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皇帝当上司》 第001章 南皖暄元七年春。 河边柳树重绿,林间动禽复欲。 官宦商贾的家眷们,也如囚了一季被放的鸟儿般,重新四处走动联络。阳城外的官道上,车马往来不绝。 花团锦簇中,仿佛闪耀着无数金光。这是个好时节,适合打劫。 离城不远的白云山脚,两个劫匪却犯了难。 鸟儿在树梢欢快的鸣叫,林间奔跑的兔子匆匆掠过,夕阳似打着旋穿过树,落在地上单薄的身影旁,那人一动不动。 “她不会死了吧?”离的稍近的白衫男人思考了半响,惊恐出声。 一旁的黑衣男人听闻,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对她做什么了?不是只拿银子吗,怎么把人给打死了!又忘记寨主的话了?” 白衫男人又思考了半响,想起来了,他们的宗旨是:劫财不杀人,要钱也要命。寨主天天唠叨着,可不能忘记。拿人钱财就好,万万不可伤了性命。他们是有职业操守的劫匪,和一般劫匪可不一样。 白衫男人胆小地缩了缩脖子,这下可好,要是眼前这人死了,寨子的一世英名就此毁掉,他们回去不被寨主给宰了。 地上的女子着一身劲装,玲珑的身材凸显,原本端立的身形,此刻萎散在地,肌肤胜雪,容貌虽因额头的红印打了折扣,若是明眸轻瞥,应也是动人至极。只是此时面色惨白,毫无生息,倒真像死了。 明明看着像个练家子,哪个晓得这么不经打,白衫男人仔细瞧着,此时又是委屈又是担心,不由苦了脸。 黑衣男人瞪着他,“你刚刚对她做什么了?” “我见她要醒过来,就顺脚踢了下……” “你这个蠢货!怎么这么暴躁!”暴躁的黑衣男人数落了白衫男人一番,围着地上的“尸体”来回疾步,突然定了脚步,“你再踢下。” “噢,好。”白衫男人听话的往女子胸口踢了一脚。 这一脚下去原本没抱希望,当死人踢的,是以非常用力。 没想到地上的人,却皱眉轻呼出声,似乎有转醒的苗头。 白衫男人和黑衣男人对望了一眼,忽然默契的击了掌,齐齐欢呼了一声。然后裹着怀里的银子,扬长而去。 死而复生,原本该值得庆幸,是以厦小小未清醒,听到有人说要踢自己,也是高兴的。她还能感觉到痛,说明她掉下山崖后,并未去鬼门关报到。 全身好似被车轮碾过,胸口尤甚,厦小小睁眼时,模模糊糊见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从眼前离去。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人扼住,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状似痛苦的呻.吟。 头顶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血红的夕阳参差落在身上,她缓慢的抬起手遮了眼,平复着呼吸,适应着体内的痛楚。 半响,天边只余微弱的光亮,周围突兀暗了下来,她才回神。顾不得体内乱窜的气流,艰难的起身,扶着胸口,辨别着四周,背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迈出了林间。 穿过郁郁丛林,路过陌上人家,跨过青石板桥,一路行过,厦小小只觉胆战心惊。身处的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此时天色渐暗,四周零落的人家,竟都是点了灯笼或蜡烛。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厦小小好不容找到了一间破庙,甫一进门,便被人拦住了。 “没看见啊,这里有人了,出去出去。”拦住她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拿着根棍子杵在门里,凶神恶煞的打量着她。 “老头,吃饭啦,又在做什么嘛,咦这丫头怎么了,脸色这样差。”紧接着出现了一个女人,同样衣衫破烂,拿着木棍和破碗,头上插着几根破草,一脸正派的乞丐模样。 脑中模模糊糊,飘荡的一根神经,终于在此刻崩断。她这是什么运气,先是掉崖,再被打劫,发现穿越,现在又被乞丐误会,以为自己来抢地盘。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只是现下天已黑,她这个鬼样子,人生地不熟,又身无分文,谁知道,去别的地又会遇到什么。死过一回的人,会特别惜命,她想着先落脚,再思考往后的事。 于是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色,对着庙内的两个乞丐道:“大哥大姐,我来这里找寻亲人,没想人没找到,钱财反被那些官兵败光了,现在我生着病,没地方可去,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呆一晚?” 果然,话毕,两乞丐立马缓和了脸色,看着她的目光,也多了些怜悯。女人上前扶着她进了庙,不断安慰询问着她,话里话外颇有些感同身受。 这时她才来得及打量四周,庙里有些空旷,墙上有断艮附着的壁画,正中立着一座巨大却残破的佛像,左边地上有厚厚的草垛,她被女人扶着坐在了上面。 还没来得及道谢,女人便拿着两碗食物过来,喊开饭。 厦小小望着女人手中的食物,有些震惊,她左手碗里是满满的鸡腿,右手碗里是堆成山的,红烧肉。 这年头的乞丐,生活竟然这么好。厦小小好是羡慕,然而可能是太久未食,现在又全是荤腥,她拿着鸡腿却吃不下。 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她抽泣了下,拿袖子抹脸假意擦泪:“我想我表哥,不知他吃了饭没,你们吃吧别管我,我想先去睡会。” 女人劝了下,见她实在没胃口,也只能让她先去休息。她慢慢挪到角落,侧着身子躺下,脑中一阵清醒一阵迷糊,虽然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未知,然而无论哪个世界,钱都是永恒的真理。她便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好好攒钱,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丫头我瞧着是个好人家的,现在流落到这里,咱们要不帮衬下?”是女人压低了的声音。 男人却不认同,反对道:“你没见她那一身的伤,她说是官兵拿了她的钱,说不定她是从官兵手里逃出来的,万一官兵追到这里,岂不是连累了我们。” “嗯,来路不明的人,也见得多了,可是这丫头病的不轻,明天肯定走不了,怎么办,要给她抓点药吗?” “你这婆娘,好好要你的饭,管这个闲事。咱们这地可是辛辛苦苦抢来的,怎能让她占了。她不走也得走,正好明日皇帝大婚会发赏,你骗她过去,然后悄悄回来。” “……哎,好吧……那你明天去肖爷那,记得多带点饭,别光顾着拿鸡腿了……”女人的声音渐低。 直到身后窸窸窣窣,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厦小小终于睁开了双眼。身体不知哪里在疼,体内好像有无数股气流在涌动,很困但却睡不着。想到刚才的对话,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们应该以为她已经睡了吧。 心里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好笑,毕竟只是陌生人,她来这个世界,对她施以援手的第一对人。想了想,还是感激吧,好歹收留了她。 一夜未眠,竖日。 男乞丐很早出了门,女乞丐绘声绘色向她描述着,今日将要发生的大事,她附和笑着。果然早饭后,女乞丐便说要带她去见识一番,说运气好,还可以多抢几两银子。 她没吃早饭,眯眼笑着回好,女乞丐便拿着家伙事,木棍、破碗和她,一路往南进了阳城。 十里红妆,百姓聚集,千军出动。 偌大的阳城,已很久未如此热闹过。上一次还是七年前,新皇登基,迎娶纪首辅千金为后。 此次,是北尚国夏晓公主与南皖皇帝联姻之日,虽只是封妃,但据说当今天子,十分满意这门亲事,更为表对北尚的诚意,特命百名宫女沿主街,随轿撵撒银钱万千,喜饼喜糖无数,视为普天同庆。 锣鼓喧天中,人越来越多,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厦小小穿行在两侧的百姓中,四面八方的喧闹,向她袭来。她此刻,才真切的感受到,这的确是另外一个,于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熙攘的人群令她有些无措,心中又激荡着一丝兴奋,她不由回头寻女乞丐,然而身后并没有女乞丐的身影,不知是被人群挤散,抑或是女乞丐早已走掉。 即使她早做好,被丢下的准备,此刻被人群包围,内心却仍有一丝莫名的哀伤。 骤然,万人的祝贺声似暴雨般,顷刻间,将她内心淡淡的哀伤浇灭。 她抬眼望去,红纱层叠,繁复堂皇的轿撵,此刻已进了城,随行的宫女,齐齐撒下万枚铜钱,两排的百姓祝贺着,更积极地抢着地上的铜钱。须臾,便干干净净,无一枚漏网。 厦小小直骂自己蠢,有钱自然要赶紧抢,又一轮的铜钱撒下,其中还随机掉落白花花的银子,来不及感叹皇帝败家,她便撸起袖子冲上前,和周围的人开始了抢钱大战。 盆满钵满时,感觉到有人拍打肩膀,她琢磨着,莫非有人眼红她抢的太多。这可不成,这是她拼了半条小命抢过来的,于是身子一侧,往更前去了。 哪晓得那人,丝毫不被拥挤的人潮影响,紧随着又一次按住了她。她没好脸色的回头瞪过去,“别老摸我。” 刚吼完她便愣住了,身后是个男人,黑衣黑发,五官英俊,但脸色黝黑,像个呆头阎王。 呆头阎王听清她的话后,黝黑的脸染了丝可疑的红晕,掩嘴咳了声:“总算找到你了。” 第002章 锣鼓依旧,满城皆乐,盛事未完。 呆头阎王在前引路,厦小小尾随着,两人慢慢远离了围观百姓。她左手捂着怀里的碎银铜钱,右手捧着一个木制的匣子,脑子有些发懵。 她快速的理了下思绪,想着眼前男人刚刚说过的话。他认识自己,应是认识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还说如她所愿,由她亲自将贺礼呈给主上。 主上?这个身体的身份是,丫头? “主上已经到了,我不知道你一定要亲自呈礼的原因,虽说烷灵草是你亲自取得,但主上……嗯,你行事小心些,即便真有什么要求,也思量下。”呆头阎王板着脸,停下脚步,似是不甚放心,言语间又有几分顾忌,只得堪堪嘱托了她一番。 厦小小点了点头,装做面不改色:“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实则一头雾水,她也想知道,原先的这个女人,到底想方设法,见这所谓的主上,是有什么大事。不知道现在逃跑,来不来得及。 正当她四处打量时,呆头阎王将她带进了一间酒楼,直奔二楼。 因是难得一见的两国联姻,酒楼的生意也大好,均是一群人聚在一桌,喝酒讨论着。她跟随着前面人的脚步,耳不忘听着四方。 酒肆茶楼,最是八卦之地,断断续续的信息中,她知晓了,当今皇帝登基七年,只封得一后一妃,加上这次联姻,后宫也才三人,有人说,皇帝约莫是不行,至于什么不行,有人厉喝一声说,不要命了,众人便纷纷襟声,转了话题。 厦小小听到这里,差点乐出声,不举的皇帝?这和历史怎么不一样,哪个皇帝不是后宫三千,坐拥天下美人。 前面领路的人,猛然顿住,横眉扫了眼楼下众人,她有些奇怪,呆头阎王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少顷,呆头阎王又收回视线,略带点无奈,往最里间行去。 她抱着匣子,赶紧跟上。进了雅间,靠窗的桌子坐了两个人。 厦小小绕过那扇山水屏风时,似跨过淼淼山河,一眼望见临窗之人,仿佛整个世界,倏地天光乍现。 男人着一身银灰色交领宽袖长袍,风姿威仪,面冠如玉,鬓若刀裁,目若朗星,端立在那,便有股穿云裂石的气魄。他本无甚表情的脸上,带了些不虞,大约是她肆无忌惮的目光,令他不喜,眸光渐冷。 其实她打量间,也只是瞬息,然与男子目光对上,厦小小骤然打了个寒颤。一霎,却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视线。 她疑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轻柔带笑的眼,男人一袭月白长袍,发尾将将以发带挽着,支着腕轻轻倚在桌上,手摇折扇温和与她对视,这一身派头,原本该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然而男子脸色苍白,无甚血色,便生了股柔弱病态。 虽然银灰衣袍男子的样貌,好看的紧,但神色实在可怖。她想了想,还是白衣男子好,温柔带笑,令人如沐春风。 “主上,十一回来了。”呆头阎王作揖行礼,对着银灰色长袍的男子恭敬道。 “嗯。”男人声音极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厦小小虽然有时冥顽不灵,但也是个聪明机警的人。呆头阎王口中的十一,应该就是指她,而先前说的主上,原来是那冷漠的男人。此刻形势不明,她不及细思,屏息凝神,也学着呆头阎王,对着男子鞠躬行了个礼,“主上,这是贺礼。”话毕,便把手中的木匣子,递了过去。 被称作主上的男子,依旧端坐在那,眸光清冷的落在她身上,并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她挑了挑眉,正想上前,直接放在桌上时,半路横过一人,将木匣子接了过去。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精瘦,一双小眼轻轻眯着,接过匣子,后又默默退回了角落。她刚刚竟没发现他,可能是这个人的存在感太低,加之桌上两人太惹眼,她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 斜椅着桌子的白衣男人,一直在观察,厦小小虽然学钟昊然,有板有眼的行礼,但是小身板挺直,神态自若,眼神灵活,没有半丝奴颜卑躬之态。他眼底有丝淡淡的讶异,缓缓笑了开:“小十一,第一次任务完成的不错,本王比较好奇,你要求亲自向皇兄呈礼的原因是什么?” 男人的声音非常清润,虽然问到厦小小也头疼的问题,但她却没有半丝不快,只是男人自称本王,还称那个冷淡的男人皇兄…… 片刻前,在围观百姓那听来的信息,清晰闪过脑中:先皇子嗣凋零,当今皇帝登基时,封了唯一的弟弟,为南皖唯一的王爷,赐字宁,号宁王,因宁王先天孱弱,虽封王赐城,但皇帝怜其身弱,是以准许长居阳城。传闻皇帝甚少进后宫,谁也不想自己家的千金,一进后宫便守活寡。故现下除了少年皇帝外,温柔多金的单身王爷,便一跃而上,成了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第一良缘。 厦小小心里咯噔一下,对面坐着的,是宁王无疑了,那他称为皇兄的银灰色长袍的男子,便是楼下众人口中的“不举”皇帝了? 厦小小借着回宁王的话,凝眉望去,银灰色长袍的男子,此时面向窗外,表情淡漠,眼神疏离,与楼下喜庆喧闹的人群,似乎隔了九重天,果然,像是不行的样子。 “啊,我有点饿,可以等我先……”她打量着还下了结论,是以回的有些漫不经心,原本她想说,等她先缓缓,吃饱喝足,以后再考虑要什么封赏。 宁王却打断她,略带戏谑的看着她,“这里正好有酒菜,要先填下肚子吗。” 桌上摆放了十几盘小菜,荤素搭配,红绿皆有,看着便很有食欲的样子。厦小小已两日未食,此刻望着这些佳肴,头昏脑涨中,哪里还顾得上要保持警惕,匆匆回了声谢谢,便一屁股坐了下来。仅有的理智似在提醒她,举止哪里有不妥,她拿着碗筷想了想,竟是腼腆的朝宁王举了举碗,然后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若不是碗而是杯,宁王大概会以为,她要和自己干杯了。原本见她有些奇怪,他便打趣了一句,没曾想她这样大胆,竟然敢与自己和皇兄同桌而食。他还从未见过,手下有如此,厚颜胆大的暗卫,心内微微觉得有些有趣。 他看见皇兄此时的脸色沉了沉,心中又有些莫名,竟是怕皇兄问责于她。 众人都没料到,厦小小会真去吃,一时屋内气氛,因皇帝暗沉的脸色,降到了极点。鸟为食亡,一心只在眼前食物上的厦小小,没有半分察觉。 是呆头阎王先回过神,为厦小小出了声:“主上,七告诉卑职,取烷灵草的过程十分凶险,十一因此身负重伤,为了能在大婚前,将它呈交给您。她只得在途中将烷灵草交给七,让七先行赶回。七说十一的伤势极重,有可能会在途中……”顿了顿,见皇帝未出声,又续道:“卑职这两日一直在寻找她,刚刚找到时,想是伤势过重,十一都有些认不得卑职了。所以,恳请主上念在十一此次的功劳上,饶恕她不敬之罪。”话毕,面色肃穆的呆头阎王,已是叩首跪在了地上。 厦小小嚼着嘴里满满的食物,脑子有些充血,听了呆头阎王的话后,她缓慢思索这个原主所做之事,没注意呆头阎王在她身后,已跪了下去。 李衍冷冷瞧着,那女人坐下后,还记得向宁王打招呼,却并未看他一眼。听闻钟昊然解释前因后果,他心中轻哼一声,暗卫替他办事,更难更危险的事,不是没有过,只区区一个烷灵草,算什么。再次看了眼埋头吃饭的女子,面容不甚清晰,脸腮一鼓一鼓,真像半月没吃饭一样,蠕动的嘴唇倒是鲜嫩饱满。 他自诩是个有风度的皇帝,此时此刻,不想与这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较劲,于是摆了摆手,问他关心的问题,“韩孙二人进展如何。” “回禀主上,韩已顺利取得纪的信任,孙有些阻隔。”呆头阎王,也就是钟昊然,见皇帝并未追究十一,于是立了身形,将昨日得到的情报,告知皇帝。因是在宫外,他也只以姓称那两位,在座都知指得是谁。 讨论着事情,屋内此时气氛渐松,没了那股莫名的压抑,宁王也侧了身,应道:“小韩的身份对纪可有吸引多了,自然容易上钩,小孙嘛,为人机敏,我相信他自会有办法的。” 李衍听罢颔首,良久后,不紧不慢道:“不急,这棋才刚刚开始。” 皇帝的声音非常好听,不同于宁王的清越,是略带低沉的嗓音,非常合厦小小的胃口。是以她在屋内人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又吃了两碗饭,吃多了有些渴,她想喝茶,哪知右手整壶都是酒,呛的她眼泪直流,她左手随手摸到一个杯猛灌,天不亡她,这杯正是茶。 四周骤然安静,只余厦小小呛咳的声音,她喝了茶润了喉,胃里稍微舒适了些。见屋内四道目光俱盯着自己,不由红了脸,她刚想说不用关心她,她没事,请继续。 宁王却忍不住惊讶出声,“那是皇兄的茶……” 厦小小看了看手中杯盏,空空如也。望了望一旁的皇帝,神色极冷。 “不好意思,还给你。”皇帝的脸色这么臭,大概是觉得她抢他吃的,现在又抢他喝的,她觉得有些百口莫辩。 李衍从不与人共用杯盏,是以厦小小喝他茶时,他不由冷了脸,眉头骤跳。 待到厦小小用脏兮兮的手,递还他的莲叶白瓷杯盏时,他的嫌恶升到了顶点,再也顾不得,自己是个有风度的皇帝,甚没风度的挥袖,将上好的鲁窑瓷杯摔得粉碎,用极轻的声音,慢斯条理地问,“还?” 第003章 南皖国建都阳城,皇宫有个别致的名字,称为仟宫。 仟宫分前后两部分,前部分为外朝,是南皖皇帝与百官议事之处,后部分为内廷,即后宫,是皇帝和嫔妃们居住之地。暗卫所在的甘泉所,位于仟宫东北一隅,算是外朝的范围。 甘泉所占地不大,但依宫墙而建,院风清简,院内还有棵百年梧桐。 厦小小对此地甚是满意,她站在梧桐树旁,拿着把剑,因握不大顺,便换了换手,往地上比划了下。思考着把钱埋在哪里好。 呆头阎王,噢应该是钟大哥,钟大哥与她是同僚,似乎还有个较有地位的身份。钟大哥说皇帝今日大婚,作为皇帝心腹组织的天影,得的赏赐不会少,皇帝对于手下,还是蛮大方的。 她不置可否,她仅仅是吃了皇帝两碗饭,外带一杯茶,就让皇帝如此生气,想来皇帝的大方,也只是表面。钟大哥大约也明白吧,怕皇帝再见到罚她,于是让她呆在甘泉所,等宴会完毕,将赏钱给她带回来。 暮色四合,距上午从酒楼回来,约莫已有三四个时辰。想起之前的事,厦小小仍是有些无语,当时皇帝那么轻轻一摔,宁王、钟大哥、那个杨公公齐齐跪在了地上,她是个识时务的,也只得跟着跪。 良久,皇帝才开口:“念你此次任务完成不错,便功过相抵,自个回去好好反省吧。”皇帝语气淡淡的,似乎刚才摔杯之人,并不是他一样。说完便拂袖离去。 钟大哥带她回甘泉所,厦小小才反应过来,皇帝摔杯时,轻轻的一个“还?”字,便是代表着后来的功过相抵。哎,白得的赏赐啊,那可是向皇帝要东西呀,要是再来一次,她一定,嗯,要个什么呢,那酒楼的菜挺好吃,赏个酒楼,不晓得皇帝舍不舍得。 然而现在,她悔之晚矣,对这个,皇帝一言能使人发家致富,更能令人人头落地的时代,有些又爱又恨。 皇帝的暗卫共两千人,皇宫一千,全国各地一千。暗卫旗下核心组织天影一百人,皆为武林高手,皇宫内外各五十人。这甘泉所便是御赐给天影的住所,据说皇帝对天影,只有一个要求,网罗全将才,知晓天下事。 甘泉所有两栋楼,每栋楼各五十间房,然而此时整个院,却只有她一人。其他人据说一半去吃宴席了,另一半在执行任务。 远处有丝竹声传来,眺望中,宫灯次第点亮,整个仟宫,褪下白日的威严,繁复婉约之态纤现。两相对比下,这里着实有些凄凉,厦小小抱着剑,坐在了院门栏。 她骗钟大哥,说自己受伤严重,有些忘事。问了很多问题,钟大哥是个耿直的老实人,竟是信了她,还以直属领导的身份,安慰了她一番。 钟大哥说,在大内干这行,除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其实是个肥差事。他们天影更甚,月俸是普通宫女五倍,普通侍卫三倍,待遇优渥不提,还不用看各宫主子的颜色。只听命于皇帝和宁王就好。还说她来了不到一个月,第二天便出了任务,很多事情还不明白,以后便会知晓。 她听了有些想笑,他约莫是没安慰过人吧。不过这具身体的主人,看来是有些真本事的,武功一定超群。于是她旁敲侧击,问她怎么进来的。 “你武功不算顶好,但一身上乘轻功,连我都要甘拜下风。天影的选择,原本便不单单只看武功,人人都有各自技能,不过其他几位女卫的特长,都是些琴棋书画,你这轻功,自是比较特殊。”钟昊然黝黑的俊脸,带着丝骄傲,话里话外尽是赞赏。 这让厦小小有些汗颜,两手握着剑,虚空乱舞了下,她现在连剑都不会拿,怎么使他说的,那身出神入化的轻功。 她已睡了一觉,梳洗后换了干净衣裳,肩胛处隐隐作痛不提。此刻又有些饿了。摸了摸肚子,她蹙眉思量,衣食住行,在这个时空她如果出宫,要以什么为生呢。 依钟大哥的说法,天影的选择,极为严苛,需家世清白,武功超群,一技傍身,所以月俸丰厚。这可是古代的“公务员”啊,牢牢把握这个铁饭碗,趁机多攒钱,待十年期满,光荣退休,寻个小镇,开间成衣铺,简直圆满。至于为什么是成衣铺,自然是以她自己真实的技能为生,更有保障。 钟昊然沿青石路走着,宫灯杳杳,离甘泉所不远时,便见暗淡的院门外,有个娇小的身影,亭亭如玉。他刚从热闹的宫宴退场,喝了些酒,一路走来,只觉渐渐冷清,此刻见有人等着,且是在等他,从来如石头般,不开窍的心,竟有些微动。 他声音带了丝醉意,“十一,我回来了,等很久了吧” 是了,十一是她在天影的代号,而这具身体的名字,叫喻晓夏。这是她从随身的腰牌上得知的,上面竟然还有她的生辰八字,大约17、8岁,比她前世要小了5岁,是她赚到了罢。她觉得叫十一也挺好,左右不过一个称号。(后面女主出场直接叫喻晓夏了,免得后文再换名,造成混乱。) “钟大哥,你回来啦。”喻晓夏看见钟昊然后,笑脸迎了上去,双眼放光,像看着块移动的金子。 钟昊然不明所以,内心却不由快意起来,边往院中走,边说:“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当然是钱啦,喻晓夏差点脱口而出,幸好憋了回去,不由抿了抿唇,“带的什么呀。” 钟昊然引她到院中,坐在石桌上,她的声音软糯宜人,令他微微出神。她黑衣墨发,明眸皓齿,更显脸小,还没他手掌大吧。宫宴上有幸见了刚册封的夏妃,后听手下人议论,说她样貌生的好,与刚进宫的夏妃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只是可惜额头的红印,令一块美玉生出了裂纹。他此时瞧着,倒觉得那红印并没有白日碍眼了。 “钟大哥,你也坐,带什么了?”喻晓夏见钟昊然站在桌前发愣,不由催促了下,她有些急切,但总不好,直接伸手要钱吧。 神思飘的有些远,钟昊然回神咳嗽着应了声,坐在桌边,将手中包裹放上,然后一一打开:“这里有些小菜,我想你睡醒后,应该饿了,所以从宴会上给你带了些。这瓶是百露丸,可解你取烷灵草中的毒,至于你受的内伤,我只能大约瞧出是在心口。等会你吃完,我再给你把脉诊治下。” 这番话令喻晓夏动容,有人关心的感觉真不错,不提她的伤,她都要在疼痛中习惯了。她几乎要感动的热泪盈眶,再看了看桌面,摆放着四碟小菜,麻辣花生,海蜇皮,凉拌肚丝,酱香鸭脖,这这这,这些小菜,都是下酒的吧。 她眨了眨眼,问道:“钟大哥,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吧。” “还好还好,我还没宁王喝的多。”钟昊然面容肃静,此时不由摸了摸脸,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扯起嘴角笑了,“没办法,宫宴上群臣侍卫众多,难得高兴聚一次,皇上又从不喝酒,只好由我为皇上代劳,敬络大臣们了。加之手下的侍卫们闹腾,他们一个个,就等这个机会,合起伙来欺负我。” 喻晓夏听着,慢慢吃起了桌上的菜,小菜有些辣,她便轻轻抿口酒,她属于一旦饿了,就顾不上许多的人,现在慢慢吃,倒也觉得这酒菜,食之入味。 见钟昊然说完,她拿余光瞥了眼,他的脸在夜色里更显黑了,但依旧能看出浅浅的笑容。啧啧,她边吃边咋舌,嘴上说着被欺负,实际上被欺负的挺高兴嘛。 她夹了粒花生,随口问道:“皇上为什么不喝酒呢。” “自皇上登基起,我随侍左右后,便没见过皇上喝酒。说来也奇怪。这不,这次洞房皇上连交杯酒都没喝,以茶代酒意思了下,便回乾吟宫了。” 钟昊然此时确实有些醉意,他自己不知,这些话,每一句都关系到他的主上。若是往常,定不会这样知无不言。他说完,觉得有些渴,也倒了杯酒,和喻晓夏两人对饮了起来。 喻晓夏与他碰杯后,顿了顿,疑惑道:“皇上回自己寝宫了?今天不是洞房花烛夜吗?” “皇上说夏妃舟车劳顿,让她先歇息,怜惜美人自古有之……” 钟昊然话未说完,喻晓夏恍然大悟般打断了他,“你们皇上果真不行啊。” “胡说!皇上怎么……怎么会不……不行。”钟昊然绷直了脸否认,虽然他是个武人,但仍觉得和女子讨论这个问题,实在不雅,峻黑的脸上有些红晕,不知是酒气还是害羞。 看来是个忠心护主的,喻晓夏觉得和他辩论也无用。再者皇帝行不行,与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干系。于是她笑着打岔道:“是是是,皇上最行了。钟大哥,这药直接吃的吗?” 果然,钟昊然带着满意的神色,被她绕了话题,“你中毒不深,这个需睡前服用,等会别忘了。” “好,我记下了,可以给我把把脉吗。”喻晓夏把药瓶揣进口袋,将左手放在桌上,刚才有些喝多了,她得赶紧把这身子的毛病找出来,不然晚上又睡不着了。 因为时常治病,是以钟昊然把脉时,是非常坦荡的,待触到她的手腕,柔弱无骨,令他微颤,不由加重了力道。 喻晓夏却想,不亏是练武的,把个脉都这么大劲,看着就是个不会怜香惜玉的人。把脉看病,她头一次碰见,还蛮新鲜的,于是好奇问道:“钟大哥经常给人治病吗。” “算吧,我们习武之人,少不得伤筋动骨,是以会治些寻常大夫不会的病症。”这话五分真,三分谦虚,二分假。他没说,作为天影,自己的一技便是医术,而今天本打算只送药,并没想亲自为她治疗,“肋骨断了两根,我给你接上,等会敷点药,明天应该就不疼了。” 说完,喻晓夏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绕过桌子,一掌按住她的肩头,一手快速握了握她的手,点了穴,猛然一下,硬生生给她把断了的骨头,接上了。 随即,院内响起了惨无人寰的叫声,“啊!!!” 第004章 “你……还好吧?” 钟昊然有些手足无措,他分明已点了她的合谷穴,似乎没起作用。 “你说呢!你想杀了我吗,呆……”喻晓夏直想骂人,肩膀一刹撕裂般的疼,她起身抬手轻抚,两汪泪眼瞪着钟昊然。 转瞬,疼的级别骤然降低,比原先睡不着磨人的疼,要好上许多。看来这个呆头阎王,确实有些本事。她是个甚没脸皮的人,刚才一言不和要翻脸,现下却觉得他救了她,便换了副自认真诚的表情,感激道:“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钟昊然,“……” 夜色无边,喻晓夏身体不虞,两人未多闲谈,便互道了安,各回各屋。她的房在院子左侧一楼,对着院中梧桐,月光融融,间或撒落几许。屋子不大,桌椅床榻倒是齐全,她回屋服了药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有熙熙攘攘之声,片刻后又重归宁静。 体内的气流,似乎在往一处涌去,又有回循之意。全身犹如被温泉熨烫般,轻盈畅快。那百露丸想来是个好东西,肋骨不再隐隐作痛,身体的毒素似乎已清。 喻晓夏琢磨了会,起身披衣,拿着分别时钟昊然给的赏钱袋,踱步到了院中,她瞧见对面楼中亮了两排灯,遂明了适才的声响,便是值班暗卫回屋歇息了。视线还未收,便见那两排屋子,齐刷刷熄了灯,好似有共同开关一样。她心中赞叹,纪律严明,果然是皇帝亲卫队。 梧桐树已百年,根深叶茂,树干粗大,须得三人合抱。面对着她屋,有个不起眼的树洞,这是早先选好的地盘。她走过去,扒开土,露出些碎银,那是白天在街上捡的,至于铜钱,她便留着傍身了。将碎银装入手中的钱袋,再把钱袋深埋在树洞中,最后仔细抹平周围的痕迹,她才满意的起身。 “你也睡不着么……本王是快意的,你呢。” 三更半夜,喻晓夏蓦地听到有人与她讲话,都要吓得魂飞魄散了。这声音有些熟悉,她绕过树干,果然见宁王一袭白衣,立在梧桐树前,背对着她,仰头望着空中的半弦月,身形清瘦,似要踏月而去。 “王爷,你还没睡呢。”喻晓夏缓缓挪过去,夜幕幽深,这王爷似乎有些怪异。 宁王轻轻应了声,仍是没回头看她,“本王醉了,呵这次是真醉了。终于,那老狐狸……本王也可以安心了……本王很是高兴,你呢。” 他在笑,与白天淡然的笑有些不同。言语间有丝哀愁,又似解脱,像困沌了多年。这让她感到有些莫名的沉重。皇帝既封了他为王,还特许他长居阳城,对他应是不错的。王爷的生活虽不比皇帝,也当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她实在不明白,他的愁闷从何而来,至于老狐狸,她虽不晓得是指哪个,但总归不会是树林里,蹦跶的那些吧? 想不通便不费脑了,他这个样子,说什么安心,这莫不是有了轻生的想法。这人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都瞎琢磨什么呢。 这样想着,劝慰的话便带了丝无奈,“借酒消愁,当是今朝酒今朝醉。醉思烦恼,不如明日愁明日忧。不顺心的事,待头脑清明,再去思索。再大的难关,都比不上性命重要。王爷现下是醉了,说过的话,当不得真。好好睡一觉,忘得一干二净,这样最好。” 她话未说完,宁王已是低头盯着她,面色苍白中带丝红润,目光清澈,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喻晓夏觉得被骗了,一股苦口婆心的气憋在胸口,上下不得。 对面的男人,却轻轻笑了,她气的想转身走掉,下一秒,他却直挺挺倒在了她身上。 酒香夹杂着极淡的药香扑面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两个暗卫,将宁王从她身上扶起,又挟着他,飞向了对面楼阁,在最高一楼最左间,闪了进去。 那里约莫,是他在这里的寝房吧。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速度极快,她未看清人脸,只从两人的穿着,分辨出是同僚,她脑中想的,竟是自己若恢复轻功,能不能追上这两人。 一夜无梦,喻晓夏睡醒,只觉神清气爽。简单梳洗后,她慢悠悠到院中散步。 今天是个好天气,有斑驳的阳光,穿过梧桐的枝桠,撒落一地金黄。昨夜的事,倒像是一个梦,轻淡无痕。 钟大哥说甘泉所备有小厨房,她寻过去时,只见那厨房,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毫无人烟。分明是从未开过火的样子。 她转了一圈,甘泉所又是空空荡荡,大约都去执行任务了。虽说她是病号,但这样养在皇宫,总有些不踏实。她无端端想起了,老家圈养待肥腴而宰的猪。 况且,就算是闲着,也得给饭吃呀,这会都快晌午了。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有个清秀的小哥登场,如神般降临,解救了她。 小哥抱着把剑,派头十足,口气也神气得很,“听说,今晚和我值夜的,是你。” 是肯定,不是疑问。 喻晓夏听明白了,但她现在不关心这个,“你吃饭了吗。” “……” 喻晓夏亲切地问:“没吃我陪你一起吃呀” “吃了。”小哥毫不留情拒绝。 喻晓夏继续热络地追问:“在哪吃的,可以带我去吗?” “别用这个眼神看我”小哥满脸嫌弃。 “好的。”喻晓夏说完,更热切地盯着他,脸都要贴上了,阴阳怪气地说道:“带不带我去,嗯,小七?” 话毕,喻晓夏便退了回去,手中拿着块木牌,得意斜瞅着他。那是暗卫的身份令牌,每块都是独一无二,分别刻着自己的号码与生辰。 “你……” “我什么我,偷鸡摸狗?趁人之危?”喻晓夏丝毫没有偷人东西的羞愧。谁让这孩子不听话,就该作弄他一下。 她还没玩够,七哼了声,一个闪身夺回令牌,随之领她去了御膳房,径直带她进了一个偏殿,殿内宽敞明亮,摆放着几排长桌,中间坐着一人,黑衣黑面正埋头吃饭,是钟昊然。这里应是暗卫吃饭的地了。 钟昊然望见她后,招呼她过去,她余光见小七也跟了上来。吃饭一向比天大,也不管桌上菜肴稀少,拨了米饭就开吃,她一向不挑食。 吃饭时,钟昊然给她把了脉,说再休息两天便可痊愈。七在旁插嘴道:“钟大哥你上次摔断腿,次日不是照样值班巡宫。” 钟昊然木着脸点了点头,“十一,今晚你和七值夜,虽说整夜难熬,但一般仔细些,谨慎注意点便好。” 她这时才发现,钟大哥在人前,似乎都是这副严肃面容,倒是与昨晚喝酒时,相去甚远。 不及她回好,已有人冷哼出声,她望着七清秀的面容,头一次想扁人。 夜,如约而至。 喻晓夏第一次值夜,正式开始。她觉得有些紧张,便同身边的人说话,“你见过夏妃么,听说她美得跟画里的仙女似的?” 七听罢紧了紧怀中剑,“你这文学水平,别夸人了。” “少打岔,我看是你根本没见过夏妃。”喻晓夏有些愤慨,这孩子说她没水平,简直侮辱人,她好歹受过21世纪高等教育的熏陶,竟然被一个十几来岁的古代少年鄙视了! 随即,只听七冷哼一声,喻晓夏暗叫声不好,立马抱住了七的胳膊。她视线下移,果然见到无数落叶,打着旋轻飘飘,落在了三米之下的石砖上。 半个时辰前,她同这些树叶的下场,一模一样。 她是如何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这事还得怪‘不举’的当今圣上。 因是新婚,皇帝可选择连续三日,宠幸新封的妃子。头天晚上,皇帝怜惜美人,是以今晚才翻夏妃的牌子。 七说,他们同普通侍卫不一样,见不得光,得隐身。所以他们一路,躲躲藏藏,直到皇帝进了未央宫。未央宫中有棵银杏,非常不幸被七选中,更不幸的是,她一身轻功,完全不晓得如何使。 若不是皇帝在殿中,她想,即使她软磨硬泡整宿,七也不会带她上树。不过上得树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他意,就故意使内力,震撼树干吓唬她。 然而人在树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是个极识大体的人,怎能与小孩子计较,于是好声好气道:“小七,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你倘若不好好控制,我身负重伤使不得力,一个把持不住,把你也给拉下去了,这就不好了嘛。” “没用。”七盯着殿宇只吐出了两个字。 喻晓夏已习惯他讲话的章法,是以不甚在意。她也随他视线望去,然而除了屋檐便是瓦脊,“你在看什么。” “有些不对劲。” “赶紧上啊,皇上的安危第一。”喻晓夏有些迫不及待。 许是她太过兴奋,七思量了片刻,决意道:“我去看看。” “别呀,带上我呀!”喻晓夏不干了,死劲拽着七的袖子不松手,可怜巴巴道:“小七,你走了我怎么办。” 七这人有些油盐不进,此时却恨恨地盯着她,一个旋身,将她带到了未央宫正殿的屋顶上。喻晓夏还没稳住身,七又极轻极快地揭了块瓦片,将殿中的情形,一览无余。 正在此时,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第005章 夜色阑珊下,美轮美奂的未央宫,更显夺目。 宫中此时的气氛,却肃穆得有些可怕。殿内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皇帝脸色沉静,剪手立在桌前。少顷,有一女子走到皇帝身旁,令人眼前骤然一亮。 喻晓夏睁大眼望去,她一袭淡粉宫袍,身姿曼妙,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眉间有枚朱砂,一颦一笑皆有万般风情。而一旁的皇帝,褪了明黄冕服,着绛纱长袍,衬映着面冠如玉,更显丰神俊朗。两人站在一起,深刻且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天造地设。 喻晓夏向已然看呆了的七笑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果真没见过夏妃。” 七闻言回头看她,又往殿内瞧了瞧,似没看够般,然后蹙眉打量了她一眼,眼里闪过惊讶。 喻晓夏没注意七狐疑的目光,只是想,爱美之心,古人亦如是,她很是理解,遂拍了拍他的肩,继续窥探殿中情形了。 夏妃款款走向皇帝后,轻轻行了一礼,皇帝大手一挥,已是直接将美人扶起,接着缓缓抚上她的手,面露关切,言语之间,似在安慰。 夏妃玉指纤纤煞是好看,只是左手拇指,缠了厚厚的白纱。 皇帝大约非常心疼,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见殿内众人,径直携着夏妃,衣摆逶沓,人便往内殿去了。太监总管杨喜来吩咐着,一地的宫女太监,如临大赦,一一退出了宫。抱着药箱的太医,也在杨公公的陪同下,出了正殿。 喻晓夏眼见着,殿中空无一人,不由凝眉探向内殿,瓦片仅视方寸之地,半分皇帝与夏妃的影子也无。她非常好奇,传闻“不行”的皇帝,此时此刻,和美貌的夏妃独处,总不会是盖着被子,谈论诗词歌赋吧? 天地骤然变换,她视线收回时,人已站在未央宫侧殿屋顶,心却还惦记着,不由嘟囔:“我还没看清呢。” 七放开她,自己寻了片地,躺在屋脊上,轻撇嘴角,“不知羞。” 喻晓夏稳住身形,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到七身边,也学他躺下,望着天幕,“食色性也,有什么好羞的。倒是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我比你大一岁。”言下之意,你比我更小,你更无知。 “也才18岁呀,在我们那里,18岁才刚刚成年,还在父母的呵护下,无忧无虑成长。”喻晓夏说完有些怔愣,皓月当空,不知今月,可照心中地? 七静静地望着她,眉头紧皱,似乎在思量着,疑惑道:“我只对南皖国熟悉,你说的我并没有听过,是哪个国家?” 喻晓夏脑子有瞬间空白,盯着夜空面不改色道:“一个小国的小部落,非常偏远。” “南皖去那要多久?” “很久……可能一辈子,也到达不了。” “……” 那自己是怎么来的?喻晓夏脑中闪过这个疑问,暗骂自己蠢。果然,七已恢复了寻常模样,冷哼了声,“胡说八道。” 这是她头次值夜,长夜漫漫,还得时刻保持清醒。寻七讲话,三五句才回,且总与她唱反调,打了个哈欠,她也有些兴致缺缺。 七却突然说要离开会儿,约莫是去方便了吧,喻晓夏便应了声好。喻晓夏揉了揉眼,眼皮有些沉重,月色朦胧中,她缓缓阖眼,脑中突然跳出皇帝与夏妃,两相依偎的画面。看来,皇帝不是不行,而是没遇上对的人。思绪混沌间,沉沉睡了过去。 未央宫内殿,宫帷重叠的床榻上,两具光裸的身体,若即若离。 夏妃躺在床上,身若无骨,似能掐出水来。她媚眼紧闭,嘴唇微张,溢出似有若无的娇喘,腰身轻送,是无声的邀约。 李衍眸光浅浅,与夏妃的动情截然相反,他眼里竟无半丝情.欲。将身下女子,从头打量一番,他双手试探着,攀上她光滑的玉背,成功引得身下人,随之战栗。 夏妃无疑是个大美人,任何男人见到她现在这幅模样,都会有反应,他自然也不例外。分.身已肿胀叫嚣,然而和以往一样,头脑却越发清醒,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抑或缺点什么。 莫不真是生了病,他有些好笑,民间的传言,他怎会不知。竟说他不举,他顺手握了握,别人怎样他不晓得,自己的东西,他还是很自信。 先解决眼前吧,他思索片刻,单手握紧女人的两手,一个大力,已是将身下的人,翻了个身。 跪趴着的夏妃随即娇声道:“皇上。” 眼前不再见到女人的容貌,李衍微微颔首,嗯,这样好多了。他甚满意,将夏妃两腕单手擒住,正准备攻城略地,头顶却传来一声轻响。李衍年幼习武,耳力极佳。他拧了拧眉,刚升的一丝欲意,被生生打断,心中有些恼怒,暗卫的差,当的越发“好”了。 夏妃原本已做好准备,男人的昂热刚一触碰,她止不住轻轻一颤,身后的人却突然顿住,没了动静。她看不见他,只得开口唤着,声音千娇百媚,“皇上~” “朕在。”李衍目光淡淡落在她身,打算再次进行最后一垒。几近同时,屋顶又传来一声,比之前更响一些。 这次,李衍的性致,完全被浇灭。他点了夏妃的穴,冷了脸,快速的披衣,跃上了屋顶。 夜色似浓稠墨砚,袅袅雾气笼罩下,整个仟宫有些不真切。李衍上得宫阙顶,环视着四周,随后将视线,停在不远处,一个黑影上。 他凌空踏步,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个偷懒的暗卫。宫顶倾斜,那人躺在上面已睡着,翻了翻身,身下琉璃瓦发出声响,比殿内听到的声音更清晰了。约莫是睡的不踏实尽翻身了,现下整个身子,已挂在屋檐边,摇摇欲坠,看着有些心惊。 李衍面色暗沉,此时却扯了扯嘴角,帮了那人一把,轻抬云靴,毫不迟疑地踹了下去。 月影婆娑,玄色身影仿佛染了丝光晕,体态轻盈,在空中弯出柔软的弧度,李衍陡然心中一动,已是追上去,接住了正坠落的身躯。手上的重量很轻,似八.九孩童般,然而透过锦缎,竟感觉到手中一阵柔滑,仿佛能窥见衣物下,女人独有的冰肌玉骨。 李衍原本平息的欲念,此刻突然有些心猿意马。银杏繁茂的树叶,渐渐铺满头顶,待徐徐落地时,他望向怀中女子,眼神便带了股暗味。 喻晓夏酣睡着,全然无知,她梦见了久违的芒果炫冰乐,擦了擦激动流下的口水,笑歪了头,欢呼开动了。 是早先在四季楼拿他杯子喝茶的暗卫,天影代号是……十一来着吧?李衍眼见着怀中女子粗鲁地抹了嘴角,侧了脸直直往自己怀里拱,现出额上状似月牙的红印,在月光下十分突兀凄艳。 昧色氛围荡然无存。 李衍眼神一瞬恢复清明,脸色却越发暗沉,随即,神色不动地松开了手。 摔在地上的人,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竟又沉沉睡去。 杨喜来早已在院中,一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是个不全乎的人,只听说血气方刚的男人,都极好那档子事,但他们这位皇帝,自幼清心寡欲,甚少流连后宫,多年来,他也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有时,见皇帝通宵批折,他实在心疼。 这次夏妃进宫,瞧着皇帝似很上心,他也感到高兴。然而,初次宠幸就被打断,他一个阉人,都觉得败兴,何况皇帝。做为服侍皇帝多年的御前红人,他极有眼色,明白什么时候该替皇帝出声,此时正好,“大胆……” 李衍却抬手制止了他,不再看地上女子一眼,举步出了未央宫,曼声道:“看来暗卫们近日任务吃重,明日下朝后,宣钟昊然进宫一趟。” 喻晓夏是被七拍醒的。想是还未睡醒,她也没计较七叫醒她的方式,月光透过树枝,照出她清丽的小脸,她惘惘的,“你带我下来的吗。” “你怎么下来的?” 两人同时开口,七望着她睡眼惺忪的脸,也带了丝疑惑。 喻晓夏却陡然惊醒,脸色煞白,惊惶出声,“啊,好可怕,我自己掉下来了!你怎么走这么久。” 七抚了抚额,将手中油纸包慢慢拆开,“不是还活着么。” 想到自己刚刚从那么高的屋顶掉下,她一阵后怕。不过身体只有轻微的疼痛,有些奇怪,但她转念一想,死而复生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不能的。大约是她命硬,经得住折腾。 七淡漠的语气令她有些气恼,遂咬牙切齿道:“你盼着我死是吧。”刚说完,却嗅到了一丝香甜,转眼便将摔落、斗嘴之事忘得干净,两眼放亮地盯着七手中的糕点:“原来你去开小灶了,好香,小七,我们好歹同僚一场,即便不能共苦,同甘总是可以的吧?” 七未答,只缓缓圈着她,一个来回,放开她时,两人已坐在屋顶。 七见喻晓夏眸光清澈,已全然清醒,心中有些好笑,神色自若地将整个油纸包,都递了过去。 喻晓夏乐陶陶地接过,轻轻咬了一口,除了酥软面香,还有淡淡清凉之感,似乎加了某种花。她惬意地吃了几块,才顾得上一旁的人,然后大方地将糕分了一半给七,一边赞赏道:“这糕香甜软糯,清香中还带丝微凉,不错不错,你也尝尝。” 七似迟疑了下,随后才捻起了一块,浅浅食着。 吃着糕点,填着肚子,喻晓夏也不困了。继而拉着七开始闲话,两人在屋顶吃糕闲扯,犹然不知,他们值夜需保护的正主,已然不在殿内。 第006章 值夜结束后,喻晓夏回到甘泉所,想是作息还未调整好,洗漱后竟毫无睡意。 从房顶掉下的经验,让她有了深刻认知,在这严正宫闱里生存,她作为保护皇帝的暗卫,在刀尖上行走,保住这条命是最重要的,须得快些将这身体的武功拾回来。 体内气力轻盈,她试着运功,能感受到一股气力,然而她毫无章法,这气力便四处乱散。七进房通知她明日继续值夜时,她正吐出一口鲜血。 她趁机寻七教她运功,只称自己先前练了个江湖绝技,快要走火入魔,须练些平常武功来引回。 七见她的模样,双眼赤红,十分骇人,真像是走火入魔了。又想起江湖上,倒真有人为练些歪门邪道的武功,而自断正路的。他略微思索了下,便应了。 喻晓夏张着血淋淋的嘴大喜道谢,七见此,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七是个简单直接的人,说教便不耽搁。喻晓夏能进天影,说明她武功高强,考虑到代号在他之后,他便将喻晓夏原本的实力,算做有自己八成。只这八成也已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学另门武功,也应非常快速。但想学成,天资聪颖的约得两三年,愚笨的估摸得要个五六年。 他可不好为人师,眼下将这不学无术,只想走捷径的人拉回才是正事。是以他控气、使力、着招,依次简明扼要说明,只堪堪演示一招。 喻晓夏看得头大,眼睛跟上了,动作却滞后。七见她实在吃力,放缓招数又重复了一遍,她笨拙跟上,却依旧迟缓。 许是实在受不了她的蠢笨,七将基本步骤写在纸上,随后看着她摇了摇头,“笨。”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样,迈出了房间,自行去补觉了。 喻晓夏将整套基本功运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她全身湿透,都是汗水。不过好歹能控制内力不再乱窜。她拿过桌上的文字步骤,有些为难,这个时空的字,比那个世界的繁体要更难一些,她勉强只能看懂三四分。忖量着,她脑中猛然闪过一个想法。 乾吟宫正殿,李衍伏在御案上,正批着奏折。杨总管立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如往常般,不出声大概没人知他也在。 钟昊然孑身立在殿中,却暗自提着一口气。 半柱香前,他遵旨面见皇上。因皇上有过口谕,天影众人私下面圣,无须跪拜。他作揖行礼,皇上倒是应了,随即却头也没抬的,继续批着奏折。 殿中的暗纹祥瑞鼎炉吐出袅袅轻烟,檀香沁人中,钟昊然犹豫着是否叩首再次请安。 “钟统领,你管理暗卫也有七年了,觉得如何?”李衍此时却突然出了声,语气很淡,叫人辨不出喜怒。 钟昊然心口一紧,皇上登基时,他正待从义父手中接管暗卫,义父却说皇上自有安排。后来他成了大内侍卫统领,暗卫的首领之位,皇上却交给了毫无武功的宁王。他虽羡慕,却知道自己资历尚欠,皇上将心腹组织交给宁王,应是表明了莫大的信任。 宁王听后却立即推脱,然皇上心意已决,宁王见不能改变,勉强应下。后以身弱患病为由,几乎不当暗卫之差,也不理天影之事。渐渐,皇上也不强求,暗卫的管理便落在了钟昊然的身上。而天影因人数不多,且具是贴身保护,或执行特殊任务,所以皇上和宁王有事也直接吩咐,天影也可越过他直接回禀。 虽钟昊然代管着暗卫之事,明面上,他依旧只是侍卫统领。侍卫的制数要比暗卫多十倍,然暗卫的任务与人却更复杂,两相冲撞下,难免会有疏漏。 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钟昊然不由迟疑道:“臣……” “不用紧张,朕只想听听你的想法。”李衍见他为难,颔首鼓励。 钟昊然松了口气,思索了片刻,回道:“暗卫们不比侍卫按步当值,许多任务需要较高的执行能力与灵活多变,从任务完成情况看,他们都是十分出色的。臣虽暂时代管,其实大多时候只处理些,他们顾及不到的杂事。” 虽然皇帝没空亲自选拔,但暗卫的要求是皇帝钦定的。他不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说暗卫差事办得好,这话皇帝自是挑不出半点错。 李衍扬眉哂唇,“你倒是学会了这些子囫囵话,朕知道,他们差事办得好,其中怎能没有你的功劳。” 钟昊然连忙诚恳应道:“承蒙皇上厚爱,为皇上分忧,是臣份内之事。” 李衍摆了摆手,不愿再听他谦恭之言,缓缓迈下殿阶,剪手背立行到殿门处,因离得有些距离,话语轻飘得带了丝温柔的残忍:“纪延德这盘棋开了头,不妨再多加个筹码。夏晓已来了南皖,他迟早会搭上这线,既是在朕身旁,朕没有不先下手的道理。”李衍往回走,却突然转了个话题:“暗卫差事办得漂亮,朕岂能不赏,便放上一月的探亲假吧。” 暗卫都有出宫的腰牌,虽出入宫都需登记,但皇宫的禁制对他们也并未构成难度,是以虽然每人两月才有两天的假,但他们并未觉得有多大束缚,自然也不会如出宫特别艰难的宫婢,期盼着每年难得一次的探亲假。 且暗卫的职责除了出宫执行任务,另有部分需时刻贴身保护皇帝。这长假虽难得,但皇帝身边没人怎么能行。是以钟昊然听罢立即跪在地上,惊惶道:“皇上,这万万不可,保护皇上是臣等的职责,若是万一,有刺客来袭,暗卫不贴身保护……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杨喜来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他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做此决定。 “大内侍卫倒是被你们当吃白食的了,再者,想近朕的身,也得朕同意。”李衍神色淡淡的,话却甚是干脆利落:“朕意已决,你们若不愿起身,想跪便跪吧。” “你们还是起来吧,皇兄决定的事,这天底下还没有哪个人,能令他改变注意的。别说你们,就是本王跪上整宿也是无用。”宁王走进殿内,清越的声音伴随而来,他收拢折扇立定,向皇上翩翩行了个礼。 钟昊然与杨总管听见他说的话后,在李衍的默认下,双双起身向宁王行礼。 李衍命人给宁王赐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道:“宁王想要什么,直接开口便是,自是不必跪。” 宁王无言以对,他最知晓皇兄性子,平日与百官打交道时,皇兄甚少当场决策,常命大臣进言,是以大臣们都以为他是个谦恭自谨的明君。但实际上,若大臣们的想法与皇兄谋和,他便顺水推舟,倘若有悖,皇兄亦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兄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也正是皇兄心思缜密,善于韬光养晦运筹帷幄,几年下来,已将朝局政事从纪老狐狸那儿,拿回了个八.九成,南皖在皇兄的治理下,也更显繁荣昌盛。他深深折服,若换作自己,这等劳心劳力,保不齐一年便撒手西去了。 宁王还记得很久以前,皇兄颁布自己可久居阳城的旨意,朝堂之上曾有不少人反对质疑时,皇兄力排众议后,与一位耿直大臣的对话。 耿直大臣身先士卒:皇上,臣有异议! 皇兄问:爱卿有何看法,但说无妨。 耿直大臣谆谆告诫:皇上,自古以来,皇家子嗣封王拜侯,应离都城去往封地镇守。何况宁王乃先皇子嗣,理当规避,若长留皇城,万万不妥啊! 皇兄讶异:朕,难道不是先皇子嗣? 耿直大臣惊得退后一步,却苦口婆心再次劝诫:皇上,宁王长居都城,实乃有违社稷之本,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兄平静回:召旨已颁,爱卿是想让朕,烧了它、撕了它,还是,送给你? 耿直大臣惊得再退一步:这这这…… 皇兄蔼声问:朕可有哪里做的不对,爱卿一定要对朕直言,圣旨已不可更改,别再把爱卿憋出病来。 耿直大臣退无可退,气血上涌,却发作不得:臣臣臣…… 宁王当日并不在朝,后来听闻朝堂上的这一幕后,却不由摇头付之一笑。 朝中大臣都不会明白,皇兄许你直白坦率要求,但他若不认可,即便你以死谏言,也是白费气力。当然,皇兄对很多事情都兴致缺缺,在意坚持之事,实在寥寥无几,这样独断决绝的事情,并不多见。不知皇兄执意较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殿外传来清幽鸟鸣声,宁王收回思绪,轻咳一声:“我自知开口也是无用,虽暗卫不在,皇兄安全的确少了保障。然,臣弟猜测,皇兄可要的便是这不甚安全之境?” 李衍嘴角抿出极淡的弧度,也没答是亦或不是。 钟昊然在旁却一头雾水:“臣愚笨,敢问宁王此话何意?” “你呀,到底是一根筋,如今皇兄已步下棋局,纪老狐狸自会坐不住。以往皇兄身边都是顶级高手,他做事总有顾忌,若是皇兄身边没了暗卫,他放松警惕之下,便是皇兄收网之时。”宁王轻轻敲打着手中折扇,慢慢分析着现下的形势。话毕,笑吟吟似求认可般望着李衍:“皇兄,臣弟说的是也不是?” 李衍眼底难得带了丝极淡的笑意,轻哼一声算是默认,随即瞥向恍然大悟的钟昊然:“孙韩二人留个暗卫照应,其他人明日便离宫吧。对了,昨晚值夜的两个暗卫除外,他们留下来看着夏妃。是明是暗,让他们自己想法子。” 皇帝身后的杨总管听罢,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原以为皇上时隔多年,还能记起与北尚的婚约,是因对夏妃有丝情意,如今看来,这貌美无双的夏妃,到底是没在皇上心中投掷半点涟漪。 “臣遵旨。”钟昊然应罢,随即向李衍与宁王行礼告退。 钟昊然细思皇上的话,将暗卫派到夏妃身边,到底是保护,还是监视?他又想起皇上先前说夏妃进宫,纪首辅寻着时机自会联络夏妃,皇上决定先下手。那么,派暗卫过去应是监视了。 但纪首辅怎会与夏妃联络呢,朝臣不得与后宫私相往来,且夏妃北尚国公主的身份,纪首辅怎能不知避嫌?不过皇上既这样说,他便无条件相信。倘若到时纪首辅真与夏妃往来,那可是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日光倾斜里,钟昊然思即此,平日里冒出一身冷汗,心底感到有些风雨欲来,一面惊惶忐忑一面又隐隐期待,那个时机是什么? 第007章 喻晓夏最近时常感到惶恐,无端总想象自己被人追杀,追杀她的人武功超群,她打不过却也逃不了,结局自然是,她卒。 强烈的求生欲燃起,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按七教的法子,她练了整整一天。待暮色合围,她挟了本薄子,径直出了甘泉所,待走进一片竹林时,才停下。 这片竹林离甘泉所不远,对面便是后宫,但因宫墙隔离,且正对的宫殿是冷宫,是以这竹林鲜有人至。 清风拂过,竹林轻轻摇曳,远处宫灯光影迷离,喻晓夏感受着竹叶清香,不免陶醉地暗叹:这环境真适合花前月下,来场浪漫幽会。 然而,她只是来练功的。七教的那套武功,她只能照本宣科般完成整套,想融会贯通,得多下些功夫。而且,她想试试轻功,轻功是她心中保命的逃生本领。 她将手中薄本摊开,那是她依照七写的步骤与演示而画的一本图,纸上的小人版七,一招一式间跃然纸上,寥寥几笔却入木三分。 她瞧着甚是满意,来了这个世界后,都忘记自己原本的特长了。日后出宫,倒是可以摆个摊卖画,也算有门吃饭的活计了。忽然间有笛声在夜空中轻轻奏响,笛声清越悠扬,应该是哪宫的娘娘吧。 喻晓夏照着本上招数,又练习了一遍。这次只用了半个时辰,体内有一股舒缓的气流流淌,她不由试着轻轻踏步。踏着踏着,她的身体竟腾空慢慢升了起来。 她感觉到身体非常轻盈,人已到了半空中,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竟然会飞了?! 喻晓夏满心雀跃,然而视线不经意低垂,透过丛丛竹叶,看见离得甚远的地面,她内心的兴奋立马化为了恐惧,没来得及运气,已是直直坠了下去。 恍惚间,一直响着的笛声,也听不清了。 她做已好摔成八瓣的准备,却在即将落地时被人及时接住。喻晓夏脸上犹带着惊吓过度的惨色,睁眼望见一张清秀的脸,不由抱紧了那人的胳膊,大叫出声:“小七,你真是块好砖,哪里需要,你便出现在哪里。” 砖?这是夸人的话吗?七冷哼一声,反常地没有与晓夏争辩,只用力将胳膊从她手中抽走,退了一步,让出身后的人来,“统领有事找你。” 喻晓夏整了整衣衫,望着钟昊然在夜色下更严肃的脸色,心里有些打鼓。她隐约觉得,他来找她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钟昊然带着皇帝的口谕,让她和七一起去夏妃身边,等候指示。至于如何接近夏妃,是明是暗,便由她们自己想法子了。 喻晓夏不由感叹,自己真是慧眼无双。果然如她所料,皇帝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之前没遇到夏妃。现今竟派两名天影去保护,这夏妃,已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了吧。 说来也奇怪,她与皇帝打过两次照面。一次她惹他生气,一次她偷窥他的柔情,仅仅两次,如今想起,却是深刻脑中。可能对长得好看的人,这大概是寻常反应吧。 虽她以他的暗卫身份守护他,但她却深知,他与她之间,离得很远,好似隔了整个星河。大约这便是帝王之气吧,身居高位,怎能与平民凡夫作比。 不过,相比保护皇帝,保护夏妃的难度与危险,简直不要低太多。思及此,她又觉着这任务也挺不错。 钟昊然宣布皇帝的口谕后,七当即决定依旧在暗处盯着夏妃。 喻晓夏在旁点了点头,左右七武功卓绝,怎么都不会出岔子。且七是个男人,要明着进未央宫,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喻晓夏就不同了,一来她武功未恢复,随夏妃左右,难保不被发现。二来暗处盯梢,需极强定力与忍耐力,她对自己着实没信心。她斟酌了一番,决定以宫女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入夏妃身旁。如此一明一暗,都有人在,双管齐下,保管夏妃安然无恙。她越想越觉得,这法子甚好。 钟昊然只嘱咐她一切小心行事,她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在哪都能生存,定会好好完成皇上的任务。七却不冷不热道:“别竖着进宫,横着出来。” “到时候记得给我收尸。” “……不收。” “没良心。”喻晓夏气绝,斜着眼打量着七,突然眼珠一转,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小七,你也帮我易个容,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七面色一滞,有些不可置信,他的易容术,在这江湖上,并没有几人能识破。 “这个不难猜呀,钟大哥与我说过,进天影得有项个人绝技。你是易容术,钟大哥是医术,对吗?”喻晓夏说完笑盈盈望着钟昊然。 钟昊然显然也很讶异,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的确如此,不过十一,你此次去未央宫,还得多加注意。后宫比不得别处,我无昭示,入不得□□。若是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杨总管,让他差人转告我。” “好,谢谢钟大哥。” “你还没说,你怎么发现的。”七冷着脸,依旧不相信她竟识破了他的易容术。他甚至想,极可能是统领告诉她的。 “你虽武功比我高那么一点,但其他地方,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昨晚我瞧见你耳边有些褪角,便明白了。”喻晓夏自信解释着,却暗自腹诽,谁让你易容不做全套,光换个脸皮有甚用,脖子与手,和面具同步才完美。虽然七的易容术精湛,几处相接的色差并不大。但在她以前的世界里,天天与脸打交道的女人,近距离接触很容易便会发现破绽。这种小纰漏在她前世,叫破妆。 喻晓夏如拿住了把柄一样,料定七不会拒绝,续道:“你帮我做个女子的面皮,二十左右,普普通通就好,最好是能令人过目便忘的那种。” 七:“…………” 晨曦越过云层,凌照仟宫时,喻晓夏随着田嬷嬷的步伐,踏过重重宫槛,进了未央宫。 原本她是想借杨总管之手进宫,后来思忖着,皇帝既让她们自行想法子,而不是直接送她们去,表明皇帝并不想夏妃知道。而杨公公又是皇帝跟前红人,不说这方法妥不妥,估摸着皇帝也应是不允的。 看似她在这个时空适应得很好,然而她骨子里,依旧是个现代女性,有着独立自主的人格。古代阶级森严,尤其是差异显著的皇宫,让她奴颜婢膝,她能勉强做到。但保不齐哪天被逼急了,真如七所说,竖着进横着出了。 为皇帝保护他的女人,不是不可以,毕竟现在是皇帝赏她饭吃。但她也要为自己谋划,得选个有分量的人,分配或是举荐给夏妃,这样与自个默默无闻去当个小宫女,然后费尽心机随侍夏妃左右,待遇怕是天差地别。 所以皇帝的人不能直接用,那便间接使,田嬷嬷便是杨总管介绍的人。田嬷嬷是尚衣局的掌事,进宫二十余年,也算宫里数得上号的人物,很符合她的要求。她自认考虑得十分周全,进宫应是高枕无忧了。 进得未央宫时,夏妃刚请太后安回宫,着粉蓝色抹胸和同色系蓝蝶外衣,衣纹样式别致,但却并不艳俗。夏妃听得田嬷嬷介绍她,一双美眸望向她,令喻晓夏顿生赞叹,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啊。 “本宫正缺个行事稳妥的贴身宫女,内务府昨儿个才传来话,说广储司有合适的人手,没曾想是田嬷嬷亲自领人过来。”后宫有七司三院,广储司虽权力不高,但辖内的尚衣局,却握着整个后宫女人的门面。夏妃虽刚进宫,但她知晓宫中生存,光有皇帝的宠是不够的。何况她现下,其实并没有骄纵的资本,是以对田嬷嬷十分谦和,而田嬷嬷亲自引荐的喻晓夏,也甚是蔼然可亲:“你叫什么,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回娘娘,奴婢名唤无颜。”喻晓夏从容抬头,神色平静。 喻晓夏已换上七特制的面皮,七的手艺精湛,造的脸与她的要求十分贴合,那是一张平庸无奇的脸。 原本夏妃见她身姿端正,声音清丽,应是个容貌出众的。故第一眼见到她后,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只一瞬又轻轻笑了:“无颜,这名字不错,你日后便是本宫的风仪女官了。” 喻晓夏愣了愣,在脑海中搜寻昨晚看来的资料,凤仪女官……宫妃的贴身宫女,仅六品以上的妃嫔才可有,正五品——官儿还不小。 田嬷嬷脸色一喜,催促她道:“还不快谢谢娘娘。” 田嬷嬷走后,夏妃唤了位漂亮宫女,带她去收拾住处,那宫女名如烟,应得似乎有些不情愿。 如烟领她去偏殿,进了最头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头很敞亮,摆放着两张床塌,另配有桌椅。喻晓夏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普通宫女那样,整张塌同眠的床。她自打来这里后便有些失眠,若是和人挤在一起,估计要整宿睡不着了。 “这里原本只我在住,所以东西摆放有些乱,你等我收拾下。”如烟说完便去收拾,将正对门的床塌上的杂物,一一归拢,准备往里间那张塌搬。 喻晓夏本打算帮她一起收拾,然而回味如烟适才的话,似乎自己鸠占鹊巢般,便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 如烟收拾着却突然顿住,回头对她笑道:“这床正对着门,我怕你刚来睡不习惯,还是你睡里面那张吧,那里对着窗,光线也好。”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喻晓夏刚才还觉得她针对自己,现在人家不仅好心为她打算,还将好地方让给她。她感动之余,不禁又鄙视自己,太过敏感了些。 “没事,我刚来的时候,也睡不习惯。你便睡在里间吧,大不了往后,我俩轮着睡呗。”如烟边说边往里走,三两下便将铺盖卷起,随即放回了对着门的这间床榻上。 既已如此,喻晓夏再推脱,便有些不识抬举了。何况里间那张塌,正对着窗,她确实更喜欢,遂道了谢,喜滋滋收拾去了。 然而,不到天黑,她却被人压到了夏妃面前。 夏妃问:“你为何要偷如烟的发钗?” 第008章 “无颜,本宫问你,你为何要偷如烟的发钗?”夏妃端坐在雕花榻椅上,一手拿着茶盖,拨了拨茶盏里的浮沫,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如烟侍立在旁,眼底闪过清晰的嘲弄,大声道:“主子问你话呢,还不跪下回答!” 如烟是未央宫的尊等宫女,从四品,在这未央宫也是一人之下,算得上半个主子了。她已习惯在未央宫呼风唤雨,更因自己是夏妃的陪嫁侍女,总觉自己高人一等,与宫里的奴才做不得比。 而无颜这个托关系来的粗鄙宫女,一来便成了风仪女官,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如烟极瞧不起,也极其不忿。 如烟说着便向无颜走去,那架势似乎要强制无颜跪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等如烟走近,喻晓夏便自己跪了下去。 喻晓夏感到有些屈辱,并不是因为下跪,而是对面的主仆二人。一个一口咬定她偷窃,一个理所当然让她承认。喻晓夏深吸了口气,沉着道:“娘娘,奴婢并未拿过如烟姐姐的发钗,怎么回答您的问题。” “大胆,你敢这样同娘娘说话!”如烟呵斥完,随即跪下向夏妃哭诉,:“娘娘,要是别的物什,奴婢想她没见过咱北尚的玩意,稀罕也是正常,断不会与她计较。可那银钗是您赏给奴婢的,奴婢一直舍不得戴,好生放着,没想到她心思这样大……娘娘,她这是没把您放眼里,刚进宫便偷奴婢的钗子,要是往后……” 如烟跪在榻边,拿着娟巾掖了掖眼角,哭得很是委屈。夏妃娥眉轻蹙,安抚地拍了拍如烟的手背,便转向殿中那道跪得挺直的身影:“无颜,你还有何话说?” 如烟如此声泪俱下,殿内侍候的宫女纷纷轻视地盯着喻晓夏,这夏妃只怕也认定她喻晓夏偷东西了。 喻晓夏气得想笑,却更冷静回应:“娘娘,如烟姐姐的钗子丢了,无颜要感到很遗憾。但是,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拿的呢?就算是抓贼也得讲个人赃俱获吧,请问如烟姐姐,你可有证据证明?” “我念你刚来,好心将里间床铺让与你,自己睡在靠外床榻。因要值班我只将物什归拢,晚饭后我回榻收拾,便发觉榻柜上的银钗不见了,那房里只住我和你,不是你趁我不在偷拿的,还有谁?娘娘,您可派人去查,是不是她拿的,一搜便知。” 如烟似乎就等她要证据了,还让夏妃去查。喻晓夏心里咯噔一下,她并未拿过,如烟却如此笃定,钗就在她的位置…… 她再迟钝也明白现下是何情景了,只是如烟为什么要陷害她?她与她无冤无仇,分明今天才认识,且如烟还那么友好的将床让与她…… “许公公,你带人去吧。”夏妃见喻晓夏有些失神,误以为喻晓夏心虚,便更坐实了偷窃的行径。原本夏妃卖田嬷嬷的面子,是欲好生重用这位宫女。没想却是个这么不上道的,眼皮子忒浅,一进宫便被迷了心窍,是以心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厌恶。 喻晓夏毫无反抗的余地,夏妃吩咐完,那一队太监便往偏殿冲去。喻晓夏眉头剧烈地跳动,如烟既敢让人搜她,便铁定真能从“她的地盘”找到那银钗。心中有些焦虑,喻晓夏捏了捏手,强制令自己镇定下来。 这个时代没有监控,这种事情仅凭口头之言,便可令她中招,再加上搜出的“赃物”,那她这行窃的罪名,十有八.九是跑不掉了。 不经意间,看见如烟眼底得逞的神色,喻晓夏烦躁地低头,突然却有些福至心间。她今天才入住,还没弄清那屋里的摆设,不管从哪里搜出来,她若只说自己不知情,推诿到如烟身上。是如烟自己乱放忘了,便能与她毫无干系了。左右也没人证明是她拿的。 不过,如烟到时定会说她狡辩,届时只怕会成为自己和如烟的口水战。至于是信自己亦或信如烟,只有夏妃能决定。但让夏妃信自己,而不是一直跟着他的陪嫁侍女……想到这里,喻晓夏一颗心又提了上来,忐忑之余,还不忘问候给她安排这个差事的某皇帝。 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是搜查完的太监,鱼贯而入。 夏妃看着殿中那道顽固的身影,揉了揉眉头,颇觉碍眼。她还没见过如此不羁的奴才,待会人赃并获,不知是否还是如此不思悔改,遂抬眼望向进殿的太监,问:“如何?” “回禀娘娘,奴才们前前后后搜了三遍,并未发现有银制的发钗。”领头太监恭敬地将实情禀报。 夏妃听完有些惊讶,如烟已急急出声:“怎么会没有?!” “如烟姑姑,奴才们确实没找到。”领头太监爬耳搔腮,他们也大感意外,是以仔细搜查了三遍。别说银制的发钗,就是木制的,也是半根没有。 “娘娘,您赐给奴婢的发钗确实不见了,无颜定是带在身上!”如烟脸色僵硬,她放好的银钗竟凭空消失了?!如烟左右想不明白,也不知无颜做了什么,便只有恼羞成怒地继续往无颜身上泼脏水。 喻晓夏见并未找到银钗,虽满腹狐疑,但总算只是虚惊一场。喻晓夏认为赃物没了,偷窃的罪名也便不成立了。没曾想,如烟竟直信口开河,直指她身藏银钗。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管她有没有拿,搜身是必须要来一遭了。 大庭广众之下搜身,如烟分明是栽赃不成,想羞辱她。 然,搜身而已,又不是强.奸。 不等夏妃出声,喻晓夏已自行起身。她环顾四周,随侍的宫女、站立的太监、跪着的如烟、首座的夏妃,俱望着她。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隔岸观火,有人静立看戏……喻晓夏甚没脸皮地嬉笑,双臂一展:“搜吧。” 皓月当空,夜色有些稀薄。 月光照进窗棂,穿过素白手指,喻晓夏惬意地眯着眼,回味着一个时辰前,两名宫女搜完身后,殿内众人的神色,脸色铁青的如烟,尤其好看。 想是这场乌龙太闹腾,当即夏妃便说累,去歇息了。喻晓夏不禁莞尔,今夜本该她值夜,夏妃许是认为冤枉委屈了她,便让如烟替了她。 其实可以直接赏她钱的,值夜她自己来就好,但今日刚进宫,就‘劫’后余生。赏钱的事,便日后再计吧。 至于如烟,嗯,她原本打算同她好好处的。没想到这女人,一来就给她下绊子,以后……喻晓夏咬了咬唇,让她主动去计算?她好像又做不来。但是如烟若再惹她,或有小辫子被她抓到,那可就别怪她锱铢必较了,她作出恶狠狠的样子,在心里发誓。 “没用。”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黑夜中传来,带着浓浓嘲讽。 这间屋子,现下只喻晓夏一人,陡然听见声音,吓得她从床上惊起。但是看见模糊的身影,喻晓夏又极亲切地奔了过去:“小七,你是来看我的吗。” 七坐在凳子上,倒了杯茶一口喝完后,又从怀中抓出一把钗子,干脆利落放在桌上:“给。” “送我的?这么多钗?!呀,这支好看。”