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之云鬓乱》 第一章 夜召 深夜,在驿站中,遭受一整日车马劳顿的舞姬洗漱完毕,皆三三两两挤在大床里歇息。 我在镜子前卸了妆,顺手拔下玉簪子,让一头长发垂落下来。铜镜里是一副慵懒的容,铅华洗尽,是我的不屑。呆呆凝视了片刻,正要转身,忽见一名随行办事的老妇推门进来,对我微微示意了一下。 我走上前,轻声问道:“嬷嬷有事吗?” 老妇瞥了一眼屋里酣然入睡的几名女子,悄声道:“三皇子叫你呢,快随我去吧。” 我微微一愣:“这么晚,殿下他找轻衣何事?” 老妇一脸戏谑的笑意:“傻丫头,这还不明白?你的福气来了。” 我闻言,身子微颤,脸上顿时有些发烫。我望着自己一身白色薄纱衣裙,迟疑片刻道:“容轻衣换身衣裳。” 老妇打量了我一下,点头笑道:“胭脂未施,更现清雅脱俗,楚楚动人。这就很好,快随我去吧。” 我跟着那老妇穿过长廊,来到慕容农的住处。一路上我想着慕容农为何深夜召见我,很是不解。 “三皇子,轻衣姑娘来了。”恭敬、讨好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暧昧。 稍时,听屋里传出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叫你进去呢。”老妇将我推了进去,随之关上门笑着离开,留下屋里的我局促不安。 昏暗的烛火下,慕容农身着白色单衣,手上握着卷书,正侧靠在塌前看书。见我进来,便放下书,笑道:“叫你来,正有事情问你,坐吧。” 我轻瞥了一下周围,除了床榻外,并无地方可坐。我便立在附近,轻声问道:“将军找轻衣何事?”私下,我更愿意叫他将军。 慕容农沉吟片刻道:“听副将说,白天有歹人闯入你们的那支队伍,还伤了不少侍卫,是不是真的?我在前面未发觉有这事,倒是我的疏忽。” 我望着慕容农的神情,揣摩着他此刻的心思,没有很快回答。 “怎么不回话?”慕容农挑了一下浓眉,沉声问。 “轻衣想起白天的情形,心有余悸……”白天的事,有那么多双眼睛,自然是瞒不住的。 “你还被他挟持?”慕容农注视着我,“人,你是否认得?” 我点了点头道:“认得。在明月坊时,他曾三番纠缠轻衣,轻衣……没有答应。”说到此,我特意望了他一眼,看他微微颔首,理解这其中的情谊,继续道,“这次他来是想阻止轻衣进宫。” 慕容农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以前在明月坊里的事我管不了,但进了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你要统统忘掉。” “轻衣明白。” 慕容农望着我,淡淡一笑:“这些日子必是辛苦的,再熬一下吧,马上就到中山了。回了宫,再慢慢帮你安排。” 我淡笑道:“谢将军。” 慕容农凝视着我,神情忽而有些局促,欲言又止。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紧,忽而明白过来。白天被挟持,却又毫发无伤地被送回来,任谁都会起疑。他是否在怀疑我已非完璧?男人,毕竟都是一样的。 此刻急着解释反而不好。我转念间,心中又一宽。舞姬大都自各地乐坊挑选出来才技出众的女子,虽不是出自官宦之家,身份较之卑微,但将来还是有机会伺候皇上的。所以进宫后都会先验身。那时不用多加解释,他自然能够相信。千辛万苦,绝不能断了这条进宫之路。 “又走神了,看来你今日真是累了,快回去歇着吧。”慕容农淡笑道,“明天一早就要起程,不知你这身子是否经得住?” 我轻轻一笑道:“有将军如此关心,轻衣又怎么会觉得苦呢?” “巧嘴的丫头。”慕容农淡淡一笑,向我伸手道,“过来。” 我略一迟疑,走上前去。慕容农拉我坐在塌上,笑道:“索性再陪我看会儿书。” 我将蜡烛移近,看他手中是一本兵书,便道:“将军真是勤勉,深夜还在研究这些兵法。” 慕容农淡笑道:“带兵打仗,容不得一丝取巧。在战场上凭的是真功夫,不努力不行啊。” 我微微一笑,侧目望见塌前的一双旧靴,笑道:“如此破旧的靴子还留着,念旧么?” 慕容农笑道:“别小看这双靴子,可是跟着我走了十数年,打了大大小小百来场仗。” 我不语,找来针线,坐在塌前细细缝来。慕容农轻轻望了我一眼,低头,继续专注于书中。微弱的烛光下,我们两个静坐在一起各自忙碌的身影竟然显得非常和谐,静谧中透着安详与温馨。 半个时辰过去,靴子已经缝补完好,我感觉眼睛有些涩重,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 慕容农放下书,道:“你躺上来吧,坐着累。” 我微微一怔,正不知如何答复间,慕容农顺手熄了即将燃尽的蜡烛,周围顿时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不知所措。 慕容农轻轻将我抱入被褥中,伸臂紧紧将我围在其中。贴在他结实温暖的胸口,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动急促。我紧张不安地等待着,尽管内心并不愿意就此屈从,此刻却没有勇气和力量拒绝。原来竟也是如此胆小。我在心里暗笑自己。慕容农抱着我,低低地道:“放心,我不碰你,只想抱着你,让你陪我说说话。” 我暗自松了口气,僵硬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同时又有些困惑。 “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吗?”慕容农轻问。 我在他怀中摇了摇头,苦笑道:“记不得了……”怎么能不记得呢?我曾刻意想要忘记,却有残存的记忆碎片依旧纠缠不清,时时提醒我不要忘记血海深仇。 慕容农轻轻一叹,道:“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我淡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又何来伤心?” 慕容农淡笑道:“我倒记得小时候的许多趣事来。兄弟众多,吵吵闹闹,总没得空闲。我是老三,还得管着下面小的,一会这个被欺负了找我来哭鼻子,一会那个又玩失踪,搞得比打仗还累。” 我听着,不禁失笑。 这一夜,慕容农像对着一位久违的朋友似的对我絮絮道着。他跟我讲已故的大皇子慕容令,讲他的英勇神武、深谋远虑。讲他在众兄弟中与慕容隆最要好,最疼惜最小的兄弟慕容熙…… 这个男人,不仅没有对我设防,反而给了我父兄般温暖、踏实的感觉。我便在他宽广、温和的怀中渐渐睡去…… 梦里,又恍惚间回到明月坊。我拖着艳红的霓裳,风动,轻盈飘逸。我在紫袖屋外嗅到满屋幽香,一室春意。 一身着紫色衣裙的美艳女子正焚香抚琴,美眸偶然一抬,望向立在窗前的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微微一笑。 那男子背手转身,与紫衣女子相视一笑,眼神温和敦厚,毫无杂念。男子眼眸里忽掠过一丝思念与哀伤,却稍纵即逝。 紫衣女子微微含笑,纤指微拨,琴声畅然流泻。 男子默默听着,不语,思念之色更浓。我知道他在悼念一个人,一个他这辈子都无法得到的女子。 我轻轻一笑,选在桃林下,尽情舞动。桃花纷飞,如诗如画。我想,他偶然侧目时,瞥到窗外那一抹绚丽的红色,心中总会泛起某些情愫吧。这是清幽的舞。 五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时,是清幽的舞唤起我心底的激情,从此便与这舞衣、这舞结下了缘。 ——桃林下,一个尽情舞动的身影,热烈、绝美。那是怎样的一种舞啊,犹如红火的蝴蝶,凄美决绝,美得不可言状。 这是我对清幽最后的印象。 我曾幻想过能够如清幽般舞出这种激情,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自由、畅快。现在,我把舞献给这个男人,望他能够懂我。 她是谁?我听到他喃喃自语。他,终于还是注意到了我。 ——那火红的身影停息下来,一个转身,风情万种,外物皆黯然失色…… 清幽的回眸一笑,曾深深迷住了这个男人。而我的转身,虽不如她那般动人,也能让他想起些什么吧。 我看到紫袖抬头,神色一黯,拨弦的手指微微一顿。我能看懂她眼里的幽怨。 她用眼神在质问我,轻衣,你是故意的吗? 你是故意的吗? 梦好长……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睡的脸。英武、坚毅,棱角分明。忽然有些恍惚,这个躺在我身边的男人是真实的吗?平静的容颜,轻微的呼吸声,他是真实的吗? 第二章 胭脂 一早,我赶回舞姬的住所,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她们疑惑、猜测的目光时,却听到一阵争吵声。我一进屋,便看到两个女子推推搡搡,相互辱骂着。旁边有观看的,却无人劝架。 听了一会儿,大致是因为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物件引起的争吵,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愿管这等闲事,进里屋去找阿萝,目光无意间触到一红衣女子。她正在角落顾自练着舞步,外界似乎与她无扰。我记得她好像叫红姝。是个容貌绝色、才情极高的女子,不知日后是否会成为我的阻碍。 红姝停下来,侧目瞥了我一眼,轻轻一笑便转身离开。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她从未说过一句话。我感觉她在刻意回避我。是不屑,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我找到阿萝时,她正坐在床前整理衣物,抬头望见我,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异样。 “你想问我昨晚的事?”我坐在她身边,帮她一起打理包裹。 阿萝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我觉得你应该替自己长远考虑。进了宫,你和三皇子的关系……若被人知晓,于他不过是风流韵事一桩,于你却很是不利。” 我轻叹一声道:“我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只是,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是身不由己,还是心不由己?”阿萝半打趣半认真地问道。 我心头微微一怔,沉默不语。是身不由己,还是心不由己?回想起昨晚的情景,心里竟还带着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日后,又该如何收场?不,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了。 阿萝神色又认真起来,悄悄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从被褥下取出一个精致的胭脂盒来。 “这是……”我一怔,又明白过来,轻声问道,“丢的就是这个?你用这个挑起她们的争执,从而来替我掩盖昨晚的事?” 阿萝点头:“那么多双眼睛,肯定要说长道短的,对我们入宫很不利。让她们吵起来,你这边的事就被忽略了。这件事,完全是我自作主张,与你无关。日后被人发现,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为我如此冒险,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傻瓜,我们是好姐妹。”阿萝笑了笑,道,“我现在就去处理了这个东西,你再休息一下,我们又得上路了。” 待阿萝离开,我的眼里掠过一丝悲凉。好姐妹?那夜,我们三个在一起时也说我们是好姐妹,要共同进退。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去验证好姐妹的忠诚了。 连推心置腹的阿萝都有如此心机,这日后越发没那么简单了。 由于胭脂之争,两名舞姬闹别扭,一早就被安排换了马车座次。我与阿萝心知肚明,依旧坐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没有多余言语。 这一次,红姝刚好调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与我目光相对,她又很快将脸侧向一旁,与其他舞姬一起谈笑着。她嗓音低柔温和,面带浅浅笑意,亲切可人,任谁都无法对她产生厌恶。 我纳闷,不曾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为何她对我如此冷漠? 看着红姝与其他舞姬打成一片,我感觉到自己和阿萝还是被孤立了。她的温柔解人、慷慨大方和独有的亲和力在没进宫之前就已将我打败。我感到了隐隐的危机,原来一味地退避与低调也并不是明智之举。 “红姝,这个镯子真漂亮啊,不过一定很贵重,你真舍得送我吗?”一名得了好处的舞姬笑嘻嘻地粘在红姝身边。 红姝淡淡一笑:“你喜欢就好。只是东西俗气了些,不要嫌弃才是。” 我望了她一眼,轻轻一笑。还没入宫就知道买人心了,你真是迫不及待。不过人心贪得无厌,不是你区区一个金镯子就能满足的。 