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帝后攻略》 第1章 重生 001 杨十一面前一碗牵机,玉色酒杯盛装,色彩有些妖娆。 “大……大家,突厥和三位节度使的兵马已经破了——东都了。吐蕃的大军也压在了长安城下,我们是不是……”苏忠国跌跌撞撞跑入两仪殿,抬眼却瞧见杨十一冷漠而坦然的神色。 杨十一统共不过二十三年的生命里头,并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长在冷宫,靠着熬死了所有的兄弟得到皇位,却从父亲手里接过的不过是破碎的山河。他很想励精图治,可是大隋在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从里头烂透了,自坐上皇位的那一刻便注定被冠个“哀帝”的谥号。 太极宫中朔风呼啸而过,他觉得有些冷。他知道牵机□□死后死状极为可怖,但总比被突厥人掳走折辱的好。 他闭上了眼睛端起玉盏一饮而尽。 “大家!”苏忠国的声音颤抖着,穿入他的耳中,“忠国来世再来服侍大家!” 他笑了笑:“来世托生个好人家,而我,若有来世,我必定——”他却也说不出必定做什么,杀蜀王么。可蜀王已经死了,可帝国却被他蚕食得不堪一击。他死前搅得长安一团乱麻,死后让大隋帝国千里决堤。 更何况,蜀王的死还牵连到了独孤家族。 皎皎……她也死在蜀王之乱里了。十年前在大明宫中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呢,只可惜姓了独孤,葬送在了最花样的年纪。 不过倒也好,杨十一想,至少她没能看到我死得那么凄惨的样子。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冷宫里有个皇子钦慕她多年…… 黑暗仿佛潮水一般将杨十一席卷,他整个人蜷缩起来,长安城下起了雪。真冷。但他眼前又浮现出七岁那年和独孤皎皎相遇的事情了,也是那么冷,可是独孤皎皎的嘴唇却那么暖和,暖和得把他的命从冰冷的死亡里拉了回来。 听说人死的时候鬼魂会陷在回忆里不停地轮回,若是能轮回在那一日,杨十一觉得自己也死而无憾了。 “喂,你醒了?”他听到独孤皎皎的声音,脆生生的,杨十一恍然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个无比放大的脸,方才留在唇上的触感依然那么真实。带着薄荷叶味道的气息被她吹入他的肺里,带着他整个人都舒缓开来,眼前黑魆魆的迷雾散了,只剩下她璀璨的容颜。 独孤皎皎还想给他灌口气来着,却见他已经醒来,笑着松开了捏着他鼻子和下巴的手:“终于醒了啊!”她笑得粲然,甚至还露出了下牙下黑洞洞的缺口,一张脸光华流转,真实得仿若梦幻。 杨十一腾地坐起来,他好想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有多想她!可他张嘴喉咙仿佛烧灼一般的疼痛,第一个字就哑了下去。 独孤皎皎摁住他,说:“别瞎动,刚把你从水里捞上来呢!好端端的千秋节,你怎么掉水里去了?你是谁呀?” 杨十一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他死前最后的愿望便是能再来看一看她,没想到真的实现了,难道是阎王看他一生过于苦难,怜惜于他,让他在上奈何桥前,给他最后的恩赐? 独孤皎皎歪着头看了看他看了半天,这小郎君一个字都不说,像是几个月没吃肉的恶狼盯肥肉一样盯着她,是在想个什么东西?瞧他穿衣打扮也不像是黄门,应该是宫里头的殿下吧? “喂!”独孤皎皎又一次推了推他,“你还好吧?我给你叫太医署的人来?”八月天已经凉了,寒潭水又深,掉进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瞧这殿下面黄肌瘦,胳膊跟个麻杆似的,只怕没一会就得染上肺病。 谁知道杨十一一个飞扑,整个儿把她给揽在了怀里,紧紧抱住,好像要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般。这是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谁知道在死后竟然实现了。他再也不想放手了! “你做什么啊!”独孤皎皎才没想到这个小殿下回来这么一出,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她的身体热得发烫,拼命地把他往外推,可是刚才把他从寒潭上捞上来已经费尽了她的力气,而杨十一虽然瘦弱,可他颤抖着,出了死劲抱住她,她哪里推得开。 “六娘!六娘!”宫人们找寻的声音传来,他感觉肩膀上一痛,胳膊一松,独孤皎皎就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她竟然咬他! “登徒子,枉老娘辛辛苦苦把你给捞上来!”她指着他的鼻子怒斥,“年纪小小的行事就那么不规矩,刚才让你淹死算了!”她可是独孤家的嫡女,独孤皇后的侄女,虽然才六岁还没到男女分席的年纪,可是叫别人瞧见这个小男孩八爪鱼一样抱着她又成何体统! 杨十一一愣,看着愤怒的独孤皎皎,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还是六岁时候的样子,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正满是怒火,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她的表情那么鲜活,体温那么……滚烫,仿佛还在世一样。 他的魂灵真的被困在了此处,才能重温这段回忆,亦或是……他真的回来了,往后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被独孤皎皎咬过的地方疼得如此真实,她下口真重,几乎要见血了。 独孤皎皎看着这个小郎君又一脸痴|汉相地盯着她,气得想要一个巴掌糊上去,但是又想到他可能是某位殿下,只能忍住,恶狠狠地瞪回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却见那小郎君一个激灵,指着寒潭,突然激动起来:“四、四、四哥!” 独孤皎皎浑身一震,他若真的是殿下,那他口中的四哥莫不是杨四郎杨晙?他也掉在水里了?不好! 她立刻准备起身去寻。 这时候她身边的使女黄门终于赶来了,气喘吁吁,如释重负:“六娘子你竟然在这里,怎的弄得如此湿!” 杨十一看见立政殿的宫人赶来,连忙大喊:“四哥!四哥也落水了!” 那黄门听到是四皇子落水,先是愣了一下,独孤皎皎却冲上去怒道:“还不快点去寻!” 被六娘子一呵斥,几个黄门一阵兵荒马乱,个个都扑通扑通跳到水里。剩下的几个侍女却呆呆傻傻的不知道做什么,独孤皎皎骂道:“还不去通知皇后!愣着做什么!”被骂后的使女才一溜烟地跑去搬救兵。 这几个立政殿的宫人是不是傻?四皇子掉水里这种大危机竟然一点处理的能力也没有,回去就得让皇后姑妈给换了。 杨十一一味地愣愣地看着她,不多时立政殿的人就到了,独孤皇后也提着裙摆匆匆赶来,这个时候四皇子终于被从寒潭里头捞了上来,却已经昏迷不醒了。 独孤皇后的脸色顿时煞白,踉跄着扑了上去,身后跟着的医师也连忙冲上去给杨四号脉。 独孤皎皎裹了大布巾乖巧地坐在一旁,时不时飞个眼刀给一旁痴痴傻傻的杨十一,他这会儿倒是不拿那吓人的眼神盯着她了,却是死盯着四皇子,一张脸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一片惨白。 那御医也是有本事的人,把四皇子口鼻里头的水给拍了出来,四皇子咳嗽了一声,醒过来叫了一声“母亲”就又晕了过去。 杨十一如释重负,扭头却瞧见独孤皎皎拿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她身上的温度透过布巾传过来,湿掉的衣物根本没法隔绝那热气,贴在他的皮肤上。这时候立政殿的人才注意到他俩,独孤皇后吩咐人将四皇子抬回立政殿去,走过来问他们:“怎么回事?” 今日是圣人千秋节,当今皇帝杨睿在大明宫中设宴款待群臣,本该是普天同庆之事,怎会出这样的事情? 独孤皇后的父亲官任尚书左仆射,独孤家自文帝开国以来,一共出了三个皇后,四个宰相,四皇子乃是独孤皇后唯一的儿子,亦是今上唯一嫡子,将来入主东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多少双眼睛盯着,却在千秋节的时候捅了篓子。 “姑妈,”独孤皎皎裹着布巾,声音直哆嗦,“是这个殿下把我救起来的。”她指了指杨十一,却没有从杨十一的眼中看到什么震惊的神情。 杨十一默默低了头,前世亦是如此,他被人推入寒潭,独孤皎皎将他救起,却在独孤皇后面前假称是他救的她。 独孤皇后狐疑地看着他,这个皇子她并未见过,但是这宫中她未曾见过的皇子多着呢,她瞧着他的身量,盘算了下,问到:“你是十一郎?” 杨十一点点头,一副被吓傻了的木然样子。 独孤皇后一双秀眉皱起,冷宫里的皇子,生母是谁都不知道,连个名字都没有的,怎么会和她的儿子牵扯在一起?她又瞧了一眼侄女,却见独孤皎皎缩在布巾里头,冻得嘴唇都紫了。她连忙叫宫人给两人披上大氅,又接着问:“告诉本宫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独孤皎皎瞄了他一眼,没开口。杨十一呆呆的,也没开口。 “四皇子是怎么掉到水里去的,你瞧见了没有?”独孤皇后又问。这个十一皇子像是个锯嘴葫芦一样,可是自家侄女她是知道的,若是瞧见了应当不会不说。 后头却传来了一个小黄门的声音,畏畏缩缩的,说:“启禀娘娘,奴……奴刚才寻来的时候听见有争执的声音,说的什么‘四哥’‘弟弟’的……” “争执的声音?”独孤皇后一双秀目里头立刻射出了两道怨毒的光线,盯着那个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十一皇子。是他同她的四郎产生了争执? 谁料这会儿独孤皎皎却开口了:“姑妈,我也听见了,也以为是表哥,那声音当真是像,可是我循着声音过来瞧见的却是两个小黄门在吵架,四哥弟弟地叫着,然后我就被人推进水里了。要不是十一殿下路过估计我和表哥都得淹死!” 听她说完,独孤皇后的脸色微变:“黄门?” 独孤皎皎点头:“我没看错,这两个黄门去哪了,得好好找找,说不定他们瞧见了是谁推的我!而且我找过来的时候,表哥并不在,估计早就被人给弄到水里去了!”她瞧了一眼杨十一,他还是沉默不语。只是等独孤皇后询问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他才机械地点点头。 独孤皇后立刻理清楚了逻辑,这事情摆明了是有人想要加害她的儿子,又想把屎盆子扣到毫无存在感的十一皇子头上,怕是恰好让侄女独孤六娘瞧见了,所以也把她丢到水里头淹死了灭口。她手心里冒出一滩的冷汗,脊背僵直,声音却放柔了:“六娘,十一郎你们也受惊吓了,随本宫回立政殿去,让人给你们做姜汤驱寒,免得落下病根。” 独孤皎皎立刻苦了脸:“姑妈我不想喝姜汤。” “听话。”她说。 独孤皎皎撅了嘴不情不愿地起来,迈着两条小短腿跟上独孤皇后,却也没忘转头朝杨十一做了个鬼脸。 杨十一被宫人拉起来,双腿都有些发软了,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脑子被冻得有些昏沉,可是思绪却越发清晰。 这是天元十五年,他七岁,蜀王还没反,独孤家没有被灭族,隋帝国还是万夷来朝四海咸服。 他回到了与她初遇的大明宫。 第2章 皎皎 002 独孤皎皎坐在立政殿偏殿里头,捧着碗姜茶看着黄门御医们进进出出。 皇后的儿子就是好。她心想,又瞧了一眼一旁呆坐着已经把姜茶给喝光的杨十一,叹息,这小子一看就知道娘的出身不高,比起表哥来寒酸得要死。阶级摆的分分明明,这吃人的封建主义。 独孤皎皎其实不是独孤皎皎,她不过是个现代的幽魂。 上辈子是个勤勤恳恳的实习医生,天天上班乘地铁,眼看着就要转正了,结果有天一出地铁站就被车撞死了。一缕幽魂不散,回到了千年前,穿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身上。 到了这里才发现历史好像和她学的不一样。隋朝还是那个隋朝,开国的皇帝还是杨坚,可是到了杨广那一代,这个世界的杨广竟然不一样了,运河凿了洛阳建了,却没去攻打高句丽,结果长白山的农民没反李渊也没反,杨家的天下好好地传了下去,传到了这里又是一百多年,隋帝国代替唐帝国成了亚洲最大最鼎盛繁荣的国家。一百年里独孤家又出了两个皇后四个相爷,本就和杨家有着过硬交情的独孤家和皇室的联系更加紧密了。而她的运气却无比的好,正巧落在了独孤家这一代唯一的姑娘身上。上头五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祖父是相国姑妈是皇后,过得简直众星拱月。 立政殿里的人都在忙四皇子的事情,没有人管他俩,随她一起入宫的弟弟早就和其他几个皇子跑得没影了,一上午都没见着他,只剩下傻呆呆的十一皇子陪她坐在殿里,她便蹭过去,问道:“你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掉水里的?” 今天千秋节,她跟着弟弟一块儿入宫,姑妈独孤皇后忙,没空管他们,她想找表兄四皇子杨晙一起玩,可是一转头杨晙就不见了。 她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太液池边上,穿过假山的时候听见一个很像表兄的声音在和另一个男孩子纠缠,她以为是杨晙,便走过去要唤,绕过假山才发现不是表兄,而是两个小黄门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异常大声刻意。 不多时西边沿着太液池走过来一个总角的男孩,她愣了神,却瞧见那个男孩子后头窜出来一个黑影,将他一推。那个男孩长得瘦弱,像是个小鸡仔似的,被那么一推,秋风下的黄叶一般轻飘飘地就落在了太液池里,挣扎都挣扎不动,不过那么沉浮两下,就消失了。 那两个黄门瞧见后,立刻断了声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假山前。 独孤六娘立刻就知道她看见什么了,是宫里头的腌臜事情。可那男孩看着柔弱呆傻,为什么那帮人要害他。 她想都不想扑通一声就跳进了太液池。 幸好独孤家是以打仗起家,一百多年来家里头依然没有放下锻炼,她弟弟又是个爱玩爱闹的,她陪着弟弟玩,虽然是女孩子身体也比一般姑娘健壮,硬是狗刨着游到太液池里将快淹死的杨十一给拽了上来。 他看着瘦得像是竹竿,在水里却像头死猪一样沉,独孤皎皎把他从太液池里拽上来的时候简直快要累死了。可她还是给他做了一整套的心肺复苏。 这小子出现在太液池的时候,四皇子应该已经溺水了才对,他是怎么知道四皇子在水里头的?若非他警醒,可能现在的四皇子已经做了太液池里的水鬼了。 杨十一捧着空碗,仰着脸看她。 上辈子确实是这么一出,她把他救起,可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四皇子也落在了水里,直到后来四皇子被泡胀了的尸体浮起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这样的阴谋。 他说:“今日千秋节,我宫里头的人说会有西域来的弄臣表演,特别有趣,所以我才溜出来看的。结果谁知道到了太液池就……” 独孤皎皎蹭过来,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朵边上说:“你知道么,我瞧见了!” 他一个激灵,独孤皎皎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垂上,让他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脸上立刻血红一片。 独孤皎皎瞧他这会儿又是一副娇羞的模样,笑起来:“喂,刚才谁那么大力的?”这是在笑他抱她的事情。 她还是如此肆意。 杨十一脸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你瞧见什么了?” 独孤皎皎说:“我瞧见一个水鬼哇的一下伸出个触手把你给拽下太液池了!” 她怎么还是那么的可爱…… 独孤皎皎原来以为杨十一这样小男孩刚刚经历生死,一定会被吓得大哭起来,却不想他却用一种极其肉麻的眼神回应了她。倒是把她弄得头皮发麻,连忙甩手:“好啦,不和你闹了。” 明明是你在闹。杨十一想。 独孤皎皎说:“你也知道的吧?有人想要你死。” 杨十一垂了眼睛,说:“不,他们应该是想让四哥死。” 这话坚决不像是那个害羞腼腆又看着又有些痴傻的杨十一说的,竟然如此逻辑清晰有条有理。可那分明就是从他嘴里蹦了出来,这个小孩不简单。她又问:“那你知道是谁么?” 杨十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独孤皎皎泄了气。 她就知道,杨十一是被人骗去太液池的,他一个冷宫皇子,生母不知道是哪个宫女,生下来那么久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就算是因为四皇子的事情死了,圣人也不会觉得可惜,亦是没有人去追究他是怎么死的。宫里头无声无息死去的孩子太多了,而想把四皇子弄死的人也太多了。 今天真是大意。 “姐姐!”立政殿的女尚书带着不知道去哪里野的独孤七郎回来了,他原本和几个皇子踢球,听闻独孤皎皎落水,惊得球也不踢了,连忙跑过来,瞧见独孤皎皎安好地坐在立政殿里头才放下心来。 独孤家七郎独孤照,是独孤六娘独孤皎皎的双胞胎弟弟,两人不仅长相酷似,性格更是一样的混世魔王。他扑到独孤皎皎身上,把口水糊了她一脸,却被独孤皎皎一巴掌拍在了屁股上:“死哪里去了!” 被姐姐拍了一下,独孤七就要扯开嗓子嚎,却又被她把那半碗凉掉的姜汤灌倒嘴里:“叫什么叫,不知道这是在立政殿么?让尚书娘娘打你的板子!” 独孤七被暴力的六姐灌进去凉姜汤,嗓子里都火辣辣的,一泡眼泪就包在滴溜溜圆的眼睛里,上不去又下不来的可怜样。 不得不说独孤家姐弟的皮相是极好的,鲜卑人自带的深邃立体五官,浓长睫毛,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含着泪的时候那委屈的样子能让铁石做的心肠都化开了。 女尚书早就见惯了俩姐弟相处的模式,这姐弟两个常年出入立政殿,同里头的宫人早就混熟了,女尚书也知道独孤家的小郎君什么性子,这哭样就是装给人看,让他姐姐收拾一顿就安生了。 果然卖萌这一招对有着同样皮囊的姐姐毫无作用。独孤七立刻换上一套谄媚笑容,在袖子里头掏了起来。 他穿的是窄袖的骑装,袖子口是收紧的,他扒拉了半天终于从里头扒拉出几颗软化变形了的饴糖,塞给独孤皎皎:“吃!”这是想用美食笼络住姐姐。 独孤皎皎不紧不慢地剥了糖纸,问他:“谁给你的?”她和独孤七前两天刚开始长六龄齿,家里头人都不许吃糖,这糖绝对不是她那五个哥哥给的。 独孤七说:“是杨三郎。” 杨十一浑身一震,目光唰得一下就落在了那颗糖上。 杨三! 独孤七以为他也要吃,转过身来不情不愿地递给他一颗,又转过脸去问女尚书:“这个殿下是哪个殿下?”却不直接问他。 独孤皎皎说:“是十一殿下,在太液池救了我和表哥的。” 独孤七闻言立刻换上谄媚的表情,还亲自帮他把饴糖剥好了放他手心里说:“谢谢你救我姐姐和表哥!” 那变了形有些化开的糖就糊在杨十一的手上,他拧着眉毛看了一会儿说:“还是别吃了。” 独孤皎皎就差把饴糖塞嘴里了,听他一说又拿出来问他:“为甚?” 杨十一板着脸老气横秋地说:“你在换牙,不能吃糖。” 独孤皎皎被噎住了,她确实下牙掉了一颗正在长来着……家里头人都说她这牙掉得早了,她一定早慧,高高兴兴地把她的甜食全都没收了。独孤皎皎很想掀桌,早慧和吃糖什么关系啊! 独孤七一听这个缘由,立刻拉下一张苦瓜脸:“姜糖,驱寒的。”他还想挣扎两下。 谁知道杨十一又抬头对女尚书说:“姜糖也不行,尚书娘娘,他们在换牙不能吃糖。还不如多喝碗姜汤。” 被小殿下这么一斥责,女尚书也惊过来,想起了白日里独孤家大郎把两个弟妹送过来的时候对她的嘱托:“千万不能吃糖。”她连忙笑着说:“六娘、七郎,确实不该吃,叫皇后娘娘发现了会生气的。” 独孤七郎哼哼了一声,他挺怕女尚书的,她是皇后身边协助她管理众女官和宫女的人,浑身天然带着一股子威压之势,拿来给独孤皎皎独孤七做保姆实在是屈才,可整个立政殿也就她能压得住两个小魔头。 他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来,由着一旁的宫女上前用锦帕把那黏糊糊的糖给擦了,还哼哼唧唧地说:“杨三郎说是宫里的呢,比西市买的糖豆还好吃。”显然是有些不舍。 独孤皎皎倒是注意到了杨十一方才的眼神,那么锐利的眼神绝非是在看一颗糖豆,这个看上去呆呆蠢蠢的十一殿下一定是在隐瞒着什么。 第3章 三郎 003 独孤家姐弟和杨十一一直在立政殿里坐到黄昏,大明宫里的宴会散了,独孤家的大哥过来接他们。 独孤容与远远瞧见女尚书领了弟妹二人出来,七弟独孤照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掉到太液池里头过的六妹看着倒是生龙活虎的样子。 他向女尚书恭谨行礼后,一手一个揽过弟妹,问独孤七:“怎的来一趟立政殿不高兴?听显殿下说给你糖吃了。” 他口中的显便是今上三子,武惠妃所出的三殿下显,当今圣人的大子、二子皆早夭,三殿下是为庶长,而现下武惠妃又颇为受宠,显殿下的身份不言而喻。独孤容与和显出生同年,显一向对他颇为亲厚,不过独孤容与却是对显的示好冷冷淡淡,毕竟他是武惠妃的儿子,而当今皇后却姓的独孤。 独孤七一听大哥提到三殿下的糖,更是面色难看,几乎就要哭出来,但又心想,三殿下明明是背着大哥给的糖,怎的就让大哥知晓了?一定是三殿下自己说出去的。他这个蠢蛋,以为给他糖就能讨大哥欢喜,谁知道大哥明令禁止他吃糖!他又不是没提醒他,蠢死了蠢死了! 独孤皎皎没瞧出弟弟心里竟然在诽谤当今殿下的长子显“蠢”,立刻抢着回答了:“十一殿下不让吃,让尚书娘娘收掉了!”说罢还幸灾乐祸地看了弟弟一眼。这小鬼一下午都在悼念他那几颗被女史擦掉的糖,独孤七是个无甜不欢的性子,若不是家里人时刻盯着他漱口,一口乳牙早就得烂个干净。独孤七一听姐姐揭他的疮疤,一双眼睛里立刻波涛汹涌起来。 这小子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皮相好,也懂得利用,特有心机。在立政殿里头叫女史女官陪着玩闹的时候,只消摆出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便是有求必应。今日里那一把饴糖也是靠着萌死人不偿命的长相从三殿下那里骗来的,六七岁正是长得雌雄莫辩的时候,独孤家一双双生子仿若一对璧人,粉雕玉琢的,特别是独孤七郎,白嫩嫩的苹果脸蛋儿,高挺的小鼻梁,眼里一汪清水,长睫毛小扇子一样,吧嗒吧嗒闪一闪,三殿下一颗严重弟控的心就被俘获了。 只可惜独孤家的人各个皮相都不差,心窝子更是一般的黑,只消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真实想法,能被他那双忧郁懵懂的眼睛骗过的都是立政殿里的女史,绝非正儿八经姓独孤的家人。独孤容与根本就不看他,而是偏过头去问独孤皎皎:“听说你掉到太液池里了,有不有趣?” 独孤皎皎一听,气道:“别人家大哥都是先问我好不好,有没有伤着,你倒好,竟问我有不有趣?”直接把你踹下去让你自己感受下不就好了! 独孤容与也不恼,自家妹妹的脾气他了解得很,看她还有力气挑逗七弟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有什么大事。他笑得云淡风轻:“行,那你好不好,可有伤着?” 独孤皎皎一下子就没了脾气,自家大哥继承了母亲汉人的皮相,长得风神秀异,颇有江南士子的神|韵,一副无公害的小白兔样,举手投足一股子风|流倜傥,不说没人能猜得出他有个鲜卑姓氏。张口闭口,声音柔得让人发酥,再过个几年,上街估计也能达到晋时卫叔宝“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的盛况,不过她相信大哥的承受能力绝对比卫公强得多,还不至于被看杀。 她说:“没呢,好得很。倒是表哥,我们出来的时候他都还没醒。” 独孤容与捏了捏口嫌体直的幼妹,牵起了她的手,说,“晙吉人自有天相。”宴会上圣人听到四皇子落水昏迷不醒的消息后,都没有做声,依然与群臣宴饮作乐,他不过是个还未入仕的少年,还是不要多嘴什么。独孤家虽然现在是国相,但是大隋的皇帝,每一代换国相的速度几乎都要赶得上换袜子的速度了,他的祖父在尚书仆射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靠的就是乌龟一样的四平八稳。宫里头的事情不能多嘴,独孤家的女儿当得了皇后,武家的女儿也当的了。谁不知道三皇子显的生母武惠妃,姑祖母就是几年前临朝称制,最后直接改朝换代的女圣人神龙皇帝? 家仆们都等在外宫,见大郎君牵着小娘子和小郎君出来了,牵了马迎了上去,把两位小主子给服侍上了车。独孤皎皎虽然行六,但是是算着家中二叔的子女一起排的,她的嫡亲哥哥除了大哥独孤容与,还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五哥云中,只是因为云中的身体不好,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没有留在长安,千秋节也没回来。 就着斜阳,独孤家的车马慢吞吞地驶出了涉碛砾而登崔嵬,择一干于千木而建成的大明宫。 * 杨十一坐在立政殿的偏殿里,瞧着外头的天渐渐黑下来,宫人来来往往的声音也渐渐变得稀疏,他想四皇子晙的情况应当是稳定下来了。 女史终于发现了他,张罗安排他回自己的寝殿去。他被一个女史领着走出来,瞧了眼立政殿的金檐绿瓦,问了句:“四哥可安好?” 女史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一直坐在偏殿角落里一言不发,将快被人遗忘的小殿下,一张口竟然问的是四皇子。她答道:“四殿下又醒过一次,御医说他无碍了,如今已经睡下。” 确认了四哥的安危,杨十一长吁一口气,刚想迈步回自己的冷宫里,却一下子头重脚轻,栽倒下去。 黑暗里,杨十一只觉得浑身发冷,一会儿又发热,冷热交替,头疼欲裂。他想,是不是见上一面独孤六娘就又该回去了?不过这样也好,遗愿圆满完成了。 可他还是醒来了,醒来时瞧见的是独孤皇后那张妆容端庄的脸,温和问他:“感觉可好些?” 前世的杨十一自出生来就被丢在掖庭冷宫里头,圣人对他不闻不问,看护他的宫人都是来一拨去一拨,有些是念在他毕竟是个皇子,给他多加照顾,有些则是心善看他可怜,给他点安抚。可是掖庭宫中的宫人哪个不是身背重罪,哪个不是自顾不暇?他连骗他说有西域弄臣的黄门是谁都不记得了,更无从找寻。前世四皇子死后,由于独孤皎皎的证词,圣人没有降罪于他,把他送回掖庭自生自灭,后来蜀王谋反失败,却仿佛搅乱一池秋水的石块,激起千层浪花,众皇子为了东宫之位,纷纷兵戎相向。他躲在掖庭宫里头,几个哥哥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弟弟。再往后,三大兵镇的胡人独掌边陲,佣兵自重,直接叛隋,领着突厥人攻入东都洛阳,这时候他们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骨肉血亲,把他推上了帝王之位,当成了大隋献祭给突厥人的牲畜。 他那短短的一辈子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此刻看见嫡母面色温和,几乎要红了眼眶。可他还是克制住了,挣扎着起身想给独孤皇后行礼。 独孤皇后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救了晙,救了皎皎,想要什么赏赐?” 杨十一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想要的太多,他想要蜀王不反,独孤皎皎可以得到善终,可是这些皇后根本给不了他。独孤皇后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胳膊,叹息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在掖庭那么久。四郎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比你高出半个头。”她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独孤皇后的手背凉凉的,极为光滑细腻,同掖庭那些浣衣奴的手云泥之别。她的手背拂过杨十一的额头,仿佛上好绢丝,落下去,又拂起来。独孤皇后瞧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笑得益发温柔:“这孩子。”话语里头满是宠溺的意味,“你便留在立政殿养病吧。四郎刚才醒过来的时候还问起了你。” 一个母不详的庶子,能留在皇后的寝宫,是多大的尊荣!一旁的女史用钦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连忙一咕噜爬起来给皇后行了一礼。皇后见他礼数周全,更是开心,抚了抚他的后背,柔声道:“休息吧。”一个掌寝立刻上前来帮他盖被。 他躺下,瞧着殿里头一排排和他手臂一样粗的灯烛,闭上眼。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又醒过来,一旁的女史给他服了药,说:“十一殿下,三殿下刚才来过,想来见您,但是您没醒……” 他浑身一个激灵,汗毛直愣愣地竖了起来,三皇子显! 他连忙说:“三哥去见过四哥了么?” 女史答道:“见过了。四殿下已经醒来,同三殿下说了一会儿话,现在还在立政殿里。” 他说:“快去请三哥来。” 三皇子走进偏殿的时候,瞧见床上锦被里缩着一小团人。他长那么大,对这个十一弟的印象是半分也无,昨日听到四弟落水,是十一弟发现的,他还想了半天十一弟是谁。 杨十一抱着被子,瘦脱形的脸上一双眼睛迥然有神,朝他望了一眼。杨三郎杨显! 前一世杨四郎的尸体被发现后,皇后一直在宫中调查是谁对他们下的毒手,毫无头绪,却突然有一日一个武惠妃身边的黄门在太液池边上的树上投了缳,脚下留下一封遗书,供述是受到了三殿下的指使,让他去将冷宫中的十一殿下骗出。圣人震怒,赐死了杨显与他的生母武惠妃。那时候他一直在掖庭,与这个三哥从未照过面。 杨十一笑了笑:“见过三哥。” 杨三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十一弟好!听说你昨天竟然救了四弟和独孤家的六娘子,实在是厉害!” 他已经十五岁了,长得人高马大,变声期的嗓子低沉沙哑,他说完便一屁股坐到了杨十一的榻上,说:“你怎么这样瘦!” 杨十一一愣,这个杨三郎,怎的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第4章 宣娘 004 在杨十一的想象里,这样凶狠毒辣,利用幼弟溺杀四弟的皇子,不该是这般看上去……脸上就写着一根筋。 他眯了眯眼,往床里头缩了缩,留了个空出来。 杨三倒是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十一弟对他的示好,立刻一屁股过来把这空档给坐了,伸出一条胳膊,就把杨十一揽在了怀里,揉他睡乱了的发,兄长的做派十足。 杨十一七岁的身体,瘦小得像是只鸽子,而杨三的个头抽得很长,胸膛极为宽阔,杨十一的脸贴着杨三衣服胸口的刺绣,有些磨,他有力的心跳从胸口通通通地传出来,落在杨十一的耳朵里。 杨三夸他:“你真勇敢!” 杨十一心想,胆色过人的是独孤皎皎。 杨三掏了掏荷包,倒出两颗饴糖,给杨十一:“要不要?” 又是糖……昨天独孤家七郎的糖似乎也是杨三给的,他拦着没有让他们吃。可是如今杨三直接把糖拿出来给他了,他实在是不好拒绝,点了点头。杨三就帮他剥好塞进了他的嘴里。 很甜,也确实是一股姜味。 杨三说:“掖庭的人是不是总欺负你?叫你长得那么瘦,他们若是再欺负你,你来和三哥说,三哥帮你出气!” 杨三是圣人长子,时刻谨记长兄如父,对每个弟弟都……友好得很,也瞧不惯他们受委屈。 他乖巧点头:“嗯。” 杨三又说:“在立政殿里肯定吃的比掖庭的好很多,你要趁着这个机会多吃一点,多长一点,你太瘦了,一点都不像个男子汉!” 杨十一又答:“嗯。” 杨三还没停:“其实你也可以来观云殿,观云殿的吃食也很不错的。如果你来了,我就让人给你加餐,你想学强身健体的本领,我也可以教你。” 杨十一接着说:“嗯。” 杨三越说越来劲:“等你好了,我和四弟可以一起教你打马球,他马骑得稳,我击球击得准,你定然能学得很好。” “……嗯” 好一派兄友弟恭。杨三说了大半日,直说得杨十一也有些乏困了,才止住,又对着女史们指点了好长一会儿,方肯离去。 杨十一躺着瞧着他的背影,两条眉毛拧了起来。从他说的话语里,他压根听不出他同四皇子有什么矛盾,反而听出了他同四皇子之间关系还十分不错。诚然,唯一的嫡子杨四是三皇子入主东宫路上唯一的阻碍,杨三已经十五岁了,很快就要开府出去,若是封了王,做太子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从这点上来看,他确实是动机最大的。但是经过方才一番……单方面的交谈,杨十一觉得杨三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怎么不像是能想出把幼弟骗到太液池,再派黄门制造证据,伪装杨四意外失足落水这样周密计划的人。他的眼睛太过耿直坦然。 难道是武惠妃? 前世在杨十一的印象里,武惠妃是个工于心计、阴险毒辣的女人。她的姑祖母是武圣人,她和她的姑祖母一样是个大野心家。她策划这样的事情倒是很有可能。可那吊死的黄门遗书中,却只写了三殿下。 他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太液池落水一事丝毫没有影响到独孤皎皎,当晚太极宫里四殿下安好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和独孤七就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 “要是你五哥落个水少说也得在病榻上躺个半日,你倒好,落完水反而更加精神了。” 说这话的是独孤皎皎的小姑,单名宣,十六岁,只比独孤家的大哥容与大一岁,因此和这一辈的孩子们玩得比较合。独孤家的规矩没那么多,几辈人大大小小地玩在一处,独孤皎皎没其他长辈看着的时候从来都是没大没小地直呼她的名字叫她宣娘。独孤宣也从未恼过。 “你这话别让我中哥听见。”独孤皎皎说。中哥是她的另一个亲哥哥,云中,年八岁,但是母亲怀他的时候睡不好,导致他从娘胎里头带出来了弱症,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独孤府上闹腾,母亲怕妨碍他静养,就把他送去了娘家的老家扬州,让他待在已经致仕的外祖父的身边将养。不过听说年底就要回来了。 “他听不见。”独孤宣说,“除非你告诉他了,但我晓得你定然不会。” 这话叫独孤宣说中了,独孤皎皎才不会告诉云中,云中最是恼恨自己身体虚弱,揭中哥疮疤的事情她可不干。 独孤宣剥了一颗栗子在手心里头,接着问她:“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 “宣娘你真懒,只躲在家里发霉,当心长蘑菇啊。”独孤皎皎没大没小地数落道,她这个姑姑就是个死宅,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一窝能窝一天,自己逗自己玩,一点儿都不像个胡人。要是是她,早就野得没边啦!上辈子被工作束缚着没野够,这辈子一定要使劲撒欢儿。 宣娘却把那小栗子塞她嘴里,好像妄图用那么一点点肉来堵她的嘴:“别闹。” 独孤皎皎想了想,还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上午在太极宫立政殿觐见完皇后后就排队等着进大明宫,进了大明宫她懒得去和那些世家小娘子小郎君玩。那帮熊孩子,聪明的能比她揣着一个成年人内心的人厉害?好看的能有萌冠长安城的独孤七郎好看?也就四表哥能入得了她的眼,谁知道还没开始撒野,就出了落水的事情,之后就是又回到立政殿枯坐了一下午,好玩的事情还是得问独孤七。他倒是在大明宫里野了一下午了。 独孤七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下午看了殿下们打马球,三殿下让大哥也去打,大哥说不会打,三殿下偏让大哥去打,大哥一直说不肯去打……” 眼见着他就要说成绕口令了,独孤皎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够了,除了打马球还有什么?四表哥没去打大家都没发现?”四殿下可是皇后唯一的儿子,多么亮瞎狗眼的人设,观马球的人里面至少一半是专门来看他的,可他下午没有出现,大家竟然都没有怀疑他出事了么? 独孤七委屈地说:“问了呀,但是他们都说四表哥突感风寒就没来,我还信了的,谁知道比赛结束才偷偷告诉我是掉太液池里了。” 四皇子出事的事情肯定第一时间上报天听,圣人却没有做声。独孤皎皎仔细品味了一番。 独孤七又说:“不过我今天好像还听见有人在说小姑呢。” 独孤宣眉毛拧起来:“我?”她不太热衷社交,长安城贵女圈子里头没几个熟悉的,估计大家也就知道独孤家还有个宣娘,她实在不知自己有什么好议论的。 独孤七说:“嗯说你年纪不小了,我说,小姑不大呀,她就笑我不懂。” 独孤皎皎的鼻子却比狗都灵敏,一下子就嗅到了八卦的气息,笑起来:“宣娘,这是在说你的婚事吧!” 一向和独孤皇后一样矜持的独孤宣破天荒伸出手来,赏了独孤皎皎一个大爆栗。她的手纤细,可也不能忘她也是独孤家每天早上晨练的规矩下长起来的,纡尊降贵一出手,在独孤皎皎脑壳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吧嗒。 “嗷嗷嗷嗷好疼!!!!”独孤皎皎立刻抱着脑袋跳起来,在地毯上嗷嗷惨叫着打滚。 独孤七被她唬到了,慌忙去扑:“姐姐!”一个肉坨就啪叽一声压在了独孤皎皎的身上,成功止住了她的滚动。狗崽子死摁住她,又要往她脸上糊口水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 独孤皎皎哀嚎一声,竟然不记得还有独孤七在,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一使劲,想把弟弟从自己身上薅下来,却忘了她现在不过也就是个六岁小孩的身子。 独孤宣这才上前把糊在孪生姐姐身上的独孤七郎给拽下来,让独孤皎皎喘了口气,才用半嗔半怪的语气说:“让你作。” 独孤皎皎回敬一个谄媚笑容,乖乖坐好,又揪了花脸猫似的弟弟。这熊孩子,每次她演戏,他比她都投入,刚才不过是作给姑姑看,那个爆栗子独孤宣是掌握好力道的,声音响,却对皮糙肉厚的独孤皎皎来说一点也不疼。独孤七倒好,充分展现了媲美咆哮马教主的影帝水平,仿佛姐姐真的要被小姑的一个爆栗子打死了似的,那嚎啕,那哭喊,那毫不做作的眼泪鼻涕,世界简直欠他一个小金人。 她抹了把脸,问道:“宣娘,你有什么喜欢的对象没有?” “没有。”回答得利落干脆。 独孤皎皎也不作他想,反正小姑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能见到的男人都是姓独孤的,能恋慕上谁? 独孤皎皎捅了小弟一把:“他们还说什么了?” 独孤七把眼泪一收,给姑姑姐姐学舌,摇头晃脑地说:“鸿胪寺卿宇文融有一子,年十八,门荫,呃……”后头他就记不起来了。 可这关键信息出来了,这是要给姑姑拉郎配的节奏啊。宇文融兼任户部侍郎和鸿胪寺卿,很受当今圣人器重,宇文家又和独孤家是世交,这门婚事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 独孤既留:“小姑!我帮你把关!” 独孤七:“我也去我也去!” 独孤宣的脸色却变了变:“小孩子懂什么东西,时候不早了快去睡。”说罢便要撵他们回去。 独孤七却被挑起了兴致,还想再学个几段,可独孤宣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 独孤皎皎连忙扯住没有眼力见的弟弟,抬眼看独孤宣,她竟然露出了少有的担忧神色,见她在盯着她瞧,想掩饰,可是那情绪在一双眉的眉心怎么抹都抹不掉。 ……这,绝对是有奸!情! 第5章 礼物 005 四皇子杨晙毕竟是在立政殿里娇养长大,将养了数日,立刻缓了过来,杨三便兴冲冲地来找他打马球。 千秋节的马球比赛,杨四因为落水就没有参加,杨三自负宫里头也就他的球技能和自己对抗,少了他的比赛就剩下杨三在吊打对方,实在是无趣得很,因此他一好,杨三就过来要把千秋节没打成的比赛再打一遍。 杨三打毬还想叫上独孤容与。他原来在宫里第一次见到独孤容与,就觉得此人皮相绝佳,浑身上下一股子清贵之气,还以为他是清流世家之子,问了才知道竟然是独孤相的长孙,杨三的心里一下子就泛起了对他的钦佩之情,后来独孤容与每次进宫,他都要凑上去打个招呼,死皮赖脸地成了好友。千秋节毬赛的时候,他也想叫独孤容与一起,可是他硬是不肯参加。 杨三心想,千秋节毬赛是在百官面前举行的,独孤容与的性子可能是不想在长安城里出风头,不过这次他就叫几个亲卫和皇子打毬,算是私下里的切磋,独孤容与总不能拒绝吧?但是想起他冷清的面容,杨三还是决定通过杨四去邀请。 他就对杨四说:“不如你就去和独孤大郎说一声,让他一起来吧?” 杨四也知道三哥对大表哥特别上心,他也知道大表哥看上去瘦瘦弱弱,毬技却是出神入化,十三岁就能纵横洛阳,和他打毬一定爽翻天,就也不推诿,当即遣了立政殿的黄门去独孤家里传信。 特许留在立政殿里养病的杨十一当然也得邀请,他不会骑马,年纪也没到可以打马球的时候,但是杨三曾经信誓旦旦保证要和杨四一块儿教他打马球。杨三就问杨十一:“要不要去看哥哥们打毬?” 杨十一点点头,在立政殿里的食物比掖庭不知道好了多少,他养了几天整个脸都白嫩了起来,一双眼睛也就没显得大得可怕,黑白分明的眼睛反而更加呆萌了。杨三简直要爱死这个弟弟,一身的洪荒之力压制不住,又要伸手捏他的脸。 杨十一仰头问他:“独孤小郎来不来?” 他问独孤七,其实是为了独孤皎皎,他知道这对双生子从来形影不离。上辈子他没见过独孤皎皎几面,可她那张脸从太液池边一见就深深刻入他的心里。他是冷宫皇子,她却是皇后侄女,前世他知道自己对她只能是肖想,可这辈子重来一遍……总能多见上几面吧。 杨三浑身一震,那个萌冠长安城的独孤小郎!对!必须把他叫来! 杨三眼里头冒出了嗷嗷的绿光,转头又对杨四说:“十一弟说的很有道理,去把独孤小郎也叫来,他……他同十一弟年岁相仿,让他来陪十一弟是最好不过了!独孤小郎会打马球么?咱们也可以教他!”想到独孤小郎和十一弟站在一起,一动一静,围着他喊哥哥,杨三激动得耳朵里都要喷出烟来。 杨十一抬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他,心里却想的是,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弟控长兄,对杨四和他绝对下不了手。 立政殿派人来找独孤七,独孤七当然要去。他出入太极宫就像是自家后院一样频繁,一场马球比赛下来又能调戏不少皇子,特别是那个三殿下,怀里时刻揣着一堆的糖,又超级好骗,为什么不去?他一骨碌从毛毡毯子上爬起来,又问独孤皎皎:“姐姐走不走?” 虽然传话的黄门没明确说一起邀请独孤六娘,但是这对双生子几乎快成连体婴了,七郎去,六娘当然是要打包带走的。反正他俩才六岁,还没到分性别的年纪,黄门对他一视同仁。独孤容与知道打马球肯定是杨三的主意,本来是想推诿的,可是两个弟妹看着一副雀跃模样,他身为长兄就算不去打马球肯定也得跟着一道入宫盯着,否则又出了千秋节一样的事情怎好?他也就应承下了。 也在一旁的独孤宣想到了什么,对皎皎说:“十一殿下也在?你是不是要送点礼物过去,毕竟上回是他救了你。” 独孤皎皎心想,明明是她救了他! 可是当时是自己选择隐瞒真相的,何况若不是杨十一及时警醒,他们也不会发现杨四郎已经沉在水里头了。他确实救了杨四的命。 她问小姑:“送什么好,现在十一殿下住在立政殿里头,皇后姑妈应该不会短了他什么吧?” 独孤宣:“小孩子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觉得喜欢送什么就送吧,重要的是心意。” 说了等于没说。独孤皎皎又去问传话的黄门杨十一喜欢什么,那个黄门哪里知道,十一殿下住在立政殿才几天,平时也闷声不响的,从未显露出对什么东西的特别喜爱来,稳重得不像是个小孩子。 她抱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回房间进门随手挑一个什么东西送了算了,反正,“重要的是心意。” 独孤宣笑眼眯眯地把侄子侄女送出府,转头又回去当自己的大蘑菇。 进大明宫的车里头,独孤容与面色并不是很欢快。他已经十五岁了,自然知道该和谁亲厚,和谁疏离,三殿下是武惠妃的儿子,又是长子,虽然现在宫里头一派祥和,可武惠妃和独孤皇后地位摆在那里,将来一定会成为水火不容之势。他第一次见三殿下的时候就不太愿意搭理他,想同这个武惠妃的儿子划清界限,可是三殿下却是个越挫越勇性子,他越不搭理,他却黏糊得越紧,如同一块狗皮膏药一般。身为臣子,总不好公然对殿下表示敌意,可千秋节又出了那样的事情…… 独孤七最是坐不住的调皮性子,已经爬到大哥身上对他上下其手了,大哥也只是抱着他任由他放肆。 独孤皎皎瞧着大哥满脸心事的样子,用大脚趾也能猜到他想的肯定是千秋节的事情。他们姐弟两个太极宫立政殿是没少去,可是大明宫也就千秋节去过一次,结果就出了那样的事情。四皇子遭到谋害,大家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去怀疑三殿下和武惠妃,因为四皇子一死,获利最多的还能有谁? 掖庭里的小殿下,当时听到三皇子的时候,眼神也极为不对劲,这孩子怀里揣着心事呢。 不过现在独孤皎皎六岁小孩子的身体,也不好表现得太过老成,便扯着独孤容与问他:“容哥,你是不是不喜欢三殿下啊?” 容与不解,他只是不想同三殿下深交而已,怎能不喜得很明显? “并没有,只是不太爱打马球罢了。” 这谎话扯得太有失独孤家的水准,之前住在洛阳的时候,谁不知道独孤家大郎是东都毬场小王子啊?那帮清流权贵家的公子没一个能打得过他的。人人都道独孤大郎长得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上了毬场简直就能变成阎王,谁都拦不住他进球。到了长安倒好,反而没打几次毬了。独孤皎皎是猜他入了皇城就不想太过高调,但说他不喜欢打马球,真把她当七岁小孩哄啊。 她哼了一声。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大明宫,黄门抱着独孤家姐弟下来,恭谨地领去了含光殿毬场。 一进门就看见已经换上一身胡服骑装的少年伸长了脖子在那里等着,见到独孤七郎来了,咧嘴一笑,兴冲冲上来,就要把他从黄门手中抢过来。 独孤皎皎瞧着自家弟弟也十分配合地伸出了粗胖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三表哥”,那“三表哥”立刻一副骨头都要酥掉了的痴|汉脸,抱着弟弟逗他:“有没有想哥哥?” 七郎吧唧在他脸上盖了一个口水印子:“想!” 那个“三表哥”登时就把他塞进怀里拼命揉:“真乖!” 独孤七郎确实是卖萌卖得很流畅,对谁都是这幅乖巧的德行,可是这场景怎么看着那么不对呢,这个弟控痴|汉是怎么回事! 她扭头看自家大哥,却见他也是见怪不怪的样子,露着一张无奈脸,一想刚才弟弟是叫他“三表哥”,独孤皎皎浑身一个激灵,这莫非就是传说中武惠妃的儿子三殿下杨显? ……怎能看着如此傻缺? 杨三蹂|躏完了独孤七,一脸餍足,才瞧见躲在大哥腿后头的独孤皎皎,抱着七郎走过来,笑眯眯问她:“你是独孤六娘?” 独孤皎皎点点头。 杨三心想,为什么独孤家的小孩都那么萌!太羡慕独孤大郎了!——不对,自家十一弟也很萌! 转头就看见自己弟弟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独孤六娘! 同岁的小孩子们果然吸引力强啊!一想到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围着他叫哥哥,杨三简直从胳膊肘酥到了骨头缝,他一手抱着独孤七,一手过去牵杨十一,又招呼六娘:“你们到楼上好好坐着,看哥哥打马球啊。” 独孤七答应地飞快,抱着他的脸说:“好!”然后又悄悄在他的耳边说,“上回三表哥给我的糖叫大哥发现了,大哥不许我吃糖……”说着又露出了他最拿手的可怜样儿。 杨三早就准备好了,从怀里头掏出一个袋子,塞到他的怀里,用手指刮了他的鼻子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这回不让你大哥知道。” 独孤皎皎囧,你们两个怎么看起来像在进行什么肮脏的那啥交易似的…… 三个小孩子被三殿下亲自护送到了楼上坐下,独孤七一刻都闲不住的,立刻扒上了栏杆,奶声奶气喊道:“三表哥加油!” 对的,给了糖的就是那么殷勤。 独孤皎皎郁闷地坐在一旁,她没什么兴趣看马球,估计大哥是不会上场打的,上场肯定也是会隐藏实力。她之前在洛阳看过几场大哥的比赛,曾经沧海难为水,大哥不发力,毬赛肯定就没那么精彩了。 一旁的杨十一小心翼翼地坐过来,并着膝盖,手在衣服上磨蹭了两下,紧张地开口:“六娘……” 独孤皎皎这才注意到他。他现在在立政殿里头,又是杨四的救命恩人,独孤皇后对他想来是极好的,今日穿的衣服一看就是特地打扮过的样子,料子都比之前上了不少档次,没有之前那股子寒酸相了。 吃胖了一点,脸色也没有那么蜡黄了,倒是显得五官清隽起来,瞅着这个样子,将来一定也是和大哥同款的美少年。啧啧。 她便从怀里头掏出带的礼物来,递给他:“喏,谢谢你上次救我——四表哥。” 杨十一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压低了声音说:“分明上次是你……” 独孤皎皎靠近他,小声说:“就当你救了我吧。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四表哥掉到水里头去的?我瞧见你的时候四表哥应该已经落水了。” “我……”杨十一不知道要如何回她,总不能说他是重生来的,“我来的时候也听见那个黄门的声音了。” 这理由倒是没什么大的破绽,独孤皎皎就不再逼问他,催促他把礼物拆开来看。 杨十一捏着装礼物的荷包,把它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露出里头一块玉珏来。翠色浑然天成,晶莹剔透,雕工极为精巧,穿在一条用白色玉珠点缀的红绳子上,显得十分玲珑可爱。那荷包被独孤皎皎贴身放了一会儿,玉上头已经染上了她的体温,杨十一把它攥在手里,心突突突突地跳。 上辈子从未想过能够得到她的礼物。 独孤皎皎瞧他沉默的样子,问他:“喜不喜欢?” 杨十一用力点头:“喜欢……” 独孤皎皎心想,这个皇子果真是没有见过世面,这么点东西竟然如此开心。那玉玦的成色并不很好,而且她也只给了他一半而已。她手里头好多副这样的玉玦,不过是出门的时候随手挑的。 她把玉玦丢给他,就转头找独孤七玩去了,留下杨十一一个人对着玉玦愣神发呆。 第6章 平康 006 这一晚,本该失眠的杨十一睡得很好,可是独孤皎皎却失眠了。并非因为今日马球场上发生了什么让她心痒难耐之事,而是因为她今天发现了小姑的大秘密! 下午毬赛,大哥果真如同她所想,虽然不情不愿地上场了,可就是没放开来打毬,让杨三拔得了头筹。赢了比赛的杨三十分高兴,捉着独孤七和杨十一要教他们骑马打毬,独孤七这个混世魔王一脸的乖巧样,一口一个“三表哥打得好我要学”,逗得杨三膨胀得厉害。可是比赛结束天色已经晚了,两个孩子要回家,杨三正在兴头上,提出要骑马带他们两个,独孤七高兴了,扒着杨三不肯下来,独孤容与无奈,只能和杨三一人一马,分别领着弟妹回家。 独孤皎皎坐在大哥的怀里,瞧着杨三和独孤七共乘一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大隋朝民风开放,这男男之事无甚避讳,自家弟弟的好皮相她是知道的,杨三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哦不这个死变态!独孤皎皎连忙把脸转过去不愿意去看那辣眼睛的场景。 谁知道一转头竟然瞧见了自家姑姑行色匆匆地从坊内走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 她可知道独孤宣从来都深居简出,今天他们出府,独孤宣应该是窝在自己院子里自己和自己对弈消磨时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她乘坐的马车虽然低调,独孤皎皎却绝不会认不出来。此时他们正路过平康坊,这坊东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邻,南邻宣阳坊,都是要闹坊曲,长安城东头最繁华的地段。平康坊由于这里头聚集了大量考生选人,京都侠少,因此更是名妓云集,活脱脱古代的一个红灯区。 小姑从平康坊里头出来…… 独孤皎皎吓得差点从马上栽了下去。 平康坊里头的□□,和现代人说的□□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平康坊是本朝举子们考试前最喜欢逛的地方,这时代做□□也需要本钱,不仅仅要长得漂亮,还得知书达理,谈吐不俗,才能和那些考生举人们有话可谈。名妓们隶籍教坊,从小受到的都是严格的歌舞、乐器、诗词训练,全是雅人。那些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名妓在平康坊中不知几何。说这里是长安最繁华的地方都不为过。 就算如此,宣娘最是喜欢清静,跑到平康坊里头做什么? 她抬头去看专心骑马的大哥,容与似乎并没有发现宣娘的行踪,她连忙扯了扯。容与低下头问她:“怎么了?” 独孤皎皎说:“我想去趟东市。我今天把我那块玉给十一殿下做礼物了。”东市和她家住的兴化坊在两个方向,从这边过去势必又得路过平康坊门口。 容与知道独孤皎皎还挺喜欢那块玉的,便叫住了杨三。 独孤七一听要去东市,立刻闹腾起来,杨三心想本皇子有的是钱,买点小东西给独孤小郎有何不可,便也一口答应,立即调转了马头。 于是独孤皎皎便又在平康坊门口经过了一回,她伸长了脖子往坊门里头瞧了一眼,只见里面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寻欢作乐的少年们大声叫嚷,喝的醉醺醺的。有拿出笔来直接在墙上作诗的,有搂着□□唱淫词艳曲的,实在是让她这个“小孩子”目不忍视。 独孤皎皎的内心几乎是奔溃的,看小姑文文静静的样子,莫非有什么特殊爱好不成…… 在东市随便买了东西,再回兴化坊的时候天色已经快暗下来,各坊门就要关了。他们匆匆辞别杨三,进了家门,独孤宣早就悄悄地回来了,窝在自己的院子里,一副哪里都没有去的样子。 独孤皎皎一到家就跑去了她那里,怀揣着在东市新买的两盒双陆棋,装作献宝的样子,旁敲侧击地说:“宣娘,今日我们去东市了。” 独孤宣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是么?买什么了?” 独孤皎皎把双陆棋拿出来给她瞧,又说:“宣娘你今天出去玩了么?” 独孤宣面不改色地摇头:“外头没什么好玩的。” 独孤皎皎揣度着她的神色,可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便决定放大招:“怎么可能,长安城里好玩的可多了,我听说平康坊可有趣了,宣娘,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这会儿独孤宣倒是脸色微变:“小孩子胡说些什么,你可知道平康坊是个什么地方?” 独孤皎皎装着委屈的样子:“不知道。”可一双眼睛却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瞟,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小姑不肯承认自己去过平康坊,做的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然为什么藏得这样死?一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激动。 独孤宣收了双陆棋,又要赶她走:“你今日玩了一天可不累?回自己院子里去,别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 独孤皎皎才不依,还没套出什么话来,怎么能走,立刻耍起赖来:“不行,除非你同我玩一局双陆!”说着就去拖摆在屋子里的双陆棋盘。 独孤宣拗不过她,叫人把棋盘端过来,开了新买的棋子陪她玩。双陆棋的技术含量没有围棋高,规则复杂是复杂,但是凭小孩子的智商随便玩玩也可,不过就是掷骰子而已。 独孤皎皎心不在焉的,独孤宣的嘴却像是被火漆封上了一样死,什么话都套不出来,一局玩过,独孤宣就不愿意陪她继续玩了,硬是叫下人把她给带走,她无法,只能默默离去,可心里头就跟有猫爪子在挠似的,死活都想知道独孤宣究竟藏了个什么秘密。 因此她夜里头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里闪过无数个可能,可没证实之前,什么可能都不是。 睡在她旁边的独孤七被她这样不安分的睡姿弄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问她:“姐姐你怎么不睡?” 两姐弟才六岁,家里头没让他们两个分房,因此还睡在一处。更重要的是独孤七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只有独孤皎皎能管得住他,否则睡起觉来能闹翻天。 独孤皎皎心生一计,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来听。 他们两个年纪小,睡得还是软枕头而非硬邦邦的瓷枕,独孤七蹭过来,一颗脑袋凑近姐姐。 独孤皎皎问他:“知不知道平康坊?” 他小声说:“我们回来时候路过的那个么?” 独孤皎皎说:“想不想去?” 独孤七回答:“想啊。”他哪里知道平康坊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往常去东市的时候经常能路过,里头的繁华喧嚣总能传出来,叫他也无比的好奇,不过一直没能去。看姐姐也想去的样子,他便问:“叫大哥领我们去吧?” 独孤皎皎皱了皱眉,依照独孤家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会让弟妹跑那种地方去的,不过她立刻想到了解决方法:“你找三表哥带我们去吧?”虽然有卖弟弟的嫌疑,但是瞅着杨三对他的溺爱程度,估计还是会答应的。她又补充了一句说:“不许他告诉大哥。” 独孤七懵懵懂懂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告诉大哥,不过一想到大哥连糖都不许他吃,还没有三殿下对他亲厚,便同意了姐姐的说法。两姐弟各自怀揣着心事睡去了。 没过两日,观云殿里的杨三就听下头人来报,说独孤家的小郎君想约他出去玩。他一个激灵,什么细节都不问,当下就答应了,开玩笑,长安第一正太约他诶!他扫了一大袋子各色饴糖玩具,备下马就要出宫,突然想起立政殿里头同样萌瞎眼的十一弟,便又跑去立政殿,去叫杨十一。 杨十一一听是独孤家的小郎君,心中也立刻雀跃起来,独孤六和独孤七形影不离,又可以看见独孤六了!他连忙答应,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换衣服。 杨三瞧着弟弟迈着两条短腿一溜烟跑开,心中涌起了一股自豪之情,这是他的亲弟弟啊! 三殿下亲自来接独孤七,这是什么待遇。独孤容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杨三和杨十一已经把接他们的马车停在独孤家的门口了。 他冷着脸想要阻止。本来他就不太乐意弟妹与三殿下多有牵连,可是弟弟和杨三似乎真的非常投缘,连一向对人事上极为冷淡的妹妹也和他说:“十一殿下也来了啊,他是我的恩人,我也应该去陪他的。” 他想了想,准备跟去。 独孤七牢记了姐姐的教诲,忙摆着小胖手说:“大哥你忙就不用去了,三殿下那么厉害会保护好我们的。” 独孤容与一皱眉,他哪里忙了?刚想反驳,就听见三殿下福至心灵的一声:“是啊容与兄既然忙的话就不必一起了,我一定会把七郎和六娘全头全尾地送回来的!” 刚才独孤七郎在夸他啊!独孤七郎不愿意与他亲哥哥待在一起,反而和他更加亲近!这是什么待遇!如果可以,他好想把独孤七认成亲弟弟养在太极宫里啊!天哪,七郎看他了,好萌,心肌要梗塞了! 独孤皎皎瞄了一眼笑得快成流出口水来的三殿下,心里默默念了句大哥对不起,便也飞快地爬上了宫里头的马车。 独孤容与看着弟妹两个纷纷离他而去,一张清润的脸几乎就要裂开了。可杨三根本看不见这些,喜滋滋地抱了独孤七郎离开。 走出兴化坊,他才想起来问七郎:“你想去哪里玩?哥哥带你去西市看胡肆好不好?” 独孤七才没忘了这次出行的目的,清脆地回答:“我想去平康坊!” 马车里头的杨十一听到平康坊三个字,吓得差点坐不稳,这——让三皇子殿下领着三个豆丁去逛花街柳巷?他抬眼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独孤皎皎。 独孤皎皎仿佛根本不知道平康坊是做什么的,抬脸给了杨十一一个灿烂而人畜无害的笑。 杨十一一下子被击中了,怀里那块玉珏又开始发起热来,一颗心在胸腔里轰鸣,脑袋嗡嗡嗡地胀了起来,不一会儿红晕就从脖子上整个蔓延到了脑门,哪里还记得平康坊什么事情。独孤皎皎陪着,就算是大理寺他也要一起去啊! 独孤皎皎瞧着十一殿下又红成了一团虾米,只觉得这小子太逗了,着实有趣。便又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还放肆地伸出手去捏他的脸。 杨十一就任由她把他的脸捏圆搓扁,只木木地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容颜,心如擂鼓。 天哪,她的手好软! 第7章 崔园 007 独孤七自然有办法把杨三萌得五迷三道的,他说去平康坊,杨三想也不想,就带着去了。 华丽的车驾停在坊门前,平康坊没少来什么达官贵人,皇室的车子也没怎么少见,大家都不当一会事儿。 前头骑马的贵族少年翻下马,怀里头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平康坊里头的众娼妓也见过不少绝代佳人了,却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男娃,以为这男娃是那少年的娈童。谁知道少年下了马,又从身后马车里头抱出来一个衣着更为不俗的男童,瘦是瘦了点,但长得风神秀彻。男童下了马,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马车里接着又探出一个小脑袋,这回是个姑娘,却也生的胡人长相,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稚气的脸丝毫掩饰不住她将来能长成的绝代风华。 花楼上花娘们眼睛都要绿起来了,这少年是有多有钱,竟然能养得起三个这样姿色的小童! 独孤皎皎下了车就发现好多双眼睛在看她,她知道自己和弟弟长得好,平日里参加立政殿的宴会,那些宫人黄门没少偷偷打量他俩的,但是到了这里,人们的目光变得炽热而赤|裸,让她颇为不习惯,便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躲到了杨十一的后头。 杨十一也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了,更是发现了独孤皎皎的不适,挪了挪身子替他去挡。 独孤皎皎见他靠过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靠在他的耳边说:“他们这些人干嘛总是这样看我们?”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后,杨十一只觉得半边身子一僵,鸡皮疙瘩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后背,几乎都要炸开毛来。 这小子太经不起挑逗了。独孤皎皎扁了扁嘴,拿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杨三也觉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看他。他是头一回来平康坊这种烟柳之地,但是在宫中也没少听过平康坊的大名,他脸上一红,瞧见左手边就是一座茶肆,急匆匆领着三个孩子进了去。 茶肆就是喝茶聊天的地方,文人墨客聊天时当然也习惯叫上一两美人陪伴助兴。教坊出身的美人多谈吐优雅,有时候也能插上一两嘴,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默默素手烹茶,或歌或奏一两曲。总之狎|妓在这儿,也是一件风|流雅事。 入了茶肆独孤皎皎才发现,这风月场同她想的果真是大相径庭。别看那茶肆外头看不出什么端倪,进了门却是别有洞天,穿过小桥流水的前院,四处时不时传来丝竹之声。花园里有人在手谈,一旁胡姬陪着,沉默垂眸认真观局,手谈之人醉心棋局,也没她想象中肥头大耳的嫖|客对姑娘上下其手的场景。隔着重重的帷幕,她大概能瞧见有人在和着歌翩然起舞。刚刚结束谈话的两位茶客在美人的陪伴下走出来,也未看他们两眼,在前头互相道别后分头离去。而那美人则在侍女的陪同下也离开了这里。整齐有序,各自守礼。 杨三领着三个孩子上了楼,钻进了一个雅间。 这雅间装潢品味也是不俗,窗朝外开,正对着外头的街道,推开来便可看见平康坊里繁华景象,关上了就又是一方私密的空间。房间里放置着雕花的屏风,熏香的鎏金炉子,棋盘、茶具一应俱全,独孤七瞧见了角落里的双陆,央着杨三去取来,打开棋盒想玩。茶肆的侍者上来领了茶单,问杨三要不要去请娘子来烹茶,杨三红着脸拒绝了,侍者见怪不怪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奉了茶上来,还带了些哄小孩子的精巧甜食。独孤皎皎好奇尝了一块,味道真是绝妙,与宫里头尚食局做出来的比也不遑多让了。 杨三随手点了身边跟着的黄门去烹茶。 独孤七双陆玩了一会儿就腻歪了,爬上地台去推窗。独孤皎皎怕他自己掉下楼去,连忙去拽他,窗户被独孤七推了开来,她却又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独孤七这回也看见了,想要去叫:“小姑!”却被独孤皎皎一把揪了回来,摁在了地台上。 独孤七的眼里立刻湿润了:“那明明是小姑!” 独孤皎皎恶狠狠地说:“不许出声!” 独孤七最怕姐姐,委屈地点点头,独孤皎皎这才把他给放开。 杨三也瞧见了两个小孩的争斗,过来问她怎么了,独孤七看见救星来了,连忙眼泪汪汪地去抱大腿。独孤皎皎不理他,她跑来平康坊不就是为了打探宣娘的秘密么,怎能叫独孤七这个混世魔王给破坏了去,便一言不发地转头扒在窗台上。 她瞧见独孤宣了,站在街对头一家棋楼门前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说话,笑眯眯的。那男子偏着头说了些什么,独孤宣显然是被他逗乐了,捂着嘴笑得开心,眼睛都弯了起来。两人在棋楼前站了一会儿,便双双步入楼内。 独孤皎皎心里一惊,瞧着那男人青衫布衣的样子,看着不像是什么达官显贵。她想起千秋节回来的时候和小姑提起宇文融儿子的事情,她的表情有些不对。莫不是她原来在外头真的有了恋慕之人?独孤皎皎一阵郁闷,宣娘的嘴巴太严了,竟然没让他们知道一点风声。估摸着今天他们姐弟随着三皇子走后,又没人跑去她院子里缠着她,正好给了她机会偷偷溜出来会情郎。 这时候杨三也趴了过来,瞧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那个不是崔园么?” 独孤七也瞧见了自己的小姑和那个陌生的男人说话,正在好奇那男子是何人,便问道:“崔园是谁?” 听到崔园的名字,杨十一也坐不住了,过来去看楼下的情况,可是两人已经进了棋楼,他什么都瞧不见。杨三见幼弟都过来了,更是得好好思索一番,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对了,今年参加的钤谋射策科考试,中了甲科,被授为左金吾卫执戟了。” 左金吾卫执戟,不过是个正九品下阶的小官啊……宣娘怎能认识的这种人。 独孤皎皎方想着,独孤七却是干脆说了出来:“他同我小姑在一起做什么。” 因为前几年出了个女皇,长安城里头女子的地位高了不少,出门都不需要戴帷帽了,可独孤宣作为正在议婚的闺阁少女,这样频繁出入平康坊,又和个男子单独进入棋楼,很难不让人流出些风言风语。独孤皎皎狠狠瞪了独孤七一眼,说:“瞎说些什么呢!” 独孤七被他训斥,低头住了嘴。 杨十一盯着那个茶楼,有些默然。前世他记得独孤宣是嫁给了鸿胪寺卿宇文融的儿子的,不过蜀王出事前,宇文家探听得了风声,为了保全自己,把独孤宣给休弃回了娘家,想来她的婚姻生活也并不幸福。原来她婚前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独孤皎皎也不太相信,宣娘平时深居简出,看着极为循规蹈矩的人,竟然骨子里是这样不顾世俗的?对方不过是个小小的武官…… 她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问杨三道:“他姓崔?” 杨三想了想答道:“是,好像是清河崔氏青州房出身。” 她又问:“他阿耶的官很大么?” 自从隋太宗杨广推行科举后,门阀世家在朝中的重量被削弱了不少,像是他这样出身清河崔氏的男子,也不一定能通过门荫入仕。宇文融的儿子倒是门荫入了仕,却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官,这个崔园好歹能自己考中甲科,应当也是有些本事的。 杨三哪知道她会问这么细,圣人并不允许他过于关注朝中的事情,他知道的那些不过也都是和那些世家子打交道的时候道听途说而来。毕竟他认识的姓崔的人那么多,总有一两个知晓崔园的。 他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道:“他的父亲好像是大理寺评事?” 也是个正九品的…… 崔家的清河青州房似乎也就南北朝时期出了几个能人,到了隋朝基本也就没落了吧,全然不比一向显赫的清河小房,更不必说博陵崔氏前两代还接连出了崔日用崔湜,这两个崔相还斗得死去活来的。看青州房的崔氏,最大的官似乎也就做到了济州刺史,那也是很多代之前的事情了。 独孤皎皎拧了眉毛,这要是宇文家铁了心要和独孤家攀亲,这个崔执戟妥妥的是抢不过人家啊。 她看了看周围,杨三一头的雾水,杨十一默默坐在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独孤七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小姑怎么能这样啊!” 她怒斥道:“别做声!”这小子是想让全长安城都知道独孤家的女公子跑来平康坊和男子密会么! 杨三也晓得了此事非同小可,就算独孤七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瞧他求救,他也没有再出言。 独孤皎皎已经待不下去了,对杨三说:“三殿下,能不能麻烦您把我们送回独孤府去?” 杨三点了点头,带了三个人又匆匆下了楼。路过坊门的时候,她瞧见独孤宣的小马车藏在树下面,孤零零灰扑扑的,可她一个独孤家的人,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家的马车。 她对杨三说:“能不能请三殿下替我们保密,谁都别说,皇后娘娘也不行,惠妃娘娘也不行?” 杨三知道利害,答应了。 独孤宣回家的时候天色尚早,她估摸着三殿下带着侄子侄女出去玩,不至于那么早回来,便从后门偷偷溜回自己的院子。 谁知道一推开门就瞧见两个小混蛋趴在她的地台上玩新买的双陆。 独孤皎皎听她开门抬起头来,问她:“小姑你去哪了呀?” 看到侄女这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听她突然转了性子称自己为小姑,独孤宣的心没由来地突突跳,她笑了笑,故作平静道:“去东市看了看东西。” “骗人!”独孤七最是藏不住话,气得跳了起来,“我们都瞧见了,你去了平康坊!” 独孤宣一震,愣愣地看向两姐弟。 独孤皎皎气急,这小子怎么那么会坏事,连忙扑起来把他摁住叫他闭嘴,才抬头说:“小姑,你和崔园,多久了?” 独孤宣见事情败露,连对方的名字都给叫全了,脸色变了变,却终究归于平静,答道:“半年了。” 竟然那么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独孤家搬来长安也不过一年,这半年来,难道只要姐弟俩入太极宫见皇后,她就会偷偷溜出去会那个崔园? 独孤皎皎有些痛心疾首:“怎么约在平康坊这种地方。” 独孤宣知道被撞破,便也没有隐瞒,继续说道:“原来是在兴化坊里的棋楼遇见的,后来见的多了,怕兴化坊中熟人撞见,便改去了平康坊。” 兴化坊里住的全是达官贵人,都和独孤家相熟,独孤相爷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那些人家大多家里头豢养歌姬舞女,没必要去平康坊找那些娘子,因此平康坊对于两人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去处。 独孤皎皎捧着一颗心:“他人很好么?”她和小姑一起长大,和她虽然是姑侄,对她的感情却胜似姐妹,最怕她所遇非人。 提起崔园,独孤宣的脸色柔和了起来:“很好。”两个字,道尽了所有缱绻旖旎。 独孤皎皎叹息了一声,若是不好,也不会招宣娘这样迷恋,她拉宣娘坐下,趴在她的腿上,问她:“那为什么不告诉祖父?叫崔园来娶你便是,他虽然现在只是一个执戟,但到底出身清河崔氏。可是若是等到宇文家的人先来说的话,就来不及了。” 独孤宣讶异地看向侄女,没想到她才六岁,竟然却懂得那么多。可她毕竟是在为自己考虑的。 她心头一暖,摸了摸独孤皎皎头上两团丫髻。 独孤七也爬过来,靠着小姑坐下。独孤皎皎趴着想了一会儿,才有问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和祖父讲?那我去和祖父说。崔园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是喜欢你的吧?否则干嘛总是约你。可他为什么不来自己和祖父说呢?” 独孤宣:“是我不让他来的。” 独孤皎皎囧了,这是个什么道理,真那么喜欢,这又是何必。她不解地抬头。 独孤宣叹息了一声,终于砸下了个重磅炸弹: “他曾是有妻子的,才出孝期。” “而且他妻子留下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 第8章 忠国 008 回宫之后,杨十一有些辗转难安。 他如今住在立政殿里,好吃好喝地供养,的确是好事,却终归束手束脚。前世那个指控三皇子显的黄门死得蹊跷,他总得去找一些线索。可他拖着一个七岁稚童的身体,身边根本无人可用,留在立政殿只是一味长胖。 立政殿的宫人女史都以为他是痴傻难言,又碍于他是四殿下晙的救命恩人,独孤皇后特别关照,将他看得死死的,若非今日是三皇子显来找他,他根本没有机会出立政殿去。 没几年蜀王就要谋反了,来不及了。 眼下崔园都现了身,接下来前世那些与蜀王之乱牵牵扯扯的人会一个一个的冒出来,他重活一世,难道还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独孤家满门覆灭,大隋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么? 