十几支发钗堆在一起,透过窗外莹苒月光,喻晓夏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支银制的发钗。银钗的钗头制成花型,花芯镶颗宝石,整支钗有些分量,她握了握,蓦地了然道:“这不会就是如烟丢的那支吧?” “是。”七简直无语,这个女人也太迟钝了些:“我从你包袱里拿走的。” 简而言之,没有他,她现在已经是个阶下囚了。 包袱…… 喻晓夏不由暗骂,如烟也真是够狠,直接放她包袱里。如果真被发现,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幸好七帮她拿走了,她诚挚地感谢七:“小七真善良,见义勇为大侠风范!在下实在佩服,以后有用地上我的地方,尽管说!” 七显然不信喻晓夏,虽然她此刻表现地十分诚恳,只道:“这些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如烟所有的钗子都在这里,喻晓夏嘴角抽了抽。其实七只拿走那只银钗便好,这些全拿走,让她怎么办,送回去?她才没这么好心。仍了又怪可惜的,喻晓夏有些犯难,斟酌了一下,不管不顾道:“你拿去当了,咱们这票干完,拿这钱一起去喝酒。” 七对于怎么处理钗子,毫无兴趣。若换做他,怕早已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接扔在那女人脸上。喝酒倒是不错,但他心里嫌恶这些东西,暗自思忖,决定还是直接扔了。到时喝酒时,只说钗子已换,直接付钱好了。反正以十一的智商,也不会怀疑什么。 这样想着,七便将桌上钗子大手一拢,放回了怀中。钗子有些硌人,七不安分地动了动,方道:“统领有事找,时候不早了,走吧。” “噢好。” 七正欲翻窗而出,却被人绊住,七:“……” “不是说不早了吗,快走呀。”喻晓夏抱着他的胳膊,催促道。 “统领说你伤已痊愈了,懒成你这样,只怕在这宫里,呆不下半年。”七冷嘲热讽,却任喻晓夏抱着,接着一个劲步出了房,凌空施展轻功,极快地消失在了未央宫。 春夜露重,喻晓夏在半空中,紧了紧衣襟。她喜上眉梢,抑制住心内澎湃,仔细观察着七的章法与动作。 在一片竹林上空,七放缓脚步,足尖踏过竹枝,几越几步间,已落在林间。喻晓夏放开手脚后,脑中还演练着七的步伐。 “统领,十一带来了。”七上前一步,对等候在此的钟昊然说道。 “嗯。”钟昊然早已察觉转身,他望向一旁的喻晓夏,询问正事:“十一,今日情况如何。” 喻晓夏思忖了一会,片刻才道:“我今天不当值,与夏妃接触不多。不过两个照面下,总觉得夏妃,并不似她表面上平静。她有意无意,总捧着杯盏却又不喝,似乎有些焦虑,至于焦虑什么,我也想不明白。” 钟昊然点了点头:“你们继续跟着夏妃,有异常及时联络,其他暗卫今日已全部出宫,辛苦你们了。” “那我回了。”七无谓地耸了耸肩,尔后告辞离去。 喻晓夏正想开口让七等她,视线里却闪进一本薄子。 钟昊然将薄子递给她:“十一,这是你落在这儿的吧。” “我还以为掉了呢,原来在这里,谢谢啊。”喻晓夏接过后,随意翻了翻,确实是她临绘的七所教之功本。 “画得不错。”钟昊然看着喻晓夏手中翻动的图画,顿了顿,几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我听七说你的事了。你刚解毒不久,七的招数有些凌厉,不太适合你。嗯,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试试我的武功。” “……”喻晓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知道她一个人学武有多难,七又嫌她笨。现在钟昊然主动教她,喻晓夏很是感动,终于有人赏识她了:“好呀好呀,谢谢钟大哥!” 练武需持之以恒,她与钟昊然定好,每晚戌时一刻,在这竹林练武。 第009章 竖日,夜光隐退,约五更天时。 如烟值夜归来,屋外有簌簌声响,喻晓夏使劲掐了掐腿,强迫自己清醒。依着规矩,主子将要晨起时,值夜结束。换班的宫女,得候在门外,待主子起身服侍梳洗。每班需一名领头宫女,如烟昨晚代她值夜,今日虽没人吩咐她,但她自觉积极些,总不会让人捏错。 喻晓夏快速穿戴整齐,匆匆洗漱,到夏妃寝宫时,门外已站了一排宫女,手上各拿着洗漱用具,见她走来,皆向她轻轻行礼。她心中好笑,这情景有些陌生,便点了点头,从容站在了最前方。 少顷,殿内传来细微声响,喻晓夏领着一列宫女鱼贯而入。 正待忙碌时,如烟自殿外奔来,到了喻晓夏面前,劈头就是一顿臭骂。喻晓夏冷静地看着如烟,如烟自知失礼,急忙跪到夏妃面前,凄声请求夏妃为她做主。如烟称她所有簪钗皆不翼而飞,定是喻晓夏所为。 夏妃大早被扰,十分不悦,加之昨夜乌龙,心底已是不信如烟所言。夏妃于是先问喻晓夏,在喻晓夏主动要求搜索以证清白后,夏妃便勒令如烟退下。许是如烟哭诉得着实诚恳,夏妃念及两年主仆之情,终是让如烟拿她的令牌去了内务府。 当然,内务府最终什么也没查到。这个案件,便成了宫中百件无头公案之一。不过有前车之鉴,许多人都更愿意相信,此事乃如烟监守自盗栽赃陷害,包括夏妃。 如烟抽泣着退下时,还不忘瞪喻晓夏一眼。 喻晓夏心中憋笑,暗自吐了吐舌头,淡定地上前服侍夏妃更衣。但宫裳的繁琐程度,实在令喻晓夏为难。这些日子她不是一身劲装,便是简单宫女服,哪里接触过这样复杂的穿法。 夏妃见喻晓夏动作笨拙,又想起昨晚和适才的乌龙,脸色带了丝柔和,声音清缓地问道:“无颜,你一直待在尚衣局么。” “回娘娘,奴婢并未伺候过其他主子。”喻晓夏避重就轻答非所问,脑中却还在琢磨夏妃的服饰。宫里的衣裳不算保守,抹胸样式还能现出锁骨,但外衣的罗裙宽大,将露出的大好春光,裹了个七七八八。 陡然,喻晓夏眸中现出光亮,突然加快手脚。 少顷,退后一步向夏妃欠身行礼:“娘娘,眼见着酷暑将至,奴婢还在尚衣局时,设计了几个新的款式,能更显清凉舒适。今日见得娘娘天姿,扮靓的老毛病犯了,将您的衣裳稍作了改变,还望娘娘见谅。” 喻晓夏虽然话语谦谨,其实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她前世学了三年服装设计,有六年的美术功底,虽没真正实践经验,但也是参赛无数,得奖众多的风云人物。要不是走投无路被逼跳崖,也不会穿来这个世界。如果她能顺利毕业……哎喻晓夏暗自叹了口气,现在假设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半响,夏妃一直未出声,殿内气氛有丝怪异,喻晓夏心下有些不安,难道夏妃不喜欢?喻晓夏缓缓抬头,便见殿内宫女俱直愣愣地望着夏妃。而夏妃立在嵌地等身铜镜前,双手抚上肩头,侧转着身,脸上是止不住的欣喜。 女人都爱打扮,美丽的女人更甚。 夏妃似乎对此很满意。果然是皇帝的女人,真有眼光。喻晓夏心底有些怡然自得,抿了抿上翘的嘴角,提醒一旁看呆的宫女,伺候夏妃洗漱。 漱口、净脸、绾发,宫女们有条不紊进行着。喻晓夏随侍在旁,临了选出一支步摇,递给绾发的宫女。夏妃抚着身上衣裳,终于想起喻晓夏来,“不愧是田嬷嬷举荐给本宫的人,轻而易举,便将这衣裳换了个样。本宫自小在北尚长大,进宫后,并不是特别适应这里的服饰。不怕你笑话,本宫也曾偷偷想过要改良改良,但是一直无从下手。还是尚衣局的人稳妥,这样变动,既好看,又不显怪异。” “谢谢娘娘赞赏,我只是稍作更改,因是穿在你身上,才能出得了这效果。”夏妃真诚的赞扬,并不像做戏,喻晓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夏妃与自己这具身体,像是同龄,约莫十七八岁,正是芳华年少,却早早被囚进了这座深宫。 望着夏妃的笑颜,喻晓夏顿觉有些遗憾,正待夸赞夏妃几句时。殿外却传来太监细嗓的唱声: “皇上驾到——” 殿外的太监还未喊完,殿内一众宫女太监已是迅速跪倒。喻晓夏也搀着夏妃上前,两人一前一后跪着。片刻间,殿内齐刷刷跪了一地,“臣妾/奴婢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喻晓夏跪在地上,视线里闪进一片明黄,只听得皇帝低沉好听的声音,就响在半米开外,“都平身吧。” 喻晓夏起身后,正待上前去扶夏妃,却已教人捷足先登了。是怜香惜玉的皇帝,颇有风度地扶起了夏妃,“爱妃不必多礼,朕下朝后听说,你还未进早膳?朕便过来陪你用膳。” 夏妃本还在为前晚的事介怀,她入宫不到一周,第一晚皇帝体恤她,二人并未洞房。第二晚本该成事,哪晓得她次日醒来,皇帝已不在身边,而床上也无一丝欢好后的痕迹。夏妃自是知晓两人并未真正同房。但翻了牌子却没落红,要是被敬事房记档,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是以她当即便咬破手指,在绢巾上落了红。 夏妃事后回想,自己进宫时日尚短,并未露出端倪,皇帝理应不会发现什么。那他怎会不与自己同房呢?而且皇帝是何时离开的,她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如烟听罢分析劝慰道:皇帝每次见娘娘,都是呵护有加,并十分喜欢的模样。第二天早晨奴婢来伺候您早起,叫了您好一阵您才醒呢,可想而知您整晚睡得有多沉。一定是皇帝怜惜娘娘,见您睡着了,不忍叫醒您,便停了下来。 这厢夏妃半个身子还在皇帝怀里,见皇帝如此关心自己,还亲自来陪膳,心里竟是已隐隐信了如烟的说辞。但那晚之后,连着几日,皇帝竟对她不闻不问。她到底心有不满,借福身回话,轻轻挣开李衍的怀抱:“臣妾正打算用膳呢,只是皇上您日理万机,若因陪臣妾,而误了时辰的话,那可就不好了。” 喻晓夏听出了夏妃话里的埋怨,很是惊讶,夏妃与皇帝闹矛盾了?喻晓夏心中八卦之魂燃起,悄悄打量着两人,偷瞄皇帝脸色。 “爱妃可因前日之事,还生朕的气?”李衍并未动怒,听完夏妃的话,反倒勾唇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而后,欺身靠近夏妃的耳畔:“朕那晚见你睡得沉,想必累坏了,便没叫醒你,下次可不许自己先睡了。”话毕,成功惹得夏妃面红耳赤后,李衍才满意地直起身子,行动间,不经意瞥了夏妃身旁人一眼。待视线收回时,一眼望见夏妃整个身影,眼底不由露出一丝赞赏:“夏妃今日这打扮,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喻晓夏没听清皇帝中间的话,倒被皇帝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慌,此时不禁随之望向夏妃,直叹道:好一个出水芙蓉。 夏妃立在皇帝身前,白色的束腰裹着藕褐色抹胸,本该遮住肩膀的湖色罗裙,喻晓夏将它褪至上臂处,在束腰处以流苏合拢。这样露出的肌肤,与现代一字肩礼服相差无几。喻晓夏考虑到,虽南皖民风开放,但终究是古代,便将肘间披帛松松挽住两肩,纱罗披帛亦会随风自动。这身装扮于喻晓夏来说,只是灵机一动,改动也并不大。但人穿衣衣穿人,皇宫的上等锦缎,由美人穿着这一身衣裳,便会将这惊艳的效果,翻了再翻。 夏妃听得皇帝解释,不忿转淡,焦虑消失,心中大定。又见皇帝夸赞,内心升腾起一丝喜悦,遂柔声回道:“谢皇上夸奖,这是无颜新设计的款式。” “噢,无颜?朕之前在你这里,似乎并未见过。”李衍沉吟,状似不解。 夏妃望了望喻晓夏,解释道:“无颜之前一直待在尚衣局,是田嬷嬷得力手下,很是心灵手巧。正好未央宫缺个凤仪女官,臣妾便向田嬷嬷讨来了。” 夏妃解释的十分详尽,喻晓夏内心有些焦灼,也不知皇帝认出她没有,问来答去的,这两人干站着叙旧是怎么回事。 李衍的视线却突然盯着她,喻晓夏心头一跳,不由自发上前一步,压低嗓子行礼道:“奴婢无颜,参见皇上。” “无颜……”李衍念她的名字,那两个字似在舌间翻动才吐出。而后面无表情,淡漠道:“刚来不懂规矩是么?都这个时辰了,怎的还不为你们主子传膳?” 这皇帝翻脸也忒快,面对美人和颜悦色,转眼对她这个路人,却是疾言厉色。喻晓夏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认错态度良好。回了李衍后退到殿外,正准备吩咐人备膳,杨总管却不知打哪冒出,眯眼望着她:“御膳房已备好膳了,圣上可是吩咐传膳了?” 杨总管总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十分贴合他的名字,喻晓夏顿觉心中畅快了些,遂笑吟吟回道:“是,有劳杨总管了。” 御膳房的太监,陆陆续续传了二十几道菜,一一摆放后,整齐退了出去。皇帝与夏妃面对而坐,宫女拿帕子为二人净手。杨总管随后上前,取了双银筷,准备为皇帝布菜。 喻晓夏立在夏妃身后,有些昏昏欲睡。钟大哥十分严厉,昨晚说练武当即便开始了。一招一式,实实在在,不参半点水分,更容不得偷懒,近三更才放她回。她现下也不知道,让钟大哥教她练武,是好还是坏。 喻晓夏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又早起伺候夏妃,一直折腾到现在。闻见饭菜的香味,她虽也垂涎,但皇帝与夏妃用膳时,她总算可以歇会了。 眼皮着实沉重,她正想眯会儿,却察觉一道深沉的视线,骤然停在自己身上。她眼皮一跳,立马睁开了眼,却见李衍、夏妃、杨总管俱盯着自己,场面十分怪异。 喻晓夏有点茫然,看他们的表情,似乎自己忘记什么了?杨总管忽然举了手中银筷,向她示意。喻晓夏心念一动,人已上前,取过桌上余出的银筷,学着杨总管,静静立在夏妃身旁。 李衍早已收回视线,连余光都吝啬给予她,只抬眼扫了下桌面,杨总管眼色过人,顷刻便将李衍看中的菜,一一夹放在瓷碟中。喻晓夏正愁如何布菜,此时有样学样,也将夏妃看中的菜,纷纷摆放在盘中。许是她经验有限,下手没个轻重,几个来回,已将阔口青花瓷碟,堆了个满满当当。 “这个给夏妃。”李衍将手边,摆放卖相十足的菜碟,往外推了推。待杨总管端起,走向夏妃时,方望向夏妃,十分贴心道:“早膳不易吃太多,不好消食。” “谢皇上。”夏妃面色嫣红,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亲自夹了块莲蓉酥,放进干净的碟盘里,抬眼示意喻晓夏,复又朝李衍露出羞涩的笑容:“皇上,你也尝尝这酥,臣妾听说这酥,出自青州名厨之手,香甜酥软,柔糯可口。” 不能吃也就罢了,还要给人布菜,现在布着布着,怎么有跑腿送“情”的趋势了? 喻晓夏心内腹诽,却只得镇定自若,端着盘慢慢走向皇帝。 第010章 喻晓夏绕过大半个桌子,将碟盘轻轻放在李衍手边,便见一只大手,握着银筷探进她的视线。皇帝的手很修长,养尊处优又不失男性气概,骨节分明的,很是好看,她非常喜欢手好看的人,是以看的有些直眼。 李衍头也没抬,径直拿筷子夹起莲蓉酥,缓缓放在唇边,咬了一口慢慢品着,动作优雅。 皇帝就是皇帝,吃个饭都如此好看。喻晓夏踱到夏妃身旁,还在回味李衍的‘美色’。哪晓得皇帝与夏妃,两人似乎十分中意这种‘贴心’的进膳方式,你为我推荐,我为你选择。 一时间,只见得杨总管与喻晓夏,两人在皇帝和夏妃之间,端着不同的菜肴,纷至沓来。 “爱妃尝尝这杏仁佛手。”李衍往碟中放着。 夏妃面露笑容,拣了块饼,“皇上,您试试这鸳鸯卷。” “爱妃,这雪山梅食着尚可。” “皇上,这蜜饯海棠……” “爱妃……” “皇上……” 宫中食物袖珍,一筷子的分量更甚,且皇帝不知是不饿,还是不满意,每样都只尝了一口,不仅浪费粮食,还辜负她奔波端菜的辛劳。 喻晓夏在内心哀嚎,也不晓得他们如此折腾,什么时辰才能吃完。几趟下来,她一阵手忙脚乱,二人倒是恩爱得紧,她心中不忿,直想将那二人按住,教他们好好吃饭。 一顿早膳,足足吃了半个时辰。 喻晓夏端着夏妃亲手倒的茶,脚步轻快地迈向皇帝,这茶喝完,流程才真正走完,皇帝也要走了,真好。 倏地斜地伸出一只脚来,猛然将她绊倒,她还未反应过来,已连人带茶栽进了一个宽阔温热的怀里。 “皇上!” “陛下!” 变故突生,众人皆亲眼看见,那宫女倒进皇帝怀里时,滚烫的茶水是如何倾洒的。皇帝胸前衣袍被打湿大片,只肉眼看见,便可想象被烫的剧痛。 茶盏掉在地上,碎出清脆的声响。殿内宫女太监陡然悉数跪下,杨总管与夏妃大惊失色地上前,连声唤人叫太医。 紧靠的怀抱温厚炙热,给人温暖的错觉,殿内的惊叫令喻晓夏蓦地清醒,她急忙起身,想离开这个尴尬境地。右手却被一双大手擒住,剧烈的刺痛令她皱眉,她才恍觉右手已烫得猩红肿胀,手腕上还有昨晚练功落下的淤青。眼前明黄衣袍被打成蒸栗,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李衍近在咫尺的脸,深沉似海,眼神淡漠又疏离,眸深处又似有抹莫名,隔着氤蕴热气,有些看不真切。 宫闱重重,多少人想将皇帝捧在手里都无法,她如今却将他们的天子泼了热茶……喻晓夏内心胆怯,冲撞皇帝不知是个什么罪,关押?仗责?不会直接砍了她的头吧!不小心而已,皇帝不会这么……残暴吧……她又忆起历史上,多得是皇帝一言不合,便要人性命的事情。她如今一介小小宫女,还不是任人宰割! 她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满心惊恐,她还不想死,正待抽身向皇帝告罪,手腕乍然作痛,一股大力袭来,她已被皇帝挥开拂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稳住身形,受伤的右手陡然触地,刺痛后却无力支撑,而后重重摔在逞光的地板上,脚踝随之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约莫是骨折了。她心口一松,也好,她烫他茶水,他摔她一下,正好扯平。她压下胸口浊气,艰难地摆正身体,端端正正跪着,蕴着些许水气的眼眸,不由地看着殿中那处,醒目的存在。 太医到了,正在为皇帝处理伤口,许是伤势严重,或殿内气氛可骇,太医上药的双手,竟在微微颤抖。 李衍淡声道:“抖什么。” 她只能看到皇帝低垂的侧脸,辨不清表情。 太医闻言,更是重重抖了下,手上动作越发小心了,“还请皇上更衣,臣为您处理……”太医处理完手后,请示皇帝,该料理胸膛处了。 李衍终于抬头,视线扫了眼直挺挺跪着的身影,低沉的嗓音平静响起,“朕无碍,你去帮她处理下。” 凭皇帝手上的伤势,太医料定皇帝胸口处,也应伤的非常严重,然而皇帝一向一言九鼎,他将本欲劝谏的话咽下,应了声,便去查看地上那个宫女。宫女将右手递与他,手上触目惊心的烫伤,令他都觉得生疼,须得赶紧上药止疼,奇怪的是,那宫女倒并无半声求饶哀嚎。 手上传来丝丝沁凉,将火辣刺痛的感觉,逐渐压下。上药不是一蹴而就,时而疼痛,时而舒缓,令喻晓夏大气也不敢出。她将皇帝烫伤,皇帝却命太医为她治病,与皇帝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小气。 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决定不再追究皇帝摔她之事了,毕竟看起来,确实是她主动扑进皇帝怀中。嗯……莫非皇帝当真,以为她投怀送抱,想勾引他?所以才推开她?这,这倒是很有可能。 耳边听见衣诀翻动声响,是皇帝剪手立定,喻晓夏跪着,只能以仰视的角度,望向皇帝。 李衍低头,与她对视,这角度令他现出些悲天悯人的神色,然而只是错觉,“等会处理完,自行去领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 喻晓夏仓皇无比,要是原本身怀武功的真‘喻晓夏’,定然不怕这二十下,然而她如今,是个半吊子,不知能否扛得住。原以为他让太医为她治病,是原谅她了,没想到还是要追究,这样呲牙必报,简直,简直是个暴君。 她错了还不行吗,都不给人认错的机会,喻晓夏提了口气,用能掌握的内力,强引到骨折的脚踝,只一瞬,她眼里便涌出大颗泪珠,一颗接一颗,连绵不绝。虽心中不愤,却竭力做出一副真诚的模样,含泪为自己辩解: “皇上,奴婢知错了,因太看重端给您的茶,便没察觉到您靴子在外,是奴婢一时大意,令皇上您受伤。”她边说边哭,眼泪跟雨水似的,止都止不住,一面又拿右手抹泪,那手上青痕红斑,太医上药完还未包扎,淡黄色的药膏抹在上面,颜色种种,样貌可怖,殿内众人纷纷露出同情的神色。 喻晓夏收回偷瞄的视线,压住上翘的嘴角,继续抽抽搭搭:“一切都是奴婢的错,皇上要怎么罚,奴婢毫无怨言。” 是你的脚伸出来,导致我踩到跌倒,才令你受伤。且我自己也伤的不轻,你确定还要罚我吗? 喻晓夏虽然不确定,是否是皇帝绊了她,但眼下只有孤注一掷了。 她一面觉得自己很委屈,一面又觉得自己装腔作势很无耻,可皇帝但凡对她有对夏妃一分好,她也不用如此委曲求全了吧。喻晓夏认为她话里话外,已经将责任推开了,李衍即便真想罚她,为了天子的声名与度量,也该宽恕她。 然而她忘了,在这个时代,对与错本就不重要,皇帝何须看人脸色行事。高兴便赏,生气便罚,一介无名宫女而已,谁会说三道四?谁敢说三道四? 她没等来李衍赦免,却见夏妃突然跪下,为她求情:“皇上,臣妾恳请皇上,饶恕她这一次。无颜是未央宫的人,她犯错,臣妾也有责任,如果真要惩罚,便惩罚臣妾吧。” “噫,爱妃这是在威胁朕吗。” 皇帝声音极轻,夏妃心里猛然一缩,她其实是想借这个机会,试探皇帝对她到底如何,眼下却不由自主后怕起来,身形一晃似有些支撑不住。 喻晓夏虽不知夏妃为何替她求情,但能开口,便足以令她动容。见皇帝吓到夏妃,喻晓夏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恼火地撸起袖子,心一横想上前扶起夏妃。她决定不再求这个鬼皇帝了,打便打,不就二十大板吗,打完她又是一条好汉,哦侠女。 不过怜香惜玉这出戏,有人显然要比她更为拿手。 “爱妃快快起来,朕与你说笑呢。”李衍忽然勾唇露出极轻的笑,眼中现出些深意,上前将夏妃托起:“既是爱妃的要求,朕自是应允,只是责打可免,惩罚难逃。” 到底罚不罚,罚什么?喻晓夏一颗心,就这么被皇帝,上下拿捏。 李衍安抚拍着夏妃的肩,漆黑的眸望着喻晓夏:“看在夏妃为你求情的份上,免你二十大板,即日起,罚三个月俸禄吧。” 皇帝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然而此时响在她耳边,却犹如一声惊雷,三个月俸禄?!她攒钱退休的愿望……气血上涌,喻晓夏十分后悔,若她知道是这个结局,一定二话不说,直接去领板了。 可是她此刻,却还得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跪谢皇帝扣了她的工钱:“谢皇上。” 李衍与夏妃寒暄了几句后,便回了乾吟宫。至此,这场晨间风波,才算告一段落。 喻晓夏诚挚地向夏妃道了谢,夏妃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只吩咐宫女扶她回房歇息。喻晓夏不知不觉间,身子竟然全部湿透,便先行回屋洗漱了。 “如烟,本宫警告你,事不过三。”未央宫内殿只有两人,夏妃坐着,如烟跪在下首。 如烟闻言眼神闪了闪,“如烟不知主子在说什么。” “如烟,别把人都当傻子,上次是我受伤,没与你计较。这次不同,皇上若有个差池,你以为你脱的了干系吗?”夏妃正颜厉色,如烟不该在她面前自作主张,更不能在皇帝那儿如此大意。 如烟有些不以为意,“真有个三长两短,不正好吗,主子,你忘了来南皖的目的了?” “我自是没忘,你也别忘了。”夏妃并未点破如烟的身份,眼中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世上没有如她这般可笑的棋子吧,身旁竟还有一个备用棋。 “主子,我总觉得那无颜有些蹊跷,您为何今天要替她求情?”如烟忍不住问出声。 “你知道什么,无颜在尚衣局待了三年,若不是精明伶俐,田嬷嬷怎会举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将无颜赶出去,钗子的事情,也别出现第三次!现在这未央宫,还轮不到你做主。”顿了顿,接着道:“何况,借这次机会,正好可以试探皇上,若皇上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那这几日绵延的打赏,岂不是做戏。”夏妃说完,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如烟,“本宫也罚你三个月俸禄,可有话说?” 如烟低垂着头没有异议,眼里却现出深深的怨愤。 夏妃沉默良久,方道:“王可有消息。” “王说,让您待在皇帝身边,早日取得皇帝宠幸,等待命令。” 第011章 喻晓夏歇息时,七过来给她送伤药,告知统领今夜在老地方等她。走时对她又是一阵冷言冷语。七依旧不赞成她继续留下,无非是嫌她莽撞,在宫中毛手毛脚,总有一天惹出大祸。 七如此看扁她,实在令她愤然。不就是当个宫女么,又不是要当皇后,怎么就不会顺遂。她偏不走,还要在这宫里,谋出个稳稳当当的光景。 她想起夏妃为她求情的场景,心中暗自决定,奉皇命进未央宫的这段日子,定要好好照顾夏妃。 天幕轮换,眼见着到了约定的时辰,七却一直不见人影,她便拖着一只腿,半瘸半拐去了竹林,到时已过了戌时一刻。 钟昊然还在等她,见她行动不便,上前为她检查,“皇上召见七,他方才走了。十一,你的脚踝骨折了,我先帮你接上,会有点疼,你忍耐一下。” “好……啊!”她话还没说完,钟昊然已帮她正了骨,这是第二次遭受这般疼痛了。且都是他帮她治疗,她虽然疼的厉害,也能分轻好赖,遂咬牙吸了口气,“谢谢你。” 钟昊然本是个武人,情智未开,极少与女子来往,他的字典里从没‘体贴’二字。两次下手治疗,力道皆照着以往,而往常对象是皮糙肉厚的手下,那群人内力深厚,摔个腿断个手跟玩似得,他下手便习惯这样干脆利落。 钟昊然瞧见喻晓夏痛苦的脸色,却还忍着泪向他道谢,不禁后知后觉,她一定是极怕疼吧,于是说:“很疼吗,那我下次轻点。” 下次?还来?! “别!让我自生自灭吧!” “……” 钟昊然总算没太迟钝,处理完后,见她伤势严重,便暂停了今晚的练武。喻晓夏央他送她,他却只将她带到奉天门,说再往前过一道宫门,便是后宫,他无昭示不便入内。 喻晓夏好说歹说,他如遵着圣旨般,死不改口。喻晓夏气绝,这人对皇帝太忠心,但是实在古板,直接轻功将她送回去,谁会知道。 不顾喻晓夏的恳请,钟昊然只向她点头示意,便转身走了。他心里有些纠结,他并不想十一难受,但对皇上的敬畏,毫无悬念的将这丝犹豫淹没,他的所作所为,都要以皇上为先,便只有让十一自己坚持了。他自觉做了正确决定,迈开的步伐更坚定了。 夜幕低垂,宫影重重。 喻照夏拖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宫道上。四下寂静得可怕,脚踝关节阵阵生疼,她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她索性坐着歇会儿,不经意打量四周,右前方的宫殿巍峨壮丽,那是皇帝的住所——乾吟宫,她心中一喜,七在皇帝这里,她可以等七出来,让七带她回去。 片刻,地板上移来一道黑影,喻晓夏欣喜抬头,“七,你出来啦,带我回去……” 她的笑容僵住,挺拔的身形遮住光亮,男人的脸隐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却又能强烈感受到,那双盯着她的眼,锐利如刀。 李衍问她:“十一,你为何在这?” 皇帝认出她了?也是,时间紧迫,七提醒过她,这面皮制作粗糙,不堪细化,只能唬弄寻常人。 喻晓夏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李衍,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动弹不得。 皇帝早间便认出她了吧,她只得诚实回答:“我,我来找七。” 李衍斜眼打量着她,不紧不慢道:“七已经走了。” “走了?是刚才吗,那我应该追的上…”喻晓夏说着便要起身,还没站稳,眼见着一个踉跄,又要跌了回去。下降的身子骤然一轻,一股压迫袭来,男人已弯腰将她抱起,她不可置信的唤了声:“皇上……” 李衍淡声呵斥:“大庭广众,趴在朕殿门前,成何体统。” 喻晓夏内心几近咆哮,她原是在宫道旁,明明离皇帝的寝殿有些距离,哪里趴在他殿前了,皇帝简直胡说八道! 此刻皇帝抱着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缓缓向乾吟宫殿门走去。皇帝的怀抱宽厚,他的双手透过衣裳,传递着烙人的温度。且算皇帝抱她是一番好意,但这个行为,实在不妥,她虽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可皇帝抱自己手下,怕是更不成体统罢!喻晓夏不自觉摸着手边的罗纱,含蓄婉拒,“皇上,那那个,别累着你了,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你确定?”李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反问。 喻晓夏满面讨好地堆起笑:“可否麻烦皇上,派个人送我回去?” 李衍没理她,倒十分不懂得避嫌,直白道:“不想朕抱你?” “这这这……皇上这是从何说起……”她心头一跳,满脸费解,她是他的手下,又不是他宫中妃子,怎么就期待他抱她了?这皇帝约莫有点自恋。 “朕分明记得,今晨有人对朕投怀送抱。”李衍视线锁着她,漆黑的双眼在夜色中深晦如潭。 皇帝的声音毫无起伏,她一时也不知他是在嘲弄,抑或只是陈述事实。喻晓夏只想皇帝果然误会了!她不由抓紧手中衣料,急切解释:“今日之事,实属意外,确是我不小心,但我绝对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作为天影一员,我自是与大家一样,只愿为皇上鞠躬尽瘁,绝无任何非分之想,请皇上明鉴。” 李衍不置可否,却是迈步继续往殿门而去。 皇帝今夜,与平日冷漠疏离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同,多了些帝王□□的意味。喻晓夏困惑不已,眼见着远处似有人影,喻晓夏慌张挣脱起来,低沉的嗓音却淡淡响在头顶:“再动朕把你扔下去。” 喻晓夏立时不动了,她知道皇帝一定说到做到。且皇帝看着斯文优雅,动起手来实在可怕,早间她已然领教过。但皇帝这样大摇大摆地抱她进他寝殿,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她回去该如何面对夏妃。她想了想,只得把头埋进皇帝怀里,将脸遮个严实,鸵鸟的想着,就算被人看见,也不知她是谁吧。 “不占朕便宜?”李衍双手往前送了送,要挟般似要将她扔出。 喻晓夏慌忙中抱紧了皇帝,少间,察觉到皇帝并未扔她,且接着走动后,她松了口气。她想反驳皇帝的话,但自己的行为实在没有说服力。耳畔不由染上丝红晕,她只得埋在皇帝怀里,继续装死。 巡视的侍卫,行走的宫婢,守殿的太监,渐渐发现了他们,俱神色各异地下跪行礼。李衍起先还命他们平身,后来人愈多,也懒得再开口。进殿前她打眼望了望,身后黑压压跪了一路的人。 皇帝心情不大好,喻晓夏脑中突地跳出这个认知。 “皇上,东西取来了。”杨总管捧着木匣子,对进殿的李衍请示,待看清皇上怀中抱着的人后,他将诧异掩在眯缝的眼底,心中却暗自吃惊,皇上亲自抱着女人来乾吟宫,朗朗乾坤,还是头一回。 “放着吧,过些日子,我们纪大人若能自觉些,朕便赏了他。”李衍颔首,泰然自若的样子,似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喻晓夏却在李衍怀中猛然颤栗了下,她认得那个盒子。 “她”执行第一次任务,最后献给皇帝的烷灵草,便放在其中。她事后好奇这令“她”丧命之物,私下打探过。烷灵草生长之地,四周皆毒草蔓延,存活率极低。而它因与毒共生,却不染毒性,成形后便有治百毒之效。更因极难生长,且得之不易,江湖上极为罕见,一度更有万金一草之说。 皇帝将它给纪大人,说明纪大人不久后将身中剧毒,且皇帝已提前知晓纪大人会中毒……喻晓夏满心惊愕,亲娘啊,她好像听见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钟昊然曾提过,纪大人是当朝首辅,三代元老,自皇帝幼年登基,便一直辅佐在右,是当朝首屈一指的重臣。可是,皇帝为何要给纪大人下毒?莫非如书本里所说,纪大人像大多数辅佐大臣一样,在此期间权倾朝野,渐渐把持朝政,而如今皇帝翅膀已硬,想拿回大权,便动了杀机?男人间都是权谋之争,高坐龙椅的皇帝,怎能容忍手中没有实权。性命在他们眼里,只怕还不如一块石头。 她思索中,胆寒一层层迭来。 犹不知李衍沉着脸,拧眉盯着她,似乎不知该把她如何是好。 李衍心下有些后悔,只是出殿透了透气,却碰见了个病患,碰见便碰见,他却失慎将她抱起,且明知这病患不乐意,还一路将她抱回了宫,他一定是魔怔了吧。 李衍微感沉闷,双手略微抬起,想将人直接扔下。喻晓夏陡然感到身子一轻,下意识便紧了紧抱着李衍脖颈的手。 看见喻晓夏惊吓的神色,他心中的烦闷,倒奇异的消散了些。罢了,一个手下而已,他没的为了她,丢了自己天子的风度。 喻晓夏抬头仰视,便见皇帝闭了闭眼,似乎极为不耐,却动作轻缓,将她放进了软椅里。皇帝果然心情不好,她心中一堵,皇帝嫌弃的表情,又被迫放下她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她强迫他似的。皇帝变脸太快,真不是好伺候的主,书上说的没错,伴君如伴虎啊。 这殿里只有半个明白人,偏偏只是半个男人,比如一知半解的杨喜来。 皇上只怕这是在生自己的气,杨总管极懂皇上脸色,偏眼一瞧,他心中便有了个大概。连忙应了个是,却行退出殿去。 “将朕的玉肌膏拿来。”皇帝却将他叫住,顿了顿,似又想起了什么:“再取些冰块。” “遵旨,奴才告退。”杨总管离开时,不禁再次看了殿中女子一眼。心中暗暗称奇,圣上的情绪变化他能懂个大概,但其中因由却毫无根据可寻。 哎,只叹君心难测,圣上的心思如今越来越难捉摸,怎生忽然对这位喻姑娘如此上心了? 第012章 殿内熏炉焚香,座上卿人半寐。空中暖香浮动,四下闃然无声。 这样的情景,竟让他生了丝从未有过的安宁。李衍运笔时顿了顿,暄字霎时晕开,行云流水的落款生生被毁。换了张宣纸,他蘸墨重书,本着关切手下之意,开口问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朕记得,最近并无其他任务。” “哦,练功伤的。”喻晓夏脱口便答,脚踝处骤然一股冰刺之感,她阖着的眼猛然睁开。 殿内烛台高驻,灯火通明,皇帝正伏在御案前处理要务,她还在乾吟宫。 她按着冰袋隔着云袜在敷脚,以此稍稍缓解脚踝肿胀痛意。冰袋已化做冰水,一旁盛满冰块的铜盆中,放着许多同样的袋子,大多数都已湿软变空。喻晓夏将手中湿漉漉的袋子扔进盆中,极快地拿起桌上的白玉瓶,边打开边道:“皇上,我脚已经消肿了,现在可以用这个了吧。” “手。”李衍抬头,不经意间瞥过套着白色袜子的脚踝,然后定定扫了眼她红肿不堪的右手。 喻晓夏极不情愿地放下白玉瓶,伸手去拿冰袋,全然不知若真褪袜抹伤药,在皇帝处理公务的殿堂是否妥当。边将冰袋敷在右手,边嘀咕道:“伤的是我,又不是你。”何况她觉得这地实在不宜久留,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朕说过,朕身边的人,都要得体得当。”李衍拧眉重申,而后继续执笔:“何况你这一身伤,实在有碍观瞻。往后别让朕看见,朕自不会管你。” 皇帝这是蛮横无理,还嫌她伤得难看,有受伤好看的人吗?她心中存疑。拿了袋冰敷在右手,冰凉的触感令她呲牙,她突然顿悟,皇帝身边的人确实应该得体,否则折损的,也有皇帝的颜面。然而她忘了,她现在并不在皇帝跟前当差。 殿内气氛复而静谧,喻晓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酝酿了会,终是按捺不住出声:“皇上,你当真要扣我三个月俸禄吗?” “怎么,朕天影的待遇太低?”李衍慢斯条理地回道。 岂止不低,简直称得上优渥。但是她既当了两份差,拿两份月俸也很正常吧。 “不是……只是未央宫情况复杂,属下要好好办差,必须得打点,这一来二去,定是需要不少消耗。当然,我没有向您讨银子的想法。何况皇上您一向优待手下,如今我奉命行事,您定不会亏待于我。”她斟酌着措辞,言语间对李衍一阵恭维,又竭力表达自己的忠心:“实不相瞒,属下近日囊中羞涩,并无余钱,原是打算拿宫女的那份月俸来周转的……” 她话只说到这儿,却很明白清晰。她需要钱打点,李衍却扣了她的月俸。她一心只为皇帝的差事着想,可光有忠心如何够,落到现实,哪一处不是需要银钱打通的。 想法与言辞,皆显现出她一片赤胆忠心,何况她这样诚实,她料定皇帝不会发难。 果然,李衍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命杨总管拿银子给她:“倒是朕疏忽了。” “皇上您日理万机,这等小事,顾不上也是应当的。”喻晓夏抿了抿唇,压下快要逸出的笑意,随口恭维皇帝。 她趁机扔了冰袋,拿过一旁的白玉瓶,捏开塞子便往手中倒。透明的液体缓缓流出,引出阵阵清香,她享受地嗅了嗅,手下没控制,便倒出了一大半,为了不铺张浪费,她连忙将手中液体往右手抹,还匀出一半凃在微蹭破皮的胳膊。 杨总管拿钱袋进殿,闻到熟悉的味道时,便见喻晓夏倒了半瓶玉肌膏。这玉肌膏有愈损生肌之效,乃宁夏国进贡的珍品,一年才得五瓶。皇帝注重自身保养,对它便很青睐,练武损伤,用上几滴便好。皇帝吩咐他拿一瓶时,他便暗自惊讶,如今却想扼腕叹息,这姑娘也太挥霍了些。 “喻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杨总管上前将钱袋放置桌面,余光里瞧了瞧,皇上并未恼怒,只蹙了蹙眉,他便将本欲提醒的话,又咽了回去。 啊啊啊一百两啊!!依她宫女的俸禄,得四年才能有这个数,还得不吃不喝。即便按天影的月俸,也得近一年。她喜上眉梢,道谢后又匆忙低头,笑意抑制不住的荡开,皇宫遍地是宝,皇上实在有钱,天影确实是个肥差,她要好好呆在皇帝身边,守住这个天子第一号大肥羊。 一百两对于李衍来说,实在不值一提。相对来讲,玉肌膏更为珍贵,但也仅仅只是珍贵而已,是以李衍虽觉得喻晓夏有些铺张,但也只蹙了蹙眉,并未有多不满。 只是那女人向自己道谢时,眉目生辉,眸光湛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竟显得十分生动。他不自觉的打量她,见她笑逐颜开,缓缓揉着手腕,透明的液体在指间滑动,这场面他竟看出了一丝旖旎。 御案上的烛火跳了跳,李衍遽然清醒,沉声道:“杨喜来,派人将她送回未央宫。” “遵旨。” 皇帝也太不近人情了,好歹等她上完药呀!喻晓夏抬头时,只望见李衍清瘦的背影,在烛光摇曳中颀长而又冷然。 喻晓夏并未多想,抱着钱袋,随杨总管唤来的两个小太监,回了未央宫。 老天不会亏待心诚之人,这话一点没差。她祈求钱财,便真如中了彩头,钱帛接连不断。 喻晓夏将床底包袱拖出,包袱里有几锭银子,她将腕上翡翠手镯摘下,缓缓放入其中,然后仔细包好,妥帖放在床底。 归置完后,刚拍了拍手中灰尘,门外便有宫女告知,夏妃传唤她。她略微收拾了下,便急忙往正殿去。 喻晓夏提了提裙摆,跨过殿栏,进了殿后,向一袭粉衣的人行礼:“拜见娘娘,不知娘娘唤无颜过来,可是有何紧急之事?” 夏妃椅坐在榻上,本有些恹恹,听见她的声音后,立时起身向她走来,急忙问她:“你昨日做的那件衣裳,可还记得制法?” “记得。”喻晓夏点头,有些疑惑:“娘娘还需要吗?” 一旁的如烟见机回道:“你前日制的那件……那件寝衣,娘娘今早换下时,与寻常衣袍放在了一起,被浣衣局的人一并收走了。娘娘想起时,我派人去看,已毁得不成形,那宫婢下手太没轻重,我已代夏妃处罚了她,只是这衣裳却恢复不了。无颜妹妹,你便再为夏妃制几套吧。” 这事要从头说起。 三日前,喻晓夏从皇帝手上诓回一百两后,心情十分舒畅,她自觉白拿人银子有些不地道,何况夏妃对她有恩。 第二日,她便参考北尚的服饰风格,结合南皖的衣裳帛锦,为夏妃量身设计了一套——睡衣。南皖冰帛为底,绣着北尚民间图腾,她制作时,为了更简便舒适,将衣上下拆分,衣袖裤脚处,有序地替换为白色罗纱,这样设计,尤其适合即将到来的夏季。 画图、布料、剪裁、绣制,程序并不多,但因每一项,皆需她亲力亲为,便整整花费了一日一夜。 黄天不负有心人,夏妃见后爱不释手,连声夸赞。原本她便是口齿伶俐,极其机敏之人,从这之后,夏妃便十分优待她。这两日,还赏赐了她几件首饰。 随之如烟对她,更是态度大变,姐妹相称不说,还主动替她值夜。 喻晓夏却知道,如烟对自己示好,一是夏妃对自己赏识,二是如烟也想要这衣裳。 因为奴婢要避嫌,不可与主子穿同等衣裳,而如烟曾有意无意提起,想让她稍改动样式,做新的款式。且如烟适才让她多制几件,令她愈加肯定了第二个想法。 虽然制做极为耗神,但为如烟做一套,也不是不可。可她还记得初入未央宫,如烟便咬定她偷发钗之事,虽不知如烟是否有意,但她着实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便想磨上如烟几天,待心情舒适了再帮她做一套。 今日这事发生的倒巧,喻晓夏心下了然,这衣裳确实不能混洗,她提醒过夏妃。只是夏妃自己忘了,如烟却罚了不知情的宫婢。她心底有些无奈,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主子哪有错,即便有错,也是底下人不懂事。 然,但凭如烟两次三番冤枉人,她便不能让她如愿。 喻晓夏眸光一隐,笑道:“娘娘别着急,衣裳坏了没关系,奴婢再做便可,只是寝衣样式虽简单,但制作却比较费时,奴婢刚构思出一件常服,正是费精力选材料的时候,这寝衣……不知娘娘要几件,若是不多,奴婢定为您连夜赶制。” 寝衣再好看舒适,也只能夜间就寝时穿。而常服却能在人前彰现,明眼人都能分孰轻孰重。 是以夏妃听说有新的款式,且是常服,脸上一喜:“让你连夜赶制,本宫过意不去,不用多做,一件便可。这两日你不用来当值了,慢慢做,其余时间便去选布料,做新的常服吧。” 夏妃这是把她当“御用造型师”了,喻晓夏心中好笑,应了声,趁夏妃舒心的当口,躬身行礼:“娘娘,奴婢有一事相求。” 夏妃扶起她,柔声道:“你说说看,本宫能做主的,便应了。” “娘娘,寝衣因材质与剪裁,确实比较容易损坏,浣衣局的人也是无心,是奴婢没有叮嘱下面的人,还请娘娘饶了那个宫女,不然奴婢心中实在不安。”她终是为那个无辜的宫女求情,虽然她并未大多把握。 夏妃愣了愣,却是轻轻笑了:“怎能怪你呢,你告知过本宫,说来,也是本宫疏忽。”说完抬头,望了望如烟:“你去库房拿些银子,去看看那宫女,代本宫宽慰宽慰她。” 如烟刚惩罚完,现下又带着银子去赔罪,这不是打她的脸么。如烟皱眉:“娘娘,一个宫女而已,何必……” “你不去,是想让本宫亲自去吗?”夏妃沉了声,美丽的面容倒真带了丝冷气。 “是,奴婢遵命。” 如烟再不情愿,也带着银子去了浣衣局。而喻晓夏却不知,这次的举手之劳,却冥冥之中,有了人生中另一番际遇。 第013章 如烟走后,夏妃搭着喻晓夏的手腕,将她带到窗边,“无颜,本宫有样东西,你帮本宫看看。” 窗边有张案台,放置着一大块蓝锦缎,一旁有个香缨,巴掌大小,样式简单,手工甚至有些拙劣。 “这是本宫亲手绣的,如何?”夏妃拾起香缨,纤细的手指缓缓抚上,脸上现出些柔情。 许是夏妃带着心意绣制,喻晓夏顿觉这香缨顺眼了许多,“娘娘初次绣制,能完完整整制出成品,已实属不易,这香缨样式别致,想必娘娘也费了许多心思。” 夏妃脸上露出羞涩,轻声问:“那你说皇上会喜欢吗。” 原来是绣给皇帝的,喻晓夏恍然大悟。依皇帝对夏妃的情意,说不准会随身携带,只是夏妃初次制作,确实有些简陋,皇帝那样讲究的一个人,戴这个,只怕就不大得体得当了,她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声,看皇帝往后还嘲笑她。 最后喻晓夏还是恢复了丝良知,看在一百两银子和夏妃的面子上,她便帮夏妃一把,让皇帝日后得体些罢。 喻晓夏接过香缨,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内里并无落款,也无标识,想是夏妃刚进宫不久,忘了绣制御用字样。不过这样朴素,在这宫中倒显得独一无二,甚有民间风味,说不准皇帝偏号这一口呢。 “娘娘这香缨,由上好的锦缎制成,远观素雅,但既是贴身之物,想必会时时拿在手上,而近看,您因初次制作,这针脚似漏出了许多……” 她还未说完,夏妃已急急打断:“怎么办,可有补救的方法?” 喻晓夏淡笑着建议:“夏日将至,御花园的芍药将连绵绽放,娘娘何不趁着好时节,绣朵芍药?芍药打团红,萱草成窝绿,也是极有趣的意境。无颜也曾听说,陛下很是喜爱此花。” 她并不知晓皇帝的喜好,不过几次接触,加之乾吟宫简明素雅的摆设,她倒是可以肯定,皇帝并不喜欢艳丽的花草。但夏妃的一番心意,李衍应当不会辜负,她只存了点小心思,让皇帝腻味腻味,免得恩爱过头,又来折腾她们这些苦命的手下人。 她完全是胡诌,尤其最后一句,但这句却令夏妃十分心动。 “那本宫便绣这个。” “好的,无颜替您画样。” 喻晓夏极快勾好并蒂芍药,而后在旁看夏妃绣制,不时指点两句。望着夏妃认真的模样,喻晓夏不禁感叹,恋爱中的美人真是可爱。 不时,一列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皆托楠盘,盘中置着珍珠玛瑙。杨总管随后而入,打了个千,依旧是往常的托辞:“奴才给夏妃请安,皇上今日有要事处理,不能抽身来看娘娘,命奴才拿些小玩意给娘娘解解闷。” 夏妃放下手中绣什,柔声道谢后,杨总管便告退离去了。 夏妃望着桌上琳琅的珍宝,脸上的笑意未散,眸中却流出一丝失望,喃喃开口:“无颜,你说皇上对本宫,究竟……” 夏妃似乎并不喜欢皇帝送的这些宝玉?喻晓夏内心憧憬,如果给她这样多珠宝,她睡觉都要笑出声,是以并不懂夏妃莫名的失望从何而来,只得忖量开口:“恭喜娘娘,皇上对娘娘真好,处理政务也不忘送礼给娘娘,皇上心中自是有娘娘的。” “呵,是吗。”夏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挑出一支碧玉发簪,径直戴在了喻晓夏的发间,稍稍退后仔细打量了下,满意道:“这发簪很适合你。” 喻晓夏抬头抚上发髻,摸到微凉的玉枝时,心中一阵激动。这簪子手感温润,定是上品,不知值多少银子。她心中喜悦,嘴上却客气谦恭道:“多谢娘娘赏赐,是娘娘抬爱,奴婢样貌粗鄙,怕要糟蹋了这宝贝。” 夏妃噗嗤一笑,不赞同道:“相貌是天生的,不是你能改变的。本宫这好相貌又如何,有时倒希望没生这副皮囊。”顿了顿,似乎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夏妃抬眼望了望无颜,忽然发现了什么,疑惑道:“本宫昨日赠与你的手镯呢,怎不见你带着?” “回娘娘,奴婢粗心大意,怕干起活来,一个不注意,将您赏赐的宝贝摔坏了,便好生放置了。”喻晓夏随口便答,她发觉自来这儿后,扯谎简直信手拈来。 夏妃没说什么,倒极为理解。话题又转到香缨上,两人闲谈几句,时候也不早了,喻晓夏便唤人为夏妃传膳。 服侍完夏妃用膳,等来如烟当值后,喻晓夏便告退了。 夏妃准了她三天假,她心中却并不轻松,制作寝衣不难,但她虚构的常服,却要花心思去设计了。她思索着走到寝房,房外却侯着一位宫装女人,约四十左右。这个年纪还在宫中当值,定是哪位主子的心腹。喻晓夏分辨不出是哪宫的嬷嬷,只得躬身恭敬问了声好。 宫装女人回了个半礼,神态端正,只听她开口道:“无颜是吗,太后传唤你,你且随我去趟长春宫吧。” 连半点思考的时间也无,喻晓夏将将应了声是,宫装女人便转身离去。这是料定她会随行了。也是,太后召见,只怕无人敢违抗。喻晓夏咬了咬唇,只犹豫了几秒,便急忙跟了上去。 长春宫位于仟宫深处,与近中枢的未央宫,隔了些距离,步行近半个时辰才到。 踏入长春宫时,喻晓夏愈加忐忑,也不知太后找她所为何事。她无暇打量殿内陈设,更没注意脚下的白影,脚正待落下,一团白毛忽然从她脚边窜过,蹦跳着撞进她怀里,她一时不慎,那股力道生生将她击退跌在地上。只是须臾间,加之她心中本就不安,惊吓间嚎叫了一声,那声音极为凄厉。 “吵死了。”一道慵懒的女声随即打断她,喻晓夏的声音陡然断在喉咙,她面带惊色寻声望去,出声的是位华衣女子,五官大气,保养得当,约三十来岁,眉宇间含着些许英气,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想必这位便是长春宫的主人,当朝太后了。 太后并未看她,视线盯着她的胸——口处,那里有团白毛动物,太后抬手招了招,唤它:“小贝,过来。” 被唤“小贝”的白毛动物抬起头,一双绿眸咕噜咕噜望了望太后,复又一头扎进了喻晓夏怀中。喻晓夏被当胸一击,面色十分尴尬,心中直想将这小东西扔出去,奈何敌不过太后虎视眈眈。 怀中一轻,是领她来的嬷嬷,将小北抱起,送到了太后手中。小贝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毛发非常漂亮,太后接过小贝,轻轻顺着毛,却是开口问她:“你便是无颜?” 喻晓夏刚整理完凌乱的衣裳,听见后连忙行礼回应。 太后凌厉的视线顿时盯着她,冷声道:“谁许你叫这个名字的。” “回太后……这个……这个……奴婢……”太后怀疑她的身份?喻晓夏恐慌中,磕磕绊绊的解释着。 “行了,今日哀家找你来另有要事。”太后突然抬手止了止,视线一转,盯着地上的碧玉簪,轻轻笑开:“这簪子可是你的?” 喻晓夏紧张的心稍缓,暗自腹诽,太后思维也太跳跃了些,一会关心她的名字,一会注意她的簪子。压下心中思绪,她捡起掉落在脚边的碧玉簪,恭敬道:“回太后,皇上今日赏赐了夏妃娘娘些珠宝,夏妃娘娘一向慷慨大度,便赏了些给我们下人,这碧玉簪,便是今日娘娘赏赐给无颜的。” “你这样一说,哀家倒是有些印象了,这簪子似乎是年前,宁夏进贡的一批奇玉古玩中的。”太后恍然般,顿了顿,又道:“你可知道,皇上为何不赏赐其他嫔妃,只单单每日赏赐夏妃?” 喻晓夏眉头一跳,面不改色回应:“皇上的心思,无颜不敢揣测,不过依无颜所见,想来夏妃娘娘刚入宫,皇上自会上心些。” “只上心如何够。”太后拧眉盯着她:“哀家问你,皇上与夏妃大婚第二日同房后,再有无翻过夏妃牌子?” 太后说着,手上不禁加重了力道,小贝在太后手中睁开眼,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喻晓夏,令她心中发麻。她不确定的回道:“应该……” “什么应该?你便是这样在夏妃身边当值的?”太后火冒三丈,极其不满意她敷衍的态度:“哀家看你是嫌日子过的太长了!” 太后陡然发怒,喻晓夏膝盖一软,极其识相地跪下,握紧了手中簪子,相当利落地认错道:“太后息怒,是无颜失职,无颜一定好好反省,时刻关心注意主子。” “依云,将它带下去。”太后将怀中蜷成一团已睡着的小贝,交给将晓夏领来便侯在一旁的嬷嬷,待她抱着小贝离开后,才瞧了喻晓夏一眼,拉长语调说:“看在夏妃的面上,哀家这次便饶过你。哀家听说,夏妃近日极信赖你,待你极好?” 喻晓夏摸不准太后的意思,只得凌模两可的回道:“夏妃宅心仁厚,一向优待奴婢们。” “哀家知道,你们做奴才的,也会为自己打算,只是主子既优待,你们也该有些良心。”太后说着,视线扫过喻晓夏的手,喻晓夏顿觉手中簪子有些硌人,太后继而接着道:“能得主子的信任,说明你有些本事。你要记得,一荣俱荣,主子荣华,你们底下人,也少不了益处。” 第014章 显而易见,太后这是威逼利诱,然而喻晓夏有些发懵,她自然懂一荣俱荣的道理,可是太后到底想让她做什么?只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太后似乎很关心夏妃。她只得谨慎回道:“太后宽心,伺候夏妃是奴婢的职责,只要无颜在未央宫,便会细致周祥的服侍好夏妃。” 太后见她迷迷瞪瞪,并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耐着性子,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吩咐,“你们主子面皮薄,有些事情,她不便太主动。你们手底下的人,便该知情识趣些,该替主子出声打点的,便尽力张罗。若是皇上不来未央宫,你们便劝着夏妃,让她多往乾吟宫走动,煮些茶送些糕点,假以时日,皇上自然便会习惯。” 原来是给皇帝送吃的喝的,喻晓夏了然,“奴婢明白了,奴婢会好好练习煮茶制糕,做到最符合皇上口味,再由夏妃娘娘亲自送去,定让皇上满意。” “重点不是茶和糕!”太后恨铁不成钢,“哀家想尽快抱到皇孙,懂了吗?” 喻晓夏心头一跳,骤然清明,只是这事,由不得她做主啊…… 太后盯着她,还在等她回应。她只得缓缓点了点头。 太后抚了抚额,万般无奈。 太后十分怅惘,她并不想将期待,寄托在一个宫女身上。但太后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抱上皇孙,可惜她的好皇儿,丝毫没有绵延子嗣的打算。十天半月,也不见临幸后宫一次,亏得后宫才两人,否则外戚大臣早该怨愤弥天。 每每太后劝诫当今圣上,他便会以先皇为例,先是深切追忆先皇一番,再细数先皇为太后,更改变动了哪些规制。提及先皇后宫仅太后一人,而自己已有一后一妃时,当今圣上更是有理。太后底气不足的驳斥,说这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当今圣上自然知道,但他矢口否认,气得太后哑口无言,渐渐的,太后也不再白费唇舌,为此与李衍争论了。 皇帝此次主动提及早年婚约,将夏妃纳入宫中,便将太后心底的期翼萌复。太后这次暗地观察了些时日,皇帝虽只翻了一次夏妃的牌子,而后照旧未宣嫔妃侍寝,但夏妃进宫后,皇帝的赏赐从未间断。太后了解她这个儿子,不在意的人,绝不会费半点心思,由此看来,皇帝对夏妃应是有心的。太后心下有了判别,十分欣喜。 但是两人却迟迟没有进展,只送些东西,却不见面。太后暗示过夏妃,夏妃却表示,皇帝待她很好,并未有任何不满,见夏妃腼腆羞涩,也不好再说下去。太后只得暗自着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夙愿得偿。 恰在此时,听说夏妃身边有个宫女,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十分得夏妃喜爱,一筹莫展的太后,便将主意,打到了这个宫女身上。 聪明伶俐?心灵手巧? 太后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样貌虽差了些,身段倒是窈窕,声音也很清丽。但从她适才的反应看,还不如传言一半聪慧,太后不由摇了摇头,无可奈何下,姑且试上一试罢。 喻晓夏回未央宫后,便将自己困在房中。 她坐在窗边裁剪冰帛,冰帛华贵且脆弱,她下手十分小心。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薄西山,她揉了揉酸涩的眼,放下手中半成品,思绪沉淀后,终于清晰了许多。 太后为抱皇孙着急,她能理解,只是太后这个懿旨,颇有些难度。 皇帝与夏妃成婚次日,翻过夏妃的牌子,而后虽再无宠幸,但每日连绵的封赏,不是作假,这足以见得,皇帝对夏妃的不同,将自己派来保护夏妃,便是最好的佐证。保不齐,皇帝偏好情窦初开的青涩,便故意制造两人间,似有若无的距离,借此体验情爱初期的萌动呢。 这样想,皇帝也是个可怜的,久居高处,变着法的想体验一番民间情趣,她倘若依照太后的旨意,擅自插手,打乱皇帝的节奏,岂不是得承受龙颜大怒的后果。 可太后也不是吃素的啊,都亲自找到她头上了,她若束手旁观,估摸着,也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宫。 喻晓夏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一片金黄中,她探手一抓,手掌中是一把金叶子。这是离开长春宫时,云嬷嬷拿给她的。说辞是:她服侍夏妃与皇帝很辛苦,太后先行赏赐的,若是往后服侍有功,太后还有重赏。 这功是什么功,便不言而喻了。 喻晓夏握着手中金叶子,略掂了掂,这重量,这声音,实在是令人感动。她灵光一闪,皇帝与夏妃终会结成正果的,她只需稍微加把火,加快些进度,既能如太后的意,又不会开罪皇帝。 到那时,嘿嘿,喻晓夏摆出一副奸佞笑容,太后定会有重赏,夏妃这样大方,也必不会亏待她,皇帝嘛,说不准高兴了,也会随便再赏她几百上千两。由此可见,夏妃与皇帝修好,于她而言,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独自琢磨了会儿,喻晓夏打定了主意。想着得打探些情报,否则不好着手,便将手中金叶子,揣进怀里,去寻七。 将未央宫上下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七,喻晓夏便趁着暮色,运着她蹩脚的轻功,去了甘泉所。找到七时,七正躲在房中喝闷酒。喻晓夏微感诧异,七这样桀骜不驯的性子,怎的还喝起闷酒来了?不过,醉酒的人警惕性低,这于她,是件好事。 七见她也要喝,似乎很开心,然而酒已喝完。两人一合计,决定出宫,找个地好好喝个痛快。出宫前,喻晓夏想了想,还是回房,换了身玄色劲装。 甘泉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令她们出宫很是顺畅。途中七嘲笑她的轻功,喻晓夏因第一次出宫,十分兴奋,便没搭理他。何况她如今,能熟练使用轻功,已实属不易,虽未及钟大哥所说的“上乘”境界,但她已经很满意了,来日方长嘛,不急。 阳城依山傍水而建,夜幕低垂,繁华的街道被灯肆点亮,潺潺汾河绕城,映出波粼的湖光山色。 站在阳城主街时,喻晓夏一阵恍忽,仿佛她刚来这个世界,初进这城一般。上次是青天白日,她与人抢夺皇帝大婚的赏钱。现下,她却为了皇帝与夏妃的情缘,煞费苦心。 七停下脚步,说到了。喻晓夏抬头一看,是间四层高的酒楼,典雅气派,有些眼熟,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四季楼。莆一入门,她便想起来了,这间酒楼,便是那日,她将烷灵草交给皇帝的地方。 天色已晚,酒楼生意并不比当日。七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叫了几样小菜,并花雕花蜜各一壶。喻晓夏抗议,花蜜是果子酒,喝上十壶也不会醉,因此很得官宦名媛青睐,但七给她点这个,分明是瞧不起她。喻晓夏望了眼堂倌,“劳烦将花蜜换成竹叶青。” 堂倌看了看七,见他默认,便应声吆喝着去了后厨。 “别逞能。”七撇嘴凉凉道:“你若醉了,我可不会带你回去。” “正好,你醉了我也不会管你。”喻晓夏随口反驳,突然想起今日的目的,便换了个笑脸,“你似乎心情不好?” 七瞥了她一眼,取了两双筷子,用巾帕拭了拭,递了双给她,“喝酒便喝酒,为何要看心情。莫非,你心情不好?” 喻晓夏接过筷子,顺势往桌上一掷,愁眉苦脸道:“小七,你是不知道,我这几日在宫内生活,简直过的水生火热,怕等不到任务完成,我便要一命呜呼了。” “我早警告过你,你自己非要往里闯。”七不为所动,继续说着风凉话。 喻晓夏泫然欲泣,“小七,你尽管笑话我吧,若我这事办不成,往后只怕没人让你笑话了。” 七这才仔细瞧着她,疑惑道:“盯着未央宫那位,是主上交与我俩的任务,你这样害怕做什么,你又闯祸了?” “我没闯祸,什么叫‘又’,你别老斜着眼睛瞅我。”喻晓夏皱了皱鼻子,将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道:“是这样的,太后想抱孙子,可能是看上我的聪明才智了,便让我使些手段。可人家床笫之事,我能有什么办法,又不能将那两位,直接绑上床。我就是想问你,你可知道皇上对夏妃,是何打算?” 此时,堂倌过来传菜,待堂倌将酒菜摆好退下。七径直倒了杯酒,“我不知主上的打算,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别插手主上的事。” 喻晓夏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办法,太后说我若办事不利,会将我咔嚓掉。”她抹了抹脖子,缩肩抖了抖。见七杯子空了,甚殷勤地为他续了杯酒,续道:“其实那二位本就情投意合,我只是帮太后推他们一把,加快些速度而已。” 七警醒道:“你想做什么。” “你进宫前,混过几年江湖吧。”喻晓夏声音压的更低了,“江湖上,应该有不少独门媚药,你可有高手察觉不出的催.情药?” 七握着酒杯的手,莫名颤了颤,“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只趁他们见面时,偷偷用上那么一点,那时*,一触即发,嘿嘿,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你不说……”喻晓夏眯眼狎笑,见七的脸色变得难看,便咳了咳,立刻义正言辞道:“我也是为那二位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理应为君分忧。” 七喝完酒放下酒杯,“你确定要这样做?” 见七松口,喻晓夏连忙为七斟酒,拿自己酒杯碰了碰,“你只需要将药给我,后面的事,与你无关。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若日后我发达了,我保证,有我肉吃定有你酒喝。” 七默默喝了杯酒,没答话。 喻晓夏忽然问道:“你说,刚成婚的小夫妻,洞房花烛后,能忍住几天不见面吗?” 七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不能。” “是噢,新婚燕尔的,刚开荤的夫妻,就算女人无所谓,男人只怕是忍不了。”喻晓夏嘀咕着,霎时酒意醒了大半。 有哪个男人,能将新娇娘放在后院,不闻不问的。喻晓夏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可能有些偏颇。莫不是皇帝“不举”的毛病还没好?所以自己不见夏妃,免得情动,却心有余力不足。这样一想,皇帝倒是个情种,倒更显可怜了。 说来有些难为情,前世她睡眠不好,便时常听电台入睡。 深夜电台听多了,难免遇到些关于人类性福的节目。因关于治疗某器官类的广告太多,提到这些节目,有些人可能就会想到十八禁。但事实上前世的社会,对于两.性关系十分敏感,人们尤其青少年对于两.性知识相当匮乏,所以其实许多节目都很具有可听性。 《景言私语》便是她时常翻牌子的节目,该节目主打科普两.性知识,情感、*、心理、两.性关系都有涉猎,不仅有权威专家坐镇,还有观众互动亲身交流。喻晓夏是货真价实的声控,主持姐姐的声音温柔可亲,深夜听着娓娓道来,尤其有助于她睡眠。 久而久之,虽每晚只听那么一时半刻,但也算得上对这方面有些了解。 喻晓夏灌了杯酒,男人那方面不行,心理因素占了极大的比重。强药之下必有勇夫,她决计这次可以好好帮皇帝一把。 第015章 乾吟宫内,李衍撂了笔,揉搓着鼻梁,缓缓开口道:“母后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杨总管迈过御台,奉上热茶,“回皇上,喻姑娘走后,太后领着小贝,去太湖游了一个时辰,而后便回长春宫用膳了。” “母后向来心情好时,便喜欢上太湖转转,看来母后这次,是有些把握了。”李衍含茶,嗓音被茶润过后,微微勾唇,“只是母后将朕的子嗣,寄托于十一,也未免太瞧得起她。” 十一的处境有些为难,左有皇命,右得懿旨。若十一真打皇上的主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钟昊然禀报完政务还未离去,此时急忙道:“皇上,是否让属下通知十一,让她换个身份,或者与七一起退守暗处?” “无妨,她若真听母后的,便由她折腾去,朕还能折在她手中不成?”李衍轻瞥,见钟昊然面带急色,意味深长续道:“倒是母后,最近似乎甚乏味。杨喜来,传书给李曦,就称太后有恙,对她极为思念,让她速回。” 杨总管听见李曦二字,心中一哆嗦,回应的声调,颤得有些悠远。 李曦是皇上胞妹,太后最宝贝的女儿,更得先皇宠爱,刚出生便赐号逐月。在杨喜来眼中,这是个集万千宠爱,得天下尊荣的女子,是以有些刁蛮任性、骄纵妄为,也很正常。 然而这位公主,并不单单只这样,杨喜来觉得以他跟随皇帝多年,耳濡目染的几分薄识,全然不能准确形容这位公主。他只知道,逐月公主一回来,这仟宫上下,怕要不得安宁。皇上这招实在是高,太后到时候,应无暇顾及皇上与夏妃之事了。 李衍合上手中奏折,绕过御案,榻上地阶,理了理衣襟,忽然道:“你们随朕去趟宁王府。” “我来!”嘈杂的酒肆中,喻晓夏抱着壶酒,急眉煞眼地拦下七。 七摇了摇手中银锭,“这是换那女人钗子得的,上次不是说好,用来付酒钱?” 银光在灯下晃眼,喻晓夏吞咽了口酒,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执着道:“我得了不少赏钱,这次我请,你这钱,留着下次请我喝嘛。” “下次?”七握紧手掌,点了点头,“也好。” 喻晓夏拍了拍七的肩膀,很是欣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还得指望七的药呢,相比她计划成功后的收获,付出些小钱实在不足为据。 “你说什么?”然而当堂倌告知金额时,喻晓夏上前一把抓住堂倌的衣领,内心直想咆哮,这是黑店吧!四个小菜,六壶酒就要一百多两?! “二位客官,小店是百年老店,阳城第一号酒楼,向来童叟无欺,从未坑蒙百姓。”堂倌见喻晓夏满脸愤然,头稍稍后仰,非常尽职的解释道:“而且您二位喝的,可是上好的竹叶青,尤其我们老板祖传酿造的花雕,莫说雅客贵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宁王,也常光顾我们小店来上几壶。您这是刚入城吧,不知道小店也正常。” 堂倌语气谦恭,但又从容大方,并未有任何轻视之意。喻晓夏只得收起粗暴的行径,将满腹牢骚吞下肚,探手拿了两片金叶子,递与堂倌时,满脸悲容。 堂倌说要找零,让她稍后。喻晓夏索性破罐破摔,令他全换成酒。将手中酒分与七一壶,喻晓夏有些头大的往外走,刚出酒楼,便被七摁下了,“坐一坐吧,等会再回去。” “……” 夜色幽深,街角传来敲夫唱更之声,听更已是亥时。 宁王府外侯着驾马车,门前灯笼高悬,地上映出卓约的人影。绛色云靴踏上,带出银色衣决,是皇帝领首迈过府门,宁王随行,钟昊然与杨喜来紧随其后。 李衍掀衣袍跨过门槛,对身边人轻声道:“你回去吧。” “皇兄慢走,杨总管、钟统领,你们路上小心照应。”宁王咳嗽了声,笑着回应。 李衍于马车前立定,回首望去,宁王一袭白衣,清癯的身形,在灯下显得越发单薄。李衍眼中有丝不悦,慢悠悠道:“等过了这段时期,朕看还是把那四季楼关了为好。” “皇兄,经营酒肆之人也是您的子民,您这样不大好吧。”宁王摸了摸鼻子,隐晦的谴责李衍以权谋私,嘀咕着:“那儿的酒真是一绝,您自己不喝便罢,怎么还不让别人喝。”虽像是自言自语,但宁王知道,以皇兄的耳力绝对能听见。 杨总管扫了扫佛尘,躬身后眯眼笑道:“宁王您有所不知,御医多次向皇上提起,说劝您少喝酒,您最近喝的这样勤,这身体可怎么受得了,皇上是担心您呢。” “就你话多。”李衍斜眼,作势抬了抬脚,杨总管顺势哎呦一声,连连求饶。 宁王与钟昊然在旁闷笑,李衍敛目也不由弯了弯唇,“时辰不早了,回吧。” 杨总管登时起身去掀轿帘,钟昊然随之侯在马车旁。李衍撩起衣摆,正要登马车,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宁王沉声嘱咐道:“这次无论成败,你都不可出面,切记朕的话。” “是,臣弟知道了。”宁王无奈的抚额,“皇兄放心,我只将烷灵草交于韩明轩,请皇兄静候佳音。” 李衍颔首,视线收回时,蓦然顿住。宁王随之望过去,顿时惊讶出声,“那是十一和七?” 远处的酒楼前,有两人坐在阶前,不时碰碰酒壶,豪放共饮。街上行人稀疏,偶尔路过一两人,皆纷纷侧目打量。 杨总管眯眼看去,回道,“回宁王,瞧着确实是那二位。” “你可有任务交于他们?”李衍淡声询问。 在大内当差,未得皇命擅自出宫,论罪当关押,视情况而量刑。天影不同,他们执行的都是特殊任务,能自由出入,但正常情况下,还是应当报备的。尤其现下,那两人明显是在吃喝玩乐,若皇上追究,少不得要治个玩忽职守。 钟昊然有点为难,思量片刻,终是未替二人打掩护,“回皇上,臣并未分派任务。不过天影都休假离宫,只有他们两人还在当值,连日来确实有些辛苦,可能便想趁夜间出来放松一下,还请皇上看在他们尽心尽责的份上……” 李衍轻哼一声,“行了,这次任务完成后,便放他们半月假吧。”钟昊然连忙谢恩,一颗心刚落下,李衍又道:“明日将十一的档卷拿给朕。” 钟昊然心咯噔一下,又悬了起来。皇上的性子捉摸不定,一向高深莫测。有时候口头封赏,过后又将人不着痕迹的收拾到绝望,此类事数不胜数。 他犹记得两年前,除纪首辅外,群臣们因皇上后宫虚待,龙嗣罔有,以无继承天下大统之名,施压于皇上,想以此令皇上鼎力选秀充盈后宫。 彼时面对百官谏言,皇上是如何做的? 噢,皇上当朝自我检讨一番,以众官辛苦操持天家家事为由,重重赏了联名谏言的官员。次日,此次打头的杜尚书之女杜映月,纵身一跃进入众人视线,且未与各地官家闺秀过正常次序,便入宫被封为淑妃。 而后,选秀之事被皇上一拖再拖,众位官员才回过味来,他们不是被杜尚书耍了,就是被皇上与杜尚书联手算计了。百官联名谏言再来一次,也失了效果,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愿别人带头再次讨了好处,更无人敢自己领头。 此次暗亏下,皇上自是不能动,计较来计较去,便将帐算到了杜尚书头上。至此后,杜尚书往日一呼百应的局势顿改,隐隐有架空之势,亏得他与纪首辅不对盘,又于儒学有些造诣,皇上有时需他打压纪首辅,便时不时朝堂上赞赏优待。否则只怕早将他打发至书儒圣地,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而正因此,明眼人所见,都自发将杜尚书当初领头的动机,与皇帝联系了起来。一时又是激愤,又是暗骂杜欺骗众人。后来,不管杜尚书再如何结交,众官对他是面上笑呵呵,转身却吐口水骂咧咧。 待杜尚书幡然醒悟,已是百口莫辩,困在皇上特意为他布的局中,动弹不得。 钟昊然打交道过很多官员,不少人都是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还没有人如皇帝般,先让你尝颗糖,再扼住你喉咙让这颗糖硌着你,咽不得,也吐不得。 在所有人看来,李衍既有天下之主的气魄,也有一国之君的风范,许多时候还会听人谏言,算得上是个好皇帝。然而贴身了解的人知道,若触碰到皇帝心底的弦,便会引出他冷漠强势的帝王专.制一面。 七跟随皇帝的时间虽不长,也听钟昊然提过这个典故,便将这事与喻晓夏讲了讲,主意还是想劝她别打皇帝的主意。 “这招好,潜移暗化又令人不易察觉,偏偏回过来看,又觉得堂而皇之理所应当。啧啧,皇帝下手真黑。”喻晓夏咂摸着一口酒,诚恳评价。 “整个南皖都知道,主上少时登基后,勤政爱民、省刑减赋、纳言求治,世人都赞他是卓绝千古的一代明君。”七喝着酒慢吞吞说着,她含糊地应着,听着故事,一耳进一耳出,只觉醉酒的七甚是啰嗦。七又咽了口酒,声音变得有些肃穆,“但羽首领曾对众天影警戒,主上幼年继位,如今能稳揽天下大统,更因主上事必亲躬、严律峻法、又不失杀伐果决。羽首领最后还说,为君者能知人善任,也能恩威并施。当时我没在意,只是后来有一次……” 喝醉的人,是否都有倾诉的*,平日越寡言的人越絮叨。 七哑声时断时续说着,声音轻轻传在夜色中,被渐渐消融。隐约可听到敲夫唱更之声,喻晓夏蓦然惊醒,地面传来丝凉意,自发往七身边挪了挪。 七静默半响,忽道:“喻晓夏。” “啊?”喻晓夏恍恍惚惚满脸懵然,还从没人用这个名字,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齐逸,我叫齐逸。”七抿了口酒,“你往后可以叫我的名,我也可以唤你的名。” 喻晓夏揉了揉嘴角,拒绝道:“不了,咱们还是按原来的吧,我十一,你七。” “这些只是代号,我们在这世间,拥有的代号,不是我们自己。”七仰头望着星幕,脸色茫然,俨然是个忧郁少年的模样,“我怕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有一天,真忘了自己是谁。” 喻晓夏没空察觉七的异常,兀自倒完最后一滴酒,舔了舔壶口,一掌拍向七的肩膀。迷迷糊糊中,不觉力道过大,齐逸身子骤然前倾,她嘻嘻笑道:“你别装忧伤啦,带着人.皮面具,还仰望星空。十一与七是代号,喻晓夏和齐逸又何尝不是?代号、名字,左右都是称呼而已,只要我们独一无二的存在于这个世间,你便是你,我还是我。你是七,是齐逸。我是十一,是喻晓夏,不,我不是喻晓夏……” “嗯?”七摸了摸脸颊,认真听着,此时有些疑惑。 倏忽,传来一阵轱辘声,高头大马驮着一架马车呼啸而过,当前驾车之人有些眼熟,摇了摇昏沉沉的头,正欲细瞧,那车马已转过街角,没了踪影。