我思量着,手中一松,白色的绢帕轻盈地落在红姝的脚边。 红姝看似微微一愣,即而弯身去捡绢帕,却有一只脚先她一步踩了上去,纯白的绢帕上立即留下一个污迹。 阿萝的脸色微微一变。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红姝左边的一名舞姬故作内疚地道。 红姝轻轻一笑,拾起绢帕,掸去上面的灰尘,递到我面前,道:“窈窕妹妹真不是故意的,轻衣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与她计较。” 这话可是在隐射我小肚鸡肠。我接过绢帕,轻笑道:“姝姑娘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小气?怎会为了一块手帕伤了姐妹感情?” 红姝问道:“轻衣姑娘是邺城人?” 我点头:“姝姑娘是哪里人?” “龙城。”一块绢帕,有时候却可以拉近距离,即使只是表面。 “龙城有一个有名的知乐教坊,莫非姝姑娘正是来自那里?” 红姝淡笑道:“正是,见笑了。” 知乐坊,红姝。我在心里轻轻一笑。与其百般猜测,不如静观其变。 我们小声交谈着,一起说起舞道与琴艺,时而会心一笑。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在进宫之路上相遇,也许我和她真的会成为朋友,因为我们有太多相似之处。 正说得兴头上,忽听前面有人高喊:“停,原地休息一下!” 这是为了照顾有不便的女子,马车上的人三三两两地下去。 “不如我们也下去透透气,如何?”红姝提议。 “好。”我望向阿萝,道,“我们一起下去吧。”我不动声色地握了一下阿萝的手。 外面是一片荒原,杂草丛生,姑娘们心照不宣地朝野草深处走去。马车一排排地停息着,一路护送的侍卫此刻暂作歇息,拿了水来喝。马儿也在吃草、饮水。 我和红姝、阿萝三人随意地在附近散步,轻风袭来,各人衣裙飞舞。 “站着别动。”红姝忽开口道。 我吓了一跳,停了下来,不解地回望着她。微风吹起她轻盈的长发,有一种恍惚间的优美。 “就是这个样子。”红姝的眼眸里浮现出赞美的色彩,“真是太美了。我回去拿纸笔,定要将现在的你画下来!” 望着她飞快离去的身影,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淡淡一笑。 正发呆间,忽听背后阿萝猝然惊叫一声:“轻衣!”声音里带着惊恐不安,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凄厉、悲凉,却又很不真实。多年后,阿萝在我怀里死去的那一刻,就是这样的一种惊恐、悲凄。那个时候,几乎绝望之际,我忽然回想此刻,阿萝的这一声惊呼是发自肺腑的。 我恍惚地回头…… “小心!”一个熟悉的身影奔来,飞速将我推开,我们一起倒在一片疯长的野草丛里。一支箭悄落在地上,泛着冷冷的银光。 我在慕容农怀里,半天才回过神。箭?暗算?这进宫之路还真是曲折啊。我在心里苦笑,心有余悸。 慕容农扶起恍惚的我,转过身时神色严峻,他朗声命令:“传我令,速将刺客逮捕回来,还有,我不想看到再发生类似的事!” 众侍卫领命而去。 慕容农回首安抚面色苍白的我,低声道:“没事了,有我在。” 第三章 调戏 没事了,有我在。 我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目光温柔的男子,忽然间,有一种很想依赖的感觉,却又很快将此念头强压下。 暗算我的人是谁?到现在为止,还不曾树敌如此吧?难道是误伤? 这一路上还真是够折腾,这回想不引人注意恐怕也难了。先前有人劫持,后又留宿在慕容农那边,现在又是刺客暗伤,这一路同行的人心里又会怎么想?利益无关的人,顶多看个热闹;利益有关的人,却可以大做文章了。 我蹙眉沉默着,忽听身边的慕容农笑道:“吓着了吗?这摸样却又不像。” 我忧郁地叹息道:“实在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才要遭遇此难?” 慕容农沉思了片刻,道:“多半是误伤,你别多想。余下的事交给我,你安心入宫。”过了一会,他又低声道:“这里耳目混杂,不好与你多说。我先去处理一些事情,你自己留心。”他拾起地上的箭,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我倒想见识一下这个放肆的家伙!” 阿萝过来扶我,她的手冰凉如水。我朝她淡淡一笑,企图化解她的忧虑,自己心底的疑惑却越结越深。 同车的舞姬表情夸张地向我们嘘寒问暖,一脸修饰过后的不安与担忧。红姝则愣愣地望着我们,半天才轻轻地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 我望着她手中紧捏的笔和宣纸,心里轻轻一笑。 车队在天黑之前到了中山。终于还是入了宫。尚来不及欣赏皇宫的宏伟壮观,趁着夜色,我们便被匆匆地安排在一个住处。 半旧的房屋、简单的陈设与宫人们冷漠的态度,让本对皇宫充满憧憬的舞姬大失所望。我的心也冷了半截。 舞姬们争着挑出较好的日常生活用具,据为己有。有抱怨、挑剔、咒骂,形形色色。年纪较少或势单力薄的只能傻傻地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我轻笑,不是为了显示我的清高,只是我想拥有更好的东西。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小晚哭着闹着要回家去。众舞姬里,她的年纪最小,只有十二岁。入宫的第一个晚上,便在这种吵吵嚷嚷的气氛里生了思乡之心。 我看到红姝走过来,柔声劝说着她。这个好人自然让给她做了。 我悄然地离开人群,走出屋去。夜色初上,我站在假山前,遥望皇宫朦胧的轮廓。这里,总有我想要的东西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嫌里面吵吗?”阿萝随后跟来。 我拉起她的手,一起站在青石头上。我伸手遥指,淡笑地对她说道:“阿萝,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那灯火辉煌处,又是怎样一幅歌舞升平? 我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这一切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渴望自由,喜爱舞蹈,我决意改写自己的命运。 今日白天的事,让我初次尝试到入宫的危险。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算计。这一路上,我不张扬,处处回避,却依旧遭来暗算。我不害人,却难保别人不来害我。 那支箭,开始我以为是误伤,后来细想就没那么简单了。 红姝是在我遇刺的前一刻走的,照时间来推测,那箭刺向我的时候,她根本还不可能赶到马车取纸笔。也就是说,她是在这一阵乱后才去取的。随着阿萝的惊叫,相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向这边,唯独离我只有几丈远的她没有听到?这不可能。她为什么还要回去取纸笔?这才是重点。为了向我说明她的确是兴致所致要替我作画吗?欲盖弥彰。如果不是这一点,我还怀疑不到她头上。会犯这样的错误,说明她的道行未深。 红姝,这笔帐,我记下了。若刺客没有被抓获,算你幸运;如果刺客被擒了,那就是你的死期。 第二日,我们被早早地唤醒,接受验身、考验才艺、训教等一系列事项。全部完毕后已经深夜,疲惫不堪的舞姬们回到住处,这回连埋怨都没力气,洗漱了倒头便睡。 我捋起阿萝的手臂,看到上面条条被鞭打的紫痕。那些训教的嬷嬷个个凶神恶煞、心狠手辣,我们都没少挨鞭子。不过这种伤痕疼是疼,却容易好,毕竟她们也是聪明人。她们是奴才,我们现在是奴才的奴才。她们这辈子就注定要老死在这里,而我们其中却有飞上枝头的可能。她们留了余地。 我幸免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刘嬷嬷。就是那天领我去慕容农房中的老妇。她清楚我与慕容农的瓜葛,有讨好之嫌。不过我正好需要她这样的人。 我替阿萝敷了药,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能熬下去吗?” 阿萝淡淡一笑:“你能,我也能。”伤痛并没有在她脸上过多地流露。一直以来,她都是如此,没有大喜大悲。很多时候她比我理智、冷静。我们相处了那么多年,我却依旧看不透她淡漠背后的故事。就像这次入宫,她似乎心事重重。我从来不猜她的心思,就像她从来不猜我的心思一样。 等我们去洗漱的时候,水已经被用完了。现在是丑时,早就不再提供用水。累了一天,身上粘粘的, 实在难受。 阿萝忽道:“我记得假山前有一个小池塘,不如我们去那里洗漱?” 我本不想造次,但身上实在难受,又想这么晚了,必无人经过。 我们借着月光,来到小池塘边。夜风袭来,感觉身上一凉,忍不住连打喷嚏。湖水温和、恬静,水面上波光粼粼,对两个疲惫不堪的人来说有很大的诱惑力。我们脱了外裳,悄然入水,温和的感觉包裹了一身。有调皮的小鱼小虾在脚边嬉闹,令我们又痒又开心,笑声不止。 我伸手托起一片浮萍,水珠顺着手臂散落,像极了晶莹剔透的珍珠。我在湖水之间轻快地旋转,柳枝摇曳,为我伴舞。 就在此刻,琴声飘拂而来,自然、悦耳、清冷,仿佛天籁。其间却透着淡淡的忧愁与寂寞。这寂寞,似乎不为俗世之人,只为那份俞伯牙遇钟子期的缘分。 大俗之中竟然还有这样出尘的乐声,实在难得。能演奏出如此动人的琴声,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由生了结识之心。在这皇城之中,能够觅得一位知音,以后的日子必不会枯燥了吧。 我合着琴声起舞,在这湖水之中,倒是第一次尝试。阿萝在一旁看得入神,打起拍子。 “好一朵出水芙蓉啊!”声音里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调侃。 第四章 落选 “好一朵出水芙蓉啊!”声音里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调侃。 我与阿萝顿时大惊,慌张地靠在一起寻找藏身之处。也怪我们粗心,有人过来竟没有发觉。 那岸上的两人,提着灯笼的怕是随从,一脸猥琐的笑意;另一个是衣着华丽的男人,双手背后,似笑非笑。 “果然绝色。”华丽服饰的男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们。 “你……你们是什么人?”阿萝不禁叱责。 “放肆!”那随从怪叫一声,“不懂规矩的丫头,五皇子在这里,还不快过来请安!” 五皇子! 我与阿萝一惊,一时有些无措。说请安那是为难,现在的我们只着单薄内衫,又完全湿透,如何见人? 我望望岸边近在咫尺却无法拿到的衣物,心里只恨自己怎么就如此掉以轻心。才来第二天,就撞上了这位爷,还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实在不利。 五皇子慕容麟我是略知一二的。他是当今皇上慕容垂爱姬所生,曾也深得宠爱。后因出卖父兄,直接导致大皇子慕容令之死,差点被杀。幸得其母苦苦求情,才得保命。又以其聪明才智复得慕容垂重用。 这个人的心机不可小觑,野心也昭然若揭。 若在平时,自然是尽量避免与他相对。可今天,若过于抵触,我与阿萝以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好过。不然,又要遭受羞辱。断不能惹恼了他。 我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低首道:“奴婢轻衣和阿萝新进宫不久,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 “抬起头来。”慕容麟似乎不肯就此罢休。 我缓缓抬头,碰到他犀利的眼神,忙又将目光投向别处。 慕容麟笑着俯身拾起我们的衣裳,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下,赞道:“香,真香。”他随手将衣裳一抛,轻轻一笑:“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 我们忐忑不安地等他主仆二人走远,才敢上岸穿衣。 在回去的路上,我默不作声。阿萝不停地自责。 我轻叹一声道:“进了宫,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不可避免。我们日后要多长几个心眼才是。” 阿萝道:“这五皇子恐怕不会这样放过我们。” 我想起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心中微微一颤。 回到住处,四下静寂,看来她们都已经休息了。唯有一个红色的身影还在夜里起舞。红姝,她仿佛势在必得。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便翩然起舞,不肯浪费任何一个晚上。 如此拼命,不过也是为了博得龙颜一笑。 我轻笑一声,回了房间。我与阿萝同间,床铺相对。折腾了这么晚,疲惫不堪。我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阿萝转身去熄烛火,忽低声问道:“三日后便是初试,轻衣你作了什么准备?” 