐渐被说服了。 的确,庶出的子孙又如何比得他嫡出的子孙们。 如今的他为龙,他日待他修道升仙,坐上此位的阿译,便也该是这四海的真龙。 可—— 刀剑无眼, 阿稷已去,如今不过留下一个阿译而已,如今阿译正值盛年,此去一战,是否太危险了些…… 似是看出了建恒帝的犹豫与担忧,归元的声音低沉,却是携着几分引导道:“此劫一历,陛下便能立下汉武之功,得偿所愿,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归元的话犹在耳,建恒帝似是被鼓动了一般,一颗心渐渐被欲望,被野心所包围,一双眼眸汇聚间,化为了慑人的光芒。 “疆场虽是艰险,皇太孙作为天潢贵胄,必是坐镇后方,太孙是吉人之相,有陛下护佑,又有大兴英勇的将士保护,必能替陛下驱逐鞑靼,建下不朽功业——” 身旁侍立的灵宝不失时机地递来这句话,似乎在建恒帝做最后的动摇与挣扎间,指引了一个明朗而辉煌的方向,在那里,书画着千里江山的最美画卷。 “灵宝——” 沉默了许久,殿内终于响起了建恒帝决然的声音,灵宝当即上前躬身回应,这一刻,建恒帝的眸光凛然而携着难掩的欲望,每一个字句皆是坚定不移地自其齿间咬出,不容置疑。 “拟旨,封皇太孙萧译为驱虏大将军,代朕率领二十万将士,即日出征宣府,讨伐鞑靼。” 话音一落,灵宝当即应声道:“奴婢遵旨。” 这一刻,建恒帝说下这一番话似是累极了,不由疲惫地闭上眼,寂静中,床前的灵宝与不远处的归元默然相视,随即便能听得归元的从容声。 “陛下累了,贫道便不打扰,先行告退。” 建恒帝似是睡着了一般,留给归元的,只有沉默的呼吸声,归元见此微微颔首,随即缓缓退去。 当建恒帝的旨意下来时,当即引来满朝文武的轰动,如今执掌天下的天子缠绵病榻,有着监国之权的皇太孙却是被派往宣府督战,如此的分配,只让人觉得,如今的皇帝,当真是老糊涂了? 就在众人惊然诧异时,一道旨意随即下发,命内阁暂代政务,除机要之务需向皇帝亲自面呈,其余皆可由内阁票拟,东厂落印。 此消息落入毓庆宫,不知究竟是喜还是忧。 如今太孙妃兄长的尸骨尚未寻得,夫君皇太孙却又要领军出征,疆场之事哪里有过定论,这一去是兄是吉,实在是难测。 因而在旨意下来时,毓庆宫上下便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翳,莫说是元皇后,便是内阁亲自前往乾和宫劝服,也皆未能使当今的皇帝回心转意。 可再如何劝,众人也皆是怀揣着一个度,毕竟无论是太孙替天子出征,还是孙儿替祖父出征,皆是天经地义,而驱除鞑靼乃是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即便是作为皇孙贵胄,也是义不容辞的。 此事,似是就这般定了下来,没有留下拒绝的余地。 而此刻在众人心中,一个疑惑也愈发强了几分。 世人皆知皇帝对当今皇太孙的偏宠,可如今再看,却是觉得皇帝的脾性,是越发古怪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最后的离别 秋夜萧瑟,墨色的幕布下,今夜没有一颗闪烁的星星,凋落的老树盘踞在殿前,只留下凄冷的影子,略显冷清的月光悄然落下,被干枯的树桠摇碎,成了斑驳的影子,洒在地上。偶有两只不知名字的鸟雀飞来廊前,哑然啼鸣,徒生了几分离别之意。 明明明日便要出征了,明明,一切都早已准备妥当。 可今夜的毓庆宫内却还是未有平息,透过窗格,殿内烛火明亮,摇曳之间,一抹温柔的身姿立在悬挂寒衣的榉木架前,凝然不动,一双手平静地抚过上面的每一片冰冷,每一寸寒凉,指尖触碰中,将那头盔轻轻放置着,可不论如何去调整,似乎总是摆不正了。 与将士商讨半日,此刻才得以披星而回的萧译默然立在软帘后,眸中血丝微凝,疲惫的神色中,难掩不忍与愧疚。 听着身后窸窣的声音,顾砚龄没有动分毫,就那般近乎固执地摆放着那看起来已经极为归正的头盔,直至一个温热而疲倦地怀抱将她牢牢环在其中,熟悉的气息总能让她缓下心来。 “这些事,让檀墨来做罢。” 耳畔的声音轻而喑哑,携着几分难掩的意味来,顾砚龄的手一点一点自那冰冷的头盔上滑下,神色恍然而平静,直至落在胸前雪亮的盔甲之上,终究坚定地顿了下来,唇角勾起的弧度,从容而酸涩。 “明日你便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替你整理这些,假手他人,总是不放心——” 说到此,怀中的人仍旧平静而贤惠地理着盔甲的系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这一幕落在眸中,萧译的喉中艰涩,想了许多,到了嘴边,终究只化为了几个字,却是缱绻缠绵,足以牵动人心。 “等我,阿九。” 话音一落,怀中的人手中僵滞,身子虽未紧绷,却是顿在原地,似是过了许久,久到那几个字早已散在风中,不见丝毫动静之时,怀中的人终于低下了头,沉默中,忽然转过身来,却是用双手紧紧环住萧译的腰际。 “我知道,明岁你必能得胜还朝——” 说到这里,抓住他衣服的手越紧了几分,怀中的人声音虽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婉,却是携着几分不易察觉,他也从未听过的颤抖与萧瑟。 “疆场之上总是不比家里周到,去了宣府,要小心照顾自己,即便是小小的风寒,也不要小觑,天凉了,记得让檀墨替你加衣,眼看着便要入冬了,这个年关不知你能不能回来,那些冬衣我都叠好放到了那一个朱漆楠木的大箱中,知道你喜欢饮雪顶含翠,我也叫醅碧她们备着,让檀墨收好了,只是天冷茶易凉,凉了便莫要再饮,容易伤了身子——” 絮叨之语从怀中人的口中徐徐道出,却是温暖如一双手,抚平了他这一日的疲倦,让他眉目不由缓和了几分,可那份挥之不去的离愁,却是更浓了。 “好。” 艰难的一个字,似是千钧重的承诺,引得怀中的顾砚龄靠在那个坚毅的胸前,微微低下头,却是抑制不住眸中的热意,下一刻,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怀中的人终于抬起头,扬起那张温柔而姣好的脸来,眸中没有担忧,没有悲伤,也没有离别的不舍,更没有小女子的矫揉造作,有的只是信任,坚定,还有作为妻子的鼓励。 “此去不论在哪,即便隔着千里,我与阿诺,安乐都会在家等你,你从未对我食言过,我知道,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食言。” 说到这儿,顾砚龄缓缓伸出右手,轻轻触碰着萧译的额际,一点一点勾画至他蹙然的眉宇,难言的眼眸,坚毅的鼻梁,还有那薄削的嘴唇,直至抚着他的侧脸,拇指轻轻摩挲而过,即便没有一句话,可那份不舍与情愫皆化为了指尖的贪婪。 “这一去。” 话语中,萧译眸色喑哑,轻轻握住那只摩挲的手,一点一点,滑至他的胸口处,一同感受着他那颗跳动的心。 “你要保重。” 话语沙哑间,萧译的眸中化开几分安慰的笑意,却是带着几分离愁别绪。 “还朝之时,我定会与四叔,一同回来,大哥——也一定会一同归来,不要担心。” 听到这句话,顾砚龄的一颗心都被触动了,却是抑制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回到了那个温柔而让人安心的怀抱,语中携着女子少有的坚毅道:“记住,我顾砚龄要的,只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的夫君,丰功不重要,伟业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一家人团聚,其余的,我不在乎了——” 萧译听到怀中人的哽咽,手中越发难忍麻意,他很清楚,这一句话其中的沉重。 渐渐地,萧译松开怀抱,双手温柔而轻地摩挲着那张脸,仿佛安慰般,又仿佛只是夜半的私语。 “我一定会回来,此生我萧译对顾砚龄,绝不食言。”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眼前的人已然踮起脚来,将那温柔的唇瓣凑近,覆在他略显微凉的唇瓣上,唇齿触碰间,缠绵而不舍的情愫犹如红线一般,将二人牢牢系在一起,便是这一生,也难分难解。 …… 十月二十五这一日,出征的将士们寒衣铁甲立于宣武门前,皇太孙萧译亲自手握兵符,自太和殿走出,策马于宣武门前。 那一日难得的艳阳高照,仿佛连天也为这一日的盛事而兴然,金芒几乎极近绽放开来,夺目而璀璨,照射的那城墙下的数十万铁衣发出熠熠的光芒,几乎让人难以睁开双目,目睹这壮观而沉重的一幕。 城墙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在风中,顾砚龄与元皇后,太子妃许氏,还有六宫的嫔妃,外朝的命妇携着不同的心情,立在那儿,看着远处立于将士之前的身影。 与旁人或真或假的担忧,隐忍哽咽不同,此刻的她,有的更多的是坚定,信任,和一如既往地骄傲。 那雪亮的盔甲闪耀夺目,一如那马上的身影,让人难以忘却。 随着那熟悉而肃穆的声音响起,将士们在这位贵胄皇孙的鼓舞下,势气几乎涨到了极点,一波接着一波,如浪潮一般的山呼声响彻山河,在这一刻,宣武门前的数十万男儿们,不是孩子的父亲,不是父母的独儿,不是一个家门的顶梁,没有高低,没有贵贱,都是为了大兴而战,为了天下而战,为了家国而战的勇士。 向着他们的志向而去,哪怕是抛颅洒血,哪怕是马革裹尸,都是一个英雄光荣万丈的归宿! 随着战角吹响,那浑厚而沉重的声音,仿佛携着千军万马的铁骑呼啸而来,无论是着寒衣的将士,还是王冑,百姓,都为这一幕而心潮澎湃,都为这一刻而骄傲自豪。 在萧译坚毅的军令声中,黑沉如老鸹羽翼,携着凛冽王者杀伐的攻伐之师沉重前行,自宣武门朝远处而行。 那行军之声,几乎如浪潮,轰然响在耳畔,让人为之振奋。 而在这场大兴与鞑靼的最后殊死一役,也在沉然中,拉开了重重的帷幕。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夭折 此刻远在南边的安平秋日也算明媚,可那浸骨的潮意却从未消散过,这一日夕阳淡淡浮散在天边,两只大雁远远而去,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此刻在洛王府的一个院落中,格外寂静,院内别致宁静,只一看,便知住着极为重要之人。 