车驾进了太极宫,杨三首先得把十一弟送回立政殿。可车驾刚刚往东行了一会儿,杨十一突然拉住了他,说:“三哥,我……想回趟掖庭。” 杨三一惊:“回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杨十一垂头,一副纠结的神色:“我自从上次从掖庭跑出来之后还未回去过,那里虽然……可有几个姑姑对我很不错。我怕她们担心。” 杨三心头一软,目光亦是有些柔和,掖庭这种地方旁人都避之不及,这个弟弟竟然还想着回去见照拂过他的宫人。可他还是道:“你在立政殿养病的事情整个太极宫都应当传遍了,她们不可能不知晓。” 杨十一摇摇头:“掖庭消息闭塞,只怕她们还是不知道的。三哥,你就偷偷让我去吧!别让别人知道。”他抬起头来,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堆满了担忧之色。 杨三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跑去掖庭,不让旁人知道很难。你不怕皇后娘娘怪罪么?”他看着弟弟拧着两条眉毛,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仿佛是在担忧,仿佛又是在纠结。 杨十一想了一会儿,说:“三哥,现在也不晚,不如你陪我去趟山池院吧,就说是陪我去玩,这样我从那边偷偷溜去掖庭,也没人会发现。” 杨三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拍了杨十一一下:“你小子看不出来,怎么鬼精鬼精的。”这话就是应允了。杨三觉得这孩子从到了立政殿后,从未说过这样大段大段的话,却为了掖庭的那几个宫人,和他费了那么大的一番口舌,那几个人在他的心中,果真分量不轻。他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勒住马,叫黄门送他们去山池院。 杨十一对掖庭出来的路已经很熟了,这边守卫不严,他人小好隐蔽,常常从掖庭偷溜出来,这回又有着杨三掩护,很轻易地就从山池院绕到回到了掖庭。 杨三屏退了众人,自个坐在山池院里头,也没等多久,杨十一瘦小的身影就从隐隐绰绰的太湖石后头现出来了,脸红扑扑的,显然是跑了很久。 杨三瞧见他的样子,笑起来:“回来了?” 杨十一点点头,喘了几口气道:“嗯,多谢三哥!”他早就瞧见杨三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跟着的宫人黄门全都赶了出去,就是为了给他制造便利,心头不仅一动,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看法。 传言中阴狠决绝的武惠妃怎么能教出他这样的儿子来?这种性子根本不能坐得稳东宫,杨三都十五了,圣人还没让他去插手朝政,也没让他入弘文馆,显然是想最后分封个秦王或者汉王了事,让他在富庶的封地上度过余生。 所以武惠妃着急了么?才一念之差对杨四下手。可她把杨四就这样弄死了,独孤家能放得过她?武家和独孤家的恩怨,早就不止一点半点了。 回到立政殿,杨四还没下学。他还没到入弘文馆的年龄,但是独孤皇后已经让人给他找了夫子,就在立政殿开蒙。他毕竟是圣人嫡子,独孤皇后对他要求很严格,学业繁重,不像杨三那样可以四处撒野。在偏殿坐了一会儿,杨四终于回来了,瞧他已经坐着等了,问他:“今日玩得如何?” 杨十一答道:“独孤小郎很有趣。” “三哥呢?”杨四坐下来。他醒来后就听说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弟弟将他从太液池中救起,顺道还救了独孤皎皎。可他对自己在千秋节落水的事情一无所知,仿佛缺失了一大段的记忆,自己分明刚刚进了大明宫,准备去麟德殿参加宴会的,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回了立政殿的床上,宫人医士进进出出,而母亲焦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缕。母亲告诉他,他是被人害的。 “三哥见你没有下学,就回观云殿了。”杨十一回答。 杨四摸了摸他依然显得有些瘦小的手,说:“母亲今日在你走后,叫我不要同三哥多来往。”他淡淡说着,仿佛就像是再说晚饭不要吃甜食一样平和。 杨十一看了看他。 杨四苦笑了一声:“唉,你也不懂。”一个长在掖庭里,由那些粗使的宫女养大的皇子,才七岁,能懂得些什么东西。母亲在上次打马球后,就训斥了他一顿,今日更是用学业推脱了杨三的邀请,却放任杨十一同他一道出去,他已经十一岁了,已经渐渐明白了如何去揣度人心,母亲的用意和顾虑,他怎能不懂。 杨十一看着他说:“可我喜欢三哥。”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藏不住似的,又好像什么全都给藏在了一双眸子里头。 杨四说:“我也喜欢三哥。”显那样的人,怎能让他讨厌的起来。那几个才人、德仪们生的弟弟,见着他都是毕恭毕敬的疏离,一点儿都不像兄弟。只有杨三不怕他,能和他并肩站着,也会护着他。现在再加个杨十一,整个太极宫那么多个皇子,他觉着真的像是兄弟的也就这两个人了。 那样张扬肆意的少年,只因为生母是武惠妃,所以母亲就讨厌他,不许他和他来往。他已经有些明白后宫里这些嫔妃们之间暗暗的较劲,也猜得出武惠妃只怕也在阻止杨三跑来立政殿,他叹息一声。 杨十一觉得杨四看起来真孤单。 可是他救下他,就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杨四将来是要入东宫的,东宫的位置却永远只有一个。现在他的痛苦还能和他这个看起来痴痴傻傻的弟弟说,将来的痛苦呢?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拍了拍杨四的后背,说:“皇后娘娘总有她的道理的。” 他又细声细气地说:“三哥就是看着鲁莽了点,其实心很细的。” 立政殿的夜晚静悄悄的。接连几日,用过暮食后的杨十一就乖乖地坐在偏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让他走,或许皇后这段时间忙于调查四皇子落水的真相,已经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了,就连之前隔三差五就会来的女尚书都不来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殿下,立政殿的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就都一旁静静地瞧着他发呆。 杨十一心里盘算着日子,不骄不躁地数着,等着,一日一日地熬。终于熬到有女史提裙进来,悄悄在他的耳边说:“殿下,内侍省有人来。” 他抬起木然的脸,看向女史:“找我的么?” 女史皱眉,她也觉得内侍省的人怎么突然间来找这个不起眼的殿下,便说:“的确是来找殿下的,等在偏门。” 杨十一想了想说:“好,那我出门去见他。” 正殿里头的独孤皇后也得到了消息,两条细长的眉微微蹙了一下,问身旁的女史:“十一殿下怎么说?” “他出门去见了,没把人招进立政殿。” 独孤皇后的眉头便舒展开了:“这孩子也是命苦,可能是原来掖庭的熟人,由着他吧,瞧他在立政殿里也是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似的拘谨。” 女史问:“娘娘为何不把他送回掖庭,他在这,只怕掖庭里有些人心头痒着,要熬不住了。” 独孤皇后跪坐在毯子上,拢着手里的花瓣,有些漫不经心:“他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我把他送回掖庭去,圣人会怎么看我?何况圣人那么多年对他不闻不问,那些掖庭里的人以为真的能靠着他出来么?” 女史笑着答了一声“是”。 * 苏忠国等在立政殿偏门,十月里天暗下来之后,就有些冷了,他焦急地搓了搓手,心想怎么还不见人宣他进去。他原来在内侍省不过是个下等人,穿的衣服抵御不了多少寒气,等回去若是染了风寒,那帮大黄门又不会让他休息,估计又有好受的。 他是前几日得到住在掖庭的宫女闵秋的信,让他来立政殿找十一殿下。一想到是闵秋的吩咐,他想了想,也就忍下了。 他在内侍省服侍,远远的见过这个殿下一面,瘦瘦弱弱,灰头土脸的,和一群宫女黄门混在一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殿下。也不知道是哪个罪妇生的,圣人知道了也不愿意搭理他,任由他在掖庭自生自灭。可谁知道千秋节这位殿下竟然行了大运,救了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四殿下,如今被皇后留在了立政殿,也倒是成了立政殿半个主子了。 只是这样的人物,谁知道竟然会召见他? 偏门打开了,却是一个穿着圆领常袍的男孩走了出来。 苏忠国一眼就瞧出来他就是掖庭里那个瘦得麻杆似的十一殿下。这位殿下果真是交了好运了,在立政殿过得必然是比掖庭舒爽许多,现在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哪有当年在掖庭里畏畏缩缩的样子,这才像个殿下。 他慌忙行礼。 抬起头来,却发现小殿下在打量着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平稳地递过来,仿佛穿过他看透了时光,在追寻他的祖辈,推演他的未来。他的印象里,小殿下的目光总是怯懦而漂移的,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威严,现在却倒是像极了当今的圣人,让人不禁胆边生出一股子寒意,竟然梗着脖子动弹不得。 “苏忠国,我有件事情得叫你去办。”杨十一说。 这一世苏忠国还没有和他有什么交集,可是上一世他记得陪在他身边最后的就是他。这个名字叫做忠国的宦官最后也真为国尽忠了。 他上一世根本来不及扶植什么心腹,手边能用的只有苏忠国一人,他也够胆大,够心细,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办定然稳妥。 苏忠国一愣,一上来就让他去办事,倒叫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杨十一知道自己在外头待久了独孤皇后必然起疑,也不多说废话,只是轻声说了几句。 听完苏忠国的脸色顿时白了起来。 “殿下……这……您能确定?” 杨十一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刃,落在他的脸上,逼得他开不了口,硬生生将后头的质疑给吞到了肚子里去。 小殿下在立政殿两个月竟然变得如此……变得如此……那一双凤眸里头全是上位者的威严,哪里还能看得见半分的稚气? 杨十一收回了目光,眼神又变得木然起来,说:“替我问闵姑姑好。” 一听到闵秋,苏忠国的身子颤了一下,声音也有些发抖了:“奴定会……” “辛苦你了。”他说。 苏忠国震惊抬头,却瞧见小殿下已经推开偏门,一旁的女史牵了他的手领他进去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地把门关上。 苏忠国捏了捏拳,想起闵秋,终于一咬牙。他不过是个内侍省的下等宦官,宴会时候连个端茶送水的资格都没有的,像他这样的小黄门,在掖庭受尽了大黄门们的侮辱欺压,他得爬上去,不管是攀着什么脆弱的枝丫,只要有可能,他都得爬上去,至少得爬到能活命的地方。 三日后在大明宫太液池,夜深露重,寒蝉都已经没了声响。 苏忠国搓着手,躲在假山后头,瞧见两个黄门行色匆匆地扛了一个大包裹,在太液池边上放了下来。 他冻得哆嗦,却不敢做声。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十一殿下说得真准! 那两个黄门左右观察了下,确认没有人在,将那包裹打开了,把里头沉重的尸体搬出来,费力地挂到了树上,然后带着麻袋迅速地离去了。 却不知道在他们离去后,苏忠国从假山后头绕出来,再次确认了四下无人,便凑上前去。 那挂在树上的人显然早已经断了气,脸色青紫,吐着一截舌头,死相果真是凄惨可怖。 他心中默念一声“罪过”,按照十一殿下的吩咐,将手伸进了那黄门的衣襟,掏出了一张早就冰冷的信笺。 他连忙将它折好,又抱着那尸体的腿,用力一顶,愣是将他从树上给搬下来,然后拖着那尸体,往太液池走去。 静悄悄的大明宫里,那落水声几不可闻,很快就消弭在越来越重的朔风之中了。 第9章 云中 009 不打探还好,打探了之后,心事往怀里一揣,独孤皎皎更加睡不好了。还不如不跟着三皇子显去平康坊呢。 若说那个崔园只是个执戟,但好歹是清河崔氏出身,又是青州房那样和本家的明争暗斗搭不上边的,和宣娘感情也那么好了,祖父没道理不把她嫁过去。独孤家现在在朝中的地位,还犯不上用一个宣娘去巴结姓宇文的。 可是那个崔园却是个带着拖油瓶的……独孤家的姑娘再下贱也没道理给他一个九品小武官做填房呀,嫁过去直接就做娘,白捡一个可以打酱油满地乱跑的便宜儿子,这算个什么事。 她藏着心事日日睡不安稳,一个月下来瘦了一圈。本来胡人的骨相就骨架子明显,她原先全靠着一脸的肉,还勉强能找出点她娘汉人的血统,这样一瘦下来越发显得鼻梁挺拔眼窝深陷,一点儿汉人的影子都找不见了,满脸就写着“我是独孤家的六娘”,在兴化坊里绕一圈,遇见个不认识的都能和她打招呼:“六娘呀!” 十月份里头长安已经开始冷下来,她祖父虽然是相爷,却低调节俭得很,抠得连地龙都不愿意烧,就在屋里端个火盆,又怕炭火夜里捂了,还得留一扇窗缝。冷风嚯嚯刮着,美其名曰锻炼小辈,把她冻得胳膊都不愿意从被子里头掏出来,每天早上起床像是上刑。 贴身服侍姐弟俩的巧文端了热水进来,瞧见独孤皎皎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了,脸上挂着两个熊猫眼,一个小豆丁,竟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一旁独孤七,却还钻着睡得呼呼起。 独孤皎皎瞥了一眼呼吸沉重的弟弟,心里叹息,果然假小孩比不得真小孩,独孤七知晓了崔园和姑姑的事情之后,啥都没想。恐怕在他眼里气恼的只是姑姑恋爱了却不告诉他们,丝毫没考虑那个对象“老婆过世刚出孝期,还带个五岁儿子”会对独孤家产生什么影响。现在小姑已经坦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心理上的负担,天天睡得死猪一样。 巧文把独孤皎皎抱起来给她穿衣,还好下人们都知道六娘子怕冷,衣服全都是在炭盆上头温好的,带着芳香的暖意。独孤皎皎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又抬腿去踹睡得屁股都撅起来的独孤七。 独孤七还在甜梦里呢,被姐姐隔着厚厚的被子一踹,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似的,翻了个身继续打呼噜。 独孤皎皎懒得理他了,自己在巧文的服侍下穿了袜子跳下床去,跑到门口穿鞋。 一开门就瞧见自家长兄形单影只地戳在院子里头,站在那棵叶子已经掉光了的海棠树下面,见她终于出来了,转身一笑。 独孤皎皎早上起来还昏昏沉沉的,瞧见兄长那仿佛能把头顶上海棠树催回春了的笑容,心脏咯噔了一下。 独孤容与的皮相和独孤家双生姐弟的皮相真是完完全全两个风格。独孤家大房四个孩子,头两个都继承了母亲家里那江南烟雨一样清新脱俗的皮囊,往瑟瑟秋风里头一戳,远看着仿佛就是一副南朝大师的泼墨。独孤容与通身就是那谪仙一样的气度,往回倒退两百年,换上身长衫广袖、配一个峨冠博带,就可以躲到建康竹林里弹琴高歌了,哪里像是有胡人血统? 可他在洛阳,斯斯文文往那马上一坐,进了毬场,笑盈盈地就能把毬牢牢地控制在杖下。这少年天生就是个两面派。 “容哥。”她叫了声,巧文追出来给她加披风,屋里头有些动静,渐渐闹腾了起来,是那个小魔头独孤七醒来了,巧文又得急匆匆地赶去伺候那个小祖宗。 她头发没梳,软绵绵地披在肩膀上,蹦蹦跳跳地去找兄长。 独孤容与将她被秋风吹乱的发拢起来,说:“昨日夜里得到消息,阿娘和云中今天白天就能进城了,估摸着现在已经过了宣义坊,马上就要到了。” “那么快!”独孤皎皎立刻转身要去梳头。 她也有一年没有见着云中了。 去年她阿耶被外放剑南道当监察御史,她就和七弟、大哥被一起打包送到了长安祖父家里,而云中因为身体不好,南下去了扬州外祖家。她母家姓王,琅琊王,当年也是威震全神州的大族,门阀中的门阀,世家中的世家,可是侯景之乱之后江南大姓散了个七七八八,到了隋,她母亲那边早就没有原来魏晋时候王与马共天下的显赫了。不过到底是绵延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总还那么苟延残喘着,家里也知道不少世外高人。不知道云中在扬州调养了快一年,有没有好些。 云中因为总生病,性子就有些乖戾,可对她这个妹妹却是百依百顺的。家里头独孤七最怕的其实不是皎皎也不是相爷,而是云中。只要云中在,独孤七就蹦跶不起来,反而是独孤六可以使劲地蹦跶。 独孤皎皎最喜欢云中了,也不是她不喜欢容与,而是容与身为长兄,在弟弟妹妹面前总是一碗水端平,可是云中就不一样了,心都能偏到西伯利亚去,只要她和独孤七打架,一定是独孤七的错。他那张清清冷冷的面皮往独孤七的眼前一搁,寒凉的目光一扫,论独孤七是浪遍全长安的混世小魔王也得俯首帖耳,宫里头的殿下给他撑腰都没有用。 而且她觉得,云中是家里唯一能给他商量宣娘事情的人了。 容与那性子绝对是要反对宣娘与崔园来往,指不定还能给捅到祖父那里去,他心眼虽多,但是脑子有时候就认死理。云中不一样,脑回路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想法天马行空,总能够想出个什么办法。 她梳完头,破天荒地叫巧文给她抹了点脂粉。六岁小姑娘的脂粉不过就是玩闹,勉强地遮住了几天睡不好养出来的熊猫眼,也不去管那套了半截袖子还在穿衣服的独孤七,自己又跑出去。 容与抱起她,领着她去了前院。 后头独孤七大喊:“姐姐等我呀!”她都没理,谁让他每天穿衣服像是打仗一样,宫里头的殿下们都没那么难伺候的。 今日有朝会,祖父已经上朝去了,就算不上朝,他一个家主也没必要来接儿媳妇。宣娘是未嫁女,不宜出门来迎,站在了二门里头。独孤虽然是出了国相和皇后的大姓,可家在长安其实也孤零零的,兴化坊里最小的宅子就是这尚书府。独孤相爷的长子二子都外放了,二子的三个儿子跟着带了出去,就剩长子的两子一女在膝下,他做老鳏夫也很多年了,一直没有续娶。是以分明是独孤家的长媳带着二少爷回府,独孤家门口却只站了零星几个人,秋风里有些寒酸得可怜。 云中的马车慢慢吞吞地进了兴化坊。 独孤皎皎被容与抱着,占据了较高的地势,远远地就瞧见了母亲和中哥的马车,激动起来。 不多时王家的马车停到了独孤家门前,几个丫鬟婆子下来去服侍主子。 先下来的是女主人王氏。独孤皎皎甜腻腻地叫了一声阿娘。 王琳也有一年没见到女儿,想念得很,从长子手中接过来,女儿比去年长高了不少,看着却瘦了点,叫她一阵心疼。为了体弱多病的二子,她对这一对双胞胎确实忽视了不少,想着小姑娘成长的时候没有母亲陪在身边,内心便有些愧疚。她把女儿在怀里搂了一会儿,却发现女儿早就探头探脑地往马车里头看了。 她便将女儿放了下来去和长子说话。独孤皎皎一溜烟地就钻进马车里头了。 云中坐在车内,路途劳顿让他的面色并没有很好看,盖着个毯子抱着手炉,侧脸看向窗外。独孤皎皎爬进马车里,见到云中,大叫一声扑了上去,整个人像是个牛皮糖一样黏在了云中的身上:“中哥!有没有想我!” 云中侧着脸,鼻腔里哼了一声:“烦死了,最好不要见到你。” 独孤皎皎嘿嘿一笑,云中可是独孤家傲娇中的傲娇,他说讨厌就是喜欢,他说滚开就是过来,他说烦就是不烦,他说不要见你,就是“我想死你了宝贝儿”。 她就去扒拉云中手里的手炉,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外头站了半日我快冻死了,中哥快给我暖暖。” 其实巧文给她穿得衣服挺多的,她又一直被容与抱在怀里,哪里冻得到,就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被秋风吹久了鼻头有些红,可她在云中面前愣是抖得像是个小筛子似的可怜。 云中瞧了她一眼,一面一脸嫌弃地说:“鼻涕精。”还塞了条手帕在她手里,一面却把盖在腿上的毯子拎起来,把她揽入怀里裹了个紧。 容与掀开车帘子的时候就瞧见云中一脸嫌弃地和独孤皎皎抱在一团。云中原来眼里头还都是柔情蜜意的,结果瞧见他掀车帘,立刻冷着一张脸说:“把你这个牛皮糖一样的妹妹抱走。”一双手臂却箍得更加紧了。 独孤皎皎赖在云中的毯子里扭了扭,她这个哥哥是把口嫌体直的属性点到了max啊! 云中身体不好,年纪又小,完全抱不动她,独孤皎皎在他身上赖了一会儿,就乖乖地先跟着容与下车,又瞧着长兄把幼兄扶下车来。 一年云中也长高了不少,但是看着还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她不仅联想起立政殿里那个一逗就炸毛的十一殿下。 一想到十一殿下就想到三殿下,一想到三殿下就想到平康坊,一想到平康坊……藏了一个月的心事就又上来了。 她的脑回路啊……短路了么怎么什么都能往崔园的身上扯啊。 她跟屁虫似的和云中进了二门,独孤宣盈盈地站在那里给长嫂行了个礼。王琳与独孤宣关系不错,她此番回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主持独孤宣的婚事的。主母早逝,长嫂如母,独孤宣嫁人的时候家里头不能没人把持。可独孤宣看到她来,面上虽然是欢迎,眉心里却带了一丝隐忧。 幸好这个时候独孤七冲出来了,鼻涕在脸上挂了老长一道,迈着两条短胖的腿飞扑着抱住了王氏,立刻就扯嗓子嚎啕起来,仿佛王氏不在,独孤家的人都把他当奴隶使唤了一般的委屈。 王氏将他抱在怀里头柔声哄起来,云中懒得看他这个假哭包真影帝,冷哼了一声,却是别别扭扭地牵起了独孤皎皎的手。 兄妹俩走了一会儿,独孤云中才说:“你怎么,像是藏着心事似的,两个黑眼圈丑死了。” 容与、阿娘他们都在,现在不好说这话,她便只是推说独孤七夜里闹腾她睡不好,一面又去玩云中袖子上绣的花。 云中收回手来,说:“我在扬州的时候就听见你掉太液池里头去了,怎的没淹死。”语气里一副“快死吧老子不想见你”,面上却丝毫掩饰不住的关切。独孤皎皎贴着他的手蹭了蹭说:“嘿嘿,我淹不死,不过中哥,这事儿我有好多得和你说的。” 第10章 黄门 010 云中来了之后,独孤皎皎就开始抛弃了独孤七和宣娘,天天钻在云中的房间里。 云中她一来就让她滚,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洪荒之力地掏出各种从扬州带回来的稀奇玩意,一脸“这种破东西我才不要,给你,你都拿去”的样子,把一堆堆的玩具、饰品统统上了供。独孤皎皎也不想和独孤七睡了,每天晚上也赖在云中的房间里不肯走,在他的床上安了自己的铺盖。自己房里只留下独孤七独守空房暗自垂泪。 云中才八岁,她的皮囊也就六岁,两人睡在一起也不尴尬,要是要她去睡已经十五了的容与,她这个装了二十多岁灵魂的老脸一定会红。 云中喜静,夜里守夜的人都在外间,他身体不好,家里特地只给他烧了地龙,房间里暖得像是夏日,独孤皎皎都盖不住被子,她热得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说:“中哥,你说宣娘的事情要怎么办呢?” 云中不比她,宣娘一直住在长安,可是独孤家大房的四个兄妹全都出生在洛阳,除了云中,其他三个是到了长安才和独孤宣混熟的,可云中才来长安,此前都没见过独孤宣。他问:“你就瞧见了那崔园一面?那你见过宇文家的儿子么?” “没呢。”她哪里能见得着。宇文家想和独孤家结亲的事情兴化坊里大妈们都在说,觉得这两家极为登对,崔园的事情被她发现后,宇文融还来登门拜访过祖父几次,不过现在还没正式定亲,要是正式订下了,再解决崔园,就来不及了。 可独孤宣这个月却仿佛显出了消极怠工之相,这回是真的懒得出门了,窝在家里头不知道想些什么,也闭口不再与她谈崔园之事。独孤皎皎觉得应该是独孤宣认为姐弟俩还小,根本帮不了他们什么,已经准备认命乖乖嫁给宇文融的儿子了。 想到这她就心塞得厉害。那日在平康坊瞧见独孤宣和崔园在棋楼下头聊得多开心啊,眉毛都弯了起来,她还从未见过小姑这样放肆笑过,想必崔园是极得她喜欢。她要是平常家的姑娘,那么喜欢,填房也就填房了,可是她却是独孤相的女儿。 她玩着云中有些冰凉的手,说:“不过宣娘那么喜欢那个崔园,他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云中的声音在夜里头有点闷:“不如我们去见见那个崔园,再去见见那个宇文什么的。要是崔园真的比那个宇文什么好很多,我们就帮宣娘,可是万一那个宇文什么更好呢?” 独孤皎皎一想也是,小姑娘家家总归对初恋放不下,可万一初恋是个渣男呢?说不定宇文融的儿子更好。她点点头,揪着云中的领子就睡过去了。 * 太极宫观云殿,武惠妃听着身边女史说着大明宫里头的消息,眉心一跳,心里头突突突地就开始乱起来。 她慌忙让人把杨三找来,问他:“你身边的那个黄门现在有消息了么?” 杨三愁眉苦脸的:“没呢。”失踪的那个黄门倒不是他特别喜欢的,只是一直跟在身侧,也服侍惯了,一时不在怎么都找不着,心里头也堵得荒,又觉着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难受。 武惠妃一双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他让人在大明宫找着了?” 杨三吓一跳,不知怎的心里就漫上了不好的预感,说:“他跑到大明宫里去做什么,人呢?母亲,儿子亲自去管教他!”说着抄起马鞭,似乎想把那个黄门亲自抽一顿解气。擅离职守那么多天,还在未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跑去了大明宫,没入掖庭狱都是轻的了。 武惠妃连忙拦住他,这个儿子咋咋呼呼的没完,都那么大了,脑子里的筋就长了一根。她说:“他早就死了!” 杨三浑身一震:“死了?” 宫里头死个宫人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他失踪了那么些日子,却死在了大明宫,就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了。 武惠妃继续说:“死在太液池里头,大理寺的人来验过,是被人先勒死然后推到太液池里的!” 杨三就算是再脑洞缺根弦,现在的脸色也白了,问他:“母亲,这……”他的黄门莫不是惹上了什么事情,这尸体上明明白白地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啊! 武惠妃说:“这两日四殿下那里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我瞧你总跑去立政殿但是好像他并不怎么搭理你?” 杨三摸了摸脑袋,思索了一阵说:“四弟最近学业挺忙的,独孤皇后盯他盯得紧,就十一弟会来陪我玩会儿……”他越说就越小声。就算是再蠢,他都能感觉出立政殿的人对他的不对劲了。 他慌忙辩解说:“母亲!难道皇后以为千秋节的事情是我做的么?怎么可能!” 武惠妃的太阳穴突突突突地直跳,心塞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喷出一口老血来。她的确是恨透了立政殿里那个女人,连带着也很想把她生的那个儿子给做掉,可是还不至于蠢到如此不择手段。四皇子晙千秋节出事的时候,她还幸灾乐祸了一阵,可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了。那做事的人好像的确留了个马脚,可卖的蠢却直直地指到了观云殿里头,现在儿子身边的黄门一死,她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是有人在针对她们,要让她俩都得你死我活好坐收渔利。 这几年儿子越长越露出了缺根筋的性子,她都懒得和独孤皇后斗了,只想先把儿子的智商给提上去,其他事物以后再说,可宫里头就是有不嫌事大的,硬是要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别看独孤氏现在一副母仪天下公平公正的婊样,她可是见过独孤氏伸出爪子的样子。说武家人狠毒,独孤家哪里差了半分。 她叹息一声,说:“你以后别去找杨四了,我看独孤皇后恨不得现在就能把你扒了皮抽了筋挂到玄武门头上去!” 她看着脑子怎么都转不过弯来的儿子,人家杨四不知道心里怎么瞧他的,也就是他,能对那个独孤家女人生的儿子掏心掏肺。 杨三挣扎了下,怯怯地说:“那我找十一弟行不行?” 武惠妃简直要背过气去,心想这么个儿子为什么没生出来的时候就把他给闷死!武家竟然还指着她把他送进东宫,他要是能进东宫,这是得当今圣人的儿子们都死绝了才成! 大明宫发现死黄门的事情立政殿也立刻知晓了。 独孤皇后听后皱着眉头,但也仔细问了问:“被人谋杀的?尸体竟然是在水里头发现的?” 来传话的黄门俯首帖耳地回答:“是,脖子上头还有勒痕。大理寺的人说是被人先勒死后丢入水中,想要伪装成自杀,尸体都已经泡肿了。” 独孤皇后听到“尸体泡肿”几个字,脸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拿广袖掩了掩,又问:“确实是观云殿里头失踪的那个?” 黄门说:“查实了,确实是贴身服侍三殿下的。牙牌都还在,名字写得清清楚楚。照理说若是武惠妃那边处理不听话的宫人,也没道理用这样的方式,有的是手段能让他悄悄儿的从太极宫里头消失,叫人找不出半根毛来,可如今却把事情闹得那么大……” 独孤皇后面色有些不好,挥了挥手让他闭嘴:“本宫没必要管武惠妃怎么想的,可这事都出动了大理寺,本宫就没理由不过问。” 黄门恭顺答了一声:“是。”宫里头两个娘娘也斗了很多年了,却都是在暗面上,从来没搞到这么明面上来过。可人死在大明宫,白天发现尸体的是羽林卫,这事就没经过独孤皇后直接报到了大理寺。大理寺一派人来,就算是宫里的腌臜事情也都瞒不过了。 独孤皇后没比武惠妃舒爽到哪里去,挥手让那个黄门退下了,一面念叨:“奇了,怎么会被弄到太液池里头去。” 杨十一坐在立政殿里头,装智障玩着球,一个软球在手里滚过来滚过去,对刚才那些话仿佛充耳不闻。他把球滚给陪他玩的黄门,那黄门就把球给滚回来,他再给滚过去,这本是三岁小孩玩的东西,他三岁在掖庭是没玩过,没想到他到了七岁,竟然能在立政殿玩,一玩就是好几天。四皇子晙七岁就开蒙了,不过他一个寄住在立政殿里头的皇子,也不能要求独孤皇后大发慈悲的地给他也找个启蒙的师傅吧?还是乖乖玩智障球好了。 独孤皇后揉着太阳穴,看了一眼角落里安安静静呆呆傻傻滚球的杨十一,这孩子一脸就写着蠢萌二字,她吐了一口气,叫身边女史把他给抱来。 自己唯一的儿子已经十一岁,开始肩负起重任,可是身为母亲,都喜欢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她瞧着一脸呆傻痴儿样的杨十一,朝他拍了拍手,又拿了个球逗他。 杨十一心想,独孤皇后时因为杨四落水的事情查得太累,打算放飞自我了么? 但他还是乖乖迈腿,去扑那个球。 独孤皇后逗他玩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小皇子虽然动作还算有趣,可一张脸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傻样,便叫女史:“去宣皎皎和照来吧。” 杨十一听见她宣召独孤皎皎,心里头直如擂鼓,抱着球坐在毯子上,呆呆地看着那七彩绦扎成的玩意,也不说话。 独孤皇后问他:“怎么,听说你挺喜欢独孤小郎?” 杨十一点点头,说了句“喜欢。” 他在立政殿住的有点久了,独孤皇后也晓得他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肯说句喜欢说明是真喜欢独孤小郎的,又笑着逗他:“让独孤小郎住在宫里头可好?” 杨十一说:“好,可是要麻烦皇后娘娘。” 独孤皇后看他一板一眼地说着这话,像是背书似的,竟然笑了起来,只觉得这孩子怎能那么可爱呢,要是自家四郎也能那么可爱就好。她摸了摸杨十一的头,虽然知道这孩子出身不好,现在倒也不愿意就这么让他回掖庭去了。 她对身旁的黄门说:“听说前两日平阳大长公主给圣人献了个粟特来的歌者,会唱逗人的小曲儿,把他叫来陪小殿下。” 黄门允诺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独孤家里头独孤皎皎和独孤云中正准备着去会会那个崔园。原来被容与看着,又有独孤七这么个碍事的,她绝对没有可能自己出去,但是现在云中来了,想出门只要跟着云中,反正独孤七最怕他了,一见着云中就躲,根本不可能屁颠颠地跑来跟着他们。 她出门的衣服都换好了,云中也已经找人打听好了崔园的住处。兴化坊里头确实是有家姓崔的,也是出身清河崔氏,但是却不是青州房的崔,崔园一家住在宣阳坊里,临近着万年县县衙,倒也是个黄金地段,搁在北京就是二环内了。想来以他父亲和他自己的官职来看,他家不算显赫,倒也毕竟姓崔。 从扬州带来的几个王家家仆都很听云中的话,套了车,将两人送上车去。跟着云中有个贴身的僮仆,很得王氏的信任,有他在王氏也就放心大胆地让儿子女儿去了。他们说着是去东市,车子出了兴化坊也是往东市那个方向走,谁又能知道他们只是去的宣阳坊? 就剩下不敢和云中搭话的独孤七一个人坐在曾经和姐姐玩玩闹闹的院子里,自从中哥来后他就失宠了,越想越伤心。 这个时候立政殿的黄门来了,叫他进宫去。 独孤七一下子来了劲头,宫里头的殿下可比独孤家两个哥哥有意思多了,若是能遇见观云殿的三殿下显,又能大赚一大袋的糖,他立马一骨碌爬起来叫巧文给他擦脸更衣,套上了乖巧伶俐的人皮,随着黄门进宫去了。 第11章 棋品 011 独孤家的马车往东行了一会儿,将将停在了宣阳坊前。 赶车的僮仆掀开帘子问:“五郎,我们是去哪家?” 云中斩钉截铁地说:“崔家,大理寺评事的那个崔家。” 独孤皎皎像是替闺蜜相亲一般的兴奋:“中哥,我们直接去崔家么,可是都没有递过拜帖。还是我们就埋伏在崔家门口,等崔园出来,我们就扑上去把他摁住……”问他丫的为什么勾|引我们小姑——诶好像哪里不对。 云中拿一副“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瞧了她一眼,说:“拜帖我已经递了,今日正好是他休沐。” 独孤皎皎立刻换上一副星星眼,崇拜地看着云中:“中哥你好牛!” 云中一脸“哼哼这种小事何足挂齿”,却悄悄弯了嘴角。 果然还是八岁的小孩子,再装得傲娇有时候还是会沉不住气。 马车小心驶入宣阳坊,停在了万年县衙前头。比起恢弘气派的万年县衙,旁边的崔府简直有些太过于灰头土脸了,小小的门脸,看着占地也不大。或许是刚出主母的孝期,整个门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只余下些被撕掉的春联留下的痕迹,都没人打理。独孤尚书府已经够抠门了,管事的娘子也不会这样不仔细,这家一看就是没人主持中馈的。就这黄金地段却留了这么个门脸,活脱脱的二环内破烂四合院。要知道现在宣阳坊的地价有多贵! 僮仆下车递了门帖。 门房从门上的窗口看了外头马车一眼,说:“不是说是独孤家的郎君么,怎的看着像是王家的马车。” 独孤皎皎心想这门房的眼睛真毒,他们的确乘坐的是王家的马车。独孤家的马车要么就是独孤宣出去私会情郎的小灰马车,要么就是双胞胎姐弟入宫用的亮瞎狗眼土豪金款式,两种都不太适合驾着过来。反倒是阿娘从扬州带回来的王家马车,外头看着也就是普通的精致,里头却真的叫做低调的奢华。马车上也没什么明显的标识,但是这门房硬是给认出来了。 僮仆笑着回答:“确实是独孤家的郎君,不过我家主母是琅琊王氏。烦请通知一下崔家郎君。” 门房便将小窗给阖上了,忙过来开门,恭谨道:“我家郎君已经在等候了。” 崔园也不晓得独孤家的郎君找他作甚。独孤宣的家庭情况他是了解的,她的两位兄长都外放了,留在府上能被称作“郎君”的只有她的几个侄子,最大的倒是已经十五岁,可和他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但好歹独孤也是名门,拜帖也递了,给足了面子,他便也备下全套的礼仪,准备迎接。 谁料门开之后,从马车里笑盈盈地走下来的,竟然是个……八岁的小子,还有一个似乎七岁都不到的女娃娃! 他还想等,说不定那个最大的独孤大郎能接着从马车里钻出来,独孤家的僮仆就已经把马车牵走,去拴马了。 所以说来拜访他的孤独家的郎君,就是这一位……童子? 独孤云中在王家被教的极为知书达理,上前先是递送了见面礼,才后退一步拜见道:“崔大人,晚辈是尚书左仆射独孤家五郎云中,这位是舍妹六娘。” 他说的雅言,字正腔圆,姿态不卑不亢,又自称是晚辈,礼数周全,崔园连忙回礼,连带着独孤皎皎也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隋朝女子之礼。她可是进了立政殿都胡来的主儿。 那崔园虽然看云中年纪小,又是白身,却也将他奉为了上宾,请进主屋里,问他:“不知道独孤郎君登门拜访是有何要事?” 云中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了两盒黑白棋子,笑说:“听闻崔公棋艺卓绝,晚辈十分仰慕,想与崔公手谈一局。” 独孤皎皎差点要扑倒在地上,哪有去人家家里做客自备围棋的。他是不是还想从怀里掏出个棋盘出来! 谁知道崔园瞧见了那棋盒,眼睛亮了亮,说:“在下棋艺不精,不知道独孤郎君师承何人?” 云中不回答:“不过是在扬州外祖家随便找了个老师学了一些皮毛。” 王家哪里有随便什么的老师,能入王家门的哪个不是国手?就连王家自己个祖辈也出了不少纵横黑白界的人物。 崔园又问:“翰林院棋待诏积薪王公,可与郎君熟识?” 云中答:“正是母亲族叔。” 崔园激动了起来,唤下人去摆棋盘。 独孤皎皎不懂棋,她在家里头也就陪着弟弟玩玩双陆这种只需要丢色子的,根本懒得动脑子去算围棋这种艰深的东西。王积薪倒是听说过,母亲家里头的远亲,她没见过,云中也不一定识得。当今圣人喜欢对弈,便在翰林院开设棋待诏一职,广招国内棋手陪他下棋。王积薪前几年考入翰林院,现在已经是翰林院最负盛名最得圣宠的棋手之一了。 独孤宣倒是也挺喜欢围棋的,她和崔园是以棋会友,产生感情,莫非中哥是想从这方面下手,打探崔园底细? 她坐在一旁,看着云中和崔园对弈,两人一会儿表情和缓,一会儿眉头紧锁的,棋盘上黑黑白白咬得死,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托着腮无聊得想要发霉,便去打量崔园的长相。 嗯,下颌方正天庭饱满浓眉星目长得还算可以,反正比不过容与。 身材瘦长肩膀不宽一双手纤细白润,看着不像是武官。 她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觉着此人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什么独孤宣就会喜欢,喜欢到就算得去平康坊约会,也会欣然赴约? 她心不在焉地眼睛瞟来瞟去,就瞧见正屋的屏风后头钻了个人,也正在朝她看。就那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目光就对了个正着。 独孤皎皎瞪大了眼睛。她带着胡人血统,眼睛天生就大,没几个人能瞪得过她的,而屏风后头的人,却是一个小胖子,脸颊鼓鼓囊囊,眼睛被挤地只剩下一条缝隙,勉强能辨认出是凤眼的形状,鼻梁塌塌的,嘴唇也是肉嘟嘟的,活像个善财童子。那个善财童子见她朝他瞪来,也不躲,那双眯眯眼还朝她眨巴了两下,若不是她视力好,根本瞧不出这小孩在朝她眨眼睛啊! 她也眨了眨眼。 善财童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乳牙,看着特别讨喜,独孤皎皎觉得他再穿个红肚兜双手合各十直接就可贴门上了,这孩子逢年过节一定能收很多红包。 这难道就是独孤宣所说的,崔园亡妻的遗子,已经五岁的那个?仔细看那双被肉挤得快没形状的眼睛,好像确实……和崔园挺像。 真的已经满地乱跑可以去东市打酱油了…… 善财童子躲在屏风后头看了她几眼,见她并没有从地台上下来陪他玩的意思,也不恼,乖巧地又躲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园和云中的手谈终于结束了,云中把那黑白棋子拢起来,起身告辞。崔园将姐弟两送到门外,正想要说什么,却听云中讲到:“崔公棋艺卓绝,晚辈拜服,可说句不该说的,崔公莫要恼,平康坊那种地方,望崔公还是……少去。” 崔园一愣,旋即笑起来,嘴角却有些苦涩:“我本就猜测六郎光临寒舍,可能就是为的四娘一事。是园无能,配不上她。如今三娘与园已经断了联系,园也没有再去那些棋楼的理由了。” 宣娘在她那一辈的确行四。 崔园顿了顿,仿佛鼓起勇气一般,问道:“不知道四娘现在如何,四娘与园的事情,尚书可曾知晓,可曾为难四娘……” 云中皱眉,这表情放在他脸上有点太过于老成,他说:“此事祖父不知晓,但是晚辈听闻鸿胪寺卿宇文大人已经准备向我家提亲,崔公不知道要作何打算?” 崔园笑了笑,摇了摇头。 这是打算放弃的意思?独孤皎皎看了云中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云中没再说些什么,又拜别一次,转身上了马车。 独孤皎皎远远地就瞧见那个善财童子躲在门后头朝他们瞅过来,悄悄朝他笑了一下,也跟着云中上了马车。 车上她终于能开口了,方才人家在对弈,杀得淋漓酣畅,她也知道观棋不语,憋着一动都没动,结果云中一进门就下棋,下完棋就走,跟没给她什么说话的机会,弄得她出门前准备的那套丈母娘拷问女婿的台词一个字都没机会吐出口。 “中哥,你光和他下棋能下出什么来啊?” 云中把两盒棋子收到马车中的暗格里,说:“棋品如人品,我看他棋品挺好的,跟他下棋挺享受,怪不得宣娘会喜欢他。” 独孤皎皎反正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就觉得崔园虽然长相普通,但是下棋时候的认真劲头还是挺吸引人,特别是算棋路的时候,下颌线条抿得紧紧的,绷出一条优雅的线条。可她在宫中也见过不少世家子了,大部分都是像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一样,读四书习六艺,彬彬有礼的样子,恨不得把姓氏刻在脑门上,实在是万分无趣。住在兴化坊里头那几个清河崔家的公子就都一模一样,她这种脸盲癌晚期全身扩散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她又问:“中哥,你有没有瞧见那个一直躲在屏风后头的人?” 云中说:“看见了,崔园的儿子吧?真胖。” 独孤皎皎想,确实是胖,胖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却见云中脸色一黑:“我瞧他老是看你,想做什么?” 她绞了绞手指,说:“大概是想一起玩……吧?”相同岁数的小孩总是喜欢凑作一堆,除了她这个一出生就揣一颗大龄女青年心脏的和云中这种不知道吃什么长大心理年龄大得离谱的,大家都还是喜欢滚作一团的吧。毕竟才五六岁,最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家里的独孤七不也是甩着鼻涕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呀。 云中鼻子里哼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然后支着脑袋去看窗外了。 独孤皎皎知道自家二哥一天傲娇病不犯浑身难受,连忙扑上去整个人抱住他,一边蹭一遍撒娇:“中哥最好了,那个小胖子长得那么肥一点都不好玩,还没有中哥长得漂亮。” 云中不理她,继续朝外头看。 这小子,绝壁是独孤家里最难哄的一个。实在是蹭的累啊! 她松了手,说:“中哥我饿了。” 云中一脸“你是猪么”的眼神瞟了她一眼,身体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从马车上头的格挡里取出了备下的糕点给她:“当心吃得和崔家那个一样肥。” 第12章 太宗 012 独孤七从太极宫回来的时候很不高兴。 非常不高兴。 特别不高兴。 他觉得他匮乏的语言量完全没法把他心中堵的那口气纾解出来,小小年纪第一次感受到了郁滞。 原因就是他独自一人去了立政殿后,既没见着杨三,也没见着杨四,剩下个面瘫小殿下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张仿佛千万年岿然不动的面皮上竟然浮现出了“怎么是你”四个字。然后他就陪着殿下脑残地推了一天的球。 不是之前在大明宫一群皇子们将球蹴进球门里的那种,也不是含光殿毬场上那种直接对抗的马球,而是坐在毯子上,把一个五彩球推过去,再推过来的这种……一点脑子都不用动的脑残游戏啊! 打双陆都比这个有意思! 而且小殿下见到他之后就一直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仿佛他推的不是球,而是在练什么吸气吐纳的功夫,把球推过一个大周天再推过一个小周天就能成仙了啊! 他好不容易挨到下午,皇后姑母终于看腻了他们两个推球,放了他回家,那个一下午脸上都写在“我才不想和你玩”的小殿下倒是竟然亲自将他送出了太极宫内门。 杨十一将他一路送到了立政门,突然摸了摸衣服,一副懊丧的样子,说:“小郎,我想送你件礼物的,可是忘了拿了。” 身边服侍他的女史立刻就觉得,这小殿下同独孤家小郎玩的时候,看着面色一般,没想到竟然是那么喜欢他的样子,还想送他礼物? 杨十一转过脸来,对女史说:“你去帮我回立政殿取一下吧?放在我房间的机子上的那个盒子。”女史见两人那么要好,忙不迭答应了,立政门离立政殿不远,来回耽搁不了多长时间,她立刻提裙去取。 杨十一又对独孤七说:“谢谢你陪我,我把皇后娘娘赏给我的球送给你。” 独孤七一听是那个破球,本来心里就没什么期待,这会儿越发不想要了。 他独孤照是谁,自诩长安小霸王,当今圣上长子杨三郎显都被他骗得团团转,怎会在乎这么点小恩小惠!独孤七连句谢都懒得说了,气鼓鼓地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并且发誓下次一定要打探清楚,若是还是来陪这个面瘫的,死都不进宫。 杨十一哑然失笑,独孤七还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性子,和他姐姐一样都是披着优雅世家皮的小混蛋,这会儿出了立政殿,没有独孤皇后和女尚书了,立刻把人皮一掀,露出里头的真底子来。可他对他俩,就是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见到独孤七走后,苏忠国低着头迅速地走了过来,此处在立政门前,倒是没什么人,他跪下来,身前的小殿下才同他一般高。 杨十一的面色算不得太好,叫他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原本这种七岁稚童根本没必要去害怕,就算他现在住在立政殿里了,皇后也不一定会给他撑腰,可他想起大明宫一事,实在是无法不在他面前低头。这位小主子的目光仿佛是寒芒一样,只一眼,就能让他双膝发软,更何况上次他吩咐他办的事情、需要注意的地方,到了大明宫后竟然都一一应验了。 杨十一说:“你怕我?” 苏忠国听他声音还算稚嫩,可话语调子里头满是幽暗的深意,苏忠国不一会儿就冷汗涔涔,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杨十一当然没有继续逼问他这个问题,敬畏,有畏方能有敬。他每回能通苏忠国说上话的时间不多,又不能常常出入掖庭,他必须得尽快问完:“你在大明宫看见了什么?” 苏忠国回答:“一切如殿下所料,是有两个黄门将那人的尸体挂在了树上。那人颈部本来就有淤痕,显然那些人是想让他装作投缳而死。奴按照殿下的吩咐,将他怀中书信拿来了。”说罢从宽袖里头掏出一张信笺,心里却想的是,这殿下都尚未开蒙,竟能看懂上头写了什么东西么? 杨十一只是将信收了起来,沉声问道:“看过?” “看……看过。” 苏忠国不敢撒谎,十一殿下虽小,可那双像极了圣人的凤眸里头隐隐约约透着上位者的睿智和威严,于他之前在掖庭所见截然两人。他甚至想去相信鬼神之说,本朝太宗皇帝也是早慧,传闻六岁便得仙人指点,行事作风浑然如同成人,活到八十岁,创下多少丰功伟绩,文治武功几乎到了让历代帝王高山仰止的水平,连秦皇汉武都要自愧弗如。莫非这位殿下也是如同太宗皇帝一般,一夜之间受到了仙人的指引?思及之前扫洒时见过的太宗画像,他陡然觉得那双眼睛不是像当今圣人,而是更像那个百年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杨十一的声音淡然平静仿佛秋夜的太液池水:“那应该知道利害。” “知道。”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去哆嗦,那遗书上头的内容非同小可,他那日在太液池里头处理完了尸体,随手瞧了一眼信笺里头写的东西,两日都没有睡好。在内侍省,他见过的大大小小的风浪也多了,这样随随便便死一两个宫人的事情,每个月都能发生,可是这个宫人的死,竟然牵扯着圣人的两个最年长的儿子。他才晓得十一殿下叫他去办这件事情的意图,他是要把这事情压下去,压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杨十一又问:“那两个黄门可有看清身形、长相?可知晓是哪宫服侍的?” 苏忠国说:“夜深天黑,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什么人。” 杨十一冷冷笑了出来:“你是在内侍省做事的,想必是有办法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苏忠国一怔,低低回答了一声:“是。” “另外,再帮我查一个人。”杨十一望向空旷的立政门,手心里头却冷汗泛起来,“平阳大长公主上个月给圣人献了一个叫轧罗山的粟特伶人,去问清楚他的来历。” 苏忠国不解为何十一殿下叫他去查个胡地来的弄臣,却小心应下。 “苏忠国,”杨十一的语气倒是有些轻松了,“你也虚长我几岁,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来提点你。你在掖庭也见多了人吃人的事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比我更加清楚。” 他这话的语气浑然不像是七岁的稚童,苏忠国哆嗦了下,说:“奴……” 杨十一说:“我既然叫闵秋找了你,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本事,不要叫我失望。时候不早,速回。” 苏忠国额头上的发都要被汗水浸湿,一双手心都湿得几乎握不住,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透过立政门中穿过的朔风落在了他的耳里。他慌忙起身,后退两步,垂首匆匆离去。路过的羽林见他只以为是急着办差的宫人,却不知他的中衣都被汗水浸透了两层。 闵秋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他不过以为是个七岁的孩子,很好对付,即使是他叫他去大明宫办事,他也不过是看在闵秋的份儿上。可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殿下简直神怪! 他养父小时候给他讲的太宗皇帝的故事,翻出来在他耳边又开始不断回响。 “太宗皇帝名讳广,文帝与独孤皇后次子,幼时尝言有神入梦,六龄时,行事言谈与成人无二,仁寿四年即位,初元大业,创科举、修运河、营建东都、亲征吐谷浑。即位二十一年后改元贞观,灭东|突厥,服高昌、龟兹、吐谷浑,重创高句丽,在位四十四年间,将十六国四分五裂的中原捏合成万国来贺、四海咸服的大隋……二十三年五月崩于含风殿,却有仙人架鹤亲临太极宫……” 这七岁稚龄便如此老成的十一殿下莫非也有神仙入梦相助……那岂不是将成为大隋的第二个太宗皇帝…… 他心中突然坚定起来,若是这个十一殿下真的有神人相助,如今他岂不是为他所启用的第一人? 立政殿的女史回来的时候,只瞧见十一殿下一个人落寞地站在瑟瑟秋风之中,独孤家的马车早就不见了。 她一愣,瞧着瘦瘦小小的殿下像是被遗弃的落叶一般,太极宫的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整个人显得益发萧索,她心里头就涌起了一股子怜惜来。这个殿下也委实是命苦。但是独孤七被皇后纵容惯了,十一殿下又是个不受圣人待见的,独孤七能这样撇下他走也是正常,皇后估计也不会说些什么,只得他自己个吞下这份委屈。她抱了那装球的盒子上去,小心翼翼地说:“殿下……” 杨十一转过脸来,面上还是平淡的,瞧不出什么悲喜,只是说:“独孤小郎有事先回去了,这礼下回有机会再送吧。”说着却是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放球的匣子,往立政殿走去。 女史觉得鼻尖有些酸胀,她刚入宫的时候也就是个扫洒的,天天得看着人家的上头女官的脸色过活,如今混到立政殿过了今年舒坦的日子,却依然不敢忘却那酸涩的前尘。看着小殿下瘦小而萧瑟的背影,竟然生出了几分物伤其类的味道。 * 一转眼间便是长安的冬日。 雪扑簌扑簌落起来,过了元月,宫里头就开始筹备起了人日的宴会。 人日在正月初七,传说女娲创世,先是造出了猪狗牲畜,在第七日时用泥土捏出了人。本朝起人日皇帝便会赐群臣彩缕人胜,又登高大宴群臣,人日宴会是新年第一场宴,按着往年都是在大明宫麟德殿举办。前几年也就这一日杨十一能够光明正大地从掖庭出来在宴饮上饱餐一顿,今年更是隐隐期盼起来。 因他知道,独孤皎皎的父亲现在是剑南道督察御史,正需要回京述职,宴会必定列席,她又是独孤相的长房嫡孙女,人日大宴必然又会出现在大明宫中。那是国宴,这一日长安城会特地解除宵禁,无论官民、普天同庆,列席的官员也可尽兴放纵。那个时候宫禁不会很严,他的行动必然方便许多,不似在这立政殿中束手束脚。 自十月末召见了独孤七一次之后,立政殿就没再传召独孤家姐弟,他也不好直接向皇后提要求,也就快两个月没有见到独孤皎皎,就开始抓心挠肺起来。 他也知道前世,也就是旬日休沐或者宫廷大宴,才能远远见上独孤皎皎一面,那时候几乎每一次之间都要隔上三五个月,有时一年都有,他已经习惯了那种煎熬。可是这一世,有过几次接触之后,反而受不住了。若是再不见她,只怕他的心,都能被挠出血道子来。 独孤皎皎也是在流着口水期待着人日宴会。 当今圣人好玩乐,每年举办的群臣宴会挺多,但是最为盛大的就两个,一个便是正月初七人日宴,一个是八月初五千秋宴,去年冬天她感冒了,就没参加成人日宴,千秋宴又摊上了大事,一整年的两场盛事就这么给浪费了去,今年一定要大吃特吃把去年没吃到的全都给补回来! 一想到大明宫里头的古楼子、碓子、腌渍了一个冬日的樱桃毕罗,还有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浑羊殁忽、鱼脍、鱼酢,独孤皎皎只觉得一天都不能等了恨不得天天都是人日大宴啊! 第13章 混世 013 独孤皎皎的口水从腊八一直流到了正月七,一大早不等巧文来叫,她就一骨碌爬起来,就算屋子里冻得胳膊伸出被子都能结一层霜,她都咬牙起来了,自己套上了中衣。 巧文给她也梳了漂亮的丫髻,还给带上了平时她嫌碍事不喜欢带的珠串儿。 丝绸的外袄上围了一小圈的毛边,把她一张立体分明的脸衬得格外好看,巧文都觉得这样的女公子带出去倍儿有面子。 初七是个晴天,预示一年风调雨顺。独孤家的马车已经备下,过了年孪生姐弟就七岁了,无法继续同乘,独孤七哭兮兮地跟着云中上了男孩子的马车,独孤皎皎乐得清闲,跟着宣娘和王氏坐了另一辆马车。 车上宣娘一直沉默不语,往年这样的宴会她都会推脱不去,譬如上回千秋节,可这次她倒是没说什么话跟着来了。自从崔园的事儿叫独孤家姐弟挑破了之后,她仿佛一直在避着他俩,自己个心里头闷着个事情,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独孤皎皎倒是想她能常常出门透透气,没想到她却越来越宅。反倒是云中,自十月末与崔园下过一盘之后,每逢对方休沐,就要跑去向他求教,隐隐有要代替姑姑成为崔园的固定棋友的势头。 她刻意问阿娘:“今日的宴会,同我们坐一道的还有哪些人?” 王琳同她念了几个独孤家还算熟识的,京兆韦、兰陵萧、长孙、宇文、贺兰、阿史那。 “没有崔?”她瞥了宣娘一眼,试探地问道。 王琳说:“五姓子都坐另一处,想来不会和我们一道。” 那些五姓子自持清贵,皇室又刻意打压,科举推行之后五姓世家虽然在朝中的分量没有之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重了,可是威望仍然在,天下士子都以五姓为尊。当年琅琊王氏也是大门阀,现如今在朝堂里头也没几个人能说话了。 独孤皎皎坐好,支着脑袋说:“我倒是挺喜欢住兴化坊的那几个崔家小娘的。” 那些清河崔小房出身的姑娘个顶个长得好看,举手投足都是文文静静的,虽然也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世家女,但好在她们自持清贵,不屑于攀比,十几个姑娘凑在一堆也不会有那种直男癌认为的“千百个鸭子”这样的聒噪。 说到聒噪,一个独孤七就能顶得上一百个姓崔的姑娘了。 听到独孤皎皎提崔家人,独孤宣平静的面皮上微微撕开了一道口子,她把头转开,装作瞧向车外的样子。独孤皎皎心中泛起了恨铁不成钢之意,也不知道这两人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东西,闷声不响地恋上了,然后闷声不响地分手? 这地下恋搞得也太有水平了。 车子驶入大明宫后,她们下车换了肩舆,一颠一颠地颠到了麟德殿时,独孤家的男孩子们都已经在门口了。 独孤皎皎跑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同独孤家的少年们在一处的还有别家的几个少年,都是相熟的,不外乎韦氏、萧氏和裴氏,他们和容与相熟,和云中却都不认识,云中又是个长了个冷面皮的,黑着一张脸站在容与身侧不言不语,那些世家子就更不愿意和他搭话了。而混世魔王独孤七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中哥,容哥!”独孤皎皎瞧了一圈,问道,“照呢?” “被个殿下领走了。”云中冷声道,一脸“这小子别给老子回来了”。独孤皎皎立刻就猜到,能把小魔头从容与手里头收走的肯定是三殿下显,便又问:“那四殿下呢?” 云中翻了个白眼表示并不认识这个人,他来到长安才多久,还未进过立政殿,完全不知道那个独孤皇后生的四皇子长得什么样,他甚至连独孤皇后都没见过。他说:“你怎么还不和阿娘小姑一道进去?” 这边穿来穿去的全是各权贵世家的少年郎,这种大规模的宴会,宴请了几乎所有适龄的少年少女,几乎就像是个相亲大会。自家妹妹年过出也已经七岁了,尚书府的孙女,长得又那么打眼,没一会儿就得有探头探脑的臭小子凑过来。云中板着一张脸,分外想赶独孤皎皎回去。 独孤皎皎却不想走,回去就得和贺兰、阿史那家的小娘子们坐在一处,这两家的小娘子特别爱拉帮结派,她融入不进去。她倒是想和五姓的姑娘们坐在一起,她们虽然不太待见她,但是好歹愿意装装样子。实在不行和云中挤挤也可以,她私心里头还是有点想去见见宇文融家的公子的。 “姐姐!”远远的,独孤七清脆的声音就传过来,独孤皎皎转过头去就发现他骑在三皇子显的脖子上,拼了命地朝他们招手。 独孤皎皎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在这么个大家都在的场合,把圣人长子当马骑,三皇子显不计较,不代表他那个素有恶名的娘不会计较啊!幸亏武惠妃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麟德殿里头了,要是叫她瞧见那简直要握草了啊!! 独孤皎皎不敢想,赶紧提步要朝他们跑过去,好把那个不知轻重的弟弟给扒下来。 杨三也傻愣愣的,见到穿着绯色罗裙的独孤皎皎,笑得灿烂得像是今夜长安的璀璨灯火,一派火树银花:“六娘!” 独孤皎皎这才发现他后头跟着一串的皇子,不过四皇子晙并不在,是几个她并不认识的,只靠着衣服打扮辨认出都是殿下们。这些殿下们五官里头隐隐约约都带着当今圣人的痕迹,从高到矮地一联排走过来,好像在向群臣彰显今上的生育能力一样。那个面瘫正太十一殿下个子最矮,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但也不紧不慢的跟着,一直低着个头,颇有些不太愿意和他那几个兄长凑做一堆的意味。 “这是我姐姐!”独孤七骑在杨三的脖子上转头对后面跟着的一串皇子介绍,就好像拿着个小红旗的导游在介绍旅游景点似的,独孤皎皎怕他一激动就把她的生辰八字性格爱好全都能给报出来。 独孤照这个人来疯嘴巴就像是装豆子的竹筒,哆哆哆哆什么都能给往外头哆嗦出来,她简直怀疑他是豌豆射手投的胎。今天可能人一多,他整个人就开始无边无际地浪起来,原先就和宫里的几个皇子们玩得都不错,这会儿往三殿下头上一坐,后头跟着一串儿锦衣华服的皇子,叫他的虚荣心膨胀得几乎都要生出睥睨天下之感来。 他倒是睥睨天下了,他的姐姐在下面简直要吓尿了啊。 独孤皎皎上赶着两步往前伸出手臂对独孤七说:“照,中哥在找你呢。”顺带抛了一个威胁眼神。 独孤七最怕云中,往日一听到云中找他,两条腿都要哆嗦了,可今日不知是怎的,或许大明宫里头灯光如昼气氛太好,或许他后头跟了一串的殿下让他有了狐假虎威之感,总之听到云中二字,竟然还胆子一肥,说道:“啊,那让中哥过来啊!”说着还抱着杨三的脑袋往上凑了凑,想要往更高处,好去寻找云中。 这简直是在挑衅中哥的权威啊! 独孤皎皎看着三殿下脑门子上都有些冒汗了。独孤七过年已经七岁,又是从小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练出来的墩实身子,分量早就不轻,杨三才十六岁,把七岁的他扛在肩膀上扛了一路,脸色都有点白了,可还是一脸宠溺地任由他在他脖子上作天作地。 独孤皎皎简直要给这个小祖宗跪下了,忙说:“你快下来我领你去。” 杨三说:“是你家那个一直住在南边的五郎找小郎么?” 独孤皎皎连忙点头:“是是是,就是五哥,他找照呢。”殿下求求你快把这小祖宗给放下来吧! 杨三全然看不见她的脸已经吓得雪白了,两手抓着独孤七的腿,朝四处望了望,一副想要就这样把独孤七带过去的样子。 独孤皎皎觉得她好像站在千万草泥马的大草原之中,要是他就这样架着独孤七跑到云中那里,被那些姓韦的姓贺兰的姓阿史那的公子们瞧见了,让她去死吧!她直接跳太液池算了。 队伍后头突然蹿上来一个身影,站在杨三的影子里,声音有些发怯:“三哥……” 杨三被独孤七压着,艰难地转身低头,眼神立刻就落入了十一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他不知何时从队伍的最后头跑到了前面来,越过前头几个皇子,扬着一张小脸朝他看着,纤长的睫毛被麟德殿前的灯火打下厚重的阴影,落在浅浅的眼窝里头,颇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杨十一咬着粉嫩的下唇,仿佛是在下什么大决心一般,这么朝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颤巍巍朝他伸出了手。 杨三浑身一震,弟弟是在求抱抱? 他被母亲禁止靠近立政殿后,也一个多月没见着自己可爱的亲弟弟了,今天武惠妃在麟德殿里头,管不着他,他好不容易能和自家兄弟们好好亲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何况自己这个呆萌的十一弟,总是一脸呆傻地站在角落里,别人戳三下才能勉为其难地动一动的个性,从未主动向他索求过什么,今日里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竟然朝着他伸出了手臂? 杨十一如今养在立政殿里,因为长得好看讨喜,独孤皇后也喜欢打扮他,今日里穿得像是个华贵的瓷娃娃,这几个月在立政殿里养白了的皮肤衬着大明宫中辉煌熠熠的烛火,竟然美得像是画一样。更是让杨三这种弟控晚期没得治了的人根本把持不住。 可他脖子上已经有一个独孤七郎了。 独孤皎皎怔怔得看向杨十一,这个小豆丁比她上次看到他的时候又胖了一些,条也抽长了,锦衣华服之下透着一股子贵气,五官张开后,那从掖庭带出来的畏缩早就不见了踪影,果真是圣人的血统。 杨十一的凤眸朝着独孤皎皎望了一眼。 被他这么一看,独孤皎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才不是向杨三求抱,分明是发现了她的窘境,在替她解围。 她连忙上前,踩着杨十一送出来的台阶对杨三说:“三表哥,那就让照下来呗,他也在上头待挺久了。” 杨三一听,虽然有些不舍,但是两个正太里头本来就很难抉择,把不情不愿的独孤七给放了下来,朝着杨十一伸出了兄长的麒麟臂。 独孤皎皎赶紧麻溜儿地把没大没小的独孤七扯过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她觉得她现在背上都湿了一片,寒风一吹简直就要哆嗦起来,这个小祖宗竟然还嘴里叼着个糖吧嗒嘴,若不是这会儿还在大明宫,她简直想把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摁在地上脱了裤子拿皮带抽啊!怎么能那么熊! 杨十一倒是没有蹬鼻子上脸的爬到杨三头上去,在杨三的怀里蹭了蹭就又瘫着一张脸出来,轻声细语地问独孤皎皎:“不去找你五哥么?” 独孤皎皎反应过来,一把捉住独孤七乱动的手腕,说:“对,我先去找中哥了,各位殿下告辞!”说罢揪着独孤七,提起裙子就朝云中那里飞奔。 第14章 伶人 014 没多久就要开宴,就算是独孤皎皎再不乐意也得乖乖滚回那群贺兰阿史那家的小姑娘中间,她把独孤七往云中那儿一丢,和云中耳语几句,立刻就撤离了战场。 云中方才其实也瞧见了独孤七做的荒唐事情,本来心里头就窝着一腔的无名火,现在正好找了个宣泄口,脸色越发差劲。对于独孤七来说,中哥的眼刀比姐姐的杀伤力强不止千百倍,被他那么一瞪,连忙转头想去搬救兵,可远处杨三已经开始逗他的亲弟弟们玩了,丝毫看不见他求救的眼神。 独孤七只能认怂,乖乖地在自家哥哥的后头,扭扭捏捏地入了座。 虽说外头的席位男女分开,可大家也都是能正对着互相瞧见的,头盘鱼脍上来的时候,杨十一忍不住眼睛飘到世家女眷那里,就瞧见独孤皎皎一个人一桌,旁边贺兰家的姑娘和阿史那家的姑娘全都三五抱团了,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大快朵颐。 那鱼脍切得纸一样薄,卷在晶莹剔透的碎冰上,优雅地简直就是真·高岭之花。独孤皎皎一筷子一个,没一会儿就只剩下冰了。 这个年代的平均气温比后世要暖和不少,正月初七吃鱼脍也不嫌冷,独孤皎皎就想要再来一份,可是哪有世家女眷像她一样胃口大的,隔了几桌的宣娘和王氏都是只动了一点点,旁边那几个贺兰家和阿史那家的小女孩们也都是就动了一筷子,然后开始各自咬耳朵了。独孤皎皎等下一道菜上来,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甜酒。 这年头蒸馏技术不好,酒的度数本来就不高,给小孩子喝的更是一坛子果汁兑一杯酒的那种,根本尝不出什么酒精的味道,她砸吧砸吧嘴,又自己干了一杯。 杨十一看着她独自吃喝正欢畅,心间一动,有些想笑。她前世也一直这幅德性,仿佛什么事情都拘不住她似的,看着她,只要多看两眼,心里头的烦闷忧愁就都能被她那张脸给消散了似。 悠扬飘远的钟声响了起来,隆隆的战鼓声从麟德殿外头一路传进了殿内。演出开始了。 身穿锃亮铠甲的兵士们列阵而入,踩着号角和战鼓的点子,手中矛戈在殿中雄烛照耀下反射着熠熠寒光。黄钟大吕中一支羌笛苍茫地奏出了西北边塞的荒凉。接着雄浑的战鼓顿起,仿若从天边而来淘尽英雄的黄河之水,诉说着古战场上一场大仗。那鼓点仿佛惊雷一般,大气磅礴,合着战士的舞步,舞出了整个万邦来贺的大隋朝。 独孤皎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战舞表演,几乎要看得痴了过去。 隋朝尚武,统治阶级都是鲜卑人,骨子里带着胡人的奔放,连开宴时的宫廷御乐都是这样雄浑的音乐。她被那鼓声敲得简直就要激动哭了,好像真的就是自己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一般。就连那度数低得要忽略不计的果酒都能把她的血给烧得沸腾,她简直恨不得自己也是个男儿,可以手执金柝,身跨骏马,奔驰在陇右道广袤大漠之中。 比她更加激动的是独孤七。 他原来在云中的身边装作乖巧的样子,连吃饭的动作都是难得得斯文,可这一曲战舞一上,他也不知怎的,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似的,表演的将士们手中武器整齐划一,矛戈顿地,那隆隆的战鼓震得他所坐的那块垫子都在颤抖。琵琶丝竹交错,从伶人们的手里头流泻出刀兵相撞之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寒光落在他的眼里,他只觉得黄河水仿佛在他血脉中奔流,几乎要跟着那群表演的将士一起喊杀了。 等他感觉到云中寒凉的眼神时,他都要差点爬到面前的桌上。云中把他扯下来,不言不语,他却似乎听到了云中磨牙的声音。 可就在下一瞬间,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对云中说道:“哥,我想去朔方。” 云中拧了拧眉毛:“去那里做什么?”朔方直面突厥战场,捍御北狄,统经略、丰安、定远、西受降城、东受降城、安北都护、振武等七军府,乃是突厥人不断侵扰之处,一年十二个月,十个月都是兵戎。 “……二哥、三哥、四哥,他们都在朔方呀。”他说的三个哥哥,都是二房家的儿子,独孤家的二叔,就在朔方节度使手下任偏将。 “或者跟着阿耶去剑南道也行!”他又说,一双眼睛里头发出了璀璨的光芒,“弄死那群吐蕃人!” 云中看了他一眼,也没阻止幼弟天马行空的幻想。没有哥哥阻止,独孤七的思维立即开始发散起来,不停地说着,一直说到他领兵平定了吐蕃,把现在的吐蕃赞普给掀下了宝座,整个高原都被大隋纳入版图,还没有停下来。 就着《秦王破阵》,大殿内开始觥筹交错起来,气氛变得活跃而放松。 苏忠国穿行在麟德殿后拥挤的人群中,这里头到处都是大冬天里依然露着肚皮的龟兹舞女、手抱着琵琶丝竹的教坊伶人,黄门、宫人各自挤来挤去,不时吼上两句:“好了没有好了没有,一会儿就要上场了!” “下一个是谁!赶紧的跟上去,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你的衣服怎的还没换好,这幅样子上场是想掉脑袋么!” 殿内的鼓声已经渐渐推向了□□,他算着时间,往西侧歌者聚集的地方挤过去。 “哎哟!大人您没事吧!” 没一会儿,他就撞上了一个柔软的肚皮。 他抬眼一看,一个肥胖的男子脸上画着精细的妆容,昏暗的灯光下头就大红嘴唇子显得尤为瞩目,那胖子谄媚地看着他,一个圆滚滚肥腻腻的肚皮就贴在了他的身上,叫他有点恶心得想吐。 他打量了一下那个浓妆下明显的胡人脸,粗重的眼线下露着双有些浑浊的蓝眼睛,说:“一会儿该你了吧?” 那胖子抖了抖肚子,笑道:“早,前头还有两个节目。”雅言倒是说得极为标准。 “小心着点!”他语气不大好,“赶紧找个地方开开嗓,别一会儿到了御前哑巴了,脑袋都得掉下来,还得连累到咱们!” “好嘞!”那胖子答应得顺溜。 苏忠国又说:“那头有茶水,去润润——别给我捅半分篓子,今儿个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在呢!” 胖子连声答道:“大人放心,绝对不出任何差错!”说着又抖着肥胖的肚子挤过人群去拿水。 苏忠国终于挤出了人群,回头瞧见那个肥胖的身影站在一个小台子上头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哪里头的调子,然后又拿起水壶灌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接着又咿咿呀呀地唱开,叹了声。这脑满肠肥的,嗓子倒是真好,倒也不怨能被平阳大长公主挑中给送到宫里头来给圣人逗乐。 他默默地走开了。 前头《秦王破阵》已经结束了,连着上了两三道菜,独孤皎皎吃得有些撑,一想到一会儿还有著名的奢侈品浑羊殁忽,她决定先起身到外头转一圈消化消化,好给接下来的美食腾出胃里头的空间。 衣着暴|露的舞女们开始进场,胡琴奏起。此时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相互敬酒了,气氛也十分宽松,她绕过两桌和王氏、宣娘打了声招呼,便悄悄朝着外头溜去。外面早就有几个活络的小娘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了。她们瞧见独孤皎皎来,那张胡人脸明明白白地写着独孤二字,就没有招呼她。 独孤皎皎叹息一声,从古至今闺蜜团都是要拉手一起上厕所的铁桶娘子军呀。 她放完水,懒得和那群拉班结派的小娘子们凑做一堆,听见那边麟德殿后头有些喧闹,好奇心顿起,甩开跟在后头的巧文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原来后台在这里啊。 前面麟德殿的确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可这边聚集了伶人、乐妓、舞者的后台,却不过点了几根火烛,那帮龟兹舞女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巧夺天工,这样的光线下头竟然也能画出那样迷死人不偿命的妆容。 前头阴影之地有人在拨琵琶调弦,一遍一遍地连着反弹琵琶的动作,独孤皎皎前世只在敦煌壁画上看过这高难度的技术,后来一些模仿唐代宫廷法曲大舞的舞者们,也不过拿个琵琶举过头装装样子,可那乐妓竟然把琵琶把背后一放,还能一手摁品一手拨弦,珠玉之声就这样从她手里头流淌出来,她还能就地跳个胡旋!被后台昏暗灯光映衬着,仿若真正的飞天仙女。 独孤皎皎简直拜服,她把广袖往胳膊上一卷,裙子一撩提步往那个乐妓所在的位置走去,想看得更加真切一点。 左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刚才不都好好的么!”一个黄门在大声呵斥。 那反弹琵琶的乐妓听到声音也停了下来,把琵琶抱在了怀里,往外头撤了撤,不想惹上荤腥。 独孤皎皎扭过头去就看见昏黄的灯光下跪着一个肥胖的人影,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那黄门一鞭子就抽在了胖子的背上,那胖子一抖,肚子上的肥肉跟着颤了三颤,可他的嗓子竟然连呼痛都不能。 那黄门也是气急了,一边跺脚一边怒吼:“一会儿!一会儿就要上台了,轧罗山,你不要命可以,可你这会儿要的可是大家的脑袋!” 一旁围着的几个穿着突厥服侍,打扮得像是突厥奴一样的伶人,挤作一团,像是寒风中的鸡崽子似的,都慌里慌张地看着那个黄门。 轧罗山跪着,嗯嗯啊啊的,想要争辩的样子,可是一个字都没法从他嘴里头蹦出来,只能手舞足蹈的。 他长得肥胖,浑身的肉都跟着他的动作颤抖,看着尤为滑稽可笑。 “咱们为了这个练了多久,啊?”那黄门应该是管事儿的,这会儿声音也开始颤起来,带着哭腔,“原先平阳大长公主送你来的时候就说你好,你练的也稳妥,嗓子也亮,叫你当个主唱,你却给我临场了出岔子!这!大家都得给你陪葬啊!” 那些挤作一团的伶人们中,渐渐都出了哭声。 不是同一个节目的乐妓舞女们在外头瞧着,脸上也都有些凄惶的神色。 独孤皎皎在暗处瞧着,大约摸清楚了事情,就快上场了,主唱的嗓子却倒了,这该得是多大的演出事故,怪不得那群伶人挤在一起都开始哭起来,估计没多久这个胖子带着整个合唱团都得掉脑袋。 