喻晓夏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回过头唤他,“小七,偏叫你小七,嘻嘻,回去吧,再不走酒楼来赶人啦……” 七见她脸色嫣红,眼里全是醉意,嘴上说着胡话,不由摇头落后几步,跟在了喻晓夏身后。 第016章 对酒当歌寻思着,月户星窗,多少旧期约。 酒是个好东西,喝醉更是妙不可言。 喻晓夏前世画画遇到瓶颈时,总会喝些酒来放飞思绪,是以养成了酒后创作的毛病。 她稳着身子,素手执笔,眼前闪过阳城繁华的街、绕城的河、街头的人、驰骋的马。画面一转,是夏妃沉鱼落雁的貌、皇帝深邃湛黑的眸…… 有了,她浅浅一笑,运笔如飞地在纸上勾勒。 窗棂里映出熟悉的芊细身影,男子将萧往掌中一送,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他矫捷的身姿眨眼间便入了房,一个劲风偷袭上女子的肩,女子毫无察觉,更没如往常般与他交手。他疑虑中硬生生止了力,待看清女子笔下画作时,不由赞叹道:“漂亮。” 喻晓夏抬头,便见一袭紫衣的男子站在身旁,面若桃李的脸,一双桃花眼尤其惹眼。她并不认识,却好性子地冲他友好一笑,复低头继续作画,慢悠悠回道:“多谢夸奖,你也很漂亮,请问有事吗?” 男子乍见到她面容时,脸上闪过浓浓失望,一瞬又很快地转换了情绪,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派头,“在下叶如风,原本是寻一位故人,却误闯姑娘闺房,还望姑娘见谅。” 男子长得十分好看,温言软语的告着歉,却凑近喻晓夏,将这番话,说的像情人间的低语。 奈何喻晓夏已然沉醉。 有人是酒后真言,有人是酒后撒泼,还有人借酒乱性。她向来和这些普通俗人不一样,她醉酒醉得十分清新脱俗,因为她酒后作画。 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留下她醉后一游的罪证。 于是喻晓夏一门心思都扑在画上,并未如男子所料,或害羞地娇斥他,或脸红地结结巴巴。只干脆点头,回了句请便,便兀自画着自己的。 男子原本是来寻人,眼前女子虽身形酷似小师妹,尤其那头长过腰际的泼墨青丝,光泽如缎,同小师妹别无二致。可小师妹虽功力不如他,但也是武林中的佼佼者,若真是小师妹,他一入院应就有察觉,哪能有他偷袭的机会。 况且小师妹一向提剑不拿笔,整日与刀剑为伍,哪里会这些舞文弄墨的花花派头。 男子望着低头作画的人,缓缓摇了摇头,他素来仗着自己容颜绝色,喜好结交女人。但此刻夜已深,对方又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他独自观望了会,又觉得写写画画的东西,甚是无聊。还不如小师妹整日冷着脸,见他便要决斗来得可爱。片刻后,便悻悻告辞离去了。 一阵风过,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喻晓夏忙里抽空感叹了句,这美人的轻功真不赖。不大清醒的脑瓜,却毫无察觉,一个男人,为什么来皇帝后宫找人。 待次日醒来时,她只觉得头昏脑胀,已完全将此事抛掷脑后。是以一段日子后,再次见到这位美人时,她脑中第一个反应是:世间果然有如此出尘绝艳之人啊! 且回到这日,她将夏妃的寝衣赶制出来后,本打算一气呵成,将昨夜画的新样式做出。一向秉持未得令不入后宫的钟昊然,此时却破天荒来未央宫找她了。 几乎同时,手指突然被针扎破,她含着指头,心中一慌,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钟昊然告诉她,昨夜她与七出宫在四季楼喝酒时,正巧被皇上看见了。且皇上还要调她的档卷,亲自查看。手下犯错,他作为统领也有责任,他虽不能庇护徇私,但自当提点一二。于是刚将档卷呈于皇上,他便急忙过来通信了。 钟昊然想的很简单,皇上应是为他们私自出宫而不满。若十一向皇上坦白,并诚恳认错,皇上一向优待手下人,这件事,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钟昊然的叮嘱,在喻晓夏脑中回旋了数遍。 直到她站在李衍面前时,她才深觉自己智商被钟大哥拉低了。怎么能听那个呆头的话,就这样急匆匆来了乾吟宫?她应该做足准备,才好对付皇帝这个看似温和实则专横,看似沉静冷淡实则狡猾善变的顶头大上司啊! 李衍应是刚下朝,还穿着明黄龙袍,束着翼善冠。修长的手中,握着一卷帛案,显然还未拆开,而卷扣垂下的签中,赫然写着三个字——喻晓夏。 皇帝手中握着的,是她的档卷无疑了。喻晓夏暗自庆幸,如此看来,皇帝应没来得及查看。她其实与皇帝一样,对于这份资料的内容,除了封口的“喻晓夏”,其余半点也不知。 此时皇帝要查她的底,她才想起了,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那便是“喻晓夏”入宫的目的。 倘若只是为钱为权,这倒属于人之常情,并无不妥之处。可如果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呢?而“喻晓夏”不顾安危去取烷灵草,只为面见皇帝亲自呈贡,如此义无反顾孤注一掷,在此刻看来,就有些深意了——刺杀皇帝。 刚闪过这个念头,喻晓夏内心便涌起一阵颤栗,胳膊上毫毛竖立,冷汗直流。 李衍抬手滑过帛案,抬眼瞧了瞧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急着见朕,所谓何事?” 喻晓夏注视着皇帝的手,回地有些心不在焉,“皇上处理政务实在辛苦,作为属下关心您,便来看望看望。” “噫——那你打算怎么关心体贴朕?”李衍说着,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卷扣缓缓打开。 喻晓夏一个激灵,忙不迭道:“回皇上,我错了,我其实是来请罪的。” 李衍顿了顿,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喻晓夏连忙诚恳认错,“皇上,我昨晚不该擅自离开未央宫,更不该怂恿七陪我出宫。我知道错了,皇上您宽宏大量,还望您饶过我这一次,我下次一定谨言慎行,好好保护夏……主上,绝不再擅离职守。” 李衍听罢微微颔首,瞧了喻晓夏好些时辰,才不紧不慢道:“知道错就好,朕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你们江湖中人,拘在这宫中,难免憋闷,寻着空出去喝酒也无妨。朕此次,便……只罚你两个月俸禄吧。” 话毕,见喻晓夏的神色瞬间变得颓废,李衍眼里闪过丝极淡的笑意,手下动作却不见停顿。 喻晓夏还未来得及哀悼,便见皇帝已将帛案打开,她有些绝望地闭眼,实在不敢想象,那卷中记载的究竟是什么,抑或皇帝会看出什么。 “你怕什么?”李衍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有丝危险。 喻晓夏毛骨悚然,不得不掐了掐手指,强制镇定地转移话题:“我在未央宫当值的月俸,都被您扣五个月了,这表示我至少要在那呆半年吗?” “这次罚的,是天影的月俸。”李衍纠正她,而后慢斯条理地,继续看着手中简短的资料,一个名字跃然映入眼帘,李衍倏地端详她,片刻后方道:“叶辰风是你师父?” 喻晓夏一阵慌乱,莫非这人是皇帝的仇人? 她不知该答是或不是,一时愣在当场。 “原来你是叶辰风的徒弟。”李衍将手中帛书合上,深不见底的眸中现出些柔色,“看来你师父并未告诉你,我父皇与你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对了,说来你同夏妃也应有些渊源,夏妃的母妃,是他们共同的师妹。”喻晓夏惊诧不已,还未将这些信息消化完全,皇帝又续道:“你可否告诉朕,你师父已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为何你会加入朕的天影?” 原来如此,“喻晓夏”与皇帝还有这份渊源。 照理来讲,正常人都不会避忌与皇帝搭上关系,而“喻晓夏”显然不是靠此进宫的。虽然有可能,“喻晓夏”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喻晓夏”为何会舍弃她师父已有的江湖地位,而选择无名无姓的入宫呢? 她脑中一团糟,李衍眸光奕奕盯着她,令她深觉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蠢,只得干笑一声,斟酌开口:“皇上,实不相瞒,我自小在江湖中长大,游历了不少地方。见过淼淼江河,踏过峦峦高山,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在您手中盛世繁荣,便十分钦佩您。而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其实各有千秋,我便找了机会,想来天子脚下.体验体验。” 她长篇大论,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皇帝却不知何时已到了她面前,又迈近一步,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进,李衍步步紧逼,“需要进天影体验?” 高大的身躯陡然迫近,皇帝的脸近在咫尺,一阵檀香淡淡萦绕。喻晓夏心紧了紧,口不择言道:“我进天影,是因为,实在是太景仰您,想贴身感受您的威仪!” 李衍牢牢盯着她,深邃的眸子,因离得极近显出一贯的疏离,嘴角撇出的弧度却似有丝嘲弄,“贴身?” 皇帝果真是不近女色,只听她说敬仰他便不悦了罢!她竟还在皇帝面前,说想“贴身”感受,这无异于在虎口拔牙! 喻晓夏反应过来连连后退两步,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连忙为自己找补,“皇上天姿,世人皆敬仰,我自然也不例外。我知道皇上您英明神武、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清新淡雅毫不做作,自然容不得人如此……如此亵渎……那能否看在我师父的面上,将我放出宫去?” 李衍听罢星眸微眯,凝视着她半响,而后直了身子,微挑眉勾着唇角,语气便显得漠然又无谓:“你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殿外日光倾盛,殿内却似陡然寒风席卷,喻晓夏望着皇帝清冷的面容,颇有些哑口无言。 “可以偷偷放,不让旁的人知晓嘛。我出去后定不会再来打扰你,若继续待在这宫里,我可不保证什么时候会骚扰到你……”喻晓夏支支吾吾地嘟囔,脸上掩不住的失望,看来皇帝不怎么顾念旧情,并未打算优待于她。 “也不是不可以。”李衍不疾不徐地理着袖口,良久,方道:“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朕答应你,可以放你出宫。”瞥见喻晓夏惊喜交加的脸色,李衍转身踱步而去,缓缓迈上御阶,才补充道:“只要你差事办得称朕心。” 直到喻晓夏躺在床上,依旧回想着李衍的这句话。 她激动的一宿没睡,想到不久后,她便恢复了自由,从此天高海阔,再无需提心吊胆。她脑海勾勒出以后的日子,里面有无数美好的蓝图。皇帝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满心感激,自发站在皇帝阵营,思忖着,将皇帝与夏妃的事情办妥,皆大欢喜后,她再出宫吧。 此后的时日里,她凭借这句话,主动为李衍打算,坚定地渡过难关,只为了李衍履行诺言。她都未曾有一丝怀疑,因为对方是一言九鼎的皇帝。 李衍本也没打算失信,此时少一个天影,于他来说,并未有什么差别。即便是叶师叔的徒弟,对他来讲,与其他天影也并无二致。顶多是他往后多照拂些,如上次去寻烷灵草这类九死一生的差事,交给其他天影便好。但也仅仅只是这样,再多的,也没有了。 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与他设想的出了些偏差。 眼下,喻晓夏得了皇帝的允诺,便开始放心规划。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无非是拳头和银子。 这段日子她没落下练武,要不了半年,武功应该能恢复完全。钱嘛,前前后后的赏银珠宝加起来,应该能置办一处小房产了,待眼下这件事办成后,估摸着应该能盘个小店铺。只要事情顺利进行。 她握了握拳,得制造些他们二人见面的机会,再让七拿药给她,事情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索性睡不着,趁夜深人静,她偷偷潜回甘泉所,将床底的金银细软,统统放在了梧桐树洞中。不知为何,她打心底里,不大放心未央宫。 第017章 宫中的风,一向吹得及时。 春日莺莺,秀丽的未央宫迎来朝霞,雕栏画栋的宫殿一派荣光。蜿蜒的回廊中,宫女们见她后,笑盈盈地对她福身。行至院中,树下打扫的太监,也同样行礼,热络地向她打招呼。 他们,都唤她“无颜姑姑”。 在宫中,普通宫女和太监,对高品阶或得主子恩宠的宫女,都会尊称一声“姑姑”。 喻晓夏虽进未央宫不久,但连日来,夏妃的另眼相待,他们看得分明。除了夏妃与引荐她的田嬷嬷,据小道消息,太后身旁的依云嬷嬷,还曾亲自来找过喻晓夏。 更有人亲眼看见,喻晓夏当日在长春宫逗留了一个时辰不说,而后由依云嬷嬷亲自送出时,依云嬷嬷向来冷然的面上,竟笑容和煦。宫里谁不知道,依云嬷嬷是太后的陪嫁侍女,服侍太后已有近二十年,这宫里能劳累她亲自出动相交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所以未央宫的一干人,私底下对喻晓夏十分好奇,这样一个有背景的人,从前竟然闻所未闻。众人闲聊八卦时,还各自将所知所闻交流了一番,未果后,众人更是觉得喻晓夏这样神秘,来头一定十分大。所以明面上,大家无不殷勤相待。 宫里生存的人,见风使舵都是好手。 是以喻晓夏虽掌着正五品的凤仪女官,如今却与从四品尊等宫女的如烟,已隐隐有平起平坐之势。 于情于理,喻晓夏都觉得,自己受不住这个称呼。然而于公于私,她并没有反驳的机会。 于是她生生受着,将制好的寝衣送于夏妃,得到意料中的夸赞和赏赐后,又捧着夏妃命尚衣局拿来的云锦,一路在宫女们软软的“姑姑”声中,往她的寝殿走去。 也不知是那小太监的一声“无颜姑姑”唤的太过娇媚,还是喻晓夏捧着云锦没注意脚下,一个踉跄,便要直直往地上赴去,只听得那小太监,又是一声娇呼“无颜姑姑——”。 喻晓夏一个头两个大,还不如摔死她好了。 怀中云锦是云梦国进贡的衣料,一匹价值千金,是夏妃特意求得太后赏赐,尚衣局刚送来拿给她做新衣的料子,十分珍贵。若是毁坏,便是赔上她全家身当,也怕是不够。千钧一发之际,她脑子竟非常灵光,倏地将云锦抱紧,瞬间一个回转,侧对着地面。 她算计得很好,不出意外,云锦是能保住的,只她摔得要疼些了。然而她却没计算出,皇帝此时来未央宫,正走了过来。原本她直接摔下,是不会碰着皇帝的,这一侧身,好死不死的,便偏到皇帝面前。 女子怀中抱着锦缎,笨拙地扭到李衍眼前,只犹豫了一会,李衍便揽过她,大度相救了。堪堪握住的腰身,只那么一小段衣料在掌中,宽大的白衣倾拖委地,晨风解意穿过,青丝泼墨般摇曳。 “你似乎,很中意朕的怀抱,无颜姑姑。”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称呼她名字时,似乎带了丝揶揄。 天地间满目苍翠,巨大树冠铺满苍穹,晨曦的日光细碎洒落,男人俊美冷然的脸庞,似融在金辉中,显出不可侵犯的威严,眼中依旧蕴着化不开淡漠,嘴角却又矛盾地轻轻上扬。 喻晓夏心跳得有些快,皇帝确然生了个好样貌,连那声玩笑的“无颜姑姑”,由他低低念出,她都觉得很是好听。 “无颜姑姑……皇皇……”一旁的小太监,惊惶且惊慌地跪倒,细声中似还颤出了尾音,“皇上——吉祥——” 院中接连发出轻微倒抽冷气的声音,小太监的话刚落,周围一阵窸窸窣窣,接二连三响起叩首请安之声。 喻晓夏回过神,顿觉这个姿势太暧昧,且她身子有些扭曲,正待立稳,皇帝的声音随着众人的声音,笃定地传进她的耳中,“看来,你确实很中意朕的怀抱。”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令喻晓夏耳朵微微发烫,她慌忙从他怀中退出,还未完全离开站立,皇帝的手已经松开,人也离了一丈远,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抱着厚厚的云锦,身体不知为何陡然后移,待她恍惚跌在地上,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皇帝清淡眸扫了她一眼,而后便转身走向前方殿门,那里站着位粉衣美人,是夏妃。夏妃不知站在那多久了,微蹙着眉,盯着她的眼神,不复以往的暖意。 喻晓夏听见皇帝唤夏妃,声音比适才要柔和许多。她想起皇帝望她的那一眼,淡淡的,有些莫名,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却并未见到嫌恶的神色。不过皇帝放着如花的夏妃不动,对她这样“投怀送抱”的人,摔上一摔,似乎也很正常。 算来这是皇帝第二次摔她了,她也不知道记这样清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摔回来不成?就算有机会摔皇帝,她能摔得动吗,这也是个问题。 半响,身下忽然有人细声哀叫,“无颜姑姑——” 是刚才唤她的小太监,此时垫在她身下,侧脸被迫压向地面,可能被压得久了,另一侧原本白皙的脸胀得通红。 小太监分明离她很远,也不知走了什么运,偏被她给砸倒了。喻晓夏一手抱着云锦,一手将他拉起,歉意开口,“不好意思啊,你没事吧?” “无颜姑姑——我我我没事,你还好吗?一眨眼的功夫,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你就这样摔过来了,我本打算扶住你的。”小太监除开刚起身时喘了口气,其余的话说得很顺溜,还连说带比划,显得有声有色。 小太监话说得很体面,她岂止是“摔”,看着他扭曲面容,她觉得用“砸”形容,已经很客气了。话毕,他还贴心地接过她手中云锦,将她送回了房。 凭心而论,相对于做鸟兽散的宫婢,这小太监话说得漂亮,还讲得有声有调,也很贴心勤快。然而他一路的“无颜姑姑”,简直就像魔音,喻晓夏想,以后还是不要遇见的好。 不久后,这个被喻晓夏不待见的小太监,因讲话抑扬顿挫,上进好学,又十分有眼色,被掌礼司的管事看上,调去做了司祝太监。当然,这是后话了。 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在古时,长发象征着女子第二生命,尤其出嫁时,都会梳发绾发讨个吉祥寓意。无人会无端打满头青丝的主意,断发斩情丝例外。 喻晓夏早已发现,她的头发很长,长势也格外快,她来了不到一月,已由及腰,长至及臀。因宫女发髻并不繁琐,她也没太在意。只近日梳头,总会断一二齿条,她握着徒留空柄的梳子,无奈地摊了摊手,也不晓得之前“她”是如何打理。 今次,喻晓夏回房后,察觉发尾缠在了手中布料上。为了不损毁云锦,她小心翼翼,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绕在银线上的发丝理顺。 此时,她觉得自己毕竟鸠占鹊巢,不好随便处理这身体的一丝一毫,寻思半响,忍了。 . 戌时,竹林。 这段时间,在钟昊然的严格教导下,她掌握了五六分原本的功力,轻功尤甚,已能和钟昊然比肩。 运功斩断一根茂竹时,喻晓夏惊喜发现,她轻功已恢复了七八层。她笑逐颜开回头,却看见钟昊然峻黑的脸庞,一瞬间变得错愕。 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有重物带着簌簌声扑来,不及她回避,钟昊然已飞身而来,将她带离了原地。 顷刻,“砰”得一声,整根竹便砸在了她适才站立的地方。 淡淡尘烟中,断裂的竹枝合着青翠的竹叶,于空中乱舞。喻晓夏在十丈远,看得有些尴尬,她刚刚下手没注意方向,差点被自己砍断的竹枝砸死。她不自然地咳了咳,解释道:“很久没实战,纯属失误,纯属失误。” 半响无人回应,喻晓夏干笑回头,便见钟昊然面色窘迫,正在与她的头发做斗争。 钟昊然今日难得穿着一身新衣,偏偏衣衫上坠了排纽扣,月白衣扣点缀青衫,原本是一派难得的俊雅。却被她四处飞扬的发丝,牢牢缠上了。 喻晓夏抚了抚额,这头发实在碍事,她瞬间做了决定,往后还是得找个机会将它剪了。 . 宫影幢幢,天幕无月,杨喜来私心觉得,这漆黑的夜,委实算不得好光景。 然皇上却突发兴致,说要散散,散着散着,便出了乾吟宫,而后又经过冷宫,来到了这里。杨喜来此时不由在心底竖了竖拇指,主子就是这样别出心裁,这清逸竹林里,青衫男子与玄衣女子飞身而下,后面对面立着的身形,被远处的宫灯打出剪影,确实很有诗意。 须臾,周身的空气似乎有些冷凝,杨喜来收回欣赏的视线,想着夜深了,正要提醒皇帝是否回宫,却发现皇帝凝视着竹林深处,面色有些深沉。 杨喜来打来了千,笑道:“钟大人与喻姑娘真潜心武术,都已入夜许久了,还在刻苦练武。皇上,可要奴才,去请他们二位过来接驾?” 李衍沉吟半响,却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朕曾听闻,暗卫有内部成婚之说?” 下属的婚姻大事,皇帝以前从未提及过。杨总管心中有些疑惑,却仍旧娓娓道来: “回皇上,因任制时长,且身份特殊之故,导致许多暗卫,不能像侍卫那样,能够将婚事摆在明面上。出于对另一半的安全考虑,许多人都不愿与寻常人结亲。即便成亲,也需得隐瞒身份,长此以往,这夫妻关系,自然容易受到影响。是以暗卫们,更愿意找与自己同样身份的。俗话说得好,这肥水不流外人田,据传,因女子较少,若她无意中人,暗卫中追逐的男人,能排到银汉门呢,大有追不到手誓不罢休的意思。” 李衍听罢,良久后,淡淡嗯了声,却并未再说什么,而后便转身,往来路走去。 这‘嗯’是什么意思? 饶是杨喜来跟随皇帝多年,也拿不准皇帝话里的意思。疾步跟上后,话到了嘴边,见到皇帝似乎有些静默,又噤声将话咽了回去。他回头望了望,竹林中那两人,已比起了武,离得远了,并不能分清谁是谁。 第018章 一个人的经历,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自身性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同的经历,又会造就每个人不一的个性。 喻晓夏还是厦小小时,由奶奶抚养长大,家境并不富裕。 后来她喜欢上画画,在奶奶的支持下,考入x大,进了全国第一的服装设计专业。 因画画需要高额学费,为减轻奶奶负担,她一直勤工俭学。只是老天并不愿给她时间,哪怕只剩最后两年,她便可以毕业与知名设计团队签约,赚取高额薪金。 大二时,奶奶病重需要手术,她求助无门,只得走向贷款这条不归路。然而她不仅没有留下奶奶,也因此而彻底离开了那个世界。 她犹记得那日,天色暗沉,得知奶奶终于去世,不再每日消耗大量金钱后,她终于收到父亲的第一笔汇款。独自处理完奶奶的身后事,她心中万念俱灰,一度觉得人世间再无任何留念。 直到当日追债的人拿着匕首堵在暗街时,她内心终于涌起了强烈的求生欲,最终凭借着对地形的熟谙,硬生生在围追堵截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突围容易,追兵难甩。讨债团伙中,竟有一名‘地头蛇’,对于这方地形的熟悉度,比她还要更上一层。 她最终被逼上了白云山顶。 他一定不知道,那儿有一条无名曲径,直通山下。 她佯装轻生,踏出金台顶凌空一步,趁他愣神的当下,正预备全力奔向左边著名的‘十八弯’,好趁机逃跑。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直直朝她扑了过来,头顶昏暗的天际,乍然闪过一道光芒,她回神时,人正在急速下坠。 瞥见男人从她身旁更快坠落时,喻晓夏暗道她不是欠债,是和他有仇;他也不是来讨债,是来要命的!她用尽此生最后一口气,吼骂了一句“活该!”,还她的生路! 直到再次睁眼,她才莞尔,那条生路,原是通往这个世界。 这身世也并不特殊,比她惨的大有人在,比她幸福的比比皆是。 做为死过一次的人,她其实格外惜命。只是前世为钱所累,她懂得钱财的重要性,是以虽内心知道,这皇宫呆着很危险, 但每次自我安慰后,便将这念头压了回去。 她除了胆小贪财外,其实也有个优点,便是执着。 于是她在宫里,胆小的执着地敛着财。 然而这日得空,她却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 她这两日闷在房中,埋头赶制夏妃的新衣,除了每晚练功,几乎未出房门。 如烟抱着束虞美人进房时,她正打算倒茶喝,便随口夸了那花一句。 如烟凑近花朵闻了闻,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嗯真香~这花啊,是娘娘赏赐的。”话毕,将手腕抬平进她视线中,“这血玉手镯,也是娘娘昨日赏的。咦,无颜妹妹,娘娘不是一向最信任你,这两日娘娘打赏我们,难道没有你的份吗?” 喻晓夏摇头,如烟笑着长长的“哦”了声,便自顾插花去了。 夏妃打赏,却没有她的份,莫不是忘了她? 天地良心,她待在房中制衣,并没有偷懒呀。好吧,就算偶尔打瞌睡,但自我督促后,又很快接着赶工了不是。 看来她不能只埋头苦赶,得时常上夏妃面前转转,这样才能刷些存在感。恰好她手上活也快完工,只差罗绡收尾。 她寻思着,拿这个由头去找夏妃,夏妃看见她,觉得她还算尽心,这两日漏掉的赏赐,保不齐还能补回来。 她简单收拾了下,便去找夏妃,哪晓得扑了个空,夏妃去了长春宫。她只得在绮丽疑虑的目光里,稳了步子,独自去了尚衣局。 尚衣局并不近,甚至有些偏,一路却有几队宫女太监,捧着绫罗锦缎有序行过。 她迈过银汉门时,瞧着有些纳闷,这些人面带微笑,仿佛有什么喜事的样子。尚衣局殿门前,田嬷嬷正送一列宫女远去,嘴上似乎在嘱托着什么。 喻晓夏没有过多在意,倒是正好遇上了田嬷嬷,省去了她通报审批的流程。 田嬷嬷问明来由,为她取了七彩绮和罗绡,很是利落爽快,最后还告诉了她一件大事。说是两日后,皇帝龙诞日将要举办寿宴, “圣上喜静,这种生辰宴席,往年极少举办。今次想是宫中添了贵人,要将喜气在宫中多延绵些时日,太后便命人大肆操办圣上诞辰了。我瞧你就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在夏妃娘娘身边果然得宠,到时宴会上,多替你们娘娘料理注意些,打赏自是不必说,往后的日子也会越发拔高。” 田嬷嬷是宫中老人,不会无端与她说这些话,还特意提醒她,在皇帝生辰宴上多注意。是否因为夏妃不是本国人,田嬷嬷担忧夏妃会出糗? 喻晓夏还想多问,田嬷嬷却被小宫女叫走了。她琢磨了会,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只是田嬷嬷也太抬举她了,就算夏妃不懂这边的风俗,但她知道了也不会有所作为啊。 毕竟相对来讲,她才是更不懂这个世界的人。 她思绪陡然一转,猛地拍了拍额头,晚宴、酒席、歌舞,再加那么点“料”……皇上与夏妃脉脉对望,她要办的事,不就成了吗? 她欢欣鼓舞地去找七拿药,七倒是将药给他了,就是看她的眼神很是古怪。 喻晓夏接过锦囊,心里有些发毛,“你干嘛,有话说话,别这样看我,怪吓人的。” 七古里古怪地笑了笑,自个去捣鼓他的物什了。 凌乱的雕花木桌上,摆放着尺寸不一的刀制工具,喻晓夏将锦囊放在袖中,凑近了些,双眼倏地发亮,“你终于要换面具了么,这次记得做好看点,你现在这张确实不怎么……” “意合散香氛极淡,药效却强,三两缕便能催情,但极易散发,我劝你放好了,别还没‘送’给主上,就自己独享了。”七握了把古朴小刀,抬头瞥了她一眼。 喻晓夏连忙拎出袖中锦囊,随手取了桌上一方布巾,将锦囊里里外外包了三层,确保一丝风也吹不进去。 她满意地抬头,却见七愤然地盯着她,她不由退后了一步,“你……” 没等她你完,七咬牙道:“这绫锦,我本打算用来放面具的。” 她知道七一向乖张毒舌,却没见他这样较真过。不由压紧了衣袖,将那锦囊藏的更深些,赫然笑道: “我这都包严实了,这布取下来,也全是味儿了,到时将你的宝贝面具侵污,那可就不好了。你也别这样小气,我那里很多锻料,赶明儿给你捎几件哈。只是,你这样紧张这面具……”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续道:“我这张,你可没这样讲究,当时给我的时候,连块破布都不给,直接扔我桌上的啊。” 七把玩着手中刀具,冷凝的面容有丝不解,“这面具,是我送给主上的贺礼。你不会没准备吧?” “皇上还向手下人讨礼物?”也未免太抠门了!七手中刀刃闪过一片寒光,喻晓夏再退一步,“我只是觉得,皇上要什么没有,坐拥天下的人,不差我们砸光家底买的礼物吧。” 见她这样,七冷着的面似绷不住地一笑,埋首细细磨着刀,方道: “主上自不会要求,按以往惯例,不管是未出任务,或出师不捷任务失败的,只要每年此时,集合办件大事,主上便会免了失职的惩罚,而原本便有功之人,主上亦会嘉奖。多年来,墨守成规,这也算天影内部不成文的规则了。为非作歹多年的魔鸠宫,去年一夕被灭,便是天影的手笔。今年的任务,我还挺期待的,没想到天影都不在宫中了。” 顿了顿,七抬眼望了望她,噗嗤一声,事不关己续道:“如今就我们俩,也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只能个人聊表下心意。你还没想好送什么吧,事先声明,我的面具仅代表我个人。” 既是常年累月的规则,他们在宫中,是唯二的天影,便得继续将这规则延续。 只是送皇帝礼物,这着实太难为她这样的贫民了,她仿佛看见院中梧桐树下,她私藏的金银首饰,宛如长了翅膀般,争先恐后往乾吟宫飞去。 喻晓夏接受不了地退了一步,脚猛然被绊住,她重重跌在凳子上,随手灌了杯凉茶,捡回些思绪,便急忙起身,运着轻功,逃之夭夭,“七你记住啊,我今天没来找你,你没给过我东西,我也没听到任何话……” 想是她近日轻功大有长进,一路飞檐走壁,竟也没被侍卫发现。 只是仟宫太大,她未辨明方向,无意中闯进了一方无垠天地。 她跳下紫藤攀援缠绕的宫墙,清风吹拂而过,蔓延满墙的紫藤泛起笼烟紫的波澜。 凤凰木独自矗立成林,她撑着身旁的巨石直起身,视线所及之处,满地凤凰花开。 眼前恰巧坠下一朵繁花,她伸手接住,耳边是鸟鸣溪流之声,像落入一方桃源,仿佛与偌大繁复鼓噪的宫廷隔绝。 手中凤凰花初绽花蕊,周身景致令人心旷神怡,她不由微仰头舒展眉眼,却霎时僵住。 凤凰木硕大的树冠延伸,郁郁葱葱之下,一抹银色的衣袍分外耀眼,这个角度,更显男人身姿高大,她视线上移,一张清俊的面容上,眸若清泉。 喻晓夏心中猛然一跳,转身正想撒开脚丫子逃跑,却听到李衍唤她——“十一。” 她收回拉长的脸,垂头丧气地回头,走近了些,脖子仰得更高,问:“皇上,你站在树上看风景么,陛下真是好兴致。” 李衍敛眼微晒,良久,才道:“上来。” 喻晓夏摸摸鼻子,极不情愿地飞身而上。她寻了根靠树干的繁枝,轻轻落下时,一簇树叶轻旋而过,飘了半响,落地时,已然看不清成了小黑点。 她紧张地抵着身后树干,望着几尺远外的李衍,他靴下纤细的树梢剧烈晃动,他却如履平地般波澜不惊。 喻晓夏看得胆颤心惊,紧抱着手边的枝桠,手指用力得微微发白,气息微弱地开口,“诚然,诚然这里的风景独好,但,这样的好景只有皇上您能欣赏,属下粗鄙之人,恐败了皇上兴致。” “过来。”李衍视线低垂,有些莫可奈何,“给朕把洲隼拿下去。” 喻晓夏随他视线瞧去,却见着他绲边肩头,趴了只藏青色鸟儿,那鸟儿窝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这鸟儿太有胆识了,竟敢睡在当今天子的龙肩上。 喻晓夏内心竖起大拇指,也忘了自己身处十丈高树上。她足尖轻越几步,站在李衍近身的一丛树梢,随口就是一阵恭维:“陛下的鸟儿真好看,它叫州隼啊,这名字当真是琅琅上口,超凡脱俗又清新婉约,它睡多久了?” 既是夸赞鸟儿,同时也奉承了皇帝。 这种不走心的溢美之言,她随口胡诌便能来上几百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朕的鸟儿好看?你确定你见过? 李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她满脸坦率,眼角眉梢寻不出一丁点媚惑神色,便不由暗自嘲笑道:莫非是他禁欲太久,怎会以为她生了这样的心思,而自己竟然还有些乐见其成。 李衍不动声色地回道:“名字?你说这只婆罗洲隼?那它们整族,都这样超凡脱俗了。”说完心中突地冒出股邪火,他哪来这个闲工夫,给一只鸟儿起名。 察觉到心神异常后,李衍心下微惊,陡然沉了沉,连忙屏息凝神。片刻后,才续道:“一个时辰。” 喻晓夏羞怯地摸了摸鼻子,又微感讶异。 皇帝是很喜爱这鸟,还是忍耐能力超强,竟能容忍它在他身上睡这么长时间? 她想到自己被摔的两次,都只碰了皇帝不到一刻钟而已,不免不忿起来,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一个大活人,却连只鸟都比不过。 她探手轻轻抱过洲隼,一怀抱大小的鸟儿,藏青的毛发油亮,触手柔滑,令她不由来回抚摸。 她脑中突然想起怪志异谈,皇帝不近女色,莫不是豢养了只鸟妖在身边吧。 喻晓夏笑着望向李衍。 忽而一阵轻风袭来,却见他骤然阖上双眼,面容柔和放松,挺拔的身姿悄然立在风中,银色的衣决飒爽猎猎,整个人似携裹着仙气。 喻晓夏忍不住开口,“皇上,你在做什么?” 第019章 “听风——” 李衍闭眼回应,顿了顿,接着道:“吹动它的声音。” 话毕,食指轻点唇畔,示意她闭嘴。 “……” 她不明所以,但望着长身玉立的人,她第一次觉得离他这样近,近到忽略了她所感知到的,他淡漠的表面下,那股极淡极轻专属于年轻帝王的压制。 不再感到侵犯,也不再感到害怕。 只蓦然顿觉四面八方的风,都经过皇帝,吹到了她的心间。 风止,顷刻,李衍睁开双眼。 不见淡漠也不复疏离,漆黑的眸里一片澄清,右臂展开,内力破空的微声铮然。 喻晓夏不知他如何出手的,便见方寸天地间,依次经过她眼前,落了五朵凤凰花,不偏不倚,坠在了她抱洲隼的臂弯。 喻晓夏若没练武,定会觉得眼下是个浪漫情景。 然而近段时间刻苦,加之钟昊然的严厉,使得她的武学认知,有了极大幅度地提高。 皇帝这一手不简单,听声辨花,弹指间令花落,已经很了不得。 皇帝竟然每指皆不虚发,一次便打下五朵,且一片残叶也没带落。内功运用的如此出神入化,这些花,若用在敌人身上,简直每朵都是催命利器。 喻晓夏凝视着怀中繁花,不寒而栗,好不容易才咬住打颤的牙齿,“皇上,你不会只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就会了这招‘龙手摧花’吧。” 皇帝缓缓摇头,虽然觉得她为他这招取的名字,十分得不雅,但也算……特别,便没多做顾及, “一个半时辰,十五次风起,单指第九次打中、二指六次、三指四次、四指二次……” “五指一次!?”喻晓夏猛然抬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李衍。 谁没事会花费时间,特意跑上树梢听什么鬼风,坚守一个半时辰,只为摧毁娇嫩的花朵? 皇帝当真是耐力超强,且脾性奇特。若搁她身上,只怕一刻钟都待不下。 李衍轻轻“嗯”了声,嘴角弯出极淡的弧度,喻晓夏突然就有些鬼迷心窍,欣赏的口吻,“皇上,你笑起来倒是很好看,以后可以多笑笑。” “是吗。”李衍敛唇,面上已是波澜不惊,沉静地望着她,略微挑了挑眉,“朕之前,难道不好看?” 喻晓夏头皮发麻,干笑两声,正欲搪塞赞美两句。 掌中洲隼却遽然惊醒,体形矫健,飞行迅捷,长啸一声,展翼离去。 . 喻晓夏回未央宫后,没来得及考虑夏妃的反常,也将皇帝贺礼抛掷了脑后。 因为当天夜晚,太后命人传给了她一道密旨。 南皖暄元七年四月七日,皇帝龙诞寿宴日。 酉时三刻,暮色合围,未央宫寂静无声,似乎昭示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喻晓夏换了身简便宫装,依着七画与她的路线图,出了未央宫。 今晚的宴会在太液湖畔举行,她一路疾行,宫灯初上,从寂寥黯淡到辉煌喧哗。渐渐遇见几列行色匆匆的宫人,认出她后,都恭敬的向她行礼。 她站立微笑回礼,待他们走后,又急忙奔向夜色中那处耀眼的露台。 拐过一簇紫叶矮樱,有两位宫女正托着楠盘而过,瞧着很是眼熟,离得近了,喻晓夏眼中一亮,截了她们的去路, “岚风,绮丽,这是拿给夏妃娘娘的吗,由我送去吧。” “无颜姑姑?!”她突然出现在夜色中,两位宫女着实吓了一跳。 倒是蓝衣宫女最先稳住情绪,为难道:“无颜姑姑,这果子酒是如烟姑姑命我们拿与娘娘的,岚风认为,不好劳烦你吧,若是如烟姑姑追究,定要怪我们偷懒……” “没事。”喻晓夏笑了笑,宽慰道:“我会与她解释的,你们先回宫打点,待会娘娘回去好歇息。” 白衣宫女咬了咬唇,似乎要说什么,被蓝色宫装的岚风暗地拉住了。 喻晓夏没察觉,见她们没反对,便接过楠盘,冲她们笑了笑,兀自转身走了。 待转过一扇月门,喻晓夏才闪身至暗处,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 这是装着整瓶的百花酿,如其名,是由百花发酵酿制百年而得,太后说一滴便可令人生醉,整瓶足以醉生梦死。 随百花酿送与她的,还有太后亲笔书信一封,寥寥两行:次日夜宴时,置于酒水中。 她知道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不由会心一笑,太后这百花酿与她的意合散,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她打开木塞后轻嗅,浓郁的酒香扑来,鼻子一阵发酸,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喷嚏。 她赶紧将脸侧开,揉了揉鼻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滴进盘中酒盅,顿了顿,又倒了一滴。 直到将瓷瓶妥帖放置好,轻轻摇晃酒盅,她才嘀咕道:“啧啧,太后竟然想出了这招,要不是知道她身份,真想将她引为知己。那二位正主,倒有些像对苦命鸳鸯了,还请二位海涵啊,我也是情非得已,何况结局也是皆大欢喜嘛……” 她说着,想起一件事,脚步一转,又往来路行去。 她没有回头,便不知道她刚走,原地便出现了一位男子。 男子一袭月白长袍,发尾以锦带松挽,手中折扇轻展,望着她的背影,温和的面容,露出丝无可奈何的神色。 . 喻晓夏站在紫叶矮樱后,眉头轻蹙,她回头是想打听夏妃今晚用膳状况,这样她能见机为夏妃布些辛味,好让夏妃多喝些果子酒。 岚风与琦丽确实还未离开,两人在闲谈八卦,可能以为她早已走远。 听人墙角委实不好,喻晓夏本想走开,无意中听清她们的对话后,脚步却似定住了。 紫色的叶片在黯淡的灯光下,泛出模糊的光晕。丛木后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岚风姐,娘娘今日指定如烟姑姑伺候,并未召见无颜,你说她怎么好意思,巴巴地就过来了呢。”一个娇丽些的嗓音说,喻晓夏听出来,是绮丽。 岚风的性子比琦丽沉稳,想事情开阔些,回道:“她毕竟是娘娘钦点的凤仪女官,你忘了么,她前些日子那样得娘娘青睐,连如烟姑姑都被冷落了。” 琦丽嗤之以鼻,“也是,人家不像我们,不用干活打扫,也无须值夜早起。她一来就是风仪女官,整日做些卑贱的玩意,满嘴花言巧语,贯会讨娘娘欢心,说不定今夜伺候好了,娘娘又要重用她!” 喻晓夏睁大眼有些错愕,不由重重呼吸了下,平日活泼开朗,一口一个“无颜姑姑”的琦丽,在背后竟是这样评价她的? “当心些,你说她可以,但别说那些衣裳啊,我的好妹妹。”岚风四下瞧了瞧,接着道: “那件寝衣虽怪,但我经手过,确实柔顺舒适。而今天这件天烟水蓝裙,穿在娘娘身上,静若湖水,动如流光,简直惊为天人,你是没瞧见,陛下那样冷淡的人,见着后,都有些呆了么。” 琦丽疑惑道: “有吗,我怎么觉得,陛下是在发呆,像是看着娘娘,又好像没有。不过今天娘娘的装扮,倒是将皇后与淑妃甩了一大截,也算这件裙衣有功劳了。但是我听说,今日无颜将它拿给娘娘时,娘娘都没见她呢,岚风姐,我有些想不通,你说娘娘,怎么突然间就不待见她了,也不受她蛊惑了呢?” 远处水榭有礼乐声飘荡而来,喧闹声似乎是另一个世界,这一隅便显得十分宁静。 她们必满腹牢骚吧,该有多迫不及待,竟直接在宴会附近编排数落了起来。 喻晓夏咬紧下唇,压下胸口浊气,屏息静神,继续皱眉听着。 “这个事情……”岚风思忖着,斟酌道:“还记得吗,有次陛下早朝后陪娘娘用早膳,正巧无颜摔了一跤……虽然陛下放开了她,但那次后,娘娘似乎就对无颜冷了些。可能娘娘见着了,心里不大舒服吧。” 琦丽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难怪小洛她们每次提到她,都在笑呢!无颜她往陛下怀里撞了两次吧,说不是故意的,谁信?幸好皇上不喜人近身,连着摔了她两次。也难怪娘娘不待见她,真是生得贱,娘娘待她那样好,还不知道珍惜!” 岚风道:“可能她觉得,做主子比现下当女官要好吧。” 只听得琦丽冷笑一声,“当主子?就她那张丑脸,也配?!咱们陛下出了名的清心少欲,一向不近女色,娘娘那样美的人,才得陛下另眼相待,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还真是异想天开!” 见话题引到皇帝那,岚风便没搭腔,两人也八卦完了,便提议回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 平日里相处的融洽都是假象,当面热络友好的人,实际上却可以将你看得如此不堪。 夏妃也那样想她了吧。 她应该生气、愤怒、委屈吗? 一阵风过,眼前叶丛随风晃动。 喻晓夏握着楠盘,站在花园一隅,脸色很是平静。 她起初确实很失望、恼火,但是现在静静思索,也没有那么糟糕。 不在乎的人怎样想,其实都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无法阻止。 只是夏妃没听她解释,亦没问过她,便误会了她。她感到有些遗憾,因为夏妃确实帮过她,她也曾想过要好好对待夏妃呢。 说来也是她太不小心,碰谁不好,偏偏碰到皇帝。 皇帝这人冷淡无情,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却只对夏妃和颜悦色。 她今晚完成使命后,他们两人应和睦结好,她也该时刻警醒,与皇帝保持距离。 皇帝冷淡无情? 她脑中忽然想起他立在凤凰木中,轻声唤她的那幕。 那日的他十分温和俊逸,与平日大相径庭…… 许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吧! 喻晓夏掐了掐脸颊,令自己清醒些,别再胡思乱想。 “谁在那!” 叱喝声响起时,一列待刀侍卫出现在眼前。当前一人刀鞘半出,现出一点寒光。 喻晓夏握了握手指,镇定地自我介绍。 侍卫长疑惑打量着她,片刻,还要询问什么时,忽然收刀半跪,“统领,这位自称是夏妃娘娘的随侍宫女,属下并未见过她,是否先行通报,还是押后再审?” “不用了,她确实是夏妃宫中之人,你们下去吧。”钟昊然等侍卫走后,才看向她,疑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七说你……” “谢谢钟大哥,我来瞧瞧。”喻晓夏轻吁口气,轻抬手中托盘,笑道:“可以带我去宴席吗,未央宫静得慌,我一个人待着好无聊。” 第020章 钟昊然不疑有它,将她带到宴会内围,叮嘱她万事小心后,便继续巡宫去了。 云水榭的露台旷大,外围有侍卫守候,里层有太监宫女伺候。两道摆放了数十张矮榻,坐着华服锦衣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间,也是一派文雅景致。 喻晓夏见到如此场面,不由感叹,整个南皖的王公贵胄,怕是都在这儿了吧。 加起来的身家,一定是个天文数字。 宴会进行到了中场,丝竹管弦之声渐歇,一众舞姬礼罢方退场,流觞曲水继而奏响,便见一名蒙面粉衣女子登场独舞。 喻晓夏沿着筵席一侧,一手托着盘,一手提着裙摆,悄然往最里走着。 衣摆忽然被人拉住,喻晓夏顿住,顺着那只手回头,便见一位脑袋比寻常人大了些的中年官员,举着另一手中的物什,对她嚷道:“喂,这是你的吧?” 他手中的锦囊已经露出一角,包裹着锦囊的绫锦松垮着,边角还在风中颤动。 喻晓夏想起七说过的话,心头一跳,连忙夺过,将锦囊包好后,不忘道了声谢。 大头官员看见她的容貌后,不耐地挥了挥手,正想让她下去,倏忽有晚风自她身后拂来。 他呼吸间,似乎嗅到了丝清香,脑中却渐渐陷入一片混沌,浑身莫名燥热起来,整个眼中只余下那个模糊的倩影, “你等等。” 喻晓夏站定回头,大头官员圆润的面上潮红一片,看着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她倒不怕他发酒疯,就怕他连累到她,毕竟这场宫宴,她还有要事在身。 大头官员见她没反应,口齿不清道:“你你你过来!” 身后有宫女传菜走过,喻晓夏只得将托盏放置梨花榻几上,离了半人的距离,问:“大人,请问有什么……” 余下的话,被她咽了下去,因为男人猛地拉过她手腕,笑道:“你不是说谢谢我吗,光说怎么行,来,陪本官喝杯酒——”大头男人说着,将手中酒杯凑近她的唇。 喻晓夏有些厌恶地皱眉,这行径,在古代是赤|裸裸的调戏。 她不信一个官员,会在皇帝的宫宴上当众失礼。何况她有自知之明,她绝不够令他色|欲熏心放肆至此。 大头官员的眼神逐渐变得痴迷,喻晓夏打了一个寒颤,陡然清明。这人态度大变,不是喝醉,是因他碰了她的意合散吧! 她真是,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了脚! “大人,你喝醉了。”喻晓夏夺过酒杯,思考着脱身之计。 男人肥腻的手刚得空,就来握她的手腕,且开始神志不清地表达爱慕,“小娘子,本官很喜爱你,本官想纳你入府,做我的第十一房姨娘……” 做你的大头鬼!还第十一房,色鬼! 原本她还有一丝愧疚感,这下好了,对待这种色中恶魔,她都不好意思手软。 两旁的人频频望过来,喻晓夏内心叹了口气,告歉一声,便运转内力,引至右手,二指凝聚气流,对准男人正要击出,身子却被人猛然擒住。 随即出现四名侍卫,将她与大头官员,一同押向筵席中央,迅速而又有序,她全程懵然。 大头官员并未与她受到同等掣肘,于是不满地嚷嚷着,几乎是被托制着前行。 宴会一片寂静,流觞曲水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侍卫将他们押到舞台正中央后,便放开了他们。 喻晓夏身旁,站着位蒙面粉衣女子,约莫是恼怒跳舞中途被打断,看向她的目光,似在喷着火。 应是皇帝先前询问发生何事,便有侍卫如实上报——“禀报皇上,是彭大人喝醉了,与一位宫女发生了争论。” 众人的认知中,只有宫女顶撞大臣的说法,没有大臣与宫女争辩的道理。 于是满座哗然,究竟发什么事,令堂堂礼部侍郎,与一名宫女争执不休? 这名出声的侍卫,正是宴会前盘问她的那位,可能因她认识他们统领,所以这话说的不偏不倚,没半点偏私于大头官员。 喻晓夏却暗自庆幸,也好,让大家认为是寻常冲突,总比扯上男女纠葛要好。 喻晓夏揉了揉被钳制后的臂膀,只听得皇帝淡淡‘哦’了一声,低沉的嗓音,自蜩沸中清晰响起,“为何事争辩?” 大头官员双眼迷茫地摸着肚皮,两旁的侍卫欲言又止。 这件事明摆着说不清楚,喻晓夏灵机一动,火速回道: “回陛下,彭大人误将奴婢手中酒当做解酒汤,便向奴婢讨要,奴婢解释了几句,彭大人想是喝醉了,以为奴婢不愿给他,便斥责了奴婢几句。” 闻言,在座众人都默不作声,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无须皇帝亲自出面的小事,他们在等待皇帝终止这件小事。 李衍缓缓执了盅酒,却并未回答。 倒是一旁端坐的太后,蔼声道:“既如此,便都退下吧。” 喻晓夏将捏地作痛的手松开,正要告退,却见一旁的大头官员,迟缓地转身,迷离的眼神聚焦在她身上,她忽然有种不祥之感。 众人便见本该斥责她的彭大人,对她深情款款道:“小娘子,你不愿入我府吗,当我十一房姨娘不好吗?”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喻晓夏不由瞄了瞄上首,皇帝低头正为夏妃斟酒,夏妃回以柔笑。 她错开眼,看见太后张口结舌的样子,心中无端沉闷起来。 南皖民风开放,民间不缺直白示爱的例子,但敢在宫宴上如此露骨求婚,这还是第一回。 是以众人震惊后,稳重及有城府的大臣,已恢复镇定,做起了看戏的准备,如宁王和杜尚书。 纪延德却哈哈笑道:“皇上,依老夫所见,彭大人都是醉酒之言,还请皇上允许他先行回府吧,以免扰了您大好的生辰宴。” 坐在纪延德下首的杜尚书斜眼,兀自倒了杯酒,笑着一饮而尽。 老谋深算的纪延德,没有袖手旁观,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阳城任职的人都知道,彭侍郎是纪首辅的左膀右臂。 李衍淡淡勾了勾唇,算是回了个笑,侍卫得到他应允后,上前搀扶彭侍郎,准备将他带离。 那彭侍郎却大力挣开,奔到喻晓夏面前,继续喋喋不休,“你若进了府,本官日后必定宠着你护着你,比宠八姨娘还要宠你……” 谢谢您呐,您还是去宠您的第八姨娘去吧! 喻晓夏连连退了两步,眼神示意侍卫们拉彭大头官员下去。 但对待朝廷命官不能用强,侍卫们进退维谷,为难地望向皇帝请示。 李衍把玩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睨了眼急躁的喻晓夏,半响后,才不紧不慢道:“彭大人喝了这么多酒,应该也累了,便让他歇息会吧。” 喻晓夏还没反应他话里的意思,为她出声的那位侍卫,已上前一步,手起刀落将彭侍郎敲晕。 她感叹皇帝下手真是毫不手软,堂堂正正的朝廷大臣,在如此众目睽睽下,说敲晕就敲晕了。一面却也觉得甚是解气。 顷刻,又有两名侍卫上前,急速地将晕厥的彭侍郎搀了下去。 一阵长长久久的沉默,皇帝未发话让她下去,喻晓夏独自站在舞台中央,只觉得万籁俱寂。 半响,只听得太后轻叹一声,道:“你们也都下去吧。” 喻晓夏连忙回应告退,余光看见太后正注视着她,带着浓浓的怒其不争。 正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女声喊道:“且慢!” 喻晓夏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腿都站酸了还有完没完。 她眨了眨眼,刚转过身体,却见身旁的蒙面粉衣女子瞪了她一眼,忽然往前踏了两步,毫无预兆地掀开脸上面纱,福身道: “皇上万岁,太后吉祥,今日是皇上生辰日,民女杜含月特编舞相祝,与日月星辰同齐贺,仅为薄陛下一笑,含月望陛下恩准,许民女将这支舞跳完。” 喻晓夏记得淑妃闺名为杜映月,这名叫杜含月的少女,应该就是淑妃唯一的妹妹了。 喻晓夏不由兴致盎然,敢无惧封妃的姐姐,无畏姐夫的身份地位,以舞示好,这少女是个有胆识的。 何况皇帝一向被称“不近女色”,她还蛮想看看,除了夏妃美人,这名娇俏少女,皇帝要如何处置。 杜含月说完后直直望着皇帝,似乎要得到他的回答才肯罢休。 全场一片骚动,这场戏,可要比适才那出大臣与宫女要好看百倍。 皇上与杜尚书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有些奇怪。若说好,皇帝又冷落于淑妃,若说坏,杜大人在朝堂上得到的赞赏,那可是比纪首辅还要多。 是以在场众人,纷纷正襟危坐,俱盯着场中,盘算着内心的小九九。 “你来干什么!”杜尚书疾步到舞台中央,厉声呵斥杜含月后,转身跪下,道:“皇上恕罪,小女自幼淘气,性情顽皮,今日失礼献丑了,请皇上允许臣与小女先行告退,臣日后必会对小女严加管教。” “爹!我不走!”杜含月却是登时急急跺脚反对。 杜含月自然是舍不得走的。 当今圣上正直青年,现今第二十三个年头,才举办登基后的第一次生辰宴会。 杜含月费了十二分力,才有如今皇帝面前的一支舞,此时让她半途而废,她怎能甘心。 她自持年少貌美,聪慧果敢,与她那个胆小懦弱的姐姐不同。若当日进宫的是她,绝不会落得个,独守空宫的下场。 . 这场面太过繁杂,趁大家的视线都围绕在皇帝与杜含月之间,喻晓夏若无其事地退后两步,再退后两步,直到退无可退,才发现她已到了筵席边缘。 身旁忽然走近位月牙白长袍的男人,是不知何时出去的宁王。 宁王见她藏头露尾的模样,并未多说,只温和笑了笑,便往皇帝左手边第一个榻位走去。 宁王回位后,不着痕迹地对李衍轻点了头。场中杜氏父女还在僵持着,右手首座上纪延德摸着胡须,双眼眯着满脸兴味。 李衍睇了睇,淡漠的眸中现出抹星芒,似是饶有兴致道:“杜大人谦虚了,令千金性情率真,才貌双全。”李衍顿了顿,见纪延德摸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续道:“既是令千金特意准备,难得她一番心意,朕甚是欣慰,便再舞一曲,不知杜大人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杜尚书委实不太愿意。如果皇上只是欣赏才艺,大不了他日后将含月早早许配,以免她再痴心妄想。 可如果皇帝要是真看上了含月,谁能保证含月不是第二个“淑妃”? 他已经折损了一个女儿,不想连最后一个女儿也步入长女的后尘。 但杜含月满面惊喜且期待地望着他,杜尚书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回道:“多谢皇上厚爱。” 第021章 天幕挂着一轮皓月,坠着无数星子,宫灯十里连绵,点亮云水榭犹如白昼。太液湖顷山色,映出楼阁熠似琼宇,丝竹笙笙延奏,粉衣少女长袖起舞。 宴客推杯换盏间,喻晓夏将半个身子隐在暗处,取了梨花榻几上的白瓷酒壶,便小心翼翼向夏妃走去。 夏妃的席榻在皇帝右手边,喻晓夏走近时,夏妃品着菜肴正有些食不甘味。喻晓夏向夏妃请了个安,夏妃秋水似的双眸,现出不满,问她怎么来了。 喻晓夏平庸的脸上,露出怯意,“娘娘,琦丽与岚风回宫拾掇,您等会宴散后便可浸泡花浴了,您身边没人怎么行,我来这里替您照料些。” 如烟并不在夏妃跟前,是夏妃为了与皇帝多亲近些,特意将如烟早早打发,喻晓夏并不知情,却见机以此为说辞。 夏妃瞥见皇帝望着舞台出神,青春貌美的少女正翩然起舞,不由有些浮躁,再看了看身旁长相平平的人,想到她还细心准备自己喜爱的花浴,心中对她的提防稍霁,默认了喻晓夏的伺候。 喻晓夏收起脸上的怯意,趁夏妃失神时,执着手中加了‘料’的酒壶,往夏妃的酒杯倒去。 倏地感受到一股压迫的视线,喻晓夏抬头,便撞进了皇帝深沉的眼中,她手一抖,险些将酒倾倒在夏妃身上,幸而她眼疾手快地翻转手腕,运了一层内力,将斜出的酒水控了回去。 喻晓夏轻吁一口气,却见皇帝面无表情,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躲开视线,看见皇帝腰间挂着一方蓝色香缨,上面绣着并蒂芍药,她记得那是夏妃为皇帝所绣制,看来夏妃已将它赠予了皇帝。 皇帝那样注重仪表的人,不仅没有拒绝这个有瑕疵的情物,还将它随身佩戴了。 少顷,不远处的宁王也望了过来,脸上是清晰的惋惜神色。 喻晓夏心中一窒,做贼心虚般退到了夏妃身后。 夏妃有些郁卒地抬头,见皇帝深深望着自己这个方向,心中微动,柔声唤了句“皇上”。 皇帝今日约莫不对劲,竟没有回应夏妃,依旧直直盯着她。喻晓夏头皮发麻,夏妃原本便以为她对皇帝有非分之想,如今皇帝这样看着她,岂不又要令夏妃误会。 喻晓夏迈动腿,心中刚萌生退意,却瞅见皇帝左手边的太后,凌厉扫了她一眼,带着浓浓的警告。 她现在打退堂鼓也为时已晚,喻晓夏有些认命地回到夏妃身后,便听见太后讶道:“夏妃今日这身衣裳,哀家瞧着甚好,典雅端庄,又不失俏丽活泼,看着就令人心生欢喜,据说是你宫里人做的?这手艺瞧着十分精美。” 夏妃原本在等皇帝回她,此时见太后问话,也不好推诿,便顺着道: “这衣裳是臣妾宫里头的无颜制的,她手艺一向出挑,设制的款式,虽与宫中常见样式有些不同,但都十分别致舒适。”说着便回头,向身后的喻晓夏招手,待她走到前才续道:“若是母后喜欢,臣妾明儿便让她为您裁制一套可好?”顿了顿,又望向太后身后,“皇后娘娘与淑妃姐姐若喜欢,也一起制套新衣吧。” 太后身旁依次坐着皇后与淑妃。 盛装出席的显然是皇后,但她妆容却很素雅,闻言淡笑着以尚衣局刚呈了衣匹为由,拒绝了夏妃。喻晓夏敏锐得察觉到了皇后的冷漠,似乎对周围谈论着什么,宴会发生了什么,都漠不关心。 而皇后旁边的淑妃却不同,同杜含月有着六七分相似的脸上,怯弱地笑着道谢,想要又不敢的神色,与台下翩舞少女飞扬的眉眼,竟是全然不同。 喻晓夏旁观着,只觉得很新奇。 皇帝后宫仅三位佳丽,今日个都聚齐全了,竟然和故事里的不一样,不仅没有勾心斗角,还很和睦融洽。 她觉得皇帝后宫能这样和谐,一定离不了难缠太后的功劳,太后故意谈及她,分明是想提示她,让她赶紧办正事别再磨蹭。 果然,太后似乎很满意夏妃的大度和孝悌,夸赞一番后,接着又称扬了她的手艺,还问其它人觉得怎么样。 宁王欣赏地应了句,皇后心不在焉地附和,淑妃轻声赞叹…… 喻晓夏眉梢隐隐开始抽搐,太后说好,谁敢唱反调? 唔她真漏了一位……一尊佛…… 那尊佛在一片赞扬中,轻哂:“夏妃穿着好看,是因夏妃本就好看。若是换一个人,比如她——”李衍漆黑的眸睨着喻晓夏,淡漠道:“她自己,穿这件衣裳,朕以为,便不会这样惊艳了。” 欢跃的气氛有丝冷凝,众人才附和太后称赞,此时却不知,是否也该附和附和皇帝。 大家都心领神会,这套衣裳设制虽新颖别致,但皇帝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相顾无言后,便都随皇帝又重新欣赏起了舞曲。 李衍心中原本有些陌生的沉闷之感,近乎口不择言,但话出口,他却似不受控制般想着,若是她换此衣装,是什么模样? 少女着水蓝色衣裙漫步行来,水缎般的衣裳宛如湖面流光,婀娜多姿的身影恍如飞天琼花,摇拽出朵朵蓝色烟云。 离得近了,俏丽的面容下剪瞳似水,额间月牙红印瑰丽绽放,朱唇半启,吐出些不着四六的话,却令她显出生动的别样风采。 须臾,四月和风徐徐,搅乱了视线中太湖旖旎光景。 李衍回神,微皱着眉,心中的闷钝愈深了层,自顾自倒了杯茶,一向淡漠疏离的眼眸,此刻不期然带了抹沉思。 喻晓夏有些火大,皇帝也太刻薄了,抨击她的作品就罢了,还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哪里有半分钟大哥说的谦和豁达明君的样子? 她在心底轻哼一声,既然你无情,便别怪我无义了。 夏妃许是还沉浸在皇帝直白的赞美中,眉开眼笑的模样,正低头细心地为皇帝布菜,丝毫没有动那杯果子酒的打算。 太后频频对她递着眼色,喻晓夏回以稍安勿燥的神色,上前一步,轻声对夏妃说道:“娘娘,这果子酒香甜可口,是御膳房三十年珍藏,您可以尝尝,若是觉得味道尚可,无颜再为您去取几瓶,放在宫中银杏树下,待明年此时再启开,想必会更香醇。” 夏妃执筷的手一顿,望向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暖意,欣然地对她点了头,笑盈盈地取过酒杯。 夏妃态度转变得很明显,喻晓夏忽略心中极淡的怅然,只紧紧盯着夏妃的手。 她取了酒杯,轻轻抬起,放置唇边,最后一步,却忽然停住。喻晓夏急得握紧拳头,视线一转,却愣住了。 台下独舞的粉衣少女,踏着笙乐的尾声,翩然而至,停在皇帝面前,双手挽出半月,含情脉脉地望着高坐上首的男人。 杜含月在众目睽睽下,娇羞笑道:“民女献丑了,不知皇上可还满意。” “——辛苦。”李衍把玩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相当敷衍。 场面寂静无声,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喻晓笑便见夏妃握着酒杯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杜含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当口过来坏事,喻晓夏可算有些理解太后气恼她的心情了。 喻晓夏对仍旧保持收舞动作的少女呲牙,却见杜含月眉目弯弯:“那民女可以向皇上讨个赏吗,民女下月生辰,想请皇上……和淑妃过府一聚,不知皇上可否成全民女这个小小心愿。” 皇帝垂眸看着杜含月,淡漠的视线凝在她身上,上位者的威严,无声无息便散了出来,无形中令人顿生渺小、卑微之感。 杜含月忍不住轻颤,但男人如玉的面庞下,那双不悲不喜的眸子,仿佛住了九天星辰,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杜含月带着某种决然,旋即,却又挺直了身板,颇有些傲然的意味。 淑妃收到杜尚书心焦如焚的眼神,思索片刻,才细声开口,“妹妹,本宫……” “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好,民女与爹十分惦念你,若娘娘与皇上回府散散心,在儿时的院落呆上几日,吃些以往最爱的糕点,心情舒适了,身体也必定会好得快些。皇上德厚流光,一定会体恤娘娘,同您一起归家府的。”杜含月夸夸其谈地将淑妃的声音覆盖,言语间,已是自动帮皇帝做了抉择。 淑妃哑口无言,想劝解又无从反驳的样子。 喻晓夏看得直咋舌,这两姐妹的性格相差太大了些,一位温吞懦弱,一位飞扬跋扈。 尤其杜含月,这场舞分明是不请自来,竟敢还以此为谈资,话里话外,将皇帝推到道德之巅上,令皇帝不得不迁就于她。 喻晓夏收回先前对她的佩服之情。淑妃明显一副不愿多事的模样,杜含月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不管不顾的以淑妃为饵,委实太过自私霸道。 杜含月确实是做此盘算,她费尽心机,只为求得与皇帝独处的机会。但是显然,她们都不了解皇帝。 见少女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脸上已隐现胜利色彩,李衍不由轻勾了勾唇,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登基这么些年,他做事一向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只是手段有时‘温和’些,要么无形中令人土崩瓦解,要么借刀之让人一蹶不振。毕竟他还算是个有风度的皇帝,平日里稍稍会注意些体面,与人斗的急赤白脸着实难看。 何况他不在意的人和事,并不值得他耗费半点精力。 但将他的风度与和善划等号,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以淑妃的病症为由,便会令他内疚而自省? 想来淑妃这位妹妹,对他误会颇深。 “淑妃毋须顾虑,若是挂念,明日朕便派人送你出宫,大可多住些时日。”李衍侧首,却是径直对着淑妃,并未理会杜含月半句,杜含月的笑容瞬时僵在脸上。 这比拒绝还要令人难堪,喻晓夏为杜含月的一颗芳心哀悼两秒,看见杜含月咬了咬唇,带着不甘鼓起勇气又要开口,却被一道不容置喙的娇嗓打断,“既然舞跳完了,你便退下吧。别耗费时间,打不该打的主意,本殿与皇兄还有许多话要说!” 来人一袭红衣,风风火火眨眼而至,看身量约莫十五六岁,脸上稚气未脱,水汪汪的大眼忽闪,简直萌化人心。 她的身份不言而喻,是南皖皇帝的妹妹,逐月公主李曦。可是公主不是在外游学吗,怎么忽然回宫了?在座众人都是一惊,随后连连跪拜。 只有杜含月一张悄脸变得红里煞白,神色很是惊愕,对于公主的出现犹不可信。喻晓夏感慨,这公主病,还得真公主来治啊。 太后欣喜地向公主招手,只皇帝安然坐着,闲适地喝着自己的茶,也不知对公主并不上心,还是对此毫不意外。 公主长得很好看,与太后十分相似,不动不笑,只一双萌眼,便是个讨人喜爱的长相。一开口,却将喻晓夏吓了一跳,“皇兄,这位是刚进宫的夏嫂嫂吗,我还没见过呢。说来我还有位夏姐姐也进宫了,皇兄晓不晓得她在哪里呀?” 没人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因为人们随她的问话,望向夏妃时,便见夏妃趴匐着身子,横卧的手腕旁,空空的酒杯在桌上晃动。 夏妃何时喝下那杯果子酒的,喻晓夏半点没有察觉,她不禁去寻皇帝的身影,却见他蓦地盯着她,眼神幽深且暗沉,不再云淡风轻。 耳边是太后欢意得几近迫切的声音,“皇儿,既然夏妃醉了,你便送她回去吧。哀家看这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吧。” 第022章 喻晓夏自打来了这个世界后,还没有如此焦躁不安过。 她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索性做起了仰卧起坐。 宴会上,公主口中的夏姐姐,不知是否指自己。宫中除了夏妃,并无其他有身份的女子,且当得起公主一声夏姐姐。 以喻晓夏师父与皇家的牵连,倒是极有可能,但眼下这件事情还算不得要紧。 今夜漫长的宴会,如太后所愿而结束,皇帝送了夏妃回来,且留宿了未央宫。 但皇帝最后那深不可测的一眼,却看得喻晓夏心惊不已,皇帝不会已经怀疑她了吧? 可她自认并未露出马脚,便侥幸地认为是自己心虚罢! 然而为何,心底却有丝莫名的烦闷呢。皇帝今日留宿未央宫,太后交于她的任务,等于完成了一大半,她应该欢欣鼓舞,静待太后的赏赐才对…… 窗棂半开,可隐隐眺望夏妃寝宫。刹那,明亮的宫殿漆黑一片,只剩窗外融融月色,不知何夕的映着天地。 皇帝与夏妃就寝了。 她心中飘着得一丝烦闷,忽然沉了下去,整个人反倒安静了。 她将自己莫名的情绪,理解为过度敬业后的尘埃落定。只是运动着脑中却越发清醒,甚至想找七练武比试,但七不知去了哪,她一整晚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她思忖片刻,欲起身换衣,准备去竹林练武。 骤然,却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喻晓夏抿紧唇,轻轻取过床底的软剑,极力保持镇定—— “谁?” 话未落地,极轻的气流声‘咻’地划过,高处的烛台骤然点亮,光影焯焯里,身着绛紫纱袍的皇帝,正端坐在屋中的凳几上。 李衍未收回视线,光亮照现时,眼神明显一滞,兀自低头倒了杯茶,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更衣。” 喻晓夏犹在震惊中,脸上带了丝自己都不察觉的喜悦。 皇帝不是在夏妃寝宫吗,怎么突然跑到她房里来了?听见皇帝的话后,愣了半响,才发觉自己只穿着改良的寝衣,脸上霎时嫣红一片。 她自己的寝衣,不比做给夏妃时需要顾及许多,是仿照现代夏季睡裙制作。冰帛的布料贴身,玲珑的身形毕现,尤其及膝的长度,与肩部透明的薄纱,整个身子露得有些多,尤其在不会如此开放的古代。 虽然她与如烟住在一处,但两人因轮流当值,是以几乎没有同时就寝过,所以她才敢毫无顾忌地穿着这件衣裳。 毕竟她从来没想过,皇帝会做客这里。 喻晓夏忙不迭去拿衣裳,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瞥见皇帝啜饮清茶,动作优雅安然,似在品着琼汁。那净白瓷杯似乎都因他而变得华贵起来,只是,那茶是她白日煮的,现下凉透后应很涩才是,他却喝得这样欢畅——皇帝的口味,果真与众不同。 “想看多久?”低沉的嗓响起,李衍抬头视线扫了过来。 那架势明摆着,喻晓夏看他多久,他便如数奉还的意思。 喻晓夏笑得很尴尬,急急找了身简便的宫女服换上。 直到她坐在马车里,糊里糊涂跟着皇帝出了皇宫,才陡然想起,先前她忽略了什么。 皇帝微服出宫,不便惊动侍卫,需要暗卫的保护,而她是离他最近的一个,所以选择她,这她能理解。 但是深夜出现在她房中,且她算得上衣衫不整,皇帝当时通知完她,理当出去避嫌啊,为什么她换衣,他却全程留在房内! 她就算是他的手下,也得讲究男女大防吧。南皖的民风已开放到了如此地步? 她满脸费解的望去,质问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今夜是个好天景,皎月轮轮,有月光透过窗格,将漆黑的车厢,罩出一片黯淡的光景。 皇帝闭着眼小歇,脸庞沐在月光中,一半清俊如霜,一半暗沉似海。 皇帝这样一派清俊无欲的模样,令喻晓夏不由合上双唇。 唔,应该是她想多了,皇帝并没有要占她便宜的想法,或者说,皇帝根本没将她当成女子,何来避嫌之说? 想到这里,喻晓夏身为女性的自尊被打击,略沮丧地低头瞅了瞅胸脯。 她前世是个肤白貌美的相貌,除了与‘富’无关,也算是许多人追逐的对象。现在这具身体,她摸了摸脸上有些凉的面皮,‘白富美’也只能沾个‘白’的边。不过这身体因常年习武,体态轻盈,体形柔软,身材玲珑有致,她自己洗漱时都忍不住惊叹一番。 如此端正安康的身体,容貌差些便差些吧,红颜终朽,平安喜乐才是最重要的。 她自我纾解完毕,带着惬怀的笑意抬头,却见皇帝不知何时睁开眼,密闭的空间里,漆黑的眸正打量着她。 喻晓夏牵了牵嘴角,本想问出宫是否有何急事,开口却是另一个问题,“皇上,你不是和夏妃就寝了吗,一切还顺利吗?” 皇帝的眸光蓦然沉了沉,与宴会结束时的那一眼,如出一辙。 喻晓夏仓猝地补充道:“唔我是说,夏妃看起来似乎醉得厉害,不知道夏妃情况如何,我……属下有些担心,担心……” 李衍不悦地眯起双眼,语气极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喻晓夏一窒,不知如何作答。她在帮太后做事,撮合皇帝和夏妃。但皇帝似有生气的迹象,有种窥破她的意味,令她忐忑不安起来。 喻晓夏夸张地笑,马车猝然颠了颠,她身子不由前倾,双手自动攥紧皇帝的衣袖,言辞切切, “皇上,属下自然是关心夏妃,夏妃平易近人,对我们宽厚仁慈,保我们衣食无忧,我们自当鞠躬尽……”这个词实在太过夸大,她胆小怕死,绝不可能为夏妃不要性命,哪怕是皇帝也不行。于是顿了顿,续道:“全心全意为主子打算。” 李衍敛目,视线里一双素净的小手,将他整洁的衣摆拉扯揉成一团,若是往日,以他十分注重仪表的心态,早已将她拂开。 现下他却只淡淡一瞥,便转了视线,他自己都暗生讶异。 旷寂芜痕、沉寂已久的心底,似有些什么在破土而出。 他扬眉轻哂,自己都不曾察觉,循循善诱的意味,“虽是朕派你去夏妃身边,但你是朕的暗卫,为朕打算便够,其余的事情,不要多管。朕一向不喜旁人插手朕的私事,念你初犯,朕这次便不予追究。你往后,安心办朕交与你的差事即可,懂了吗?” 喻晓夏瞠目结舌,皇帝这话的意思,是真的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因为她是天影,是他的手下,所以他在警告她,让她不要擅自插手。但是这样轻易的放过她,不像皇帝一贯的作风啊,她觉得一定有什么阴谋。 “……懂了。”喻晓夏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半响,皇帝低沉的嗓音,带了丝从未有过的温和,“那你说说。” 车轮转动着,轱辘碾压声响传来,喻晓夏如拨云见日般茅塞顿开,看吧,皇帝他果然有阴谋! 皇帝定是只收到情报,知晓她要做什么,但是并没有证据。所以现在引诱她,想令她合盘托出。 至于为什么要亲自出马,那是因为指使她的人不一般,乃皇帝他老娘,太后是也! 她迟钝却并不笨,以太后对皇帝子嗣的执念,能将如此重大的事情委托她,足以可见,太后定与皇帝有过无数次不欢而散。 所以这件事,追根究底是太后与皇帝的较量。 而她,只是现下局面里的一颗棋子,皇帝掌握她,这局便将以太后失败告终。 说不定皇帝一气之下,还会将她丢到太后面前,借她与太后理论一番自我意识,让太后勿扰君心。 不论结局是谁赢,太后与皇帝终归是一家人,但身为外人的她,只怕就会沦为炮灰。太后的嘱托无法拒绝,也悔之晚矣。 但是如今,她不想站在太后与皇帝之间,这样举步维艰了。 她发誓,她脑子从没转得这样快,为了这条小命,她都被太后和皇帝逼成什么样了。 皇帝今日不惜出卖色相,亲自引诱,这份诚意,委实令她动容。 皇帝眼角微扬,嘴角抿出闲淡的弧度,神情桀然如电,便有股泯灭众生的魄力。不愿受到干扰,喻晓夏费了半天的劲,才极力错开视线,暗暗吞了吞口水。 她已然明白,自己处在什么境地,于是对太后与夏妃避而不谈,满脸郑重道:“皇上是天子,也是天影永远的主人,属下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一切只为皇上,绝无半点异心,望皇帝明鉴。” 话毕,便见皇帝柔和的面容,似有一丝僵硬,神采奕奕的神色,一点一点,逐渐消失。 马车许是转了弯,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挡,落下斑驳浅浅的光点。 皇帝引诱她未果,不会怒而将她灭口吧? 喻晓夏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缩,注视着皇帝的举动,准备着时刻逃跑。 