就在此时,穿廊那便渐渐走近两个宫装妇人,为首者容貌端庄,穿戴素净却不失气度,只眉间似乎总是似蹙非蹙的模样,平添了几分愁绪。而其身侧的妇人则容貌惊艳,穿着丽而不俗,眉间一只恰到好处的花黄更显柔美。 守在门外的宫人看见了,连忙上前屈身行礼道:“王妃,王侧妃。” 洛王妃温和颔首,这一刻,夕阳那温暖的余晖投在她的侧颜上,更添舒服。 “小皇子如何?” 门口的宫女闻得此话,恭谨地低头小心答道:“这几日余大夫来瞧过了,小皇子吃了药已好了些,只是仍旧怕这伤寒会再加重,这些日子穆侧妃都守在小皇子身边——” 洛王府严氏闻声随和地点了点颌,语中轻叹道:“难为她了。” 话音落下,眼前的软帘被宫人掀开,严氏携着侧妃王有珺一同进去,只见屋内摆设华而不奢,样样拿出来,都比严氏这正妃房里的东西精致讲究许多,严氏对此并无太多停留,不过顺而一眼盖过罢了,倒是身后的王有珺,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模样,眉眼的笑虽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贤淑,可心底却满是酸涩。 侧妃穆氏所居的地方虽清幽安宁,却是占地不小,因而直跨过层层的门,才到了穆氏此刻所在的里屋,一掀开帘,地龙裹挟着独特的栀子香味袭面而来,只见一位年轻的妇人坐在床沿边,脸上难掩倦色,却是颇为安宁地看着手边的摇床,双手静静地伏在摇床的边沿,一双眸子一动不动,仿佛眼前的襁褓便是她的一切。(注:穆氏是郑文的妹妹,为了避人耳目,还是随继父姓穆。) 夕阳的暖芒从格窗探入,静静地为这一幕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却是让人更能从妇人的脸上看到那为人母的光辉。 “侧妃,王妃和王侧妃来看您了。” 身旁默然侍立的小丫头抬头看到进来的人,连忙低头轻声唤了一下,这一刻,伏在摇床边的穆瑶才抬起头来,看着帘后的二人,当即缓缓站起身来,眸中略带歉意地屈身行下礼去。 “不知王妃与珺姐姐来了,嫔妾有失远迎。” 看着眼前柔弱的人儿,哪里还有从前刚进府时那般无拘无束,扬声笑着的样子,严氏看着这一幕,想着自己这半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渐渐从心下升起。 同是女人,同是王爷的女人,眼前的侧妃穆氏,也是个可怜福薄的人。 若说起来,她这般家族败落,不受夫宠,只余下一个冰冷王妃头衔的人,实在是没资格可怜眼前这个集万千宠爱的穆氏。 可即便穆氏自入府得尽了洛王的心,却是在最好的年华时,未曾替王爷生的一个子嗣,几乎从入府之后,穆氏便没少求医问药,用尽乡野土方,好不容易在如今这并非韶华的年龄替王爷生下一个皇子,孩子却是自小体弱,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直好好熬到如今半岁的模样,又患了这霸道的伤寒。(注:伤寒不是风寒。) 想到此,严氏不由心下叹惋,眸中也更体贴了几分。 “起来吧。” 说着话,严氏端然走上前,低头间看向襁褓中小小的婴孩,不由露出温柔而慈爱的笑来,伸手间探了探孩子的头,仍旧有些微热,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看来,小皇子的确是好了些。” 说着话,便已有人端上两张锦凳来,严氏与王有珺各自坐下,二人随即将自己带来的补品都送了上来,寒暄了几句,便见小丫头奉上了药汤来。 穆氏看着那药汤,当即将孩子从摇床中抱出来,一边哄着,一边搅了搅丫头手中的那碗药汤,随即舀起一勺朝孩子嘴边递。 眼看着孩子不肯好好喝,穆氏只得强自送了点进去,却是引得孩子哭出声来,进了嘴的药业全被吐到嘴边,打湿了穆氏的帕子。 正在穆氏为难时,一旁的王有珺柔声道:“不如让我来吧。” 穆氏闻声看过去,对上王有珺安慰的目光,心中顿时升起感激,这些年来在王府中,起初她与侧妃王氏并不相熟,倒是百无聊赖,后来机缘巧合下二人渐渐熟识,王氏便越发像一个亲切的姐姐,待她体贴又照顾。 便是这小皇子出生,王氏也常常来探望,不知不觉间,小皇子一到了王氏的怀中,便听话的很,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有些羡慕了。 “那便劳烦姐姐了。” 王有珺温柔点颌,小心翼翼将孩子接过,闻着熟悉的味道,怀中的小人儿似乎渐渐平静了一点,只是有些微的抽泣,就在此时,一个温柔舒缓的小调从王有珺的喉中低哼而出,仿佛是南方的小谣。 穆氏看着王氏低首间,眉目如画,携着一种母亲的光辉,微微泛着暖意。 渐渐地,感觉到怀中的孩子平静了许多,王氏一边哼唱着,一边小心翼翼将药喂入孩子的嘴中,孩子虽也有些抵触,却是没有了方才那般激烈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盏药汤用完,王有珺将汤匙递回去,随即掏出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孩子的唇边,轻轻地,柔柔地,一股淡淡的馨香随着触感一点一点吸入孩子的鼻中。 “姐姐总是比我有法子——” 听到穆氏的夸赞,王有珺笑了笑,将孩子递还到穆氏怀中,严氏看着眼前祥和的一幕,也是颇为满意。 这些年来府中一向和谐,不像旁的府那般乌烟瘴气,做主母的,总是该欣慰的。 “好了,你这些日子守着小皇子也累了,该歇息的还是要歇息。” 严氏覆手于穆氏手背上,轻轻安慰了两句,随即起身拂了拂裙子道:“我们便先回去了,有什么缺的,只管着人来说便是。” 穆氏闻言将孩子递到大丫头手中,感激而恭谨地应是,眼看着严氏与王氏二人缓缓走出去,这才缓缓下礼。 走出房外,天色已然有些暗下来了,沉默中,严氏一边走着,一边探手覆上王有珺的手背道:“未想到,你很会哄孩子。” 王有珺的手冰凉而冷,严氏正要诧异相问,便听得身旁的王氏温和出声道:“嫔妾这一生与孩子无缘,哪里会哄孩子,只是小皇子喜欢听嫔妾的小调罢了。” 听到这看似平静而温柔的话语,严氏知晓这话语之下的心酸悲苦,正如去岁失去儿子的她一般,如今女儿已然十一,若非那一场病,如今她的儿子,也该十二了。 覆下眼眸中的悲伤,严氏握了握身旁王氏的手道:“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听到这句话,王有珺顺从点头,可一颗心却是越发冷硬。 总会有的? 自她入府以来,表哥极少去她院中,更莫说留宿了,即便留宿,表哥方出院子,便立刻会有身边的人紧盯着她,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 这么多年的避子汤喝下去,再年轻的身子,也不可能会有孩子了。 旁人如何能体会她不堪为人道的痛苦? 从她设计,却反被那顾砚龄反算计开始,表哥对她那点可怜的情意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憎恶,憎恶到连她与他的孩子,也不能容忍。 这些年来,她早就心如死灰了,已然是年过而立的人,人老珠黄了,恩宠什么的不过是过眼云烟。 唯独孩子,是她心中的心结。 她不像身旁的严氏那般看的开,没了夫宠,没了儿子,也能将一颗心寄托在吃斋念佛上。 与她而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谁都可以生下孩子,独独这洛王府,谁也别想生出来。 因为他们,都得为她这些年没能生下的孩子陪葬! …… 第三日,入夜,随着一声疯症几乎扭曲的惊呼声响冲破夜色,响彻整个洛王府,继洛王与正妃严氏的嫡长子去岁因病夭折后,好不容易求下一子的侧妃穆氏,也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作为母亲,她只能呆呆抱着那早已冰冷的小小身子,当萧衍赶去时,便只能看着穆氏如同痴傻之人般,穿着单薄的衣裙,紧紧抱着那个死状可怖的孩子,独自坐在床沿边,手中捏着丝帕,一点一点擦拭着孩子嘴边吐出来的东西,嘴边还残存着母亲那般慈爱而泛着温暖光芒的笑意。 似乎这一刻,她仍旧能感受到孩子在死前,高烧惊厥的模样。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大限 “听闻,小皇子死后,侧妃穆氏就疯了,如今连洛王都不认识了,整日里就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肯见,洛王已密请了许多的名医去,都没有半点法子,如今都有些传言说,是不是那安平的洛王府太过凶,风水不好。” 绛朱压低的话语响在耳畔,秋日下,暖芒柔柔洒下来,顾砚龄坐在炕桌边,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拨弄着眼前汝窑小碟中的葵花籽,摩挲间,便听得绛朱随即继续道:“不过就在小皇子夭折的第三日,侧妃王氏的贴身丫头便去了洛王与王氏严氏面前告发,说在小皇子夭折前,王氏曾随严氏一同去看望小皇子,王氏在喂了小皇子药后,刻意用洒了药粉的丝帕替小皇子擦了嘴,那药粉入了小皇子的口鼻,才引得小皇子病情加重,猝然夭折。” “叮——” 随着葵花籽落在小碟中响起的清脆声,顾砚龄轻轻拍了拍手上的残灰,接过醅碧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抬眸间,看向绛朱的目光泛着平静的光芒。 “然后呢。” 绛朱闻言将身子压下来,小心翼翼道:“听闻,洛王大怒,秘密将侧妃王氏处死,对外却只称王氏是急病而亡。” 话音落下间,坐在炕沿边的人唇角微勾,懒散出声道:“王有珺的能耐,也仅止于此了。” 说到这儿,顾砚龄偏首而去,眸中示意间,绛朱领悟地凑上前去,随着耳语几句,绛朱当即瞳孔一缩,竟是怔怔间,许久未能反应过来。 “奴婢明白了——” 听到绛朱的话,顾砚龄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身旁的醅碧,随即笑而看向近旁的绛朱道:“如今醅碧都已是出阁为妇,有了沐帧这样的好郎君,你呢,让白炉那颗心悬了这些年,也该落下了吧?” 话音一落,身侧的女子红晕泛在颊边,默然低头,唇角勾起了难掩的羞赧。 顾砚龄看着这一幕,也差不多明白了,看着眼前的绛朱,与白炉倒也是般配,白炉是谢昀乳母的孩子,也是谢家的家生子,伴着谢昀这些年,倒也跟着谢昀学了许多东西,虽未能入仕,但也是识得诗书之人人,前些年谢昀将其卖身契还回,又予之钱财去做生意,未想到那白炉倒是做的有模有样,不说是风生水起,却也在江南有了几分名气。 那白炉看着不怎么言语,却是没少在写于谢昀这位旧主子的信中提及绛朱,那些信谢昀也都给她看过,看得出来那白炉并非轻浮之人,是一个有真心,值得托付的。 “这些年,白炉常给表哥寄信,信中也没少求着表哥帮忙来我面前说好话——” 说到这儿,顾砚龄看向身旁的女子,眉眼渐渐浮着温和的笑意道:“白炉自小与表哥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都是谢家的礼仪,为人我是信的,这些年来,我也看得出,他待你真心,为了等你,一直孑然一人,你们二人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再拖下去,旁人便要说我太过自私霸道,将身边的人都耽搁了——” “太孙妃——” 眼看着绛朱隐隐要说什么,却是被顾砚龄抬手挡了回去,下一刻,便见在顾砚龄的示意下,醅碧抿着笑,轻轻击掌,随即便有侍女捧着火红而夺目的嫁衣来。 在绛朱怔然间,身旁的醅碧已是推着她到那难掩笑意的侍女面前去,指着那嫁衣和嫁衣上面的一个单子道:“这件嫁衣,是远在江南的白炉请江南的巧手绣娘一针一线织出来的,至于这上面的单子,便是太孙妃送与你的陪嫁,里面的每一件,都是太孙妃亲自挑选的,到时候叫白炉看见了,便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欺负于你。” 听到这些笑语,绛朱那双定定看着嫁衣的眸中渐渐泛出热泪来,转头间,便看到自家姑娘仍旧如从前那般,含笑看着她,虽不言不语,可那些好,却从未改变过。 “姑娘——” 短短的两个字,哽咽在绛朱的喉中,虽是不符规矩,却是恍然间,将眼前的三人都送回到从前,从前还未出阁之时,那般少女的模样。 一滴泪顺着绛朱的脸颊滑落,下一刻,绛朱便红着眼上前,二话不说直接跪了下去,将头深深磕在地上,双肩却是微微耸动起来,这一刻,屋内的地龙似乎更暖了,一旁的醅碧看着,也不由侧过身去,拿起丝帕擦了擦泪,心中有太多的情绪。 高兴,感动,还有不舍…… “起来。” 顾砚龄伸手将跪在脚下的人扶起,缓缓站起身来,亲近地替绛朱拨弄着鬓边散落的发丝,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也是百感交集。 “既是嫁人,该高兴才是。” 绛朱闻言眸中更为湿润,几乎是抽泣道:“奴婢不想离开姑娘——” 顾砚龄闻声温柔一笑,将泪水抑在眸中,拇指轻轻摩挲去绛朱颊边的泪,缓缓出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日你我终有一散,这一去,你是去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白炉是个好人,他不会负了你,你也不会负了他,即便是相隔千里,只要你们好,那便是好,莫要辜负我对你们的期望,知道吗——” 说到这里,顾砚龄也渐渐难以抑制喉中的哽咽,声音温柔而微哑,此刻的绛朱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簌簌落泪,强忍着不住地点头,换来了顾砚龄欣慰地一笑。 希望,在绛朱与白炉于开春的婚礼上,她也能听到宣府得胜还朝的消息。 那时,才是真的好。 …… 这厢,元皇后正坐在建恒帝的病榻边,原本宏伟宽敞的大殿在这一刻却是显得空寂萧瑟,仿佛是那寒冬凋落的老树,明黄的纱幔在这一刻仿佛被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败,无力而怆然地随风飘浮着,像是一双双招魂的手,轻轻勾摇着,此刻的建恒帝仰首躺在病榻上,脸色憔悴而黄,似是睡的太久了,四肢都肿胀的行动艰难,只能恹恹无神地躺在那儿,就连呼吸都变得浑浊无力,如那老树上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残叶,徒然耗着这最后的生命。 元皇后看着这一幕心下黯然而伤,眸中却是仍旧怀着亲切动人的笑,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一手轻轻用汤匙搅着,老夫老妻一般,缓缓而语。 “吃药罢——” 说罢,元皇后将药碗递到一边,小心伸手扶着建恒帝一步一步艰难地坐起身,又体贴地多垫下一个软枕,这才将汤匙递到建恒帝的嘴边。 眼看着建恒帝眼皮也不动地将一碗苦药入口,元皇后的眸中不由泛红,从前的建恒帝极不喜欢饮这些酸涩难咽的汤药,如今,却是如大限将至的人,为了延续自己那残存的生命,愿意付出一切。 “陛下服了药,气色好了许多。” 元皇后一边擦着沾在建恒帝胡须边的药,一边宽慰出声,建恒帝听到此唇角满意地浮起笑意,抬头间,看着眼前装扮精致地元皇后,声音喑哑而低缓道:“皇后今日,很好看。” 闻得此话,元皇后伸手抚向发鬓的珠翠,含笑出声道:“陛下面前,臣妾一向爱惜自己的容颜,陛下一生英姿,臣妾总怕,配不得陛下。” 建恒帝闻言唇角的弧度越发明显,却是疲惫地闭了闭眼,才勉强睁眼道:“皇后这是谦逊了,你的容貌,不比从前的王氏,如今的宁贵妃逊色,而你的气度与胸怀,是她们二人远远不及的。” 听到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语,元皇后不由低下头,一股暖流泛着酸意,一点一点从胸口处溢出,她只能努力抑制住泪水,不叫自己在夫君的面前哭出来。 下一刻,建恒帝似是探出了手,元皇后连忙凑上前,却见建恒帝努力地抚摸过她高高的发鬓,华丽的珠翠,还有她耳边悬着的圆润东珠,建恒帝也从那日光下,看到了元皇后鬓边那几根掩盖不住的银丝。 “这些年来,六宫之事太过繁杂,辛苦你了——” 元皇后听到这喑哑的话语,唇角努力勾起笑意道:“夫妻之间,说这些话,便真是要与我生分了。” 话音落尽,建恒帝无力地将手垂下来,仿佛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以至于只能如离了水的鱼一般,深深地呼吸。 “安平传来话,侧妃穆氏的孩子,没了——” 听到这句话,建恒帝先是瞳孔猛地一缩,手中微微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随即那一双眸子渐渐晦暗下来,似是过了许久,才苍凉无力道:“这都是报应罢——” 只是不知这报应,究竟是向着谁。 “陛下也不必过于忧伤,孩子们都还年轻,将来总会有的——” 听到这句话建恒帝似是平静了下来,可心中却是仿佛有一团抱着冰渣的火焰,一路涌上心头。 “你说的对——” 耳边响起了建恒帝喑哑的话语,可是等待了许久,元皇后也未能听得后面的话,不由抬头间,却是发现建恒帝惊恐地瞪着双目,张着口,喉中发出不易察觉地嘶哑声,却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着急地挣着双手,想要去卡住自己的脖子。 元皇后不由惊呼出声:“陛下——” 却见建恒帝只能无助地摇头,一个字也咬不出,下一刻,元皇后当即跪在建恒帝的病榻前,转首对外高呼道:“太医!快传太医——” 转眼间,看着建恒帝似乎呼吸不上一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元皇后的一颗心都随之沉了下去。 第三百二十八章 托付 “陛下乃是阴阳失调,气血逆乱,为中风之症——” 何院使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将头埋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神情,唯独撑在地上的一双手在颤抖着,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发低了下去。 原本坐在病榻前的元皇后闻声忽地站起身来,右手攥着帕子,按于胸前,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陛下,还有多久——” 听得此话,何院使的双肩似乎耸动的更为厉害了,沉默中,只见他将头沉重地埋于地上,声音沙哑而艰涩道:“回皇后娘娘话,最长还有——半月。” 说到最后二字时,何院使仿佛挣扎了许久,直到吐出的那一刻,身形似乎陡然松懈了一般,却满是凄凉。 只听得仓促一声响,元皇后就那般毫无征兆地跌坐回去,引得太子妃许氏与太孙妃顾砚龄连忙上前相扶,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只一瞬,便覆上了一层凄然与灰败。 掩在槅门之后的灵宝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以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眸子里承满了惊恐与不可置信,可他知道,此时要拼的便是时间,渐渐地,他的脚步缓缓朝后退,极力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直至退出了乾和宫,几乎是疾奔而去。 一阵慌乱之后,晕厥的元皇后好不容易再睁开眼来,脸色却是灰败的并不比病榻上昏睡的建恒帝好到哪儿去,此刻她眼神涣散,仿佛失了神,一双眸中承满了太多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如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网,将她重重包裹起来,只能困在其中。 