黄门倒是急智,原地转了两圈儿,从那一团伶人中拎出一个,问他:“轧罗山那两段你会不会唱!” 那伶人哆哆嗦嗦清了清嗓子,唱了两句,除了气有些颤,倒还是能听。那黄门也顾不得什么,指着这个伶人说:“一会儿你先顶他!” 那伶人扑通跪了下来,话语里头带了些许的哭腔:“大人,可……可小的不懂突厥语,这段后头要拿六种语言唱,小的,小的不会呀!这列席的还有各国的使臣,小的,小的没法糊弄呀!” 黄门急得汗都要出来了,只能踹轧罗山撒气:“娘的,你就是要我们的命啊!” 那帮伶人听了这句话,立刻统统哭作了一团。轧罗山就像一头死猪一样倒在地上,任那黄门打骂。 独孤皎皎在外面看着,叹了口气,哪能主唱临上场了成这样的,肯定是有人给这个团下绊子了。若是能糊弄过去还好,若是糊弄不过去,圣人震怒,这个团肯定都是得掉脑袋的。 她敛住了眸子里头那一点幽光,只能心里头叹息。这帮歌者伶人都是贱籍,皇帝砍一两个才不会心疼,她纵使是想去救也无能为力,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 她默默地往回撤了几步,想要离开这个修罗场,却突然绊上了什么东西,一个没站稳,就朝后头倒去。 被她绊到的人连忙出手去拽她,可惜他实在是有些瘦小,反而被独孤皎皎也带着重心一偏,重重地倒了下去,还硬生生地压住了独孤皎皎的一条腿,整个人都扑在了她的身上。 独孤皎皎被压得翻了个白眼,这他娘的真是好清纯好不做作的一次跌倒啊! 第15章 跌倒 015 杨十一整个人仿佛要入定了一样。 手底下就是上好的丝绸,贴着独孤皎皎柔软的腰身,她的呼吸就在他的头顶,还带着果子酒的香气,她的心跳就在他的耳边,比方才《秦王破阵》的鼓点更加让人……热血沸腾。他脑子一团混乱,几乎都没意识到自己和她如今是呈一个多狎昵的姿势。 独孤皎皎看着头顶被灯火照的都找不见星星的夜空,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身上的人主动爬起来。 “喂,你是摔死了么?” 杨十一仿佛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终于跳了起来,几乎飞出了三丈远,才发觉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六……六娘……” 独孤皎皎撑着胳膊,支起个上半身来,望着他背着灯火看不清五官的脸。就那身形就那声音她都不用猜,一定就是那个面瘫心眼多的杨十一。这个小殿下此刻肯定又是一张脸涨得和猪肝一样。 她哎哟了一声。 杨十一方想要道歉的,被她那一声痛呼一下子弄得乱了阵脚,上赶着两步扑上去,问她:“伤着哪里了?” 幸亏独孤皎皎跟着混世魔王独孤七练出了一身的皮糙肉厚,不似那些个世家女,她其实还真没怎么摔疼,就是发出点声响捉弄捉弄这个十一殿下。杨十一不似独孤家的人对她那么了解,她那声哎哟尾声绕了三个圈,若是容与和云中,早就听出她是在装了。可杨十一却觉得她仿佛真的受了什么不得了的伤一样,几乎都要跪在她的身边,一脸的关切。 可仿佛又离得太近了些,他刚伸出手来想要拉她,又被电了一下似的把手给缩了回去。 独孤皎皎偷偷白了他一眼。 可她的脸笼罩在麟德殿的阴影里头,杨十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整颗心都扑在了她的伤上。 他在席上看见独孤皎皎溜了出来,在外头晃了一圈之后,竟然朝着麟德殿后头跑去。杨十一跟了上来。她整个儿被合唱团的闹剧吸引住了注意力,他神使鬼差地,蹑手蹑脚靠近,独孤皎皎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她是看那轧罗山看痴了,他却看她看痴了去。 这辈子,这几个月,离她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这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上辈子只有偶尔旬日休沐的时候,她亲自来弘文馆迎云中,他才能远远地看上一眼。那时候云中是七皇子恺的侍读,恺的母亲赵德仪依附独孤皇后,恺和独孤家的几兄妹关系都非常亲近,他曾经一度以为既明会成为他的七嫂。不过后来蜀王之乱,独孤家的荣光就戛然而止了。 她同独孤家的女眷一同被流放,死在了去岭南的路上。 而如今七岁的她依然鲜活明快,他不知不觉就走近了,近到独孤皎皎一转身,就踩在了他的脚上。 他不知道是羞是愧,整个脑袋被烧得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独孤皎皎伸出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也不见杨十一来拉她,她有些不耐烦了,反手拿指甲盖戳了他一下:“愣着做什么!魂摔没了呀!” 杨十一这才慌忙去捉她的手,想把她拉起来。 “嗷!!!” 这回是真疼了。刚才摔倒的时候她拿手撑了一下,蹭破了,掌心皮肉里嵌进了几颗石子,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被杨十一捏上后却一阵钻心地疼。这回是她把手掌夺了回来,就着远处昏暗的灯光想瞧个究竟,这么痛估计手腕是扭到了。 “给我看看。”杨十一坐过来,将她的胳膊拽过去。 她的手在地上蹭了一下,细嫩的掌心上好几道血道子,地上的沙石嵌进去吸饱了血,手腕一片青色。这边的灯火太暗,他根本看不清楚,他又问她:“你能站起来么?” 独孤皎皎动了动腿,还好腿没事,说:“行。” 杨十一把她的胳膊绕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撑着将她扶起来。 这孩子的面色太严肃,拧着个眉毛好像她不是擦伤了手,而是重伤快死了,独孤皎皎把腰往他身上一歪,整个人的重量就全压在了他的肩膀上,拼了命得往他身上凑。 “哎,殿下,我好疼……” 杨十一听出了有点不对劲,可她温热的呼吸往他脖子上头一喷,把他的理智都给炸了出去。他觉得他的脑子就像是被绑上了大明宫里的窜天猴,咻地一下就飞走了,然后散成了漫天的烟花,把他的智商散得一干二净。 “哪……哪里疼?”他颤抖着嘴唇问。 “浑身都疼……”她瞧着杨十一已经红起来的耳根,轻声细语地说。这孩子平时装得痴痴呆呆,心机却特别深沉,原以为他是个特别不好相处的,没想到萌点还挺有趣。他穿着圆领的袍服,露出半截挂着玉珏的红线,衬着他已经染上绯红的脖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独孤既明歪着嘴,表情里头满是戏谑,可声音却委屈得出奇,“殿下……怎么办。” 这么一个不打眼的东西,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宝贝。 “除了、除了手,还、还有、还有哪里疼么?”他被她逼得都结巴了。 她的声音泫然欲泣,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他也知道这姑娘的演技,上辈子连云中都管不住她,脑子一抽能满嘴跑马车,十句里头九句半是假话。可偏偏她就练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换皮功夫,文静贤淑和泼皮耍赖两张脸能无缝切换。 前世有一次她为了云中在恭礼门外和七皇子恺斗嘴,愣是满嘴没一个脏字把七皇子恺给说哭了,结果七皇子恺像是个姑娘似的哭哭啼啼跑去搬了救兵,等救兵一到,她立刻换了一张我见犹怜的面皮,一双大眼里头盛满了泪花,硬是不落下来一滴,叫人看了根本不相信是她欺负的七皇子恺。恺还比她大三岁呢! 若不是那会儿他就在暗处,看了全过程,否则也能给她骗了去。 杨十一一板一眼地说:“先去亮点的地方。” 独孤既明瞧着他窘迫模样,心里一阵得意,不过也知道不好太过过分,便收了手:“好吧。” 苏忠国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十一殿下搀着一个漂亮的小娘子艰难地挪着,他提步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毕竟此前他与十一殿下的交流都是私下里,他后撤了一步打算躲到暗处,杨十一却抬头瞧见了他。 “过来帮下忙。”杨十一说。 苏忠国这才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把那小娘子从十一殿下手中接过。 独孤皎皎的身体没再靠他那么近了,那些被她逼出去的理智和魂魄也都蓦然之间回到了躯壳里头,他瞥了一眼苏忠国,说:“独孤家六娘子刚才摔了一跤。” 苏忠国看这个小娘子的衣服和发髻确实有些乱,也着实不适合再回麟德殿,应了一声,抱起她,把她放到了旁边的清辉阁。 一有不认识的人在,独孤既明立刻就变得老实起来,她也不知道这个黄门是哪宫哪院的,便揣着一张文静的面皮乖乖装独孤家的孙小姐。等杨十一把苏忠国谴去通知自家哥哥们的时候,她才又把人皮一掀,说:“喂,分明刚才是你绊了我一跤!”丫的拿她做了人肉垫子,所以现在才能人模狗样地对那黄门说什么“六娘子刚才摔了一跤”。 杨十一晃晃脑袋,这会儿不逗他玩了,开始找他算账了么?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点起了烛火,拉起她的手,仔细检查伤势。就着光线他才发现她的手腕早就肿得如同馒头一样,手掌上三五道血道子里头全是沙石。独孤皎皎却是无所谓的样子。她虽然投胎生了个大小姐的皮囊,骨子里却长着一个抠脚大汉的心,这点小伤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最多也就是可以拿乔瞎作的资本,吓吓容与和云中,逗逗眼前这个有趣的殿下,对她本人来说,也就是冲洗干净抹点药睡两天的事情。 杨十一却从她头上摘了一个珠花。动作行云流水,好像脑子里头排练了千百遍一样。 独孤皎皎一愣,调侃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瞧着杨十一把她那珠花的尖头在蜡烛上烤。 “喂……”她想说什么,杨十一却抬眼一句:“别动。” 随后将那烫过的尖儿拿过来,绣花一样地去挑她伤口里的小石头。 这会儿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独孤皎皎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这叫她怎么吐槽啊?她原先觉着崔园下棋算棋路的时候,绷着下巴的那股子认真劲头非常迷人,可这个正太十一殿下给她挑伤口里的小沙子的时候,比崔园看起来认真千百倍。他偏生又长了一个可以媲美容与的好皮相,又瘦,一点都没有婴儿肥,才八岁的孩子就已经漂亮得不像话,却不是独孤七的那种小孩子的漂亮,而是隐隐约约有了一种少年感,怎么看怎么老成。一双眸子澄澈澈的,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样子。 早就知道他都是装出来的。 独孤皎皎把腿屈了起来,下巴放在膝盖上,伸着胳膊让他继续挑石子。 杨十一见她换了个姿势,偏了偏头,却正好对上了她直勾勾的眼神,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慌忙低下头去逼着自己心无旁骛给她处理伤口。 原先在掖庭的时候这种事情总归都得自己做,他已经驾轻就熟,可那珠花握在手里头却一颤一颤,仿佛他此刻躁动不安的心。 独孤皎皎看他瞥了她一眼就像是看见洪水猛兽似的,一脸写着“我不要看见她”地埋头给她挑石子,有些郁闷,竟然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刚才调戏得太狠了。这小子也不是真痴呆。 这个时候清辉阁的门开了,苏忠国领着云中和容与进来。杨十一手一抖,那珠花就落在了广袖里头。 云中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来,都快要喘不上气了,却还能黑着脸指责她:“你脑子进水了么走路都能平地摔?”说着就挤开杨十一去看他的伤口。 前世这两兄妹也是如此,一个嘴巴贱,一个嘴巴毒。两个人私底下互相怼着斗起嘴来能电闪雷鸣火花飞溅。 杨十一被他挤得一个趔趄,被容与给搀住了。 容与说:“多谢十一殿下。” 他摆了摆手:“……不必。”复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小郎的姐姐。” 哈?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看在小郎的面子上他才伸出脚来绊她一跤然后给她清理伤口的一样。独孤皎皎幽幽地望了杨十一一眼,他和独孤七关系很好? 她可还记得上回独孤七回家的时候指天顿地地发誓要是再进宫去陪这个面瘫脑残就死都不出门。 杨十一又变回了那怯懦的八岁小孩子的样子,绞了绞手指,期期艾艾说:“既然你们在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罢点了点头算是拜别,一溜烟地就跑了。 独孤皎皎心里头赞叹一句,自己换脸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这小殿下换脸皮的水平比她更高,那痴呆的面具简直咻得一下就能套在脸上,才八岁的正太,城府还真尼玛深。 杨十一跑出了清辉阁,才发现她的珠花掉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他望了一眼后头,捏着那朵珠花,踌躇了一会儿,最终没再回去还给她。 第16章 鹅腿 016 独孤皎皎也没说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她在家里头浪惯了,擦伤扭伤的没少伤着,这会儿也懒得挑逗中哥和容哥,随便扯了一句被石头绊倒了,就糊弄了过去。 医女过来给她处理了下伤口,扭伤的地方固定了下,也说没什么大碍,将养两日便好。 容与把她抱起来,也不打算回麟德殿了,带出清辉阁准备提前回家。 独孤皎皎:我的浑羊殁忽还没吃到…… 杨十一手里攥着那朵珠花,往麟德殿走去。他也不好跑出来太久,如今不论如何一举一动都在皇后的眼底下,尽管套着个幼弱的壳子,可他知道独孤皇后能混到这份上心思不会是一般的深,万一叫她给看出什么端倪……他怀里还揣着那封能要命的遗书呢。 他给一旁苏忠国使了个眼色。苏忠国一开始瞧见十一殿下出现在麟德殿后的教坊外头,就知道他已经看见了那场闹剧了,自己个的这个任务也没必要同他报备,便自觉地退了下去。只是他还是闹不明白,十一殿下要对付个伶人做什么。 按理说那伶人虽说是平阳大长公主所送,也不过是个弄臣,如今还没得到什么圣宠呢。他在教坊边上窝了半个月,天天瞧见的也不过是那个伶人卯足了劲儿练声,想要在人日宴会上一飞冲天。可一个唱歌的,再飞能飞多高?又是个肥的头猪一样的汉子,就算是当今圣人好男风也不可能把长成他那样的留在身边当男宠,何况圣人还是个宁折不弯的大直男。这种伶人最高能爬到哪里去,一条叫人玩弄的狗罢了。 杨十一可没这么想。轧罗山这会儿还是个伶人,可若是一会儿叫他入了麟德殿,等出来了他就不是伶人了。 前世天元十六年的人日宴会,轧罗山用六国语言唱了一首赞歌,又自言自己是从东|突厥逃出,相当熟悉那里的地势。幽州节度章守仁认为此人可堪为军中向导、翻译,将他讨要了去。圣人同意了,此后轧罗山跟着章守仁,他骁勇善战,在章守仁手下立下了赫赫战功,一路升任范阳节度。杨十一上一世登基之后,西边几个节镇就益发不受掌控,最后领着突厥人攻入东都洛阳的三位节度使,就是以轧罗山为首! 他的名字本就来自突厥人的英雄山,他的母亲也是突厥人,不过有个粟特不详的父亲罢了。他持着汉人给的双旌双节,领着突厥人进东都也不稀奇。 他从人日宴上发迹,杨十一一定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掖庭里头有的是稀奇古怪的毒物,肮脏龌龊的手段,他只和苏忠国一提…… 待他回到座位上头的时候,已经进行到第三个节目,是靡靡的丝竹。 几个兄长们已经喝得有些微醺,那些少年郎心里头还没压得了多少心事,任凭各自的母亲在宫里头针尖对麦芒,他们也能快活地凑在一处。尤其是杨三,身为长子,左手一个弟弟,右手一个弟弟,颇有兄长派头地和他们说:“哥哥同你们讲啊,念书一事呢,最重要的是……” 杨十一不去听他扯淡,自个倒了一小杯果酒抿着。 杨三瞧见了,转过来说:“十一呀,你还小,酒这个要少喝!”说得一本正经,像是训斥自家不听话儿子的中年秃顶大叔。 杨十一捧了酒杯低低答应了一声,倒也就真放下来,正坐着乖巧地去看节目。旋即便瞧见了不远处世家郎君那边好像有些什么骚动。 他懒得去看,本想把目光挪开去,却见那头一个身着绯衣的少年郎站了起来,拿着酒杯不知道在说什么,邻座的青衣少年一边摆手,脸色并不是很好,显然两人都喝了很多。 绯衣少年把酒杯往青衣少年那里推,青衣少年就挡,可那绯衣少年的朋党颇多,都站了起来,围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的,那青衣少年本来就有些醉了,实在抵不过,举了绯衣少年的酒杯一饮而尽,表情满是痛苦。 杨十一光看他们那些大开大合的动作,基本就能把台词给脑补全乎。 绯衣少年说的定然是:“诶,青衣兄,你不喝了这一杯一定是看不起我!” 青衣少年肯定这么说:“不不不,绯衣兄,在下,实在是不能再喝了!” 众朋党:“这么点酒,青衣兄莫不是想耍赖?” 青衣少年抵不过,就喝掉了。 多大点事,可瞧着那围一圈的架势,却像是以多欺少一般,叫杨十一拧起了眉毛。 这个时候独孤容与也进来了,却只是他一个人,后头没跟着云中和皎皎。他显然是来和这群人告辞的,抱了抱拳算是见了个礼。杨十一知道刚才独孤皎皎摔得有些惨,又受了伤,此刻应该是等着要回去了,容与身为长兄,肯定是要护送走,现在就是来和这群世家子弟打个招呼的。 不料方才那绯衣少年一把拽住了他,硬是塞给他了一杯酒。 那边坐着的世家子弟也都是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了,喝的酒比这边给小孩子尝味道的果酒要烈不少,之前在清辉阁里头杨十一就已经闻见独孤容与身上的酒味,知道他已经饮下挺多了。现在赶着送幼妹回去,想来不会再喝。 果然容与一脸尴尬地想要拒绝。 可那绯衣少年劝酒还劝上瘾了,他自己也喝了不少,显然已经晕头晕脑了,举着酒杯就往容与的身上怼,他那一帮狐朋狗友都在旁边围着容与,颇有他不喝掉这一杯,就不让他走的架势。 他不免多看了几眼。 那绯衣少年端着个酒杯,摇摇晃晃的,容与朝他摆手表示不喝,他的一根手指就毫不客气地朝着容与的胸口戳去,一下一下,戳的容与那张云淡风轻的面皮都有些挂不住了。 杨十一知道独孤家人个个都长着两张脸,容与那张给外人看的儒雅皮子下头肯定还藏了个什么魑魅魍魉。他倒是心平气和地去拨那个绯衣少年的手指,可那绯衣少年不依不饶的,竟然将酒杯一甩,还推了容与一把。容与虽然长了一副南方人的皮相,却也是混着一半的鲜卑血统,身材高大,下盘稳重,那个醉醺醺的少年随手一推,他倒是岿然不动,结果那个少年就恼怒了,又要去推。 那边坐着的大抵都是姓胡姓的郎君,这个绯衣少年也长了长胡人面孔,围了一圈的他的狐朋狗友们也都是明显的胡人脸,显得长相偏向汉人的容与有些格格不入。可他就还是噙着微笑站在那里,也不恼,越发显得对方粗鲁、无理取闹。 今儿个大宴,就算是喝醉了趴倒在麟德殿里头最多也就得圣上一顿骂,这帮胡姓的世家子们也都是胡闹惯了的,竟然放纵得没了边际。那绯衣少年摁住独孤容与,似乎硬是要让他喝下这一杯的样子,可独孤容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让他喝,他偏不,就拿那毫无深意却瞧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神看他,看得那绯衣少年面红耳赤。 他仿佛是真觉得容与不喝他这一杯,是驳了他的多大的面子,竟然抡起拳头就要打。方才还不过是郎君们的玩闹,可这真要打起来,只怕就成了闹事的了,兴致可就恶劣得多。杨十一连忙站起来,想去叫杨三或者杨四过去管管。 可他刚刚站起,就瞧见已经收拾利索的独孤皎皎跟在云中的后头蹑手蹑脚地溜到了那边少年们的席位。他俩一开始仿佛根本没发觉长兄在和人纠缠,只见云中黑着一张脸,摸回自己的座位上,伸手竟然……从浑羊殁忽上掰了个鹅腿,转身递给了后头直流口水的独孤皎皎。独孤皎皎一手缠着绷带,拿了另外一只手接着,然后微微背过脸去,就把整个鹅腿塞进了嘴里! 这……这边的画风怎么这样不对! 啃了一口鹅腿的独孤皎皎露出了无比享受的表情,眯着眼嚼了一会儿才发现,就在离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兄长在同人家纠缠不清。她竟然还不紧不慢地把鹅腿给啃完了之后,叫云中给擦了擦手,整了整发髻,捏了捏自己个儿的面皮,然后拉了一下那个胡来的绯衣少年。 绯衣少年倒也没有喝得太醉,挥着拳头不过就是威胁,也没有真下手,他感觉到被扯了一下,转身低头才发现一双大眼盈盈望着他的独孤皎皎。独孤皎皎演起乖巧可爱的世家小娘子简直是手到擒来、入木三分,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兄”。 有小娘子在,那绯衣少年倒也不好意思再发作了,指着容与大约说了一句“下会儿饶你不来”之类的话,就此罢手。容与至始至终都没掀下他那层独孤家大公子的儒雅皮,还笑着给他作揖,然后抱起独孤皎皎,牵着云中转身离去。 独孤皎皎趴在长兄肩膀上,一边眯眼回味刚才吃的那只鹅腿,一边叹息:“容哥,你怎么那么没用,还得我去救你。” 容与笑了笑:“不过想着今日人日宴,不想伤了和气。” 独孤皎皎也知道大老爷们最怕的就是劝酒,哼哼了一声:“这帮人也真是八辈子没见过酒似的,喝趴下了多少个?以为自己个的肝功能又多强大呀,日后一个个的大三阳小三阳脂肪肝,这年头可没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独孤云中不理会她嘴里说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三阳,说:“你不也是八辈子没吃过东西的样子,愣是要我给你去掰浑羊殁忽。小心吃得和崔家那个包子似的痴肥!” 他和崔园下棋久了,连带着和崔家那个小胖子也熟悉起来,那个小胖子叫崔褒,还真是人如其名长得一副刚蒸出来的包子的白胖样。 “我那不是没吃过嘛!”独孤皎皎撅了个嘴,这种把鹅塞到羊肚子里,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做完然后剖出来把羊给扔了的奢侈美食,是她来参加人日宴的终极目标好么,她怎能不吃到就走啊。回去抠门的祖父才不可能让厨房给做这种骄奢淫逸的东西。 容与却不知道兄妹两个和崔园有什么联系,还以为是同住在兴化坊里的那户崔家,思索半天也没想起那户崔家有什么长得包子似的小郎君,正要去问,却听独孤皎皎转过来问他说:“刚才那个小泼皮谁呀,穿得一副人模狗样的,一喝酒了怎么这幅吊丝德行。” 容与说:“哦,是鸿胪寺卿宇文融的幼子宇文弘。” 独孤皎皎把嘴一撇:“他呀?就他?竟然这幅鸟样!” 容与不置可否,他也知道宇文融年前多次登门拜访祖父,为的就是宇文弘和独孤宣的婚事。如今八字还没一撇,那个宇文弘倒是真以为自己是姑父了,竟然把他当着小辈拿捏。 独孤皎皎这会儿是真瞧见宇文弘了,一开始想着若是宇文弘一表人才惊才绝艳,说不定她就会去劝宣娘放下崔园好好和他过日子,可如今见了宇文弘这幅德行,她立刻就决定要双手双脚支持崔园,就算宣娘想和崔园私奔她都能帮着给挖地道。不就是带着个拖油瓶么!那又怎样,长安城里头二婚的多了去了,这年代虽然封建可大家在男女之事上头极为开放,公然群劈的都有,二婚算个毛线球啊! 她趴在容与的背上向着云中使了个眼色。 第17章 玉环 017 兄妹三人临走前,才发现独孤七又跑不见了。 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听完《秦王破阵》,就不愿意继续看那些龟兹舞女,后来云中和容与被苏忠国叫走后,他更是失去了约束,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会儿麟德殿里头都是人,外面也聚集了一群一群的士子、少女,他身手灵活得要命,不知道会去哪里。容与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还记得千秋宴的时候发生在独孤皎皎身上的事情。他把独孤皎皎放下,让他们站好不要动,自己去寻独孤七。 独孤皎皎大喇喇坐在地上,还在想着宇文弘的事情,对云中说:“中哥,咱们得想个法子让祖父接受崔园。”要是让宇文弘那种德性的人做她的姑父她才不愿,她可是把宣娘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好么。 云中很是同意她的意见,他这一个月下来早就被崔园收买了,铁定的崔园党,点点头说:“得让祖父也知道宇文弘是个这么德性。” 独孤皎皎嗅了嗅鼻子,问云中:“怎么让祖父知道呀,我看那个宇文弘估计素来也是很会装的,宇文融又是大儒。”几个孩子都见过宇文融几面,他的学识、能力在朝中都是数一数二,人都言道他离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的位置也就差一步了,谁知道这么个厉害人物却养出这么个纨绔。 云中摊了摊手:“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用,赶走宇文弘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如果祖父厌恶的是崔园的拖油瓶,赶走个宇文弘还能来个宇文黄,还能来个宇文黑,没用。 独孤皎皎说:“那干脆让宣娘和崔园私奔算了。” 云中一脸“你简直是在逗我”的表情,私奔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没脸没皮的事情,就算独孤宣身为胡人不在意这些,清河崔氏可是要脸的呀。独孤皎皎一想,觉得也对,便拿没受伤的手撑了下巴,继续思索。 她其实还是有点怕宣娘自己根本不去争取,就她和云中两个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反而帮了倒忙。 她把腿一伸,问道:“崔园呢,到底喜不喜欢宣娘呀?” 云中想了想:“喜欢的吧?”他也才是个孩子,拿捏不准那种感觉,说,“反正提到宣娘我瞧他脸色都不一样了。不过总是凄惶,估计是觉得自己和宣娘没有希望吧。” 兄妹俩悉悉索索地盘算了一阵,突然听见前头园子里一阵嬉闹,几个十一二岁的小郎攒成一团,窃窃私语着,好像在看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似的。 “那个那个,就是那个!瞧见没!” “真的……好漂亮,天哪!” “哪家的你们知道么?” “谁去问问她的名字呗?” “不知道啊,没见过,是南方来的姑娘吧?” 独孤皎皎最讨厌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扰,那群人聒噪得厉害,叫她脑袋都麻掉了,朝着那方白了一眼,去扯云中想换地方。 谁知道那堆少年里头竟然有人看见了他们。 那十几个少年里头有几个是同住在兴化坊的崔家子,平日和云中皎皎打过照面,知道他们是独孤家的孩子,便走过来,见了个礼:“五郎,六娘。” 五姓子的席位和他们这些胡姓的孩子们不在一起,席间倒也没说上什么话,云中本来陪着独孤皎皎蹲着,见到他来,便也起身回礼,寒暄了两句。那个崔姓子是落落大方:“不知道能不能请六娘帮个小忙?” 独孤皎皎不明所以,瞧那廊下的少年们挤作一处,竟然都纷纷朝她看来,她端出了独孤家嫡女的架子,柔声细语地问道:“不知道崔郎所谓何事?如果六娘能帮上,定然会帮。” 崔姓少年说:“院子里头有个小娘子,你能帮我们去问下名字么?” 独孤皎皎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哥哥,搭讪这种事情怎能假手于人呢。 只是她还没回答呢,倒是云中先接了话:“像个什么样子!” 那边围观的少年们瞧见这边三人,渐渐也围了过来,独孤皎皎并不能认全那里的人,不过和崔家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的,不外乎崔李卢郑王,那太原王氏和他们母亲所属的琅琊王氏还有些渊源,可能就是看着这一点,崔家子才跑来找他们,否则他们这帮眼高于顶的五姓世家,向来不屑于同他们这些胡姓的孩子绞在一处。 只是帮青春期小男孩传话这事儿,独孤皎皎还真不想做,谁知道里头姑娘的身份,万一是个公主呢?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愿。 云中也把她护在了后头,一口一个:“于理不合。” 大约是他的长相比较汉化,因此那个崔姓子和他说起话来也没有往日里同那些胡姓郎君说话的那股子纡尊降贵调调,倒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大家都特别想知道那位娘子的名字,我们自己去问才是唐突了呢。”说得好像他们来找独孤皎皎就不唐突了一样。 云中还要拒绝,皎皎的手还伤着,而且还要帮他们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真当独孤家是好使唤的么。 崔家子见云中态度坚决,还想从独孤皎皎那里下手,他见独孤皎皎垂头坐在旁边只是听云中替她挡,也不说话,以为她是那种面薄心软的小娘子,就硬是扒开云中,双手合十,求道:“六娘,就当帮阿兄忙。” 谁是你六娘。独孤皎皎想翻个白眼。那帮十一二岁的少年就是看着容与不在,她和云中的年纪小好欺负的吧? “真想知道那个小娘子的名字便自己去问,屁颠颠儿地跑过来巴着我家妹妹,好像自己个儿的脸多大似的,你们崔家的脸盆能装得下?”云中本想把他赶回去,却见那崔家子丝毫不羞不臊的,还自称起阿兄来,立刻火力全开。 那崔家子脸皮却是厚如城墙,仿佛没听见云中说的话一般,还在那一个劲儿地说:“好妹妹,帮帮阿兄。” 这下可就踩了云中的痛脚,他这个重度妹控怎能允许有人来和他争抢,也不管那个崔家子比他还高一头,直接一个箭步跨过去怒道:“瞧仔细了,这是独孤家的六娘,不是你们崔家的娘子。你怎的不去找崔家小娘帮你去问?” “还能为什么,他们这帮五姓子还不是自持清贵,不屑去做这档子事情,瞧着这个妹妹长得像是胡人,年纪又小,才欺负的呗。”后头传来清越的声音,像是山泉入涧,叮咚作响。那帮还围在廊下的五姓子听到那声音,呼啦啦全都散开了,只那一个出头的崔家郎君还留着,僵硬地转身,瞧见那姑娘从园子里出来,面皮一阵红一阵白。 “这位娘子……”他一时倒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拿不准她到底听了多少去。 她嘴角含笑,眼里头却是浓浓的不屑,质问道:“你们方才逼这个妹妹就是想把我叫出来?” 独孤皎皎这才瞧见方才那在园子中被一群五姓子围观的那位姑娘。 面如桃花、肤若凝脂,眸含秋水眉似远黛,宛若敦煌壁画上的神女。她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模样,面容已经渐渐长开了,可依然线条柔和。不似独孤皎皎一脸胡人的雕刻五官,就算一脸的婴儿肥也藏不住那股子刀凿斧刻的凌厉。那个姑娘各处的线条都是柔的、舒缓的,当真符合时下的审美。 独孤皎皎只瞧了一眼,方才那一点不甘就全散去了。 大美女哇!早知道真长那么漂亮,还用那崔家子来说么,她一早就飞奔着去搭讪了! 那姑娘盈盈走过来,手腕上搭着一条水红色的披帛,拖出一地的旖旎风情,靠近了崔家子,福了福身子,笑道:“崔郎方才是想问我的姓名?” 崔家子这会儿面皮就薄如蝉翼了,里外红了个通透:“是……” 那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小女是平乡县子杨玄琰之女,自幼生长在蜀郡,不知郎君是崔家的哪位?” 那崔家郎说:“在下是清河二房崔七。”说罢也是回了一礼,可面上那笑容却僵了僵。 独孤皎皎抬了一眼,竟然是位宗女。 她站起来,也给这位杨小姐见了见礼,说:“见过杨姐姐,我是尚书左仆射独孤家的六娘。”说着便跳过去天真地抓住了杨家小姐的手,“姐姐是第一次来长安么?” 那胳膊看着细,却软得像是一团棉花,独孤皎皎把她的胳膊拉入怀中,她身上的熏香就飘到了鼻子里,果真是温香暖玉在怀,叫人好不爽快。 崔七有些悻悻然,方才瞧着这位小娘子在独自赏花,也没人陪着,他也未曾见过,又长得如此漂亮,以为是南地来的侨姓姑娘,便想去问一下姓名,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为宗女。五姓之子虽然也有入相拜将者,却从不愿意与皇室牵扯过多,一听到她姓杨,立刻把距离就拉开了,匆匆道了一句告辞,便跑回那一堆少年郎中。那些少年郎一听是宗女,纷纷露出了可惜的神色。 独孤皎皎亲昵地拉着杨小姐,瞧着那群吃不到天鹅肉的五姓子,几乎都要笑出声,便随口问了句:“姐姐,我的闺名是皎皎,不知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杨小姐笑着说道:“阿耶给我起名叫阿玉。” “阿玉,真是个好名字——”诶!!阿玉? 她刚才说她的父亲是叫……杨玄琰是吧?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无颜色的……杨家玉环? 她瞧了一眼现在阿玉清瘦模样,试图找出她将来的发胖痕迹来,天哪,可是历史上著名扒灰丑闻的女猪脚! 等等,这个朝代的皇帝也姓杨,在位上的也不是唐明皇,这位杨小姐是个宗女,这回总不可能再嫁入皇家了吧? 独孤皎皎知道这个时代因为开挂一般的杨广存在,导致历史遛了个弯儿,和她原先高中学的完全不一样了,没有李唐,只有杨家的大隋,可有些历史人物还在绵延不绝,譬如武圣人,就算皇帝姓杨不姓李了,她还是能硬生生地从大隋里头扒拉出一个武周来,再譬如这个闭月羞花之貌的杨玉环。 历史总是有些微妙啊…… 第18章 熊娃 018 杨阿玉并不能理解为什么独孤皎皎用一种吃了翔的眼神看着她,好在她也并不在乎这些,她从骨子里头就透着一股子川妹子的泼辣爽利,将独孤皎皎一揽,甩了个白眼给那帮五姓少年,可就是那白眼也甩得千娇百媚,杀伤力全在心跳上了。 “不和他们凑做一堆。”杨阿玉说,又朝着一旁的云中招了招手。 云中还是黑着一张脸,说:“杨阿姐,我们在这里是在等候我们的长兄。” 阿玉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原来如此,本来还想邀请六娘一块儿去玩。你是六娘的哥哥么?” 云中一脸的戒备,嘴巴里头就蹦出来一个字:“是。” 这孩子怎么状态不对?按理说杨阿玉解了他们的围,他应当感谢才是,这会儿竟然别别扭扭地连礼数都没有了。她连忙说:“这是我五哥云中。” “原来是五郎。”她笑道,说着还一边帮着独孤皎皎整理了下被她坐得有些皱巴巴的衣裙,问道,“你们是要回去了么,瞧六娘怎还受了伤?” 她的眉目是柔和的漂亮,不像独孤皎皎那般的胡人长相那么有攻击性,因此一举一动都让人心驰神往,她身上仿佛就长了一个磁场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亲近。若她真是历史上的玉环,那么这样的女子被载入史册确实无需人置喙。 独孤皎皎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她说:“嗯,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杨阿玉帮她又理了理发髻,才问:“怎的珠环都丢了一个。” 她今日梳着双环丫髻,头上的珠钗都是一对儿的,这会儿就只剩下了左半边。独孤皎皎脸一黑,握草,被那个面瘫顺走了! 她冷着脸说:“大约刚才摔出去了吧……” 云中破天荒没有笑她,不一会儿,容与抱着闹腾个没完的独孤七折返回来,正好瞧见阿玉拉着独孤皎皎说话。独孤七大约喝了点酒,小孩子特别容易醉,这会儿什么乖巧伶俐的皮相都撕得一干二净了,只留下小魔头的里子,被容与箍着,还拼了命的甩腿想要挣脱。可就连这个小魔头瞧见漂亮大姐姐,都是一愣。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独孤皎皎脑子里不知为何电光火石闪过这句话。 下一秒独孤七张嘴:“啊姐,这个大姐姐长得比你漂亮多了!” 来人呐给本宫塞住这小混蛋的嘴! 独孤七喝得醉醺醺的,扭着身体伸着一双手臂想要扑到杨阿玉身上去,但被容与拖住,没能成行。他扯开嗓子,又要嚎啕起来。 独孤皎皎觉得脸都要被这熊孩子丢尽了,她仿佛回忆起了上辈子坐高铁被熊孩子的尖叫所支配的恐惧。她拽过杨阿玉,刚想说这孩子平时不是这样的,谁知云中先她一步,一个巴掌糊在了独孤七的嘴上:“演够了没有!很有意思么?” 独孤皎皎都能看见中哥身上所散发出的暗黑气场。 小魔头终于清醒了过来,瞪着一双无辜大眼,很快就漫上了盈盈的水汽。这孩子还能装,还没残,还有的救。独孤皎皎舒了一口气。 杨阿玉却笑了起来:“这是你的弟弟么?” 消停了的独孤七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了,可还是能听出他在尽量用他最软糯的声线:“我单名照,行七。” 至少终于恢复了人前那乖巧伶俐的样子。独孤皎皎赔笑:“刚才可能七郎玩得野了……”她终于有些体会到不幸生了一个熊孩子的父母的哀伤。 杨阿玉摆了摆手,毫不在意:“无事的,今日宴会嘛,自然会放纵写,我弟弟平日里也这么皮的。”说罢,她又向容与福身,“这位便是独孤大哥吧?小女是平乡县公杨玄琰之女。”礼仪、风度全无错处。 容与抱着独孤七不好行礼,只是点了下头:“容与,行一。” 杨玉笑了笑:“既然你们赶着回去的话,那么我便先走了啊。”说着便又朝独孤皎皎和独孤七摆了摆手。 出了大明宫,独孤皎皎还在想玉环的事情。 历史上杨玉环十七岁嫁给了寿王李瑁,然后被李瑁的爹玄宗看上,成了一段千古爱情佳话,最后却在马嵬坡香消玉殒。可如今皇位上的人姓杨不姓李,她身为宗女,实在不可能再嫁入皇室,离开华清池的她可能不会被后世记住,但是对她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 她托着腮,又捋了一遍,可高中历史实在是没有学好,这杨家的天下已经传了一百余年,历史的轨迹早就和原来的历史南辕北辙了。本该在隋末农民起义中颓败的独孤家不也好好留存并绵延下去了么。 独孤七也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漂亮姐姐,他爬过来问独孤皎皎:“那个姐姐是怎么和你认识的呀?” 大抵本身容貌长得好的人,天然对美就有一种意识。独孤皎皎白了他一眼,他今天在人日宴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差劲,她都懒得和他说话。 云中盘腿坐着,本在闭目养神,听到独孤七张嘴,便冷冷道:“你今日还嫌不够丢脸么?” 独孤七的脑袋缩了缩,这会儿没有皇子撑腰了,他对云中的恐惧蹭蹭地往胆边生。竟然吓得都哑巴了。 但独孤皎皎知道对于熊孩子若是不狠心教训一顿,他们是不会记得疼的。独孤照平时在独孤府里,掀了屋顶都随便他了,那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可是去了外头,到了人日宴这样的场合,却绝对容不得他作天作地。 平日里不太教训弟妹的容与今日也忍不住冷冷道:“还有,以后少同三殿下来往。” 独孤七撅了个嘴,想问为什么,可看着云中那张臭脸,又问不出口。 容与很少这么直白,倒让独孤皎皎感到惊奇,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忙问道:“容哥,是四殿下同你说了什么了么?” 容与脸色不霁,斟酌了一下此话能否对着孩子们说出口,但又想到今日里独孤七竟然爬到杨三头上去一事,终于说到:“是,上个月杨三身边的一个黄门出了事。”今日到底是大日子,他也没把死字明说,这却更让独孤皎皎浮想联翩起来。 宫里头真是不太平,还是别和那些殿下们扯上关系的好。独孤皎皎晃了晃脑袋,扯开了话题,问道:“说起来阿耶还有几日能到长安?” 他们的父亲独孤徹任剑南道督察御史,年末需要回长安述职,但是由于去年秋季吐蕃又开始不断侵袭河陇一带,并在剑南道也爆发了小规模战争,他回长安的日子就一再推迟,都过了元月,还没抵达长安。二叔所在的朔方军营也因为河陇一带的战事没有放假,今年过年独孤家倒是一点都没有团圆。 容与算了算:“约莫十日?不过剑南近年态势不好,阿耶可能一回来就要去御史台。” 独孤皎皎沉默了一下,不过想想西北的战事,同她这么个闺中少女的关系又不大,这年头已经不兴什么代父从军花木兰了。倒是刚刚偃旗息鼓的独孤七又燃起势头来:“姐姐,我想去剑南!或者朔方!”他又想起方才在大明宫中听到的那《秦王破阵》了,激动得整个小身子都在抖。独孤家高祖独孤信原来就是和建立隋朝的文帝杨坚之父杨忠南征北战,为八柱国之一,独孤家也算是将门之后。独孤七若真是想去岭南或者朔方,祖父绝对没有异议。 她看了独孤七一眼,倒是有些羡慕起这个小子来。 麟德殿里,宴饮还在继续,飞天之舞过后,那些舞女乐妓退了下去,登台者是一群穿着突厥服侍,剃了发的歌者。 他们朝着帝后整齐划一地行礼,然后散开队伍开始准备表演。 杨十一本来再教坊已经看见轧罗山的闹剧,并没想再怎么注意这场表演,低头去自顾自夹菜,可那肥胖的身影实在是太过于显眼,叫他的目光无法挪开。 轧罗山! 他怎会还在场上! 如今他的嗓音尽毁,根本无法再唱六语赞歌,若他开口,难不成真想让整个合唱团给他陪葬? 杨十一冰冷目光扫过台下,那个负责这个节目的黄门躲在柱后,捏着一方布巾,双腿不住地抖动,显然是担惊受怕到了极点。 可他瞧见台上轧罗山胸有成竹表情,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酒樽。 歌者伶人都已经就位,轧罗山肥胖的身影隐在最后头,最前的临时主唱发出了一声长啸,预示着节目的开始。 他们是在用突厥语唱歌,大约唱的是歌颂英雄的曲子,也没有伴奏,全凭人声,回荡在麟德殿中,仿若在草原的天际萦绕。 但这异域的歌舞在场诸位达官贵人已经听过太多,不论是龟兹、奚或者粟特,每个贵人家中或多或少都豢养着几个外国来的伶人舞者。西市这一块的市场也极为繁荣。 这节目到这里也就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可那轧罗山庞大的身躯就在几个歌者的后头,仿若压在杨十一心头的巨型的炸弹,他害怕那个痴肥的歌者下一刻就要从嘴里蹦出六种语言的祝词来,然后便能得到皇帝的青眼。 杨十一手心一片湿滑,几乎要留一个汗腻的手印在手中牙白的酒樽上。他转头去看臣子席位上幽州节度使章守仁,他正在与同僚喝酒,倒是并未注意台上的突厥语歌。另一边宗室女眷里头平阳大长公主倒是眉头深锁,似乎极为不解为甚轧罗山竟然躲到了队伍的后面。 一个段落唱完,杨十一未见轧罗山有何动作。 他知道此人必然有些本领,否则不可能从一介歌伶摇身一变成为一方军阀,他人日宴前卯足了劲想要一飞冲天,就算是如此他竟然还想着圣人面前露脸,那杯哑药恐怕箍不住他。他一双手在掌心中捏得指节泛白,下手还是仁慈了一点!此人下回——必须诛杀! 一旁七皇子恺注意到他神色不对,倒也关切地问了一句:“十一弟,怎么,身体不舒服么?” 恺的母亲赵德仪依附独孤皇后,因此他连带着对寄住立政殿的杨十一也亲昵了不少,故此问道。杨十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没有说话。恺觉得他脸色实在不好,又素知这个幼弟从小长在掖庭身子羸弱,便说:“若实在撑不住,便叫宫人领你下去休息吧?” 杨十一依然是摇头。那边杨三听见这里的动静,探过头来,问道:“十一弟不舒服?”又朝他招了招手。 杨十一不情不愿站起来,他想要时刻关注台上动静,却又不得不应付杨三,实在是万分疲惫。 此时台上歌声稍歇,一个歌者走出来,用六种语言念了一遍:“祝天国上朝皇帝天可汗万安。” 杨十一脚步一滞,扭过头去,祝者并非轧罗山。 皇帝听了此言,颇为高兴,却说:“你的话说得并不标准。” 他常年接见各国使臣,对西域诸国的了解也颇多,也会一两句胡语,听出了这个歌者的瑕疵。歌者就地跪伏,答道:“圣人说得不错,小民的胡语是现学的。” 皇帝倒是喝得有些高兴,竟然并未追究,只是说:“那为何还要上前卖弄?” 歌者微微起身,说:“是为了小民的老师,原本这段祝词应该由他来念诵,只是由于他日夜苦练,却在上台前被天可汗威严震慑,自觉自己不过是微末的粟特人,不堪在圣人面前祝祷,不敢上前。” 队伍后头的轧罗山微微动了动,脑袋上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 蓦然之间,他感受到一股寒凉的杀意,仿若破空的白羽箭矢,从舞台左侧凌空而来,刺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扭头朝着那边望去。 不过是几个皇子在玩闹而已,一个年纪最小的,握着酒杯,乖巧倚在年长一点的身侧,一脸茫然地看着兄长。 他只道是自己的错觉。 第19章 管教 019 皇帝笑了起来:“轧罗山!” 轧罗山连忙就地一滚,从队伍的最后头滚到了前头,一身的肥肉显得他的动作滑稽可笑而猥琐,一旁瞧着的大臣们都放肆笑了出来。 “怎么,我先前听你唱歌时,倒没看出你畏惧天颜啊?”皇帝挑眉问道。轧罗山并非第一次在御前表演,也并非第一次唱六语歌,只不过是头一遭在这种国宴上表演罢了,还会惧怕? 轧罗山把头伏得低低的,一个劲儿颤抖,一头乱蓬蓬的发剃得只剩个瓢儿,扎了一个大辫子盘在脑后,是突厥人的传统发式。他的体型庞然,一举一动都格外的引人注目,所以他没动,只是想把自己缩起来。这个动作显得他越发滑稽了。 皇帝笑道:“轧罗山,你是在搞什么鬼?” 轧罗山的背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他这两个月在御前倒是混得挺开,所以耍这么个小聪明皇帝不会怪罪,但是却也必须小心翼翼,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碰到皇帝的逆鳞。 他蜷缩成一团,一旁方才替他念祝词的歌者说:“圣人,老师自觉不是汉人,之前在天可汗面前不知大小,实在是让他汗颜,如今被天可汗治下大隋天|朝所折服,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抹疑虑。这次宴会上的表演他都亲自过目过,这赞歌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唱,本来安排轧罗山唱六语的赞歌,不过就是为了扬我天威,震慑众国。下头坐的都是各国的使节,不乏粟特来的人,轧罗山刚才让那个替他的祝者说了的一番话,倒也算迂回地完成了这个节目的功能。他看着轧罗山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中有了计较。 “既然如此便罢!”他挥了挥手,将此事揭了过去。 杨十一心中舒了一口气,幸好圣人今日并不想过分纠缠,若是再给轧罗山一些机会,恐怕他还是想千方百计地在章守仁面前表现出他会六国语言且熟悉突厥地势来,他看了一眼依然在同同僚喝酒的章守仁,他似乎并不关注台上伶人和皇帝的互动,只是刚才祝者起身用六语唱赞的时候微微动了动眉毛。他在幽州已久,自然对突厥话熟悉,那个祝者的突厥话如此不熟练,一点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轧罗山已经废了,失去了喉咙的歌者还能有什么用,章守仁对他并没有兴趣,只怕他失去了这个机会,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能进幽州大营了。他肃直的后背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杨三摸着他的额头,说:“怎么那么多冷汗?” 杨十一应付道:“不知道。” 杨三说:“恐怕是醉了。”他招手叫来黄门,让他送杨十一回立政殿去安顿。 杨十一看到合唱团鱼贯而出,接下来一个节目的伶人又涌了进来,心中的疲惫也像是潮水一般,乖乖地叫那个健壮的黄门抱着回了立政殿。一直坐在旁边席位上,始终贯彻食不言的杨四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继续自顾自的吃喝看起了表演。 * 方回到家中,独孤七的脚落了地,又开始满屋子乱跑起来。他的心智尚且年幼,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年纪,车上被云中和容与狠狠训斥过之后还不长记性,没一刻钟就把刚才挨骂的事情揭过了,跑回自己院内逮住巧文,要和她讲今日自己在大明宫做了些什么幺蛾子。 云中却还在气头上,连独孤皎皎都没见过他如此气恼,一张脸眉头深锁嘴唇下拉,仿佛一下子老成了十岁。 “容哥,照在这样下去迟早会给独孤家里惹祸!”他说。 独孤皎皎点点头表示赞同,以前他揣着一张乖巧的皮子,到处卖萌耍赖倒也罢了,大家看他长得好看都随便他,可是如今他也七岁,七岁在这个年代是个坎儿,再野的小郎君都得开蒙了。独孤皎皎觉得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他了,才让他今天竟然有胆子大庭广众地爬到三皇子显的头上去,她还记得自己当时那一阵的心惊肉跳。 满屋子疯了跑的独孤七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姐姐一回家就开始商量起了怎么收拾他的事情。 云中哼了一声:“早知道如此不若让他去王家住着,外祖父有多严厉。祖父还是太纵着他了。” 王家毕竟是南边的世族,同独孤家治家有着不太一样的理念,独孤相对这个长相好看的幼孙确实略有些骄纵,而独孤七又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的个性,一点点的骄纵到了他那里能变成一万分。也不怪乎他能仗着杨三的宠,没大没小地把皇子当马骑。年岁小这样还可以,年岁一大起来,他这种性子让人看不顺眼是迟早的事情。 容与叹了一口气:“此事等阿耶阿娘回来再说吧。” 云中一巴掌拍在了机子上,吓得独孤皎皎都抖了三抖:“等不得!” 外头传来独孤照没心没肺的笑叫声。 这孩子太会挑时间了,这一笑,叫本就气血上涌的云中,那一股子血流直接冲到了脑子顶,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被这一冲差点就晕厥过去。独孤皎皎连忙去搀了一把,心中却在疑惑,中哥怎么突然那么的激动。 她给云中顺了顺气。 容与说:“真是,你们双生子,怎么性格如此不同。”独孤皎皎虽然平时也混蛋的很,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能管住自己,总不至于给独孤家捅出篓子,可是独孤七却是越大越放浪形骸,他也觉得再不管实在是不行。 云中说:“你是兄长,阿娘今天没瞧见照干的破事,她平日里也纵着他,阿耶更不用说了。”独孤家大房夫妻就是溺爱孩子的典范,双胞胎那混世魔王的性格就是被他们两个惯出来的。容与和云中小时候还有祖父约束没有长歪,双胞胎两个就……一言难尽。 独孤皎皎瞧着中哥神色,心里觉得怎么好像他似乎在骂我? 不过她还是迅速和云中统一了战线,说:“嗯这个小混蛋是该管管了。”她和独孤七同时出生,可到底灵魂比他年长了二十多岁,自然能管得住自己,可是独孤七的心智全然是个小孩,一点都感觉不到危险。云中在他那么大的时候早就能知进退了。 此时独孤七正好推门进来:“你们在说我?”待瞥见了云中冰冷的神色,缩了缩脑袋。 独孤皎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照,过来。” 独孤七不疑有他,立刻撒丫子狂奔,饿虎扑食一般得往独孤皎皎身上扑去。他和独孤皎皎向来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他甚至知道独孤皎皎会往哪个方向躲,早就调整好角度,一扑就能一个准。 谁知道独孤皎皎就地一滚,滚到了容与的身后,容与一下子就把扑过来的独孤七给勒住了。 独孤七想要哭叫,但是却看见兄长们都是黑着一张脸看着他,唯有躲在容哥身后的姐姐露出了促狭的笑意,他谄媚道:“阿姐……” 谁知道阿姐变脸比翻书还快,立刻横眉倒竖:“怎的!你还没长记性么?方才在马车上说的都没记住么?” 他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云中在身后冷冷道:“你不用给我们装,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 演戏这一招从来在兄长和阿姐这里没有用处,最多也就骗骗宫人和杨三,他们三个都知道独孤七才不会受什么委屈,不过是摆出了这么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给旁人看罢了。 独孤七知道没用,眼泪立刻收起来了,被容与压着,只能低头规规矩矩坐好,说:“阿兄,阿姐,我错了。” 他的道歉比他的眼泪还要廉价呢!云中说:“光道歉没用,他必须得反省。”这话是直接说给容与听的,和独孤七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独孤七蓦然抬头:“反省?” 独孤皎皎阴险一笑,这小子大概忘了云中是从王家教养的了吧。王家家规多严,他们可早有耳闻。她不慌不忙问道:“中哥,要怎么反省呢?” 云中磨了磨后槽牙:“关起来。” 独孤七长大了嘴巴倒抽一口凉气:“不我不要——”那声音刚刚提上去,被云中冰冷的眼刀子一扫,立刻小了下去,“不要嘛……” 独孤皎皎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照,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很久以后,若是能回忆起被小黑屋支配的恐惧,和幽闭所带来的耻辱,那么你就会是成功的独孤家的儿郎。” 独孤七怒道:“你别这么说,你比我大几个时辰呀!” 独孤皎皎心想,老娘比你多活二十年,可是沐浴在社会主义光芒下的五好青年,你个封建纨绔公子哥有什么好说的。她说道:“我是女儿家,并非独孤家的儿郎呀。” 独孤七知道云中和独孤皎皎铁了心要给他惩罚了,又把求救的目光投给了容与。云中和独孤皎皎年纪尚小,这种事情做不得主,容与现在已经十六岁,又是大哥,有些事情就连王氏都会听他说话,他最有话语权。 独孤七凑上去抱住了容与的胳膊,拿出了小奶猫一样的神情,谄媚地看着容与,声音都打了转儿:“容哥……” 容与点了点头道:“还是按照云中说的做吧。以后别再用这样的套路了,让人以为你是个倌儿。” 独孤七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独孤皎皎拍了拍他的脑袋,当做是安慰,不过熊孩子必须得管管,再大不管,丢脸的还是独孤家——不,在这个封建社会,熊孩子不仅可能让家人丢脸,还有可能让家人丢命啊! 王氏和宣娘让那群贵妇人纠缠到了快后半夜才回到家中,宫内的宴席竟然还在继续。王氏本来要回房间,却瞧见云中的房内灯还亮着,这个儿子胎中积弱,又从小喜欢藏心事,或许因为如此损了身子,如今一直身体虚弱,总是爱生病。她想起宫里独孤皇后和她说的话,有些踟躇,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了儿子的房内。 云中倚着床边正在看书,皱着眉头,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女儿卷着自己的铺盖占了云中大半的床,也不理会云中,兀自睡得很沉,她知道儿子这段时间找了个棋友,前几日看着似乎开朗了不少,今日去了一趟人日宴回来,竟然又变得忧郁了。 云中看见母亲,把手里的书籍放下,说:“阿娘,你回来了?怎的看着有心事的样子?” 王琳坐到了云中的床边,替他把书收好,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皎皎怎么也在这?” 云中将今日在大明宫里独孤七干的蠢事和王琳说了,又道:“我同阿兄商量着让照禁足思过了,皎皎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一段。” 王琳叹了口气,知道云中和皎皎两个关系从小一直很好,只是说:“你们也不小了,原来可以一起睡,现在……”不过她看着云中苍白的脸颊,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今日里皇后同我说,圣人有意让诸位皇子同进弘文馆,现在赵德仪家的七皇子恺缺个伴读,他比你大半岁……” 云中明白了,独孤皇后是想让他入宫。那个七皇子恺的母亲赵德仪一直战战兢兢地追随独孤皇后,怕是独孤皇后为了把这个小喽啰栓得更紧些,就要拿独孤家的儿子去栓着她的儿子。云中垂了头,低低说了一句,“嗯。” 王琳说:“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好事,你素来稳重,阿娘相信你在宫里头不会弄出什么事情。外头的老师再好,也是比不过弘文馆里的那些大家,这是个机遇。” 云中说:“儿子知道的。” 王琳摸了摸他的头,收走了他手中的书籍,说:“你睡吧,开着灯,叫皎皎也睡不安稳。”说罢便替他将烛台吹熄灭了。 云中拥着被子倒下去,后头突然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摸他的脸:“中哥,圣人叫所有皇子都进弘文馆?” 云中转过脸去,独孤皎皎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她的瞳色比普通汉人浅些,因此在夜里像只猫儿。云中说:“阿娘刚才的确是这么说的。” 独孤皎皎问道:“可是弘文馆不是说十四岁才让入学么?” 云中翻了个身:“大概是因为都是皇子,不一样吧。” 独孤皎皎扁了扁嘴,皇子也有不一样的,当今圣人的那几个儿子里头只有三皇子显过了十六才入弘文馆,结果这一入,把一干开过蒙未开过蒙的皇子们全都给送进去了。武惠妃知道了要气死了吧。 第20章 惠妃 020 观云殿中武惠妃面前一碗山楂茶都已经冰凉,她声音有些哑,问身边的女史:“三郎呢?” 女史有些寒意涔涔:“殿下……还未回来。” 武惠妃没说什么,以手抚膺,只是叹息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听见宫门打开,杨三的嬉笑声。 杨三入了观云殿之后发现母亲竟然还在等候,一怔,观云殿的黄门立刻上前说道:“三殿下,惠妃娘娘等您很久了。” “为什么要等?”他不解道,今儿个人日宴,他同众位弟弟们就玩闹得有些放纵了,以为母亲并不会管这事儿。可他还是恭恭顺顺地走到正殿,拜见了武惠妃。 武惠妃面色不善,朝他招了招手:“显,过来。”她很少直接唤他的名字,这么一叫定是有什么要事。杨三心头一震,莫不是今日和杨四走得有些近了,叫母亲不喜?可今日宴会上杨四也对他爱答不理的。 他走上前去,拜道:“母亲。” 武惠妃努力想扯出一个柔和的表情,说:“你坐过来些。” 杨三像是所有顽皮的少年一般,在父母的面前都装作乖巧懂事听话,便依言坐了过去,问道:“母亲,怎么了?” 武惠妃握了握他的手,抬眼看他。杨三长得并不像她,反而更像是圣人多一些,那双凤眸里头闪射着纯粹的光芒,十六岁的少年了,却还看着如此的天真。她把他玩闹得有些散开了的鬓角捋了捋,抿回发髻里头,动作温柔如水。 她的妆已经洗了,头发也只是随手用个玉簪子挽起来,眼角竟然还显出了细微的纹路,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母亲罢了。 他有些怔忪。“母亲……” 武惠妃原来高昂尖细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显,你阿耶同意让你开春入学了。” “是么?”杨三有些高兴,他过了年就已经十六岁,按常理皇子们十四岁就该入弘文馆聆听大师的教诲了,可他依然拖着在观云殿念书,圣人也从未允许他参与朝政。十六岁都该是太子封入东宫的年纪了。他有些高兴,“阿耶真的这么说?” 武惠妃点了点头,却说:“然,他却让你多去国子监听书学。”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卸去唇脂的唇不复素日里的艳色,竟然还带了些翘起来的死皮,这般的不修边幅,她都没有心思管了。 可杨三并未露出她想象中的不忿神情,而是开心道:“那样委实太好了!”他素来喜欢练字,虽然性格不着调点,字却铁画银钩,阿耶也喜欢他那一手好字,常叫他抄写两晋时名家字帖给他。一开始惠妃说让他入学,他以为是去弘文馆,却不想是去国子监书学。 可是这句话仿佛在武惠妃阴霾的情绪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却不是投入阳光来,而是抓了一把闪电,连带着隆隆的雷声和倾盆的暴雨。武惠妃突然震怒起来,在圣人面前不便显露的情绪此刻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暴露无遗:“你!竟这般无知!” 杨三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丝毫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发怒,竟是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下来。 武惠妃的巴掌带着风摔到了杨三的脸上,杨三连忙闭起了眼睛,却未有意想之中的疼痛,待睁开眼,武惠妃竟然已经掩面抽泣起来。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 武惠妃的姑祖母是神龙皇帝,她从小养在太极宫中,少女时期就比公主待遇。后来圣人登基,她便一直宠冠后宫。杨三的印象里母亲就像是一只倨傲的凤凰,永远都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比立政殿中的独孤皇后更加像是中宫之主。纵使是他惹怒了她,她也只是会冷言冷语训斥几句,却从未像是今日一般,哭得像是无措的少女。 他都无措起来,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观云殿中只剩下武惠妃低低的哀泣。 武惠妃哭得鼻头都红肿了,身旁跟了她许久的女史递上手巾,却也瞪了杨三一眼,杨三一脸的茫然无措,他委实不知道自己哪句触怒了母亲,竟然叫她伤心至此。 武惠妃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声音因为方才的哭泣更加的嘶哑,竟是说了一句极为狠绝的话:“我如何能生出你这样的痴儿!” “母亲……”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分明他的课业,母亲和夫子都说很好,他那一手字,亦是很得阿耶赞赏,可为何母亲还叫他痴儿? “你可知为何你阿耶让你去学书?” 杨三本想回答,却瞧见武惠妃的神色,话到了舌头边上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武惠妃说:“他是要养废了你!皇子十六岁不进学,你外祖不满,他才出此下策!你可知你的其他兄弟开春都入弘文馆?”她气得拍了身边的软枕,竟然风度全无,“他知道我无意皇位,却还是在防着我!竟然想生生毁去你的前途!他难道以为我会和姑祖母一样,踩着儿子的皇位登基么!” 杨三抬了抬头,他本想说自己原来也无意于东宫,可他再不懂得察言观色,也知道这种话,在母亲的气头上绝对不能多说,只能低头默默听着。 “你!你哪里像是有着武家血脉的样子!”武惠妃捂着心口,胸腔竟是气得隐隐作痛,“你以为我没有瞧见么,今日里杨四可曾搭理过你?独孤家个个都在看你的笑话呢!而你呢,眼巴巴的上赶着去,你是圣人的长子!你是咱们武家的血脉,你怎能如此……如此的……”她将软枕摔在杨三的脸上,杨三没有躲,那软枕砸在脸上一点都不疼,可是他瞧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头却一抽一抽。 下一刻,武惠妃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她松松挽着的长发散落,铺了一地,她把杨三拥在怀里,儿子已经长得足够高大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她几乎都抱不住。“显,我的显!”她依然在哀泣。 杨三僵硬地伸出手来,回抱住了母亲,她比他想象中的要瘦小得多,明明还年轻貌美着,依旧宠冠后宫,杨三却发现她真的老了,苍老到委地的青丝中已经暗自藏进了一缕灰白。 * 立政殿里头,杨十一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会儿,黄门推了门进来,小声说:“小殿下,皇后娘娘宣召。” 他赶紧起身,理了理衣冠跟着黄门出去。 主殿里独孤皇后和杨四都在,杨十一上前拜谒了二人,拢了手乖乖地准备坐到杨四的身边去,独孤皇后朝他摆了摆手,招他过去。 杨十一垂着头乖乖坐好。独孤皇后面前摊着一本册子,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没有去看,皇后却把册子退到了他的眼前:“喜欢哪个?” 他瞧了一眼,是一些单字,抬头茫然地看了独孤皇后一眼。 “十一郎觉得那个字好看?”她笑着,翻了翻手中的册子。 杨十一转过脸去,对着那册子瞧了一眼,便是随手一指。 “十一郎觉得这个字好看?”独孤皇后说。 杨十一点了点头。独孤皇后又把他选的那个字给杨四瞧了一下,说:“你十一弟喜欢这个呢。”杨四凑过来,往后翻了两页,却说:“我倒是觉得这个更好。” 独孤皇后又把册子递给杨十一,说:“瞧,你四哥说这个更好。” 杨十一却固执起来,翻回去,落在先前他选的那个字上头。女尚书掩着唇:“娘娘,看来小殿下就是喜欢这个字呢。” 独孤皇后也笑着回道:“是呢,倒是从未见他对什么东西那么执着过。” 气氛温馨得有些玄幻。杨十一盘着腿将手笼在袖子里头,歪着头看独孤皇后。独孤皇后越看这个孩子越喜,养得白净了之后五官都好看了起来,她于是说:“那就告诉圣人,这个字吧,可是十一郎自己个儿选的,以后要是不喜欢也改不得了。” 杨四在一旁打趣说:“母亲,若我不喜欢我的名字,能改么?这可不是我自己选的。” 独孤皇后嗔了他一句:“你不喜欢?那可是你阿耶选的,你同他说去。” 杨四笑嘻嘻道:“哪能不喜欢!喜欢得紧呢。”说着又问杨十一,“你认得这个字么?” 杨十一倒是仔细低头瞧了一眼,手指头在上面戳来戳去的,复又抬起头,依旧是那般迷惘的眼神。 杨四凑了过来,告诉他:“这是暾,念‘吞’。扶木上朝暾,嵫山沉暮景。记好了,以后就是你的名字了。” 暾将出兮东方,夜皎皎兮既明。他记得的却是这一句。独孤六名皎皎,他大约是故意不说《东君》里头这句大家都熟悉的,却挑了句生僻的句子来说给他听。 前世他也是在入弘文馆之前被赐名为暾,倒像是当今圣人将对那时已经逝去的四皇子晙的哀思,寄托在他的身上一般。可他到底比不过晙的出身。 独孤皇后笑着握起他的手,教他沿着这个字形描画着。又问他:“之前读过书么?” 杨十一自然是摇头,他现在是八岁的稚童,在掖庭里又不可能有人来给他开蒙,他若是说认得,反而会叫皇后和杨四心生疑虑。 皇后说:“开春便随你四哥一道入弘文馆吧。” 杨十一终于答了句:“是。”脸上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茫然。皇后以为他不过是孤陋寡闻,不知道弘文馆是个什么地方,杨十一却是早已经预料到。 皇后早就习惯了他的寡言,阖了册子,说:“你也该有个伴读,暾,你想要谁?” 杨十一费劲地想了想,说:“小郎。” 皇后又娇柔地笑了,她虽是胡人,五官同独孤皎皎是一脉相承的斧凿刀刻般立体,但是因为母仪天下久了,气质却是柔和了许多,此刻这般娇柔的笑容竟然并不违和,反而越发的耐看。“听说你把我赏给你的球,都送给小郎了?” 杨十一绞了绞手指,脸上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色。独孤皇后却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小郎也该开蒙了,便让他一道入弘文馆陪你吧。我记得阿耶也说想找人给小郎开蒙。” 杨十一垂了眼睛,他还能选谁,同龄的郎君里头他只认识独孤小郎,独孤皇后分明就是已经打好了主意要让小郎来给他伴读。这是什么目的,不是应该已经有一个云中做七皇子恺的伴读了么? 他随着杨四出了正殿,杨四突然叫住他:“暾?” 他一愣,转过头去,杨四对他笑了一下,却说道:“好好休息。” 杨十一用力点了点头,手在广袖里握紧了。 第21章 神童 021 一过了上元宫里头便派人来宣了云中和独孤七。 云中倒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入弘文馆为赵德仪生的七皇子恺伴读的命运,可独孤七却浑然不知,他问道:“为什么叫我呀?” 传话的黄门是立政殿来的,对他也很熟悉了,便说:“是十一殿下指了你要你给他伴读呢。小郎君真是好命,这么小就能入弘文馆,让那些大师给你开蒙,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独孤七一听是杨十一亲自点的他,整张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啊?” 这语气没大没小极了,黄门是习惯了他这样子,倒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神情,一旁随着接旨的云中倒是黑了脸,连忙说道:“多谢大人了,请大人回去复命,我们兄弟二人即刻就会准备进宫。” 黄门点了点头,笑道:“那奴就再次恭喜二位郎君了。”说罢领了王琳叫下人准备的赏金,笑着回宫复命去了。 待黄门一走,独孤七又把自己那世家公子的皮给一掀:“我不要去给那个脑残伴读!” 这话叫王琳听了也是心头一跳:“像什么话!” 独孤七倒是有理了起来:“他多笨呀,八岁了还在玩球!推的球!我三岁都不玩那个东西了!” 云中冷冷地看向他,脸上显然写着“你还没被关够么?” 独孤七想起自己先前发过的誓,竟然脖子一梗:“我不要进宫去陪他,我也不要去弘文馆,我宁愿待在房里头……”越说越过分。 独孤皎皎是女孩子而且宣旨的事情没她什么事,是以就躲在后头,可听见独孤七又作这番言论,脑子里血气腾的就上来了,这孩子怎么过了年熊了两倍! 她上前去好言好语道:“照,这是皇后决定的事情,若是你不服气,去和皇后说!” 独孤七确实有些怕皇后,他声音小了些,却还带着点歇斯底里的意味:“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他那都是装的!” 独孤皎皎眉心一跳,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哼唧了两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独孤皎皎的心里头倒是有些清明,那位十一殿下恐怕是为了在皇后身边呆住,是以竭力讨好独孤七,这孩子本来就心眼多得跟莲蓬似的,天天揣着一副呆萌的面皮,脑子里估计比谁都清醒。独孤七熊是熊,有时候察言观色挺敏锐的,怕是杨十一在他面前露了马脚。 她翻了个白眼:“那能怎样,换衣服滚去弘文馆,你姐姐我想去都没这个机会呢!”去弘文馆听那些大师讲课,她心里头痒了好久了好不好,那天阿娘来和云中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她羡慕得直流口水,恨不得自己也能长出一根丁丁,这样独孤七不去她就能去了。 这个年代社会风气虽然开放,女性地位比后世高了不少,可对女人的偏见贯穿整个农耕文明的封建王朝,两晋时期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最后还是在家相夫教子,而汉时大史学家班昭,直接高举“三从之道”、“四德之仪”大旗,独孤皎皎只能感慨幸好投胎投在了五胡乱华之后的隋朝,而非什么理学横行裹小脚的明清。 她拍了独孤七脑门一下,默默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独孤七倒也察觉到了姐姐的失落,隐隐意识到这种失落和之前恼他胡闹的时候的愤怒并不一样,但他毕竟岁数小,具体的体味不出来。巧文领了他去洗漱穿戴,他却安静了许多。 但是他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多久。 出了正月一开学,独孤七和云中被送入弘文馆。杨十一年岁小,进度最慢,弘文馆从国子监特地调了个姓温的助教来给他们两个先开个小灶开蒙。 开蒙就是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读起,认字。 独孤七在家里跟着容与认过一些字,摊开来《三字经》竟然个个都认识,翻了两页就没兴趣了。上头温见庭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下面独孤七就开始东摸摸西摸摸,等温见庭念到“教之道,贵以专”的时候,他已经撅着屁股想从房间里爬出去了。 温见庭一把戒尺打在了他的屁股上,独孤七哎哟尖叫一声,那声音尖利得杨十一都觉得耳膜一阵撕裂,哆哆嗦嗦端坐好,垂了眼皮一副乖觉的样子。 温见庭揪住了独孤七的领子,斥责道:“独孤照,你在做什么!” 独孤七立刻摆出了一张委屈脸来,泪水简直收放自如:“先生,我已经听懂了呀。” “我才讲到哪里你就听懂了?!”温见庭把他塞回座位里,戒尺悬在他的头顶,说:“那你念念看?” “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他嘴一张就开始背起来了,囫囵着背,连停顿在哪儿都不知道。 温博士眼瞧着他一口气将一整篇的三字经给背下来,拧着两条稀疏的眉毛,鼻子下皱出了两道法令纹。他又甩出一本千字文,说:“行,那你这个会不会?” 独孤照看了一眼,就瞄了一眼最前头的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又是一连串没有任何句读的背法。 温见庭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在家学过?” 独孤照嘻嘻一笑:“没,就听中哥背过。”说着又歪头问到,“先生我背完了能让我走么?” “等等!”温见庭寒门出身,寒暑苦读,快四十了才中第,如今五十好几岁了,还是个国子监助教,最是看不过这些顽劣的世家子弟。他冷笑一声从桌子底下抽出了一本《淮南鸿烈》。 寻常世家之子,读四书习六艺,《淮南子》里头充斥着奇物异类、灵神鬼怪,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课余念着玩的闲书,开蒙的时候绝不会用这种书。温见庭是吃准了独孤照没有念过《淮南鸿烈》,估计也没有听过,把那书丢在了他的眼前,问他:“这个会不会?” 独孤七看了一眼封面,数了数四个字,有点懵逼。但他也就懵逼了一下,把书给乖乖递了回去:“不会,先生念给我听吧?” 温见庭看他老实了,随意翻开一章,抑扬顿挫地念道:“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他倒是没有念什么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共工怒触不周山之类的,上来就说了一段离两个小孩子很遥远的兵略。 独孤七撑着脑袋听他念完一篇,几乎都要睡过去,温见庭念完抬头见他又是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两道胡须都要翘起来:“独孤照!