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美大师兄拒当万人嫌》 1 重生 《貌美大师兄重生后断情绝爱了》 泊淮酒‖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 第一章: “这般针对一个十四岁少年,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铁石心肠了!” 全身皮肉犹如被锋锐的利刃无情割过,迸裂开撕心裂肺的痛楚,容瑟意识沉沉浮浮,尚未找到着落点,耳边就传来这样一句埋怨。 他长长的眼睫颤动着,从账外透进来的火光照落在垂下的半截雪色手腕上,肌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宛如最上等的白瓷。 薄薄眼皮之下,眼珠不停转动,好似在挣扎着要挣脱什么束缚。 “嗬!” 容瑟咻地睁开双眼,眸光一片涣散,找不到焦距。 他张着唇,像是岸上缺水的游鱼,大口喘着气,细腻的额头沁满冷汗。 忽的,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容瑟浑身紧绷,张望向四周。 四根白玉柱支棱起白色幔帐,四壁全遮住,连室顶也用毛毡隔起。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挂在帐壁之上,莹莹泛着光…… 宽大的水袖滑动,莹白如玉的手指颤抖着按在眼睛的部位。 容瑟瞳眸震颤,猛地撑着手臂坐起身来,三千青丝散落在白衣,流泻如丝绸,泾渭分明如同泼洒的水墨画。 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扫视过周围,又缓缓闭上。 如此循环往复。 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容瑟余光不经意瞥到手臂,身体又是一僵。 纤瘦的手腕,皓白的一节,隐约可见如玉肤肉之下遍布的蓝青色血管。 容瑟按住手腕,又低下头去,掀起段裤脚来,一动不动盯着白皙修长的脚腕。 他眼里渐渐浮起酸涩的刺痛,喉咙堵涩得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容瑟捂住脸,伏下‖身去,突起的肩胛骨将白衣撑出弧度,他如同垂死的仙鹤,又像是断颈的天鹅,咽喉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哽咽。 一帐之隔,火光飞舞跳跃,嘈杂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一阵接一阵传入账中。 “一个毫无灵力的少年能有什么危险?大师兄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宣木的族人遭魔族屠灭,除他之外,无一幸免。他无亲无故,我们将他丢下,与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五官娇俏的少女手持细木棍拨弄着火堆,柳眉倒竖,神情愤愤不平。 少女一袭黄衫,娇媚灵动,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真,不难想象完全长开之后是怎样的丽色。 季云宗是修真界出了名的修仙正派,惩强扶弱,灭奸除恶,与魔道势不两立。 身为季云宗弟子,也断不会坐视不管,弃弱小于不顾。 同行身着蓝服的青年往营帐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颜师妹小声一点,大师兄尚未休息。” “怕什么?!”颜昭昭嚷嚷道,声音又刻意拔高了几个度,像是要故意说给帐中的人听:“本来就是他小心眼,瞧不起凡人!依我之见,某些人是怕小师弟太讨喜,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想当初,容瑟不也是季云宗带回去的么?不过是运气好,拜在了修真界最强者望宁仙尊的门下,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坐了首席大师兄之位。 若是真论实力,宗门里比容瑟修为高的弟子一抓一大把,哪里轮得到容瑟对他们指手画脚! 修真界强者为尊,修行者的修为又与灵根息息相关。在修真界,灵根以五行为基础分为很多种,灵根属性越单一,灵根越好,修行资质也越高。 而在五行之外,又有极为罕见的先天圣灵根,不在五行之中,却凌驾于五行之上,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才出其一。 当今修真界第一望宁仙尊,便是先天圣灵根。其四岁筑基、九岁结丹、十六岁化神、二十岁大乘、不到不惑半步飞升的传奇闻说,三界传唱,无人超越。 容瑟也是先天圣灵根,在六岁之时,他便是练气期九级巅峰,离筑基期仅一步之遥,资质比起望宁不逞多让。 这也是季云宗破例收下他的原因。 可惜,自拜入了季云宗,他的修为再也没有上涨过,十四年过去,他仍旧离筑基差一步。 修行之路漫漫,除了天赋灵根,修行者本身的悟性也至关重要。容瑟身怀绝顶灵根,修为却差到极致,足可见他的悟性有多低下。 恐怕季云宗外门洒扫的弟子,悟性都比他高。 想到这里,颜昭昭心里越发对容瑟看不上,她不屑的冷哼两声,抓住身旁少年的手,高声说道:“不必理会他!宣木,你且放心留下来,等回了季云宗,我向爹爹求情,让他收你做弟子!” 颜昭昭是季云宗宗主颜离山之女,乃是颜离山年轻时下山历练期间的一段露水姻缘所得。 颜昭昭性子跳脱活泼,颜离山对她十分宠爱,对她几乎是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颜昭昭既然做出了承诺,宣木进季云宗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少年掀起眼皮看向颜昭昭,发丝凌乱贴着脸庞,一身黑衣被划的破破烂烂,身上血痕累累,瞧着颇为可怜。 “谢谢仙子。”宣木不动声色抽回手,蜷缩起身体,眼角却往营帐飘去。 幔纱轻薄,帐后的身影若隐若现,直身挺立着,很久不见动。 容瑟咀嚼着颜昭昭话里的关键词,流云袖中莹白如玉的手指骤然握紧。 他这是……重生了? 哪怕是修行多年,容瑟也深觉不可思议,可事实摆在眼前,又容不得他不相信。 ——颜昭昭说的这些话,分明和前世一模一样。 季云宗是仙门第一宗门,盛名三界,每年拜入仙门的弟子不计其数。 为挑选出优秀弟子,每两年季云宗就要举行一次新入门弟子的试炼。 在前世,有一度试炼是由他带领的,颜昭昭嫌在宗门待着无聊,跟着一起去了。 返程途中,偶遇到宣木沿街乞讨,遭人欺负。容瑟不忍,出手救下他,给了他一些银钱安家。 可颜昭昭同情心作祟,非要吵着留下他,还要带他回宗门,收作宗门弟子。 季云宗宗规森严,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容瑟自是不答应,规劝着颜昭昭莫要胡闹。 但颜昭昭不听,和他大闹,硬是拉着宣木进了宗门,和他同进同出,好不亲密。 宣木来历不明,他所言的身世也压根查不到,容瑟担心颜昭昭被利用,受到伤害,想尽办法隔绝她和宣木接触。 哪知颜昭昭却因此记恨上了他,在他前世被判驱逐出宗门之际,撺掇宗主废掉他全部的修为。 容瑟清楚记得,颜昭昭居高临下睨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怨怼和仇恨:“大师兄不是瞧不起没有修为的凡人么?现今你也尝一尝当凡人的滋味吧!” 呵,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宣木。 五脏六腑里仿佛又涌起被废掉修为时滔天的灼痛,浑身皮肉似生生被人拿着烙铁连筋带骨凿开,容瑟恨得双目赤红。 他不明白,颜昭昭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他对她不够好么? 季云宗里女弟子不多,他对她也一向宽厚包容,月例划分之时,总会拨出他的一份分一些给她。 他总觉得,女子修仙本不易,她又是师妹,多照应一些是应该的。 可到头来,颜昭昭却要断了他的修仙路。 闭了闭眼,容瑟扶着木沿下榻去,长长的衣摆划过地面,荡漾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赤着玉白双足,一步步走到营帐入口,抬手掀开帐幔,如山泉水漱过玉石般的嗓音,冰凉清冷。 “可以。” 账外此起彼伏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围在篝火周围的弟子们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帐幔半垂,容瑟长身玉立在帐中,白衣旖旎,青丝如墨。 与平时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模样不同,容瑟身上仅穿着件单衣,连发冠也未束。 账外的篝火苗摇曳着,跃上他的面庞,容颜姝丽似九天仙人坠落凡尘。 众人一时齐齐呆住,眼睛怎么也挪不开。 容瑟没注意到,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眸望过来,几缕墨色发丝粘着冷汗贴在脸庞上,衬得整张脸脆弱得几近破碎。 “什么?”寂静之中,有人忍不住开口小声询问。 “我说。”像是不习惯发声,容瑟纤薄微粉的唇张了又张,很久才又勉强地吐出几个字:“可以。” 尾音轻得好似下一刻就会被吹散。 但修行者普遍五识敏锐,这一次颜昭昭听清了,可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她皱起细长柳眉,不满地跺着脚嘟囔:“大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姿态理直气壮,半点没有背后嚼舌根被抓包的尴尬。 容瑟习以为常,声音极为冷淡,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艰涩嘶哑:“你不是想带宣木回宗门么?可以。” 颜昭昭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大师兄……同意了? 颜昭昭不太相信容瑟这么容易就松口,明明一个时辰前他才放下狠话,让他们将宣木送走。 仅仅一个时辰过去,容瑟就改变主意了? 颜昭昭挡护在宣木面前,眼神戒备地打量容瑟:“你不反对了?” 像是容瑟要做出什么伤害宣木的事一般。 容瑟浓密纤长的睫羽嘲讽地动了下,就像一只受伤的蝴蝶:“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 他不管了。 什么都不想管了。 颜昭昭想和宣木在一起,行,他成全他们。 2 季云宗(修) 四周寂静,篝火堆里干柴崩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当真?” 不止颜昭昭狐疑,其他历练的季云宗弟子也都一脸难以置信。 容瑟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在季云宗里,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古板,恪守成规。 明明年岁不大,却整天一副端庄姿态,叫人亲近不起来。 行事也极为刻板严苛,几乎言出必行,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还是他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反常态朝令夕改。 这般前后不一的行径,很难不让人多作他想。 果不其然,颜昭昭皱紧眉头,直言不讳地说出心声:“你别是又想要耍什么花招吧?” 容瑟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剪影,遮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花招、诡计、装腔作势、多管闲事……颜昭昭对他的评价永远是这些。 前世他当是颜昭昭心性单纯,不过是嘴上说的难听些而已,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来,是他错的离谱。 颜昭昭从头到尾就没有当他是师兄,甚至连浅薄的同门之谊都没有。 他自以为是的关心和爱护,在颜昭昭眼中,一文不值。 “你真要这么以为,便当是我在耍花招吧。”环佩相撞般的冷玉质感嗓音,带着清冷的好听。 颜昭昭怎么看待他,他不在乎了。 君既无情我便休,弃他去者他亦弃之,这样的同门之谊他不要也罢。 他倒想看看,这一世没有他的阻碍,颜昭昭和宣木会怎样发展。 容瑟垂放下帐幔,篝火拉长四周的野草影子投映到帐上,照得他的身影又单薄了几分。 他赤足直挺站立着,身上还残留着从睡梦中骤然惊醒的虚软无力,视线轻飘飘的,眼前一片花乱。 周身也冒出虚汗来,他的脊背上全是冷汗,汗涔涔的,浸湿了里衣,黏糊糊的粘腻在皮肤上。 容瑟恍若未觉,黑曜石般的眼睛又细细描摹了一遍帐中的各个角落,细长白净的手指缓缓搭上手腕。 薄凉的皮肤之下,传来细微的灵力波动。 才练气期九级巅峰的修为,并不能调动天地之力,他体内的灵力不算磅礴,涓涓细流一般,汇聚到丹田里。 却让容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终于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做梦。 他纤长的眼尾慢慢低下来,眼角晕开一圈浅浅的红意,瞳眸陡然亮的惊人。 这一世,他不会让任何人断他的修行路!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到顶峰! 容瑟松开手腕,挥手设下禁制结界,禁止人进入,掐出个清尘术。 等身上重新变得清爽,他缓步往竹榻走去,盘腿坐到榻上,阖上双目,凝神静气,进入冥想修炼。 渐渐的,容瑟周身飘起层白色的灵气,雾蒙蒙的,形成个亮色光圈圈住他。 半刻钟左右,光圈又逐渐淡去,没留下一丝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 翌日,天光微明。 熹微光影漏过错落的树丛,容瑟从冥想中抽离,从丹田里剥离出一丝灵力,沿着筋脉游走检查。 ——他的修为没有任何长进,丹田里储存的灵力甚至少了一些。 对此,容瑟并不感到意外,前世他一直是如此。不管他怎么没日没夜地疯狂修炼,他的修为都不见半点增长。 仿佛始终在做无用功,十四年过去,他仍停滞在炼气期,裹足不前。 反而是那些与他同期进宗门,灵根资质不如他的弟子,修为远远甩开了他,甚至拉开了不小的差距。 这也是宗门里盛传他悟性差的原因。 容瑟怀疑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私下里曾去请教过宗门有名的医修。 得到的结果是,他没有任何不对。 “大师兄。”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打断容瑟的思绪。 容瑟撤去帐中的禁制,声线清冷如霜:“何事?” 说话的弟子隔着帐幔向容瑟行了个礼:“我和师兄弟们去周围采摘了些野果子,大师兄可要分食去一些?” 容瑟表面上是季云宗首席大弟子,可是宗门里信服他的人寥寥无几。 这弟子会有此一问,恐怕是碍于宗门规矩,走个过场。 不过,容瑟半垂下细密的眼睫,思索片刻,并没有拒绝。 他的修为比这批新入门的弟子高不了多少,也都还没有辟谷,需要靠食物充饥补充体力。 他没理由与自身过不去。 容瑟从榻上下来,又掐了个清尘术洁面净身,从储物戒里取出套干净的白衣换上。 走出营帐,轮流守夜的弟子也清醒了过来,宣木规规矩矩坐在他们边儿上,正拿着野果啃食。 相比起昨天,宣木看起来整洁了许多。糟乱的头发用发带束了起来,苍白的脸暴露出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五官艳丽,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阴柔,放在修真界也属拔尖的一类,怪不得颜昭昭会喜欢。 容瑟淡淡地收回视线,接过弟子递过来的洗干净的果子,咬了一口。 滋味并不怎么甜。 汁水充盈丰沛,宛如在喝清水,却是容瑟很久没有尝到过的味道。 容瑟微微一怔,眼底泄露出一点恍惚来。 “你在吃什么?”颜昭昭弯腰凑到宣木身边,奇怪地问道。 “仙长们给的果子。”宣木抬起脸,眼睛澄澈干净,盛满懵懂天真。 “什么仙长,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师兄。果子好吃吗?”不等宣木回答,颜昭昭抓过宣木手中仅剩下的一颗果子,一口咬下去。 “什么嘛。”颜昭昭呸呸两声,吐出果肉,远远丢开缺了一口的果子,苦着脸抱怨:“太难吃了,一点也不甜,这和猪食有什么区别!” 颜昭昭被娇纵惯了,一点苦也忍不了。可其他弟子不是,他们大多是靠天赋被季云宗收进来的,本身家境并不怎么样。 何况在荒山野岭里,能寻到吃的已是不易,这些果子还是他们翻边周边深林,好不容易摘到的。 辛苦的成果被人这般嫌弃,一同去寻果子的几个弟子,脸色齐齐变的有些难看,前一刻还和气的氛围也变得有些凝滞。 颜昭昭敏锐的感觉到些不对劲,环顾了一圈四周,委屈的咬住嘴唇。 怎么都用这种眼神看她?她说的有哪里不对吗,这样的果子怎么配让她食用! 颜昭昭眼眶泛起了红,最终将目光落在容瑟身上,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瑟表情未有半点变化,连半点眼神都未施舍给她。 前世也发生过这一幕,容瑟第一时间出口帮颜昭昭解了围,缓解了尴尬。 可颜昭昭却觉得是他多管闲事,在弟子们面前落了她的面子,让她难堪,一个好脸色都没给他。 颜昭昭等了一会儿,见容瑟完全没有帮她的意思,眼里闪过一抹慌乱,恼羞成怒地抓过宣木手中还剩大半果肉的果子丢远,语气里的嫌弃更甚:“你也别吃了,等回了宗门,我带你吃好吃的。” 浑然不知到季云宗,还有近三日日程。 她结丹辟谷没有口腹之欲,三日不吃不喝不会有事,可宣木没有修为,压根不可能挺过去。 宣木掩袖口中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去,鸦羽般的睫毛遮住深眸,看不清神情。 “好。”半晌,他说:“我都听仙子的。” 乖顺听话的样子,一下子取悦了颜昭昭,她得意地笑开来,朝众人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营帐。 一个性子直爽的弟子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想要找颜昭昭理论。 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他,摇摇头:“算了,她是宗主之女。” 不是他们惹得起的,颜昭昭要是出了事,他们这一行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弟子握紧拳头,骨骼捏的咯吱作响,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容瑟眼帘微阖,侧头看向宣木。 他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被颜昭昭丢弃的果子,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捡回来收好,留着在后面的路上吃。 容瑟抿了抿唇,片刻,修长如玉的手轻轻上抬,两颗干净饱满的果子精准落到宣木的怀里。 宣木下意识张开手接住,猛然抬起头。 “收着。”容瑟眉眼冷淡:“如果不要,就给其他人。” 容瑟不仅允许他留下来,还给他吃的,会有这么好心? 宣木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容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起了果子:“多谢仙长。” 容瑟不置可否,乌黑的发丝仅用一支白玉簪简单的挽起来,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少许冷白如雪的肌肤,整个人宛如一尊冰水凝成的塑像。 宣木眸光闪了闪,容瑟虽是男子,却长的实在太好看,这般姝丽如仙的姿容,怕是世上再无法找到第二个与之比拟的人。 宣木幽黑的眼珠微不可查地暗下来,像两口深不透光的暗井,哪里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 简单用野果果了一下腹,一行人接着赶路。 经过早间不愉快的插曲,巴结颜昭昭的弟子少了很多,颜昭昭也不再往弟子堆里凑,一路上她都紧挨着宣木,和宣木交谈。 宣木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逗得颜昭昭笑逐颜开,对他又喜爱上几分。 第三日,一行人准时到达季云宗山脚下。 群山巍峨绵延无际,直耸入云霄,坐落在山顶上的宫宇,金色的琉璃瓦顶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辉煌。 凝成实质的浓郁灵气萦绕其间,朦胧似仙境,赞一句琼楼仙宫丝毫不为过。 容瑟静静凝视着山门入口,潋滟着水色的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脸色微微发白。 养他育他,废他弃他的季云宗,他终究是又回来了。 3 隐秘 新弟子的入门试炼是宗门大事之一,关乎着各个峰的预备弟子的良莠,全宗门上下一直密切关注着动向。 守山的护卫一认出容瑟的身份,便用指上的扳指样灵器,以灵力隔空敲响山门口的警钟,宣告试炼弟子们的归来。 激越的钟声响彻整个季云宗,正在主殿议事的宗主及几位长老齐齐一愣,惊喜连连。 “这么快?”大长老邵岩默算了下时间:“竟比预期的期限提前了三天!” 季云宗收弟子的条件一向严苛,天资悟性差一样都不行,往年由资深长老带弟子试炼,再快也才提前个两三天。 遑论这一届由于拜入季云宗的人太多,为保证收入的弟子足够优秀,入门试炼增加了难度。 “看来,这一批弟子的资质普遍不错啊。”邵岩捋捋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欣慰:“容瑟的办事能力也让人放心,不愧是望宁仙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原本他还以为,以容瑟的修为,会压制不住那些弟子。 宗主颜离山端坐白玉浮纹主座之上,颇为不以为然:“与他无关,他做的不过都是他分内之事。” 作为季云宗首席弟子,这点能力都没有,何以服众? “此言差矣。”邵岩摇摇头:“容瑟修为虽比之不足,可尊师重道,严于律己,恪守宗规,从未行差踏错。不是修行的好苗子,却是难得的品行高洁端正之人。” 颜离山并不认同:“修真界向来奉行的是以强者为尊,品行好与否不值一提,不足以作为评判一个人价值的标准。” 容瑟的悟性太差,十四年修为不见涨,原地踏步。 同样是先天圣灵根,他的天资连望宁仙尊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白白浪费一身绝好的灵根。 邵岩是三代长老,辅佐过颜离山的父亲,是看着颜离山长大的,岂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不能这么论。”邵岩摆摆手,宽大的长袖晃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仙尊天纵之资,三界无人能与之比肩,恐怕未来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人能仙尊这般资质。” 妖魔两族之所以迟迟不敢侵‖犯人间,也是震慑于望宁之威,不敢轻易妄动。 望宁就是三界的泰山,他在一天,季云宗就凌驾仙门百家之上一日,人间也就和平一息。 颜离山冷哼:“你不必故意抬高他,他有多少份量,本座心里有数。” “非是故意抬高。你不觉得,你对容瑟过于苛责了么?”邵岩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硕亮的瞳仁里闪过精明的光芒:“你既然不喜欢他,十四年前为何会同意收下他,还是将他收到仙尊名下?” “……”颜离山寒潭一样幽深的眸底烟雾笼罩,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 跟在剑侍后面的容瑟,步子骤然慢了下来,停在主宫殿门口。 他也想问一问这个问题。 容瑟本是生活在离季云宗极远的甘北之地,父母亲皆是散修,无门无派,修为资质不算出众,但对他颇为爱护。 探测到他是圣灵根,便手把手教导他,助他开灵窍,一跃洗筋伐髓成功,步入修行之道。 直到他六岁之时,一场灾祸突然降临,不知从何处逃窜过来的阴诡魔物屠戮了他的族人,他的双亲亦未能幸免。 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沦落为孤儿。 闻讯前来诛魔的季云宗人,见他天资极好,便破例将他带了回去,颜离山甚至代望宁收下他作弟子。 前世,容瑟对季云宗乃至颜离山都是感激的,故而他秉承修行者救世之理念,斩妖除魔,庇护苍生。 哪怕他力量微薄,亦无怨无悔。 对颜昭昭的包容和爱护,也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 可颜离山对他从来没有一句肯定,反而处处贬低他,对做的不如他的弟子,大肆夸赞,欣赏有加。 若非顶着望宁仙尊弟子的名号,宗主不能干涉处决他,容瑟心想,颜离山怕是早已将他逐出宗门。 “宗主。”剑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容瑟师兄带来了。” 颜离山止住话头,示意容瑟进去,端正威仪的脸上表情冷峻而严肃,瞥向容瑟的眼神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瞰地上的一摊烂泥。 容瑟垂立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收敛下情绪,缓步走进殿中,依次向颜离山和几位长老行礼问候。 “试炼结果如何?”颜离山问道。 容瑟一一汇报试炼的情况,嗓音如同薄雾一般,音量不高,字字清晰入耳。 几位长老凝神听着,越听越满意,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快要压不住的喜色。 季云宗除主峰由宗主颜离山把持外,还有长老们把持的五个副峰。几百年来几个副峰相辅相成,又暗中相争。 通过入门试炼的弟子会让主峰先挑两人,其余的由五个副峰分。若有弟子没被选中,则由其自行选择去处——归去人间或者留在宗门打杂,等待下一次试炼。 弟子资质越高,于几个副峰也大有益处。 几个长老的反应被颜离山尽收眼底,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岔开话题问道:“试炼途中可有遇到些什么难事?” 容瑟长长的睫毛低敛下来,前世,颜离山也有此一问,他据实将颜昭昭带宣木回宗门之事全盘托出,告知宣木身世存疑。 颜离山大发雷霆,召颜昭昭去训斥了一顿,没有收下宣木,但碍于颜昭昭的情面,却也没有驱赶他下山,以男女之别为借口,将宣木安排到外门住下。 颜昭昭却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有意要分开她和宣木,对他又记恨上了一笔。 “回宗主,来回坦荡,无大事发生。”容瑟半阖着目,不卑不亢地回道。 颜离山不过是象征性地询问一句,闻言不再多问:“你通知下去,三日后举行拜师大会。试炼不合格的人,发放些盘缠,送出山去。” 容瑟颔首应下,从主殿退出来,就看见颜昭昭不知何时等候在殿外,微弯着腰,在逗宣木玩。 宣木拘谨地抓着衣摆,低着头羞涩地笑着,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仔细看,他的面色隐隐发白,嘴唇也有些开裂,似乎这几天都没有进食。 无意瞥到容瑟的身影,他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颜昭昭的衣袖,向她示意。 颜昭昭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身迎了上来,拦住容瑟的去路。 “你没有在爹爹面前乱嚼舌根,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容瑟眼底一片冷色:“与其胡乱猜测,不如想想他该怎么安置,师妹你既然一意孤行带他回来,就该要对他负责。” “这还用你说?”顾不上追问容瑟,颜昭昭言之凿凿地保证:“我不像你那么无情,我会让爹爹安排他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保护他!” “如此,再好不过。” 容瑟缓步离去,只要不扯上他,随便颜昭昭怎么造作。 “装腔作势!”颜昭昭咬牙,眼中满是轻蔑:“宣木你记着,以后离他远一点,他就是个伪君子,他的东西都不要接!” 容瑟是她的什么人啊?凭什么整天管东管西的,颜昭昭烦死他了。 宣木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冲淡了五官的艳丽,多了几分温润如玉,整个人都柔和得没有攻击性,让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仙子救我于水火,恩同再造,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颜昭昭最喜欢别人吹捧她,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打开一张传音符,吩咐随侍收拾出一间厢房来给宣木住。 宣木笑着道谢,双手不动声色背到身后,从袖中滑出两颗干瘪的果子,像是不经意一般丢了出去,眼神从始至终都是一派幽深平静。 …… 试炼归来的弟子正等在练剑场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着下一步指示。 容瑟按照入门试炼的流程,宣读通过试炼的弟子名单,解下腰上的出行令牌,用灵力托着递给随行剑侍。 剑侍愣愣地抓住令牌,没有反应过来:“大师兄?” “你带他们下山吧。”容瑟指了指淘汰的人。 剑侍不解:“大师兄不去吗?” 以往试炼归来的弟子都是容瑟在安排处理,事事亲力亲为,不是从不假他人之手么? 容瑟没有解释,他以前什么事都揽在身上,是觉得他的修为低下,不能发扬光大宗门,总也要为宗门做一些事情来报答宗门的恩情。 但后来他才明白,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处理好入门试炼的事情,容瑟向主殿传音复命,便返回到庭霜院。 庭霜院本是望宁的府邸,耸立白云之上,孤高宁静,似浮在云雾中的仙宇。 望宁常年闭关修炼,极少在此居住,为方便打扫,容瑟搬到了庭霜院照看,一住就是十四年。 院中除了几株白梅,其他都是容瑟精心布置的,处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以及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他大逆不道,对他的师尊望宁仙尊生出了妄念。 容瑟见到望宁的次数屈指可数,连他也说不清,前世他是什么时候对望宁生出的别样心思。 等他觉察到之时,浸透了一身的冷汗,已然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在修真界伦理纲常为天,同性为大不敬,何况望宁还是他的师尊。 当他的心思被当众揭露出来,宗门人人口诛笔伐,得而诛之。 颜离山押着他跪在望宁面前,看他的表情恨不得啖肉吮骨,除之而后快:“这等无耻不肖之徒,仙尊觉得该如何处置?” 他浑身伤痕累累,口中满是血腥气,掩在乱发下的眼睛下意识望向望宁。 望宁端坐主座,天人般的眉眼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犹如俯视众生的神祇,冰冷漠然。 “按宗门规矩处置。” 一句话,决定了他的下场——逐出师门,生死与季云宗无关。 容瑟手指紧紧抓着袖摆,望宁仙尊天资三界独绝,离飞升仅差临门一步,与他是云泥之别。 前世确实是他痴心妄想了。 容瑟五指并拢,单手立与胸前,躬身对着庭霜院拜上三拜。 望宁收他入门,没怎么教导过他,但靠着首席弟子之名,他安然无恙度过十四年。 这三拜是谢他的庇护之恩。 今生他会死守界限,望宁为师,他为徒,泾渭分明,绝不越线分毫。 4 挑衅 内门弟子宗门皆安排了住所,容瑟也不例外,他原来的住所是在一处独立的小院里。 小院背靠季云宗后山竹林,远离庭霜院,十四年无人居住,到处结着一层厚厚的尘灰。 推开门的刹那,灰尘漫天飞扬,险些迷了容瑟的眼。 小院有两间房,不算很宽敞,空荡荡的,很多东西被他之前搬去了庭霜院,看起来很是简陋。 几根从窗口吹进来的干枯枝丫干柴歪七扭八倒在一起,两根粗壮横木搭就的木床潮湿一片,床沿处还冒出几株野生菇种。 压根住不得人。 容瑟有所预料,倒也不觉得太失望。 季云宗是仙门百家之首,在三界结下的仇敌数之不尽,前世他一身伤筋残骨被赶出季云宗,那些人闻声而动,他好几次近乎丧命。 他日日风餐露宿,神经绷得像是拉到极致的弦,这么一间破烂小院对他而言都是奢侈。 只要能有个容身之所,容瑟不在乎是好是坏。 容瑟掐出几个清洁术决,简单收拾了下小院,在周围设下禁制。 …… 流云缓动,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沉沉暮色之上,星子点点。 四下里出奇的安静,容瑟闭目静静坐在木床上修炼,脸庞几乎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他眉头紧蹙,嘴唇微微颤抖,似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 半晌,潋滟的双眼猛地睁开,涣散紧缩的瞳眸,泄露出主人心绪的不平静。 容瑟手撑着床沿,急促喘‖息着,本就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张薄薄的快透明的纸。 插在乌发之中的白玉簪掉落在地,青丝凌乱散落下肩背,圣洁的白与极致的黑形成强烈的对比。 容瑟恍若未觉,怔怔地盯着窗外的青竹林看了一会儿,缓缓下了木床,穿上白靴,一步一步往后山走去。 季云宗遍布结界,守山大阵阻拦着妖魔族的进入,后山里除了些没什么攻击力的灵兽,便是一些灵花野草。 容瑟环视四周,找到一处茂密野生灵草丛,席地坐下。 夜风沁凉。 他三千墨发逦迆,雪白里衣微微敞开来,露出一小片莹白如玉的肌肤。 容瑟随意扯了几根野灵草,灵活编织起来,修长的颈部线条隐入衣服内侧,乌黑如墨的鬓发服帖的垂在脸侧,侧颜在后山浮动月光下愈发惊心动魄。 躲在草丛里的灵兽们探出头来,观察了一会儿,见青年没有伤害它们的意图,纷纷大着胆子蹦蹦跳跳蹦到青年身边。 后腿一蹬,稳稳落到青年肩上、头上、怀中。 容瑟动作一顿,眼睫微微垂下,左右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到怀中,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 小家伙长的不像任何他见过的灵兽,体型兔子般大小,通体雪白,毛发长而密,小脑袋圆圆的,眼睛很大,几乎占了脸的二分之一。 额头上有一抹银白的亮色云纹,若有若无地传出一股极为强劲的灵力波动,应该是宗门哪个长老圈养的灵宠。 容瑟犹豫片刻,打消驱赶的念头,任由小家伙在他身上左蹭右蹭。 待编织好草垫,容瑟伸出半截雪白的手腕,轻轻推开身上的灵宠,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山。 小家伙下意识要跟上容瑟,但还没走出草丛,就被一股无形的禁制挡了回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家伙狼狈地爬起来,前爪抓挠着地面,烦躁地发出两声尖利的嘶叫。 容瑟没有听到,他拎着草垫重新回到小院,铺在木床之上,继续修炼。 —— 宗门里在准备拜师大会,各个峰忙的不可开交,热闹非凡。 唯独望宁不收徒,庭霜院冷冷清清的,与整个宗门格格不入。 容瑟乐的清闲,留在小院中修炼,闭门不出。 拜师大会当日。 天色将明未明,淡薄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作为首席大弟子,要前去主持,容瑟不得不现身。 同前几日一般,他从修炼中抽离出来,细长指尖搭着莹白的手腕,感受着体内一成不变的灵力波动,淡粉色的唇微微抿了抿。 容瑟挽起发髻,简单洁面净身,前去内门膳堂。 内门弟子大部分已经辟谷,来用膳的一直不多,膳堂内总是冷冷清清的,如今却一反常态,零零散散的多了好些个人。 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在他踏进膳堂的刹那,这些人齐齐收声,放下手中的竹箸,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容瑟步子略一停顿,似没有察觉到四周不友善的视线一般,夹了两个馒头放在食盘里,挑了一处空位坐下,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膳堂柔和的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渡上了一层暖意。他形状美好的眼睛轻轻半阖下来,黑缎似的青丝披散在身上,几缕垂落在雪白的颈项,越发显得冰肌玉骨。 膳堂里的人不由纷纷看出了神,三界为巴结季云宗,年年有不计其数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往里送。 容瑟何种好东西没见识过,区区白面做成的馒头,什么味儿都没有,有甚么可吃的? 为首的青年宁元义不解地皱了下眉头,蹬开面前的椅子,大摇大摆端着食盘走到容瑟的座位前。 “我道是谁吃个粗食都津津有味,原来是堂堂首席大师兄。我季云宗什么时候没落到如此地步了?” 容瑟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与你无关。” “我不是关心宗门名声么?大师兄如此作态,莫不是想叫一会儿新入内门的师弟师妹们看笑话?” 宁元义重重放下食盘,混杂的汤汁溅到桌上,到处都是。 他故意拉长语调,满满都是不怀好意:“正巧,我吃肉吃的有些腻味了,这儿还剩了一些吃不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大师兄,替师弟解决了?” 容瑟睫羽轻颤了下,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像是完全看不到对面叫嚣的人似的。 视若无睹的态度叫人心头火起。 宁元义气笑了,叫他一声大师兄,还真摆上谱了? “看来大师兄是不愿意领情了。”他顶了顶腮帮,朝同行围过来的同伴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人立即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了什么,背对着众人倒了一杯清茶,端着走向容瑟。 “既然大师兄看不上宁某的心意,宁某也不为难大师兄。吃了这么久的馒头,想必大师兄口中也干渴了,这杯茶请大师兄漱口。” 茶香袅袅,温热水雾飘向容瑟白玉般的面庞。 他压下眸光,从眼尾淡淡扫了一眼,浓密纤长的羽睫投下一片阴翳。 “茶里的药味都快把我熏吐了。宁师弟,知道在季云宗里残害同门是个什么下场吗?” 一律逐出师门,仙门百家共戮,永失修仙资格,整个修真界再无容身之地。 宁元义面色一僵,紧张地张望向周围,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边的动静,胆子又大了起来。 “知道又如何?谁能证明我在茶里下‖药了?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有谁会信?” 宗主不喜容瑟,在季云宗里不是什么秘密,原本看在容瑟背后的望宁仙尊的面子上,宁元义还给他几分尊敬。 但自从观察到望宁仙尊经常闭关,对容瑟根本不闻不问,毫不关心,师徒之情浅薄无比之时,他对容瑟再也没有半点敬畏。 空有个首席弟子之名的空架子罢了,天赋家世样样不如他,哪里值得他卑躬屈膝? 宁元义冷笑:“倒是大师兄,不如对我服个软,没准师弟我心情一好,能求颜师姐也庇护你几分。” 容瑟眼底飞快掠过一缕幽光:“颜昭昭指使你们来的?” “怎么可能。”宁元义的同伴嘴快接话:“颜师姐带外人回宗门,被宗主发现,按宗规由戒律堂罚鞭十,这会儿还在养伤呢。” 戒律堂公正无私,不会顾虑弟子是女子而手下留情,哪怕是身强体壮的男弟子,在戒律堂也挨不过二十鞭。 十鞭下去,颜昭昭估计要废半条命,颜离山这么舍得? “何时的事?”容瑟问道。 “两天前。”同伴倒豆子似的:“颜师姐偷偷带宣木去藏书阁,触发阁中的结界,连宗门里几位长老都被惊动了。” 怪不得颜离山罚的如此之重。 藏书阁乃宗门重地,网罗三界奇珍异宝与功法心决,非内门弟子持令牌不可入。 若是仅被颜离山一人发现,他或许会压下来,保证不波及到颜昭昭。 但惊动了长老们,性质便不一样了。不论是为了维护宗规威严,还是给长老们一个交代,颜离山都得处置颜昭昭。 这样的惩罚可比上一世重多了。 “你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宁元义呵斥多嘴的同伴。 同伴讪讪一笑,退缩到一旁。 宁元义丢下一句“过会儿收拾你”,话头转回容瑟身上,推着茶到容瑟手边:“大师兄,请吧。” 容瑟没动,他放下馒头,手腕翻转,一块闪烁着荧光的玉石躺在他的手心里。 “——留声石?!” 宁元义一行人骤然失声:“你什么时候打开的?!” 他们刚才说的话岂不是全录进去了? 内门弟子的待遇都不差,宗门除了按时发放灵石灵草灵丹之外,还会发放一些储物袋和小道具。 类似的留声石,容瑟一抓一大把,要多少有多少。 前世他很少用,他以为师弟师妹们看不起他,不过是觉得他德不配位,没什么坏心。 他作为大师兄,应该多加引导包容,故而从来没有这般公开闹僵过。 “还要我喝么?”容瑟精致的眉眼处处透着清冷。 宁元义神色难看地握紧拳头,良久,不甘不愿的咬着牙齿吐出几句话来:“是我等不懂事,唐突了大师兄,大师兄请便。” 容瑟收起留声石,拂袖而去。 5 变脸 拜师大会定在巳时。 容瑟提前了半刻钟到主殿,几位长老和颜离山已经端坐上座,笑谈着一会儿要收几个弟子。 容瑟没有出言打扰,规矩地向几人行了礼,退至下方安静地站着,殿中淡淡的辉光落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面庞美如白玉。 容瑟唯一能与望宁仙尊相提并论的,恐怕就是这一张极为出色的皮囊了。 可惜,在修真界最无用的也是皮囊。 颜离山面上没什么情绪,似不经意地开口:“庭霜院冷清,趁着拜师大会,不如也收一两名弟子。” 这不是颜离山第一次往庭霜院塞人。 以往但凡是见到天资卓越的新弟子,他都会提一提,似巴不得将容瑟顶替下去。 这也是宗门弟子皆知容瑟不受颜离山待见的原因之一。 容瑟心里没有半分波澜,庭霜院是他离望宁最近的地方,他不想有任何人插足,前世他出于私心,颜离山提出之时,他都会代望宁婉拒。 按修为来算,望宁如今已是半仙,离飞升差的不过是一个机遇。 机遇一事,捉摸不透,可遇不可求,可能仅需要一年,也可能要等几十年几百年,为确保望宁顺利飞升,要杜绝望宁沾染俗世因果。 颜离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之所以时不时提为望宁收弟子,不过是知道他不会让望宁飞升出任何意外,以此给他难堪罢了。 这一世,容瑟如颜离山所愿,甚至于乐见其成。 容瑟单手合并,立于身前,微垂下头:“一切但凭宗主做主。” 颜离山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几位长老亦是面面相觑,眉宇间满是不解,容瑟这么轻易便答应了? 容瑟不骄不躁,清冷嗓音如玉石碰撞:“弟子代师尊谢过宗主。” “……”颜离山难得噎住,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憋得端正的脸庞微微扭曲。 邵岩摸着胡子出来打圆场:“仙尊放言不再收弟子,违背仙尊之意,怕是不妥,此事还是等仙尊出关再议吧。” 被当众驳了面子,颜离山正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并不怎么买账:“不收弟子,那便收个洒扫之人!” 望宁的威望三界共摄,不知多少修士想要拜在他名下,哪怕是做洒扫庭除这等粗活,也有的是人挤破脑袋,前仆后继。 邵岩仍旧不甚赞同,但看着颜离山难看的脸色,到底没有多辩:“是在落选的弟子中选?” “非也。”颜离山摆摆手:“本座已有人选。一会儿拜师大会结束,容瑟留下来。” 容瑟应下。 巳时一到,通过入门试炼的弟子们恭恭敬敬进入主殿,按名次规规矩矩站立,眼睛晶亮,充满着对未来的向往。 和前世的容瑟一模一样。 向往无上修行大道,立志斩妖除魔,庇护苍生,弘扬光大宗门。 容瑟不着痕迹敛了下眼睫,挡住眼底的一抹嘲讽。 容瑟以前主持过拜师大会,对流程十分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无一错漏。 颜离山的主峰挑了两人之后,几位长老跟着陆陆续续挑选合心意的弟子。 这一批弟子天赋悟性普遍都不错,挑到最后基本没剩下几个,颜离山下令一并收到外门。 几个峰主又为新收的弟子颁发内门弟子身份令牌,并在他们身上注入各峰独有的灵息。 灵息与宗门的守山大阵相连,靠着它可以避开各峰的结界与阵法,通行无阻。 容瑟身上也有一道,是望宁亲自注入的。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望宁加入了一抹属于他的灵息,可在容瑟筑基之前,保护其安然无虞。 但是在前世,也是望宁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在颜离山押着他去认罪时,亲手打碎了这抹灵息,任由他残废一般被丢出宗门。 拜师大会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待弟子们都退出去,颜离山捏碎一道传音符,不一会儿,剑侍便带着一人进来。 容瑟顺着看去,容颜艳丽的少年眉目恭敬,一身季云宗普通弟子的服饰,看起来无害而温顺。 赫然是宣木。 颜离山说的人选,莫非就是他?容瑟低眼沉吟片刻,明白过来。 这一世没有他的提前告知,在颜离山眼中,宣木就是个身世可怜的普通凡人,调他到庭霜院做洒扫之事,再合适不过。 既好掌控,对宗门没有半分威胁,亦可以将宣木调离颜昭昭身边,断了颜昭昭的念想。 毕竟颜昭昭是女子,与男子走得过近,对她的名声没有好处,擅闯藏书阁不就是前车之鉴? 至于颜离山为什么不赶走宣木,恐怕是颜昭昭死活不愿意,颜离山拗不过她。 “从今以后,他留在庭霜院洒扫,你多照顾一些。”颜离山开口证实了容瑟的猜想。 浓密如蝶翅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一圈阴影,容瑟遮掩住眼中的情绪:“是。” 宣木仰起头小心地看了容瑟一眼,老老实实走到他身后,跟着他走出主殿。 殿外面不知何时围满了看热闹的弟子,迎面撞上容瑟,弟子们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不自然地垂下头,准备挨千篇一律的训斥。 哪知容瑟淡淡转开视线,步子不顿一下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不多看一眼。 淡雅的青竹香飘过鼻端,弟子们齐齐愣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大师兄竟然不教训他们? 容瑟一丝不苟奉行宗规,换做以往,他们训练途中偷跑出来,懈怠修炼,必然少不了一顿口头教育,外加训练量加倍。 不折腾他们到筋疲力尽,容瑟不罢休。 “大师兄这就……”看着容瑟远去的背影,一弟子吞下一口唾沫,活像大白天见了鬼:“走、走了?” 什么惩罚都没有? 这还是他们那个古板严苛的大师兄么? 容瑟并不知道这些弟子的心理活动,他领着宣木来到庭霜院外:“你可在这里住下,要是想出去,到青竹小院找我拿令牌。” 宣木微微一愣,眼中飞快划过一道波光,言下之意是,容瑟不阻止他出去找颜昭昭? “大师兄不和我一起住吗?”宣木好奇地问道。 容瑟皮肤泛着冷调的白,清冷嗓音没什么起伏:“不。” 简单交代了几句望宁的禁忌,容瑟转身离开了庭霜院。 没看到后面的宣木直勾勾盯着他,眸子里的光芒来回变换。 …… 回到小院,容瑟正要重新设下禁制,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了起来。 从另一端传出的语调,温和低沉似裹挟着初春的微风,令人倍觉亲切,忍不住心生三分好感:“容兄,试炼可还顺利?” 容瑟身形滞了滞,窗外青竹林投进来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昧,遮住他黑曜石般的眸子。 狄不凡,他前世唯一的知己好友,年岁与他相当。 下界人间武林盟主之子,身材伟岸,腰背笔挺,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平易近人。 身上没有灵根,无缘修行之路,可狄不凡的武学天赋少有人及,乃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哪怕与同龄修行者放在一起,气度亦丝毫不落下乘。 狄不凡在武林中威望很高,拥护者众多,连朝廷都对他有几分忌惮。 性格却十分旷达,又无习武之人的粗鄙陋习,与容瑟意外的合得来。 修行者无受命不能入人间,狄不凡便向他讨了一枚传音石,闯荡江湖的时候遇到什么有趣见闻,都会通过传音石分享于他,倒是为容瑟平静如水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生动趣味。 得知他要带领新入门的弟子下山历练,狄不凡向他追问过试炼期限。不过,前世由于颜昭昭为了宣木的事在路上和他闹腾,延后了归宗时间,他没接到狄不凡的传音。 等他再度与狄不凡相见,已是其跟着一帮来清理门户的季云宗弟子,前来围杀他。 狄不凡英俊的眉眼盛满嫉恶如仇的火焰,目光触及他的脸,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迅速扭转开去,语气里满满的厌恶鄙夷。 “杀人如麻,罔顾人伦,容兄,你太让我失望了!” 脑海中翻腾的前世记忆又清晰了起来,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肆意燃烧容瑟的一寸寸神经末梢。 容瑟握着传音石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断断续续地听着里头狄不凡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薄唇张了张,又缓缓闭合上。 直到传音石安静下来,容瑟没有发出一言。 咻—— 突然,一道湛黄的传音符飞到容瑟眼前,上面的符文流光闪烁,颜离山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迫响遍小院:“立刻到主殿来!” 容瑟蹙了下眉头,收起传音石,调转身返回主殿。 看热闹的弟子已经散去,殿中一片寂静,几位长老也被叫了回来,个个紧锁着眉头,神情和颜离山一样严肃。 容瑟压下心中的疑惑,正要开口询问,颜离山抢先一步说道:“铜元镇魔族出没,派去查探的弟子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消息,你立即带几名内门弟子去铜元镇看看是什么情况,不得有误!” 铜元镇不正是师妹温玉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的地方吗? 在季云宗,没几个人信服容瑟,温玉是宗门里唯一一个对他散发善意的人。 哪怕她的修为超过他,也没有看不起他,听到其他弟子在背后说他的风凉话,还会不客气的帮他回怼回去。 前世容瑟回到宗门时,温玉正好鲜血淋漓的被人抬回季云宗,养了三年的伤,依然没有痊愈,修为境界也跌落到了练气期。 以至于在三年后的宗门大比第一关的小云境秘境试炼之中,没有挡住他的一剑,丢失了性命。 容瑟脸色微变,面庞血色刹那褪尽,像一捧即将消融的白雪。 6 铜元镇 “——容瑟!!”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线抨击着耳膜,容瑟回过神来,就见颜离山阴沉着脸:“可听清本座说了什么?” 容瑟微抿了下唇,面色苍白如纸。 颜离山不悦地一甩长袖:“你若是不愿,大可直言,本座自会找其他人去!” “弟子非是不愿。”按捺下心头翻涌的急躁,容瑟低垂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弟子领命。” “等一等。”邵岩出言叫住他,慈祥面目上流露出几分担忧:“切记不可冒然行事,找到失踪的弟子便立刻传讯回宗门,自会有人去接应你们。” 这份担忧自然不是为了容瑟。 温玉是邵岩峰下的弟子,颇受他的喜爱,大概是受到温玉的影响,邵岩对他还算和善。 至少在明面上没怎么给他难堪过。 但是在前世,温玉死了之后,邵岩也恨上了他,冷眼旁观颜离山向他施行一系列酷刑,对他的解释无动于衷。 容瑟淡声应下,浓密的眼睫像两柄精致的小扇。 他匆匆离开主殿,取出几张传音符,传音给内门几个修为较为拔尖的弟子。 在练剑场的弟子收到传音,很快赶过来,表情不见有多少恭敬:“大师兄紧急召唤我们,又是有什么要事?” 末端两个字音调咬的有些重,扑面而来浓浓的不屑轻蔑之意。 容瑟也就剩一个虚有其名的大师兄的名头能压人了,也不知望宁仙尊是怎么想的,宗门里那么多天赋卓绝的弟子不收,非要收个入不得眼的。 容瑟简直就是仙尊高洁一生里唯一的污点! 这样的轻视,容瑟上一世见过太多,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掀起眼皮淡淡扫过说话的人,手持着寒云剑,一支白玉簪将发丝松松扎起,侧颜霜雪般清冷。 “宗主口令,你等随我一起去铜元镇。” 几人惊疑不定:“莫不是半月之前,发生动乱的铜元镇?” 几人近段时日一直留在宗门,铜元镇疑似魔族作祟,宗主派了人去查探之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听说去的弟子至今下落不明,温玉正好也在其中。 想到温玉,几人目光微妙地掠过容瑟,有意无意的停顿了一下。 宗门上下谁不知温玉和容瑟走得近? 但凡有人说容瑟一句不好,温玉都要和人斗起来,偏偏温玉天资悟性都是一等,很是得邵岩长老的青睐,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容瑟无意多废口舌解释,指尖凝聚几丝灵力,分别注入到几个弟子的身份令牌里。 