顾砚龄深知多年的夫妻之情下,陡然的生死离别是多大的痛苦。 可她更担心的,是这痛苦之后的层层危机。 想到此,顾砚龄默然抬起头,向殿中的众人扫去,随即毫无征兆地出声道:“陛下的病需何院使与吴院判好生照料,住在宫外,这一来一回太过不便,自今日起,就请何院使与吴院判住进承华门处的值房内罢。” 话音一落,何院使与吴院判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连忙出声道:“微臣谨遵太孙妃意思。” 沉默中,顾砚龄微微点颌,眼见着何院使与吴院判退了下去,这才转而侧过身子,恭敬而亲近地半跪在元皇后的膝下,语中低沉却足以让近前的元皇后与太子妃许氏听到。 “皇祖母,陛下病重,阿译如今却是远在宣府,南边的洛王虽沉寂数年,一直未有动静,却是不排除有虎视眈眈的可能,我们,不得不防。”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元皇后涣散的眸子不经意一顿,下一刻,顾砚龄便察觉到一双手温暖地覆上来,包裹住她的手,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元皇后信任而慈和的眸子。 “祖母老了——” 喑哑而黯然的声音响在耳畔,莫名触动了顾砚龄的一颗心,看着两鬓斑白的元皇后,如今也是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少了那份国母的风华,却是多了几分为人长辈的和蔼。 “这一辈子,为了这大兴,为了这后宫,我与陛下,相知的太少了,这最后一段日子,就留给我们罢。” 说到此处,一滴滚烫而盛满太多情绪的泪落在元皇后包裹她的手背上,隐隐中,模糊了顾砚龄的双眸。 “你是个好孩子,萧家的江山交于阿译和你,陛下与我,还有你们的母亲,都是放心的,你,可明白了——” 最后一句话仿佛有着千斤重,顾砚龄抬头间,看到了元皇后的期冀,太子妃许氏的信任,一股暖意不由流入五脏六腑,安抚着她那颗并不安宁的心。 顾砚龄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沉重与期盼,元皇后与许氏,是将这一幅江山画卷,交到了萧译与她的手里。 “阿九不负皇祖母与母亲,愿与大兴,与萧家共进退。” 这一刻,仿佛侵来了一股暖意,元皇后的眸中化开欣慰,而太子妃许氏已是不由低下头,擦去眸中的泪意。 转身间,跪在眼前的女子背脊挺直地站在榻前,语中不徐不疾,不扬不抑,却是足以安定人心。 “怀珠。” 话音一落,怀珠速而走出来,方行下礼,便听得上面响起了声音。 “今日在乾和宫伺候的人,皆送去北宫暂作安置。” 此话一出,殿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皆是脸色一白,腿软的跪下去,哭声和求饶声渐渐扬起来。 “太子妃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谁再多言,立即拖出去杖毙,扔入枯井里去——” 就在这一刻,元皇后冷厉而冰冷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斩断了一切声音,只见眼前的众人皆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抖如筛糠。 “你们都是御前伺候的人,自然知道这般安置的意思。” 相比于元皇后的强势,此刻的顾砚龄更像是一位亲切的长辈,循循善诱,没有逼迫,却是如一曲安魂咒,安定了人心。 “你们若安守本分,他日便是我大兴功臣,你们其中若有一日敢暗通款曲,等你的,就不止是枯井的一把土了。” 说到这儿,顾砚龄的神色平静,眸中甚至能看到那一份亲切之意,唯独话语,却是牵动人心。 “为功,还是为贼,相信你们知道该如何选择。”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寂静,顾砚龄未再语,下面的人也不再惊惶哭泣,只是试探般互相对视一眼,终究,一个人恭敬而顺从地走了下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最后一人走出殿中,顾砚龄与元皇后立即指派心腹值守乾和宫,不得奉召,不得随意进出。 而皇帝病重的消息,就这般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 夜色之中,因着秋日渐渐远去,初冬将至,今夜似乎寒凉了许多,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回太孙妃,此次征鞑靼,共计二十万大军,均是从京陵周边各府县挑选的精锐兵力,另有抽取五军营,三千营,及神机营的精锐主力。” 窗外的寒风微拂,烛火摇晃中,顾砚龄看着眼前兵部尚书崔文程坚毅而凝重的神色,手中不由微微一顿,沉默中,终是抬眸徐徐问道:“一旦洛王起兵,我们可用的,还有多少人?” 听得此言,崔文程缓缓抬起头来,似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从唇齿间溢出话来。 “抛去老弱病残者,还余两万余人——” 崔文程的语气低喑而沉重,坐在榻上的女子眉眼间陡然浮起轻然的笑意。 对于满朝的皇亲贵戚,满朝的文武,还有这岌岌可危的京师而言,这两万余铁血将士,便是唯一的生机。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请求 “陛下乃是阴阳失调,气血逆乱,为中风之症——” 何院使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将头埋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神情,唯独撑在地上的一双手在颤抖着,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发低了下去。 原本坐在病榻前的元皇后闻声忽地站起身来,右手攥着帕子,按于胸前,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陛下,还有多久——” 听得此话,何院使的双肩似乎耸动的更为厉害了,沉默中,只见他将头沉重地埋于地上,声音沙哑而艰涩道:“回皇后娘娘话,最长还有——半月。” 说到最后二字时,何院使仿佛挣扎了许久,直到吐出的那一刻,身形似乎陡然松懈了一般,却满是凄凉。 只听得仓促一声响,元皇后就那般毫无征兆地跌坐回去,引得太子妃许氏与太孙妃顾砚龄连忙上前相扶,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只一瞬,便覆上了一层凄然与灰败。 掩在槅门之后的灵宝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以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眸子里承满了惊恐与不可置信,可他知道,此时要拼的便是时间,渐渐地,他的脚步缓缓朝后退,极力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直至退出了乾和宫,几乎是疾奔而去。 一阵慌乱之后,晕厥的元皇后好不容易再睁开眼来,脸色却是灰败的并不比病榻上昏睡的建恒帝好到哪儿去,此刻她眼神涣散,仿佛失了神,一双眸中承满了太多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如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网,将她重重包裹起来,只能困在其中。 顾砚龄深知多年的夫妻之情下,陡然的生死离别是多大的痛苦。 可她更担心的,是这痛苦之后的层层危机。 想到此,顾砚龄默然抬起头,向殿中的众人扫去,随即毫无征兆地出声道:“陛下的病需何院使与吴院判好生照料,住在宫外,这一来一回太过不便,自今日起,就请何院使与吴院判住进承华门处的值房内罢。” 话音一落,何院使与吴院判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连忙出声道:“微臣谨遵太孙妃意思。” 沉默中,顾砚龄微微点颌,眼见着何院使与吴院判退了下去,这才转而侧过身子,恭敬而亲近地半跪在元皇后的膝下,语中低沉却足以让近前的元皇后与太子妃许氏听到。 “皇祖母,陛下病重,阿译如今却是远在宣府,南边的洛王虽沉寂数年,一直未有动静,却是不排除有虎视眈眈的可能,我们,不得不防。”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元皇后涣散的眸子不经意一顿,下一刻,顾砚龄便察觉到一双手温暖地覆上来,包裹住她的手,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元皇后信任而慈和的眸子。 “祖母老了——” 喑哑而黯然的声音响在耳畔,莫名触动了顾砚龄的一颗心,看着两鬓斑白的元皇后,如今也是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少了那份国母的风华,却是多了几分为人长辈的和蔼。 “这一辈子,为了这大兴,为了这后宫,我与陛下,相知的太少了,这最后一段日子,就留给我们罢。” 说到此处,一滴滚烫而盛满太多情绪的泪落在元皇后包裹她的手背上,隐隐中,模糊了顾砚龄的双眸。 “你是个好孩子,萧家的江山交于阿译和你,陛下与我,还有你们的母亲,都是放心的,你,可明白了——” 最后一句话仿佛有着千斤重,顾砚龄抬头间,看到了元皇后的期冀,太子妃许氏的信任,一股暖意不由流入五脏六腑,安抚着她那颗并不安宁的心。 