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独孤七抬起几乎阖在一起的眼皮,“在听的,在听的,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他张口便来,依然是不带句读的背法,叫温见庭惊得下巴都掉了。 杨十一坐在他旁边,面前摊着一本三字经,一动不动。这种背法,显然就是完全没有理解地瞎背,随意捞出来一句问他什么意思,必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温见庭却被他这种听一遍就能记住的本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独孤照像是豌豆射手吐炮弹一样一口气叭叭叭发射完,拢了拢袖子一歪脑袋:“先生我背完了可以走了么?”没等温见庭缓过神来回答他,他就已经脱缰的小野马一般,把书往袋子里头一塞就冲了出去。 温见庭仿佛被天雷劈中烧了个外焦里嫩。他出身寒门,越是仰望那些贵族出身,能得祖上门荫的士子,心中妒忌的烈焰便烧得越旺盛。这个年代的教育资源大部分还是掌握在世族手中,世族家中的藏书,比他们这些寒门这辈子能摸到的还多。他们的孩子生来就是四体不勤的贵族,享受着最好的教育,他以为他们优秀是必然的。他的头脑不比那些世族出身的人差,只不过投错了胎,在书籍匮乏的情况下他也能中第并入国子监任教,而有些贵族家的孩子再怎么苦读,国子监中还是得乖乖叫他先生。那些人若是没有个好出身,就长着那么一颗榆木疙瘩的脑袋,便是卑微到尘土里的蝼蚁,他们背负的只有姓氏而已。往后科举在选官的比重中越来越重,那些销金窟绫罗庄里头长大的世族子弟们一定比不过他们这些寒门。 可是独孤照将他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撕了个一干二净,他出身贵族,顽劣不堪,半分钟都坐不住,可他偏偏能过目不忘,这还是在没开蒙的情况下,等再过个两年,这孩子估计就能出口成章、骈四俪六信手拈来。他想恶毒地诅咒他一句“这孩子定不能成材”,可铺天卷地而来的全是自卑和负罪感。 你他丫都姓独孤了,笨点能死么!! 杨十一看着温见庭的脸又红又白,望着独孤七跑出去的方向,一双手捏着《淮南子》青筋都要露出来,小声说道:“先生,您给我讲吧?” 前世独孤七的聪颖和他的顽劣是一样出名的。大家都觉得他长大后一定是那种在平康坊墙壁上头写华丽艳词、在名妓的大腿上书狗屁策论,然后被编纂成小册子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中疯狂流传的纨绔,只可惜他并没有活到那个岁数。 温见庭看了一眼这个天资不高却还算积极向上的十一殿下,终于回过神来,啊还好这个皇子还是需要他教的。 他捡起那点可怜的自尊,捋了捋胡须,端坐好,摊开书又开始念道:“人之初,性本善……” 还在上课期间弘文馆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独孤七出了房间在廊下把鞋套上,拎着个书袋就往外跑。独孤家的马车等在恭礼门的外头,等候的僮仆和马夫正在和恭礼门下轮班休息的监门卫打叶子戏,没想到独孤七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僮仆差点就要赢了,见到自家郎君跑出来,慌乱地收了一地的牌,塞进怀里,才讪笑问道:“郎君怎么那么快?” 独孤照说:“书背完了课业完成了夫子就让我出来了。”说着就要踩在小凳往马车上爬。 僮仆不疑有他,扶了一把把他推了上去。 * 独孤皎皎在家里闲出了鸟来,闲着无聊捧了本竖排本看,幸好大陆人民全都点亮了读繁体字的技能,这个年代的流行楷书,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还算能读得进去。她家老爷子毕竟是相爷,独孤家又百年积威,家里头攒的竹简纸书也不少了,倒是能念上一念。她阿耶独孤徹从御史台回来,瞧见自家姑娘梳着两个双环,荡着脚在树杈子上看书,笑着走过去。 独孤皎皎翻身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家阿耶,笑得甜:“阿耶你回来了啊。” 独孤徹家四个孩子,双生子长得和他最像,父亲对女儿又素来亲近,他便伸手捞起独孤皎皎看的书,问她:“你看的懂?” 独孤皎皎说:“看不懂,就捡着几个认得的字瞧。” 独孤徹抖了抖手中那本《蜀王本纪》,问她,“你看得懂几个字?” 独孤皎皎说:“就看懂蜀王了……” 她把话头一转,问道,“阿耶,你这回去了蜀地了么?” 独孤徹才上任的剑南道监察御史,这一年光顾着整个剑南道的几个州镇瞎转悠了,蜀地自然会去。他说,“去了。” 独孤皎皎想到天府之国热腾腾的麻辣烫、火锅,留了一树的口水,问道:“好吃么!” 独孤徹:啥? 那个时候的蜀地还是以自然风光与崇山峻岭著称,辣椒十五世纪后才传入中国,隋朝的蜀地才没有什么串串香担担面钵钵鸡。他把独孤皎皎从树上抱下来,说:“这两年吐蕃强势,蜀地也不是那么安稳了。如果是太宗时期,蜀地倒是当真是块宝地。” 一旁王琳瞧着父女俩的对话,插了一句嘴:“此次去蜀地可见到了蜀王?” 独孤徹说:“见着了,还不错。”他抱着独孤皎皎转了一圈儿,却没把见蜀王这茬接下去。 独孤皎皎当然知道父母口中的蜀王,定然不是她手里那本书里头叫蚕丛的上古蜀地领袖,而是当今圣人的堂兄。 当然这个蜀王和他们独孤家也有点血脉关系。她的曾姑祖母也是做过皇后的人,但是这位独孤氏在宫斗中还是没能打败开了挂的则天大圣武娘娘,走上了历史上唐高宗废后王氏的老路,被废为了庶人。不过她没有王氏那么凄凉,她膝下好歹有一子,武则天立为皇后之后,将这位独孤废后生的皇子分封去了蜀地。巴蜀之地远离长安,但是物产丰饶,倒也没有亏待他。老蜀王战战兢兢,等着宫内独孤废后死后,他也抑郁而终,留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任的蜀王。 独孤皎皎还得叫这个蜀王一声表叔。 独孤皎皎被阿耶抱着转圈儿转得头都有点晕了,她爹才把她放下来,这个时候便听见前院马车停下的声音,僮仆跑进来说:“七郎回来了。” 啥,他不才去上学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第22章 弘文 022 温见庭单给杨十一开了一上午的小灶,午后休息的时候拎着自己的《淮南子》气哼哼地走了,说过一个时辰再过来检查功课。 杨十一手里头就一本《三字经》,看得无聊透顶,又不能露出自己识字来,摊着书撑着下巴。 书房的门被移开了,发出哗啦的声响,杨十一转过头去,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干净的白袜子小步低着头走进来。 杨十一手中三字经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这哪里是独孤七,分明是独孤六! 独孤六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珠花,理了理衣服,看着杨十一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有些惆怅:“小郎今天惹夫子生气了,又在家里不肯出来,只能我来替他给夫子赔不是。”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杨十一捡回了书,端正坐好,他和独孤七共用一张小桌,垫子都是摆在一起的,独孤皎皎把腿盘好,把布袋子里头的书拿出来,叹息了一声,还是说道:“确实!可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惹夫子生气?!” 说着摸了摸书桌,复又叹息道:“他怎么能这样呢,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 杨十一心道,我宁愿是你来这里。可这话万分不敢说。 独孤皎皎往他身边坐了坐,揪了揪自己的发髻,又问:“你们夫子应该不会迁怒我吧?” 杨十一摇了摇头。她是来替小郎道歉的?温见庭到底是老学究,应该不会对个女孩子怎么样的吧? 独孤皎皎高兴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唉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阿耶那么偏袒他,这种事情云中又不肯来做,竟然是让我来!还说什么乘机可以请教下夫子,简直是在开玩笑!” 杨十一点点头,手下却把书推了过去。 书的封面上写了一个小小的“暾”。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献宝一样的心情,把书推到了独孤皎皎的面前,心里头渴望她能看一眼书上他的名字,这字笔画多,他这具身体年纪太小,笔力不足,写成这样已经很勉强了。他刻意把名字写在了封面《三字经》三个字的下头,好让独孤皎皎一眼就能看到。 独孤皎皎却把书退给他,把自己带的《三字经》拿出来,说,“这书是弘文馆的吧?我还得还给夫子。” 杨十一突然有些想笑他自己的幼稚。大约独孤皎皎这个年纪还没读过《东君》,自然不晓得他新得的名字同她的名字出自同一篇,而且或许她连这个字都不认得。他上辈子都活了二十三岁了,如今看见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一颗乱跳的心,什么蠢事都能做得出来。 独孤皎皎觉得盘腿坐着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翻着书说:“小郎真是烦死了,死活不肯来念书,阿耶听他背了一段《淮南子》,竟然高兴得不得了,说他不念就不念了。可皇后这里怎么交代?”她两条腿一伸,穿着白袜的脚丫子就从桌子底下探了出去,乱晃着,却又高兴道,“你们夫子真的那么无趣?” 独孤皎皎觉得自己像是贫困山区里打工供弟弟念书的苦命姐姐一样。她把脸在桌上滚了滚,侧着脑袋对一旁正襟危坐的杨十一说:“你得替我说点好话!” 还用她说,杨十一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全都拿出来给她,他慌忙点头。 门又被移开了,温见庭进来,瞧见慌乱地把两条腿收起来端坐好的独孤皎皎,竟然是一愣。 可看了独孤皎皎的脸,他便立刻反应过来了:“你是小郎的姐姐?” 独孤皎皎连忙爬出来,扑通跪倒在温见庭面前,朗声说:“小郎上午没有尊敬师长扰乱正常教学秩序,实在有错,我身为他的长姐,管束不力请先生惩罚!”说着乖乖伸出了手来,竟然是主动想要挨戒尺。 杨十一吓了一跳,上午撒泼搅乱的又不是她,她替独孤七来道歉不说,还得替他吃板子? 温见庭也是一脸见了鬼的神情,竟然忘记掏出戒尺,只是不咸不淡说道:“这……犯错的又不是你,只要小郎知错能改,为师也不会多加责罚,小郎为何不亲自来?” 独孤皎皎心里头翻了一个白眼,想起现在在家里顾自撒欢儿的独孤照,却硬是得挤出两分悲戚来:“小郎已经被阿耶责罚了,现在伤得下不来床……” 她早就打探好了,知道温见庭是刀子嘴豆腐心啦,怎么可能会打她。况且听到小郎已经受到了惩罚,温见庭也消气了:“既然如此便罢,望他能接受这个教训,下次不要再犯!” 这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独孤皎皎完成了任务,却似乎有些不想走的意思,端端正正挺直了脊背坐在一侧,没有靠近书桌,似乎却是摆出了一副想给杨十一红|袖添|香的姿态。 温见庭狐疑看了她一眼。 独孤皎皎粲然一笑:“小郎不能来服侍殿下,便由我尽责吧。”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帮杨十一磨起墨来。 温见庭只是叹息了一身,没有阻止,似乎很是心疼这个早熟懂事的小姑娘。他坐下来问杨十一:“你想听淮南子还是三字经?” 杨十一乖巧回答:“淮南子。”温见庭便摊开来书,讲了起来。 独孤皎皎听着温见庭深入浅出地讲着《淮南子》,心中直感慨大师身边宜聆教,这个温见庭果然是个有才的,要不是出身寒门,估计早就国子监祭酒了,不至于现在还是个助教。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压迫这温见庭的贵族出身,只能轻轻笑了一下。 温见庭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讲书,看不见独孤皎皎细微的表情,但是杨十一却把那笑容刻在了眼里,心中一阵颤动。 温见庭讲《淮南子》讲的意犹未尽,终于到了下课的时间,他都没有察觉,直到听见有人在敲门,才恍然惊觉,收了书道:“明天继续。”然后起身离去。 云中移开书房的门,低头送别了温助教,正想黑着脸去叫独孤照出来,抬头瞧见的却是独孤皎皎。 云中往后退了一步,脸上表情变化多端,半晌才幽幽地说:“皎皎怎么是你?” 独孤皎皎甩了甩手,无奈说:“小混蛋翘课了,便宜我蹭了一节淮南子。”她揪了揪自己的衣服,又问云中,“怎么样,为了赔礼道歉,最正式的衣服都穿出来了。” 她平时总不爱穿襦裙,嫌烦,天天穿着骑装,今日当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云中撇过脸去,说,“你倒是比那个小混蛋来让我省心。”他瞧了一眼杨十一,问道:“殿下不会怪罪吧?” 独孤皎皎倒是直接帮杨十一回答了:“殿下当然不会怪罪啦!”说着揽起了云中的手,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回家吧!” 杨十一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头却一阵的翻江倒海。瞧着独孤皎皎亲昵地抱起云中的手,他竟然隐隐约约嫉妒起来,可转念一想云中是她的兄长,这种嫉妒实在是太过于荒唐。 独孤皎皎已经收拾好了书和笔,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侍读是不是要把殿下送回宫去才能走啊?” 云中说:“反正恺已经被赵德仪派来的人接走了,也没我什么事情。”他目光转向杨十一,仿佛在询问他为什么没有立政殿的宫人来接。杨十一有些面红耳热,自己在立政殿这么个尴尬的地位,实在是不敢奢望能有人来接他。独孤皎皎瞧见他表情,便放下了已经拎在手里的书袋子,说:“我还是送殿下回去吧。” 云中翻了一个白眼,“立政殿的人都认识你和照,你在弘文馆可以糊弄过去,在立政殿可糊弄不过去。难道还要跟皇后说,照逃学了你来替他赔礼道歉?” 杨十一立刻爬起来说:“我自己回去也可以的,或者一会儿等四哥一起走。”但他又有些后悔自己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在赶走独孤皎皎? 独孤皎皎歪了歪脑袋,果然说:“那好吧我就和中哥先……” “那个!”杨十一未等她的“先走了”说出口,脑子一热两个字冲了出来。 “什么?”她皱了皱眉,静候他的下文。 杨十一搜肠刮肚半晌,自己本来就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可以拦住她,想了半天,眼看着一旁云中有点不耐烦了,才终于福至心临:“那天……那个人日宴那天我瞧见宇文弘了。” 由头找到了,下面的话就像是被拽住了线头的毛衣,哗啦啦倾泻出来:“我觉着他并不是什么好人,你的小姑……不应该嫁给他的。”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着这句话,独孤皎皎倒是摸不清他想做什么了。 他看着独孤皎皎迷惘的神色,继续说:“那个,那天我们在平康坊见着的那个崔执戟,人很不错的。你们应该叫他登门拜访下独孤相,说不定独孤相也会觉得好的。那个……”他有些语无伦次及起来,“反正,反正就是这样,我先去找四哥了。”说罢抄起书,绕过兄妹二人窜出门沿着廊下一溜烟地跑了,跑得比上午独孤七翘课那会儿还要快。他原本就是想让独孤皎皎能多留下陪会儿他的,怎的自己就落荒而逃了?一边跑,他脸一边热,一边羞涩,一边自责。 云中听他突然提起崔园,凝眉问道:“怎的,十一殿下怎么知道崔园的事情?” 独孤皎皎一拍脑袋:“哦差点忘了!那天去平康坊的时候他也在的,也瞧见崔园了!” 云中倒是挺偏袒崔园的,特别是经过了人日宴一事,兄妹俩对宇文弘也有个具体的认识,越发觉得崔园朗润君子堪为良配。他说:“不过十一殿下说得挺对,得劝崔园去见见大父,我觉得崔园的人品,大父也会喜欢他的。” 独孤皎皎点头如啄米,心里却想着,这个小殿下果然一点都不傻啊。 杨十一跑出了好远,才发觉袖口里头那一截珠花,心中又是一阵的自责,刚才提人日宴是想还珠花的,怎么一顺嘴就说道崔园头上去了?他捏着珠花欲哭无泪。算了,不过至少在崔园一事上头推了一把,若是真能让他和独孤宣成就美事,对他也是一个助力。前世蜀王谋反之时,崔园担任蜀郡司马,正是他刚正不阿地将蜀王一事抖出,才没染蜀王篡位成功。虽然当年的代价是赔进了整个独孤家,但是若是独孤宣嫁给了崔园,对于前世投靠了蜀王导致独孤家满门被灭的独孤徹来说,也算是一种掣肘吧。 好歹也算办了件正事。 苏忠国磨磨蹭蹭地从后头走上来,小声道了一句:“殿下?” 瞧殿下一阵风似地跑过来,又靠着墙一边喘气一边对着朵珠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问题殿下是个面瘫啊,他这个表情转换真是怎么看怎么吓人。杨十一见到苏忠国来,把珠花一藏,问到:“查到什么了?” 苏忠国附耳过来,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杨十一睁大了眼睛,揪住了苏忠国的领子:“你确认?” 第23章 县丞 023 崔园在家中仔细整理了衣物,对着黄铜镜子龇牙咧嘴地梳头。 长得包子一样的儿子崔褒坐在胡床上甩着腿看。崔园叹息一声,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道:“是不是有些太娘了?” 崔褒歪了脑袋,把手里的胡饼往嘴里塞,落了满地的渣子。他也不晓得阿耶今天怎么竟然开始对镜梳妆起来,瞧着阿耶笨拙地开合妆奁,都找不到头油在哪里,竟然还翻出了一盒尘封已久的胭脂。他拿手指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一脸肃穆地把那胭脂放了回去。 崔褒脑子里大概有个意识,就是这盒胭脂应该是自己阿娘的遗物,因为阿耶从来不会去动那些东西,他把油腻腻的嘴在袖子上头随便抹了抹,跳下胡床,走了过去,伸着一双胖手给崔园。 崔园又当爹又当妈,头发还没梳起来,又只能腾出手拿出手巾来给儿子擦。崔褒擦干净了手就又乖乖坐回了胡床上,看着他阿耶在镜子前对付自己的一头长发。 崔园的前妻过世已久,他已经习惯自己梳头了,不过平日里那个发髻有些不够庄重,他总想着把自己额头前那个有些不太顺的毛给撸进冠里头。崔褒瞧着阿耶和自己的毛奋斗着,问他:“今天五郎来么?” 云中老是来找崔园下棋,崔褒都记得他了。 崔园说:“五郎应该不来了,今日阿耶要去趟独孤府上。” 前两日五郎来找他下棋,完了和他大吐特吐苦水,表示实在是看不上宇文弘。崔园和宇文弘没有什么交集,一个在金吾卫,一个在户部,就没说什么,谁知道五郎话锋一转,落到崔园头上,说:“要不你有空去拜访下我的大父,我觉得宇文大人是很不错的,但是他儿子实在是太叫人一言难尽了。要我叫他这种人做姑父还不若让我去死。”说着翻了一个白眼。 崔园也和云中熟了,知道他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样,云中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一定要到独孤府上去。 他想了两日,终于决定,若是将宣娘这样拱手让给宇文弘这种人,还不若去争取一下。 于是他终于给独孤家递了拜帖,准备去府上拜见独孤相爷。 崔褒一双手撑在胡床上,瞧着他阿耶终于翻箱倒柜地翻出一瓶头油来,绣花一样地在自己脑门上摸来摸去,终于把那根逆着长的毛给摸顺溜了,又问:“阿耶,六娘在么?” “你还记得她?”崔园回过头来,独孤家那个六娘也就来过府上一次,崔褒都没正面出去和她见过面,竟然还记得?若不是有时候云中会提起,他都差点忘掉了。他都记不太清独孤家的六娘子长得什么样子,就记得挺胡人的长相,和云中差挺远的,一双眼睛很大很灵活,看着就是个机灵的孩子。 云中也挺机灵的,这么点年纪棋术已经很老成了,与他下棋胜负基本都是对分,果然是江左的王家教出来的孩子。 崔褒说:“嗯,为什么每次都是五郎来,后来六娘就不来了呢?” 崔园自从妻子过世之后和青州房本家的联系也不多了,他们这一支一直式微,青州房又懒得过问朝事,团结力度本来就没有清河大房与小房强,他父亲有是个冷心冷情的,在大理寺做个评事,一门心思投在工作上,他家虽然占个崔的姓,倒像是没有入族谱一样,这也导致崔褒虽然有许多青州房的兄弟姐妹,却没有玩伴。 云中每次来都像个小大人一样,是来和他下棋的,从不理会崔褒,难怪崔褒会惦念着和他年岁差不多的独孤六娘。 不过他这次去独孤家,没法带着儿子一块儿去。 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说:“在家等着阿耶,若事情成了,你想什么时候找六娘子玩就什么时候。” 崔褒浑然不知道大人们中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是说道:“好吧,那阿耶回来给我带点吃的啊。” “成。”崔园笑着答应道。然后又问儿子,“这身还行么?” 崔褒眯着善财童子似的一双细眼睛,点头。 云中已经在独孤家里等很久了,差不多都要戳在门房前,以至于崔园抵达独孤府的时候,给他开门的不是门房而是云中。 他还没问云中为何等在此处,云中就急急忙忙叫门房把他的马牵走,然后扯了他进门,说道:“不知道大父如何想的,这会儿宇文大人也在?” 他臭着一张脸,极度不满的样子,补充道:“你既然要拜见我大父,他也知道你要来,又把宇文大人请来做什么。” 崔园觉得这会儿前厅一定是个可怕的修罗场。 不过既然都已经鼓起勇气到了独孤家,两只脚都踏入尚书府了,难道还能现在夹着尾巴逃么。他又问云中,“四娘知道么?” 云中说:“小姑她最近懒死了都快发霉了,从来都不管前头的事情,你且去,小姑那里我给你递话进去。” 崔园老脸一红,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为了一个姑娘家上门了,他前妻是洗马裴氏旁支,那会儿还是他阿耶押着他上门去给人家提亲。他也没见过那个裴家的姑娘,所以特别的淡定。这会儿却像是个毛头小子似的,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云中几乎要在他屁股上踢一脚了:“去呀!” 崔园再次捋了捋头上,确认所有的头发都干净利落地束起来了,才彬彬有礼地请管事把他领去前厅。 宇文融已经在了,正和独孤勉言谈正欢。 宇文与独孤二家都是八柱国出身,西魏的时候就是过命的交情,不过隋以后宇文家有些式微,倒是独孤家靠着三任皇后四位相爷,和杨家的关系一直贴得紧紧的。 到了宇文融这一辈,他这个鸿胪寺卿兼任户部侍郎已经是宇文家最大的官了。不过这两年他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已经有传言说下一任的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他。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个宰相的官,和独孤勉这个左仆射正好是门当户对。宇文家和独孤家又都是鲜卑人的血统,独孤宣和宇文弘的联姻,看着就是势在必行。 管事进了房通报了一声,崔园跟着进去,朗声道:“晚辈左金吾卫执戟崔园,见过独孤相公、宇文大人。” 独孤勉伸手请他坐下。 宇文融见到崔园,笑道:“这位便是崔执戟?果真是一表人才。融曾听闻你去年中了甲科,才得的执戟之位?” 崔园回答:“是,家父不过大理寺评事,我们这一支虽然姓崔,却也不敢再说是出自清河了。” 宇文融说:“我倒觉得你比兴化坊里头那群姓崔的纨绔好上许多。”他说话素来耿直,胡姓贵族和五姓世家之间多少有些摩擦,他作为户部侍郎,顶头上司户部尚书是个姓崔的,而做为鸿胪寺卿,正下方的下级鸿胪寺少卿又是个姓崔的,崔园也觉得他不会对崔氏有什么好感。若是假惺惺地说“崔家各个都是有才有能之士”这样的话,倒就不像是他曾听说过的明辨有吏干,誉满御史台的宇文融了。 宇文融又转过头去同独孤勉说:“勉,这孩子在钤谋科的答卷融可见过,是个人才。”又转头说道,“若是我有这么个儿子倒好了,一点都没沾上那些崔家子的世家脾气。我那个弘,在户部是一点都不省心。我倒是后悔给他门荫入仕的机会了。” 崔园听见他在谈论自己的情敌宇文弘,竖起来耳朵。云中总是说他的坏话,不过从一个父亲的嘴里讲出来的,倒满满是溺爱。 宇文融又问崔园,“观你的答卷,似乎读过不少兵书,可对执戟这一位置满意?” 崔园回答道:“并不满意。” 独孤勉是个在官场里沉浮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油条了,听了这话,眉心微微一跳,抬眼望去崔园的面色一片坦然。 宇文融笑起来:“这孩子,怎能留在左金吾卫,合该去御史台!”他当年最初也是拜为监察御史,从御史台一路升迁至鸿胪寺。 崔园在拜帖里都把来拜访独孤家的目的写明了,独孤勉自然知道他是为了独孤宣而来,心里头就带着一些不满。向来父亲对自己的小女儿都是有偏爱的,这小子带着个拖油瓶,又只是个小小的执戟,竟然还长那么大的脸来求娶他的宣娘?故此他叫了宇文融来家里坐着,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来个下马威。 但是事件的走势好像于他所料得不同,宇文融怎么和这个小子王八对绿豆地……看对眼了呢? 宇文融问他:“何处不满?” 崔园答道:“不瞒大人,园自负文才,却被授予武职,故此不满。” 宇文融抚掌大笑,道:“你的文才确实不错,本不该是个执戟。” 独孤勉看见老友这么个情况,额头上的青筋挑了挑,声音有些压抑的怒气:“融,你莫手痒!” 宇文融说:“我道你今日叫我来做什么,原来是想推荐个少年郎君给我,勉公啊勉公,还是你理解我啊!” 独孤勉心想,老子让你来是想让你把这个癞□□想吃天鹅肉的混蛋给赶回去的!妈蛋竟然忘了宇文融最大的爱好就是荐官了,他当年担任监察御史的时候往朝廷一连举荐了二十九位劝农使,个个现在都是能顶天立地的人物了,这回瞧见崔园莫不是爱才惜才之心顿起,又想给这个姓崔的小子搞个官做? 果然宇文融完全没有接收到独孤勉的眼刀,哈哈哈笑得独孤家的房顶都要抖三抖,仿佛这个崔园真的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比他家的儿子还要招人疼。 独孤勉好想鞠一把水给这个四十年的老友洗洗眼睛,看清楚点这是你儿子的情敌啊! 宇文融收起了笑,突然板起了脸道:“不过你想做文官,长安城里可没有什么好差使。” 崔园心知肚明。想留在长安,不如安安心心做个左金吾卫的执戟,可他并不想再在这个城管大队小队长的位置上待下去了。他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大理寺评事,没有任何升迁。高位都让清河小房的人占满了,一代一代门荫下去,早就把青州房在朝堂里的位置蚕食殆尽。他们若想获得坦荡的仕途,必须也得像个寒门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 崔园此刻都忘了自己来独孤家的目的了,缓缓地说道:“内朝为官还是外朝为官,对园来说,并无区别,皆是朝臣。” “行!”此刻宇文融像是个诱拐清秀小哥的怪蜀黍,问他,“会昌县丞做不做?” 会昌远在江南西道…… 他抬起头来:“做!” “哎哟就喜欢你这爽利劲儿!你真姓崔?”宇文融都快要站起来了,真的像是失败了四十年的掘墓贼一洛阳铲挖到了前代皇陵一样,拍着桌子对独孤勉说,“这小子我就知道不错!崔家小房那个崔就,两面三刀的,放在我手下办事特别不得力,偏偏又是崔浦的儿子动不得。你是哪个崔?” 崔就,就是宇文融手下的鸿胪寺少卿,崔浦,就是宇文融顶头上司户部尚书。他当着二人的面把两人狠狠吐槽了一遍,弄得独孤勉都不得不张嘴:“融,我这尚书府的隔壁就是崔家。” 宇文融音调不减:“怎的,你这尚书府难道小到我们在这头说话,那头崔家的都能把字儿一个不落地听去了?” 他又扭头对崔园说:“小子,好好干,别让我失望!”说罢顺了独孤勉一壶酒,大摇大摆地从前厅出去了。 崔园有些头晕脑胀,他不是来给独孤勉求亲的么,怎的……求了个官回来? 第24章 等候 024 独孤皎皎终于敲开了独孤宣的院门,她一脸的茫然:“怎的,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 独孤皎皎露出粲然的笑容:“小姑,今日宇文融又来了。” 独孤宣的神色暗了暗:“宇文大人来了,于你又有何干呢?”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有些恍惚的样子。 独孤皎皎冷笑了一声:“切,那个宇文弘,人日宴会上的时候拉着容哥流氓一样的劝酒,说不定等我们走后他就和身边一圈儿狐朋狗友六六六五魁首了,这种人你也肯嫁啊。” 独孤宣淡淡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她把门合上了一点,独孤皎皎却像是一条灵活的鱼,刷拉一声钻了进来,道:“宣娘,你是在恼我撞破了你去平康坊的事情?” 独孤宣说:“这都过去多久了?我是在恼我自己,分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腆着脸平康坊都去。”她甩开独孤皎皎,“如今有了云中陪他下棋,他也不需要我了吧。他和云中下棋倒不用怕闲言碎语了,也省的去了平康坊那种地方损了他的名声。” 独孤皎皎被风中弥漫着的隐隐约约的酸味给刺激了一下,这话说得好像在吃云中的醋似的。她算是看透了,两个死傲娇不肯互通心意,崔园觉得独孤宣看不上他二婚,独孤宣觉得崔园不过是想找她下棋……这一对儿怎么这么让人心糟! 她跑上去抱住宣娘的手臂,说道:“崔园今日也来咱家了!” 独孤宣本来朝着房间走去的步伐瞬间一顿,却又扭过头去:“与我何干呢?” 独孤皎皎以手抚膺,若说云中是独孤家傲娇第一,第二的位置果断就是宣娘!她腿短有些跟不上宣娘的脚步,连着上窜了两步,才追住她说:“能来干嘛,和大父提亲呗!” 估计现在前厅已经是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了…… 独孤宣一愣:“你方才说宇文大人也在?”这会儿脸上的惊慌倒不是作伪了。 独孤皎皎心道,宣娘你果然是抓住重点了。却见宣娘蓦然回身,推开了门就朝着前厅跑去。独孤皎皎连忙跟随她的脚步,亦是冲了出去。 前厅里宇文融早就大摇大摆离去了,留下一脸懵逼的独孤勉和晕头晕脑的崔园。 独孤勉好歹官场沉浮那么久,这种小辈没对付一千对付八百了,迅速回过神来,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问道:“崔执戟,今日你来寒舍,到底是为何事?” 崔园被他这么一提,才回过神来,连忙俯身拜道:“独孤公,园不才,却想来同独孤公所提的,是府上四娘之事。” 独孤勉鼻子里哼哼了一声:“你都要做会昌县丞了,怎的,想让我女儿嫁给你之后,跟着到江南西道去?我的两个儿子都外放了,大女儿又是宫中的娘娘,你就不能让我留个小女儿在膝下奉养?” 崔园一愣,他原以为独孤勉会揪着他上一段婚姻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另辟蹊径地……针对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会昌县丞一事。 独孤勉说:“你要是不想做这个县丞了,还是有机会的,我现在就去同宇文公说。” 崔园却果断地摇了摇头:“独孤公,园……自知配不上四娘子,园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独孤勉拧了眉毛,冷冷地看着他。他低着头,脊背却是肃直的,像是立了一根青竹在脊梁里。这会儿独孤勉不得不感慨起崔家的门风了。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一串零碎的脚步,抬头就瞧见自己的小女儿和小孙女一前一后地站在前厅的外头,扶着门框。 独孤宣知道,虽然她和崔园已经很熟了,可崔园到底还是外男,略微缩了缩头,果然独孤勉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一副马上就要发怒的样子。 独孤皎皎瞧见祖父这样,连忙扯了独孤宣的手把她往回拽,可独孤勉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厅里崔园还是端正地跪坐着,低着头,他知道独孤宣来了,心头一阵欣喜,可是也知道现在不是能和独孤宣打招呼诉衷肠的时刻,便挺直了脊背看着独孤勉的脚步走了出去。 独孤宣乖乖退到了偏厅。 独孤勉走了过来,脸色黑如十几年未刷过的锅底,冷冷的瞥了独孤宣一眼:“怎的,知道他来了。” 独孤宣小声说道:“听说宇文公也来了。” 独孤勉提起宇文融就来气,说:“呵呵,给了那小子一个会昌县丞,把他弄到江南西道去了。” 独孤宣一愣:“江南西道?” 独孤勉冷笑:“怎的,那小子还不肯放手,抱着个县丞的职位高兴得不得了。”他瞥了一眼女儿的神色。 可眼中的女儿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震惊或是伤怀,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这么说来他即将赴任了?” 独孤勉挑了挑眉,觉得今日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宇文融也罢,独孤宣也罢,怎的一个个都不按常理出牌? “既然是宇文公推荐,估计很快就能到任上。” 独孤宣说:“这不对他挺好的么,以他的才华怎能落在小小的左金吾卫执戟上。外放江南道,难道不是对他的历练么?”她抬起头来,满眼的笑意。早先,他同她对弈之时,偶尔也会说起他的抱负,他想持节、想领兵、想做很多事情,却被困在左金吾卫。十六卫的府兵中势力盘根错节,他虽然出身清河崔氏,可是青州房早就没落了,大房小房和博陵崔氏之间争斗不断,他这个崔,在他们眼里早已和寒门无异。如今外放,远离长安,却能远离这一滩纷杂混乱的泥淖,他的才华不怕无处施展,他的拳脚终于可以大开大合,而不是终日里做个郁郁寡欢,只能寄情与十九道纵横之间的鳏夫。 独孤勉有些愣神,却突然笑了起来:“你们两个怎的竟都是如此,造孽!” 他说着造孽,却笑得好像什么天大的喜事。独孤皎皎来长安住了也有一年了,真没见过祖父竟然笑成这样的,他不是皇庭之中铁腕冷血的尚书左仆射么,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偏心眼的大奸臣。 他问:“怎的,这样的事情为何不早告诉阿耶?还得等着崔园亲自递上拜帖了,阿耶才晓得你们俩竟然已经那么交好了。”他又转头瞪了默默躲在角落里想要隐身的独孤皎皎一眼,“还有你,你和云中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独孤皎皎可不敢告诉祖父他们是在平康坊撞破的二人,只是讪讪笑道,“是啊呵呵呵……” 独孤勉叹息一声,他回忆里女儿才不过现在孙女那么大一点呢,梳着双环无忧无虑地,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如今倒也有了心上人了。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给拱了的悲凉。 他官居尚书左仆射,又和宇文融那么交好,自然知道宇文融家那个小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如今看来那个崔园比起宇文弘确实好了几倍不止。 “阿耶……”独孤宣抬起眼来。 “你以为阿耶会拦着你么?他不过是有个儿子罢了,可我们独孤家的女儿,喜欢一个人何必顾虑那么多?” 独孤皎皎被这话吓了一跳,这话真是从这个脸冻得像冰块一样的祖父嘴里头蹦出来的么…… 她差点都以为下一句是“有老婆也可以让他给休了”这样欺男霸女的话。 独孤宣显然也是震到了,她此前一直顾虑的,一个就是独孤家和五姓之间的龃龉,另一个就是崔园的儿子。她以为以父亲的地位、独孤家的声望,纵使崔园出身崔氏,他也断不会让她去给一个小小的执戟填房。 独孤勉想拍她的脑袋,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可恍然才意识到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手停在半空,讪讪收了回来,又板起了一张脸,“这小子能让宇文融那个老儿看上,也算是走了狗屎运了。” 独孤皎皎看了父爱光辉普照不了一刻钟的祖父,心想,现在知道云中和宣娘的傲娇基因从哪里来的了,果真是一脉相传啊…… 独孤勉背了手出去,又不知道和崔园说了些什么,崔园侧耳听着,表情却缓和了不少。很快他就又深深地一拜,立身告辞。 独孤宣和独孤皎皎一直坐在偏厅,听到正厅的移门被推开,发出哗啦的声响,崔园朗润的声音传来:“晚辈告辞。” 独孤宣腾得一声站了起来,着白袜的足朝前迈了一步,却又缩了回来。 独孤皎皎连忙推了她一把:“人家都要走了啊!”都这种节骨眼上了还畏畏缩缩的做什么,刚才祖父的态度不是已经同意你俩自由恋爱了么。 独孤宣这才匆忙趿着木屐,推开门,崔园已经走了挺远一段了。 她扶着门框,咬住下唇,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出口:“园!” 崔园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瞧见独孤勉扭头把正厅关上,门扇磕在门框上发出了泄愤一般的刷拉一声。 侧厅穿着木屐的独孤宣已经走了出来,脸色有些微红:“园……听说你要去会昌。” 崔园笑起来:“是,宇文公愿意为我举荐,我想,既然宇文公都这么说了,调令应该很快就能下来了吧。” 独孤宣红着脸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崔园听了,也是仿佛一把火从脖子根烧到了耳朵尖,捏着个拳,重重点头:“嗯!四娘放心,园……园定不负你!” 后面的独孤皎皎坐在廊下,晃荡着两条腿,张嘴灌进了一口料峭的春寒。 真是冷冷的狗粮往嘴里胡乱地塞啊…… 云中走过来,他没穿鞋,软底的袜子走在廊上没有一点声音,他靠着独孤皎皎坐下,叹息一声:“崔公去了会昌的话就没人陪我下棋了。” 独孤皎皎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差点都要痛哭流涕出来,近距离围观这等家庭伦理大戏啊。刚才宣娘那一声“园”叫出口,她差点都要脑补出一段“白娘子和许仙在断桥上飞奔着冲向对方,一边疯狂嘶吼相公娘子”的戏码。她往云中身上靠了靠说:“唉有情人倒也能终成眷属了。我们俩还真是神助攻啊。” 云中点了点头,目光却悠然飘远了。 第25章 怨念 025 独孤皎皎觉得这把狗粮吃得有点撑得慌。 狗粮吃多了之后就会想把这把狗粮分享出去,这样好像就不会撑得那么难受了。 强塞狗粮首当其冲的就是杨十一。 独孤皎皎和独孤七达成了协议,每天上午的课都是独孤七去上,把头天温见庭布置的课文背一遍就可以回来了,然后由独孤皎皎再去给温见庭道歉。独孤七这个小婊砸,记忆力好得逆天,若不是看着他情商低得令人发指的份上,独孤皎皎都要怀疑其实他才是那个开了金手指的穿越主角。 温见庭也算是摸清楚这对姐弟的套路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轮流在他这里刷存在感,可到底独孤皎皎一点错事未做他不好惩罚,独孤照作业也天天完成背书亦是过目不忘,他还真找不到什么机会狠狠揍独孤照一顿煞他的威风。 杨十一表示很满足。 今日温见庭似乎染上了伤风,下午请了国子监另一位助教来代课,那个助教心不在焉讲了半节课就提前下学了,等那助教一走,独孤皎皎立刻关上了书房的门,开心地和杨十一说:“你知不知道,我大父同意宣娘和崔园的事情了!” 杨十一抬头:“是么,挺好的呀。” 独孤皎皎说:“不过崔园被外放到江南西道担任会昌县丞了,大概要两年才能回来,不知道宣娘和崔园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好期待啊!”说着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现在这个大小正好可以当花童,再过两年估计就不行了。”上辈子伴娘做得有点多,心中还是有些怨念。 趁着现在还是无忧无虑的童年,真想就地在这榻榻米上打个滚啊。 杨十一:“花童?” 独孤皎皎咳嗽了一声:“额,就是撒豆子的童子。” 杨十一心想,那个得是个童子吧,她现在虽然是个小童打扮,可依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啊。 独孤皎皎又说:“这事儿也有你一分功劳,我和云中打算过几日去拜访下未来的姑父,你要不要也去?” 杨十一的眼睛亮了亮,上回他出宫,还是跟着杨三去的平康坊,这回终于能去个正常的地方了。至于崔园,他并不质疑他的能力,希望他在娶了独孤宣之后能为将独孤家摘出蜀王之乱这事费点心吧。 不过他现在也只是个会昌县丞。 独孤皎皎将话传达到了,又高高兴兴地去找云中,这几日小姑的爱情仿佛是她自己的爱情一样,走起路来都轻快不少,杨十一看着独孤皎皎像只小鸟一样地飞了出去,怔忪了一下,想起今天又忘了把珠花还给她了。 他想起前几日苏忠国传来的消息,将书拢了拢,把被独孤皎皎踢得乱七八糟的垫子又摆放好,拎起书袋子去隔壁房间找杨四了。 过了两日休沐,杨十一在立政殿的女尚宫陪同下站到了恭礼门外等着独孤家的马车来接。对于他同独孤家的孩子交好一事,皇后表现得很满意,有那么一恍惚间他都觉得说不定以后皇后会为了让他继续支持杨四,把独孤皎皎许给他。 那他重活这一世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觉得他现在真的很容易满足,杨四活着,独孤皎皎活着,他想要守护的大隋还在歌舞升平着,突厥的铁骑没有跨过陇右道,吐蕃的大军没有攻下整个剑南,一切都太过美好。 春日阳光正明媚,一架低调的马车笃笃笃行至恭礼门,从上头探出个脑袋,却是梳了双环的独孤皎皎,笑道:“暾!上来!” 杨十一一阵恍惚,定在了那里,连黄门给他搬矮凳都没察觉。她方才叫他什么……暾? 独孤皎皎缺了的门牙已经长回来了,这咧嘴的笑容仿佛能让整个长安的阳光失色。 独孤皎皎看他呆在那里,又是一副死机了的模样,一时间竟然也吃不准他是装蠢还是真大脑当机了。她又叫了一声:“暾!” 女尚书推了杨十一一下。 杨十一这才反应过来,他简直欣喜若狂,慌忙爬上矮凳,由独孤家的僮仆扶着上了那架马车,独孤皎皎笑他:“难道暾不是你的名字么?你自己都忘了?” 杨十一说:“你怎么知道的?” 独孤皎皎把他扯进马车里,说道:“你那本三字经上头名字写得那么大!” 她原来是看见了呀,他还以为她并没有注意…… 云中靠在软垫上,拧着脸看向窗外,独孤皎皎又蹭过去,要去扯他盖在腿上的毯子。云中冷着一张脸抖出一个毯子角来压在独孤皎皎的腿上,低声仿佛威胁一般地说道:“别瞎动。” 独孤皎皎嘿嘿一笑,对杨十一说:“中哥闹别扭呢,过几天崔园就要走了,他怕没人和他下棋。” “翰林院棋待诏王积薪难道不是你母家的族叔么?”杨十一问。 可这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这个时代的他并不应该能知道这么多的东西。上辈子王积薪算是为数不多能陪着他一直到国破的人,他一辈子都待在了翰林院,真的终日沉迷与十九道黑白纵横之间,他登基后,轧罗山反叛,五姓重臣纷纷离开长安南迁,想要效仿当年衣冠南渡之事,逃往蜀地另立政权,而留在京畿的他,太多太纷杂的事情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个他只能靠下棋来消极地将那些事情暂时抛到脑后。 这辈子他还没见过王积薪。 独孤皎皎倒是没有听出什么不妥来,高兴地说:“也是,反正弘文馆里翰林院也不远,中哥你去找他不就好了。” 云中却是拧着脸假装看风景,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才不是舍不得崔园,舍不得他干嘛。” 独孤皎皎知道云中傲娇病又犯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练就了自动翻译傲娇中的每一句话的本领,他刚说的那句直译过来不就是“他一走我真的要想死他了嘤嘤嘤”。她无奈地往外头做了做,从马车上的暗格里头拿出一盒糕点来,放到机子上,问:“要不要吃樱桃毕罗啊?西市新开了一家毕罗铺子,樱桃口的做的特别好吃。不过蟹黄味的要等秋天吃过了才能评价。” 杨十一捻了一块放到嘴里,这种胡地传来的食物,总是甜的有些过分。胡人的饮食都是锋芒毕露的,酸甜苦辣每一味都要做到淋漓尽致。和她那张扬的性子真还有点像。 “你不是说要把这个给崔褒么?”云中突然说。 独孤皎皎拍了拍胸脯,“留着呢,我怎能只买一盒?”说着把一整个毕罗塞进了嘴里,吃得整个脸鼓鼓囊囊的。 “丑死了,和那个胖包子越来越像。”云中冷哼一声。 杨十一不太清楚包子是什么,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独孤皎皎一惊,这年代还没有包子这种叫法,流通的叫法是叫蛮头,只不过在她家里她改不过嘴来,大家觉得包子二字也很形象,才开始全家都管有馅儿的蛮头叫包子。 她笑了笑解释了一遍。杨十一看着她嘴里塞着毕罗,又和他讲着“包子就是塞了肉的蛮头”这样的话,觉得她还真的……像一个“包子”。他扯了扯嘴。 独孤皎皎一口毕罗差点噎在喉咙里,面瘫杨十一刚才在笑?蛮头就是包子包子就是蛮头这样的话难道好笑么? 她把嘴里的毕罗吞下去,拿水顺了顺问道:“怎么了?” 杨十一却学着云中把头偏开,掀起了车帘假装在看风景:“没什么。” 这句没什么说得当真是如沐春风。 到宣阳坊的时候崔园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知道今日除了两位独孤家的孩子,还有一位小殿下要来,故而更加恭谨,云中率先下了车,依旧怀里搂着他的两个棋盒子,进了门就火急火燎要找崔园再战一盘,跟在崔园后面的崔褒,探头探脑地瞧着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童子,穿着华贵,气质清冷,却不是六娘。 杨十一下了车看见个小胖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独孤云中说的那个胖包子是谁。 “崔包!”独孤皎皎最后一个被僮仆扶着下来,瞧见那个眼巴巴的小胖子,惊喜出声。她就来过崔园家一次,就觉得这个小胖子实在是可爱得很,下了车便立刻打招呼。 崔褒不知道她叫得是此包非彼褒,心里高兴她知道他的名字,开心地冲上去:“六娘子!” 杨十一就这样被忽略在了一旁。 独孤皎皎伸手就去捏崔褒的胖脸。他脸颊上两团粉嫩细腻的肉,几乎就要和细长条的眼睛浑然一体了,穿着一件圆领的小袍服,整个人真的和刚刚出笼的包子一模一样,戳一下脸上留一个印子,然后那个小小的凹陷还能慢慢地复原回来。偏偏他又软萌,戳一下还会笑眯眯地把另外半边脸递过来给独孤皎皎继续戳,独孤皎皎实在是戳得不亦乐乎,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常常跟着云中一起来崔家。 杨十一看着二人在崔家大门口玩“你戳我我就伸出脸来给你戳”的游戏,突然有些惆怅。 上次去平康坊前,独孤皎皎也这么戳他的来着,后来遇见了崔园,她就再也没有对他动手了。是因为在崔家遇到了崔褒么? 他脖子上还挂着她送的小佛呢。 莫非她喜欢胖的手感好的?他悄悄捏了自己的胳膊,在立政殿里头住了那么久,吃的和杨四都是一样的珍馐,结果好像也没长出几两肉。他想当众拍拍自己的脸,又觉着这个动作委实太过于羞耻。他应该是胖了点的吧?不过好像要吃到崔褒这样的水平也得费挺大的劲儿的。 自己如果真的也胖成这种眼睛都要没有的状态,得一天吃多少啊? 那如果他真的胖成这样了,独孤皎皎会来捏他么? 杨十一开始考虑自己下回是不是真的应该多吃一点了。 独孤皎皎不知道杨十一心里头那点怨妇的想法,要是知道旁边站着的面无表情的十一殿下竟然在思考把自己喂肥好勾引她的事情,她估计能吓得当场穿越回去。 怪阿姨独孤皎皎在崔家门口捏了个爽,才和崔园一起手牵着手走进去。 落在后面的杨十一心里简直要挠墙了,这怎么就牵上了呢!六娘子你都七岁了啊! 四处“拈花惹草”的独孤皎皎根本就没看见身后殿下长门怨妇般的眼神。 杨十一自己跟自己怨念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小佛,那朵珠花还让他藏在贴身的荷包里头,他突然又有些欣慰。 自己回来,又一次被她从太液池里头救起来,约莫就是来报答她的恩情的吧。 这一世只要她还活着,她平安长到出嫁的年龄,她找到一个珍惜她的郎君,她膝下儿女成群,她在子孙的环绕中寿终正寝……就好了吧。 他不想再奢求太多,怕让这好不容易修来重活一世的业力,被他的贪婪所淬灭。 只要她平安就好了,他想。 第26章 防盗 026 兄妹二人与杨十一在崔家留了夕食,才离开了宣阳坊。谁知道刚一回到家中,就看见独孤七正在满院子打滚撒泼。 “不要!!不要!!我不要阿耶走!!!”他尖叫着,声音像是一把利刃刺进独孤皎皎的耳朵。 独孤皎皎眉心一跳,崔园要去会昌赴任,独孤徹也到了回剑南的时间了。如今吐蕃在剑南道外像是只虎视眈眈的狼,独孤徹本来在长安就不应该待那么久的。 王琳到处追他,可是他跑起来像是一只尾巴着火的兔子,根本逮不住。 见到独孤皎皎进来,独孤七一把扑了上去,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了她的身上,厉声尖叫道:“阿姐——我不要阿耶走!” 简直是在胡闹! 她把独孤七从她身上扒拉下来,掀起他脏兮兮的袍服的下摆,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勉强擦掉了满脸的水痕鼻涕痕,揪着他的耳朵:“阿耶是去做官,又不是去送死!你嚎成这样做什么?”去年在洛阳,他也是这么一出,今年还变本加厉了呵?这个弟弟就是个玉面小阎罗,熊起来根本让人制不住。 独孤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叹息地看着这个完全管不住的幼子。 独孤七哭得都快断气了,大声大声都喘着,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通红,又去抱王琳的大腿:“阿娘,我不要阿耶走——” 王琳也被他这样弄得有些泪水涟涟,想着丈夫这一走,又是一年都见不得,一双眼里便扑簌扑簌掉下泪来。 这离别前哭成这副德性好像有些不吉利啊。 独孤皎皎揪住独孤七:“你功课背了没有啊,我可不想再替你挨戒尺!”虽然温见庭还真没打过他。 独孤七抽抽搭搭地:“还用背么——噎——使勇而无刚者……噎……尝寇而速去之……噎……君为三覆以待之……噎……戎轻而不整……” 他依然是张嘴便来,一句打一个哭嗝,把《左传》背得坑坑洼洼,独孤皎皎都听不下去:“好好好停停停,你究竟想怎样?” 独孤七尖叫着说:“我——我也要去剑南!!” “你去那里做什么!”独孤皎皎怒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是十一殿下的书童!” 独孤七被噎了一下,却还是梗着脖子道:“可、可二哥三哥四哥都跟着二叔在外头……” 独孤皎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孩子不是舍不得阿耶,他的目的就是想跟着阿耶离开长安,好避免每天都要去弘文馆。“去剑南干什么?”她问。 独孤七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儿,“打……打仗。” “就你?”独孤皎皎瞧了一眼他瘦弱的小身板,才七岁的小孩子嚷嚷着要去打仗要做将军,虽然这种鸿鹄之志的确需要鼓励,可在她这个老阿姨看起来,就跟穿尿布啃手指的时候发鸿愿要当科学家打外星人一样可笑。 云中倚着墙,一言不发。王琳捂着脸,黯然垂泪。 一直坐在石凳上的独孤徹站了起来,突然走了过来,问他:“照,你知道什么是打仗么?” 独孤七拿脏兮兮的手背抹了抹眼泪,在脸上摸出了一道灰黑的印子,“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说。 独孤皎皎一愣,这是她弟弟?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也被穿越了? 独孤徹的脸色却露出了笑意:“你怎知道这句话,你懂得是什么意思么?” 独孤照坚定地点头:“容哥教的。我懂的,容哥和我讲过的。” 独孤皎皎觉得一定是穿越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所有的金手指都开在了独孤照的身上了。她一个白活了快三十年的老灵魂,都比不过这个本土的七岁小孩儿。这孩子上辈子杰克苏投的胎吧? 独孤徹的表情有些松动了。独孤照连忙揪住了他的衣摆,又摆出了委屈的神情:“阿耶,让我去剑南吧,二哥、三哥、四哥跟着二叔也没和他惹事,我会听话的。” 独孤皎皎打断他:“可是你是皇后钦定的伴读,你还得在弘文馆服侍十一殿下。” 听到她说杨十一,独孤照的脸色又垮了下来,嘴角都要耷拉到下巴里了:“我……哎呀十一殿下哪里需要我呀,和他说一声便好了,独孤家出一个伴读就够了啊!!” “反正,你和十一殿下关系那么好,你帮我去和他说不就好了啊?”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泪光中透着狡黠的引诱。 这小子——简直是编织了一个大套子给她钻!她有些气:“什么意思,你自己犯下的事情我要替你擦屁股不成?” “你是阿姐!”独孤七说。 独孤皎皎一个箭步冲上去,“我就比你早生了一炷香的时间!”看老娘不好好收拾你这个熊孩子! 看着两个双生子一言不合就扭打作一团,独孤徹终于发挥了一个严父的作用,上前把他们分开了。 独孤照一脸“你是姐姐你怎么可以欺负我”地看着独孤皎皎,小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拿着一双大眼睛瞪着她。独孤皎皎那里肯示弱,好像她的眼睛不够大似的,恶狠狠回瞪回去。 独孤徹帮双生子分开,倒了揽了独孤照入怀,柔声说道:“既然想和阿耶去剑南,何必拐弯抹角地撒泼,去不就成了?” 独孤皎皎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爹你是在坑女儿么?“可若是照走了,弘文馆那里怎么办,我要怎么去向十一殿下请罪?”她说。 这回独孤爹的心眼倒是破天荒地偏向了儿子,“自然是无事的,照估计去了剑南也就一两个月就回来了,就说小郎身体不好不就好了?” 独孤皎皎赶紧朝云中使眼色求救,可没想到云中竟然也摆了摆手道:“阿耶说的对,让他去剑南,长安还能清静些。”说着走过来拉独孤皎皎,“我才懒得在弘文馆天天管他,他要是在弘文馆里头,我天天脑袋都得别再裤腰带上头。你也省的天天跑温见庭地方看人脸色!”一边说着,一边把独孤皎皎拉出了院子,朝着自己住的院落走去。 独孤皎皎觉得今天怎么谁都在给独孤七送助攻? 没走出两步,就听见院落里独孤七欢天喜地的吼声:“阿耶!太好了!去剑南!” 她叹息一声,算了,就是独孤七那个性子,去了剑南那种穷乡僻壤荒山野岭的地方,到前线大营里头吃一嘴的黄土,估计还真的一个月不到就哭着喊着要回长安了。再忍一个月便罢。 是以第二天,杨十一就惊喜地发现,独孤六一早就来了。 她有些恹恹地,小声向温见庭和杨十一请罪,这两个月来总是她来给小郎擦屁股,温见庭都习惯了,说道:“罢了,也辛苦你了,在这留着吧。” 终于挨到了中午,立政殿的宫人来给十一殿下送辅食,惊讶地发现独孤六跪坐在廊下,她拿出盘子问道:“六娘缘何在此处?” 独孤皎皎把小郎的事情说了一遍,叹息:“身为长姐我就得给他处理这种事情?中哥倒是落得清闲!” 立政殿的宫人有些心疼起她来,问她要不要一起用辅食。 独孤皎皎低着头挡着脸摆摆手说:“有劳了,不必。” 话虽然这么说,她倒也是饿着了,探头看了一眼那食盒里的东西。 因为在书院,摆不出什么十道八道的珍馐来,皇子读书时候的午饭,也挺寒酸的。几个胡饼,配上一两样精致的腌菜,仅此而已。 她看了看手里的胡饼,此时杨十一正好出来,恰巧对上了她有些渴望的眼神。 杨十一连忙摆手:“没事你吃,我本来也吃不了那么多……” 独孤皎皎就把胡饼整个塞嘴里了。 吃完了她擦擦嘴,才开始给杨十一倒苦水,诉说昨日他回宫后,独孤府上发生的闹剧,然后再正式通知他一遍,这几个月,他得一个人挑灯苦读了。 杨十一细细地啃着胡饼,一脸安静斯文,却也装模作样地挤出了几分可惜的神色:“小郎真的不来了?” 独孤皎皎晃了晃腿,拍着肚皮往后一仰倒:“嗯。” 杨十一看着她丝毫不顾形象,叉着腿枕着胳膊躺在地上,赶紧喝了口茶水把噎在嘴里的胡饼顺下去:“六娘你这……” “别,别叫我六娘了。”独孤皎皎说,“凭什么我就比他早生那么点,什么事情都得顺着他来?就因为他带把儿?”说罢叹气翻了个身,又趴在那里了。 杨十一绞了绞手指,她这话说得委实太不讲究了,什么把儿不把儿的…… “诶你别趴着,刚吃完会……难受的。” 独孤皎皎瞥了他一眼,倒是听话乖乖爬起来,张口便道:“你怎的比我阿娘还啰嗦……” 杨十一一口胡饼卡在嗓子眼里,堵得难受得慌,刚刚还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得像是千秋节大明宫的一颗心,一下子又好像被丢去了幽州在冬日的雪地里滚了一圈儿,落满了冰碴子。偏偏那个始作俑者还丝毫没有感受到自己一句话能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影响,竟然还去扒拉他的杯子。大概是刚才那一趴真的让独孤皎皎觉得有些反食,直接拿起杨十一的杯子,把里面的茶汤一饮而尽了。 杨十一又觉得自己刚被滚在雪地里的一颗心,直接给踹油锅里炸了。 他张了张嘴,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能说什么?上辈子就是背地里心悦了她那么些年,始终说不出口,这辈子照样一提到情字,嘴巴就像是被拿针线缝上了一样。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贪心了。刚刚回来那会儿,还想着只要能再见到她一面,就瞑目了,现在却越发盼望她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多一些,能别嫌他啰嗦,能……喜欢他。 可是对方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的吧。就他揣着一颗活了二十三岁的心,对她隐秘地渴望着。 他微微转过身去,把剩下半个胡饼也给塞嘴里了。 不管那么多了,还是先把自己吃胖点,在崔家那个胖子面前竞争力大一点吧。 独孤皎皎没想到就喝了他半杯茶汤的功夫,眼前这个小殿下能思维发散得那么远,都能想到给自己催肥的份上了。她瞧他别扭地扭过脸去愤怒地吃饼,立刻脑补了一番如此这般的剧情。莫不是这个小殿下在立政殿实际天天受到欺凌,对独孤家敢怒不敢言,故而自己喝了他半杯茶汤,他都觉得委屈?这孩子心眼那么多脑洞那么大,能这样想不是怪事…… 她连忙凑过去,有些巴结讨好的语气道:“殿下,暾殿下,我不是故意的啊,我这就叫人给你再倒一杯。”说着便起身准备拿着空杯子跑出去。 她那巴结讨好的语气落在了杨十一的耳朵里却变成了柔声劝哄的意味,一阵鸡皮疙瘩上来立刻软掉了半边身子,杨十一一把拽住她,把她拉下来坐好,通红着一张脸:“不……不必。” 这小子怎么还委屈上了…… 果然皇家里出来的人心思都是那般深沉难测,独孤皎皎歪着头想了一阵,说,“下次旬休的时候崔园就要出发去会昌了,我和云中要送他出城,暾你也去吧?” 她故意单字单字地叫他的名字,显得更加亲密些。果然杨十一的耳朵尖都红起来,小声说道,“嗯……皎皎。” 这两个字压在心头多少年,今日终于吐出了口,在舌尖过了一遭都还带着一丝甜味,让他无端端想起初见那日她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那个沉重的带有薄荷味道的吻……他突然捂住了脸。 这下轮到独孤皎皎懵逼了,她哪里想得到对方还惦念着太液池旁边的那一场人工呼吸。 她刚才也没调戏他呀,这个殿下是鬼上身了么……泰瑞宝…… 第27章 防盗 027 长安的春日是一日比一日渐渐暖起来,一到了旬休,杨十一就早早地迫不及待换好衣服,又让女尚书领着在恭礼门前站着,翘首以盼独孤家的马车。 他们家的车驾素来准时,到了约定的时辰立刻就出现了,又是独孤皎皎探出一颗脑袋,高兴地朝他招手:“暾!” 杨十一立刻飞一样地跳上了马车。 今日里独孤皎皎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襦裙,上头绣满了鹅黄色的花朵,像是春日里开满了雏菊的山坡,衬得她一张立体脸庞格外的明艳。车内云中亦是同色系的袍服,倒是装模作样地束了个冠,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杨十一正襟危坐,又忍不住拿眼睛去偷瞄独孤皎皎,却见她双手撑着脸颊趴在车中小几子上,有些哀伤的模样。 到底是送别友人,还是会有些伤感的吧。 不过一想到那个胖乎乎的崔包子此次也同他的父亲一起往会昌去了,他心里头有隐隐有些邪恶的雀跃。 他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这股子邪念给吞下去。 独孤家的马车出了城东,一路往灞桥去了。 二月末三月初,真是草长莺飞柳絮漫天的时候,灞桥外的长亭上被不知道哪户人家扎上了青色的帷幔,落在漫天雪白的柳絮中,当真渲染出了一股子的离愁。独孤宣亭亭玉立地站在亭内,正在和崔园叮嘱些什么。崔褒识相地没去打扰,晃荡着两条小胖腿坐在亭子外头,远远瞧见了云中他们的马车,高兴的跳下来,两条短腿就扑腾扑腾地往处迈。 独孤皎皎早就远远瞧见那个包子在跳着向她招手,便也从马车中探出头去,高兴招呼道:“大包子!” 崔褒是家中独子,家里人都叫一声崔大郎,独孤皎皎偏偏另辟蹊径地叫他崔大包。包和褒同音,崔褒听不出区别,更不知道包子是什么玩意儿,以为是独孤皎皎把他的名字和他的齿序杂糅在一起的昵称,还喜欢得要紧,高兴喊道:“皎皎!” 他也不叫六娘子了。 在马车里强装淡定的杨十一觉得肚子里一股子邪火就往外蹭蹭地冒。这胖子怎么回事,他叫个皎皎都是心里头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了一辈子才好意思叫出口,他倒好,直接站在灞桥上振臂高呼。 可还没等他那股子邪火窜上脑门,马车停下了,独孤皎皎像一只小黄鹂一样窜了出去,连凳子都没搬,直接飞身下了马车,跑向小胖子。 小胖子因为要出远门,怕脏,穿了件灰色的衣服,可身上灰扑扑的越发显得脸色红润,脸上两坨软肉随着他奶声奶气地叫着“皎皎”,不住地抖动。一双眼睛因为笑开了,完全被肉给吞没看不见了,只能靠着纤细的睫毛勉强辨认出眼裂的位置。独孤皎皎丝毫不客气,一见到崔褒就伸出了怪阿姨的罪恶之手,朝着他粉嫩的脸上戳去。 崔褒高兴地捧着脸让她戳。 “大包,你去了江南西道可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崔褒满嘴答应着:“成,我叫我阿耶教我写字,皎皎你也要给我写信啊!” 独孤皎皎小声地说:“我家小郎也要出远门了,以后我得给你们两个人都写信,肯定会累死的。” 崔褒也没想过小郎去剑南是个什么情况,就听清了她好像不太愿意给他写信的样子,露出了忧伤的眼神:“那可不成,我会想你的。” 独孤皎皎拍了拍他胖乎乎的肩头,说:“你阿耶如今官运亨通了,将来说不定可以平步青云,你要好好念书,中个进士,别想什么有的没的!” 崔褒咯咯笑:“好吧!那,等过两年我阿耶回长安了,我再来找你玩!” 独孤皎皎说:“成,等过两年你阿耶任期结束回长安,他就算我姑父了,你也是我表弟了。”她瞄了一眼亭中郎情妾意的独孤宣和崔园二人,高兴地诱骗道,“届时我就是你表姐啦,你可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得叫我一声阿姐了!” 崔褒便直接叫道:“阿姐!” 独孤皎皎高兴地摸了摸他圆圆的脑门,然后踮脚从长亭外折了一根柳枝,掰了个环儿,套在了崔褒的脖子上。 崔褒胖而红润的脸衬着一圈柳条,像是一颗大寿桃。 杨十一下车的时候就听见独孤皎皎和崔褒两人“表姐”“表弟”的亲昵,肚子里像是吞了一个大火球,可脑子里的理智拼命地告诉自己,这辈子回来就是为了守护她的,别多想、别多求、别贪婪。另外半边又叫嚣着,上辈子就错过她了,这辈子还要眼睁睁地失去么?理智就有告诉自己还早还早,人家才八岁……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裂开了,简直一掐脖子就能模仿咆哮马窒息。 云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本来想去亭中和崔园道别,可目前崔园和独孤宣在里头你侬我侬,他决定不去做这个电灯泡,便也站在一脸纠结的杨十一边上。 杨十一捂着心口,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 云中这才拿胳膊肘怼了怼他,“怎么了。” “……可能柳絮太多了有些难受吧……”他说。 云中腹诽了他一句矫情,瞧着小姑似乎终于和崔园说完了,便提步朝亭中走去。 杨十一被抛弃在灞桥上,远远地看着柳树下两个孩子。 独孤皎皎一身天青色,站在漫天柳絮中,站在二月末浮动的杨柳丝下,像是一棵嫩嫩的水葱,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身上那些鹅黄的花朵都像是因为她的笑容而益发盛放了。 他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无论哪一世,她都能轻易将他的目光偷去而不自知。 他抬手,隔着春日轻薄的罗衫,捏住了她送他的玉玦,刚想痴笑,却看见远处柳树下独孤皎皎掏了掏自己的袖子,从里头拽出来一个粉色的荷包,递给了崔褒。 这情景怎的如此眼熟? 崔褒高兴地打开,从荷包里头倒出一块翠色的玉来,系着红绳,红绳上用白色的玉珠子点缀,看着极为精巧细致的样子,不似俗品。 独孤皎皎就笑着从崔褒的手里接过那块玉,推着崔褒原地转了半圈,让他背冲着他,欢天喜地地帮他把玉给挂上了脖子…… 杨十一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觉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 如果他没看错,那块玉和他脖子上的玉玦——是一模一样的两个! 独孤皎皎帮崔褒系好了带子,崔褒长得胖,脖子也比杨十一粗了一圈儿,系上带子后红线是将将好,不用她出动一口铁齿铜牙,她高兴地把崔褒转回来,问他:“喜不喜欢?东市买的!” 崔褒捧着那块玉,笑得粲若春阳:“嗯,谢谢皎皎!” 灞桥上的杨十一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喀嚓喀嚓的,落了一地,全都融进了满地的春泥里。那玉玦一对儿,他以为另外半块该在她的手里,她却送给了崔胖子!这难不成是他和崔胖子的信物么! 崔褒丝毫感觉不到杨十一怨毒的目光,掏了掏袖子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回礼的,便上前一步,一双胖爪子抓住了独孤皎皎的手,大大方方地把她的一双手摁在了自己的脸上。 杨十一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要磨碎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就是:你这个死胖子赶紧给把你的猪蹄拿开! “是六娘子么?”身后灞桥上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黄鹂啼鸣,山泉入涧,婉转清丽。杨十一回过头去,见到一个十一二岁少女,水色罗裙,胳膊上一条绯色披帛,露出肩头一片白腻腻的皮肤,见到杨十一,轻声笑道:“这位便是十一殿下吧?” 他不曾见过她,但是光看她的容貌,大概也能猜出她是谁。 她太美了,美得像是画中仙子,纵使平康坊最娇艳的娘子都不及她万一。 杨十一早就听说,年初自蜀郡来了一位宗女,乃父是平乡县子杨玄琰,高祖杨汪是太宗时期的上柱国,虽然如今家门已经败落,却因为一副好相貌,在皇室子弟中传遍了,连他这位生活只有立政殿和弘文馆两点一线的,都听闻了她的大名。一开始只凭听说他并不能想象出那位宗女究竟是个什么样貌,可看见她的真人,一下子就能知道,她就是那个平乡县子的女儿,不能是别人了。 不过他穿的便服,不知道这位宗女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杨玉向他福了福身,看出了他眼中疑惑,解释道:“人日宴见过殿下一次,只是殿下没有注意到小女。”她又看了一眼远处柳树下的独孤皎皎和崔褒,问道,“殿下是和六娘子一道的么?” 杨十一点了点头。 此时独孤皎皎也发现了杨阿玉,高兴地朝她招了招手:“是玉姐么?” 杨阿玉便朝着杨十一又一福身,提裙小步朝着独孤皎皎奔去:“竟没想到在此处能再次相见,六娘子也是来送别友人的么?” 独孤皎皎高高兴兴地把崔包子介绍给了杨阿玉:“这位是新任会昌县丞崔大人园之子褒,这位是平乡县公之女阿玉。” 崔褒依然捧着独孤皎皎送给他的那块玉,甜笑道:“玉姐好。” 亭中云中本就和崔园没有那么多惜别的话要说,便依着习俗出来折柳条相赠,却见到杨阿玉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站在亭外,同崔褒和皎皎说着话。 他下亭差点一脚踩空,若非是崔园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说不定真的就要跌下去了。 “云中……”崔园扯了他一下,问道,“无妨?” “无妨。”云中垂着眼,快速跑到柳树下,踮脚去折柳枝。 刚才那根能踮脚够到的柳枝已经被独孤皎皎给折下来了。云中现在去够的柳枝正好在他头顶一个尴尬的位置,他踮起脚来拽住,却因为力气比不得独孤皎皎,拽了两下都没拽下来。顿时脸上便有些热。可崔园下了亭子又被独孤宣叫住了,没瞧见他这拼了命地折柳。云中松开柳枝跳了两下,可他身体素来不好,没法像独孤皎皎那样一蹦三尺高,跟着那根柳枝纠缠了许久。 突然一只素手伸了过来,咔嚓一下把他头顶那根柳枝掰断了,递到他的手中。“云中,又见面了。” 云中连着往后退了两步,才伸出手来别别扭扭地把那根柳枝接了,低声道了一句谢。 杨阿玉比他大两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发育了,就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地抽条,杨阿玉的个头能比矮小瘦弱的云中高出一个头去,攀他够不到的柳枝易如反掌。她笑了笑道:“你该多吃点了。”一双眼睛像是月牙一般。 云中小声嘟哝了一句:“不用你管。”一溜烟地跑到崔园那里,把柳枝递给了他。 杨阿玉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不过好在她并非小心眼,就只是轻声哂笑了一声化解尴尬,又转身回去同崔褒和独孤皎皎说话去了。 独孤皎皎才晓得原来她是来送别她的父亲的。 杨玄琰如今是蜀郡司户,官职不大,但好歹是有个爵位的,就算累世递降成了县子,那也是个子爵。不过他在长安待不了多久,如今也该回到任上了。可是杨阿玉却不随去,留在长安寄住在她的叔父家中,将父亲送出灞桥,自己还是得回城内。 杨阿玉说:“毕竟留在长安比在蜀郡好找人家一些。” 独孤皎皎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反正阿玉作为宗女肯定嫁不进皇家,嫁给长安城里哪个公子都比嫁进宫里好。 几个孩子说了一会儿话,崔褒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独孤家兄妹和独孤宣将崔氏父子送上了马车,目送他们南下,又别过了杨阿玉。 杨十一一直在灞桥上远远地站着,直到他们回来,才缓过神来。独孤皎皎问他:“你方才怎么不去和崔褒告别啊?” 他想起那个粉红色的荷包,垂了眼,嘴上却说着:“不太喜欢别离的场景。” 独孤皎皎狐疑看了他一眼,但他那张清冷的面皮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便只是招呼了一声:“上车吧。” 第28章 防盗 028 崔褒走了没两日,杨十一就觉得那个粉红色的荷包像是一道催命符,日日夜夜叫他无法安宁。可他偏偏又没什么理由,难道去和六娘说,他不喜欢她把一对玉玦掰开来送给他和崔褒么?——实在是太丢人了。他和六娘现在隔了层九曲十八弯的关系,哪里来的那么大脸去要求六娘不和别家郎君交好?何况崔家和独孤家的婚事,他自己个儿也掺和了一脚进去了呢。 而且如今独孤照也偷偷跟着独孤徹去了剑南,这段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进学,前段时间独孤照闯祸的时候他还能期待六娘来给他善后,可如今根本见不到六娘一面。 复而想到崔褒都去蜀郡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转念一想,这辈子虽然和独孤皎皎亲近了不少,可是凭他的身份,大抵还是没法有底气去向独孤家求婚的……杨十一心里天人交战着。 “暾——!”这时温见庭正好抬起头来,恰巧看见杨十一还拧着脑袋望着窗外出神,手里头的书还翻在第一页根本没有动过,那举着的毛笔尖儿都落在书页上洇开了一大团黑墨。 或许为人师者都有那么一点偏好,像是独孤家小子那样混世魔王类型的学生,一旦乖乖听课了,温见庭就觉着这孩子还有得救,欢喜得不得了,可是像是十一殿下这样往日都极为刻苦认真的,一旦上课走神发呆,就会让温见庭觉得痛心疾首。他把手中笔一摔,怒道:“暾!你可有认真在听?” “……” 被温见庭一吼,杨十一才回过神来,低头才发现书上已经一团混乱。温见庭探出身子,瞧见他手中乱七八糟的书本,气得脸都红了:“简直有辱圣贤!暾啊暾,之前你不是这样不成器的!” 杨十一低着脑袋,唯唯诺诺。 温见庭一把把杨十一手中的书抽了出来,哗啦啦翻看两页,他方才所讲的重点,他一个儿都未标记,他把书拍在桌上,痛心疾首道:“你是殿下,可不是寻常人家家中的顽童,将来要分封出去镇守一方,这般不知道上进,如何堪任大用!老夫实在是痛心啊!”他又想起此前不断套路他,然后干脆直接跑到剑南的独孤照,气得肝都要炸掉了,原来就一个学生不学好,还跑去了千里之外,国子监里已经有人在传是那个独孤小郎对他有意见,才跑去剑南不愿听课。这会儿得两个学生不学好了,他还有什么脸在国子监混下去! 杨十一上课走神这还是头一遭,平日里他一直都是个认真听讲尊师重教的好学生,故而温见庭觉得拿话好好劝诫,他总归能听得进去,一张嘴就开始上纲上线起来。 温见庭接着说:“这两日独孤小郎不在,我以为终于倒是能消停一会儿了,怎的你却开始……”说着捧起了心口,一脸“这两个孩子竟然一个都不能省心”的绝望表情。 杨十一点起头来,他都开始怀念独孤照在的日子,至少在他闯祸时候,皎皎能回来。有时候皎皎还能同他一起吃上一顿辅食,说上两句话。 可这表情落在了温见庭的眼里,变成了一副不求上进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差点一口气没有提上来。 温见庭是读书人,粗鄙的话说不出口,捏着那本落满了墨迹的课本,一张脸迅速胀成了猪肝色:“杨暾!你可别学独孤照的坏样子,怎的也想去剑南吗?!” “简直——朽木不可雕也!” “你——给我去外头站着!”他捧住了心口。 