令牌周身亮起莹光,几人看着悬浮的铜元镇地标标识,面面相觑一眼。 容瑟头也不回:“去与不去,自行告知宗主。” 这是拿宗主来压他们? 借传宗主的口令为幌子,想吓唬谁呢! 几人眼里闪过一抹愠怒,但倒也不真敢闹到颜离山面前去,冷着脸跟上容瑟。 容瑟既然想要救人,便由他去救,他们倒想看看,凭那点微末的修为,容瑟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而他们大可等容瑟吃够了苦头,再出手收拾残局,彼时哪怕宗主怪罪下来,错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铜元镇在季云宗西面,地势极为偏僻,常年流寇劫匪横行,民不聊生。 容瑟一行人一路御剑飞行两炷香,才堪堪到距离铜元镇两三里外的荒地。 目之所及黄沙漫天,一片荒芜,一处破旧的木屋孤然而立。 屋前竖插着一根横木,一块破烂的帆布悬挂顶端,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茶。 帆布之下横放着两张木桌,一众人高马大的人正光着膀子围坐在桌边吃茶。 “他妈的,胆大包天!偷东西居然偷到老子的头上来了,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是谁!” 肩背上络着猛虎纹身的男人蒲扇似的大掌猛地重重拍打在桌面上,桌子吱呀两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放在桌上的茶碗也跟着抖了一抖。 他横行铜元镇几十年,何曾闹过这样的笑话? 男人越想越气,粗大的鼻孔愤怒地鼓张着,眼里尽是嗜血的光芒:“打!给老子打死他!尸体拖回去喂狗!” 同桌的人闻言,纷纷放下茶碗,拖过男人脚边的什么物什,丢垃圾似的丢到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踢了上去。 “啊呃——” 痛苦的闷哼泄露出来一声,很快又被拳拳到肉的声响遮盖住。 小小的茶棚里,浓重的血腥气逐渐蔓延开来,刺鼻得人心惊肉跳,头皮直发麻。 容瑟一行人这才发现,这些人拳打脚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草菅人命,成何体统!”一心性浮躁的弟子看不过眼,一跃从飞剑上下来,以灵力操纵着剑,要劈向茶棚。 同行的弟子见势不妙,紧跟着跳下飞剑,一左一右拉住他,干净的流云长袍迎风猎猎,与整个茶棚格格不入。 “不可随便对凡人使用灵力,关师弟别冲动!”这是仙门百家默守的规矩,任何修行者不可逾越。 正在添柴烧水的茶棚主人听到动静,连忙探出头来,瘦小的身材,皮肤黝黑干燥,豆大的眼睛在几人身上转一圈,慌里慌张地迎了上来。 “误会,都是误会!这些大老爷在闹着玩儿呢,几位仙长何必动怒,快进来歇歇脚,吃吃小人的拿手好茶。” 说着,他进木屋里搬出坐凳来,扯下肩头上发黄的布巾,熟练擦拭上面的尘灰,恭恭敬敬地放在关丁安等人的面前。 又反手取出几个茶碗倒茶,似全然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暴行一般。 关丁安没消减的火气顷刻又沸腾上一个阶层,拂袖挥开递过来的茶水,难以置信地指向茶棚里:“你一双招子是瞎了吗?!” 这是在玩闹?这分明是在杀人! 他的音量不可控制的陡然拔高,尖利地穿透整个茶棚,纹身男举到嘴巴边的茶碗顿时停在半空之中,碗中泛黄的茶水轻微晃动,清晰地倒映出他凶狠阴冷的眉眼。 “怎么,仙长的意思,是要多管闲事?”他放下茶碗,直勾勾逼视过来,嗓音粗犷洪亮。 茶棚里的其他人立时齐刷刷转过身,眼神不善的向前跨近几步,裤脚沾着溅上艳红的血迹,高大的身形宛如一堵堵厚重的围墙,逼人的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关丁安心里莫名发悚起来,脱口而出的诘问也卡了一下壳:“我说的有、有哪里不对吗?他如此包庇你们,难道不是一伙儿的?” 他底气不足地瞥向茶棚主,却见后者嘴角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定定地盯着翻倒在地的茶碗,干巴的面庞瘦骨嶙嶙,两颗眼珠深深陷入眼眶里面,像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仙长这是折煞小人啊,小人哪有本事,能和大老爷们沾上关系。” 察觉到关丁安的视线,茶棚主仰起头,又扯开个笑脸来,一边微抬脚尖,碾了碾被茶水洇湿的一块黄沙,似在碾什么低贱的蝼蚁。 语气一如既往地卑躬屈膝:“这人是大老爷们手底下的奴隶,手脚不太干净,教训教训罢了。” 在人间买卖奴隶乃是极为稀松平常之事,奴隶的命由主人决定,不值几个钱。 关丁安下过几趟人间,对此多少有了解。他眉宇间的怒色缓了缓:“即便如此,也不能……” 话没说完,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响动从茶棚里传出来。 众人扭头顺着看去,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人,十指紧抓着黄沙,不知何时慢慢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他满口鲜血,双腿不正常弯折着,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被血水渗透,在他身‖下拖拽出触目惊心的长长痕迹。 这都没死,倒是个命大的。 纹身男阴晦地啐出口唾沫,向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拖人下去。 手下立即大跨几步追上去,在即将抓住男人的脚时,他动作咻地一顿,僵硬在原地。 ——男人爬到雪肤乌发、眉眼姝丽如仙的青年脚边,一把抓住了青年雪白的衣摆! 一瞬之间,茶棚周围一派死寂。 关丁安等人愣愣地看着容瑟流云纹衣袍上几个血红的指印,一下失了反应。 纹身男也愣了一下,粗大的指头敲了两下木桌,摆摆手让手下的人退下。 转而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嘴巴微微张合,似是要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什么,可被血水堵着,一个音也没有发出来。 不堪可怜的模样,叫人不忍直视。 容瑟居高临下地注视男人,浓密纤长眼睫之下,黑曜石般的眸子犹如一滩清凌凌的寒潭,半点动容也无。 茶棚里发生的一切,在他眼中似真的仅是一场闹剧。 他转过身,要略过茶棚离去,下摆处的拉扯力道却将他拉了回来。 容瑟压下眼尾,男人蓬松凌乱的发丝后面,黑漆漆的眼睛空洞麻木地睁着,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手臂不知是痛还是太过用力,不停地发着抖。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求生的浮木。 容瑟微微拧眉,再度迈开步子要走,衣摆处的拉力又扯着他不让动。 “看来,他是赖上这位仙长了。”纹身男目光如炬的盯着容瑟:“别说不给仙门脸面,仙长若想带走他,我的人绝不阻拦。不过,仙长貌似看不上你啊。”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男人说的。 男人浑身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眼里仅剩的一丝光亮寂灭,抓着容瑟衣摆的手一点点松开…… “茶水钱。” 清冷动听的嗓音突然在头顶响起,男人惊愕地昂起头颅,就见容瑟取出一枚金叶子,稳稳投掷到茶桌之上:“够不够?” “够够够。”茶棚主连连点头,捧着金叶子,笑得合不拢嘴。 岂止是够。 买下整个茶棚都绰绰有余。 他小心翼翼收起金叶子,殷勤地凑到纹身男跟前,压着声讨好地说道:“大老爷,给小人一点薄面,这个不听话的奴隶当送给仙长,以后大老爷们来吃茶,一律对折,如何?” 纹身男斜视了他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茶棚主龇着牙笑了两声,朝容瑟拱拱手:“仙长,奴隶归你,随时可以带走。” 男人瞳眸猛烈震颤,回缩到一半的双手一下子又紧紧抓住容瑟的衣摆。 容瑟的羽睫垂着,浓黑长睫在白玉般的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片刻,没有推辞,重新抬步离开茶棚。 这一次,男人没有拉他回去。 而是双臂并用,扭动着身躯,爬着跟在容瑟后面,身上的伤口覆沾黄沙,细碎的皮肉与血水淌了一地。 7 温玉 “几位仙长,还要喝茶吗?”茶棚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关丁安。 关丁安心头一哽,与其他人对视一眼,默默跟上容瑟。 走出茶棚的范围,他快步拦在容瑟面前:“你就这样放任他不管吗?” “与我何干。”容瑟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雪一样淡漠。 “修士救助弱小,乃是天经地义!他既然跟着你,你取一些丹药予他疗伤,不该是人之常情吗?” 关丁安摊开手掌,嘴上催促道:“快一些,他伤得很重,估摸着撑不了太久。” 理所当然的模样,似是笃定容瑟会如他所言不吝啬丹药救人。 换做是前世,容瑟确实会,甚至恨不得尽他所能。 容瑟微侧过头,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语调清凌凌如湖水:“别跟着我,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男人整个人一僵,本能地又要去拉容瑟的衣摆,手刚伸出去,余光瞥到满身脏污,又迅速收回来。 他的侧脸贴在地面上,凌乱发丝根根垂落,遮住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身躯肉眼可见的骨瘦嶙峋,瘦而宽的肩膀将破烂衣衫撑得直直的。 关丁安眉宇间滑过嫌恶之色,不满地冲容瑟叫嚷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要你一颗丹药么,你要狠心赶他走?” 季云宗月例下发那么多灵丹灵草,以容瑟的修为境界很多都用不上,分匀出来救人怎么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容瑟是这般自私自利! 选择性遗忘,丹药是对容瑟的修炼起不了多大作用,却是可以救命,容瑟一年不过才分得一两颗。 “师弟心善,大可带他回宗门。”容瑟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不过,不知师弟是否还记得下山来是何目的。” 其余人总算想起正事来,扯了扯关丁安的衣袖:“师弟,宗门为重。” 这人毫无修为,带着一起走,反倒是拖后腿的累赘,得不偿失。 关丁安面皮躁得通红,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他修为能入仙门,必然是有悟性在身,他心气是高,但也有几分自知之明,他不是颜昭昭,出了任何事情都有宗主罩着,旁人如果想动她,要先掂量掂量。 他若是私自带无关之人回去,后果绝对不会像颜昭昭那般轻松。 关丁安咬着牙不甘地让行,伸过手要拽起男人,男人扭动着手臂,挪着身躯避离,不让他碰到一星半点。 “不识好歹!” 他纡尊降贵帮扶,居然不领情!若非他路见不平,这人恐怕早被那帮歹人打死了! 容瑟没精力多看关丁安调色盘似变幻的脸色,重新御剑向铜元镇飞去。 他本就离得不远,不一会儿就到达铜元镇外。 日落西斜,铜元镇上下笼罩上一层疏暗的天光,错落不一的低矮土瓦房密密麻麻的分布,零零星星的几个人穿梭其间。 这些人有男有女,个个面色蜡黄,身上的衣衫样式纹路相似,袖子与裤脚露出一大截。 瞧着有些暴露。 容瑟微微别开眼,施展术决召回寒云剑,剥离出一缕神识,正要探知温玉的灵息波动方位,周围的行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齐刷刷地面转向他。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似是无机质的死物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嘴巴整齐的一张一合,无声说着什么。 容瑟仔细辨认了下口型,行人又转了回去,四下里分散开去,不一会儿偌大的铜元镇不见半个人影。 后一步到来的关丁安一脸不虞:“跑什么?我们长得很可怕吗?” 修士在人间界的地位极高,一向备受万民追崇,不曾见过有谁像这般避之不及的。 “应该是被劫匪流寇打劫过多,杯弓蛇影。”之前劝阻关丁安的弟子叹息道:“还是先办正事,兵分两路去打探消息。” 修士衣饰在人间很是显眼,若是有人见过温玉等人,必然会有印象。 “以中间为界,我和几位师兄去左方。”他犹豫了一下,对容瑟道:“大师兄你和关师弟去右……” “方”字还没说出口,关丁安先一步表态:“我与你们一起。大师兄与温师姐关系甚密,师姐临行前必然向师兄提过铜元镇,对于路线,师兄想必比我熟悉,不需要我跟随。” 容瑟指尖聚集的灵力消散,他的神色极淡,宛若一尊细细雕琢的玉石像,不掺杂丝毫情绪。 前世他忙于新弟子的入门试炼,温玉去铜元镇之时他并不知晓,等他回到宗门,已是为时晚矣。 温玉伤及根本,金丹摇摇欲坠,但凡动用灵力,四经八脉就会剧痛难忍,修行之路近乎停滞。 这对修行者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从那之后温玉闭门不出。 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容瑟很少问及铜元镇发生的事,故而,对于铜元镇,他所知的并不多。 看着关丁安等人甩袖而去,容瑟全神贯注观察了一会儿四周,纤长的眉尖略微蹙了蹙。 不是说铜元镇有魔族作祟么,怎么探知不到半点魔气? 温玉等人的灵息也察不到一丝波动,他用传音石给温玉的传音亦一次次石沉大海。 远远望见有一户人家门窗敞开着,容瑟抬步要过去询问,流云长袖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拉扯住。 容瑟压下眼尾,一双污黑枯瘦的大手正快速收缩回去。 本该分道扬镳的男人不知怎么跟了上来,双腿不正常地歪扭着,隔着布衫都能看到错位突出的骨骼关节。 注意到容瑟的打量,男人局促地扯了扯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衫,下意识往后退去。 不成想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又蹭掉一些带血的皮肉。 “别跟着我。”容瑟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眼神冷漠不带一丝感情:“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男人乌黑死沉的眼瞳,好似聚着一团浓郁的墨,视线灼灼地盯着容瑟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像是古老沉珂的钟摆发出的粗噶闷响,男人艰难的一字一顿:“我……见过……我带……你去。” 容瑟持着剑的手指骤然绞紧:“你之前见过温……和我一样的修士?” 男人点点头,乱发下的表情不似作伪。 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前面带路,浑身沾满黄沙,走一步脚下烙下一个血脚印。 可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频频回头看容瑟有没有跟上。 容瑟眸光微微一闪,权衡片刻,用宗门秘术给关丁安等人留了个传信,徒步跟上男人。 铜元镇小路密集,七扭八拐,弯弯曲曲,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半刻钟左右,男人停在一处土屋院落,院落集呈开口向外的u型,院前围一圈枯木篱笆,房梁之上悬挂着一个风干的虎头。 虎目圆睁,虎口大开,杀气腾腾。 容瑟清冷的目光在虎头上略微停顿了一下,以灵力击打在门扉上,推开紧闭的房门。 院落里空无一人,静得针落可闻,正中央的位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用木板盖住顶端。 男人指了指天井:“下面。” 温玉在井下? 容瑟不动声色摩挲了下仍旧没有反应的传音石,抽出寒云剑在虚空极快地一划! 盖板应声裂炸开,他屏住呼吸往井下看去,一眼便窥到一条空洞的通道。 井下有路! 容瑟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抓住井沿,纵身跳进井中。 井底铺满细密黄沙,冗长的通道蜿蜒地向深处攀延开去,处处弥漫出极重的阴气。 容瑟本能不适地蹙了蹙眉,沿着通道往里走去,大约半炷香的功夫,他行至通道的尽头——一个宽敞空旷的洞府。 洞府灰尘堆积,四壁爬满不知名的藤蔓,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凡人说的胡话也信。”跟着传音赶过来的关丁安,冷哼着嘲讽:“你自个儿瞧瞧这里像是有人的样子么?” 别说是人,鬼影都没一个! “有。”被同行弟子提下来的男人直勾勾看着容瑟,字字坚定:“你……信我。” 容瑟微不可见地颤了下眼睫,他抬起白玉般的手在空中摸索着,似在确认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东西。 “是结界。”他淡淡的说出定论。 关丁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以你那点修为,神识能探知到多大的范围。” 几个弟子闻言伸出手探向空荡荡的周围,什么也没有碰到。 “这里并没有结界,大师兄,你是不是心系温玉师姐,心急之下出了差错?” 关丁安嗤笑:“铜元镇不过人间一边陲小地,怎么可能有人会大费周章在此设下结界。” 几人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在影射容瑟不自量力。 容瑟无心与他们争辩,他的实力不如关丁安等人是事实。 他错身绕过关丁安,往前走两步到洞府入口,右转走两步,又左转走一步,手腕翻转,寒云剑直立身前。 关丁安轻蔑笑开:“装模作样忽悠……”谁呢? 容瑟手腕微动,锐利剑锋划出个漂亮的剑花,一剑劈向前方虚空! 咔啦—— 关丁安清楚的听到洞府里传来某种屏障寸寸破裂的声音,似晴空下的惊雷,噼里啪啦炸开。 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怎么可能,容瑟一剑劈开了结界?! “你是不是耍了什么花招……”洞府骤然暗下来,像是被拉合上的幕布,关丁安眼前一片昏黑。 他愕然地仰起头颅,就见洞府上空乌云翻涌,浓郁得宛如实质暗色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消三分之一刻钟,洞府就变换成了另一番景象:藤蔓枯萎,一口与洞府差不多的池潭突兀出现在洞府中央,咕噜噜冒着黑烟,里头的池水却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是魔气!”关丁安面露惊骇,顾不得追问容瑟,心头抑制不住地升起一股恐惧:“这么厚重的魔气,简直快比得上魔域……那是什么?!” 其余的弟子闻言顺着看过去,翻滚的黑烟之后,几个人影围在对面池潭边,佝偻着背,露在外面的手臂青筋紧绷,似在用力按压着什么。 “——滚啊!” 凄厉的喊叫伴随着衣衫撕裂的声音从几人中间传出来,几人弹动了一下,一双伤痕累累的纤白手掌露了出来,袖摆上面流云纹路若隐若现。 众人脸色大变,不知是谁惊呼了出来:“是温师姐!!” 关丁安下意识看向容瑟,容瑟浑身灵力暴涨,如墨长发无风自舞,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凌厉的剑风横扫向对面! 噗嗤—— 清晰的肉‖身破开之声回荡在洞府,剑风齐齐切过岸边几人的腰际。 几人不闪不避,生生承受下来,身上没流一丝鲜血。 不对劲。 容瑟形状美好的眼眸紧盯着几人,这些人神情麻木,黑漆漆的眼珠子没有半点活人的灵动。 分明和先前见到的行人一模一样! 容瑟收剑入鞘,踩在石壁上借力转身,伸手拽过墙壁上的藤蔓,注入灵力,甩向几人。 藤蔓枝叶根根舒展,如同有了生命力一般,迅速缠绕上几人的腰腹,拉扯向池潭! 哗啦—— 重物落入潭中,腥红血水四溅,溅上容瑟白玉似的脸庞。 他背着身落到温玉身边,身上的白衣如画卷般飞扬,宛若一朵盛放的优昙。 温玉双目呆滞地仰望着他的背影,清丽的面容上一派迷茫:“……大师兄?” 容瑟丢开藤蔓,眼角下溅上的血水顺着下滑,如同在冰天雪地中绽开的红梅,血腥又靡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惑人的妖异。 他扯过一段干净的袖摆覆在手上擦了擦,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件披风,盖在温玉身上,才侧过眼看向温玉。 见温玉除却头发有些脏乱,身上并无多少伤,他清泠的眸子仿佛有波光微动。 容瑟自认无愧于任何人,唯独对温玉,他羞愧良多。 温玉的死,是他前世毕生都想弥补的遗憾。 容瑟低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的神色,半蹲下‖身,横举手臂到温玉面前。 “还能起来吗?” 8 魔傀 温玉仰面躺在地上,无神的眼珠怔怔地看着洞府上空,似还没有从惊惧之中缓过来。 容瑟袖中白皙的手指微微蜷紧,指尖凝聚灵力,隔空在她眉心上点了一点,助她凝静神思。 淡雅青竹香气破开污浊魔气溢到鼻端,温玉下意识抓住垂到她鬓边的袖摆,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她侧头望着容瑟姝丽如仙的容颜,像是突然之间找到了主心骨,这段时日堆积压抑的惶恐不安如放匝的洪水,顷刻喷薄而出。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湿润,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依赖信任。 一如前世在小云境之中,容瑟的剑贯穿她的心口,温玉看向他之时的震惊、不可置信,又逐渐转变成释然、包容。 “别难过……大师兄……不是……你的错……” 容瑟眉眼浸染鲜血,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千面铜锣在他头脑里轰鸣。 他浑浑噩噩抓着剑柄,从她清澈干净的瞳眸里,看到了他红得似要滴血的眼睛。 ——在众目睽睽之下,望宁仙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堕入魔道,残杀了同门! 容瑟浓密的睫羽微颤了下,强迫着从前世的回忆里抽离,略微别开脸,避开温玉的注视。 “脏。”他清泠的调子低了两分,却没有抽回袖摆。 他的衣摆方才擦过手。 温玉毫不以为意,咧着干裂的嘴角,想像平时一般打趣他几句,眼角不经意瞥过池潭边,脸色骤然一变。 “大师兄小心!” 容瑟抬首看去,被他扫落下池潭的几个人挣开藤蔓的绑缚,五指扣抓地面,四肢着地的从池潭里爬了出来。 身上、发上湿淋淋的淋淌着血红的池水,龇着牙齿,嘴里发出不明的嘶吼,打眼儿一看,还以为是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容瑟本能握住寒云剑,余光扫过几人麻木的脸庞,又松撤开去,拉扯过藤蔓,缠住几人的脚踝,再一次将这些人横扫进池潭里。 “不用手下留情。”温玉拉了拉容瑟的衣摆,一字一顿地说道:“直接杀了他们。” 人间与修真界一向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修行者杀凡人,乃是大罪,仙门百家不容。 温玉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关丁安双臂抱剑,不满地冷嗤:“温师姐好大的火气,连凡人都不放过。他们纵有不对,亦罪不至此,杀了他们的后果,不知温师姐承不承担得起。” 温玉手臂撑着地面,勉强坐起身子,乌黑的发髻凌乱散落,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红润。 她的目光在关丁安面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的其他人,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傻缺。” 宗门怎么派了一群傻缺跟着大师兄? “你!” 关丁安脸色涨红,怎么能骂人! 其他弟子面色也不太好看,想厉声驳斥温玉,又怕回到宗门,被邵岩穿小鞋,生生忍着不敢发作。 毕竟不比望宁仙尊,一心问道,不问世事,容瑟在他的名下,除了一个名头,一无所有。 邵岩表面和善,实则偏心眼儿,尤其偏心温玉,见不得人说她半点不好。 温玉朝池潭方向努了努嘴:“看不出来吗?他们不是人。” 关丁安等人错愕地瞪大眼睛,怎么可能?这些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普通老百姓啊? 一行人的视线齐齐移向在池潭里挣扎的几个人,定格在几人死气沉沉的漆黑眼瞳上。 这才发现,几人的眼睛都被黑色充斥,整个眼眶几乎全是黑的,看不到眼白。 关丁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不受控制的尖利了些:“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温玉手指攥着披风,柳眉颦蹙,眉心间流露出一丝悲悯:“不知。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便是如此。” “魔傀。”容瑟嗓音如沁入冰水,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冷调。 温玉面露惊讶:“魔傀是什么?” 容瑟看向洞府中盘旋的浓黑魔气,清冷的眸底有什么情绪闪动,叫人辨不清楚。 “魔气入体,失去心智,变成不人不鬼的傀儡。表面看起来是人,内里实则仅剩下一个空壳。” 简言之,便是魔气寄宿人体,吞噬人的神智。尤其凡人没有灵力护体,很容易受到侵染,沦落成盛装魔气的器皿。 了解这么清楚,温玉好奇地问道:“师兄以前见过魔傀?” 容瑟自是见过。 前世他被季云宗驱逐出师门,一路逃亡到一处偏僻的村落。 魔族入侵人间之时,山村被波及,很多村民都变成了魔傀。 那模样与这些人如出一辙。 “不曾,不过是略有耳闻。”容瑟避重就轻。 温玉连忙追问:“那师兄可知有什么破解之法?” “魔傀杀不死,除非……”容瑟语气微顿:“温师妹确定要杀了他们?” 温玉咬了咬下唇,坚定地点点头:“杀!他们杀了张青山林戈。” 张青山、林戈正是与温玉一同来铜元镇的季云宗弟子,修为与温玉不相上下。 关丁安等人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不提这两人都是金丹境界,便是练气期,常人也不可能近得了身。 凡人杀修士?这比天方夜谭还叫人难以置信! 