她连问几声,见我不答,以为我已经熟睡,便不再问。 等阿萝躺下,我睁开眼睛。隔着纸窗,那个灯影里舞动的妖娆身形,令我稍有不安。我的不安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相反,我对初试并不十分看重,我有把握取胜。让我不安的是有人暗地里搞鬼。我能防一人,却防不了那么多人。 夜里,忽想起慕容农的温和,叶楚的至诚,慕容麟的阴冷,桐儿临死前空洞的双眼,还有那一阵仿佛天籁的琴声…… 那么多张脸,那么多的事,压在心头,难以排遣。 我没有告诉阿萝我为初试准备了什么,因为我没有把握是否能够说服自己完全去信任一个人。即使是她,与我朝夕相处的姐妹。设防太多,活得有些可悲,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我输不起。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到底该不该入宫,该不该去趟这趟浑水?我争什么?我要什么?可是事实上已经不容我去后悔,甚至不容我去顾虑太多,因为我早就将自己的后路断了。 初试的日子很快到了。 新近的八十八名舞姬开始才艺展示。都是踌躇满志,势在必得。 我看到红姝在舞台上身形优雅,舞姿翩跹。不过是小试牛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她真正的实力。 这场初试,被选中的继续接受训教、练习,进而可以在宫廷庆典等时候表演。那时就有机会见到大人物了。 从中选出六十六人。这个机会很大,所以我不必担心落选。 才艺展示用了整整一天,在旁观看和评判的都是些年长的宫廷舞姬和给我们训教的嬷嬷们,从挑剔的眼神里可以看到她们内心的嫉妒和芳华已逝的悲哀。她们也曾风光过,甚至有过宠幸,只是才情依旧,青春不再。 老天很公平。给每个人的时间和机会一样多,就看自己是否能够把握住了。 完毕,我们顾不得休息,站在一旁屏息等待宣布结果。 那个褐色衣裳的年长舞姬将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报了过去。被叫的高兴得雀跃欢呼,没被叫到的一个个忐忑不安。 我一直站着,手心被我捏出汗水来。等到叫完第六十六个后,我抬头望望苍茫的天穹,感觉有些晕眩。耳畔的欢呼声、叫嚷声仿佛隔得很远很远,我孤自陷入无人的深渊。 没有我的名字,难道是我一直自恃过高了吗?可是,八十八人中选出六十六人,我不信,我不信我会就此出局。 阿萝的名字也叫到了,可是没有我。意味着我将离开皇宫,继续回到那个肮脏的地方。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一个个舞姬与我擦肩而过。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微小的一粒尘土,失去任何一个人,舞台照样精彩。如果老天不肯眷顾,一切只能靠自己…… 阿萝过来拉我的手,有些不忍:“轻衣……” 我回她苦涩地一笑。不甘?嫉妒?愤怒?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只是觉得真是讽刺。以为很有胜算,却原来第一场就出局了。曾自以为是的骄傲,也不堪一击。我还能拿什么去作赌注? 天黑了,我依旧静立于广场舞台前。渐渐地,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那么,我只能接受现实。我笑着对一直陪我站着的阿萝道:“阿萝,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萝眼里有些湿润。 我转身离开,尽量装得洒脱,可是我知道自己无法真正洒脱。所有心血,付之东流,我万分痛心。 我听到阿萝在背后大声喊:“轻衣!”声音贯穿空旷的广场,异常凄凉。 我转身,她跪倒在地,埋头低低地哭泣。 第五章 戏言 我心烦意乱地整理着衣物,想到要无功而返,心犹不甘。离开皇宫,我要怎么办?忽想起慕容农,他应该可以帮我。心中一动,我抛开衣物,动笔写了封书信藏在身上,准备找机会交给刘嬷嬷。 “轻衣,邵公公找你!”外面有人喊我。 邵公公?我几时认得一个邵公公?我狐疑地走了出去,看到客厅里正坐着一个人,那人……对了,就是那天晚上慕容麟的随从。他来干什么? 邵公公见我,先暧昧地笑了一下,道:“轻衣姑娘,听说你要离开皇宫?” 明知故问。我轻笑一声,道:“技不如人,自然不能再呆在这里献丑了。” 邵公公打量我一下,笑到:“可惜了,这脸蛋……”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公公此趟有何贵干?” “我们殿下一向是怜香惜玉的。”他顿了顿,笑道,“这么说吧,殿下想要轻衣姑娘去他府上。这不,奴才就来问姑娘的意思了。” 慕容麟要我?这人绝非善辈,跟着他便是上了贼船,我是断然不去的。 “谢殿下错爱,只是轻衣身份低贱,不敢有非份之想……” 邵公公忽将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低声笑道:“轻衣姑娘,你是明白人。殿下神通广大,什么事他做不得?老实跟你说吧,就是这场初试,也是殿下他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神色一变,冷冷地盯着他。 “姑娘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殿下,那就请吧,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如果说我技不如人,我认输。可是现在是有人故意安排。凭什么他一时兴起的念头就可以抹杀我所有的努力。我不甘心,明知这是陷阱,我也在所不惜。最坏的结局不过死或出宫,那么期间还能争取一下。 慕容麟的府邸较为豪奢,此刻灯火通明,丝竹声不断。 邵公公却将我领去一个较偏的房间,进屋便看到慕容麟正坐着饮茶,见我进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邵公公很快退了出去。 我听闻乐声,轻笑道:“今晚殿下府里好热闹。” 慕容麟淡笑道:“正好宴待几位旧友,许久不见,一同闹闹。” 我笑道:“宴待客人,主人却在这里独自品茶。” “这不是为了等你吗?”慕容麟笑,“想你必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我就只好在这里饮茶,静候佳人。”他想起什么,又笑道,“日后到可以替你慢慢引见。”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望着他一脸笑意,回想起那晚情形,有些尴尬。又想起白天初试的事来,心头暗暗愤怒。 “看你好像心情不佳。”慕容麟笑望着我,“为落选的事?” 我轻笑一声:“殿下明知故问。” 慕容麟笑道:“这不正合你的意吗?故意引我注意,现在你成功了。” “殿下的话,轻衣不懂。” 慕容麟起身,走到我身边,低笑道:“不是你让人暗暗打听我的喜好,知我喜夜游,便上演一幅出水芙蓉的妙戏?是你在引诱我,现在又玩欲擒故纵。” 我退身几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你身边的那个丫头倒是机灵。”他淡淡地道。 我脑中一片空白。想起阿萝提议去湖里洗漱,想起她在广场之中的举动,想起她眼神里暗含的不忍…… 防来防去,还是被算计了。且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此也好,我便能真正狠下心来。我暗压下心头的愁绪,对慕容麟回眸一笑,道:“这么说,轻衣还应该感激殿下成全了?” 慕容麟转到背后,伸手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暧昧地道:“你,真是一个小妖精。我很想知道,三哥感兴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微微一颤,轻笑道:“看来这才是殿下真正的目的。” 慕容麟放开我,淡笑道:“我非君子,却从来不会利用女人来达成我的目的。只是觉得你做舞姬可惜了。留在我身边,我同样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恐怕殿下给不起。” “不妨说说看。” 我目光直视着他,缓缓开口:“我想做皇后!” 慕容麟微微一愣,一时失笑道:“真是一个放肆的丫头。就凭你刚才那句话,你可以死上几百次了。” 我当然知道说这句话罪该万死。我就赌慕容麟的野心和他的目空一切。 慕容麟伸手轻抚上我的脸,眼神犀利:“你,真的想要吗?” 我轻轻一笑,道:“就当轻衣戏言一句。” “戏言?”慕容麟冷笑,“一旦说出的话就收不回去了。我会牢牢记住你曾经说过什么。”他在我耳边低低地道:“你想要,我就能给你。” 我一震,侧目盯着他。他怎么敢跟一个相识不久的女人说这样的话?真是狂妄。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夜游吗?”他依旧在我耳边低语,“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走一遍皇宫每一个角落。想着,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真正属于我,想得快要发疯了。” 我惊得几乎窒息,这人,真是疯了…… 慕容麟望着我的表情,轻笑道:“你一定很惊讶我怎么敢跟你说这番话吧。我老实告诉你,我的心,父皇他看得明明白白。可是他为什么还留着我?因为他需要我,他离不开我。” 我离开他,转身欲走。 慕容麟在背后低沉地道:“又是你的欲擒故纵吗?” 我轻轻一笑道:“轻衣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些事轻衣不想知道,更不想搅进去。请殿下仁慈,放轻衣一条生路。” “有意思。”慕容麟走到我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如此,我便更不愿放你离去了。” 我苦笑:“殿下何苦强人所难。” “你心里装着三哥?”慕容麟淡笑着问。 我摇头:“轻衣身份低贱,不敢有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慕容麟轻笑,“刚才是谁说想做皇后的?” “刚才不过是想让殿下知难而退。”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挑战。”慕容麟含笑地望我,凑脸过来,我微微一偏,躲了过去。 慕容麟自感无趣,淡淡一笑:“回去吧,我不喜欢用强。你的心不在这里,强留也无趣。” 第六章 倾诉 我独自默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一酸,差点落泪,又强忍住。 那琴声又起,寂寞、清冷依旧。 我回望,四处寻觅。这宫墙之内,究竟是怎样的一双手正在静夜中弹奏?我总感觉我与这琴声有一种莫名的缘分。它能激起我内心对舞的渴望,且是如此强烈。 听到缓缓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身锦衣的慕容农正站在我面前,温和如旧。他示意了一下,一旁替他掌灯的侍从屈身退去。 自从进宫后,便不曾见过一面。如今遇见,却生疏。是我一厢情愿地将他看作那个五年前为清幽痴迷的多情男子。却忘了他是当今三皇子,他是辽西王,他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慕容农低低地问,目光投向我刚过来的方向,那是慕容麟的府邸。 我心里莫名地慌张,看他面色如常,不由暗暗自嘲,连解释也不必了罢,他怎么会在意。 “跟我来。”他拉起我的手,带我离开。 他的手,依旧那么厚实、温暖,像……父亲的手。虽然,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容颜。 他带我来到后花园的凉亭内,轻轻望了我一眼,松开手。我感觉手上一凉,心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他背手立在长亭内,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那日的刺客,已经死了。” 这个早在我预料之中,不然红姝便不会那么镇静。杀手是否被抓获,我已经不看重。现在的我,对于红姝已经没有任何威胁,相信她短时间内也不会对我采取什么行动。 “你是我带进宫来的,我有责任护你周全。” 我扬起眼眸,痴痴地望着他。 “告诉我,你为什么入宫?”他声音里带几分严厉。 我望着他,满心哀戚。他并不信任我。那夜如知己、亲人般的感觉早已随风而逝。他已非他,我却还是我。是我天真,会错了意。 “将军,想知道关于清幽姐姐的事吗?”我决计冒险。 他意外地瞥了我一眼,神情却已告诉我他想知道。 “将军知道清幽是怎么死的吗?”我凄楚地一笑,逝者为大,本不愿意再提及,现在只能对不起了,清幽。 “她,怎么死的?”慕容农迟疑了一下,低沉地问。 “清幽为人清高,从来不肯屈服于人,也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有一个富商对她垂涎已久,苦不能得手。