李衍对她的说辞十分不满,她的表态当得上诚恳忠心,但他心底冒出的什么,却隐隐提醒他,不是这样,他要的不是这样。 可是具体要怎样,他暂且也不知道,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看见喻晓夏后退的动作,心中倏地窜出股无名火,在她退到门帘时,拧眉沉声道:“你退什么?你怕朕?为什么?” 皇帝生气了。 真真切切的生气了。 她哪顾得上回答他连发的三问,此时正好轧嘎——的一声,马车停了。 喻晓夏几乎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第023章 马车停在宁王府门前,车外站着一众人等,有宁王、钟昊然、七、一名蒙面女子。俱满脸惊愕地望着她,对她逃也似地从皇帝轿撵出来的行径,十分不解。 喻晓夏来不及解释,不经思考地往七身后躲,七正待问她,正好皇帝出来,便随众人一起行礼问安。 皇帝出现时,脸色平静,好似方才的不虞气恼都是梦境,他仍旧是那个淡漠从容的皇帝。 喻晓夏随众人起身时,明显感受有股压迫的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一阵,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幸而今夜有急事,皇帝才让他们起身,宁王便将皇帝请进了府,神色匆匆的样子,很是急迫。 喻晓夏跟随钟昊然进了府,七见她失神,打趣她,是否做了亏心事被人发现。 喻晓夏哭丧着脸没有反驳,眼见着宁王与皇帝进了屋,喻晓夏正欲跟上,七却将她拉住,“不用进去了,我们在外面守着。” 噢,可能是有什么机密要事吧。 喻晓夏没有回答,在院中找了个石墩坐着,七跟过来,踢了她脚一下,“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喻晓夏忽然抬头问他,“你说我站谁?得罪太后?还是得罪皇帝?”话毕,趴在桌上,“啊,当然是谁都不能得罪了,七,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出宫……呀对,我可以出宫啊!” 七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真让他给猜中了,喻晓夏定然是算计主上不成,反被抓了现行。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开口,“早跟你说了,别打主上的主意,看你这次怎么办。” 喻晓夏倏地站起,刚想回嘴,却见钟昊然愁眉不展地走了过来。 七见此,关切道:“怎么样,安全了吗?” 喻晓夏有些奇怪,七何时这样关心过谁? 钟昊然点了点头,“皇上刚以内力催动,让烷灵草发挥了药效,我为状元郎把了脉,状元郎性命无虞,已经醒了过来,现在皇上与宁王,正在听状元郎禀报今日的具体情况。” 喻晓夏瞬间将自己的事忘了个干净,听七与钟大哥的对话,今夜似乎发生了极其重要的大事。能劳驾皇帝亲自救治,且还用上了治百毒的烷灵草,想来这位状元郎中毒颇深。 不过既然已经解了毒,钟大哥为何还闷闷不乐,她想着便问了出来。 钟昊然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七,叹了口气,“也罢,我与你们说说吧。” . 屋内身中剧毒的,乃是新科状元郎韩明轩。另有一位探花叫孙成鹤,这两人今年金榜题名后,皆被纪首辅看中。 由于纪府近年式微,已有滑坡倾倒之势,手中人才枯竭,他日渐焦灼,得到两名才子,且都十分聪颖温顺,渐渐地便开始将手中事物,交与二人。 纪延德万万想不到,皇上会启用如此簇新之人。 这两人在发榜当晚,就得到了皇帝的觐见,况二人年轻气盛,对纪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对于埋伏纪身边毫无异议。 不过皇帝委托他们,却是另有其事。 纪贪赃枉法的证据,皇帝不缺。皇帝缺的是身家清白,与皇家毫无干系之人。 皇帝命他们二人打探,纪与先皇有关的所有事情,尤其关于毒|药方面。 两人心中一凛,皇帝虽然没明说,但二人都是顶顶聪慧之人。先皇的去世,竟然有可能是因纪的谋害,不由愈加悲愤,势必要将纪早日绳之以法。 状元郎是纪主动笼络,且听从皇帝的意见,让纪吃了三次闭门羹,才装作被纪打动。 而孙探花以贪财之由,刻意结交纪。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孙探花为人机敏,做戏是个中高手,没几日便成功打入纪府。 两人费尽心思,得到纪的青睐,也只是为了更近他一步,早日拿到纪谋害先皇的罪证。 因为距先皇去世已有些年头,是以过了很长的时日,两人才有些眉目,但苦于纪过于谨慎,一直无从下手。 今晚,皇帝本欲趁着宴会之名,在纪延德放松警惕之时,命韩状元与孙探花上纪府,取书房中的那份书信。 还赐了枚剧毒的丹玥红,紧要关头,可直接下毒于纪,令纪交出书信。 讲到这里,钟昊然停了下来,喻晓夏正听得兴起,觉得钟昊然可能是累了,便将他拉到石墩上坐着,随即蹲下,想了想,又拉过一直沉默站立的七,蹲在她身旁。 做好听故事的准备,才催促道:“然后呢?” 许是一下子回忆太多沉重的事情,钟昊然有些不堪重负,没有拒绝地坐下了。按理在外等候皇帝,他是不该如此的。 钟昊然平日本就严肃,黝黑的脸色,难见笑意。此时如此郑重其事,令喻晓夏也不由严肃了起来。 “今夜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暂时还不清楚。只知道韩状元身中剧毒,后被天影九救回,九是你们在府门前看到的那位蒙面女子,她另一个身份,是纪的小妾。” 钟昊然似乎知道喻晓夏要问什么,接着道: “她的任务是监视纪,不到万不得已,不允许暴露身份。所以皇上才会另外找韩孙二人,而不是让她涉险,去查纪与先皇有关之事。说来今夜她救回韩状元也是冒险,只是孙探花却下落不明。九说纪也在暗地里找孙探花,皇上认为孙探花身上,应该有纪相当在意的东西,有可能是那份书信,也有可能是其它物什,已命我传令在阳城的一队暗卫,连夜搜寻他,希望孙探花能安然无恙地撑到我们找到他……” 喻晓夏欷歔不已,在这个时代,要找到一个人着实太难。 何况纪首辅也在找那位孙探花,孙定然会仔细躲藏,也不知何时才能与皇帝的人接上头。保不齐哪天被纪给抓到,就地被杀人灭口了。 她想起今日宴会上,纪首辅仪表堂堂的模样,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不难看出年轻时俊朗的面容。实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却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图谋权势便罢,竟还毒害先皇。 “一定能找到的。”喻晓夏安慰得有些无力,捡了支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在异常沉默的七面前轻敲了敲。 耳边又传来钟昊然叹息的声音, “其实下毒这个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上登基头一年,便用过一次。只是当年皇上年幼,即便再如何周全,也敌不过老谋深算的纪。当时那杯毒酒,纪敬了宁王,宁王年幼不知如何拒绝,只知晓若他不喝,便会暴露皇上,便毫不犹豫地喝了那杯毒酒。虽然后来我将宁王救了回来,但宁王身体原本便不好,此后缠绵病榻数月,身子越发孱弱了。” 一阵风过,有片残叶落在喻晓夏面前,她用树枝将叶子钉在地上,听得心惊肉跳。 皇帝登基时不足十五,如果当时知晓自己的父王被纪毒害,怒不可遏下,确实会冲动行事。但她无法将激昂愤怒的皇帝,与现在无论发生何时,都从容不迫的男子联系起来。 这么些年,皇帝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呢? 皇帝又经历了些什么,令他如今对待任何人,包括杀父仇人纪延德,也能从容不迫地淡然谈笑。 这是否,是成为一位帝王的必经之路。 她心中有些怜惜他,又有些钦佩他。 前世父母各自组成家庭后,她每次上父亲的新家,或者母亲的新家,只吃一顿饭,都要让她不适许久。 “难怪宁王身上总有股药香,想必他一定时常吃药吧。”喻晓夏忽然想到,见钟昊然一张黑脸,肃穆中露出沉痛,不由有些哑口无言。 无怪乎皇帝如此信任宁王了。 钟昊然撑着膝盖沉默良久,又道:“皇上那次颇受打击,纪也对皇上越加提防。自那以后,皇上行事便十分稳重,心思也变得缜密。尤其近两年,皇上行事愈加冷静沉着,很多事情,我们也不清楚皇上的具体谋划,只按照皇上的指令行事。但这七年间,皇上运筹帷幄,潜移默化地,已将纪手中的权力收回了八|九成。” 钟昊然将手握成拳,“这次再行此计,我惊讶觉得不妥后,又想,如今纪已不比从前,他也绝不会想到,皇上会再施此计。其实只要不走漏风声,棋行险招,一击即中,也不失为好计—— ——哎,皇上等了这么多年,这次失败,一定很失望很沮丧。我出来时,皇上只平静地嘱咐我看顾好十一,定是因为烷灵草是十一取得,算是有功,顺便提及十一,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皇上向来不动声色,只怕是不想我们看出他的消沉。”钟昊然说着,又坚定了要好好守护皇上的心。 但以他一向直肠子的心思,索尽枯肠地解读皇上,实在是枉费心机。 所以日后,这位年轻的统领,骁勇善战年少成名,着实是因他一身卓绝武术与医术,与传言中他足智多谋的脑袋没有半点关系。 宁王府邸建造颇大,水渠山石皆趣致坐落,他们所在的这方院落,应该是宁王别院,石墩后是一方人铸水池,潺潺水声拌着细风,钟昊然的尾音消散在其中。 喻晓夏觉得,皇帝让钟看顾她,分明是想着,待此事一了,如何令她出卖太后。 至于烷灵草,皇帝才生过她的气,即便有功,也不会赏她。 所以钟昊然所说皇帝在转移注意力,她半分不信。 皇帝很平静,只怕是真的很淡定。 或者皇帝早便算准了这个结局罢? 而后,她敏锐的发现了一个问题,“你说走漏了风声?意思是说,皇上身边有内奸?” 话没说完,她便觉得有股夜风吹过,阴森森地十分骇人。 第024章 皇帝为何将她带到这里,钟昊然为何对她与七讲述前因后果,且如此不厌其烦长篇累赘? 一切问题,似乎都有了解释。 若背着皇帝,听命太后计算皇帝,是插手皇帝私事。 那么潜伏在皇帝身边,为纪延德通风报信,便是背叛出卖皇帝,绝不会只是被皇帝警告。 这两件事的性质全然不同。 喻晓夏倏地蹦起身,“钟大哥,你今天与我们讲这么多,不会是怀疑我们吧?” 七也随即站了起来,皱着眉,清秀的面容有些难看。 喻晓夏与他对望一眼,心中一颤。 她直视着钟昊然,在他开口前连忙说:“钟大哥,我和七对于今晚的计划,完全不知情,若不是你适才所言,我都不知晓那什么状元郎和探花,更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皇上是不是怀疑我们?” 钟昊然从石墩上站立,与她隔了半人的距离,见她火急火燎的模样,顿觉气氛不再那么沉重。 钟昊然解释道:“十一,你别着急,皇上与宁王并没有提到你们,你们两人对此事并不知情,我也是知道的,何来走漏消息之说。皇上身边知道具体情况的,就寥寥几人,绝不会是纪的人。倒是韩状元与孙探花那儿,有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 “如此甚好,若真有怀疑,还是尽早调查,这样能早日还以清白。猜忌疑心,最是要不得。”喻晓夏拍了拍胸脯,心中却仍旧有些喘不过气,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钟昊然哑然失笑,“我今日与你们讲这些,其实也算事出有因。今次与纪交手失败,皇上必定会再谋它计,你们两人是我最信赖的人,我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对你们日后行事,会有很大的帮助。” 日后行事? 这是否意味着,她日后要帮皇帝对付纪延德? 喻晓夏不由回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屋子,忽而一阵劲风袭来,将她一头青丝吹起。 此时,有位丫鬟端着铜盆出屋,抬头间,猛然见到黑夜中,一位白衣女子,满头黑发几乎垂地,却没有面孔…… 是千年女鬼! 丫鬟极端惊悚下,软了膝盖跪在地上,手中铜盆不受控制地滑落,倾倒出满盆黑乌血水。 喻晓夏咬紧唇收回视线,整整一盆血水,太太太吓人了! 满腹经纶的状元郎都已然这样,凭她半瓶不满的智商,怎么可能对付得了纪延德,她不要当皇帝的天影了。 摔倒的丫鬟再定睛看去,明明是三位大人,哪里是女鬼,她果然如司绮姐所说,看百晓生的异志看入魔了。 呀,她昨晚看的那本,女鬼与判官不为人知的二三事,还没看完呢!想到这里,丫鬟来了兴致,麻利地起身将脏污收拾干净,然后兴冲冲地回房了。 天将明时,竟下起了雨,好似昨夜的漫天星辰都是幻景。 远眺望及,细雨霏霏,宫檐楼角,确是人间芳菲四月天。 自宁王府回来已有些时辰,喻晓夏心中仍似有千斤重。 她回来时,正与急急出门的如烟撞了个正着,幸好她机灵,装作出恭回房,才免了如烟的怀疑。 须臾,天阶雨滴斜飞入屋,心中的烦躁,好似都化做轻尘随之消散。 春雷阵阵,喻晓夏打了个寒颤,刚将窗合上,一列侍卫破门而入,来势汹汹地将她押住。 她正想反抗,瞥见依云嬷嬷站在门槛,对她摇着头。她登时泄力,任人将她带走。 不知太后如此大动干戈,是否因昨夜她办事不利,还是已与皇帝摊牌,需要她这个证人出面? 未央宫到长春宫的路程,着实是有些远,侍卫们几乎是将她提溜着一路小跑。她十分能理解,毕竟雨势愈烈,侍卫们陪她淋雨也算很倒霉。 幸而刚进未央宫,濛濛细雨才演变成倾盆大雨。 喻晓夏甫一进殿,便被满殿的肃静庄严的气氛吓了一跳,太后撑额坐在紫金雕凤软榻上,下首分别坐着漠然的皇后、缄默的淑妃以及脸色不虞的夏妃。 倒是太后身后的逐月公主,一袭红衣,炯炯有神的眼,打量着她,与这殿内情形,倒有些格格不入。 太后听见声响,抬头看着她,迎面就是一句,“无颜,你可知错?” 殿中温度适宜,众人都着薄衫,喻晓夏入雨淋湿却觉得有些冷,被这句话砸地不由打了个喷嚏。 今日这架势有些三堂会审的意味,她将自己做的亏心事算了算,除去得过夏妃几件首饰,拿过太后金叶子的好处,坑过皇帝一百两…… 唔她干得偷鸡摸狗的小事还不少,但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 不过,她暗地里给夏妃下猛酒,这件事倒是有些严重。 但这件事,是太后她老人家自己指示的,若真要追究她的责任,怎么着也得皇帝在场吧。 喻晓夏思索未果,只得如实回答不知,请太后明示。 “无颜,你应当知道,后宫是不允许,也禁止出现私相授受的行为?”太后沉声问她,眉宇间显出丝英气,不怒而威的气势毕现。 喻晓夏不安地捏了捏手指,蹙眉轻回:“无颜知道。” 太后揉了揉额头,隐隐有怒气跳动,似要发作,“不论何人,都不允许败坏宫闱制度,即便你服侍夏妃有功,若真做出这等行径,哀家也绝不会轻饶。” 她私相授受? 喻晓夏惊诧万分,若不是一进殿,便被侍卫强制跪下,她此刻只怕要自动摊在地上,“虽不知太后从何得知,但是无颜确实从未做过这种事情,也没有与人私相授受过,还望太后明鉴。” 太后听罢脸色略微和缓,皱眉不语,似乎在思索她这句话的可信度。 李曦一直在观察,此时眼珠轻转,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蛮有意思的,此等严重之事,哪个奴才碰上了,只怕早哭哭唧唧跪地求饶了。虽然本殿十分欣赏你的心态,但是母后不会冤枉你的,召你来这里,自然是因为有人……”说着将视线投在夏妃身后,继续笑嘻嘻道:“你不是说有证据,还必须得无颜来,才能当场拿出来吗,无颜既然已到,你还在磨蹭什么?” 喻晓夏随着公主的视线望去,看见如烟面无表情走出来时,直想吐血三升。 如烟如此不离不弃找她麻烦,喻晓夏禁不住要怀疑,若不是有杀父之仇,如烟定是与原身有纠葛,甚至被原身抛弃过罢! 在公主的命令下,如烟握紧手中物什,仰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如烟克制着心中冒出的喜悦,抑制住想要嘲笑的嘴角,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让人看出她的激动。 如此,她的话才最有说服力。 她上次栽赃无颜落空,便是吃丢了证据的亏。此次证据已然在她手中,看无颜还能如何狡辩。 这些时日,是如烟进宫最难熬的日子,夏妃不再信任她,连那些奴才也敢不把她放在眼底。 想她堂堂从四品尊等宫女,却日伏夜出,替低她一等的风仪女官无颜守了十五个夜。 十五日,她连着十五日,都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 凭什么,无颜就可以随时歇息,只做些裁裁剪剪,便可以得到夏妃的青睐与赏赐? 幸而夏妃近几日,已知晓她无颜是什么货色,渐渐开始冷落于她。 既然夏妃已不喜她,那么作为夏妃身边人,便应为主子分忧解难,将这种骗赏混吃的人,赶出未央宫! 也是老天有眼,她还没动手,无颜竟然自己露了短处,想来老天爷也迫不及待想惩罚她,毕竟偷窃之罪,可不比如今无颜所犯下的大错! 她犹记得,那些嘴碎的宫婢,曾谈及偷情的贱人,下场都是何等凄凉,要么被仗责生生打死,要么被沉湖活活淹死。 任被行刑之人如何求饶,也绝不会有人求情相救,即便偷情的对方,是朝中大臣或皇家子弟。 不知无颜这次,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左右难逃一死吧。 如烟有些恶狠狠地咽了下口水,别怪她狠心,谁让无颜竟然大胆至此,这一切都是无颜咎由自取。 如烟走到殿中,眼中仅存的一丝挣扎已消失不见。 她跪下将手掌摊开,“回太后、公主,奴婢手中的男式佩帷,便是在靠近无颜床榻处发现的,奴婢与无颜同住一屋,此前从没见过此物,今早回房才偶然拾得。奴婢刚拿到此物时,心中十分震惊,断然不敢相信,无颜妹妹会做出如此大不闱之事,奴婢拿去给尚衣局的田嬷嬷辨认,田嬷嬷称尚衣局并未制作发放过这件佩帷,应是有人私自制作。” 如烟将手掌摊开时,殿外炸起一道惊雷,喻晓夏只觉眼前一花,转眼间,见夏妃脸色登时变了。 如烟手中的佩帷,坠着宝蓝色香缨,其上并蒂芍药栩栩如生。 那分明,就是夏妃特意为皇帝制作的那条。 喻晓夏敢肯定,香缨内侧,也一定没有用金丝勾织的落款。 因为夏妃绣制时,根本不清楚南皖皇家衣制的规则。 如烟每说一句,夏妃的脸色便变一次,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变为煞白。 夏妃送给皇帝的香缨,为什么在她那里? 喻晓夏苦恼别过眼,不会是昨夜皇帝来找她时,不慎落下的吧? 无颜她果然……太后将手中茶盏猛地摔在地上,厉声呵斥:“那个男人是谁?” 瓷片在地板上撞击出尖锐的声音,喻晓夏湿漉漉的身子打了个战栗,欲开口为自己辩白。 但是若将皇帝供出来,只怕太后会愈加震怒。喻晓夏捶了捶有些昏沉的脑袋,思忖着脱身之计。 耳畔却是夏妃清冷的声音:“无颜,本宫待你也不薄,你若是有中意之人,直接与本宫说,本宫决计不会阻拦你,还会想法子为你向皇上求这姻缘。但是你为什么要私自与那人往来呢,你难道不知道,在宫中与人偷情,是万万不可的吗。还是,你偏偏喜好这种乐趣,宁愿以身犯险,连命也不要?” 喻晓夏闻言猛然看向夏妃,夏妃不会认不出这件香缨,为什么要这样说? 夏妃也在看她,美丽的面容攒着冷笑,眸中是清晰的恨意,还有杀意。 极淡的杀意,喻晓夏却捕捉到了。 第025章 喻晓夏不是爱书之人,但很多诗句却烂熟于心。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多恬静的意境。 此时殿外春雨如油,喻晓夏却浑身泛起冰寒,夏妃竟然对她起了杀心。 夏妃忽而对她轻笑,喻晓夏涣然阖上嘴唇,她能明白夏妃为何这样说了。 倘若夏妃提及皇帝,届时太后定会将皇帝请来,夏妃内心只怕不确定,自己是与皇帝有私情,还是有别的关系。 到时皇帝过来,说不定自己的下场会有所不同。 但如果是其他不明的男子,按照宫廷法制,即便自己不说出那人是谁,也必难逃一死。 如果自己招出皇帝呢? 她们一定认为自己是垂死挣扎,在胡说八道,只怕会加快自己上黄泉路的速度吧! 现下,最好的法子,其实是皇帝亲自出面,将事情揽过去,说这香缨制作时漏了些针脚,皇帝不愿让夏妃伤怀,便让她这个会些针脚活的奴婢,私下里缝补缝补。 喻晓夏简直要为自己拍手叫好,这个法子称得上两全其美,既救了她的性命,又显出皇帝对夏妃的一片苦心。 喻晓夏浑身冷得发抖,脑中嗡嗡作响。可是皇帝在哪里,他说她是他的手下,她便承诺会全心全意为他打算,那他可有半分为她着想过? 噢,是了,他并没有说过,会为一个手下劳心费力,更不会为了夏妃,出面解救她吧。 湿气席卷全身,喻晓夏控使内力驱散,却只是徒劳。 耳边仿佛是太后在问,问她还有何话说,她费了半响的劲,还没开口,便听见太后一声叹息,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今有未央宫宫女无颜……与人私相授受……霍乱宫闱……即日杖毙……” 太后的那声叹息,好似针刺一样,扎进她的脑中。 喻晓夏隐约觉得,太后眼中应该是有失望的,毕竟自己是她选中,为皇帝与夏妃增进感情的一枚棋子,一枚棋子啊。 有人突然将她挟制,蛮横地将她往外拖去,许是已将她看做是个死人。 下身在地板上拖拽出一道湿痕,磨蹭得生疼。 殿外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比一阵急促,似要将天震破。 霍乱宫闱……即日……即日杖毙……即日杖毙! 喻晓夏猝然清醒过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位成年男子的掣肘。在他们怔楞的空隙,奔向殿中,膝盖将地板撞出闷响,开口却是掷地有声,“无颜有话要说。” 随她话音落地时,身旁闪进一大片明黄色袍角,才有太监迟钝的唱道:“皇上驾到——” . 南皖早朝定在五更,远居宫外的大臣们,皆需三更起,提前进宫等候。 是以每每刚上朝时,殿中便十分安静。 朝廷大臣也是人,身体心理需要时间缓和,一般不消片刻,自会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只是今日的气氛,太过沉寂,上朝已有些时间,两侧的大臣对立着,皆面面相觑,无人敢先发一言。 队列的左侧上首,空着一人的位置,那里本该站着南皖国首辅纪延德。 然而今天纪首辅却告病请假了,身为三朝元老的纪首辅,请病假不事早朝,这还是头一回。 事有蹊跷,众人亦不知具体情形。 谏言论事,皆需有个立场,往常一方的核心人物不在,其它阵队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李衍扫过那块汉白玉的地面,不由扬了扬唇。 蛰伏几年的纪延德果真忍不了,这是在无声地告诉自己,他已知晓昨夜之事,或者已打算反击了么。如此甚好。 倒是昨夜,昨夜回宫时太晚,他似乎有许多话,还未与十一讲完。 太和殿神道柱上的焚香,足足燃了半圈,李衍才慢斯条理地开口:“诸位爱卿若无事禀报,那便退朝吧。” 显然为官者,并不都是些会察言观色的,亦或不会对当今圣上鉴貌辨色。 便有一位文官,将皇帝这句陈述的话,当作了平时一贯的询问之言,似被憋了许久,上前一步,拱手作了个长揖,“禀皇上,云梦国今年灾害频发,国粹银丝产量骤减,请求今年进贡时,减少云锦等丝绸之供量。” 一位武将闻言,已自发出列,“皇上,不可!” 李衍坐在髹金雕龙椅座上,侧了侧身,手摩挲着扶手上的龙腾图案,颔首,“卿有何见解?” 武将略微拱手,便直言道:“回皇上,云梦番邦小国,每年进贡物品,皆是五年前弋阳之战所定,怎能因这等小事,便坏了条规!” “徐将军此言差矣,水患虫害,乃是天灾,云梦国损失惨重,已收不入敷,若强制令其如数上供,恐欲速不达,且与我南皖泱泱大国的盛世之和治,背道而驰。单一匹云锦便可令一家饱腹半年,而每年……” 文官的话,一向讲得又臭又长,但最后这句徐将军听懂了,便立马冷哼抢白道:“你当我不知,云梦盛产银丝,云锦再昂贵,在他们国家也值不了多少钱,还不如进贡给我们。如果连国……”顿了顿,似乎想不起是何词,又干脆续道:“国宝,如果连国宝都进贡不出,那这个国家,我看也没存在的必要了!” “徐将军此话……” 文官口若悬河,武官唇枪舌剑,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就是否该给云梦减供,当朝辩论了起来。 许是两人皆滔滔不绝,殿中其他官员也渐渐众说纷纭。 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辩论便可立时解决,但大家总是习惯性地,借此舌灿莲花极力表达自我,人们将其称之为,思想的碰撞。 于是乎,一场针锋相对的舌战,便成了论事必不可少的一道次序。 殿外骤然响起一道雷声,隔了宫鸾十里,并不如何雷霆万钧,连瓢泼大雨传来,也只剩淅淅沥沥之声。 雨,似乎下了有些时间了。 李衍兴致缺缺地倚着龙腾扶手,打眼望着殿中,并没有叫停的意思。 银丝……云锦…… 昨夜十一为夏晓制作的那套服饰,似乎就是云锦吧。噫,有些精美绝伦的意味,手艺确实不错。 李衍将双手铺开,侧殿的风,穿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左手虎口上的厚茧,是练剑磨出的痕迹。 他左手使剑,是个纯纯正正的左撇子。 只是他幼时过于谨慎,不愿在人前露出一丝异常,便整整练了半年,顺利令右手与左手一样,也能执笔,书写出如云流水的篇章。 执剑与握笔的力道、章法,相差甚远,他经历过,便知晓使一身好剑术,又能书一篇好文字,委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提墨勾样、持针织锦,怕也是如此吧。 也不知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是如何抚养培育她的,令她身手有些能耐,又擅长设制这些名堂。 李衍眼里不由现出浅浅的笑意,据说叶辰枫将她带回时,她才十一岁,那一年,正是他登基那年…… 李衍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视线里钟昊然满脸焦急地站在偏殿门处,一旁站着浑身湿透的七。 他心中忽而涌出丝异样,便见七望着自己径直说着什么,李衍思忖他的唇形,脑中哄地一声轻响,前几个字是:“十一被太后押去……” 后面再是什么,他已分辨不清,也没有精力再去辨认。 他倏地站起来,猛然看见殿中原本正酣战痛快的群臣,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 李衍一时怔忪,为君多年,早已习惯将情绪收放自如。 须臾,他摆出和煦的面容,曼声道:“众位爱卿辛苦了,既然暂且商讨不出个结论,便请各位大人回去仔细思考,朕等着各位的良策,今日时辰已到,便散了吧。” 话毕,殿中大臣便见自家皇帝,身姿威仪,神色如常,依旧是往常端立翩然的模样,却极快地消失在了太和殿。 李衍出殿后,便直直往长春宫行去,钟昊然与七紧随着,与他讲了来龙去脉。 他腿长迈的步子也大,心中算了时辰,即便知晓来得及,却仍是加快了步伐。 身边有人请示,想先行过去,李衍瞥了一眼,七的面容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冷傲又焦灼。 李衍大步流星继续行着,回道:“即便你过去,又有何用?” 七一滞,看着黄罗伞下的明黄身影,仍沉稳阔步,再扫了扫四周的雨水霖霖,抑制住想开口,请求他乘轻功而去的冲动,闷不做声跟了上去。 进长春宫时,李衍撩开袍袂时微有急切。 入殿后,那抹单薄的身影撞进眼帘,心底无人知晓的紧张,却陡然消散。 她还在,虽然衣衫尽湿,但却跪得端端正正,仿佛能看见她不卑不亢的神色,却又机灵辩白的柔软唇瓣。 这样的她,只一个背影,似也能填满他的眼。 她对于他,确实是不同的,他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异象。 他现下赶来,自是会设法保她。 既然他尚不清楚,她之于他,究竟是何不同,又有何意义。借眼下这桩,先将她安放在他身边,待日后再慢慢梳理,也是不错的考量。 太后一向对他零落的宫妃颇有微词,往后或许能添一位,必然不会阻扰。 只夏晓… 罢了,夏晓这条线,便日后再计吧。 第026章 殿外天色暗沉,雨势浩大,皇帝携裹着雨水气息而入,颀长的身姿,挡了大半天光。 往常这个时辰,皇帝要么刚下朝,要么正更衣,还从没这样早,来长春宫请安。 太后惊诧地自喻晓夏身上调转视线,便见衣冠楚楚的皇帝,半个肩膀已然湿透。脚自发迈下案阶,身子刚离榻,瞥见殿内众人正向皇帝请安,又坐了回去,急忙唤人为皇帝递绸帕。 李衍向太后请安,又命殿内众人起身,将太后的询问与诘责,略略搪塞几句后,便稳稳坐在高座上,慢斯条理揩拭着身子。 皇帝的到来,打破了满殿严峻的氛围,却无形中令许多人愈加紧张,气氛便变得有丝诡异。 太后见皇帝安然拂拭着,便将心思重放回宫律的整顿上。 太后环顾四周,皇后依旧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淑妃柔弱胆怯地低着头,夏妃皱着眉却似有些惊惶不安。 太后眼里露出丝慈爱,即便无颜没有完成旨意,但总归是得夏妃垂青的宫婢,便再让她多言语几句。 太后将目光放在安静跪立的人身上,放缓了声调:“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遗言,念你服侍夏妃有功,哀家会派人带与你的家人。” “噫,这个东西,朕瞧着,怎么有些眼熟?”皇帝取过铬棱方案上的香缨,面作疑惑,续道:“朕记得……” 夏妃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喻晓夏别过头,也不敢去看皇帝,只飞快地扫视了皇帝身后人一眼,复低头将手在衣袖中攥紧。 喻晓夏径直打断皇帝,“这个香缨是无颜偷偷制的。前段时间,夏妃娘娘为皇上制作香缨时,因不大熟悉工序,命我修正过。娘娘一片心意,心灵手巧,那香缨很是新颖,我当时见后,便想效仿娘娘,赠与我中意之人,所以偷拿了娘娘的布料,自己仿制了一个。” 殿外喧嚣的雨声渐缓,殿内阒寂无声,有人轻“呀”了声,清脆的声音,能分辨是逐月公主。 太后似是惊讶了好一会才出声,“你接着说。” 喻晓夏仍旧没有抬头,井井有条地继续解释,“当日我为娘娘画了芍药,后也同样为自己勾了花样,但大千世界,叶有千片,花有百种,其形、其状、其径、其香种种,绝不会千篇一律毫无二致,何况人手绘制而出的呢。所以即便我再如何仿制,我与娘娘的,终究是不同的。” 顿然,也不管殿内的人,都是何反应,喻晓夏抬头直直望向皇帝,趁热打铁道:“皇上,您不妨仔细瞧瞧,您手中香缨上的芍药,是否一朵大,另一朵次之?而娘娘送给您那个,上面则是如出一辙的两朵并蒂芍药?” 喻晓夏在一众南皖身份顶顶尊贵的人前,神色自若,言之凿凿,很难令人怀疑,她会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也不会有人疑心,她当众放了只和平鸽与皇帝。 众人闻言,齐刷刷朝皇帝看去。夏妃脸色犹为凝重。 皇帝合上手,将香缨握在掌中,看着喻晓夏,良久未言语。 喻晓夏与皇帝对视着,眼神坚定又明晰。 昨夜马车上的难题,容不得她逃避了,她现下已做了抉择,择皇帝不选太后。 这天下是谁的,皇宫里谁说了算,显而易见。 她决计不供出皇帝,独自承担。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令皇帝感动,让皇帝承情,多么难得。 皇帝能知晓她心意,顺手解救她么? 皇帝清冷的眸闪过星芒,沉静又笃定,似在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眼拙,否则,皇帝不许她编排故事,自我营救,难不成会有别的法子救她? 须臾,皇帝将手中香缨,放在铬棱方案上,没有丝毫停顿地转身,清俊的面容,依旧似笼着霜华,眸子定定望着喻晓夏,眉目却攒出丝暖意,唇角微勾,似要发话。 喻晓夏紧握着的手开始冒汗,她直觉皇帝的回答,并不是她想要的。 恰在此时,太后身后的逐月公主迈前一步,取过方案上的香缨,似很好奇,讶道:“本殿远观,确实和皇兄昨夜随身佩戴的那只很像,你这样一讲,本殿再仔细一瞧,委实如你所说,两方香缨的确不同,这只的两朵芍药都要比皇兄那只大些,占了香缨极大篇幅,倒显得喧宾夺主,不如夏嫂嫂那只好看了。”顿了顿,两汪大眼望着喻晓夏,声音也是无比清脆,一派天真的模样,“本殿很好奇耶,那你这只,原本打算送给谁的呀?” 喻晓夏只愣了一瞬,不及思考公主是否认错,或是有意替她打掩护。 但公主这个枝抛得很合她意,她当即决定按原计划行事,便飞快扫视了皇帝身后人一眼,近乎一气呵成地交代道:“回公主,无颜自入宫起,听过许多关于钟统领的英勇事迹,便一直心存景仰。无颜私自制作香缨,是想明年出宫时,赠与钟统领留作念想。但无颜与钟统领绝无私相授受的行为,这一切具是无颜一厢情愿,钟统领也对此全然不知情,还望太后、皇上明鉴。” 喻晓夏一鼓作气说完,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众人都讶异她的坦荡与胆识。 殊不知,她心虚地不敢看旁人眼色,生怕露出破绽。 满殿鸦雀无声。 她似跪在殿外的和风细雨里,身子又开始忽冷忽热,她握紧手再用力,指甲嵌进肉中,乍然传来一阵痛楚,她倒清醒几分,借此保持着些许神识。 提醒自己只要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就好。 “钟大哥?”李曦咂嘴重复着,望向满脸惊愕的黑衣男子,双眼眯笑,掩住眼底流光,脆声声笑道:“没想到钟大哥这样一根木头,也走了桃花运,看来本殿这次回来的很是时候呢,钟大哥,人家已经诉衷情,你该如何表示呀?” 钟昊然峻黑的面容上,难得染成绯红,他望着喻晓夏纤细的身影,想到她适才的一番情义剖明,心中越回味,越是激动异常,竟连话也说不清了,“我我我……” 钟昊然今年二十有四,自皇帝登基起,便随侍左右,为人耿介忠心,克己奉公,尽心竭力,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太后与公主俱很信任他。 只是这人一向情商不足,有时说话不经大脑,宫里生存,容不得马虎,于是他把心眼都掖着,秉持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倒也顺顺当当直到如今。 但如果一个人,总是墨守条规、循规蹈矩,对于逐月公主来说,难免失去了许多乐趣。 如今有件打破常规之事,与钟昊然这个木头,以及她皇兄都有牵连,她心中的激动与兴奋,简直不亚于忽然被表白砸中的钟大统领。 许是被逐月公主打岔,或者见钟昊然窘迫,太后心里倒是清晰了。 因钟昊然常年在大内当值,并不时常回府,家中只得一妻一妾,膝下未育子嗣。 念起钟府的老夫人,太后感同身受,心中涌起丝怜惜,便询问钟昊然的想法,若是有意,太后做主将亲自赐婚。 在太后的允诺下,淑妃跟着附和了几句,夏妃也面色如常,恢复了往日的笑颜,还替无颜说了两句好话。 场中形势大变,峰回路转,从要将她杖毙,到替她与钟昊然做媒,这昭示着她这条命,算是无虞了。 喻晓夏等待了许久,直到夏妃开口,她才虚弱地弯唇,就是这个时刻,不能再任局势蔓延,她得出声阻断了。 李曦却先声夺人,笑道:“钟大哥,你别磨磨蹭蹭了,她既替你绣缨,又当众吐露心声,小小女子都这样果敢,你堂堂男子汉,心里怎么想的便怎样说嘛。若不喜欢,本殿觉得,就冲她的胆识,人家也未必会纠缠你。若喜欢,你大可——” 逐月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喻晓夏寻声望去,便见一直缄默不语的皇帝,扫了公主一眼。 公主立时止了话头,低头做了个鬼脸。 “公主,卑职想明白了,卑职愿……”陷入自我思绪中的钟昊然,显然慢了半拍,回神后朗声回应,边说着,似要向太后请示。 倏忽,被皇帝冷冷的眼神睨过,钟昊然顿了顿,却发现自己定在了原地,根本迈不动脚步。 钟昊然不明所以,心中却不由陡然升起无限畏惧与胆寒。 天空猝然划过一道天光,几万丈外的云层隐有轰鸣之声,渐缓的雨势,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钟昊然为何说话只说半截,站立的身姿又有些僵硬? 喻晓夏拢了拢眉,不及深思,在皇帝望过来时,深吸一口气,抓住时机,连忙表示:昨日收到家中消息,已为她许配了人家,待出宫即可完婚。婚姻大事当前,她才明白,她对钟统领,是景仰之情,之前年轻不懂事,错当做男女私情。请太后与皇帝宽恕。 话毕,还向钟昊然告了歉。 喻晓夏解释完,钟昊然的身子好似又僵硬了些。殿内众人都很气馁,大好的做媒气氛被破坏殆尽,尤其太后,看着喻晓夏的眼神,十分不悦。 苍穹陡然蹦出一声惊天雷霆,而后再无电闪雷鸣,老天爷怒吼后,似沉静了许多,只余滂沱大雨,接天连地般盛大开启。 生气惩罚,总比发怒杀伐要好得多,喻晓夏眼神有些涣散,咬了咬唇等候发落。 却是李衍缓缓拂袖,凛冽的声音,与殿外如注的雨声一般无二,“无颜私仿主物,以下犯上,擅生执念,即日撤其宫职,贬出未央宫,罚至浣衣局。如烟枉顾情义,混淆是非,鲁莽行事,仗责一百,以儆效尤。” 似乎怕众人听得不够清楚,一直隐在身后的杨总管,上前一步,又将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 细嗓合着雨声,一字一字,敲进人心底。 皇帝向来不理后宫之事,今次处理起来,面上波澜不惊,下手却冷然果决。 夏妃身旁的两名得力手下,就这样,一位被发配至极偏僻极苦寒之地,一位被下令仗责整整一百。 一百大板,其实比杖毙还要残忍。 杖毙代表仗责时,受刑人死后便可停刑。 而皇帝既发话是一百大板,即便如烟已奄奄一息,或命丧黄泉,也仍旧要将这一百板捱完,一板也不能落下,一板也不许多余。 今日这出戏,虽是由如烟引出,但一切皆因喻晓夏。 且喻晓夏几次补充说辞,将众人耍弄得有些不快,夏妃早已不再顾念她。 而如烟却是自北尚,与她同来南皖,一条线上的蚂蚱。夏妃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盈盈跪拜,替如烟求情。 许是皇帝长久不应,夏妃未受过这种冷落,有些经受不住地红了眼眶,太后见了很是心疼,英眉微蹙,欲开口替夏妃出声。 喻晓夏听见身后整齐的脚步声,配着微晃的刀鞘声,从善如流地领旨谢恩,随侍卫离去时,脚步虚浮中踉跄了一下。 那时,耳畔恍如随雨声,传来一把极轻极淡的沉息,低吟沉着,似苍龙盘踞,欲蛰伏出击。 喻晓夏侧耳细听,殿内分明是皇帝淡声应和太后,将如烟的一百大板,减半的话语。 他们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即便吵闹,争执相对,也总能和解。 喻晓夏甩了甩昏胀的脑袋,不再探寻身后的一切,随侍卫步入雨幕中,出了长春宫。 第027章 许多野史,编撰宫廷逸闻,如多情帝王与宠妃情史,或俊雅皇子与侍女恋情,为了更贴近民间少女心事,书中女主,一贯都是出身平凡的小宫女。 而这个小宫女,在文人墨客笔下,十有八|九,都来自于浣衣局。 浣衣局除去后殿居住寝宫,前殿是开阔空旷的庭院,作日常晒洗晾衣之用。 庭院正中有一方水池,映衬出碧蓝如洗的天空,水波忽而微漾,细碎日光跃入眼眸,喻晓夏不由付之一笑,文人素来风雅,这个地方,委实与风花雪月搭不上半点干系。 浣衣局位于银汉门以西,仟宫西北一隅,与东北方向的甘泉所,离了漫长的百里宫邸。 浣衣局虽隶属于广储司,却是宫廷七司三院中,唯一不在皇城的官宦机构,且局中当值服役之人,皆为年老及有罪退废的宫人充任。 但凡身份显赫之人,绝不会踏足此地,更别提远在皇城中枢,奉天门后乾吟宫中居住的那位了。 皇帝怎么可能出现在浣衣局? 喻晓夏不知怎么想到这个,不以为然地轻笑,拎起木盆中的褥单拧干,起身时微微晃悠了下。 停顿片刻后,她稳着身子,踱步到一人半高的木施下,展开霞色的褥单,奋力将其束之高处,在木施上徐徐铺陈开来。 仅仅几个动作,已令她出了层薄汗,喻晓夏提起衣袖擦拭,轻叹出声,真是病来如山倒。 之前几次受伤,都很快康复了,她便认为这具身体常年习武,体魄强健,经得住折腾。 没想到这次,却着实痛痛快快大病了一场。 许是那日在长春宫化险为夷,劫后重生,大难不死,她极力撑到浣衣局,心神陡然松懈,当即便昏睡过去,连夜还发起了高烧。 发烧在现代,只是区区小病,然而在这个医术落后的时代,没有及时救治,她险些直接去会阎王。 幸而她命硬,凭借强烈的求生欲,竟生生扛了过来。 霞色褥单迎风招展,喻晓夏慢腾腾理着,心中意外地很是平静。 今日是进浣衣局的第三天,她大病未愈,人还有些昏昏沉沉。 院中有其它婢女,忙完手上的活,陆续去小厨房食早膳。 喻晓夏随口问身旁的一位女子,是否到了用膳时辰,女子面无表情地嗯了声,便转身离去。 喻晓夏摸了摸鼻子,没有如昨日般,死乞白赖地与人交谈,只无奈地笑了笑。 浣衣局大部分人,都是各宫犯了小错的宫婢,若大事大非大过错,早已不在人间。 可能正因此,大家并不如何险恶歹毒,只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也愈发知晓,在宫中生存的要领。 所以互相并不熟络,也不会聚集玩笑,都谨小慎微,低头重复着每日活计,将分配到各自手中,繁复的宫装衣物,如数清洗,原样呈回各宫。 这样的氛围,便显得很生疏冷漠,但比起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却互生嫌隙的未央宫,喻晓夏倒觉得这个地方更可爱些。 只是前两日她高烧不退时,好歹是一条人命,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也没有人替她请大夫,病痛当中,她心中委实难过,还感叹了几番人情凉薄。 如今了解情况,远离鬼门关后,便也看得清楚想开了些。 对于陌生人不施救,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她明显感觉到,她们对她的态度,似乎更冷淡些。 这两日她观察过,平日里大家虽不刻意结交,但也是有基本交流的。到了她这里,普通的问候没有,寻常的职务交接,大家也是能省则省,这样如约好般地敬而远之,好似她多么难接触。 昨日她便热切地与一位交流,想借此向大家传达,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 没想到,许是她过于热枕,奔放到不像个好人? 竟使得那位宫婢,当即急哭了出来,离开时,还让她往后少与她说话。 四周的人见此,既不安慰开解,也不搭腔圆场,照旧忙着自己的活。 喻晓夏愣在当场,尴尬万分。 午饭时,通情达理的魏阿嬷,对此自有一套说辞:这里已许久未进伏罪之人了,大家尚不清楚你的来路,免不了凛然难犯,拒之千里。你别太介怀,不久前,正好有位宫女,不知被转调到了哪,大家俱都兢兢业业,不愿多生事端。 魏阿嬷与其他人不同,是浣衣局唯一理睬她的人。 为何魏阿嬷不避讳她呢? 世间没有人会无端对人好,喻晓夏也曾疑心过。 不过晌午过后,依云嬷嬷带着赏银,替太后看望她,暗示她,太后之前的旨意不再作数,她这颗棋子已废,但念她也算尽心尽责,太后便恩赐打赏,以示隆恩。 依云嬷嬷走后,魏阿嬷便好意提醒,叫她将这些钱好生收拾,切不可被人看见。 许是见她满脸写着大大的‘懵’字,还与她讲了浣衣局的情形,说在这里,少说话多做事方为好。 喻晓夏不算太笨,依云嬷嬷明着是探望,实则却是替太后警告,以银封口。 况且她也知晓,财不外露的道理。 借此也可看出,魏阿嬷确是真心替她打算。 魏阿嬷是浣衣局的老人,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是银丝满头。 和蔼可亲的魏阿嬷,对她很是照拂,谆谆教诲,令她想起了前世相依为命的奶奶。 与奶奶一样,魏阿嬷同样也有疾病缠身,想到这里,喻晓夏不免又有些怅然…… “小颜,用过早膳再忙吧。” 喻晓夏自木施下回头,便见魏阿嬷将两个瓷碗,放在木凳上,在樟树下冲她招手。 经此提醒,她才察觉,忙活了一个早晨,肚子也适时发出了抗议。于是应着声,飞奔了过去。 喻晓夏跑得有些急,魏阿嬷说她身子还未大好,迭声让她慢些。 她到时额上又布了层细汗,见魏阿嬷似要叨唠,撸起袖子就要揩去,却被人阻住。 喻晓夏停顿的空隙,魏阿嬷取了巾帕,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动作轻柔。 可能人生病会特别脆弱,此刻她竟有点想哭。 不过,这个动作,怎么如此熟悉? 喻晓夏脑中光亮一闪,这两晚有人在她床边,一直为她敷冷帕,还温柔地探视她额头的温度,竟不是她脑袋烧糊涂的错觉! 原来她能顺利捱过来,是魏阿嬷好心地在照料她。 喻晓夏几乎感动地哽咽,“谢谢阿嬷。” 魏阿嬷笑着收回巾帕,蔼声说着没什么,拉着她坐在了木凳上。 喻晓夏接着道:“我是指这两晚,多谢阿嬷的照顾,要是没有阿嬷,我可能撑不过这两日的。不过阿嬷你生着病,熬夜很伤身,我现下已好得差不多了,今晚就不用再费心照顾我啦。” 魏阿嬷听闻,过了一会,才否认道:“小颜你记错人了,照顾你两晚的,应该另有其人。” “那是谁?” 喻晓夏万分惊讶,浣衣局除了魏阿嬷,还会有谁这样关心她? “你不记得?”魏阿嬷合拢喻晓夏凌乱的长发,缓缓顺至喻晓夏背后,见喻晓夏茫然地摇头,略带叹息道:“这里不比内廷宫职,都是些粗活,你绾发太松散,明日我替你梳个流云髻吧。小颜长发已及膝,该是时候嫁人了……” 嫁人? 喻晓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婚恋观,她并不想妥协,也没理由去改变别人。 何况,她还背着长达十年的契约呢。 喻晓夏噗嗤笑了,“阿嬷,要嫁人也得等我先出宫。我确实不记得了,到底是谁好心照顾我呀,阿嬷你知道吗?” “我昨儿夜起,倒是瞧见个生人,只是离得太远,只能分辨个黑影。你既感觉到有人照料你,想来也不是坏人,你仔细想想,你早前当差时,有没有特别交好的人。” “那为何白天不来见我?” “你今时今日,不比从前,兴许是有所顾忌,所以才入夜躲着人来吧。”魏阿嬷不紧不慢地疏解她的难题,“阿嬷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但如今的情形,还有人能不离不弃,说明这个人,将你看得很重,小颜,你要好好珍惜啊。” 话里话外,似有所指。 昔日有交集,且对她还不错的人,喻晓夏在心底扳着手指数了数,能来看望她的,只有钟大哥和七了。 七向来与她不对付,如今她落难,倒真有可能来看她出糗。 但梦境之中,那双带着温度游离的双手,动作轻缓,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制力道,怎么回味,都不像是在捉弄她。 既然那人是好意,钟大哥倒比较符合。 只是不离不弃这个词,混含了一股昧意,喻晓夏忍不住抖了抖。 那日在未央宫,情急之下,她不得已牵扯到钟大哥,确实有些卑鄙,但是后来她力揽狂澜,不是将这一茬翻了过去么。 莫非她讲得太隐晦,钟大哥他,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她日后遇见他,得仔细与他解释个明白才行。 魏阿嬷见她发抖,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喻晓夏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魏阿嬷便将早膳递与她,喻晓夏暂时也不再思索那人是谁了。 浣衣局的早膳很清淡,就是简单的白粥和馒头,喻晓夏一向不挑食,加之也确实很饿,接过有些陈旧的大碗,便开动了起来。 少顷,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地咳嗽,仿佛要将肺咳出来般。 喻晓夏心头一跳,急忙将碗放下,暗自咬牙用力,手掌才微聚了些内力,顺着魏阿嬷的背,轻轻注入。 直到咳嗽声渐消,魏阿嬷捂着胸口缓着气息,喻晓夏才开口,“阿嬷,这样下去不行,既然御医不会来,那我自个去拿药总能成吧。” 魏阿嬷长长吁了口气,叹道: “上宣徽院拿药,哪这样容易,进去开药方选药材,哪里都需要打点。浣衣局的例银并不多,每人每月,发俸一钱,加餐食肉都不够,你也见到了。”魏阿嬷指了指面前的瓷碗,“膳食占了每月例银的大头,但依旧如此清淡简单,哪里还有多余的银钱,去抓药治病。咱们虽是在大内当差,但生活却和普通人没差别。不过与流离失所的乞丐比,也算幸运,至少我们不用为生计发愁。说来,小颜倒很吃苦耐劳,浣衣局比内廷清苦很多,阿嬷见过许多小宫女,没人能像你适应得这样好。” 可能她天生操劳命吧,喻晓夏内心自我调侃,回道:“阿嬷放心,我有钱。” “昨日依云拿给你的那些?”魏阿嬷语气和善地阻拦,“不妥,那些银锭宫中均有记录,你贸然用之,恐招来非议。” 魏阿嬷自有她反对的道理,但若再不医治,喻晓夏怕来不及。 太后的钱不能动没关系,她还有之前藏的小金库呢。 喻晓夏并不好出言违逆阿嬷的好意,只道:“阿嬷认识依云嬷嬷?” 魏阿嬷似乎惊了一下,端过瓷碗,略略抿了口,才笑道:“阿嬷在宫中,少说也有数十年了,太后身边的依云自是认得。快些吃吧,下午又会来批新活,到时候可有得忙了。” 宫中的衣物华贵且繁复,需按品阶分门别类,清洗时又有诸多工序要注意。 喻晓夏经过数次的错误,重复了多次无用功,堪堪弄明白普通衣衫的清洗。 早间分配到手的活,她还未做完,下午还要来一批? 喻晓夏哀嚎一声,赶忙就着白粥,吞了一大口馒头。 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继续为皇帝这天下第一大家干活啊! 她万万没想到,先监工推送衣物,来浣衣局找上她的,竟然是宁王。 第028章 浣衣局虽是皇家机构,实则,就是个干体力活的地方。 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人物来访,顶多是各宫管事或嬷嬷,来催一催进度罢了。 是以当一袭月白长衫的宁王,摇着纸扇拐过照壁时,院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喻晓夏察觉有人靠近时,院子已被肃清了个干净。 宁王来找她,委实教人摸不着头脑,喻晓夏自马扎站立,略微局促地请安。 宁王将扇子往掌中一送,打量了她好一会,才戏谑道:“要不是知道内情,看你这模样,本王倒要以为,你原本就是这院里的人呢。” 喻晓夏讪笑一声,有些难为情,宁王这是夸她安然自若呢,还是笑她寒碜不堪。 宁王此次前来,其实也没有旁的事,就是通知喻晓夏复职,重回天影岗位。 自前天出了长春宫的事后,皇兄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忽然命一向随侍左右的钟昊然离宫,外派了个劳什子任务。 侍卫统领之职,暂有张副侍代理,但暗卫的管理,也就物归原主,落到了常年推诿的宁王头上。 但抓喻晓夏回去当值,大可差人通传,何必堂堂王爷屈尊降贵,亲自来访? 因此宁王开门见山后,喻晓夏心底打了问号。 宁王不是素来不当自己是暗卫首领,“羽”这个称号,也只是奉在天边,神龙见尾不见首,作众人景仰之用么。 见宁王说完,并未要离开的意思,她默默将心底的问号放大了数倍。 无事不登三宝殿,喻晓夏机智地选择不出言询问。 已过晌午,日头有些烈。 喻晓夏站久了累得慌,瞥见宁王额角已有汗冒出,她才想起钟大哥提过的往事,看来宁王他身体,着实不怎么好。 喻晓夏夸张地关切宁王几句,提议去树下商谈,见宁王应好,她便打头步入树荫下,想到宁王一身白衣,还殷勤地替宁王擦拭了木凳。 “王爷,请坐。” 喻晓夏自觉讨好得相当明显,待会无论宁王是要问责,还是派任务,总该留些情面。 后头宁王跟过来,打眼瞧了瞧,却抖开扇子,摇头轻笑:“你这样,若到皇兄面前,是要聆听圣训的。” 喻晓夏随之望去—— 木凳摆放在院中树下,其实做乘凉小歇之用,但浣衣局的厨房太小,她这两日,便都在此食膳。 日间活重,食膳匆忙,泼些汤油也情有可原,她适才已仔细擦过,虽留了些污渍,但也是能坐的嘛。 嗯污渍…… 喻晓夏念及此低头,果然见衣袖上,满是脏污,灰色布襟也沾了不少暗色。 “万幸,属下无缘面圣丢丑。” 喻晓夏将衣袖扯了扯,干笑两声。 树下有风拂过,委实比日头下好受许多。 随风传来极淡的药香,喻晓夏吸了吸鼻子,默道:讲道理,你们皇家这样讲究,在我前世,是要被批矫情的。 “是吗。本王听说,你做了个佩帷,与皇兄那只一模一样。本王那日不在场,倒很是好奇,十一你那只,究竟是真要送给钟统领。”宁王轻摇折扇,温和地笑,眼底却带着探究,“还是,原本便是……” “王爷多虑了,皇上的东西,自然好好在皇上那待着。”喻晓夏果断否认,见宁王笑容怪异地加深,也回以一笑,“王爷若是不信,大可去问皇上,一问便知,属下绝没撒谎。” 宁王既来问她,便说明他出于考虑,不会因此去问皇帝,喻晓夏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这就是宁王此行目的,她有些莫可奈何,还有完没完,这件事赶紧翻篇吧。 宁王听闻,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再提及此事。 喻晓夏不免感叹,皇家的人,没一个好捉摸的,温文尔雅的宁王,也不例外。 宁王嫌弃木凳不愿坐,喻晓夏也只得跟着站着。 片刻后,宁王询问未果,相顾无言,准备鸣金收兵。 走前提醒她,早些收拾妥当回甘泉所,另逐月公主已知晓她进了天影,正四处寻她。 喻晓夏大感不妙,腿一软,险些摔着。 宁王挑眉似有些疑惑。 喻晓夏眼皮一跳,顺势倒下,扶着木凳,气若游丝地开口: “王爷,前日大雨,属下着了凉受了惊,身体还未康复,看在属下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呕心沥血的份上,可否容属下在此修养一段时日。属下保证,身体一旦好转,立马归位当值。” 下雨着凉,还有理可依。 受惊? 只怕是有所隐瞒,故而生忧吧。 宁王思忖片刻,在喻晓夏快要伪装不下去时,才点头应允,只嘴边挂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喻晓夏望着宁王翩然离去的背影,趴在木凳上轻呼出声。她不知公主为何找她,暂时也没精力与公主周旋,还是先在这里避一避为好。 . 宁王出了浣衣局后,径直去了乾吟宫。 乾吟宫正殿里,皇帝照旧在批着奏折,见宁王来了,只抬头睇了睇,复又低头继续阅折子。 杨总管不用皇帝吩咐,已为宁王看座,迅速地奉了杯茶,眯眼笑道:“已近五月,这个时辰,外头还是有些热的,王爷这是打哪来呀,怎起了层汗,快用些茶缓缓。” “去了趟浣衣局。” 宁王笑着回了句,端过瓷杯,轻吹着气,却瞥了眼端坐在龙椅上的人。 宁王好端端的,上浣衣局作甚? 不过浣衣局里,现下住了那位,皇上不是也…… 杨喜来心中一突,忽然将疑问吞下腹中,无声无息地退到了皇帝身后。 宁王耐着性子,喝了半杯碧螺春,见皇帝仍稳稳地查阅奏折,心中微讶。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与皇兄比耐心,简直是自讨苦吃。 宁王抿了口香茗,润了润嗓,才开口道:“皇兄,十一身体不适,请求修养一阵,我已批准。左右暗卫们也都快回来了,她到时再和他们一起复职,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多久?” 李衍自御案上抬首,淡声询问。 宁王不经意笑了笑,回道:“十一说身体康复后,便即刻复职。至于多久,唔,就看十一什么时候恢复了。” 什么时候恢复,什么时候回? 这可由不得她。 李衍撂了笔,揉着微酸的手腕,牵了牵唇,“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臣弟走时,看她似乎病得不轻,约莫至少……得要个十天半月吧。” 宁王将茶盏,放在貔貅玉雕旁,不太懂皇兄为何如此笃定,便如实禀告。 李衍拧了拧眉,片刻后,才曼声道:“归期未定,暗卫纪律何时如此松散了,你这首领,便是这样当的?” “臣弟冤枉,臣弟亲眼所见,十一不至于糊弄臣弟,甘愿委身在浣衣局度日吧。何况臣弟这个首领,历来不都只是徒有虚名吗。这些事,一贯都是钟统领打理,皇兄您还是早些召钟统领回宫,臣弟实在难当大任,唯恐有负皇兄所托。” 宁王双手作揖,一脸愧不敢当的模样。 “噫,如此,看来我们宁王,预备一心一意与佳人喜结秦晋之好了。” 李衍唇边嘬着笑,望着宁王,笑得十分和善,却慢斯条理地执起一份奏折。话刚落地,霎时,那份奏折,已悄无声息地躺在了宁王刚放下的茶盏旁。 宁王展开折本时有些迟疑,待一目十行看完,才知晓这折子,乃是杜尚书请求皇上为他家千金指婚,而杜尚书缮写看中之人,恰恰是宁王本人。 宁王心中怫郁且无奈,杜家小女在宫宴上的言行,明摆着一颗芳心深寄皇兄,也不知这杜尚书哪根筋搭错,竟乱点鸳鸯到了他头上。 宁王合上折子,掩嘴咳嗽两声,才叹道: “钟统领不在宫中,臣弟理当为皇兄排忧解难。但皇兄也晓得,臣弟这副身子,一向不大中用,一旦心无旁骛处理政务,便没精力再顾旁的事了,杜尚书这番心思……还望皇兄为臣弟推绝掉。” 李衍本就没打算允诺这份请旨,见宁王主动包揽首领之责,唇边笑意加深了些,从善如流应了宁王。 宁王心下一松,愣了两秒,才幡然醒悟,他这是,又着了他好皇兄的套了罢! . 宁王走后,陆续有几位小宫女与喻晓夏搭讪,遮遮掩掩,顾左右言它,没聊几句便露了破绽,皆是打探她与宁王的关系。 喻晓夏心中好笑,却淡定地谎称不识她们口中的宁王。 众人好歹都是在大内当过差的,怎会认错世无双人如玉的宁王,但见喻晓夏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小宫女们只得铩羽而归。 喻晓夏落得清净,勤勤恳恳劳作了一天,待天黑时分,才将午间分配的活干完。 早先晌午过后,魏阿嬷上广储司,汇禀本月浣衣局的职务。喻晓夏没了魏阿嬷提醒,便错过了晚膳时辰。 待她饿狼扑虎似地赶到厨房,已是半粒米饭也没见到。 喻晓夏没精打采地洗漱完,躺到床榻上时,肚子又饿,脑袋又沉,感觉自己就是条濒死的咸鱼。 昏昏沉沉,将要入睡时,她又感觉到了那股力道,触摸她的额头。 只是这次,却不若前两晚,只略略停顿了片刻,并未长久流连,也没细心地为她以冷帕擦拭。 来人似乎只是探察,见她已有好转,便不再多费心思。 照料人便照料全套,怎能半途而废,如此敷衍了事? 喻晓夏迷糊中不满地睁眼,眼前人影憧憧,她费了老大的劲,才认出黑暗中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皇上?” 第029章 浣衣局的寝殿,一分为三。 右侧寝宫里,长榻连绵,横了半个殿室。 晓月当帘,最靠墙的床榻上,喻晓夏睁着双眼,望着头顶那张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脸,有些迷惘。 她也未察觉,整个寝殿内,其余宫女皆诡异地陷入深眠。 阖然无声中,喻晓夏呐呐唤了声:“皇上?” 李衍淡淡嗯了声,在喻晓夏怔楞时,探手放在她的额头。 温润的触感,要比往次更为清晰,喻晓夏却愈加分不清,此时是现实,还是梦境。 “温度已降,烧也退了。” 似下着某种结论,李衍的手掌,停留在她额间,双眼定定注视她。 喻晓夏不明所以,撇开困意,极力睁大眼,露出十足的疑惑,似在无声询问:然后呢? 晚春夜,凝露重。 细细的风,自窗棂斜入,李衍坐在窗口岿然不动,双手却自发掖了掖她两侧的衾被,眼神未从她脸上离开,“宁王与朕提及,你说病好便复职,嗯?” 喻晓夏神思只清醒了半截,都专注在皇帝脸上,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动作。 寂静的夜中,皇帝的声音响在耳畔,如往常般低沉悦耳,但最后一声嗯,却令她有些惴惴不安。 劳累王爷与皇帝亲自来‘请’人,她这个职务,委实重要到糟糕。 “确是属下所言,我我,我好后,定立马回去。” 喻晓夏想起之前的事,意欲在冷淡得不近人情的皇帝面前,为自己开脱几句: “那个皇上啊,我绝没诓骗你和宁王的意思,之前在长春宫,我确实受了凉,缓了这两日,才有些好转的。” “朕知道。” 李衍颔首,清冷的目光现出抹柔色, “长春宫的事,朕本已有抉择,你性子过于急燥了些,朕终是慢了你一步。你编撰故事的本事不小,只是下次,别再与——”顿了顿,方续道:“别再随意与旁人扯上关系,记住了吗。” 不转移到钟大哥身上,难不成将皇帝供出来? 届时,只怕皇帝你更恼火。 作为皇家心腹组织天影一员,即便她胆小了些,做不到忠心护主,也不能立时出卖吧。 得罪皇帝的下场,与长春宫一事后果,是个人都有计较的。 况且她性子就是这样,比夏妃急燥一百倍。但不自救,难道等死吗? 喻晓夏腹诽着,笑得很勉强,问道:“已有抉择?是什么意思?” 李衍默了默,眼底滑过丝莫名,仿佛随着这个问题,也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才道:“没什么,如此也好,来日方长。” 喻晓夏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胆子似乎随着夜色大了些,不死心地继续问道:“难不成,皇上你会不顾及夏妃,出言替我解围?” “夏妃?” 李衍怔了怔,不知她为何会提到夏妃,扬了扬眉, “原本便是朕的东西,朕当众领回,有何不可?倒是你,朕派你去未央宫,还不到一个月,哪晓得你如此不争气,那边还没露出马脚,自己反倒让人给赶了出来,着实丢朕的人。” 皇帝的语气淡淡的,说着责备的话语,并不显得如何生气,或许是他一贯如此。 喻晓夏忽略了那句‘那边还没露出马脚’,只觉得尴尬万分,被顶头上司批评,终归是不大好。 在她前世,即便领导有错,没有及时发现,并为其改正,导致出现纰漏,确实不是一名合格的职场人。 如今看来,也确是她疏忽。 她是靠皇帝赏饭吃的,在皇帝面前,能力受到质疑,是要影响钱途的。 喻晓夏虽然又饿又困,但仍旧攒了笑容,诚意十足地自我检讨了一番。 喻晓夏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旦涉及到金钱或性命,总是比寻常人要更机警一些,可以说她爱财惜命,也可以说她贪财好命。 不得不说,这样眉目生动的喻晓夏,比李衍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聒噪,但也更……鲜活。 李衍静静地听着,唇边挂着一抹笑。 喻晓夏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直说得口干舌燥,见皇帝没有任何反应,怕表演过头,适得其反,及时停了下来。 对视半响,在喻晓夏要被困意席卷时,李衍低声道:“看来知道错了。” 喻晓夏自衾被中伸出手,揉了揉眼,她刚才长篇大论,分明只承认并淡化了自己的疏忽,大部分是在表忠心啊,不怕死地揽错,才不是她的风格。 看来她说话,还是含蓄了些。 耳边却听得皇帝接着说: “前几日朕的生辰,七送了朕一副面具,做工精湛。显然你的手艺,与七比起来差了许多,但只要是诚心所制,朕也是很欣赏的。所以你不用自卑,赠朕的礼物,复职后便拿与朕吧。” 喻晓夏懵然,皇帝的生辰礼? 她压根没有准备过,为什么皇帝连区区属下都要盘剥,简直比她还要吝啬。 这时,殿外杨喜来估着时辰,来到殿门处恭候。 “时候不早了,你睡吧,朕回去了。” 李衍瞥见后,单手轻易将她的双手握住,放进衾被,又顺手替她掖了掖肩部,见她乖巧地任他动作,不由在她头顶轻拍两下,略作停留,才施施然离去。 喻晓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待回神时,只余稀薄的月光,倾在空荡荡的床沿,仿佛适才,并没有人来过一般。 . 竖日,晴空万里。 昨夜皇帝走后,喻晓夏很快便入睡了。 直到五更天时,被魏阿嬷叫醒,她一觉起来,竟觉得神清气爽,体力充沛,身体再无半丝不适。 显然,如皇帝所言,她的病已痊愈。这也意味着,她可当即回去复职了。 但宁王与皇帝的先后来访,以及逐月公主正在寻她的消息,令喻晓夏心中惶然,这些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恢复天影之职,无非是又要派遣重要任务。 然而天影的任务,在喻晓夏心中,直接与死亡挂上钩。 虽然她信誓旦旦表忠心,一副甘愿为皇帝出生入死的模样,实则她胆小怕死得很,这种奉承吹捧的话,怎么能作数。 皇帝要是当了真,那只能怪他太年轻。 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风,她在心中如此这般,换了个自己较容易接受的说法。 思忖半天,她决计能拖一日是一日。 午间想起昨夜皇帝所说的生辰礼,喻晓夏只觉头疼,送皇帝礼物,她私藏的金库全贡献出来,只怕都不够格。 喻晓夏最后参考七的礼物,也按照自己的拿手技艺,耗了整个午休时间,作了一幅画。 一气呵成画完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妥。 普通的宣纸,寻常的徽墨,连装裱框架也无…… 虽然她对自己的画功相当自信,但就这样送给皇帝,着实太寒酸了些。 这种感觉,宛若一碗乌鸡汤,盛在青莲珐琅盅里,是一道珍馐吉瑞百凤羹,总之按商贾的思路,如何上档次如何烧钱,便如何称呼。 但放在白色瓷碗里,就是一碗乌兮兮,分不清是药是汤的水罢了。 饶是她画工出神,没门面装饰,只怕阅尽天下奇珍异宝的皇帝,也无心去瞧那个其实还不错的里子。 指不定,嫌恶之下,以为她成心让他不舒坦,再治她个亵渎圣视之罪! 喻晓夏扼腕长叹一番,终是将画卷起,随意扔在了角落。 左右她还未决定何时回去,皇帝的礼物,便到时再说吧。 浣衣局照常运转,宫女们辛勤轮值,每日送来的活,也不见减少半分。 也不知各宫的主仆,是不是没事都在玩换装游戏。 喻晓夏坐在马扎上搓衣,边对身旁的魏阿嬷发着牢骚。 魏阿嬷清楚她的秉性,并不是不分场合多舌之人,便由着她絮叨,不再出言制止,有时倒也被喻晓夏逗得笑出声。 日光明媚,喻晓夏眯眼遥望天际,不由摸了摸干瘪的肚腩。 浣衣局的生活,她的确很适应,只是这里的膳食,比未央宫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干活着实费力,吃不饱简直令人发狂。 口腹之欲,口腹之欲…… 她已十分没出息地在考虑,是否该早些回甘泉所了。 然而当天傍晚,晴衣的到来,宛如及时雨般,解了喻晓夏的燃眉之急。 彼时,她正坐在树下狼吞虎咽。 魏阿嬷早早食完膳,为她倒了杯茶,她正要接过,便听见一把沙哑的声音,道:“请问,无颜姑姑在吗?” 倘若以音识人,如此沙哑粗嘎又年轻的嗓,喻晓夏定会认为这人是位小哥。若以身形辨雌雄,此人身材强壮健硕,又似是位壮汉。 但是来人一袭青色裙衣,头发以木钗挽了个宫髻,样貌敦厚面带微笑。分明分明,就是位女儿身,只是身形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而已。 喻晓夏兀自陷入来人巨大反差中,倒是魏阿嬷讶道:“你回来了?” 喻晓夏听闻眨了眨眼,便听见来人操着有些破败的嗓,回应了魏阿嬷的话,还禀明来意,说是来看望喻晓夏。 喻晓夏端着粥表情愕然。 经过魏阿嬷的解释,以及来人的补充,喻晓夏才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有个与自身豪放形象,十分不匹配的婉约名字,名唤晴衣。 晴衣便是魏阿嬷早前提及,浣衣局近期唯一被调职的宫女。 说起晴衣调离之事,还与喻晓夏有莫大的关联。 约大半个月前,晴衣曾因毁坏夏妃衣物,被夏妃身边的如烟姑姑仗罚,后来不知为何,如烟却亲自替夏妃看望她,还带了不少赏赐。 夏妃是如今宫中,唯一得圣眷的妃子,一言一行,皆有宫人瞩目。 此事引起广储司掌事的注意,后不久,晴衣便被调离了浣衣局,现在司苑局当值。 晴衣离开浣衣局时,经过广储司掌事的提点,才知晓夏妃衣物这件事,乃因有夏妃身旁正当红的无颜姑姑求情,她才能逢凶化吉。 浣衣局整日与衣物打交道不说,膳食寡淡还份少。 晴衣饭量颇大,每日根本不够吃,在浣衣局的日子,就没有哪一天饱过腹。 司苑局就不同了,虽同属广储司,但因掌管宫中各处蔬菜、瓜果及种艺之事,实际每日与御膳房来往甚勤。 司苑局的伙食,便相当充裕丰盛。 两相对比,在晴衣大胃思量下,司苑局实在美好太多。 晴衣每日吃着自己采摘的瓜果,心中对救命恩人越发感激,奈何她人在宫阶底层,并无缘见得未央宫当红女官,也便报恩无门。 此事烙在纯良固执的晴衣心中,便成了一大憾事。 恰好昨日,乃是广储司每月汇禀职务之日。 西嬷嬷兴致好,伺弄君子兰时,将昨日听来的近日宫廷逸闻,与她们闲话了一番。 长春宫的事,宫闱上下,早有耳闻,只是内情不详。 谈及时,大家的关注点,也都在皇帝与夏妃身上。 至于那位引起此事被贬逐的风仪女官,众人也只是略略感叹了下。 此女着实有些倒霉,仟宫真正的男人虽少,但全天下最卓尔非凡的男人,就居在正中佼佼不群。 且出入皇城之人,无不出类拔萃,身份显赫。放眼整个宫廷,哪个妙龄少女,没有一个倾慕对象呢? 宫中的人也见惯了大起大落,对于这位日前还炙手可热,如今却落魄被贬的宫女,只是三言两语带过。 倒是晴衣听闻后,惊了一下。 无颜姑姑被罚到了浣衣局? 晴衣喜出望外。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她终是有机会报恩了。 第030章 魏阿嬷见俩人已相识,便收拾碗筷,回了厨房,给她们留了独处的时间。 傍晚时分,日落西山,天际被染成红彤彤的艳色。 喻晓夏看着在余晖中更显身量的女子,不知如何是好。 若不是晴衣找上门,喻晓夏早忘了这回事。 当日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压根没放在心上。 但晴衣得到消息,丝毫不避讳她现下的情形,便立马赶过来,说明晴衣不仅知恩图报,还忒实心眼了些。 毕竟钟大哥,也只掩人耳目,在头两晚看顾过她,而七一次也没来过,大约出宫去执行任务了吧。 喻晓夏摸了摸还有些空的肚子,思忖片刻,颇豪情大度道: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当日不过借花献佛,算不得你的救命恩人。你今日来看我,我已很开心,往后不用特意来找我啦。” “无颜姑姑,你不让我找你,你也不喜欢我吗。” 晴衣拖长语调,沙哑的嗓刚脱口,面容便一垮,相当委屈。 无颜姑姑,这个称呼喻晓夏已许久未听过了,此时听来,不由一愣。 晴衣却因她的沉默,而愈加失落,眼眶红得似要哭出来,“我还以为,无颜姑姑和她们不一样,会喜欢我的。无颜姑姑你救了我,我只是想报答你……” 明明身形魁梧得好似一条好汉,单纯执怮的性子,却宛若孩童。 晴衣这样真挚,倒教喻晓夏左右为难。 她已是杯弓蛇影,并无意在这宫中交友,况且她迟早要离开的。 喻晓夏无端生出愧疚之感,斟酌着谢绝报答的措辞,摩挲腹部的手,随之变成有节奏地拍打。 这个动作,是她近来养成的习惯,每日饭后,总觉得没吃饱,便不由自主地抚摸肚子,仿佛通过手掌,能传递力量借此饱腹。 晴衣抹着眼角,瞥见喻晓夏的动作,忽然记起什么,啊了一声,边从袖口往外掏,边说: “无颜姑姑,你是不是很饿,我今日过来,想起先前我还在涣衣局时,也是每顿都吃不饱。我便按照自己的胃口,给你带了些青瓜和布霖。都是我午后亲自摘下来的,可甜了,来来,你尝尝。” 瓜果蔬菜,不停地自晴衣身上卸下,喻晓夏瞠目结舌,直到晴衣罢手,那瓜果足足摆了半个桌子。 她毫不怀疑,只要晴衣想,她的口袋便还能再装上半桌。 噢是了,晴衣刚才说的是按照她的“胃口”,而不是“口味”,若将这些粗略一算,晴衣一顿只怕要吃普通人三顿。 喻晓夏拿了根青瓜,随口一咬,声脆汁清,她双眼一亮,由衷赞道:“确实好甜。” 晴衣见喻晓夏喜欢,也跟着高兴起来,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发觉自己还是很有前瞻性的。 一瞬,又记起喻晓夏的话,脸上的笑容极速褪却,近乎悲伤地开口道别: “无颜姑姑,这些果疏你慢慢吃,我往后不能来看你,也再给你带不了这些。涣衣局的活虽不算重,但你这样瘦弱,这里膳食又清淡,你记得每顿饭要掐点去,这样才不会饿肚子……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想你的,那我走了……” 话毕,晴衣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只余喻晓夏抱着青瓜傻站在原地,她着实没有想到,晴衣心眼实成这个样子,明明满脸的失落,却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喻晓夏摇着头,咬了口青瓜,感叹中,刹时醒悟,晴衣她每日采这么多瓜果,就是个移动的加餐库,简直是为她量身度造啊! 