前几个月被独孤照和独孤皎皎两姐弟循环往复作出来的火气堆积在心口,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点,他差点都要砸了砚台。而杨暾知道自己这会儿死看书肯定似乎根本看不下去,垂了头站起来,说了句:“是。”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可谁知竟然一推开门就瞧见了独孤皎皎。 他一愣,自己出现幻觉了?今天小郎也没有闯祸怎么她会来! 独孤皎皎也是一惊,其实她每天来替小郎道歉已经习惯了,这会儿小郎一走心里还真有点空,便央求了巧文带她出来,假托是来给云中送饭。不过离辅食时间还差那么一点,她便摸过来想顺带瞧一眼温见庭。谁知刚走近就听见温见庭在大发脾气。 她还不知道温夫子竟然那么暴躁的啊…… 她立刻上前一步,拽上杨十一就跑。 杨十一被独孤皎皎在廊下拽了一路,几乎都要跑出弘文馆了才停下来。独孤皎皎喘着粗气,问道:“温见庭怎么回事啊!” 独孤照都没能惹恼那个温见庭,倒是杨十一有这个本事喂那个老学究吃火药? “来说说怎么回事?你怎么温夫子了?”她跑得鞋子都滑脱了一只,便一边单腿站着把一只鞋子套在脚上,一边八卦满满地说道。 杨十一还是没有说话。 独孤皎皎就拿另外一只还没穿鞋的脚去踹他:“你在想个什么东西!” 杨十一往旁边躲了躲,独孤皎皎没踢中,气哼哼收了腿,把另外一只鞋子也套上了,然后就往外头走。 “哎……”杨十一终于开口了。 独孤皎皎转过身来,道:“干嘛?” 杨十一说:“我鞋子还在那边。” 他被她拽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拿,独孤皎皎自己倒是身手矫捷地拎了他就走,却忘了把他的鞋子也给捎带上了。 他穿着白袜子站在廊下,看着有些可怜。 独孤皎皎说:“那你自己回去拿呀。” 杨十一的脚趾动了动,但却没挪步。 现在温见庭正在气头上呢,虽然他不是个喜欢体罚学生的夫子,可是这会儿回去还是免不了吃一顿戒尺。 独孤皎皎决定送佛送到西,说:“你等着,我去找个人来。” 上课时间弘文馆静悄悄的,宫人们怕影响众位殿下学习,都等在弘文馆外头,不过他们跑出来的时候走的是反方向,现在要去找那些立政殿的宫女,势必还是得经过温见庭的书房。 不远处就是弘文馆的矮墙,西边是门下省,独孤皎皎四处看了看,矮墙下有些山石,堆在那里,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探出了半个脑袋。 一个肥胖的黄门正匆匆走过。 “喂,胖大人!”她朝墙外那黄门叫了一声。 轧罗山刚从门下省办差回来,路过弘文馆,知道这会儿是殿下们的上课时间,绝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正准备快速通过,却听见弘文馆矮墙那侧传来呼唤之声,他转过头去,瞧见一个梳着双环的娘子,露着一双眼睛,显然是盯着他。 “叫你呢,胖大人,过来下!”她又叫了一声。 这边也没旁的黄门了,轧罗山知道那小娘子是在叫他,便走了过去。能在弘文馆的,不是殿下就是殿下的伴读,那些个伴读也都是世家大族出身的郎君,他一个都惹不起,可这会儿怎么出现了个娘子?难不成是公主?现在那个娘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见服饰,也不好判断究竟是不是殿下。他恭恭敬敬上前,抬头问道:“娘子什么吩咐?”声音沙哑难听,简直像是大漠的朔风吹过磐石发出的磨砺之响。 他庞然的身躯非常扎眼,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独孤皎皎瞧见了他的脸,竟然吓了一跳,这不是人日宴会时那个临场掉链子的胖歌手么,他怎的……穿了黄门的衣服? “呃……”她差点记不得自己要说什么了,愣了半晌才道:“你帮我去弘文馆第七间书房门口把鞋子拿过来。” 轧罗山答应了一声,弘文馆的正门朝南开,他还得先绕一圈儿才能进弘文馆来,便说道:“娘子稍等。” 不一会儿他便提着鞋子跑过来了。 杨十一坐在廊下,一开始独孤皎皎吩咐轧罗山的时候隔着堵墙,他不知道她在吩咐谁,也听不见轧罗山的声音,直到轧罗山拎着他的一双鞋子穿过回廊跑过来,他才发现竟然是他。 轧罗山长得痴肥,那黄门制服根本包不住他浑身的油肉,他拎着鞋子跑得满头大汗,一双腿仿佛根本支撑不住他庞大的身躯,颤颤巍巍的。他又怕脚步声太重惊扰了其他房内读书的殿下们,刻意放轻了步伐,因此跑起来的姿势尤为滑稽可笑,像一只穿了鞋不会走路的肥猫。 轧罗山把鞋子放下,这才认清了廊下坐着的是位殿下,方才吩咐他的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他谄媚地捧着鞋子跪下来,道:“奴来侍奉殿下。” 杨十一伸了伸腿,冷眼看着轧罗山把鞋子小心翼翼地套在了他在脚上,面皮不显,心中却是一阵翻江倒海。轧罗山虽然在人日宴会上耍了滑头,将那节目之事揭了过去,可是如今嗓子已经倒掉了,他理应被逐出教坊,不再在宫中出现了,但是现在竟然换上了黄门的衣服,还在门下省行走…… 轧罗山低着头帮杨十一穿上鞋子,却感觉背上落了针刺一般的目光,抬起头来,那个皇子却只是望着远方,并未在看他。 他卑微地屈身膝行着往后退了两步。 独孤皎皎瞧着他谄媚而卑微的样子,从那山石上头跳下来,上前去。轧罗山依然跪着,他肚子很大一圈,那样伏小做低躬身跪坐的样子,显得特别吃力,可是杨十一目光放空,并未让他站起来。 “我记得你。”独孤皎皎说,“你是平阳大长公主送来的伶人,怎的做了黄门?教坊养不起你么?” 她明知故问,那日人日宴她早就看见了麟德殿后那场闹剧,何况他如今的声音也说明一切了。独孤皎皎当时也以为他会因为倒了嗓子被赶出教坊,谁知道竟然做了内侍。 轧罗山张了张嘴,笑得有些勉强:“娘子说笑了。奴如今在教坊待不下去啦,若是出宫,就奴这般身无长物的,如何在长安立足?奴唱歌也是服侍贵人,如今做内侍亦是服侍贵人,便想着……” “不若净了身,还能留在宫内吃皇粮?——啧”独孤皎皎打断了他,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嗟叹。这男人,竟然连这都舍得啊。 “是呀,”轧罗山的表情依然是讨好的,因为是独孤皎皎在同他说话,他便微微侧了点身子过去,满肚子的肥肉淤出了像是腊月里被捆住的猪蹄子的形状。他看着笨重,手脚倒是伶俐得很。 独孤皎皎接着问:“你现下在哪里服侍?” 轧罗山回道:“在内侍省扫洒。” 独孤皎皎又叹了一声,“你原来在教坊也是个人物了,如今却到了内侍省做这等粗活。能干得动?”她那日是眼睁睁瞧着轧罗山被教坊那个管事的黄门责骂,如今想起当时那些合唱团成员们的哭声,依然有些揪心。想叹息一声这个年代的蒙昧不开化吧,可自己这辈子身为独孤家的人,站在阶级的金字塔顶端,盛世大隋的朱门酒肉臭,就有他们独孤一族。就她现在的贵族身份,叹一句路有冻死骨,实在是矫情得很。 轧罗山小心地说:“劳娘子记挂了,在教坊也罢,在内侍省也罢,都是服侍贵人们,是一样的。奴无法唱歌了,在内侍省做事,还能活得好一些……” 想起那日的无妄之灾,他鼻子有些酸,可两位贵人前头,万万不能露出那般晦气的表情来,便把那酸气硬生生憋了回去,一张肥脸上依旧挂着卑微讨好又谄媚的表情。 可杨十一突然说道:“只是我记得你会说六国语言,为何不去做个走卒贩夫呢?你这样的在西市也能混得很开。” 他的目光并未留在轧罗山的身上,而是飘向不知道何处,甚至让轧罗山感觉那话不是同他说的一样。 轧罗山浑身一震。 第29章 防盗 029 独孤皎皎倒是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这么一项技能,顿时好奇起来。如今长安城中胡人有四万多户,想在首都立足,不会上两三门外语是不可能的,独孤皎皎是鲜卑人,能流利地说鲜卑语和长安官方普通话——雅言,其他胡语也能说上一点,但也就是“你好”“谢谢”“再见”的水准。 能说上六门外语,倒也是个人才了。 “你竟然那么厉害,出了教坊也不是活不下去呀?”她问。这个年代除非是穷苦人家,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才会让年幼的男孩受腐刑送入宫中服侍,而且当今的外科技术很差,这种腐刑,很多愈合能力强的小孩子都挨不过去,更何况成年人。轧罗山原来在教坊也算是合唱团首席了,身边都是温香软玉的舞女歌姬,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倒是真舍得自己□□二两子孙根。 轧罗山被杨十一一说,顿时满头大汗起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可偏偏独孤皎皎被吊起了好奇心,死盯着他不放,一副不搞清楚他为什么净身做黄门,就不放他走的样子。 他尴尬地笑了笑,小心说道:“殿下、娘子,您瞧着奴是粟特人,其实奴是长在突厥的。”他瞥了一眼两人的神色,刚刚穿上鞋子的小殿下,依然是冷着一张脸没有表情,而那个小郎君则是歪着脑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奴的阿娘是突厥奴隶,阿耶不知道是谁,奴生在突厥,却长成这粟特模样,在突厥就混不下去了,费了千辛万苦才从突厥逃到幽州,又因为一把好嗓子,才得了能入教坊的造化,却不料遭到飞来横祸……如今奴这样的人,要是出了宫,就算去西市做货郎,奴既不是突厥人,又不是粟特人,这两边都混不下去……”说着,竟然还微微红了一些眼眶。 独孤皎皎听着他跌宕起伏的悲惨身世,像是听话本一样,点头赞叹了两句:“真可怜。” 杨十一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长安城里头,粟特人有粟特人的地儿,突厥人有突厥人的地儿,您看奴能往哪儿去呢?不若留在着太极宫中,还能有个活命的去处。”他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抹眼角。 独孤皎皎绕到他的身前,她身量小,轧罗山就算跪着也和她差不多高。他的头顶还残留着之前突厥发式的痕迹,新长出来的短发像是刺猬一样一根根朝天戳着。据说这种发质奇硬的人,心气甚高,倒是和他脸上谨小慎微的表情相差甚远。 “这么说来,我这种鲜卑人和汉人生的,也是两方都混不下去了!”她突然蹲下来,从下往上托着脑袋去看轧罗山。 轧罗山微微缩了缩脖子,脸上一阵红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圆起来:“娘子是独孤家的,自然不一样。” “哟!”独孤皎皎尾音打了个意味深长的颤儿,站了起来,“成了,你赶紧回去忙你的吧!”说罢摆了摆手。 轧罗山慌忙站起来,急匆匆行了个礼,又两条腿支撑着自己肥胖的身躯,颠着肚子慌里慌张地跑了,留下一个笨拙的背影。 独孤皎皎眯了眯眼,说道:“这胖子有神通啊,竟然还知道我是独孤家的。” 杨十一抬起头来,拧着两条眉毛:“这人……”他觉着自己还是低估了轧罗山的本事。 独孤皎皎说:“就这样的,我还真不信他在西市混不出来。这胖子对自己也真是狠心啊……”说着瞄了一眼杨十一的裤子。 杨十一很是赞同独孤皎皎说的话,可被她幽幽的眼神一扫,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立刻扭过头去装作没有瞧见。独孤皎皎却笑嘻嘻地凑过来,说:“你说,他把他后半生性福都给一刀切了,为的是什么呀?” 轧罗山有野望,这事上辈子杨十一就知道。他说他在突厥历经艰辛,可最后当上范阳节度使后,却投靠了他口中那些曾经虐待凌|辱他的突厥贵族,在节镇自立为帝,杀入东都洛阳。不过此生他既然已经自行了断了香火,恐怕称帝是不能了。 他说:“大概是为了爬得更高吧。”前世他就傍上了章守仁,这辈子被他中途打乱,轧罗山不知道又换了哪个目标。 “嗯?做权宦么?”独孤皎皎歪了歪头,“实在是远大的志向。” 杨十一转过头去,她的目中一片清明,仿佛一点都不理解所谓权宦的意义。不过想来也是,如今圣人嫡子身上有着一半独孤家的血脉,轧罗山想做权宦,怎么着都得经过独孤家的同意。这大约也算是他们这种几代权臣外戚的特权了。 “人活着还是得有些念想,什么念想都没有那实在是没意思极了。”独孤皎皎说着,坐了下来,一条腿搭在廊外面,一条腿蜷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丝毫不像是独孤家的女公子,却是把独孤小郎那种玩世不恭仿了个十成十。“内侍省是个黄门,估计心里都有个权宦梦呢!”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又抬起头来,面上一派天真:“暾,你有什么愿望么?” 杨十一怔怔看向她。 独孤皎皎瞧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极为纯良。 杨十一却有些忐忑,心里头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得,半晌才道:“原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掖庭,现在倒是……没什么愿望了。” 独孤皎皎想到他去年还是个在掖庭中无人问津的皇子,叹了口气:“啧。不过以后你跟着四表哥肯定有肉吃啦!”这孩子也还真是命苦。 杨十一一愣,她这是在敲打他么?想来也是,他是有着上辈子记忆的人,可是她却没有,如今与她最亲的可不就是四皇子晙么。他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呢?” “哦,我呀?”她说得很随意,眉眼弯弯的,“其实我也想去剑南呢,阿耶和照这几日应该已经到了。虽说在军营里头吃黄土听着挺苦的,不过上前线这种事情想想都觉得带劲!我这辈子除了长安和洛阳,还未去过什么别的地方。” 杨十一却被她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上前线?他以为她这样的贵族小姑娘,大约会说什么“将来像宣娘一样有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郎君”一类,却没料到能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会儿可不是北朝了……”他半晌才说。 独孤皎皎把另外一条腿也盘了上来,神色有些落寞:“对,不是北朝了。所以小郎可以去剑南而我不行,你瞧,我连弘文馆都不好光明正大的进来,想听课得拎着饭盒站在门口偷听。虽然前朝有个女圣人,不过这年头对女子啊还真是太过苛刻了。”她实在是怀念平权运动后的新世纪啊,虽然女人的地位依然受到男权的摆布,但是至少不会像在封建王朝时期那样,束手束脚。 杨十一心中大恸:“我以为……你不是自愿来弘文馆的。” “大师身边宜聆教,我为什么不愿意来?还真的感谢照这个不爱念书的,便宜我蹭了好几顿课,讲真,温见庭教得挺好的。”她摊了摊手,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呀!” 杨十一巴不得她天天来蹭课,点头如捣蒜:“绝不多说一个字!” “乖!”她突然伸出手来在杨十一的脸上摸了一把。在立政殿养久了,果真是细皮嫩肉的。 杨十一如遭五雷轰顶,一下子意识就又消散了,半天才回过魂来:“……皎皎你……” 独孤皎皎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了他的嘴上,小声说道:“别瞎嚷嚷啦!” 看着杨十一脸上又涨了起来,一片鲜红,独孤皎皎心情颇好,跳下回廊,拍了拍衣摆后并不存在的灰土,说道:“既然逃课了,你不如找地方去玩吧!” 刚才还说着大师身边宜聆教,一副积极向上好学生的模样,这会儿又开始“快点逃课一起玩吧”的熊孩子德性。可杨十一还是无奈说道:“好吧,你想去哪里?” “不知道。”独孤皎皎说,她进宫的次数够多了,不过来来回回也就是立政殿和弘文馆,还真不知道哪里可以玩。 杨十一说:“去史馆翻书看吧?” 独孤皎皎狐疑看了他一眼,才多大的小孩子能认识几个字?还想去翻书看…… 杨十一却说:“这样要是先生抓到我了,我也可以说是在努力自学。” “你说得很有道理嘛!”独孤皎皎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史馆怎么走?” 史馆在门下省北边,实际上从弘文馆翻出矮墙过去,没走两步就能到了。 独孤皎皎身手矫健,踩着那山石一跃就骑上了那矮墙,杨十一在下头看着她身轻如燕,差点惊得摔一跤,她还真是把自己代入独孤照的角色里头了,竟一点都不端庄! 独孤皎皎骑在矮墙上就把手伸给的杨十一:“我拽你上来!” 杨十一伸出手来,却说着:“你拽得动么?” 独孤皎皎笑着露出一派牙来:“怎的?去年在太液池不还是我拽你的?死沉!”这话说着杨十一又红了脸。 他在立政殿养墩实了,这会儿独孤皎皎委实费了不少劲才把他从拽上矮墙去,不过她在家里跟着独孤照瞎闹,翻墙钻洞早就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就领着杨十一跳下矮墙,撒丫子往史馆跑了。 两个人身量小,早年杨十一在掖庭出入靠的也是灵巧的身手,独孤皎皎更不必说,身子滑得像条黄鳝,哧溜一下就绕过了巡逻的卫兵,钻进了史馆里。 史馆中成列着隋朝以来的各项史籍,平时也就是由一两个史官打理,偶尔会有国子监的生徒或者教员前来查阅典籍,他们两个很快蹿上了二楼。许是很久无人问津,二楼一股子积灰的霉味,日光穿过扬尘的空气透过窗棱落在地板上,走出一道昏黄的光路,越发显得馆内幽深。杨十一熟门熟路地从书架后头摸出一枚烛台,又垫着脚去取藏在上层架子上的火石。 独孤皎皎转过头来:“你来过?” 杨十一摸到了火石,将那烛台点上,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的脸有些不真切的样子,他点了点头:“嗯,这边没人管,来过一两次。” 实际上他上辈子来过很多次。他很想做一个好帝王,可是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去做,他们只是把支离破碎的山河与摇摇欲坠的王座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背负亡国的骂名。他想从历代帝王的典籍中找到一些治国的智慧,可是那些祖宗们却并未留下有关的只言片语——或许有,只是他死前都未曾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寻找到。 独孤皎皎接过他手里的烛台,照着书架扫了一圈。这个年代的纸张依然很贵,这边书架上头的典籍都是竹简,捆得扎扎实实,落了一层的灰,似乎很久都没人来翻阅过了,她随手拿起一卷,上头写的还是小篆,她能认得正楷,可是歪七扭八的篆书实在是有些有心无力,便又将那书放了过去。绕了一圈,终于在后面的几排书架上找到了楷书写的史籍,她这才扒拉出一卷来,上头写着年号,神龙。 这是那位武圣人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记载的是她执政末年的事情。 杨十一凑了过去,瞧着她把那卷竹简在地上摊开。神龙年间离现在也不过是二十来年时间,这竹简显得很新,没有前头书架上那些灰扑扑的颓败样子。 “你对武皇感兴趣?”他问。 “武娘娘可是个厉害的女人。”独孤皎皎拿着烛台费力地去瞧上头写的字,写这一卷的史官文采斐然,一代女皇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他的笔下算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她对这位武娘娘可感兴趣极了,毕竟现在这个朝代还是杨家的天下,没有李唐皇室,可是这位武女皇依然沿着历史的路子,三十封后六十七岁称帝。对手不再是李家的祖孙三代,而是换成了杨家的父子几人,但杨家的男人们也像是李家的男人们一样,压根没能拦得住她夺走帝国的政权。 只不过这里的武娘娘,封后之路上踩着的,是姓独孤的皇后的尸体。 一想到自己的曾姑祖母是这位武娘娘的手下败将,独孤皎皎更是不甚唏嘘。这样的女人不管搁在哪朝哪代,都是没人能拦得住的,她就该当皇帝。 独孤家和武家在高宗一朝就留下了龃龉,如今宫里头斗得最狠的两位还是独孤氏和武氏,看着独孤皎皎对武皇末年的史籍看得津津有味,杨十一有些怔忪。 独孤皎皎翻了翻史册,突然指着其中一处,说:“诶,你看这?” 第30章 防盗 030 杨十一看着她所指之处,正是神龙元年末,平阳公主获封“镇国”称号一事。 她拧着眉头道:“如今平阳公主似乎封号前头没有镇国二字了吧?”她知道平阳公主是武皇的小女儿,心里头就老是不自觉地把她去和历史上那个曾经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比较,可是现在的平阳公主却是个守着食邑,在家养养乐妓伶人,含饴弄孙的老妪。她知道这个朝代的历史走向和她记忆里的唐朝是截然不同的,可没想到这位平阳公主当年竟然也曾经获封“镇国”公主称号。 杨十一说:“嗯,皇姑祖母当年助先皇复辟立下大功,先皇赐了镇国称号,不过没两年她便自己请辞了。” 独孤皎皎想起历史上太平公主的悲惨遭遇,脸色有些不太好。自己请辞,自此便远离朝政,终日纵情声色了么?她往前又翻了翻,发现神龙年间的平阳公主,果真与现在那个默默无闻的老妪截然不同,透过那些文字都能感受到她的杀伐决断。因为都是武后的女儿么? 杨十一看她一脸纠结神色,问她:“怎么了?” 独孤皎皎把竹简卷了起来,说:“有些唏嘘,瞧着史书里记的她早年的样子,本该能成为武皇那样风光的女政客的。” 杨十一倒是没有料到她对武皇竟然是这么个评价,平阳公主早年事迹他也有所耳闻,但自从他的父亲、当今圣人杨睿继位后,被加封为大长公主的平阳就越发沉湎于娱乐,公主府上十日里有九日是宴会。她豢养了一群的舞女歌姬,西市每个月都要向她献上数十伶人,她也会挑了好的,送给圣人——譬如轧罗山! 杨十一一边说道:“……或许她再这样会不容于世……”一边却觉得脊背一阵冰凉。 独孤皎皎倒是毫无所觉,将那卷轴封好了放回原处。这位平阳公主现在的状态倒是比太平公主好太多,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再插手朝政是会被自己的侄子不容的吧,所以才自己剥了镇国二字,做了个深宅老太太。 “那你觉得,若是当年继位的是平阳公主……”她突然有些小声地说。 杨十一一惊,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独孤皎皎显然也发觉了不妥,可那话就这样从嘴里头秃噜了出去,她赶紧吐了吐舌头打了个哈哈:“我瞎说的,平阳公主怎么可能继位?” 她那矫揉造作的表情动作哪里像是在瞎说,她分明是认真考虑过若是平阳公主继位的事情的。 可先帝、当今圣人毕竟是他的大父阿耶,他不好妄议,就也随着她将此事揭过,权当没有听见。 她也没再多言,作为穿越者,知道一些唐朝的往事,是她的金手指,可惜这个架空诡异的隋朝,实在是不能把它当成历史上的唐朝来看。不过寻找这个朝代与隋朝的相似处,倒是极为有趣的事情。她便又伸出手,去翻别的史籍。 那些竹简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突然从高处书架上掉下来一卷落了很久灰的竹筒来,砸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幽深的史馆里头显得尤为突兀,独孤皎皎把自己扒拉出来的一堆竹简一推,便去拆那个自己掉下来的竹筒,竹筒用蜡封住了,外头并没有写什么东西,灰倒是积了厚厚一层,冲得她差点打了个喷嚏。她倒是毫不客气,随手一撕将那竹筒上的蜡封给拆了,从里头拽出一张绸布来。 “这是史书?”别人史书都写在竹简上,怎的就这一卷特别装逼?这绸布摸着手感真是好,一看就不是凡品。 “是太宗的手记。”杨十一惊喜道,“太宗一朝的东西怎会放在这个书架上!” 史馆的书籍都是按照编年排列,他不曾想过太宗一朝的东西会出现在武皇的书架上。 他连忙凑过去,想要看看太宗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隋太宗在这个年代是个神奇的存在,他在位五十余年,创下多少丰功伟绩,关于他幼时神人入梦,崩时仙鹤悲鸣的故事,估计全国的小朋友们睡前都听过。独孤皎皎也是极为好奇,杨广在她所知的历史里头是让隋朝二世而亡的罪魁祸首,可是这边的杨广却开创了贞观之治,怎么想怎么魔幻,杨广一开始走历史线走得好好的,当然也巧妙地规避了二世亡国之祸事,但后期怎么突然就贞观了呢,像是被李世民附体了一样。 一想到这个朝代,弘农李家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出生?李建成李元霸李元吉倒是都存在着,亦是当年杨广手下大将,三征高句丽就有他们的功劳。如今李家在朝中也是枝繁叶茂着。 奇了怪了,这隋太宗像是李世民和杨广的综合体似的。 谁知道书架后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郎君是在找什么典籍?” 昏暗的书架后头看不清人影,那声音甫一响起来,穿过史馆的落满尘土的空气,带着让人心悸的回音。 独孤皎皎吓得打了个突突,手忙脚乱地把撤出来一般的绸布塞进了竹筒,一边颤声问道:“什么人!” 杨十一也是吓了一跳,他上来的时候看过二楼应该没有人,这人是何时出现的,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 书架后头的人慢慢现身,一张脸在昏黄的馆内笼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却能让人清晰地察觉到此人的脸色青白,被杨十一手中幽暗烛火一照,越发显得形容如同鬼魅一般。 独孤皎皎把那竹筒藏在了身后,才抬起头来鼓足勇气问他:“你谁啊?” 她眯着眼瞧清楚了对方穿着的衣服,虽然光线不好看不清颜色,光凭着圆领上的纹饰,她猜测应该不是什么高阶的大官,要么就也是来查书的国子监教员,要么就是楼下修史的史官。看着一张脸一副病弱模样,估计就是个常年苦读不出门晒太阳的书呆子吧。 那人扶着书架,笑着说:“下官是太史局书令史李瑶。” 太史局啊,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出现在史馆也不奇怪。她便摆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道:“见过李大人。” 李瑶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可能占星算卦久了的人都会带着一股子玄秘的气质,他藏在暗处的眼神叫杨十一有些头皮发麻。他自重生回来后对鬼神占卜一事也多了许多敬畏,太史局的人一向不与三省六部的其他官员交流,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他悄悄拽了一下独孤皎皎。 独孤皎皎也不喜欢这个李瑶身上的感觉,将那太宗手记的竹筒藏在了袖中,道:“我们还要回弘文馆上课,先告辞了。”说罢便转身欲走。 “郎君不是当世之人。”李瑶突然说道。声音发虚,穿过幽暗的书架,倒像是从什么鬼蜮之地传来一般。 独孤皎皎正要下楼,被他这句话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被杨十一拽了一把才稳住身子,扭过头来几乎说不出话:“你你你说什么呢!” 李瑶的脸依然在幽深的阴影里,他像是一只被设定了程序的复读机一样,毫无感情地又一次复述道,“郎君不是当世之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独孤皎皎气道,伸手拽了一把身旁杨十一,“走了!” “郎君可为蜀王而来?”李瑶又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听着像是什么暗语。 “于你何干!”独孤皎皎头也不回,几乎是拽着杨十一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还差点撞上了听到楼上动静前来查看的史官。 “抱歉!”她匆匆道歉一句,好像身后李瑶是厉鬼一样,恨不得坐上火箭哧溜一声蹿出史馆。 李瑶没再说话,他出现地悄无声息,消失的时候也了无踪迹。独孤皎皎跑出史馆,站在暮春大太阳下头,才缓过神来。 太史局,不就是观星算命看相的组织么,那个李瑶当真有这等神通能看出她不是这个年代的人?那他会不会把她抓去剖了啊……她几乎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里头的中衣都要湿掉一层。 “皎皎……”杨十一瞧着她一张脸竟然是惨白惨白,她一向胆大包天,两世他都未见过她这般样子。 “那人鬼啊!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尼玛吓死姐姐了!”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暮春的太阳再热,她都觉得浑身冰凉。 “太史局的人……大概都这样吧。”杨十一看着独孤皎皎的反应,心想她果然还是小姑娘,会怕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若是让李瑶告诉她自己重生一事,会不会……吓到她?思及此,他的掌心里头也出了一层冷汗。 他其实考虑过时机成熟之后向她坦白,如今看来这个计划应当搁置。 “他一定是在瞎说!”独孤皎皎不知道杨十一听进去了多少,他是土生土长的大隋人,笃行道教,这帮太史局的人一句卜辞甚至能改变帝王的想法。封建王朝科技水平不发达的时候大家对于鬼神之说可谓是深信不疑。 这年头的人都迷信得要命,皇室笃信道教,要是那个李瑶说她不是当世之人,而是夺舍妖物,估计她的结局就是被绑在柱子上烧死了!她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杨十一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他也怕她将李瑶那句话装在心里,而怀疑他的来历,于是说道:“嗯,他不过是个书令史。” “对对对!”独孤皎皎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伸出一根小指头比了比,“书令史,太史局最最末流的小官,想来算得肯定不准,算得准他早就当太史令了。他一定是瞎了吧,指着我还叫我郎君呢。我今儿个不就穿了一身骑装么!” 听到此言,杨十一才发现原来是她搞错了,以为李瑶那句“不是当世之人”是在对她说的话,不错,他确实为了蜀王而来,不过独孤皎皎现在并不知晓,他的心便安定了下来,顺着她递出的杆子往下爬道:“他肯定是想吓唬我们才说这样的话。这帮掉书袋子总觉得史馆是他们的地盘,旁人都不能进。装神弄鬼罢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独孤皎皎斩钉截铁,“真是神经病啊,算了不管了,走吧,估计差不多也该开饭了,今天我得多吃点东西!”说着去拽杨十一。 杨十一悄悄把掌中冷汗在衣服上抹掉了,才伸出手去,任由她拉着。没走两步,独孤皎皎一掏袖子,泫然欲泣:“那手记掉了!” 一定是刚才被那个鬼李瑶吓掉的。 杨十一连忙安慰她:“下次再去找吧。” 独孤皎皎又哆嗦了一下,万一再一次遇到那个鬼一样的李瑶怎么办?可她实在是舍不得那本说不定藏了太宗秘密的手记,纠结了一阵,甩了甩手说:“算了不去想了,先想想一会儿再遇到温见庭要怎么办吧。” 杨十一跟在后头,心里头却蒙了灰。这次确实糊弄过去了,可是下次呢。他不知道李瑶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是想做什么,他是来阻止他逆天改命的么……既然李瑶都能知道他是为蜀王而来,必然也是能看见大隋倾颓之景象,前世他为何不说?难道说他就是蜀王之人,那他岂不是也能看见蜀王兵败,剑南动乱? 他此生不过是想独孤皎皎一生顺遂,大隋万世永昌,自重生归来,他就绝不允许这两个目的出分毫差错,他一个太史局书令史,断然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第31章 防盗 031 各怀心事的两人回到弘文馆时候,温见庭已经气得撂下摊子走人了,辅食时间立政殿的宫人来送吃食,瞧见书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正要出门去寻,就看见杨十一和独孤皎皎携手归来。 独孤皎皎低着个头,泥鳅一样滑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了垫子上。 来送辅食的宫人是立政殿下阶女史,也早就习惯独孤皎皎常常出入弘文馆,她仿若未见,跪坐着张罗好饭食,独孤皎皎抬手就抄起一个胡饼塞进嘴里,吃得太急噎了两下,杨十一默默地把自己的茶汤推给了她,她毫不客气地喝掉了。 真是吓死了,赶紧吃点东西压压惊! 女史见两人关系亲密,也是十分高兴,摆好食物便躬身退了出去。 独孤皎皎很喜欢这个年代煎炸烹煮还放了葱姜蒜大料花椒的茶汤,把两人的份全都喝完了,打着饱嗝靠在垫子上,才觉得刚才被李瑶吓出来的冷汗收了一点回去。 结果门唰得一下被拉开了。 她差点跳起来,就听见外面杨三高兴的声音:“小郎!” 出门没看黄历,今天流年不利? 独孤七和杨三关系太好,可是独孤照去剑南的事情还没通知杨三,果然杨三只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就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咦?” “你……” 独孤皎皎赶紧双手合十作拜托状。 杨三到底十六了,立刻明白过来,压低了声音:“小郎逃课了?” 独孤皎皎尴尬点头:“嗯……他去剑南了。” 杨三倒抽一口凉气:“剑南?!” 杨十一赶紧过来解围:“三哥怎么来了?”杨三被圣人勒令在国子监书学习书法,因此这两个月了都还没来过这里一次,独孤照跟着独孤徹去剑南的事情他也不曾知晓,一直以为陪在杨十一身边的还是独孤照。这会儿看见独孤皎皎,嘴巴长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杨三有些伤心,小郎去剑南都没有通知他,不过他还是立刻说起了正事:“晙马上要过生辰了,今年是他本命年,我想我们兄弟几个聚一聚。” 杨四的生日往年都是立政殿里自己小小庆祝一下便罢,杨三其实是许久没有同兄弟们一起玩耍了,想找个由头罢了。人日宴后武惠妃就三令五申让他离立政殿、杨四远一些,可是他心里总还是想要与自己的兄弟们亲近。毕竟大家身上,流着的是一样的杨家血脉。 大约独孤皇后也警告过杨四不让他同他过分亲密,在弘文馆里杨四见到他都是冷冰冰打一声招呼,然后就默默走掉了。因此他想给杨四办生辰的事情,只能来找同住在立政殿的杨十一商量。 杨十一听出了他的意思,是想让他代为转告杨四。看着杨三诚恳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我回去问问四哥。” 杨三立刻高兴起来:“对!他若是同意,我就再去邀请几个人,老七、老八还有他们的伴读——哦对,恺的伴读也是独孤家的。”他转向了独孤皎皎,“你可以替我问问你阿兄么?” 独孤皎皎说:“七殿下去的话,中哥肯定也会去的。” “嗯嗯,那容与呢?”他眼睛里发出光来。独孤皎皎知道他对容与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不过容与毕竟是独孤家的大哥,走的高冷挂,不一定能来,她便回答:“我去问问容哥。” 杨三立刻点头:“叫他一定来啊!”好像这事情就这么订下了一般。 杨十一才问:“有想过怎么办么?” 杨三连忙说道:“想过,咱们去清思殿打毬吧!” ——又是马球……不过皇子数量多的话,打毬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独孤皎皎有些为难道:“可是中哥身体不好应该不会打的。” 杨三摆摆手道:“容与来了就行!” 就知道是冲着容哥来的。 杨三又说:“小郎怎么去剑南了呢,我还想教他骑马呢。” 独孤皎皎心想,剑南大营里头随便捉一个小兵说不定骑术都比这个三殿下好。他学的都是为了打马球的技巧,军营里头的可是实打实要上战场实战的。不过这话她没说,只是讪讪笑笑:“小郎不爱学习,溜掉了。”说着摆出一副被逼无奈的表情,“这事儿还瞒着皇后娘娘呢。” 独孤照和她长得很像,雌雄莫辩的,这会儿的独孤皎皎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独孤小郎穿着女装,杨三心里一颤,想要伸出手去逗弄一番,一想到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又悻悻然收回了手,揣在袖子里头,郑重点头道:“嗯,不会和旁人说的。” 独孤皎皎知道这个杨三心眼实诚,丝毫没有遗传到武惠妃半点玲珑七窍,他说保密就绝对嘴巴封得死死的,遂笑逐颜开,学着独孤照的样子卖了个萌:“多谢三表哥啦~” 午休时间不长,杨十一饭还没吃完,杨三不好在此处多逗留,又同二人扯了几句话便离去了。 上学的时光简直就是一天一天熬日子,杨四的生日正好赶上休沐,杨十一和他说了杨三的计划之后,他倒也点头答应了。杨三立刻就开始张罗起来,将几个皇子并他们的伴读统统招入了大明宫,容与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也松口点了头。 杨四生辰当日,清思殿张灯结彩的,弄得好像不是过个十二岁本命生辰。 云中身体不好并不能参与打毬,而独孤皎皎代替独孤照出席,也懒得帮他应酬,她推说要陪伴云中,与他一起留在了太液亭里头。 那些个皇子到底年少,又是亲兄弟,虽然母亲们斗得针尖对麦芒,可一旦玩闹起来,谁还管谁娘和谁娘有血海深仇,全都滚作了一堆,笑声能把清思殿的房顶都掀开了去。云中坐在亭子里,吹着太液亭的风,怀里还抱着一个暖炉,都三月底了,他的身子还是没法热起来。独孤皎皎嬉笑着凑过去,说:“中哥是不是也想和他们一起玩啊?” 云中冷冷撇过脸去:“那么吵,谁想和他们凑做一起。一个个都没殿下的样子。” 独孤皎皎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窄袖骑装,挑了挑眉。此时七皇子恺正好经过,拖着一捆球杆,隔着半个湖面朝着亭中两兄妹喊道:“云中,照,真的不来一起么?” 独孤皎皎中气十足喊回去:“不来了——我们就看你打!” “坐那么远哪里看得到啊——” 这不是怕坐近了你们就发现她不是独孤照了么。 “——看得到!——” 云中看着两人隔空喊话,低低说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傻?”说着把怀里的暖炉又揣了揣。 他也长得像王琳,但是却不似容与那般光风霁月,比起容与来云中的五官到底寡淡了些,只能算是清秀,胡人血统的痕迹也更加明显,只是常年吃药,那偏大的骨架反而越发显得他病弱了。 九岁的孩子哪有不想和同龄人玩的,独孤皎皎倒有些心疼起云中来。 她坐回云中身边,玩起了他挂在腰上的络子。 “那是什么人?”云中突然说。 独孤皎皎抬头,只见太液池边上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朝着马厩那边去了,竟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 她心中一紧,半年前在太液池发生的事情立即从她脑海中蹦出来,如今三月底,很快就要入夏,但是太液池的水常年寒凉,那帮皇子若是再掉下去一个……今天他们可都是为了四皇子晙的生辰而来,她不敢多想,说道:“中哥你当心些,我去瞧瞧。”说罢立刻站起来,穿过湖中回廊,朝着那个黑影闪过的方向跑去了。 那人动作很快,她方才低头玩络子并没有看清是什么服饰,也只大概瞧见了他的方向。从她从湖心太液亭跑到岸边又是不少时间过去,那个人早就没影了。 她脑子中一遍一遍过着去年千秋节时杨十一被人推进太液池的场景,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挠了一把,沿着太液池迅速走过去,一遍还在观察池中是不是有不正常的水泡或者波纹。 太液池离清思殿并不远,清思殿后就是马厩,皇子和侍读们的马提前一天都已经被领到了此处,一会儿马球赛就要开赛了。 她很快就走到了马厩旁边,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殿下您看这个……”是个黄门的声音。 独孤皎皎一愣,殿下?哪个殿下?这会儿那帮殿下不应该都在清思殿中等着开赛么,这里的马自然会有黄门马倌给领过去,何必亲自跑来?她仗着身量小,靠着马厩缓缓挪动,想要听得真切一些。 “果然……”还是那个黄门的声音。 “殿下如今如何是好?”他问道。 那位殿下沉吟了一会儿:“你看清楚是谁了么,认不认识?” 那声音稚气未脱,语气却极为老成,独孤皎皎浑身一震,她怎能听不出那是杨十一的声音。 她一个步子没有踩稳,差点跌了一跤,马厩中的马打了个响鼻。 她暗自拍了拍胸脯,以为马厩后头两人并未听见,却不知道杨十一敏锐察觉,立刻朝着苏忠国打了个手势。 苏忠国连忙转过去。 独孤皎皎还在感慨那马是神助攻,打了个响鼻帮她遮掩了过去,可没拍两下胸脯就看见一个黄门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面前,她几乎都来不及尖叫,就被那个黄门给捂住了嘴拎了起来。 杨十一也没想到是独孤皎皎,苏忠国把她拎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怎么是你!” 独孤皎皎也没想到是杨十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就知道这孩子城府深得要命。 杨十一有些无奈:“刚才看到有人鬼鬼祟祟过来,所以我来查看一下。” 独孤皎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又去看苏忠国。苏忠国长得高大,刚才那个窜过来的人影看着个子挺矮,身量也不大,应该不是他,可她还是没能消除掉心中的怀疑。 杨十一看见她的眼神,心里头凉了半截,知道她并不相信他,在她心里,这几个皇子中肯定还是同她有血缘关系的四皇子晙最为重要。可他还是朝她招了招手说:“你来看。” “干嘛!”独孤皎皎语气不善,可还是乖乖跟了过去,被杨十一领着站到了一匹枣红大马面前。 那马又打了个响鼻。 独孤皎皎知道刚才就是这马,她心中怨它怎么响鼻不打得大声一点,叫她被两人发现。谁知道这个十一殿下再和这个不认识的黄门做什么……人日宴的时候她似乎也见过这个黄门,但他并不是立政殿的人。她这么一想,立刻把两人划入狼狈为奸的阵营里头去了。 杨十一看她表情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必须得自证,于是便指着这马说:“你瞧有什么不妥?” 独孤皎皎上上下下看了一圈,不知道杨十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冷冷道:“什么啊?” 苏忠国朝前站了一步,只微微举起了拳头。 独孤皎皎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他想要做什么,就听见马厩中这匹枣红大马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它被拴着,却撩起了蹄子。 哎哟卧槽,脾气那么大的? 杨十一拧着眉毛,冷冷道:“这是三哥的马。” 独孤皎皎转头看向他,皇子的马经过千百次调|教,肯定都是最温顺的,独孤皎皎上次也见过杨三的马,长得高头骏尾,却十分安静稳妥,这马却像是吃了炸药一样。 她心下一冷,马球虽然是风靡全国的运动,但是也是极为危险,这马只轻轻撩拨一下就如此暴躁,一会儿上了场肯定就横冲直撞了,她不相信就凭杨三那点本事,能驯服得了它。而且它现在红着眼睛的样子,一看就是不正常! “你是说有人在三皇子显的马上动了手脚?”她看向杨十一。 杨十一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旁边那个昏昏欲睡的黑色白蹄骏马说:“这是四哥的。” 独孤皎皎倒抽一口凉气,惊得眼睛都瞪大了:“——难道说——” 第32章 防盗 032 独孤皎皎简直不敢想,一旦比赛开始,杨三这匹暴躁的大枣红怼上杨四这匹昏沉的黑马,会变成如何的修罗场。那枣红马如今的状态杨三定然是控制不住的,如果它与杨四的马起了冲撞,而黑马又一副跑不快的样子,只怕杨四直接就能被从马背上撂下来。 这两匹马都是成年马了,从这种马上掉下来摔断个腿太正常了,如果没人发现这些马的不妥,那么比赛最终就会变成三皇子纵马伤人,四皇子身受重伤。 独孤皎皎一身的冷汗:“谁……做的?” “不知道。”杨十一说,“我们没来得及看到那些人。” “那怎么办?” 杨十一凝眉,“他们是想让三哥和四哥起冲突——或者直接让立政殿和观云殿起冲突。” “千秋节!”独孤皎皎惊叫道,她突然想起来千秋节后,容与似乎和她说过有个杨四身边的黄门在太液池里头被人谋杀了。加上千秋节时候杨四遇险,她心中警铃大作,“他们不是想让晙和显起冲突,他们是想直接要了晙的命然后嫁祸给显!”——武惠妃和独孤皇后早就斗得无休无止,武家和独孤家本身就有血海深仇,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根本不需要谁来撩拨。 他们是冲着杨四的命来的。 可她依然理不通千秋节之事的重要关节。 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计划难道不应该是溺毙杨四,然后让杨三身边的宫人畏罪自杀,好作出一副武惠妃害死杨四的大戏来么。这样杨三、杨四两人就都能除掉了。 她知道因为她的出现,导致了那些人千秋节的计划没有成功……不对,应该是杨暾,若非杨暾,四皇子晙现在应该已经是太液池的水鬼了! 她颤抖着看向面前这个不过八岁的男孩,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了老成的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两匹马上逡巡,她却丝毫看不出他心中究竟有何谋划。 杨十一突然抬了抬手:“把它的鞍辔割断!” 苏忠国领命上前,杨十一拉着独孤皎皎退后一步,便看见苏忠国从袖中掏出一柄并不锋利的短刀,一把拉住了枣红马的辔头。 枣红马尖啸一声,拼命回躲,苏忠国割了两下,才将拴着枣红马的缰绳割断。 杨十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扬起一把豆子,然后转身抱住独孤皎皎扑了出去。 独孤皎皎尚未看清楚他的动作就被他一个飞扑压倒在地,再次爬起来的时候才看见那匹疯魔了的枣红马甩开了嚼子,飞起一蹄揣在马厩门上,直接把马厩前侧的围栏踢开一个大窟窿,长嘶着冲了出来! 此时苏忠国才开始没命大喊:“来人呐,这马疯了!这马疯了!” 枣红马早就撞开围栏跑出了好几十丈远,它早已经失去了心智,横冲直撞根本不辨方向,杨十一一把拽起独孤皎皎,推了她两把:“走!” 已经渐渐有人听到了马厩这边的动静赶来帮助控制那匹发了疯的枣红马。可是那马本来就是大宛良种,长得比一个成年男子都高,四蹄如碗大,发起疯来就是一台不要命的机器,纵然是前线战场上的战马,浴血奋战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癫狂。这帮大明宫的养马倌儿见到都是温驯听话的马,从未对付过这样疯子一样烈马,四个人围住都没能训得住它,独孤皎皎甚至眼睁睁地看着那马撩蹄子掀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马倌儿,一蹄踩在他的腿骨上,骨骼碎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走!”杨十一不断催促,几乎是拖着她窜入了太液池边的假山。 她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同样靠着山石喘着粗气的杨十一,几乎说不出话来:“你……” “如今背后之人尚未现身,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让那马自己发疯是最好的选择。”他解释道,“若非如此,如今倒在马蹄之下的,就是四郎晙了!” 他解释着他的举动,想要安抚她,可独孤皎皎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假山洞中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杨十一的脸,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威压,她沉默了半晌,几乎都让杨十一以为她吓呆了,差点伸手来推她回魂。 她一把拍掉了杨十一的手,冷冷问道:“太液池那次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杨十一一愣:“你说什么?” 独孤皎皎一个箭步跨上前去,一把把他按在山石之上,他只比她大不到一岁,但是早年在掖庭的生活让他的个头还没她高,亦是没有她强壮,她恶狠狠摁着杨十一的肩膀,杨十一甚至能感受到背后山石砥砺他的肩胛骨发出的锐痛。 她的脸就在他的眼前放大,让他的心脏不住跳动,几乎跃出喉咙,可是她的表情却冷漠得让他的胸膛仿佛结上了冰霜。他见过嬉皮笑脸的独孤皎皎,见过上蹿下跳的独孤皎皎,也见过端庄娴静的独孤皎皎,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眼角眉梢全是不信任的寒凉。 “杨暾,是不是你做的?”她没有问究竟是太液池上的哪件事情,等着他自己招认。她死死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眼睛太有欺骗性了,瞳仁漆黑如墨,仿佛毫无城府的样子,若非她刚才眼睁睁看着他杀伐决断,如今只怕也会被他骗过。 他说:“你说的是杨三身边那个黄门的事情?” 他承认道:“是我做的,但我只做了一半。”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把他用力往山石上压了压,一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种伎俩! 杨十一抬起手来伸入胸口,掏出来那封遗书:“你看。” 独孤皎皎一愣,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又不愿意松开钳制他的手,杨十一贴心地替她展开那张信笺,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一些零散句子,一看就是出自不怎么会写字的人之手,下头摁着一个血红指印,在假山昏黄光线之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她冷冷问道:“什么东西?” “那个黄门的遗书。” “假的。”她说,她知道那个黄门是被人勒死后推入太液池,尸体泡肿了浮上来被羽林卫发现,转送入大理寺调查。不过如今凶手依然未知。她狐疑神色看向杨十一,难道是他安排那个高大黄门做的? “的确是假的,但我也没查到是谁伪造——这封遗书,能要了观云殿那位娘娘的命!” “什么意思?”她一愣,按着杨十一的手微微松开,去夺那信笺,杨十一这才被放开,双腿几乎站不稳,差点顺着山墙滑下来,他撑住了背后的石块才勉强能够站立。幸好他害怕立政殿宫人发现这封遗书,一直贴身放着,如今才能顺手掏出自证。他实在是没法忍受独孤皎皎不信任的眼神! 独孤皎皎已经一目十行将那封遗书读完了。 “这是在嫁祸三皇子显?”她问。 杨十一点了点头:“没错,若是这封遗书让独孤皇后发现,她定然会对显和武惠妃动手,而武惠妃怎能容忍,她一定会先下手为强率先除掉晙。”这两位娘娘现在斗归斗,可战火还没发展到要把对方的儿子杀了的地步,但是这封遗书一出,立刻就能让战火升级。只要把这封信交给圣人,杨晙难逃一死,而失去了儿子的武惠妃定然会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 独孤皎皎终于理顺了关节,千秋节一事的诸多疑点如今被一一揭开。“所以你——” “我让苏忠国把挂在树上伪装成投缳自尽的尸体,推入了太液池中。”他说,“人不是我杀的。” 独孤皎皎手脚一阵冰凉。 杨暾没必要对杨晙不利,千秋节一事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如果一开始他就想要杨晙的命,在太液池的时候就没必要提醒她杨晙也在水里。 杨十一看着独孤皎皎一脸震惊神色,心中仿佛被谁狠狠挠了一把,留下了几道鲜血淋漓的抓痕,他想上前去握住独孤皎皎的手,可是看她呆立在那里,又踌躇起来。 她还小,和她说这样血淋淋的事情,是不是吓到她了?她以后会不会害怕他,以为他是怪物? “皎皎……我、我只是不想四哥有事。”他小心翼翼地说。 她抬起手来,示意他噤声,自己却喃喃起来:“所以那人一开始,是想让杨晙在太液池淹死,然后先嫁祸给你……”她还记得那两个黄门,如果不是她看见了,大约全大明宫上下都会认为是这个冷宫皇子和四皇子晙起了冲突,双双跌入太液池,但是这事由于她这个计划外的因素而流产了,杨晙也活了下来。 “所以他们又想嫁祸杨显,然后再借武惠妃之手继续除掉杨晙。”她冷静地分析,“然而这事又被你挡下了。” 她一双眼睛抬起来,深深地望着杨十一双眸:“杨暾,你实在是不简单。” 听她这样的话,杨十一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独孤皎皎吓得失去理智,可她却竟然能冷静分析出里头的弯绕,他笑了笑:“你不也是。” 独孤皎皎白了他一眼,她幼童的壳子里装的可是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成年人灵魂,能和他比么。 “谁想杨晙死?”她问道。 “我不知道。”杨十一回答,“人人都有嫌疑,人人却都没这个必要。”宫中除了独孤皇后所出的杨晙和武惠妃所出的杨显,其他几个皇子的生母地位都不是很高,也没有强大外戚,除掉杨显杨晙,他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登上东宫宝座,但是这也失去了现在内宫之中的平衡。 那些德仪、才人们万没有蠢到弄死两个出头鸟,然后自己变成人家的筏子的地步。前世杨晙溺亡,杨显被处死后,太极宫中乱作一团,剩下的皇子一个个都没了主心骨。再加上蜀王之乱牵扯众多,他的兄弟当中几乎没有一个得到了善终,皇位也不争了,纷纷先躲去南方要紧。 他握着手中遗书,抿紧了嘴唇。 独孤皎皎把宫里头的皇子数了一遍,发现确实除了杨显,真没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得弄死杨晙不可。可杨显如今也在局中…… 这题无解啊摔! 洞中一时陷入可怕的沉寂。 她抬眼望向杨暾,他也在看她,隔着假山洞中明灭光线,她仿佛能看见杨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担忧、心疼以及一大堆她并不能读懂的情绪。 她突然觉得好累,若是能像独孤照一样每天除了吃睡就是到处惹祸,什么都不必压在心里就好了。好不容易重温童年,却比上辈子过得还要艰辛,她如今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好伐! 算了,好像八岁的杨暾比她过得还要累。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准备离开,却陡然抬起头来:“有人!” 杨暾大骇,小声问道:“谁!” 却听到一串脚步。 独孤皎皎有点底子,五感清明,她听出那脚步声扎实稳重,是个练家子,她扑过去拽住杨暾,用眼神警告他,杨暾紧紧贴着她,不敢随意乱动,只听见那脚步并非朝着他们而来,而是离去了。 独孤皎皎微微松懈下来,可瞬间脊背又崩直了。 她不知道那个人在此处听了多久。 她心里大概明白这个躲在假山后面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下手在四皇子晙和三皇子显的马上动手脚的人。她的冷汗涔涔地淌了下来,他们的对话是不是都被他听去了? 之前对方在暗,杨十一也在暗,他在背地里偷偷保护杨四,对方毫无察觉,可是一旦杨十一暴露,他们就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那些人,依然是藏在背阳地里的肥胖蛆虫,总有一日要将他们啃噬殆尽。 他们一定会对杨十一下手。 “杨暾,你完了,现在你挡了他们两次。”她说。 “我不怕。”杨十一的声音却有些急迫的,“可是我更加担心独孤家!” 独孤皎皎浑身一震,独孤家!她一把抓起杨十一的手,急急忙忙道:“快,去找云中!” 第33章 防盗 033 马厩处发生了混乱,闹出了好大的声响,就连坐在太液亭中吹风的云中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想起独孤皎皎是往马厩方向跑,惊得站了起来,差点把手炉都扔了出去。 他沿着太液亭的长廊跑到湖边,看见一大批黄门都匆匆往清思殿而去,他立刻叫住一个:“那边发生了什么?” 那黄门摸着头上的汗渍,着急得要命,朝着清思殿方向看了两眼,又瞧着眼前这位郎君穿着骑装,才说道:“郎君,三皇子显的马受了惊吓,从马厩中蹿出来了,踏伤了好几个人了,现在谁都制不住那畜生……” 云中脸色一白:“伤了人?可有伤到殿下或者各家郎君?” 除了他,这次受邀参加杨四生辰毬赛的伴读、皇子们都在清思殿,连独孤皎皎方才也跑去那里了。他想起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影,断定此次杨显的马发狂必然是*,他一把抓住那个黄门的衣袖:“情况究竟如何?” 那黄门连忙说道:“郎君,奴也不知道啊,奴只是收到通知,不过应该没有贵人伤到。郎君可别往那个方向去了,清思殿中的公子、殿下们都已经被疏散出来了。” 云中这才松了一口气,才问道:“独孤家的小娘子看到了吗?” 这帮伴读多是汉人,独孤皎皎一张胡人面孔混在里头特别扎眼,她要是跑到清思殿里去必然惹人注目。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她有没有受伤。她虽然身手矫健,可是毕竟年岁小,又是个小姑娘。那惊马之事显然是有歹人作祟,那人是不是捉住她了,会不会把她怎么样?一条一条,仿佛千钧重的铁锚,要将云中一颗心往冰冷的深海之中沉去。 那黄门说:“应当也被疏散出来了吧……”说着又朝着那边看了两眼。这个郎君端的难缠,他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怎能给他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是独孤家五郎么?”后头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声音,云中一愣,才回过头去,瞧见三四个姑娘在十几个侍女的簇拥之下走了过来,也是一脸好奇。为首的那个女孩子大概十一二岁,穿着公主的骑装,头发扎成一束,后头跟着的应该不是宗女也是世家贵女,方才开口说话的,却是多日未见的……杨家阿玉。 独孤云中拽着那黄门的手蓦然松开了。 那黄门赶着去制服疯马,被他松了手,如蒙大赦,慌忙告辞,撒丫子往马厩跑去。云中却像是被定住一般,眼睁睁看着那队女孩子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为首的公主也穿着骑装,瞧见他问道:“那边清思殿出了什么事情,不是说要给四哥庆生打毬赛么?你是恺的伴读?怎么没去?” 云中揣着手炉看了那个公主一眼,杨阿玉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这是新昌公主。” 圣人的女儿多,太极宫里公主一抓一把,不过看这位新昌公主的穿着姿态,应当是受宠的主儿,她穿着骑装,大抵也是受了邀请来参加毬赛的。 云中把心里头那股子担忧强压下去,对着新昌公主行了个礼才道:“我身子不好不能打毬,因此在这边待着,并不知道清思殿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是三皇子显的马受惊发狂了。” “三哥的马?”那公主的眉毛挑了挑,“三哥的马比他还要温和,怎会受惊发狂?” 身后的几个小娘子听到惊马了,都互相递了一个眼色。 杨阿玉看到云中焦急神色,问道:“是你家小郎还在清思殿里么?”她知道这次几个伴读都受到了邀请,云中冷情冷性的,能让他露出这样担忧之色的恐怕只有他家的弟弟了。 云中不敢说独孤皎皎是追着一个鬼祟身影往马厩去的,便只是点了点头。杨阿玉却笑着说:“你也不用太担心,容与不是也在么,他会护住小郎的。” 云中握着手炉的手微微紧了紧,指节在那紫色的铜上泛出了白色,微微偏过脸去。 新昌公主说:“那边惊了马,只怕有些危险,我们还是先别过去了,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娘子本来就不太想去看马球,碍于新昌公主的面子才跟着来,一个个穿着的也都是广袖襦裙半袖披帛,一看就是铁了心最多坐在看台上瞄两眼的。这会儿新昌公主不让她们去清思殿了,她们都高兴雀跃起来,提着粉裙笑着踏上长廊,簇拥着新昌公主往太液亭去了。唯有杨阿玉还留在岸边,看向云中。 云中死死捏着手炉,抿着嘴唇,脸色白得有些吓人。 “你不舒服么?”她问。 云中没有回答,只是把眼神移开了。杨阿玉以为他还在担心小郎,上前一步说:“没有关系的,容与一定会照顾好小郎,有他这个大哥在还怕什么?” 云中拧着两条眉毛,竟然转过身去,对着湖水不理睬她。 杨阿玉看他如此,一时也有些慌乱,他似乎很讨厌她?第一次在人日宴见到她的时候就臭着一张脸,后来在灞桥再度相遇,他也是一副看不见她的样子。这次一见,他好像更加连句话都不愿同她讲了。 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何处惹恼了他。 她的样貌在宗室甚至全长安贵女当中都是顶尖,而且长得也是一副亲和力极强的长相,再桀骜的小郎君见了她也会略给一些薄面,从未有过像他这样全程一张冷脸的。 “阿玉,来呀!”那边已经走到太液亭里的新昌公主已经在向她招手,让她赶快过去了。 可杨阿玉却十分茫然,看着云中僵硬地站在太液池边,心头一阵委屈。 “云中?”她叫了一声。 云中微微别开脸,只是递给她一个淡漠的眼神,在她眼中却好似在嫌恶她一样。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灞桥上也是,人日宴的时候也是,怎的他见了她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偏偏她死活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作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云中!”她上前一步,正欲问他究竟,却听见后头又是一串凌乱的脚步。 是独孤皎皎拽着杨十一过来了。 云中脚底一滑,差点栽到太液池里,幸亏杨阿玉伸手将他拽住,可他竟然连句谢字都不说,甩开了杨阿玉的手,同时将那手炉摔在地上,朝前赶了几步。 独孤皎皎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中哥!你没事吧?” 云中黑着一张俊脸:“怎么可能有事,你死哪里去了?马厩怎么回事?” 独孤皎皎注意到杨阿玉也在此处,便没有说实情,道:“不知道啊,三皇子显的马突然发疯了。” 云中冷冷道:“疯子。”也不知道是在说马还是说她。 她嬉皮笑脸地把云中丢在地上的手炉捡了起来,毫不讲究地拿自己衣服的下摆蹭赶紧了上面的灰土,塞到云中的手里:“你在担心我呀?” 云中习惯性扭开脸去,却把脸转向了杨阿玉的方向,他眼皮一抬就看见了杨阿玉探究的眼神,仿佛被她烫了一下,把脸往反方向拧了。“谁担心你。”说着抱着手炉往旁边走了走,好像真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独孤皎皎知道自己家中哥就是这么一副德性,便任由着他,转头向杨阿玉打招呼:“哟,玉姐!” 杨阿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捂住了嘴:“六娘子!” 独孤皎皎连忙扑过去,竖起一根手指头:“小郎没来,我是顶替小郎来的。” 杨阿玉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杨十一,问道:“你没和容与在一块儿?” 独孤皎皎嬉笑着说:“没呢,容与和三皇子显他们在一起,我要是过去,会被认出来的。” 杨阿玉的眸中有些失望的神色,但却也一闪而过了:“原来如此。你受伤了么?云中……他好像很担心你啊。” 独孤皎皎说:“我哪能受伤!玉姐,你也是来打毬的么?”她也穿着一身的骑装,头发全都在头顶束了一个油光水滑的辫子,露出脖子上优雅的曲线和饱满的额头来,美人如玉啊美人如玉,让独孤皎皎忍不住偷偷蹭了一把,楷了点油水下来。 杨阿玉笑着拍开了她的手:“像什么话!我是来陪新昌公主游园的,听说清思殿有毬赛,也想去凑一把热闹罢了。不过三殿下的马惊着了,只怕没这个热闹好凑了。” 独孤皎皎摸了摸鼻子,笑得纯良无害:“那就换别的玩呗,大明宫里头又不止有马球可以打。” 太液亭中的新昌公主已经发出了第二声催促:“阿玉,你不过来么?是谁来了?” 杨阿玉看了独孤皎皎一眼,遥遥说道:“诶,马上就来,是独孤家的小娘子和十一殿下!” 独孤皎皎作揖卖了个乖,又扯上杨十一说,“咱们也去亭中吧!”罢了,复又扭头去问站在湖边独自出神的云中:“要不要一块儿过去?” 云中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杨十一亦是摆摆手说:“我还是留在这儿吧。” “啧,不懂了吧,那么多美人的聚会哪里找呀。”她嬉笑着又去抱杨阿玉的胳膊。杨阿玉笑骂着打了她的手两下:“你这会儿可别把小郎的名声给败光了!” 独孤皎皎像是块牛皮糖一样:“咱们都是女孩子怕什么呀!我才不要和那帮男的一起玩!”嘿嘿笑着缠得更紧了,拽着杨阿玉朝湖心太液亭走去。 湖心的几个小娘子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全是新昌公主的手帕交,有世家的女儿,也有阿玉这样什么县子、县公的宗女,不过除了阿玉,其他人都未见过独孤皎皎和独孤照。 独孤皎皎笑着给她们打招呼:“姐姐们好!”逗得那群小姑娘一阵嬉笑。 隔着半个湖面,云中和杨十一看着亭子里头独孤皎皎和那群十一二岁的小娘子们玩成一团,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清思殿里,因为三皇子显的马突然出了差错,还踏伤了好几个马倌儿,正在准备开始的马球赛被立刻取消了。杨三显然很不高兴,他那匹马也跟了他许多年了,一直都温驯谦和的,怎会突然暴怒,还伤了人?在大明宫中伤了人的畜生,基本都没有活路了,或许明天就会变成一盘马肉羹送到观云殿来。 郎君皇子们都被疏散到了太液池边上,那马疯得太厉害,甚至出动了羽林卫,用弩机射了好几箭才把它制服,躺在马厩旁被它踩踏冲撞得一塌糊涂的空地上喘着粗气。一箭已经没入它的脖颈中贯|穿了动脉,血汩汩流着,染红了一大片的沙地。杨三偷偷溜回去看了一眼,那马还在拼了命地甩蹄子想要支撑着站起来,可是力气随着颈上洞|穿伤口上流出的血迅速地流逝,想要嘶鸣,却无法发声。它徒劳得挣扎着,可是很快甩蹄子的频率都渐渐慢了下去,只余下了一颤一颤的抽搐。 它烈火一般枣红色的皮毛上都是伤口,鬃毛乱糟糟的,糊着血和灰尘,一缕一缕贴在脖子上。他记得昨晚把它送来大明宫前,他还亲手喂它吃了两个鸡蛋,它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杨三捂住了眼睛,转头回到太液池边上。 那帮郎君皇子们因为一开始都在殿里投壶,马厩出事的时候他们还没到马场上,便也没见到那马厩里驯服那匹烈兽时的惨烈场景,现在也不过是听着黄门回报说“伤了几个马倌儿”、“已经被羽林制服”此类,见到杨三回来,还嘻嘻笑笑道:“三殿下,你的马怎的突然就发狂了呢?” 杨三扯出一个笑脸来,摊了摊手:“谁知道那个畜生吃错了什么药。唉,今天恐怕是打不出毬了!” 又有郎君提议换个地方去玩摔角,拥簇者众,杨四也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一群人就浩浩荡荡沿着太液池跑远了。杨三回头看了一眼清思殿,理了理衣服,告诉自己不过是个畜生而已,也抬步跟着那一群少年们走开了。 第34章 防盗 034 惊马之事实际上并没有影响到杨四的生辰,郎君们除了马球也还有别的可以玩的东西,胡闹到快入夜了才散去。第二日还要回弘文馆进学,殿下、郎君们都玩得有些依依不舍。 以至于第二天进学之时,大家都一脸“昨天玩太嗨”的肾亏样。 就连杨十一都有些病恹恹地,到了辅食时间就趴在桌上,立政殿的女史进来后才勉勉强强坐正了身子。他食欲却非常不好,拿来的三个胡饼只吃了半个。他也知道他在掖庭的时候身体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并不强健,但是自从去了立政殿后便已经好了许多了,这半年来也无病无灾。可他就是抬不起胳膊来。 下午温见庭回来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些撑不住,因此就给他放了假。 到了晚间,杨十一就发起烧来。 独孤家中并不知道杨十一生病之事,上午,云中起来的时候就看见独孤皎皎穿了件漂亮的襦裙,梳着两个双环,面上甚至还铺了一些铅粉,包袱款款地从自己院子里走出来,他是准备去进学的,背着个书袋,见到她一愣:“你怎么……?” 独孤皎皎最是不耐烦梳妆打扮,而且嫌弃披帛半袖拖沓,平素在家都是胡服骑装,踩着两个木屐跑来跑去,头发也只是随便一挽。上回穿得那么正式,还是独孤照在弘文馆惹事之后她去向温见庭道歉之时。 别说是他,独孤皎皎自己也有点不适应,揪了揪两边的发髻,问道:“看着还行吧?” 云中摆出了一副嫌弃神色:“你要出门?” 独孤皎皎想了想美得天怒人怨的杨阿玉,说:“是呀,昨日新昌公主约我和玉姐一块儿去骊山华清池。”她转了个圈,又问道:“我打扮成这样,不会给独孤家丢脸吧?” 此番同去的都是各家漂亮的小娘子,也就是昨日在太液亭里头遇见的那些个姑娘,容姿虽然都比不上杨阿玉,但是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都已经开始打扮起来。俗语说人靠衣装,这些小姑娘也都是个顶个的好底子,微微一打扮,能让长安城的少年们眼睛都直了。独孤皎皎混在这样一群粉衣绿裙的小娘子当中,委实不好灰头土脸。 云中斜睨了她一眼:“你要去华清池?” 她点了点头,笑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那个,始是……呃。” 云中一张脸立刻黑了起来:“谁教你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独孤皎皎捂住了嘴,这诗自然是白乐天白大居士写的。可问题这个年代白居易不知道在哪里呢,杨阿玉更是不可能有历史上那样的造化。她自人日宴见到杨玉起,脑子里萦绕的都是这首长恨歌,尽管知道这个年代是没法再出这样的叙事长诗了,可是那几句诗句,总是充斥着她的大脑,挥之不去。 云中说:“这种诗究竟是谁教你的。” 独孤皎皎打了个哈哈过去:“没谁,我自己个儿胡诌的。” 云中笃定道:“就你?” 独孤皎皎内心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谁说穿越女吟诗作对能技惊四座的?她随口秃噜一句诗词立刻就被认出不是自己作的。不过反正现在就算有白居易,他也做不出《长恨歌》了,她一口咬定:“我就是随口一说嘛。”说罢捏紧了包袱,道:“新昌公主的车驾马上就要来了,再说中哥,你怎的还不去上学,当心迟到了被夫子责罚。” 云中一把扯住她:“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这种淫词艳曲以后少作!别和照一样。何况在新昌公主面前,别随口就说这种东西,穿得再齐整,面子里子也能丢尽。” 独孤皎皎一愣:“什么叫和照一样?” 难道照小小年纪已经会吟诵艳词了? 她想起那个拖着鼻涕抱着阿耶大腿的混世魔王,心中一凛,还别说……保不齐照长大之后就是这么个德行。瞧他如今这样浪,过两年说不定能纵横平康坊。万一日后科考中第,再来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阅尽长安花……一想到十年之后平康坊的影壁砖墙和花娘的腿上,都是独孤照署名的艳词,独孤皎皎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抬起眼来,问道:“中哥,照写了什么了?”给她鉴赏鉴赏。 云中却把目光移开了去,沉声道:“没什么,那个小魔头。好了,我说的你听到了没有?莫在新昌公主面前口无遮拦。” “是是是!”独孤皎皎做了个遵命的手势,理了理衣裙,笑道:“容哥都没你这样的,中哥,快把脸皮子整整吧,你这会儿看着像个小老头!” 云中白了她一眼。 此时前头下人进来说道:“六娘子,杨家娘子来了,门口候着呢。” 独孤皎皎高兴道:“好嘞,立马就去。”说罢去挽云中的手,“走吧中哥!” 云中却将胳膊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我要去弘文馆。” 独孤皎皎又去扯他:“那也得出门啊。”不由分说,便拽着云中往外头走去。 云中冷着一张脸,背着书袋,被独孤皎皎扯出了门。杨阿玉坐着的是新昌公主派的马车,她没下车,而是撩起来着帘子往外瞧着,看见独孤皎皎和云中出来,便笑开了,一张脸灿若春阳:“皎皎,云中!” 云中不自然地把脸移开去,甩脱了独孤皎皎的手,自顾自跑去自己的上学乘坐的马车。 阿玉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不过也只是片刻,就像是春风吹皱一池绿水,风停了,水面也平静了。她撑着马车的窗棱,随意问道:“你家大哥不在么?” 独孤皎皎说:“容哥上午要练武。” 云中一愣,脚下没有留神,差点被自己绊了一跤,幸好被僮仆扶住了,才没在妹妹和阿玉面前摔个嘴啃泥。 独孤皎皎哂笑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阿玉的马车,坐了进去。 昨日新昌公主邀请她同去华清池,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倒不是想感受下皇家温泉的奢华,而是想亲眼见识见识阿玉入浴的风姿。她若是男子,只怕这会儿鼻血都要流下来了。今天打扮得如此隆重,也是因为要和历史上著名美女一道入浴呀! 上了车,她才发现杨阿玉其实穿得并不隆重,甚至连面上铅粉都没有铺,只是随便的打扮,只不过她皮肤本就好过旁人,就算不施粉黛也是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她就是上天精雕细琢,让人赞叹的造物,素面朝天都比旁人精心打扮过的美上四五分。 独孤皎皎心里只能感慨人比人气死人。 阿玉穿了一身烟粉色,衬得她脸色尤为动人,她依然如同大姐姐一般帮独孤皎皎扶了扶跑歪了的珠环,嘴上却貌似不在意地说着:“你的五兄,似乎并不喜欢我?” 独孤皎皎也早就发现,只要杨阿玉一出现,云中脑子里那根筋立马就能搭错。她嬉笑一声说道:“他就这样,你别管他!喜好没个定数。而且我教你呀,若是中哥真讨厌你,他才不会如此作态呢!” 杨阿玉得了这样的答复,仿佛似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立马就把话头转过去,不再谈云中的事情了,而是同独孤皎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华清池来。 