后来,他与教坊艳姨设计对清幽下了迷药,得逞了阴谋。从这以后,清幽变得更冷,且处处与艳姨针锋相对,以此来反抗自己的命运。” 慕容农默默地听着,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后来,艳姨一怒之下……让人打折了她的右腿。”我看到慕容农暗暗捏紧了拳头,发出骨骼收缩的生冷声。我很艰难地回忆过往,回忆起那些被囚禁在明月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又怎样在我眼前香消玉殒。那些残酷,令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让她不能跳舞,比让她死更残酷。”我的脑海里出现那张苍白、绝望的脸,“从那一刻开始,她发脾气、骂人、酗酒,每晚至少要接待三个男人。她以堕落来发泄绝望。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清幽在最后的日子里衣着邋遢,蓬头垢面,简直面目全非。我每回看到她时,她不是躲在角落里大口灌酒,就是拖着一条病腿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样子很恐怖。那时,我非常难过,我是如此崇拜她和她的舞,可是也许永远都看不到她跳舞的样子了。她被打骂、遭唾弃,却毫无知觉。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值得她去留恋。 我每天都去清幽平日跳舞的桃林,我凭着记忆和感觉舞着,想跳出她的火蝶舞。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她,也许她想在离开人世之前留下些什么。她教我跳舞。我有幸看到清幽最后一次的火蝶舞,她穿着火红色的舞衣,只用一条腿旋转在花瓣飘飞的桃林下,她以最冷的性子跳出最热烈的舞。那舞,凄烈动人,充满了魅惑和绝望。 最后,她倒在铺满桃花花瓣的地上,她的嘴角不停地溢出乌黑的血水……她送给我最后一件礼物,就是那件火红色的舞衣。她笑着对我说,她的身子虽然已经脏了,可是这舞衣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讲述到这里,我无力地蹲下身去,满心凄楚。 慕容农走过来,默默地扶我起来。 “还有玉蝶,还有桐儿,还有好多好多……”我忍不住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 “够了,我都知道了。”慕容农低低地说道。 “将军,求求你去救救她们,求求你……”我哀求着,跪倒在他面前,那一刻,我仿佛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倾诉给最亲的人,望他能够救我。他知道,这不是我编的故事来企图得到他的同情。 他抱住我,轻轻地道:“这才是你不顾一切想要入宫的原因,是吗?” “我恨,好恨……”我在他怀中泪流满面。 他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好了,丫头,我知道了……” “我不想回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我抽泣着,像足了孩子态。就像他叫我丫头时目光里偶尔流露的溺爱,我知道,我还是可以影响到他的。 慕容农沉默了片刻,道:“明日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有她对你照应,你便可放心。” 他还是决定帮我。我心中感激。虽然我还不能确定他的心。就像紫袖当初说过他不属于任何人一样,我无法知道我在他心里的份量。我只能从他偶尔对我的温和、溺爱中感受到某种温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依赖上这种感觉了。 是因为我把他当成父亲了吧。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她是谁?”我问,有些好奇。 “她只年长你几岁,在宫里却已经呆了十几个年头。她为人热心,是公认的好。你跟着她,我也安心。” ——你跟着她,我也安心。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竟生出一丝甜蜜的感觉。 第七章 绿衣 在见到绿衣之前,我很好奇。能够躲过宫人们刻薄的言论,被公认为好的,且能被慕容农这样的人物记住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那日见到她时,她正在屋前摆弄着几盆梅花。一身淡绿的宫衣,云鬓轻挽,只斜插一支乌木簪子,给人的感觉干净,易亲近。她回头,对我淡淡一笑:“来了?既是三皇子的托付,定当尽力。” 我以一个初入宫宫女踌躇、不安的姿态,报以赧然一笑。 她过来拉我的手,笑道:“在我这里,不必拘谨。”她的手纤细修长,握着时却有些寒意。 我侧目望着旁边那一盆盆梅,心中一动,开口道:“绿衣姐姐独爱这绿萼梅吗?” 绿衣有些意外地望了我一眼,笑道:“不过闲来无事摆弄一下。” 我亦轻轻一笑:“山有佳卉,候栗候梅。古人都很爱梅呢。”我俯身下去,闻着花香,“梅形不算最美,也不算最香,却最有性子。” 绿衣的梅品种很多,有“宫粉”、“照水”、“玉蝶”、“洒金”等,其中以白梅绿萼居多。我虽有投其所好之意,却也真心喜欢。可惜已过了赏梅最佳时期,不然这满园的芬芳,该是多么惬意。 绿衣见我喜欢,又沏来私自珍藏的白梅茶。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慢慢品茶,她笑道:“皇上每回过来,都会饮上一小壶。” 我有些受宠若惊。小杯入喉,清新甘甜,齿间生津,满口余香,实在是上品。 我和绿衣边饮茶边说着话,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绿衣有着南方女子的纤弱、温婉,恬淡如水。和她在一起,没有负担。 绿衣在宫里已经呆了十四年。她独居于自己的别院,与世无争,却没有落下孤傲无理的骂名。她也只是一个宫女的身份,却可以让九五之尊常常眷顾。这到底是怎样一位女子? 我在绿衣的捣衣别院里住下,院里就我和绿衣、还有年老的彦嬷嬷三人,很是清静。我跟着绿衣学茶道,日子久了,倒也有模有样。院子里栽培着很多花草,其中最多的当然是绿萼梅。它的香气比一般的梅更浓烈,开得也更持久些。这绿萼梅里似乎藏着绿衣的心事。 我在这种平淡清静的日子里,波澜不惊,偶也惆怅。有时也盼望慕容垂移驾过来,可以一瞻龙颜。盼得久了,也忘了有这事。 那日帮绿衣送茶给一位皇妃,回来时,看到当日初试的广场上那一群群盛装起舞的舞姬,心里莫名的酸楚。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再穿起那身舞衣。 我终究不是绿衣,学不来那份如水的恬淡。 我落寞地回到捣衣别院,绿衣摆开棋盘,要与我下棋。见我神色有些不振,便轻叹一声,握住我的手,道:“这宫里就是一个大的漩涡,庆幸,你我都在漩涡外头。” 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她回我一笑,云淡风轻。瞬间,我有些恍然。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平静下去,可是原来不是。 一日,我与绿衣正在院里晒着干花,彦嬷嬷匆匆进来,在绿衣耳边低声说着。我看到绿衣脸色微微一变。 我正困惑间,忽听到说笑声、脚步声夹杂而来,回头一看,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过来,绿衣在我旁边低低地道:“这位是瑜妃娘娘。” 我们跪在一旁行礼。 瑜妃坐在为她备的软椅上,看了看四周,缓缓地道:“都起来吧,绿衣,好些日子没来,你这院里的花开得真艳啊。” 绿衣淡淡一笑道:“过些日子等海棠、石斛、鸢尾、芍药都开了,那才热闹呢。” 瑜妃笑道:“也亏你有那耐心,伺候这些花花草草。” “绿衣是闲人,自然只能摆弄这些。” 瑜妃望着绿衣,忽抿嘴笑道:“这次过来就是想让你这‘闲人’不闲的。你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早就过了出宫的年纪。你就打算了一辈子做个老姑娘,浪费这大好青春?” 绿衣淡笑:“绿衣在这里种种花草,倒也自由,没什么不好。” “太子那边又让人跟我提了这事,这前前后后都不知道多少趟了,你是石头做的心吗?” 原来瑜妃今日是替太子做媒来了。我在一旁淡淡一笑。 “是绿衣没这福分,不敢高攀。”绿衣依旧淡笑着,却已是一口拒绝了瑜妃。我不由暗暗替她担忧。 果然,瑜妃的脸色有些阴郁。她轻咳了一声,道:“绿衣,你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既然是太子要人,由不得你说不,他可是未来的皇上啊。” 绿衣轻笑:“娘娘素知绿衣的性子,绿衣不愿意的,强求也无用。” 瑜妃神色一变,低低地道:“不知好歹的丫头,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奴才。我看你平日行事谨小慎微,从未有过什么差池。今日就打算了气我吗?” “绿衣不敢。” “不敢?你是仗着有皇上庇护吧。”瑜妃忽站起身来,冷笑道,“你也不过是沾了死了的那位的光!” 那一刻,我看到绿衣脸色有些苍白。 我忙道:“请娘娘息怒。” 瑜妃冷眼瞥向我:“哪来的奴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轻轻一笑:“刚才娘娘也说了,我们不过是些奴才。娘娘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跟我们这些奴才计较。” “好刁的一张嘴!”瑜妃扬手挥来一巴掌。脸上微有刺痛,感觉嘴角有一丝黏黏的液体滑过。这些在后宫虚度年华的女人折磨人的本事果然胜上一筹。 绿衣担忧地望我。我回她淡淡一笑。绿衣,你怕是说错了,我们并没有在漩涡的外头。你可以心止如水,是因为你不计较。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知瑜妃娘娘这气是否消了?”我轻笑着望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不过也是纸老虎,色厉内荏。 “好,今天就算是我自讨没趣,你们给我等着!”瑜妃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一群嬷嬷宫女立即跟了过去。 “轻衣恭送娘娘!”我在后面高声喊道。 我与绿衣相视一笑。绿衣轻轻替我拭去嘴角的血迹,嗔怪道:“你这丫头,真是不知死活。” 我只是,不想再站在被动的一端而已。 第八章 巧遇 又一次,我走在舞姬练舞广场的外围,徘徊不前。耳闻那悦耳的琴声响起,我便有一种起舞的欲望。 那些犹如泉水的乐声,那些绚烂飘逸的舞衣,那些优雅动人的舞姿,融合成一个绚丽缤纷的世界…… 可是,那里偏偏就没有我。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舞姬们要散了,我打算先退。忽然听到几个银铃般的笑声:“云乐师,明日再见!” “明日见!”一个温和、恬淡的声音。 我心中一动,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正抱琴走来。见到我时,他微笑颔首,从我身旁缓缓走过。他的笑意,从容淡定,温润如玉。 这样一个男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在他身上,找不到世俗的影子。风起,拂起他的白衫,翩然若飞。 我恍惚地回头望他,他正好也回过头来,我们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那个每每在寂夜里弹奏的神秘人,那个寻找知音的孤独的琴师……他的琴声对我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 原来,他叫云夕照。夕照。 我回了捣衣别院,正要推开院子的篱笆门,忽然听到彦嬷嬷的数落声:“你在宫里已经十四个年头了,皇上也一直没给你一个正式的名份,图什么啊?你没听到今天瑜妃说的?说你是沾了先皇后的光……” “嬷嬷。”绿衣轻声打断她,“帮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我要沏茶呢。” 我推门进去,彦嬷嬷叹了一声,转身回屋。 绿衣正拿着一把大剪刀修理着花枝,见到我,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兰妃拉着你不肯放你走?” 我笑道:“兰妃娘娘那里到是没多呆,我今天是碰到一位高人了。” “高人?”绿衣有些好奇,“我在宫里这么久,怎么没听过有什么高人。” “是云乐师呢。” “云乐师?”绿衣喃喃,若有所思,“他的琴乐造诣的确很高。” 我帮她把剪下的花枝整理了堆在一旁,笑道:“还没欣赏过姐姐的琴术呢,怕也不会输给云乐师吧。” 