晴衣的身影消失在照壁时,喻晓夏抱着青瓜,运了轻功急奔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边袭上晴衣宽阔的肩,边道: “等等呀,别不来了呀。” 晴衣听话地停住脚步,很疑惑,“无颜姑姑,你不是让我不要来了吗?” “我刚才……咳咳,我只是和你客气一下嘛。” 喻晓夏捂嘴咳嗽一下,抵死不承认自己出尔反尔。 晴衣瞪大眼犹不敢置信,沙哑的声音带了丝颤抖,“那那,我以后,可以每日都来看你吗?” “可以的,不过你有时间再来,别影响你正常当值。”喻晓夏笑着点头,以十二分友善温柔的语气,不经意接着道:“你采摘的青瓜很好吃,很甜。” 喻晓夏在晴衣心中,形象是十分圣洁崇高的。 能在未央宫红极一时,解救无辜遭殃的她,又能在长春宫光明磊落表明心意,却又不拖累他人,自我承担甘愿受罚。 仅此两件,足以令纯善的晴衣赤诚相待。 乍一听得,心中的英雄,允许自己能每日来叨唠,晴衣激动得喜不自禁,一把抱住喻晓夏,顺势转了半圈,“太好了,我有空的,每日晚膳给御膳房送新鲜食材后,我能得几刻闲时。” 晴衣又忽然松开喻晓夏,退了一尺远,才低头略害羞地问: “无颜姑姑,我采的瓜很好吃吗,那我每日都给你采些来,反正皇……圣上他不爱吃这些,司苑局大部分食材,都是拿给各宫奴才了。” 喻晓夏陡然被人提起又放下,实在是猝不及防,她稳着身子瞪大眼,“你站这么远做什么?” 她有这么重吗? 话甫一出口,又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晴衣瞥了她一眼,羞涩地回道:“无颜姑姑,我害羞。” 喻晓夏哭笑不得,她又不是男人,害羞个什么劲。 不过‘无颜姑姑’这个称呼,委实不太适合了,便让晴衣往后直接唤她无颜就好。 好在晴衣虽执拗,却很听她的话,不用她苦口婆心,多费唇舌。 喻晓夏满意笑了笑,却见晴衣挪近一步,小声道:“无颜姑……无颜,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这模样有些不可告人的意味,喻晓夏来了兴致,干脆上前两步,凑耳倾听,“我听,你且说说。” 晴衣捏了捏衣角,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见魏阿嬷为你倒茶,还帮你拿碗筷,我就有些想不通。魏阿嬷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她以前从来不与人交好,也不见她对谁特别照顾过。我还记得上次,如烟姑姑仗惩我时,她就在边上看着,一句话也没说过,就算后来如烟姑姑走了,她也是没有与我讲过半句话,怎么忽然对你这样好了。我好担心你呀,你要多多注意哦。” “魏阿嬷?不会吧……”喻晓夏摸着下巴表示质疑,魏阿嬷是唯一照顾她的人,又与她前世的奶奶很相似,她怎么也不会怀疑到魏阿嬷头上,“上次依云嬷嬷为我送赏银,魏阿嬷见到后,还让我仔细收好。我说要拿出来为阿嬷买药,她也制止了我。” 晴衣再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概因一切,确实是她凭空臆测,便有些焦急道: “反正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真的没有在挑拨你们的关系,你往后多注意她可以吗?千万别被她骗了,虽然我也想不明白,她有何意图。” 不管事实如何,晴衣的确有情有义,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甚至推心置腹。 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喻晓夏没理由,枉费晴衣的一片赤诚之心,便柔声道: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多加注意的。”顿了顿,相当真诚地问道:“你我初次相见,你又为何如此信任我,说不定,和魏阿嬷相比,我才是那个不怀好意的人呢。” 晴衣几乎不经思考地回:“因为你救过我呀。” 喻晓夏不禁失笑,“上次的事情,我真的只是随口,在夏妃面前提了一句,你不用太过在意。况且你也给我带吃的了。”晃了晃只剩小半截的嫩瓜,又笑,“以后再有好吃的,给我留一份就好啦。” 晴衣望着喻晓夏的笑颜,点头嗯了声,神情认真地接着道:“其实是因为,你很美。” 美?很美? 她这张出自七手的脸,连清秀都够不上,只能说顺眼而已。 晴衣委实太过单纯善良,对着她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因为是救命恩人,所以能昧着良心,睁眼夸赞成‘美’。 喻晓夏闭嘴憋笑,却岔气将刚吃进嘴的瓜喷了出来。 果肉和汁水迸出,晴衣身形高大,目标也大,不少都溅到了她的身上。 喻晓夏见状,连忙为晴衣收拾,却终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哈哈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哈哈哈哈……” 晴衣任喻晓夏作为,知道喻晓夏不信,只接着说道:“眼睛,你的眼睛很美。” “……啊哈?” 喻晓夏手停在晴衣胸口衣领,那里有一块青色的果皮,顺手戳了戳,好软…… 因为突然的怔楞,喻晓夏的笑容滞在脸上,双眼却盛满笑意,眸光湛湛。 晴衣见喻晓夏懵然,也跟着笑了,而后睁大眼略抬下巴,很自信骄傲地解释,“我阿娘说过,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喻晓夏自打进宫,还没被人如此直白夸赞过,虽然是与之不相符的外表,但也是很高兴的。 历来,在平凡无奇的层次里,由于容易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人们的善意与夸赞,更愿意贡献给同水平或更次之人。 晴衣这句话,大约是七分真心三分善意吧。 不久后,当得知晴衣见过的人,仅仅只浣衣局、司苑局再加个咸福宫时,喻晓夏果断将这比例,反调了个个儿。 眼下喻晓夏出于礼貌,也称赞了晴衣几句。 由于晴衣的身量摆在那,她不能闭眼当没看见,去夸赞她的身材,只好说晴衣长得可爱。 晴衣听罢却相当高兴,似乎很喜欢这个形容词。 喻晓夏瞬间琢磨出了味,身形高大,身板厚实的晴衣,理想的自身形象,应是位娇小玲珑楚楚可爱的小女子。 喻晓夏试探性的再夸了几句,形容词如下:乖巧、娇俏、伶俐、活泼…… 晴衣来者不拒,越发欢欣鼓舞。 还是喻晓夏见天色已晚,声明晴衣明日可以过来,才将她请回去。 天幕黯蓝,最后一抹亮色,消失在天际尾端,晴衣宽厚的青影,犹自露出雀跃的姿态。 喻晓夏咂摸着最后一口瓜,感慨良多,如晴衣这般单纯良善的人,在这宫里头,只怕不多见了。 倏地,瓜蒂硌舌,喻晓夏利落地吐出,接着逃也似得进院了。 真是见鬼了,这个时空,没有桃花开就罢了,第一位对她言听计从的人,竟然还是个女人。 第031章 喻晓夏本只打算拖延几日便复职。 没想到晴衣的出现,却令她直接忘了这回事,反倒在浣衣局,安逸地过起了小日子。 晴衣来找她的次日,又替她拿了许多瓜果。 喻晓夏见晴衣跑来跑去,拿得费劲,干脆直接上司苑局,蹭饭去了。 司苑局与浣衣局相距不远,占地却足有浣衣局三倍大,内里格局开阔,蔬菜瓜果分门别类,各自划分。 司苑局的人每日穿梭其中,打理浇灌采摘,一般各自为营,互不打搅,但关系却十分融洽,与浣衣局截然相反。 喻晓夏以晴衣浣衣局好友的身份来串门,众人也没有太过在意。 浣衣局每日的活依旧重,但她身体如常,武功恢复,应付这些已渐渐游刃有余。 除了浣衣局正常务活,喻晓夏其余时间便都耗在司苑局。 司苑局的膳食,的确如晴衣所言,除每日司苑局自采蔬菜外,御膳房还会送来许多食材,所谓荤素搭配,既丰盛又充裕。 喻晓夏每日最享受的事情,便是在瓜果区的葡萄藤架下,坐在她与晴衣搭造的竹桌椅上,边食膳边赏满目瓜藤,饭后再吃些洗净切好摆盘的瓜果。 直将前世绿色饮食的理念,倡导了个十成十。 晴衣习惯了速战速决,这种层层递进用膳的方法,她全然不能理解。 本着细嚼慢咽对身体好的原则,喻晓夏头两次还时不时纠正她,后来看晴衣端着碗,实在憋得辛苦,便随晴衣自己去了。 晚风从低矮的瓜藤间吹来,带来一阵清甜的香氛。 喻晓夏咬了口甜瓜,取过早先备好的一份膳食,边将果盘腾出一半放入其中,边对晴衣说道:“我走了,你慢慢吃啊。” 晴衣切瓜的手一顿,抬头直直看着她:“这就走了?今日该你洗碗呀。” “是吗?” 喻晓夏讶然,忽然又想到,好像确实该轮到她了。 喻晓夏默然无语,明明最开始,端菜收拾洗涮,晴衣是全部包揽的。 谁让她自觉过意不去,非要两人轮流的? 晴衣一切听之任之,她说轮值便轮值。 但今次喻晓夏分明忘记了,以晴衣对喻晓夏恭敬的心态,晴衣但凡懂些世故,便该装不知道,默默替了这次活。 由此可见,晴衣乖巧是真乖巧,古板也是真古板,简直与食古不化的钟昊然有得一拼。 然而今日,魏阿嬷的病似有反复,喻晓夏心中惦念,想早些将膳食拿回去。 喻晓夏略微眺望,夕阳已沉入摘星阁檐,她在心里算了算时辰,若再耽搁,过了阿嬷用膳时间,阿嬷估摸着又进不下食了。 晴衣见喻晓夏有疑问,以为自己记错了,正扳着手指头从第一日算起,口中念念有词。 喻晓夏拍了拍晴衣的手,满脸正色道:“你记错了,我昨日洗过了。今日该你,明日该我。” 说完,便提着膳盒,逃之夭夭。 晴衣哦了声,既然无颜说是她,那便是她了。 不过她正数到兴起,有些停不下来,便继续数着。 只是被喻晓夏打乱了节奏,待晴衣数到昨日,正好对上喻晓夏。 晴衣合上手掌,猛地一拳袭上脸颊,面容扭曲道:“瞧我这记性,今天真的该我。无颜……咦,已经走啦……” 喻晓夏踩着余晖踏进浣衣局时,正赶上魏阿嬷收拾碗筷,便加快步伐,笑吟吟将食盒递过去。 魏阿嬷看了看,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 饶是喻晓夏口灿莲花,说膳后食用果子,对身体如何如何好,魏阿嬷也是不为所动。 喻晓夏咬了咬唇,有些一筹莫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晴衣来看她之后,魏阿嬷似乎待她冷淡了许多。 刚开始时,喻晓夏觉得自己去司苑局吃香喝辣,独留魏阿嬷一人啃浣衣局的素食,太不够仗义,便劝魏阿嬷和她一起,魏阿嬷断然拒绝了。 后来,喻晓夏也想通了,魏阿嬷年岁大,不比她脸皮厚实,不习惯蹭人饭食,她便每日单独为魏阿嬷带膳食回来。 哪晓得,魏阿嬷以过时不惯再食为由,十次有八次不吃她带的食物。 许是喻晓夏站在原地,姿态有些倔强。 魏阿嬷叹了口气,将食盒接过,笑道:“我吃就是了,你也别再耷拉着脸啦,给人看到,还以为我这老太婆欺负你呢。” 喻晓夏听闻,连忙为魏阿嬷揭盖,殷切端出果盘,嬉笑一声,“晴衣说这个青霖果润嗓,对阿嬷的咳嗽有益处,阿嬷可要多吃些。” 魏阿嬷吃了一小口,点了点头,“味道还不错,清甜可口。” 那可是她和晴衣亲自采的,自然非一般好吃。 喻晓夏正待自夸一番,却听得魏阿嬷续道: “晴衣那孩子,虽鲁莽冲动,又有些冥顽不灵,但也算单纯善良。只是,你便打算一直这样厮混着?” 喻晓夏愣了一下,不由随手拿了颗果子塞进嘴里,疑惑道:“阿嬷这话从何说起?” “阿颜,你觉得这里如何?”魏阿嬷放下青霖果,安详沉静地看着她,慢慢说道:“可能你自得其乐,但阿嬷觉得,这里并不适合你,你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中?” 喻晓夏吃得面颊鼓鼓,声音嗡嗡地,“阿嬷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重回未央宫?” 魏阿嬷缓缓摇头,“不,未央宫不是你的去路,你有更好更适合的去处。” 喻晓夏快速地咀嚼着,阿嬷只知道她做为无颜时的事情,并不知晓她另外天影的身份呀,这个更好更适合指的什么? 再者,她在这里待得也挺好,确实不想出去。 但不能出去的理由,又不好与阿嬷讲。 皇帝的话,犹在耳际。 闲暇间隙,尤其吃着他家院子里的瓜果时,她想起那夜,总感觉不大真实。 他深沉似海的目光,令她无端觉得窒息,似被觉醒的苍龙锁定,无处可逃。 日复一日,皇帝、宁王、公主,倒是一个没有寻来,她渐渐地松了口气,便有些嘲笑自己气短,怎么就被皇帝弄得如此草木皆兵。 为皇帝上刀山下火海的人,只怕是前仆后继,缺她一个,有何不可。 她这个被流放的人,在这偏僻一隅,早已被皇帝遗忘了罢。 遗忘……她心里怎会无端泛起酸涩,皇帝若真忘了她,那不是正好吗! 待过些时日,确定无人来寻,她便可卷银子跑路了! 喻晓夏稳住激动异常的心跳,猛地咽了果汁,双手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尘,低头略带孩子气地回道: “阿嬷让我快些走,是不喜欢我在这儿吗?” 话毕,喻晓夏不禁微弯了弯唇,才与晴衣待了短短几日,晴衣扮小示弱的行径,她已是信手拈来。 只不过晴衣是自然为之,她却是装模作样。 “阿嬷是为你好,花样的年华,困在这院中,整日劳作,面对的也是我这老太婆,加之一些末等宫女之流,像什么话,往后能有什么出息。”魏阿嬷见喻晓夏默不作声,头却越来越低,不禁拍了拍她的手,叹道:“好了好了,阿嬷不说了,说多了你也嫌我这个老婆子唠叨。” 喻晓夏听闻终于抬头,却是笑容可掬道: “谢谢阿嬷,不过要教阿嬷失望了,我本来就没什么出息,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这里也挺好的,人好环境好天气好什么都好,比未央宫好了不知多少倍。何况我也很开心,如果不来浣衣局,我怎么能遇到阿嬷你,还有晴衣呢。” 魏阿嬷不赞同地摇头,欲开口说些什么。 喻晓夏右手食指顶上左手手掌,示意阿嬷打住,笑嘻嘻道:“阿嬷,你说了不再说的。” 魏阿嬷看着她这样,有些好笑,却也不再提及此事,只道:“适才,来了两位西殿的人,找你为她们制衣。” 喻晓夏哀嚎一声:“怎么又来了?” 许是内廷的事,经过发酵,在广储司每月一禀的例行次序后,终于传到了这个旮旯一隅。 在她与晴衣厮混……唔交好的同时,浣衣局的人,也都知晓了她的来路。 第一日,众人还是十分冷静地,照旧与她保持着十二分的距离。 由于皇帝生辰宴的惊鸿一瞥,众人都记住了夏妃的绝色风姿,也将喻晓夏的手艺传得神乎其神。 于是到了第二日,便有位宫女,找上门让喻晓夏为她制套成衣。 虽然宫廷的衣着都有等级制度在,且浣衣局的职务性质,并不适合穿金戴银。 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浣衣局中不乏妙龄少女,自身的衣物加之在各宫分发的衣料,再搭上些次等的首饰,总是能凑出些满意的。 所以什么制度限制材料,在她们眼中,都不叫事儿。 她们认为,往日未央宫的红人,能得夏妃娘娘垂青之人,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制作出合适又好看的衣裳。 是以当喻晓夏以材料有限为由,拒绝了第一位宫女后,众人仍旧蠢蠢欲动,找上门要求她制衣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喻晓夏又不能无情地直截了当拒绝,每次总要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理由,这次没剪刀,下次便是缺五色线,下下次便是差画样的模板…… 如此反复,打发一人来一双,送走一双来两对,上门找她的人,却半点不见少。 老实讲,经过未央宫的事情后,喻晓夏并无意沾手制衣的事情了。 但每次编理由,也着实痛苦。 这也是她上晴衣那儿蹭饭的另一个原因。 每日一到用膳的时辰,她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脚底抹油地消失在浣衣局,这样拒绝得还不够明显吗? 喻晓夏在心底仰天长啸,天知道,她每日掐着时间,在浣衣局与司苑局来回,多么得辛苦。 从养身的角度讲,要知道,饭后是不宜运动的。 幸好她轻功上佳,加之司苑局的膳食令她满意,否则她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不知名的鸟儿在头顶啾啾地叫,相当呱噪。 喻晓夏抓了抓头发,颇有些不胜其恼。 魏阿嬷安抚地拍着她的肩,“我已替你回绝了她们,你若不愿意,下次直接拒绝便是。” 喻晓夏有些泄气,拉长了声音,回道:“只能这样了……” 话未说完,魏阿嬷便猛烈咳嗽起来,喻晓夏连忙起身,踱步到魏阿嬷身后为她顺气,约半刻后,魏阿嬷才气喘吁吁地止了咳。 “阿嬷,你没有按时吃药吗?” 喻晓夏很是奇怪,她前日偷偷去甘泉所取了银子,已按阿嬷给的处方,上宣徽院拿了药。 依照御医的说法,这药服用后,咳嗽痢疾类的顽症,应是会有好转的。 魏阿嬷休整片刻,才回道: “吃了,阿嬷这一把老骨头,早破败不堪了,不是熬两三顿药,就能治好的。只是让你破费了,阿嬷过意不去。” “一点不破费,身体最重要,阿嬷安心治疗,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喻晓夏蹲下身,满面笑容柔声道:“两日不行,便两月,慢慢来,总有效果的。阿嬷的药快吃完了吧,我过几日再去趟宣徽院。阿嬷你与我仔细讲讲,你这病多久了,病发时哪里痛,有什么症状?我好请教御医,看能不能对症下药。” 魏阿嬷忽然抚了抚胸口,气息微弱地道:“已经入夜,时辰不早了,阿嬷往后再与你仔细说说,今日早些休息吧。” 喻晓夏望了望天幕,才发觉已是月上树梢,因月圆光盛,她竟是没有察觉。 虽已步入五月,但皇城被山峰围绕,入夜湿意依旧很重。魏阿嬷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倒是她疏忽了,一直缠着魏阿嬷闲谈。 喻晓夏慌忙地扶魏阿嬷进寝殿,不好意思地告歉,嘱咐魏阿嬷当心夜路。 她转身便将适才的话忘得干净,便也无从去思考,魏阿嬷是否有意在躲避这个问题。 第032章 如果说拒绝人,是一门技术。 那么不令人难堪,又不失优雅地拒绝,足以称得上一项艺术。 如何拒绝来请她制衣的人,这个问题,足足困扰了喻晓夏两日。 书到用时方恨少,喻晓夏搜肠刮肚半响,也不知怎样才能将推脱之言,说得体面漂亮些。 许是她思考入神,这日到了午间饭点,竟忘了掐点去司宛局报到。 浣衣局的监工管事刚走,喻晓夏就被人堵在了墙角。 “无颜,你今日该有空了吧,帮我制套衣裳吧。” 喻晓夏抱着湿漉漉的宫衣,站在宫墙前,对着眼前面生的女子无奈一笑,只来得及蹦出个“我”字,便被另一位少女给打断了。 “等等等等,无颜,你要做得先帮我做,我可是三天前就找过你,只不过当时魏阿嬷说你不在。” 少女边说边将喻晓夏面前的女子拔开,自己站在了喻晓夏眼前。 “你!” 被拨开的女子猝不及防,险些跌倒,却不甘落后,愤然又迈动步子,似要往回撞上那名少女,嘴上还不忘震惊出声:“你竟敢撞我?!” 少女显然要机灵许多,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巧言令色道: “我哪里撞你了?我撞你哪里了?你那只眼睛看到我撞你了?别血口喷人,我知道你一向看我不顺眼,不就是嫉妒我比你年轻好看吗,怎么,想借机把我撞墙上毁我容?做梦。” “你……你……你简直胡说八道!你也不对着院里井口照照自己……” 眼瞅着两人仿佛要打上一架,喻晓夏站在原地,颇有些哭笑不得。 按照她的性子,才懒得劝架,理应静看好戏才是。 但她离战场实在太近,试着从两人渐渐纠缠的身影中撤离,然而两人却始终围绕着她,你来我往。 喻晓夏只得放弃溜掉的想法,干脆充当和事佬,将手中湿漉漉的宫衣,插|进两人间,清咳一声:“那个,你们冷静冷静,都是一个宫里的,何必这样互相伤害。” 拧成一团的宫衣,犹自滴着水,因猛烈的几下动作,积攒的渍水陡然倾洒,溅湿了两名宫女不少衣衫。 两人瞬间静止,一齐望向喻晓夏。 只‘被撞’的女子慢了半拍,或者觉得就算不打出个输赢,也要在口头上扳回一成,直言不讳道:“就你那副鬼样子!连无颜都不如,还诬蔑我嫉妒你,也不怕人笑话!” 连无颜都不如? 这是什么意思,以她喻晓夏做底,来讽刺打击‘自恋’少女? 喻晓夏嘴角抽搐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自恋’少女眼珠一转,哼道: “原来你不止嫉妒我,还瞧不起无颜呢。无颜,你听到了吧,她这种人太可怕了,当面都能这样嘲笑你,背后指不定怎么说你呢,你干嘛好心为她做衣裳?” 喻晓夏叹了口气,回道:“其实不管她怎样,都没关系,我本也没打算给她做。” 话毕,‘被撞’的女子瞠目结舌,‘自恋’少女已是眉飞色舞地抢白道:“那我呢?” “你?也不用我做吧。其实我手已经生疏了,做得并不好,你们若是对夏装有什么要求,我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个人……” 喻晓夏很是奇怪,她既然不帮‘被撞’的女子,自然也不会帮‘自恋’少女。 这很难理解吗,为什么‘自恋’少女脸色变得煞红,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何况如今的环境,她既没有条件,查南皖宫廷女婢的衣制资料,也不好上尚衣局随意去取样,确实很难做出十全十美的宫女服。 直接引荐田嬷嬷给她们,看在杨总管的份上,田嬷嬷倒是有可能多照拂些。 但显然别人不这样认为。 ‘自恋’少女拍着打湿的衣襟,道: “用不着这么谦虚,整个仟宫谁不知道,上次宫宴,你为夏妃娘娘设制的宫裙,连太后都赞赏有加。只是改良宫女服而已,对你而言,应是轻而易举才是。不想做早说啊,何必三番五次躲着我们?” “为什么原本就不打算给我做?”‘被撞’的女子显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自恋’少女冷笑一声:“无颜可是专为娘娘制衣的,怎么会为咱们这等微末奴才动手?你还听不出来吗,真是又蠢又笨。” “你才蠢!你才笨!”‘被撞’的女子气得头昏脑涨,猛然想起,反驳道:“咱们是浣衣局的末等奴才不错,可无颜她也是啊?” ‘自恋’少女不耐道:“无颜可不这样认为,说你蠢你还挺听话。”顿了顿,叹道:“这人活着,要向前看,得有自知之明。过去再辉煌也只是过去,可笑的是,有人还当自己是未央宫的当红女官呢……” 眼见着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跟唱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却句句不离她,喻晓夏一个头两个大。 不多时,这边的动静,又惊动了其他人,浣衣局的宫女渐渐都围了过来。 不少人见到喻晓夏后,俱是争先抢后出声,请喻晓夏制作衣裳。 而这次,不用等喻晓夏开口,‘唱戏’组合已尽职尽责地将她婉拒的话,改编润色一番,告知了众人。 唱戏组合的夸大其词,众人毫无意外便信了,俱都认为喻晓夏自视甚高,不给众人面子便罢了,还欺骗浪费大家的时间。 似乎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倏然间,变成了罪不可赦的人。 周遭一时间炸开,耳边尽是奚落声讨她的声音,声势颇为浩大。 喻晓夏被围在一众女人堆里,简直快要被唾沫淹没。 这等阵仗,只差说她欺骗感情了,如果不是间杂着仍不死心求制衣之声,她都要以为自己是千年的负心汉、万年的陈世美了。 喻晓夏其实有些接受不了,初入浣衣局的生活,还记忆犹新。 虽然大家生疏冷漠了些,但没有险恶用心,也不刻意结交的氛围,还是令她很舒适的。 当时的她认为,人经历过挫折,便会分得清善恶,懂得各自的不易。 却原来,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舞台。 她是间歇性失明吧,当初才觉得这个地方可爱。 她缄默的态度,无疑是推涛作浪,愈加令众人不满。 喻晓夏默然片刻,耐心终是耗尽,不想多做解释,余光却瞥见魏阿嬷站在远处屋檐下。 待她看过去时,魏阿嬷似乎是迟疑了下,才往这边走来。 三个女人都能唱一台戏,整个浣衣局宫女的怨气聚在一起,指不定得翻天。 阿嬷身子不好,若是场面一时失控,到时被波及受伤,也不是没可能。 这样想着,喻晓夏便连忙对着阿嬷摇头示意,表示自己能处理,让阿嬷站在原地别过来。 阿嬷果然最了解她,立时便站在原地,只对着她笑了笑。 喻晓夏看懂了阿嬷的笑容,那其中充满信任与鼓励,她心中一暖,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想起阿嬷曾提点过她,也是最直接简单的方法——你若不愿意,直接拒绝便是。 是啊,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欺软怕硬,她本不欠谁的,没必要为了维持表面的平和,而违心去说什么,或去做什么。 现下这种情况,她越是礼貌沉默,别人只会越发认为她心虚。 她就应该光明正大的拒绝,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 如此才能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浣衣局骤然飓风起,阵阵水雾席卷而来,阴影笼罩头顶时,空气中似落了些水滴,熙熙嚷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 待日光重现,狂风乍然停歇时,远处木施上,已整齐晾晒了件大红宫袍,众人一眼认出这件衣裳,便是适才无颜手中的那件。 似乎受指引般,众人忽然整齐望向高空。 几丈高的樟树顶端,迎风立着一位白衣黑发的少女。 这位少女,片刻前,还在她们中进退维谷。 没有人知道,她如何在瞬息间,飞移至那样骇人的高度,还能同时,令宫袍干脆利落地服帖晾晒。 一时间仿佛静止般,整个庭院,陷入了古怪的寂静中。 喻晓夏折腾出这样大的架势,也不过是为了令众人,更好地听她讲话而已。 当然,她承认,她着实怕了这群女人。 她若真要决绝些为自己发声,指不定群情激奋下,会生出一场怎样乌烟瘴气的战火。 其实论起打架,她前世便不怕与人单挑,何况现下她身怀武功。 但即便是强龙,也是不与地头蛇为敌的,她遇上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单枪匹马开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各位美人,在下真的金盆洗手了,没有重操旧业的打算。且在下手艺笨拙得很,委实上不得台面,制衣之事还是交给宫廷专司为好,还望美人们多多包涵,在下不甚感激。” 喻晓夏抱了抱拳,面带遗憾,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仗义的江湖侠士。 众人还沉浸在适才的风云突变中,俱都十分乖巧地听她言语。 其实这招,于武林高手眼里,不过是哄骗孩子的小伎俩,但俯视着底下大同小异震惊的神色,喻晓夏心道,自己真是显摆得又帅又高明。 长年累月,在不见硝烟的宫廷生活,一时被唬住也是难免,只有一人例外。 魏阿嬷站在院中望着她,面色依旧和蔼沉静,眼里没有丝毫诧异与震惊。 不愧是浣衣局唯一明事理的人,喻晓夏眼神掠过时,稍微停留,露了个熟稔的笑容。 她忽然记起了那句话——无形装帅最为致命,琢磨着立威也该够了,这次再不会有人堵她到墙角,整日让她做那劳什子衣服了吧。 说来也是,怎么到哪都有人指使她。 不是保护女人,就是做女红,这样身兼数职,她都要怀疑自己身怀绝世技艺了。 俯瞰恢宏的宫殿群,院内众人实在过于渺小。 这个视角,恍惚中有丝熟悉。 她脑海中,闪过一片翻飞的衣诀,是皇帝凌空立在凤凰木上,俊美无俦的面容,立在颜红似火的凤凰花中,淡然望着她,低沉的嗓音唤道: “十一,过来。” 须臾,背景又变为晓月窗棂,皇帝仍旧俯视着她,脸庞在月光下清泠无双,轻笑:“朕的贺礼,复职后拿与朕。” 恍如近在眼前。 蓦地,她生出不大好的预感,内心涌起一阵战栗,脚下力道失控,身子颠簸几下,险些直直摔下高空。 院内众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以为她又要使出什么妖招,大气也不敢出。 喻晓夏咽了咽口水,此时下去,要么被围观,要么被围攻。 思忖片刻,她决计逃为上策。 为了维持好不容易树立的侠士形象,她运着轻功飞离时,还刻意放慢速度,使了凌波微步的招式。 徐徐落地时,已到了不知多少里外的临月台。 喻晓夏学宁王优雅地一挥衣袖,神色很是倨傲。 怎么办,她觉得她今天实在有些帅。 顿然,身后一道带着稚嫩的娇嗓道:“呀,你是无……无什么来着,你过来……” 这个声音——是逐月公主。 宁王说逐月在寻她。 感受人的临近,喻晓夏几乎是撒开脚狂奔着。 踏空飞离时,还能听到逐月公主在身后疑惑的喊声:“喂你你跑什么,本殿还有话……” 自己落荒而逃的窘迫样,怕是都让小公主看见了。 这么快就原形毕露,真是帅不过三秒。 喻晓夏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愈发加快了速度。 喻晓夏一路飞檐走壁,去了司苑局,帮晴衣采青霖时,总有些心神不宁。 晴衣见状询问,她也说不出个一二。 晴衣便偷偷为她拿了许多新鲜的桑果,说是待会供至御前的,相当可口。 吃着果子填着肚子,确实好受许多,喻晓夏便没再细思。 直到夜幕降临,喻晓夏才离开司苑局。 回浣衣局后,她没有直接回东殿,想着去西殿看望魏阿嬷,免得阿嬷担心。 整个西殿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喻晓夏不知为何加快了脚步。 行到阿嬷的床榻时,所见情形令她满心惊骇。 “阿嬷!” 第033章 魏阿嬷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嘴角流出涔涔黑血,白棉枕头也已染成大块褐色。 霎时,阿嬷憔悴的脸,与一张熟悉的脸庞重合。 奶奶去世的那一幕,清晰闪现,如昨日重现般。 喻晓夏心瞬间紧缩,飞快奔了过去,“阿嬷,阿嬷,你怎么了?!” 魏阿嬷闻声,迟缓地睁开眼。 喻晓夏半跪在地上,连忙取了手绢,为阿嬷擦拭嘴角。 阿嬷气若游丝,“无颜……阿嬷怕是……怕是……” 阿嬷不过半百而已,虽满头银丝,又有疾病缠身,但平日生活劳作正常,显得很有精神。 此时声音苍老而微弱,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握着顷刻染红的竹叶手绢,喻晓夏手发着抖,咬唇颤声道:“怎么会这样……” 她记得白天离开浣衣局时,阿嬷都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重成这个样子。 便如……濒死之人…… 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喻晓夏强压下酸涩,“阿嬷你等等,我去请御医!” 话毕,喻晓夏起身欲离开,手腕却被阿嬷握住。 喻晓夏急切道:“阿嬷,你先松开我,我去为你请御医。” “无颜,阿嬷有……有……” 魏阿嬷轻轻摇头,手下并不松开,似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讲。 但说着,阿嬷眼皮微阖,似要陷入昏厥。 喻晓夏挣脱不得,没想到阿嬷病得这样重,竟还能这样大力擒住她。 宛如抓住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时,身后传来喧哗之声。 “我就说她会回来的,魏阿嬷对她这么好,她要是撒手不管,那可真是……” “回是回了,但魏阿嬷这个样子,她也不快些处理。” “是啊,赶紧弄走,不然我这心里毛毛的,晚上睡哪儿啊……” 喻晓夏循声回头,便见殿门处站着一群女人,应都是住在西殿的宫女。 她眼里还带着雾气,却是急忙求救,“帮忙一下,快去请御医!” 人群安静了片刻,才有一人回道:“此时出入奉天门,势必要惊动广储司大掌事,你还是自己去吧。” 有人接着道: “就是,你顺便赶紧把魏阿嬷带走,不然这屋里躺着半个死人,我们这一屋子人还要不要睡了,明儿个未央宫可是要送两车活来,须得仔细认真了。”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有不少附和之声。 喻晓夏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她刚进浣衣局时,也曾领教过这里的人情冷漠。 但阿嬷在浣衣局待了十七载,是这院里实打实的老人,也算与这些人朝夕相处。 如今病重,没想到众人如此漠然,无人去请御医便罢,竟还嫌恶阿嬷脏了屋子。 这是一条还活生生的人命啊,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她不在这里,她们是不是便要将阿嬷扔到不知名的角落,让阿嬷自生自灭! 门边有人仍不停催促,喻晓夏怒不可遏,遽然挥袖,远处墙壁上的瓷瓶倾倒,摔出巨响。 众人还未及反应,便见无数破碎的瓷片携裹着劲风,‘咻’地向她们袭来,众人登时仓卒着失声惊叫。 晴衣怀抱着两个佛手瓜,拐过樟树,便见到众人乱作一团,而喻晓夏面无表情地站在殿中,单手伸展握着虚空,长及地的青丝狂乱舞动。 晴衣从没见过喻晓夏这个样子,怀中佛手瓜咚地落在地上,裂出鲜嫩的果肉。 她停在瓷片阵前,不能前进分毫,只得嚷道:“无颜,你怎么了,是我,晴衣,我是晴衣啊!” 喻晓夏眼神凝滞,待看见晴衣后,眨了眨眼,手臂陡然松懈,瓷片应声落地。 晴衣慌忙过来扶住她,刚想出声询问,瞥见喻晓夏身后床榻之人后,惊呼,“阿嬷她怎么了?!” 喻晓夏骤然清醒,掏出怀中木牌,重重塞进晴衣手中,盯着晴衣托付道: “晴衣,我要留下照顾阿嬷,你去请御医过来,若有谁阻碍,你可拿着这个木牌,去求见侍卫统领钟大人,听明白了吗?” 晴衣望着已昏厥的魏阿嬷,再看了看满面肃穆的喻晓夏,郑重地点头,应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将御医请过来,你照顾阿嬷吧,我这就去了。” 说完,晴衣几乎是狂奔离去。 阿嬷嘴唇已逐渐变为可怖的青紫,手却仍牢牢握紧她的手腕,喻晓夏垂首望着,心中委实难受。 她已然能挣脱开,却反手握住了阿嬷的手,只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力,不停嚅喏,“阿嬷你撑住,晴衣马上就带御医回来,你一定要撑住……” 屋内一躺一立的人影,令人望而生畏。 殿外的宫女们心有余悸,唧唧哝哝着一股脑宿去了东殿。 等待最是无用,也最是难熬。 月影迁移,夜色浓稠。 她起先还徐徐为阿嬷渡气,不知过了多久,阿嬷的手却逐渐变得冰凉,哪怕她用尽全力,猛烈输入真气,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晴衣一去不回,世界寂静得可怕。 不能再这样下去,阿嬷等不及了。 喻晓夏捏了捏发软酸涩的手腕,轻轻将阿嬷的手放进衾被,缓缓压紧,仔细抚妥帖,没有再多耽搁,直接出了浣衣局,运着轻功往青霄门疾驰而去。 银汉门、奉天门、青霄门一一消失在身后。 宣徽院在黑幕中放着光亮,喻晓夏在照壁前降落,径直跨过棂星入了景惠殿。 殿内供奉着伏羲、神农的塑像,喻晓夏无暇多作打量,穿堂而过,直将整个院来回扫荡了一遍,却是半个人影都未见到。 即便时辰已晚,也应留有御医值夜,院判、都监、都事这些职务,大小官员合起来,少说也有十几号人。 站在空旷的院中,喻晓夏稍作喘息,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百思不解,难不成,这些人凭空消失了? 幽静的黑夜中,似传来细微声响。 凉气侵入体内,喻晓夏身子颤栗了下,她才感觉到有些发虚。 大约是先前为阿嬷疗伤,消耗了太多内力吧。 阿嬷还在等着她,她不能这样束手无策。 喻晓夏强打起精神,须臾,想起重玄门离这儿不远,她何不直接去找甘泉所找钟大哥,有钟大哥这位杏林圣手的关门弟子在,还寻什么御医! 想到这儿,喻晓夏便急遽飞往甘泉所。 她一往无前时,向来不回头,何况此时心有牵挂。 便也无从知晓,她莆一离开宣徽院,便有一人打前,领着浩浩荡荡十几名官员,停在了宣徽院门前。 打前那人不着痕迹望了望远处虚空,一甩手中拂尘,眯眼笑道: “各位大人请,洒家就送到这儿了,各位今儿的一席臻臻交谈,可谓是博物通达、殚见洽闻,令洒家受益匪浅。想来各位也都意犹未尽,若还有下次医家夜谈,洒家继续为各位备上厦汶的铁观音,文渊阁再作一叙。” . 无独有偶,钟大哥并不在甘泉所。 想着许是在巡宫,喻晓夏又匆忙去了七的寝房。 破门而入时,七还未入睡,睁着双眼,无神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在淡薄的月色下,脸色犹显出一丝异常的潮红。 喻晓夏气喘吁吁问道:“不好意思小七,我有急事找钟大哥,他没在房内,是去哪儿巡查了吗?” “十一?” 转头望着忽然出现的人,七一时间有些怔楞,好半会才哑着嗓子开口,“钟统领不在宫内,自你去了浣衣局,他便出宫执行任务了,现下应该还在项北边城……” 喻晓夏顿然五色无主。 项北城?钟大哥不在宫内? 怎么如此不凑巧,她不由跺了跺脚,急得猛咬住倾垂的嘴唇。 七见此费力撑着床沿,还未坐立额上已是满头大汗,询问道:“十一,你怎么了,找钟统领有什么……” 七的声音又暗又哑,离了半个屋子,黯淡夜色中,喻晓夏只能分辨出七起身的轮廓,便回道:“没事,我先走了,你继续睡吧。” 刚转身,又道:“听你声音,约莫感冒了吧,晚上睡觉注意盖好被子。” 说完,也未疑心,七为何今夜如此温和,竟没与她抬杠拌嘴,便急急离去。 “十一,你等等……” 眼见着喻晓夏离开,七抬手喊她,行动时带动背部伤口。 仓卒间,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栽下了床榻。身体砸出闷重响声,背部的鞭伤撕裂开,又被强压蹭在地上。 七猛烈咳嗽着,欲撑起身体站起来,却愈加牵制了背部伤痕,引出温热液体。 身体疼得几欲作呕,七双臂支撑无力,头离地,肩膀勉强挣扎几下,终是又重重跌回地面。 夜半的地面,冷寂的仿若寒冬,便如再次遭受了那般炼狱的刑罚。 七神智恍惚,眼前都是纷乱混杂的画面。 时而是尽欢楼母亲艳丽的脸,时而是归禾房男人下作的话,时而是天江城纪奕温暖的手,时而是首辅府纪老虚伪的笑,时而是奉天殿皇上冷冽的眼…… 这辈子原来已经这样长了。 七望着门外苍穹,缓缓闭上微润的眼眸。 是十一带来的月光,忘了带走罢。 可月光再盛,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 喻晓夏去了未央宫,还没见到夏妃,便被收到通报而来的如烟拒之门外。 许是她急眉煞眼可怖异常,如烟只冷眼相对,并未做多刁难。 她早该预料到的,夏妃对这段主仆之情,确实没有一丝留恋。 她急速飞行片刻,忽而无力地落在了一处宫墙外。 宣徽院扑了个空,没有请到御医。甘泉所寻了个遍,钟大哥又不在。未央宫入不得,夏妃无意相助。 她茫然静默了一会,一时不知该去哪。 这种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的状态,与她前世坠崖前,是何等相似。 奶奶的离世,她有着莫大的责任。 若不是她无力支付医疗费,铤而走险去借贷,且没如期还清贷款,恰巧被奶奶见到她被一伙追债的人堵在医院,奶奶决计不会自行拔了氧气罩。 主治医师不是也说过,奶奶的情况虽没有好转,但至少可以再支撑几月么? 自奶奶走后,她再没有完完整整睡过一觉,她无时无刻都在责备自己,即便是来到这个时空。 喻晓夏风木含悲,她怕了,如果历史再次重演,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蓦地,一阵清泠的唱更声起。 几近同时,她翻手接住坠落繁花。 喻晓夏惊喜仰头,紫藤攀援缠绕的宫墙上空,是开阔伸展的凤凰木丛。 第034章 乾吟宫外灯火阑珊,殿门处,却连半个太监宫女也无。 今夜数次碰壁后,喻晓夏一路畅通得发慌,踏入殿内时,凌乱急切的步伐,稍有迟缓。 寂然宫殿内,一眼望去,旷阔御案后,高坐龙椅的男人,挺拔而又沉静。 似苍龙盘伏于幽暗夜中,周遭星罗密布,沧海汉篦。 自夜幕走向殿内,喻晓夏看着皇帝,心中忽而涌出一种异样的错觉,仿佛—— ——他已等候多时,只待她来。 她平复着微乱的内力,抹了把额上虚汗,极力扯出一抹笑,跪道: “见过皇上,卑职有事相求。” 等不及皇帝回复,她提了口气,又道: “我有位朋友现下生了重病,可否麻烦皇上,宣御医进宫为她治疗?” 她说完便迎上皇帝的目光,眼中浮现出深切的恳求。 素静的衣衫,简单的发髻,惨白的脸色,无不昭示她身处的窘境。她却恍若未觉,坚定又明晰的眼,直直望着当今天子,即便跪着,丝毫不显怯弱。 只是折腾太久,她神情不复平日般活络。 李衍举步向她走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眸中现出抹异色。 直到行至她身前,方停下脚步。 殿中静谧得奇谲,头顶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盯着眼前那双银色云靴,喻晓夏不由紧张地屏住呼吸。 她已山穷水尽。 若皇帝大发善心,将御医请进宫还好,可若皇帝坐视不理、见死不救呢? 即便那样,她也无可奈何罢! 自皇帝那夜在她床头催她复职,算来已有半月,喻晓夏知道忤逆皇帝,应是犯了大错。此时乃她有求于他,皇帝追究她玩忽职守还来不及,怎会帮她? 论起来,她与皇帝,也不过主仆二字而已。 阿嬷还在等着她,可她却没有一丁点办法。 喻晓夏用力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让眼眶被软弱袭击,心却渐渐沉入谷底。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无力,竟生出了一个泼天大胆的想法。 若是皇帝拒绝,她便只好私自出宫,上席御医的府邸走一遭,将人劫进宫来! 皇帝漠视她良久,喻晓夏绝望中握了握拳,正欲告退自行解决。 却听得,李衍忽然俯首低低“嗯”了一声。 声音就响在耳畔。 喻晓夏惊愕中霎时瞪大了眼,犹自不可置信,面部几近僵住,心却猛然激荡起来。 这把声音低又沉,皇帝离她这样近,她确定他适才应允了。 她便将“真的吗?!”生生咽了回去,只眼里漫出的雾气,诠释了她此刻的心情。 激昂之下,她手习惯性拽住地上的一片袍角,欣喜地抬头,抿了抿唇,声音都有丝颤抖,“现在?” 李衍看着明黄色衣袍被扯直,什么也没说,却从善如流走近一步,眸光似燃着摄中猎物般的神情,一闪而逝。 而后视线调转,凝视她惊喜中闪着水光的眼睛,他心中忽而升起丝道不明的快意来,牵了牵唇, “杨喜来和御医,应正在去往浣衣局的路上。”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依旧是那从容冷静的派头。 但她却无端觉得,他的目光不复平日冷淡,异常温润平和。黑曜石的双眸,如九天宫厥的星辰,摄人心魄般,无声便闯入人的心扉。 喻晓夏举头望着皇帝,约莫是脖颈仰得累了,毫无征兆地,眼眶登时变得通红,眼里的雾气凝集,化为温热的眼泪滚滚而落,面上却是带着笑,“谢谢你……” 李衍活了这么些年,虽真正打交道的女人,堪堪不超过一双手。 但这宫里的女子,个顶个的,绝非一般人。 比方说太后的宝贝女儿——逐月公主。 便是李衍向来挑剔,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皇妹,确然生得貌美,尤其一双灵动的大眼,看着便让人生出欢喜。 太后对她更是有求必应,即便她性子顽劣,闹些出格的事情,撒娇俏皮地讨个饶,太后也自是百般宽容。 这迁宫上下,唯一能掣肘这位公主的,也只有她既景仰又敬畏的皇兄了。 逐月公主性格直率,十分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但凡看上什么,便会直接开口。 若讨要未果,巴掌大的小脸,便委屈地拉长,双眼立时变得水汪汪。直令见者为之动容,这时便是她要天边的云彩,无论谁都要心软,想着法的,看能不能去捞上一捞。 只有李衍内心毫无波澜,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公主,还有点儿想笑。 甚至还会帮她出主意,怎样才能哭得更美观。 比如面部抽泣的幅度不能太大,不然哭花了宫妆,失了皇家体面不说,看着也教人不忍直视;再比如哭嚎时尽量抑扬顿挫,长抽短泣交替,既能驱赶鸟儿,也不至于嚎破了嗓,听着让人闹心。 概因逐月公主这个作风,李衍颇不以为然。 两军对垒,讲究出其不意,才能不着痕迹令其溃不成军。 若是他瞧上认准的,直截了当便出手了,为何要给对方反应时间? 难不成对方不答应,他便要放手? 没这个道理。 即便会有些阻碍,他也不介意将事情摊开,明里照旧翻不出他的手掌。 顶多他再知会一声,表面功夫他素来比谁都要拿手。 但无论如何,他认定的,必定是要得手才会罢休。 何况哭哭唧唧,婉转千回,委实不怎么好看。 他在流年长河里,习惯了未雨绸缪,懂得凡事必要先下手。即便有些事情尚不明朗,连他自己都未理清头绪,但先发制人总没错,其他往后再从长计议便是。 李衍虽不认可逐月公主的方式,但每个人都有各自做事的章法,且男人和女人太过不同。 他在逐月公主长年累月的眼泪攻势中,从未败下阵过,其余女子更不必说。哪怕是太后为了皇嗣,在他面前哭得昏天暗地,他也能不为所动。 这愈加造就他如今,无论面对天下间任何女子,总能冷眼漠视,作壁上观。 好在他向来很有风度,在免不了时常被招惹后,若有时兴致好,他也能与之周旋一番。 宫灯在夜风中微晃,一息后,光亮却愈加耀眼。 她无声涌泪的眼中,似闪烁着颗颗星子。 她站着便只到他胸膛,此时跪立着,整个人都几乎住在他的影子里,一伸手臂,便能捞进怀里。 李衍无声注视着,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 上次在未央宫她受伤假哭,他尚且能袖手旁观,此次为何做不到漠然置之? 何故与见到太后、公主、夏妃哭的感受,又如此全然不同…… 纷杂的思绪令他蹙眉,他眼中现出复杂的神色,心念微动间,弯腰凑近她的脸,抬手作势抚了上去。 黑影强势倾压而来,萦绕着极淡的檀香。 喻晓夏泪眼婆娑中,看见皇帝放大的脸,郎朗如画的面容下,是微皱的眉头。 她心下一跳,在温厚的指腹触及的刹那,猛然仰了身子,错了过去。 交错间,李衍的拇指不知怎的,触到了她尚且上翘的唇角,柔软细腻的触感,竟让一贯冷静自持的他晃了神。 喻晓夏抬起衣袖,极快地抹了把脸,讪笑道:“让皇上见笑了,卑职立刻告退。” 她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把,皇帝明明不近女色,作为无知的惩罚,她已被狠狠摔过两次。 今日怎么这样大意,皇帝只是心情好,顺便施以援手,她竟感动得哭了,实在太过丢人。 皇帝这下在“投怀送抱”后,又要给她加个‘矫揉造作圣前诱导’的罪行了罢。 她告退完,趁着皇帝还未说些冷眼冷语,便起身离去。 站立的瞬间,膝盖酸软无力,眼前蓦然一黑,她又重重向地面倒去。 眼眸合上时,最后一个画面,满眼都是明黄的衣决。 她倒霉催的,又往皇帝身上倒去了?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终是没逃过此劫,皇帝一言不合,又要摔她了吧…… 原本见喻晓夏得知他已出手相助,便甩手离去时,李衍不悦地敛唇,正要开口。 却见那抹白色的身影骤然倒下,他猝然一惊,急忙越前一步,双臂揽过削瘦的身躯,沉声唤道:“来人,宣御医!” 自奶奶离开人世后,喻晓夏第一次梦见了她。 梦里是奶奶还未生病的情景,奶奶仍旧那样絮叨,在她调试颜料时,对她的画作评头论足,她却不再觉得吵闹。 画面一转,奶奶却为她梳起了发,前世她是一头利落的短发,梦里长发如墨,竟与如今有些相似。 奶奶口中念念有词,梳发的手温柔如昔,她没听清奶奶说些什么,只知道大抵是些吉祥话,而后渐渐陷入了沉睡…… 这是自奶奶走后,她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她醒来后,盯着漆金棱木顶发了好一会呆,餍足地一翻身,满眼的明黄床幔,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不及细思,她已连滚带爬离开了床榻。 听到声响,一直候在殿外的宫女忙进殿请安,“娘娘醒了,司晟这就叫人来给娘娘洗漱——” 娘娘?! 喻晓夏愣立当场,宛如被五雷轰顶。 她昨夜只是为救阿嬷,求于皇帝而已,怎么睡了一觉就变成娘娘了? 莫非她垂涎皇帝已久,借机以此为要挟,便对皇帝以身相许? 那宫女说着便要离去,喻晓夏抱着衾被抖了抖,如梦初醒,“慢着!司……你帮我叫一下杨总管,让他来一趟可以吗?” 有什么事,比女人的脸面还要重要? 宫女虽不解,但御前当差,向来忌讳多嘴,只听差遣便好,于是应了好,却行退出了暖阁。 第035章 喻晓夏在杨总管来前,快速地整理了仪表。 她确认衣着完好,幸而没有做实‘勾引’皇帝的行径,这才稍稍对自己放下了心。 她是怎么就睡到皇帝的龙床上了呢? 绝不会是皇帝允许的,若说是她死皮赖脸地爬上去,倒更令人相信些。 喻晓夏望了望身后床榻,欲哭无泪地往前迈了几步。 再回头时,才发现龙榻上方的匾额,隶书提笔的三个大字——随安阁。 字迹遒劲有力,龙走笔墨,她一个外行,竟看出了书写之人坚毅果敢下,那颗澄澈如水的心。 直到看见落款的‘千水’二字,她噎了一噎,又将适才走眼的赞美之词,收了回去。 墙边有座仙楼,原为供佛处,这里应是皇帝斋戒时的寝宫。 喻晓夏见了越发无语凝噎,这昭示着皇帝对又往他身上扑去的她,别无他法,便只好随意打发她,宿到了这间平日不会涉足的暖阁? 没有将她无情扔出殿,这点来看,皇帝确实有风度,倒是有些符合钟大哥所言,是个谦和豁达的明君。 只是,前些日子仅仅碰了他,便毫不留情摔人,如今这样和蔼,倒教人惶惶不安。 君心不可测呐!指不定有什么后招等着她。 喻晓夏正想转身,却见着榻角有张样子平平的面皮,眼熟得很。 她抚了抚脸颊,脑中嗡地一声响,慌忙走过去,将之覆与面上,使劲摁了摁。 她竟然睡着睡着将面具给摘了! 实在太疏忽,若是在浣衣局大通铺里,指不定又要闹上一出。 昨夜睡得这样安稳,许是托了没带面具的福。 好在没让皇帝见着,不然在皇帝的龙榻上,睡状这样差,又要被训有碍圣瞻了罢! 喻晓夏正拍着两颊,将面皮贴得自然些,便有一人冲进来叫道: “无颜!你怎么在这里?你没事吧?魏阿嬷怎样了?” 厚实的身子扑过来时,喻晓夏本能地想往后退,待闻到来人身上的果香后,又停住了脚步。 喻晓夏正要开口,晴衣一头猛扎向她怀里,却是哭了起来, “呜呜,无颜对不起,我昨夜去请御医的路上,不知怎么迷了路,有位好心公公正要为我引路,我却不知怎的睡了过去,呜呜都是我贪睡……呜呜你等久了吧……呜呜阿嬷的身体都怪我……” 晴衣这样大的块头,却在她怀里哭得这样柔弱。 喻晓夏虽大感违和,但晴衣的喋喋不休中,她似乎嗅到了丝异样。 直到抬眼,看见站在殿门处的杨总管,后者立刻笑着行了个不该她受的礼,喻晓夏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想法,相当荒唐的想法。 这个想法令她生出一股寒意,她轻轻拍打着在她怀里哭嚎的晴衣,对着杨喜来道: “我要见皇上。” 杨喜来面上现出些难色,似是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她,好半天才道: “喻……喻姑娘,你们不用担心,魏阿嬷已由席御医诊治,往后慢慢调理,按时吃药。你身子还未康复,圣上吩咐下来,说让你在这儿先歇息,待圣上……” “身体?我得什么病了?” 不及杨总管说完,喻晓夏便打断问道。 原本她听见阿嬷性命无虞,心中稍慰,陡然听见自己患病,她又不安了起来。 这个时代医术这样不发达,她害怕染了什么疴疾,小命便要难保。 晴衣听到这儿也不再继续嚎了,不及抹掉满脸的泪水,便拖着嘶哑的嗓子,转头急急道: “无颜她怎么了?” 见两人如此紧张,杨喜来连忙解释道: “喻姑娘且宽心,你只是内力损耗过多,加之心情大起大伏,精神便有些难以为继。昨儿个圣上已传御医为你查看,说休息一晚便能转醒,御医还说你体虚怯寒,让你这几日也好生休养。” 说完,见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杨喜来不由微感好笑。 但突然记起昨夜皇上抱着这位喻姑娘的画面,他心神顿时一凛,忙收了打趣的神色,换上了比往常更为亲和的笑面。 这笑容却令喻晓夏心蓦地一沉,重复道: “带我去见皇上。” 这位常年笑面的御前总管,此时面容却僵了僵。 他念起昨夜皇帝的举止,半响后,对着喻晓夏比手,引她出殿。 忆起昨夜,杨喜来心中着实还有些飘忽。 他与席御医刚从浣衣局出来,便被飞行而来的暗卫,带回了乾吟宫。 杨喜来踏进殿内时,只觉得那气氛太过肃缪,直到看见怀抱女子的皇上时,才感到大事不妙。 而皇上察觉他们进殿,抬眼望过来那眼,更是看得人惊慌万状,他和席御医竟连安都未请,便软了膝盖,直直跪了下去。 还是皇上那句沉声的——还不过来?让席御医捡回了神思,忙上前为皇上怀中女子查看。 杨喜来候在一旁,却兀自惊魂未定。 他最是了解皇上不过,虽皇上这些年越发沉稳,有时深沉得让他也无法窥知一二。 纵然皇上表现如常,连声音都控制得十分冷静,但适才皇上眼里流露出的担忧,他看得分明。 皇上何时这样沉不住气,紧张过一位女子? 便是四年前,逐月公主高热不退,危及性命,太后急得险些一并晕厥。 皇上也只皱了皱眉,陪着太后守了一夜,第二日便继续处理朝政。 其时政局根盘交错,朝堂波涛涌动,多方势力角逐。 甚而有人散发流言,令人错觉皇权岌岌可危,整个皇城上方都布了层阴霾。 皇上却未受到后宫丝毫影响,在这不明朗的局势里,不疾不徐,不见焦灼,沉着冷静地步步谋划。 宫廷内,起先还人心惶惶,直至太后随皇上而振作,病卧锦榻的公主见好。 各宫回首,才恍觉,坐镇前朝的皇帝,翻手云覆手雨间,已不只是一位少年皇帝那样简单。 他宛如九天神邸,震慑天下;又如十里佛像,俯瞰众生。即便不言不语,高坐在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便能令人心神撼动,彻底安神静心。 数月后,大将军党与首辅党两败俱伤。 大将军一党惜败,名存实亡,首辅党虽险胜,但元气大伤,隐现衰退之势,只宁王为首的皇权党,安然无恙。 经此一役,皇权党青云直上,大权在握。 朝廷内外,再无人敢小觊,这个平日里一派泰然自若,甚而与权臣闲适谈笑,却不动声色扭转乾坤的少年皇帝。 直至出了奉天门,杨总管打量着身旁人,微感心神不宁。 他本不该带她过来,可见他为难,喻姑娘却愈发执拗。 他隐约觉得她应是对他有些误会,或者说,是对皇上有误会。 经过昨夜,喻晓夏的地位在他眼里,俨然非同一般。 思忖一番,他只得携她去见皇上。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喻晓夏目不斜视,面容平静,只紧握晴衣的手,用力得近乎发白。 饶是晴衣身板厚实,也被捏有些不大舒适,便问道:“无颜,我们去见皇上,是去谢恩吗?” 喻晓夏默了默,方回,“不是,等会你不用说话。” 晴衣不明所以,正待细问,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那时正转过廊腰,望仙门内,万顷广场上,站着数百名王公大臣。 千阶丹墀而上,坐落着一巨型天坛圆丘,云雾缭绕,似毗邻天际。 祭台之上,男人着明黄色缎绣金龙朝袍,长身鹤立,闲适的一转身,微不可见点了点头。 此次司仪是个新手,这样大的场面还未震撼完,哪里顾得上,皇帝那近乎未动作的应首。 直到被监礼官踩了一脚,才忙“通”唱礼,抑扬顿挫的唱声,合着锣鸣击鼓,奏出铿锵君临曲。 唱功是司仪太监的看家本领,适才的嗓音中气十足,语调大气壮阔,绵长的余音虽仅自己可听,但到底将他的功底发挥了出来。 今日的地祭算是有了个好开端,这位新司仪相当满意。 他擦了擦额头薄汗,暗自笑了笑,谁知他还未喘上一气,心又猛然提了起来。 原是场中生了事端。 丹墀两旁的王公大臣,宁王站在左侧首位,无人敢置喙,杜尚书紧随宁王,也无人异议。 可是堂堂首辅,竟只排在了右侧次位。 右侧首位,端立的青色冕服男子,却是今科状元郎韩明轩。 按制来讲,朝堂大礼的排位,都是有讲究的,便是出巡视察,也得按官阶排列。 哪怕祭地不比寻常,拔擢状元郎,光亮今届考生门面,福耀心诚致地神,前朝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排在纪首辅前面,对于这位金科状元,皇帝委实太过抬举。 两相对比,昔年权倾朝野的纪首辅,则是昔非今比。 有老臣此时才隐约感知,式微式微,胡不归。这天下,终归属于年轻人。 倒是前些日子,纪首辅与这位韩状元,走得颇近,许多官员已将韩状元,自动归为首辅党羽。 如今再一看,这次祭祀排位的确诡异。 场内大臣愈发摸不着头绪,不知他们年纪轻轻城府却极深的皇帝,又是作何打算。 众人想归想,却是都心照不宣,避而不提。 只有位官员,蠢而无畏的表示,韩状元站错了位,与渐低的锣鼓,十分不和谐。 锣鼓唱罢,广阔的祭场,霎时万籁无声。 新司仪环顾方圆百里,心都要提到嗓子眼,这可是他自未央宫调离后,当的第一份大型差使,若出了差池,那可是他皇职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大败笔啊! 司仪太监心里急得直想哭,不由朝皇帝瞥去。 却见皇帝立在天幕彼端,听得台下那名官员的话后,面上非但没有一丝恼怒,反而哂笑道: “韩卿,你出列。” 第036章 新科状元应着诺,恭恭敬敬出了列。 群臣们看着右侧首位空地,不由望向次位不动如山的纪首辅,均奇怪他怎不补上去。 只杜尚书心里门清,他与纪延德你来我往二十载,最是知晓这老狐狸的秉性! 前些日子,纪延德与这位新科状元因了什么事反目,只怕皇上也晓得,于是将韩状元排在他前头,铩了他的老面。 这老头最是在乎脸面,今日折了颜,怎会乖乖上前补位了事? 定是在等皇上亲自开口请他。 毕竟彭侍郎冒险谏言,若不是他暗示,也必有其纵容之。 不片刻,皇上便真开口让纪首辅上前。 纪延德做了个揖,才迈动步子。 见到纪延德端着一把老骨头,若无其事争排位的样子,杜尚书都替他燥得慌。 纪延德心中自有盘算,被那杜尚书压一头尚且不行,何况那个小畜生。 衰败始于气弱,如此盛典,若真被小皇帝打压成功,往后朝廷内外,可要真没他容身之地了! 杜尚书等韩明轩自觉站于纪延德身后,却听得皇帝命韩状元上祭祀台。 地祭为彰显皇室心诚,会有位玉洁松贞的皇嗣亲自主事,因当今圣上无子无嗣,往年都是明德惟馨的宁王代劳。 今日看来,皇上是要韩明轩主事灌祭礼,让这位沅茝沣兰的金科状元,代天下考生,祭献苍生之赤忱。 到底是老臣,他立刻明白过来皇上的意图,原来皇上今日这样和煦,是做此打算。 杜尚书心念电转,见到纪延德那张虚伪的面终于绷不住了,不由轻轻哼笑。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淑妃来,心中叹着气,感同身受中一片胆寒。 反将一军的把戏,皇上如今可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皇上竟弃皇家人,启用文曲新星韩明轩求庇荫,以示君臣一体之赤诚。 满场王公大臣都很讶异,这位金科状元,前途可谓朗朗。 韩明轩朝四面诸臣拱了拱手,至左侧首位时微顿,得到宁王轻笑回应,方拾阶而上。 “皇上,臣……” 却是礼部侍郎彭大人,见到纪首辅脸色不虞,又要开口谏言。 李衍俯视着广场上,这位脑袋大得与身子极度不协调的官员,有那么一幕场景冒了出来。 他心中冷笑着,眼中布了层晦暗,与方才顺着这位彭侍郎,令韩明轩出列的轻描淡写,全然不同。 李衍牵了牵唇,打断道:“韩状元代表今届考生灌祭,彭侍郎可是要代群臣燔祭?这份心意十分好,朕允了。” 就凭他一个礼部侍郎,如何能代表群臣? 彭侍郎张着嘴,朝纪首辅投去求救的目光。 纪延德面色深沉别过脸,再不看他一眼。 皇上站在高耸的祭台上等着,韩状元也已上到百阶,等候他一起。 彭侍郎便硬着头皮,迈上了丹墀。 然而韩状元还未等到他,彭侍郎的膝骨,便被一股劲风从身后袭击。 彭侍郎正迈上一阶,立时面朝上,从百阶丹墀上狠狠摔了下去。 “啊——” 凄惨叫声响起,群臣俱惊。 皇帝朝祭祀台下探了探身,关怀道:“彭卿?可安好?” “臣……无无恙……谢皇上……关心……” 彭侍郎摔在地上动弹不得,呲牙咧嘴回应道。 李衍嘴角带着无情的笑意,“朕还等着彭卿,来与韩卿一起祭祀呢,这可如何是好。彭卿可还能动?” “臣……勉强能动。”彭侍郎压抑着痛,作势招了招手,又怕皇帝想不开,真让他拖着伤上祭台,又续道:“只是……走动不得。” 李衍似颇为惋惜,“噫,如此啊,那只有请彭卿先回府诊治了,还不来人?” 几名侍卫出现,将满脸苦色的彭侍郎抬离。 宁王侧身让着,瞥见纪延德望着彭侍郎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心下不禁为皇兄比了个大拇指。 李衍眸光阴霾褪去,抬手示意祭祀继续,打眼望去,脚下的广袤祭场,犹如南皖万里江山,尽在掌中。 就在这江山里,十里宫廊处,那抹身影直直撞入眼中,他微阖眼仔细看去。 新司仪被皇帝浩瀚的气势震住,他形容不出,只想这大概就是俗人们说言的,君临天下吧! 脚上传来熟悉的痛楚,新司仪呲啦一下,忙唱通礼。 韩明轩奉上灌鬯酒,李衍回身接过,圭璋为柄的勺,蕴出他玉般莹润的手。 李衍抬手,将其浇灌于主祭祀地中,郁香草调和的鬯酒,顷刻散出浓郁香气,似通达黄泉。 与此同时,燔祭开始,烟气升腾,直达高空。 场中百名群臣,高呼恩泽千载,顶礼膜拜。 李衍放下灌鬯酒,韩明轩对他作揖后,开始着手血祭。 李衍旁观了会,心中的牵思一点点扩大。 片刻后,在韩明轩肩上拍了两下,示意接下来的次序交予他,便阔步下了祭台。 韩明轩的肩膀在皇帝触及时,无可避免抖了抖,回首时,皇帝拾阶而下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了丹墀那端。 皇上竟然丢下他,让他自个应付? 灌鬯酒时,他就是个帮拿勺的;血祭礼,原来才是他的重头戏。 这项差事哪里有宁王说的那样好! 韩明轩生无可恋回头,望着还冒热气的禽血,心里发怵,嘴里发苦。 他,他其实很怕血。 那夜中毒醒来,得知自己失血过多,足有一盆时,他便又立时晕了过去…… 因离了很远的距离,喻晓夏到时,恰好遇见彭侍郎为排位发声。 她先前心血气涌,根本无暇顾及这样找皇帝,妥不妥当。 只想着即便他在批奏折,也要问个清楚,却着实没有想到,今天竟是祭地神的日子。 昨夜她睡的那间暖阁,乃皇帝斋戒时的寝宫,皇帝极有可能也是宿在那儿。 若是这样…… 喻晓夏心中一阵恍惚,闪过许多念头,却都抓不住头绪。 侍卫抬着哀嚎的人经过,对这位面容扭曲的大头官员,她没有细看,只觉胆寒。 这位官员摔下时,她并未见到有人出手,却看见皇帝的手微动,那是差遣暗卫的手势。 震耳发聩的呼声起,喻晓夏望过去,便见那抹明黄的身影,自天光云端,一步步,拾阶而下,步入两旁跪首百名官员的直道。 然而吸引她的,却是自状元郎手中倾倒的血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令她感到神秘而恐惧。 注入地端时,她脑中一阵强烈波荡,周遭似被血引打开了通往酆都的灵道。 她心神俱震,想抓住身边人,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 她感觉自己身子时重时轻,时而有触地的重感,时而又是飘空的轻晃。 她惊骇又恐慌,感到自己额上冷汗涔涔,双手却不听使唤。 五月的日光里,她生出痛苦的呐喊,却无人听见。 无边地狱在召唤她,铺天盖地的黑暗要将她吞噬…… 忽然,天地间走来一人,所有的阴骘诡雾纷纷退散,天光乍现。 有手掌覆上她的额头,温度恰好。 眼前人影幢幢,喻晓夏晃了晃头,顿感七窍俱通,三魂五魄都归了位。 皇帝的声音带着寒意,“她身子还未好,带她过来做什么。” 杨喜来忙躬身回道:“回圣上,是喻姑娘有事,要急着见您……” 李衍无意识回了声噢,听到她急着见他,不由升腾出一丝愉悦。只是望见她惨白的脸色,蹙了蹙眉,又将手掌翻来覆去探视。 喻晓夏的眉眼隐在他的手掌下,她忽略额上带着男人温度的触碰,轻声道: “昨夜可是你一手安排?” 李衍的手顿在她额上,俯首望着她,微微怔住,良久才道:“不是,我哪里操控得了你那位阿嬷。” 他只是顺势而为,若说操控,只有皇帝不愿的,哪有为之不了的? 这话有丝怪异,李衍眼神倒真染了异色。 若是日后,她知晓引发昨夜的人真正是谁,会作何反应? 喻晓夏的心忽而又跳了起来,却还是继续问道:“宣徽院的御医,也不是你调走的?” “不是。” 她睡一觉,便能发现端倪,比他想象中要聪明许多,李衍扬了扬眉,接着道: “是杨总管,不过我大不清楚,他如何将那些人引走的。” 喻晓夏听见这话后,似乎在他的手掌中轻轻颤栗了下。 杨喜来见自家主子轻易将自己推出,面色憋得通红,身子俯得更低了。 “那位要为晴衣引路的太监呢?” 不顾身份地位,这样直来直往的对话,李衍觉得很有意思,很快回道: “我若猜的没错,应是杨总管的义子,是吧?” 是吧? 这问是对着杨喜来发的,杨喜来心里叫苦,却立刻道:“圣上英明。” 果然都是皇帝的指示,就是为了让她求他! 喻晓夏手脚冰凉,猛然将皇帝的手推开,气得浑身发抖, “人命关天,耽搁一刻或许就是天人永隔。昨夜阿嬷病危,你竟无耻谋划这样一出,你大可直接惩罚我,何必如此卑劣,对不相干的人下手?人命在你眼里便这样轻贱么?!” “喻姑娘,你……” 杨喜来被她的出言不逊,吓得大惊失色,正要斥责,却被皇帝制止了。 李衍望着喻晓夏,一言不发。 无耻?卑劣? 他眼神暗了暗,唇抿出凉薄的弧度。 她说对了,旁人的性命哪里轻贱,简直入不得他的眼。但是她情绪如此激动,他知晓如实告之,实乃不明智之举。 他心里想的,却是她。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骂他卑劣无耻呢。 除了第一时间的不悦,他竟意外的平静,甚至觉得很好听。 她说得很对,虽然他一向自诩有风度,但他心中自有沟壑。 权谋里来去的人,哪个的心,是干净坦荡的? 何况他位于权利之巅,卑劣无耻都是轻的,简直不止一提。 他其实有些诧异,他知晓她回过味来或许会生气,却不知道她会这样愤怒。 竟敢胆大妄为到来质问他。 谁给她的勇气? 那个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奉承他的人去哪了? 然而看着义愤填膺,为了在乎的人,不惧皇权的她,似乎有种别样的美丽,很入他的眼。 他忽然生出个幼稚的问题来,若将他与那阿嬷掉个位,她会如此紧张担忧,甚至以命博命么? 不过,她说的惩罚又指什么? 他竟被她弄得有些模糊,他所作所为是为了惩罚她? 手陡然被人捏住,力气大得不像凡人。 喻晓夏回握住晴衣,猛吸了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第037章 望仙门那端,祭祀还在继续,却有不少大臣频频回望。 均奇怪发生什么大事,皇帝竟连祭礼还未完,便听杨总管汇禀了? 喻晓夏的手陡然被人捏住,力气大得不像凡人。 她回握住晴衣,猛吸了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她看到皇帝清冷的眼中闪过笑意,忆起昨夜的卑微恳求、满腔动容,觉得自己确实像个笑话。 愈是动人的长相,愈是有颗冷冽的心,坚硬刺人。 她自嘲笑了笑,何必再问,答案很明显。 一睹人墙,骤然横在她与皇帝之间。 望着晴衣抖抖索索,却执拗将她护在身后的举动,喻晓夏心底涌出一股暖流。 她瞬间清醒了些,这里是皇宫,对面的人是皇帝,这个天下的主宰。 适才的血祭,许是摄动了她的心神,不止感到灵魂出窍,还有浑身戾气疯长。 周遭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有股难以言喻的忌惮生出。 喻晓夏一把将晴衣拉开,没拉动,她索性贴着晴衣站在前面。 因此,便与皇帝离得十分近。 她身形本就盈弱,此时站在高大的晴衣身前,更显娇小。望着她们零距离的身影,李衍眼神霎时沉了沉。 晴衣愈加瑟瑟发抖地握紧了喻晓夏的手。 喻晓夏忽略心神衰息的痛楚,收了急眼的神色,视线定在皇帝石青缎龙纹披领上,换了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因担忧阿嬷,卑职脑子还未清醒,一时失态,卑职会去擅型司领罚,先行告退。” 躬礼、认罪、领罚、离开,她做得行云流水。 那一口一个“卑职”,却将他推向高山之巅,令他们生出千丈鸿渊来。 李衍喜欢的东西很少,这种感觉,便令他相当不喜。 此时,两列太监抬来无法度量的玉帛,向皇帝行礼。 李衍望着那一高一瘦离开的背影,直觉有哪里不对,便随意挥了挥手。 耳边听得有人请他,说是祭祀礼都已行完,只待他主事帛祭,便可圆满完成这场祭地。 是了,祭地神需将祭品埋于地下。 只是主祭之人随意离开,这场祭地还能被称为圆满,这位司仪也着实懂得为这些走过场的礼行,找冠冕堂皇的话头。 李衍颇感好笑,却见这位司仪有些眼熟。 司仪太监十分有眼色,立马称道,自己日前曾在未央宫当差。 话毕,便见这位常年冷然的年轻帝王,不知忆起何事,轻轻笑了。 当今圣上有副人人称道的好相貌,此时这一笑,便如天山雪颠绽出千年冰花。 司仪太监一时看呆了。 李衍瞥见杨喜来候在一旁,顿时面色一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杨喜来还未品出这话里的意思,皇帝又道: “还不跟上?十一若真去擅型司领了罚,朕第一时间将你扔进去。” 杨喜来忙应了诺,转身追了上去。 李衍又扫了扫身旁的人,司仪太监浑身一激灵,连忙脚不沾地指挥着,挖坑瘗埋去了。 李衍漫步踏上丹墀,满心阑珊,太监们在后头,分拣出流光辉煌的玉制礼器、皮帛和圭璧币帛。 司仪唱道:“行——帛——祭——” 一路疾行,至太液池缓了步伐。 阳城依山傍水,驻足湖边,可眺望远山云雾,整个仟宫宛如被群山环绕。 喻晓夏抒出胸口浊气,灵台终于一片清明,问道:“刚才那个地方有点诡异,你感觉到了吗?” 身旁的人没有回音。 喻晓夏侧首,便见晴衣愣着神,仍在抖抖索索。 喻晓夏抚上晴衣的肩头,“你是不是也有灵魂出……心神不宁的感觉?” 晴衣却忽然哇地一声,抱住了她,粗噶的嗓音哭道:“皇……皇上,好,好……我好怕。” “皇上好什么?” 喻晓夏很奇怪,虽然她也有些怕皇帝,但他又不是阎摩罗王,怎会令晴衣见一面就吓哭了? “好看。”晴衣在喻晓夏怀里蹭了蹭,记起皇帝阴骘的那眼,抽抽嗒嗒续道:“眼睛,怵人。” 喻晓夏又听到了“眼睛”这个词,看来晴衣一贯是以眼辩人。 但晴衣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喻晓夏实在感知不到她的恐惧,只好轻轻拍她的背部,以示安慰。 晴衣哭得整个人都在打颤,可见害怕到了什么程度。 可刚才,晴衣却毫不迟疑挡在她与皇帝身前。 喻晓夏的心如被泉水熨淌,软着声调道:“我们去看阿嬷?” 浣衣局一派繁忙景象,宫女们有条不紊处置着衣物,一如既往。 喻晓夏不知怎的,生出些陌生来,分明只离开一夜而已。 “杨大总管,今日风吹得正好,您老可是有什么吩咐,差人过来招呼一声就好嘞——” 以往只躲在监事房内吃茶的太监,忽然捏着尖嗓靠了过来,笑得豁出一口黄牙。 杨喜来不知打哪冒出,眯着眼道:“管事嬷嬷可在?” 喻晓夏握紧晴衣的袖口,蹙了蹙眉,他是何时跟过来的? 管事嬷嬷很快出现,谄笑着问候一声,便为杨总管引路。 杨喜来却没动,而是朝喻晓夏比手,让她先行。 管事嬷嬷、监事太监、院内众位宫女俱大吃一惊,望向那位熟悉的面孔。 无颜她什么来路,竟然能令御前总管为她让路? 昨夜的事,也有杨喜来一份。 喻晓夏对他自是没有好脸色,懒得周旋,倒真越前一步,随管事嬷嬷去了。 杨总管却并不恼,眯眼笑着继续跟了上去。 监事太监吓得溜回房,喝了两壶茶压惊。 看见阿嬷的第一眼,喻晓夏鼻子发酸,眼泪便流了下来。 阿嬷脸色灰败地躺在床榻,有位眼熟的宫女正喂着药。 阿嬷似有感应般望向门边,略惊喜道:“无颜,你回来了?” 喻晓夏忙抹了眼泪,踱步到榻边,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先将那宫女打发出去,边喂阿嬷喝药,边询问道: “嗯,阿嬷你感觉怎样,可有哪儿还不舒适?” 魏阿嬷咽了口汤药,摇头表示很好。 喻晓夏没有再说话,喂阿嬷喝完药后,她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很满意阿嬷养病的环境。 这儿是管事嬷嬷的寝房,据说管事在广储司那间寝房更大更宽敞,这间便一直空置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喻晓夏将窗棂略微阖上些,回首时,漫目的光束打在她身上。 望着异常安静的她,阿嬷和晴衣一时忘了出声。 喻晓夏笑了笑,将果盘递与晴衣,阿嬷忽然道:“无颜,你可是要走了。” 