独孤皎皎一行在骊山住了四日才返回,算上往返,实际离开府上六日。她倒是在温泉玩得欢畅,托新昌公主的福,她可是吃了不少滋补养颜的东西,整个人脱胎换骨一样,可一回到独孤府上,便被云中叫住了。 她以为云中要问她杨阿玉的事情,自家兄长对人家小姑娘的心思,哪能套的托她的眼睛。不过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以戏弄中哥的机会,她可不会轻易放过,便打算佯装着听不懂的样子,去套云中这个死傲娇的话。 谁知道云中开口,说的并非是阿玉的事情,而是杨十一:“皎皎,杨暾出疹子了。” 独孤皎皎满肚子调侃的话语,被他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几乎要把自己噎死,可她立刻明白过来此事的非同小可:“疹子?” 她离开长安不过六日,宫中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想起那日在太液池假山洞中,她说杨暾完蛋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他们的话刚被人听去,杨十一就开始生病,事情不可能那么凑巧。 那人下手真快啊…… 云中隐约知道杨晙生辰那日,清思殿马厩惊马之事同两个孩子不无关系,亦是往那阴谋满满的地方想去。几日前他去弘文馆就从七皇子恺那里知道了杨暾出疹子的消息,当时就想向独孤皎皎求证,然而独孤皎皎偏生去了骊山。他苦等多日才等到她。 他问道:“你知道什么么?” 独孤皎皎看向自己的兄长,面色沉寂下来,却说道:“我得进宫去见见暾。他知道的肯定比我知道的多。” 出疹,在这个没有牛痘疫苗的年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是致命的。杨暾长在立政殿,他的体质本来就糟糕,不知道能不能挨过去,何况他是为了杨晙才被当成了靶子,她必须见他一面。 “他已经被隔离了。”云中说。 疹子的传染性极强,立政殿里还有杨晙,独孤皇后不可能让这个病传播出去。 独孤皎皎抬眼看他:“怕什么,我已经出过疹子了,不会再得了。” 她刚出生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独孤家大房四个孩子,相继都染病,先是体质最差的云中,再是容与,接着就是他们俩姐弟。那时候四个孩子还在洛阳,差点都没挨过去。特别是云中,他娘胎积弱,几乎把命折在那里。 云中看了她一眼:“那时候你还小,你怎记得?” 独孤皎皎一愣,她因为是胎穿,甚至都带着在王氏肚子里和独孤照打架的记忆,自然忘不了年幼时那场几乎夺走独孤家四个孩子的病。因为下人看护得好,孩子们身上没有留下什么麻子的痕迹,云中以为她已经不记得了。 独孤皎皎笑道:“我哪记得,只是之前听过巧文提起。她说你那时候差点死掉了,不过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把这件事情遮盖了过去,还拍了拍云中的肩膀。云中却破天荒侧了身躲过去站在一旁,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静道:“你什么时候进宫?” 独孤皎皎说:“即刻吧。”说罢便吩咐下人,将马车备上。 云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独孤皎皎的手。他的手还是冰凉,一掌的冷汗,摸起来滑腻冰冷,像是异兽的触角。他长她两岁,虽然瘦弱,却比她高出一头,仿佛一截被风一吹便折的小竹,立在廊下。独孤皎皎任由他捏着,抬起眼来,目光落入他沉沉的眼眸。 或许因为长年生病,时时往返鬼门关外,云中老成得不像话。他的目光比他的体温更温暖。 他没追问杨四生辰那日的事情,但是从他的眼光里,独孤皎皎能看出他的忧虑。假山中的那个人显然知道她的身份,杨暾之后,很可能就会是她。她用力回握了回去,露出笑脸来:“别担心了啊,中哥!” 云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半晌才说道:“让容哥陪你去,你……万事小心。” 第35章 防盗 035 立政殿的偏殿熏着药物,杨暾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上瘙痒难忍,因为怕他年纪小抓破了自己的痘,他的双手都被缠了起来,像是腌制过冬的猪蹄。 独孤皇后到底心软,没有让他回掖庭去。杨暾心想大约是因为毕竟他这蹊跷的病,还是源自杨四,独孤皇后也是知道的,故把他留在立政殿,承了他的人情。 若是丢回掖庭,他当真是只有一个死字。 他不知道自己烧了几日,这样的高热下去,只怕自己的脑子都能给烧毁了,病好之后,自己就不用装痴傻,而是真痴傻了。 ……这样,更加配不上皎皎了吧。 太极宫里怎么可能有着这样的脏病,他也知道因为在假山被人听去了谈话而遭到报复,才会遭此横祸。迷迷糊糊之间,他开始害怕起下一个被对付的会是皎皎。 那个在假山里的人定然是知道皎皎的身份的。 那么多日没有听到皎皎的消息……难道说她已经遭到不测? 他重活回来,不就是为了将她拉离上一世的悲惨命运的么,怎的,竟然亲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啧……” 梦中他又听到了独孤皎皎的声音。 “都烧得嘴角起泡了……”独孤皎皎说。 杨暾陡然睁开眼睛,果然看见独孤皎皎的脸。她好像比上次见到时候圆润了一些,脸色也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顾盼生姿。他以为是梦境。 他都被隔离了,凡是进来服侍他的使女,必定是全副武装,戴着面纱和手套,她却大喇喇站在那里。 何况此事独孤皎皎梳着甚少梳的正规发饰,衣服也是刻意搭配过的,虽然面上有些风尘仆仆,可也掩饰不住她刻意打扮过的事实。她不可能为了见他一面换襦裙化妆的,杨暾心里知道,便把眼睛一闭,长长叹了一口气。 “爪子裹得像个猪蹄!”环境中独孤皎皎嘲笑的声音依然那么真实。 他把自己被缠绕了好几圈的手伸进了被子里,他现在满脸红疹子的样子委实不好见人,想着,又艰难地用两个馒头手把被子卷到脸上,想把自己蒙起来。 独孤皎皎一把扯住了他的被子:“想闷死自己啊?” 那扯被子的力道太真实了,杨暾这才睁开眼睛来。 他的头依然昏沉,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嗓子被高温烧得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张嘴啊啊了半天,才从喉咙的深处硬生生挤出两个字:“皎皎……” 独孤皎皎摸了摸他凹凸不平的额头,又叹息一声:“你发热了那么多日,不死也要成真傻子了。” 她知道他的病传染性极强,那帮女史一个个都惜命,不可能用心服侍。一壶水放在床头,早就凉了,不过她也不顾什么,给他倒了一杯,递到他的唇边,问他:“要不要喝水?” 杨暾烧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本来就体质极为虚弱,这病又来势汹汹,独孤皎皎用力把他拉起来,塞了一个大枕头在他身后,把被子卷起来裹到了他的脖子上,然后才将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 他的喉咙早就干渴嘶哑,杯子递上来,他立刻凑了唇去啜,几乎被呛到。 独孤皎皎拧了眉毛冷冷道:“她们还真是对你不上心。” 半杯凉水下肚,杨暾才微微有些清醒,抬起眼皮看见独孤皎皎模模糊糊的脸,有些不太确定问道:“是你?” “不是我是谁?”独孤皎皎把被子往床边小几上一放。杨暾现在一脸的痘,一张白净的面皮早就被毁得扭曲了,像是被陨石撞得七零八落的月球表面,她摸了摸他被裹得像是粽子一样的手,有些痛心疾首,叮咛道:“你可要千万忍住别抓啊。”否则白瞎了这么好的底子了。 杨暾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却还觉得不真实,又一遍确认道:“你是独孤六娘?” 独孤皎皎扯了扯他的面皮,冷笑道:“难道我还是独孤照么,呵呵!” 杨暾终于笑了一下,却不知道他这会儿发着烧一脸痘的笑法有多狰狞,他喃喃道:“六娘……”说着,抬了抬被裹成一圈的手想去碰独孤皎皎的脸。 独孤皎皎看他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手,像是哆啦a梦一般,有些想笑,可一想到他这病的蹊跷,又笑不出来,抬手捉住了他的手,摁回了被子里头,说道:“你怎么搞的?” 杨暾摇摇头,糊里糊涂说道:“你没事么?你没事就好。” 独孤皎皎白了他一眼,这孩子还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都这样了还在管她有没有事情。 她说:“我以前出过痘,不怕的。那会儿云中都挺过来了,你还能挺不过来?” 杨暾又问道:“四哥没事么?” 独孤皎皎安慰道:“没事,四皇子有姑母护着,不打紧的,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她想问他生病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是否见过什么不该见到的人,有没有那些想害四皇子的人的线索,可看他迷迷瞪瞪的样子,又有些问不出口了。 他又不是独孤皇后所出,只不过是个掖庭里长大的皇子罢了,为何要这样拼死护着杨晙?这样下去,独孤家欠他的就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第一次她把他从太液池里拽起来,还能抵过,可是之后的几次呢? 杨十一还在喃喃:“没事就好,你要当心啊……我不要你死……” 独孤皎皎看着他瘦得有些脱形的脸,在立政殿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些白胖,这几日的病立刻就把那些肉消下去了,这会儿又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她看着都有些心疼。这吃人的宫廷,好好的孩子都被折腾成这幅模样。 “我不会死的,你放心。”她说着。 似乎是得到了承诺,杨十一舒了一口气,他的温度又开始上升起来,嘴巴里的话有些让人听不清了,独孤皎皎原想着进宫是能从他嘴里问出几分线索,这会儿看到他这样的模样,却又有些于心不忍起来,扶着他躺回去,想着是不是应该让姑妈多找些人来照顾他。 她给他掖好了被角,站起身来,杨十一却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她,却因为手掌被一层层缠住,五指张不开,只是勾住了她的披帛。 “皎皎!”他叫道,声音嘶哑,却仿佛用尽了力气。 独孤皎皎被吓了一跳,赶快转回过身去抓住他那被包裹得严实的手掌,硬塞回被子里。 他想要拽着独孤皎皎,拼了命地起身,可是腰腹根本没有什么力气,躺在床上像是一只连翻身都翻过不过来的咸鱼,无力地挣扎着。他的脑袋昏沉,整个身体像是被扔进幽暗的深海,冰冷、恐惧、无力。上一世死时都没有那么绝望过,反而是解脱,可这一世却真的怕了,怕自己再次死去回不来,怕自己又一次护不住独孤家。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尖叫:“蜀王!当心蜀王!” 可那尖叫声都像是隔着沉沉的咸水,那么不真实。 被他用圆滚滚的手勾住披帛的独孤皎皎,只是看着他双目紧闭,像是被什么梦魇魇住了似,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根本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她直觉觉得他似乎是在向她指出一条方向。她连忙俯身凑近他的唇,捏着他的手安慰道:“你慢慢说!” 她的声音落在意识几乎消弭的杨暾的耳里,仿佛是救命的仙药,破开了重重冰冷的海水,在他的世界里射入了一束光亮,他蠕动了嘴唇,低低说道:“当心蜀王……” 独孤皎皎第一次还未听清,捏紧了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胳膊,有些焦急:“当心谁?” 她的心通通直跳,仿佛就要跃出喉咙。杨十一果然知道些什么! “当心独孤徹……蜀王……”杨十一说,声音如同蚊呐。 独孤皎皎听清楚了。 她几乎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半晌回不过神来,若她没有听错,方才杨十一说的第一个名字,是她这一世的父亲……独孤徹? 她掐住了他,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 杨十一却已经气若游丝,他说了这些话语,已经几乎耗尽了他病中的所有力气。他害怕自己一命呜呼,想要把他前世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独孤皎皎,却已经半个字都念不出来了。 独孤皎皎眼看着杨十一的脸色发白发灰,仿佛生命就要从他的身体中抽离出去,一时有些六神无主起来,她慌忙站起,那条披帛被杨十一死死勾住,直接从她臂弯间滑落,她也顾不得了,几乎是冲出偏殿,抓住门口一个蒙了面的使女说道:“快让医士来,小殿下病情加重了!” 被独孤家六娘子这么一拽,那个女史也慌起来,连忙拎着裙子朝外头奔去。独孤容与就站在院中,瞧见自家妹妹慌张跑出来,也有些担心,上前问道:“十一殿下如何了。” 独孤皎皎脸色苍白,不知是被杨十一那行将就木的模样吓的还是被他方才说出的那话惊到,半晌回不过神来,看见自家大哥走过来,就是脱力了,软软落入容与怀中,拽住了他的领子:“容哥……” 容与也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朝着殿中望了一眼,托住她,问道:“怎么了?” 独孤皎皎瞪着眼,只觉得耳朵嗡鸣,理智好一会儿才回到脑子里头,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容与身上有着好闻的香气,仿佛能安定人的心声,她把脸埋在容与怀中,半天才抬起头来,问道:“容哥,阿耶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实在是想不通,若是真如杨十一所说,阿耶和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阿耶是为了什么呢? 杨四若能顺利登基,获利最大的难道不正是独孤家么? 他们兄妹四人,从小就被教育要以中宫独孤皇后与四皇子晙的利益为第一位,独孤徹怎么可能对杨晙痛下杀手?杨十一是烧糊涂了不成? 可杨十一也没有理由诬陷阿耶。 她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缘由。 容与也被她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他有些不解问道:“十一殿下说了什么么?” 独孤皎皎答道:“他只是说了阿耶……还有蜀王。” 容与沉思了一会儿,也陷入了同独孤皎皎一般的逻辑陷阱之中,按理说,蜀王和独孤徹都与独孤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断断没有理由加害独孤皇后所出的四皇子晙。他拧着眉思索半晌,才道:“或许是你理解错了?” 独孤皎皎想起刚才杨十一可怕的灰败脸色,还有他几乎是用尽了力气说出的独孤徹和蜀王两个名字,她实在是不觉得是自己理解错了。她回望了一眼只关了一半的殿门,隔着屏风看不清现在躺在床上的杨十一,可闻着那刺鼻的药味,她都觉得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 容与把她抱了起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在他眼中独孤皎皎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子而已,他看出她吓得不轻,柔声哄劝道:“好了,不怕。小殿下有立政殿这边照顾着应当也会平安无事的。” 她趴在容与肩头,点了点头。 此时医士匆匆赶来,用白巾蒙住了口鼻,拿了个药匣子推门进去。问讯而来的女尚书并未进入院中,而是隔着门远远地呼唤兄妹二人:“大郎、六娘,娘娘叫你们且去沐浴更衣吧。” 容与屈膝答应着,抱着几乎瘫软的独孤皎皎随女史沿着廊下走到耳房,浸泡了艾叶的药水早就备下,蒸腾出一股草木的味道。他放下独孤皎皎,推了她一把,独孤皎皎朝着外头看了一眼,皱了眉随着女史进了浴室。 那水滚烫,几乎要将她剥下一层皮去。 她心里头被杨十一的话占满了,始终没有察觉。 第36章 防盗 036 杨暾的病毕竟是传染性极强的,两兄妹在宫中不好久留,沐浴过后就回到了府上。 云中早就眼巴巴等着,瞧见容与抱着独孤皎皎回来,独孤皎皎一副病恹恹模样,焦急地上前去:“怎么回事?” 容与放下独孤皎皎,拧着眉毛,示意弟弟到书房去论。 云中立刻上前握住了独孤皎皎的手。她的手往日都是热烘烘的,如今却凉得和他一样。 到了房中关上门,独孤皎皎才把在立政殿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复又复述了一遍她在假山中所遇之事。 兄弟两个皆是大吃一惊,不曾想到竟然来龙去脉会是如此。 宫中局势波诡云谲,他们都知道中宫必然树敌,也皆以为是武惠妃痛下毒手,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百折千回的剧情。 云中冷着脸,一张薄唇抿得苍白一片,说道:“若杨暾真是因为护了杨晙两次才遭此不测,按理说,下手之人的目标应该是杨晙乃至整个独孤家,何以会是独孤家自己的人?” 他们确实都被杨暾所说的独孤徹搞糊涂了。 独孤皎皎也知道两位兄长肯定不愿相信是自己父亲捣的鬼,她也不会相信。独孤徹的个性大大咧咧,独孤照是随了他的,一根肠子通到底,根本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更没理由去伤害杨晙。 她又问道:“蜀王呢?”这个郡王表叔被圈在封地,她从未见过一面,并不知道他的为人。但是蜀王身上到底也流着独孤氏的血脉,干嘛对同为独孤后人的杨晙下手。说不通。 容与也是破天荒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手指在小几上上下敲动,似乎是在沉思。 云中却是拧了眉毛,喃喃道:“蜀王?” 独孤皎皎连忙扑过去拽了一把云中:“中哥你想到什么了么?” 云中露出了一样迷惑的神色:“没有。” 独孤皎皎看了他一眼,他却把目光移开去了。她连忙追问:“蜀王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 云中没有推开她,只是说道:“是表叔啊。何况都已经隔了两代了。他是独孤废后的孙子。” 独孤皎皎摇了摇他:“我自然知道他是表叔,是曾姑祖母的亲孙子,他阿耶是被当年武皇后送去的蜀地的,他有理由害四表哥么?” 云中一愣,“他?” 独孤皎皎只觉得杨十一出给她的这题实在是太难了,她脑子又没有那么灵光,怎能想通里头的关节。独孤家和朝廷诸势力早已经盘根错节,他们兄妹三个就算是加起来能顶住诸葛亮的臭皮匠,这么点时间也想不出什么答案啊。 独孤皎皎叹息一声,道:“只能祈祷杨十一早点醒过来告知真相了。” 云中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道:“哦,对了,你们进宫那会儿,正好有人从剑南送信回来。” 他从怀中抖出那张信笺,说:“阿耶的信在阿娘地方,这是照写的。” 独孤皎皎一眼就瞧见了那上头歪歪扭扭的字,猜到肯定是独孤照的手笔,他年岁小,又没有好好念过书,一手字写出来丑得像是跳胡旋舞的八爪鱼,张牙舞爪落在纸上,当真是糟蹋了那么好的纸张。她懒得去看,随口问道:“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么?” 云中说:“没有,他已经乐不思蜀了。” “剑南当真那么有趣?”独孤皎皎有些吃惊。前几日她就听说吐蕃又开始在剑南捣乱,这会儿陇西、剑南都乱糟糟的,阿娘日日都在担心远在剑南的父子二人,那种战火纷飞的地方,独孤照怎么待下去的? 她连忙凑过去看了一眼他写的书信。 果真是错字连篇让人不忍蹵读。 她磕磕绊绊地念完,才得知小郎竟然入了剑南道节度使章仇琼的眼,七岁的孩子竟然已经开始出入军营了。父亲独孤徹倒是很满足自己的儿子这般“有出息”,更是让他认了章仇琼做了义父。有着这么个在剑南一手遮天的干爹,独孤照几乎在剑南大营里头横着走。他生于繁花似锦的洛阳,长于安乐平和的长安,从未见过战争的残酷,剑南大营远在后方,从未直面过吐蕃的正面战场,这个七岁的孩子把练兵当成了玩乐,自然高兴地把长安城里的花团锦簇忘得一干二净,心满意足地啃着剑阁高原上的黄土朔风。 信中他还提到了在朔方二叔家的三位堂兄,显然是想以他们三人为论据,充实自己的观点。 独孤皎皎放下独孤照的书信,一张面皮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独孤照在剑南,当真是过得没心没肺。 他在长安,碍于贵族身份,就算是再混蛋,都要收敛着点,何况自己阿姐没日没夜盯着,那一身的力气其实才用出了三四成。跟着独孤徹到了剑南,他就仿佛被放入云梦泽的一尾游鱼,简直是天高地迥任他遨游撒欢。 他的力气本来就比一般的七岁小男孩大,而且也灵巧许多,剑南节度使章仇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亲自教他骑射。他也争气,这么一点点的小个头,才学了几天摔角,就能把章仇琼十二岁的幼子给撂倒。 章仇琼几乎是央求着独孤徹,让他把独孤照收作了义子。 独孤徹名为御史,监察一道行事,就是皇帝放在剑南道盯着章仇琼这个剑南道节度使的眼线,他本不想和章仇琼多有瓜葛,可是独孤照也认定了想跟着章仇琼学武练剑,独孤徹终究是拦不过,让独孤照得了逞。 他就开始天天跟着章仇琼家的几个小子沿着校场跑圈,下午练剑,晚上摔角,天天累得和狗一样,却打心眼里满足。 独孤皎皎觉得她这个弟弟就是个受虐狂! 但是独孤照就是认定了一件事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犟牛性子。自人日宴时他听到《秦王破阵》之曲,心中便埋下了上战场征战四方的种子,再不愿意留在安乐的长安做个纨绔,没日没夜做梦想要横刀立马,杀敌破阵,不砍两个吐蕃人的脑袋是不会罢休的。故而当时独孤徹返回剑南之时,他哭着闹着撒泼也要跟去。如今见到了心中的偶像章仇琼,自然是紧紧抱住大腿不肯放松一下。 章仇琼的幼子章仇牧,就是那个年十二却败在了年七岁的独孤照手中那位,看这小子极为不顺眼,只可惜技不如人,只能翻着白眼笑他:“长得像个女人似的。” 独孤照刚刚跑完十圈校场,喘着个粗气,撑着腿还未休息一会儿,就把一个独孤氏祖传大白眼甩回去,冷冷说道:“那你就是连女人都不如!小爷我穿着裙子都能把你给掀翻了!” 章仇牧在他手里吃过亏,也不靠近他,就逞两句口舌之利,站得远远的,声音却大得整个校场都能听见:“怎的,你想做将军么?” “那也肯定比你当得好!”独孤照毫不客气吼回去。 章仇牧也吼:“那是当然了,你这长相,往吐蕃人面前哗地一站,那群人就酥掉了!哈哈哈哈——”竟然还笑出两颗眼泪来。 独孤照的长相确实俊美异常,高挺的鼻梁,卷翘的睫毛,精巧的下巴,无不让人感慨造物之神奇,只是在他这个年岁,那双滴溜溜滚圆的眼睛配着浓密卷曲的睫毛,真的有些雌雄莫辩。 他的长相和孪生姐姐独孤皎皎是一脉的,独孤皎皎作为女子就有些过于硬朗,而独孤照作为男子,就有些阴柔了。 独孤照磨了磨牙,在军营里学会的几句脏话成串成串地往外冒:“你他娘个——皮痒了么!还想让小爷把你摔个□□!”说着竟然还有体力冲章仇牧跑过去,想要揍他到服气。 章仇牧虽然打架打不过独孤照,心眼倒是一等一的多,早就一溜烟蹿没影了,反正他就在言语上调笑独孤照几句,看他炸毛样子觉得心里头舒爽得很,一边跑一边还引经据典:“你晓得北齐名将兰陵王是个什么下场么,娘娘腔?” 独孤照往前头冲了两步,听到他提起兰陵王,止住了脚步。 兰陵王高长恭是北齐名将,亦是长相阴柔。 这年头将领都兴长得五大三粗,标配是一口炸毛蜷曲的美髯,外加浓密如同草原一样的胸毛,最好是昆仑奴一样漆黑的肤色,声如洪钟,虎背熊腰,这样长相在敌军阵前一站,一手横挎长刀,一手托着胡须,高吼一句:“还不速速前来受死!”能吓得对方屁滚尿流。比如章仇琼,就长了这样一张武将脸,而完美继承了章仇琼基因的章仇牧,小小年纪脸也已经朝着板砖一样的方形发展了。可独孤照的下巴还是往尖处收的,他偷偷观察过自己的阿耶,发现阿耶也长了一张俊美的脸。想起自己长兄那月朗风清的长相,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前途堪忧,恨不得把下巴磨平了才好。 高长恭确实是用兵打仗的奇才,可如今传世的却是他的美貌。独孤照一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大隋子民想起他来,忆起的不是他的赫赫战功,而是他的惊世容貌,就恨不得立刻抓起板砖把自己的脸给砸烂。 要是以后大隋人民回忆起他来,想到的不是他在阵前斩了多少个吐蕃人,而是说他“往那阵前一站,那帮吐蕃人惊艳得腿都软了,纷纷落下马来,独孤将军委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的背上就冒起了一大片的冷汗。 章仇牧看他没有再追上来,转身朝他做了个鬼脸,又高声叫道:“独孤妹妹!怎么不来追我呀!让小爷香一个!” 这句话一下子踩到了独孤照的痛脚,他气得像个人日宴的爆竹,几乎都要炸开来,脑子里呼啦一声,劈手夺过身边经过的一个弓兵的竹弓,愤怒激起怪力,呼啦啦抡了个满。 章仇牧看他弯弓搭箭,晓得他着实气得不轻,嬉笑两声,看他气鼓鼓瞪着眼的样子也是好看地要命,根本震慑不住人,更是脑子里一根筋搭错,继续刺他:“好妹妹,还想射哥哥不成?” 独孤照一咬牙,手中弓弦一松,一枚羽箭轻巧地飞了出去。 章仇牧见他竟然来真的,当下一弯腰。他到底是跟着章仇琼练过几年,堪堪躲过那枚箭,却也被那阵势吓得腿一软,噗通坐在了黄土地上,几乎撞到鼻子。 只听得铮得一声,那箭钉在了他身后营帐的立柱上,入木三分。 章仇牧心中一把的冷汗,他妈的这个娘娘腔真耍狠啊,若不是他躲得快,这箭能把他的命给要去,这会儿他的脑袋指不定就成了个砸碎的西瓜,钉在这营帐之上了。 他吃什么长大的,只比弓高不了多少,竟然能拉满?他是哪吒么! 独孤照远远瞧着章仇牧脸色发白,这才消下半口气去,把那弓一丢。一旁被他夺了弓去的兵士看见他竟然去射节度使的儿子,还把弓拉满了,吓得差点给这个祖宗跪了,慌忙捡起弓来,才发现弓弦上沾了独孤照的血迹。 独孤照跑步时没戴射箭用的扳指,射出那一箭乃是临时起意,不管不顾地拉满了弓,都没发现弓弦把自己的手给割破了。他到底是长安娇惯着养大的独孤少爷,手上没有什么厚茧子能给他缓冲一把,夺来的弓又是实打实用来上战场的,这会儿手上已经是一道深深的口子,渗出血迹。 他倒是不怕,随口舔了舔,还想着伤痕都是男人的印记,朝着吓得瘫坐在地的章仇牧恶狠狠瞪了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小爷比你小四岁,你还打不过小爷,看谁才是正儿八经的娘炮!”他把那流血的手掌在衣服上随手卷了卷,扬长而去。 半晌才有人去拉那个脚腕酸软的章仇牧起来。 独孤照早已经哼着小曲儿回到校场练起武了。 第37章 防盗 037 立政殿里,苏忠国闻着熏药的味道,战战兢兢负手立在一旁,正殿空空旷旷,引他过来的女史把他送入殿中就关上了门,而独孤皇后,女尚书,甚至稍微高阶一点的女官,无一人在此。 他有些局促。 实际上他此次前来立政殿并非是杨十一的授意。是他自己想要拼死一搏。这半年来他已经为杨十一出生入死多次,可到底还是在暗处,此前他期盼着这个殿下哪天飞黄腾达了,能把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喽啰从内侍省捞出去,而现在看来,这个小儿恐怕没两日就要一命呜呼了。 他只觉得背上一阵冷一阵热。 门吱吱呀呀打开了,灌进风来吹散了一些瘀滞的药气。 他低眉顺目,猜想可能是皇后身边的尚书女官,转过身去行了一个大礼,待瞧见那迤逦的裙裾,才发现竟然是独孤皇后本人。 独孤皇后带着一众侍女并未多看苏忠国一眼,也没叫他起身,施施然走到主位上坐下。待侍女奉了茶,为她净了手,她才缓缓开口:“你是苏忠国?” 苏忠国低着头趴伏在地,颤声答道:“回禀娘娘,奴苏忠国。” 独孤皇后笑了笑,“我知道你,你同十一郎在掖庭的时候就很熟悉?” 苏忠国一愣,很快回答:“是。” 独孤皇后说:“是了,十一郎在掖庭的时候,似乎有个叫闵秋的女史对他颇多照顾,这个闵秋,是你的相好?” 大隋民风豪放,宫中忌讳不多,女史和内侍对食之事多有发生,上位者对此也多只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并不多加管束。可是放到明面上说的却不多。 苏忠国的软肋正是闵秋,当初杨十一半引诱半胁迫他为他做事,也是捏着闵秋,这会儿独孤皇后也提了起来这个事情…… 苏忠国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尾椎骨一股脑蹿上了天灵盖。 “这个……闵秋她……奴只是……” 瞧他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独孤皇后笑了笑,挥了挥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到立政殿来是为何事?我可知道你没少和十一殿下通气。”她声音有些冷,“抬起头来。” 杨十一和苏忠国的交往是明里一半,暗里一半,明暗交错真真假假,故此苏忠国也摸不准独孤皇后究竟知道多少杨十一的计划。他颤巍巍抬起脸,也不敢直视那个主位上的女人。 她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胡人,面孔立体棱角分明,被繁复头饰装点的沉重发髻让她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而久居高位母仪天下染上的气质,使得冷峻与温柔在她身上得到了奇异的融合。她垂着眼眸,胡人得天独厚的羽睫在她深邃眼眶中投下一片沉重阴影,敛去了眸中所有的探视情绪,只让人觉得她慈眉善目,像是胡人所信奉的佛陀一般关怀众生。 但苏忠国到底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知道这个娘娘骨子里是个什么人物。 他抖着嘴唇说出了此行目的,并尽量让它逻辑清晰:“奴幼时出过疹子,希望能来殿内搭把手,况且奴在掖庭是看着殿下长大的……” 闵秋是看着杨十一长大的没错,他倒是没见过几次杨十一。不过这位娘娘似乎并不很关注掖庭中人心交错,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语,沉沉说道:“你倒是重情重义。” 一旁女尚书提醒了独孤皇后一句:“娘娘?” 独孤皇后抬了抬手,示意无妨。 苏忠国只知道杨十一是出生在掖庭长在掖庭,却不知他生母是谁。但是看独孤皇后如此坦然将他养在身边,只怕是如今他的生母早已经不在人世,母族也没什么翻身余地的,否则她不会这样由着他出掖庭甚至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养在一起。 苏忠国继续说:“奴也不过是想尽心侍奉十一殿下……” 他说得情深意切,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独孤皇后与女尚书,她们没什么表情。 女尚书说:“看来十一殿下是个有福之人,遭此大难竟然还有这么些人愿意为他尽忠。” 苏忠国原本松弛下去的身子立刻又紧绷了起来。 什么叫……这么些人! 不多时他便得到了答案,因为女尚书宣召了另一人进来。 女史推开门,苏忠国趴伏在地不便回头,但是听到了身后木质地板被踩踏而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他本能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笨拙地跪下来,声音嘶哑难听,不过咬字尚且清楚,他手里头拽着一个竹篮,里头有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有些臭烘烘的,可那味道比起满殿弥漫的艾叶味道更让人身心舒畅。 苏忠国只觉得靠近那个人的半边身子,随着那人的拜谒而僵直如堕入冰窟。 “奴轧罗山,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轧罗山吃力地跪下伏倒。他巨大的肚子是他行跪礼最大的阻力,因此他的每一次行礼都要使劲把那溢出来的肥肉给吸进去,这个多余动作让他的礼节看起来可笑至极。他的头发还没长到可以完全束起来的地步,因此乱蓬蓬的往外支棱着。他把那竹篮往外头推了推,脸上是一贯谄媚得几乎要看不见眼睛的笑容:“奴是来献药来的。” 他在失声之前,到底也是红极一时的伶人,因此在皇后的面前也有两三分面子,这会儿就卖了一个乖,比起苏忠国的局促来显得放纵了不少。 皇后瞧了一眼那个竹篮,说:“这就是你所说的,突厥神药?” 轧罗山道:“是!奴的母亲是突厥巫医,因此奴知道些药性药理,这药虽然腌臜,疗效却是上佳!可让太医署的大人们来辨。” 皇后让女尚书收了竹篮,挥了挥手叫他们到廊下去等着下次宣召。轧罗山没得到皇后的答复有些失落,但也知道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便支着两条肥胖的胳膊撑起身子,艰难地爬起来。 在内侍省做了那么久的脏苦杂活,他竟然半点都没有消瘦,苏忠国觉得委实有些可笑。 待那些女史们走开,轧罗山才凑上前来套近乎:“这位大人也是来献药的?” 苏忠国瞥了他一眼,观他神色,轧罗山似乎并未发现他就是人日宴上给他下药之人。 他稍微定了定神。当时麟德殿后人多手杂,灯光昏暗,他同轧罗山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就算他能记起他的脸来,也不知道那个哑药就是他放在他的杯中的。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轧大人也出过痘?” 轧罗山听他说了一个也字,当即就知道他是想来服侍杨十一的。宫中曾出过痘的人不多,那帮立政殿的女史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怕被传染上,若是有个不被传染的人来服侍,她们可不得高兴坏了?轧罗山道:“是呀,奴曾出过,便是让奴的阿娘用那个药治好的。” 苏忠国点了点头。 不多时女史前来传话,说十一殿下苏醒,听闻苏忠国寻来,召他过去。 两人听到此言具是一愣。 苏忠国愣的是,他来立政殿请求到杨十一跟前照顾一事并未通报杨十一,他这会儿叫他过去不知道会是什么事情。比起独孤皇后,他骨子里其实更加惧怕这个诡异的小殿下。 而轧罗山愣的是,他不知道苏忠国和杨十一之间的关系,因此刚一见到苏忠国的时候,以为他只不过是随便哪个内侍省的黄门,无名无姓的。自己应当比苏忠国更能早一步爬到十一殿下身边。毕竟他在弘文馆也和十一殿下打过照面,此番又是送了特效药来。 那震惊的神色在他的一张肥脸上显得尤为夸张。 “这位大人……”他立刻转上了讨好的表情。 苏忠国知道这个胖子最是会溜须拍马,可是杨十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万分憎恨他,连带着他也潜移默化觉得这个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只是假笑两下,说道:“轧大人,奴之前在掖庭和十一殿下有些渊源,故而……嘿嘿。” “哦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轧罗山缓慢点头,一副恍然大悟模样,说罢又用一双肥软的手去拍苏忠国的肩膀,“那大人不日便可飞黄腾达了啊!” 苏忠国压低了声音道:“轧大人,奴晓得您哪——是想借着十一殿下的跳板,好跳到四殿下身边去,是不是?” 轧罗山仿佛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慌忙后撤一步,摆手道:“哪里的事情!哪里的事情!” 他胳膊上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动,肚子上的肉都被带起了波纹,看着让人一阵的反胃。因为过于肥胖而垂下来的两颊也随着他大开大合的夸张表情而起落,苏忠国实在是没眼看,默默移开眼去。 轧罗山见他穿着的也是内侍省扫洒黄门的服侍,又从他口中得知他与杨十一的关系非比寻常,上前一步,慌忙表起心意:“大人,奴心里头是想寻个高枝儿,但也没想着爬多高去,能离了内侍省那吃人的地儿就成,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肥胖的肚子先他本人一步贴在了苏忠国的身上。天气渐热,他们穿得不多,那油腻腻的触感直接就落在了他的身侧。他想起人日宴那日撞在轧罗山肚子上,还有他夸张恶心的妆容,一阵反胃,苍白着脸色压抑住了,退后一步去说道:“奴还要去拜见十一殿下,先行一步。” 轧罗山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自个儿在后头喃喃说道:“谁都想活得好些,那也得有命活才成。” 第38章 防盗 038 苏忠国几乎是被推着塞进了杨十一所居的偏殿。 这边的药味比起主殿来,浓了五倍不止,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送他进来的女史依然是把门一关就匆匆离去。 这殿里有尊瘟神呢。 苏忠国想着,小步绕过屏风走到杨十一床前,看见小殿下睁着一双大得几乎要落出眼眶的眼直勾勾盯着天顶,形销骨立的模样配上一脸脓包,几乎要认不出来。比起掖庭时还要可怜上两分。 他缓缓跪下来,试探问了句:“殿下。” 杨十一的声音沙哑,几乎就要和方才轧罗山那破锣的嗓子一样了:“苏忠国,你来了?” 苏忠国不知道此时该做个什么表情,便只能乖顺答道:“是,殿下。” 杨十一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倒是省的我亲自动手把你从内侍省要来。”他两只眼睛转过来落在苏忠国的脸上。 持续了好几日的高烧今日终于稍微褪去了些,给他留出了一小片可以思考的空间,但是脑子转起来依然十分的费力,他几乎是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的的确确是苏忠国。 杨十一问道:“闵秋如何了?” 一提到闵秋,苏忠国的心里头一阵颤动,说道:“她挺担心殿下……” 杨十一斜了斜眼:“嗯。”他的力气不多,可也有不少事情想要问清楚,就算嗓子里干燥得仿佛被用熨斗压过,他还是说:“独孤家那边有什么事情么?” 他记得模模糊糊之间,似乎独孤皎皎来过? 只是那个时候他真的片刻清醒也无,也辨认不出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他恍恍惚惚记得似乎他与独孤皎皎说过不少话,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在发梦。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是被人所害沦落到此,心中担心独孤皎皎是不是也会遭到不测。 苏忠国知道十一殿下对独孤家那位六娘子的上心,他来立政殿的时候独孤兄妹刚刚离去,因此宽慰道:“殿下放心,独孤六娘很好。” 杨十一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下来,又问苏忠国:“你是要留在立政殿?” 这件事情并不是苏忠国或者杨十一说了就能做主,决定权在独孤皇后手里。苏忠国也摸不准,只是说:“听凭娘娘安排。”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得把轧罗山的事情和杨十一说:“轧罗山给您献药了。奴摸不透他的想法。” 杨十一听了,却没有苏忠国预想中的那种反应,反而是很平静地闭了眼睛:“也好。” 苏忠国知道他病着,累,且也说不出什么话,自然不会费心和他解释留下轧罗山有什么好的。他和杨十一打交道久了,也清楚什么是可以问什么不该问,乖乖住了嘴上前服侍。 未几,太医署检验完轧罗山所献上的突厥药物,确认没有毒性,但是也不确定是不是有疗效。独孤皇后决定尝试,给杨十一送了药来。 不知道是不是杨十一本来命不该绝,还是轧罗山的突厥药确实有奇效,很快杨十一的高热就褪去了。 待到痘完全消下,身体逐渐调养过来可以下床跑动,整个夏天都已经一纵而过。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独孤皎皎也就来过立政殿看他一次。 随着十一殿下的痊愈,立政殿里积月的阴云渐渐扫空。 独孤家也是第一时间接到十一皇子病愈的消息的。 他的病好了,独孤皎皎在此期间却并未遭到什么不测,兄妹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却不知安静日子过不了多久,躲在暗处的伤人者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当今圣上杨睿好喜乐,每年都变着法儿组织朝中大臣的游玩。今年的千秋节,他不想再举办宴会了,而是准备着在禁苑打猎。 禁苑,是一座位于长安北边的皇家园林,初初修建时是想重现当年秦汉两代的上林苑,因此苑中不仅有巍峨宫室,参差山水,更是在圈养了不少猛兽。每年春秋,皇帝也都会入苑打个猎意思意思。逐渐的,这个皇家园林就慢慢变成了皇家动物园。 其实禁苑打猎完全比不得隋前胡人在山野里驰骋放鹰犬猎猛兽,禁苑里头尽管驯养着大批供打猎的猛兽,可到底都是被驯养过的,野性全然与山林间那些猛兽截然不同。但也正因为如此,禁苑打猎的安全系数也比出城入山打猎的要高不少,满足了大批惜命的汉人官员的要求。 独孤皎皎也听说过前朝的皇帝虽然懦弱,倒还有些血性,禁苑中的老虎狮子都是满地撒欢了跑的,猎起来也很带劲,到了现任皇帝杨睿这里,对禁苑的管理趋于严格,因为害怕猛兽伤人,入园后动物们都是被关在笼中,整个禁苑基本上等同于“长安动物园”“长安贵族儿童乐园”,那还猎个鬼啊,直接排队参观就好了吗。她几乎都能想象入了苑中,她就和几个贵女娘子们手挽手,一边喊着“乖咪咪”一边给铁笼子里的老虎投食的场景了。 作为曾经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沐浴过新世纪艳阳天的现代人,上辈子参观过不少这样的“野生动物园”了,再加上这辈子她好歹顶着独孤的姓氏,骨子里是个渴望在草原上放肆驰骋的胡人,因此她对禁苑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 宫中帖子下来,请诸位公卿和家眷一道入禁苑游玩,她委实是不想去。实在是因为云中劝她,这次杨十一应该也会去禁苑,她才点头答应。 又是八月初五千秋节,一想到去年那场祸事,独孤皎皎连穿衣服的兴趣都没有了。 加上独孤照从剑南连着寄来两封书信,把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夸得天花乱坠,比起禁苑,独孤皎皎真的是更想追随独孤照去剑南。 巧文给她好不容易扎好了辫子,她的头发多而蓬松,一年里长长了不少,扎起来颇为费力,巧文换了一个大一些的扣子才把她那一根粗壮的辫子固定住。然后再给她换上一身骑装。 独孤皎皎看着镜中自己当真是英姿飒爽。 这两个月她闲在家中无事,发狠练了段儿骑马,这会儿也能在矮马上坐稳了,故而没有乘马车,自己骑着匹小母马慢吞吞跟在云中的车驾后头,与容与并排漫步穿过大道朝着禁苑走去。 长安城里的人民群众对于节日的喜好和皇位上的那位杨睿如出一辙。千秋节前两日开始,各坊各巷就开始进入狂欢的预热,街上卖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花灯,在大隋,千秋节能比上元节过得还要热闹。 今日是千秋节当日,因此街上的狂欢已经达到了高|潮,独孤家的车马路过宣阳坊时,她习惯性朝那边看了一眼。 坊门下支了个买面具的小摊,上头各种奇奇怪怪的面具,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千秋节长安城里卖面具的小摊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这个小摊着实是没什么稀罕的,只是独孤皎皎立刻就被那摊子上挂着的面具给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张黝黑的脸,塌鼻子小眼睛,丑得别出心裁。 她突然勒住了马。 容与见她停步,转头问她何事。 她指了指那个面具说:“那个有趣,等下我去买来。”言罢便纵身一跃跳下马去。 前世曾有部非常有名描写唐代宫廷生活的电视剧,里头有个经典的场景,女主角逃了出宫,在街边看见卖面具的小摊,买下一个昆仑奴的面具,因为这个面具引出了一串和男主的感情纠葛。 独孤皎皎上辈子曾经是这个宫廷剧的脑残粉,这会儿瞧见街边的面具,一下子都有些走不动了。 她是认得这黑脸的昆仑奴的。长安城目前是东亚最大的都市,聚集了一大批的外来人口,昆仑奴是对来自南海岛屿上一些马来人种的统称。这年头从南海来的男奴和新罗来的女婢是口碑极好的仆佣,他们受过良好训练,进退有度举止合宜,性情温和踏实肯干,因此昆仑奴和新罗婢在长安人口市场上价值不菲。 她走上前去问道:“这个面具多少钱?” 小贩报了一个价格,她爽快付了钱,拿了这个面具揣在怀里回去。 前头马车中的云中也察觉到了车队的暂停,掀起帘子来瞧,见她买了这么个丑东西,隔着车窗冷笑了一声:“什么品位。” 独孤皎皎嘻嘻笑了两下,把那略显大的面具往脸上一罩,笑叫到:“中老爷!” 云中翻了个祖传的白眼。 独孤皎皎的鼻子高挺,那昆仑奴面具做得有些扁平,还比她的脸大上整整一圈,因此与她的脸并不是十分贴合,她把那个面具摘了下来,纵马上赶了两步塞到云中的车窗里,说:“也没有那么丑,很可爱的啊。” 云中看也不看一眼,把车帘一甩。 独孤皎皎悻悻然收回了面具,冷哼一声,又牵着马回到队伍里了。 到了禁苑时,因为云中是七皇子恺的伴读,因此要先去拜见,独孤皎皎便随着云中也混进了皇子的队伍里头。 杨十一大病初愈,看着像是被秋风一吹就走,眼巴巴地站在一队皇子的后头,瞧着独孤皎皎陪着云中先同七皇子恺、四皇子晙掰扯了半天,就是不看他一眼。 大约是感受到了杨十一的怨念,独孤皎皎终于想起来他刚刚病愈,便跑过去。 他的脸色不算太好,见到独孤皎皎跑来才微微露出了半分笑意,谁知道独孤皎皎跑到跟前,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把那在街上买的昆仑奴面具往脸上一套,嗷地叫了一声。 杨十一一惊,往后退了两步,独孤皎皎才满意地把面具摘下来道:“怎么样?” 杨十一看她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安定不少,舒了一口气,说道:“挺……可爱。” “有眼光!”独孤皎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那昆仑奴的面具往他脸上比了比。 他的脸也是小,但是毕竟汉人的血统多些,脸上的起伏也少些,那昆仑奴的面具竟然意外得有些合适。 独孤皎皎看着他小小的肩膀上顶着一个巨大的面具,实在是有些可笑,便奸诈地说:“嗯,还是你戴比较好,借你玩。” 杨十一揭下面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就一个?” 独孤皎皎不明就里:“嗯,就一个。” 杨十一说:“给我了?” “拿着吧废什么话!”她说。 杨十一心中一阵雀跃,几乎就要蹿上天去,可是脸皮子却还是绷紧了,咬着唇捏着那个昆仑奴的丑面具,点了点头。 第39章 防盗 039 因是君臣同乐的活动,禁苑里头的气氛宽松的很,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骑装小郎君跑来跑去,闹哄哄的。独孤皎皎虽然年幼,但到底是小娘子,和杨十一多说不了,甩了那个昆仑奴的面具,道了句别:“一会儿再来找你!” 这个“一会儿”,又不知道要过去多久了。 杨十一抓着那个面具心里有些戚戚然,不过想到这个面具是独一无二的,便又像是吃了蜜糖一般。 杨阿玉一直陪伴着新昌公主,这会儿也走到了这处,朝着独孤皎皎招了招手,独孤皎皎便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之前有了一道去骊山泡温泉的交情,独孤皎皎成功打入了新昌公主的闺蜜团体中,几个小娘子很快就笑作一团。 杨阿玉和新昌公主一看就是真心实意来狩猎的,穿着窄袖骑装,将少女刚刚发育的曲线勾勒地恰到好处,头发全都在头顶攒成一条辫子,没什么多余的装饰。而新昌公主的腰间别了一根精巧的马鞭,靴子上露出半截镶了宝石的刀柄,光洁的额头露在外头,当真有股巾帼英雄之势。她笑着对独孤皎皎说:“听说阿耶赏给了四哥一只隼,咱们去向四哥讨来看看!” 独孤皎皎一下来了兴致:“行啊!” 倒是跟在新昌公主后头另外两个小娘子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隼听说翅膀张开比皎皎还要大,多可怕呀。” 独孤皎皎道:“不就是鸟么?怕什么?” 新昌公主瞥了那两个小娘子一眼,这两个小娘子也都是宗女,父亲袭了爵的,祖上也都是武将,可她俩却不如独孤皎皎和杨阿玉爱动,泡温泉扑蝴蝶这样小姑娘家爱玩的她们两个绝不推辞,可一到了打马球狩猎这样需要点运动量的,她俩就都矜持起来了。 独孤皎皎看着那两个姑娘头上珠啊环啊的,也知道她们并不是真心想来狩猎,只是来陪着新昌公主的罢了。大隋虽然民风开放,很多妇女的武力值不比男子差,但是也不乏这种弱柳扶风型的姑娘。这大概和大隋兼容并包的社会风气有关,萌妹子还是女汉子都能在这个年代有一席之地。 她便说道:“那两位姐姐去帐里休息吧,咱们去看隼,一会儿回来!” 说罢她一手挽着新昌公主,一手挽着杨阿玉,朝着小郎君们走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四皇子晙的隼是狩猎前几天,皇帝才送的,一直养在禁苑,连四皇子晙也是今儿个才瞧见,据说那隼翅展能有七尺多,一身羽毛在阳光下仿若金箔,一扑翅膀,叫人想起《庄子》中的鲲鹏。这隼来自突厥北方的高山,两年前北边送来的是一对儿幼鹰,不过其中一只没能适应长安的环境,死了,为着这事儿还害一个喂鹰的丢了性命。现在剩下的这只据说长得很好,就这巨大的体型都可以上草原上捉狼了。 皇帝把这么个宝贝送给四皇子晙,就算是独孤皎皎都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晙已经在弘文馆进学了半年,而目前他最大的敌手三皇子显却被送去国子监学书法,这会儿这么只鹰还送给了杨晙,武惠妃估计真的要气得肺都要炸掉了吧。 她有预感,说不定秋围一过,圣人就要宣布让四皇子晙入主东宫了。 新昌公主虽然非独孤皇后所出,但是同四皇子晙的关系还算不错,应当是杨睿膝下一群公主当中最好的。前头一帮子小郎君围着一个巨大的铁笼不是发出赞叹之声,而新昌公主只呼唤了一声四哥,那帮小郎君就呼啦啦散开让出一条道来,叫跟在新昌公主后头的独孤皎皎也体味了一把狐假虎威的威风。 那铁笼子有两人多高,铁柱子能有小孩儿手臂粗细,几乎是用来囚困猛兽的配置,笼中一大团的稻草枯木中,独孤皎皎一眼就看见了那只猛禽。 果真大得吓人,那鸟及时在草堆里头缩成一团,也看得出体型几乎要赶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浑身上下羽毛确实光亮地像是被镀了层金子,背上的毛泛着紫光,翅膀的尖端像是沾过金粉。厚厚的绒毛从腹部一只披被到爪,那爪藏在稻草堆里看不清形状,但也能想象出是有多么尖利可怕。 “这是座山雕!”一旁有个郎君发出惊叹,似乎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见识,又补充道,“听说吐蕃人等人死了之后,送上高山顶上,请喇嘛诵经超度,再献给座山雕吃,才能再入轮回。因为座山雕是菩萨的使者,只有给它们吃掉了亡者的*,魂灵才能匆俗世中解脱!” 一旁很快又小郎君附和:“那它岂不是佛家的使者了?” 此时佛教在国中的信奉者众,围着的几家胡姓的郎君家里头都是信佛的。众人一听座山雕是佛家使者,立刻对这只大鸟投去又羡慕又崇敬的眼神,连新昌公主听了,眼里都流露出妒忌的神色,看向四皇子晙:“四哥当真是好福气呀,得此神鸟!” 独孤皎皎扒着栏杆看着那笼子里有些恹恹的鸟,心里头嗤笑一声。这帮小郎君都没去过吐蕃,也不知道座山雕是个什么东西。座山雕就是秃鹫呀,虽然体型硕大,但是最明显的特征是脖子上头没有毛,丑得感天动地。而这只鸟从头到脚都是漂亮得不像话的绒毛,分明是只金雕。 独孤皎皎曾经在前世见识过哈萨克族驯养的用来猎狼的金雕,知道这种猛禽的可怕,据说金雕猎食,从高空俯冲,直接将利爪戳入猎物的头骨,一击毙命,快准狠得让人胆颤。这本是草原上的雄鹰,不过这会儿却被囚于笼中,恹恹的样子。它的羽毛显然是被人涂了油,显得不自然的油光水滑。那鸟不舒服,一直在用脑袋蹭。 独孤皎皎扒着笼子看了一会儿就失去兴趣。她回过身来,瞧见杨阿玉身边也围着一群小郎君,从座山雕和佛法的关系,都已经扯到山海经里头压根不存在的奇奇怪怪的鸟兽去了,阿玉只是抿着嘴笑,一双盈盈的大眼落在了她的身上。 独孤皎皎扒开人群,牵起阿玉,说道:“那才不是什么座山雕呢,玉姐姐在蜀地是见过座山雕的,对吧。” 一旁本来显摆给阿玉看的小郎君脸上一红,刚要反驳,阿玉便掩着唇说道:“我是瞧见过一两次,座山雕比这种雕还大些,而且座山雕只吃腐尸,不伤害活物。” “玉娘说得不错,这应当是突厥用来猎狼的鹫雕。”一旁站着久未出声的容与搭了一句嘴。 他在这群小郎君里的年纪是最大的,又风度翩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风流。上天有时候非常不公平,有的人长得就是一副博学之相,譬如容与,一张谪仙脸配着变声期刚过略略低沉沙哑的声线,每句话都透着四个字“使人信服”。是以他一出声,方才吵吵嚷嚷座山雕的小郎君都闭了嘴,刚刚被独孤皎皎呛过的郎君还想说些什么,眼睛瞟过容与,就又咬咬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就连杨阿玉看向容与的眼神都充满了惊喜。 独孤皎皎晓得杨阿玉是想问容与什么问题,但是没等她出声,她的问题就被新昌公主抢白了:“独孤大郎以前见过鹫雕么?” 容与笑得月朗风清:“不曾见过,这是头一回。不过曾听大父讲过突厥人有个部落用鹫雕猎狼,鹫雕浑身金羽,同这只隼应当差不多。” 新昌公主的眉间涌上新奇的神色,凑过去继续问道:“他们是怎么训练鹫雕猎狼的?” 容与说:“大父曾讲,鹫雕能在草原上追击草原狼,连追上数日,等狼疲惫不堪之时给予致命一击……”他的声音像是窖藏多年醇厚的美酒,娓娓诉说着突厥人以雕猎狼的传奇,甚至杨阿玉都为他微微侧目,几乎要听痴过去。 独孤皎皎倒是对自家长兄免疫了,一脸就静静地看着他装逼,抱着手臂斜了眼睛去环视那一圈被容与表皮骗过的少年少女,突然瞧见容与身后云中也低着头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中今日也是破天荒穿了骑装,不过他长得瘦弱,骑装在他身上并没有别的胡人男孩这样意气风发。他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太好,看上去比出门时灰败了不少,独孤皎皎知道他身体不济,怕他这会儿有什么不舒服的,刚想抬步过去询问,就看见云中抬起了眼睛,目光越过站在他前头,比他高出一头去的容与,落在了阿玉这里。 阿玉却是一副罕见的迷妹眼神看着容与。她因为容貌出众,自小众星拱月,对谁便都是一副柔柔却拒之于千里的样子,从未显露出过什么热烈的感情,可这会儿看着容与巴拉巴拉给大家科普鹫雕捉狼,眼睛里竟然泛起了小星星。 独孤皎皎觉得自己的头都要大了。 她连忙扯了扯杨阿玉:“我大哥诓他们呢,你要想知道鹫雕的事情,中哥晓得的可比容哥多!” 阿玉低下头来笑道:“是么?” “这是自然!中哥可是在扬州王家养大的,我外大父家的典籍他可看了不少呢,其实他知道的比容哥还多。” 阿玉心中对比了独孤家兄弟的年岁,到底有些不相信,不过她依然垂首柔柔笑着:“那我一会儿去问云中详细的。” 独孤皎皎偷偷瞄了一眼远处云中,心中想道:中哥,妹妹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第40章 防盗 040 杨十一并不喜欢同小郎君们凑作一堆,两世为人,他对人多之处一直敬谢不敏。纵使看见独孤皎皎也随着人群挤在那笼子边上,他也只是稍微侧了侧目。 “殿下?”苏忠国带着轧罗山穿过人群走到他的身侧,看他手中拿着乌黑丑陋的面具,似乎在沉思的样子。 因为他之前病中苏忠国自请照料,病愈后他便顺水推舟,让苏忠国留在了立政殿。而轧罗山因为献药有功,自然也得到了在立政殿服侍的机会。让苏忠国盯住轧罗山,他也安心一点。 苏忠国连着唤了两声“殿下”,杨十一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见跟在苏忠国后头根本藏不住身影的轧罗山,又把目光移开了。 苏忠国知道杨十一对轧罗山的防备心很重,麻溜说道:“殿下,平阳大长公主和她的门客们也来了。” 杨十一内心对苏忠国赞赏了一番,转过脸来抬头看向轧罗山:“我记得轧公公当初也是姑祖母献入教坊的?” 轧罗山腆着个脸,显然是在揣摩这位小主子说这话的用意,毕竟平阳大长公主是他的旧主,他这会儿跟了十一殿下,在他面前是念旧恩好呢,还是不念好?这个小殿下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他便只说了一个“是。” 杨十一说道:“不去同她见个礼?” 这话一说,轧罗山也不好说不,便道:“大长公主最喜欢小辈,不如十一殿下也一道去吧?”一来没有拒绝,而来带着十一殿下去见平阳公主,还能顺带对这位新主子表了表忠心。 杨十一自幼长在掖庭,根本不可能和平阳大长公主公主有何交集。如今平阳大长公主可是朝中辈分最大的人,圣人对其也是颇为尊重,若是杨十一能得到大长公主的喜爱,在宫中岂不是立得更稳?轧罗山灰蓝的眼珠转了一圈儿,又挤着脸上几团肥肉,一副讨好谄媚的模样。 苏忠国斜斜瞧了他一眼。 平阳大长公主的排场可真不小,她毕竟身份贵重,又素有奢侈之名,此番出现前呼后拥仆从近百,远远就能瞧见她的仪仗华盖,几乎铺天裹地。 平阳大长公主是前代武皇最宠爱的小女儿,据闻年轻时候性子同武皇一样巾帼不让须眉,每年秋围所得成绩同她的几位兄长不相上下,她年轻时承弘文馆师训,同一众皇子一同进学,武女帝登基之后,甚至朝中有传言,要她入主东宫,可见当年她在政坛上的叱咤风云。不过后来神龙复辟,先皇登基,未几,驸马病故。她同驸马之间感情甚笃却不曾留下子嗣。大约是驸马离世对她的打击太重,此后她便纵情声色,不再过问朝中事务,成了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无聊贵妇。 这种皇帝侄子办的乐事她倒是十分积极。 杨十一领着轧罗山朝着平阳大长公主的仪仗走去,围在外头的宫人见他是皇子打扮,便也没有阻拦,行至足够近处,才发现一华服老妪坐在轻纱帷幔笼罩的车辇之中,手执一柄华美长弓,笑着对车下一男子说着:“老身如今拉不开这弓啦。” 那坐在她辇驾侧边的男子显然是她的亲信,大约也是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绛色衣袍,年纪虽然大了,举手投足之间却依然透着一股子风流,年轻时估计也是个名动长安城的美男子。他举着半卷帷幔,笑道:“先帝在时,也曾说在猎场上怕公主您啊。” 平阳大长公主保养得宜的面容上浮上了些许笑意,给她飞扬的眉眼染上了不少青春朝气,表情看着倒是一点也不像是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她仿佛是想起了少女时代同兄长之间的趣事,笑着说道:“阿兄啊,骑射一点都不行!” 不久谈话的主仆二人才注意到车辇外的杨十一。那个男子跳下车来,迷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服饰上辨认出是为殿下,却不知道排位,又看了一眼轧罗山。 杨十一朗声道:“十一郎暾,见过姑祖母。” 男子一震,连着平阳大长公主也亲自掀起了帷幔:“你是十一郎?” 连着两世,杨十一都未见过平阳大长公主,此番还是第一次打照面。平阳大长公主的目光在他身后体型巨大的轧罗山上流连了一下,才又落回他的脸上,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 杨十一垂着眉眼,想起当日在史馆翻看的神龙年间的史料,心中有些凉意。 “崔湜见过十一殿下。”绛袍男子拜谒道。 杨十一朝他点了点头。原来是崔湜。他久闻崔湜大名,当年先皇初登基之时,崔湜也是当过黄门侍郎的人,不过后来随着平阳大长公主远离朝政,崔湜也离开了朝堂,竟然从一介黄门侍郎,成为了公主府的幕僚——说是幕僚,实际上全长安城都在传说,他做了公主的男宠。 为了平阳大长公主放弃了大好的前途,看来也真是真爱了。 杨十一控制着自己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倒是崔湜瞧他的眼神有点不大对劲,不过那一抹异色很快就消失了,快得杨十一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杨十一露出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笑容。他的皮相在几个兄弟里头算是顶尖,瘦是瘦了点,但是胜在眼睛黑白分明,他笑着对平阳大长公主说道:“十一郎要多谢姑祖母。” 平阳大长公主蛾眉微微挑起:“十一郎倒是和姑祖母说说,要谢姑祖母什么?” 杨十一笑着答道:“轧罗山轧大人是姑祖母举荐送入宫中的,前两个月十一郎病重,乃是轧大人献上奇药,才保住了十一郎的性命,因此十一郎要多谢姑祖母。” 平阳大长公主一下子被他的话逗笑了:“崔湜,你瞧瞧这孩子!”她挽起了手臂上的披帛,朝着杨十一挥了挥手道:“来,到姑祖母这儿来,叫姑祖母好好瞧瞧。” 他答了声是,朝前挪了两步。 平阳大长公主的车驾很高,他如今八岁的个头并不能爬得上去,轧罗山上前一步想要帮他一把,却不想崔湜的动作更快,将杨十一抱了起来,放上了公主的车辇。 但杨十一明显感到崔湜放他下车的动作有些迟疑。 他没做多想,钻进了平阳大长公主的车内。 平阳大长公主画着长安城最时兴的妆容,胭脂从面颊一路染到太阳穴,眉毛像是两道蛾的触角上扬着,鲜红的面靥点在唇角,若不是从广袖下探出的手上有着明显的岁月瘢痕,几乎看不出是个老妇。曾经再叱咤风云的女人都抵不住岁月的侵蚀,大长公主的双手早已经不复少女时的饱满莹润,有些干瘦,像是被多年声色犬马掏空了身体似的。她摸了摸杨十一的面颊,叹道:“瘦了些,养个几年,能把独孤家那大小子的风头都给抢了去。” 这自然说的是独孤容与。随着容与到了适婚的年龄,长安城迷恋他的少女几乎能从太极宫的承天门一路排队到长安城的明德门,坊间早就给他冠上了大隋第一美男子的称号。 杨十一故作羞涩低下了头:“十一郎的才能远远不及独孤家大郎。” 平阳大长公主宛如所有慈爱的长辈,将这个小男孩搂在怀中,指着车外的崔湜笑道:“你可知三十年前,这位崔大人,同独孤家大郎的祖父,也争夺过长安第一美男的名号?” “公主莫要打趣我了,小人不才,哪里比得上独孤相公?”崔湜抚掌大笑起来。 杨十一悄悄看了他一眼。崔湜身上确实有着一股不太一样的气质,他说不太上来,不过那么多年纵情酒色,竟也没把他摧残得不成人形,说明他当年的底子确实不错。 平阳大长公主将杨十一那一眼偷瞄看在眼中,几乎笑得前仰后合。 崔湜倒是做出一副满头大汗的样子,团团转着:“公主呀,莫要再说这种话啦。” 杨十一心中泛上一股鄙夷,他到底没有露出来。 平阳大长公主对这个初次见面的侄孙子却是非常喜欢,大约是因为她本身没有生育,因此对小孩子有种特别的亲近,一直逗着杨十一玩,丝毫没有提站在车辇下的轧罗山一句。 杨十一本想刺探她的政治野心,毕竟一个曾经几乎可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女人,却在一夜之间突然堕落,带着全部的势力抽离出朝野,蜗居长安城的一隅,过起了昏天黑地的生活,这事实在是太过于戏剧性了。何况前世她送轧罗山入宫,后来轧罗山就成了倾覆大隋江山的罪魁祸首,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多想她与那场动乱之间的联系。 可是他同平阳大长公主周旋了小半个时辰,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平阳大长公主只是问他喜好,又同他说了许多当年崔湜和独孤勉争夺所谓“长安第一美男”这么个并不荣誉称呼的事情,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长舌老妇。若非杨十一读过神龙年间的史书,几乎要以为这个公主和他的其他姑母一样,只懂玩乐享受。 突然平阳大长公主注意到他一直捏在手中的面具,微微一怔,刚想问他这面具从何而来,就听到前方铁笼处传来一阵骚动。 杨十一猛然抬头,是四皇子晙和他的隼!那暗处之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在这种场合也敢动手?! 第41章 防盗 041 隼笼前,小郎君们正听着容与讲那鹫雕捉豺狼的故事听得入神,突然那鹫雕就发起狂来。 独孤皎皎还没来得及哀叹自己刚刚送出去的神助攻,就立刻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隼怎么狂得和杨四生辰那天那匹马似的? 金雕是猛禽,一双爪子犹如利剑,能轻易捏碎动物的头骨,杀伤力比起烈马来能高出一个数量级,这个雕是圣人留着送给杨四打猎的,没有剪去羽毛,飞行能力还在。一开始大家觉得它有些疲懒怠惰,小郎君们也不知道金雕的可怕之处,全然不以为意,见那大雕展开双翼,突然在笼子中扑腾起来,还为它巨大的体型和翅膀上仿佛鎏金的羽色所惊叹。 甚至有个小郎君还说道:“逍遥游中的大鹏鸟也不过如此!” 唯有独孤皎皎面色一凌:“锁!” 她的声音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尖利,可是围着的男孩子们早就被那扑腾的雕分散开了注意力,谁都没有注意—— 电光火石之间,金雕冲向了笼门,利爪从那稻草垛子里头探出,坚硬的喙朝着正站在笼旁,才刚转身的杨四啄去! 金雕从空中俯冲时速可达三百千米每小时,在笼中虽然没法达到这样的速度,却依然快得可怕,杨四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看着那刀锋一样的爪朝着他袭来! 下一瞬间,杨四只觉得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他没有站稳朝前扑倒,嘴唇磕在地上,瞬间灌了满嘴的铁锈味道! 旋即他便听见了女孩子的尖叫,几乎划破他的耳膜—— 几百步开外,坐在平阳大长公主怀中的杨十一也被那尖叫声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差点从公主四面透风的车辇中掉下去,被崔湜提住才勉强站稳。平阳公主也好奇探身问道:“怎么回事?” 杨十一连忙说:“是独孤家六娘子的声音……她……” ——“哥!!!” 那声音撕心裂肺,几乎要将杨十一的心脏揉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崔湜面色一沉,朝着平阳大长公主使了一个眼色,平阳大长公主一抬手,一个仆从立刻跑了过去。 杨十一已经坐不住了,刺探平阳公主的底细之事早已经抛在一旁,他只关注独孤家的兄长究竟出了何事,竟然能让独孤皎皎发出这样的尖叫!他甚至都不管自己不过八岁,几乎是纵身一跃跳出车辇,崔湜都没能将他拉住。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只觉得左脚似乎扭到钻心的疼,可此时依然顾不得什么,一瘸一拐朝着隼笼的方向冲去。 等他到时,只看到呆立着的诸家郎君,和已经晕厥在地的独孤皎皎。 那雕将铁笼几乎撞出一个缺口,笼门上的锁不知道何事掉落了,或许本来就没锁,只是没有人发现罢了。容与双手紧紧握着铁柱,护在杨四身前,胳膊已经血肉模糊一片。 此事面着地的杨四才颤抖着爬起来,看到表兄惨白着脸,抹了一把嘴唇上的鲜血,几乎不敢相信什么事情发生。 而那雕,胸前埋着一支羽箭,还未死透,还在挣扎抽搐,仿佛刚才那发狂的猛禽并非是它。 杨四差点以为那是自己的一场梦。 杨十一抖着嘴唇问道:“怎……么回事!” 众小郎也是吓傻了,几乎回想不起方才须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唯有杨阿玉突然开口说道:“那隼……突然发狂了!” 杨十一一怔,发狂? 杨四毕竟年长一些,很快回过神来,没错,原本他们正在对这只懒洋洋的鹫雕品头论足,它突然展翅朝着他冲来——然后他被独孤容与推开了! “快宣医正!”他大声吼道。一个黄门这才屁滚尿流的跑去。 容与显然伤得不轻,靠着铁笼喘气,云中本来已经被挤到外围,废了老大劲钻进来,瞧见兄妹二人狼狈模样,脸色顿时发紫,几乎跪倒在地。 那雕还在笼中扑棱翅膀,却已经穷途末路了。 目睹这一切的都是半大的小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呆若木鸡,反而显得杨阿玉格外淡定。她嘴唇也是惨白,但到底跪坐下来去抱起了厥倒的独孤皎皎,一边指挥云中:“云中,去看下容与的伤势!” 云中的手抖得不像样子,几乎是膝行到容与的身边,他本身就病体虚弱,被一惊吓,能这般几乎已经是费尽了全部力气。 杨十一看着那枚插在隼的胸口还在晃动的羽箭,抬起手指着问道:“箭……?” 杨阿玉抱着独孤皎皎的脑袋,拼命地掐她的人中,抬起眸来说了一句:“是皎皎射的。” 杨十一一个趔趄。 * 独孤皎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她并不熟悉的宫殿,张开眼是阿玉那张完美的脸。 “玉姐……”嗓子好痛。 杨十一的脑袋也凑了过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阿玉挤开了:“皎皎!” 她使劲眨了眨眼。 “皎皎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么?” 独孤皎皎盯着杨十一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起:“容哥!” 杨阿玉说:“容与伤了胳膊,得休养好一阵子。皎皎你还记得你干了什么么?” 皎皎咬了咬唇:“记得。” 她注意到笼子没锁,提醒了容与,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雕朝着杨四扑去,容与替杨四挡住了……然后她不知道从哪个小郎君那里抢过来一张弓,随手拉满了射了出去。 她抬起了手来,果然掌心缠了一圈绷带。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相信自己,问道:“我把那雕射死了?” 杨阿玉点了点头。 独孤皎皎前世曾听说过人在危急的时刻会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潜能,比如有位母亲为了救被车压住的儿子竟然独自抬起了几吨重的轿车,之前她都是不相信的,直到这次她觉得是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了。 她只是学了半吊子骑射,花拳绣腿玩玩的,连十几步开外的固定靶都没射中过。但是看到容与被金雕啄伤之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优于头脑做出了反应,将那枚羽箭没入了金雕的身体,夺走了那猛禽的性命。 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被雕吓昏的还是被自己大力出奇迹吓昏的。 她又确认了一番:“真的是我?” 杨阿玉用力点了点头。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和准头。那枚箭贯穿那只鹫雕,正中心脏,将它戳了个透心凉,若非独孤皎皎出手及时,只怕容与就要死在那巨鸟的爪和喙之下了。它那两条腿几乎有把容与撕成两半的力量! 她摸了摸独孤皎皎的额头:“你现在感觉还好吧?” 独孤皎皎点了点头,又确认了容与的安慰,突然笑了起来。 “诶嘿,这回照那个小子没法给我炫耀了!” 杨阿玉听她此言,几乎要被气昏过去。 独孤照每隔十几二十天就会从剑南传来书信,无一不是在炫耀自己又跟着剑南节度使章仇琼学了什么招式,自己练成了百步穿杨的箭术,打得章仇琼的儿子屁滚尿流之类。独孤皎皎每次读完信,都会发狠练骑射。但是教女孩子骑射的师父教的都是如何在马上姿态优雅这种花哨不实用的招数,独孤皎皎还总是同她抱怨,等照回长安,只怕要打不过他了。 “你呀……”阿玉都不知道该如何说皎皎好,只能连嗔带怨地瞥了她一眼。独孤皎皎其实也没什么大碍,缓了口气连忙爬了起来,说:“还是去看下容哥吧!” 而此刻禁苑另一处,杨四同独孤皇后跪在羊毛螺织的地毯之上。独孤皇后钗环尽卸,双目垂泪,幽怨眼神望向了上位面色凝重的当今圣人杨睿。 杨睿看着惊魂未定的嫡子,叹息一声:“我定会查明究竟是何人所为,还给你们两个一个公道。” 独孤皇后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的睫毛就算放在胡人中也算是浓密纤长,落起泪来,满脸一个普通母亲的脆弱憔悴,她揽过独子的肩头,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陛下,若非是容与舍身相救,如今丧命在鹰喙之下的,便是臣妾的独子,您的嫡子啊!那人也忒歹毒,竟然用陛下送给晙的礼物作凶器,若是得逞,岂不更是要置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地?!” 她的控诉句句说到杨睿心中。那隼是他赐给晙的,可还没一天,就伤了人。他的脸色黑如锅底,揉了揉太阳穴。本来禁苑行猎是快意之事,如今却搞成这幅样子,他不把那人揪出来,岂不让文武百官笑话! 他站起身,走到母子面前,像是寻常父亲一般坐了下来,揽住了皇后,更是将儿子带入了怀中,抚着二人的后背,委实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独孤皇后靠在杨睿肩头,撒娇般将泪水蹭在了他华贵的骑装之上:“陛下送给晙的隼实在是太过显眼了,也不怪有人会心生歹念……陛下往后还是不要对晙那么好了!” 杨睿听她话中近乎赌气的小女儿情态,竟然有些好笑起来,他正了神色,对着独孤皇后的眼睛道:“晙是我的独子,是我最重要的儿子,我怎能不对他好?一个父亲对儿子好还需要他人置喙!?” 独孤皇后微微扭过头去,话中满是怒意:“可陛下的儿子那么多,晙又有何特别的。” 杨睿拍了拍晙的脑袋,说:“我本意是想让晙年后,搬到东宫去住……” 四皇子晙闻言,蓦然抬头。 收到隼的时候,他便知道父皇有意要提升他的地位,但是因为他已经收了隼,下一份赏赐只怕还得等一段时日,没想到竟然……因祸得福,提前入主东宫。 杨睿似乎是在安慰独孤皇后一般,又抚了抚妻子柔顺的长发,道:“不若让晙千秋节后就搬去东宫吧。加强保卫,也省的宫里有人蠢蠢欲动。” 