顾砚龄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沉重与期盼,元皇后与许氏,是将这一幅江山画卷,交到了萧译与她的手里。 “阿九不负皇祖母与母亲,愿与大兴,与萧家共进退。” 这一刻,仿佛侵来了一股暖意,元皇后的眸中化开欣慰,而太子妃许氏已是不由低下头,擦去眸中的泪意。 转身间,跪在眼前的女子背脊挺直地站在榻前,语中不徐不疾,不扬不抑,却是足以安定人心。 “怀珠。” 话音一落,怀珠速而走出来,方行下礼,便听得上面响起了声音。 “今日在乾和宫伺候的人,皆送去北宫暂作安置。” 此话一出,殿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皆是脸色一白,腿软的跪下去,哭声和求饶声渐渐扬起来。 “太子妃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谁再多言,立即拖出去杖毙,扔入枯井里去——” 就在这一刻,元皇后冷厉而冰冷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斩断了一切声音,只见眼前的众人皆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抖如筛糠。 “你们都是御前伺候的人,自然知道这般安置的意思。” 相比于元皇后的强势,此刻的顾砚龄更像是一位亲切的长辈,循循善诱,没有逼迫,却是如一曲安魂咒,安定了人心。 “你们若安守本分,他日便是我大兴功臣,你们其中若有一日敢暗通款曲,等你的,就不止是枯井的一把土了。” 说到这儿,顾砚龄的神色平静,眸中甚至能看到那一份亲切之意,唯独话语,却是牵动人心。 “为功,还是为贼,相信你们知道该如何选择。”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寂静,顾砚龄未再语,下面的人也不再惊惶哭泣,只是试探般互相对视一眼,终究,一个人恭敬而顺从地走了下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最后一人走出殿中,顾砚龄与元皇后立即指派心腹值守乾和宫,不得奉召,不得随意进出。 而皇帝病重的消息,就这般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 夜色之中,因着秋日渐渐远去,初冬将至,今夜似乎寒凉了许多,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回太孙妃,此次征鞑靼,共计二十万大军,均是从京陵周边各府县挑选的精锐兵力,另有抽取五军营,三千营,及神机营的精锐主力。” 窗外的寒风微拂,烛火摇晃中,顾砚龄看着眼前兵部尚书崔文程坚毅而凝重的神色,手中不由微微一顿,沉默中,终是抬眸徐徐问道:“一旦洛王起兵,我们可用的,还有多少人?” 听得此言,崔文程缓缓抬起头来,似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从唇齿间溢出话来。 “抛去老弱病残者,还余两万余人——” 崔文程的语气低喑而沉重,坐在榻上的女子眉眼间陡然浮起轻然的笑意。 对于满朝的皇亲贵戚,满朝的文武,还有这岌岌可危的京师而言,这两万余铁血将士,便是唯一的生机。 第三百三十章 洛王起兵 在今岁那一场初雪的前夕,最后一场角逐终于拉开了它厚重的帷幕,肃杀之意笼罩在整个京陵城上,仿佛连这一年的初冬,都比从前更冷了许多。 在一番提前的部署下,京陵的百姓及朝臣家眷妇孺皆被迁往昌平,曾经繁华与喧闹的京陵城,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座空寂的死城,没有了稚子的笑声,小贩的吆喝声,还有不绝于耳的车轮碾过声。 只能在阵阵凛冽的寒风中,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边的商铺皆门窗紧闭,已然落下了一层晦暗的尘土,就连那绿漆的牌匾,也失了原本的颜色。 “因着兵力空虚,迎敌仓促,洛王的叛军已经一路趁势北上,如今大军已至天津,下一步,便能直逼京城。” 听着崔文程禀报之声,顾砚龄默然立在窗后,即便是雪狐的毛领,也阻挡不住这凛冽的寒风,交叉在貂鼠筒里的双手紧紧按着温热的手炉,转身间,顾砚龄唇角微启,沉然出声道:“那便按原来的计划准备罢。” 看着眼前的人皆默然退去,侧首间,绛朱领悟地上前来,随即便听到自家姑娘低然出声。 “自今日起,除了乾和宫的用度,以毓庆宫为先,各宫吃穿用度皆作缩减,所有的嫔妃宫人,皆暂迁往守卫严密的东六宫来,令下即行,谁若阻挠,立即杖毙。” 女子的声音肃然而冷,绛朱闻言当即低首应声,随即退了出去。 如今建恒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不过是以珍贵的药物,勉强吊着最后一段生命。 而洛王萧衍终究是起兵了,身边的谋士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征檄文,以除外戚,清君侧的正义旗帜,携着五万叛军一路北上,光明正大地称顾家与谢家为专权外戚,而她便是那意图牝鸡司晨,有吕霍之风的外戚之首。蒙惑皇后与太子妃许氏,暗自压下皇帝病重的消息,有意架空萧家的权力,改朝换姓。 那一篇檄文她曾命人当面扬声读过,字词之中考究甚深,可见这落笔之人也是一位难得的才子,只可惜,却是跟了萧衍那般只有野心而无人心的人。 造反便是造反,可历朝历代造反之人,却总爱为自己的野心寻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化身正义之师,仿佛只有这般,才能振臂一呼,万民响应。 就在出神之时,外面渐渐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当顾砚龄随之看去,便见软帘被仓促地掀开,谢昀的身影就那般静静倏然眼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手中拿着一封密信,却是不易察觉地在颤抖,只从眸中,便能看出他似有千万句话,却是卡在喉间,久久伫立。 “怎么了?” 顾砚龄心头不由一震,方缓缓起身,便见不远处的谢昀终于缓缓走过来,每一步都仿佛分外艰难。 “宣府八百里加急——” “说什么?” 顾砚龄几乎是陡然上前,静默的身子也不由紧绷,而一种不祥的预感,也在一点一点包裹而来。 对上顾砚龄定定地目光,谢昀不由垂下眸,似是有些回避,下一刻,只听得清脆一声响,顾砚龄一把夺过谢昀手中的信笺,当她双手紧张地将信抽出,看着里面的字,顿时脸色惨白,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随即,手中薄薄的几页纸悠悠落下,嘴唇翕合间,却是一句话也未曾说出。 原本皇太孙萧译亲征,鼓舞了士气,一路之下,也是胜仗不断,而萧译在军中的威望,也日渐提高。 可眼见着在大兴与鞑靼展开最后的厮杀之时,脚下静落的几张纸上,却是打破了一切。 皇太孙萧译在与鞑靼对战之时,总兵郑文突然带兵突袭,将萧译与后方军队斩断,只能孤军深入沼泽林中,却是断了联系。 “阿九——” 眼看着面前的人陡然身形一晃,谢昀几乎是忘却了一切,当即出声上前,就在他将要扶住之时,身旁的绛朱却是已然悲戚地扶住了顾砚龄的身子,谢昀默然将手收回,沉默中,终究还是出声宽慰道:“一切未定,太孙殿下吉人天相,必会安好归来,还望太孙妃保重身子——” 看着眼前的人怔怔然点头,眼神涣散的模样,谢昀的一颗心也是万分沉重。 萧瑟的寒风从格窗外探头而入,浸骨的寒意穿透层层衣衫入里,站在那儿的女子就那般木然跌坐回去,没有泪水,没有无措,却是如同失了方向的鸟一般,跌跌撞撞,没了归宿。 寂静中,顾砚龄紧紧攥着双手,努力抑制住心下渐渐欲起的慌乱,她相信,萧译会兑现他的承诺,他会安好地归来,带着四叔,带着哥哥,一同得胜归来。 …… 这世间的事,总是不尽如意的。 在当今皇太孙于宣府音讯全无后,年迈病重的建恒帝终究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曾经的一代天子,临终前,却是口不能言,手不能笔,只能听着自己最宠爱的太孙身处危机,而自己亲生的儿子,却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兵临城下。 只为了夺取他曾经抢下来的这片天下。 绝望,孤独,还是悔恨。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逝者已逝,可生者,却依旧要活下去。 短短的半月,京陵似乎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一夜,寒风萧瑟,凛冽的几乎滴水成冰,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重了,仿佛将无数干枯的树枝都压断,使得多少殷红的腊梅碾于尘土之中,一眼看去,如同淋漓的鲜血,满目疮凉。 不知已经是多少个日夜,顾砚龄就那般在烛火下,手撑在软枕上,和衣而睡,簌簌地落雪声,凸显的殿内分外安静,沉寂。 轰然间—— 一声巨响几乎惊天动地而起,就连这殿内的烛火,似乎也摇晃不已,顾砚龄猛地受惊睁眼,恍然间,她看到了宣武门那一方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天空。 “太孙妃——” 软帘被仓促掀开的那一刻,绛朱几乎是慌然失措的跑了过来,因着太急,脚下被猛地绊倒,狼狈地跪倒在她脚下,脸色苍白间,几乎是颤颤巍巍,就连气息也极为不稳。 “叛军,攻城了——” 短短的一句话,仿佛用尽了绛朱一生的力气。 第三百三十一章 攻城 看着绛朱微微颤抖的嘴唇,顾砚龄掀开身上的薄毯,缓缓起身,当她一步一步,走向窗下,看着天上那颗明亮夺目的启明星,还有天际渐渐翻起的鱼肚白,唇角微勾间,只发出了平静的一声溢叹。