晴衣抱着果盘整个人都僵住了,“去哪?” 喻晓夏摸了摸晴衣的头,走向床榻,朝阿嬷道:“对不起,阿嬷。” “你这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你有你的去处,阿嬷早就说过。” 魏阿嬷轻拍她的手,表示理解。 魏阿嬷面颊深陷,身体还十分虚弱,话一说多,便显得气力不足。 喻晓夏望着阿嬷和蔼的神情,自觉已控制如常的情绪,瞬间崩溃,哭道: “都是我不好,让阿嬷遭此大罪,阿嬷对不起,我宁愿他惩罚的是我……” 她终是将事情,理了个清楚。 是她不自量力,身为皇帝的暗卫,却听从太后的懿旨,擅自插手皇帝私事。 是她愚不可及,皇帝不止警告过一次,她却不当回事,朝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下了药酒。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那件佩帷吧。 皇帝不慎将佩帷落在她那儿,她身为皇帝的属下,理当为皇帝藏好,再找时机交与他。 可她不仅没有保护好皇帝与夏妃的定情物,反倒令如烟拿住呈于太后,生出了长春宫那场闹剧,还险些令夏妃误会皇帝。 这样的疏忽,单单罚到浣衣局怎够? 若是夏妃要她喻晓夏的命,皇帝博美人一笑,亲手杀了自己的暗卫,也不是没可能。 皇帝与夏妃解释,哄美人开心,定费了颇多功夫吧。 恼怒下,都不愿多费心思布局,愚蠢的她便真入了套。 “什么惩罚?”魏阿嬷似被她吓着了。 喻晓夏哭得不可遏止,许多话都哽在喉咙,委屈、自责、恼怒、后怕都不能倾吐。 皇帝委实不动声色,心底的账算得门清,积攒到一定时候,下手便毫不手软。 当真是冷情冷心,她宁愿皇帝直接责罚她,也不愿累及阿嬷! 晴衣嚼着葡萄,眼眶也湿了, “无颜为了阿嬷你,今日可是当面骂了皇上,可勇敢可感动我了……” 喻晓夏忙对着晴衣摇头,望了望门外。 晴衣瞥见杨总管站在院中,立马瘪嘴嘟囔了一声。 “无颜,你是否误会了什么?”魏阿嬷却微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说的那个人……” 喻晓夏抹着泪,断然否决道:“不会。” 误会? 呵,赐颗枣麻痹你,再扼住你喉咙,欣赏你卑微求生、痛苦挣扎的神情。 让你低到尘埃,随他肆意践踏。 这不是皇帝素来的作风么。 七当时劝诫她时,她竟不以为意。 此时才知晓,他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只是清俊无为的外表,多多少少迷惑了世人吧。 她那时也只以为,他顶多冷漠无情了些,并不如何险恶。 这次栽了跟头,险些付出阿嬷性命,她才明白,明枪暗箭都不可怕,兵不刃血、杀人无形才最是可怖。 喻晓夏闭眼做了决定,站起身走到门边,轻声道: “我要调往别处了,往后可能不大方便过来,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尤其是阿嬷,仔细身体,按时吃药……” 魏阿嬷点了点头,担忧地望着她,面色犹豫不定。 晴衣脑子一团浆糊,惊愕地站起身跟了两步,眼里包着泪,委屈地张着嘴,犹如被抛弃的狗儿。 喻晓夏心中委实难过,这次皇帝念及她天影的身份,只是出手教训,没有真正不救阿嬷。 虽然钟大哥说天影难得,但少一个天影,对皇帝应也算不得什么。 若还有下次,皇帝没了耐心,会将她果决处死吧,说不定还会连累阿嬷与晴衣。 是时候了,她得去复职了,回到天影的身份。 喻晓夏狠下心,蓦然转身,快步出了浣衣局。 从此仟宫里,再没有一个叫无颜的宫女。 回甘泉所前,她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二话不说,毁断了院中那棵巨大樟树。 杨总管、管事嬷嬷、监事太监、浣衣局众人面面相觑。 她总算对阿嬷往后的日子,稍稍放了点心。 其二,便是飞往宣徽院,甩掉了杨喜来。 她找到席御医,将从皇帝那诓的一百两银子,留下给阿嬷治疗抓药。 这里发现了件令她震惊不已的事情。 阿嬷昨夜竟是中了毒! 席御医说再迟些,毒侵入五脏,他也无力回天。 席御医手中碾磨的珍贵药材,当下便被她掀了个底朝天。 阿嬷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浣衣局从未发生中毒事件,阿嬷只有每日喝的药,是她在宣徽院拿的。 她怒而揪住御医的衣领,欲将他扔出去。 席御医气得吹胡子瞪眼,“雷公藤性寒且烈,一中便可查知,又极度伤身,老夫这里可容不得如此劣药!” 她不禁冷笑,“宫廷药物,可俱经你们宣徽院之手!” “这老夫便不知了。”席御医皱眉思索,“虽然皇上下令不用追究,但老夫以为,雷公藤……” 喻晓夏的手忽然松开,不再理会席御医气恼地训斥,转身离开了宣徽院。 烈日灼烧,她却浑身泛起冰寒。 喻晓夏感到很是疲惫,回甘泉所后,她将面皮摘下,倒头大睡。 这一晚,她睡得极度不安稳。 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这次是陷入泼天业火中,周遭尽是燃着鬼火的眼睛,眼中有眼,千万双将她包围。 她从梦魇中惊醒,沉重着喘着气,室内弥漫的檀香镇神宜人。 她侧了侧身,望进一方浩瀚星幕的眸子里。 第038章 皇帝的神色很平静,以至于她一时竟没能做出反应。 对望半响,她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扇皇帝一耳光。 不是为匪夷所思的共枕,而是为阿嬷。当然,也只能想想而已。 她抿紧唇起身,从床尾绕下榻,面无表情道:“卑职梦游夜行,扰了陛下,这就告退。” 手腕猛然被人箍住,她回头,便见他枕着一只胳膊,闲闲看着她,往常规整的乌发在枕边凌乱,生出陌生的冷艳况味来。 绕是她厌烦与他周旋,心仍无可避免骤跳了一下。 “别来回折腾了,先歇息。”李衍的声音带着未醒的沙哑,眼神却仍如常般清冷。 幽幽夜半,人心理防线最弱,她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他的不动声色八辈子也学不来,终是沉不住气了。 皇帝居然说她闹腾?她闹腾就该第一时间将他踹下去! 是,钟大哥曾说过,作为皇室暗卫,皆要以皇帝为先,哪怕牺牲性命,也需保证皇帝毫发无损。 然而她可从没听过,天影保护皇帝,需得贴身到陪寝的地步。 她倒是记得,古时男人都有通房丫头,帝王龙榻边,自然也是有侍寝的近身宫女的。 她本不欲多做纠缠,管他皇帝生理需求也好,换换口味也罢,毕竟两人到底没有真发生什么。 皇帝的态度却点燃了她心底的引线,她怒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李衍似是被她问住了,片刻后,握着她手腕的手一扬,轻而易举将她拽进怀里,低语道: “甘泉所的床榻太小。” 喻晓夏整个人都僵住了,两人身体贴近得没有一丝缝隙,视觉听觉统统失灵,只剩身下坚实温热的触觉,令她全身发烫,喘不过气来。 渐渐地,压着的那具身体,似也有升温的趋势。 喻晓夏陡然察觉到有丝危险,他只轻轻拥住她,她便立时挣开,退到角落,气冲冲道: “甘泉所床榻小便小,与我在这里有什么关系?何况我睡的好得很!” 皇帝闭着眼,似在平复着什么。 她回想起他适才的话,只觉得他答非所问,敷衍得令她十分恼怒。 趁着皇帝未睁眼,那股威慑气势不那么强,反驳一顿再说。 “我睡得不好。” 李衍仍未睁眼,语调却已是不咸不淡,“在这儿,我倒是习惯了。但自你在我身旁睡了一夜,再就寝时,便觉得那堵墙有些碍眼。” 这话说得,敢情皇帝睡不好,都是她和那堵墙的错? 即便她胆小不敢计较,那堵墙都不会认同好吗。 喻晓夏颇气恼,“你侧着睡不就好了!” “夜间辗转,次日醒来见到,更碍眼。”皇帝的声音轻而浅,似快要睡着。 他的态度现在倒很和煦,她听着他带着困意的声音,心中不知怎的一软,倒没那么气了。 还真帮他想了几个主意,“你让杨喜来给你整个屏风,搁在后头,或者将榻挪一挪,放置到殿中,如此四面皆没有墙啦!”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面上隐隐带了丝兴奋。 皇帝却倏忽睁开了眼,清冷的眸子直视她,她心中猝然发怵,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李衍道:“寅时了,歇息。” 寅时后便是卯时,皇帝卯时起床上朝,满打满算,至多只一个时辰可供他安歇了。 可皇帝歇不歇息,明日有无精力处理国事,关她何事? 喻晓夏拽住手边被角,没理会皇帝。 对峙中,不消片刻,在皇帝的目光中,她终是败下了阵,“你睡,我帮你挡着墙总行了吧!” 说着,她靠着内墙,移到了正中,郑重其事张开了双臂。 雪色单衣委驰倾拖,皓体呈露,青丝泼墨般四散,双眼尤不自知地发着亮。 李衍眼神暗了暗,一伸手,顷刻又将她拉了下来,这次两人却未扑成一团。 喻晓夏立刻面朝里,滚到了床里边,她时刻注意着身后人的动作,感到他拉过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生怕皇帝饥不择食…… 然而担忧着,她又渐渐松了口气。 她怎忘了,皇帝修仙似的,一向不爱做那事,连美貌的夏妃都能冷落,十有八|九真有隐疾…… 许多思绪闪过,殿内的檀香委实宜人,她心头一阵松懈,竟真在皇帝身边睡着了。 再醒来时,皇帝已去上朝了。 她盯着漆金棱木顶,待理清昨夜发生的事后,心头一时涌过无数情绪。 她两世为人,从未想过,竟会和皇帝同床共枕,那个作弄她轻贱阿嬷的冷血男人! 他私自将她掳来,只因自己睡得不大好,她连个表态的机会都没有,这个独断又自私的男人! 最重要的是,她昨夜脑子不清白,还和他说那样多的话。 这种无情之人,你讲再多也是白搭! 喻晓夏几欲吐血,恼皇帝又气自己。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她狠狠吐出一口恶气,运着轻功消失在了寝殿。 让人看见她在皇帝龙榻上,谁管她是否只是个道具,是黑是白,最后都要被染红。 金屋藏娇、狐媚惑主的名头,她可无福消廋。 喻晓夏回甘泉所后,却被逐月公主堵了个正着。 望着公主笑嘻嘻的面孔,喻晓夏直觉她不安好意,脑仁疼得厉害。 她向公主请了安,便准备再去补眠。昨夜实在受了惊吓,她需得好好缓缓。 哪晓得斜里刺来一剑,她顺势倾身避过,又来一剑,堪堪越过她的面颊。 喻晓夏惊悚着瞌睡醒了大半,疾退两步,相当不悦,“公主这是何意?” 逐月提着把剑过来,绕着她转了两圈,嘻嘻笑道:“半年不见,没想到夏姐姐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臭啊。” 喻晓夏暗道不妙,极力控制着不露出惊诧,继续摆着臭脸道:“我今日身体欠奉,日后再与公主叙旧,先行告退。” “别呀,我好不容易逮着你,咦夏姐姐你额上怎画了如此丑陋的东西……” 逐月说着,抬起手便靠了过来,咫尺时,手腕陡然翻转,掠出极好看的分影,却是直取喻晓夏的面门。 喻晓夏原本被她的话所吸引,没料到年纪轻轻的逐月,却玩得一手声东击西的好把戏。 她错身闪躲不及,便被公主一掌袭上肩部,整个人立时摔倒在地。 喻晓夏着实没有想到,看着天真可人的小公主,力道这样大,下手又快又狠,颇有她皇兄的风范。 “夏姐姐,你身体当真不好?身手怎退步得这样厉害,竟连我的一掌都接不住。” 逐月皱着眉,百思不解,而后摇了摇头娇笑道:“不管了,你输了。老规矩,你得帮我办件事,嘻嘻,以往都是你赢,这次可算轮到我了!” 喻晓夏抚着肩膀,咳嗽着按捺不住,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呸,皇家儿女没一个好东西,动辄使唤人不说,如今还光明正大搞偷袭。 记起皇帝的无耻行径来,她隐隐又冒出火气。 喻晓夏抬起袖口,擦了擦嘴角,方道:“适才我并未出手,不作数,要比试,便真刀真枪来一场,胜之不武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公主以为呢?” 皇帝打不得,皇帝的妹妹,还是可以揍上一顿的。 逐月倒未计较她话里的讽刺,甚干脆地扔了剑,“说得好,开始吧。” 话音未落,已是赤手空拳袭来。 公主乖张的行事风格,令喻晓夏颇为无语,她忍住身体痛楚,正欲提气攻防。 蓦然,一道黑影挡在了她身前。 公主许是避之不及,与黑影就地交起手来,可公主的一招一式,黑影似有先见,总能化解掣肘。 两人你来我往数招,公主不仅半分便宜没讨着,倒累得气喘吁吁。 逐月不依了,却颇为大度道:“差不多得了,要比试的话,待你伤好,本殿再与你赐教,免得教人说胜之不武。” “你认为你今天能赢我?”黑衣人收手,语气很是倨傲。 逐月被激得面色一红,“齐逸你混蛋!我与我夏姐姐比试,你插什么手?” 齐逸不做答,反而转身将喻晓夏扶起,询问伤势。 喻晓夏已许久未见七了,激动地一把将他抱住,“七,我好想你啊。” 本是寒暄之言,说完后,她望着熟悉的院落,鼻子一酸,有些想哭了。 齐逸的身子微微颤了下,背部伤口被十一紧紧箍着,他暗自吸了口气,双手犹豫着,似是不敢回抱。 旁观的逐月,却看得一清二楚,她恍然大悟道: “哦——齐逸,你竟然打我夏姐姐的主意,连伤都顾不上,还以下犯上,对本殿出手。你是不是忘了,你是皇兄指给本殿的暗卫,保护我,是你的职责?” “殿下若没有吩咐,属下便带十一去疗伤了。” 齐逸回公主,口气依旧冷傲,并未将公主的话放在心上。 公主气嘟嘟哼了声,似乎十分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喻晓夏只觉得似曾相识,她记起以前与七相处时,两人也是这样整日斗嘴吵闹。 她面上不禁带了笑,突然回过味来,将七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你受伤了?” 齐逸被她盯得有丝不自在,稍稍别过脸,“没事。” 逐月捡起地上的剑,鼓起小脸道:“夏姐姐,你们待会再亲热啊,先与我比试完。” “公主自重,十一已经受伤了。”齐逸冷冷看了公主一眼。 喻晓夏拍了拍齐逸的肩,对公主道:“你等会,我去拿个剑。” 待喻晓夏将剑取出,公主却螓首一仰,自行出了甘泉所,称在宫后苑等她。 喻晓夏只好将剑放回剑鞘,正欲跟过去,七却对着她欲言又止。 七竟然对她面露担忧,这可真是稀罕事儿。 喻晓夏便打趣道:“一起?说不定还可以替我收尸呢。” 对她的口无遮拦,齐逸当下皱了眉,跟上后却轻声问道:“公主说的话——你——” 素来单刀直入的七却突然支支吾吾,喻晓夏颇感好笑,对着七的背,就是一掌,“你和公主真是对小冤家,没事,你们童言无忌嘛,夏姐姐我自是不放在心上的。” 七的身体被她一掌拍到,瞬间僵直。 瞧着七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喻晓夏愣了愣,许是自己说得太直接,伤了七高傲的自尊? “小公主该等急了,夏姐姐我先去了,你就在后头慢慢跟上,别逃跑啊,到时没人给我收尸,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喻晓夏一本正经地嘱托完,觉得夏姐姐这个称呼当真不错,甚和蔼地拍了拍七的肩膀,便运着轻功,疾驰而去。 皇家的人,大概都很讲究排场。 喻晓夏原以为和公主比试,就是场单挑而已,却没想到让公主生生摆出了群架的派头。 宫后苑的一方空地上,成排站着十几名侍卫,每人手中各执一把弓|弩,每根弦上各置三根弓箭,箭在弦上,只待公主一声令下。 喻晓夏膝盖一软,险些直直坠入这方气势汹汹的弓|弩阵中,她勉强稳住心神,再落下时,便到了百尺外。 逐月站在原地对她招手,“夏姐姐,这儿,在这儿呢——” 身旁有株悬铃木,喻晓夏堪堪扶住,遥遥应道:“今日天气甚好,很适合爬山抓蝶呢,公主你看如……” 她话还未说完,逐月已是等不及,直掠而来,将她往场地中央牵去。 逐月牵着她道:“夏姐姐,他们手中的弩可有名堂了,你可知道它们叫什么?” 夺命连环无敌天下第一箭,喻晓夏默道。 料到她不懂,逐月便介绍道:“他们手中握的,乃是当世第一神弩——神臂弩!唉唉唉,本殿在这儿,你们倒是转过来啊,让我夏姐姐仔细瞧瞧,都朝着湖面做甚,对水思佳人啊?” “诺——!!” 响彻云霄的应声起,十几名侍卫整齐划一转过身,连带着那几十根弓箭,威风凛凛直对而来。 公主兴致勃勃的目光让人胆寒, “看到没,它们的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远达二百五十多步呢!人被当胸穿过,必死无疑,若再改良精致些,从这儿射到你们甘泉所,也是不在话下。” 喻晓夏吓得脸都白了,公主未免玩得太大…… 去它的真刀真枪,大侠不吃眼前箭,还是赶紧逃吧,她果真和他们李家人八字不合! 第039章 公主相当机灵,察觉她生了退意,笑得一派天真烂漫, “神臂弩乃皇兄亲手设制,除边远军弩手拥此制式兵器,便只有神弩卫配备。虽然此卫无昭不可擅动,难得与夏姐姐再次较量,本殿还是想给你个惊喜。” 话里话外,已是将私自差遣神弩卫的责任,扔了半给她。 委实太过惊喜了,然而两人的身份,对此后果的承担,哪能相提并论。 她离不离开,都在公主这条贼船上,喻晓夏额头隐隐跳动。 逐月见她脸色难看,遂轻摇她胳膊道: “我命人在摘星阁檐下,放置了两颗明月珠,先取回者为胜。夏姐姐你轻功一流,单如此便太过简单,所以我们行动时,神弩卫会离百米远,紧随而后,放射箭矢,也算助个兴吧。” 助兴、助兴…… 公主的命这样值钱,都不当回事,她是否也要豁出去? 逐月一袭红衣似火,兴致盎然望着她,宛如不懂世事的小女孩。 喻晓夏觉着还是有必要拉她一把,也不负那一声夏姐姐,便道: “女孩子家家的,整日舞刀弄枪多不好,不若去寻你皇兄的爱妃,让她陪你插个花放个纸鸢?” “夏嫂嫂么?母后说她是父皇师妹的女儿,算是我师姐,如今又是我皇嫂,让我与她多亲近,可我亲近了几次,还是觉得有些亲近不起来。” 逐月皱眉沉思,而后盯着喻晓夏,疑惑道:“夏姐姐,你今日怎如此婆婆妈妈……” “江湖中人,该当直接点,来回取明月珠做甚,我们先比试一场如何?” 喻晓夏心头一跳,忙提议道。 “好——” 逐月应着,已是携剑而来。 喻晓夏提剑应对,甫一交手,她便能感知公主功底。 公主并不是常年累月习武的门派弟子,基底甚浅,平时亮亮招式,看着还算凌厉,真正遇上武林高手,只怕便立时没命了。 却不知公主哪来的底气,非要与她较个输赢。 看在皇帝给她下套的份上,她便结结实实打上公主一顿,让她体会体会——江湖险恶。 喻晓夏假退两步,待公主逼近时,她手腕一转,挽出一片剑影。 “叱喇——” 云锦撕裂的声音,公主的广袖被划出一个长口。 “你——”逐月愣了愣,却并未停下,攻击的速度,反而变得快了许多。 喻晓夏意外地挑了挑眉,她以为公主会立时罢手,回宫去换衣裳呢。 看来她下手,还是轻了些。 为了消磨公主的意志,喻晓夏出手倒慢了几分,有几剑直刺过来,她便只将将错过,几次下来,头发便被打散了。 眼见着局势有转机,逐月喜出望外,倾尽所学招式。 一时间,一白一红的身影,打斗得难分难解。 约一炷香后,逐月旋身挑剑,就是一招‘挑灯看剑’。 喻晓夏却掠过湖面,凌空踏上廊桥。 逐月一招落空,气恼地跺脚追上。 喻晓夏望着披头散发、红衣褛衫的公主,抑住笑意,正待一招将公主的剑挑下,结束这场滑稽的比试,眼风却扫到了一位紫杉女子。 喻晓夏越过急行而来的公主,携裹着剑气俯冲而去。 那紫杉女子本欲上桥,此时闪躲不及,身子一歪,便要倒在地上。 喻晓夏轻扬唇角,手中的剑骤然钉在地上,发出铮地一声脆响,剑身带着锋芒。 紫杉女子大叫着,立时朝身后翻滚,一瞬,便落进了湖里。 逐月此时才追过来,“怎么回事?” 喻晓夏正要开口,便听得有位娇柔的嗓尖声道:“如烟——如烟!来人——快来人!” “夏嫂嫂?”逐月相当讶异,“水里那位如烟,怎么听着很耳熟?” 喻晓夏望着廊桥道:“应当是夏妃娘娘宫中女官。” 逐月喔了声,忽然转过身,看到喻晓夏乱糟糟的长发,噗呲一声,笑得乐不可支。 公主被划破的对襟曲裾,越罗红条随风飘动,简直毫无形象可言,喻晓夏不由也笑开了。 如烟还在水里扑腾着,夏妃不敢走开,只能边唤人,边试图将如烟拉起。 因要比武,公主选的这个地,除了空旷,还颇为僻静,侍卫巡宫到此,间隔少说也得要一刻钟。 夏妃嚷了半响,也未有侍卫出现,视线调转,便望见了整整齐齐的神弩卫。 夏妃召唤他们,神弩卫仿佛未听见般,端着弓|弩立在湖边,不动如山。 竟然不听她的使唤,夏妃气得发抖,却猛然听见一阵笑声。 当中一人很眼熟,但夏妃确认并未见过,呵斥道: “本宫问你,你是何人?为何要将如烟推进湖中?” 喻晓夏本便只为出气,让如烟吃吃苦头,并未真正要如烟的性命,水中扑腾的水花渐小,她心中算了算时辰,没有回答夏妃,对逐月道: “公主,侍卫们一时赶不及,不若先命神弩卫将夏妃的宫女救起?” 逐月听后,立时惊醒,对着夏妃不好意思笑了笑,命神弩卫救人。 神弩卫只听命于公主,她这位皇帝的妃子,却全然不放在眼里。 夏妃愈加拊膺切齿,只觉得这宫里的一切,都在与她做对。 如烟被救起后,神识本还清醒,喻晓夏便对她露了个友好的笑容,如烟怒火攻心,登时便晕了过去。 夏妃抱着如烟,迭声叫了几声,如烟毫无反应。 不知想到了什么,夏妃身子微微颤抖,闭眼的表情,很有几分悲凉。 逐月遣人去请御医,望着湿漉漉的两人,一时无言。 这一隅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巡查的侍卫,一列侍卫浩浩而来,前头拥着两人,是宁王和七。 宁王见到眼前的情景,抵着纸扇好一阵惊讶。 先不说公主与十一两人,皆是衣衫不整、发型凌乱,只夏妃与那宫女抱在地上,也是说不出的狼狈。 逐月简单讲了个大概,宁王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细细安抚了夏妃一番。 夏妃对着宁王倒没有摆脸色,甚是哀痛道: “如烟与本宫自小一起长大,虽然她性子大意了些,但终究是陪伴着本宫,一路从北苑千里迢迢来到南皖,对本宫也很衷心,若真是……” 夏妃隐隐有抽泣之声,竟是说不下去了。 美人悲戚最是动人,喻晓夏旁观着,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便好心建议道: “溺水之人,忌讳堵闷,夏妃你将她身子放平,对着胸部按压,待她吐出水就好了。” 夏妃身子突然绷直了,显然有听见她的提议。 喻晓夏想到夏妃身子柔弱,力道也会很小,只怕她最大的力,如烟应也能受得住,又嘱咐道: “按压时,力气用大些,越用力越好。” 夏妃猛然看过来,小脸瞬间冷了下来,还冷得颇有味道。 喻晓夏脑子一懵,生了股英雄救美的豪气,“不若我来吧。” “你将如烟推进湖还不够,竟还想亲自下毒手,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夏妃怒目切齿,显然气得不轻,连为妃的礼仪也顾不上了。 逐月讶道:“夏嫂嫂,你误会了,夏姐姐所说的方法,确实可救溺水之人,我也曾有耳闻。” 平时听公主称自己夏嫂嫂,夏妃还觉得有些亲切。 此时自己与那位衣发不整的女子,平坐平起般自公主口中而出,便觉得相当刺耳。 夏妃吸了口气,语气十分冷然, “本宫连自己的宫女都保护不周,当不起公主这声嫂嫂,这位‘仪表不凡’的夏姑娘,想必很是了不得,竟敢暗算本宫的人,本宫绝不会轻易罢休,一切自有皇上做主,本宫自会为如烟讨个公道。” 说完,夏妃轻蔑地扫了眼喻晓夏,而后便低头望着如烟,不再理会她们。 逐月听到‘当不起这声嫂嫂’时,还只是皱了皱眉,当听到那句讽刺的‘仪表不凡’时,立刻变了脸色。 逐月一拂袖,身上的红罗布条随风而动,“既如此碍夏妃的眼,那本殿与夏姐姐便不作陪了。” 说完,逐月便命神弩卫归位,那架势竟是还念着要比试。 喻晓夏望着一旁夏妃主仆二人,突然浮现出一张冷然的脸来…… 她心下骤跳,慌称自己饿了,比武可否先放一放。 逐月听罢,眉眼一弯,将她带到不远处的沉香亭,招手唤道:“司苓——” 司苓应着上前,仿佛随时恭候般,迅速有秩地取出食盒。 须臾间,清香四溢的糕点摆了满满一碟。 逐月迫不及待自己食了块,才将青梅缀雪罗纹碟推过来, “夏姐姐,你吃吧,吃饱了我们再比。” 喻晓夏吃了块,顷刻回味起来,她第一次在未央宫值夜时,七拿给她吃的,便是眼前这糕点。 “这糕香甜软糯,清香中还带丝微凉,不错不错,你也尝尝。” 喻晓夏取了一块,递给跟随而来的七,这话与当初一模一样,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七难得没有与她抬杠,“我不爱吃这个,你要不要先回去换衣,我再陪你去趟宣徽院?” 这提议甚合她的意,喻晓夏塞了块糕点,胡乱点头。 被无视的逐月恼道: “本殿的灯盏糕可是出了名的美味,薏苡、茯苓、红豆等食材便不说了,为了保持清香,还特地加了银丹草,齐逸你怎么就一直不爱吃呢!” 宁王摇开纸扇,对着公主气嘟嘟的小脸,轻轻扇了扇, “便是你引以为傲的银丹草,汗多表虚者忌食,本王也不大爱吃。” “竟然是这样吗!” 逐月满脸惊讶,当即表示,往后制食后还得给御医送一份。 喻晓夏也是满脸诧异,看着宁王自顾自坐下,轻酌清茶,她将视线调转,便见着了湖边那抹倩影。 波光粼粼的湖边,夏妃抱着如烟孤单单等着御医,状况煞是可怜。 待会皇帝知晓,少不得要一番龙颜大怒罢! 喻晓夏怨怼地看了看公主,不知不觉,又吃了两块灯盏糕。 逐月扭过头朝她道: “我们比试完,按老规矩,输者要为赢者办件事,这事待我赢后,再告诉你。不过夏姐姐,你入宫这么久,还往额上画这样丑的图,是要做什么呀?” 喻晓夏不由自主抬手触着额头,很是疑惑,“画图?” “对呀,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也告诉我……” 公主凑近她不怀好意笑道,说着蹭地站起身,略惊慌道:“皇兄,你怎么来了?” 听到这声‘皇兄’,喻晓夏不知怎的,记起皇帝对人的仪表一贯很挑剔。 她当即起身展开双臂,广袖大开,一面遮住发丝凌乱的自己,一面挡住衣衫褴褛的公主。 周遭瞬时阒寂无声。 逐月小声唤她,“夏姐姐——” 喻晓夏讪笑一声,将手臂收回。 衣袂被风浮动时,她看见悬铃木下站着一人,银色袍衫、墨发星眸,清俊得一点也不像人间帝王。 她随宁王、公主、七一起行礼,神弩卫也转身跪拜。 夏妃惊喜望过来,宛如看见救星,泫然欲泣道:“皇上——” 娇弱的嗓音,千回百转,道尽委屈与柔弱。 喻晓夏着实佩服,她听着心都化了,何况皇帝。 果不其然,皇帝听见夏妃唤他,立时便漫步而来。 夏妃带着矜持的笑容,望着皇帝的眼里满是钦慕。 然而行至亭外,皇帝脚步一转,却迈上石阶,步入了亭台。 喻晓夏很惊愕,更惊愕的还在后头。 皇帝过来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将她嘴角残留的糕渣抹掉了。 …………………… 原来相较仪表不整,皇帝更不能容忍污渍不洁,宁王诚不欺她。 第040章 “皇上,臣妾循着打斗声而来,便见公主与一位女子打得不可开交,因担忧公主安危,便差如烟前来打探,却不曾想到,这位女子一出手,便将如烟推进了湖里,见到如烟被救,竟还欲再行毒手!” 夏妃在亭外跪立,呈情的声音带着颤音,还能听出其间的委屈与心伤。 听着义正言辞,然而全是臆测。 装柔弱她也会的,迎上皇帝的视线,喻晓夏摆出可怜兮兮的神色。 她脑中闪过无数说辞,话出口,却只憋出一句,“皇上,夏妃误会了。” 李衍等了半天,却只等到这样一句敷衍的话。 他微怔后,眼里不由闪过丝无奈的笑意。 夏妃着实被气到了,这位女子不仅歹毒,还欲推脱罪责, “如烟是臣妾最倚仗的宫女,臣妾绝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在场各位都是亲眼所见,还请皇上还臣妾一个公道!” 夏妃指责完,气氛便变得有些紧张。 在场的人都亲眼所见?喻晓夏颇为无语。 宁王与七事发后才来,神弩卫成排背立,并无人得见。 倒是公主离得最近,可当时公主正踏上廊桥,她与如烟却在廊桥底端。 但夏妃如此信誓旦旦,谁敢出声反驳。 夏妃铁了心要严惩她,其实不打紧。 然而夏妃是皇帝的宠妃,皇帝必定要为夏妃做主,可得罪皇帝的下场,她连想都不敢想。 即便这次确是她整了如烟,但到底不是夏妃所言。 她没有亲手推如烟,那多舌抢救溺水之人的言论,也不是要再下狠手。 皇帝一直看着她,无悲无喜,好似并不为夏妃所动,也不曾有一丝嫌恶她。 喻晓夏却比谁都知道,这样的皇帝才最是可怕。 她忽然涌出些难言的酸楚来,还是靠自己牢固,性命最重要。 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辩白,其实她以前也做的很拿手,“皇上……” 七却径直打断她,“启禀陛下,夏妃所言有失偏颇,卑职正与十一切磋,便听见有人落水,此事与十一并无任何关系。” 喻晓夏惊讶地睁大眼,七竟为了她在皇帝面前作伪证? 这话里无处不是漏洞,宁王与公主随便一人,便可轻易推翻。 亏得七还总说她冒失,他比她又好得到哪里去。 然而这仗义又愚蠢的话,却令喻晓夏颇为感动,她终于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喻晓夏眼含热意望着七,无声表达着谢意。 皇帝却不知哪根弦被触到,不再管此间黑白,突然下了旨: 以擅自调动神弩卫的罪责,将逐月公主与喻晓夏罚至幽玄楼思过。 喻晓夏被带离时,夏妃许是不满皇帝的处置,在与皇帝说些什么。 她的辩解,皇帝一句未听,便这样下旨打发她离开,如今倒一心听夏妃说话,敢情是嫌她们碍眼了。 皇帝这样偏私袒护,简直是以权谋私。 到得幽玄楼时,喻晓夏仍有些愤愤不平。 幽深的甬道尽头,立着一栋高耸的楼阁,古朴庄严,看着很有些年头。 公主被侍卫簇拥着进入,却不吵不闹,走得四平八稳,仿佛习以为常。 然而引着她的侍卫,却脚步一转,将她带入了另一间房。 喻晓夏立时警觉道:“为何将我带到这里?公主呢?” 回答她的,只有木门沉重阖上的声音。 楼阁幽深,窗棂高而窄小,日光正盛的时辰,木门闭合后,却只余了些晦暗的光线。 这是间不算宽敞的佛堂,喻晓夏将蒲团拖到光亮处,跪坐上去,不免忐忑不安起来。 皇帝惩罚思过,若是只关小黑屋还好,可现在隔开公主,将她单独关押,莫不是为了替夏妃出气,要对她上宫刑? 夏至后日头渐辣,宁王将未央宫的事情处理妥当后,虽已近酉时,温度还是有些灼人。 还未踏进乾吟宫,杨喜来便将他引到了宫宛内。 夕阳将天际染得透红,皇帝在余晖里与自己对弈,一派安然闲适。 宁王瞧了眼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过去一把摇开折扇,对着满是棋子却仍是平局的棋盘,笑道: “臣许久未与皇兄对弈了,今日再与皇兄讨教一番。” 尘土在光下四散,李衍皱了皱眉,却从善如流拾起了黑子,“不回府?” 宁王也拾过白子,回道: “皇兄莫不是忘了,臣弟奉你的旨,这不刚处理完未央宫的事情呢,连口水都不给喝,便要打发臣弟回府?” 李衍抬了抬手,杨喜来忙奉上清茶,宁王接过便饮了起来。 李衍继续拾子道:“朕这儿茶不多,你悠着点喝。” 宁王确实渴了,但他是心中有无数困惑,才特意忍到此时。 开局下了不到两子,宁王便忍不住道: “皇兄不问问未央宫的情形么?你将曦儿与十一关着,臣弟还以为你要特意空出时间来,好仔细宽慰夏妃,却着实没想到,皇兄你转身便离去了。夏妃当时的表情,连臣弟见了都觉得甚是可怜,皇兄就没有半丝担忧?” 李衍专注望着棋盘,“为何要担忧,那宫女落水,夏妃关切便好,朕又不是御医,留下有何用。” 不说这个当口,正是女人无助需安慰,对男女关系大有增进的时期; 便是稍稍关心夏妃,令她更迷恋皇兄,对日后的行事,也是很有裨益的。 宁王摇了摇头,他一时不大确定,皇兄是不屑于后者,所以连周旋也不愿。还是真正不解风情,对夏妃全然无意。 失神的时间,已被皇帝又吃了一子。 宁王浑不在意,若无其事点上白子, “虽然夏妃是皇兄宫妃,但臣弟所见,皇兄似乎对十一更为关注,臣弟倒真想问上一问,皇兄是何如看待十一的?” 这问题他琢磨许久,能得出一些答案,却总很模糊。 宁王说完便直视皇帝,生怕他皇兄口是心非却不知自。 李衍却头也未抬,不假思索道:“十一?十一很好。” 很好…… 尤其那神情与语气,宛如夸赞自己的事物般自然。 皇兄对十一另眼相待的坦然,令宁王很是诧异。 半响,宁王放下棋子道:“那夏妃与十一比起来……” “十一是十一,夏晓是夏晓。”李衍准确吃掉一片白子,才续道:“怎能做比。” 夏妃与十一做不得比,那在皇兄心里,十一究竟占了多少分量? 宁王心中着实惊了一下,“皇兄可是要赐封十一?” 远处山峦起伏,轮廓在晚霞里看不真切,李衍的眼神,忽而变得悠远而复杂起来, “这个问题,我倒还未想过。江湖中人,习惯了无拘无束,我有时也能感知,她并不喜欢宫中的生活。” 良久后,李衍收回视线,表情恢复如初,抬手堵住白子一个活眼。 李衍话锋一转,“不过重新养成习惯,倒并是多难的事。” 若是朝堂权谋,皇兄如此笃定,自是无妨,但感情一事,不能理所当然,讲究个两情相悦。 宁王斟酌着措辞道: “恕臣弟直言,十一她似乎对皇兄并无……唔臣弟的意思是,十一的言行举止,皆可看出对皇兄的惧怕,这个习惯她真能养成么?” 李衍睨了他一眼,“你眼神不大好,都那样亲近过了,何来惧怕之说。” 那样亲近,是哪样? 宁王有些摸不着头脑,忽而想到什么,讶道:“你们已经——” 也不知是默认,还是避而不答,李衍喉间逸出一声冷哼,夹着棋子晃了晃,而后放在棋盘上,起身瞧了瞧天色。 李衍道:“母后前天念叨,说为你做了些糕点,你等会去请个安,今晚便歇在宫里吧。” 哪里是太后做的糕点,分明是逐月的手笔。 宁王望着面前胜负已分的棋局苦了脸,再抬头时,皇兄的身影,已隐在了暮色里。 木门被打开的嘎吱声,在静谧的空间里,仿佛被放大数倍。 喻晓夏颤了颤,猛然睁开眼,檐下的灯光照进来,地上出现了一双青素缎云靴。 云靴在她身旁停了片刻,又往里间行去了。 喻晓夏抬头,便见男人站在佛龛香案旁,正专心致志燃着佛油灯。 光亮照现的刹那,皇帝如玉的脸庞,似镀了层佛光,在火光摇曳中,愈加俊美无双。 喻晓夏盯着看了一会,咬了咬唇,提醒他道:“公主在隔壁那间大些的佛堂。” 李衍却转身道:“饿了么,朕让人做了鸡丝粥,再等会。” 皇帝这是,亲自替夏妃处治她来了? 喻晓夏脸色白了一分,哀戚呐呐道:“最后的晚餐么。” 李衍扬眉,踏近几步,示意她大点声。 喻晓夏佯装镇定,稳住声音解释道: “皇上,卑职并没有推如烟,后来教夏妃按压如烟的法子,也确实是对溺水之人有帮助的。” 李衍端详了她好一阵,“你在浣衣局待了这么久,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惩处的法子?” 皇帝简直不按套路来,知道真相便罢了,还这样直截了当戳穿她。 喻晓夏一时又是羞愤又是惊惶。 见她不回答,李衍牵了牵唇角,淡声吐出两字,“出息。” 那嗓音自唇间溢出,隐约竟是带了丝宠溺。 然而话毕,李衍感到她身子似颤栗了下,视线下移,便看见了她一直紧握的双手,许是太过惧怕,手心被指甲嵌入,依稀见有血色。 ——臣弟的意思是,十一的言行举止,皆可看出对皇兄的惧怕。 李衍面色沉了沉,倏地转身出了佛堂。 喻晓夏心神陡然一松,身体软成了一摊泥。 第041章 “十一。” 一道清亮的男声唤道。 喻晓夏还未回神,那人便出现在了眼前。 她有些惊讶,“七,你怎么来了?” 齐逸将她扶起,变戏法似地掏出油纸包,拆开递给她, “御膳房最近被公主占着,我只找到这些糕,你将就着填填肚子。” 她被皇帝这一通恫吓,哪里还有食欲,但还是塞了块灯盏糕。 她眼眶有些发酸,眨了眨眼,心道七怎生变了一个人,怪让人感动的,她笑道: “公主手艺还挺好,你以前还拿与我吃过,怎么不爱吃呢,是为了诓公主,为你做不同好吃的么?” 齐逸无语地摇头, “公主约你明日比试,午时在太液池畔等你,让你做好准备,这次比试她出了一道题,若你闯关不成功,便是输了。” 这下换喻晓夏无语了,公主也太能折腾了。 她有些恼,“还比试啊,今天都这样了,她图个啥啊?” 喻晓夏边疑惑着边嚼着糕,面颊鼓动着,很有几分可爱的模样。 齐逸借着光看着她,心中一软,替她顺了顺凌乱的发丝, “公主行事如此,许是一时兴起,你再与她比试,是想两人又跟斗鸡似得?” 她将垂及地的长发挽起,再探了探头顶。 触到凌乱不堪的形状,又想起公主红衣褴褛,登时笑出了声。 斗鸡?这形容委实太形象了。 自幽暗甬道转来,复廊下的身影,在檐灯下显得很缄默。 杨喜来上前,双手呈起衣物道:“主子,披风取来了,御医正在路上。” 皇帝接过后,站在原地,似在思忖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并未离去。 杨喜来稍稍退后两步,便听得皇帝道:“杨喜来——” 应着诺,杨喜来又忙上前两步。 “朕一直以为,共枕显示亲近,同床整夜,便代表了朕的信任。” 李衍望着无边夜色,忽而涌起漫无边际的怅然来,这样的信任,他从未给过任何一个女人。 她恼怒生气,他都无所谓,何况她发起火来,不顾身份地位,指着他鼻子呵斥时,有一种寻常人家争执的温度。 然而她却惧怕他,甚至厌恶他吧,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这个混淆黑白的女人。 李衍冷哼一声,“朕倒是不知道,朕做了何事,令人如此怕朕。杨喜来,朕很可怕?” 杨喜来忙应道:“陛下是天子,庇佑苍生,怎会可怕。” 李衍看着杨喜来伏低的头颅,曼声又问: “既如此,那定是朕哪里做得不对,或者你说说,朕应当如何?” 皇帝怎会有不对的地方,杨喜来一向无条件遵从。 此时,却不由真想到那么两件事情,且都与喻姑娘有关。 其中最紧要的,便是自家主子二话不说,将人请到他的龙床。 噢,其实算不得请,喻姑娘一未清醒,二未答应,简直可以称为掳劫。 这等行径,对于未出阁的女子,委实是大大的不妥。 但天子发令,谁敢不从? 此时皇帝发问,杨喜来不由颤了颤。 自家主子心情相当糟糕,那声音里的愠怒,竟是从未有过。 杨喜来捏了捏手中佛尘,“陛下一言一行,代天行止,皆是光明磊磊,许是旁的什么人,不够了解陛下,有什么误解。” 旁的什么人,并未指明。 李衍却拖长着语调应道:“噫——?” 杨喜来察言观色,见皇帝脸色略有缓和,笑道: “老奴曾听席御医说过,治病锁住症结,方能一举治愈。误解源于不知,若朝夕相对,假以时日相知相交后,误解自是不复存在,还请陛下宽心。” 李衍颔首,独自琢磨了会,眸中现出抹星芒。 “有杨总管在,朕很宽心。” 李衍意味深长睨了眼杨喜来,而后转身踏着月色,步上通往佛堂的回廊。 “你说什么,公主她溜走了?” “你将她衣裳划成那样,她得回去更衣。”齐逸的声音颇为无奈。 喻晓夏噗呲笑了,一掌拍向七的肩膀,“其实我是故意的。” 齐逸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拳,“什么故意的?你是不是……” 齐逸的声音戈然而止,喻晓夏顺着视线回头。 皇帝披着漫天月光站在门边,清俊的面容也似染了霜华,令人不寒而颤。 李衍淡声吩咐道:“你去将公主带回来。” 片刻寂静,某种徒劳抵制的意味,仿佛在空气中无形流淌。 七真乃勇士,竟不听从皇帝的命令? 喻晓夏望着七僵直的背影,心中捏了把汗,若是她,只怕早便乖乖应了。 好在七并未有寻死的打算,默了默,终是应着告退了。 喻晓夏此时才确定,七确实有哪里不同了,或者说,他与皇帝之间有些不寻常的来往。 眼前蓦然一黑,宽大的披风兜头盖了下来,喻晓夏将头探出,便见皇帝站在面前。 夜间有些凉,披风一罩,确实暖了不少。 喻晓夏张了张嘴,觉得该说些什么,皇帝却转身踱到了门边。 披风的一片,似被人狠狠捏过,石青刻丝灰鼠的纹路都褶成一团,她理着披风,心中叹了口气。 皇帝这样在乎仪表的人,拿这样一件披风来打发人,实在太不走心了,幸而她不大讲究这些。 忽而传来轻微声响,是一列太监拾掇着,将里间的罗汉床换置了一番。 喻晓夏憋着气,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便有太监请她去沐浴。 望着廊下皇帝长身而立的背影,喻晓夏终是没有喊他,随太监离去了。 水温有些烫,应是早就备好的,熨得人通体舒适,将日间疲惫洗尽。 水下憋久了,人便开始有些充血。 默数三声,她猛然冒出时,被呛地咳了两声。 喻晓夏掬了两把水,随意往头上浇着。 浇着浇着,她垂下手,便开始在水里胡乱地划。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皇帝因为她在这里,便打算在佛堂就寝了。 他这皇帝当的,说不近女色吧,却又孤枕难眠。 都是什么怪癖,睡个觉还得人替他挡墙,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皇帝怕鬼? 可既然都拿她当道具了,不管是替他挡墙,还是挡鬼挡佛,总算是帮了他。 他不询问她意见便罢,也该解了她的禁吧! 喻晓夏突然顿悟,放弃高床软枕,屈就如此简便的床榻。 皇帝这样委屈自己,那是为了替夏妃出头,所以才不能轻易放过她啊! 她好一阵唉声叹气,皇帝帮夏妃,她其实没有话说。 可皇帝何时能为她着想一下,她怎么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她前世时,打过交道的男性不多,她其实也不知,男女之间的距离,怎样才是合适的。 可即便是在她前世,随随便便与男人同床,也实属罕见,何况如今这个时代。 是因为她是他的属下,所以他连询问她都不曾。 还是因为她在他心里,便是这样随便,所以无需知会? 左右皇帝只拿她当个道具,还是个有点用处的道具。 若是哪一天要杀她,应当还是会犹豫片刻的吧? 反复思量,直到水变得透凉,再拖延不得时,她才磨磨蹭蹭穿好衣。 她慢吞吞打算回屋,瞧皇帝睡着没有。 才转过复廊,便见不远处,有一行人匆匆而过,一晃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透过打前的行灯,隐约可见当中那人挺拔的身姿。 皇帝怎么走得这么匆忙,发生什么事了? 喻晓夏愣了愣,猛地清醒过来。 皇帝走了正好,佛堂那床榻一点也不宽敞,她一个人睡正好。 她回佛堂后,见到正中置了张矮榻,上面摆了碗粥,并有几碟糕点。 她喜滋滋奔过去,喝了口粥,肉香四溢,直暖到脾胃。 亮堂的佛室,一扫往日的静寂。 灯盏摇曳,素净软枕,矮榻并小食,颇有民间卧室的温馨。 少女着宽大深衣,湿漉的长发披肩倾泻,椅卧着不时抿口粥、食块饼,那形容宛如居于己家。 宁王登时就变了脸色。 他接到旨意,带着御医急赴而来,着实没有做好面对这样场景的准备。 御医上前请脉时,宁王在矮榻边捡了个位置,便唤外间候着的太监。 “这粥可还有另备的?” 太监应道:有的,一直温着呢。 宁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哼笑了一声, “青州的椎茸鸡丝粥,皇兄最爱吃的,本王可是好久没尝过了,给本王来一份。” 太监应着出去,很快便又呈了碗粥上来。 宁王却又吩咐要酒,那太监忙又去为他准备。 这厢折腾了好一番,十一除去打了声招呼,便再也没有理会他。 御医把脉后,取了纱布和药水,仔仔细细地为她处理伤口。 伤口在手掌正中,虽然流过血,但那样纤细的血痕,对于武人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皇兄弄得跟什么似得,二话不说,便是一道旨意。 将他自衾被调派不说,还带着御医一起,他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御医包扎好伤口,行礼退了出去。 喻晓夏笨拙得握了握手掌,觉得很有些丑陋,轻轻笑了。 宁王抿了口粥,心道,莫不是太久未吃了,这粥怎么有些苦, “十一,你待会若有事,差人通传一声,本王就在二楼。” 不愧是御用美粥,味道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 喻晓夏本打算用完一碗,再好好谢谢宁王为她治疗,这头宁王却先跟她打了招呼。 她讶道:“王爷也被罚了?” 提到这个,宁王就头疼,他可没受罚,却又同被罚没两样。 拾起随身纸扇,宁王摇开便要扇,见到对面人异样的目光,他将扇用力一收, “本王是来监视你们的。” 喻晓夏了然地点头,又吃了块芙蓉饼,皇帝应是怕公主再逃吧。 宁王道:“你倒过得舒适,你可知未央宫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见她茫然,宁王闲闲饮了杯酒, “本王今日处理时,才知道落水的那人,便是前些日子,在长春宫指认你有私情的宫女。她那日挨了五十大板,夏妃为她求了太后不少好药,才保得她那条小命。” 宁王见她满是惊诧,续了杯酒,又提着白玉壶道:“喝么?” 喻晓夏双眼一亮,不觉舔了舔唇,却摇了摇头,“打得这么重?” 她面有馋样却克制自己,宁王有些好笑,“你以为呢,慎刑司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檐下的宫灯微晃,夜风凉凉吹入室内。 宁王垫了口肉粥,续道: “夏妃大费周章,那宫女昨日才能下地,今日便落了水,寒气入体,伤口裂开,现下还晕着,夏妃也不知是太在意她,还是怎么,回宫后泪流不住,未央宫的情形,如今便是一片哀鸿。” 喻晓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如烟三番两次为难她,尤其长春宫那一出。 那日若是皇帝不来,她没有想出自救的法子,早被杖毙了吧。 所以甫一见到如烟,新仇旧恨涌上来,她便想先讨个利息。 却没想到,如烟过的日子,也挺难熬。 大概,这就是老天有眼? 白玉壶很快见了底,宁王唤人再上了一瓶,趁这当口,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宁王眼中现出抹促狭,清咳了嗓,慢悠悠斟着酒,酒水撞击白玉,敲出淅淅沥沥悦耳的水声。 喻晓夏被这动静吸引,直视着透亮的水柱,渐渐有些失神。 宁王放下酒壶,勾了勾唇,轻声问道:“皇上离开不久吧,是不是走得特别匆忙?” 喻晓夏望着那杯酒,眼也没眨地应道:“招呼没打一声便走了,应是有什么急事吧。” 宁王端起酒杯,在她眼前晃了晃,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御医陪本王过来时,说夏妃心伤过度,晕厥了一次,皇兄应是去探望了。” 喻晓夏目不转睛盯着,那杯醇香四溢的清酒,被宁王优雅地浅酌慢饮,她心中不断在天人交战。 皇帝只说罚思过,并没有说不许喝酒吧? 可皇帝命人送的食物,只有粥和饼,酒是宁王自带的,若喝了,皇帝定会觉得她目无王法,关个小黑屋都不安分。 宁王喝完一杯,没有等到应得的反应。 他有些意外,“十一,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第042章 喻晓夏这才抬头,回忆他的话,啊了一声。 因为得到夏妃晕厥的消息,所以皇帝便急忙赶去,甚至忘了知会她? 唔不对,皇帝来佛堂就寝,不也没与她打招呼么。 她的意愿,他一向不在意,自不在他的考量当中。 喻晓夏夹了块饼,忽然不知怎么,就有些吃不下去了。 将饼放下,她笑了笑,带了丝讥诮,“王爷与皇上真是兄弟情深,皇上的后宫,您不仅出入自由,皇上后宫之事,也谈论的如此堂而皇之,何不干脆留在宫内,与皇上朝夕相伴呢。” 这番言论,将宁王砸地愣了会,他竟然仔细思考起来,而后饮了杯酒道: “本王自幼长在宫中,十五岁搬出宫后,也三五不时入宫探望,皇兄宫妃不过寥寥,本王先前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十一提醒得是,本王日后的确该当注意些。” 话毕,宁王风度翩翩敬了杯酒,并未有任何不满的神色。 喻晓夏以茶代酒回敬,心中一时如被清泉淌过,宁王品性皓洁,的确是人如玉世无双。 宁王不知是被酒呛到,还是旧病复发,忽而握着杯子,将拳抵在唇边咳了咳。 看着宁王抑制的样子,似乎有些难耐。 喻晓夏记起他身体不好,忙道:“可要请御医?” 宁王摆了摆手,却是又倒了一杯酒。 喻晓夏看得皱眉,“王爷注意身体,酒可浅尝,不宜贪杯。” 宁王笑道:“知己难寻,酒友难觅,上次见你与七在四季楼前,喝得那样欢快,本王还打算与你共饮到天明,喝个痛快呢。” 喝一夜酒?那不成了酗酒之徒。 实在看不出,宁王还有如此桀骜的想法,是不是安逸日子过得多了,都想寻些刺激? 喻晓夏吃饱了,便让人将桌子收拾好,宁王还在饮酒,她也不好自个去歇息。 她撑着胳膊等他,时间一点点过去,困意慢慢袭来。 脑袋一歪,她猝然惊醒,见宁王又喝完了一壶。 她实在困得厉害,忙道:“王爷,还喝呢?时辰不早了,您注意身体,要不早点去安歇?” 宁王早便见到她撑着脑袋,克制着睡意等他,他有意耗着。 皇兄特意将他打发来,不就是为了看顾曦儿和十一么。 他岂能辜负皇兄的心意,自然要好好‘守着’。 何况…… 他望着对面眼皮打颤的女子,她现下还是他的属下。 有朝一日,两人身份调转,他要动她,也得三思。 皇兄对十一的心意,宁王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很明显,十一对此全然无知。 为皇兄发声? 不,宁王不欲如此,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书中曾有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从各自的世界,逐步靠近,你打开我的心扉,我为你敞开心怀。 这应当是极其美妙的事情,不可为外人道也。 暮霭沉沉,更声响起时,宁王总算觉得折腾够本了。 折扇敲击桌面,见她抬起头,宁王道:“有一份旨意,带给你。” 喻晓夏揉了揉眼,“啊?” 宁王慢悠悠道: “暗卫虽已陆续回宫,但天影各散天涯,还得两日才回,自明日起,你便负责保护皇兄。” 保护皇帝? 喻晓夏顿时清醒了。 宁王续道:“皇兄今后的安危,都系于你身,所以你要贴身保护,一刻也不得离开。” 皇帝的这份旨意,来得莫名其妙。 她武功平平,上佳的轻功,那也只是逃命的本领。 若说保护皇帝,论武功高低,将暗卫排个名,她只怕还够不到前百。 然而很快,她便知晓了皇帝的用意。 第二日解禁后,因宁王所言,她先是潜入了未央宫。 美轮美奂的宫邸,一如往昔,宫内的氛围却很沉寂。 如烟还住在偏殿,她轻车熟路进房,便见如烟仍旧宿在外间。 她以前睡过的里间,还保持着当初的模样,她心里变得复杂起来。 房内的药草味极冲,如烟被病痛折磨许久,整个人萦绕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她轻轻叹了口气,人与人的纠葛,在生死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若是如烟能安然无恙,他日再遇,便桥路各归罢。 自未央宫出来后,喻晓夏一阵恍惚,回头望了一眼熟悉的宫邸,便回了甘泉所。 洗漱一番,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时,她才记起来,公主约了她比试。 瞧了眼日头,她算着时辰,就要到公主约定的午时了。 公主一直缠着她比试,就是为了赢她,让她答应公主一件事。 喻晓夏实在想不到,堂堂一国公主,有什么办不到的,非得她来帮忙? 她只能想到,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昨日比试,公主便私调了神弩卫,谁知道今日又有什么等着她。 思忖了会,将窗棂合上,她又躺了回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的金子成了精,数不尽的金子长了脚朝她爬来。 美梦正酣时,却被人给摇醒了。 睁开眼时,七正看着她,面色十分冷凝。 喻晓夏心中一慌,“怎么了?” 她心中忐忑不定,险些跌下高空,七见她如此,便携着她一起飞驰。 刚落到慎刑司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惨叫。 喻晓夏忙奔了进去,便见公主趴匐在长案上,随着交错而落的重杖,叫得凄凄厉厉。 院中跪着的太监宫女,都是服侍公主的人,顾着旨意不得上前,便随着主子大声哭嚎。 慎刑司的主事,也心有不忍,背立在远处宫墙下,听行刑太监报着数。 逐月着实是个小美人,大眼含着颗颗泪珠,被打得咿啊直叫,令喻晓夏顿生恻隐之心,竟想替她受罚。 她走过去,才跪立在公主身边,便听逐月叫得愈发厉害。 她摸了摸逐月的头,换了声“公主”,逐月立刻睁眼瞧她,“怎么是你?” 喻晓夏道:“公主在等谁?” “母后啊,她怎么还没来,是我叫得还不够大声么?” 逐月回道,便又开始咿啊乱叫。 喻晓夏一阵无语,逐月瞥了她一眼,哼了两声, “以往皇兄若罚我,母后见着了,都会帮我求情,这次还没来,定是母后也恼我了。” 说着,逐月便开始掉眼泪。 喻晓夏取了娟巾,一边帮公主擦泪,一边叹道: “你这次闯了大祸,今日的每一板,都要铭记于心。凡事需三思而后行,尤其打打杀杀,涉及性命的事情,行事须得谨慎,再不可如此。” 逐月正要回话,猛然一板下来,她抽了口气,大叫道: “哎等等,你们退下歇会,待会再继续。” 两旁的执事迟疑了下,得到不远处主事的确认,才应着退到了一旁。 立时便有宫女奉上茶,逐月有气无力挥手,将宫女打发走, “幸好你没准时赴约,我今日备好弓箭队等你,却不知那里面何时藏了位逆贼,竟然在钰哥哥路过时,二话不说放了支冷箭!” 逐月怒不可遏拍起长案,“我定要亲手宰了他!” 喻晓夏不由回头寻七,七却已经不知去向,便回道:“七说那人,被抓时便吞毒自尽了。” 拍得太用力,手疼得有些发麻,逐月甩手道:“这样就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喻晓夏认同地点了头。 逐月终于支支吾吾问道:“那我钰哥哥呢?” 公主的小脸疼得煞白,喻晓夏替她擦拭额上冷汗, “幸而你手下留情,没有准备毒箭等我,那支箭射中宁王,正好离了要害几分,御医已取了出来,不过宁王的身子向来不好,伤口若是感染,诱发了旧疾,便会相当危险。” 逐月忙问道:“那现在情形如何?” 喻晓夏收起娟巾,摇头道:“御医说要看今晚的具体情况,若是温度退下去,明日应当就没什么大碍了,若是高温不退,涉及到王爷的旧疾,御医也束手无策,说是要请钟统领回来才行。” “钰哥哥身体自小便不好,都是钟大哥一手治疗的,钰哥哥的病情和身体,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我就是怕来不及。” 逐月趴在长案上忧心忡忡。 喻晓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逐月招手唤人,两旁的执事应着,便上来接着行刑了。 知道太后不会来,逐月也懒得费力哭嚎了,便恹恹地趴着挨打,只时不时被打得抽痛几下。 喻晓夏有些讶异公主的平静,以为是皇家优待,便探着手试了拭。 啪地一声,长板重重落下,手背登时红了大片。 “啊——” 她不由痛喊一声,又忙收声,忍痛将声吞咽下腹。 逐月瞪大了眼看着她,“夏姐姐,你要替我受罚吗?” 手背火辣辣地痛,没一会便红肿起来。 喻晓夏望着公主的目光,不由充满了敬意,情真意切道: “公主实乃巾帼,我好生佩服,我的手委实不大争气,我先去处理它了。” 逐月见她要走,拉住她道:“你不陪我么,夏姐姐?” 这声夏姐姐喊得她心软,喻晓夏返回走了两步,执事的仗隐在日晕中,令人胆寒。 “公主你,你保重。” 逐月在身后连连哎叹道:“夏姐姐,你今晚帮我去瞧钰哥哥,好不好?” 喻晓夏自门廊处回首。 公主摸着鼻子,讪笑道:“我今天有些困,等会该早早就睡了。” 扫了眼公主已高高肿起的臀部,喻晓夏心有不忍,没有拆穿。 她对公主笑着点了点头,“好好歇息。” 她着实没有想到,仅一日一夜内,能与宁王两度相见,且宁王依旧在饮酒。 因宁王在宫内中箭,为了及时治疗,便直接安在了临华殿,他未封号时的宫邸。 暮色四合,宫殿灯火辉煌,临华殿一如宁王其人,很是整洁干净。 杨喜来守在殿门处,喻晓夏入殿时,宁王胸前绑着绷带,斜卧在榻,边饮着酒,边与皇帝下棋。 以暗卫的礼节拱手行礼,便听见皇帝头也未抬,淡声道:“来了。” 宁王中箭虽与她无关,但公主约的是她,那些箭也是为她准备的。 连万千宠爱的公主,皇帝都毫不留情,说罚便罚,若迁怒到她头上,也极有可能的。 喻晓夏心中惴惴不安,轻轻嗯了声。 宁王有样学样,也淡声道:“来了。” 皇帝的嗓音低而沉,语气也是漫不经心,喻晓夏听着并无不妥。 宁王的声音很清越,语气带丝挪揄,生生令那句话变了味,宛如老情人私会般荡漾而娴熟。 这人生着病,还有打趣她的闲情逸致。 她有些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宁王立时怪异笑了两声。 第043章 宁王立时怪异笑了两声。 李衍摩挲着手中莹润棋子,轻敲棋盘。 宁王轻咳道:“十一,如你所愿,本王与皇兄朝夕相伴了。” 记起昨夜的无心之言,喻晓夏只得回以尴尬一笑,皇帝这时似有疑虑望来,她顿时心虚起来。 若她按时赴约,那箭定不会射到宁王,宁王可算替她遭了次无妄之灾。 恰好杨喜来进殿上禀,称陶御史和韩廷尉已到。 这个时辰召见,必是有要紧的事,不知是否与宁王遇刺有关。 皇帝很快随杨总管离去,只是走前,却很自然在她头顶拍了一下。 此情此景,这个动作别具深意,好似赤|裸裸的威胁。 喻晓夏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宁王支着下颚,邀请她一起下棋。 喻晓夏便上前,坐在了皇帝先前的地方,她懂得看棋,却并不会下。 棋盘中黑子横扫四方,将白子逼得节节败退,胜负隐约已见分晓。 她取过桌上一颗黑子,仿佛还留有男人的余温,而后毫不犹豫下子。 宁王饮着酒,观她棋路,忽而笑了,也下了一子。 她也不管是否露拙,“王爷身子不虞,不宜夜间饮酒,若实在想喝,不若半壶酒兑半壶水?” 宁王摇头,“伤口疼得厉害,不喝些酒怎么熬。” 喻晓夏思忖着,让人拿来不少零嘴,果脯瓜子花生和糖糕,每样尝了一遍后,递了一块糖糕给宁王。 宁王一向不爱吃这些,见她吃的这样欢,将信将疑品了品,“太甜。” 喻晓夏又递上热茶。 宁王饮了口,见她又递来一块果脯,忙摆手,“成,我不喝酒了,喝茶。” 喻晓夏轻笑一声,问宁王是否还要下棋。 宁王望了望棋盘,埋下一子,吃掉一大片黑子,才道不下了。 远处有笛声传来,悠沉哀怨,时断时续,欲语还休,道不尽主人的忧思虑绪。 喻晓夏听了会,暗道这是哪宫主子,奏得太不专心,听曲最忌讳断气了。 宁王这时终于称要歇息了,她长吁口气,她这陪护,可算是陪到头了。 临华殿大多都是宫婢,只有一身白衣的司绮,因宁王平日生活起居,皆由她一手照料,接到宁王受伤的消息后,便赶进了宫。 御医说今夜很关键,司绮将宁王服侍上榻后,记起公主的嘱托来,喻晓夏想着该守着宁王,还是去保护皇帝。 司绮将所有宫婢屏退后,望着她,“十一,你下去吧。” 喻晓夏惊了惊,将司绮来回扫视一遍,没有找到暗卫的腰牌。 司绮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仿佛一直如此,“我代号三,自入宫后,一直跟随王爷左右,这儿我来就好,你去歇息吧。” 如此看来,司绮在宁王身边,应该有些年头了。 既保护宁王,又负责宁王起居,武功和能力应当都很超群。 喻晓夏放下心来,点头离开了。 出殿行了两步,便见杨总管引着两名官员过来。 喻晓夏侧身让了让,其中一名身量高些的男子,朝她笑着抱了抱拳,便与另一位年长些的男人,出了宫门。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这才记起来,适才打招呼那位就是韩明轩。 杨总管回来时,见她还在,问可否要见皇上。 喻晓夏顺着望去,便见皇帝在远处殿内,正埋头察看奏折。 看来皇帝担忧宁王,并未离开,而是直接在临华殿处理起了政务。 她没有去见皇帝,待杨总管离去后,站在原地,绕整个宫殿寻视两圈,飞身上了一处宫顶。 蹲下身望了望,然后挪了挪,待能将皇帝屋内观察完整,她这才满意地坐下。 既在暗处,又能时刻注意皇帝,称得上贴身保护了吧,她越来越有暗卫的作风了,可教也。 有人踏着瓦楞轻越而来,喻晓夏险些迭下去。 不是吧,她才上岗,便有人来行刺? “十一。” 喻晓夏收回拔剑的手,回头一掌袭上来人肩头,“你吓死我了!” 齐逸被这一掌击得闷哼一声,低头捂着肩膀,没有回话。 拿手指戳了戳七的胳膊,她笑道:“别装了,哪有这么严重,我让你打回来。” 运功在体内流转一圈,齐逸吸了两口气,才抬头道:“好,你先欠着,以后记得还。” 七还是这个臭脾气,即便是口头上,也半点不愿输给她。 喻晓夏便问他怎么来了,七没有理她,她便懒得再问了,一时无话,宛如回到未央宫初次值夜。 过了会,七竟真的拿了个油纸包,拆开后,出现了一整只香喷喷的烤鸡。 终于不是糕点了,喻晓夏感动得热泪盈眶,用手撕了只鸡腿,便开始吃起来。 将鸡腿和鸡翅啃完,她把剩下的整个烤鸡递给七,嘻嘻笑道:“你也一起吃呀。” 齐逸望了她一眼,知晓她是吃不下了,接过后,用油纸包又将其包好。 “小七你真是太好了,以后你值夜,我也带肉去看你呀。” 喻晓夏餍足地打了个饱嗝,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七。 齐逸将油纸包伸出,阻隔她的熊抱,望了望她油腻腻的手掌。 “让你嫌弃我!” 喻晓夏立刻伸出手,作势要往他身上蹭,见七丝毫不躲,便有些讪讪地收手。 她下意识舔了唇,又舔了舔手指,视线习惯往殿内瞥,便见皇帝揉着眉心,很是疲惫的样子。 她仔细看去,皇帝的眼下有极淡的淤青,显然很久未歇息好。 当皇帝一定很累吧,要聆民声、驭能臣、制邻国,余下的那么几分力,还得顾念后宫。 皇帝的女人,也需心怀天下吧,尤其皇帝心中之人。这宫里的嫔妃也很不容易。 阿嬷的事,她此刻不那么计较,竟有些同情皇帝了。 已近深夜,皇帝又伏案埋笔,似有通宵的打算。 喻晓夏暗自叹了口气,竟想为他送碗热汤进去,哪怕只在一旁陪着也好。 她自己便是这样,很多事情实在艰辛,但若有人陪着,再难熬也不怕。 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多余。 廊下有宫婢捧着热茶而来,却在殿门处转交,由杨总管入内奉于皇帝。 皇帝不近女色的毛病,原来这样严重。 喻晓夏忽然问道:“你知道今天行刺的,是什么人吗?” 齐逸摇头,“兹事体大,主上亲自过问,极有可能是首辅的人吧。” 她伸手抚上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我总有一种感觉。” 齐逸等着她说完,她收回手,却自顾自笑道:“死过一次的人,好像特别怕死……” 说着,手中有异样的腻滑触感,她摊开手一看,心中猛然一惊,将齐逸身子拉近。 齐逸的衣袍紧贴背后,暗红的血渍染了大半衣裳,月色粲然下,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 “又裂开了?我再处理一下。” 齐逸怔愣了下,而后冷静地褪下深衣,露出伤痕与纱布交错的背部。 他取出怀中创伤药,随意撒了些在背上,边合上深衣边回道:“没事,小伤。” 将他的动作制止,拿过那瓶伤药,喻晓夏一言不发重新为他上药。 七的身体很健壮,从背部的肌肉轮廓便可看出,他每日练武,有个很不错的底子。 将绑得乱七八糟的白布拆开,那遍体鳞伤的背部,才彻彻底底出现在她眼前。 七的背部伤痕累累,以桓长条居多,还有些深可见骨。很多伤口结痂,想是有些日子了,但不少伤痕鲜血淋漓,显然是这两日新添得。 喻晓夏稳住心绪,细细上着药。 直到药末融进一处血水,消失无痕时,她终于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齐逸的身子一直紧绷着,感到身后许久没有动静,他唤道:“十一?” 传来一声极轻的呜咽,他顿时不安道:“你……” 几乎是立刻,她问道:“是皇上?” 公主今日被杖责,贴身保护公主的七,难道因疏忽职守,也被皇帝惩处了? 七对她的问题没有否认。 将自己红肿不堪的双手,略放在七的伤痕前,喻晓夏吸了吸鼻子, “这种伤,我不用大惊小怪是么,身为暗卫,是很常见的?” 七回道:“嗯,受伤是常事,便连性命,也得随时做好准备。” 钟大哥从没骗她,暗卫就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她竟然今日才算真正有些了然。 世人都知晓,天子脚下,禁军无数,皇城是整个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她打眼望去,宫灯连绵,巍峨的宫殿在月夜中,散着流光。 可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尝不是最危险? 宁王中箭,她才知晓,这个宫里看似锦绣祥和,实则危机四伏。 她记起皇帝的旨意,还挂着泪水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冷笑。 贴身保护皇帝,真是一份好大的殊荣。 皇帝为了替夏妃出头,可谓是煞费苦心。 她心底恐慌起来,仔细为七缠好布带,看着七系着束带,才问道: “七,有未满十年,自由离宫的暗卫吗?” “有。”七将衣袍系好,“死后即可魂归故土。” 那她该如何与皇帝谈判,虽然他以前答应过,看在她师父的面上,会放她离开,可夏妃若不依不饶,这事只怕会有些难办。 她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宫墙外,那里站了位宫装美人,正徘徊不定。 来探望宁王的? 那女子行至宫门,又回过身来,露出一张素雅的清冷面容来——是素来闭门不出的皇后。 喻晓夏恍然,皇后应当是来看皇帝,却念着皇帝不喜女人近身,所以踌躇不前吧。 若是如今得圣眷的夏妃,应当不会有此忧思,毕竟是唯一令皇帝另眼相待的宠妃。 如此看来,皇帝不充后宫,也算积德。 喻晓夏回身抱膝坐着,不再管这些琐碎之事,望向七,“你怎么还不走?” 齐逸的面容隐在夜色中,“等会就走。” 她噢了声,抱紧膝臂,一阵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喻晓夏被嘈杂的声音惊醒时,整个人窝在七怀里。 难怪夜间睡觉,也不觉得怎么冷。 虽然她一直当七是个爱耍酷的小男孩,但此刻还是有些尴尬。 她讪笑着挪开身子,正欲打趣七被她占了便宜,却被院中的动静吸引了。 已近五更,天将未明,一切都如被框在画里。 很多人自寝房内进出,而后殿门被关上,留有几名侍卫并宫婢,一起守在门外。 七见她如此,便告诉她,王爷高热不退,旧疾复发了。 幸而钟统领及时赶到,正在为王爷治疗。 许是治疗的时间很长,皇帝已离开,去准备上朝事宜。 既然皇帝不在了,宁王也有钟大哥,她也毋须再留在这儿。 与七告别后,七去了长乐宫,她便回了甘泉所。 她本想补个回笼觉,梳洗一番后,却毫无睡意。 梳着及膝的长发,她脑中光亮一闪,怎么把它忘了。 在院中备好清皂、铜盆、铰剪、水,她将发散开,望着被自己包扎得十分厚重的双手,一时有些愣神。 有一人打院外而来,到得她跟前喊了她一声。 她抬头,便见来人黑衣黑发,英俊黝黑的面容上,带着餐风露宿的急切与疲惫,是那呆头阎王钟昊然。 “钟大哥,你回来啦!” 久别重逢,总是格外令人欢喜。 喻晓夏激动得想抱上去,碍着身前的盆盆水水,只得露出一张笑面来。 晨光破晓,日光瞬间盛满整个院落。 少女笑着,宛如立在春花绽放的心桥。 连日的跋涉,仿佛有了最好的犒劳。 男人向来肃静的面容,此时也染了笑意,自怀中取出一物,郑重其事递了过去。 第044章 那是一支金崐点翠莲簪,发簪泛着金属光泽,在晨间闪烁。 “送我的?” 喻晓夏登时双眼放光,接过后略掂了掂,果真是金子做的。 钟昊然见她喜欢,笑了一笑,面部却更紧绷了,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瞧瞧,这才是上司风范嘛。 出门执行任务,还不忘给属下带手信,这手信还颇合她心意。 “我的是簪子,公主的是不是特产小吃?” 她笑着问完,却见钟昊然被她的问得有些愕然,好似奇怪为何要提到公主。 喻晓夏心里咯噔一下,陡然记起来,她与钟昊然上次见面,还是在长春宫里。 正是那天,她为了脱险,无耻地将他拉进这场风波里,还当众对他表了白。 虽然她后来将谎圆上,称自己一时年少无知,并不是真的喜欢钟昊然。 但看着钟昊然一板一眼的面孔,她在心里哀嚎,看来自己那个慌,圆地真是一点也不完美。 握在手里的这支金簪,份量顿时变得沉重了,这份礼物不轻,情意也非凡啊。 这种误会,应当早些避免,避免不了,便得及时解释。 金簪沉且硬,那重量令人心动,她再次感受片刻后,正要将簪子递过去,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嗓: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这把声音,喻晓夏立刻将簪子收了回去。 待钟大哥行礼时,她才暗啐自己一口,皇帝来便来呀,她怎么心虚地跟做贼似的。 皇帝踱步而来,喻晓夏观他身后,并未见到杨总管的身影。 她正有些好奇,皇帝却骤然站在了她眼前。 钟大哥还半跪在地上,她后知后觉要行礼,皇帝头也不回吩咐道: “钟统领,你去太和殿等朕。” 太和殿是皇帝视朝之地,此时命他过去,定是有极重要的任务。 钟昊然向来唯皇帝马首是瞻,即便此时是他遐想多日的时刻,内心挣扎片刻,便应着退去了。 “嗳……” 皇帝这就把人打发走了?她这正要拒绝人呢。 喻晓夏刚追了半步,手腕猛然被人握住,还未及反应,那只大手顺着向下,轻松将她手中簪子取了过去。 两指夹着簪柄举高,金光奕奕映上眸中,李衍不由轻阖眼帘。 喻晓夏回首,只觉皇帝审视的目光,衬得那张清俊的脸,也显得轻蔑起来。 即便她要还回去,那也是钟大哥的一番心意,轮得到他来鄙夷么。 喻晓夏勉力扯出一抹笑,提醒道:“皇上,这簪子是我的。” 李衍瞥她一眼,“这簪子,是项北城飞鸾阁所制。” 她点头回道:“钟大哥送给我的。” 她来了这么久,可算是开了朵桃花,即便这花或许开得歪了些。 话毕,她面上现出丝羞涩。 李衍眸光蓦然一沉,将簪子翻来覆去略略查看,方下定论,“俗不可耐。”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这簪子乃真金铸造,多看好多可爱,怎么就俗不可耐了。 她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摊开,隐隐带丝不快,“陛下说得是,快些还给卑职吧,别污了您的龙眼。” 话音刚落,她便直接去夺,皇帝长臂一举,她下意识踮脚,却连簪子的影子也没够着。 喻晓夏挫败地收回手,有些愤愤地看着皇帝。 李衍的表情也不明朗,“怎么,你还想收着?” 她极快回道:“是的,陛下英明。” “金簪飞斜照红鸾,你晓不晓得,这簪在项北盛行,视为定情之物。” 李衍语气不善问道:“你可还要?” 皇帝极少这样咄咄逼人,他唇轻慢地牵出冷然的弧度,不可一世的气势尽显。 她招架不住,被问得心气上涌,不管不顾道:“是是是,陛下圣明。” 她说完,明显感到周身暴戾丛生,这种陌生的凶狠气势,她绝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位一贯闲适淡漠的天子。 她睁大眼看去时,那股压抑的气息逐渐消散,可是皇帝眼中的阴戾,却那样明晰。 她‘皇’字还未脱口,便见皇帝展臂轻扬,金色的流光划过,那簪子已消失无踪。 她蓄着的火霎时被点燃,“见鬼!这是我的簪子,你凭什么说扔就扔?!” 胡乱呵斥一通,她撸起衣袖就要去找,皇帝的眼风扫过来,锐利如刀。 她猛地一惊,运功张惶逃跑,慌不择路飞到了树上。 院落里的这棵梧桐,已有百年,树冠繁茂,叶似青铜。 将身子隐在宽大的枝叶后,喻晓夏只觉头昏脑涨。 她适才又骂了皇帝? 她内心哀嚎数声,还要不要命了! 怎么一遇到他,她就这样沉不住气。 偏偏那人是生杀予夺的帝王,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平民百姓啊。 等了半响,底下没有一点声息,她颤颤巍巍拨开一片阔叶,正好撞上皇帝的视线。 皇帝抄手立在树下,好看的眉轻轻扬起,面上已是不悲不喜,那身影融在日光里,衬得人格外清俊淡然。 仿佛刚才残戾的人,并不存在于这世间。 喻晓夏扶住挺直的枝干,咬了咬唇,极为识相道: “属下适才见了鬼,多有冒犯,还望陛下宽宏大量,别与我计较。” “十一,下来。” 李衍颔首,毋庸商讨的语气,那闲适的气度,却与她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素来都是他在命令,不是‘十一,过来’,就是‘十一,下来’。 她不敢再呛声,只嘟囔道:“有本事自己上来啊。” 那声音微不可闻,离了几丈高度的男人,却接声道: “噫,原来十一喜欢这样,那你别动,朕过来。” 喜欢这样,是哪样? 喻晓夏嘴角抖了抖,见皇帝长腿一迈,穿梭在日光里,似乎下一瞬就要上来。 她忙摇头道:“没有的事!皇上您留步,我下来就是了,这就下来……” 皇帝被人目指气使,不定咂摸着什么阴招呢,这时候可不能再碍皇帝的眼。 她长袖一舞,足尖轻越,做了个极好看的姿势,待落地时,定有潇洒翩然的侠女风范。 然而风声起,她却被一股大力牵住,头被撕扯,乍然作痛。 没来得及细想,她便泄力紧抱身旁枝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李衍蹙眉问道:“怎么了?” “我头发好像被缠住了。” 