绿衣笑而不答,忽想起什么,望着我时神色有些凝重:“你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绿衣拉我走到角落,正色道:“你虽来这里没多久,与我到是颇投缘。现在我以姐姐的身份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可好?” 我点了点头,等待下文。 “我来得比你早,这宫里的人和事也比你看得更清些。本来你就是来错了地方。安安分分倒也罢了……” “姐姐……” 绿衣笑道:“你心比天高呢。” 绿衣怕是误会了。不过我也不解释,许是日后就有这个心,岂不是打自己嘴巴?有时候,连自己的心思都解不开呢。 “我问你,可是对三皇子有心?”她笑望着我。 我笑:“怎么,姐姐想帮我做媒?” 绿衣笑道:“他慎重地将一名女子托付与人,这还是头次呢。他让你在我这里,大概是不想让你扯进宫里头的那些是是非非。这也好,三皇子还是值得托付终身的。日后再从我这里要你过去,也是名正言顺,总比其他人遥遥无期地等待要好的多。” 我淡笑,望着院角的一丛斑竹,没有回答。 “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姐姐。”我拉住她的手,淡淡一笑,“有些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姐姐看得这般淡。这些日子姐姐为我做的,我都记在心里呢。几位皇妃那里,姐姐为我说了多少好话,这我也知道。至于三皇子那里,我不敢奢望太多,一切随缘。只是,心里头还有些事放着,没法释怀。” 绿衣望着我,若有所思。 “绿衣姐姐在吗?”门口忽有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我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前日跟瑜妃一起过来的小宫女。 绿衣有些无奈地对我笑道:“又不得清静了。” 小宫女进来,笑着道:“我们娘娘想让姐姐送些香料过去,她好做熏花的枕头。” 绿衣淡笑:“你先回去,我整备一下就去。” 小宫女迟疑了一下,道:“娘娘说不必绿衣姐姐亲自过去,就让这位姐姐送就可以了。” 我微微一怔,与绿衣对视了一下,笑道:“既是娘娘的意思,我这就过去。” “轻衣……”绿衣欲言又止。 待小宫女走后,绿衣道:“瑜妃那里,你自己留心。本是冲着我来的,现在却扯上你。” “姐姐放心,我未必会吃亏。” 绿衣笑道:“就你这倔劲,我还真有些担心。吃些小亏到也罢了,别与她们计较。” 她回屋去拿了几个白色瓷瓶,放在梨木雕花托盘中,又在上面盖了一层轻纱。她叮嘱我:“仔细些,别让瑜妃挑出什么毛病来,又为难你。” 我点头:“我知道。” 我端着托盘,慢慢走在宫道上。一旁是高高的筑墙,隔着两个世界,这宫里和宫外。 两旁杨柳褪了初春的羞涩,是越发绿了。余晖柔柔地照过来,撒了一地的金色。 这是一个微风的黄昏,我身着普通宫女服,端着送去给瑜妃的百花香料,走在这陌生的皇城一角,回忆起不久以前为逃避厄运,在慕容农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为皇上献舞。现在看来,有些啼笑皆非。 前面的路,已经不能被我左右,甚至不可预测。许是平淡一生,许是,万劫不复…… 渺小如我,恐怕连上天也不肯眷念。 “借过!”突如其来的撞击,令我踉跄地避退几步,失手,梨木托盘掉在地上,从碎裂的瓷瓶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香气,浓烈、放肆地弥漫在空气里,充满了肆意的嘲弄。 我蹲下身,呆呆地望着散了一地的百花粉末,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随风而逝。肩头被撞击的疼痛,在慢慢渗透…… 那个身影又回转过来,蹲在我面前,利索地拾起两片瓷片,放在我手上。 “算我头上,你不必担心!” 我扬起脸,看见一双略带邪气、叛逆的眼眸。 第九章 御前 “不好,他们追来了!” 我转头,看到一大群宫廷侍卫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 刺客?我第一个念头。再回头,只看到他飞舞的衣袂。真是……风一样的少年。 “看见他去哪了吗?”一个侍卫粗声粗气地问。 我胡乱指给他们一个方向,看他们匆匆追去的身影,我无奈地轻叹一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即使绿衣还备有香料,恐怕瑜妃也会因延误的理由而责难。 我略带颓废地回身,走过宫墙转弯口,忽然看到刚才那少年正慵懒地靠在墙上,抱胸望着我。 “你为什么不跑?” 他笑着反问:“我为什么要跑?” “你不是刺客吗?”我故意傻傻地问。刺客不会这般潇洒镇定。刚才那些侍卫虽然架势汹汹,但没有一个人是带兵器的。从他服饰可以看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他对皇宫地形又如此熟悉,恐怕是一位被宠坏的皇子皇孙吧。 他淡淡地一笑,向我勾勾手指:“你过来。” 我轻笑一声,扭头就走。 “喂,小宫女!” “我叫轻衣。”我边走边纠正。 他一个箭步就拦在我面前,笑道:“你刚才帮了我,我也得帮你一回。不然我慕容烈岂不是占人便宜了。” 我淡笑:“我有什么要你帮忙的?” 他朝我手上的托盘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动,说不定,他可以帮我。这宫里头,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况且还可能是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人物。 “这是送去给瑜妃娘娘的香料,现在,她该责罚我了。”我有些恼他。到不是为这香料,而是他出现在我最失意的时候。 “瑜妃?”他喃喃着,神色有些黯淡,继而淡笑道,“我帮你跟她说去。” 我有些狐疑地望着他,为何如此好心?看着他干净无害的笑意,我不由有些悲哀地自嘲,是我防得太过,所有人都成了我的假想敌吧。可是,人心谁又看得透呢? 瑜妃正站在御花园的湖边喂鱼,她大把大把地扔着鱼食,眼睛却空茫地瞥向远处,若有所思。她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吧,容颜虽依旧姣好,身子却有些发福。身后两名宫女手捧着水盆和白巾,静静候着。 她转身,慢慢净了手,才侧目看我们。 她的目光落在慕容烈身上时,眼角间竟有一丝鄙视与不屑。她看他跟看我的眼神是一样的,对我的不屑,我可以理解,可是他…… “怎么,你今天和这奴才一起过来,就是为了证明香料是你不小心撞翻的?”她懒懒地瞥着他。慕容烈背手淡笑道:“确实如此,至于信与不信,全在您一念之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瑜妃冷笑地盯着他,“看来,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听说午后刚大闹了御书房,皇上还派了人拿你。果然是贱婢生的种,哪有一点皇子的样!” 皇子?我心里一惊,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同时感到重重危机。先前瑜妃恼我,不过是因为绿衣拒婚的事。这回,她与这位烈皇子的瓜葛又扯上我,恐怕更是厌我。不知不觉中又搅进这些是非,我不由在心里苦笑。 慕容烈轻轻一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皇子,不过是瑜妃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放肆!”瑜妃怒色地指着他,“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慕容烈凑近她,在她耳边含笑地道:“以后有怨气全冲我来,别尽拿一些小宫女出气,那算不得能耐。” “你……”我看到瑜妃被气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栗。 “我们走!”慕容烈拉着发呆的我,匆匆离开。 撇下瑜妃等人老远,他才松开我的手。 “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我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埋怨。 慕容烈笑道:“自然是赶在她发威之前溜之大吉。” 我不禁失笑,忽而想起什么,有些顾虑地望着他:“您是……皇子?” 慕容烈笑道:“那又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淡笑:“不怎么样。” 他看我时,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可。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是极随性的人。 我想起那些香料,打算再回去一趟。这一次是我的事,没道理让瑜妃借此去迁怒绿衣。 “我要回去了。” 慕容烈轻哦一声,笑问道:“你住那里?” 我略一迟疑,道:“捣衣别院。” 我走了几步,回头望他,他还是静静地立在原处,那身影,竟有些孤独。我想起瑜妃口口声声骂他是贱婢生的种,想起那夜慕容农向我提及的众兄弟中却没有他,想起他笑意里暗藏的忧伤。我错了,我以为他是一位被宠坏的皇子,却原来,是一位被人遗忘的皇子。 我的心竟有些疼,为我们的命运。 正走着,那群侍卫仿佛从天而降,一下拦了去路。看来是因为顾忌瑜妃,而截在我们回去的路上。 “烈皇子,跟我们去见皇上吧。” 慕容烈几步走到我身边,淡淡一笑:“这笼子能有多大,才一会就让你们给找着了。反正我也跑累了。” 方才询问我的那侍卫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指着我:“你,也跟我们走!” 我没想到,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面圣。御书房内,我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听慕容垂训着慕容烈。我低着头,无法看到慕容垂的容颜,听他声音里透着无比威严,中气很足,一点都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 我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微微侧目,窗前的木架子上放着一盆绿萼梅,正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顽劣如你,朕也算是见识了。若是你众多皇兄都与你这般,朕只怕早就被气死了!” 慕容烈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他目光平视,面色如常,唇角间竟还有一丝淡淡的嘲弄。 “行了,都下去吧,朕也懒得多说。” 慕容烈站起身,淡淡一笑,转身走出去。 “这小宫女也带走吧。” 指的自然是我。我望一眼窗口的绿萼梅,心中一动,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张口便道:“这绿萼梅怕活不了多久了。” 正要离开的慕容烈回过头来,有些失神地望着我。周围一片沉寂。我感觉到气氛异样,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我抬起头,看到慕容垂的目光,犀利、幽深。 我跪在地上磕头,低声道:“请皇上恕罪。” 慕容垂淡淡一笑道:“你给朕说说,这梅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感觉周围人的脸色有些缓和,我自己亦暗暗吁了口气。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道:“现在已是四月底,照理说,梅花已开到尽头,香味慢慢淡了。但奴婢看这盆梅香得离奇,定有什么原因。梅花性傲,一般也不易染病,但也有一些病害,如穿孔病、炭疽病、白粉病等。其中腻虫对其有致命病害。依奴婢斗胆猜测,这盆梅花正是染了腻虫。” 第十章 桃花 慕容垂没有说话,朝身边服侍的公公示意了一下。那公公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扒开枝叶,寻觅了半天,终于兴奋地叫嚷起来:“果然有小虫子,皇上!” 慕容垂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脸上却淡淡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我暗暗松了口气,侧目看慕容烈时,他正出神地望着我,眼眸里有我看不懂的疏远。 慕容垂侧目望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小丫头到懂的挺多。” 我淡笑:“全是绿衣姐姐教的,奴婢不过拾人牙慧。” “绿衣?”慕容垂微微一愣,淡笑,“朕许久没有过去讨杯茶喝了,也罢,今日就……” “皇上。”