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话音落下,绛朱便听到了脚步声响起,当她回头间,只看到软帘后瞬然消失的裙袂,惊得当即站起身来,拿起悬挂在楠木施上的火狐斗篷,迅疾地追了出去。 耳边的寒风呼呼作响,吹在脸上犹如刀割,顾砚龄只觉得自己这两世,也从未这般放纵地疾跑过,当她赶至宣武门的城墙之下时,震天的杀声几乎如潮水般涌在她的耳边,拍起了一道又一道猛烈的波浪,让她有些怔然。 一步一步,顾砚龄缓缓扶着砖石拾阶而上,直走完最后一步台阶,默然立在那儿。 她看到了一张又一张年轻而血性的脸,忠诚而澄透的眸中泛起了惊讶,也怀着发自肺腑的崇敬,皆低下头,默然让出一条道路来。 “太孙妃——” 督战在城墙之上的崔文程,韩振还有谢昀,看到这意外出现的身影,都不由惊诧,惊诧过后,当即赶上前来,抱拳行礼。 “太孙妃,刀剑无眼,此处太过危险,还请您速速离开此地。” 崔文程紧张出声,当即便要命人相送,却被顾砚龄抬起的手挡了回去。 这一刻,顾砚龄看着眼前这些胄甲加身的将士们,犹如敬畏神明一般看着她,她知道,在这些年轻的血性男儿心中,萧家便是他们的天,萧家的江山是他们要去一生,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的东西。 “大兴的将士们——” 女子清泠而豪迈的声音自城墙之上响起,下一刻,在众人都未预料之时,眼前这位尊贵无比,曾经只能远远一睹的天家太孙妃,却是以尊敬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将手交叠身旁,膝盖缓缓弯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行礼,却是行如流水,激动了每一个将士的心头。 “我顾砚龄在此,代大兴,代萧家,代你们的父母兄妹们向你们行下一礼,今日我顾砚龄在此立誓,定与诸位勇士们共进退,共生死,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誓保我大兴的江山,不为洛王一行叛军荼毒,染指,保我大兴的百姓永享安宁。” 这一刻,顾砚龄再次庄重下拜,清泠而豪气的声音如轰轰擂鼓,震动了在场每一位将士的心,在他们的眼中,顾砚龄看到了士为知己者死的绝然,更有着跃跃欲试的嗜血和激动。 “同进同退,誓保大兴!” 崔文程在震撼间,不由神情坚定,当即振臂高呼,在场的将士们听得此言,也立即齐声响应,这一刻,男儿们震慑山河的气魄震动了整个皇城上空,久久回荡不绝。 在两军疲惫休战之时,顾砚龄走至城墙边上,自上而下地看去,叛军的铁衣如同老鸹漆黑的羽翼,在这凛冽的寒冬之下,更添了几分肃杀的压抑,逼人的血腥味携着凛冽的风雪刮过肌肤,微微有些寒凉的疼痛。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嗜血的目光,重重将皇城每一个门围如铁桶一般,莫说是一人,只怕是一片羽毛,也不能飘出去。 “太孙妃,别来无恙。” 城墙之下,一身雪白胄甲的萧衍居于其中,文弱的身形少了几分凛厉,眉眼随和的笑意,更一如从前那般温润如玉,仿佛仍旧是闺阁女儿心目中那个翩翩皇子的模样。 可惜在那个温柔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冷硬如石的心。 “九皇叔,别来无恙。” 萧衍坐于马上,抬头间,看着城墙之上那身穿火狐斗篷的清冷身影,一如初见般绝世姣好,此刻在这皑皑白雪之中,更加灼目,引人。 “如今京陵已是一座死城,紫禁城之中,在你的身后,也只有一群柔弱的妇人而已,太孙妃又何必这般执着——” 说到此,萧衍笑的云淡风轻,双手缓缓展开,抬颌间满是势在必得的气势。 “死守下去,不过是白白断送多少大兴将士的生命罢了,如此固执,究竟是为了谁?是为了我那生死未卜的侄儿,还是这个与我而言,已经唾手可得的江山?” 萧衍的笑意未绝,眉目之中仿佛是一位体贴的友人,正在徐徐劝慰罢了。 听得此话,居高立于城墙之上的人唇角勾起同样平静的弧度,眉目挑然间,却满是冰冷。 “我与诸位守城将士们所为都只一件,便是看着你洛王萧衍兵败身死,在后世的史书中,被钉上乱臣贼子的耻辱之名,遗臭万年。” 话音落下,萧衍眸中微凝寒意,尚未开口,身旁便有一人不由讥讽出声道:“你们竟是无人了?竟让一区区妇人对阵军前,还如此言行狂悖,如今死到临头了,还不速速将玉玺和晏清王双手奉上,我们洛王殿下,还能留尔等一命。” 话音一落,讥讽的笑声在城墙之下的男人之间顿然传开,哄笑声所带来的耻辱顿时引来守城将士的愤懑,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城墙之上那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是唇间无谓一勾,下一刻,几乎还在众人讥笑之时,萧衍便见那火红的身影立然抽过身旁守卫的弓箭,搭箭引弦,所有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 在他瞳孔微缩之时,那箭头正凛冽地对向他,下一刻,身旁的将士们顿时警觉地立起箭牌,将他牢牢挡在身后,而就在那一瞬,箭头却是陡然转向,只听得“嗖——”地一声,仿佛凝结的寒冰陡然被穿破,一点一点碎裂开来,而就在下一刻,那迅疾如雨的箭矢便直直穿透而来。 “嘭——” 闷然一响,那是箭矢穿透血肉发出的声音,就在众人惊异之时,周围静的似乎只听到簌簌疾雪声,而下一刻,那口出狂言之人便惊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羽箭,再抬起头看向城墙之上时,却是不可置信地轰然倒在马下。 那一刻,惊讶之声顿时扬起,就连此刻的萧衍,也怔然看上去,而城墙之上的那个身影仍旧默然立在那儿,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幻象罢了。 “好一个声东击西。” 萧衍怒而生笑,竟是抚掌出声。 “侄媳妇儿,本王是小瞧你了。” 听得此声,顾砚龄轻然一笑,随即冷然扬声道:“我萧家的人,萧家的将,萧家的兵,便是战死至最后一位妇孺,也非砧板鱼肉,绝不会屈辱与尔等贼子之下。” 几乎在那一刻,女子眼角的冷厉与讥诮点起了他内心的火焰,只见萧衍眸中一凛,额角的青筋几乎暴起,下一刻,便怒而出声道:“再攻——” 轰然之下,叛军们抱着粗壮的攻城木直直撞向城门,声音犹如雷雨,似乎连整个京陵都为之震动,而脚下,都在颤抖。 这一刻,顾砚龄看到脚下黑压压的叛军犹如潮水一般团团涌上来,几乎要将着一座小小的紫禁城吞噬。 …… 第三百三十二章 陡转 因着接连半月对城墙不间断地浇淋冰水,紫禁城的城门及城墙之上早就随着这一场如期而至的冰雪凝结成了滑而厚的冰层,因而对于萧衍和叛军而言,无疑又是一层艰难的障碍。 接连七日,叛军们一次又一次地攻城,爬云梯,却因城墙之上凝结的冰层而一次次失败,落下,眼前的一切击溃了萧衍最后的耐心,就在这一日的清晨,随着萧衍冷厉的令下,城墙之下架起了火堆,展开了最后一轮猛烈的进攻。 待到第八日,另一个消息如惊雷般传来,叛军郑文携大军返京了。 当顾砚龄登上城墙之时,便能清楚地看到一只不同于京卫队的军队整齐而携着杀伐之气,仿佛被熔炼涌入的铁水,铁蹄如雷声一般凛冽逼来,这一刻,死守在城墙之上,一身血腥的守城将士们都默然了,斑驳的血迹沾满了他们原本雪亮的胄甲,他们已然分不清,这些究竟是叛军的血,还是同伴的血,抑或是,自己的血。 渐渐地,顾砚龄看着一身风霜的郑文率军涌入萧衍的军队之中,仿佛历久在外的旅人,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归处。 “微臣郑文,参加洛王殿下!” 郑文策马于前,恭敬地停在萧衍马前,正欲下马,却是被萧衍伸手扶住了。 “孟仲,一路辛苦了。”(注:孟仲,是郑文的字。) 说话的这一刻,萧衍笑然抬头,仿佛除去了眼前最后一道障碍,看到了大好河山一般,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浓烈欲望与征服感。 “死守至今,你们的背后只是一座孤城,何必,执迷不悟。” 短短的一句话,看似是劝慰,却是卸去了守城将士们那一层坚硬的盔甲,为这最后的壮烈一拼,平添了几分凄怆。 “太孙妃,你今日若开此城门,我萧衍绝不会伤着城中任何一人,事已至此,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一刻,凛冽的寒风携着雪花掠过,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都默然看着眼前年轻的太孙妃,于他们而言,她便是他们要誓死保护的天家。 倏然间,立在城墙之上的顾砚龄眉目间浮起淡而悠远的笑意,下一刻,便见她凝眸而望,语中满是深意。 “不知九皇叔可曾听过一句话。” 看着城墙之上微微一笑的女子,萧衍不由眉头轻蹙,而在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时,他却是听到了足以让他警醒的又一句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女子的余音方散入空中,陡然刀剑出鞘的声音让他神经一凛,就在他本能地将手按于剑柄之时,却已然感觉到一股凛冽而厉的冰凉置于他的脖颈。 “孟仲——” 此刻萧衍的神色分外难看,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以剑抵在他脖颈之上的人,而在场的众人,不论是城墙之上的守卫,还是城墙之下的叛军,都为这陡转的一幕而惊然,唯独顾砚龄,凛然在上,漠然看着眼下这一幕。 “你疯了!” 听到萧衍因为背叛而出的暴喝,眼前的郑文没有丝毫放剑的动作,眉眼之中,不仅没有一丝背叛的愧疚与躲避,反而,满是凛冽的寒冷。 “洛王妃之子急病夭折,洛王殿下事后明明已查出是侧妃王氏出于嫉恨之举,却是放任那个毒妇,又一次毒害了阿瑶的孩子,我的侄子,或者说,是洛王殿下您的亲生儿子——” 这一刻,郑文的眸中如鸷鹰一般,冷的可怖,恨不得能穿透萧衍的胸膛,掏出他那一颗坚硬如石的心一般,语中满是愤怒,与讥诮。 “虎毒不食子,为了不让阿瑶在洛王府生下我郑氏的后代,为了日后我郑氏捧你上龙堂后,能将我等弃之如履,你连自己幼小的儿子都不放过,究竟你是疯子,还是我?” 说到最后,郑文几乎是从齿间咬出这几个字来,手腕翻转间,剑刃离那脖颈更近了,瞬然间,血腥的味道溢散开来,一道血红的划痕下,萧衍能够感受到脖颈留下的热血。 而这一刻他也全然明白了,算计了始终,却终究是将他自己也被算计了进去。 就在这一刻,郑文冷冷瞪着萧衍,随即高声喝道:“洛王萧衍,乃是悖逆陛下的乱臣贼子,尔等还不下马就擒?” 话音一落,在场的叛军都乱了军心,一时如没了方向的雏鸟,几乎在同时,一声高过一声的铁蹄声由远及近,几乎是动地而来,下一瞬,便能看到潮水一般的军队自远处而来,风驰电掣间,将叛军团团围住。 而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身披墨色胄甲,难掩一身风霜疲惫,却是疾驰而来,待到城下,就这般远远凝望着城墙之上那抹冷傲而绝然的身影。 “太孙殿下在此,执迷不悟者,杀无赦!” 寂静间,本该生死未卜的顾子涵却是胄甲在身,就那般倏然出现在众人面前,高坐马上,策马凛然扫向叛军,只一个眼神,也携着疆场上慑人的杀伐之意,逼的无数叛军不由低头退行。 “吾等不敢,求殿下恕罪——” 几乎是下一刻,兵器跌落在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所有的叛军都慌乱的翻下马来,连忙伏地请罪,已然溃败的不堪一击。 这一刻的萧衍仿佛跌落进了深谷,他很清楚,此刻的自己,已经是大势已去。 而他,从很早之时,便掉入了眼前这个与他同龄侄儿设下的陷阱之中。 只等着他起兵的这一刻,以平叛之名将他打为乱臣贼子,斩草除根,却不背同室操戈的骂名。 耳边是呜呜地风雪声,和叛军求饶的声音,而此刻的顾砚龄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定定看着城墙之下那个挺拔的身影,几乎是不自主地,压抑了许久的泪意渐渐涌上眼前。 终究,他没有食言。 他们赌赢了,即便只有分毫之差,她与他都可能会死在乱军之中。 但终究,他们赢了。 “开城门——” 几乎是同时,紧闭的宫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城下的萧译当即纵马而入,而城墙之上的顾砚龄也已是忘却了一切,毫不犹豫地朝城墙之下疾步而去。 就在还有两步石阶之时,萧译已然勒马于前,翻身而下,四目相对间,她不言,他也不语。 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强烈地从心内升起,让她再也抑制不住地滚下泪来,而下一刻,她就那般看着石阶之下的男子张开手臂,温柔而暖声道:“阿九,我回来了。” 那一刻,石阶之上的顾砚龄没有再犹豫,几乎是同时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之中,下一刻,萧译紧紧拥著她,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自耳畔缓缓而起。 “让你受苦了——” 一句话,仿佛蝶翼轻轻触碰她那颗心,顾砚龄紧紧回抱住萧译,随即在他的耳畔平静而赌气道:“我本已想好,若你不回,我便带着阿纬和安乐改嫁他人,将你忘得干干净净。” 听得此话,眸中的笑意似乎瞬间扫去萧译这连着半月日夜兼程的疲惫与风霜,此刻的萧译并未愠怒,而是庆幸一般,失笑出声,在她耳畔轻轻诉说:“看来,旁人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了结 “吱呀——” 随着破败的门被缓缓推开,一束刺目的光芒射了进来,灵宝闭眼间再睁开,却是看到了门外皑皑白雪,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来。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外,却是让他愣在那儿,仿佛看到恶鬼一般,连连颤抖后退。 “冯——冯唯。” 听到灵宝连话也说不利索了,身披大氅的冯唯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轻然跨过门槛,不紧不慢走进来,仿佛师徒再见的叙旧般平静如常。 “不过数月未见,连师父都不唤了。” 听到冯唯平稳的声音,看着那渐渐靠近的身影,灵宝不住地往后挪移身子,颤抖地指着眼前高大的身形道:“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死?” 冯唯趣然挑眸,随即便见一人恭敬地走了进来,却正是灵宝的亲信,小印子。 看着小印子对着冯唯极为尊敬的行下一礼,这一刻灵宝顿时明白了。 一直以来他暗中培植的亲信,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人,抑或是说,根本就是冯唯留在他身边的眼线。 几乎是不自主地,灵宝身子猛地一颤,看着眼前的冯唯,仿佛如阎罗一般,后脊升起噩梦一般的凉意来。 冯唯恍若未察觉灵宝的恐惧,一步一步缓缓走进,高大的身形落下暗沉的阴影,将灵宝逼至墙角,惊如猎物。 “师徒一场,临了我便再教你一句,要想实现自己的欲望,就要斩草除根,不出手则已,既出手便要当机立断,狠狠将对方打死才是。” 冯唯的话语平静而随和,却是听得灵宝抖如筛糠,冯唯轻轻蹲身下去,看着缩在墙角里颤抖的灵宝,唇角勾起几分宽慰道:“当初在我离京之时,你就该将我除掉,南京,太远了,你的羽翼太薄,还伸不到那般远的地方。” 话语落尽,冯唯缓缓站直身子,就在身后的陈良手持利刃,漠然上前时,灵宝当即狼狈上前伏在冯唯的脚下痛泣道:“师父,师父,奴婢错了,求师父饶过奴婢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就将奴婢当做一个玩意儿,留奴婢一条命罢——” 听到脚下的哭嚎,冯唯唇角勾起,不紧不慢地侧身站定,低头温和看着狼狈不堪的灵宝道:“当初你向为师亮出杀机之时,便该想到这一天。” 话音落下,灵宝怔然在那儿,脸色惨白,刚欲起身挣扎逃跑,却是被陈良一手制服,几乎是同时,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闷然响起,下一刻,淋漓的鲜血一点一点滴落,敲打在地上,灵宝圆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低眸,看着那把穿透胸膛的匕首,鲜血下一刻便从他的嘴角溢出。 忽地,灵宝随之倒在地上,犹如枝头的枯叶,抽搐之下,化为平静,连翻起的可能也没有了。 冯唯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默然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转而侧身,一边叠着手中的帕子,一边漠然道:“烧成灰,扔入枯井去。” 出了房门,站在台矶上,看着沉沉的白雪,还有阴翳的天空,冯唯终于无声地轻吐一口气,这一刻的他,犹如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只要半分的差池,死的,便该是他了。 终究,他命大,活了下来。 一切,也该结束了。 …… 夜色之中,看着远去的一双儿女,萧译晦暗的眸子中多了几分欣慰,下一刻,顾砚龄接过绛朱手中的羹汤,正要递上前,却是被萧译揽住了腰,将头轻轻靠在她的怀中,仿佛是一个疲惫的孩子。 轻然间,顾砚龄将莲口玉盏放在案上,伸手安慰地抚着萧译的后背,下一刻,她便能感觉到怀中人微微的耸动与沉抑。 “我终究,连皇爷爷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男子哽咽而喑哑的声音自怀中而起,顾砚龄默然垂下眼眸,眼中也多了几分黯然,手中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着萧译的背,终究缓缓出声道:“你替大兴守住了江山,陛下就算是在另一方,也会欣慰的。” 话音落下,二人静默相对,寂静中,顾砚龄就那般揽着萧译,萧译也那般第一次依赖在她的怀中,久久才出声,满是缱绻。 “阿九,答应我,这一辈子也不要离开我。” 听到这短短的一句话,顾砚龄的心中陡然一痛,不由含着泪意,却是低身回抱住萧译,在他的耳畔轻声道:“好。” 大行皇帝入陵前夕,皇城上下已然挂满了白皤,在这雪白的天地里,更添了几分萧瑟。随着华辇停在寿皇殿前,素衣银簪的顾砚龄与同样素服的萧译缓缓走下来,二人携手,一步一步走进,一路的嫔妃,外命妇及宫人们皆尊敬地让出一条路来,默然下拜。 这一刻,顾砚龄与萧译比肩而入,看着眼前大行皇帝的灵堂,顾砚龄感受到了身边萧译的僵滞与沉默。 伸手间,宽大的袖笼下,顾砚龄轻然握住了萧译的手,微微触动间,萧译侧眸而去,对上了那双温柔而暖的眸子。 下一刻,萧译提步而去,夫妻二人庄重地上前,拈香而进,引着身后的众人跪身下去,随着云板一拍,内侍声起。 “举哀——” 登时间,潮水一般的哭声几乎盖过了一切,这一刻,顾砚龄侧首间,看到了萧译脸上默然划过冰冷的泪水,不由默然。 放眼而去,在这灵堂之上,有几人真的如萧译这般,是真的为亲情而泪。 不过是为了哀而哀,为了自己浮萍一般的未来而哀罢了。 顾砚龄回过头,看着黑沉沉的令牌,一时之间,有些怅然。 曾经的建恒帝,萧译的皇祖父,曾是那个手刃兄弟,坐上皇位的冷血帝王,也曾是为百姓昼夜伏案,夜以继日的勤劳帝王,而在萧译与她的面前,也曾是一位慈爱的长辈。 