喻晓夏疼得龇牙咧嘴,举目四顾,心中叫苦不迭。 她那及膝的长发,天女散花般,将树枝梢尾缠绕,发面诡异似几匹暗哑的绸缎。 她试着去解,发尾各散八方,不由顾此失彼,被左右挟制。 都要剪它了,临了还来这么一遭,她只得大声唤道: “皇上,能否帮卑职一下,将铰剪送上来?” 底下久久未有回应,她慢腾腾扭过脖子,视线扫着院落,皇帝却已不在原地。 “皇上?” 不是吧,皇帝丢下她自个走了……那她怎么办? 她欲哭无泪地将头扳回,却见他握着把铰剪就在跟前,望着她发的模样,颇有些莫可奈何。 李衍眼里闪过丝无奈的笑意,摇头轻叹,“你……” 他与她立在同一根枝桠,却似没有重量,那枝干亦是纹丝未动。 喻晓夏立马谄媚笑道:“皇上,劳累您高抬贵手,帮我剪一下头发吧。” 让当今天子剪发,她可真算得上是第一人。 她知道这个要求,对于皇帝来说,可能过于唐突,甚至于亵渎他高贵的身份。 可眼下这个情景,她但凡有别的办法,是绝不会求助于皇帝的。 而且皇帝矜贵着呢,这等粗鄙的活,即便他天资聪颖,也没有即刻上手的道理。 发型对很多人来说,可谓是比脸面还重要的存在,将其交由皇帝,她也算是豁出去了罢! 李衍斜眼瞧她,手中明晃晃的铰剪泛着寒光,她紧紧地抱住树杆,咽了下口水。 其实这个世界,对喻晓夏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 恰巧她和前世许多人一样,有一个通病,总是很缺乏安全感。 她来到这里后,心里说不彷徨害怕,都是自欺欺人,尤其在这深宫里。 这些不表,只说皇帝,不知是她亏心事做得多,还是皇帝太过阴险。 总之弱者的心理作祟,不管皇帝要做什么,她总觉得皇帝要杀自己。 这委实教人费神,最大的上司不让你活,底下的鬼鬼祟祟自然来要你命。 如今她可算人为刀俎,皇帝是不是在思索,从哪里下手,会刺得又优雅又精准?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李衍忽然道:“眼睛闭上。” 喻晓夏心下一跳,没有质疑,听话地闭上眼,只眼皮抖嗦着,连带着浓密的睫毛也一并轻颤。 她脑中电光火石噼啪作响,陡然记起来,皇帝仿佛很喜欢佯装亲和。 投其所好,她算得上有些天赋。 她便随手攥紧一片衣袍,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若无其事般,带着讨好伏低的语气: “李……李衍,你轻点,我怕疼。” 没人胆敢直呼皇帝名讳,可是这句话,却大大愉悦了李衍。 她的声音软糯宜人,他从不知道,有人能将他的名字,叫得这样悦耳动听。 瞥见那双素净的手,将他的衣摆蹂|躏成团。 李衍如玉的面上,蕴出清润的笑意,他轻抬手,下了铰剪。 第045章 看不见后,感官尤为清晰。 额上有冰凉的触感,不像手腹相接,也不似铰剪的硬度,她的心忽而砰砰跳了起来。 幸而那感觉,只是一触及离,仿佛不忍惊扰她般。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她在心里不停念着,莫要胡思乱想。 可是两人对峙,讲究个底气,输人不能输阵势。 她适才与皇帝叫板,自觉叫得还挺硬气,如今披头散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罢! 他无论在哪里,都是清俊出尘的模样,两相对比,自己简直自行惭愧。 以后也别要脸了,左右已在他面前丢干净了。 良久,有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腰身,身子骤然一轻,睁开眼时,人已落在院中。 杂乱的思绪涌来,她整个人还有些怔愣。 近六月的天,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她吸了口热气,想可能是在树上呆久了,人一时缺氧。 再回神时,耳畔水声阵阵,她坐在凳几上,偏过头瞧了瞧,皇帝正舀着水…… 这是,要为她沐发? 喻晓夏十分忐忑,“皇上,只帮卑职剪发便好,岂能劳累您来濯发。” 李衍瞥了她右手一眼,“手怎么回事?” 她立时将手背后,“不小心磕的,皇上您这几日未歇息好,这种事还是卑职自己来就好,您不若去歇息歇息?” 细算起来,除了那晚与她同眠,他确实许久未安歇好了,难为她能注意到这点。 对于她无意的关怀,李衍莫名满意,话音都带了丝笑意,“无妨,既剪了发,便顺便濯发。” 发型这样重要的事情,皇帝却在笑,还顺便? 这等闲视之的态度,令她很不满,敢情皇帝是玩上瘾了。 “皇上,王爷如何了?” “性命虽无虞,还得好好养着身子。”李衍探手试了试水温,随口回道。 皇帝已看望过宁王,这个提示看来并没有用。 喻晓夏噢着点了头,眼中光亮一闪,“皇上,您命钟大哥去太和殿,不是有紧急的事交代么?” “担心他等太久?” 皇帝骤然寒了声,不知发什么疯,将盛满水的木囊扔进铜盆,大股水花四溅,顷刻落在两人身上。 喻晓夏霍地站起身,细碎的水珠飞散着,蕴出五彩斑斓的日光。 两人对视着,她分明见他沉着的面容,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下一瞬,却拂袖匆匆离去。 “朕还有事,你自个慢慢弄吧。” 她感到有些不妙,鉴着荡漾的水面,望见了一位发型奇特的女子。 连忙进屋取了铜镜,她仔细瞧了片刻,倏地将镜子扣在了桌上。 皇帝真是厉害了,不会剪可以直言,她又不像他,动辄就鄙夷人。 “见鬼的臭皇帝!” 她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追着皇帝揍他,鼓着脸吹了几口气,脸颊两旁的几缕短发四处飞扬。 练武本就忌讳长发干扰,她头发长得格外快,额前许多碎发渐长,她本欲待这些刺毛再长些,便可一并疏与髻里。 将及膝的长发挽起,皇帝不仅没给她剪发,反倒将她两颊及脖的发束剪短了。 她抚了抚,一侧长、一侧短,皇帝是故意的吧,不但剪得乱七八糟,乱得还颇有章法。 如此说来,之前那样长的时间,他没替她剪缠树的发丝,而是在专心替她解开? 她平息着胸中怒火,索性自己操刀,将这些乱糟糟的发束,直接剪了个整齐的留海。 今日本要剪的发,却没心思再动了。 她从不喜额前留发,觉得累赘又不习惯。 取过铜镜照了照,厚厚一层发丝,却恰好将额前红色月牙印记遮盖。 这个发型她从未试过,看着镜中的人影,除去红印后,现出一张陌生的美貌来,她不自然轻笑,那眉眼之间的璀璨,又变得熟悉起来。 头发竟还有遮暇的效用,她大感惊奇,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对。 细思半响,却无从寻起。 喻晓夏摇了摇头,心中扔抑郁难抒,决定这两日都不见皇帝了。 她委实怕见了他控制不住,可皇帝哪是好惹的,最后收场还不是自己吃苦。 这种人,惹不起,只有躲了。 夜幕降临时,她换了身劲装,束发冠帽,做了男人的打扮,预备去看望公主。 长乐宫里灯火通明,一列宫婢携着包袱,陆续进了殿。 太后委身坐在上首,待这些宫女太监行礼后,细细打量着底下众人。 喻晓夏矮身在横梁上,离得有些远,只听掌事在上禀着各人的情况。 扫视一圈后,她极快闪身入了间寝房。 较之辉煌的正殿,公主内寝红纱叠嶂,在夜晚显得绮丽又寂静。 少顷,传来一声极轻的啜泣。 喻晓夏忙上前揭过红色帷幔,果见逐月正趴在床上哭泣。 迭声唤了公主好几声,逐月才抬起雾蒙蒙的眼,望见她的打扮愣了会,才哑着嗓道: “夏姐姐,是你啊,你来看我么。” 公主这个样子,真是教人心疼,喻晓夏嗯了声,拍着她的头,“怎么了,还很疼?” 逐月摇头说不是,“你见着外面那些人了么?” 她点了点头。 公主续道:“内官监选派过来,母后亲自甄选后,这些人便留下来,往后在我宫里侍候了。” 外头那几十号人,都是派遣到公主宫中的话,那这宫里原来的宫婢们呢? 喻晓夏在未央宫待了些日子,知晓些宫内制度,即便是一国公主,也绝不会配制这样多的侍从。 逐月见她疑惑,猛地将头埋进软枕里,闷声嚎哭,“他们……都被杖毙了……” 长乐宫里的宫人,都被杖毙了?! 喻晓夏满心惊愕,过后便是无边无际的胆寒,手脚也瞬间变得冰凉起来。 几十号人命,就因为宁王被刺,不管有无牵涉,一并遭殃被赐死了…… 逐月哭得不可抑止,喻晓夏咬着唇,心也跟着抽搐起来。 公主算是罪魁祸首,可她不忍心责怪她,只怪这嗜血的宫里毫无人性。 下旨的是谁,太后……还是皇帝? 许是顾念太后在外间,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却只蒙住口鼻,泻出细微的短泣声。 这番动静,却将在外守护的七引进。 喻晓夏朝他示意,最后望了望公主,而后运功出了房。 她心绪翻滚,运着轻功在仟宫飞驰,恍若如入无人之境。 可练武之人的直觉,能感到每处晦暗角落的视线,这表明有无数暗卫隐在黑暗中,守护着这个皇城,伺机而动。 酷暑将至,即便是入夜了,也还有几丝热气没有消散。 直到她气息平稳,十里灯亭仍在脚下铺天盖地燃烧着。 她瞧准了一处殿宇,飞身而去。 一个时辰后,她提了食盒,再次潜入长乐宫时,灯火依旧通亮,太后却已不在了。 轻松进入公主寝殿,七倚靠坐在窗棂上,一腿居着,一腿随意摇晃,显得很百无聊赖。 对于长乐宫整宫被赐死一事,七算得上从头旁观,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喻晓夏瞧了他一眼,便向床榻走去,手中食盒却被人夺去。 七揭开后,冷酷的面容变得惊讶,“这是什么?” 她随手取了一根扔给他,将食盒夺过来后,继续向公主走去,并未理会他。 一股寒气袭来,齐逸想也未想,便徒手大力握去,却呲得叫出了声,“好凉!” 逐月趴在床上,虽没有再哭了,面容却已经肿起,尤其那双大眼,看着红肿又脆弱。 喻晓夏跪卧在榻边,将食盒揭开,里面装满了冰块,其间卧着数支白色的冰棒。 浓密的冰寒之气,化成白色的细雾散开,周遭顿时变得沁凉。 逐月吸着鼻子,只觉胸腔抒堵的浊气,都被洗涤得轻灵起来。 到底是未及笄的孩子,好奇心立时将先前的悲伤消融,双眼闪过十足的惊诧,“什么东西呀?” “以冰糖水冷冻各种食材,制成夏季消暑的冰棒,今日时间紧,我只取了半支莲融制,下次我加入奶糕,再以扶桑或木槿试试。” 喻晓夏轻声解释着,拾起木棍,将乳白色的冰块递给逐月。 而后取出备好的棉布,裹好冰块,轻轻覆盖在公主的眼上。 逐月一向热衷于吃食,时不时也会亲自烹制,对厨艺算得上小有心得。 此时见到新的美味,迫不及待舔了舔,入口甜腻的冰凉,霎时令她叹服,直嚷着要喻晓夏教她。 齐逸尝了尝,也直呼好吃,极快吃完手中那支,便凑上来又要拿。 逐月眼被覆盖,如开了天眼,准确无误推开他的手, “你还吃!这是夏姐姐做给我的,夏姐姐自己还没吃呢。” 说着,摸了一支给喻晓夏,浑然不知,齐逸趁机又偷拿了两支。 喻晓夏被他们闹得,汹涌的思绪沉淀下来,不知不觉陪着也食了几支。 太和殿里,钟昊然一等便是一天。 天将黑时,皇上才踏着暮色而来。 钟昊然忙请安,皇帝却脚步未停,沿着御道,拾阶而上。 良久,久到他以为皇上已离开时,那淡漠的嗓音才响在空旷的殿内, “钟统领,宁王遇刺之事,不日便要着手去办,还望你专心致志率领众位,心无旁骛方能将其一网打尽。” 钟昊然自然连连称是,上有令,不管多艰辛,他一向誓死效命。 他等了整个白日,心中想了许多,十一既已收下簪子,两人的婚事也不远了。 他自幼守护皇上,从不念功劳,此时却想讨个旨意,权当送给十一惊喜罢! 他张了张唇,紧张得喉间都有丝干涩, “皇上,卑职与十一情投意合,已互定终身,想请您荣赐婚旨。卑职无父无母,若有幸的话,能否请您为我和十一主婚?” 话毕,他满心期待的望着皇帝。 立在玉阶上的男人,脸色已是阴沉无比,盯着他的眼神,宛如寒冰。 他心头骤跳,皇帝抬手一掷,凌厉的内气化成利刃袭来,他稳住身子没有闪躲。 脸颊遽然被什么划破,温热的液体顷刻涌出。 他低头,便看见地上落了一只发簪,金色雕花的点翠莲簪。 他抑制住想捡起的念头,只见皇帝踏着无边夜色而来,冷淡的声音,带着遏退周遭热流的冰寒, “情投意合——互定终身——赐婚——主婚——嗯?” 这种语气,代表皇帝已是极怒,钟昊然却不知为何,见皇帝那声嗯带了问意,鼓起勇气便要回个是。 却听得皇帝一字一句道:“这些,你想都不要想。” 今夜无星无月,钟昊然握着金簪,失魂落魄走在宫道上,向来直思直虑的脑子一团浆糊。 到得奉天门时,才发现杨总管一直跟在身后。 杨喜来瞧他的神色,摇着头道: “今日主上的话,您只需记着,您心里的那些想法,都要扼杀干净,往后也别再提起。” 钟昊然还是不明白,十一与他的事情,皇上不应允便罢了,何至于龙颜大怒? “您呐,以后好好当值即可,若不是多年主仆情分,洒家都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见到您。” 该当提点的,他已说得十分清楚,杨喜来再嘱咐他回家及时疗伤,便叹着气沿来路去了。 杨总管如何也想不到,钟昊然对于情之一事,会愚笨如斯。 概因他全然不能将情这个字,用于联系皇上和十一。 他捉住了“当值”这个词,心内自觉通透起来。 是他儿女情长了,皇上虽已亲政,但整顿朝纲已到关键时期。 内有首辅未除,外有北尚蠢蠢欲动,正是需竭尽全力之时,他作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岂能辜负圣意,被旁的事分心。 皇上说要心无旁骛,他确实没有做到。 与十一的事情,待天下大安再说吧。 隔着重玄门,隐约可见甘泉所内的梧桐枝叶。 他深吸口气,握紧金簪,掉转身踏上了出宫之路。 第046章 (捉虫) 长乐宫近于仟宫中枢,灯亭十步间疏,柔寐了无边夜色。 空气中还带着丝余热,她陪着公主不觉吃多了冰,此时消食漫步着,不禁惬意舒了口气。 黑影降临时,她却极快拔剑而出。 两名暗卫隐在黑暗中,对她抱拳行礼,“十一公子,主上有请。” 天影作为暗卫核心成员,要比普通暗卫居高一衔。 行踪无影的人,没有个人身份可言,也不讲究男女之别,是以统尊之为公子。 相较于杨总管挂在嘴边的喻姑娘,她对这个称呼极为满意。 收剑回鞘,她随口表示知道了,却仍往重玄门方向而去。 两名暗卫立时截住她的去路,“十一公子,主上命你即刻见觐。” 两人面带急色,许是得了圣令,一定要将她带回。 她长长噢了声,捂住腹部称不虞,稍后自个会去见皇帝。 两名暗卫对望一眼,突然默契出击,竟要来强制押她。 几乎出于本能,她矮着身子,自二人中间溜出,窜了一丈远。 那二人回首擒来,她皱了皱眉,运了十成内功腾飞,自二人头顶疾驰离去。 她忽而发觉,已对这个皇城了如指掌,即便夜幕如墨,飞檐走壁也不会迷失。 何须十成轻功,六成已绰绰有余,她委实高看了他们,也低估了自己。 只片刻,身后便安静下来,她越过一处宫墙,见殿宇之颠,卧着一位衣着相当熟悉的玄衣男子。 喻晓夏展开衣袖,瞧着自己的装扮,忽而弯了唇角。 飞至男人身旁,将顶上帽勒,轻手置于他熟睡的面上。 那二位暗卫由远及近,她回首一望,便步伐轻快回了甘泉所。 “十一公子,还请不要为难下属们。” 两名暗卫使了最大的本领,才堪堪追到宫顶,看着夜色中躺卧的人影,却不再贸然上前。 腰间木牌缀了锦穗,在瓦楞上无风自动,一只手将帽勒下移,露出双带笑的桃花眼来。 半个时辰后,她怀中抱了巨型物什,裹了披风遮挡,携着热流出了甘泉所。 巡宫的守卫很快发现,将举止怪异的她拦下盘问。 压低帽沿,取出腰牌,得到放行后,她轻喘着气继续前行。 皇帝召见她,即便是赤|裸裸的强制意味,她也拿他没有办法。 拒绝被挟制是她仅剩的脾气,而后还不是乖乖听令,照旧对他阿谀奉承,谁叫她贪生怕死呢。 还未进乾吟宫,便见皇帝伏首阅折,龙案上一顶天青色的帽勒,仿佛无声召唤着她。 喻晓夏郁叹一声,看来那两暗卫还不算太笨,并未耗费时间去各处排查寻她。 她悄无声息溜进内寝,预备卸了重负再去请安。 刚将怀中那物放置于龙榻,皇帝不知何时已入殿,声音就响在一米开外,“来了。” 喻晓夏身子颤了颤,回过身依旧捂住腹部,将谎圆上,苦着脸回道: “卑职吃坏了肚子,见驾来迟,还望陛下谅解。” 皇帝看着她好一会,冷不丁地,抬手抚上她额前的发,“这样不错。” 她尴尬笑了笑,不着痕迹偏过头,拽过榻上绫罗一角,殷切道: “这是卑职特意为您制的陪枕,往后您将它放在寝台,哪里瞧着碍眼,挡在一侧即可。” 半人高的柱形软枕,以银色绫罗绣制,镶了金色绲边,她以笑脸做了小标致,标明头尾。 考虑到皇帝是个讲究人,她还费心去宣徽院,取了决明子和沉香,放置于枕内,既清香怡人,又可安神静心。 只半个时辰,能做出这样一方抱枕,虽针脚有些粗糙,但她其实相当满意。 然而皇帝收回手,脸上无波无澜,说明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 褪了靴履,跪立上寝台,将软枕拟人般卧靠墙。 她扭头极力推荐道:“陛下你看,可横卧也可侧放,那碍眼的墙壁,自不会给您添堵了。” 皇帝噢了一声,忽而也褪了履,欣长的身姿骤然躺卧,侧过头打量了那软枕一眼。 喻晓夏眸光奕奕盯着,忐忑等着他体验。 李衍抬手至银色的绫罗,蹙了蹙眉,顿了顿,手臂一转,将身旁跪立的人扣住,拽了过来。 喻晓夏急吸口气,回神时,人已躺在皇帝与抱枕之间。 李衍侧卧望着她,眉目攒出些笑意,“还是这样顺眼。” 那眼神带着莫名的暖意,她惊觉整个身子都卧在软枕里,仿佛困在了柔软而厚实的这方天地。 近乎慌张地,她随手指向远处殿墙,“陛下原来喜爱收集,这些剑都很好看。” 夯石砌筑的殿墙,辟了广阔的一面,错落有致悬了七八柄剑,风格迥异,甚而有两把铸垂有异族铭文。 李衍随之望去,而后枕着手臂,流露出鲜少的逍遥姿态,牵唇介绍道: “江湖各地收罗、各路诸侯呈礼、附属之国进贡的名剑,这些年倒是不少,能入眼的不多,留下更是尔尔。” 居中有柄青色古剑,飞龙图腾跃然欲升,剑柄鎏金沉韵,几乎能想象那利刃出鞘时,嗜血的锋芒。 喻晓夏轻指,“这把呢?” 皇帝定定望着那把剑,面容蓦然柔和了些,那不容错辨的爱怜目光,与适才望着她时,如出一辙。 她的心,顿时一沉。 “龙吟破匣溯日月,南皖白水汉兴怫,这把龙吟剑,是父皇留给我的。” 李衍说完回头,一根莹白的手指,近在咫尺,想也没想,他便启唇叼住。 冰凉的唇瓣,触及指腹的刹那。 她脑中风驰电掣,窜起巨浪,面容霎红,整个人不由僵住。 男人伸舌探了探,勾唇斜视她,带着令人心悸的慵懒魅惑,长乐宫的事情,却猛然涌上脑海。 这个无心之举,却教李衍宛如挖掘奇宝。 相较于惹得她发急跳脚,如今逗弄她发懵羞涩,也很有一番趣味。 凡事戒急戒躁,他一贯沉得住气,见她眼神由惊愕变得惊惧,知道不宜太过逼迫,压下躁动的心气,松了唇,将她放倒在榻上。 铺开衾被为她盖妥帖,而后躺下身,连人带被,一并搂进怀里,“歇息吧。” 瑞兽熏炉吐着安息香,她睁大眼毫无睡意。 男人的气息萦绕着,她心绪翻涌,短暂的心悸,被迭来的畏怯追上,而后被重重覆盖。 一夜无眠。 皇帝晨起时,她假寐装睡,直到他去上朝,便立时溜回了甘泉所。 正待补眠,屋外接连响起短促的哨声,这是暗卫集结的暗号。 她刚开门,便被七带着,往内宫急速飞驰,四面八方如箭失般,有几十名玄色劲衣的天影,如影随形。 时间紧迫,七没有多做解释,只告诉她,天影已全部回宫,现在要一起去面圣复职。 她点了点头,七携着她落进了一处校场,便融进了天影队伍里。 几十名天影,井然有序地排列站立。 天影的身材,一个比一个高挑,她在其中,身量相对矮小些,便被安排在了末尾。 趁着皇帝还未到,钟昊然穿梭其间,在心里默点着名。 到得她跟前时,冲她灿然一笑,却又猛然收住,板着面孔掉转了身。 喻晓夏回着笑愣了愣,昨日还要与她定情的人,今日却冷面相对,简直莫名奇妙。 辰时的日头,和煦得令人疏懒。 周遭很静谧,她整宿未睡,脑中昏昏沉沉,竟隐在队伍里眯着眼睡着了。 窃窃私语合着脚步声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皇帝已点阅完毕。 校场里的天影皆松懈着,三五成群各奔东西。 喻晓夏迈着僵直的腿,随着人流离去。 一支萧拦住她去路,有位天影背着日光昂首而立,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她顿住,便见那人转过身来,现出一张稚嫩的娃娃脸,那面上惹火的桃花眼,却又十分不协调。 男子极为有礼抱拳,出言却十分不逊,“十一公子,求个良辰吉日,我俩把婚事办了吧。” 这口气轻佻平淡得,相当于直接通知,好似谈论的并不是婚姻大事,而是一日三餐。 喻晓夏面容一冷,看在对方是位萌男的份上,便只绕过他,不予理会。 男子紧追着,以箫点上她的肩,轻笑,“暗卫内部男女失衡,女子确实有资本挑选,但如本公子这样才貌双全又温柔体贴的,放眼整个暗卫署,只怕你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说得倒是实在话,男子身上的纨绔气息太重,委实与周遭冷峻的天影们格格不入。 “与本公子成婚,保管你稳赚不赔,令牌交于我吧,我去上禀,得几日婚期,带你好好游玩一番。” 男子见她沉默,笑意更甚,说着便要去取她腰间木牌。 美人自恋无可厚非,自说自话到动手动脚,就很令人反感了。 喻晓夏运了内力,隔空推开男人的手,冷声警告: “我这人下手没个轻重,你若再搅扰我,我便只好陪你过上几招了。” 男子百般应好,“我最喜欢和人动手了,尤其是你。” 这种软皮黏着你,教你硬气都无力。 喻晓夏一个眼刀过去,“既如此,我只好禀报皇上了。” 男女间的情|事,纠葛玩闹,当是情趣之至,哪有当公务上禀的道理。 他这位……还是如此冷傲耿介呐,他不禁哑然失笑。 男子再没有口出妄言,看来搬皇帝出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扫了他一眼,她余光里,却见皇帝立在高阶回廊上,面带微笑,那神色,似很满意她的应对。 再顾不得这位胡搅蛮缠的主,她运着轻功,飞入远处暗卫人潮中,离开了那方寸之地。 她随之回甘泉所,路上与同僚们问好,却是心不在焉敷衍。 那念头再次涌上来,势不可挡——这宫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苦思冥想整个下午,出宫的时机,却在傍晚奇异光降。 暮色笼罩时,有人将她自衾被劫出,那人身姿矫健,轻功竟比她还略胜一筹。 庄严壮阔的皇城,自脚下涌退,越过无数阁楼檐角,秀丽而蜿蜒的街户,在黯淡的天光中,接连燃起灯火。 在一处客栈屋顶落脚,将她放在一旁,男子揭过瓦片,对她示意。 喻晓夏试着再次运功,内力被锁住,仍旧没有冲破穴道。 男子勾了勾唇,毫不在意,她只得垂眼去瞧,瞳孔倏地放大。 屋内横卧着三具尸体,头颅皆不翼而飞,脖间潮涌般泻着鲜血,显然刚毙不久。 胃里泛酸,直要翻滚至吼间,她极力别过眼,不敢再看那鲜血淋漓的修罗场。 男子仍在笑,喻晓夏压制住呕吐的酸水,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人比皇帝还要恶劣,她不就是当众拒绝他么,何止于这样报复。 男子取出怀间瓷瓶,向屋内倾洒,药沫沾上的瞬间,那些尸体俱化为齑粉,血水也随之变为无色。 见她脸色难看,他笑道:“北尚的细作,已进入阳城,分散在各处市井,假以时日,若潜入南皖各王公贵胄府邸,后果会相当严重,所以皇帝他,嗯,下令杀无赦。” 喻晓夏满腹疑问,他并不解开她的穴,续道:“对,北尚的人,是宁王遇刺暴露后,皇帝才顺藤摸瓜,今日一网打尽。” 她内心的问号都要溢出来了。 他依旧慢悠悠,“暗卫今日分为三批,当先杀人取首,其次以药蚀尸,最后一队善后清理。” 所以呢,与她有何干系? 久等不到解穴,她不想再听他絮叨,索性放眼远处波泠的水面。 “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十处要料理,待会可要你亲自来——” 男子打着商量道:“你若与师父说,会代我接管山庄,我便自个处理好,再带你回去,你觉得如何,师妹?” 第047章 (含入V通知) 觉得如何? 若不是被点穴,她便要拍腿叫好了,简直天助她也。 男子撕了假面,现出一张艳若桃李的脸,那双桃花眼映出万户灯火,衬得人艳丽生辉。 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师哥,当真是她遇见过最美的人。 “我叶如风的小师妹,在外面混了这么些时日,怎么还是这样冷情,总是认不出师兄我来,真是令人伤怀啊。” 他揉了揉她的头,没有注意到她的激动,竟开始追忆起了往昔。 “虽自小师父带我们游历,你却从未独行过,此次竟自个跑来皇城,还进了皇帝的天影,真是叫我一番好找。” 落叶山庄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但对于他们来讲,委实是个烫手山芋。 皆因上一代庄主璇玑真人隐退后,去往西凉古国长居,凡山庄继承之人,须得入西凉寻到她,陪她生活些时日。 说是联络感情,可提到这个,师父总会很暴躁,谁知道是怎么个联络法。 最为关键的,便是这个时日,可长可短。 他记得师父第一次,便去了整整两年。 他曾问师父,璇玑真人可有个衡量的标准? 师父回他:看眼缘。 眼缘…… 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怎舍得这花花世界,去那荒凉之地受苦,说不准一呆,便是一年。 然而对于他的这份心思,小师妹素来都不予置之。 叶如风思索着,便再讲讲道理,先将她诓回去再说。 “你向来嫉恶如仇、恩怨分明,最是见不得恃势凌人、专横跋扈了,你现在应当也知晓了。” 说着,他拿箫从瓦缝往屋内指点,“做皇帝的天影,却要不分立场,甚至不论对错,只要不利于他执政的,他杀伐果决下令,天影便得誓死执行……这么久了,你也当体验腻歪了,随师兄我回雁荡山吧?” 回回回!她一万个愿意,可总得让她开口啊。 喻晓夏拿眼刀铩过去,叶如风一愣,终于失笑将她点开了。 她一个‘我’字刚蹦出来,他却陡然将她一提,敏捷如风,越过屋檐,瞬时消失在了原地。 不片刻,原地便出现了两名天影。 接着要料理的地点,是一处勾栏。 “你若不走,下面都交由你处置了。” 院落外,叶如风却不急着上去,而是看着她,又预备假惺惺劝告一番。 “走吧。”喻晓夏道。 叶如风讶然,将要出口的说辞都梗在了喉间。 “赶快走。”喻晓夏伸手拉他,又哎呀一声,“忘记了,我的银子!” 落叶山庄富可敌国,小师妹一向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那些俸禄值得了什么。 看来师妹在这皇城历练了几月,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叶如风不自然笑了笑,“成,我陪你去取。” 忽而,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之声。 他脸色一变,喃喃念了个名字,便飞身入了院落,尾音还荡在空中,“等我。” 那个名字,她没有听清楚,似乎是位女子。 所以这位说要带她走的师兄,因勾栏院一位女子出了状况,便扔下她去救美了? 院内情况不明,北尚的奸细和天影都混在其中,她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夏夜的风袭来,她等着等着,只觉得白捡的这个便宜师兄,真是不靠谱。 对街的一户人家熄了灯,她无奈吹了吹额前碎发,转身离开了。 阳城的格局很奇特,她刚转过巷尾,又入了一处暗巷。 正是夜黑风高,杀人的好时辰。 偏生这么巧,巷尾有位男子举着剑,对准了缩在角落的人。 女子凄厉的叫声也很应景:“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男子的声音很冷,仿佛从地狱传出,“我将你赎出笑春风,你却重操旧业……” 女子惊呼,“是你为我赎的身?” 喻晓夏踌躇不前,那个清亮又冷酷的男声,是七。 “已经出了那个腌臜的地方,你为何还要继续做暗娼,将家里也变得龌龊不堪!” 齐逸将剑往前刺了一分,女人的肩部立刻渗出血来。 女子惨叫一声,忙解释道:“子涵,他那么渴望上学堂,我又没有旁的营生,学费哪里来,我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在齐逸眼中,钱从来不是问题,明着挣不得,那便暗着抢。 何况他每月都有暗地送钱,实在不能理解,孤儿寡母独自生活,有多艰辛万难。 “你自己贪欢享乐,还推脱到他身上,你这种女人,不配为人母,更不配教养他!有你这样的娘亲,是他一生的耻辱,我已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也下去陪他吧!” 齐逸将剑自女子肩头抽出,对准了心口,正要刺去。 女子发了疯地哭喊,“什么,你说子涵他……你这个禽兽!你胆敢杀我儿,我……” 她悲惧哭嚎,整个人陷入癫狂,齐逸望着女子的崩溃面容,有瞬间晃神。 便是这个时机,她快速取过头顶发钗,不管不顾朝男人扑上去。 她带着灭顶的绝望和沉痛,用尽此生最后一口气力,在男人身上胡乱刺划了数道血口。 “七!” 再也顾不得一切,喻晓夏奔过去,一把扶住了他。 发钗并不锋利,横七竖八的伤口,却似撒了椒盐,在他身上隐隐作痛。 齐逸看了看胸膛,又望向死死钉在他剑上的女人,慢慢抽出剑,女人的尸体缓缓坠地。 “我没事。”他说,用布擦拭着剑刃上的鲜血。 女子是带着仇恨死去的,死不瞑目,死况可怖又可悲。 一个活生生的人,顷刻在剑下亡命,喻晓夏第一次亲眼见到,且还死得这样凄惨。 她忍了忍,快步走到院外槐树下,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良久,齐逸才走到她身后,拍着她的背,“怎么了?” 喻晓夏惊了惊,暗影杀人乃家常便饭,她这样大的反应,七定很奇怪吧。 “没事,晚上吃多了。”喻晓夏直起身,随口回道。 她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七与这位女子的关系,再比如他为何如此憎恨她。 然而七的神情很落寞,七定是不愿杀那女人的吧。 否则依七的性子,早该手起刀落了,怎会与她说这样多,倒像想从女子口中得到什么,再给她一个机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谁是谁非,岂是旁人说得清的。 拿衣袖抹了抹嘴角,她说道:“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以命搏命,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活着其实还挺不错。” 性命有什么重要的,生活又有何意义,他在这茫茫人间,孤躇前行,心早如一湖死水。 她却将他看得这样透彻,他眼里深潮涌动,“你要走?” “你会告诉皇上吗?”喻晓夏问道。 七说不会,她便相信了。 皇帝迟早会知道,七上不上禀,其实也没所谓。 何况她并不打算透露行踪给七,既是为自己留一手,也是为了七好。 齐逸问为何要走,喻晓夏回地很干脆,“皇帝,有他在,我不能再留下来了。” “你知道了?” “你知道?” 这对话没头没尾,喻晓夏却立时瞪着七。 原来他早便知道了,只有她跟傻子一样,被皇帝玩弄于股掌! 齐逸点头,却很疑惑,“那你为何要走,他可是……” “皇帝嘛,九五之尊,南皖天子。” 她冷笑,“难道被皇帝相中,就得乖乖守在皇城,待在他的后宫里,再每日翘首以盼他的宠幸?” 齐逸皱着眉,喻晓夏瞥了他一眼,知道这些话,与他们这里的人,委实讲不通。 “主上……似乎很喜欢你,与宫内的嫔妃不同。”齐逸说得很迟缓。 “只凭着他的喜好,去留独断专|制,从不顾念我的意见,是了,和那些他收集的刀剑一般。” 前世那样多勾引男人的技巧,她学上那么几招,或者可以令君王的宠爱,逗留得久一些。 她轻笑,“或许顶上天,可以做宫妃其中的那把龙吟剑。” 齐逸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她收了笑,认真道:“可是这种喜欢,我无福消受。”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主上?”齐逸问道。 她底气十足回道:“那是自然,以前是,以后也是。我不想死,我得走出自己的活路。” 声音越大,并不代表说得越对,反倒显得虚张声势。 齐逸捂着胸口的伤,靠墙滑坐下来,叹道:“有酒就好了,可以为你践行。” “下次吧。” 喻晓夏扯着嘴角笑了笑,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江湖儿女,告别的场面,不宜过久,显得矫情又伤感。 再没有说什么,喻晓夏先行转身,离开了小巷。 蓦然,眼前划过一道剑光。 有一黑影从眼前疾速窜过,紧接着,远处有两名天影飞来。 她心下一紧,不等天影到来,便掉转身冲进了巷子。 巷子尽头七正与黑影交手,七脚步虚浮,连剑都握不大稳了,已被刺中了数剑。 喻晓夏连忙拔剑加入战斗。 黑影的手段很卑劣,出手都是阴招,但她的加入,显然令黑影失了胜算。 片刻后,黑影横剑摆尾,抓住时机撤身跳上院墙。 齐逸气息不稳退了几步,喻晓夏自怀中一探,将手中三根细针,射入了墙头黑影的身上。 两名天影才追来,喻晓夏指了方向,那二人又忙追了上去。 她看过几本钟大哥的医书,若有准确扎进那些穴道,那黑影逃不了多远,定会内力全消。 昨日缝制抱枕,怕皇帝有其他要求,她便揣了针线在怀中,没想到还有这个用处。 走前还为皇帝出了一份力,她算得上有良心吧。 喻晓夏运了功,打算直接往城外撤退。 脑中乍然做响,她猛地一回头,便见七高大的身影,轰然倒塌。 第048章 (入V三更合一) 六月的尾巴,被卯日星君抚摸后,便如山茶花开,如火如荼烧了起来。 时值正午,日头晒得人眼发晕。 司苓捧着铜盒战战兢兢,还未到便招呼道:“十一公子,瞧瞧这个,公主说这次一定成了。” 将长岔的绿枝剪掉,仔细洗净了手,喻晓夏才坐在石桌旁。 龙泉窑青瓷盅冒着冷气,她拿玉匙挖了一勺,品了品摇头,“太浓了。” 司苓满脸失望地又回了长乐宫。 在青瓷盅中随意搅了搅,待奶块与果脯消融,她便挖着融化的糖水,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自打那晚回宫后,不知不觉间,现在已过了半月。 她眯着眼望着廊外的日光,心中有些怅然若失,竟不知往后的路,究竟该怎样走了。 若那晚七没有受伤,她现下应当离开了这个皇城。 如今回了宫,再想悄无声息离开,便得花费些心思了。 其实有些后悔的,她往前时一贯不回头,第一次便被拖了后腿。 后来想想,也很庆幸,她若不将七带回,指不定七便横尸街头了。 人生在世,谁没有后悔的时候呢,尽力补救便是了。 然而回宫当晚,皇帝看着她入睡,在殿内静坐了一晚。 她忐忑不安睡醒后,仿佛一夕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她甚至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才来这个时空。 一切皆因为,皇帝与公主对她的态度,全都来了个翻天覆地。 比如公主,以往动辄便寻她比武,如今对她有求必应,笼络她的花式美食,半个月不见重样。 以美食蛊惑人,简直罪大恶极,过份的是她就是吃这套。 喻晓夏再挖了一口甜冰,沁凉的舒爽直抵心间,不禁谓叹出声。 最奇怪的,当属皇帝了。 不管是做什么,让她陪寝挡墙也好,频繁取他落下的东西也罢,竟会先命杨总管告知她。 皇帝大约是意识到了,她虽照旧奉承他,态度却很疏离,所以便想改善自身形象么? 可再如何伪装,他骨子里不还是那个*的帝王,毕竟他只是差人告知她,而不是询问她的意见。 那个清冷漠然的人,令人发怵;这个伪装后清润从容的人,更令人畏惧。 她向皇帝讨了旨,说要保护宁王。 皇帝看了她半响,倒真应允了,只是到了夜间,却依然故我。 “夏姐姐!” 来人一袭红衣如火而至,须臾,便将她手中的瓷盅抢了过去。 瞧着手中见底的瓷盅,逐月惊呆了,“夏姐姐,你不是说做得不好吗,怎么全吃光了?” 喻晓夏咬着玉匙,眨了眨眼,“很热嘛,我勉强吃着消消暑。” “到底哪里不对呀,我确实按照你告诉我的,用心做了这么几日,却总是不尽人意。” 逐月颓散地坐下,真诚地向她请教。 那双大眼看得人心虚,喻晓夏低头搅了搅瓷盅,暗自叹了口气。 哪里不对? 自打她回宫后,公主简直对她亲热异常,每日都要来寻她。 公主是这宫里耀眼的星,有公主跟随着,她一言一行受限,哪里还能去动其他的心思。 正好公主喜爱美食,还有一颗爱专研的心,时不时总要实施些奇思妙想。 那一日,公主向她讨教如何制冰棍。 喻晓夏灵机一动,想起前世的甜品来,便向公主描绘它的味道和品像。 至于制作方法,她自己都不清楚,也只略微提点了几句。 许是她带着怀念的心情,将甜品的味道夸赞得独一无二,公主便十分向往,连着几日都在研磨这个东西。 公主对于吃之一事,当真是有天赋。 短短几日,从初次的食不下咽,到如今的清甜可口,已十分不容易了。 然而她有心折腾公主,自然是统一表示不通过。 逐月是越挫越勇的人,连着几日做甜品,被打击得一无是处,但也从没想过放弃。 她将木槿花冻在冰块里垫底,以脆皮裹了奶铺上几层,最后用荔枝和杨梅等水果点缀。 这样好的卖相,怎么看,都应当不错的。 逐月气馁地瞥了她一眼,夺过玉匙舀了一勺,当即惊讶地连嚷很好吃。 “夏姐姐,这个味道难道不对吗,你记忆出错了吧,真的不好吃?我还是直接送给皇兄和钰哥哥尝尝吧,对了,钰哥哥呢,钟大哥不是让他多走动走动,才能康复得快些么?” “王爷早上散了好些时辰,用过午膳后,便有些乏累,现下正在歇息。” 喻晓夏不好阻扰,只好想其他方法,再去拖住公主了。 然而逐月解决了麻烦,又开始黏着她问了,“夏姐姐,你真的没有见过叶师兄吗?” 是了,除了每日缠着她,以美食诱惑她,逐月挂在嘴边最多的,便是叶如风了。 左一个叶师兄如何,右一个叶师兄在哪,这热络劲头,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喜欢他了。 喻晓喜讶道:“你该不会,喜欢叶师兄吧?” 逐月比她还惊讶,“我喜欢的这么不明显?为什么你不知道,师兄他也当我在开玩笑!” 公主她竟然,喜欢她那位便宜师兄? 喻晓夏愣了愣,忽而记起来,与叶如风分别时,他曾让她等他。 倘若他再次进宫找她,也不失为一个离宫的希望,所以每当公主询问他,她咬紧牙关,一直称没见过。 如今公主说喜欢他,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位师兄着实不靠谱。 那天夜晚,叶如风丢下她,去救美的那个女子,应当与他有纠葛吧。 公主虽骄纵,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喜欢人也是这样热烈。 不管叶如风是真喜欢那女子,抑或只是烟花之地的常客,她有必要提醒公主一下。 她斟酌着措辞,“公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有心上人,所以才没有正视你的心思呢?” “不会的,有喜欢的人,为何要瞒着我?即便有也无所谓,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当然,我相信有一天,他也会喜欢我的。” 逐月的面容,被日光照得透澈,轻轻一笑,耀眼得不可逼视。 这大概是李家人的通病,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与自大,融洽的那么自然,仿佛一切尽在掌中。 临华殿脊饰铜瓦,她们坐在井干楼旁,暑热半点不欺身。 逐月对她笑,露出一丝羞涩:“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叶师兄的,但每每想起他,便觉得心底藏了一块糖,时日渐长,那甜便一点一滴渗入心间。” 喻晓夏不知道说什么好,直起身到廊边,慢腾腾料理起盆景。 感情的事,与这些绿植一样,向来不是直愣生长,总会牵出些细枝末节。 剪断理乱,她自己的事情,也是乱成团。 逐月称赞着叶如风,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喻晓夏笑着摇头,年轻女孩,提起心上人来,哪哪都瞧着最好。 日影迁移,一盆千花葵被晒地恹恹垂叶。 喻晓夏踱步过去,将花盆搬到檐下阴凉处,视线却陡然定住了。 女孩子心绪柔软而浪漫,谈起情爱来,有说不尽的话头。 “夏姐姐,你喜欢怎样的人呢?”逐月问她。 “我不大喜欢动脑,讨厌城府深沉的人,这样显得我很蠢,尤其是心狠手辣的人,谁知道他冷漠起来,会发疯到什么地步。所以我喜欢温柔良善的人,不需心怀天下,只要对我一心一意,凡事以我的意愿为先就好。” 喻晓夏答得很详尽,逐月愣了半响,“你讨厌的人,好像我皇兄啊……不过我偷偷跟你讲噢,皇兄他虽然长得好,家底也厚实,治理江山,也很得民心,算得上这天底下第一棒的男人,但确实不适合做夫君。我在江湖游历时,知晓有很多夫妻,是闯荡江湖的侠侣,肆意放纵的人生,才是我们江湖儿女的追求嘛!” 为了追求叶如风,逐月是削尖了脑袋往江湖闯。 几年下来,俨然已将自己看作江湖中人,而不是皇城里的一国公主。 “我喜欢的人,不需要有多高的武功,有我在,自能保他安好。我很喜欢听曲,月下湖畔,我舞剑,他合琴,是不是很快意?” 喻晓夏抚了抚千花葵,很满意公主按照她的话走。 “叶师兄他就是!一支箫可御敌,又能奏出逍遥曲,我能舞剑,他若为我伴曲,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好浪漫。” 逐月捧着脸激动异常,“你这样一讲,我皇兄更不适合做夫君了,他练得一手剑,写得一手好字,却从不抚琴弹奏。倒是我钰哥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精通音律……夏姐姐,你觉得我钰哥哥如何呀?” 喻晓夏笑得莫名,“宁王,很好啊。” 逐月立时站起来,兴致勃勃与她谈起了宁王。 视线再望过去时,月门边沿,那片明黄袍角已经不在了。 千花葵中,有一片花瓣,已被灼伤,她将其摘了下来。 花无百日红,已经坏损的,迟早要凋谢,不如趁早将它去除。 . 许是这两日吃冰太多,月信竟提早来看望她了。 甫一入夜,喻晓夏便回甘泉所洗漱,不等杨总管来请,便自行去了乾吟宫。 皇帝在榻上看书,她笑着请安后,便自觉爬进了榻里。 皇帝的寝殿,比殿外要清凉许多,琉璃灯在屋内燃烧,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喻晓夏躺下后,借着昏黄的光亮,打量着皇帝。 他卧靠在案上,闲闲持书翻阅,和以往并无不同。 喻晓夏假意关怀道:“皇上,灯下看书,时间久了,当心眼睛。” 这句话,她已讲了半个月,皇帝往往会扫她一眼,“噫,是么,那你念给朕听?” 她自然是懒得念,但仍会笑着推脱:“卑职不大识字,还是不要扫兴了,夜深了,您明日还得上朝,早些歇息吧。” 言语间,满满的都是对皇帝的关怀,连表情她都控制得相当热忱。 然而她眼神里的疏离,皇帝不可能察觉不到。 可他视若无睹,从善如流顺着她道:“噫,十一原来这么体贴朕。” 皇帝改变了策略,这种怀柔手段,委实教她不好发作。 尤其皇帝比她更沉得住气,两人的关系,不知何时,便变得十分紧张却又莫名祥和。 她也很害怕,怕如公主所言,时日渐长,假意体贴着,便会成了真。 今日皇帝却并未理她,仍旧看着书籍,间或闲适翻一翻页。 喻晓夏笑道:“夜深了,您明日还得上朝,早些歇息吧。” 烛火微晃,李衍忽而将书掷上案台,一言不发躺了下来。 喻晓夏霍然退离一些,又换上笑脸,费力将身后的抱枕,放在两人之间。 还是那番说辞,“皇上,抱枕里有决明子,可助您安神。” 她已做好准备,等皇帝将抱枕扔去床尾,可抱枕那端的人,却久久没有动静。 抱枕阻隔了视线,她轻轻舒了口气,下午忍住腻歪,与公主发痴了半天,果然是有效果的。 若不是怕显得太过自恋,她一定会亲自问他,他喜欢她哪里,她一定好好改造。 皇帝很有心计,对这些事,从不主动提及,她便只好借助今天的时机,与他讲个明白了。 今晚的情景变得这样明显,往后再慢慢调整,皇帝应当去了那份心思吧。 她如释重负笑了笑,心头却荡起道不明的怅惘来。 蓦然,小腹一抽,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她想起一个词来,却又很不愿相信,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她从没那个毛病啊! 肚子凉沁沁的,仿佛被放置了冰块,起先还只是隐隐作痛,渐渐地,小腹抽搐着,那嗜人的痛感,便连绵不绝而来。 她可算是体会到了痛经的厉害。 前世同宿舍一位练跆拳道的女孩,每月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她便很惊奇,完全想象不出身强体壮的人,会败在寻常的例假中。 明明是夏季暖和的夜,她手脚变得透凉,浑身如冰冻住,身上开始冒冷汗。 迷迷糊糊睁着眼,她咬紧下唇,怕泄露出声响。 她宁愿自己中箭,也如今不愿这般。 这种疼痛不是短暂的,而是绵长且绞人,好似无边无际,消磨人的意志与神经。 抱枕被拿开,光亮照现时,她无力合上眼,疼得泪花被挤出,挂在了睫毛上。 她听到皇帝唤她,实在没有力气回应,只捂着小腹,瑟瑟发抖。 李衍探她额头,立刻为她唤御医。 不能唤御医! 她每日早起晚归,避开所有人,才悄声潜入皇帝寝殿,不就是为了她与皇帝的事,不在这宫里流传么。 若是太后知晓了,要么惩罚她狐媚惑主,要么便会将这层纸捅破,让皇帝封了她。 喻晓夏咬了咬牙,伸手攥住皇帝衣袖,细声道:“皇上,不用了。” 李衍皱眉看她,“你就这么讨厌朕,连朕请的御医也不要,宁愿自个扛着?” 她脑子发昏,没有精力与他周旋,“我来月信了,可能吃多了冰,所以反应强烈了些,睡一觉便好了。” 李衍辨别她的神色,见她实在坚持,便让杨喜来不用去请御医了。 “你……可要什么?” 对于这种事情,他经验实在有限,可她痛得脸色发白,他心也跟着紧了紧,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腹中一阵抽搐,她吸了口气,“有点冷……被子。” 他为她盖好被子,将榻尾的衾被也盖上,然后掖了掖被角,却见她仍旧疼得颤抖。 驱寒有许多方法,若是在荒野,能以烈酒抵御,当然这是寻常人的法子。 若是内力深厚些,自身运功,便可驱散寒气。 嗯——运内力。 可她这个样子,连说话都没力气。 李衍蹙眉思索,那个办法,几乎是立刻,便钻进了他的脑海。 厚重的衾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依旧又疼又冷。 她感到小腹落进一双大掌,顷刻,便有雄厚的内力,隔着单衣传进她的身体。 安全而踏实的感觉袭来,眼泪突如其来,她无声抽泣着,眷念着那方温暖。 那内力在她体内游走,温热的感觉传到四肢百骸,宛如大地回春,濒死之人重获生机。 很漫长的时间,她体内蓄了力,感官重新回归后,小腹上的手掌,离了单薄的中衣,仿佛能清晰感到掌心的纹路。 疼痛如潮水涌退,羞涩却铺天盖地迭来。 连皇帝的声音,好似都变得温柔起来,“好些了么?” 心底有什么,在一寸一寸龟裂。 警铃大作,在被子里握紧拳头,她提醒自己,别掉进这短暂的温柔里。 轻抚她小腹的大手,停了下来,“怎么,吃干抹净,就不认人了?” 皇帝说得没错,她确实想过河拆桥。 喻晓夏眼皮微抖,很想继续装死,然而那大掌离开,没了内力催热,小腹又有回凉之势。 都毋须伪装,她缓缓睁开眼,脸色依旧难看,稍稍苦着脸,便是一副半死的模样。 她说没有,“谢谢皇上,卑职好很多了。” 手掌重覆上去,李衍牵了牵唇,“噫,那你何时对朕负责?” 殿内温度升了起来,鎏金鼎里的焚香散在空中,屋内氤氲着浓浓的旖旎氛围。 喻晓夏嘴角抽了抽,很想将他踹下去。当然她如今手脚无力,要下去,也只可能是皇帝扔她。 她弯了嘴角,一派天真道:“我当然要对你负责啦,保护皇上是我的职责呢。” 每当他提及这种问题,她要么胡搅蛮缠,要么装聋作哑。 她是笃定他一直有这个耐心么? “这样保护?” 他牵出嘲讽的弧度,手掌猛然下移,落上那方柔软而敏感的地带。 喻晓夏宛如被雷当空击中,整个人霎时不能动弹,注意力全在那修长的手上,生怕他做出什么动作。 这种情况,是她始料未及的。 毕竟她与皇帝同榻而眠多夜,加之他不近女色的形象,她一直没有想过,皇帝会对她下手。 皇帝他,他不是不行吗? 是的,皇帝他不行啊,不然她怎放心与他睡这样久。 可如果皇帝那个毛病,突然好了呢。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又冒出冷汗来。 若真是这样,皇帝如今相中她,倘若哪天心血来潮,指不定就要她真正侍寝了。 皇帝低垂着眉眼,面容隐在阴影中,她辩不清他的表情。 可那处的触感,却那样强烈,皇帝却不撒手,说明他确实是有意为之。 倏忽,那里涌出一股热流,她脑子懵了一懵,瞬间涌起强烈的难堪来。 她都这样了,皇帝竟还捉弄她,卑鄙无耻欺人太甚! 愤怒之下,她没有推开他,而是以其人之道,朝他那处伸出了手。 雄伟的那物,隔着衣料,都能窥见其下的形容。 她本存了辱弄他的心,到底是一国之君,对待嘴边的猎物,想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无力的某处,配不上他的身份地位,是何等的窝囊。 可是他却并不是,那巨昂的物就在她手中,皇帝他竟是能举的?! 时间仿佛静止般,皇帝绷直了身体,她的神情也相当愕然。 蓦然,手中的那物,似终于抑制不住般跳了跳。 她心里急得要哭了,松开手想赶紧离开,可她手刚移动,那物却陡然胀大一倍。 “别动。” 男人压抑的喘息,轻轻响在耳畔,她近乎慌乱地抽手,一只大手猛地扣住她。 她来不及挣脱,便感到手中的衣料,变得湿漉起来。 皇帝的眼神晦暗如海,她下意识想躲,却见他的耳际,渐渐染成殷红。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此间的情景,却诡异得令人羞愧无比。 然而有人比她更羞愧。 将她的手松开,李衍匆匆下榻,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寝殿。 行动间,不知被什么绊住,皇帝踉跄了一下,那背影竟显得有丝狼狈。 半响后,喻晓夏才回过神来。 适才的情形很尴尬,然而她却止不住回想,皇帝他……不是吧,这样也能出来? 这叫什么事儿,越是回想,许多细节都愈加深刻,她脑中窜过无数电光。 没有人传递内力,她身体又慢慢冷下来。 她也想夺框而出,可浑身无力,只能捂在被子里,趁还有些力气,自个驱力运转内功在体内回暖。 细思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她只是把他当做一位上司而已,而他生了想法后,却以职务之便,将她耍弄得团团转。 这样一位上司,放在前世,是要被她炒鱿鱼的。 如今迫于皇家淫威,她只得忍辱负重保命为先,今日他这样手足无措,倒令她大大出了口恶气。 接近子夜,皇帝才踏着夜色归来。 他本生了副好相貌,此时乌黑的发散在肩头,黑色单衣半敞衣襟,隐约可见结实的肌理,整个人慵懒而又魅惑。 喻晓夏躺在榻上,只被美色迷了一瞬,便现出了挪揄的笑。 皇帝他沐浴了,还换了寝衣。 发生这种事情,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他这样自大狂妄的人,是不是要羞愤死了? 喻晓夏抱着看好戏的姿态,窝在榻里看他慢慢走近。 床榻一步之隔处,皇帝却停了脚步,离开了她了视线。 她笑意不禁加深,皇帝该不会不好意思了吧。 他再次出现时,欣长的身姿,挡了大半灯火。 她心下一紧,后怕起来,他却将她的双手自衾提出,覆上打湿的巾帕。 他低着头,神情从容,认真擦拭着她的双手,不见半丝不堪或狼狈。 他之前出来时,隔了衣料,加之他的手掌挡住,她只是略略感知异常,并没有真正沾在手上。 今夜惊吓过多,她早便忘了手如何,他没必要这样仔细。 温热的巾帕,每擦拭一下,她的心便随之跳动,脸颊也后知后觉烧了起来。 脑内纷杂而迷乱,她已然不知道何时睡去的。 只记得皇帝为她料理后,看着她飞红的脸颊,轻轻笑了笑,那笑似得意,又似无奈。 后来她想,这夜发生这样的事,分明是皇帝丢了脸啊,为何到后来,却是她丢盔弃甲。 分明是大好的局面,却被她输掉了,不怪她愚笨,只怪皇帝脸皮厚实,自愈能力令她甘败下风。 . 连着几日,倒是相安无事。 只皇帝有时落个奏本,或处理政务有些聊赖,又念起寝殿里的剑来。 她便三五不时送个剑,取个奏折,这些都好说。 左右她轻功一流,又没人会想不开来皇城刺杀皇帝,养着她也是养着,皇帝使唤她顺手,倒令她心安很多。 最为闹心的,倒是逐月公主。 许是自她这里得了甜品的制法,公主便以为她也热衷于制膳。 每日除去看望宁王,她大部分时间,都是陪公主耗在御膳房。 单单制作美食,倒是很合她心意,能饱口福也很不错。 她陪了公主几次,才发觉这个想法委实天真,逐月她简直教人害怕。 天云破晓,一束晨光自窗棂斜入,白团匍匐在脚下,睁开绿咕噜的眼,轻轻叫了一声。 喻晓夏被惊醒,直起身抬手遮住阳光,“天亮了。” 一团白毛骤然跳入怀中,她忙展臂抱住它,冷了脸,“我要扔你出去了?” 白毛丝毫不惧她的威胁,拖长音喵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尖细柔美,又将头埋进她怀中,乖巧地蹭了蹭。 她绷不住面容,笑着抚上它质地如棉的毛发。 这团白色的猫,叫小贝,是太后的爱宠,随时都带在身旁,自打她去了几次长春宫,倒与她亲近了许多。 拿食指戳了戳它的鼻子,它倒是享受地又蹭又舔。 定是惦记那些吃食吧,趁太后与她闲聊时,便将公主做的糕点,全吞下腹了。 她回转身,便见逐月在灶间忙碌,那双大眼竟仍神采奕奕。 逐月望了过来,“这次应当可以了,再不行,只能再重来了。” 公主做的美食,是制作起来很麻烦的桃花酥。 据说是叶如风最爱吃的糕点,以往在落叶山庄,由庄主,也就是她师父,亲自下厨所制。 她那位便宜师兄,当真是好福气,有公主这样挖空心思讨好他。 可这么些时日了,他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谁知道醉在哪个温柔乡里了。 喻晓夏很为公主不平,曾劝她不必如此费心,他或许不会进宫。 公主说没关系,她已派人去寻他了,她希望见到他时,能为他呈现出熟悉的味道。 这份浓烈炙热的爱意,几乎快要感染她了。 她有时候也很羡慕,如公主这样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照理来讲,喻晓夏在山庄成长,应当对桃花酥的味道最为熟悉。 可逐月已不大相信她,央她过来,并是为了让她品评,而是让她将做好的成品,送给各宫品尝,收集每个人最真实的意见。 这个抽样统计的法子,在这个世界相当先进,喻晓夏对公主很欣赏,为她跑腿也没怨言。 反正不是为公主跑腿,也要为皇帝奔波,对她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后果却是:各宫婢子见了她,唯恐避之不及。 逐月唤人进来,将她制好的糕点摆盘,归置在不同食盒里。 不一会,暗紫的食盒便排起了长龙。 喻晓夏无奈顺着小贝的毛,暗自叹了叹气。 即便是珍馐美味,吃多了也会腻,何况桃花酥香甜异常。 那些宫婢甚是可怜,每日被迫吃这么多甜食,见着她可不跟见鬼似的么。 装点整齐后,不等逐月唤她,喻晓夏忙拒绝道: “我今日不大舒适,你差个信得过的人,拿薄子上各宫走一遭,将那些意见记录下来吧。” 逐月思忖了下,觉得这个法子也成,便答应了。 各宫去记录尚可,可长春宫那边,自是不能如此。 若在太后用膳时,在边上虎视眈眈盯着,不时捧着册子撰写,那成什么样子了。 她还是无颜时,太后对她的种种,皆是对事不对人,她并不怨怼太后。 如今她恢复喻晓夏的身份,代公主送过几次吃食,太后对她的态度,因她身份的缘故,还是很亲和的。 她是落叶山庄第十一代弟子,而先皇与夏妃母妃、叶庄主同是璇玑真人的弟子。 太后与先皇居于项北城时,与落叶山庄的联系,一直很密切。 或许是长久未见旧人,太后每每见到她,总要细数那些过往,再询问她叶庄主的现况如何。 她见机行事,这些倒也能应付。 但是她故作沉吟,皇帝待会要差遣她,可如何是好? 公主立时答应了,表示会替她告假。 对不能时刻保护皇帝,她表示深切的遗憾。 而后她便抱着小贝,领着名宫婢,步伐轻快出了御膳房。 才出宫门,便有人追来,不停让她等等。 领着步行规矩的宫婢,她步伐缓慢得很,有嚷嚷的时间,早都能够追上了。 让那位宫婢停下,她莫可奈何转身,便见一位熟悉的宽阔身影,踩着重步奔到她眼前。 “喻姐姐好,公主命我熟悉各宫,让我陪你一起。” 粗噶的嗓音,此时听来出乎意料的悦耳。 喻晓夏忍住伸手抚她肩的念头,极力抑制住激动的心绪,淡淡嗯了一声,便携着宫婢继续前行。 晴衣落后她一步,视线一直打量着她,小北也在怀里乱动。 故人再见,身份变换后,一切自是不能如常。 那时虽带着面具生活,却比如今简单快乐许多。 她心中烦躁,手下微微用力,小北乍然尖叫一声,从她怀里窜逃了。 它窝在怀里还有些份量,落进丛中,毫不起眼的一团,须臾便消失无踪。 那宫婢在原地看着食盒,她与晴衣一左一右,立时去寻它。 寻了一会没有找着,想着它许是自个溜回了长春宫,喻晓夏便唤晴衣回了宫道。 迈入甬道时,迎面遇上进宫看望皇后的纪首辅。 喻晓夏与晴衣低首行礼,纪延德慈眉善目笑了笑,才昂首阔步离开。 后宫苑里,那宫婢捧着食盒也不晓得躲,站在烈日下被灼得两眼发直。 打发她先行,喻晓夏才携着晴衣慢腾腾跟上。 迈进长春宫时,食盒已放置在桌上,她脚步迟疑了下,一团白毛突然窜进她怀里。 小贝果然自己回来了,她刚松了口气,它却似受了刺激,发狂地对她脸上挥爪。 那爪带勾又锐利,猛地划过,她脸上立时涔出血来。 小贝性情温和,喜欢与人亲近,从未伤过人。 太后怔了好一会,才命人将小贝抓住关起来,又唤御医来为她治疗。 御医消毒上药,她疼得呲牙,却不吵不闹。 太后瞧着很满意,忽然问她这些时日,可是一直在照料王爷。 这种要做媒的语气,简直与公主如同一口。 喻晓夏抽了口气,答是,“皇上有吩咐,要好生照顾王爷。” 提起皇帝,太后露出欣慰的神情,这些时日的动静,她都看在眼里,抱皇孙的心愿,也指日可待了。 喻晓夏还是很看重面貌的,虽额上红印很显眼,但稍稍遮盖,便也很顺眼了。 可若脸上划破,日后伤口结痂,真破了相,那时真会变得很丑陋。 于是在她的坚持下,御医为她仔细绑了伤口,直将半张脸都覆上白纱,她才道满意。 离开长春宫时,太后嘱咐她多多看顾宁王。 喻晓夏知道太后的心思,略略搪塞一番,便撑着脑袋缓步离开了。 将晴衣糊弄走后,她回甘泉所补了眠,一觉睡到天黑,才晃晃悠悠去往乾吟宫, 她顶着半张脸入殿时,不慎撞到一人。 那人弱不禁风,只略碰了碰,便跌在地上娇呼着‘皇上——’ 喻晓夏识趣行礼,表示是自己不小心,撞了夏妃娘娘。 暮色席卷着天地,她一半的脸覆了白纱,另一半面容在灯影中,阴森又可怖。 夏妃吓得花容失色,皇帝皱着眉看她,说这是他的侍卫。 纤细的手指着她,半响后,夏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措辞还算委婉,“皇上,恕臣妾直言,您这位侍卫,长得有些不那么如人意。” “无妨,她确实见不得光。” 回的是夏妃,他却一直盯着她的脸。 喻晓夏攥紧了衣角,忍耐地闭了闭眼。 皇帝与他的爱妃,对她肆意点评,当众羞辱取笑她,把她当做什么了? 每当她的心底,有那么一丝动摇,皇帝总会不遗余力令她消除念想。 皇帝喜爱她,她并不怀疑,可是如夏妃一样,他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便如之前那样长的时日,他从未想起过夏妃,却在夏妃开窍转变性情,终学会对他大献殷勤后,他并没有拒绝夏妃的看望。 她喻晓夏呢,与夏妃又有何不同,也只是他垂青之一,高兴时便温柔相对,不顺心便挥之即去。 皇帝很快打发夏妃走了,喻晓夏有心避嫌,在皇帝开口前,抢先夏妃一步出了殿。 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慢腾腾回乾吟宫。 等到就寝时,皇帝问了几句她的伤,见她沉默,倒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她虚与委蛇,他假仁假义,充斥着虚情假意。 喻晓夏闭眼入睡,恍如躺在十一月的风浪处。 将要沉睡时,殿外却传来杨总管急禀——长春宫里的贝爷毙了,太后伤心欲绝。 她霍然直起身,惊惶望着皇帝。 第049章 杨喜来汇禀,公主送给太后的桃花酥摻了毒。 小贝贪嘴偷吃,替太后挡了这一灾,入夜时中毒而亡。 长春宫里风声鹤唳,幸而太后安然无恙,那毒性也很温和,小贝走时没有遭受多大痛苦。 猫的寿命并不长,小贝以七岁高龄活在仟宫,因太后宠爱,宫婢们都趣称它一声‘贝爷’,算得上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猫了。 它却从未侍宠生娇,性情一直很温顺,今日抓伤她,是它头一回发狠。 那是它察觉后的警醒,所有人,包括她,都没有在意。 殿室燃起了灯龙,太后为小贝裹了毛毯,命人将小贝仔细安葬。 日后在长春宫里,再见不到那只温顺乖巧的白团了。 小贝被带走后,太后望着殿外空寂的夜,神色有些哀伤。 夏妃伺候在旁,温声细语安慰着,太后拍着她的手,叹了口气。 殿内的气氛很肃缪,皇帝、公主、宁王坐在下方,均是异常沉默。 喻晓夏立在皇帝身后,受他们感染,心绪也跟着伤感起来。 养宠物就是这样,它陪你一程,却也只能陪你一程。 尤其贴心的小动物,你喂养它,它会掏心掏肺对你好,因为你有你的世界,而它的世界只有你。 倘若哪一天你没回家,它一定会出门寻你,但又不敢走太远,因为怕你回来找不到它。 相遇的那一刻发生时,分别的那一天,便出现在了生命的长河里。 脸颊的伤痕发痒,她隔着纱布轻挠,忽然又觉得不对,皇室一家如此神伤,单单为一只爱宠也太过了些。 片刻后,待太后情绪有所缓和,皇帝便问起来龙去脉。 依云嬷嬷认真回忆了一遍,宁王不时发问,很快便将事情理清了。 桃花酥虽是公主烹制,但整锅熬制,分送给各宫后,只有太后这份被下毒。 且依云嬷嬷表示,食盒送来后,并没有任何人动过。 一切便很明朗了,桃花酥是在送来的途中被人下的毒。 送桃花酥来的人,是喻晓夏、晴衣以及另外一位宫婢。 太后收拾好情绪,瞧了喻晓夏好一会,略显英气的眉微蹙,仿佛下一刻就要捉拿她。 是哪里出了纰漏,她怎么会下毒呢,谋害太后是杀九族的重罪。 她还是很惜命的,由她送来的食物出了问题,她第一个跑不了,怎会想不开做这样愚蠢的事。 她记起佩纬的事情来,不由伸手搭上身前椅背,坐于其上的皇帝从容将手覆来。 她忙抽手,低头对着地面瞪了瞪,而后跪立着对太后解释,“送桃花酥的路上,因小贝溜走,卑职曾与晴衣离开去寻她。桃花酥被下毒,卑职不知,但确实是我的疏忽,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说不怪她,代御医辨明毒|药来源后,再请罪不迟。 真奇怪,上次佩纬的事情,也没有真正的证据表明她有私情,太后却要将她杖毙。 如今涉及太后性命,倒讲理得令人莫名。 然而太后刚对她说不要紧,面容一转,却又命人去捉拿晴衣和那名宫女。 喻晓夏恍然大悟,是因她的身世吧,所以太后毫不怀疑,甚至于如此偏私袒护。 太后她,真是个念旧且护短的人啊。 若她还是无颜,只怕不等她解释,便如晴衣她们一样,被太后下令捉拿了吧。 落叶山庄究竟是怎样一处存在,她心底霎时充满了向往。 她松了口气直起身,脚下倏地踉跄了下,一双温暖的大手,将她提溜起来。 那手掌深入骨髓的纹路,她都要铭记于心了。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忽而想起晴衣来,忙拽紧那云纹衣袍,做了副伤痛的模样。 “卑职与晴衣寸步未离,卑职可以担保,她绝无图谋不轨之心,还望陛下明鉴。” 话毕,她对着皇帝眨了眨眼,委屈又认真的神情,教人忍不住心底一软,若是忽略那半脸白纱的话。 李衍眼里露出笑意,环视殿内一周,不着痕迹摩挲她的手背,面上无波唤了声母后。 皇帝端坐着,喻晓夏半伏在他身上,本该是暧昧的形容。 然而她缠着白纱的面容,加之皇帝从容不迫的神情,便只是皇帝好心搀扶,下属趁机求情而已。 太后应了声,便听皇帝道:“此事交由儿臣来办吧。” 在皇帝唤太后时,喻晓夏便直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了一旁。 她面上装得比皇帝还要淡定,却在心底却把他骂了个底朝天。 说好的皇帝相中她了呢? 是她勾引人的本领太差吗,她都无耻到扑在他身上了,他竟然完全不为所动。 不多时,便有侍卫回禀: 送食盒的那名宫女已横梁自尽,另外一名司宛局的宫女,也已押解至天牢。 自尽的那名宫女,十之八|九是畏罪自杀,既已死无对证,太后又有心包庇她,那么剩下一位活口,便是晴衣了。 关押至天牢,是严刑拷打,还是刑讯逼供…… 喻晓夏无从得知,想到晴衣满身污血对她笑对样子,心底止不住发怵。 她所有的希望,竟都在皇帝身上。 太后并不是普通宫妇,自入宫后便受先皇保护,并未遭受多少深宫里的倾轧。 既然皇帝说要亲自查办,她也懒得再费心去思索,便称乏了让他们请安退下。 小辈们一走,这殿里登时变得空旷起来,太后面上很有些怅然若失。 依云为太后斟茶,“主子,老奴私以为,这件事应当与夏姑娘无关。” “我知道。”毋须端着身份,太后自称着我。 依云自项北一直跟随着太后,两人不仅仅是主仆,只有依云在,仿佛就留住了项北的那段时光。 “您一直盯着她瞧,老奴还以为您……” 依云将金凤彩蝶的瓷杯奉呈,太后没有接,蓦然侧过脸轻笑,仍旧年轻的笑面上,眼波流转,衬得眉目生辉。 有那么一张倾城貌,自依云尘封的记忆鲜活浮现。 太后接过茶抿了口,才道:“记起她来了,是吗?我适才见喻儿笑时,也记起了她。” 那个她,指的是喻知秋,夏妃的生母。 依云仔细回想着,却突然不知怎么,一时竟记不起喻姑娘的面貌来。 依云回不大记得了,“老奴下次仔细些。” “她是江南第一美人,十里荷花,遍地绮罗……细辩起来,还是夏妃婉约媚成,有她生前风姿。喻儿虽眉眼略有相似,但五官线条稍显生硬,不如江南女子缠绵清丽。应当是辰枫师兄还惦念着她吧,所以收了与有她影子的喻儿为徒。” 谈起过往来,那些画面和旧人,便层出不穷接连冒出,挡也挡不住,太后的眼里满是怀念。 “近些时日,我总是梦到项北城的日子,那时璇玑真人收了芜焱和辰枫,便只招收一名女弟子,为此我与她打了一日一夜,虽然结果很遗憾,但我们那时都不曾想到,她后来会为爱不顾一切远嫁他国,而我与芜焱却入主了这南皖皇城。” 依云也不甚唏嘘,若当年形势缓上一缓,先皇或许不会走那样早吧。 近身搀起太后,依云道:“明日的家宴,可有什么还要吩咐?” “这些小辈,难得今年都聚在宫里,明日让他们一起去吧。” 夏季的夜晚,最迷人的,当属那星罗棋布的天幕。 殿外响起幽幽蝉鸣,不一会,似被人惊起一大片,短暂的喧嚣后,又重归于静。 窗棂半开,夜风光明正大闯进来,将殿室一寸寸覆盖。 沿着墙边徘徊,喻晓夏时刻注意着殿门,只觉愈发热了起来。 皇帝为何还不回来,她为晴衣担心得要命。 约莫过了半柱香,杨总管眯着眼出现了,说皇上在正殿处理要务,问她可要见皇上。 答应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此情此景却令她记起魏阿嬷病危那晚。 若那次是他下的局,这次呢,又想让她做什么? 疑虑一旦生出,便止不住蔓延。 杨喜来打量她的神色,忍不住为自家主子叹了口气。 皇上想喻姑娘陪侍,着他通传即可。 可皇上今夜许是要到很晚,又不忍喻姑娘陪着一起熬,便借机瞧瞧喻姑娘的反应。 甚至于,若喻姑娘愿意去找皇上,只是因为那位晴衣,皇上也顾不得了。 故技重施,只要她还肯入他这个局,便说明她对他也是有心的。 皇上这些试探的想法,是杨喜来连蒙带猜琢磨出来的,到底是陪了皇上多年的身边人,这点准头都没有,他也甭在御前当值了。 可试探、退步、隐忍这些词,现下怎生在皇上身上出现了呢。 他何时见过,皇上如此不自信? 皇上考虑事情,一向面面俱到,只对于喻姑娘,却总不那么如人意。 连喻姑娘的反应,皇上都能猜测到,并且给了对应的方法。 杨喜来将异色掩进眼底,“皇上已下令将晴衣放出,您请宽心。” “是吗?” 喻晓夏表示怀疑,杨总管到底是皇帝的人,再如何亲和,有那样阴险的主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杨喜来连连称是,将玉玑膏呈上,“皇上吩咐了,让您睡前记得涂抹在脸上。” 白玉瓷泛着流光,用过的东西,她自是认得。 这是个宝贝,实用又值钱,她便笑着接过了。 将杨喜来打发走后,她放下白玉瓷,运着轻功去往了天牢。 天牢劫不得,倒是可以一探。 她必须亲自去确定晴衣是否安好,没办法,她委实对皇帝不放心。 第050章 在去往天牢的途中,喻晓夏便见到了晴衣。 晴衣的衣着整洁,并无受刑的迹象,可晴衣神情恍惚,整个人浑噩不已,连她到了都没有发觉。 面对一袭月白长衫的男人,她忍住了无礼的质问,抱拳行了个礼。 宁王轻描淡写几句,略过了无数人的倾力排查。 桃花酥里的毒|药来源已查明,并不是宫内之物。且因晴衣食量很大,公主听说后很欢喜,这几日特意调了晴衣进长乐宫,所以没有机会接触宫外之人的晴衣,不可能得到这个毒|药。 喻晓夏听后很感慨,皇帝亲办的效率着实高。上次宁王遇刺,他只花了两日,便将北尚奸细一网打尽,只有最后与她交手的那人,不知所踪。这次发生的中毒事情,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便已着手处理,不知真正的幕后黑手,他是否也已知晓。 不过这些事情,她没有精力思索,晴衣的嫌疑被洗清就好,她与宁王告辞,便想带晴衣先行离开。 宁王拦住她,很为自己不屈,“还未行刑,本王便及时将她放出,她如今这个模样,可不是本王对她做了什么,倒像是对刑罚有什么阴影,你不感激本王便罢了,怎的还疑心本王。” 喻晓夏说没有,“王爷误会了。” “哪里误会,你眼里全是控诉。”宁王一把抖开折扇,隔空对她扇了扇,“不知是控诉本王,还是控诉皇兄呢?” 她心底是都有的,堂堂王爷去天牢接人,接的还是一名普通宫女,如此屈尊,难保没有什么阴谋。 晴衣却忽而惊醒,两手猛地箍住她胳膊,力气大得令她吸了口热气,“你没事吧?” 晴衣迟缓地摇头,宁王在旁说许是受了惊,喻晓夏噢了声,便听晴衣拖着粗嘎的嗓唤她。 “无颜……”晴衣眼眶里泪花闪闪,没一会儿便掉了下来。 早料到晴衣会认出她,却没想到会这样快,再掩饰也没用,她索性承认了,“你怎么认出我的?” “眼睛。”晴衣的手圈着她胳膊来回,似极喜欢这样亲昵的接触,又道:“这样美的眼睛,只有你有。” 这个答案真是在情理之中,晴衣一贯不吝啬对她这位恩人的赞美,她倒没觉得什么,宁王听后却笑出了声,“十一,你施了什么法,令他们这样欢喜你。” 宁王的话很莫名,除了晴衣闭着眼睛都能对她一顿夸赞,哪里还有人觉得她好看? 莫非皇帝与她的私情……呸,她怎么用私情这个词。喻晓夏拱手道哪里哪里,“哪有什么法,大概是人格魅力所致,对吧?” 她说着望向晴衣,晴衣自是配合点头,宁王被她的厚颜震住,而后大笑不止,连连称是,拜服道:“这样的人格魅力,只十一你有。” 喻晓夏被宁王取笑得有些讪然,宁王却顷刻收放自如,命身后侍卫将晴衣送回去。 晴衣抱着她不撒手,不愿独自离开,侍卫腰间的佩刀在夜中沉默,喻晓夏心中涌出不大好的预感,安慰了晴衣一番,并表示得空一定去看望她与阿嬷。 晴衣听到她说起魏阿嬷,表情有些不自然,得到喻晓夏再三保证会找她后,才随侍卫离开。 一行人的背影,很快消融在夜色中。 宁王视线回到她身上,温雅的面容上带着认真,“本王想与你讲一件事,你可愿意听听?” 喻晓夏默了默,嬉笑着回,“如果可以的话,卑职能否不听?” 宁王给她讲了段故事,她心底很抗拒,但是又止不住好奇。回乾吟宫的时候,宫道里的更声已响到亥时。 她本以为皇帝为处理下毒一事,或许会在暖阁通宵达旦,可进入后殿寝室,绕过古龙纹棂花镉扇门,却见皇帝在案榻上挑灯阅折。 喻晓夏上前接过灯剔,道:“我来吧。” 李衍看了她一眼,见她安静拔动着灯芯,昏黄的烛火在她脸庞流连,他的眼里仿佛只有那张明灭的面容,极为悦心的感觉涌上来,他牵了唇,复低头批阅案上奏本。 殿外蝉鸣阵阵又起,喻晓夏探耳听了听,果然不一会蝉声大作,而后骤然沉寂下来。那是有专人侍赶,为的是不扰圣安,可屋内的正主,却并未消受到这一番好处。 景德十一年先皇驾崩,刚满15岁的太子李衍继承大统,时局不稳,太后为稳定朝政,让少年皇帝迎娶了当朝首辅千金为后。 以上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宁王与她讲的故事,却是其中鲜为人知的隐情。 李衍登基那一年,不过十五岁,他知晓身上担了怎样的重负,每日除了向首辅及太傅学习怎样处理朝政,念书习武也从不落下。天资聪敏不可怕,可怕的是天资聪颖还不要命的勤劳刻苦,半年后,他已将这皇帝当得有模有样。 那天到了先皇祭日,皇帝独自去先皇居住过的寝宫,却发现那宫里向来活蹦乱跳的猫,竟然死了。他察觉有异,第二日带钟昊然去检验,那宫里的墙内,果真被砌了一种毒。钟昊然说那是宁夏一族的秘药,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若放置在室内,居住之人的身体会中此毒,但几乎没有任何中毒反应,得三年五载,才会因此毒耗尽精力而亡。 据说先皇因年少征战受伤,身体本就不好,驾崩时也没有异常,所以谁都没有想到,先皇的死因,竟是因中了这种毒。