那公公低声提醒道,“太子和几位皇子已经在外头了。” 慕容垂叹息一声,缓缓地道:“让他们进来吧。” “奴婢告退。”我低首和慕容烈一道退了出去,在书房外头遇见了慕容农、慕容麟等人。走在最前面的怕是太子慕容宝,满脸傲气。与慕容农并肩走的那人清瘦俊朗、身姿挺拔,应该是慕容隆,另一位传奇大将军。 我的目光转向慕容农,他的神色看似有些意外,也只是匆匆一瞥,便随太子进去。慕容麟遇见我时,暧昧地一笑。 我躲开他们的目光,低头走着。慕容烈走在我身边,一直不语。 “烈皇子。”走了几步,我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慕容烈侧目看看我,眼眸里带着淡淡的忧伤。那神情,竟能让人心痛。“你有什么心愿?”他低低地问,“今天,我帮你实现。” 我呆呆地望着他,回味着他的话,久久不语。心愿?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呢,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些东西,现在看来,已是奢望。 “这个也要想很久吗?”他淡笑着问。 我有些落寞地道:“现在,桃花大概都已经谢了……” “真巧,我记得这御花园里的桃花开得就比一般地方晚。怎么,你想看桃花?” 我望着他微笑的样子,点了点头。 看桃花,不过是一时兴起,也不是非得实现的心愿。只是一个借口。我不承认自己就有那样的好心。只是今日,他毕竟为我出了头。 他许是想在我天真无邪的外表下寻找慰藉,可是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不然,刚才就不会以那样疏远的目光看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更多的时候,离得太远太远。 他没有骗我,御花园后面空地里正大片大片地开着桃花,放眼间,姹紫嫣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是一片醉人的景,暗藏春光的伤逝。 我蹲下身,拾起几瓣粉色的桃花放在掌心,感觉它们似乎在微微颤栗。多么淡薄,多么渺小…… 慕容烈却恶作剧地摇动了枝干,让满树的桃花落在我身上。然后他坐在一根较粗壮的枝干上,笑等着我生气。 我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拂下一头的花瓣,看着它们随风而逝。 我静静地站在争相开绽的桃林间,风动,刹那间,花飞如雨。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恍惚迷离…… “十八年前,我娘大概和你一样,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宫女。” 他怎么知道我无忧无虑呢。进宫之前,我是怀了一腔恨与不甘的。就像紫袖说的,天真无邪只是我迷惑人的伎俩。 他见我沉默,跳下来,走到我面前,伸手抚向我的前额。我本能地退避。 “别动!”他伸手从我额前取下一片花瓣,轻轻一吹,花瓣随风飘飞。他对我轻轻一笑,笑意里带几分戏谑,“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我有些窘,转头不去理他。 “让你一直陪着我,怎么样?” 我吃惊地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哈哈大笑:“跟你开玩笑,瞧你吓的。天色已晚,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他淡淡一笑,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去。 风一样难以琢磨的少年,笑时云淡风轻,眉宇间却透着淡淡的忧伤。时而安静沉稳,时而狂野不羁,有寒冰般的冷寂,亦有烈火般的热情。 慕容烈。 晚上跟绿衣说起这一天的奇遇时,绿衣只笑着摇头。 在这宫墙之内,每天都能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偶有惊喜,更多的时候是如履薄冰。 绿衣敛了笑意,淡淡地道:“今日是烈皇子母亲的忌日。” 我有些吃惊,怪不得是那样哀伤的眼神。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他选择大闹御书房来宣泄。不过是想引起父亲的注意,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已。 “没有正式册封过,以前是瑜妃身边的侍女。就是过世的时候也是没几个人知道。” 绿衣说的是慕容烈的母亲,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瑜妃对他恨之入骨了。瑜妃自己生有三女,却没有一位皇子。 “姐姐记得这么清楚?” 绿衣轻叹一声:“后事是我帮着料理的。可怜只有一个年老的嬷嬷守在身边,过世都好几天了,还不能下葬。十岁的烈皇子硬闯到大殿上去找皇上,还被杖责。” 那双忧虑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孤独、落寞,没有依靠,无处哭诉。 倒是替别人多愁善感起来了,我在心里暗笑自己。 我坐在绿衣身边,看她正对着烛光绣荷花,便笑道:“晚上做这些针线活,不怕伤了眼睛?” 绿衣淡笑:“现在夜头慢慢长了,闲着也没事。还是去年许下兰妃的,到现在还没绣好送去呢。” 我想起瑜妃替太子做媒的事,笑道:“姐姐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总是拒绝,怕这宫里头的皇子们不知伤了多少回心了。” 绿衣笑着不语,依旧不停手中的活儿。 白天在御书房里的那盆绿萼梅,让我想到绿衣。连上瑜妃和彦嬷嬷的那番话,我大致能猜出几分。只是这是绿衣的私事,我也不好过问。 我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了。 第十一章 情怯 我端着几个月来精心整备的梅花干茶,诚惶诚恐地立在御书房外。慕容垂贴身服侍的张公公出来,望着我笑:“怎么是你这小丫头啊,往日不都是绿衣姑娘亲自送过来的吗?” 我低声回答:“回公公,绿衣姐姐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才让轻衣过来的。” 张公公轻哦了一声,接过我手上的木托盘,瞧见上面比平日多了一小罐,不由发问:“这是……” “是轻衣孝敬公公的。”我淡淡一笑,“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公公每日服侍皇上也很辛苦。” 张公公轻轻一笑:“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好,你这份心我收下了。” 我轻轻一笑。人心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又很简单。摸清一些潜规则,日后也不至于如履薄冰。 “轻衣告退了。”我远远地看到慕容农从御书房里出来,心中一颤,便告退离开。没走多远,便看到瑜妃带着几名宫女过来,想要回避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立在原处低首行礼。 瑜妃冷冷瞥了我一眼,冷笑:“这是刚从哪儿来啊,这么匆忙?” “奴婢是来给皇上送茶……” 瑜妃冷哼一声:“一个小宫女常往御书房跑,还有规矩没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身份,得意忘形了吧。” “轻衣不敢,轻衣一直牢记自己是什么身份,未敢逾越……” “狡辩!”瑜妃冷笑,侧目对身旁的一宫女吩咐,“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我一惊,忙道:“瑜妃娘娘面前,轻衣自问没有什么过失。若罚轻衣,请娘娘给个说法!” “我就是讨厌你这张嘴,这就是我给你的说法!如杳,给我掌她的嘴!” 眼见如杳步步逼近,我往后退了几步,未防被石头绊脚,摔倒在地。我还没起身,如杳过来狠狠地一脚踹在我脚踝上,一阵剧痛袭来,我皱了皱眉,被迫跪在地上。 “这回倒是学乖了不少,知道该给主子下跪了。”瑜妃居高临下地瞥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回去告诉绿衣,让她好好管着你们这些奴才,别尽惹人厌!” 我忍着痛,轻轻一笑:“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轻衣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娘娘与轻衣这般计较,岂不自降身份?” “你这个死丫头!”瑜妃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瑜妃娘娘也在,实在太巧了。” 我抬头,看到慕容农正缓缓走来,心里一暖。 行了礼,慕容农望了我一眼,淡笑:“不知这丫头犯了什么错,让娘娘如此动怒?”瑜妃冷笑:“这奴才不知礼数,没有规矩。” 慕容农笑道:“管教宫女的小事交给嬷嬷就好,哪用得着娘娘亲自动手?” 瑜妃冷冷瞥了我一眼,拂袖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慕容农扶我起来,低低地道:“你这丫头,明知会吃亏,嘴上还一点不饶人。”责备的语气里带几分关切。 我一手扶墙,一手由他搀着,只顾低头浅笑。 “你还笑得出来!”慕容农嗔怪,“刚才怎么见着我就跑,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低头不语。 “你不说,我可就走了。”他放开我,作势要走,见我没有什么动静,又回头,静静地凝视着我,“你就算准了我不会走?”见我还是没有说话,他眉头一蹙,幽幽地道:“你明知道,我本是不愿你进宫作舞姬的,可你现在还这么让我不省心……” 我看到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伤感,证实了他对我的情谊。 我缓缓伸出手,握住他因长年握剑留下厚茧的大手。那一刻,我的心微微一颤,感觉温暖和安全。 我淡淡一笑,道:“只有这样,轻衣才能时时见到将军啊。” 慕容农微微一怔,望着我充满柔情的眼眸,有些失神。 脚踝上传来的阵阵剧痛,让我蹙了蹙眉,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慕容农扶住我,问道:“还行吗?” 我淡淡一笑:“没有问题,我可以走回去。” “别逞强了,我抱你回去。” 我淡笑:“说什么傻话呢,没有这规矩。” 慕容农拦腰抱起我,笑道:“我刚为你出面,瑜妃她心里能不清楚?别管人家怎么想,哪能让你自己就这么回去。” 在慕容农的怀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感觉安全,让我沉迷。虽然知道不合礼法,却不敢拒绝。这是属于我的温暖,我唯一的温暖……我在心里自私地想,就这一小会儿,不再多贪。 “你这丫头……我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慕容农望着我,若有所思。 五年前,在你沉迷于清幽的绝世之舞时,一定忘记了旁边还有一双充满渴望、羡慕的眼眸吧。我在心里淡淡一笑。也许你永远都记不得了。 “怎么会去御书房?那里应该有当值的宫女。”慕容农忽问。 我淡淡一笑:“如果我说就为了能见你一面,你信吗?” 慕容农淡笑摇头,没有言语。 有宫女、侍卫过来,我不由将脸深藏于他的怀里,不敢面对其他人好奇的目光。靠得那么近,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厚重、沉稳,充满了力量。那一刻,感觉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安静而幸福。 “你终是胆小鬼。”慕容农取笑。 “哪有?”我反问。 “那你睁开眼睛看人。” “我……我不敢。” “哈哈……”慕容农笑了起来,笑声豪放不羁,让我能够想像到他驰骋沙场时的勇猛豪迈。可是这位大将军他现在就在我身边,那么近,却那么不真实。 第十二章 幽会 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没有一点防备的我们显得狼狈之极。离捣衣别院还有很长一段路,慕容农抱着我寻觅避雨之所。一时之间竟没找到亭台水榭,慕容农抱我来到一处凿空了的假山,里面竟还有石桌石凳备着。他放我坐在石凳上,我新奇地四处张望。 他一边脱下湿透的外衣,一边问我:“你在找什么?” 我望着他陷在泥淖里的双足,笑道:“我在想会不会遇见另外一名正等着与将军幽会的女子,那才叫巧。” “淘气。”慕容农轻敲了一下我的头,笑道,“这个地方我倒是常来。我在书房看书,又怕铭儿、凡儿来吵我,就常躲到这里来,他们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 提及儿子,他语气之间还有几分溺爱与得意。我淡淡一笑,心里却有些酸楚。 外面的雨水泼进来,地上积起来一个个小水洼。