不论从前如何的风光,哪怕是天子,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由自问,前一世她离世之后,又有谁会为她哭泣? 想了许久,她也想不出一个人来,或许,在她死的那一刻,笑的人,远比哭泣的人更多。 看着身旁的萧译,还有身后的一双儿女,顾砚龄只觉得自己的一生才有了托付,这一世,她不是孤独的,她也有着自己所要坚持的信念,那便是,不论未来如何,她都愿站在萧译的身边,牵着这一双儿女,彼此陪伴,走到最后。 第三百三十四章 新朝 寒冬凛冽中,大行皇帝的梓宫浩浩荡荡地送入了乾陵,而这一刻也昭示着,嘉正朝正式落下帷幕。 起兵造反的洛王兵败入狱,第三日夜,便死于狱中。 坊间百姓对于这样的事情总是多了几分好奇,茶余饭后下,毒酒一说,暴毙一说,自裁一说甚嚣尘上。 直至一个冬日明媚的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随着庄重而浑厚的鼓乐声响彻整个皇城的那一刻,嘉正朝的一切,都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幕布,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对于世人而言,新朝的天子登基,才是一件更加令人激动的事。 新朝的帝后引领朝臣百官,祭天地告太庙,自中极殿一步一步走入皇极殿,随着礼官出声,身着蟠龙织金冕服的萧译,携着同着新后凤冠礼服的顾砚龄缓缓拾阶而上,而在他们的身后,便是连绵宏伟的江山和臣伏在他们脚下的朝臣万民。 随着首辅顾正德高声宣读新帝登基,以及立顾氏为后的诏令,顾砚龄与萧译并肩立在皇极殿前,在那一刻,山呼万岁的声音动地而来,脚下的朝臣百官齐声撩袍,跪地,默契而整齐地行下三跪九叩之礼,敬畏之声几乎响彻整个皇极殿的上空。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刻,身旁的人微微侧首,宽大的冕服下,是萧译紧握住她的右手,转眸间,头上沉重而华丽的珠翠凤冠发出清泠而庄重的声音,温暖的光芒下,萧译久久凝望着她,许久,才满怀情愫与她道:“这一世,你便注定与我绑在一起了。” 听得此话,顾砚龄含笑间,唇角勾起道:“惟愿如此。”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握住她的那只手更紧了几分,下一刻,她便从萧译的眼中看到了雄心,还有更为宏伟的志向。 “阿九,待到天下富庶那一日,我便带你,阿纬,还有安乐,走遍大兴的每一寸山河,看一看属于我们,属于阿纬的江山。” 听到耳畔的许诺,顾砚龄的眸中不由微热,看着那双熟悉而温柔的眸子,那个字就那般自然而然的从唇边溢出来。 “好。” 这一刻,山呼万岁的声音仍旧响彻广场的上空,而萧译与顾砚龄携手看向远处,看着金色的光芒跳跃在飞檐之上,与那琉璃金瓦碰撞出金色熠熠的光影,而在那更远处,便是属于他们的江山。 …… 新帝登基之初,便一道旨意,擢升刑部尚书谢昀为中极殿大学士,引入内阁,同时下诏,为谢昀之女谢疏南及当今的晏清王萧纬结下姻亲。 一时之间,谢家一跃而起,成了继顾家之后又一个皇亲国戚。 而同时,新帝也随之着手铲除宫中不正之风,北苑归元道的归元真人,因炼制丹药,损及大行皇帝圣体,被腰斩于午门之外。 当初跟随洛王萧衍,企图造反的骁勇男郑文,因着有悔过之举,功过相抵,被贬为庶民,在一个清晨,携着因为失子而精神失常的洛王侧妃郑氏平静地离开了京城,再也没有了踪迹。 而当今皇帝仁爱,并未因此如先帝一般血洗朝堂,只是将洛王一脉除去皇籍,贬为庶民,而告发洛王乱党的奏疏,也被一把火烧在午门之前,将一切往事,都融为了灰烬。 这一举动,换来了更多人的臣服与敬佩。 与对先帝的敬畏不同,对于当今的新帝,朝臣们更多的,却是敬服。 在新帝登基后的第三日,京陵的城门口,一辆寻常的青绸马车缓缓行过,掀帘间,仍旧是那个瘦削而挺拔的身影,数月不见,却依旧风姿绰约。 “哥哥,我们走罢——” 默然伫立了许久,听到耳畔的轻唤,身披鹤氅的冯唯温和侧首,看着幼妹眉目温柔的笑意,唇角勾起了亲近的弧度,随即出声道:“好。” 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城门之上的“京陵”二字,冯唯的心头仿佛落下了层层浮尘,将从前的一切过往封存下来。 或许京陵,他再也不会踏足了。 就这般与幼妹一同,平平淡淡地过着下半生,便是足够了。 …… 两年后, 春光明媚如纱般洒下暖芒,此刻的慈宁宫分外热闹,太皇太后元氏高坐与上,太后许氏与皇后顾氏分别坐于下手的位置,依次下去,便是当今的宁太妃,如意大长公主,以及绮阳长公主。 虽是新朝初起,但因着当今皇帝登基时一旨诏谕,只道新朝刚立,又经内外叛乱,四海未平,百姓贫瘠,选秀事宜暂时搁置,待到天下富庶之日,再行商议。 旨意虽是这般说,可众人皆知,在当年洛王起兵造反之日,当今的陛下与顾皇后便在史书上创造了辉煌的一笔,夫妻一内一外,不仅兵不血刃地平定了内部洛王叛乱,更是将鞑靼首领俘虏,由顾子涵亲自率兵将鞑靼余部追至穷途末路,逼得鞑靼余党兵败自杀。 如今四海早已平定,这些话终究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至于天下富庶之日,便更是大而空,何时才叫富庶?不还是全看陛下的旨意? 对于此,言官虽有微词,但想到京城所传,那日在城墙之上,当今顾皇后于城墙之上射杀叛军那一幕时,便不由缩了脖子。 终究,立不立六宫是皇帝的家事,如今皇后膝下有一双儿女,晏清王早已在陛下登基不久便被立为了太子,将来这江山注定还是太子殿下的。 如今他们何必惹怒陛下,给顾皇后找不自在,白白得罪了未来的皇帝,反正皇嗣已有,只要不危及大兴的江山,这六宫虚设便虚设,与他们又何干。 至于当今太皇太后元氏,自大行皇帝去后便退居慈宁宫,不再过问朝堂及后宫之事,对于帝后的恩爱,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至于六宫之事,也倒不那般在乎了。 而太后许氏,一向性情温和,更是从不插言帝后夫妻之间的事。 因此三年之间,大兴的后宫如同虚设,一直以来,也只有顾皇后一人罢了。 至于帝后之间,即便夫妻多年,却是恩爱如故,每一日都胜似新婚。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安乐郡主他们来给您请安了。” 耳畔侍女兴然的声音响起,太皇太后元氏当即眉眼泛着慈爱的笑意,连连道:“快,叫他们进来。” 话音方落,已然长成俊朗少年的太子萧纬,携着幼妹安乐郡主一同走进来,而在他们身后,便是欢声笑语的元章(如意公主儿子)、阿宁(绮阳郡主女儿)、还有既定的太子妃谢疏南。 这一刻,俊朗的少年郎,眉目如画的少女们齐齐走进来,仿佛这春日里初放的桃花一般,让在场的长辈们皆是心下动容。 一时之间,殿内顿时热闹极了,长辈们的谈笑声,年轻人的逗趣声,融合在了一起,温暖而祥和。 当顾砚龄看到阿纬与阿南相视间,少女颊边羞赧的红晕,还有少年唇边温润的笑意,一颗心也不由为之而动。 看来这一桩婚事,也算是指对了。 说话间,请平安脉的吴院使恭敬走进来,方替太皇太后元氏请过脉,正要退出时,却见太皇太后慈和道:“哀家看皇后近日有些恹恹的,叫吴院使也瞧瞧罢。” 顾砚龄听此,对上太皇太后和蔼的眸子,当即含笑应了,当丝帕搭了上来,吴院使默然把脉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看过来,而其中的萧纬与安乐则是不由携着几分忧色,让顾砚龄更是心生欣慰。 “皇后娘娘大喜——” 陡然间,吴院使激动地收回手,眉眼满是祝福与笑意,转而跪下对太皇太后元氏,皇太后许氏道:“皇后娘娘这是喜脉,太皇太后大喜,皇太后大喜——” 话音落下,众人先是一愣,下一刻,宫人们整齐上前跪地道喜的声音,当即引得太皇太后元氏与皇太后许氏对视,竟是不由喜极而泣。 “好,好,快去报给陛下——” 下一刻,太子萧纬与安乐几个小辈也是格外欣然,一齐上前道贺。 “儿臣给母亲道喜——” 看着眼前一张张真诚的笑脸,想着吴院使所说的话,顾砚龄不由将手覆上平坦的小腹上,激动与幸福几乎一齐涌上心头,一时间,眸中竟也不由微微泛热。 …… 当萧译得到喜讯,一下朝,连朝服都尚未换下,便欣然朝慈宁宫去,而就在走到那熟悉的游廊之时,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是让他不由顿下步子。 身穿朱色宫裙的顾砚龄温柔站在游廊尽头,唇角含着暖人的笑,四目相对间,萧译当即疾步上前,将近之时,温柔地将眼前人抱在怀中。 许久,才缓缓出声道:“怀了身子,便莫要如从前那般在这里等着我下朝了——” 听得此声,顾砚龄含笑回抱住萧译,语中缱绻道:“可是我腹中的孩儿却说,他也想如母亲一样,每日站在这下朝必经之地,等着他的父亲回宫。” 听到此话,萧译眸中顿时溢开春水一般温柔的笑来,随即轻轻松开怀中的人,侧首对身旁的檀墨道:“自今日起,将内阁的票拟都搬去坤宁宫。” 檀墨闻言悄悄看了一眼笑而不语的皇后,当即眉眼咧开笑意道:“奴婢遵旨。” “回宫罢,昨夜见你咳嗽,我便叫小厨房熬了点冰糖梨水,这会子还正温着的。” 听到此话,萧译唇角勾起温和道:“若说吃食,唯有绛朱所做,比御膳房还要更胜一筹。” 顾砚龄闻声眸中微动,想念般缓缓道:“如今绛朱远在江南,再想吃她做的东西,却是难了。” 萧译闻声,悄悄凑近耳畔,唇角轻轻勾起道:“今日下朝听谢昀说,白炉将携绛朱回京定居,日后,便叫绛朱再回你身边罢,有她与醅碧,怀珠在,我也放心了——” 听得此话,眼前的人登时眸中化开欣喜,下一刻,萧译温柔地将顾砚龄抱起,离开了地面,一如新婚夫妇般,体贴而甜蜜。 宫人们见此,皆默契地低头含笑,背过身去,对于眼前这幕早已是见怪不怪。 “走,回宫。” 听着耳畔温柔的声音,靠在萧译温暖的怀中,顾砚龄不由伸出双手,揽住了萧译的脖颈,更加安然的蹭进去,甜蜜与幸福,几乎如潮水一般将她团团围住。 这一世,她终究是幸福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