关丁安皱起眉头,似有怀疑地看向温玉:“好歹是同门,师姐你这般编排与人,有何居心?师姐若是知道两位师兄的下落,千万不要隐瞒才是。” 温玉狠狠瞪着他,呼吸急促起伏,眼眶微微泛红:“我骗你有甚么好处?!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连我也一身灵力被封,使不出术决,还差点被……” 他们是受宗门之命前来接应她的,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欺瞒的必要。 容瑟玉白的脸庞微微发白:“你的灵力……” 莫非重来一世,他仍旧救不了温玉? “低阶封印,不难解开,师兄不用担心。”温玉宽慰道:“幸亏师兄来得及时,若是等他们捣碎我的丹元,怕是就无可挽回了。” 容瑟紧绷的身体轻不可察地放松下来,在心底里微微送出一口气。 “她说的……是真的。”一直安静站在众人之外的男人忽然开口:“铜元镇在……你们到来之前……就没有一个活人了。” “胡说八道!”关丁安不信,回呛他:“你不是还活着么?” 男人摇摇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容瑟:“我不是……铜元镇的人。” 想到初入铜元镇见到的几个行人,容瑟眸光微起波澜。 关丁安一时语塞,身旁的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适可而止。 关丁安捏紧拳头,愤愤地扭过脑袋,眼不见为净。 弟子微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容瑟:“师兄,是什么法子,大可直接说出来。” 容瑟头也不回:“出去引铜元镇的所有人过来。” 弟子神情莫名:“引来作甚?” 容瑟掀起眼皮冷淡地撇了他一眼,淡粉的薄唇轻启:“坑杀。” …… 一行人浑浑噩噩从井里出来,关丁安等人才回过神来。 关丁安两侧腮肉抖动,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好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疯子。” 连坑杀这等残忍的杀人之法都想得出来,容瑟简直不像是修士! 温玉拢紧披风,气愤的剁脚:“你们懂什么?不杀光魔傀,势必会殃及其周边的百姓,甚至整个人间,大师兄是为民除害!如若不然,你说说,你有什么其他的好法子?” 关丁安第一次遇到魔傀,哪里说得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深井,身后似有洪水猛兽追击,拔腿跑开。 其余人对视一眼,也快速离开。 “孬种!”温玉冷哼,抬步跟上去。 没注意到,被他们带出井的男人一动不动立在井边,直勾勾盯着井底。 铜元镇的百姓全是凡人,哪怕变成魔傀,攻击力也并不高。 关丁安一行人很轻松制服,统统丢进井中。 “大师兄,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温玉抓过关丁安的传音石,给容瑟传音。 容瑟回道:“离远些。” ……没了? 温玉愣了一愣,连连应声,拉着伫立的男人退出院落。 容瑟收起传音石,剑尖朝下,一步步走向池潭,雪白衣角划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手腕翻转,横平剑刃,划破手掌心。 刹那之间,腥甜的血腥气从他身上弥漫开去。 池潭里挣扎的几人顿时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挣扎的姿态,面目狰狞地僵立在池潭里,纷纷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脖颈转向容瑟。 黑不透光的眼睛明明看不清任何情绪,却无端让容瑟联想到某种潮湿阴暗的穴居生物,贪婪黏‖腻得叫人头皮发麻。 容瑟不适地凝了下眉,调动体内的灵力点剑而起,带血的锋刃在空中划出虚幻的剑影,闪电般刺穿几人的胸膛! 剑上的血浸润衣服,沾上皮肤,几人的胸膛立即灼烧开一个肉‖洞。 几人还没来得及扑上容瑟,便直挺挺倒进池潭里,不再动弹。 血池水波一圈圈荡开,容瑟眼睫垂着,浓黑长睫覆下时落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他扫了眼鲜血淋漓的手掌,抬手在剑刃上又抹了一下,依葫芦画瓢,走向通道。 不消半刻钟,他一路从洞府,杀到通道尽头,封困洞府中的魔气也随着他往外冲。 在外面的温玉听到从井底传出剧烈的罡风声,神色一变,正要传音问容瑟发生了什么事,井口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冲天的魔气从井中喷薄而出,掀翻院落的屋顶! 大地亦是一阵震晃,温玉身形不稳,往后退几步,待井口的动静平静下来,她忙不迭地冲进院中。 “大师……” “兄”字尚含在喉咙口,一阵冲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房中一片狼藉,深井被夷为平地,容瑟半跪平地之上,寒云剑直插‖进地面,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飘浮。 下一刻,他长眉蹙了蹙,俯下‖身咳嗽起来,暗红色血液顺着唇角缓缓流下。 “大师兄?!”温玉惊慌跑过去,伸手要扶起容瑟。 容瑟抬起手阻挡她的靠近,白皙的掌心血迹斑斑,一道深深的伤口横切过整个手掌,看得人触目惊心。 “……你的手。”温玉捂住嘴巴,眼中泪光涟漪。 “不碍事。”他哑着声音说道,比刚才的音色更加低沉:“脏,别过来。” 容瑟缓缓站起来,雪白的脸色又白一分,就连唇色也有些苍白。 温玉看得好气又好笑:“大师兄,我没那么讲究。且比论起脏,不该是我见不得人么?” 容瑟抽出寒云剑,剑身发出钝钝的破空声,没入剑鞘之中。 “男女有别,规矩不可逾越。” 何况在修真界伦理纲常比之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能让温玉的名节受损。 温玉无奈扶额,她的这个大师兄为人清正,哪哪儿都好,就是太过恪守规矩了些。 熟知容瑟的性子,温玉不再勉强,打量着填为平地的井,丝毫看不出下面埋藏近百具尸体。 她指指铜元镇上空:“这些魔气怎么办?” 魔气具有侵蚀性,若是放之不管扩散开去,后果不堪设想。 容瑟取出季云宗特有的信号弹,曲指拉掉索头,直射入高空。 “摇人。” 9 时云【修】 绚丽的信号弹直冲云霄,炸裂开夺目的光芒,暮色尽敛的天空霎时间亮如白昼。 容瑟玉似的脸庞苍白如雪,他抬起长指拂去唇边的血痕,眼角下干凝的血水,仿若长在细腻皮肉上一点嫣红的小痣,夺人心魄。 温玉呼吸微微一滞,总觉得,大师兄与往常有一些不一样。 可具体不同在何处,她又说不上来。 “你身上的封印要怎么解?”温玉回过神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容瑟侧着脸,姣好的眉山微蹙,眼中流淌着浅浅的担忧。 温玉心头一暖,摇摇头:“需要修为比我高的人以强大的灵力冲开。” 后半句温玉没说出来,但容瑟知道她的意思:以他的修为做不到。 在场的弟子,无一人能做到。 容瑟沉默地垂下眼,深井之下,黑色烟雾似的魔气渗透松散的泥土袅袅上升,源源不断汇聚到天空。 不消半刻钟,院落上空就凝聚出一团巨大的魔气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温玉忧心忡忡地观察了一会儿:“从季云宗到铜元镇,御剑飞行至少也要两炷香,在宗门的人来之前,最好是暂时封制住魔气。可惜,我的灵力施展不出来。” 容瑟袖中的手指颤了一下,垂眸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出院落。 方向着院落周边的篱笆走出两三步,又停了下来。 他轻掀眼皮,冷漠地瞥了一眼挡在面前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宽大的背脊微弯,乱发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容瑟淌血的手掌。 “你在……流血。”他说。 宛如沉潭般死寂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转瞬又消失无踪,快得好似错觉。 容瑟眸色冰冷漠然,声音没有半点情绪:“让开。” 男人仰起头颅,他双腿关节错位,腿脚弯曲,亦比容瑟稍高一小截。 男人平静地和容瑟对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在容瑟耐心将要告罄之际,才垂下眼睛,侧过身让路。 等容瑟擦身而过,他亦步亦趋跟上去,眼神一动不动定在容瑟的手上,无波澜的黑眸倒映出一片血红。 容瑟五指不自在地蜷了一下,不理会身后跟着的大尾巴,从篱笆围栏中抽出几根细长的枯木,又俯身捡起几颗地上的碎石子。 跟出来的温玉不明所以地问道:“大师兄,你捡这些做什么?” “布阵。”容瑟环佩相撞般的清冷嗓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虚浮,吐息之间,血腥气浮动。 容瑟身形微顿,硬压下喉头的腥甜。 温玉没注意到,满脸疑惑地问道:“师兄还懂阵法?” 她怎么不知道? “略知一二。”容瑟语气淡淡地陈述,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浸了墨,看不到底。 前世他的修炼久不见有所长,连累望宁的名声跟着受损,心中自责万分,便研习了阵法,以弥补他在修为上的不足。 季云宗藏书阁藏书万千,容瑟看过大部分关于阵法的书,他不知他的阵法修习得如何,但他前世修为尽失,正是靠着阵法在仙门百家的追杀中一次次死里逃生。 容瑟拿着石子与枯木进入院落,在井口位置插上枯木,又走出院落,在四周走走停停,或是放置石子,或是安插枯木。 看似随意,却处处都有讲究。 男人至始至终都跟着容瑟,深黑的眸子注视着容瑟玉白纤长的两指并拢,凝聚灵力至指尖,注入到井口出的枯木上。 顷刻之间,以枯木为中心点,银白的灵力闪电似的蹿向院外放置了石子和枯木的地方,又逐渐升至上空,汇聚成一个亮点。 亮点再以圆弧状往下扩散,很快,一层若有若无的透明屏障将整个院落包围起来,在院落上空翻腾滚动的魔气,也尽数被封锁在阵法里。 温玉不会阵法,但她见过邵岩施展数次,看得懂一些皮毛。 喜色不由漫上眉梢,温玉欢呼雀跃:“阵法成了!” 容瑟轻轻应一声,浓密的睫羽微微颤了颤,又难以遏制地溢出几声咳嗽,嘴角处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下巴淌落胸前,将衣襟浸润得一片猩红。 男人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踉跄的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想抚拍他的背。 容瑟略略偏身躲了过去,男人的指尖仅触及碰到几缕凉水般的青丝。 男人僵立在原地,顿在空中的手缓缓垂下,紧握成拳。 容瑟捂住嘴巴,白皙额头冷汗涔涔,意识一片混沌,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身体无力支撑,软倒在地上,好似被打碎的美玉。 温玉吓得惊呼,脸上的喜悦消散了个干净,下意识摸向腰间,要从储物空间里取出归元丹给容瑟,却摸了一个空。 这才想起来她身上的东西被魔傀洗劫一空,连邵岩在拜师大会上送她的灵剑也一并不见踪影。 温玉咬咬唇,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师兄,你身上有带灵丹吗?” 容瑟纤长的睫毛抖动,像是蝴蝶振动脆弱的翅羽。 他惨白着一张脸,脸色透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如墨的发丝滑落额前,被沁出的汗水浸湿。 冷淡至极的嗓音,因着丹田里蔓延开的绵延不绝的疼痛,带着点虚弱的嘶哑:“不过是灵力枯竭,调息调息即可。” 容瑟瞥了一眼血迹斑斑的衣裳,平了平错乱的气息,撑着手坐起身来。 墨发滑落单薄肩背,白衣之下的身形清瘦修长,哪怕满身血污,亦是玉骨风姿,清冷出尘。 对。 容瑟不过是炼气期的修为,连筑基都不是,先是坑杀魔傀,后是以灵力布阵,体内留存的那点灵力哪经得起这般消耗。 温玉眼眶又泛起了微红,都怪她多嘴,事事都要大师兄出手。 温玉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头:“师兄你调息着罢,我帮你守着。” 容瑟黑鸦鸦的羽睫柔软地压下来,在玉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不急这一时。” 他现在体内一丝灵力也无,一时半刻的调息不起作用。 院落内外,一时寂静无声。 约摸两炷香过去,院落外终于传来剑矢破空之声,几道银白亮光划过虚空,悬停在院落上空。 温玉探头看去,是几个御剑的季云宗弟子,在最前方的长者,一身宽大白袍迎风猎猎,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 “师父!”温玉眉开眼笑,小跑出院。 邵岩板着脸呵斥:“进去!” 温玉指尖讪讪地挠挠脸颊,灰溜溜退回院落:“师父好凶。” 容瑟眸里闪过一抹讶异,居然是邵岩亲自来接应。 邵岩是分神期大能,有他出手,铜元镇的魔气不是问题。 容瑟不过一两个吐息,压在院落上空的魔气就净化了个干净,整个院落也亮堂了几分。 温玉朝着邵岩飞奔而去,容瑟丹田有如烈火灼烧,慢一步走出去,拨开一处布阵放的小石子。 笼罩在院落的屏障,霎时间潮消水退,不留痕迹。 “胡闹。”邵岩嘴上呵斥着,却没有阻止温玉扑进他怀里。 慈和的目光在温玉身上上下打量,见她没受什么伤,又故意板正着脸庞轻声呵斥:“还有人在,莫要耍小性子。” 温玉歪着身去瞧与邵岩同行的弟子,嘻嘻一笑,端正站好,笑意盈盈地向几个人打招呼。 这几人都是邵岩名下的弟子,对温玉颇为喜爱,纷纷含笑回应。 邵岩精目扫过她破烂的袖摆,眉毛折痕快要能打结:“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 温玉不敢隐瞒,事无巨细的交代前因后果:“也不知铜元镇有什么值得魔族大费周章。” “后面的事自有为师去查,你且先回宗门。”邵岩替她冲开封印,不甚在意道:“至于法器丹药,乃是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过段时日为师为你找新的。” 能对弟子放任到此等地步,可见邵岩对温玉有多纵容,放在整个季云宗,亦是独一份。 温玉眉开眼笑:“谢谢师父!为大师兄也备一份!” “他哪里轮得到你操心。”邵岩语气无奈,侧眼看向容瑟,难得对他和颜悦色一次:“你过来。” 容瑟丢开手中的小石子,从善如流走到邵岩跟前。 人还未站定,邵岩电闪般伸出手,捉住他仿若美玉一般的手腕,两指不偏不倚按压在他的命脉上。 容瑟身体本能一僵,手臂僵直良久没有动作。 邵岩状似未觉,瞟了一下他血迹斑斑的手,两炷香过去,掌心的血早已经止住,切面的表皮微微翻起,触之惊心。 “强行催动灵力,以致丹田干涸,气血也有些亏虚。” 言罢,他调动灵力至指尖,输送给容瑟。 雄浑醇厚的灵力一进入体内,容瑟的丹田如大旱逢甘霖,纠缠不止的绵痛消退下去。 “多谢长老。”容瑟行礼致谢。 邵岩摆摆手:“当是谢你救了玉儿。张青山、林戈以及魔傀之事,回到宗门我自会向宗主与仙尊解释,你尽可安心调息。” 容瑟双手骤然绷紧,掌心伤口绷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纤薄的唇瓣微微开启,好半晌才吐露出来一点气音:“仙……师尊?” “信号弹动静太大,惊动仙尊,提前出关。”邵岩没注意到他称呼的差异,扬起眉毛:“怎么,高兴傻了?” 高兴? 容瑟半阖下眼睫,品咂着心中翻涌的种种情绪,没有一种与高兴有关。 “不必心急,回到宗门,你自会见到仙尊……他是?” 邵岩不经意扫到容瑟后方,瞳孔微微扩张,闪烁过一缕含义不明的光芒。 男人垂着头,浑身脏乱不堪,埋在阴影下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容瑟的手,明显没有半点修为,可周身却飘着一层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白蒙蒙的灵气。 这般景象,只会出现在无修行灵根,修仙资质却极高的人身上。 邵岩修行百余年,仅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灵气。 一则是望宁仙尊。 一则是容瑟,初入季云宗之时,其周身萦绕的灵气可与仙尊比肩,但在后续的十几年里,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淡,如今已是几近于无。 这个凡间男子,是第三个。 “时云,铜元镇里浪迹的乞丐。”温玉接过话:“听说一直被镇上的人驱赶欺负,怪可怜的。” 这等资质丢弃在人间,不免可惜。 邵岩沉吟着抚了抚花白的胡子,说出句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话:“你可愿进季云宗?” 男人专注地盯着容瑟的手,似乎在外人眼中趋之若鹜的季云宗,还不如容瑟的手来得吸引。 邵岩以拳抵唇,低咳两声,指着容瑟,循循善诱道:“你要是进季云宗,我可以让你跟着他。” 上一刻毫无反应的男人,猛地抬起了头。 10 变化 夜幕低垂,天空寂然无云,四周弥漫着浅淡的薄雾,零碎星子点缀天幕。 粘稠血液滑落指尖,丝丝缕缕麻痒窜上皮肉,容瑟回过神来,姣好的眉尖微蹙。 邵岩收弟子便收弟子,扯上他作甚? 温玉不甚赞同:“师父,这不合规矩吧?” 季云宗收弟子,千百年来自有一套定法,新一届弟子的入门试炼才结束,若要再收新弟子,需上报宗门登记名册,等上两年。 时云可怜归可怜,但规定不能坏。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不过是与你师兄同住一处罢。” 看样子,邵岩是铁了心要收时云。 前一刻才受了恩惠,容瑟心头便是觉得不妥,也说不推阻之话来。 在院落休整半炷香,容瑟带着温玉、关丁安等人先行离开铜元镇。 容瑟灵力殆尽,无法御剑飞行,一行人走走停停,回到季云宗,正当翌日天方破晓。 云雀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高啭着歌喉,遥远天边的几颗孤星渐渐隐没,东方天际泛出一抹亮白,天色越来越明。 周边一株株树木无序排列,树种混杂,树冠疯长,树影投落在通往主殿的石阶之上。 容瑟目光不经意拂过石阶尽头,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师兄,有什么不对吗?”温玉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容瑟长睫覆下,遮住眼中的情绪,掩在袖下的修长手指寸寸握紧。 正当此时,上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他顺着看过去,面容妩媚的少女出现在石阶尽头,莲步轻踩地面,春燕一般朝着他迎了上来。 身段纤细柔软,一身蓝色锦绣纱衣,肤白胜雪,秋水翦瞳似两泓清水,顾盼之际,愈显楚楚动人。 “哥。”少女停在容瑟面前,白生生的玉臂去拉容瑟的袖摆,娇柔嗓音似裹了蜜糖,眼角眉梢堆满对兄长的依赖:“能不能带我去见仙尊?” “仙尊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在季云宗这些年,承蒙仙尊照拂,我做了个剑穗,想赠与仙尊,聊表谢意,但主殿的剑侍不让我进。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任何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兄妹俩感情极好。 容瑟与容锦感情确实不错,至少前世在容瑟眼中,容锦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容锦非是容瑟的亲生妹妹,乃是在容瑟五岁之时,容父容母从奴隶场赎出来的。 容锦长得乖巧,性子亦恭顺,怜她身世可怜,容父取锦字为名,愿她余生锦绣,安乐无忧。 容父容母临终前叮嘱他要照顾好容锦,为她寻一个好去处,容瑟一直谨记在心,季云宗破例收他之时,他提出必须要容锦跟着。 但容锦没有灵根,季云宗予她一处容身之所,却没有任何名分。 担心她胡思乱想,容瑟尽量顾全她的想法,月例发放他亦会分她一份。 整整十六年,容瑟尽他所能,庇护着她,宗门里关于他的流言传得多难听,他都没让容锦受到一丝波及。 可前世他被逐出师门,容锦跟着季云宗的人找到他,却亲手喂他吃下毁去灵识的丹药。 “别怪我,哥哥,我想留在季云宗。”容锦泪眼婆娑,温柔哽咽的语调说出甜蜜的毒药:“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灵识是修行者最后一道保护屏障,若是被毁,修行者五识尽消,与痴子无异。 连做个正常人,都是痴心妄想。 容锦时常缠着他问修行之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容瑟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如羊脂玉般的肌肤苍白如纸,他侧身退半步,要避开容锦的亲密,温玉先一步跨过来。 “逼逼叨叨有完没完?没看到师兄受伤了么?”温玉不耐烦地拍开容锦的手臂,话里话外明晃晃的厌恶之意,一点不遮掩。 容锦手指猛地攥紧,手中漂亮的剑穗一下子被捏变了形,音量不自觉拔高两分:“受伤?!” 她眼神尖利,五官微微扭曲,不复前一刻的娇媚,好似容瑟受伤是什么不可原谅之事,眼里的责备、紧张几乎要溢出来。 温玉莫名其妙:“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容锦呼吸一滞,连忙低下头,眼眶蹿上一圈红,不知所措地绞着袖角:“我、我不是有意,我只是太担心哥。” 她贝齿咬着下唇,眼角忐忑地瞄向容瑟,尾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哥,你的修为……?” 容瑟薄如蝉翼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他忽然想起来,容锦对他的修为尤为看重,但凡他受一点伤,或是灵力有受损,容锦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并想尽办法助他调理恢复,不求任何回报。 正是因此,容瑟从未想过会是容锦向他递上死亡的刀。 温玉心头火大,气的冷笑:“开口修为,闭口仙尊,你怎么不关心师兄的伤势严不严重?” 容锦似被刺到,眼睛又红了一些,几近落下泪来:“我没有……自哥哥下山,我日日守在山门口等,哪里知道……” 温玉懒得听她辩解,摆手截断她后面的话:“你出来是接人,还是想让师兄帮你送东西,你心知肚明。能不能别挡路?” 披星戴月的赶路,温玉脑子涨得发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陪容锦损耗,语气不受控制的有些冲。 容锦泪眼盈盈:“哥,你相信我。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呢?” 她求助般地转向容瑟,等待着容瑟如往常一样站出来为她打圆场。 却不料想,容瑟看也没看她一眼,流水似的袖摆迎风招晃,一步不缓地从她身侧擦过。 容锦脸上表情立时一僵,难以置信的愣在当场,怎么会? 温玉同样愣了一下,小跑着追上容瑟,怔望着他姝丽如仙的侧颜:“师兄你不帮容锦?” 以往这种时候,容瑟不都要温声细语劝慰容锦,想办法满足她的要求么? 借着容瑟的手,容锦不知送了多少物什给仙尊,要不是看她眼神坦荡,指不定会以为她对仙尊怀揣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 容瑟清冷调子如流泉潺动:“你的话可有说错?” 温玉自认没说错。 她不喜欢容锦,打从第一眼就不喜欢。 可容锦是容瑟的妹妹,容瑟当成宝贝珠子在疼,看在容瑟的面上,她经常多处忍让。 这还是第一次,容瑟放任容锦不管。 温玉高兴得要原地跳起来,下一刻,见容瑟头也不回地从主殿外走过,面上又流露出几分惊愕来:“师兄不进去见仙尊吗?” 宗门上下谁不知容瑟仰慕仙尊,不论容瑟有多忙,在做什么,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都是去面见仙尊。 十几年风雨无阻,一次不曾落下。 哪怕没什么正事,也会留在仙尊身边,端茶倒水,寸步不离,直至仙尊下一次闭关。 “师尊若是有事,自会召见。”邵岩嘱咐过,后事交予他处理,容瑟自不会去主殿惹一身腥。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温玉迷迷糊糊跟在容瑟身后,等反应过来,人已到聚云峰下。 温玉又是一愣,大师兄特意送她回峰? …… 从聚云峰出来,容瑟转身回青竹小院。 竹影葱郁,纵横交错。 踏门而入之时,他微侧过头,玉白面庞在熹微天光中晕着莹润的光泽:“你的住处在隔壁,房内的东西自行取用,不必过问于我。” 时云黑漆漆的眼珠子极缓慢地转动两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间,眼神又落回到容瑟身上。 整个人一动不动,身躯嶙峋却高大异常,宛如伫立在容瑟房门前的守门神。 容瑟没理会他,抬手关上房门,指尖抚过手腕,一宿过去,他体内的灵力没有恢复半分。 容瑟盘腿坐到木板之上调息,周身清雅竹香混杂淡淡的血腥气。 再度睁眼,已是过去一炷香。 青蓝色苍穹之上,云海翻腾,若云似雾,万道霞光洒落而下,在青竹小院投落重重的云影。 容瑟的丹田里仍旧一丝灵力也无。 看来,要恢复灵力,比他想象中要难。 小院四下悄然,一墙之隔水声涟涟,听响动时云似在沐浴。 容瑟心头一动,垂眸扫了眼沾血的袖摆,他体内无半点灵力,连最简单的清尘诀也施展不出来。 他也该洗一洗。 容瑟从柜中取出一套衣裳,前往后山的一处灵泉。 灵泉水引自后山天然的活温泉水,白雾缭绕,经久不散。水中蕴含的大量灵气,可助修士疗伤,恢复灵力。 容瑟立在灵泉边,修长的手指停留在腰间,银白色的丝绦绕着他白玉似的手指缠绕一圈,手指微微用力,解开腰间系着的丝绦,劲瘦的腰身顿时被松散的外袍藏住。 容瑟脱下外袍,掷在地上,身着着单衣,踏入灵泉之中。 哗啦—— 水波动荡,波纹一圈圈漾开,单薄里衣浸湿泉水,紧贴在容瑟几乎透明的皮肤上。 他一步步走到灵泉中央,身后如墨的长发随波摇晃,似一株株缠绕的海藻。 白雾凝成小水珠,沾染上他纤长的睫羽,眼角下泛起丝丝浅红,柔和了他清冷如画的眉眼。 在蒸腾的白色雾气间,愈显眉目写意,姝丽到惊人心魄。 无意走到灵泉后方的宣木面无表情,清澈的瞳眸却是一点点转深,黑沉一片。 “倒是长了副好皮相。” 低沉喑哑的呢喃,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水流声中,容瑟一无所觉,没有灵力在身,他的五识敏锐度下降了许多。 他拢过湿淋淋的长发拧了两下,换上带来的衣服,离开后山。 待他的身影消失,宣木从灵泉后面走出来,盯着水波未止的水面,蹲下‖身来,伸手探进水中。 手腕来回搅动几回,又抽回手,举到鼻端闻嗅。 青竹气息一点点盈散,清香的,淡淡的。 不知为何,宣木闻着,比之前浓了一些,有些……勾人。 …… 容瑟回到小院,时云已等候在他的房门前。 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乱糟糟覆在脸上,露出一点惨白的下巴。 