独孤皇后的眼泪还在往下掉,称呼却变了一个:“睿郎……” 第42章 防盗 042 幸好独孤皎皎是属于吃嘛嘛香的女汉子型,好容易娇弱地晕了一次,倒是没一会儿就活蹦乱跳的了,独孤容与却伤得不轻。 他的一双手臂被裹得粗了两倍,从小臂一路裹到大臂,手肘连弯曲都很困难。独孤皎皎还从未见过自家大哥这么狼狈过,云中陪在一旁,瞧见三人到来,微微将目光错了开去。“皎皎铁打的身子竟然也能被吓晕,实在是罕见。” 杨阿玉一直怕独孤皎皎再跌倒了似的,伸着一截藕臂,松松揽在皎皎身边,朝着云中翻了个白眼。 云中自己就是个翻白眼的人才,一个白眼能翻出七十二种花样,可这会儿被玉环这个根本谈不上什么杀伤力的白眼一砸,立刻蔫了,愤愤然拧过身去。倒是容与晃了晃伤臂,轻声斥责了一句:“怎么这么不懂事。” 玉环笑了笑:“云中还小。” 云中本想辩驳,他比阿玉也就小了两岁而已,可是眼神晃到她身上,立刻又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缩了回去。 独孤皎皎心里简直要骂云中不争气了。 只不过此时容与这一双伤臂配着依然云淡风轻的面色,确实是比一脸傲娇的云中更加惹眼。若非她是从小和容与一块儿长大,此刻估计也要陷进容与那双古井一样平静的眼里了。瞧瞧他,绷带缠得那么重,嘴唇也有些苍白,分明伤得很深,可表情却依然平和得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怀春少女们看见,大脑里立刻就能脑补出一堆“英勇少年救驾重伤却面不改色”的戏码,不出两日长安城中容与的人设一定会从“谪仙公子”转变成为“少年英豪”——还是长得特别好看的那种。 她上前摸了摸那厚厚的纱布问道:“疼吗?” 容与本想像往常一样轻抚她的发髻,可是此时双手也都被缠住了,只得收回手去,眼底满是宠溺:“此番还要多亏了你。” 独孤皎皎被他那宠爱的眼神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哆嗦了两下才抖下去。她摊开自己也被扎上了绷带的手掌,道:“我到现在也觉得和做梦一样。这箭真是我射的么?” 一旁阿玉笑道:“我们作甚要骗你?若非是你,只怕那鹫雕之事现在还没那么好了结呢。” 独孤皎皎叹息一声:“怕我是被独孤照那个混蛋上身了!”照每每来信都要炫耀他的箭术,把自己夸得和尧帝时代的大羿一样,仿佛只要天上再长一个太阳,他就能在剑阁弯弓搭箭把那三足金乌给射下来。父亲的信中也多次提及他的箭法,这小子如今在剑南已经成了一个小箭神了。 她把伤掌拢进了袖子里头。 一旁许久未言的杨十一说道:“你和照到底是孪生子,冥冥之中肯定有什么联系的。” 人们大多认为双生子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牵绊,独孤皎皎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灵魂,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体会——除了有时候能察觉到独孤照又在干坏事,自己心里也会没由来地咯噔一下,这样算么?她哂笑一声:“那倒好,说不定他在剑南学的一身武艺,能转移一半到我身上呢。” 杨十一也笑了笑:“今天真是太险了,若不是大郎君舍身相救,只怕现在那只鹫雕早就挣脱出笼,酿成大祸了。” 他弯弯的眉、细细的眼,看着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弟弟在感谢小英雄救了他哥哥一命,目光却落在了独孤皎皎的脸上。 独孤皎皎一个激灵,攀住了容与:“是啊容哥,今天的鹫雕太诡异了!” 殿中众人本该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却一下子被杨十一的话拉入了冰窟。连容与一向一成不变的沉稳神色都有些抽动:“确实是有些异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云中说。 独孤皎皎缩了缩手,垂眸坐在床边,偷偷抬了抬眼,可抛出这个话题的杨十一却垂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殿中除了几个孩子还有旁的下人,被突然凝重的气氛皆是吓得不敢做声。 独孤皎皎往容与身上靠了靠,道:“是啊,吓死了,我记得,四表哥生辰那天也有匹马突然发狂,羽林卫来了才制住。”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容与厚实的绷带,“这回,还让容哥伤了。” 其实惊马之事,伤到的人更多,可都是和她没有关系的马倌儿。人总是自私的,那些和她没有关系的马倌伤了,死了,她最多哀叹两声,很快就如同过眼云烟消散了,只留下阴谋核心会触及到她家族利益的部分,才能得到她更加持久的关注。可这次伤到的是容与,是她血脉相连的家人,她就立刻恨不得把那个暗中之人拖出来枪毙个五分钟先。 宫中蛰伏着一头巨兽,贪婪残暴而喋血。她和杨十一都看不见它,只能抹黑蹒跚向前。 一想到此,她实在是觉得疲累,简直就想甩甩手怒吼一句:“老娘不玩了!” 可这不是游戏,可以存档读档上网找攻略,没通关就吃完泡面压压惊再来一遍,这是最真实的狩猎,原来独孤家一手遮天,三后四相,她以为独孤家已经站在了权力食物链的最顶端,可如今看来独孤家,依然只仅仅——是猎物。 “我不妨事。”容与安慰道。 “哪里不妨事!”若不是她有如神助一箭射死了那金雕,这会儿只怕容与已经成为它利爪下的亡魂了。他是英勇无畏,能用血肉之躯挡住那只巨鸟,可是能挡多久呢。就当时周围那一群一脸懵逼的小郎君们,没一个能迅速做出反应救下他的。金雕的爪子可是连草原狼的头骨都能洞穿!如今容与的胳膊被包扎住,她没见到他的伤口,但是也能想象有多少伤口深可见骨。 独孤皎皎只觉得鼻头一酸,差点眼泪吧嗒吧嗒掉。当了那么多年小女孩,兄长们的宠爱让她变得有点脆弱了,不过她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跟憋了回去,这会儿哭肯定又让云中笑话。 阿玉见她的肩头抽动了两下,善解人意地将她拉开了一些距离,抱住了她:“皎皎也受惊了,不过多亏有你。”说着顺了顺她的脊背。独孤皎皎鼻腔中灌入了杨阿玉温暖的问道,像是秋日上好的脐橙香,终于稍稍平复了点。 此时事件的最中心,四皇子晙才姗姗来迟。 出事后他只在容与包扎时呆了一小会儿,就被闻讯而来的圣人和皇后叫走,因为容与反应快,四皇子晙根本没有受伤,只是磕破了嘴皮,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膏就完事儿了。这会儿被圣人训完话,嘴上那些药油都已经被蹭掉了,伤口有点斑驳,看着略微狼狈,却比两条胳膊缠得僵直的容与好了太多。 他一进门看见房中竟然聚集着这么多人,就连独孤皎皎也在,先是一愣,旋即瞧见被围在正中的伤号容与,露出了些许愧疚的神色:“表兄……” 当时他只是发觉那鸟突然变得有些野性,还在高兴它终于不再病蔫蔫的,高兴得想要唤人来拿什么东西逗逗那鸟,丢块血肉进去之类的。可没想到它却突然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他的面门扑来。 他正站在门边,笼门按理说应当是锁死,以防止禽鸟逃脱,可是锁却不知为何是开着的,鹫雕只撞了一下笼门便将那锁撞脱了,笼门开了一条缝,眼看着那庞大的身躯就要冲破桎梏向他扑来。他几乎被吓住,尽管贵为一国皇子,见过不少奇珍异兽,他也从未见过这般体型的猛禽扑食,更何况它刀锋一般的利爪此刻就向着他的身躯,它仿若熔金的翅卷起旋风,披被毛羽的足健壮而有力,似乎只需要一下就能将他整个儿撕碎。 这时他被人推到在地,脸朝下跌得颜面尽失。 可他根本没法责备推他之人,因为他好不容易从腥臭泥土中爬起来时,那个推他的人紧紧攀住了笼门,双手被鹫雕或啄或抓,一片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见白骨。而危机之中射出一箭杀死鹫雕的另外一人,已经脱力昏死过去。 他又欠了独孤家一条命。 独孤皎皎这回没有如往常一样跳下来高兴地喊他表兄,一双眼睛幽幽看向他,混合着担忧和其他他没法分辨的情绪。他扯了扯嘴皮露出一个笑容来:“表兄,阿耶赐下了上好的伤药,已经着人去太医院取了,一会儿就到。”然后用力咬了咬唇,往前走了一步,“下个月我就要搬去东宫住了,到时候就能招揽自己的门客,我一定会为表兄广寻良医,治好表兄的伤!” 容与笑道:“那可要恭喜你了,我的伤倒是无碍。” 独孤皎皎听说杨四即将入主东宫,若非还在阿玉怀中,她就真的差点跳起来。这难道是因祸得福?杨睿终于发现宫中有人想取四皇子的性命,让他赶紧入东宫以给此人震慑? 她看向杨十一,却见他亦是面色凝重,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杨四能够入主东宫是件好事。东宫的守备力量、权限比起立政殿要高出不少,有了太子头衔,一直想置四皇子晙于死地的人也会投鼠忌器。而且鹫雕一事之后晙身边的安保一定会加强,他比起现在显然是要安全不少。 她于是从杨阿玉的臂弯里滑出来,笑着蹦跳到杨四面前,问道:“那么以后还能来东宫找表兄玩么?” 四皇子晙点点头道:“自然可以。” 第43章 防盗 043 远在剑南的独孤照得知鹫雕一事时,已经是十月深秋群雁南飞。剑南道在高原之上,一入秋漫山遍野的树仿佛一夜之间都秃掉了,明明夜里睡觉之前还是满山苍翠,一夜狂风呼啸之后就只剩下个中年大叔的光脑袋。 早晨出帐,独孤照被剑南的秋风灌了个激灵,便看见一玄衣小将捧着卷书信前来:“你家里的家书,是给你的。” 大半年来他每个月都会用狗爬字往家里写一封书信,可独孤皎皎的回信也就这么一封,独孤照冷笑一声:“啊切。”却还是接过书信。 信是用长安最时兴的浣花笺写成,熏了香,从长安到剑南那么远的路程,香味还残存着一丝清幽,独孤皎皎装模作样地封了火漆,让这封信看着就像是出自闺阁少女之手。 就连经手信笺的玄衣小将都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仿佛长安城的纸醉金迷从那残存香气中就能弥散出来。他是中军偏将蒋中之子蒋涟,年十二,与章仇牧同龄,有勇力,因此也被章仇琼留在身边亲自教习武功。蒋涟个性沉稳,却非常喜欢脑回路清奇的独孤照,不喜欢总是仗势欺人的章仇牧,因此三人中,他同照玩得最好,渐渐俨然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独孤照内心一边腹诽,半年不见自家姐姐怎么弄成这么个德行,一边揭开火漆,摊开那封家书。 “照,见信如晤。”开头还是文绉绉的。 蒋涟凑过脑袋来,那一个个隽永小字便落入他的眼底,他啧啧赞叹一声:“你阿姐的字写得比你好多了,你们真的是双生子么?” 独孤照把信笺往怀里一塞扭过身子去:“你没见过她,怎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蒋涟想起独孤照曾向他吹的牛,说他孪生姐姐经常同他一起撒野,以为那位长安贵女也是像独孤照一样混世魔王的脾气,可看了她写的字工工整整,又委实不像,“见信如晤”四个字写得多纤巧啊,那信笺上的描花、扣了独孤印的火漆、还有经久不散缠绕指尖的香气,立刻在蒋涟的头脑中刻画出了一个行止得宜,笑容清浅的贵女。久闻独孤大郎是长安美男之首,独孤照亦是长得秀美异常,他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道:“你不是说你和你姐姐长得像么?” 独孤照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我姐以前老穿我的衣服溜出去玩,犯下事儿都推我头上。”他倒是隐去了当年在洛阳他也总是穿女装冒充独孤皎皎溜出去。 寻常龙凤胎的双生子并不会长得特别像,不过独孤家姐弟因为带着胡人血统,加上年纪小,汉人对这种高鼻深目的长相脸盲,因此以前不少人能把他俩认错。蒋涟偷偷瞄了独孤照一眼:“那你姐姐一定是个美人。” 说罢他就赶紧捂住了嘴。 独孤照在军中老是被章仇牧嘲笑长得好看像是女人,原本他在长安颇为得意的容貌到了军中反而成了他的原罪,这几个月下来他竟然开始厌恶起别人说他好看了。上回章仇牧这么说他,被他骑在身上一顿胖揍。章仇牧也是个不长记性的,在他手上吃了那么多亏也不知道收敛,他蒋涟可没有那么傻。 独孤照虽然年纪小,力气不大,可是身子却灵巧滑溜像是南方水田里的小泥鳅,见过十二岁的章仇牧在他手里吃了那么多的亏,蒋涟可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打得过他。 幸好独孤照被信笺吸引去了注意力,没有听见他的话。 蒋涟本想凑过去继续看,可是独孤照扭了扭身子背过去,显然不想分享。看人家书也不是什么地道的事情,蒋涟便甩甩脑袋准备走,谁知道这会儿独孤照却叫住了他:“你来念。” 蒋涟差点被地上石头绊了一跤,半晌才说:“你不会是不认识字吧?” 独孤照虽然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特别不爱读书,当初哭着闹着要来剑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躲避弘文馆做伴读的命运,到了剑南,重点放在习武练兵之上,对于文化课就更加荒废了。 过目不忘也是一把双刃剑,章仇琼给几个孩子请了夫子的,夫子偶尔抽背,见独孤照每次都能把课文流利背出,以为他已经理解懂得,对他就特别宽松,却不知他只不过囫囵吞枣,再思想深刻的名家大篇在他脑子里不过是一堆无意义音节的组合,学了半年,兵书策论背了一堆却根本什么都没学进去。 独孤照脸色微红:“谁……谁说小爷不识字!小爷不过被那香味呛得慌。呸呸,原来阿姐不熏香的,这回是被谁给带坏的!” 远在长安习舞的杨阿玉突然打了个喷嚏。 蒋涟瞧他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的模样,鼻子里冷哼一声,倒是将那一张薄薄的浣花信笺抖开,发出一声让人心醉的脆响:“照,见信如晤。信到剑南时,你在剑南大约已经七个多月了,不知最近是否顺心,可还有努力习武,莫给独孤家丢了颜面。”他念完一段,抬头叹一句:“我也想要有个阿姐了。” 独孤照斜睨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道:“继续念。” 蒋涟低头继续:“你信中所说总是欺负你的章仇家郎君,最近可还皮痒?放心,若他还不知收敛,你就抽、抽他丫的,反正四表哥已经当太子了……” 女神人设崩太快了,别这样啊! 蒋涟捏着信笺的手都在抖。用这种纤巧灵秀的字体写什么“抽他丫的”……真的合适么? 独孤照见怪不怪,他就知道阿姐那文绉绉的话撑不住几句,这么久才现出原形已经要让他嗟叹了。他搬来一条矮凳,翘着腿坐在帐前,笑嘻嘻道:“我阿姐还说什么了?” 蒋涟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感觉嘴角都在抽搐,眼睛快速扫过后头字句,只觉得那秀气的字体写出来的东西是如此的辣眼睛,把他少男一颗蠢蠢欲动的春心烟熏火燎得给烧成一团皱缩的黑。 “千秋宴我们一道儿去禁苑打猎,圣人送了四表哥一只金雕,谁知道那金雕突然发狂,容哥为了救四表哥,手臂被那禽兽啄伤,一块好肉都没有,大夫说肯定得留疤。……”他看到中间几个不太适合念出来的字,默默地跳了过去,“等我和杨暾找出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这般算计,老娘定要把他大卸八块煎炸烹煮给容哥做个满汉全席补补……” 蒋涟一个激灵。 他觉得刚才他脑海里那个素手敷铅粉,对镜贴花黄的闺阁温柔少女形象正在迅速地崩塌,很快就像是地震后的房屋一样只剩一堆瓦砾。 独孤照却从他的小条凳上跳了起来:“容哥怎么了?” 蒋涟只能默默回到那一句:“容哥为了救四表哥,手臂被啄伤了,会留疤。” “我日他娘的十八代祖宗!”独孤照立刻破口大骂,中气十足,尖利的声音在整个营帐上回荡。 蒋涟默默扶额,这两位还真是亲姐弟,不,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刚刚才把信中他觉得有些粗鄙的词语给隐去了,独孤照立刻就给补了一句更加粗鄙的。果然在军中学起脏话来就是快么…… “你冷静一点。”蒋涟连忙说。 独孤照后槽牙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咯吱声音,就差拎把菜刀磨刀霍霍了,简直恨不得立刻飞回长安,帮他阿姐一起做了这道“满汉全席”——虽然他并不知道满汉全席是什么。 “你冷静一点……”蒋涟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到底比独孤照高一点,把他按回了凳子上头。 独孤照抬起眼来:“阿姐还说什么了?” 蒋涟抖了抖纸:“不过幸好我一箭射中了那只金雕,把它射死了。哈哈哈独孤照,我的箭法如今也不一定比你差劲,有本事年底回来的时候同我比比,若是你输了,则明年换我来剑南,而你就乖乖留在弘文馆好好念书吧你!听说温见庭准备了好大一份礼就等着你回来,他不会让你背书的,不过可能会让你抄点东西,劝你这段时间好好练习练习臂力,别到时候怪阿姐没有提醒过你!” 独孤照的脸色黑了黑。 “如今四表哥当了太子,那帮歹人好歹消停了一些,没有上半年那么嚣张了,你是不知,上半年我几乎是踩着刀尖上过的。”或许是觉着后头的话没什么可以说,说了独孤照也不会理解,因此独孤皎皎写了两个字,又把它划去了,另起一行写道,“我也是羡慕你在剑南可以无忧无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蜀王表叔了?他人怎么样?听说蜀地美人很多,还记得阿玉姐么,她就是蜀地来的,多好看。你到蜀地可有福享了。” 独孤照轻声哼了哼,因为章仇琼将他留在了剑南大营,所以这次独孤徹去蜀郡巡视的时候并未带上他,他今年还没去过蜀郡,也没见到那个在蜀郡做郡王的表叔。 “暾说我应当也到剑南来,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明年我也要请求父亲带我来剑南。” 后头的语言就是零零碎碎,夹杂着小孩子的玩笑话,独孤照听完,从蒋涟手里夺过信笺,倒是一反常态地工工整整叠了起来塞进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头。 蒋涟问他:“信中你阿姐说要来剑南,是真的么?” 独孤照懒懒回应道:“嗯,谁知道……” 第44章 防盗 044 独孤皎皎说也要去剑南一事并非只是玩笑,她是认真考虑过的。 宫中发生太多事情,险象环生,然而她同杨十一至今为止都没有发现幕后主使留下的任何破绽。一想到这个,就让她觉得仿佛吞了一窝的蜘蛛一般抓心挠肺还反胃,整日整夜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太子晙入东宫之后,那些阴谋诡计倒是消停了一些,可她总觉着乌漆墨黑的夜里,有双幽幽的眼在盯着他们,在盯着独孤家。 杨十一病中说的蜀王和她父亲的事情更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自从四皇子晙当上了太子,孩子们见面的地方从弘文馆和立政殿变成了东宫,更加自由而没有管束。太子晙时常召见独孤家姐弟,而作为太子晙最忠实的小跟班,杨十一亦是经常在他们表兄弟间的聚会中露个脸,刷刷存在感。 当了太子之后杨晙的饮食仪制提高了好几个档次,拿出来招待兄妹几个的甜点都比原来在立政殿的精致了不少,独孤皎皎高高兴兴地各样扫荡了一个,见摆在杨十一面前的一碟枣糕只是被掐掉了一小个角,便凑了过去同他咬耳朵:“西市毕罗铺子又出了新品,下回进宫我给你带呗?” 杨十一并不很嗜甜食,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独孤皎皎又小声问他:“最近太子晙的身边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杨十一把头凑过来:“没有,你家那里呢?” 独孤皎皎答道:“也没有,你说他们就这样收手了?” 杨十一把声音又降了两个度:“绝无可能,只怕是又在谋划什么更加要命的东西。” 独孤皎皎狠狠磨了磨牙:“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等我知道了……” 杨十一知道上回独孤容与受伤的事情让她气狠了,寻起幕后主使更加卖力。两个孩子各自捉了个糕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挡着嘴窸窸窣窣谋划,让独孤皎皎觉得自己好像是特工一样。 杨十一贴着她的耳侧:“你父亲和你弟弟在剑南如何了?” “照写信回来说他深得章仇琼赏识,一直留在剑南大营,父亲这段时间应该在蜀郡。” “你父亲在蜀郡?”杨十一微微拉开了距离,脸色有些不好。他记得前世蜀王叛乱之事本来是牵扯不到独孤家族的,因为那位蜀王自出生以来,到承袭爵位,再到举兵谋反,压根都没出过蜀郡一步,而远在洛阳和长安的独孤一族和他除了有那么点血脉上的相连外,实际上没有什么别的联系。然而就是因为独孤徹作为剑南道监察御史,常年在剑南行走,得以到蜀郡与蜀王接触,不知道蜀王用什么理由说服了他,让他回京之后同蜀王里应外合,举兵北上。最终败露后,使得独孤家一门尽诛,独孤皎皎于岭南香消玉殒。 这一世杨四还在,还当上了太子,独孤家此时配合蜀王谋逆,委实是得不偿失,可是这并不代表蜀王不会反啊。 独孤皎皎看向他沉重神色,又想起他病中所言,满腹狐疑,问道:“怎的,你是怀疑我的阿耶么?” 他慌忙摆了摆手:“并……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蜀王有点问题。” 独孤皎皎凑近了看他,杨十一忍受不了这样的距离,微微别开脑袋来,可是目光却还是坚定的。这小子是怎么想到蜀王身上去的? “我就是这么觉着。当今诸王之中,若要谋逆,可能性最大的是谁?” 独孤皎皎掰着指头数了一圈道:“好像还真是蜀王。可是如今杨四都当上太子了,独孤家如日中天,他又如何谋逆呢?——他的最大的靠山就是独孤家了啊。” 杨十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蜀王能有今日,独孤家出了不少力。当初以武后残暴心性,对于前废后留下的长子,竟然没有找个理由斩草除根,而是留在了素有大隋粮仓之称的富饶蜀地,多半是忌惮于独孤家的势力。若现代蜀王识趣,自当好好守住这片鱼米之乡,等着表侄子登基,重建独孤家的荣光。 “可是本是嫡出太子,却被逐出长安,远在剑阁。现在六诏混乱,吐蕃强盛,蜀地并不是前朝那样的宝地了。先蜀王应当也是不甘愿的吧?” 独孤皎皎一想,杨十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就连她这个现代人,独孤的姓氏不过是捡来的,想到她的曾姑祖母当年死在一代女皇狠辣的手段之下,也觉得有些心悸。更不必说是先独孤废后亲生的儿子了。 “如果蜀王心里有恨,也应当只对三皇子显下手啊,他才是武家的血脉,不是么?”她问。这也恰恰是她一直以来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地方。蜀王若是想为独孤废后复仇,应该就对着武家的下手,哪有先杀了自己的亲侄子再嫁祸武家儿子的道理,这种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招数,就算智商是负数也不会这么干的吧? “或许是……蜀王自己想称帝?但是因为有四哥在,因此独孤家不可能支持他。若是杀了四哥再嫁祸三皇子显,那么独孤家没得选择,只能将他送上皇位——他前几次对四哥出手,都是有意将矛头对准观云殿。皎皎你看是不是……” “你这未免也太牵强了吧。”独孤皎皎只觉得他越说越有些离谱,“这听着像是你自己先下了结论,然后再把证据硬生生地往结论上套的。照你这么说来,我还可以说这事儿就是观云殿做的呢,故意卖个蠢露个马脚出来,到时候武惠妃在圣人面前一哭,说自己绝不可能那么笨,圣人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倒把她的嫌疑给洗清了。你看,破案讲究的是证据链要完整,生搬硬套、强行解释,是大忌讳!” “我……”杨十一被她的一席话立刻给噎了回去。是啊她说得没错,如今他们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有,她也没有经历过蜀王之乱,自然不会想到那个层面上去。可他不同,他如今是已经预知了结局,才能理清楚逻辑。平心而论,若是他不知道蜀王以后会谋反,能想出这样的条理么。 答案自然是不能。 他只能哀怨地盯着她看。 独孤皎皎只觉得这孩子好像还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说一样,但是被她方才一席话顶了回去,满肚子的话都塞在了喉咙口,一个字都蹿不出舌尖来。 独孤皎皎便说:“还有,我阿耶写信回来,他好像有意让我们几个都去剑南。容与上回受了伤,他特别担心,觉得宫中险恶。若此事真和我阿耶有关,那么他肯定也不会这么做了不是么。” 杨十一拧着眉,他相信此事目前同独孤徹应当关系不大,只是蜀王独自谋划的。毕竟蜀王谋杀杨晙,是想断了独孤家的路,好逼迫独孤家全力支持他一人,自然不会再去伤害姓独孤的孩子。 独孤皎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想去剑南看看,小郎说那边特别有趣。而且上次我射箭那会,觉得我要是去了剑南不比小郎差的。”她摊开手掌,千秋节那日留下的疤痕浅浅一条,横亘在掌中,小孩子新陈代谢快,如今已经不仔细看不出来了。 杨十一抬起眼睛,他有些内双,一抬眼睫毛都收在了眼皮里,更衬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通透。独孤皎皎一双欧式平行大双的胡人眼睛,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眨巴眨巴,无辜得很:“怎的?” 杨十一半晌才说:“那你去呗。” 他说着这话是下了极大极大的决心,一个字一个字咬在嘴里,用力才说出让她去剑南的话来。 “可你真得小心点蜀王!”他固执地说。 独孤皎皎看向他黑漆漆的眸子,他说这话的表情像是一只犟脾气的小牛犊子,死死盯着她,好像她不答应,就不放她走一样。 “晓得了晓得了。”她说。 语气太敷衍了。杨十一一双眉毛拧了起来,内双眼皮又折进去了一点,本来挺长的睫毛就只剩下一个尖儿了。眼神怨怒得像是在控诉什么不人道的事情。 独孤皎皎只觉得这小子被独孤照伴读了几日,好像倒把那小混蛋的拿手招数给学去了,她对独孤照是免疫了,但是对杨十一完全没有办法,立刻缴械投降:“嗯我替你盯着!” 杨十一纠正道:“也不是替我盯着,是替四哥。” “嗯替四哥。” “你们在说什么?”一旁一直在和云中说话的七皇子恺终于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站起身凑了过来。他的母亲赵德仪一直嘱咐他要同独孤家的孩子交好,并且也透露出,以后独孤皇后可能会让皎皎做他王妃的意思。他心里也觉得,如今同太子晙最交好的就他和十一郎了,而十一郎的母亲却无名无姓,显然是配不上独孤家唯一的娘子的。心里头就有点把皎皎当成自己所有物的意思。瞧着十一郎和皎皎这几个月似乎越走越近,想着就有点不舒服。 独孤皎皎把糕点放下,抬头说道:“我年后要同小郎一道去剑南了。” “那么远!”恺说,“剑南那边不是很乱么,小郎不是在军营里么,女孩子哪能去这种地方?” 独孤皎皎内心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和他的母亲都有些功利,不过人前倒也是和颜悦色:“小郎说哪里虽然苦点,但是特别有趣,不然也不可能那么久都不愿回来了。” 恺立刻露出了些惋惜的神色:“那岂不是也要很久见不到你了?” 杨十一看着恺笨拙地撩着独孤皎皎,默默垂下了眼睛,心里头却冷笑了一声。走了好,去了剑南谁都惦记不了了! 第45章 防盗 045 年关独孤徹回京述职,出了正月打点行装,此番返回剑南,除了独孤照,更又带上了独孤皎皎。 云中因为身体原因,不便前往高原苦地,容与也到了适婚的年龄,需要留在京畿道,独孤徹本想拖家带口全部搬去前线的愿望落了空。不过只带走一个皎皎他也觉得满意了。 二月初杨十一将姐弟两送出灞桥,依依不舍回到城内不过三日,心里就开始火烧火燎地想念了起来,恨不得化作一只鸟飞出太极宫,飞到剑南。可一想到除了剑南,京中也有人虎视眈眈,便只能强迫自己收了心思,打起精神来盯紧宫内动向。 倒是独孤皎皎这个小没良心的,一到了剑南立刻就把京中繁华给忘了。早春高原海拔高的地方温度还很低,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从草长莺飞的长安出来,越往西边走,反而越荒凉。可这荒凉却丝毫挡不住独孤姐弟两颗雀跃的心。 独孤皎皎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军事基地。比起河西陇右,剑南这边虽是边陲,但是征战不多,因此剑南大营的规格制式比不得直面战场的另外几座大营,但是好歹也是镇守边疆的武装力量,她一跳下马车,尽管高原反应让她有些昏沉,可是还是被眼前壮美的景色所吸引。 广袤高原铺陈开去,天际雪山巍峨耸立,一座座白色的营帐上旌旗飘扬,在无垠原野上绵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不远处校场传来练兵时将士的呼喝,独孤皎皎只觉得整个大营中雄性荷尔蒙简直要喷涌而出。 这边不过是青藏高原的最边陲,高原的大部分土地还在吐蕃的掌控之中,但是就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对心灵的冲击。 天空是毫无污染的蓝,冷风吹着,阳光却刺眼得厉害。不怪乎后世那么多人喜欢往西藏跑,高原的景色真的有涤荡灵魂的力量。 独孤照在这里呆了一年,已经是老油条了,熟门熟路地引着阿姐往营中去,想要向她介绍他认识的伙伴。 章仇牧倒是先探头探脑地出来了。见到虽然穿着骑装却还是扎着女孩子发饰的独孤皎皎,一时没认清楚,差点以为是独孤照往自己头上插了簪子,下巴一抬准备开启嘲讽模式,突然眼睛一瞟瞅见站在一旁黑着脸的独孤照,才猛然反应过来是他的孪生阿姐到了。 章仇牧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章仇牧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在军营里,见过的姑娘大多是被高原的紫外线和烈风摧残得不像样的,独孤皎皎初来乍到,皮肤虽然比不上在京中时白嫩细腻,却依旧比那些常年生活在剑南的女孩子好不少。一张脸白里透红,阳光下熠熠发光,趁着一把乌发,章仇牧的眼珠子都要被吸出来了。 他不是没想象过独孤照的姐姐长得什么样子。 独孤照长得虽然娘了些,可是五官、组合样样都是顶尖,章仇牧挨过他的打,心里不肯承认他比他武功高强长得还好,才老是抓着他长相阴柔嘲笑他。可是差不多的五官组合放在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娘子身上,在年幼且没有见过世面的章仇牧眼里就成了天女下凡间,他口水都快掉下来了,赶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迈着最装逼的步子走过去,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六娘子好,我是章仇家的小郎君,单名一个牧字,同你阿弟是好友。” 独孤照斜睨了他一眼,捏着拳头掰了掰手指关节,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那鄙视的眼神和高高抬起的下巴无一不是在说:怎么,找打? 但这样的威胁就会退缩的才不是章仇牧,他可是挨了独孤照好几顿胖揍,依然要揪着他喊他娘炮的人啊。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坚韧不拔”的品质,继续说道:“照总是和我提起你呢。” 独孤皎皎侧目看了一眼这个年纪不大却已经长了一张板砖脸的少年,觉得他确实很像满脸胡须国字方脸的章仇琼,再看一眼一旁牙齿磨的咔咔响的弟弟,微微一笑:“原来是章仇小郎!” 独孤照去年的信件里头可没少提这个章仇牧,独孤皎皎对他的印象是在是太过于深刻了。每每被照追着打,每每还不长记性,总是嘲笑照长得像是女人,害的照上元节灯会满大街找恶鬼面具。这孩子该说他什么好,坚韧不拔? 章仇牧见独孤皎皎的反应,知道她对他有印象,也不去深思究竟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立刻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是是是,我同照经常切磋武艺呢,照应该也提起过我吧。” 独孤皎皎噗嗤一笑,装出了少女天真无邪的样子:“自然呢,照老是同我说你,叫你章仇沙包、章仇靶子,想来你在照练武的路上出了不少力气。照年纪小,你别和他计较啊!” 章仇牧弯着的眉眼立刻瞪大了,可他继承了章仇琼那眯缝的小眼睛,怎么瞪都瞪不过独孤皎皎。独孤照在一旁听了“章仇沙包、章仇靶子”,笑得都差点在沙地上打起滚来:“对了阿姐,就是他,总是被我打,还让我拿箭射趴下的那个!” 章仇牧一张脸刷的红了,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最在意自己的形象,本来是想在小娘子的面前装个逼,却硬生生被戳穿,一点脸面也不留,若他现在手里有把铲子,能立刻在沙地上掘个洞钻进去。 独孤皎皎抬起一双仿佛沉着两汪深潭的眼,用力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小子,想欺负老娘的弟弟,也不看看老娘是谁。 翻完白眼,她轻轻侧过身子去,朝着在地上滚得发髻都要散开的照唤了一声:“你不还要带我参观下的么!” 照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一张糊满了沙土的脸对着章仇牧做了个鬼脸,高兴跟上去道:“走,咱们去见蒋叔和涟哥!” 蒋涟自见识过独孤皎皎的家书,心里对这个据说长得同照一样风华绝代的小娘子便存了一分敬畏。知晓她能一箭射穿金雕之后,更是觉得独孤家姐弟不能当成凡人对待,因此就没有想章仇牧一样傻不愣登地冲上前去,而是在帐子里好好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才出帐迎接。 独孤皎皎知道照同蒋涟的关系好,便也格外给面子,倒是叫了一声“涟哥”。 不过照的心思并不在给她介绍自己的伙伴上,随随便便领着独孤皎皎看了一圈儿,就拖着她跑到校场上,要给她看自己个儿的箭术。她知道照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实际上在某些方面格外要强,过年时候家里添油加醋地给他说了千秋节皎皎射雕救兄的英勇事迹,照就日思夜想地要把她比过去。 他拿了一张牛角强弓,一枚羽箭,指着校场上那个靶子说:“阿姐,我们比赛射箭!” 照手里的弓是章仇琼给他定制的,他个子小,那弓也不大,但是弓臂很厚,拉开它需要很强的力道。独孤照从腰包中摸出一枚扳指,故意在独孤皎皎眼前晃了一下,炫耀般得戴进了拇指,然后马步一扎,弯弓引箭,唰得一声将箭射了出去。只听铮得一声,羽箭直直落在了远处靶心,守在靶子旁的士兵惊呼一声,喝起彩来。 独孤照朝着独孤皎皎扬了扬下巴,把弓递给了她。 一年未见,弟弟的胜负心像是雨后的竹笋一般拔节,她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个抬着半边眉毛一脸倨傲的小郎君了。 她接过弓来,果然比她想象得还要重。 独孤皎皎知道自己在长安练的都是空有花头的假把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次射雕是在危急时刻的潜力大爆发,这会儿在校场上能把这把弓拉开已经是极限了,还想正中红心,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独孤照扬着下巴,见她半天不动手,只是勾了勾弓弦,一副打量的样子。他撅了嘴,慢吞吞褪下手中扳指,一副强装大度的样子:“喏,这个借你呗。” 说罢,也不由独孤皎皎分说,将那扳指给她戴上了,还露出了一脸心疼样来。 自家弟弟的演技越发精绝了啊,还转型从奶油小生偶像派变为了铁血硬汉实力派了? 她像是拨琴一样撩了撩弓弦。 独孤照不停催促:“你射呗,你不是能把金雕给射死么,难道是你们骗我不成?” 这小子还会激将法了? 独孤皎皎心里知道那是在激她,可是作为孪生子,独孤照就是能精准捉住她的痛脚,踩中她的底线。配合着他融合鄙视、怀疑的小眼神儿,独孤皎皎只觉得肚子里无名火蹭得一下上来了。 军营里待了一年了不起哦! 她抬起手臂,行云流水地从箭囊里掏出一支箭来。 她在长安学的那些箭术虽然不比军中实用,可到底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优美,动作花里胡哨的好看不少,胳膊甩得颇有气势,那箭一搭一瞄准,弓弦哗啦啦张开,独孤照差点被她的架势给唬住了。 可弓拉到不到六成,独孤皎皎就觉得胳膊一软,那箭软绵绵弹了出去,自然是落在了地上,连个靶子边都没有碰着。 这弓还真是硬!独孤照这个小屁孩竟然能把它给拉开! 独孤照原来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看着她只拉了一半过就脱手了,立刻笑道在地,像是泥潭里的猪打起滚来:“阿姐你真的在骗我啊,就这样还射雕?” 独孤皎皎的脸皮抽了抽,这小子还真是欠揍,她把那张牛角弓往地上一丢,毫不顾忌形象地扑了上去把他给摁住了,就想曾经在长安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你小子不就是多练了一年么,你给我等着,我不出三个月就追上你信不信?” 第46章 防盗 046 一转眼到了长安夏日。 自四皇子晙做了太子以来,宫中的确安分不少,什么魑魅魍魉蛰伏许久,杨十一提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而且过了六月,三皇子显要大婚分封了,宫中唯一能和晙分庭抗礼的皇子即将出宫开府,杨四通往皇位的道路似乎又平坦了一些。 杨三的未婚妻是京兆韦氏之女,选这家的姑娘也算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五姓女向来不屑同皇室攀交,而韦家又是杨氏扶植为了与五姓分庭抗礼的几大新兴世族之一,韦家娘子同三皇子显合过八字,婚礼定在了六月初七。 隋代习俗继承自北朝,婚礼当日新人不能住在房中,而是要居于室外青庐。皇庭将三皇子显的青庐搭在了大明宫中,而王府就在与大明宫一墙之隔的长乐坊中,封号为“寿”。 独孤家还在京中的兄弟二人自然受到邀请前往大明宫参加皇长子的婚礼。 韦家的婚车隆隆驶过长安城坊,皇长子的婚礼迎来各方无数民众围观,那扎满彩缎的婚车缓缓驶入大明宫中,新晋寿王显身着朱红喜袍,骑在一匹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之上,十七岁的少年郎君身姿挺拔,面色被身上火焰一般的袍服衬得益发红润,带着新人的羞怯。他随着婚车一入大明宫,被人簇拥一圈,纷纷道喜,就连着几家独孤党,支持太子晙的各家郎君,往日里不愿同寿王显搭话的,此刻也都凑了上来,红光满面地道句恭喜。 寿王杨显纵身从白马下跃下,接过一旁仆从递过来的长弓,接连弯弓引箭,在韦女的婚车前射出三箭,围观宾客纷纷发出赞叹,更是大声起哄起来:“新娘子快下车吧!” 毕竟隋代延续了北朝的开放民风,闹起婚来大家毫无顾忌,新王妃在侍女搀扶下下了车来,一把精巧雀翎扇摆在面前,挡住了她娇花面容,一袭天青色罗裙勾出她纤细腰身。寿王显眼睛直了直,立刻憨笑出来,宾客都是贵族,自然也知道这位韦氏娘子花容月貌,有胆大者已经开始提前念起却扇诗来。 韦娘子倒也大方,将那扇子微微往下放了放,只露了半只眼睛出来,艳红的眼影飞扬的眉黛,以及眉心一抹金色花钿,眼波流转,落在了绯色衣袍的杨显身上,含羞带怯,又立刻把扇子举了回去。 宾客立刻发出了一片不怀好意的嘘声。 寿王显将手中长弓放在黄门捧着的盘子上,亲自上前请道:“娘子这厢。” 几个在书学和寿王显混得很熟的生徒立刻大笑起来。 寿王显脸红了红,血色绵延至他绯色的领口,他朝那几个生徒做了个愤怒表情,旋即领着韦娘子步入了青庐。新人方走过,大批的宾客就跟在后头,踩着新娘子的脚印沾喜气。 云中是独孤一党,和显的关系并不好,也懒得去凑那个热闹,远远站在外头,只在众人笑时,他也扯扯嘴角。 “云中。” 他听见有清越的声音越过沸反盈天的闹喜声落在他的耳中,他一怔,竟然一时忘了回头,直到杨阿玉走到他的面前他才别扭地扭过头去,不过倒还是兼顾着礼仪叫了一声:“杨阿姐好。” 阿玉自从独孤皎皎去剑南之后便不太与独孤家来往了,她到现在还是不太习惯云中疏离的态度,不过好在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笑道:“你怎的不去凑这个热闹?” 云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怎的不陪着新昌公主?” 阿玉倒是惊异于他竟然肯和她展开话题,笑了起来:“新昌公主早就钻到里头去了,她爱凑热闹呢。” 云中别过脸去,小声道:“我看你是怕夺了新娘子的关注才不去的吧。” 他这话说着像是责难,仔细一听却是夸赞,阿玉从小听到夸她漂亮的话多得数都数不清了,却还从未听过旁人这样拐弯抹角说她长得好,当即笑了出来:“皎皎说你可爱,我到今日才发现果真!” 云中的脸色黑了黑,立刻背过手去,作势要走。 阿玉连忙叫住他道:“容与呢,容与怎没和你在一块?” 云中抬眼看了看她,神色有些复杂:“寿王缠着他让他早就侯在青庐里头观礼。” 阿玉哦了一声,小心挪着步子过去,她依然比云中高出半头,居高临下瞧着他,说:“皎皎呢,最近有写信回来么,快半年未见,真的怪想她的。” 云中稍稍退了一步,只觉得耳朵有些微微发热,双手笼在袖子里头,捏紧了从不离手的手炉:“她一个月来一封信,不过写得都是很无聊的事情,每天就是射箭,都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阿玉掩着嘴唇笑了笑,“皎皎一直都没个女孩子的样子。不过要是她是男孩子,说不定将来能成大隋第一猛士呢。” 云中想象了一下大隋第一猛士独孤皎皎的样子,背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不过……不过她现在好像准头都比照好了。” 阿玉没见过几面照,不过照的威名可是远播长安,她听到皎皎箭术竟然超过了照,更是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她再这样,说不定要嫁不出去了。” 云中竟然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她肯定嫁不出去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孤皎皎离开后,家中就无人陪云中扯淡,这次云中和阿玉竟然破天荒说了这么多的话,让阿玉都有些吃惊,她趁热打铁道:“不过她到底是独孤家的独女,长安城想要娶她的小郎能排出京畿道吧。” 云中看了看她,说:“就她那个样子还有人会喜欢她?只怕喜欢你的小郎才要排出京畿道吧!” 阿玉被他板着脸一本正经说的话逗得前仰后合,差点都忘了注意仪态。 云中拧着眉看她笑了半天,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雀翎甩到她的怀中:“你这样笑下去,叫那些原本喜欢你的小郎看见了就都不喜欢你了。还是遮一遮吧。” 阿玉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泪,用指尖匀了匀差点被泪笑花了的铅粉,捏着那枚雀翎,低下头来看着云中,眼里头亮晶晶得像是映着一汪秋月:“就这么一根,怎么遮得住。” 云中翻了一个白眼:“那也总比不遮得好。” 阿玉端详了一会儿那根雀翎,打趣道:“云中,这雀翎莫不是你从新王妃手中扇子上拔下来的吧。” 云中一听,几乎要气炸了,差点把手里头的手炉甩出去,他往后撤了几步,怒气冲冲地道:“对,我方才跟在新娘子后头捡来的!遮遮吧你!” 若非之前皎皎给阿玉打过不少预防针,饶是她再好脾气也要被云中突如其来的翻脸给气到,不过她到底已经是十三岁少女,性子温和,叹息了一声将那雀翎还给云中,道:“我逗你呢,方才我话说重了,对不起。” 云中却捏着手炉拉长了脸背过身去不愿同她搭话了。 阿玉咬了咬唇,感觉自己和云中之间刚刚破冰的关系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上了。 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云中对她总是带着一股子的敌意,可他毕竟是皎皎的兄长,容与的弟弟,她一直试图能够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阿玉自诩自己很能摸准人心,但是对于云中却始终看不穿猜不透,如鲠在喉。 阿玉依然噙着温和的笑容,转到云中身前,云中却赌气又转了一圈儿,始终背对着阿玉。 阿玉思索了一下,现在云中只是背对着她,却没有撒腿便跑,说明还是有些希望的,于是将那雀翎递了过去,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柔声哄劝道:“好了云中,还给你,方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云中绕了几圈,也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幼稚得像是个五岁的小孩,照都不带这样的,终于不情不愿地从袖子里头抽出来手,刚刚摸到那根雀翎,却又缩了回去,小声道:“送给你就送给你了。”然后又别过脸去。 阿玉心底叹息一声,皎皎还说云中比容与好搞定,现在看来难度都那么高了,那么容与的难度岂不是更高? 不过她还是把那根雀翎别在了腰间,笑着道了谢。 见她收下雀翎,云中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也终于愿意将脸朝向阿玉了。 阿玉又反复道了几句谢。 青庐里头已经爆发出了欢乐的声音,大概是新人互拜完毕,要进入最高|潮的合卺却扇了。宾客们涌了出来,把一对新人推搡着朝着另一处青庐走去。容与跟在后头,他去年秋天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穿着广袖的蓝色长袍遮掩着,笑得依然是风度翩然夺目。参加婚宴的大部分少女的目光都被他给夺走了。新昌公主就跟在容与的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阿玉知道新昌公主心里对容与也暗存仰慕,讲实话,长安城中有多少适龄少女对容与心中没有幻想?只怕是没有吧!自去年千秋节容与勇搏鹫雕,他在长安城的风头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蝉联长安黄金单身郎君之位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得笑了笑。 云中抬头看了看她,目光又落在了远处缠着自家兄长的新昌公主身上。 阿玉终于自觉不妥,收回了迷妹眼神,咬了咬下唇,下定了决心,终于问出了今日最想问云中的一句话:“我记得容与和寿王殿下是同岁,他的喜事大概也近了吧?” 云中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被什么猛禽的利爪抓住了胸腔。一直以来握在手里的手炉啪嗒掉了下来,落出了几块烧红的碳。 阿玉一惊,连忙弯身帮忙去捡那个手炉。 云中退后了一步,声音却沉了下来:“嗯,阿娘几年前就给阿兄订了贺兰家的娘子,等到阿兄手好全了就成婚。” 阿玉指尖一顿,差点被地上暗红的碳烫到:“是……么?倒是没有听说过啊。皎皎也没同我说过。” 云中心中涌起了邪恶的快意,死死绷着一张脸,声音益发趋于平静:“嗯,皎皎还不知道。我也是偶尔听阿娘讲的。为的不想给贺兰家的阿姐惹麻烦。” 阿玉直起身来将手炉还给云中,笑容有些勉强起来:“哦,原来如此啊,那、那先恭喜容与了啊。” 云中淡定地接过手炉,却觉得心中竟然无比欢畅起来,破天荒地,竟然有些想笑。他眼神幽幽飘远,看向那缠着容与的新昌公主,说道:“你会告诉新昌公主么,只怕她知道要失望极了。” 阿玉垂着眼:“那我不告诉她。” 云中大着胆子上前了一步:“嗯,多谢。” 第47章 防盗 047 寿王婚礼盛况,直到秋天,云中的家书寄到剑南时,姐弟俩才能匆文字间窥见一斑。独孤皎皎给照念完信,挑了挑眉:“中哥还真是……” 照倒是不懂那些情窦初开之事,只一个劲儿叹道:“诶,寿王显的婚礼一定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吧。”一脸遗憾表情。皎皎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着,你想回长安去么?” 照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倒是爽爽快快地说道:“算了,还是这边有趣。章仇大使的长子好像也快结婚了,去看他们的就好了。长安还是太无趣。”说罢跳起来抄起手边木剑,哼哼哈哈比划了一套把式。 独孤皎皎笑:“章仇大使家的婚礼再恢弘繁华,又怎能越过寿王显的大婚?” 照翻了个身,一把木剑在手里挽出个花儿来,咻咻两下,舞得花枝招展:“那也没劲儿!” 独孤皎皎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干裂的脸颊,叹息一声,这孩子还真是一点都不在乎高原上的恶劣条件,倒成了一个武痴了。想当年在长安他可是最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结果送到军营一改造,整个儿改头换面了都。 她把腿盘起来不去理照,又将云中的信翻着读了一遍,确认东宫和杨十一那里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才收起来。 “六娘,照!”帐门被掀起,蒋涟跳了进来。独孤照舞剑舞得正欢,差点没收住手,木剑朝着蒋涟面门袭去。照的武功走的轻快路子,那木剑风驰电掣的。蒋涟大吃一惊,蓦然往后一仰倒,堪堪躲过。待他直起腰来,咔嚓一声,让他也不满发出的“哎哟”的悲叹:“腰闪了!” 罪魁祸首独孤照却没事人似的收了招式,斜着眼睛抬头看他:“啥事儿!” 蒋涟瞄了一眼坐在盘腿坐在床上的独孤皎皎。她这两个月像个小子似的和他们一道训练,如今头发一束,穿着个积了灰的军装,脸上灰扑扑的,和照长得真是像,连那傲娇的小表情都一模一样。他刚从父亲那里听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急着想要告诉独孤家姐弟,不过进了帐篷,倒是心思一回转,决定卖个关子,便把一直噙在嘴边的笑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独孤照有些不耐烦:“咋啦!”他在军中待久了,和营里来自山南海北的各路府兵混在一道,口音都有些串味儿。他一手执剑,一手去扯蒋涟的衣服,追问。 蒋涟扁了扁嘴,刚做出一副失落表情想要说话,坐在床上的独孤皎皎下了地,走过来抬着脸一脸了然:“是二叔有什么好消息?” 蒋涟一下子泄了气,他还想逗逗独孤家姐弟呢,却直接被独孤皎皎给拆穿了。不过倒也不用压抑着笑意,一下子全都给显露出来,笑得几乎都能看见他粉红色的牙龈:“你怎么知道的啊?” 独孤皎皎斜睨了他一眼,别当她没瞧见,他刚跳进来的时候整张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头去了,肯定是件大喜事!可如今军中能有什么喜事呢? 八月初的时候北边传来消息,蛰伏了一年多的吐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这几年,突厥分裂,自己个儿内斗都斗不清楚,因此那帮草原上的蛮子暂缓了对河西走廊的侵略。倒是吐蕃,竟然渐渐一统,然后开始朝着四面八方扩张起来,朔方的大敌从突厥换成了吐蕃。独孤家的二叔任朔方节度使偏将,本以为突厥奴走了,朔方能安生点,谁知道吐蕃人又来了,弄得他好几年过年都没回得了长安。二叔家三个孩子,都跟着二叔在朔方带着,二叔长子只比容与小一岁,名叫齐光,继承了乃父的衣钵,已经开始随军征战了——自然也成了照的偶像。 前几日,朔方靠近剑南一代遭到吐蕃侵袭,齐光和二叔领兵抵御,消息传到剑南大营,独孤姐弟还担心了一阵,剑南这边也在密切关注吐蕃动向。 独孤照一瞧蒋涟笑成那样,又听阿姐提到二叔,立刻就激动起来,把手中木剑哗得一甩,扑上前去,几乎要将蒋涟扑倒:“是二哥打赢了么!” 自从他知道齐光参了军开始上阵杀敌,就开始亲昵管他叫二哥,叫得好像齐光是他嫡亲的兄长似的,后来朔方战事传到剑南,他每天都得二哥长二哥短的,家中的容哥和中哥一个都不要了。 蒋涟被他揪着衣领子差点一个趔趄栽倒,独孤照虽然年纪尚小,可到底在军中练了一年多了,一身结实的肌肉,这一扑的势头可不容小觑。幸亏蒋涟也是习武的苗子,往后退了一步扎了个马步才扎稳。 “二哥是不是赢了!”独孤照比自己赢了都开心,糊在蒋涟身上不肯下来了,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 独孤皎皎看不下去了,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下来,抬起头来,语气倒是恭谨了些:“蒋涟哥,是不是二叔的好消息呀。” 蒋涟用力点头:“是呀!刚才我阿耶告诉我说,蛮子都给赶回去了,你二哥立了功,升作校尉了!” “哦嗷嗷嗷啊!”独孤照高兴地都要蹦起来撞到帐篷顶,“校尉!二哥是校尉了!” 独孤皎皎也开心极了,本想矜持一点,可想到二堂兄小小年纪就得了校尉军衔,一张嘴就情不自禁地咧开了,露出一排白牙来。 独孤照简直要高兴疯了,把胸前的衣服一掀,拎起木剑,就要冲出帐子去:“哦豁!老子要去找章仇牧!我二哥是校尉啦!” 章仇牧的兄长虽然也是节度使的儿子,可是目前还没挣到什么军功,因此在军中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兵,章仇牧本人就更不必说了。 独孤皎皎素来知道自家弟弟同章仇牧不对付,这会儿肯定是要向那个小子去炫耀一番的,便纵了他,只在后头远远嘱咐一句:“下手注意分寸啊!” 独孤照被朝她头也不回,就挥了挥木剑示意了一下:“晓得啦!”说罢一溜烟蹿得没影了。 蒋涟也为他俩高兴:“得了,估计照这两天做梦也是要当校尉了!” 独孤皎皎表示同意:“那是!” 蒋涟又说:“不过我听大使说,那帮蛮子在朔方吃了大亏,估计退回来的时候会来剑南揩一把油水,他们总是这样,东拉西凑总得弄点什么回去的。所以估计一会儿全营戒备的命令就要下来了。” 独孤皎皎点点头:“是么?”她在军营里待得久了,对打仗这事儿也是一知半解的。不过这边是剑南大营,不是正儿八经的前线,还算是比较安全的后方,她倒是不担心什么。不过照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怕会缠着阿耶上前线去。 二哥刚刚在前线挣了军功,拿了个校尉,把二哥当初一贯偶像的照,此事内心定是满心满眼的也想为国立功。只是他才乳牙都没换完的年纪,虽然极有天赋,可以他目前的武力值根本不够上阵砍蛮子的。就怕他钻了牛角尖硬是要上前线,让剑南道节度使为难。 所以蒋涟等到照跑出去了才同她说剑南可能有战事,也是怕照听到了,不顾一切就沸腾起来。 独孤皎皎就顺便问了句:“剑南这边前线顶得住么?会从大营抽人过去么?” 蒋涟说:“那帮蛮子在朔方被你二叔杀得只剩残兵了,不怕。估计犯不着从大营抽人过去,不过也不好说,我阿耶说……” 话未说完,营帐又被人掀开了,此时进来的却是独孤徹。 蒋涟慌忙行了个礼:“御史好。” 独孤徹把他当做晚辈,摆了摆手,环顾一圈发现照不在,微微拧了拧眉毛,不过面上的表情倒还是舒缓的:“皎皎。” 独孤皎皎也知道父亲收到好消息了,高兴地扑上去:“二哥作校尉了呢!” 独孤徹点头:“是呀,给独孤家光耀门楣了——不过朔方那边虽然这次胜利了,只怕吐蕃不会善罢甘休,剑南这里局势也剑拔弩张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女儿。女儿和他长得很像,因此他对女儿的感情也深。原来在长安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高原上吹了几个月的风,现在已黑了两度满脸通红,让他极为痛心疾首,恨自己怎么就把她给带出来了。 独孤皎皎倒是毫不在意自己个儿的皮囊外表,说:“大营那么安全,怕只怕照听说要打仗,不要命了往前冲。” “胡闹!”独孤徹微微冷了冷脸,但也不得不承认女儿说得没错。他的确为自己的侄子获得军功感到骄傲,却也在隐隐担心自己那个从来都管不住的儿子。建功立业的种子不知道何时在独孤照心中埋下的,如今的他是满心满眼想要上阵杀敌。之前一年多剑南和吐蕃相安无事,他倒是不用担心儿子哪天背着他上前线,可一旦吐蕃和剑南打起来了……只怕自己那个倔驴幼子,真能干出偷马偷箭上前线的事情来。 他年纪还小,有些事情拎不清楚,可是做父亲的,总会为他担心。 他摸了摸女儿束得一丝不苟的男孩儿发髻,说道:“阿耶和章仇大使商量了下,觉得今年吐蕃是有备而来的,所以这边可能会很危险,就先把你们送到蜀郡去住上一段时间。” 诶?他方才说什么,送他们去蜀郡? “蜀王是你们表叔,你们可以在王府上先住上一段时间。” 独孤皎皎一愣,在剑南大营里,每天训练打架疯闹,时间久了,她几乎都快要忘记在长安城里的步步惊心,这会儿阿耶一提蜀郡,她却突然回过神来……她来剑南道,好像就是为了探一探阿耶和蜀王的底细的! 虽然她如今还是觉得杨十一对蜀王和阿耶的猜测有些牵强,可不知道怎的,内心里好像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杨十一说得没错。 见女儿愣神,独孤徹问了一句:“怎么了?” 独孤皎皎赶紧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着,若是照知道咱们要离开剑南大营,蜀王表叔那里住,只怕要哭闹无休无止了!” 第48章 防盗 048 果真听到要离开剑南大营的消息,独孤照是万分的不乐意。独孤徹素来是个慈父代表,对子女们颇为纵容,独孤照在阿耶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从没有达不成的目的,可是阿耶却强硬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任凭独孤照扯破了嗓子哭肿了眼睛,他还是坚持要求姐弟两立刻离开剑南大营。 独孤照自从来到剑南后,一直都压抑着没显露自己泼猴子的本性,这会儿却挨不住了,直接在地上打起滚来,眼泪鼻涕流了满脸纵横交错的灰泥巴印子,哭得一抽一噎:“不——我不要去蜀郡!” 他才听到独孤齐光立功封将的消息,正摩拳擦掌着也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打得那些不长眼睛的吐蕃蛮子屁滚尿流,谁知道阿耶却以剑南北道危险为名,硬是要把他赶到南边的蜀郡去。于他而言,危机四伏的剑南大营才是心之所往,波澜不惊的蜀郡纵使是天府之都鱼米之乡,他连长安花月洛阳水舞都见过,还稀罕什么蜀郡呀。 独孤照当着蒋涟和独孤皎皎的面从大帐的东头滚到了西头,滚得发髻散乱衣着凌乱,像是被人着实虐待过了一番。当年他缠着阿耶要来剑南的时候都没拿出这般撒泼的劲头来。 独孤徹黑着一张脸,内心轻叹,当初他年幼时对他太过纵容,竟然养成了他这般武断的性子。他实在是搞不定这个幼子了。 蒋涟从未见过独孤照这般小孩子气,他来剑南大营一年多,训练起来从不喊苦喊累,天天眯着一双笑眼,他阿耶蒋中曾说,独孤照虽然长得秀气,内心却比他们这几个大点儿的郎君都爷儿们,就瞧着他现在练武的劲头,将来是能建功立业的。他曾经对此深以为然,结果却不料看见了这个军中公认内心无比爷儿们独孤小郎,竟然拖着鼻涕在地上团体三周半再直体三周半,卷得大帐地上的沙尘划拉出一道灰痕。 独孤徹是拿照没辙了,甩了甩手,丢给皎皎一句:“你劝劝你弟弟。” 独孤皎皎见阿耶直接甩锅给她,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内心简直想要骂娘。可她作为阿姐,这个烫手山芋她不接谁接,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凑上前去。 独孤照还干嚎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划拉着手臂。 独孤皎皎伸出足尖点了点他的腰际,他倒是敏捷,一个翻身躲了过去,继续肚皮贴地叉着腿划拉,一边嚎得像是被人拿着皮鞭狠狠抽一样。 蒋涟简直要看不下去了,小声说道:“照是不是中了邪了……”怎么突然变成这幅德行? 独孤皎皎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哦,也不是,他其实骨子里就这幅德性,你们不过是被他原来的样子给骗了。”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啊!我不要去蜀郡!”独孤照抬起头来,声音像是只濒死的海狗一样,可目光却锐利得扫向蒋涟,仿佛在威胁他,只要他敢把今天看见的说出去,就要他好看。 蒋涟头皮一麻,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尴尬笑笑决定脚底抹油离开帐子,谁知道还未转身,就被独孤皎皎一把捉住了胳膊:“别走,好好瞧瞧!” 独孤皎皎继续盯着独孤照冷笑道:“嚎什么嚎,阿耶都已经走了,你再嚎又有什么用处?” 独孤照不以为意,缓了口气准备再嚎一嗓子,独孤皎皎却立刻把他怼了回去:“像个姑娘一样就知道哭!” 独孤照立刻不乐意了,刚刚提上来的一口气立刻吞了下去,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虽然满脸都是灰土混合着鼻涕眼泪的泥道子,表情却早就从刚才那副死猪模样变得有板有眼,严肃认真:“姑娘才不像我这么哭!” 蒋涟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差点没忍住,几乎要把早上吃的米粒子从鼻子里头笑喷出来。 独孤皎皎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独孤照:“是,你这不是姑娘家的哭法,你知道是谁家的哭法么?是村子里头死了丈夫又死了儿子还被婆家扫地出门一分银子都不给的中年寡妇的哭法!就你这样的还打仗呢,种地都没力气!” 独孤照拿着灰扑扑的袖子往脸上一抹,把脸上那灰线水痕给抹匀了,怒气冲冲道:“我才不是!” 独孤皎皎抱着手臂:“哟呵,怎么着,是不是要我给你叫章仇牧来哈?他刚才是不是刚被你胖揍了一顿?现在估计很乐意看到你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 独孤照一听,立刻跳了起来,冲到角落里去找水盆。 蒋涟内心直为独孤皎皎鼓掌,她还真是能快准狠地掐准独孤照的七寸啊。 看着独孤照掬了水开始愁眉苦脸地整理仪容,独孤皎皎才继续说道:“再说了,你既然想要行军打仗,建功立业,自然就该清楚军人的职责是什么。保家卫国那都是虚的,军人最该遵循的一点就是服从!若是现在你是个校尉,上头将军说让你扎营伏击,而你却为了能尽快追击到敌人,不从军令,导致你带领的人中了敌人的圈套,全军覆灭都是轻的。你在军中那么久了,跟着章仇大使也不是一天两天,怎的,还不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军中之事岂是儿戏,现在阿耶让你去蜀郡,就是军令,你敢不从?” “阿耶就是懦夫……”独孤照把毛巾一甩,梗着脖子说道,却不料独孤皎皎直接抄起了他刚才摔在地上的木剑,劈头盖脸朝他打来。 不过到底是血脉相连,独孤皎皎也就举起木剑意思一下,没有真的打下去,只把照后半句大逆不道之言吓回去了便罢。她继续说道:“懦夫?你懂什么叫做战略转移么?” 看着独孤照和蒋涟都露出了迷惑的神色,独孤皎皎把木剑一收,开启了忽悠模式:“看,只知道练武,却不多看书充实充实脑袋,最后只能变成莽夫。你知道莽夫是干嘛的么?就是打仗时候冲在最前面去垫尸山的炮灰!” 独孤照问:“什么是炮灰?” “这……说了你也不懂,多去看书!”独孤皎皎扯了过去,“总之就算你武功再高强,力气再大,没有战略头脑,就没法领兵打仗!你不是看过兵略么,还不知道作为一个将领,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对全局的掌控能力,是长远的战略眼光!只追着眼前的胜利,是永远打不好仗的。打仗不是路上遇见一个吐蕃蛮子,冲上去一顿瞎砍,打仗是要统筹的。你没瞧见章仇大使总是在沙盘里写写画画,没瞧见军师们每天晚上都得观星象测天运,没瞧见各千长、百长每日都要确认他手下的兵保持着最高的战斗力?军队是塔形的,最底层的就是炮灰小兵——”她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人数众多,每日训练,保持自己四肢发达,遇到单个吐蕃兵的时候能把他们撂倒就可以了,再往上是百夫长、再是千夫长。他们除了要保持武力值,还得确保自己手下的兵没一个出问题的。再往上,是各校尉、长史,再往上是将军、元帅。坐到这一层,光懂个人和就不够了,还得知道天时、地利,把这三样有机结合在一块儿,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将领。” 独孤皎皎指了指那三角的顶点,问独孤照:“你说,从古到今哪个名将,是以武功高强见长?马上的功夫可能都不及那些游侠呢,可是为什么将军能打仗游侠不能?”她又戳了戳独孤照的脑壳,“那是因为打仗除了强健的体魄,更要紧的是充实的头脑!古有孙子膑足,却能成千古兵书,还有诸葛孔明,坐在城里弹弹琴就能退敌。举着刀剑打打杀杀,于将领来说是下下策!你若是去问二哥,他告诉你的,也是这么个道理!” 独孤照被她说得晕头转向,只听得一句“打仗除了武力,更要头脑。”但是他到底脑子灵巧,从独孤皎皎的雄辩中立刻捉出了重点:“那和战略转移又有什么关系?” 独孤皎皎拍了一下他歪斜的发髻,笑道:“笨,何为战略?这就是战略,以退为进,也是一项计谋!” 独孤照歪着脑袋说:“那去蜀郡算什么以退为进?” 独孤皎皎答道:“因为你在这里的武功练够了,把你送到表王叔那里,给你充实一下头脑!” * 剑南道是南北狭长的一道,北接陇右,南抵六诏,西便是吐蕃,东则为山南。全道多为山地,路途极为坎坷难行,姐弟两抵达蜀郡之时,已经是临近年关。 除了姐弟二人,同独孤照交好的蒋涟也受命跟随,相当于一个年轻的小保镖。不过幸好有蒋涟一路上在,独孤照收敛了不少,不然途中不知道又得搞出什么幺蛾子。 蜀王三十出头,只有正妃一位,蜀王和王妃两人膝下并没有子女,因此姐弟两抵达蜀郡的时候,夫妻俩表现得尤为热情。 蜀王身上的独孤血脉只剩下四分之一,面容上已经很难再寻出胡人血统的踪迹。先代蜀王抵达蜀地后娶的是当地女子,生下这位蜀王。而这位蜀王的王妃也是蜀郡土生土长的女子,长得非常水嫩白净,也许是巴山蜀水的风水好,又也许是蜀王的后院十分干净,王妃不需要过度操劳,因此三十岁的女人看着还像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接风洗尘过后,姐弟俩与蒋涟一道被安排进了王府的上苑。 而此时长安城内年味渐浓,杨十一一直翘首企盼着独孤皎皎过年可以回来,几乎每日都要遣苏忠国去御史台打探,最终得到的却是剑南道北部靠近陇右一代遭到吐蕃侵扰,独孤御史滞留剑南,而两位独孤家的孩子已经被送去蜀郡的消息。 第49章 防盗 049 这一年人日的天气不比往年,竟然有些灰蒙。人日素来是大节日,人们眼中若是人日天气晴朗,则这一年风调雨顺,可是日却乌云低低压下,仿佛一场风雪即将到来。 夜里大明宫照例要举行宴会,午间杨十一便觉得有些困乏,怕夜里宴会上失仪,便决定先午休一会儿,歇在了偏殿的榻上。 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却将他魇住了。 梦里也是狂风暴雪的人日,那年他十四岁,独孤家姐弟仅仅十三。 因为暴雪的不详预兆,当年的人日宴被取消了,他和几个兄弟挤在山池院里升起了火。山池院景色虽然不错,亭台楼阁假山湖泊,可到底靠近掖庭,一无嫔妃居住二无黄门把守,年幼的皇子们常常把此处当成乐园。 那应该是他们剩下的兄弟几个,最后一次相安无事的和谐聚会了。 他那会儿还住在掖庭里面,平时偶尔去弘文馆进学,但是因为年岁小,基础差,和其他皇子都不是在一个班上,也是单独找了个国子监的助教来随便开开小灶。 四皇子晙死后,圣人消沉了很久,后来给他赐名为暾,似乎想要纪念晙,对他也好过一阵,那是他上辈子唯一体会过父爱的时光。可十一郎毕竟不是嫡出的、流着独孤家血脉的四郎,圣人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在弘文馆,一个住掖庭,圣人又不闻不问的皇子,助教教得特别不用心。他同馆内其他兄弟,一直格格不入。唯一支持他日日去弘文馆进学的,就是偶尔午间辅食回来给云中送饭的独孤皎皎。 可是他发现腊月中还未放假的时候,云中就不来上课了。 直到人日,兄长们去山池院玩,象征性地也邀请了他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弟弟。 他远远地坐在廊下,看风雪肆虐,刮得他的脸生疼。恺和其他几个皇子在房中燃起火堆,跪坐着。房门敞开了一边,风霜卷进来,那刚刚升起的火差点都给灭了。 恺看见他坐在外头背朝着他们,叫道:“喂,暾,你过来把门带上。” 杨十一站起来,蹒跚地走进屋内,吃力拉上移门。他的足尖已经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恺见他可怜,朝他挥了挥手,叫他坐到他的身边。他慢吞吞蹭了过去,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恭恭敬敬的紧张模样。恺就在他手里塞了个糯米团。 刚从火上拿下来的糯米团热烘烘的,蒸腾着白气,他小口啃了一口,一股子甜味。 他抬眼看了看恺,却见恺红了眼睛。 “这本来是给云中的……”恺声音有些哽咽。 有伴读的皇子今日都把伴读带来了,围着火炉吃团子,恺原来也有伴读,此刻却孤零零的,暾原本就没有伴读按,两个独身,倒是凑成了一双。 杨十一壮着胆子问恺:“七皇兄,独孤家的五郎怎么了?” 恺眼眶微红,微微低下头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独孤相卷入了蜀王叛乱里,全家抄斩……” 杨十一手中的糯米团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差点滚入火堆。 “女……眷呢?” “流放岭南吧……” 他本以为最不济,女眷们至少也不过是没入掖庭做苦力。这样他在掖庭,至少可以保得皎皎和她的母亲二人过得不那么艰辛。可是没想到却是去岭南。 他颤抖着嘴唇问道:“去岭南……什么时候出发?” “腊月里就走了,连个年都不给过。” 恺叹息一声,替杨十一把丢在地上的糯米团子捡起来,默默扒掉了外头沾上了灰土的一层。杨十一知道他不是在为他清理这个团子,他是在找一个云中的情感寄托。 “那么冷的天……”杨十一忧心忡忡起来。 恺说:“是啊,我阿娘说,这哪里是流放岭南,这就是要他们死在路上。” 杨十一几乎躲入冰窟。明明屋内的温度已经升高,可他还是觉得那么寒冷,冻得他嘴唇都紫了起来。他又问:“那独孤皇后……?” 独孤家牵扯进蜀王之乱一案,实际上是在大理寺暗中审理的,毕竟牵扯到皇后母族,故而直到判决出来,宫中竟然无一点点的风声。加上杨十一消息渠道闭塞,知道此事的时候,独孤皎皎已经冻死在京畿道南。 她连京畿道都没能出得去。 恺说:“已经被软禁了,本来人日宴不能没有皇后,所以还留着,出了正月……只怕也要去掖庭了吧。” 他眼睛慢慢移开,落在了旁边和伴读吃玩得正欢畅的五皇子弘身上。弘的生母出身低微,可能只比杨十一好一点。杨十一的母亲是掖庭罪妇,而弘的母亲是大明宫下阶女史。可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后离世,如今五皇子弘却成为了皇长子。 恺的母亲赵德仪和独孤皇后交好,本来四皇子死后,赵德仪有意让恺过继到独孤皇后膝下。此事并未成行,独孤家就遭到大祸。 恺哀哀地说:“我将来一定要帮云中翻案!” 杨十一那时候还不懂恺要怎么帮云中和独孤家翻案,直到后来才明白。 蜀王谋逆一案是大理寺卿亲审,圣人亲督,最后定案的卷宗上盖了圣上的御印,缉捕犯人归案,出动的是羽林禁军。想要翻案,只能坐上帝位。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各个庶兄弟之间,就开始了明争暗夺吧。 他没有继续在山池院待下去,推脱自己头疼,便起身卷了披风,踏着已经堆到了足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掖庭走去。 他自出生以来,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风雪,狂风几乎是卷着大团大团的雪片,挟天扑地而来。他身子单薄,多少次差点被拍倒在走了无数次的宫径上。他没有宫人搀扶、没有伴读左右,一个人步履蹒跚,几乎是挪动着往前行去。 京畿道上的雪也这么大么? 风夹着冰晶落入他的眼。他抬手揉了揉。 杨十一想起独孤皎皎那双明亮的湿漉漉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从未瞧过他一眼。那么大的眼睛,风雪落入眼中的感觉肯定很疼的吧。不过她睫毛那么长,肯定能挡住一些的。 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冻在了脸上,让他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回到掖庭,推开自己狭□□仄的房门,闵秋盘腿坐在地台上,靠着一个暗暗燃着火的小炉子,眯着眼睛给他补着冬日的夹袄。 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音,闵秋并未抬头,只是抱怨道:“今年怎么那么冷,我长那么大,从未见长安能冷成这样过!” 杨十一活动着几乎生了锈的胳膊,把披风摘下来,风雪抖在了外头。 闵秋起身过来帮他挂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脸上两道水痕,在狂风和冰雪中,那两道水痕下的皮肤几乎都要龟裂开来。 她连忙拿手去抚:“殿下,怎么哭了?” 闵秋于他,就像是母亲一样,她艰难把他拉扯长大,在这吃人的掖庭之中,张开她并不丰满的羽翼护住他。杨十一终于忍不住,扑进闵秋的怀中。眼泪很快浸湿了闵秋胸前的布衣。 他心中懊恼,自己已经十四岁,却还像是个幼童一样脆弱。可他还是忍不住,悲伤就像是人日的风雪一样将他席卷淹没。 “怎么了?”闵秋知道他素来持重,从未见过他情感有如此的爆发,也是愣住,只轻轻用粗糙手掌拍着他的脊背,就好像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安慰他的那样。 杨十一哽咽着,却不说话。 他如何说?独孤家和他没有任何瓜葛,他凭什么为独孤家而哭?或许在旁人的眼中,独孤家遭此横祸,不过是咎由自取。与他人共谋江山,本来就是自掘坟墓之事。可他就是忍不住,亦是觉得此事并不那么简单。 