我怕脏了裙子,便轻轻敛起,却看到脚边停着一只灰色的大老鼠,正吱吱地四处觅食。我吓得惊叫一声,未及思量,便跳上了石凳。 慕容农正把外衣挤干,听到叫声,不解地回头望我,笑问道:“你为什么跳到凳子上去?” 我也知道这举止有多狼狈。我脸颊发烫,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与那害人的灰老鼠僵持着。 慕容农跺脚赶跑老鼠,将我抱了下来,还打趣道:“你看,这多热闹。” 贴着他温暖的胸口,我的心跳动得厉害,一如那夜的亲近。我感觉到他起伏不定的胸膛里充满了力量。觉察到他抱我的手臂有些紧,我的心开始慌乱、无措,还有几分懵懂的期待……我们这般沉寂了良久,慕容农忽松开我,道:“让我看看你的脚伤。”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我按坐在凳子上,蹲下身来脱我的绣鞋。我本能地缩了一下,面色通红。 他却牢牢握住了不放,慢慢地褪去白色罗袜,我看到自己脚踝处有些红肿。稍稍动了一下,有痛楚渐渐蔓延。他的大手握在我的脚踝间,轻轻揉捏,酸痛过后便感觉舒服多了。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抚在脚踝上时有些痒。我忍住不笑。 他会不会替他的王妃也这样捏过?甚至……我羞涩地抬头望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脸认真,忽然之间有些怅然若失。转念间,又嘲笑自己胡思乱想。 “还疼吗?”慕容农忽抬头问,看到我强忍的脸色,不禁急问,“很痛?” 我忍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怕痒。” 慕容农一听,笑了起来,松开手:“真是个傻丫头。”然后他轻轻地说道,“会怕老鼠,怕痒,会害羞,真是可爱的丫头。” 我不由嗔怪:“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慕容农淡淡一笑:“皇宫毕竟不是随心所欲的地方,这里的女子大多中规中矩,早失了天真。” 我所有所思地问道:“三王妃应该是个很好的女子吧。” 慕容农微微一愣,继而淡笑:“对,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好。” “很好”是个什么样的评价呢?丈夫对妻子这样评价,又怀着怎样一种情感?将近二十年的相敬如宾,他们过的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日子吧。早就习惯了对方,不会刻骨铭心的思念,却总在心怀。 我的心忽然有些痛。我是进不去的,我终究是一个外人。 慕容农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喃喃着:“这雨一时之间还停不下来,现在也没法让他们拿雨具过来。索性再等等吧,你冷吗?” 我摇了摇头,刚才他抱着我时雨全落在他身上,我衣裳虽有些湿,比起他还是好多了。 他坐在我身边,打量了我一下,笑道:“你还是太素了,这么低调,是为了回避谁吗?” 我点了点头:“在宫里生活,如履薄冰,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较好,免得惹祸上身。” 慕容农沉默了片刻,忽然握住我的手,低低地道:“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很快给你承诺,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来找我。” “好。”我应着,隐约觉得自己胸口有些堵,无限怅茫。 “不能让时间白白浪费了,我们来做些事。”慕容农忽然神秘地一笑,朝我靠近。我的心微微一颤,有些发愣。他却忽然伸手拂去石桌上的落叶尘埃,又找来一块尖利的石头,在桌上刻起棋盘。 刻好后,他又蹲身去找大小相仿的小石子。我望着他,粲然一笑,他才是小孩子呢。 于是我们便在简陋的棋盘上对弈。我自恃琴棋书画还算不错,几个回合后却发现自己不敌他,便为遇到了很好的对手感到兴奋,我们玩得不亦悦乎。 不知何时,雨渐渐小了下来,天也放晴了。慕容农忽放下“棋子”,淡笑道:“天晴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回他淡淡一笑,想学绿衣的云淡风轻,却终究有些黯然。 第十三章 月钱 晌午的时候,我正坐在兰妃的玉鸱轩为她沏茶,从绿衣那里学得三分,现在是现学现用。 我见过皇后,雍容华贵于她当之无愧。但她的气质,是一种不可亲近。兰妃则是那种平易近人、小家碧玉型的。将近五十的年纪,却时时露些孩子态,很是有趣。还有,她是慕容隆的母亲。对传奇英雄,我总有一种好奇与崇敬。 兰妃笑望着我,眼神里带些赞许:“绿衣说你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看来真是没说错。才几天,我怕是离不了你了。” 我淡笑道:“只要娘娘不嫌轻衣粗笨,轻衣每天都过来伺候。” 兰妃笑道:“真是一个乖巧又聪明的丫头,我这里的丫头就是太笨了,有时候能把人给气死。有你一半,我就可以省心了。对了,今日说好隆儿过来同我用膳,我吩咐厨子多做了几个菜,你也留下用了午膳再走。” “是。”我答应着,将茶渣倒入篓子。 又拉些家常,半个时辰过去,并不见慕容隆过来。兰妃叹息一声,神色有些落寞。 “许是公务繁忙,娘娘不必担心。”我心里亦有些遗憾。 兰妃轻笑:“他们能忙什么?不就是讨论怎么打仗,怎么打别人的。以我这妇道人家看来,他们就是瞎折腾。” 我不禁失笑,若人人都是兰妃这般想法,这天下恐怕也太平了。 正说笑间,见一身姿挺拔的男子跨进屋里来。我抬头一看,正是慕容隆,我忙起身行礼。 那边,慕容隆也给兰妃行了礼,笑望着母亲道:“母妃近日身子可好?” 我看到兰妃眼角全是笑意,却故意作赌气状:“我就是有恙,你也看不到。整日都论国家大事去了,玉言那边天天给我一副哀怨的脸色,倒似我把你给藏起来了。” 慕容隆有些无奈地笑,侧目望望旁边。我低头浅笑。 “你父皇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天天寻思着跟别人打仗。你们不劝着,还跟他起哄……” “母妃,儿子实在饿了,可有食物充饥?”慕容隆笑着打岔。 兰妃瞪了他一眼,转身叫人去上菜。席上,慕容隆时时夹菜与兰妃,哄得她眉开眼笑。兰妃,真是一个简单的人。恰恰是简单的人才能享受快乐。 我在一旁窥觑别人的天伦之乐,仿佛也被感染了般,心底有些暖意。 兰妃拉我坐在她身边,笑道:“这里就我们娘俩,没有外人,你不必拘束。以后时时来,陪我解闷。” “是。”我低头答应。 慕容隆侧目望了我一眼,笑道:“母妃哪里找来这么灵气的丫头?” “你也觉得她灵气?”兰妃笑道,“我若是真留她下来,你日后可不能亏待人家。” 我微微一怔。慕容隆笑道:“母妃如此爱护的,自是当小妹妹般疼爱,哪敢亏待。” 我暗暗松了口气,对慕容隆心存感激。 兰妃还想说些什么,都被慕容隆机智地应付过去。兰妃一脸不甘愿。我只顾在一旁低笑。 撤了席,慕容隆又与兰妃闲谈起来。我在一旁沏茶。慕容隆的机智幽默,让我对昔日的冠军大将军有了另一番认识。 “你们拦着我干什么?让我进去,我得跟兰妃娘娘说,我还得跟皇后娘娘说去!” 外面一阵喧哗。慕容隆皱了皱眉:“是什么人?” 兰妃轻叹一声,神情有些无奈:“怕又是那孙嬷嬷。天天来吵,吵得人都生厌了。” “这些人就是仗着自己在宫里呆得年头长,老资格,连规矩都不守了!让人撵出去了,免得母妃生烦。” 兰妃摇头:“还是让她进来吧,不过是为自家主子讨些好处去,由着她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心中好奇。少时,见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嬷嬷颤颤悠悠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扑倒在地,大声哀号:“求娘娘做主啊……” 兰妃道:“孙嬷嬷你起来说话,这么大岁数了,这是干什么?” “可怜那没娘的孩子,身边又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事事受欺负……”忽然听得慕容隆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上,顿时吓得住了嘴,呆呆地望向兰妃。 兰妃叹息一声:“这吃的用的,哪次不是备齐全了送过去的?哪让你们吃亏了?这事你告到皇后那里也是一样的说法。孙嬷嬷,我看在你在宫里伺候多年的份上不与计较,每次都遂你愿。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 孙嬷嬷只顾拼命在冰冷的地上磕头:“老奴该死,老奴只是觉得我那可怜的烈皇子该过得好一些……” 烈皇子?我微微一怔,原来是为他来的。这孙嬷嬷是宫里头唯一能为他说话的人了吧。不过如果他知道这将近八旬的老人这样来哀求、来替他争取权利,该是多么难堪。 “起来说话吧。”兰妃道,“这次又是少了你们什么了?” 我走过去,双手搀扶起她,小声道:“嬷嬷,娘娘许你站着回话呢。” 孙嬷嬷抹了一下眼泪,道:“这次的月钱,许公公那里不让领。也没给个正当理由,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天气转暖,我还打算着给烈皇子做几件换季的衣裳。” “有这样的事?”兰妃有些惊讶,侧目望向慕容隆。慕容隆沉默了片刻,道:“这事,我去问。如果情况属实,我让许公公双倍还你。只是以后别这么闹了,成何体统!” “谢娘娘,谢殿下……”孙嬷嬷感恩戴德,又要下跪。兰妃忙道:“行了,别跪了。轻衣,你扶她回去吧。” “是。”我搀扶着她,慢慢走出屋子。 待走到半路,孙嬷嬷望了我一眼,忽然笑道:“丫头,你是好心人。只是在这宫里,别太相信人,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我怔了怔,一时无语。她的话,就像是巫婆不祥的预告,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头。人心叵测,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只是设防得太累太累。 孙嬷嬷冷笑:“我老了,没别的本事,就是哭闹的那一套。有一天他们看戏看腻了,要了我的老命,也无话可说。只是我活着的一天,就要为我那烈皇子争取。他也是龙种,凭什么就要被欺负!吃的用的,其他皇子有的,我要一件件争取过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嬷嬷……”我低声提醒,侧目望了望四周,有两名宫女正好经过。 “怕了?”孙嬷嬷望着我,眼里带几分嘲弄,“胆子这么小,以后怎么生存下去?我看你很是灵气,不是做侍女的摸样,日后有望得宠。”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笑容里的深意。 “我打听到那日是你和烈皇子一起入的御书房,区区一盆梅花就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很不简单啊。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不妨向我开口。” 我淡笑:“嬷嬷的目的呢?” 孙嬷嬷笑道:“你知道的,我只要烈皇子好。哪一天如果我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多照应他些。” 第十四章 威胁 我怀了惆怅,回到玉鸱轩,慕容隆已经离去。 兰妃立在门口,轻叹一声:“实在不知他们忙些什么。”她忽而想起什么,对我笑道,“今日我们倒是有去处打发时间了。太子妃一早就让人过来,说是今年的宫廷舞姬已经训教完毕,我们先一饱眼福,看看她们的歌舞。等会你陪我同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心中一动,隐隐有些哀伤。不知该失落,还是该庆幸。 广场前头早就设了几个软椅座位,兰妃、太子妃和其他几位皇妃就坐后,琴乐声响起,老远,我便看到穿着绚烂的舞姬们姗姗而来,行过礼后,便翩翩起舞。 我立在兰妃身旁,以如今的身份欣赏这轻歌曼舞,心里不是滋味。若是没有意外,我今日便在这些舞姬当中,经受着各位皇妃挑剔的目光。再是光艳夺人,也不过是别人赏玩的道具。现在看来,我的落选,未必是祸。 我看到了阿萝,数月不见,她比之以前更有自信。她的条件本就不差,加上这些日子的调教,自是出众。我在替她欣喜之余,却忘不掉她曾经的出卖。虽没有要致我于死地,却也令我措手不及。 我看到各位皇妃有点头赞许的,有面无表情的,也有面露不屑的。她们是时候担心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子将来与她们争风吃醋了。 没有见到红姝,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狐疑间,我见到阿萝猝然不妨地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样子极是狼狈。