脏乱的衣衫用水洗了一遍,又穿回身上,不停往下淌着水。 容瑟看向他的脚下,已经汇成了一滩小水洼。 时云却没觉得他有哪里不对,挪动两条不自然歪折的腿,一瘸一拐走向容瑟,走一步骨骼关节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从铜元镇到季云宗,几千里路一言不吭,似完全感受不到痛一般,可见心性超出常人的坚韧。 可惜,邵岩非是不知轻重之人,断不会主动触犯宗规,时云入了季云宗,也不过是纳入洒扫庭除之列,连外门弟子都不算。 容瑟一时分不清,时云在季云宗和在铜元镇哪个好一点。 容瑟错身进入房间,从衣柜中取出一套新衣服:“换下来。” 时云看了看容瑟,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衣服,湿润的粗大喉结滚动了下,没有动作。 “我有。”他艰难地吐字,抬了抬手臂,想示意容瑟看他的衣服。 本就难以蔽体的衣服,在水重拉扯下,嘶拉一声从领口处裂开,露出大片古铜色肌肤。 容瑟微微一愣,尚未来得及开口,门口处便响起一声破音的惊呼:“哥!你们……” 容锦捂着眼睛,躁得面皮通红。 容瑟目光掠过她,落到后侧方内外交接之地,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男人一半的身体隐匿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倾洒的阳光照亮,渐盛的日光镀照上他纤尘不染的白衣,晕染开一片刺眼的白。 容瑟下意识眯了下眼。 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男人平静的垂眸对上他的眼睛,割裂成明暗两半的俊美无俦脸庞显露了出来。 淡漠冰冷的眼中毫无情绪,犹如神祇站在高处俯视着微不足道的众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容瑟黑曜石般的瞳眸一颤。 是他的师尊,望宁仙尊。 11 归属【修】 容瑟仿佛又回到他修为被废的那一天。 他紧紧地蜡缩着瘦削的身体,瘫软伏倒在地上,发丝粘黏稠腻鲜血与冷汗,狼狈的贴在脸颊上。 丹田里犹如被生生撕裂,又往里撒了一些盐,按着锋利的尖针扎进去,用锤子不断地敲打着嵌入。 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眼睛逐渐失去光彩,恍惚的仰视着男人高不可攀的面容。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什么是难以入眼的垃圾。 “……” 容瑟白玉似的脸霎时微微发白,掩在袖下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脑中又开始出现前世修为废除时的眩晕。 丹田深处也似乎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从里至外都泛出无法忍受的疼痛,撕扯着腰腹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阵阵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 容瑟托着衣服的手猛地攥紧,绷直的指节根根泛白,左手无意识张开,去抓敞开的深檀木柜扇,像是溺水的游人,去抓漂浮的浮木。 时云顾不上合拢衣襟,高大的身躯跨前一步,沾着水汽的手臂横着支过去。 容瑟白玉修长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他手臂上,触感温凉,如挨上一坯寒冰。 时云浑身骤然紧绷,裸露的宽大肩背骨骼剧烈紧缩战栗,肌肉坚硬如铁。 他深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容瑟近在咫尺的脸庞,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逐渐变得粗沉。 身上摇摇欲坠的衣服从领口滑落臂弯,整个上半身几近全露。 “啊——” 容锦又是一阵惊呼,脸蛋红的几近滴出血来,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男子,也未免孟浪了些。 她眼波羞怯地流转,不经意瞥到时云的后背,眼眸瞬间睁大,颤声捂着唇:“他怎么会……?” 时云宽阔的背上淤青遍布、伤痕纵横,大多数伤口更是深可见骨,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看得人头皮发麻。 完全不像是寻常人该有的。 容瑟紧抿唇瓣,按捺下身体内的不适,收回搭在时云臂上的手,复往前递了递右手上的衣服。 意思不言而喻。 男女有别,在女子面前袒露胸膛,终归是不太好。 时云沉默地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抬手接了过去,顺着容瑟手指的方向退出去。 随着走动,腰背的皮肉支棱拉直,斑驳的伤痕愈显骇人。 骨骼错位的扭曲双腿,滑稽又可怜。 途经过望宁的身边,他步子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原本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来,藏在湿发下的眼睛如同野兽般的凶狠地射向望宁。 好似随时要扑上去,将望宁撕成碎片。 望宁眼皮微掀,幽黑深邃的瞳仁,沉沉浅浅,犹如夜幕下波涛涌动的海面,有种盛气逼人的压迫感。 眼中含着的浮冰迅速地凝聚,冰冷的视线扫视过时云全身上下,宛如时云是肮脏的垃圾、阴沟里的老鼠。 “哥,他是谁啊?”容锦轻柔着嗓子问道,眼底滑过一抹无人察觉的隐晦嫌弃。 翻涌不止的反恶反复膨胀,容瑟额头冒出虚汗,纤长的眼睫低下来,眼尾轻轻颤动,眼角晕出一圈勾人的红意来。 “邵岩长老新收的弟子。”他微张开嘴唇,艰难地呼吸,瞳孔有些涣散。 表面之上却没显露出多少异样来,长身玉立在衣柜前,柜扇遮挡住他小片白皙的侧脸。 大长老收的弟子,不该安排在聚云峰么,怎么在她哥的小院? 容锦心头疑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看见容瑟湿发散落,忙凑上前去,要帮忙擦拭。 担忧心急的模样像个十足十的好妹妹,好似在山门口发生的矛盾不曾存在过一般。 “不必麻烦。”容瑟侧了侧身,从柜扇后走出来,稍抬手臂,阻拦她靠近。 鸦羽般的睫毛微微低垂,修长的颈部线条隐入里衣内侧,如绸缎般的发丝服帖地垂落在脸侧,发梢滴落的水珠浸润领口,晕湿一片衣襟。 隐约可见薄衣之下,白皙似玉的胸膛,薄瘦雪白的肩背也若隐若现。 这是容瑟第二次拒绝她了。 容瑟向来事事顺着她,依着她,对她有求必应,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容锦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知名的不安,面皮一僵,脸上的表情几乎快维持不住。 她眼角小心地瞄了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望宁:“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哥受伤……” “有事么?”容瑟打断她的话,眸色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令人不敢直视,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心底隐藏的腌臜。 容锦慌乱低下头,无措地咬了咬唇瓣,声若细蚊,一副惹人生怜的模样:“我不放心你的伤,想来看看,托颜师姐进主殿找到仙尊,带我进来……” 庭霜院四周布满结界和阵法,她没有身份令牌,没有人带根本进不来。 颜离山趁颜昭昭养伤,调走宣木,想断了她的念想。颜昭昭得知,拖着伤躯和他闹。 容瑟去铜元镇的这段时间,颜昭昭没少往主殿跑,蹲守她不是什么难事。 望宁居然会答应这等小事? 容瑟长长的睫毛如蝴蝶一样颤抖,讶异地侧眸看向阴暗交错之处。 望宁站在檐下,外间日头又盛了几分,炙白光线照在他周身,折射出几分的晦暗和幽冷来。 容瑟略别过脸去,丹田里又是一阵抽搐绞痛,仿佛是数以千计的小虫,在身体内一点点咬噬。 他呼吸错乱一瞬,深吸口气淡淡启唇,嗓音如环佩清冷动听:“弟子无碍,多谢师尊挂念。” 望宁由上至下看着他,密长尾睫半遮住深邃狭长的眼,在如雕刻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容瑟被看得不自在之际,他不带什么语义的“嗯”一声,声音无一分起伏,背身离去。 萦绕在青竹小院中,长期身居高位之人与生俱来的迫人威仪,也一并淡去。 容瑟扶住木床沿,长舒出一口气,压根没有察觉到,自从望宁出现,他的心跳没有如前世一般失掉一拍频率。 心湖平稳,波澜不惊,没有泛起一点不该有的涟漪。 反倒是条件反射的惊怕、恐惧占据主导,仿若对他而言,望宁是什么令他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容锦捏紧手中的剑穗,犹疑地看了看容瑟,移动莲步,转身快步追上望宁。 “仙尊。”容锦娇柔喊住他,紧张地仰起脸望着他高大的背影。 乌发红唇,湿润的眼眸中盛满潋滟水光,皮肤光滑白嫩,腰肢比柳枝还要柔弱三分,一动一作皆如妖魅般摄人心魄。 她虔诚地双手递上剑穗:“十四年前多谢仙尊的救命之恩,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是容锦唯一能拿出手的了,望仙尊不吝收下,以全容锦感激之情。” 望宁背对着她,闻言微侧过脸,毫无情绪的眼神缓缓压下,落到她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全身血液骤然凝固,容锦面上血色顷刻消退了个干净,变得惨白如纸。 — 容瑟对院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闭着眼缓了缓,等脑中的眩晕感稍稍褪去,他眼前罩下一道灰暗的阴影。 时云穿着他选的衣服,一瘸一拐走到他跟前,腰间白色丝绦坠拖至地面,拉了长长的一路。 同色的里衣松松垮垮散开,领口下敞至腰腹,露出大片胸膛。袖口与裤脚各短出一截,瞧着颇为不伦不类。 容瑟沉默一会儿:“不会穿?” 时云摇摇头,下一刻又点点头,微干的发丝尾端发着点自然的卷儿。 “……”这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重生以来,容瑟第一次感觉到头疼。 但邵岩已经将人托付给他,他又不能放任不管——至少在完好交还给邵岩之前,不能不管。 容瑟在心里认命地微叹口气,指尖挑起垂地的丝绦,一点点教他:“这是系在腰间,作束腰之用。” 时云盯着他的手指,浸泡过灵泉,他手上凝固的血污洗净,掌心的伤口周边冒着点肉粉,横在细腻的掌肉,像是卧了一枝春日桃花。 好看得紧。 时云大概真的是首次穿这样的衣服,学的有些笨拙,容瑟教了三四遍,才勉强穿正确。 但袖口和裤脚仍旧短了一截。 “……”容瑟取出传音石,传音给外门掌事的弟子,让其备两套大号的衣物,他等会儿过去取。 放下传音石,容瑟又看着时云凌乱的头发:“会梳发么?” 时云略低着头和他平视,没动。 ……看来是不会。 容瑟从袖中探出一段美玉无瑕的手腕,拨开他覆在面帘的发丝,手指微微一顿。 发帘之下,是一张轮廓利落的英挺脸庞。 剑眉粗黑,鼻梁很高,睫毛不算很长却十分浓密,右眼下的脸廓处有一道很深的疤,深黑色的眼眸蕴藏着锐利的野性。 像是原始森林里未开化的兽类,在里面看不到一丝人性的柔和。 “大师兄。”外门掌事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传音石中传出来:“衣物已备好。” 掌事是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修为卡在练气初期,资质不算好,但处事圆滑事故,在外门颇得人心,哪怕他心里看不上容瑟,表上的礼度也挑不出错处。 容瑟回过神来,缩回停在半空的手腕,转身去往外门。 — 望宁转眼回到庭霜院。 白云漂浮,院中白梅花瓣朵朵落下,铺开一地的白,与玉石地板融为一色,相得益彰。 似落了一地的雪,为庭霜院又添几分孤高遗世。 他高坐主殿白玉座上,骨节分明的长指略微曲折,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清缓的敲击声,落在封闭的环境中,尤为清晰,莫名令人经弦紧绷。 忽的,敲击声一顿,一张画着符文的明黄传音符出现在他养尊处优的指间。 望宁平淡开口:“颜离山,邵岩新收的弟子,下归容瑟。” 12 灵川秘境【上】 季云宗等级森严,内外门的差距隔如天堑。 外门弟子除去一日一个时辰的修炼,其余时间与杂洒弟子没什么区别。 吴义康肩挑两担泔水,从正堂角门走出来,后背投映近一道阴影,一股大力忽然朝他的肩膀撞击过来。 吴义康身体一晃,两泔水桶脱手而出,砸到地面上,咕噜噜倾倒,四溅一地。 黏腻的泔水溅湿他的鞋面、裤脚,浓烈的腥臭味四散开来,引起一阵阵生理性恶心。 吴义康面无表情地单手撑在地上,稳住下倒的身形,直身站起来,眼睛倏然一抬,凌厉的扫向身后。 眼神阴黑沉沉,又凶又狠,罪魁祸首得意扬扬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你……你要做什么?”王顺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在颤抖:“我、我可告诉你,我表哥是内门弟子,你要是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 吴义康面无表情,冷冷地一字一顿:“你是指宁元义?” 季云宗年年招收新弟子,外门弟子参加入门试炼的名额不多,能进内门的人极少,两年前宁元义不知用何方法升进内门,外门人尽皆知。 内门弟子若是要摁死一个外门弟子,手段多的是。王顺仗着宁元义的名义,没少在外门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以为吴义康退缩害怕,王顺底气逐渐膨胀起来,胆子不由大了几分。 他挺挺胸膛,色厉内荏的冲吴义康嘲讽:“既然你知道我表哥是谁,以后遇到我就毕恭毕敬的当好一条听话的狗!地上的泔水给我用手擦干净,不许告诉掌事,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吴义康啐出一口唾沫,一个闪身到王顺面前,粗犷的嗓音如雷声震鸣:“好啊,我擦!” 他个头很高,身材强壮魁梧,贲张的古铜色肌肉几乎撑破外门弟子的粗布黑衫,裸露在外的胳膊线条流畅,紧绷得青筋可见,蕴藏着极强的爆发力。 一拳下来,王顺瘦弱的身子骨根本承受不住。 王顺心头惊骇:“你干什……!” 吴义康一双蒲扇似的大手抓住他的领口,掌上的泔水蹭到他的衣服上,拎小鸡崽似的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丢进泔水洼里。 嘭—— 脊背狠狠砸到地面,滔天的剧痛袭上神经,王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你疯了吗?!”泔水浓烈的气味冲进鼻腔,王顺连连作呕,惊惶高喊。 “不是你说的要擦地吗?”吴义康一脚踹在他腹部,用力踩上他的胸口,王顺顷刻成了个大型拖把,来来回回在泔水里滑扫:“我是在成全你。” 不,他说的才不是这个意思! 王顺涕泗横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让表哥杀了你!” “呸!宁元义算个什么东西?!两年前在入门试炼中害老子差点丢掉一条命,占着老子的名额上位,老子还没找他算账!” 吴义康脸上横肉鼓动,小腿筋肉绷紧,要再加些力道,余光瞥到正门口,咻地停了下来。 光影明暗切割的正梁下,白衣如雪的青年纤眉长睫,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墨染般的乌发披散肩背,几缕发丝从鬓边滑下,划过姝丽的眉眼,与脏乱污秽的外门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怒火攻心的吴义康,脑海里立时恢复一丝清明,沉默地收回脚上的力道。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王顺心惊担颤地顺着看过去,脸色骤然刷白,上下嘴唇发抖:“大、大师兄?” 宁元义常对他说内门的事,王顺自是认得容瑟。 内门弟子一向甚少涉足外门,容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发生的事,他又看到了多少? 顾不上多想,趁着吴义康出神,王顺抓住他的脚甩开,连滚带爬向青年跑过去,口中不断呼喊:“救救我,大师兄,救救我,他要杀了我!” 吴义康猝不及防被他挣开,倒退两步站定,凶狠的眼睛横向青年。 他就是季云宗首席大弟子? 外门弟子没有资格进入内门,吴义康从来没见过容瑟,但宗门里关于容瑟的种种流言,他听说的不在少数。 其人为人古板严苛,严格施行宗规,不留情面。在其眼皮子底下同门相残,不论谁对谁错,季云宗是不会留他了。 吴义康出自季云宗山下一处偏远的小山村,父母在他十三岁时亡故,他靠着替人做工赚取生活费,居无定所。 两年前误打误撞打开灵窍,拜入季云宗门下,本该在当年的入门试炼中夺魁,选入内门。 哪知被宁元义陷害,不仅被顶替试炼名额,还险些丧了命。 吴义康捏紧拳头,心里隐隐有些惋惜,不为不能留在季云宗,而是又要告别勉强平稳的生活。 毕竟除开王顺时不时作妖,季云宗算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地。 吴义康冷眼看着王顺颠倒是非,直挺挺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辩解,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座小山,平静地准备接受预料之中的结局。 却不想青年看也没看王顺一眼,缓步走到他面前,听不出情绪的动听调子响在他耳边:“掌事在何处?” 吴义康难得怔住,不惩罚他吗? 吴义康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又听青年道:“带路。” 不管宗门里关于容瑟的流言传的有多难听,他终归是内门弟子,地位比外门的他们不知高出多少。 吴义康按下心头的疑惑,躬下身躯:“是。” 外门楼阁密集,楼廊曲曲折折,吴义康按照路线引着去主堂,听着身后轻缓的脚步声,他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后侧的人。 青年骨相极佳,浓密的睫羽遮住他黑曜石似的眸子,垂在眼睑下方,勾勒着形状美好的眼尾。 流云纹白色纱衣一丝不苟,严严实实遮到脖颈,带着水汽的青丝流泻,在领口与肩背濡晕开两片洇湿。 ……在来外门之前,是在沐浴么? 吴义康眼神尖利,一眼就捕捉到了濡湿衣衫之下玉白的肤肉,胸腔里顿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崩裂开来,一向沉稳的心脏重重一跳,心头变得有些焦灼起来。 他曾在人间的富贵人家当佣工,见过塞外流商奉送而来的珍贵凝固牛乳。 这小片肌肤,比他看到的牛乳还要白上几分。 让人不由自主的幻想,这身白衣之下的其他皮肤,是不是一样这么白,那劲瘦细窄的腰肢,他是不是一手就能握住。 吴义康滚动喉结,瞬间呼吸都不太顺畅。 “大师兄。”温和恭敬的声音打断吴义康的遐想,他回头看去,掌事双手托着个包裹,从正堂里迎了出来。 “你下去吧。”容瑟侧眸淡淡说道,侧颜疏清如霜。 吴义康被他毫不留情挥退,心里也不恼怒,规矩地向掌事行了个礼,从善如流渐渐远去。 掌事脸上的笑意微敛,吴义康可是外门里的刺儿头,容瑟怎么会和他搅和在一起? — 容瑟没有在外门多逗留,取了衣物,就拎着回到青竹小院。 时云维持着他临走时的姿势,一动未动。 容瑟将包裹推至他的面前,淡声道:“去换上。” 时云看他一眼,什么都不问,抱着包裹要出去换。 “等一等。”容瑟忽的出声叫住他。 时云停下来,转过身直勾勾看着他,像是个绝对听从指令的仆从。 容瑟到嘴边的话微顿了下,垂眼看向他的下肢:“你的腿不矫正回来么?” 时云浓黑的眼球下压,似在思考“矫正”是何意思,认真地看了看容瑟包裹在长裤之下笔直修长的双腿,又低头看向他关节突出、扭曲丑陋的双肢。 “不好看?”他直白地问,不明白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 容瑟发现和时云沟通比看心法口诀还难,他纤薄的唇微张,想换个合适的词表达。 时云用咯吱窝夹住包裹,佝偻着身体坐到地上,双手分别抓住左腿的大腿和小腿,用力往中间对折! 咔嚓—— 清脆的骨骼断裂在空气中炸开。 容瑟眉头一跳,又是一声响亮的骨骼声,断开的关节被蛮力下压,合到一起! “……” 再看时云,痛得额头青筋暴突,汗珠顺着线条流畅的面部轮廓顺滑而下,眼神却没有半点变化,好似玩具一样折腾的不是他的腿一般。 依葫芦画瓢,他又断折开右腿,重新接上。 全程下手干净利落,痛得呼吸粗沉错乱,也不吭一声。 “……”容瑟可算知道在铜元镇,时云是怎么接上断腿追上他的了。 容瑟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瓶伤药,递了过去——储物空间是宗门下放的法器,内门弟子皆有,滴灵血认主之后,不用灵力也能打开。 时云仰起脸,一眨不眨盯着眼前小巧精致的白瓷瓶,无波澜的眼珠像是在问是什么东西。 “伤药。”容瑟伸出根纤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腿:“可助你恢……”复。 时云伤痕累累的大手突然抓住他的指尖。 容瑟浑身一僵,下意识排斥地要抽回手,时云五指张开托住他的手背,手心贴着合拢上来,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掌心的伤痕。 “你……擦。”他慢吞吞吐着字节。 — 深夜,万籁俱静,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容瑟从黑暗中惊厥醒来,房间里一片寂静,竹影爬上窗柩,黑蛇一般晃动。 他微曲细长指节摸了一下额头,汗液浸湿了鬓发,晕湿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这些时日,容瑟没有一觉安稳。 大概是白日里见到望宁,让他心绪有些不宁,今夜惊醒的动静尤为大。 以致没来得及收敛神思,内息窜进丹田,丹田灼烫得似乎要烧起来。 容瑟额上又冒出细密的薄汗,连忙凝神静气,压下乱窜的内息。 丹田里的疼痛逐渐减缓,隐约之中似有灵力涌现,可细查又没了踪影。 容瑟不死心,往丹田探进一缕内息,内里空空荡荡,那一丝灵力宛如是他的错觉。 容瑟微抿淡粉的唇,撤回内息,眼角不经意瞥到掌心,视线微微凝滞。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陌生男人的温度,通过薄薄的皮肤传递过来,容瑟甚至记得时云上药之时,手上沁着汗渍的肉细微的战栗。 “……”容瑟脸色一变,手抓着胸口衣襟,赤着雪白双足冲下木榻,跌跌撞撞往前几步,软跪在地,单手撑在地面,不断地干呕。 呕得眼尾发红,眼角不由自主开始分泌泪水。 好一阵,容瑟才停止,吐着灼热的气息,恹恹的靠坐到窗沿前。 美如冠玉的面庞在昏暗光线之中,隐隐有光华流转。 13 灵川秘境【中】 容瑟在窗前孤坐一夜。 翌日,天光乍泄,淡清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轻纱。 容瑟揉压了下发胀的额角,用玉簪简单挽发,房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时云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双腿骨骼关节纠正拉直,他真实的身高比容瑟高出一个头。 外门弟子的黑布衣衫裁出他挺拔高大的身形,一头乱发胡乱抹到脑后,露出英挺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他。 手上端着深铜色水盆,盆中盛着清水,边沿搭着一方洁白锦巾。 容瑟有些不自然地后退半步,避开对方直白的视线,清冷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不必服侍我。” 作为季云宗首席弟子,按规矩会分配两名侍从,服侍他的起居。 前世,出于不可言说的心思,他婉言拒绝,十几年来事事亲为,已习惯不让人近身。 时云是邵岩的弟子,没义务服侍他。 容瑟侧身要绕开时云,放置在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了起来。 外门掌事温厚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从里面传出来:“大师兄,接到宗主调令,时云归属外门洒扫,劳烦师兄告知他,尽快来外门报道。” 容瑟淡声道:“此事你该问大长老,时云乃是他的弟子。” 与他有甚关系? 掌事恭敬回道:“非也,时云是师兄名下的弟子,自是要问师兄。” 容瑟长长的睫毛微抖一下,黑色眸底闪过一丝诧异,时云怎么在他名下? 难不成是颜离山经不住颜昭昭闹腾,又要将宣木调回去? 容瑟纤长的眉尖蹙了蹙,传音石又闪烁两下,传出颜昭昭娇蛮的声音:“是不是你对爹爹说了什么,他怎么不肯调回宣木?” 三言两语定下容瑟的罪名,姿态毫不客气,甚至有些尖锐。 时云落在容瑟面上的视线,咻地刺向传音石,像是被触逆鳞的凶兽。 容瑟捏着传音石,脸上没什么情绪,白玉似的指节按在石面,衬得修长的指骨愈发冷感:“这话不是应该问师妹你么?” 若不是颜昭昭胡来,偷偷带宣木去藏书阁,触动结界惊动几位长老,怎么会逼得颜离山狠心做出表率,闹到现在下不来台? “容瑟,你别太过分!”听出容瑟的弦外之音,颜昭昭气的咬紧牙齿,想到什么,复又冷笑一声:“不过,你也别得意,爹爹虽然不同意调回宣木,但是已经答应我从灵川秘境出来之后,会给宣木一个做内门弟子的机会。” 这一点容瑟并不意外,以颜离山对颜昭昭的纵容程度,是迟早的事情。 前世在他被赶出宗门之前,颜离山就有了收下宣木的想法。 容瑟的注意力在灵川秘境上。 灵川秘境是在修真界存在上百年的一处中小型秘境,内里有数之不尽的金元财宝,心法术决,品阶不算顶级,但若带出去当铺典当,亦可换一笔不小的财富。 其中最令修士趋之若鹜的是回灵果,外形似山莓果大小,果心玲珑剔透,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一树结一果。 凡人食之,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修士食之则可增进十至二十年修为,有甚者可能改变资质。 几十年前,曾有修士吞下回灵果,下品灵根变成上品灵根,天赋资质亦得到提升。 重要的是,秘境里面没有什么高阶的灵兽或者攻击性很强的猛兽,危险系数大打折扣,很适合仙门百家磨炼弟子之用。 灵川秘境开启时间很固定,十年开启一次,开启地点一直在变换,无法预估。 但是在开启前的一个月里会出现征兆,容瑟记得上一世秘境开启地点,是在季云宗山脚下的一处密林深处。 彼时他刚带领结束入门试炼的弟子们归宗,便接到颜离山的指令,去参加灵川秘境。 秘境入口是传送阵,传送地点随机,容瑟进去没多久,就撞见颜昭昭等人与其他仙门弟子在争夺回灵果。 