他终究克制,只是哭了一小会儿便止住泪水。闵秋捧起他的脸来,满目担忧:“是被其他殿下欺负了么?” 杨十一摇了摇头。 闵秋用布将他脸上的泪痕抹去,又在他皲裂的脸上抹了一些油膏。她身材矮小,十四岁的杨十一已经超过她的个头。闵秋吃力地帮他把外套脱下,换上室内的衣服,杨十一便沉默着卷了被褥,在地上铺好后钻了进去。 闵秋本想叫他至少换件睡衣,可看他把整个头埋进了被子里,只是叹息了一声:“等到了夕食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杨十一隔着被子低低应了一声嗯。 闵秋把火炉挪到了一个既不会被他踢到,又足够暖着他的位置,又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一如他幼时一样。随后,便斜斜挎着她的针线框,开门出去了。 杨十一仿佛听见外头苏忠国和闵秋的对话声,低低的窸窸窣窣,听不清具体的言语。他觉得有些昏沉,便钻在被子里,很快就昏睡过去。 * “殿下?”苏忠国本来想叫杨十一苏醒,却见小榻上杨十一的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眼角满是泪水。经历过出痘事件的他顿觉不对,立刻吩咐轧罗山看住殿下,便撒丫子去延请御医。 所幸这次杨十一不过是普通风寒,裹着被子睡上几天,热烘烘的汤药下去,便好了八成。 不过听闻他染上风寒,一直在东宫的太子晙倒是特地回了一趟立政殿,陪他说了好久的话。 第50章 防盗 050 实际上,独孤家姐弟来蜀郡,是投奔着表叔,而小护卫蒋涟,则是投奔了族叔——蜀王家中的内务卫队队长,名唤蒋宁,同蒋涟的父亲蒋中是同族同辈。虽然隔了几代的血缘,但到底是一个宗祠里出来的,因此对蒋涟、连带着同蒋涟一起来的独孤家姐弟皆是颇为照顾。蜀郡到底比长安随意些,独孤姐弟私底下也随了蒋涟喊蒋宁“十三叔”。 蒋十三叔的武功路子和行伍出身的蒋中不同,走的是轻快灵巧的路线,这反而更加对付独孤照的胃口。他年纪小,虽然力气在同龄人里面已经算是巨大到不可思议,但是在常年打仗、力大如牛的战士里头,还是显得有些不够看。他也深刻得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对习武一事颇为上心,尤其偏爱灵活、借力打力的招式。他个子小步伐轻便,从小就是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蒋十三叔的武功和他简直是天作之合。 于是独孤照每日武功不断精进——然后荒废了骑射。 独孤皎皎觉得自己头都要大了。独孤照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出生时候的技能点一定是都点满了的,外挂开得大倒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这小子把她的外挂给抢了。她现在也就箭术上有些天资,视力好,准头中,其他各方面,无论文武,都比不过独孤照。 这么个天资的孩子生出来,本来是该走上天才少年、光环加身,成为全国偶像的,可是独孤照太恣意妄为了,这也导致了他最大的缺点:偏科。 一开始他雄心壮志,模仿班超投笔从戎,一到剑南大营,对行伍训练痴迷的要死,直接放弃了文化课,到现在九岁了,依然认不得几个大字,圣贤书里的教诲进了他的脑子全变成了无意义无逻辑的音节,他只会像是低级的人工智能一样机械地念,却不知道里面的深刻含义,更别提成为他自己视野的一部分。在剑南大营一年半,他真的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典范。 再后来到了蜀郡,连一开始很平衡的武艺与骑射天平,也出现了倾斜。原来在剑南大营他很得意自己的箭术,经常举着弓箭追着章仇牧到处跑,可是到了这儿,天天埋头跟着蒋十三叔习武,箭也不练了,章仇琼送他的弓扔在房里,积了一层的灰。 他这样还能成全国偶像?独孤皎皎表示嗤之以鼻。 早上她再一次没有找着独孤照,在他房内转了一圈儿,什么都没有,平时带在身上的小匕首也落在桌上,而那把本来他特别宝贝的牛角弓,弓弦上已经要结上蜘蛛网了。独孤皎皎心疼地拿起弓来,这么好的东西,她想要都不好意思同章仇琼开口,这小子竟然这般作践。 牛角弓是需要主人“养”的,就像后世大老爷儿们喜欢盘核桃,养文玩一样讲究,摸得越久,那弓的色泽越亮,看上去越有杀气。一把和主人契合的牛角弓,挽起来的架势不要有太拉风!弓的弓臂搭箭处有个小小的凹槽,可以看出主人刚刚得到它的时候是多么爱不释手,天天操练。可其他地方的光泽就已经黯淡下去了,就连配套的牛角扳指,都被灰头土脸地丢在了一旁,看着就像是被抛弃的可怜样。 蜀王下派来服侍独孤照的使女们不敢动这种杀器,就任由它堆在角落里,黯淡无光。 独孤皎皎觉得自己像是仙侠小说中的蠢修士,看见著名法器蒙尘,内心一阵嗟叹惋惜,便一把抄起了弓,戴上独孤照的扳指,拿出自己的手帕替弓擦了擦,然后试了试手。 蒋涟来寻独孤照,还未敲门,门却被从内推开了,撞上背着独孤照的牛角弓,正要出门的独孤皎皎。 他没开口,就被独孤皎皎先问道:“照呢?” 蒋涟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早上没看见他,他不在屋内么?” 独孤皎皎摇了摇头,,现在离十三叔的早课还有一个时辰,照那么早就消失了失去做什么。 结果蒋涟脸色一白:“遭了,只怕他跑到街上的道馆里去了!” 昨日里独孤照就流露出想要去道馆找人切磋的想法。 这事儿其实是蒋涟不对,他听人说城中有家道馆,里头的武师各个武艺高强,道馆对外招生的要求极为严苛,一般的孩子还不教。据说几位天下闻名的侠士,西门大郎、南宫二郎就是出自这家道馆,是嫡亲嫡亲的师兄弟。 独孤照一听立刻眼睛放光,表示自己要去看看,以武会友。 蒋涟虽然对道馆亦是有所向往,但他毕竟岁数大,知道道馆这种地方也就是名声好听,实际上,确实鱼龙混杂之地,并不适合他们这种官家小郎君跑去。特别是独孤照,虽然天资聪颖,武功在同龄也算高强,可是耐不住情商低啊,他去定是要闯祸。蜀王无子,他是千里迢迢来投奔蜀王的表侄子,无形拔高了他的地位。蜀王继位的时候虽然按照祖宗法制累世递降,封地缩减头衔变低,可是在蜀郡这一亩三分地,天高皇帝远的,百姓心中蜀王就是实际的统治者。武馆中的三教九流若真有什么歹念,绑了独孤照怎么办?蒋家也要跟着倒大霉! 独孤照却没有蒋涟想得那么深远,听完之后满心满眼就只剩下那个出了西门大郎和南宫二郎的武馆了。他又极为自负,总想着去看一看别人的功夫,头一次说要去武馆,被蒋涟无情拒绝后,脑子里便存了偷偷去的念头,并且在第二天的早上就付诸了行动。 他提前两个时辰起来,骗使女们说要去练早课,却翻墙溜出了王府,直奔蒋涟所说的那家武馆而去。 平时蜀王并不拘着姐弟二人,经常让他们自己在城中瞎晃悠,所以独孤照对城里的道路还算熟悉,只是城西那片治安不大好的地方从未去过。武馆就建在那里。 到了城西头,他摸不着路了,便随便在个抄手摊子坐下来,痞里痞气甩出一文铜板,对老板叫了一声:“来碗抄手噻!” 老板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年纪轻轻,却翘着个二郎腿,斜嘴叼着根草头,一身锦衣华服也掩不住身上的痞气,倒是没有作多想,拿起大勺哗啦啦怼了几个抄手到滚烫的开水里头。 独孤照心中庆幸,原来在剑南大营不少来自蜀郡的兵,他的蜀郡话也学得像模像样的。而且军营里头混久了,偷偷沾染上兵大爷的习性,这会儿装起痞子来有模有样。 抄手上桌,他吸溜了一口,问道:“四方武馆怎么走噻!” 老板满眼的狐疑,目光在他那张胡人脸上上下逡巡了一番,随即给他指了一条路来。 独孤照风卷残云扒拉完剩下的抄手,拿着自己上号蜀缎、蜀王妃刚刚给他裁了做成的华服广袖抹了抹沾满劣质菜油的嘴,大摇大摆地朝着抄手老板给指的方向走了。 另一边在蜀王府中,独孤皎皎听完蒋涟说的什么“西门大郎、南宫二郎”的故事,翻了一个巨大的祖传白眼。 南宫二郎就算了,西门大郎这个名字是有多想不开?这听着怎么像是开炊饼店的邪恶大富商一样,混搭得太有个性了吧。而那什么侠义实际,也不见得多是真的。这个朝代民间文学空前繁荣,各种传奇文本层出不穷,西门南宫两兄弟的故事就像是把长安书市里头几个销量最好的传奇小说情节杂糅了一下,独孤皎皎甚至都开始怀疑成都府里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四方武馆”。 蒋涟信誓旦旦保证:“其实我问过这里的人,武馆是绝对有的,厉害也是厉害的。我怕照跑去闹事啊。” 她连忙跳出房间,也来不及吐槽那个什么“西门大郎、南宫二郎”这样看起来就不像是侠士的名字了,慌忙说道:“那你知道怎么去四方武馆么?” 蒋涟摇了摇头,独孤皎皎嫌弃看了他一眼,立刻折返回独孤照的房间关上门,还未等蒋涟想明白她在独孤照房里做什么,皎皎就又把门打开了。这会儿,却换上了独孤照的男装。 “走,咱们去把他找回来!” 蒋涟领着独孤皎皎走到了城西头就迷路了。 抄手摊子还支在那里,老板透过层层水汽瞧见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郎君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探头探脑,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忙着手里的伙计,用个小竹片抱抄手,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一会儿,那个个子矮小的郎君先走了过来,丢出两文铜板:“来两碗抄手噻!” 老板狐疑抬头看了他一眼,发冠歪斜,眼神不屑,一身锦衣华服盖不住身上的痞里痞气。他直接扯了个条凳往上头一坐,然后颠着脚开始抖腿。 一旁大一点的郎君也坐了过来,倒是板着一张脸,后背紧张地崩直着。 抄手摊的老板熟练地怼了两拨抄手进沸水里,煮熟了捞出来分成两份。 小郎君吸溜了两口馄饨汤,鼓着腮帮子问道:“四方武馆怎么走噻?” 抄手摊老板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差点跳起来,隔着白花花的蒸汽看向那小郎君英挺秀气的胡人面孔,差点把已经包好的,白白胖胖码在箅子上的抄手掀翻:“……就……就那边咯!” 第51章 防盗 051 抄手摊老板只给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往前的路却是七弯八绕的。城西住都是三教九流,隔一个巷子就能看见一个躺在地上旁边摆个破碗的乞丐。也有蹲在地上撑着竹竿的混混或是倚着墙壁嚼草根的地痞,斜着眼睛看他们两人。 独孤皎皎心中一阵后悔,她今天穿的独孤照的一身,实在是太打眼了。蜀王妃给姐弟俩的新衣服都是拿上好蜀缎做的,这蜀缎在长安也就是太极宫里的几位主子才穿得上,不过蜀郡天高皇帝远,他们僭越着穿了也没人发现。可是穿着这一身跑到成都西城来,就像是满身lv标签钻进贫民窟,身上就贴着“老子有钱快来抢我!” 独孤皎皎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牛角弓。 蒋涟背着箭筒,心中亦是发憷,他们不仅衣着华丽,还带着武器,会不会激怒这帮人? 幸好独孤皎皎手中的弓和他手里的箭都是迷你款,更是因为独孤照许久不碰,都灰扑扑的,看上去像是小孩子手中的玩具。路上他们只是受到了那些地痞流氓的注目礼,倒没发生什么事情。 这一片的建筑都是青砖灰瓦,墙上糊着泥,看上去都破破烂烂的。行了不久,终于瞧见一坐相对大一点的建筑。 那楼牌建有两层高,虽然在东城,两层楼三层楼的建筑鳞次栉比,但在西城这一片低矮瓦房里,这楼显得鹤立鸡群。 高,而且阴森。 独孤皎皎没瞧见上头写着什么武馆的字样,环顾四周,路人都是黑脸低头匆匆行过,根本找不到人问路。这房子也像是没人打理的鬼宅,墙上爬满枯黄的植物藤蔓,阴风穿着巷弄而过,门上挂着的红灯笼晃了晃。 蒋涟问道:“这是四方武馆?” 独孤皎皎心想,这哪里看上去像是武馆? 她来之前对四方武馆有个大致的想象,既然是武馆,那么至少应该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吧?大门敞开,能看见里面袒胸露乳的汉子扎马步打木桩,来往都是一把虬须肌肉鼓胀的武夫。这种地方不该很热闹才对么? 她说:“不像,要不咱们再看看?” 蒋涟看着那紧闭的木门,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独孤皎皎踮脚让他把背着的箭筒取下来,背到了自己的背上,蒋涟也把手探入了衣襟,握住了随身的佩刀。 两个孩子像是做贼一样,手执武器,绕着高大的灰泥墙转了一圈,没瞧见什么偏门,也没看到四方武馆的招牌。 独孤皎皎不甘心,又小跑着绕了一圈,这会儿终于在层层叠叠颓败的爬山虎藤里头瞧见了几个被侵蚀得不像样的字,上头应该原来是用朱砂染红了的,此时那些红色早就掉没影了,凭借着剩下来的笔画,独孤皎皎勉强辨认出此处应当就是四方武馆。 却怎的瞧着像是荒废了多年一样。 西门大郎、南宫二郎师兄弟的传说在江湖上也流传了约莫二三十年了,估计这个武馆后来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或者遭到仇家血洗之类的——总之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 她正欲用弓臂继续拨开那些已经干燥硬得发脆的藤蔓,蒋涟却突然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道:“皎皎,我听着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独孤皎皎身形一僵,手收了回来,在弯弓引箭和迅速逃离中选择了后者:“撤!” 言罢两人便像是离弦之箭一般,撒丫子开始狂奔起来。 那人果然是在跟踪他们,见他们开始没命疯跑,也从灰墙地下现身,开始一路狂追。 独孤皎皎腿比蒋涟短,跑得没蒋涟快,而蒋涟心中以及记挂着独孤皎皎,也跑不快,时不时回头看两眼。眼瞧着那个人就快追上来了。 独孤皎皎急中生智,大声喊道:“上去!” 此处巷弄他们都不熟悉,而对方却极为熟稔的样子,再加上她一个小姑娘,实在是跑不过一成年男子,被捉住是迟早的事情——还不如铤而走险! 蒋涟迅速攀着矮墙,三两步便踏上了房顶。幸好这边的民宅都比较低矮,他身手矫健,又一下就把独孤皎皎拽了上去! 独孤皎皎立刻弯弓引箭,牛角弓在她手中发出铮铮声响,尖头的羽箭立刻平稳而迅捷地射了出去! 追赶之人见她上房、搭弓行云流水,只在眨眼之间,那枚羽箭便冲着他的面门而来,惊得他几乎忘了闪躲。下一瞬间,他立马运气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枚羽箭擦着他的耳廓钉在了身后泥墙之上,半晌他才感到耳边的锐痛,一摸,血已经留了下来。 房顶上的独孤皎皎已经拽着蒋涟跑出老远。 可没等他们绕出这个巷子,前面路口就冒出了一大堆的武夫,穿着习武的道服,大冷天里也露着胸口,独孤皎皎心道不妙,正要掉头,后路却也已经被堵死。 她抬手摸出另一枚箭,而蒋涟的佩刀也已经出鞘! 弓拉半满,为首一个胡须大汉突然笑道:“独孤娘子果然好箭法!” 独孤皎皎的羽箭瞬间就对准了他。 他却笑得无奈而宠溺,仿佛见到了不听话的熊孩子:“独孤娘子可是来寻独孤郎君的?” 独孤皎皎没有放下搭着的弓箭,问道:“我弟弟在哪里?” 大汉摊开手掌表示自己没有恶意:“郎君正在武馆内,本来我们巡逻的武师瞧见二位,想请二位进去,没想到却吃了娘子一箭。”他指了指独孤皎皎后面,果然人群散开,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捂着流血的耳朵,龇牙咧嘴,手里拿着刚才独孤皎皎射出去的短箭。 独孤皎皎狐疑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认识我的?” 大汉大笑起来,胡须都跟着一抖一抖,声音能震得整个巷子的泥墙都掉下灰土来:“我见过独孤郎君,当然就能认出独孤娘子。” 独孤皎皎觉得这理由勉强可以接受,弓弦微微松了下来,只是被这一群武夫团团围住的感觉实在是不好,便对这个大汉没什么好脸色:“那你带我去找我弟弟。” 大汉挥了挥手,跟着的男人们立刻围拢了过来,井然有序。那个大汉对二人倒是极为有礼,领着二人七弯八拐地走回那个阴森的武馆。 脏兮兮的木门从里头打开了,独孤皎皎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进去是一片巨大的空地,应当是演武的地方,四周架设着巨大的武器架,各种制式的长矛长槊列了一排。 再往前走便是正厅,独孤皎皎才进正厅,就看见独孤照装模作样地和一个灰须老者喝茶聊天。 独孤照瞧见独孤皎皎到来,放下茶杯:“阿姐?” 独孤皎皎脸色一黑,不过人多她不便发作,只是咬着牙扯着笑脸问道:“七郎叫阿姐好找!” 独孤照缩了缩脑袋,尴尬笑笑,指了指身旁那个鹤发鸡皮,道骨仙风的老者说道:“这位是东方师傅。” 老者似乎也没把独孤皎皎看做小辈,竟然起身抱拳:“东方三。” 独孤皎皎被这老者行礼,顿觉有些折寿,连忙回礼过去:“独孤六。” 看东方师傅的姓氏、排位,怎么都觉着像是和传说中那两个西门大郎南宫二郎是一批的。独孤皎皎腹诽这四方武馆取名真是点题,一边赔着笑算着时间,要在十三叔的早课开始前把独孤照这个混小子拎回去。 从东方师傅那里,她总算知道,独孤照这个小子闯进武馆,要和人切磋,武馆有个年轻小子,火气旺,瞧他年纪轻轻口气不小,就上前和他切磋了一番,不料太过轻敌,两人缠斗了许久竟然被独孤照直接给绊倒在地。这种招数确实是独孤照的手段。东方师傅见到独孤照年纪小小,竟然身手如此灵活,认为其不出几年便又能成为一个传奇,便亲自指点了他两招。这一指点,就迅速地成了忘年交。 独孤照还主动要求参观四方武馆的兵器。 东方师傅倒也大方,让一个武师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后院的兵器房。兵器房中的武器种类比外面演武场放得还要多,什么流星锤双节棍长蛇鞭龙凤环,皆是他们这种贵族少年只在传奇话本中见过文字描述,从未见识过实物的东西。 独孤照一进入武器库,立刻直了眼睛,蹦跳着上前去摸那些冷冰冰的金属。 独孤皎皎觉得他就像是进了东海龙宫的孙猴子,就等着龙王说一句:“大圣请挑件趁手的兵器吧!” 不过送他们来武器库的武夫并非龙王爷,只是冷眼看着独孤照这也摸摸那也摸摸,始终没提要送给独孤照一件。 独孤皎皎对那些造型豪放的兵器没什么兴趣,只自己东看看西看看瞎转悠。 武器库除了裸放在外头的那些大兵器外,还摞了好多长箱子,她蹭到旁边吃力地掀开一个,刚抬起盖子露出一条缝隙,正想看一眼,不料那个武夫却突然上前问道:“娘子要不要试试这些兵器?” 匣子重重阖上,振起一层灰,独孤皎皎倒是大大方方拍了拍手说:“我武功没我弟弟好,也就射箭强些,你们这边有弓么?” 武夫笑道:“这倒是没有,武馆没人练弓术的。” 独孤皎皎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摊了摊手说:“那真是可惜。” 独孤照把外头那些狼牙棒流星锤统统摸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武器库。 独孤皎皎回头看了武器库一眼,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她在军营里头也久了,自然一眼就能认得匣子里是什么——是步兵用的矛。 战场上步兵能用到的招式不外乎刺和挑,因此矛尖同那些江湖中人使用的矛尖不同,更加厚重,偏向实用性。何况那些矛数量众多、规格统一,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像是武馆师傅会拿来练的兵器。 她想起杨十一此前所说,要小心蜀王,顿觉手脚冰冷,背后冷汗涔涔。 第52章 防盗 052 自寿王显入住长乐坊寿王府后,倒变得和宣阳坊中的平阳大长公主一样,纵情声色起来。每日和王妃从教坊叫了歌姬伶人演戏,寿王亲自挽袖书上几笔墨宝,流出到东市西市上,竟然还能卖个好价。更不提寿王夫妇总是出入平阳大长公主府上,交流审美心得,祖孙二人竟成莫逆。 圣人杨睿倒是特别乐于见到自己的庶长子成为一代书法艺术家、俳剧鉴赏家,只是观云殿中的武惠妃会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 寿王显逢旬休便在王府举办宴会。王府的管制不如大明宫严格,一众狐朋狗友出入起来更加宽松,郎君们都爱往他王府中凑。且他封王离宫之后,因为失去了对东宫的威胁,反倒与太子一党的几个皇子公主亲密起来,王府举行宴会,七皇子恺十有八|九会去参加——连带着云中偶尔也会出席。 春日靡靡,台上乐妓的琵琶声散漫,催人昏睡。寿王妃倒是特别喜欢这样的曲子,听得津津有味。列席的新昌公主一行却更偏向激昂的乐曲,不过客随主便,总不好提出换曲子,便无聊地玩着指甲,想把这个节目的时间挨过去。 她的目光懒懒地朝着对面男宾席上瞟了一眼,就被撑着头认真听曲的容与给吸引了过去。 他手上依然缠着白纱,这不一样的装饰倒显得他越发出尘,发冠束起,一缕碎发却慵懒地搭在额际,显出一两分不羁味道。春日里他穿着轻薄广袖,一贯的天青色,特别衬他的五官,显得眉目如画,那些胡人的血统融进他的骨髓里成了似有若无的点缀。他总能让人想起两晋的狂士——一个让她们这些胡人出身的家族羡慕的士族阶级——尽管他也拥有鲜卑的姓氏。 杨阿玉瞥见新昌公主痴迷目光投向容与,神色有些落寞起来。去岁寿王大婚之时,云中告诉她容与早就有未婚妻,之后她便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是新昌公主对容与的婚事一无所知,她也不便去点破,只是她已经体味到拿份苦楚了,一想到将来新昌公主也要体味一次,心里便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怀。容与实在是太耀眼了,将来真不知道还得伤多少姑娘的心,虽然她目前还不知道容与的未婚妻究竟是哪位,但她还是不得不感慨那位贺兰娘子,还真是幸运啊。 阿玉将自己黏在容与身上的目光掰开,落到了他身旁的云中身上。 云中倒是稀客…… 谁料云中此时正好在看着她,见她望过来,连忙把眼睛撇开去,只这么做还觉得撇得不够清,干脆站起身来,磨蹭到了皇子坐的那一边。 杨十一见到云中过来,眼睛早就嗷嗷放光了,连忙问道:“是皎——是照有什么消息么?” 云中冷冷瞥了他一眼,似乎很是不满他嘴里秃噜出的“皎”这个字,却倒是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递给了杨十一:“从蜀郡寄来的,照不大会写字,皎皎写的,叫我一定转交给你。” 杨十一欣喜若狂:“一定转交给我?” 云中朝天翻了一个白眼,露出了一脸嫌弃的表情:“对,一定转交给你。” 杨十一却没有当场拆开,只是把那信笺齐齐整整地塞回了胸口贴身的位置。 云中看他如此一番动作,气得捏紧了手中的手炉,恨不得冲上去将杨十一暴揍一顿。但他到底是看过信笺内容,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东西,只能死咬着嘴唇把自己这番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紧接着机械地从另外一边的袖子里头掏出一个不大的瓷瓶:“皎皎还从蜀郡寄回来一些当地比较有名气的泡菜,密封着寄过来的,我看了下还能吃,给你装了点。” 杨十一受宠若惊,双手从云中手里接过泡菜瓶子。那瓶子小小一个,估计里头的菜叶子也就是够他舔一口尝个新鲜,不过这的确是皎皎送蜀郡让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 他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一年多不见皎皎,记忆里她的面容却越发清晰起来,仿佛就在他面前鲜活着俏笑着说:“暾,尝尝!” 他问云中道:“皎皎在蜀郡可好?” 云中懒得回答他,只是冷冰冰说:“你看信就知道了。” 杨十一摸了摸胸口,道了一句谢。 阿玉却走了过来,问云中道:“这是蜀郡的泡菜么?” 云中点了点头,小心看了一眼阿玉。 “一定是在武侯祠边上那家姓方的大娘那边买的吧?她临走前还问过我成都府哪家泡菜最地道呢。” 云中想起探子上封口处贴着一个方字,心想应当如此,便机械点了点头。 阿玉笑起来:“那她没说给我也带一点么?” 云中脸色僵了僵,默默拧开头去。皎皎托人带了两坛泡菜,其中一坛留给家里人,另外一坛则明说了整坛都是给阿玉的,但是云中却一直拖拉着不肯给杨府送去,这会儿阿玉问起,他更是扭头咬唇、不发一言。 阿玉见他这样,以为皎皎没给她捎带泡菜,做出愠怒的样子:“好啊皎皎,亏我当初将成都府好吃好玩的东西一股脑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倒是去了蜀郡,一点儿也记不得我了!” 云中也不解释,把双手往袖子里一插,准备扭头就走。 阿玉又说:“下回等皎皎回到蜀郡,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她,竟然把我给忘了!” 一直在不远处撑着脑袋听曲儿的容与此时却站了起来:“杨娘子可是误会我家小六了。” 他一开口,云中和阿玉都是一僵。 阿玉惊得是,容与从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因此她过来找云中的时候,并没想过会出现这样尴尬的场面。 明明已经叫自己放下了,可他偏偏出来又开始撩拨。 容与太过光鲜亮丽,只在那一站,一笑,就能让少女们的心脏如小鹿般不住跳动、血气上涌。她又怎么能怪容与故意撩拨她?只能叹自己不争气,好不容易才出泥淖,又要一脚陷进去。 破天荒的,平素里落落大方的阿玉此时竟然有些畏缩起来,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移开目光的刻意。 而云中的呆立,则是因为他察觉到阿玉的又一次失神,脑子里腾得燃起了一股无名邪火,原来敬爱的阿兄现在在他眼里简直是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开着屏展现着自己的魅力,然后把他这个灰头土脸的弟弟硬生生衬托得黯淡无光。 可是容与却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常。 他只是听那萎靡的丝竹有些腻了。 他本来并不屑于这些觥筹交错的社交活动,但是他在独孤勉的门荫之下,已经准备入仕,领着弟弟来参加寿王府的宴会,是奉了祖父的命令,为了在会上多多结交其他即将入仕的少年郎,开拓自己的人脉,为将来在官场上的沉浮打下基础。 但是任凭他表面上再怎么四平八稳,不动如山,内心究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总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他本就不喜这种场合,再加上催人欲睡的音乐响了许久,他硬撑着眼皮保持着端方,现在已经到了极限。碰巧看见弟弟在同十一殿下和阿玉说话,聊到了皎皎,便也插嘴一句,提点一下自己的精神。 云中黑着脸,拿眼角的余光扫了容与一眼。 容与虽然接收到了弟弟的讯息,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其实皎皎寄了一整坛子,特意嘱咐要送到贵府上,不过太大了,不方便带到王府来。贵府何时比较方便,我差人将那坛泡菜送过去?” 阿玉一听,立刻雀跃起来:“是么?我就知道皎皎不会忘了我!” 但她的目光还是刻意避开了容与,看着云中说道:“云中,这可是你的不对,差点让我误会了皎皎!” 云中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发一言,迈着矜贵的步子走回自己的位置,撑了脑袋作出认真听曲子的样子,不再理会二人。 容与又同阿玉说了一些皎皎的事情,阿玉知道皎皎再蜀郡依然记挂着她,笑得特别开心灿烂,引得不少郎君探头探脑朝这边看。瞧见这个长安城久负盛名的美人是在与长安城常年蝉联第一的美男子聊天,都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只新昌公主那里的面色微微白了白,愤而转过脸去。 杨十一旁观者清,将这一场琐事的众生相都收在眼里,敛了眸子。 寿王府上的音乐会一直开到坊门将闭。诸位皇子第二日还要去弘文馆进学,都纷纷请辞。杨十一怀揣着独孤皎皎托云中转交的信笺回到立政殿,立刻钻进了偏殿挑灯细读。 信其实是写给云中的,但里面的内容却都是需要通知杨十一的要紧事情,故而云中没有保留信笺,而是转交给了杨十一。 “阿兄谨启,我与照在蜀郡一切都好。照如今师从蜀王叔府上一位姓蒋的武师学习拳脚功夫,进步飞快,只是依然不愿意读书习字,总以戏弄夫子为乐。我劝过他多次,他总不愿悔改。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你这样认真念书的啊……” 杨十一默默地把“皎皎喜欢认真念书的男孩子”这一条记在了心里。 “……我倒是没有荒废文化课,你看我现在的字体应当就能看出。不过我在箭术上也精进了不少。照荒废了练骑射,他那把我垂涎已久的牛角弓就这样落到了我的手里,下回回到长安,我大约在秋围上能力压众皇子,拔得头筹了……” 杨十一幻想起独孤皎皎一声骑装,在疾驰的骏马背上弯弓射箭的飒爽英姿,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 “此外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让十一郎知晓……” 终于看到重点部分,杨十一屏息凝神,往下读去。 站在远处服侍的苏忠国看着主子念着信笺,一开始面色放松,嘴角含笑,可突然脸色凝重,捏着那信纸,几乎将那薄薄信笺捏出一道皱痕。 但他很快就放下信笺,将刚才失手捏出的褶皱抚平了,小心折好,放进了那个装珠花的贴身荷包之中。 第53章 防盗 053 那厢长安城里日子平静无波,这边蜀郡独孤家姐弟过得也算顺风顺水,至少表面上无甚波澜。 春暖花开,蜀郡毕竟靠南,暖得比长安早些,二月初已经是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到了月中,连绵的群山都相继换上新绿,像是花枝招展的花娘在撩拨着人过去踏青。 最是坐不住的就是独孤照。 一到旬休他便收拾了东西,拽了独孤皎皎和蒋涟往山里爬。 蜀郡地势是崇山峻岭中一块盆地,东南西北皆是山峦,从城里往出看,朝哪个方向去都很适合踏青。 不过蜀郡人倒是甚少春日里头上山踏青。他们生活虽然安逸,但是比起让人眼花缭乱的长安来,到底少了些情|趣。这会儿若是放在长安,曲江池上一定满是大家族的游船。各家郎君娘子在船上吟诗作对饮酒歌唱,再叫上一两个教坊伶人歌姬助兴,整个池子上飘荡的都是乐声、笑声。城外矮坡草坪,亦会是铺满了各色花布,如此热闹景象,才像是游乐之都长安城。首都人民对野餐的热爱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若是春天没拖家带口地跑到城外山坡上,吃两口从西市胡肆中买来的毕罗点心,喝两口从东市酒坊里斟来的美酒佳酿,几乎都算不得过过这个春天。若是社交时候有人问起:“二月去野餐了否?”,回答的是“否。”便会被人认为要么是家里穷要么是精神上穷。 独孤姐弟已经习惯了这样热闹的春日了,就算是在气候恶劣的剑南大营,山里开出一两朵小花的时候,姐弟两都象征性地出门野餐了一回。到了蜀郡,这样迷人的春日岂能浪费。 蜀地多山多河,峰峦俊美,林海广袤,自成都出城后西行了十几余里,便一头扎进了苍绿的崇山峻岭之中。竹林、云杉连绵成片,此处是岷山山脉的余支脚下,往上便是蔚然的西岭千秋雪,而海拔低处则是广袤的原始森林和纵横的山涧。 蒋涟挎了个竹匣,装了些好看却不经得住吃的点心,跟着姐弟两在这几乎隐天蔽日的林中穿行,渐渐有些担忧:“踏青需要进那么深的山么?” 蜀地多莽兽,他怕遇到一只猛虎,到时候三个人点心吃不成,自己倒变成了兽类的零嘴了。 独孤照并不以为意,他随手掰了截木棍子当拐杖,戳了戳地上细细的小径,说:“有进很深么?这里不还是有人走过的痕迹?咱们一会儿找个山涧旁边有空地的坐下来再吃,这边风景不好。” 蒋涟问道:“你俩记得路么?” 他们把马车和车夫留在了林子外头,蒋涟进了这茂密的森林便有些辨不清方向了,独孤照却是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在长安踏青的时候从未迷路过!” 蒋涟听了他如此自信的保证,心想独孤照一直在各方面都天赋秉异,方向感比常人好点也属正常,便放心大胆地相信了他。独孤皎皎倒是留了个心眼,从手帕上扯了一截布头缠在了树枝上。 事实果然证明独孤照在方向感这一方面,并没有比蒋涟好到哪里去。 原来长安的那些踏青的山,都是年复一年被长安城里喜好游乐的市民踏破了的,山间小径密布,沿着前人踏出来的土路,总能找到适合铺地而坐的地方。而且一到春天那几座本来就不大的小土坡上堆满了人,走两步就能遇见旁的来野餐的家庭,迷路的风险几乎没有。 可是岷山却是北起岷县,南抵峨眉,绵延千里的庞然山脉,踏入其中,便是踏入了千变万化,前方除了隐天蔽日的巨树还是巨树,三人耳畔一直能听到山泉潺潺的水声,却始终找不到大的水系。日光让巨大的阔叶遮住了,他们辨不清时间方向。独孤照还在嘴硬自己能找到路,却在行了不久之后,看见了独孤皎皎曾经扎在树枝上的半方锦帕。 这时候三人才开始害怕起来。 独孤皎皎也是慌了,她后悔自己早该想到,这片原始森林并非后世那些被开发过度的旅游景点,也不是一到春日就人来人往的长安城外小山坡,他们在山林中兜兜转转,已经完全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蒋涟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可现在就想回去也已经找不到出路了。 独孤皎皎抬头看了看周围层层叠叠的树木,枝干交错蔽空,脚下是松软落叶堆成的小路,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发现以前学的那些什么辨别方向的方法,在这种原始森林里头,压根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了,这年代没有手表,没有gps定位,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是知道如今太阳尚未下山,趁着短暂的白日,他们必须找到回去的路,不然天一黑,留在这山林里头就是自寻死路。 就连一向胆大包天的独孤照都吓得有些手脚发凉,脸色微白。三人靠着树吃了点带着的点心补充体力,然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行了不知道多久,林中的光线开始昏暗下来,暮色四合,独孤皎皎的心也开始渐冷。 难道自己在长安城躲过那么多明枪暗箭,结果死在了蜀郡的一次踏青上? 她的脑中开始浮现出后世看过的一些探险者的新闻,那些驴友,一头扎入未被开发的自然,迷失在层峦叠嶂之间,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越想,越觉得手脚发冷,腿软得走不动路。 匣子里已经空了,本来带出来的点心就不多,一路走一路吃已经全都被消灭干净。而走在最前头的独孤照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响,在茂密的森林里头清晰可辨,像是鹧鸪的哀叹。 夜幕拉开,他们三个依然没找到回去的路。林中的声音气氛已经和之前白日里的截然不同,本来苍绿挺拔的树木到了夜色中立马阴森可怖。就连胆子最大的独孤照都已经开始坚持不住,走着走着,发出了小声的啜泣。 独孤皎皎知道,如果三人中一人崩溃,会立刻开启连锁反应,大家的心理防线都会皆次决堤。独孤照毕竟年幼,他的情商完全没能跟得上他的智力。独孤皎皎上前握紧了他的手,拽着他继续走着。 可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岷山中分布有不少猛兽,他们是否已经走进了华南虎的领地?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突然蒋涟叫道:“这里有开山的痕迹!” 借着微弱的光线,三人终于发现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出现在他们面前。 进山的时候他们似乎走得也是这样一条小路! 独孤照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可是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只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好了咱们能出去了。” 蒋涟一把拽起他,推着他继续朝前走:“七郎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出山了!” 独孤皎皎觉得他们好像在朝着海拔更高的地方走,可是后半夜人已经昏沉,她由着蒋涟领着,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能思考了,两条腿只是机械交替着朝前挪动着,直到她看见远处林中若隐若现的火光。 “是来找我们的人么?” 蒋涟说:“可能是!再坚持一下!” 可是等他们继续向前,却发现那是一座神秘出现在林中的山寨,并非来寻他们的王府卫兵。后半夜寨子安静得几乎让独孤皎皎以为她出现了幻觉。 她悲哀地发现他们可能走到了很深很深的林中了。 寨子并不大,房屋的结构很奇怪,搭得像是南边六诏人的那种竹楼,七八个围在一处,庭前燃着火堆,就是他们刚才看见的火光的来源,但这火堆已经几乎燃尽了。 蒋涟也几乎泄了气,可他毕竟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又肩负着保护姐弟二人的职责,便说:“有火就有人,他们应该知道出山的路。” 他拖着两个已经走得脱力了的孩子往前。 可没走两步,三人都愣住了,他们看清了守在火堆旁抱着一根长矛睡得正香的守卫。 那男人睡得脑袋都耷拉在肩膀上,小鸡啄米似得一点一点,可更让三人心惊的是,那个男人的着装是明显的六诏风格。 他那包着头巾的脑袋太明显了。 蒋涟一时都吃不准到底要不要上前。 独孤皎皎也几乎被吓醒,怎么,他们这是从蜀郡走到了六诏境内么?他们能走得了那么远?! 隋初云南洱海一带,各少数民族相互兼并,最终形成了六个大部落,隋廷将其统称为六诏,夹在隋与吐蕃之间。六诏人生活蛮荒,文明水平落后,战斗力渣渣,何况六个部落之间常年混战,这六个乱哄哄的部落连个国都算不上,六诏对于吐蕃和大隋的政权来说并不是什么威胁,因此两国只放任六诏自生自灭。 六诏的军队虽然是战五渣,可是六诏却流传着许多奇异的传说,特别是蛊啊毒啊,叫人闻风丧胆。崇山峻岭瘴气间最是能滋生神秘的部落崇拜,就连独孤皎皎这个长在红旗下,接受马列主义教育长大的唯物主义者,对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中那些神秘的部分亦是幸存敬畏。更不必说如今这个蒙昧年代,人们对六诏苗瑶的恐惧了。 蒋涟心中天人交战,若是往前,就是要往六诏的寨子里走,不知道会触犯他们的什么禁忌。往后,再找到有人烟的地方,便不知道要何时,可能他们直接就死在路上了。 可没等他摇摆完,一个巨大的麻袋从天而降,直接将他给套在了里头。 第54章 防盗 054 独孤皎皎觉得自己像是个货物,南蛮人搬运起来毫不客气,扛她的应该是个壮年男子,却没有带任何苗瑶的银环装饰,走起路来像是猫一样稳而悄无声响。本来困饿交加的三人根本注意不到身后有人靠近。那个男人抱着她的双头把她头朝下扛着,肩膀顶着她的胃,把她那个早就空了许久的胃袋顶地生疼。她觉得自己就快吐了,可是一整天没有吃任何的东西,她也就只能张张嘴干呕两下。男人丝毫没有怜惜之意,还在她屁股上恶狠狠拍了一把,吓得她赶紧闭嘴不动,一身鸡皮疙瘩掉得满麻袋都是。 上下颠簸了一阵儿,很快就摔到了地上,几乎震松了她的筋骨。若她是个柔弱的姑娘,只怕这一下就能给甩得气息奄奄命不久矣了。那个男人在她屁股上那一巴掌还使独孤皎皎心有余悸,生怕他把她运到室内会做什么更加恶心的事情。 不过那些蛮人似乎并未把他们三个当成什么厉害的入侵者,只是拿麻袋套着,运到了竹楼里,都没扎下口,绑个麻绳。她听到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她虽然听不懂苗语,但连蒙带猜地确认了蒋涟和独孤照应该也是被送到这儿了。 门被合上,独孤皎皎连忙从袋子里钻了出来,独孤照也从麻袋里探出来个脑袋,支起了半个身子,朝着独孤皎皎望了一眼。 这孩子到底是在军营里头待过,学会沉得住气了。要知道若是以前的独孤照,被人这样拿麻袋装着肯定得尖叫踢打了,这次却十分安静。蒋涟因为年纪大,倒是被绑了起来,头上套着麻袋。独孤照从靴筒里头摸出了匕首替他松了绑,三人才开始观察起来。 这竹楼看着很新,建起来应该没多久,门窗都很简陋,呼呼的漏着风。搭建用的木头竹子都像是新择断的,一股子植物的味道,散发着潮湿的霉气。 房间不大,堆满了杂物,一看就不是长期关人的地方,独孤皎皎估摸着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提审他们。 蒋涟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这是进了苗寨了?” 独孤皎皎说:“不大可能,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绕圈子,就算一路支着朝六诏走,一天的时间也没法从岷山走到滇南。这一定还是在岷山里头,说不定,离成都也不远。” 独孤照蜷着膝盖抱着胳膊,撑着脑袋看着自家的姐姐:“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成都附近出现了六诏人的寨子,蜀王叔知道么?” 独孤皎皎拧住了眉毛。 独孤照说:“我听章仇大使讲过,如今六诏混乱,对剑南是既有好处又有坏处。” “他倒是没说为什么,不过我估摸着,只是我自己瞎猜的啊——”独孤照轻声重复了一句,“我觉得是因为,若是六诏统一,必然坐大,到时候能够牵制住吐蕃。但是吐蕃和隋廷的战场主要在河西陇右,其实吐蕃受不受牵制,对剑南的影响不大,只能说河西陇右两位节度使比较关心这个。” 独孤皎皎皱了皱眉:“怎么能这么说,河西陇右同剑南一样,难道不是我大隋的领土么,哪有分什么你啊我啊的。” 独孤照摊了摊手道:“所以我说,只是我猜测的嘛,不一定是章仇大使真实的想法啊。”他一脸无责任瞎说的表情,然后又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道:“但是阿姐,你不觉得若是六诏统一,国力开始强盛起来的话,他们真的能听话去牵制吐蕃么?” 独孤皎皎狐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怎么好像突然开窍了? 独孤照说:“讲真的,阿姐,若我来统领剑南大营,我也会希望六诏一直就这么分裂下去的!可是我听章仇大使说前几年六诏还是一大堆的部落零星散布,现在突然变成了六个大部落,再往后,肯定会变成五诏、四诏、最后变成一诏,那时候——”他扁了扁嘴,似乎已经开始遥望多年后六诏统一的情景了。 独孤皎皎斜了他一眼,她还真是从未见过独孤照这样认真思索问题的时候,现在发现这个混世魔王其实还挺明白事理的? 独孤照踢了踢一旁的麻袋,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说道:“反正我觉得这帮蛮子一旦统一起来肯定不好对付。到时候牵制住吐蕃,河西陇右那里是轻松了,可蜀郡这边同这帮人接壤的地方怎么办?这里又不是河西陇右节度使能管得到的地方。反正云南事务不还是剑南节度使统领的么?” 他斜了个白眼怼了回去,好像在鄙视独孤皎皎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似的,笑得益发得意起来,全然不顾自己这会儿是被六诏人囚禁在竹楼之上,还以为自己在沙盘上挥斥方遒呢。 “反正章仇大使肯定是不愿意看到六诏统一的,到时候冒出个云南王,还得他费心力去打压。蜀王叔和章仇大使同气连枝,肯定也不愿意看到六诏一统,这帮蛮子出现在此处蜀王叔肯定是不知情的!一会儿咱们套他点话出来,回去汇报给蜀王叔,说不定能给咱们算个军功——然后我就可以像二哥一样当校尉啦!” “好啊你,竟然一直是扮猪吃老虎啊!”独孤皎皎知道独孤照虽然不爱学习,可是心眼子像是个莲蓬一样多。这段时间他卖蠢卖得狠了,独孤皎皎差点被他骗了,以为他还是那个满长安乱窜的熊孩子。果然在军营里头耳濡目染了两年,到底成长了不少啊! “谁扮猪了?”然而不学无术的独孤照显然没有理解那句俗语的意思,气鼓鼓地说道:“你才是猪!” “你才是猪!这都不懂!”独孤皎皎怼了回去。一旁一直听着姐弟俩高谈阔论的蒋涟突然拉住了独孤皎皎的手臂。 “来人了。” 三个人立刻鹌鹑似的缩在了一处。 来者身上带着繁重的首饰银铃,走起路来此起彼伏的清脆响声,在屋外长廊上每走一步都在向四处的人告示她来了。竹屋狭小简陋而逼仄,月光把她的身影透过门窗投进来,独孤皎皎能看见地上那个女子的影子,头顶上顶了巨大的头饰,像是长了一对牛角似的。 女人站在门前没有动静,跟在她后头的小姑娘奔跳着把门给推开了。 逆着光,三人根本看不清那个女子的长相,只知道她身材娇小又有些伛偻,更加像是缩成了一团,手腕、足腕上戴着一层一层的银镯,脖子上套了数十个银项圈,脑袋上半月的银饰压着她纤细的脖子,好像下一刻她的头就会掉下来。月光从她的身后穿过,照的她身上那些银首饰熠熠生辉,整个人像是一座活动的银矿。 独孤皎皎一看女子这样隆重的打扮,心道不好。 能穿成这样,银子不要钱似的往身上挂的,在六诏之中的地位不会低。 六诏到现在为止还是政教合一的原始部落,信奉的图腾有巫女守护,她怕三人遇上的,是哪个部落的女巫。 自从穿越之后,她对这种玄秘的东西一直敬而远之。特别是苗瑶,传说滇南有三大邪法,痋术、蛊毒和降头,那些巫女们掌握着这三大邪法,能杀人于无形。这位巫婆虽然身材娇小体态佝偻,却浑身透着一股子肃杀神秘之气,只在门口一站,没有一句言语,没有一个动作,就能让人从尾椎骨一直冷到天灵盖。不是常年浸淫在玄秘巫术之中的人,是不会有这样叫人害怕的气质的。 她咽了口口水,在心中默念起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还没念完,站在那个巫婆身边的少女走上前来,站到了她的面前:“你们是谁?” 她的官话说得极为流利,让独孤皎皎心中一震。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娘子不要骗我哟。” 独孤皎皎抬起了脸来,她知道她同独孤照的长相确实在这南蛮之地非常的惹眼,可是也不足以让对方立刻联想起长安贵族。那少女在昏暗夜色下亮晶晶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戏谑地笑着,一副早就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的表情。 独孤皎皎壮了壮胆子说道:“姑娘不知道我们是谁么?” 少女的眼神朝着蒋涟和独孤照瞟了瞟,又落回到了她的身上:“这两个郎君,我和阿婆都知道是谁,可是娘子是谁,我们还真的不知道。” 独孤皎皎尴尬笑笑:“我是他的阿姐啊。”她指了指独孤照,“我们是孪生子。” 少女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独孤照的身上,似乎在求证她说的话,独孤照忙不迭地点头:“她就是我的阿姐。” 少女拧着眉头,转头去看身后一直不动的那位巫婆。 巫婆终于迈开了脚步,每一步踏在竹楼的地面上,发出让人心悸咯吱声,伴着她足腕上银环撞击的声音一步步踱到了独孤皎皎的面前。 独孤皎皎连忙往独孤照那里凑了凑:“您看我们长得多像!” 那巫婆如死水一样*的目光在她的面容让绕了一圈,又瞥了一眼独孤照,说道:“一命双身。” 独孤皎皎一愣,一股子寒意从足底腾地窜上来,几乎将她冻在了竹楼的地板上,她颤抖着嘴唇问道:“敢问阿婆何为一命双身?” 不是她怂,而是她骤然间想起了几年前她和杨暾遇到的太史局李瑶也曾说过她不是当世之人。她是来自异世的灵魂这一事是她最大的隐秘。 可是那巫婆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头对那个少女说道:“阿罗,他们是蜀王的客人,派个人送他们出林。” 第55章 防盗 055 三人在阿婆的安排下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后,便由几个壮年男子领着走下竹楼。阿罗走在最前头带路。她身上的银饰虽然没有阿婆多,可也不少了,头上编了数十条辫子,各个都用银铃压在发尾,走起路来随着辫子的摇摆发出清越的撞击声,在晨曦微露的林中显得尤为神秘。 但她毕竟年岁尚小,看着也就和独孤姐弟二人同龄,背着个碎花布的小布袋子,整个人比起方才那个阴森可怖的巫婆要亲和许多。 待走出了竹楼约数十丈,独孤皎皎见他们还算和善,便壮着胆子开口问道:“这边是哪里啊?” 领着她的男人只顾着蒙头朝前走,不回答她的问题,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独孤皎皎继续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是蜀王的客人?” 男子依然充耳不闻,自顾自领着独孤皎皎跟着阿罗在茂密的树林之间穿梭。 她还想问刚才那个巫婆说的一身双命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又怕问出来吓着另外两人,便憋了回去,换了个问题:“那么我们多久可以走出林子?” 独孤照也有些不耐烦了,上赶着两步拽住那个男人层层叠叠的下衣,说道:“你怎么不说话?” 此时走在前面已经离开三四丈远的阿罗回过头来道:“你们别问他们了,他们说不了话的!” 独孤照并不相信,离开了竹楼后,林子里的气氛没有那么阴森可怖了,他的胆子也肥了起来,蹦跳着追上阿罗问她:“他们为什么说不了话?” 阿罗自豪地说:“他们中了阿婆的蛊,只干活,不说话!” 独孤皎皎只觉得背后一阵鸡皮疙瘩,前世她也就是在网络小说和各种社交平台转发的小故事里头见到过所谓的蛊,从未见过实物。 这帮只知道埋头跟着阿罗走,一个字都不说像是行尸走肉般的男人真的中蛊了? 独孤照也并不相信。 他斜着眼睛看了阿罗一眼:“真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阿罗抬眼:“蛊能控制人心!” 独孤照撇了撇嘴道:“我只知道钱能控制人心。” 阿罗见独孤照一脸不愿意相信的样子,勾唇笑了笑,把手往身侧背着的小布袋子里一掏,伸到独孤照的面前,攥着个拳头说道:“你瞧,这只蛊,中蛊者若是不好好听我的话,立刻就会五内俱焚、七窍流血而死!”说罢将那拳头往独孤照鼻子下一怼,紧接着张开了手掌。 独孤照到底跟着十三叔练了许久的功夫,反应迅猛,几乎是像只鹞子一样腾地闪开了身。只林中树根交错,并非演武场上的平地,他落地时一个没站稳,直接坐了一个屁股蹲。 阿罗本还想赞他躲避时身法矫健,见他结束动作,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露出了豁了两个缺口的下排牙齿,笑声跟着头发上的铃声一块儿飘荡在林中。 她摊开手掌,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独孤照黑着张脸,恼她竟然诓骗他。不过他很快收回了恼怒的神色,笑嘻嘻地对阿罗说:“哎哟,屁股都给老子摔成八瓣儿了,你来拉我一把!” 阿罗却是毫无心机,踩着老树根走到独孤照身边,伸出手来,一边拽他一边说:“屁股怎么能成八瓣儿?” 独孤照说:“一边摔个田字纹,可不就是八瓣?” 阿罗被独孤照逗得笑得更加欢畅,一点都没注意到独孤照眼底里闪出来的精光。 她站在巨大的树根之上,本来重心就并不稳,独孤照捉住了她伸出来的手施了个巧劲儿,把她往下一拽,自己却一个鲤鱼打挺地跃了起来,一溜烟跑出了好几丈远。 阿罗上一秒还被独孤照的俏皮话逗得乐不可支,下一秒立刻摔了个嘴啃泥,狼狈不堪地趴在清晨沾满露水的泥地草堆里,脖子上光亮的项圈上都挂上了泥点子。 她撑着手臂爬起来。 此时独孤皎皎却上前,朝她伸出了援手。 阿罗刚刚被独孤照骗了一把,这会儿正对着这种长相的胡人满不信任,一双乌黑的瞳仁上下打量了独孤皎皎好几眼,才不情不愿地伸出了胳膊。 独孤皎皎把她拽了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还替她骂了两句已经脚底抹油走在最前头的独孤照。 “混小子你跑得那么快,找得到路么!” 独孤照扮了个鬼脸,倒也乖乖地靠着树干等她们过去。 被独孤照这么一闹腾,阿罗对把她从泥地上拽起来的独孤皎皎倒是生出了几分好感,走了没几步,独孤皎皎继续问她话时,明显感觉她愿意张嘴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了。 独孤皎皎装作不在意地问她:“这边是越析诏么?” 越析诏是六诏最东头的一个部落,同蜀郡相接。不过独孤皎皎知道不管他们怎么走都不可能一天之内从岷山走到越析诏,只不过那么一问。 阿罗虽然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倒也爽快大方地说道:“怎么可能是越析诏!你们还在岷山呢。” 独孤皎皎尴尬笑笑:“我们昨天走了一天呢。” 阿罗说:“那你们也没法从岷山走到越析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若是你们能从岷山一天走到越析诏,那我还能一天从蒙舍诏走到吐蕃呢!” 独孤皎皎微怔,很快隐去眸子里那一抹精光:“那从蒙舍诏走到吐蕃要多久呀?” 阿罗一边用一根竹竿击打着面前厚厚的草丛开路,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我没走过,我只知道从蒙舍诏到蜀郡来我们走了三个多月。” 独孤皎皎露出了惊异的表情:“那么久!” 阿罗一脸的落寞:“主要是北诏那些人追得太紧,阿婆走不大快的。” 蒙舍诏是六诏最靠南的地方,独孤皎皎知道历史上六诏最终在唐廷的匡扶下完成了统一,而将六个分裂部落统一成一个国家的就是蒙舍诏。由于蒙舍诏位于六诏最南,因此一直被称为南诏。蒙舍诏人便把其他几个靠北的部落称为北诏。她说了这么几句,独孤皎皎就已经确认,这群人是蒙舍诏人。 可是蒙舍诏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岷山,而且似乎与蜀王关系匪浅? 她故作天真问道:“那么远的路,你们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罗到底年岁小,又在部落中长大,全然不比独孤皎皎心机重,竟然直接和盘托出:“滇南这两年大旱,洱海都要枯干了,就我们蒙舍诏水源充足点,北诏那些人过来抢水源,我阿爸不让他们抢,向隋廷求助。蜀王答应帮忙,不过要让我和阿婆到蜀地来他才放心出兵。所以我们就过来了。你们隋人是怎么说的,我们这样算是人质吧?不过等阿爸把北诏的几个首领全都杀了,哼哼……” 独孤皎皎没想到阿罗竟然是蒙舍诏首领之女,更没想到的是,蜀王竟然答应出兵帮助南诏,而且似乎并不只是保护南诏水源,而是想要通过这次水源争夺,帮助南诏一统滇南? 她逼着自己露出笑脸来,还好阿罗并不懂得察言观色,看不出她面色的问题,继续说道:“毕竟我阿婆是六诏闻名的巫女,若是蜀王敢诓骗我们,阿婆定然会叫他生不如死。所以现在蜀王虽然押着我们,他自己也不敢到岷山来。不过我们蒙舍诏最重信用,蜀王让我们来才出兵,那么我们就安心住在岷山里头,等着阿爸打赢。” 一直远远落在后面四五步的独孤照听了此言也跑上前来来:“你阿爸想要吞并六诏?” 阿罗说:“有何不可?” 独孤照扁了扁嘴。 独孤皎皎走在后头,踩着阿罗开出的路,脑子里头却翻江倒海。 按照独孤照的说法,剑南节度使章仇琼对六诏是压制的政策,这一政策应该也能代表目前隋廷中央对六诏的态度。 六诏不过是蛮荒部落,既然蒙舍诏的首领想要借助隋廷的力量来对付其他五个部落,那么怎么也该先联系主管云南事务的剑南节度使章仇琼而非蜀王。毕竟按照隋王室的规矩,郡王在封地上已经没有多少政治力量了。 出不出兵帮助蒙舍诏,也不是蜀王能说了算的。 蜀王更没法做主扣留蒙舍诏的王女和大巫。 独孤皎皎说道:“那蜀王叔帮你们出兵,你们会回报什么啊?” 阿罗说:“等我阿爸一统六诏,就把兵还给蜀王,替他打吐蕃!” 如今六诏分裂,每个部落的士兵都是只为自己的部落服务的,虽然人数不少可毕竟只执着内战。一旦南诏统一六诏,那些兵就都成了南诏兵,加在一起数量也不容小觑了。 听起来确实是个稳赚不赔的交易。帮助蒙舍诏首领搞定北边的土地,然后获得附庸的小国,又能牵制吐蕃…… 但是蜀郡虽然与吐蕃接壤,却因为地形原因,是剑南道上最安全的地方。吐蕃一直以来觊觎的都是剑南北部和河西陇右之地,从未对易守难攻的川蜀下过手。蜀王想接南诏之兵来保卫巴蜀,实在是未雨绸缪得太过了些。 更何况身为郡王,蜀王手中允许保留的只有自己的府兵,戍守边疆的将士他根本没有权力去调用,他这样越级揽了剑南节度使的差事,章仇大使知道么? 第56章 防盗 056 实际上阿罗一行只把三人送到了距离林子的边缘大约还有两三里地的地方,便不再前行。 “反正蜀王派来寻你们的人在这里肯定也能找得到你们。你们乖乖待着就好了。”说罢她领着那几个不发一言的青年转身离去。 独孤皎皎叫住她:“你们不能离开林子么?是蜀王这样要求你们的?” 阿罗拍了拍自己背着的小袋子,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咱们约好井水不犯河水,我和阿婆就当在岷山里头隐居了。”她笑着对独孤皎皎挥了挥手。 独孤皎皎说:“成都城里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你也可以去看看啊。” 阿罗道:“我当然会去,不过今天还是不了,我还得回去向阿婆复命。而且这些人不能离开阿婆二十里地。”她指了指那些目光呆滞,据称是中了阿婆的控制蛊的男人们,然后吹了声口哨。 男人们低垂着眼睛,跟在阿罗的身后往森林的深处走去。 她们清晨从寨子出发,到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了,寨子藏得委实很深。不过阿罗将他们带到的地方却很容易让搜索的卫兵发现,不一会儿一队王府卫兵便寻到了他们的踪迹,将他们带出了树林。 蜀王竟然亲自在林外等着,看到三个孩子被寻了出来,连忙跑过来,抱起了独孤皎皎:“怎么竟然能走失!” 在蜀郡没住多久,独孤皎皎对蜀王的怀疑却越发深,从仓满了兵器的四方武馆到出兵蒙舍诏,蜀王似乎如同杨十一所言,在一步一步谋划造反。 她疲惫地趴在蜀王肩头,细声细语问道:“王叔怎么来了。” 蜀王满脸的焦急,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明显守了一整晚:“若是你们二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同你的父亲交代!” 独孤皎皎说:“我同七郎还有涟兄一直等在那里,幸好王叔来了。”说着流出了几滴眼泪,真像是一个被吓懵了的小女孩儿。 蜀王拍了拍她的脊背,带着长辈的慈爱:“以后不许乱跑了。一定要带上侍卫。” 独孤皎皎乖巧应承下了。 回去的马车上,三个孩子共搭一乘。 蒋涟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骗蜀王,不告诉他我们遇见了蒙舍诏的人?他们不是盟友么?” 独孤皎皎瞥了蒋涟一眼,这个孩子武功、兵法皆是上乘,可惜从小长在剑南道,缺了点政治敏感性。 独孤照早就忍不住显摆起来:“当然不能跟王叔说了!因为王叔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把蒙舍诏的人藏在岷山里啊!” 蒋涟似懂非懂,却也能感受到这应当是极为要紧的事情。他点了点头。 独孤照看向独孤皎皎,突然说道:“阿姐,我觉得我们不能再在蜀郡待太久了。” 独孤皎皎看他认真的表情,心里竟然有一丝欣慰:“怎么,玩腻了?” 独孤照靠在马车壁上,挠了挠脸,说:“那倒不是,可我总觉得蜀郡比长安还危险。” 蒋涟不明就里:“长安很危险么?不是都城么,夜里还有羽林卫巡逻的,难道会比蜀郡危险?” 独孤照嬉笑起来:“傻!”就算他再不明事理,但毕竟是高门大族降生的孩子,从小浸淫在上层暗潮汹涌的争斗之中,对危险有种本能的反应。“我觉得吐蕃人还不如那些姓郑、姓崔的人来得可怕呢。” 蒋涟的思想还僵化在五姓子是天下清流之首的程度,一听独孤照说崔郑二家的坏话,面色一下子垮下来:“崔、郑哪里不好?” 独孤照只是呵呵笑了一下,又傻乎乎地偏过脑袋去,一副不想和蠢蛋说话的样子。 蒙舍诏一事,自然也被独孤皎皎写入給云中的信里,随着泡菜和各种蜀地的手工制品送入了长安。 杨十一到寿王府上听曲时,再一次从云中那里拿到了独孤皎皎传来的消息。 这回宴饮,寿王府上还来了一个稀客,是住在宣阳坊的平阳大长公主。因为都喜爱艺术的关系,她和寿王这几个月走得益发近了,有了个有共同语言的孙辈,叫她容光焕发了不少,看上去竟然好似年轻了几岁。而寿王妃更是会讨她老人家的欢心,围在她的身侧不停地说着笑话,逗得老人家笑得前仰后合。 平阳公主同寿王妃说了一会儿话,喝了些酒,眼神有些迷离起来。她转头来瞧见了杨十一,眯着眼朝他招了招手。 自上上回千秋狩猎,杨十一是第二次同平阳公主说上话。 平阳大长公主显然心情非常好,笑着摸了摸杨十一的手,就像是寻常人家的慈祥祖母:“十一郎快两年未见,长高了长大了不少啊。姑祖母瞧你,的确是几个兄弟里头长得最俊秀的。你今年也虚岁十一了吧?” 杨十一点了点头,懵懵懂懂看着平阳大长公主。 平阳大长公主满意地笑了笑,把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里摩挲了一会儿,上下打量起来。可杨十一觉得她似乎在透过他的脸看着什么别人。 这眼神叫他没有由来地发毛。 他从重生回来救了太子晙后,独孤皇后便一直将他养在了立政殿,虽然从未正式过继,无名无分,可也算得上半个嫡子了。太极宫中无人不对他的身份侧目,认为他攀上了高枝,一跃从掖庭无名皇子成为了皇后养子。这种侧目更是让他深知,他不可以再去过问他生母的事情。 但是宫中老人平阳大长公主显然是知道一点他的身世的。 自上回他看见她的男宠崔湜,他便隐隐觉得这些人知道他的身世。 推算平阳大长公主自己脱去镇国封号,蜗居于宣阳坊纵乐的时间,和自己的出生时间大致吻合,加之崔湜对他的奇怪态度,让他不由得不多想。 他任由平阳大长公主摩挲了半天,坐在一旁的寿王妃笑着过来解围:“看来十一郎是真讨姑祖母的欢心呢。” 平阳大长公主笑道:“我呢就喜欢长得俊俏的孩子,你瞧十一郎,将来长大了,肯定比显俊朗,说不定能同容与一样,迷倒万千长安少女呢。” 寿王妃掩了掩唇:“听闻当年驸马都尉也是冠绝长安的美男子呢。” 平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悠然飘远了,好像回到了她的少女时期,想起了自己早已经辞世多年的驸马都尉。她同驸马都尉少年夫妻,风雨扶持二十多年,这段感情也是长安城里一段佳话了。后来驸马辞世,平阳大长公主开始大肆控制朝政,再后来她扶持着自己的兄长,一手推动了神龙政变,将杨家天下从武氏手中夺回,先皇赐给她一座振国公主府。可没有两年,言说她思念驸马成疾,从镇国公主府里搬了出去,搬回了宣阳坊中他们少年时期就一直居住着的婚房,连带着后来涨的汤沐邑都削减回了曾经的数量。她又变回了在家蜗居的公主。 长安城传闻她同崔湜不清不楚,但杨十一觉得他们之间应该并没有什么非礼的牵扯,可他也搞不懂为什么崔湜宁肯要让人误解自己是公主的男宠,也要死死追随平阳大长公主,而放弃当年的大好前程? 平阳大长公主笑起来:“你们那会儿还未出生,要我说,就连现在的独孤大郎,都比不上当年驸马都尉的十分之一。当年我们在宣阳坊举行婚礼,驸马都尉射下了三支喜箭,我从婚车上下来的时候,立刻就被他给迷住了……夕阳照在他绯红色喜袍之上,他带着白玉冠,手里握着弓……” 杨十一安静地听着平阳大长公主的回忆,突然发觉有个人缓缓走近,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崔大人。” 崔湜看了他一眼,坐在了他的身侧,说道:“当年公主大婚,为了让她的婚车通过,半个长安城的槐木都烧干净了。” 平阳嗔怪地看了崔湜一眼。就算到了她这样的岁数,她的脸色依然有着少女的神采,全然不像是长安人以为的那样鹤发鸡皮行将就木的老妪。 杨十一被平阳大长公主和崔湜围在中间,突然觉得胸口独孤皎皎送的那半块玉玦有些发烫。 他偷偷瞄了崔湜一眼。 崔湜的目光一直留恋在平阳大长公主的脸色,似乎为她飞扬的神采沉醉着,似乎并不在意身边坐着的是杨十一。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话着家常,寿王妃偶尔插一两句嘴,杨十一看着她们聊天,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 但他明明是在局内的。 如果这里的人,不是他,而是恺,或者显,或者其他别的什么皇子,平阳大长公主和崔湜会这样刻意演一出戏给他看么? 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孩童纯真懵懂的表情,好像也沉醉平阳大长公主口中在近四十年前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里。 等到回宫的时候,苏忠国突然说道:“殿下,今儿个尚早,太子殿下那里也没宣你,是直接回立政殿去么?” 往日他照常会往东宫拐一趟,去拜见下太子晙。 他问道:“怎么,你是想去趟掖庭么?” 苏忠国一愣:“这……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 杨十一冷笑了一声:“是轧罗山和你说什么了?” 苏忠国大骇:“确实如此!”他恍然意识到,难道说他一时疏忽,竟然叫轧罗山给做了枪使?这个死胖子…… 杨十一思索了一会儿,说:“既然想去,咱们便去吧,我也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闵秋姑姑了。” 第57章 防盗 057 回宫后杨十一的车驾没有立即去立政殿,也没有去东宫,而是拐向了太极宫西侧的掖庭。 可才进甘露门,离着掖庭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杨十一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掀起了车帘,叫住了跟在车侧的苏忠国。 “苏忠国!” 苏忠国和轧罗山皆是停下了步伐。 杨十一看了垂眉顺目的轧罗山一眼,说道:“我有些疲累,想先回去休息了。闵秋姑姑那里,苏忠国你给我带句问候。轧罗山你先随我回立政殿。” 轧罗山和苏忠国二人答了句是。 在寿王府上杨十一就提点过苏忠国,轧罗山撺掇他去掖庭说不定有什么阴谋。因此苏忠国转过来刻意看了轧罗山一眼,但轧罗山稳如磐石,垂着手一脸低眉顺目的样子,叫他不得不心里头感慨这胖子心机和他的肥肉一样重。 苏忠国目送着杨十一的车马掉头离开,往立政殿而去,自己则穿过了千步廊从嘉猷门进入了掖庭。 闵秋正好不当值,在掖庭自己的房里头休息。与她同住的还有另外十一个掖庭女史,房里她的室友们也在。 瞧见苏忠国来,一个室友打趣道:“闵秋,你家苏大人又到了。” 闵秋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红了红脸,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走出门来,小声问道:“今儿个休息么,怎的跑这儿来了?” 自从苏忠国跟着十一殿下后,吃穿用度都有增益,地位也水涨船高。可他到底是长情的人,一直没有忘了她。他是从内侍省出去的,知道掖庭里环境恶劣,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故而经常从自己的俸禄里头抽出来接济她。而掖庭里的人,也知道她有立政殿的黄门罩着,不敢对她动辄打骂。 而在立政殿里的十一殿下,按理说应该很避讳自己的掖庭出身,也时不时叫苏忠国来掖庭问句好。 闵秋在掖庭把杨十一拉扯到七岁,不可能对他内心没有一丝丝的留念,她见此次苏忠国还是一个人前来,不免有些失望。 两人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头,开始窸窸窣窣咬耳朵。 住在这院子里头的全都是掖庭底层的宫人,知道苏忠国现在发达了,是立政殿的红人,自然不敢随便打搅,都之曲儿地关上了门窗。 苏忠国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闵秋的手里,对她说:“拿着,十一殿下赏的,在掖庭里好上下多打点打点。” 闵秋推脱了两下:“上回给的还没有用完呢。” 苏忠国硬是塞进了她的衣袖里头:“拿着,哪里还有嫌弃钱多的,不够,我再给你送。你出不了掖庭,有什么委屈也没法告诉我和殿下。” 闵秋垂了垂眼,捏着那个荷包,小声地说:“我不委屈,殿下倒现在还能记得我,我怎会委屈,高兴都来不及呢。” 苏忠国见她竟然要落下泪来,连忙从怀中掏出手帕,去擦拭她的眼角。“怎么了,竟然哭起来了。殿下这几年都没来看你几次,你不高兴了?” 闵秋连忙按住他的嘴道:“我哪里敢呢。我也知道殿下心里还是想着我的,可他如今身在立政殿,怎能随便过来?若是让皇后娘娘知晓,只怕有一番苦头。他背后有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撑着,将来的造化可不还都是皇后娘娘一句话的事情?” 苏忠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秋啊,殿下是记着你的,他也不止一次同我说过,等将来封王开府了,就把你从掖庭里一道带出去。而且今天殿下本来是想来的。都走到甘露门了,又折了回去。你知道,如今殿下身边不止我一个人服侍,还有一个叫轧罗山的,他好像很像看着殿下走进掖庭,不知道心里头打了什么小算盘。” 闵秋敛了哭容,问道:“轧罗山?” 她在掖庭里消息不通,倒也隐隐听过轧罗山的大名,他好像之前也在内侍省服侍过,在往前,却是教坊的红人。 苏忠国道:“对的,就那个曾经的教坊主唱,后来净身入宫到内侍省的。那次殿下出疹子,就是他献上了偏方治好的。” “是他——”闵秋说,她原本很感激轧罗山献药治好了十一殿下,却没想到原来轧罗山服侍的并非是杨十一。 “他想怎样?”一想到有这么一个心怀鬼胎之人在杨十一身旁,她就感到一阵心惊胆战。她虽然不是杨十一的生母,却养了他七年时光,早已把他视若己出。她吓得赶快抓住了他的手臂:“所以殿下这几年不来掖庭,是因为顾忌到他么?” 苏忠国说:“只怕是。不过轧罗山此前似乎都没说过让我来掖庭的事情,今儿个在寿王府里,突然问起我掖庭的事情,才叫我生出了来瞧你的念头。我就同十一殿下那么一提,唉我差点叫他当了枪使!” 闵秋听他这么说来,吓得背后都冒出了一排冷汗:“幸好十一殿下警惕!” 苏忠国点了点头,说道:“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此人对十一殿下回掖庭之事那么上心,他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么?” 闵秋垂着眸子道:“我也不知。你不是同他一道服侍十一殿下的么,不是一直形影不离的,你可知道他今日为何突然提起掖庭一事么?” 苏忠国皱着眉思索了一阵。 轧罗山在立政殿服侍了也两年多的时光了,一直规规矩矩,四平八稳没有犯过一丝错误,人前人后也足够圆滑。他似乎早已经同他是过去的一切都割裂开来,仿佛生来就是杨十一的黄门,从未做过什么教坊主唱、内侍扫洒。总之在立政殿,若是问起谁是第一忠心耿耿的,不是他苏忠国,而是轧罗山。 可苏忠国心里头明白,杨十一对轧罗山一直有着防备,从未变过。 轧罗山以为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内侍省,可他晓得,他第一次见轧罗山就是奉了杨十一的命令去教坊断送他的前程。 苏忠国说:“秋,你知道么,三年前轧罗山还是教坊主唱的时候,十一殿下曾叫我给他下药,让他再人日宴上不能再唱歌,他才被人从教坊逐出来的。” 闵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竟然是十一殿下?他那时候……那时候才离开掖庭几日啊!”闵秋记忆中的杨十一一直是个心无城府的孩子,他虽然在掖庭见惯了人情冷暖,但依然保有着美好的纯真,却从不知道他才出掖庭,就办下了这么一件事。 “你还记得当年十一殿下让你来找我么?”苏忠国又说,“那会儿,他叫我去办的事情,是去处理掉了一个陷害观云殿娘娘的杀人案。若非是他,如今只怕观云殿的武惠妃早就是掖庭里的冤魂了,哪里还有什么寿王殿下。”他叹息了一声。只怕现在武惠妃和寿王都不知道曾经有人为他们挡了一场劫难。 闵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十一殿下他……” “十一殿下岂非池中之物!”苏忠国说,“你不必担心,他肯定比咱们更清楚那个轧罗山是个什么货色,自然不会叫他牵着鼻子走的。今儿个他都走到甘露门了,依然折返回去,他肯定不会叫扎罗山使出来的绊子给绊住的。” “是啊,他怎能是凡物呢。”闵秋松了一口气。 她又问道:“你说轧罗山曾经是教坊主唱,那为什么十一殿下要让他再教坊待不下去呢?” “我并不清楚,不过十一殿下很是忌惮他,后来主动将他留在身边,也是为了能够亲自监视他。否则他这样的怎能这么随便就到十一殿下身边服侍呢?” “他在入教坊前,我都没听说这个人。”闵秋说,当年轧罗山红起来得十分突然。本来教坊里头是有好几个红牌的伶人俳优一直撑着,结果轧罗山一来,立刻红遍了半个太极宫,连她这种常年待在掖庭里的都听闻了他的大名。 苏忠国说:“那倒是没有什么,他原来是在西市的,胡优嘛,后来叫平阳大长公主买下来,在公主府上唱的。唱得好,让平阳大长公主献给了圣人。平阳大长公主毕竟是圣人的长辈,她送来的人,能红起来不足为奇,何况他当年唱得确实是好。” 闵秋听他说完,脸色一白:“你是说他原来是平阳大长公主的人?” 苏忠国点了点头,发觉闵秋面色不对,忙问道:“怎么,这里难道有什么……” 闵秋的目光游离了起来:“那殿下知道他是平阳大长公主的人么?” 苏忠国说:“怎能不知,怎么?你的意思是,殿下是忌惮他是平阳大长公主府出身?” 闵秋自顾自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就算殿下知道他是平阳公主府出身,又怎会因为这个原因忌惮他,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苏忠国见她语无伦次起来,连忙按住她的肩膀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秋,咱们是什么关系,你不要瞒着我!” 闵秋慌忙后退了一步:“不,我没什么瞒着你的。殿下何必忌惮平阳大长公主呢?平阳大长公主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俩、殿下又不知道……” 苏忠国见她如此慌乱,连忙将她一把抱住:“好了,我不逼问你,可你要清楚,这宫中波诡云谲的,殿下若是行差踏错一步,说不定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你忍心看到殿下如此么?” 闵秋在他怀里稍稍冷静了下来,却还是说道:“你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