周围舞姬忙停了下来,愣愣地不知所措。 皇妃们面面相觑,一脸不解。太子妃面上挂不住,转头怒斥身边那年长的舞姬:“凤舞,你是怎么做的乐首,这就是你调教了几个月的舞姬?今日各位娘娘都在,实在是扫兴之至!” 凤舞忙跪在地上磕头:“奴婢失职,罪该万死!” 我看到阿萝忍着剧痛从地上爬出来,也是不停地磕头。隐隐地,我看到从她膝盖处渗出的血水。 兰妃有些不忍:“算了,我们不过图个乐子,也没真要计较。” 太子妃轻笑:“娘娘自是宽厚仁慈。但若这样的丑出在国宴上,我们大燕脸面何存?起了这个头,自然还会有下次。不严惩不行!来人……” “请太子妃息怒。”一个甜美、低柔的声音响起。我微微一怔,看到身着轻纱罗裙款款而来的红姝。 她跪在地上,开口道:“奴婢红姝,斗胆为各位娘娘献上一舞。若还看得过去,就请网开一面。” 太子妃冷冷一笑:“你好大的胆子。” “奴婢不敢。” 我心中一动,朝兰妃投去略带惶恐、不安的眼神。兰妃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开口笑道:“咱们不妨就看看这丫头的舞,跳得不行再处罚也不迟,是不是?”其他皇妃纷纷附和。 太子妃便也无话可说,只冷冷地瞪了一眼凤舞。 琴乐铮然起声,犹如泉水般清澈、幽静,烦闷的心一下子被抚平下来。我抬头,舞台一侧坐着白衣胜雪的云夕照,指尖微拨,面色清冷。 怪不得红姝敢大胆请命,原来是有云夕照的协助。他二人合作,自是天衣无缝。 红姝行礼后,站在中央,摆了一个优雅的舞姿。琴声慢慢平和,红姝翩然舞动。此刻的她,仿佛是灵动的仙子,妙曼优美。足下轻轻一点,轻盈地跃动,好似驾云而来,乘风而去。我不禁有些呆了。 在场人看得也是惊叹不已。若换作男的在旁观看,必是一片如痴如狂。我回神,心想今日倒成了红姝个人的表演了,不由轻轻一笑。 那边舞毕,云夕照行礼退去。红姝上前,再次跪倒在地。 兰妃笑道:“还别说,这丫头的舞跳得真是不错,看得我都入迷了,这男人哪吃得消。” 我掩口低笑。 兰妃侧目望了我一眼,笑道:“你这丫头若是上去跳,也必不会差吧。” 我忙道:“轻衣哪能比,娘娘取笑了。” 兰妃又望着太子妃笑:“我看今日就这么算了吧,都是小事。弄大了传到皇后那里去,又给她添烦。” “是。”太子妃答应着,面上却不是很乐意。 红姝和其余舞姬皆连连磕头谢恩。 众皇妃尽兴而归。我望了一眼人群中神色颓废的阿萝,心中一动。便对兰妃笑道:“轻衣知道娘娘是菩萨心肠,看那舞姬跌得不轻,看着定是不忍。轻衣身上正好有跌打损伤的药,替娘娘送去吧。” 兰妃笑着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真是个鬼丫头!” 我走到阿萝身边时,她正单脚跪在地上,捧着膝盖。周围的舞姬投来鄙视的眼神,三三两两离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是如此孤独与无助。我竟然不再怨她,不怨了。 我把药递过去,她抬头望见我,又忙低下头去,不敢看我。 “拿着,这是兰妃让我送过来的。”我淡淡地道。 “谢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我伸手拿过她的鞋子,查看了一下,还给她,低低地道:“自己留心,别再大意。你不笨,怎么就这么被算计了?” “轻衣……”阿萝迟疑了一下,“对不起……” 好姐妹的背叛已让我对人情心灰意冷,一声对不起挽回不了任何东西。我淡淡一笑,转身去追红姝。 “今天要不是姝姐姐,我们恐怕都要被罚了。” “是啊,都是那个害人精……” 未及跟前,就听到红姝身旁的两舞姬在嘀咕。我心中一惊,听红姝淡淡地笑道:“怕是意外,你们可不能胡乱猜测,起了内讧。” 我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下。 红姝回过头来,见着我,神色有些意外。速又恢复面色,淡淡笑道:“轻衣姑娘,原来是你。许久不见,不知你现在在哪里当差?” 我笑道:“正想与你叙叙旧呢,不知你有没这空闲?” 红姝略一迟疑,笑道:“好。” 待舞姬走尽,空旷的广场上就剩下我们二人。我望望天穹,笑道:“刚才姝姑娘的舞实在令人叫绝,原来以前,轻衣一直是井底之蛙。” 红姝笑道:“过奖了,轻衣姑娘的才情才是真正深藏不露。” “姝姑娘,轻衣有一事相求。” “严重了。” 我望着她,缓缓地道:“请你仁慈,放过一个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威胁的女子。其实你已经赢了,不是吗?”我向她摊牌,对那些笑里藏刀的把戏已经生厌。 红姝微微一愣,一副吃惊的样子:“轻衣姑娘这话红姝不懂。” 我轻笑:“我今日既然这么跟你说,就是不想跟你演下去了。你承认与否,那是你的事。” “轻衣姑娘你怕是误会了……”她还想说些什么,被我冷冷地打断:“大家心照不宣。把话挑明了,不过是为了争宠,自古至今有的是,何必藏藏掖掖?我倒是很荣幸,曾经被你列为对手。” 红姝呆呆地望着我,一脸无辜。 我在她耳边轻轻一笑:“那个刺客虽然已被灭口,但是你想知道他临死前招供了些什么吗?” 我感觉红姝娇躯微微一颤,眼神有些恍惚。 “想起来还有些事,红姝先告辞了。”她淡淡一笑,掩饰了异样的面色,匆匆离开。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我当然不知道那名刺客到底有说了些什么,不过是试探。她心虚的很。 第十五章 离愁 午后时分,我与慕容农正坐于湖边石桌前对弈。他赢多输少,我输多赢少。我是初生牛犊,如何能敌他身经百战? 池塘边,花红柳绿,流莺婉转,春意盎然。微风徐来,垂杨依依。 他看我绷紧的脸色,不禁笑道:“许你悔棋。”他不肯让我,却许我悔棋。 我一听,忙乐得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换了下来,然后笑望着他。 慕容农轻笑道,“圣人说的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我望着他面上一贯温和的笑,那笑意,几乎能令人迷陷其中。如果可以,我只求我们只是这样,这样就够了……可惜世上很多事终不如人意。 他看我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这些日子在绿衣那里,还习惯吗?” 我淡淡一笑:“绿衣姐姐很是照顾,哪能不好?” “你这丫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似藏了很多事。” 我不由笑道:“我们藏的不过是些小女儿家的心事,哪似你们藏的是天下的大事。” “小女儿家的心事?”慕容农笑,“是在宫里遇见喜欢的人了?” 我笑:“是啊,还等着将军做媒呢。” 慕容农故意板起面孔:“在宫里头,还是不要叫我将军了,该有个规矩。” 我笑道:“可是我还是愿意叫你将军,将军,将军……”好似三皇子或者辽西王是千千万万人的,而将军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不禁为心里这个念头作祟感到可笑,可总抵不住叫将军时的温暖和隐隐的期待。 “轻衣。”他低低喊了一声,我仰头,与他目光相对。我们相视一笑。 “我们扣留了魏国使者拓拔觚,过些日子,与魏军恶战在所难免。还打算了对付丁零人,反正有得忙了。恐怕没几个月回不来,我不在,你自己多留神些,照顾好自己。” 我心中一动,面上却淡淡地笑:“这些你留着与你的王妃说去。” 慕容农笑道:“她我自然放心。” 我淡淡一笑:“你不放心我?为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慕容农淡笑:“在我眼里,你比小孩子还令人担心。对了,我有东西送你,把手给我。” 我微微一愣,伸出手去,感觉腕上一凉,竟多了一个玉镯子。那镯子通透清澈,隐隐绿光流动。 “这……”我怔怔发呆。 “那日见你太素,因此就留了心。怎么,不喜欢?” 我笑道:“还是第一次收到礼物,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慕容农起身,目光投向远处,笑意里有些忧虑:“每次出征,虽然有把握,也是要作好最坏的打算的。所以,轻衣……” “你是常胜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你是不会输的。” “轻衣……” 我走过去,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他。他的背笔直挺拔,却因我的拥抱微微一颤。就让我放纵一回,就此一回。 那是一种彼此信赖的感觉,不需要太多言辞。很温暖、很平静,就想一直都这样抱着,不再分开。我把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背上,哀伤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将军,将军……” 他转头,看到我眼里的泪,不禁笑道:“这是干什么?真是多愁善感的丫头。” 我缓缓放开他,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要好些时候不能见到你了,心里难过。” 忽听有人咳嗽几声。我一惊,忙回头,看到慕容隆在不远处正狭促地笑,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尴尬地沉寂了一会,慕容隆笑着走来:“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我朝他轻轻一福。 慕容农笑道:“你还真不挑时候。找我有事吗?” 慕容隆正色道:“父皇正要找我们议事呢,恐怕是魏军早我们一步行动了。” 慕容农浓眉一蹙,低低地道:“该是好好收拾他们的时候了,走吧。”他侧目望了我一眼,说声:“你先回去。”便和慕容隆一起匆匆离去。 我立在原处,怅然若失。那一丝温和也随之抽离,心微微作疼。 这个男人,应该更爱江山吧。 可是我为何要如此?刚才主动抱他的失态,听他叫我丫头时的满足……一切都是怎么了?不应该这样的,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那才是我进宫真正的目的。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腕上的镯子泛起清幽的光。我想把它拿下来,试了几次,终是不忍。 我轻轻抚弄着镯子,一滴泪落在上面。真是作茧自缚啊。我自嘲地笑。料是如此折磨,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依旧没有睡意,我披衣起身,走出院子。月色皎洁,撒在身上,却是清冷。我推开篱笆门出去,漫无目的地走着。 夕照的琴声,总是那般清冷、寂寞,一如他清幽的身影。 我寻声过去时,他正在竹亭内孤自弹奏。 我缓缓走上前去,他侧目望见我,轻轻一笑。 “是否打扰了你?”我坐在他对面。 他摇头淡笑:“怕是我打扰了这静夜,幸好,你也是爱琴之人。” 我笑道:“我虽爱,却不甚懂,只是滥竽充数。能如云乐师这般境界的,怕是早就将生命参悟了吧。” 夕照淡笑:“只是做玩乐消遣,哪是参悟生命。”低头拨弦。 这是一个寂寞的男子,却时时享受着这种寂寞。他的眉间有一道浅浅的印痕,像是藏着难以消解的过往。只是曾经的哀伤似乎已被淡然如水的心态所慢慢填埋。我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寂寞的身影,慕容烈。只是慕容烈是入世的寂寞,而他则是出世的寂寞。 “昨日,你与红姝的琴舞合作,实在很妙。”我不由感叹。虽有几分嫉妒,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才艺超凡。 夕照淡笑:“是吗?只因当时事出紧急,不得不如此。” 事出紧急?我不由暗想,红姝让夕照帮她奏乐,难道不是早就设计好的?以她的心机,不太可能临时仓促安排吧。回想昨日,她利用阿萝,在众皇妃面上得到舞艺展现的机会。固然可以除掉阿萝,也能让其他舞姬对她心存感激。但是却可能为此得罪了太子妃。顾此失彼。这两下一比较,她未必得到多少好处。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为除掉一个阿萝,这似乎有些值得怀疑。 而且她似乎过早地展示自己了。她的这场舞技若是用在宫廷庆典上,自是倾倒众生。可是用在这里,却有些浪费。过早显露自己实力,还容易引起旁人嫉妒。 现在看来,这个红姝好像不止为得宠那么简单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暗叹一声。 夕照笑问:“你在想些什么?” 我淡笑:“我心里有一个疑惑,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想问什么?” “若是有一日我与红姝比赛舞艺,我们都需要你来协助伴乐,你会助谁?” 夕照不由笑道:“这实在是个刁钻的问题。” 我笑道:“我也知道聪明人不该这么问,可是我真的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夕照沉默了片刻,轻轻一叹:“何必如此执着呢。”他的眼角有些思绪涌动,又慢慢地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