他是季云宗的弟子,自是帮助季云宗的人,却不想被颜昭昭推出去当挡箭牌,独面一众弟子。 容瑟不过是炼气期修为,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他被一众人重伤,什么都没有得到,险些被困在秘境里。 而颜昭昭拿到回灵果,夺得秘境试炼第一名,对出卖他之事只字不提,反责怪他争强斗胜,故意拖延时间,让宗门所有人等他。 拖着重伤,容瑟被颜离山罚鞭刑十。 — 容瑟掐断传音,抬起眼就见宣木站在小院外,手里握着枚玉佩,低着头颅,姿态恭敬。 “大师兄,能否借令牌一用?”宣木合掌行礼,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容瑟全身上下,又不动声色垂下眼皮。 艳丽的面容上满是乖顺,半点看不出他有没有听到颜昭昭传音里的话。 容瑟长指勾着腰间的令牌丝绦,扯出递过去,目送宣木离去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前世容瑟会怀疑宣木,并非是毫无依据。 他不止一次暗中查证过宣木的身世,但是一丝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这很不寻常。 人间对魔族一直很忌惮,家族被魔族屠灭这等大祸,不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宣木的身世,就像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远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 灵川秘境的开启时间,是在七日之后。 颜离山如前世一样,颁布指令:凡季云宗弟子,修为达到练气五级以上,皆可进入秘境。 季云宗上下,上百弟子踊跃报名。 温玉首当其中,顺道在掌事长老的名簿上加上了容瑟的名字:“颜昭昭想要在秘境试炼中夺第一,我偏不让她如愿!” 温玉不替他报名,这一世容瑟也打算参加。 不为别的,他想要得到回灵果。 上一世他至被赶出宗门,修为都卡在练气九级,没有前进一步,他若是不想其他办法,恐怕这一世也会和前世一样。 不,或许比之前世还不如——他如今身上一丝灵力没有,不知道灵力什么时候能恢复。 回灵果是一个机会。 不论对他有没有用,他都要试一试,左不过赌上一把罢了。 — 灵川秘境开启当日。 仙门百家纷纷带领弟子来到季云宗山脚下的密林深处,以仙门为组队,依次进入秘境。 容瑟来到密林,正好轮到季云宗的弟子进去。 颜昭昭是第一个进秘境,俏丽的脸上笑意悠然,右手食指卷着腰间的玉佩,一摇一晃。 正是前几日宣木手中的那一枚。 前世在进灵川秘境之前,宣木也有向颜昭昭送玉佩,但被他拦了下来。 这一世没有他的“阻碍”,这一枚玉佩终究还是送到了颜昭昭手上。 看来,颜昭昭和宣木相处得很融洽,感情升温比他预想中的快。 紧跟在颜昭昭后面的,是追随她的几个狗腿宁元义等人,人手捏着一张传送符。 怪不得前世他们能在四通八达的秘境中汇聚到一起。 温玉不甘落后,走了几步见容瑟没有跟上,回过头问道:“师兄,你不进去吗?” “不急。”浓密长睫在下眼睑打下一圈阴影,容瑟缓声道:“你们先进。” 前世他进入秘境约半炷香才遇到颜昭昭等人,这一次他不介意等一等,等颜昭昭一行人和其他仙门弟子斗得两败俱伤,再进去坐收渔翁之利。 温玉不解,“哦哦”两声,跟着同峰的弟子进了秘境。 在她后一个进入的秘境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高壮身材像一座小山,侧头看了一眼容瑟,凶狠的双目里咻然闪过一道古怪的光。 容瑟没注意到,他在外面站了半炷香左右,在季云宗的其他弟子全部进了秘境,才缓步踏进秘境的传送阵中。 顷刻之间,他眼前的景象斗转,变换成另一番天地——上一刻还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暗黑下来。 急骤的大雨淋漓而下,不消半刻钟,容瑟浑身就湿了个半透。 肩背洇开大片濡湿痕迹,如雪白衣服帖垂落,勾勒着线条劲瘦的腰肢。 和前世在秘境中所见一模一样。 容瑟白玉似的脸庞上一派平静,掐算着时间,从容地往回灵果的方向走过去。 回灵果喜阴冷潮湿,通常长在不见天日的山崖下,依山傍水之处。 容瑟站在山崖半腰,借着微淡的天光往下望去,果然在崖底看到了回灵果树。 树高数尺,枝叶繁茂,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藏在枝叶间的果实。 离果树三尺之外,颜昭昭等人正与一批仙门弟子缠斗在一起,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颜昭昭天资不错,加之有颜离山的悉心指导,修为比这些同龄的仙门弟子都高出一些。 一人对峙两名仙门弟子,亦不落下风。 但宁元义不是,他天资本就一般,入内门的手段又不光彩,修为与颜昭昭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没过多久,他就不敌对战的仙门弟子,败下阵来,击飞出去几丈远。 以宁元义为突破口,仙门弟子又联手攻下颜昭昭身边的其他几个人,很快,一行人里仅剩下颜昭昭没倒下。 高下立判。 颜昭昭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眼角往回灵果树瞟去,手中的剑微微侧转—— 不好! 颜昭昭想毁掉果树,让谁也得不到回灵果! 容瑟捻起一颗石子,正打算投掷出去打掉颜昭昭的剑,整个崖底地动山摇,崖上的山石扑梭梭往下滚落,一阵惊雷轰‖炸般的猛兽嘶鸣忽然响彻云霄! 吼——!! 容瑟眼疾手快抓住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形,灵川秘境哪里来如此凶悍的猛兽? 不等容瑟想出个所以然来,巨大的黑影快速朝着颜昭昭等人移动过去,从雨中若隐若现的模糊轮廓来看,似乎体型很是……庞大? 崖底光线太过昏暗,容瑟离得有些远,看得不太清楚。 颜昭昭等人鸟兽般四散开,可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打斗,体力灵力几近枯竭,哪里快得过对方。 下一刻,崖下就传来宁元义痛苦颤抖的嘶喊:“啊——师姐!!把幼崽还回去!!不然我们都会没命!!” 容瑟修中的手指绷紧,是琨暝兽! 琨暝兽是修真界的高阶灵兽,体型庞大,攻击性很强,哪怕是分神期的大能,和它相斗亦不见得能讨到好。 不过琨暝兽的性格是出了名的温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睡,很少主动攻击人。 仙门修士皆知这一点,上百年间灵川秘境开启十几次,从来没有人去招惹它。 颜昭昭竟然敢抢夺它的幼崽——琨暝兽护短,一旦发现幼崽丢失,便会陷入癫狂,战斗力直线上升——简直不知死活! 狼狈躲避的仙门弟子杀人的心都有了,谴责的目光齐刷刷射到颜昭昭身上。 “还回去了的!”颜昭昭羞愤得脸皮发烫,大声辩驳,腰间坠下的玉佩浸透雨水,色泽莹润:“在它追上来之前,我就将幼崽还给它了!” 宁元义不太相信,他的腿被琨暝兽兽爪刺穿,鲜血汩汩流出,疼得他面色浮白,说话断断续续:“那它怎么还追着我们不放?!” “我怎么知道!!”颜昭昭心里委屈得不行,她不过是看幼崽长得可爱,抱出来玩一玩。 在宁元义告知是琨暝兽的幼崽,她第一时间就将幼崽放回了窝里,她哪里知道琨暝兽怎么还会发狂?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颜昭昭十指掐着掌心,眼睛在昏黑的四周搜索着逃生的路线,或者找到个倒霉的替死鬼,去吸引琨暝兽的注意力,他们趁机摘了回灵果逃走。 山崖陡峭,沟壑一般往外延伸,颜昭昭目光掠过沟壑尽头,忽的在某一处定格。 “温玉!”她语气里充满焦急不安,唇角却控制不住悄悄勾起:“这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畜生打伤大师兄,你赶快带他去疗伤!” 宁元义一愣,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颜昭昭要做什么,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其他的仙门弟子亦一言不发,幽幽地盯着远处的女子,像一群在黑暗里眼睛发绿的饿狼。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眸冷冷沉下,顺着看过去,从崖下经过的温玉停下脚步,赤手空拳朝崖底奔跑而来。 眼看着她要迎面撞上琨暝兽,容瑟足尖在崖壁上轻点,借力跃到回灵果树上。 莎莎—— 茎干摇晃,枝叶摩挲,颜昭昭反应过来,树上的回灵果已被人摘下,一口吞咽下了肚。 “——谁!?”颜昭昭娇声呵斥。 视野里刚捕捉到一抹修长的身影,一道凌厉的剑气风驰电掣般擦过她的鬓发,挡下琨暝兽按下来的利爪。 “带温玉走。”后背一股力推她出琨暝兽的攻击范围,响在头顶的清泠悦耳嗓音冷得没有半分温度:“温玉少一根头发丝,收录崖底映像的留影石就会出现在大长老手上。” “容……大师兄?!”颜昭昭惊骇,容瑟怎么在这里? 他用留影石录了像? 颜昭昭脊背窜上一股凉意,邵岩对温玉的偏爱,全宗门有目共睹,若当真被邵岩看到留影石…… 颜昭昭不敢赌,如果真出现这样的事,哪怕是颜离山,也保不住她。 容瑟没理会颜昭昭青白交加的脸色,两指捏着剑柄,指尖用力下压,寒云剑锋锐的剑刃在他手中转了个向,斜向上切开琨暝兽厚实的掌肉! 吼——!! 琨暝兽仰天发出凄厉长啸,顷刻之间,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容瑟身上。 它调转庞大躯体,放弃追踪宁元义,兽掌反手向容瑟扇过来。 容瑟借机跃向反方向,吸引琨暝兽远离崖底。 “大师兄?!”温玉认出容瑟,抢过宁元义的剑要追上去。 颜昭昭横剑拦住温玉,拉扯着她往外拽去:“大师兄吃了回灵果,不会有事的……你打不过它,快走!” “大师兄不过练气期,即便回灵果加身,又能增长多少修为?!” 分神期修士都不一定能在琨暝兽掌下全身而退,何况是容瑟? 温玉急红了眼,掰扯着颜昭昭的手指要挣脱开去。 想到容瑟手中的留影石,颜昭昭咬咬后牙槽,一记手刀干脆利落砍在温玉后颈上! “带走!”将软倒的温玉丢给几个狗腿,颜昭昭头也不回地逃离崖底。 一众仙门弟子面面相觑一眼,默默跟上颜昭昭。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偌大的山崖之下,独留下容瑟在对抗琨暝兽。 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容瑟密长的睫羽,回灵果入腹毫无动静,丹田里一片虚无,灵力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 ……是还没起作用么? 容瑟抚了下面颊上的雨水,看来寄希望于回灵果没有用,他需要想想别的办法。 容瑟垂敛下眸子,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他跃上崖半腰,准备从琨暝兽背后绕过去,离开崖底,丹田里忽然一阵剧烈紧缩,一股强烈的疼痛袭遍全身。 容瑟眼前一黑,反射性以剑格挡下琨暝兽的攻击,仍被强大的惯性力弹退,后背撞上粗硬的岩石。 容瑟闷哼一声,五脏六腑几乎移了位,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来,周身簌簌发抖。 昏昧不清的视线变得越发模糊,容瑟吐出口浊气,双唇毫无血色。 他牙关紧咬,手臂撑着凹凸不平的岩石支起身,跌跌撞撞往崖外跑去。 回灵果生长之地非常偏僻,方圆百里空无生机,诡异的安静。 容瑟的眼前越来越昏花,呼吸声被雨声冲碎,双腿麻木的前进,压根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意识恍惚之间,他耳朵捕捉到一声微弱的小兽啼叫。 近乎低不可闻。 容瑟浑浊的灵台划过一丝清明,本能朝着叫声发出的地方走过去。 手尚未触碰到草窝里的幼崽,丹田里又是一阵刻骨绞痛,他手臂一僵,倒在地上。 紧追上来的琨暝兽兽瞳倒竖,大张嘴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巨大的兽足高高抬起,向着地上无知无觉的人踩踏下去。 咻——! 一双古铜色手臂穿过雨幕,从后方伸出来,抓过窝里的幼崽。 琨暝兽巨大的兽足僵顿在半空之中,缓缓放下来,兽瞳竖成一条长细缝,死死盯着来人掐在幼崽脖颈上的手。 来人却看也不看它,抱着幼崽蹲下‖身,凶狠的眼睛一寸寸在昏迷的青年身上逡巡。 触及青年微散领口间无意露出的些许肌肤,视线一下子定格住。 14 灵川秘境【下】 秘境之中大雨如注。 豆大的雨珠砸落半人高的灌木丛,噼里啪啦的回响一圈圈漾开。 青年倒在杂草丛生的泥土地上,泥泞溅上旖旎的白衣,浓密纤长的眼睫紧敛,浸润雨水的黑发勾绘似的粘黏在精致苍白的侧脸上、修长的颈项间。 一动不动。 任何人看上一眼,心里都会忍不住滋生出几分晦涩阴暗的想法。 男人面容几不可察扭曲一瞬,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湿透的粗布黑衫紧裹强壮身躯,肩背上结虬的肌肉贲张鼓胀。 似难以忍耐,男人粗喘出一口气,青筋暴突的手臂朝青年的领口探了过去。 “!!!” 敏锐地嗅到一股凌厉刺骨的杀气,男人下意识后蹦一步,抽出身上的佩剑抵挡。 锵——! 猝闻一声剑锋相击的锐吟,一道剑气贴面刮来,险些切断他的手指。 “——别碰我。” 容瑟反握寒云剑,单手撑地坐起身,剑刃横在身前,眸子里一片清凌凌的冷意。 男人瞥了一眼沁凉手指,心有余悸,一时不敢贸然凑上前,掩藏在黑暗当中的一半粗犷脸孔,晦暗不清地盯着容瑟。 暴雨幕天席地的灌下,淅淅沥沥拍打在身上,无孔不入的凉意侵袭入肌肤。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嗤笑响在空气中,容瑟身体骤然紧绷。 昏黑不清的视野里,男人视线缓缓下移,定在他的眼睛处,一字一顿:“大师兄,你还站得起来吗。” 似应证他的话,容瑟抓握剑柄的手抖了一下,就连气息也泛起了一丝微颤。 容瑟微微仰起脸,面庞惨白毫无血色,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又散开一些,露出小片精致的锁骨,瓷白的骨端磨出小片薄粉。 从眼皮顺滑下的雨水沿着眼尾蜿蜒流落,坠在卷翘的睫羽梢上,欲掉不掉。 眼底水雾缭绕,眼神已不复清明,好似打碎的玉瓷,脆弱得让人邪念横生。 男人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喘气声越发粗重,回荡在绵延的雨声里,叫人寒毛直立。 容瑟眉尖不适地微动,撑在地面的手指节绷紧,尽力保持神智清醒。 体内的疼痛却犹如坚固的钢索,牢牢困住他的四肢,直拖着他往无尽的黑暗之中拽。 他眼睁睁看着男人收起剑,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朝他走近。 他认得男人。 前几日在外门的正堂角门见过。 容瑟冰凉的指腹在剑柄上摩挲一下,生得一张浓嫣姝欲的脸,眼里全是清冷疏离。 吼——! 在吴义康的大手即将碰到他的领口,一声撼天动地的长啸响彻长空,琨暝兽指爪锋利的兽掌带起一股强大的劲风,朝吴义康手中的幼崽抓去。 幼崽是牵制琨暝兽的关键,万不能丢。吴义康阴沉下脸,不得不缩回手,侧身退开。 一人两兽在大雨中僵持不下。 容瑟半阖眼睫,剑尖支地,支撑着要站起身来。 丹田里忽的犹如烈火灼烧炙烤,仿佛要生生撕裂开来,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吴义康再度以幼崽性命要挟,压制住琨暝兽,回到原地。 容瑟脊背微弯,软倒在地,双眼紧闭着,深陷在昏迷的沼泽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抗之力。 吴义康胸膛里摇曳的火苗凶猛上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全身。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容瑟,双目猩红充血,再度朝青年的领口探过去,粗大的指骨不自禁地颤抖。 ——! 坚硬剑柄抵住他的胸膛,吴义康略微一顿,剑光如白蛇吐信,擦过他的鬓角。 一支线条流畅的手臂断飞出去,滚落杂草丛中。 本该昏迷的青年,呼吸不稳的喘着气,神色如淡月下的寒霜。 好半晌,吴义康听到对方用冰冷、尾音带着微哑的嗓音道:“我说过,不要碰我。” — 灵川秘境开放时长为三个时辰,时间一到,自动闭合,直到十年后重新开启。 温玉捂着发痛的后颈,缓缓睁开眼,夕阳钻进云层,染红半边天空。 密林深处折射下几缕霞光,照在秘境出入口熙熙攘攘的仙门弟子们身上,熠熠生辉。 “——大师兄!!” 温玉晃去脑袋里的眩晕感,猛地看向季云宗弟子所在的位置,一张张面孔找过去,大师兄怎么不在? 脑海里闪过晕倒前容瑟与看不清品种的猛兽缠斗的画面,温玉心口一滞,跌跌撞撞跑向颜昭昭。 “大师兄呢?”温玉惊惶地抓住颜昭昭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颜昭昭娇呼一声,扯开温玉,柳眉倒竖道:“放开!你弄疼我了!” 她身边的狗腿上前隔开温玉,替颜昭昭回道:“过去快三个时辰,离秘境关闭不足半刻钟。” 半刻钟…… 温玉十指死死扣紧,连忙焦急的追问:“大师兄出来了没有?” 狗腿子闭上嘴,沉默不语。 不安的感觉涌上温玉心头,她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宁元义。 宁元义面色一僵,扭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按住伤口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温玉的整颗心瞬间像是铅块一样,又凉又硬,在胸膛里悬坠着,几乎要掉下来。 “他还在……里面?”温玉抖着声呢喃,脸庞白的吓人。 想也不想的,她拔腿冲向秘境入口。 但刚一靠近传送阵,一道亮白灵力击在她的背心,从铜元镇赶回来的邵岩铁青着脸走进密林,厉声呵斥:“胡闹!秘境开启期间一人仅能进出一次,你不知道吗!” 灵川秘境温玉不是第一次进,怎么会不知道。 她咬着嘴唇,红着眼眶扑向邵岩:“师父,救救大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邵岩爱怜地轻拍她的发顶,幽幽地叹出口气。 温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子,也是最疼爱的一个,他哪里舍得温玉难过。 可灵川秘境乃是天然所成,非人力所能控制,他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无能为力。 不,邵岩抚过花白胡须,眼里闪过一抹深思,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邵岩长袖在空中拂过,纯白色的灵力从他掌心散开,汇聚到半空,形成一面椭圆的浮镜。 浮镜一片莹白,邵岩指尖又在镜上一点,浮镜镜面水波一般圈开波纹,逐渐变得透明。 邵岩躬身,恭敬行礼:“仙尊。” ——仙尊? 周遭的仙门弟子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邵岩是季云宗大长老,能当得起他一声仙尊的,唯有修真界人人仰慕的望宁仙尊。 望宁仙尊出关了? 仙门弟子们局促无措的整里衣袍,一张张脸盘涨的通红,激动地朝浮镜望去。 望宁仙尊乃是万千修士的心之所向,他们很久之前就想一窥仙尊风采,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如今能有幸得见仙尊一面,灵川秘境中的宝物与之相比,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浮镜镜面光洁,纤毫毕现,一张犹如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的脸,映入众人眼帘。 镜中的男人高坐白玉殿之上,暖色的夕阳光镀照在他周身,折出冰冷的光泽。 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漠威严的气场,直逼得人喘不上气。 众人心中骇然,慌忙低下头颅,大气不敢出。 “何事。”望宁平淡道。 邵岩简单讲述来龙去脉,问道:“仙尊可有什么法子让秘境多开启一段时间?” 望宁淡淡撩了下眼皮。 目光行过之处,好似有一股泰山压顶的力量从天地之间裹挟而来,压制住所有人体内的灵力。 “秘境几时关闭?” 邵岩深吸一口气,回道:“不足半刻钟。” 望宁表情平静,语气中所隐含的淡淡威仪,让人不由自主臣服:“天意不可违。” 言下之意,他不会救容瑟。 邵岩不禁微微一怔,十四年的朝夕相伴,说舍弃就舍弃,不留半分情分,仙尊当真无情。 但转念一想,望宁修的是无情大道,七情六欲寡淡,会有如此反应也理所应当。 温玉掩面而泣,凄厉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酸,在场的仙门弟子忍不住齐齐别开眼。 仅有颜昭昭埋在发丝阴影下看不清神情的面庞,布满了让人心里面发毛的兴奋。 容瑟出不来,留影石里的映像也就不会有公之于众的危险,她在秘境中算计温玉的事亦无人知晓。 等十年之后,秘境再度开启,她寻机会找到容瑟,毁掉留影石,一切将风过无痕。 哪怕到时候容瑟站出来指证她,他拿不出证据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颜昭昭余光紧盯着秘境入口,掩藏在袖中的十指紧张地握紧。 半刻钟到,秘境入口处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传送阵光圈由外往内一层层合拢。 快了。 快了。 马上就…… 滴着血的剑尖从传送阵露出,颜昭昭瞳眸咻地睁大,紧缩的瞳眸之中,一道浑身湿透的修长身影缓步从秘境中走出。 如墨的青丝濡湿肩背,青年低垂着眼眸,湿润发尾划过姝丽如仙的眉眼,浓密如蝶翅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一片阴影。 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握着冰冷剑柄,刃上雨珠混杂血水,顺着剑刃在他脚边滴落。 “……”死寂在秘境入口蔓延开。 仙门百家的人目不转睛看着神思恍惚的青年,移不开眼。 无人注意到,在青年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 男人古铜色的皮肤惨白如宣纸,强壮的躯体佝偻下弯,湿淋淋的左手臂捂按在右肩上,右肩空空如也,竟是从膀臂之处被整齐切断! 望宁冷漠的眸光掠过两人,定格在容瑟凌乱的领口。 15 灵力恢复 颜昭昭兴奋的神情顷刻僵在脸上。 她的表情寸寸裂开,哪怕勉强想要控制,惊愕之色还是从眼底丝丝缕缕透出来。 怎么会? 以容瑟的实力怎么可能从琨暝兽手下逃脱? 颜昭昭的眼珠难以置信地颤动着,娇俏的五官有些扭曲,不动声色往后退避几步,想借助周围的人群遮掩住她的身影。 不想后跟踩到宁元义的脚背上,宁元义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单腿支地,蹭地站起来,怒气爬上面容,张嘴就要骂。 看清是颜昭昭,他一下愣住,到嘴边的话又没骨气的咽了回去。 “颜师姐?”宁元义压低声音,温声问道:“你怎么了?” 颜昭昭无措地咬着嘴唇,面色一片苍白,眼里盛满了惊慌。 宁元义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秘境入口,恍然地长“哦”一声,柔声安抚道:“师姐不必担心,他没有证据,奈何不了我们。” 不。 他有。 颜昭昭张了张唇,想告诉宁元义留影石的事,宁元义眼光略微后移,视野里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谁?”颜昭昭莫名。 宁元义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仿佛与对方有什么深仇大恨:“吴义康。” 颜昭昭这才注意到跟在容瑟后面出来的男人:“你和他有过节?啊!他的手臂——!” 刺目的血色猝不及防撞进眼帘中,颜昭昭吓的发出尖利惊叫,音量不受控制的拔高,穿透进在场众人的耳膜。 温玉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容瑟走过去,泪水糊湿的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师兄你出不来了。” 容瑟指骨很轻的动了一下,涣散的眸光缓缓落到温玉身上,丹田里翻江倒海的疼痛让他的双腿如同灌上了铅,挪动一步都困难。 他颤抖着湿润的眼睫,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动,吐出几个极短的气音:“我没事。” 他这不是出来了么。 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温玉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一圈。 她不自觉往前两步,伸出手要去搀扶容瑟,肩上搭上一只苍老的手掌,将她按在原地。 “男女授受不亲。”邵岩严肃的说道:“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温玉羞恼地跺脚,娇声道:“师父你想什么呢,我和师兄之间清清白白。” “人言可畏。”邵岩不为所动。 他放开温玉,在容瑟面前停顿了一下,走向摇摇欲坠的吴义康,蕴着灵力的手指在其身上点几下,后者血流不止的伤口很快止住血。 吴义康左手脱力垂下,重重吐出口浊气,抖着声向邵岩躬身道谢:“多谢长老。” 邵岩摆摆手,他是季云宗长老,救助宗门弟子乃是分内之事。 看吴义康一身外门弟子的打扮,修为却已达到筑基之上,想必有些修行天分。 对于资质较好的弟子,邵岩向来多几分宽容。他看着吴义康断臂的伤痕,眉头深深皱起,关怀的问道:“发生了何事?” 灵川秘境危险度并不高,按理来说不应该伤得这般重。 吴义康壮硕的身躯一顿,佝偻的肩背慢慢挺直,阴沉的目光从容瑟瘦削的背影掠过,嘴巴咧开,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不幸遇到琨暝兽,与其发生了缠斗。” 仙门弟子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琨暝兽天性温顺,即便是无意闯进它们的领地,它们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上百年来,秘境进进出出多少修士,从未有人与琨暝兽起过冲突。 唯有在秘境中与颜昭昭起冲突的几个人低着头,难看的绷着脸,一言不发。 “当真?”邵岩狐疑地看着吴义康湿淋淋滴着水的衣服:“你与容瑟莫不是传送到了同一处?” 吴义康舔舔嘴唇,紧盯着容瑟湿发下一段白皙的后颈,直喘着粗气。 邵岩以为他是伤口疼,说不出来话,话头不由转到容瑟身上:“容瑟,他所言可是真的?” 颜昭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纤白的手指不断绞弄着衣摆,双目死死盯着容瑟,见容瑟卷翘的睫羽扑簌了下,嘴唇张阖似要应答,连忙往前踏出两步,要截断他的话。 半空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冷漠低沉的声音:“他的手臂是你做的?” 无一分起伏,不带什么语气,却让所有人浑身发凉,刹那间感觉血液倒流,全身冰冷刺骨。 颜昭昭哆嗦着,又缩着脚退了回来。 众人齐刷刷望向漂浮的浮镜,思维僵滞,一时没反应过来望宁问的是谁。 容瑟眼前发花,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随其他人轻轻抬起头,衣领下的修长脖颈拉出优美的弧度。 让望宁一眼就看到他散开的领口,白皙锁骨尾端上显眼的粉痕。 像是被人按着,用指腹一点点、一点点磨出来的,在瓷白的肌肤上异常刺眼。 望宁面容冷峻,眉眼锋利:“你可认罪?” 容瑟痛得发颤的手指无意识抓握几下,指腹摩挲到冰凉的剑柄,又失力般松开。 他浑浊的眼睛恢复一丝清明,半阖下眼睑,脸色又白了一分,沙哑着声音,气息不稳地说道:“认。” 仅是一个字,就听得人心尖发痒。 离得较近的几个仙门弟子心口一跳,纷纷红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说了什么。 邵岩眉间沟壑收紧,余光滑向容瑟滴血的剑尖,和善的面孔一点点冷沉下去。 吴义康手臂上的伤口,哪里是琨暝兽所伤,分明是剑伤! 在季云宗,明令禁止同门相残,容瑟是明知故犯。 这一点,邵岩绝不能容忍。 邵岩手中凝聚灵力,就要捉拿下容瑟,送去戒律堂审问。 容瑟又慢慢抬起眼,直视浮镜中凌厉冷漠的眼睛。 黑曜石似的眼珠像浸泡在溪水中的玻璃珠,上扬的眼睫上悬坠一滴雨珠,蜿蜒流滑下湿漉漉的苍白脸庞。 “但我没错。”他说。 望宁眸色冷漠寂沉,良久,平淡道:“下不为例。” 邵岩面露不赞同:“仙尊,宗规不可违背,如此处置怕是有欠妥当——” 望宁垂眼,没有情绪的眸光从浮镜中压下来。 邵岩一肚子反驳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再说不出来。 — 灵川秘境关闭,仙门百家弟子没有在密林久留,陆陆续续离去。 温玉被邵岩拉走,其他季云宗弟子也各自散去,半炷香左右,密林深处就剩下容瑟、颜昭昭等几人。 颜昭昭向几个狗腿使眼色,拦住容瑟的去路,趾高气扬地摊开手掌:“给我。” 丹田里的痛一波接一波,容瑟微蹙了下眉尖,平静的眉宇下,脊背微微发颤,几近站不稳。 他知道颜昭昭要什么:“没有。” 留影石不过是唬颜昭昭的借口,崖下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录了也看不清楚,颜昭昭随便找个理由,颜离山就可以帮她糊弄过去。 甚至可以倒打他一耙,不安好心,诬陷同门。 颜昭昭却不相信,容瑟不惜深陷危境也不让温玉涉险,不可能无的放矢。 “你休想骗我。”颜昭昭恨恨道:“是,琨暝兽是我引出来的,在秘境里也是我想利用温玉引开琨暝兽。谁让她在宗门里处处跟我作对呢?” 颜昭昭深吸一口气:“邵岩与祖父交好,连爹爹都要礼让三分,多次叮嘱我不可和她计较。凭什么?她凭什么这么好命?重要的是,谁让她恰好出现在那里呢,她不当倒霉鬼谁当?” 是温玉活该! 颜昭昭冷笑:“师兄,你最好是乖乖交出留影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动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几个狗腿子很有眼力见的团团围住容瑟,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湿润的黑发贴在玉白的脸颊,容瑟敛眸恹恹地看她一眼,眼角泛出摄人心魄的幽冷光芒。 颜昭昭眉心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你——” 容瑟手腕翻转,掌心里出现一颗流光闪烁的留影石:“我之前确实是没开留影石,但现在不是。” 颜昭昭脸蛋涨得通红,一口银牙简直要咬碎:“你耍我!?” 怎么能是耍? 不过是诈一诈罢了。 容瑟也没想到颜昭昭会如此干脆利落全盘托出,省了他套话的功夫:“师妹,好自为之。” 颜昭昭恶狠狠瞪着他,气急败坏地跑出密林。几个狗腿子慌忙跟上去,被她骂的狗血淋头,战战兢兢不敢还嘴。 不难想象,亲手将证据送到容瑟手上,她心里有多怄气。 — 容瑟收起留影石,转身离开密林,修长的背影紧绷,走得异常缓慢。 回到青竹小院,他后背沁出层冷汗,混杂着未干的水汽粘黏在皮肤上。 容瑟忍着不适感,拖着虚软的身躯,盘腿坐到木榻上,凝神静气调息。 潮湿的乌发逶迤在肩背上,在肉眼看不见的丹田处,野山莓大小的回灵果高速转动着,一缕缕雾蒙蒙的白色灵气从果心散发出来,充盈满丹田。 又由丹田溢散出体外,蔓延全身,逐渐汇聚到头顶,形成个亮白色的光圈,整个圈住容瑟。 一个时辰左右,光圈又分散成一缕缕纯白灵力,却没有重回丹田里,而是薄烟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日暮倾斜,风吹动青竹叶莎莎作响。 容瑟眼睫抖落几下,缓缓睁开眼。丹田里的疼痛已如潮水消退,体内回升起一股温热的暖流,涓涓细流般的灵力,流窜向四肢百骸。 ——他枯竭的灵力在恢复。但是修为没有增长,亦没有任何突破。 传闻中吃下回灵果该有的作用,没在他身上体现出半分。 对于这样的结果,容瑟不是太意外。 前世十四年修为原地踏步,他不是没有想过剑走偏锋,用丹药催生修为,结个元丹出来。 可惜,没有用。 他任何助修行的丹药入腹,都宛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点水花儿。 容瑟微抿了下淡粉的薄唇,挥去心底里萦绕的淡淡失落感,要从木榻上下来。 目光无意瞥到散开的领口,脸色骤然一变,紧实平坦的腹部紧绷,腹内泛起熟悉的痉挛反恶感。 他急喘几下,手指抓住榻沿,伏身在榻边,无声干呕。 沁雨的白衣半干不干,皱皱巴巴贴在身上,他高高弓起腰身,脊背的背沟深陷,腰肢下凹,腰侧隐约可见一对好看的腰窝。 容瑟闭着眼,好一阵才缓和。 他抬指掐出个清尘诀,褪去满身狼狈,犹觉得不够,下榻打开衣柜,取出套新衣换上。 木榻边的书案上放有一面铜镜,收拢领口之际,容瑟无意瞥了眼镜面。 镜子里的青年一头墨发,肌肤白皙,姝丽的眉眼冷冷清清,像是雪山之巅永远不化的一杯雪。 散开的领口处,锁骨尾端的痕迹粉得有点过分了。 容瑟略顿了下,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抹了抹,想要将那点粉压下去。 没成功。 16 留影石【一更】 季云宗外门。 天边漂浮片片晚霞,落日余晖柔和地洒在大地上,整整齐齐铺满外门院落。 参加灵川秘境的弟子们满面春风走进正堂,炫耀着在秘境中寻到的宝物。 价值放在修真界中不够看,但对于修为低下的他们作用很大。 “不出半年,我定能筑基。两年后的入门试炼,必定有我的一席之地!”一弟子放下豪言壮语。 同行的人嗤笑:“一个筑基就想进内门,痴人说梦吧你。” 人人都知道通过入门试炼,基本可以进入内门,可外门弟子真正能进内门的有多少? 这么多年过去,跃过龙门的人,他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被嘲笑的弟子不服:“怎么不可能?宗门首席大师兄连筑基都不是,不照样是内门弟子?不照样压在所有弟子头上?” 正堂院落顿时一阵死寂。 在角门做洒扫的时云,深黑的眼睛瞟向不远处的一群人身上。 “他、他怎么能和我们一样。”走在后方的弟子挠挠头低声反驳,打破诡异的安静。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在秘境入口看到的场景:如墨湿发濡湿白衣,眉眼姝丽的青年垂着眼,睫羽上的雨珠顺着眼角滑落,在白玉似的面庞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像是极乐之时,扑簌簌流淌的泪水。 “……!……” 说话的弟子耳后红成一片,灼热温度从胸膛蔓延开,烧得他喉舌干燥难耐。 他狼狈地吞下口唾沫,手忙脚乱地去拉身旁同行人的袖摆,结结巴巴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你呢,你在秘境之中遇到了什么机缘?” 手在空中抓扯几下,却抓了个空。 他愕然地转过头去,就见身旁健硕的男人,右臂的位置空空如也,整齐利落的断痕冒着一圈血水,悚目又骇人。 注意到他僵硬的脸色,男人压下凶狠的眼睛。他长得很壮,高大身躯如同一座小山。 “我啊。”男人视线扫过他发红窘迫的脸,凑近他耳边,阴沉沉的开口:“我遇到了你做梦都想要的宝贝。可惜,差点运气,让他给逃脱了。” 他古铜色面庞抽动,脸上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痴态,眼睛堆满了可怖的欲望,狂热又贪婪。 如同魔住般的扭曲神情,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时云抓着扫帚的手一顿,瞳仁慢放似的,一点点落到男人身上。 — 青竹小院。 “大师兄。”掌事温和有礼的声音忽然从传音石中传出。 容瑟放下手,合拢衣襟,衣摆如水波般划出优美的弧度,身上的青竹香气溢散到空气中。 淡雅之中勾缠着一丝别样的暗香,莫名有些勾人。 容瑟取出传音石,清冷的嗓音带着丝过度干呕的嘶哑:“有事么?” 容瑟有些意外,内门外门泾渭分明,他与外门无甚交集,掌事找他作甚? “时云在外门闹事。”掌事简明扼要:“请大师兄定夺。” 时云归属外门,挂名却是在内门,外门不敢随意处置。 容瑟眼里闪过一抹诧异,自时云去外门,这些时日一直老实本分,从未出事,今日怎么? 容瑟纤长的眉尖蹙了下:“发生了何事?” 时云不像是主动惹事之人。 “一点口角引发的小摩擦,已及时派人压制下来,未酿成大祸。”掌事言语温顺,态度挑不出半点毛病。 “既是小事,你做主便是。”这一点权力掌事是有的,不必过问于他。 掌事沉默一瞬:“外门与内门乃云泥之别,万不敢越俎代庖。但是站在外门的立场,多奉劝一句,意气之争终究是冲动之举,望大师兄能多约束时云。” 言罢,掌事切断传音。 容瑟收起传音石,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他拉开房门,时云气喘吁吁站在门口,宽阔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无波动的眼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袖口卷至肘关节的手臂上横亘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小臂滑落。 黑布衣衫好几处扯烂破洞,嘴角破皮,脸上也都是伤。看得出下手的人没留余地。 容瑟姣好的眉头微拧,这便是掌事口中所谓的小摩擦? 时云粗犷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张嘴要说什么,浑身肌肉紧绷,猛地转向屋内。 他鼻翼伸缩着,深深闻嗅几次,又低下头,一眨不眨盯着容瑟。 令人呼吸停止的无形气息,似在准备着侵袭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的容瑟。 容瑟脊背本能微绷,不自在的半阖下眼帘,语气添了几分冷意:“时云,你再这般惹是生非,季云宗将留你不得。” 时云垂下头,声音粗噶,慢吞吞吐字:“你……受伤……” 外门不少弟子报名进灵川秘境,时云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不足为奇。 可时云惹事,与他受伤有什么关系? 时云又一字一顿道:“他们……欺负你。” 容瑟反应过来,抓着门扉的手指蜷缩了下,偏头避开对方的眼神:“我没事,你去处理下……罢了,你等一等。” 时云刚进季云宗,月例还没下放,身上哪里有伤药。 容瑟从空间里取出几瓶疗伤药递给时云:“修养两日,明日不必去外门。” 内门与外门相距甚远,时云一介凡人,来来回回跑,对伤势恢复不利。 左不过时云在他名下,他同外门掌事说一声便是。 时云伸手接过,手上的血沾到瓷白的瓶身,他动作僵了一下,忙扯起衣摆擦掉。 容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笨拙的动作,以他目前的修为尚无资格收徒,颜离山安排时云记在他名下,不知是在打什么盘算。 ——按前世的经验来看,终归不会是什么好算计。 想到这里,容瑟心头泛起的微波荡然无存,忍不住对时云生出一股排斥之感来。 他挥袖关上房门,头也不回道:“回房去,无事不要扰我。” 时云直愣愣面对着紧闭的房门,高大的影子拉长到门框上,一动也不动。 容瑟视而不见,他指尖把玩着流光闪烁的留影石,目光沉静专注地注视光滑的石面上。 颜昭昭没得到回灵果,在密林深处又吃了个大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对于颜昭昭,容瑟倒是不难应付,难的是颜昭昭背后的颜离山。 相信颜离山很快会知道留影石的事,他与颜离山实力地位相差太多太大,若是颜离山用手段逼他交出留影石,硬碰硬之下他毫不占优势。 容瑟莹白指尖摩挲着留影石温润的表面,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 — 翌日,容瑟打开房门,时云保持着昨天的姿势站在门口。 伤口处的血迹凝固,鬓发湿漉,黑布衣衫沾着晨间的雨露湿气,扑面而来一缕沁凉之意。 直勾勾看过来的双眼里,布满红血丝。 容瑟步子微顿,拂袖而去。 膳堂一如既往冷清,容瑟取了两个馒头,随意找了处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如墨青丝流泻颈侧,他不急不缓地进食,白玉般的脸庞在膳堂光影下愈发惊心动魄。 “猜到来膳堂能找到你。”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带着一点俏皮,由远及近。 容瑟掀起眼皮,温玉冲他露出个盈盈的笑容,坐到他对面,伸长脖子环顾容瑟四周。 容瑟淡淡看她一眼:“找什么?” “容锦啊。”温玉撇撇嘴:“以往你受一点伤,她不都跟要她命似的,围着你转。昨日灵川秘境开放的事全宗门皆知,她竟然不关心你在秘境中有没有受伤。” 这一点确实有些反常。 容瑟浓密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眼底闪过深思。 再度抬起眼,温玉一股脑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堆丹药堆放桌面,推至他面前。 “给你的。”温玉吸吸鼻子,左右打量容瑟全身上下:“你一人引开琨暝兽,肯定受了不少伤。对不起,明明我当时就在附近,却什么忙没帮上。” 他本来就是要救温玉,怎么可能让温玉留下。 “不用。”容瑟语气难得柔和两度:“我有,宗门月例有发。” 温玉环抱双臂,呵笑一声:“我能不了解你?你的月例分成好几份了吧?一份给颜昭昭,一份给容锦,要不是我月月多留个心眼对账,你是不是还要留一份给我?” “……”确实有温玉一份。 被说中的容瑟闭口不答,咀嚼着没什么味儿的馒头,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温玉好气又好笑:“别装傻,颜昭昭有宗主撑腰,要什么顶级丹药弄不到手,缺你那点三瓜俩枣。至于容锦……” 她顿了一下,缓了缓尖锐的语气:“她一无灵根,二无修行悟性,宗门虽没给她个确切的名分,但衣食住行未曾缺短过她,对一个凡人而言,这些绰绰有余。灵石丹药给她,顶多是当个凡物交易,无甚大用。” 甚至可以说是浪费。 顾虑到容瑟在她面前,后半句温玉没说出口。 “我知道。”容瑟怎么会不明白温玉的意思:“以后不会了。” 温玉劝阻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她大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语无伦次的举着手比划:“我、我说的可是容锦,你不会听错……” “没听错。”容瑟唇角微勾,露出重生以来第一个笑容。 极淡。 似一轮清冷碎月,本就姿容盛极的颜貌愈发姝丽逼人。 温玉浑身颤栗了一下,热意从脚底蹿腾至全身,耳垂刹那红的滴血。 似火石烫到一般,她放下张牙舞爪的双手,同手同脚的要离开膳堂。 “温玉。”容瑟叫住她。 温玉下意识回过头,一枚晶莹剔透的留影石出现在桌面上。 容瑟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留影石,向她推过来。 留影石容瑟留不得,最好是交给邵岩。 但由他直接交与经温玉之手转交,其间有很大的区别,效果亦大不相同。 容瑟收回手,形状美好的眼睛垂下,浓密的睫毛掩住眼里的情绪。 “怎么使用,随你。” 17 万宝阁【二更】 温玉愣了一下,听话的接过留影石,漂亮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一圈,又确认一遍:“月例真不分容锦了?” 容瑟颔首:“不分。” 温玉追问:“她缠着你要,也不分?” 容瑟知道灵石在容锦手中无多大用,最初确实没分月例给她,而是拨出一部分去换成银钱,或是首饰衣裳小话本,补贴容锦。 女孩子么,爱美之心皆有之。 容锦是凡人,终归有一天要回归人间,过正常人的生活,容瑟希望她养成些烟火气。 是容锦缠着他问修行之事,向他讨要灵石,他才从月例中划分出来给她的。 容瑟郑重其事:“不分。” 温玉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收起留影石,活泼灵动的模样与前世重伤之后的郁郁寡欢形成鲜明的对比。 容瑟摊开手掌,看着手心结痂的伤疤,重生以来,他做的最不悔之事,就是救下温玉。 前世日日夜夜、一点一点砸在他身上,将他骨子里生来的骄傲一寸又一寸浇熄的愧疚、自责、悔恨,终于可以减缓了一些,让他得以喘一口气。 “师兄,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么?”温玉问道,耳垂透着点红。 容瑟敛下长睫:“你要下山?” 温玉点点头:“我的灵剑不是在铜元镇弄丢了么?师父打算为我重铸一把法器,炼制材料大多备好,就差一样天玄石。听说近期人间的万宝阁有个拍卖会,我打算去看看有没人寄卖。” 天玄石是极北之地的天玄山上特有的矿石,硬度极高,是锻炼法器不可或缺的辅助材料之一。 天玄石开采难度大,两三年才会出现一颗,经常遭到修士的哄抢,在修真界很少能找到它的踪迹。 “灵石够用么?”下界拍卖会不止拍卖凡间之物,修真界不少东西,也会拍卖。 拍卖会以银票为交易,需要灵石兑换,一颗天玄石并不便宜。 温玉心虚的哽了一下:“应、应该吧,我手头上剩着一些灵石。” 但不多。 温玉花灵石一向大手大脚,她鲜少去人间,对于天玄石的价位并不清楚。 容瑟取出存放在空间里的灵石袋:“没多少,你先用着,下月月例下放再补。” 她哪能要容瑟的月石。温玉连连摆手:“别别别,不够的话,我传音找师父要。” 邵岩那么宠她,必不会放任她不管,这也是温玉敢下山的底气。 容瑟也不勉强,收回灵石袋,问道:“拍卖会在什么时候?” 温玉道:“三天后。” 容瑟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平淡地“嗯”一声:“我随你一起去。” 温玉有时做事大咧,他不放心。 有人同行,温玉求之不得,不过:“你不留在宗门陪仙尊吗?” 往年万宝阁的拍卖会,容瑟从未去。 “不。”容瑟袖中的指尖顿了一下。 望宁从不需要他陪,前世不过是他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蓄意接近罢了。 重来一世,自是要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归正途。 师兄怎么好像忽然不亲近仙尊了?温玉不甚其解,又问道:“师兄你的伤不要紧吗?” “不碍事。”容瑟指尖蹿起一丝白色灵力,朦胧似雾:“我灵力已经恢复了。” 温玉想起来,容瑟吃了回灵果,心怀期待的问道:“修为有提升吗?” 容瑟默然不语。 温玉面上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连回灵果这等宝物都不行吗? 明明是与仙尊一样的千百年来极罕见的顶级灵根,修行之路本该一路坦途,扶摇而上。 为何会出现这等巨大差别? 温玉百思不得其理,她沮丧的怂下肩膀,余光无意瞥到空了的盘子,奇怪的问道:“师兄你何时喜欢上吃馒头了?” 容瑟不是觉得粗粮干,一向很少碰的么。 “不喜欢。”容瑟施了个小清尘诀,洗去手上的馒头碎屑,声音听不出情绪。 — 从膳堂出来,容瑟迟疑片刻,前往庭霜院。 白梅花瓣铺落一地,院前像是下了一场雪,孤清冷静得寂然无声。 容瑟手伸向紧闭厚重的白玉石门,掌心触及门上浮雕的纹络,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退到玉石台阶之下,竖掌立与胸前,对着门行了个礼:“三日后徒儿要下山去办些事,特来告知师尊。” 这是望宁出关以来,容瑟第一次上庭霜院。 宗门规矩,弟子下山须得告知宗主或者其师尊,他不欲多与望宁接触,但表面功夫要做。 庭霜院内悄然无声,清冷似天上宫阙。 容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望宁回应,转身离开。 长长的流云袖摆卷起坠下梅花瓣飘到空中,从他精致的侧脸擦过,抚拭过淡粉的薄唇,又顺着坠落回地面。 在即将落到地面上之时,一道劲风突然卷起,托着它飘回半空,悬空落在一只冷白如冰玉的掌心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像一根根精美的工艺品。 望着远去的身影,望宁手掌微微合拢,细小的劲风割裂似的蹿动,掌心上的花瓣瞬间被碾化为齑粉。 容瑟……在躲他? — 容瑟返回到小院,时云仍站在他的房门前。 宽大的脊背佝偻,脸上的伤口变成青紫於痕,几乎遍布整张脸,看起来颇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容瑟眼眸扫过他手上捧着的药瓶:“为何不上药?” 时云摇摇头,粗噶艰涩的开口:“不……疼。” 比起他在铜元镇遭到的毒打驱赶,这点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用理会,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 容瑟沉默片刻:“上药,三日后随我下山一趟。” 与其防着颜离山利用时云背刺他,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倒要看看颜离山要做什么。 时云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来,双手胡乱抓抓破烂的衣摆,扭动身躯想要走近容瑟。 但站立太久,腿部肌肉僵硬变直,没走两步便左脚绊右脚,跌倒在地,发出阵响亮的重物落地声。 — 三日转瞬即逝,温玉与容瑟在山脚下汇合。 温玉看着跟在容瑟后面的陌生男性面孔,疑惑地问道:“他是谁?” 时云扭头看她一眼,脸庞上的伤差不多痊愈,轮廓利落英挺,右眼下的脸廓处的疤痕,吓了温玉一跳。 没听说宗门何时收了个长得这么凶的师弟啊。 容瑟缓缓道:“时云。” “时……谁?!”温玉惊讶的张大嘴巴:“他是铜元镇那个……乞丐??” 容瑟点首:“他如今在我名下。” 温玉知道这事儿,邵岩回到宗门不久,就收到了宗主的传音,颇为惋惜的感叹颜离山为何会突然注意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说到铜元镇,容瑟沉吟着启唇:“大长老可有查到什么?” 容瑟前世遇到魔傀,是在他流落到小山村,魔族侵袭人间之时。 今生与之相比,提早了好几年。 “铜元镇里的事确实是魔族所为,但在我们去之前,魔族已经撤离。”温玉拧着眉回忆:“听师父说,魔族是在找一件东西。具体是何物,不得而知。” “珠子。”时云接着话说道:“他们在找……珠子。” “什么珠子?”温玉反问。 魔族一向无利不起早,他们千方百计要找的珠子,定然不是什么凡物。 时云缄默,他也不知。 铜元镇的人常年受流寇劫匪侵扰,非常排外,他一入镇,就会受到驱赶毒打。 他不得不四处躲藏,只敢隔一段时间,在夜深人静之际出去找点吃的,所知的并不多。 — 修真界与人间有结界隔开,分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跨出结界,入眼便是纷繁热闹的街头,四周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几人独特的服饰,一下子吸引不少百姓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走在侧方的容瑟,一个个目不转睛,挪不开步。 直到几人走远,断断续续的议论声才响了起来。 “他们又是修仙界的修士吧?最近人间怎么出现这么多修士。” 修士无乱不出,难不成人间要出什么大祸? “瞧你那点出息,脸都吓白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今日万宝阁有一场拍卖会,不少仙门都会来,他们估摸着也是其中之一。” 万宝阁在中心地段,宝塔似的阁楼层层叠叠,奢华辉煌,除了皇城,便属其最瞩目。 容瑟三人沿着闹哄哄的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很快到达万宝阁。 离拍卖会开始尚有一段时间,万宝阁内人并不多。人高马大的守卫拦下温玉:“万宝阁禁止携带武器入内,请上交兵器,统一保管,拍卖会结束归还。” 温玉摆摆手:“我没有兵器。” 左侧的守卫手在空中一扬,温玉别在腰间的储物袋落入他的手中:“储物法器也不行。” 温玉瞳孔一缩,好快! 显然,两守卫的修为在她之上,压制她易如反掌。 温玉不再多辩解,除了预备用于交易的灵石,身外之物全部上交。 右侧守卫将她的物品放在同一个玉盘里,给她一个白玉令牌,令牌上刻着三个数字:肆壹叁。 “四楼一包厢三号牌一位!”候在一旁的侍从点号,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引着温玉上楼:“仙子上面请。” 温玉没动:“我与他俩是一起的。” 侍从笑眯眯道:“三位是同一个包厢,两位仙长稍后上来。” 温玉这才抬步上楼。 “你们的武器,请上交。”左侧的守卫往前一步,凶戾的眼睛落到容瑟身上,霎时一静。 灼灼的视线顺着青年半垂的眼睫滑到姝丽的面容,犹如蛇吐着信子,一寸寸舔舐。 容瑟不适地微蹙下眉,白玉般的手腕从袖中露出,放下寒云剑、储物袋,便要接过右侧守卫递过来的白玉牌。 左侧的守卫压下武器隔开容瑟与时云,伸臂拦住容瑟:“等一等,你的储物戒怎么不交出来?” 容瑟顺着看向盛放温玉上交之物的玉盘,一枚精致的空间戒指夺人眼目。 “我没有。”容瑟如实道,修长的指节上空无一物。 空间戒指是邵岩为温玉寻的法器,他并没有。他有的不过是随宗门月例发放的没什么品阶的储物法器罢了。 左守卫冷笑:“看服饰,你们同属一个仙门,她有的你会没有?万宝阁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老实些,主动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无中生有之物,让他如何交?守卫分明是有意为难。 容瑟眼底一片冷然。 左守卫没察觉到,紧盯着容瑟白衣下劲瘦的腰肢:“没戴在手上,必然是藏在身上。” 他急促喘出口气,宽厚的大掌朝容瑟腰间的白丝绦伸过去:“我要检查检查。” 时云黑色的眸子死气沉沉,胸膛剧烈起伏,垂在身侧的手臂肌肉鼓胀,青筋暴突,握紧拳头就要朝守卫砸过去。 噌—— 一锭银子从阁外射进来,不偏不倚打向左守卫的手背。 左守卫眼疾手快撤开手,厉声喝道:“谁?!” “你狄大爷!” 容瑟侧头看去,一道高大身影走进阁来。 男人身姿挺拔,五官深邃立体,脸部线条分明,一双深沉的眼晴里闪烁着逼人的凌厉光芒。 容瑟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是狄不凡。 18 英雄救美 左守卫上下扫视狄不凡全身,察测到方无灵根无修为,眼里闪过明晃晃的轻蔑。 区区凡人,管闲事敢管到他头上来,简直是找死! “小子,我劝你别自找麻烦。”左守卫完全不把狄不凡放在眼里,踢开落到脚边的银子,眼睛又挪回到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青年白衣胜雪,安安静静站立,纤长浓密的眼睫半阖,遮住眼睛。如墨乌发下,肌肤白的几近透明,宛如上等的白瓷。 生生将集三界珠光宝气的万宝阁,比映出几分俗气。 左守卫眼中幽暗的光芒大盛,粗大的指节难耐地摩挲两下,又伸向青年的腰间。 口中义正言辞地喃喃:“来万宝阁就要遵守万宝阁的规矩,待我检查完毕,若是没有问题,自会放行。” 至于判定的依据,由他说了算。 左守卫面孔扭曲,胸膛急促起伏,浑身鼓起的肌肉坚硬如铁:“好生配合,少吃些苦头。” 狄不凡眼睛微眯,唇角勾出一抹冷冷的弧度,抬腿就是一脚! 他自小习武,下盘的爆发力极大,劲风扫过之处有如雷霆千钧。 左守卫隐约间感觉到一股压迫感,本能引动灵力,反手朝狄不凡抓去。 “滚开!万宝阁做事,岂容外人插手!”好事三番两次遭破坏,左守卫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狄不凡余光瞥过守卫背后,不闪不避,嘴角留着淡雅的笑容,锐利逼人的眼眸宛如一柄利剑。 他拔高音量,嗓音爽朗低沉:“万宝阁的待客之道,狄某今日算是开了眼。季阁主既不欢迎在下,何必差人送请帖来!” 一字字故意用内力扩散,几乎响彻整个万宝阁。 左守卫嗤笑,能让万宝阁送去请帖的,不是修真界高高在上的大能,就是皇族贵族,狄不凡怎么看都不过是一普通百姓,怎么配? “小子,编谎话编个好听点的,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呃!” 左守卫面色猛地一变,一股无形的力量铺天盖地压下来,他双腿战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膝重重触地,甚至隐隐约约能听见声骨裂的碎响! 容瑟脊背骤然紧绷,敏锐地看向楼道。 一楼与二楼交接处,不知何时站着个青衫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秀,皮肤白皙,手中一柄折扇合拢,漫不经心轻敲着掌心。 男子不紧不慢下楼,落步不轻不重,却犹如惊雷,清晰响在在场所有人心上,压的人呼吸抽紧。 “是季某调教手下不力,有眼不识泰山,扰了狄公子的雅兴,季某代万宝阁向公子赔个不是。” 他在容瑟身旁略微一顿,停在狄不凡面前,朝狄不凡拱手行礼,脸上露出个温润无害的笑容来:“望狄公子息怒。” 狄不凡收回腿,目光从左守卫僵直的手掌漫不经心地掠过:“阁主确实调教不周。”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出其不意的出脚,一脚踢在左守卫的下巴上。 一声下颌骨骼错位的脆响,被压制得无法动弹的左守卫高大的身躯如断线的风筝,被踢飞出去砸到楼阶上。 “敢为难我容兄,他算个什么东西!”狄不凡一字一顿,浑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嗜血狠戾气息。 容瑟蕴在指尖的灵力一点点消散,黑曜石似的眸底里划过一缕微不可见的波澜。 眼前高大的身影渐渐与前世的狄不凡重合。 自从相识,狄不凡对他极好。容瑟自认性子冷清不讨喜,可狄不凡却没感觉到一般,非死皮赖脸往他身边凑。 知他在宗门的尴尬地位,也没有半分瞧不起他的意思,反是朗笑着承诺:“若是哪一日在仙门待不下去,我带容兄去浪迹江湖。潇潇洒洒,岂不自在!” 容瑟被缠得没法子,松口应了他当知己好友。 可是百般维护他的是狄不凡,前世与季云宗的人一起追杀他的人也是狄不凡,眼睁睁看着容锦喂他喝下毁去灵识药物的亦是狄不凡。 狄不凡负手站在容锦身后,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漠然:“别怪锦妹,我会与她一起养你,权当是全了往日的情分。” 狄不凡让他不要怪容锦。 容锦让他不要怪她。 人人却都在怪他。 “放肆!”右守卫怒目呵斥,举起武器要冲向狄不凡。 季阁主手臂微抬拦住他,面上的笑容不变:“狄公子可消气了些?拍卖会即将开始,当是给季某一个薄面,暂且歇手。若狄公子心中余怒难消,拍卖会结束,季某自会给狄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狄不凡混迹江湖,非是看不懂局势之人。万宝阁地位凌然三界,阁主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是诚意十足。 他若是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反倒是适得其反,不免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了。 狄不凡见好就收,弹指掸掸衣袍:“看在阁主的面子上,在下姑且饶他一命。不过,我容兄……” 尾音悠然拉长,意思不言而喻。 阁主顺坡下驴,笑意盈盈道:“好说好说。来人,为两位仙长放行。” 右守卫咬咬牙,恭恭敬敬地奉上两块玉牌:肆壹肆、肆壹伍。 容瑟抬手接过,皙白如玉的手指比玉牌还要剔透上三分,阁主的目光情不自禁凝滞一瞬。 容瑟微一颔首,侧眸看向狄不凡,清冷嗓音如环佩相碰,没有半点情绪:“多谢。” 狄不凡一怔,他与容瑟乃是知交好友,这般客气疏离作甚? 侍从有眼力见的上前来点号,为容瑟与时云带路。 狄不凡回过神来,抓过右侍卫手上肆壹陆玉牌,旋身上楼,快步朝容瑟追上去。 “等一等。”阁主出声叫住狄不凡:“狄公子,二公子可在厢房等着你……” 狄不凡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让他等着。容兄难得来人间一趟,我先去会会好友。若二公子连这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下去,后续恐怕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阁主骨节分明的手点了点扇柄,面不改色地笑送狄不凡上楼去。 跟在阁主身后的管事啐声,愤愤不平道:“江湖草莽果真没规没矩,难登大雅!阁主这般和和气气,他竟蹬鼻子上脸,扭头就走!” “他是二公子需要的人,忍他一忍有何妨。”阁主眺目望向远处巍峨威严的皇城。 万宝阁开在天子脚下,自是要让几分礼。 阁主收回视线,居高临下看着冷汗涔涔的左守卫:“不规矩的双手没必要留着,半炷香之后,当礼物送去狄公子的包厢,顺带提醒提醒狄公子,莫忘了时辰。” 管事躬身应下,拖死物似的拖着左守卫退下。 — 万宝阁内部比之外部的奢华,不逞多让。 四楼一包厢前,两盏金碧辉煌的琉璃灯盏高悬,一红一金的天蚕丝流苏垂下,映明墙上精雕细琢的和田玉壁纹。 侍从轻推开厢门,半鞠身做出个“请”的手势:“两位仙长请进。” “师兄,你们怎么来的如此慢。”温玉听到动静,从厢房里小跑出来,正扁着嘴向容瑟抱怨,又听侍从宣道:“狄公子请进。” 包厢不是就他们三人么,哪来的什么狄公子? 温玉好奇的望过去,正对上一对亮如星辰的眼睛。踏入包厢的男人五官英俊,身材英武,玉冠束发,一双凌厉剑眉下面,眸光里荡漾着水波般的笑意。 “你是温仙子吧?”狄不凡爽朗拱手,以江湖规矩,向温玉作礼:“常听容兄提到你,今日一见,真真是娇俏动人,恍若凌波仙子临世。”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夸赞,温玉俏脸微红,小声问容瑟:“师兄,他是你的朋友吗?” 容瑟眼尾低垂,沉默片刻:“不是。” 前世是,但今生,他不要这个朋友了。 “容兄怎能诳语。”狄不凡大大咧咧坐到容瑟身侧,熟练地添茶倒水:“狄某自是容兄的朋友,独一无二的知己。” 茶盏稳稳放到容瑟面前,狄不凡又曲指推过一盘样式精致的糕点,捻起一枚送往容瑟唇畔,眼瞳里盛满期待与真诚,真挚如赤子。 “京城手艺最好的糕点师傅做的,容兄尝尝。” 容瑟一眼不看偏开头,沁凉发丝散落肩背,侧脸冷如霜雪。 狄不凡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手顿在半空中。 候在一旁的侍从恰到好处地拍击两下手掌,打破尴尬:“这是为几位贵客准备的随侍,若是有看上的拍品,可吩咐他们拍买。” 三个服饰相同的随侍,低眉顺眼走进包厢,站成一排。 “有其他需求,亦可吩咐他们。”侍从双手捧上三册录册:“上面是这次拍卖会所有的拍品,拍卖次序随机,几位感兴趣可以提前看一看。” 交代过所有注意事项,侍从躬身退下。 温玉迫不及待地翻开录册,眼眸陡然晶亮:“有!师兄,有天玄石!” 容瑟颔首:“一会儿记得拍。” 狄不凡放下糕点,面庞重新挂上舒朗的笑,一点看不出异样:“容兄想要天玄石?” “是我想要。”温玉看得出,容瑟不想与狄不凡多交流,主动揽过话:“我需要天玄石筑炼法器,但在修真界天玄石不好找。” 狄不凡摸着下颌,眉眼陷入沉思:“万宝阁仅有一颗,应该不止你一个修士想要吧?” 温玉咬咬下唇,苦恼的点头:“拍不到的话,又需要到别处去找。” 狄不凡剑眉轻挑:“正常竞拍,希望确实不大。但也并非是完全没有办——” “狄公子。”一侍从忽然出现在包厢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阁主送给公子的小礼,请公子莫忘了前人之约。” 狄不凡止住话头,打开檀木盒,看清里面的东西,脸色顷刻拉沉下来,提着盒子扬长而去。 温玉有些担忧道:“师兄,你朋友不会出什么事吧?” 容瑟白皙手指翻着录册,头也不抬,指尖停在册面的某一处不动。 — 八楼一包厢。 门前护卫一字排开,不留一处死角。 狄不凡沉着脸走过去,亮出腰间的令牌,守卫仔细查验,推开厢房门放行。 “狄公子可算来了,让本皇子好等啊。”主座之上,一衣着华贵的男人,一手支着额,另一手揽着位酥若无骨的绝色美人,旁若无人的把玩,惹得美人香汗淋漓,气喘如兰。 “二皇子好兴致。”狄不凡大步流星走进包厢,毫不避讳地坐下,似完全看不到面前活色生香的画面般。 都说江湖人血气方刚,二皇子却没在狄不凡眼里看不到一丝正常男人该有的欲色。 啧,居然是个不爱美人的愣头青。 二皇子脑中思绪翻转,拍拍怀里美人的雪肩,美人睁着朦胧泪眼,识趣地收敛衣襟,款款退下。 二皇子坐直腰身,似笑非笑,不怒自威:“狄公子,先前提议的事,该谈一谈了吧?” 二皇子扬扬手,门口的护卫关上包厢门,隔绝外界一切喧嚣。 半个时辰,包厢门再度打开,狄不凡阴沉着脸走出来。 包厢里紧随其后传出一阵稀里哗啦重物掀翻的响动,二皇子手撑着玉铜书案,气的胸膛剧烈起伏。 “混账!本皇子给他脸了!” 皇帝突然恶疾,重病在榻,眼看时日无多,对向来是朝廷一大心腹大患的江湖动了心思,下旨派二皇子剿灭江湖人。 江湖与朝廷分割而立,占据地利之势,朝廷若是硬攻太耗费兵力。 二皇子思虑再三,取上上之策,意图智取,从在江湖中颇有威望的狄不凡入手,逐步瓦解江湖。 然而,狄不凡油盐不进,他好话赖话说尽,对方仍旧无动于衷。 “江湖人一向一根筋,二公子何必大动肝火。”季阁主笑眯眯走进包厢,避开满地狼藉一步步走到二皇子身边:“既然软的不行,那不妨来硬的。” 二皇子气笑了:“怎么硬?” 以狄不凡的武功,能在三军阵中轻松取他项上人头。 阁主唇边笑意不变:“二皇子可知,狄不凡为何会迟到半炷香?” 不是故意下他面子,给他下马威吗? 看着二皇子疑惑的表情,阁主语调温和:“英雄救美。” 19 分道扬镳 万宝阁的拍卖会定在巳正。 其他仙门百家的弟子陆陆续续到达,由侍从引领着去包厢。 容瑟往外淡淡瞥了眼,看到不少熟面孔,皆是前世跟随季云宗追杀他的人。 “万宝阁当真不愧其名,连紫霄莲这等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都有。”温玉展开录册,手指在某一页上,眼眸亮如繁星:“传闻紫霄莲是蕴含天地元力的奇莲,炼化之,可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修炼事半功倍。修真界不知多少修士千方百计找寻,可惜,无人知其下落。” 没想到,有机会在万宝阁见到真身。 容瑟收回视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录册上的紫霄莲上挪开,淡声问道:“万宝阁网罗三界奇珍异宝,有紫霄莲不足为怪。你想要?” 温玉连连摆手,脑袋摇得似拨浪鼓:“紫霄莲珍稀归珍稀,但无人知道炼化之后究竟会如何。我如今的修行资质挺好,用不着冒险。”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赌上一身根骨,甚者未来的修行之路,实在不值当。 温玉不是贪心之人,对得道成仙亦没有多强烈的渴望,这笔买卖在她看来不划算。 容瑟半阖下浓密的眼睫,白色的锦纱之下的皮肤洁白如雪。 站在他后面的时云黑漆漆的眼珠略略转动,扫了一眼在紫霄莲下方的一排小字,又挪回容瑟身上。 粗布黑衫袖口挽到手肘,手臂肌肉结实有力,身躯高大挺拔。 “什么紫霄莲?”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狄不凡大步流星走进包厢,自然而然坐在容瑟身侧,英俊的脸上笑容和煦,半点看不出之前的阴沉:“容兄若是感兴趣,吩咐一声即可,狄某必然双手奉上。” 武林盟别的不多,钱数之不尽,若花点钱能讨容瑟欢心,他求之不得。 容瑟眼睫轻颤一下,清冷嗓音似清泉石上流,不留半分情面:“不必。” 狄不凡唇边的笑意微滞,又拒绝他,自从见面,容瑟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为什么? 狄不凡想不明白,明明上一次见面,一切都好好的,他一次次通过传音石与容瑟分享人间趣事,容瑟也几乎都有应答。 不过短短数月,容瑟怎会对他如此疏离? 有如数以万计的蚂蚁撕咬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痒席卷全身,狄不凡心头升起一股不明的焦躁来。 他紧盯着容瑟近在咫尺的清冷侧颜,眸中暮色沉沉,恍然间充斥着阴鸷可怖的暴怒,翻滚起滔天暗浪如风暴骤起的海面,压抑着恨不得吞噬掉一切的森冷戾气,可怕得很。 “你我乃是过命之交。”狄不凡深吸口气,压□□内翻腾的灼躁,垂在身侧的手臂死死紧握,臂上青筋根根暴突。 他重新清爽笑开,不见丝毫阴霾:“容兄,不必跟我见外。” 容瑟侧过头,水般青丝拂落鬓边,黑曜石似的眸子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浸浸然的凉意浸透人的脊背。 “不懂么?狄不凡,你我从来不可能成为朋友。” “……” 巳正到。 巨大铜锣声响彻万宝阁,四条宽长红绸从阁顶飘飘落下,悬浮的拍卖台从地面缓缓升起。 万宝阁掌事从容不迫上台,激昂高声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狄不凡大脑一片空白,阁楼之中的喜庆欢闹穿透他的耳膜,溃击着他近乎停滞的心跳。 他脸上表情一派茫然,似完全没听清楚容瑟说的话:“什……什么?” 他与容瑟不可能成为朋友? 怎、怎么可能呢? 狄不凡勾唇惨然一笑,脸色惨白至极,眸底一丝光彩也没有,原本英俊逼人的容颜显得狼狈非常:“……容兄别开玩笑。狄某粗人一个,在江湖摸爬打滚混迹惯了,一身臭毛病,若是无心在何处冒犯容兄的忌讳,容兄仅需直言,狄某一定改。” 他咬着牙,挺直的脊背承受不住似的微微下弯,看得温玉心中一阵不忍。 她看向对面的容瑟,容瑟端坐檀木椅,雪白衣摆垂落,漾着水波般的弧度。 姝丽如仙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看狄不凡的目光,宛如在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陌生人,浑身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干里之外的漠然。 她听到容瑟冷声开口,打破狄不凡的幻想:“不是玩笑,狄不凡,你我本不是一路人。” 狄不凡骤然怔愣,眼眸被急剧晕染浓黑的墨覆盖,张开手掌想抓什么,掌心里却空落落的,只能收成拳头蜷紧,绷出手背一条条青筋。 他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轻呵一声,别过脸,不再看容瑟。 想他狄不凡天资卓越,一出生便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前途无量,风光无限。 江湖中想与他攀上关系的人,不知繁几,他统统看不上,偏偏热脸贴冷屁‖股,一心钻在容瑟的身上。 然而对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对方牵肠挂肚,换来的是对方无情的与他一刀两断! 讽刺! 当真以为他狄不凡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图他修士之名吗? 未免太看不起他! 他狄不凡不缺什么破捞子知己朋友! 狄不凡低垂着头,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里,低沉的声音黯然沙哑。 “以前是狄某高攀,容……容仙长说的对,凡人岂敢妄想攀附仙人,是狄某不识好歹,狄某在此给容仙长赔个不是。以后山水有相逢,你我……后悔无期!” 狄不凡扬身而去,背影挺直落寞,看着格外消沉。 凡人与修士寿命不一,注定有一别。但是,温玉弱弱地说道:“师兄你这些话是不是太狠了?” 狠么? 前世狄不凡对他做的那些就不狠吗? 什么唯一的知己好友之情,前世狄不凡践踏得,他容瑟就丢弃不得? 容瑟袖中白皙的指节微微蜷缩,长睫遮挡住清凌凌的眸光:“长痛不如短痛。我与他本就殊途。” 不是现在,过几年也会分道扬镳,没什么好惋惜的。 温玉张张唇,想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第一件拍品介绍完毕,此起彼伏的叫价声从包厢里传出。 “五千五百下品灵石!” “六千下品灵石!” “两百中品灵石!” “……” 温玉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到嘴边的话尽数抛之脑后。 — 八楼廊道。 二皇子望着狄不凡失魂落魄远去的身影,咀嚼着阁主的话,回想狄不凡之前在包厢中的表现,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好奇。 “本皇子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让狄不凡英雄救美。” 面对绝色美人都面不改色的人,会木头开花?二皇子不太信。 阁主莞尔一笑:“人间的庸脂俗粉,哪配与修真界的相比。” “修……什么?”二皇子抓紧扶栏,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你疯了?” 不比朝廷与江湖,所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是双方默认,无任何实质约束。 人间与修真界乃是真真的签订了条约,彼此互不干涉。何况修士个个有改天换地之能,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与修士作对,不是自寻死路?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二公子莫要为一点小事,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一个炼气期的修士,不至于在万宝阁翻起风浪来。” 对二皇子的冒犯,阁主一笑置之,折扇收展,摇手招来一位侍从,耳语几句,笑意盈盈道:“二公子姑且候着便是。” 二皇子“啧”一声:“观狄不凡的模样,他似乎与对方闹翻,你确定来硬的对狄不凡有用?” “闹翻不是正好?”阁主笑的人脊背发凉:“当是送上小礼,让狄公子出出气。” —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除了修真界之物,亦有一些凡间的奇珍异宝,温玉吃着糕点,耐心等待着天玄石抬上台。 约摸一个时辰,糕点吃得腻味,她取过录册,发现包括天玄石在内,还剩三样拍品没拍。 温玉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正襟危坐,手握着灵石袋,随时准备让随侍叫价。 倒数第三样拍品抬上台,不是天玄石。 …… 倒数第二样拍品抬上台,同样不是天玄石。 …… 温玉哭笑不得:“天玄石对于凡人一文不值,放在最后一个拍是不是不太……” “合适”两字尚含在口中,万宝阁掌事笑眯眯走上拍卖台,宣布拍品全部交易完成,拍卖会结束。 包厢里的仙门弟子门哗然,温玉亦目瞪口呆:“天玄石呢?录册上不是有天玄石未拍卖么?” 容瑟美好的眉尖微蹙:“万宝阁势力遍布三界,断不会犯这种小失误。” “仙长所言不差,万宝阁从不出错。”从包厢门口走进来三个人,在最前方的赫然是万宝阁主持拍卖会的掌事。 “天玄石确实没有公开拍卖,阁主得知仙长想要天玄石,特意扣留下来送给仙长。”掌事停在容瑟面前,躬身展臂,恭恭敬敬道:“仙长请随我等去取。” 容瑟黑色的眸底山过一抹诧异,并不为突如其来的惊喜有所动:“无功不受禄,我与阁主并不相识。” 掌事温和有礼,态度却一步不退:“仙长是狄公子的朋友,拍卖会前,阁中下人有眼无珠,与仙长发生了些误会,天玄石当是万宝阁送仙长的赔礼。” 容瑟面色平淡,商人逐利,万宝阁尤甚。今日的拍卖会仙门百家来这么多人,多数都是冲着天玄石来的,万宝阁将天玄石拱手相送,无异于又做亏本买卖,又得罪人。 这不符合常理。 掌事抬起头来,假面一样的笑脸一成不变,眼眸微微眯起,里面寒芒四射,令人不寒而栗:“阁主正等着仙长,仙长请吧。” 最后四个字咬的极重,跟在掌事身后的两位随从一左一右在容瑟两侧排开,两股无形的力量压制而来。 容瑟修长的身体绷紧,脸色刹那微微发白。 时云漆黑的瞳眸一定,握紧拳头就要冲向两个随从,留在房中的三个随侍,其中两个同时瞬移过去,一人拉住时云的左臂膀,一人按住他的右臂膀,将他控制在原地。 温玉失声惊呼:“元婴期?!” 这修为境界,比容瑟高了不是一星半点,甚至比她亦高出一些。 法器武器全不在身,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 看来是拒绝不了了。 温玉咬咬牙,妥协道:“我们跟你们去。” 另一个随从闪身上前,拦在温玉面前。 温玉看向掌事,掌事不卑不亢:“仙长去去即回,耽误不了多少时辰,烦请两位在此等候。” 容瑟垂眸,面不改色地咽下涌到喉头的血沫,抬步往外走去。 — 万宝阁里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去,偌大的阁楼脱离喧嚣繁闹,一下子变得寂静许多。 走在两侧的随侍,端正着脸,余光禁不住往中间的青年扫去。 青年安静的微敛着眼睫,余光打量着四周,卷翘的长睫扑簌,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 精致的侧脸有些苍白,修行者五识敏锐,他可以隐约捕捉到对方微乱的呼吸,随着清雅的青竹香气,在他耳目中放大数倍。 随侍耳朵骤然发烫,喉结上下滑动两下,情不自禁吞咽了口唾沫。 “仙长里面请吧。”掌事不温不火的声音打断随侍的思绪。 随侍回过神来,连忙推开厢门,请青年进去。 厢房里熏香袅袅,正堂之上放着一个檀木盒子,除此之外,房中空无一人。 容瑟浓密的眼睫像两柄精致的小扇,从眼尾瞥了眼面无异色的掌事,缓步进入包厢。 踏过厢门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覆面而来,容瑟浑身一颤,几近跌倒。 他下意识抓住门框,肩背微微下弯,白皙的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掌事容色不惊,似完全没看到容瑟的狼狈:“防止下人不知轻重误伤到仙长,暂时封印住仙长的灵力。只要仙长安分一些,时机一到,自会毫发无伤放仙长回去。” 话里话外充满浓浓的警告胁迫之意。 容瑟感受着灵力阻塞凝滞的丹田,嗓音清冷,珠落白玉盘似的:“阁主请人的方式真是别致。” 管事笑而不答,朝随侍递过去一个眼神,随侍一个机灵,忙不迭上前要搀扶容瑟。 容瑟侧身避开,如墨青丝滑下肩背。 他的身形瘦高,脊背挺得很直,像是从未为谁弯过腰。 厢门在他背后缓缓关上,掌事冷冷下令道:“你在此守着,出任何意外,唯你是问!” 随侍面色一白,躬身连连应是。 容瑟压下眼,看向正堂,檀木盒很长,几乎占据一侧案面。 在木盒之上,放着一张闪烁流光的契书,上面是天玄石的成交信息。 容瑟睫羽抖落几下,曲起两根白皙指节轻敲两下檀木盒表面,木盒内传出一声“嘎登”,如同蚌壳开蚌,缓缓打开,露出里面莹白色的固体晶石。 晶石周围飘散的几乎凝为实质的白色灵气,确实是天玄石无疑。 在某一方面,阁主算说到做到。 — 厢房中没设禁制,所有的动静一丝不落传进隔壁包厢中。 阁主摇着折扇,笑容满脸:“上半折戏,二公子可满意?” 二皇子挑起眉梢:“季阁主办事,向来让人放心,本皇子静候下半折戏。” “总不会让二公子失望。”阁主拍拍手掌,一名侍从躬身进前,接过递来的信件。 目送侍从远去,二皇子唇边笑意意重深长,扬袖站起身:“在主角来之前,本皇子去会会所谓的筹码。” 阁主笑意微敛:“毕竟是修行之人,封住灵力亦比常人危险得多,二公子小心为上。” 二皇子无所畏惧:“不是有你么。” 季阁主摇着折扇的手一滞,手指抚了下扇骨,温和笑意又爬上脸庞,扬手掷过去一个白玉瓶。 “丝绕,专用于对付修行之人的,沾上一点便会四肢瘫软,浑身无力,犹如普通凡人,任人宰割。” — 客栈。 人来人往,酒香混杂茶香,一派人间烟火气。 崔明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一坛接一坛不要命似的灌酒,眉心直跳。 “这都快十坛了,狄兄,再喝下去,你该醉了。”崔明伸过要拦下狄不凡手中的酒坛。 狄不凡扣住他的脉门,甩开他的手,仰头又是一顿猛灌,半坛子酒咕噜噜全落入腹中。 狄不凡随手擦了擦嘴,高声喝道:“小二!再来!” 崔明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了?和朝廷谈判不顺利?朝廷不都一个样么,开出的条件狗看都摇头,你理他们作甚。” “朝廷?”狄不凡一顿,手中酒坛重重放在桌上,略微迷蒙的眼睛寒光凛冽:“也配!” 崔明疑惑:“你既没打算和朝廷谈,怎么是这幅模样?” 狄不凡低垂下头,发丝遮住上半张脸,拍开一坛新酒酒封,仰头一阵猛灌。 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却又让人感受到了他深藏着的无力感,跟他平时不可一世的模样完全不同。 崔明皱眉,正要追问,一阵脚步声传来,身着下从服饰的侍者停在他们面前。 “狄公子,阁主为狄公子备了一份大礼,请狄公子回万宝阁一叙。” 狄不凡不看一眼:“不去。” 侍从从袖中取出信件:“狄公子不妨看过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