钟昊然说此药极难得,而能在皇城出入,且只手遮天的,只有当时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纪延德了。 倾尽心力教他治理国家的人,竟然是杀害他父皇的元凶,这个真相将少年皇帝的认知颠覆。好在他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知道真相后,按兵不动,静心筹谋,如今终是已皇权大归。 皇帝收权的这些年,有宁王这个兄弟陪伴,两人都不愿太后操劳,便从未与太后提及。 先皇寝宫死去的那只猫,是先皇曾送与太后的。太后得知它死后,后悔由着它没有强制带走它,实在想念先皇,便又喂养了一只猫。这只猫便是小贝。 如今小贝又中毒而亡,最重要的,便是明日又到了先皇的祭日。所以无怪乎先前在长春宫,他们都异样沉默了。 这些过往,宁王说起时云淡风轻,可桩桩件件都攸关社稷,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迈在这南皖国的龙脊上。其中万难险阻都是轻的,身处高位,四面八方都是不见血的利刃。 南皖如今盛世昭昭,可这宫里却并不太平。 短短这些时日,不是宁王遇刺,便是太后被下毒。这些只是爆发披露的,还有那些潜在的,或者已经被剔除的危险呢。她几乎都能想象,这些年来,皇帝稳固江山社稷、保护皇城后宫,不知战退亦或降服了多少洪水猛兽。 权力巅峰的欲生欲死,光是想一想,便令人惊心动魄。 想她前世,遇过的最大危险,也只是那次走投无路,被逼下山崖。每天担忧的,也只是怕起得太晚,迟到的次数太多,那学期到手的奖学金被取消而已。 皇帝执了朱笔圈阅,天子威仪惯了,即便私底下倚坐,身姿也很挺拔。灯火摇曳中,他低垂的眉眼如画,许是繁琐之事过多,眉间皱出淡淡的川字,浓密的睫毛被打出剪影,轻轻一颤,赢弱得勾人心神。 赢什么弱!皇帝搭配这个词,委实太怪异了。 宁王安的什么心,早知道就不要听宁王讲了,这下可好,见了皇帝,她竟有些怜惜他了。 喻晓夏吁了口气,取了几支蜡烛,动作轻缓地燃了一只,放置在案上靠窗处。 黄绫上光芒大盛,李衍抬头看她一眼,又埋头察看奏折,“朕看得清,离老眼昏花还有很多年。” 明日就是先皇祭日,却旧事重现,皇帝不好好歇息,却通宵处理政务,果真如宁王所说,心中想起旧事,很伤怀吧。虽然与他经历不同,但亲人去世的痛苦,却是能感同身受的。 “我奶……”她燃着蜡烛的手一顿,立时改口道:“有位朋友告诉我,她家老太太去世后,她夜晚辗转反侧悲恸时,就起来在窗边点根蜡烛,静静地看着它烧完,心情会好很多……” 李衍的心思本都在奏折上,即便她刚开口时,也在想着这处棘手,该如何治理。可她的话渐渐入耳,黄绫上的字迹仿佛被水消融,一字一句都从纸上消失了。 “陛下保重身体,逝去的人,虽再不能见面,可他们会一直陪伴着我们,会忧你所忧,乐你所乐……” 她猛地噤了声,因为皇帝自身后抱住了她,那双大手圈在腰间,她僵住好半天不能动弹。 他低低问道:“宁王告诉你的?” 蜡烛已燃了五支,在窗边排列绚烂燃烧,她此时才注意,这些都是红蜡,将窗纱染得透亮。 殿外宫灯零星,这方窗棂,映出一对依偎的身影。 一里外的殿门处,小太监一脸正经将人引到暗处,涎笑道:“好娘子,你果真来了。” 夏风将蜡烛吹得摇晃不已,身后人的温度灼人得紧,喻晓夏故作淡漠嗯了声,不着痕迹挣脱了下,皇帝却抱得越发紧了。 怀中的人相当柔软,李衍一开始时,只是对她的关心,感到愉悦,想也没想抱住后,心底的黑洞仿佛被填满,那感觉令他安然而满足。 他知道她只是为了开解他,可是有这个心,不正说明她在意他么。察觉到她想逃,他立刻收紧手,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朕想念父皇了。” 只这一句,立时戳中了她的软肋,她也很想她奶奶。都给皇帝陪过寝了,再当一个人形抱枕,也没什么好不自在的罢! 她认命地拾起蜡烛,一根接一根又点了起来。 第051章 七月初一,先帝忌辰。 太后不喜筵席祭祀,担心会吵到先帝,这些年只天家聚上一聚,渐渐便成了惯例。许是太后心情还不错,今年晚宴选址不在长春宫,而是摆在了露天的云水榭。 收到邀约后,喻晓夏特意翻了典籍,按制寻了套绿袍深衣穿上。冒着余晖的温热赶到时,水榭楼台上已坐了位男子,那男子直起身对她拱手问好,是近来风头无俩的新科状元韩明轩。 天家的家宴,他们作为外人,是没有资格参与的。韩明轩今日得了旨,抱着惶惶然的心态,着了一袭绿袍深衣,提前了两个时辰入宫。幸而云水榭建在太液湖边,树荫敝日,湖送微波,即便日头灼人,他等了一个时辰,也不会觉得受不住。 宫婢们得过旨意,将喻晓夏领到韩明轩对面,请她安坐等候。喻晓夏并不熟识这位新科状元,倒是听过许多传闻,据说他学识过人,连太傅都称赞不已。她恭敬地拱手回礼,两人便在这方露台上默然对坐了下来。 喻晓夏端详韩明轩的衣着,此时不由感慨,自己天影的职位,竟与堂堂廷尉同级。天影这门差事,其实是个很光荣的职业,除了要随时准备为保护皇帝光荣赴死外。想她前世虽专业名列前茅,但文化课业向来勉强,从未与这样学霸的人聚过会。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先前收到旨意时,她原以为是皇帝的意思。如今看来,分明是太后安排的红门宴。许是她端详得太久,韩明轩礼貌地冲她笑了笑,她笑着若无其事调转视线,便见身旁的座位上摆了壶花雕,那壶身刻了细小的竹叶,是四季楼的手笔。应当是为宁王准备的。 约莫过了半柱香,太后携着公主与夏妃便到了。她们的衣饰并不隆重,淡色罗裙别了披帛,妆容也很素雅,宛如只是赴约一场寻常家宴。反观她与韩明轩,那绿色的大袍捂着,都要冒出热气了。 太后在上首落座后,公主被引到了韩明轩身旁,夏妃却是被引到了喻晓夏这侧,只不过是另一张榻。夏妃端正坐在榻尾,那榻首的地方,便是留给皇帝了。隔了她这边的空位,夏妃见到她后,愣了好一会,才收拾好表情,对她露了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逐月坐下后落落大方冲韩明轩抱拳,新科状元吓得面无人色忙起身回礼,还是太后让他毋须拘束,公主言笑晏晏附和着,他才战战兢兢矮身,将软垫拖离些,直挪到榻边缘,被公主软绵绵的眼风扫过,立时坐好,目不斜视绷直了身体。 逐月见此鄙夷地撇了撇唇,迎上喻晓夏的视线,心情顿时变得好了些,拿眼示意着喻晓夏身旁的空位,满含深意冲她挑眉,仿佛在说她什么都知道。 何必逐月示意,她再迟钝也知晓了,太后今日这一顿饭,一次便搭了三条红线。可谓是一招好棋,即便她对宁王无感,公主与韩明轩不成,还有夏妃与皇帝增进感情呢。太后委实不容易,为她们这些小辈操碎了心。 余晖最盛时,皇帝自散落着夕阳的廊桥而来,众人行了礼,他却从容地坐在了她身旁。喻晓夏指了指案上的酒壶,委婉提醒道;“陛下,这酒好像是宁王要喝的。” 皇帝噫了一声,语气不算太好,而后扫视四周,绕过维持着得体笑容的夏妃,视线定在了夏妃身旁的位置,自顾自下了定论,“宁王身体才好,不宜饮酒,需要多多滋补,他伤了这么些日,朕的位置今日便让给他。”他的语调很闲适,却有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大抵是帝王当久了的缘故吧。 宫婢已渐渐传菜完毕,再挪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扫兴又倒胃口,且皇帝安然坐着,并没有要动身的打算,太后心底隐隐有些奇怪,却没有再说什么。 宁王因要换伤药,此时匆匆赶来,见这一番情景傻了眼,视线不住在喻晓夏与皇帝身上来回,而后带着莫测的笑意坐在了夏妃身旁。夏妃勉励维持着笑容,跟随大家对先皇敬酒。 太后望着身旁的空位,慢慢斟酒对饮,那里出现位伟岸的男子,音容笑貌一如从前,她眼里的思念化成浓雾。一杯饮尽后,却很快收拾好情绪,询问起了她们,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比如平时喜欢做些什么,曾游历过哪些地方——太后也有年轻的时候,曾随先皇驻守项北,驰骋过草原,闯荡过江湖,即便这么多年了,心底的向往仍旧很浓烈。 这些问题对于夏妃来说,有难以启齿的尴尬。幸而太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韩明轩身上。这位新科状元,着实不简单。入仕途前,竟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一谶语,不远万里远赴边关。他算得上这些读书人里,实践能力最强的吧。 太后与韩明轩相谈甚欢,时不时还会询问逐月的看法,显然并没有将正经事忘掉。 因宁王与喻晓夏分榻而坐,加之喻晓夏回应简略,不比状元郎文采斐然又风趣,言谈相对乏味寡淡,太后的这根线便暂时搁置,喻晓夏暗自吐出一口气,专心食用起来。案上摆的吃食,食材都是市井常见的鸡鸭鱼肉,加之普通的蔬菜。但色香味俱有,不比珍馐佳肴逊色,还颇有家常风味。 简直是她吃过最美味的家常菜,喻晓夏吃得不亦乐乎,感到皇帝的视线长久流连,她顿了顿,打发叫花子的神情,为他捻了块鲜嫩的鱼肉。皇帝看着她不动筷,喻晓夏没法继续下嘴,只好又为他每样菜添了些,“皇上请慢用。” 李衍看着她手中的竹筷,“朕想吃这个。” “牡丹虾?”她低头,再瞧了眼空盘,讪笑道:“已经没了,不是我吃得多,这盘里原本就没几个……” 皇帝仍旧看着她手中的竹筷,喻晓夏眉头跳了跳。皇帝他以前虽然淡漠得很,但还能称之为正人君子,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花招,如今戏弄起女人来倒很得心应手了!她不如直接喂他好了,省得这样拐弯抹角。喻晓夏瞧了众人一眼,飞快将手中牡丹虾扔进他碗里。皇帝得了虾,倒真不再纠缠她,仔仔细细品起了虾来。 她都在想什么,皇帝怎会这样无聊,他真的只是想吃虾而已。她内心哀嚎一声,埋首啃了半碗白米饭,脸慢慢有些红了。 这场家宴完毕时,太后走前,称宁王身体不好,特意嘱咐喻晓夏护送宁王回宫。公主的待遇就不同了,太后说状元郎头一次入宫,对宫里不大熟悉,或许会迷路,便让公主务必要送他至玄重门。也不知太后对今次的家宴评价如何,单看她的表情,应当还算满意吧。 晚云渐收,霞光披肩褪去,一行人漫步在宫道上,谁都没有先开口。十里宫道上,灯座渐次点燃,他们仿佛行在空旷的原野,连蝉鸣也消融在了黑夜里。 皇帝虽施施然行在前头,但其实前后距离不过一步,她落在他左侧,望着亦步亦趋紧随他右侧的夏妃,暗自叹着气。今日的家宴,真是给她提了好大一个醒。 他是皇帝,虽然没有三宫六院,但也是有妃嫔的,那些人便是他的妻子。她原本没有多做计算,只想着等待时机逃走,亦或待皇帝新鲜劲过了,厌倦她了,那时或许能离宫得顺畅一些。可如今与他这样同榻而眠,渐渐有纠缠不休的势头,委实太不妥当。即便这个时空三妻四妾是寻常,她也不愿意随波逐流。若是为真爱,当个勾引人的坏女人也无妨,可一国之君,不值当她这样啊! 逐月终是忍不住,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她看着状元郎笑得很和善,“听说状元郎竟怕血?莫不是做事不妥善,担心哪天会有血光之灾?” 状元郎生得清雅俊秀,却不知哪里惹到了这位小祖宗,竟然暗示他亏心事做多了,那笑里藏刀的模样,倒颇有她皇兄的风范。喻晓夏听后,不由地与身旁的宁王相视一笑。 韩明轩念及公主年纪轻,并未将太后明显的意图当真,涵养很好地回,“多谢公主关怀,只要不是那水桶般的量,臣倒能忍上些时辰。” 状元郎这样聪明的人,一定能猜到母后的心思,可他却不知避嫌,竟然还恬不知耻冲她笑,简直罪大恶极!逐月似能感受到那笑容里的恶意,恶声恶气道:“是吗,状元郎怕血,不知怕不怕鬼呢,你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吗?” “这个……”韩明轩确实怕鬼,就寝时非得安兴陪在室内,他才能安然睡着。可他察觉到了公主对他的不满,不由回地有些迟疑。 公主陡然沉了声气,略微稚气女声回荡在宫道里,在夜间听来诡异至极,“七月初一,鬼门关开,也被称之为息门开,它们被关了整整一年,饥肠饿碌,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百鬼夜行,扫荡整个城镇、府邸、人家、尤其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书生,最是受它们亲睐了……” 韩明轩已无法再听下去,这些画面在他脑内跟皮影戏般,无声又可怖。他匆忙向皇帝告退,即便心里害怕极了,还不忘对众人拱手致歉,而后倒行退步,出了一道宫门后,拔地就起落荒而逃。 逐月嚷着唤他,“母后让我务必送你呢,状元郎?” 他的余音几乎飘散在空中,传了过来,断断续续,“不用了……臣便当公主送了……” 这场战逐月大获全胜,着实赢得痛快,她乐不可支绕着众人蹦了两圈。皇帝揉着额角,让她消停下来,“你们都回去吧,你随朕来一下。” 皇帝说完,便迈着步子往前走了。这种场合下,皇帝一副煞有介事,我有个东西给你看看的语气,怎么看都像是说与他的爱妃。喻晓夏随宁王与公主一起望向夏妃,夏妃惊愣了半响,受宠若惊便要跟过去。 皇帝却蓦然停下脚步,回首后,见此拧了眉,望向她,“还不过来?” 第052章 皇帝众目睽睽唤她,当真是不顾旁人的目光了。 众人神色各异,皇帝在前方等她,喻晓夏只得跟他往前走。她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逐月却跟了过来,俯耳轻声道:“夏姐姐,我陪你。” 逐月的眼里满含担忧,喻晓夏见了后,心里止不住发笑,是了这种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要如何她呢。她没有解释,默认了逐月的陪伴。她迟早要与皇帝两清的,而在这之前,她与他的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还是不要暴露得好,免得多生枝节。 逐月既然挽着喻晓夏不放,宁王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自然不能落下。夏妃虽心有不甘,看着两人长身而立的背影,到底还是跟了过去。 也幸好皇帝昂首阔步惯了,见喻晓夏朝他走来,便掉转身继续行着。他腿长步子也迈的大,绕过置仙人承露盘的神明台,到得司天监后,一众监正都没有料到皇帝会来,忙三叩九安,皇帝淡声命他们起,称只是过来转转。 主持司天台事宜的是灵台丞,他望见皇帝身后的一行人,极有眼色在前开路,将众人领上司天台,朗声介绍道:“司天监掌天文、气象、历法、推步诸事,臣是此间灵台丞,这十四人当值观测恒星,另有其余数十人白日当值,观测太阳、测风向、测晴雨等。陛下今日过来,可是有何差遣?” 司天监乃前朝所设,当今圣上并不宠信,是以登基这么些年,难得来一趟司天监。灵台丞激动得找不找北,自是要将此间种种好好与皇帝介绍一番。监里日常当值其实琐碎又枯燥,若不是真心喜欢,着实待不长久,今次若能令圣上满意,往后司天监里的膳食定有所改善,司晨再抱怨没力气钟鼓晨旦,也没了理由。 司天台拔地而筑,几千阶的石阶蜿蜒而伸,不同高度和方位,有人拿着简仪观测,灵台丞尽职尽责介绍着,皇帝没有表示出丝毫不耐烦,却在望见身后多出的人后,不悦皱了皱眉。 然而千阶已上,他顿了顿,伸手将喻晓夏提起。阶梯有些陡,喻晓夏猛然失重向前扑,只得拽紧他的衣袖,加快步伐跟紧他,总算不至于有跌落的危险。 司天台的格局建得很大,开阔的观测台一望无垠,几十丈的壁垒高耸入云,站在其间,仿佛伸手可摘星辰。 在逐月爬上来前,喻晓夏忙松开皇帝,离了很远的距离。皇帝听着灵台丞的介绍,长臂伸展,广袖揽着这方天地,望向她,“如何?” 喻晓夏应付地哈哈一笑,心底却翻了无数白眼。皇帝从哪里看的小人书,该不是要与她看星星看月亮罢!不得不说,皇帝追求女孩子的招式,实在忒俗。 宁王身子不好,且不会武功,爬这样长的阶梯有些吃力,逐月顾着宁王慢了很多,夏妃落在他们身后,也不轻松,此时三人才上得司天台。 逐月喘着气问道:“夏姐姐,你在笑什么呢,隔老远就听到了。” 喻晓夏笑得愈发欢了,“皇上今天心情好,说要请我们一起赏月看星星呢。” 言罢,皇帝面色沉了沉,很奇怪,她如今到不怎么害怕他这样了。宁王呀呀大声道难得,她眼底的恶作剧得逞这样明显,李衍静了半响,心底的那股气便无声消融,颇无奈地牵了牵唇。 一听要观星,灵台丞更来劲了。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诸天象,他都要率属下进行观测,如有变异,则视为上天示警,得具奏疏密报皇帝。可巧得是近些时日,还真有异象。 “陛下来得及妙,臣等前些日子夜观天象,发现一枚不具名的荧弱星子,正好落在紫薇帝星旁。那星子暗淡无光,被层云遮盖,臣等观测了几月,才能发现它。它行迹无痕,始终围绕紫薇,虽有可能移向东方,悬息日长,紫薇帝星恐遭重击。但依照它的轨迹,臣等皆能预测,它日后定会守在西方,那时天理昭昭,必定海晏河清,星聚紫薇,可是光耀社稷的福兆啊。” 灵台丞的观测之言,讲得不文不白,逐月着实没有听懂,“你说明白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与圣上进言,自然是挑吉利的话讲,若真说好还是坏,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灵台丞支支吾吾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开罪圣上,皇帝却命他携着人退下。灵台丞的话哽在喉咙里,酝酿好的殷勤来不及收。 皇帝视线定在某处,似笑非笑道:“没听见吗,朕要赏月观星。” 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灵台丞察言观色,不知哪里没有招待好,只得率领着属下,麻溜地退了下去。有名舍人在台阶下收拾简仪,他踹了一脚后,心中伤感膳食无望,关上值夜的别屋嘤嘤哭了起来。 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喻晓夏避开他的视线,逐月正兴致勃勃绕着浑天仪转圈,她过去打量了起来。 古代的封建迷信,可追溯到远古时期,这个时代也如此,民众都有信仰的神明。不知道皇帝迷信的程度如何,若是知晓她的来路,会不会将她祭祀给天神。 巨大的浑天仪立在面前,她伸手触碰,仿佛能感受到天地间的浩然之气。一只手蓦然覆了上来,铜面上映出一张风神俊朗的脸,影影绰绰间,两具身体依偎着缠绵无限。 倒映着漫天星辰的镜面,男人的视线与她在此相接,心悸的感觉强烈得无以复加,她慌乱地撤退,夜间风很大,吹散了她脸上的红云。 她与皇帝对视,极力保持着镇定,忍住起伏的思绪,怕一开口又要骂皇帝,他怎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动作,教他们看到这么办! 喻晓夏单方面觉得,两人间的气氛,应该是剑拔弩张的。 逐月围过来询问,见宁王站在喻晓夏身边只是笑,却不告诉她,又见夏妃在皇帝身后沉默。人家都是对影成双,她再看了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气恼地跺着脚,哪还有心情看星星,直接迈下石阶打道回宫了。 喻晓夏正要让公主等等她,一直未出声的夏妃,却看着她笑道:“臣妾想与夏妹妹说些话,还望陛下准许。” 夏妃相邀便罢,为何要报备皇帝,称姐道妹的,真当她是皇帝后宫一员了。喻晓夏心中不快,不等皇帝开口,便打前离开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心眼长了许多,并不敢离得太远,幸而司天台格局阔大,她捡了个风口站着,既不怕夏妃出什么幺蛾子,也不用担心谈话被皇帝听见。 夏妃对皇帝欠身,携着不知何时跟来的如烟过去,路途中,如烟轻声在夏妃身旁说了什么,夏妃淡淡点头应了。 片刻后,夏妃才款款到来,笑得很温柔,一如当初她还是未央宫得宠女官时,“本宫听太后提及,你师父与本宫母妃是师兄妹,如此说来,你可以称本宫一声师姐呢。” 夏妃的态度这样亲和,喻晓夏也不好再冷着脸,她不着痕迹望了望,皇帝与宁王站在浑天仪下,也看着她们,却不知在谈论什么。她自然没有接夏妃的话头,恭敬的语气,“不知夏妃找卑职,有何吩咐?”论起装聋作哑,她也不差。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将夏妃噎得滞了滞,如烟在她身后按上她的背,夏妃立时换了副更亲切的笑面,“喻师妹,本宫的亲人远在千里之外,本宫知道与你这样亲近后,心底很高兴。但本宫也很为你担忧,你可知道,即便是蟹贝燕翅,若时刻都能吃上,那美味也会大打折扣,吃的人也自然不会太珍惜。” 嘴里喊着她师妹,却仍旧一口一个本宫,可见夏妃并不真心在乎这一层关系。这一番吃食论,喻晓夏隐隐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装傻充愣道:“夏妃说得是,不过卑职倒不挑食,蟹贝燕翅也好,青菜小粥也罢,卑职都吃得惯。” 简直胡搅蛮缠,夏妃一口气梗在喉间,身后人隔着衣料无声传递着讯息,她抿唇收拾好表情,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夏师妹不知可有想过,若是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待在陛下身边,往后能得到什么?为自己图谋,寻个光明正大的位置,方是长久之计。本宫着实心疼你,你可明白本宫的心意?” 做为保护皇帝的天影,她需得时刻跟在皇帝身边,夏妃应当看出她与皇帝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所以产生了危机,担心她借职务之便,每时每刻勾引皇帝吧。殊不知她担心的实在晚了些,如今可是她的陛下在缠着她。 夏妃看似替她着想,然而若她真喜欢皇帝,被她忽悠着求了名分,往后皇帝要见她,也得抽空去后宫,自是没有当天影方便。这个建议叫她真是难办,她既不愿在皇帝身边待着,更不愿被困在那深宫里。 喻晓夏莫可奈何笑了笑,夏妃舒了口气,叹道:“本宫也是为你着想,何况师妹换成妹妹,本宫也很乐见其成,总比便宜了外人要好,夏师妹你说呢?” 喻晓夏点头,含糊其辞道:“娘娘长得美,说什么都对。” 夏妃掩嘴笑了,见喻晓夏并不称她为姐姐,只道日后习惯便好。事情算是办妥了,夏妃便寒暄着回去,莫让皇上等太久。 司天台建得大气,四面当空,为了能观测到最佳到星象,即便是几十丈的高度,临边沿也没有建栏杆,只有极矮的石台堪堪围了一圈,外沿三步一个石墩,算是遮挡。可人若站在石台上,轻而易举便可被推下天台。 回去的路上,夏妃心情极好,刚开始还只是沿着石台走,慢慢地脚步一抬,竟迈上了那低矮的石台。 夜风渐渐大了起来,夏妃挥袖,那水烟蓝的裙纱在夜空中飞舞,“这衣裳是本宫宫里人做的,她一向心灵手巧,本宫其实很喜欢,嗯,很喜欢。” 第053章 喻晓夏此时才发现,夏妃那身衣裳,竟是她当初大费周章为夏妃设制的。 可她没有心思计较这些,夏妃站在石台上,身后夜色无边,再退一步便是十丈高渊,喻晓夏看着胆战心惊,忙叫她当心脚下。 夏妃恍若未觉,向她招手道:“很好玩呢,喻师妹一起来?” 夏妃的举动在她看来,委实癫狂至极。那石台这样危险,即便不管夏妃死活,她自己也很怕死啊。何况她心底有感知,此时与夏妃若有肢体接触,实在不太明智。 如烟站在夏妃身旁,冷眼旁观,一点没觉得有何不妥。喻晓夏不好对夏妃出言不逊,只呵斥如烟道:“你当的什么差,还不赶紧照顾好你们主子!” 说完,她心底的不安扩大,也不再管这一主一仆如何,转过身便要离开。 夏妃打眼望了望,浑天仪下的两位男子正低头谈论着什么,她对着如烟勉力笑了笑,压下心中的恐惧,对那个离开的背影凄然叫道:“你为何要下此狠手——皇上,救我——!” 听见夏妃的声音,喻晓夏暗叫一声不好,回首时,便见夏妃满含深意对她笑,张开双臂倒了下去。 她立时跟着跳了下去。 几近同时,皇帝的声音响彻夜空,“十一!” 喻晓夏并不是大发善心,也没有不自量力。夏妃看着她得意笑时,她豁然开朗。 先前夏妃与她商谈根本就是幌子,意图便是要麻痹她。 等到这一刻,即便她没有碰夏妃,但皇帝与宁王相距甚远,根本不会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而唯一的知情人,只有如烟了,到时如烟一口咬定是她推了夏妃,她能如何辩解? 若夏妃身受重伤,即便与她无关,她做为天影,没有保护好皇帝的妃子,也是难辞其咎。她如今唯一的出路,只有将夏妃救下,只要此事不要闹得太大,到时自有办法解围。 所以皇帝在身后喊她,虽然她的心也随之动了动,但仍然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她不想到时候,还得求着他饶恕她,她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这件事情变得不那么糟糕。 猎猎的风声呼啸着,喻晓夏绿色袍裾被大力吹拂,带着英姿飒爽又凌厉的味道。 对于她能跟着跳下高台,夏妃震惊不已,身子在急速下坠,这种紧急时刻,夏妃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掩饰,“怎么是你?” 听夏妃的语气,这样嫌弃她,莫不是在等皇帝出手相救?喻晓夏揽过她的腰身,于半空中蹬上墙壁,几步间借力运功,凌空飞身而上。 抽空瞧了夏妃一眼,见夏妃面色紧绷,双手却牢牢抱住她,她轻笑着嘲讽,“夏妃真是好胆识,卑职好生佩服,不过皇上不得空,卑职替他带你上去也是一样,毕竟卑职与皇上这样不明不白也很久了。” 话毕,还恶劣地冲夏妃笑了笑,果见夏妃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夏妃心气翻涌,先前只是猜测她与皇帝有私情,却着实没有料到,她承认得这样爽快。 喻晓夏没有精力与夏妃周旋,即便她轻功卓绝,两个人下坠的重量,也着实令她费力。她身体倾斜踏着墙壁,地面上的石兽飞速远离,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巨大的浑天仪出现在头顶,她打起精神来,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掌将夏妃推了上去,听到夏妃发出吃痛的闷哼,她笑了笑吹着额前碎发,伸手挂在石台边沿,并不着急上去。 喻晓夏理着思绪,想着不对劲的地方。 她以无颜的身份进入未央宫时,夏妃刚入宫不久。许是北尚人生长在草原,心性豁达开朗,那时的夏妃心思并不深沉,喜怒哀乐也不会怎么遮掩,连她都能一眼感知,尤其对人接物,不会如此含蓄隐晦。也万万没有这个魄力,如此破釜沉舟跳下司天台,连命都不要了。 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这是何必呢,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或许在夏妃的谋划里,皇帝定会相救于她吧,而此等危急关头,最适合培养感情了。无怪乎见来救的人是她,夏妃这样气急败坏了。 其实仔细想来,夏妃今夜的行为,实在出人意料。 在这深宫里过日子,大抵都会变吧,她自己不也是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头顶人声不绝于耳,直到宁王唤她,她才应着声,飞身上了司天台。 夏妃被如烟搀扶着,颤抖着身子,显然害怕极了,忍住眼泪的样子,坚强地令人心疼。宁王凑上前问她如何,喻晓夏直道没事,眼光搜寻一圈,便见皇帝默然立在一旁,他身后的灯火太亮,反倒看不清他的表情。 顾不得他怎么想的,也不知夏妃有说过什么,她解释道:“皇上、王爷,适才夏妃在石台边沿走着玩,卑职没有多加注意,夏妃不慎掉下去时,便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虽然卑职倾尽全力将夏妃救了上来,但还是卑职看护不周,请皇上责罚。” 其实很想说明是夏妃自个跳下去的,但若太后知道了,夏妃指责是她下的手,她又要想方设法证明是夏妃自己做的,这件事便没完没了。 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吧,即便她说出真相,他们也难以相信罢! 如烟面无表情望着她,夏妃冷着脸就要发声,喻晓夏抢在她前头,直截了当浇灭了她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笑问道:“皇上出行,周围都有暗卫随行吧?” 简直明知故问,她自己便是暗卫,何必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假惺惺去问皇上呢。夏妃内心冷笑,面上却柔声道:“谢谢喻师妹了,臣妾无以为报,今日与喻师妹一见如故,想请喻师妹上未央宫留宿些时日,好好招待一番,还望陛下恩准。” 喻晓夏忙表示不可,“多谢夏妃娘娘的美意,可同僚都在浴血奋战,卑职怎能贪图享受,卑职只愿一心一意保护皇上。” 李衍本在一旁默默生着气,听她此言,倒是忍不住哼出声,“你回去好好歇着吧,照看好你主子,再请御医看看。” 随口吩咐完,皇帝便不再多言。 夏妃心内几欲吐血,今天这一招,哪里是双管齐下,简直竹篮打水!她忍住声气望向如烟,如烟面无表情低了头,夏妃只得瞪了喻晓夏一眼,再泫然欲泣道谢,一步并做三步走,慢慢离开了司天台。 直到她迈下台阶,皇帝仍旧没有追上来,夏妃终是心如死灰回了未央宫。 夏妃走后,宁王也很快被打发走了,即便宁王走得如夏妃般不情不愿,还一步三回首,那两人站在广阔的天幕下,瞧不见任何端倪。 偌大的司天台上,便只剩她与皇帝两人了。喻晓夏想起对夏妃说过的气话,没来由地紧张,干笑两声道:“卑职救了您的妃子,您该如何赏我啊?” “你想朕如何赏。”皇帝有些好笑地问她,总算不再沉着脸了。 他今日的着装很隽秀,头戴束发银冠,内里见不着穿了什么,外套白色交领曲裾深衣,配着黄、黑两色相拼的宽腰带,站在浑天仪旁,身后便是灯火繁华的城间夜景,高空中浩荡的风袭来,将他的广袖向她吹拂。 她认真思索起来,想让他将四季楼赏给她,又觉得不妥。眼前黑影欺身,男人长臂一伸,广袖笼罩而来,便将她箍进了怀里。他身后的万家灯火在地平线上晃动,仿佛整个天地都移了位,她攥紧他腰间的黄色玉环宫绦,心不可抑止加快了速度。 男人在她耳边低低叹息,“简直胡来,以后别再如此了,听到没?” 她自是在保证自己无恙的前提下,才会毫不犹豫去救夏妃,她下意识便想反驳,可他将她抱得很紧。 她发觉上次没有反抗他,似乎开了一个不太好的头,他如今倒是抱得越发顺手了。 高傲的男人向你服软,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在他有些想法的时候,她昨夜费心安慰他,实在是大错特错。 可她吐纳气息,却发觉他此时确实真心实意在关切她。不管以前如何,不论未来怎样,这一刻在他怀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一次就好,就这一次。 她的手在他身后放开后握紧,握紧又松开,而后慢慢抚上他的背,第一次回应了他的拥抱,轻轻应了一声。 身后的小手轻柔无声,李衍却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他牵了唇,略微松开手,将她转了个身,双手自她腰间绕到前面,紧了紧,便将人自身后抱了个结实。 皇帝的心情霎时变得很好,总算没有旁的人来打扰了,他领她看广袤的星宇,“那儿是天顶和南北天极,称之为子午圈,若天体经过子午圈,便是中天,几个时辰前,离我们观测天顶最近的一次,便叫上中天。” 他说着又解释道:“以我们观测者为中心,便可称之为天球。” 喻晓夏尴尬地发现,皇帝确实要看星星,却不是诗情画意谈情说爱的那种。而且她看待皇帝也很狭隘,他并不是寻常的迷信,而是真正对天文有所研究。 可是她并不懂啊,她又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情,只得期期艾艾打断他,“皇上,我突然想起来,我代公主送桃花酥去长春宫时,在路上有遇到过首辅大人。” 纪首辅与他是什么关系,不用她多说,他应也知道她要说什么。 李衍回道:“朕知道。” 知道纪延德那日有进宫,还是知道幕后黑手是他? 她不知怎的,竟能明白他是指的后一种。朝廷政事她不多问,却忍不住暗自感慨,纪延德该是被皇帝逼到了什么境地,不惜使出这样又狠又没品的招数。他在警示皇帝,狐狸急了也会什么都不顾,若皇帝继续下去,很快便会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许是不满意她的走神,皇帝捏了捏她的脸,又兴趣兴味盎然为她介绍起了目视星。 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你看星谈天文,我脑子里却只有星座运势,若说出来,皇帝不知会觉得乏味至极,还是让她仔细解释呢。 就是这样,基本的闲谈都无法交心,这种感觉宛如高山仰止,不可企及。是了,虽然她一直称是皇帝在纠缠她,可她心底是不自信的,他的喜爱能停留多久?她无法揣测,也不愿以身犯险。 两人离得这样近,之间却有浩瀚而无形的时空隔绝,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带着试探问:“灵台丞说天有异象,若真有人自异世而来,陛下该当如何?” 李衍怔了怔,而后浮起不以为意的笑,“这些东西是父皇教我的,他说天地、四季、生物的运行,决定了人最基本的生活规律。任何天体的变化和异常都影响着人类的生活,父皇告诫我要有坚定的信念,掌握江山远远不够,还要对世间万物怀着敬畏之心。” 他说着,话锋一转,“若真有人自异世而来,朕倒是乐意至极,还会为它特意打造一座铁牢,将它圈禁于此,然后慢慢研究,那一定很有趣。” 她心底一寸一寸变得透凉,皇帝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是否冷,要不要回去。 回到他的宫殿吗,她不愿意。她央他再讲些,他便饶有兴致为她指了长空,讲他所了解的一切。 皇帝从未如此健谈过,他的眼神明亮如星,即便肉眼无法看得更明晰,她也能沉浸在他描绘的万古星象图里。那里有日月、星辰、白日、昼夜,山川,河流、花草、树木。 娥眉月悬在西方,星辰将天际密布,这一刻,宛如昼夜更替,又如银河亘古,世间诸物光速褪去,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与他。 第054章 司天台的事情,还是传到了长春宫。 喻晓夏接到懿旨赶过去,心中很是忐忑,太后却并没有问责她。 虽然初听得夏妃坠下高台,太后担心不已,但听说昨夜皇帝带她们一起观星,这些晚辈的关系如此融洽,便又大感欣慰。而因喻晓夏救了夏妃,太后亲切地拉着她好一番称赞,还赐了枚价值连城的月长石。 喻晓夏看着那宝石眼中发光,口中谦虚着说都是应当的,然后在太后的坚持下,心安理得接了过去。 太后叙完家常后,留她一起用晚膳,直到宁王摇着纸扇进殿,她与宁王对视着,笑得十分尴尬,太后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用膳时,逐月听说她在这里,特意过来凑热闹,却被太后派遣走了。太后夸她武功高强,若日后不保护皇上,可否保护宁王,她只得装傻笑着敷衍。 太后的意图相当明显,就差直接指婚了。最令人恼火的,当属宁王本人了。 在太后的有意提点下,他不仅没有与她撇清关系,反倒夹菜寒暄不停,对她的示意也假装没看见,她实在猜不透宁王要做什么。这股不安好意的热络劲头,却看得太后眉开眼笑。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直到日薄西山,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甘泉所。 夏日的夜,比往常来得要晚一些。她洗漱完毕后,见天际还留有红霞,不想这样早去乾吟宫,正想偷摸着将月长石藏进梧桐树洞中。北面楼堂里却传出声响,几名暗卫围在长桌边,不时爆出一声大喝。 她将月长石收进怀里,放轻手脚走过去,暗卫们摇着骰子,嚷嚷着下定离手,开局是庄家赢,其余暗卫便掏出怀中书籍,不情不愿朝桌上扔了过去。 真有文化,不愧是皇帝亲卫队,与江湖上那些刺客行事作风全然不同,不仅没有赌钱,竟然拿书籍做赌注。 有名白脸暗卫看她踮脚踮得可怜,很大方地为她让了个位置,“十一吗,我这里还有空位,来我们一起挤挤。” 喻晓夏饶有兴致凑过去,视野一瞬开阔却傻了眼,那桌上书册全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尺度之大,令她都要为之咋舌。 那白脸暗卫见她如此,凑近眨了眨眼,“有兴趣?” 喻晓夏清咳一声,很为难的样子,“我家里有位兄长,长年受此困扰,他最近待我还不错,我想着这里面或许有什么奥妙,能不能窥探一二,往后好帮一帮他。我个人兴趣其实不大,真的,但你若能帮我解惑,我还是可以听上一听的。” 白脸暗卫意味深长噢了一声,“这里头学问可大了,不止有奥妙,还美妙得很呢!这些都是百晓生的临摹本,自打一年前他销声匿迹后,他那些秘戏图一画难求。”他捂嘴小声又道:“与夏妃身边那女官设制的衣裳一样,都是有市无价的孤样。他从前那些真迹,都珍藏在天一阁呢,尤其最出名的花阵六奇与胜蓬莱,那位爷还在时,便搜罗进了宫里。” 天一阁是皇家藏书阁,那位爷应当指的是先帝,皇室一家真有福气,能观得最绝妙的秘戏图,不知皇帝参阅过没有。 白脸暗卫突然搭上她的肩,一脸不可告人的样子,将衣袍略微敞开,赫然露出几个绘本来,上面的图与桌上大抵如一,画工却很拙劣,显然是赝品中的劣质货。 专业习惯作祟,她确实对这些秘戏图很感兴趣,但售卖假货到她头上来,还要她花大价钱,买这些连仿制品都称不上的东西,实在是滑稽可笑。 白脸暗卫抬了抬下巴,比了个手势。喻晓夏对他弯了弯唇,在他那张白脸兴奋现出红晕时,将他的手拿掉,踱步到了一位女子身旁。 一群身怀本领的人下赌注,都不用担心暗地里动什么手脚,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观察许久了,庄家是位精明人,其余暗卫们赔得都快掏出老本,只有一位女子每把必赢,且一次只赢一本,根本不会引人侧目。 庄家摇定骰子,喻晓夏掏出一本粗糙的绘本,是刚才自那白脸暗卫身上顺来的,便跟着身旁女子买了大。木盅揭开,周围爆出一阵哄嘲之声,便有数本图册自四面八方扔上了桌。 赌局渐长,开始掏空暗卫们的家底了,现在输的都是厚重而精致的上等仿品,她喜滋滋捡了本揣进怀里,身旁的女子对她轻笑,姿容貌美,端的是明艳至极。 喻晓夏有些羞涩地搓着手,想着要不给美女点好处,却发现身无分文,而月长石她又舍不得,便只得干笑两声。 赌局的路数与乐趣,在于其不确定性,百战百胜的下一把,或许就输得屁滚尿流,而大部分人都期望着——山穷水尽时能打个翻身战。所以跟着美女赢了两把后,她见好就收,对美女抱拳道谢,而后裹紧衣襟扬长而去。 离开的时候,那位赚得流水的庄家,安静看了她一眼。她赢的两本还不够他们垫桌角的,不至于砸了他的场,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她怀抱着秘戏图刚出门,便见七立在梧桐树下,一袭黑衣快要与夜色相融。 齐逸低声唤她,她脚步不停,自他身旁经过,他终是将她拦了下来,“还在生我的气?” 喻晓夏说没有,很平静的语气。一如这些时日来,他无数次想要见她,却被她轻巧避开。即便他们离得这样近,同住在一个院落,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齐逸再也忍不住,牢牢抓住她的胳膊,“是因为没有顺利离开吗?你为了救我而回宫,我其实很高兴,但你不要埋怨我,如果你还有这个心思,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她并没有迁怒于七,没人拿刀逼她回来,离开与否,决定权在她自己手中。这些时日以来,她对七避而不见,除了应付皇帝与公主自顾不暇,脑筋不大够用外,便是七这个人—— 她知道暗卫都不干净,手中或多或少都沾了鲜血,她以为自己能适应,可七杀死那个女人的一幕,总是挥之不去,害得她每晚做噩梦惊动皇帝,都要扯慌圆一圆。这种惊惧无处可说,只能随着时间自我调节。 七握着她的手很用力,倔强的姿态和孩子没两样,她救他都没经过他的同意,怎么能以此为要挟,让他冒着生命危险帮她离宫呢,“你不是中了毒么,要好好安歇,待你身体好了,会有很多时候再聚。我没有想要出宫呀,之前闹着玩呢,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便送我几个金锭,钱情相抵也是可以的。” 齐逸所有的急躁与不安都被抚平,冷哼一声,亡羊补牢般想弥补先前太过露骨的情绪,“本少侠有得是金子,你要多少有多少,可你哪里是怕打扰我,分明是怕我传染给你!” 谁都没有想到,一介风尘女子手中的发钗,会淬有可传人的翠雀属,若不是钟大哥丹青妙手,七早便去酆都往生路上排队了。可毒是剧毒,但保持适当的距离,要传人也没那么容易,不然凭借这一毒,可抵千军万马,江湖早就一片腥风血雨了。 七真是歇息久了闲得慌,才好一点便要和她斗嘴,“怎么着,身体好了骨头痒,是不是想来一架?” 齐逸哼笑一声,说确实已经大好了,“今晚的任务,我便可以加入了。” “有任务?我怎么不知道。” 齐逸的语气带了丝涩然,“主上没有提及你,应当不需要你去吧。” 今晚有任务,却唯独漏了她,该不是皇帝对她的优待吧。皇帝能顾念到她,她其实有些感动,天影的任务,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事,嘱咐七小心行事后,她便坦然走了皇帝这次后门。 “今晚回来后,我想告诉你,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 齐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喻晓夏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她当初确实有些好奇,然而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些秘密知道得太多,容易在心底滋长互相牵扯,从而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 甘泉所到乾吟宫其实很远,她每日都要穿越半个仟宫,有时心情不虞,或者想拖延些时辰,便漫步行去,少说也得一个时辰。然而有时候天色太晚,她便御上轻功,只消半刻便到了。 过了玄重门,有一段鲜有人至的石路,是这宫里难得的曲肠小径,她很喜欢穿梭在其中的感觉,兜兜转转,终有尽时。黑影掠过头顶时,她察觉到不对劲,来不及运功飞离,刺鼻的香氛扑面而来,接着她便人事不省了。 有人发号施令,应者云集,而后四散离去,连步伐都颇有章法。经过片刻的飞檐走壁后,那人携着她悄无声息潜入了一处府邸。 人在高空时,急骤的风将她打醒,她头上戴了箬笠,黑色的纱曼遮住了面容,视线里的一双青褐云头靴,令她放弃了抵抗的想法。很有意思,又有人将她劫出宫了。 落在一座嶙峋的假山旁,行到山坳的夹拥处,那双云头靴的主人停住脚,一把将箬笠取下,看见她明亮的双眼后,微微怔住,“醒得还挺快。” “是你——?!” 喻晓夏也愣住了,她原以为会是七,没想到竟是先前那位庄家,不就空手套了两本秘戏图么,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我代号五,称我为五爷就好。”男人习惯了直截了当,没有与她打太极,看着她腰间的木牌,交代得很干脆,“它的上一位主人,才是十一。十一他为人聪慧机敏,虽然偶尔会冲我发火,闹闹小脾气,但他骨子里是位非常有血性的侠客,他独自执行任务时,落在敌人手中,壮哉自戕。我与他并肩作战、配合默契,再难寻得如此良伴,所以十一不止是一个代号,而是我回忆里最深的追思。” 水脉和山石布的景,层叠而起,曲直幽旷的美,还能隔绝外界。喻晓夏以为人在追思时,旁人要保持最基本的礼貌——沉默,然而五爷说完后,寻求赞同地望着她,她只得附和着夸赞,“很有魄力,有胆识,有……” “那是自然!”五爷打断道,冷眼打量她,怎么瞧都不满意,“你进了天影这么久,还没办成过一件大事吧,偷懒耍滑、玩世不恭,简直有辱十一这个名号!” 她来这么久,还没被人指着鼻子明晃晃这样骂过,虽然她扪心自问,骂得还有些对。她踢着脚下石头,摸着鼻子底气不足反驳,“胡说!皖灵草可是我取回来的。” “是你亲自送回来的吗?半途而废的蠢货。”五爷很不以为意。 “不就是一个名号吗,弄得多稀罕似的,你以为我愿意?!”她被骂得红了脸,顾忌远处的轻微人声,撩起衣袖威胁地捶了捶身旁的山石。 五爷轻蔑瞥了她一眼,而后按着山壁上的一个开关,石门轰地轻响打开,她便被他一脚踹了进去,石门阖上带走最后一息光亮,他的声音霎时被阻隔在外,“今夜要取账本,你若能成功,我日后便……” 喻晓夏顾不上收拾自己,爬起身用力撼动山门,那石门纹丝不动。应该是有机关的,使蛮力是白费力气。 四周黑无边界,她暗唾那该死的五爷,想起月长石还在怀中,便取出来借着幽篮的光亮环视四周。这里是山洞的入口处,应该经常有人走动,修整得平坦而整洁,说明是府邸主人的一处密室。 五爷只说让她取账本,应该便是天影今夜的任务,可旁的什么信息都没有,她简直比无头苍蝇好不了多少。前面有一列阶梯延伸至地下,她消除胆怯为自己鼓气,而后一步步挪了下去。 阶梯是人工修造,两旁有干净的石座灯台,山壁中还有狭窄的小山洞,越往下石阶越宽阔,曲径通深处,到了尽头豁然开朗,有一间干净的石室,摆放有石床和桌椅,显然时常有人居住,或者来此密谈。 墙壁上凿开有一个石柜,被唐宁海的书法遮挡,她上前翻了翻,除了书信便是册子,里面的内容既然看不懂,只好照着脑海里账本的样子,随意取了两本揣进怀里。 如此这样便完事了,也太过简单了些,她挠着墙有些疑惑,蓦然触到了一处凹起的石块,墙壁上一道石门赫然打开,满目的金光印入眼帘,这景象让她叹为观止,永生难忘。 那内里是一方广阔的拱穹空间,三面石墙严丝密缝,不漏半点风声,而在这方阔大的秘室里,摆放着整整一室的金条,照得石壁也金碧辉煌起来。 地面蓦然传来一声轻响,是石门洞开又阖上的声音,而后石阶上的灯座被点亮,一簇一簇的火光,逐渐将石室照亮,沉稳的脚步声自右上方而来,一阶一阶,就要转过弯曲的阶梯。 听到声音的瞬间,喻晓夏飞快做出反应,先是将装有满屋金条的秘室门关上,再将唐宁海的书法归原,扫视一圈,便往石床方向飞去。 只有石床上方的石壁有缝隙,她几乎才抓住横刺出的石块,将身子贴近壁墙,两道交谈之声,便响在了下方。 第055章 交谈声渐近,进来了两个男人。 其中一位昂藏七尺,儒雅的面容难掩疲惫,眼底有经年久月的精光,是当朝首辅纪延德。另外一位被纪首辅挡着的男子,身量略微矮小些,看不清面容,不过那清润的嗓音和华贵的衣着,应是位清秀绝伦的贵公子。 “叶公子,老夫刚才的提议,不知意下如何?”这石室首辅大人来得勤,请来人就坐后,自给自足斟了茶,又为对方倒了一杯,便如身在寻常待客厅堂。 提议是在石阶途中所提,喻晓夏并未听见,堂堂首辅与人在石室密谈,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双手用力抓住石块,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想要听得更清楚些,那叶公子却忽然挺了身,露出一张明妍的脸庞,直直望过来,喻晓夏面色一僵,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下一瞬,那叶公子对她友善一笑,以眼神示意地面后,再不多做停留,回到石桌上,接过茶杯微微沉吟,“首辅大人,在下区区商人,只在乎眼前的利益,至于您所说的将来,自是不敢妄想,如果您真有心合作,是否该拿出些诚意来呢?” 叶公子的语气并不恭谨,纪首辅却丝毫不恼怒,哈哈笑道:“江湖传言不虚,叶公子果真豪爽……” 两人复又交谈起来,喻晓夏飞快扫视地面,就在她的正下方,有一团诡异的影子随着她而晃动,她心中大为惊惧,这位叶公子不仅没有揭穿她,反倒好意提醒她? 幸而纪延德背对着她,且一门心思在与叶公子商谈,若是随意那么一转身,后果不堪设想。 她无暇去思考叶公子的来路,只能屏住呼吸,徒手扣住石顶,放轻手脚一寸一寸挪动身体。 天顶多有石尖,偶尔不慎被刺到,她也不敢叫出声。 终于靠近墙壁,她抵掌运功纵身一跃,指尖传来精锐的刺痛,她闭眼忍住了,闪身进了一个狭小的石洞,而后举起双手,指甲已剥落涔出血来。 她其实很擅长装模作样,很多时候不能明着拒绝皇帝,总会借机装些小病暗地里反抗,可此时疼痛刺骨,她却能吸着鼻子忍住。因为外面是皇帝的敌人,而皇帝还在等着她手中的账本呢……是这样才有鬼了,她疼得想在地上打滚,他的账本与她何干,她真的不想命丧此地。 须臾,外间交谈声止,她探身查看,似乎是叶公子要求,首辅大人终妥协,便挪动机关,将密室的门打开,呈现出数之不尽的金条。 金光乍现,整个石室皆被笼罩其中,那两人全神贯注,她心中一喜,迅速隐身飞上石阶,而后运足功错步轻踏。 不知道叶公子会替她拖延多久,身后仿佛有人随时会追上来,她只能用上所有内力,一心向上飞去。到得石洞时,五爷良知未泯,竟替她留了个门缝,恰好容她侧身通过。 她轻松出了石洞,练武之人的警觉心起,几乎在她刚拔剑飞至高空时,便有一人对着她原位刺了过去。 那护卫一剑落空,立时向她扑来,她手指伤痛,陡然应对,险些拿不住剑。那人当即找准她的面门,她暗叫一声危已,忽然想起什么,偏身迎上来人这一剑。 衣物被刺破的声音过后,便是厚重如粘板的钝感,那人使劲再戳,剑尖破开层层书页后,终于抵达心口,却停滞不前了。 两人各为其主,都只是替主子卖命,自是没有性别之分。但女人的胸口刺不动,着实很尴尬,他的脸色一时缤纷至极,“你穿了什么?” “你过来,我告诉你啊。”喻晓夏皮笑肉不笑,想着是把他打晕扔河里,还是剥光扔城墙上。 那护卫迟疑收剑,正要向她迈来,却骤然转身一掠,斜地里正中一人胳膊。 被伤之人是七,定是歇息久了反应迟钝,竟然连这一剑都没避开,喻晓夏压下胸口的灼痛,一剑砍向那名护卫,两人便迅速过起了招。 到底是皇室天影,她先前只是大意,如今全力应对,不片刻便将那护卫打趴下了。 齐逸握紧胳膊上前,见她不动了,自然地将剑往前一送,似要了结那护卫的性命,喻晓夏心猛然一提,抑制住没有开口,闭上眼等待着。 “走。” “怎么了?”她刚睁开眼,七便一只手抱紧她,腾空跃上假山,飞过院墙,往府邸外街而去。 齐逸体力不支,在一处巷中落脚停下,“纪要出来了,你放心,不杀那人也没事,主上之前有吩咐,若有人看见我们,可留他活口。” 皇帝是何意思,派人潜入首辅府邸偷账本,竟还要留活口通风报信,这岂非直接通报首辅:朕在你这里拿了个东西。如此堂而皇之,纪首辅只怕要气得吐血。 做为武功高强的天影,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互相打量片刻,霎时有些不伦不类的并肩之感,不禁笑着搀扶着赶回仟宫。 转过街角时,有一人立在马背,自眼前驰骋而去,霞姿月韵的身影,随马蹄阵阵踏在这静谧的夜中。 喻晓夏停住脚步,齐逸凝望那人的背影,问她,“去请安么?” 她摇头晃脑着将他拉住,晃晃悠悠往宫门处前行,“不用啦,他定有要紧事,反正有暗卫随行,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亥时三刻,两人才慢腾腾回到甘泉所。 钟昊然显然已经等了很久,见到喻晓夏后连忙上前,问她怎么也去了。然而话头在此打住,这两人身上血迹斑斑,他只得将人放进屋,快速取出药箱,在喻晓夏的坚持下,先为七诊治。 七的伤在臂弯,那护卫用了大力气,一剑便割伤至骨。 钟昊然简单为七处理清洗,见怪不怪取了创伤药,眼也没眨地直接洒了上去,而后纱布一盖,随意转了几圈,便算完事了。七在整个过程中,闭着眼,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虽然钟大哥医术过人,但包扎也太不走心了,七的伤势如此之重,竟然这样粗糙处理。喻晓夏在旁看得目瞪口呆,总算是了解到,他以前为她疗伤下的狠手,确实不是有意为之。 钟昊然处理完七后,便把魔爪伸向了她,她颤颤巍巍看他清洗她的手指,凉丝丝又疼又抽搐的感觉。 她也想像七那样,当个独自扛痛的勇士,可是钟大哥的力气,实在是有些大。她眼里包了泪花,眼皮一抬,却见到皇帝立在门边,神色十分复杂,身上似乎还携有宫外清净的风。 身体的反应远大于心里的想法,她飞快抽回手,一面将手背到身后,一面莞尔殷勤唤他一声,只是她眼眶里的泪水却不配合,从颤动的睫毛一滴滴簌簌滑落。 与她设想的不太一样,但效果也没有差很多——清丽的脸庞被泪水肆掠,一颦一笑,皆朝向他而绽放。皇帝没有翻脸拂袖而去,也没有阴沉着脸,风雨欲来的模样。 他将人都遣了出去,进门后反手将门关紧,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现在却不知为何心虚起来,直到皇帝握着她的双手,一起侵入温热的水中,她抽了丝气,刚想挣扎,他却牢牢握紧不放,与她一起沉在水中。 鲜血融进水里,他向来修长洁净的手,陪着她被染红变脏,那双大手的温度,似乎比水温还要高些。 她鼻子一酸,险些泪涌,唬弄皇帝假哭,她倒是习惯了,但如今若因他而哭,这种真情实感对她来讲,实在太过危险。 她暗自吸着气,稳住情绪,默默看皇帝为她净手、擦干、抹药、包扎,分明是同一个动作,他做起来却如此优雅而好看,也没有令她受多大痛苦。 想来皇帝经常受伤,所以才能这样驾轻就熟吧,她不自觉笑出声,皇帝握住她的手看她,“还笑?” 他免了她的疼痛,又这样和颜悦色,她自然也奉承得很乐意,“皇上真厉害,包扎手法很流畅,次序也很规范。” 李衍看着她没说话,半响后,视线下移,轻抬下颚,“还有次序。” 他这样一提醒,她心口便隐隐抽痛起来,他的视线定在那里,光明正大的模样,她脸上有些发热。 应当做出一副被侵犯的娇弱样,颤抖着双臂抱紧,捂住胸怀才是。可这行径连她都觉得欲盖弥彰,她提不起胳膊,只得摆着满是白纱的手,请他出去,“卑职自己来就好。” 他很好脾气地牵着唇,摊开手掌,“给朕。” 她顺着视线再看,胸脯鼓鼓的,仿佛揣了蜜桃,这下子彻底地,脸颊被煮地熟透。 她乖乖取出月长石,放进他的掌中,见他一动不动,只得又放上被刺得破烂的账本,他仍旧不离开,她轻咬唇角,不管不顾将面目全非的秘戏图给他,他这才收手打量。 喻晓夏羞愧不已,他只略微看了一眼,便带着某种深意望着她。 事到如今,她只得收起羞涩,为自己找些体面,“皇上,这些图都是绝版,卑职对画作有些研究,见到这样绝妙的绘画,心里可高兴了。从绘画功底上看,绘者笔法成熟,画风诙谐带韵味,从景色意图看,构图幽深缠绵,意境超然有趣味,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她随手指着一副鸳鸯于飞戏浴图,随口天花乱坠扯上一通,皇帝看她的眼里有些无奈。她心中稍稍松了气,每次她胡诌乱编,皇帝听信她时,就是这种表情。 将她的手与画本一起合上,李衍看着她,神色一息变得很认真,“为什么要去?” 皇帝问她为何要擅自参加行动吗,喻晓夏倒真有点难以应对,她好不容易走次后门,却被人给扔进狼窝里。可若告诉皇帝,她并不能确定他会有何反应,索性不告诉他好了,私底下如何与那位五爷算账,便可由她自己做主。 她笑得眼都没了,“卑职好长时间没出过任务,手都有些生了,这次想去练练。” 李衍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目光自她的手,调向她的心口,无甚波澜地回:“便是这样?” 她精力瞬时有些颓散,耷拉着脑袋,不大愿意应付他了。 两人都有些心气,她气他没完没了,他恼她随心所欲,全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李衍默然片刻,一言不发解开她的衣襟。暗卫的衣袍不似宫装,褪了外袍和深衣后,便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若是男子,单衣后便直面坦荡的胸怀,可女子内里,隐隐约约便可见暗红的抹胸,虚实难辨,引人无限遐想。 第056章 皇帝的手法很娴熟,曼斯条理将她的单衣褪至肩膀,露出已被染红的抹胸来。肩上一凉,她瑟缩了一下,皇帝淡淡扫了她一眼,不疾不徐为她处理起伤口。 伤在锁骨下方,靠近心口,剑刃刺出淡长的血痕,清洗时有血水顺着伤痕滑进抹胸,她身子僵住不敢动弹,心里却鼓声大作。 皇帝心无旁骛擦拭着污血,低垂的眉眼专注而认真,并未受到任何干扰的样子,她稍稍安了心,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皇帝蓦然抬头看她,清俊的脸上沐着月长石的幽蓝,那双眸子却晦涩难辨。 她张着唇不知说什么,清澈的眼里全是他的模样,皇帝忽然欺身拥住她,低沉的嗓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迟疑,“朕……” 喻晓夏紧张地想哭,皇帝不会突然男人起来吧。 自那晚两人尴尬地互相动手后,同榻的这些日子,除开夜间惊醒时在他怀中,其余的时刻,她都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每日清晨醒来时,皇帝已去了早朝,而晚上就寝时,两人都很默契,她捂得一丝不露,他比她穿得还要严实。 如此相安无事,她早已解除警报,可如今她袒胸露臂,向来清心无为的他,还能忍得住么。 她害怕地微微颤抖,他紧紧抱住她,重重吐息,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片刻后,淡漠的嗓音数落起她来,“怕?自个行动时怎么不晓得怕?私自珍藏这些画,便没想过朕会见到?他们都说朕很有耐心,朕一直以来也是这样以为,可这一次,朕觉得朕的忍耐,好似快到尽头了,朕是不是太宽待你,给了你太多时间,嗯?” 两人的关系本就诡异,皇帝从未如此坦诚过,她本欲搪塞一番,可他最后那声嗯,声线又轻又冷,夹杂的忍耐与无奈,却直击心间,有那么一瞬,令她错觉他的姿态竟有些卑微。 她愣住无法应答,皇帝沉默良久,在她耳边低低叹息,而后放开她,重又为她料理起伤来。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算是侥幸逃过一劫,她暂时放下心来。 皇帝为她仔细缠好布带,她轻声道谢,皇帝没有说话,待她将衣裳一件件穿好,一只大掌将她系袍带的手扣住,她惊讶抬头,他一手握住她的下颚,便吻了上来。 微凉的唇相触,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退离了一寸,待看清她呆住的神情,又牵唇覆了过来。这一次不是浅尝即止,他含住她的唇瓣,叩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灵活抵上她的舌。 她脑中天雷炸响,要守住城池时,为时已晚。 皇帝一定从未与人接过吻,长舌探进她的嘴里,起先停住有些不知所措,微微触动她的舌,她下意识退离,他仿佛得了趣味,便开始竭尽全力的追逐。 他那么用力,搅得她舌头发麻,她试着驱赶他,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两人谁也不退让,没一会她便无力再抵抗,轻声咽呜。他此时才察觉不对,放缓力道舔噬她,慢慢竟吸允起来。 他本就聪慧过人,领悟起来也比寻常人要快,只片刻便得了要领。接吻一事,原来也是大有学问的,他宛如解锁了新奇的地图,一寸一寸精心攻略。 直到清晰的水声响起,她瞬间清醒过来,唇齿相依于她而言,代表相濡以沫,是情人间的亲昵誓言。若继续下去,她竟有回应他的趋势,她又气又怒,一掌抵上他的胸膛,用力将他震开,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掌声回荡在房内,钟昊然候在外面,不知内里发生了什么,他心中一直为十一担忧着,此时忍不住出声问候。 良久后,才传出皇帝低沉的声音,平稳而淡漠,一如往常,“无妨。” 房内却似寒霜降临,他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眼里露出失落的痛色。 她心随之抽搐,所有的愤怒与气恼,一股脑都烟消云散了,她不安捏紧衣袍,“我……” 皇帝忍耐闭了眼,再睁眼看她时,面上已是不悲不喜,但他的目光却那么凉,一瞬不瞬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她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到底还是怕了起来,她适才什么都顾不上,并没有控制力道,皇帝白皙的脸颊,红印那样明晰。 她真是被气糊涂了,推开他再哄骗便是,怎么直接上手了。他与她在一起,姿态摆放得不高,她便真的忘了吗,他可是一国之君,并不是能任人鱼肉的平民。 粗略这么思索,她早已忘记皇帝吻她的羞愤了,一心一意担忧起自己的小命来。她知错就改,诚恳认错,“对不起,皇上您人中龙凤,求而好学,想要事事精通很正常,我应该全力配合的,只是我适才太过惊惧,一时不慎出手伤了您,全是我的错,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若不是他惊到她,她也不敢动手打他嘛,责任是互相的,她说完有些忐忑,不知皇帝能否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倒是真没有计较她动手了,而是敏锐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重点,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计较起了自己的吻技,“你嫌弃朕?” 怎么会想到这个呢,她忙道没有,“陛下天资聪颖,只要心中所想,自然凡事都能拔得头筹。” 这番奉承极得他心,李衍心中愉悦,却不动声色看着她,颔首道:“噫,吻得不好,其实也不打紧,多练习就好。” 他的眼神满含寓意,此时再不能触碰他的逆鳞,她只得连连附和,再试探着问他,“你……没事了吧?”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他只要稍微显出些脆弱,她便会心软任他为之。 李衍居高临下看着她,摇头道:“有些疼。” 皇帝这样高傲的人,都能自若的喊疼,她的力气也太大了吧!她有些羞涩地摸了摸鼻子,一面下榻,一面说,“你等等,我去拿些冰块来,要是肿了可怎么办,你明儿还要上朝呢。” 手腕骤然被他握住,她只得回头看他,便见他无甚表情,拿手指点上那块淡红的脸颊,眼神定在她的唇上,无声示意她。 在她的记忆里,倒是有小孩喊痛,大人亲吻哄之的事情,但成年人被亲一亲,也有安慰解痛的作用吗?她思忖着,显得很犹豫。 他淡淡看着她,却有色厉内荏的味道,“将功赎罪。” 他冷着脸,随时有翻脸的可能,她立时气弱,低头凑近他的侧脸,轻轻印上一吻,蜻蜓点水般飞速退离,讨好地问道:“陛下可满意了?” 李衍说不,“还需三十。” 三十,怎么不干脆黏住算了,她打着商量,“十,好不好?” 她的唇还带着水色,他看一眼,别开视线,吐出两个字,“二十。” 他不再看她,显然没有再议的余地,他能退让也算不错,她便不再继续讨价还价,只得将唇覆上,印一次,念上一数,“一、二、三……” 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脸上是更柔软的肌肤之亲,如鹅毛大雪覆上廊角,内里是炭火考就的春暖宜人。 他的肤色如雪,触感也很滑润,她渐渐有些心不在焉,暗地里瞧了瞧,他的眉眼轻柔,紧抿的嘴唇略微翘起,显然心情和煦了些。 皇帝倒也挺好哄的,她抽空还能感叹。 后来皇帝查看她带出的账本,她难得为他办一件事,还受了一身的伤,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将石室所见及她遭遇的困境,参考起前世看过的戏本,极尽所能讲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凭借她一身本领和机灵,才能成功脱险。 皇帝起先皱着眉,尤其在她讲到指甲剥落时,沉着脸似又要数落她,然而她太过投入,神采奕奕解说着,他微微沉吟片刻,便平静着听她继续夸大其词。 再后来,她似乎困得睡着了,醒来时,人在他怀里,她脑子迷迷糊糊,却还记得向他讨要奖赏,“一千两,真不多,你记得给我啊。” 她记得他似乎问她,多得是值钱的玩意,为何她单单对银子这样执着。然后她回了他什么,她便不太记得了。 这一觉,便足足睡了两日。 日月轮值,当清辉光耀殿寝时,她终于浑身酸痛醒了过来。 身边的榻上,还留有余温,心口的伤已快痊愈,只大幅度动作时,还会牵扯抽痛,她撑着睡得发昏的脑袋下榻,见到皇帝在暖阁阅折,没有惊动他,想回甘泉所沐浴更衣。 然而才出宫,她便被人拦了下来。 她此时才知晓,他竟然禁了她的足,他委实太了解她,知道禁足令对她算不得什么,她轻功卓绝,照样能来去自如,还特意遣了两名暗卫看着她。 她便如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不管它的羽毛多好看,先前飞得多么高,如今何谈自由飞翔,简直寸步难移。她气绝不已,她哪里哄好了皇帝,他分明是还在生气,只是他向来不动声色,她便真的以为他不再计较了。 她愤愤然甩袖回宫,想要找皇帝讨个说法,脚步顿了顿,她又慢腾腾往回走。 一名暗卫已经隐了身,还有一名留在原地,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发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如他腰间的配剑般,深邃明朗,果真是那位五爷。 他显然没有料到她复而去返,视线怔住不能移动,喻晓夏看着他,内心几乎要仰天长笑。 当真是老天有眼,她今日的处境,都是拜他一手所赐,他落在她的手里,便自求多福吧。 第11章 .27 水蒸蛋【防|盗|章,明天晚上(11.28日)替换】 水蒸蛋是汉族传统美食之一,是一道老少皆宜的家常食谱,南方人称之为\”水蒸蛋\”,北方人则称为\”鸡蛋羹\”。虽然\”蒸蛋\”看起来简单,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做得不成功,不是水量放太多,从而导致水与蛋分离;就是水蛋蒸得过老,蛋体呈蜂窝状。要成功蒸出好吃的水蛋,需要控制好水量、水温、打蛋技巧和火候,现在就来说说蒸水蛋的一些技巧,让大家都能蒸出一碗嫩滑美味的水蛋。 菜品特色:鲜嫩爽滑、色泽光鲜、营养丰富 做法 折叠家常水蒸蛋 主料:鸡蛋三个 调料:一匙盐,香葱两棵,油两匙,蚝油两大匙,熟白芝麻适量。 步骤 鸡蛋三个打碗里加一匙盐充分搅打,瘦肉末约一两,喜欢加香葱的人可用两棵切碎,油两匙(如果是化猪油就只需一匙)蚝油两大匙,熟白芝麻适量。 1、锅置火上放油烧至六成热,倒入肉末加适量盐炒散炒熟,放入蚝油和葱碎,炒出香味起锅装小碗里待用。 2、锅里放入蒸隔架,加水烧沸,蛋汁里加约五十度的热纯净水和油搅匀,放在蒸架上加盖,用中大火蒸。 3、蒸约四分钟时揭一次盖晾十多秒钟,再盖上盖子继续蒸。 4、再蒸约三分钟时用竹筷插入碗中心的蛋里查看,如果还太稀,那就加盖再蒸一分多钟后再查看,直到碗中心底部的蛋凝固到跟蛋面上的程度差不多。 5、将碗取出,把肉末铺在蛋面上,再撒上白芝麻,便可上桌。 微波炉水蒸蛋 材料料:鸡蛋两个,清水(或鸡汤),盐适量,虾米、香菇、葱花各适量(可有可无)。 步骤: 1.将鸡蛋打匀,加上等量的清水或鸡汤,拌匀之后加入适量的盐调味,再将蛋汁放入大碗内用保鲜膜包好大碗(保鲜膜一定要封紧,否则空气跑到蛋汁内,蒸出来的蛋便不好看也不好吃了 2.将大碗放进微波炉中,用\”解冻\”(defrost)的火力来蒸(用小火力的原因是如此蛋才会因微热慢慢地凝固,如用大火力,蛋一下便\”爆\”掉了 3.两个蛋大约需要蒸15分钟,但不同的微波炉可有适当的调整,如想要让蒸蛋花俏一些的话,则可以在蛋快蒸好的时候取出放入虾米、香菇、葱花,再封好碗蒸到熟; 4.这样蒸熟后,就是一碗材料丰富、好看又好吃的蒸蛋,而不是\”好料沉碗底\”的蒸蛋了。 折叠技巧 关键1:水蒸蛋千万不能放味精。 关键2:放温水比较好。 关键3:蛋液和温水的比例为1:1~1.5左右。 关键4:打好的蛋液最好过滤掉小泡泡,再下锅蒸。 关键5:水量和水温。兑蛋液的水要用温水,不能用冷水或热水,冷水蒸出的水蛋不够嫩滑,热水容易把蛋液冲成蛋花,蛋液和温水的比例是1:1,不能拿捏放多少水量,可直接用蛋壳来兑,这样准确率高。 关键6:打蛋技巧。通常水蛋内会有蜂窝孔,有部分原因是打蛋技巧不佳让蛋液内产生气泡,因此打蛋时应顺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打,直至蛋液变得细滑,才下锅清蒸。 关键7:火候。蒸水蛋一定要用小火慢炖,火头过大,水蛋容易变老。 关键8:可往蛋液里加点水淀粉,会使蒸出的水蛋更加鲜嫩;也可用温牛奶代替温水,让水蛋味道更加鲜美。 关键9:在蒸水蛋的时候,在盛蛋桨的容器上再加一个容器将他盖住,这样蒸出来的水蛋不会起泡。 营养价值 折叠蛋白质 鸡蛋含丰富的优质蛋白,每百克鸡蛋含12.7克蛋白质,两只鸡蛋所含的蛋白质大致相当于3两鱼或瘦肉的蛋白质。鸡蛋蛋白质的消化率在牛奶、猪肉、牛肉和大米中也最高。 鸡蛋中蛋氨酸含量特别丰富,而谷类和豆类都缺乏这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所以,将鸡蛋与谷类或豆类食品混合食用,能提高后两者的生物利用率。 鸡蛋每百克含脂肪11.6克,大多集中在蛋黄中,以不饱和脂肪酸为多,脂肪呈乳融状,易被人体吸收。 鸡蛋还有其它重要的微营养素,如钾、钠、镁、磷,特别是蛋黄中的铁质达7毫克/100克。婴儿食用蛋类,可以补充奶类中铁的匮乏。蛋中的磷很丰富,但钙相对不足,所以,将奶类与鸡蛋共同喂养婴儿就可营养互补。 鸡蛋中维生素a、b2、b6、d、e及生物素的含量也很丰富,特别是蛋黄中,维生素a、d和e与脂肪溶解容易被机体吸收利用。不过,鸡蛋中维生素c的含量比较少,应注意与富含维生素c的食品配合食用。 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是广东省的一道汉族传统名菜。皮蛋瘦肉粥以切成小块的皮蛋及咸瘦肉为配料。不同地区的配料有所不同,有人会在进食前加上香油及葱花,也有加葱花或薄脆。另外,亦有从皮蛋瘦肉粥演变而成的皮蛋肉片粥,采用了新鲜的肉片,而不是腌过的咸瘦肉作配料。行内简为称\”皮蛋瘦\”,又称为\”有味粥\”。 皮蛋瘦肉粥因质地黏稠、口感顺滑、好消化而受老年人的喜爱。 菜品特色 在北海地区粥是人们生活中最常见的食品,最早人们是在早餐食用,后来由于大受欢迎,慢慢就摆上了宵夜、早茶的餐桌上了,特别是在北海人最热衷的早茶餐桌上,这道皮蛋瘦肉粥是出镜率比较高的,因为营养美味,当地人说还具有降火的功效呢,被当地人称为“下火粥”,能治上火引起的牙痛、舌尖痛。 这道粥品的主要健康功效就在于它成分中的多种杂粮,既可以增加食物中粗纤维的摄取量,有助肠胃的蠕动消化,同时也获取了蔬菜中的维生素e、维生素b等营养物质,满足了人体所需的主要成分。 所需食材 主料:大米、皮蛋、猪瘦肉、水 辅料:盐、鸡精、料酒、淀粉、香油 制作方法 折叠做法一 【材料】:大米150克,皮蛋2个,猪瘦肉225克,油条1根,香葱1棵,生姜少许,香菜1棵 【调料】:食用油200克(实耗10克),香油少许,胡椒粉少许,精盐4小匙,味精1小匙 【做法】: 1.皮蛋剥壳,每个用细线切成等量的8瓣备用 2.大米淘好后拌入少量油 3.生姜洗净切丝,香葱洗净切成葱花,香菜切末 4.猪瘦肉洗净沥干水,用3小匙精盐腌3小时至入味,再放入蒸锅蒸20分钟取出切片 5.将油条切小段,放入热油锅中,以小火炸约30秒至酥脆后,捞起沥油 6.将米放入粥锅,加水煮开,转中火煮约30分钟 7.放入皮蛋和瘦肉片、生姜丝及其余调味料一起煮开后,再继续煮几分钟即熄火,食用前加入油条及香菜、葱花即可。 折叠做法二 在大排档或粥面专门店,通常店主都会在店内煮好一大锅粥,称为粥底。烹调时只要把主料准备好放入碗内,再倒上滚热的热粥便可上桌。但在家里制作的话,则建议把主料和调料调好味以后,再倒入煮好了的粥里一起煮,这样吃起来的粥才会好味道。 【主料】:皮蛋2个、猪瘦肉馅(切成丝或搅成肉碎)200克 【辅料】:米50-100克、姜丝、葱、油菜 【调料】:盐、鸡精、料酒、胡椒粉、食用油 【做法】: 1.米洗好,放入砂锅,用少许色拉油腌制10来分钟后,放满锅水煮; 2.皮蛋用棉线勒成丁,肉丝用淀粉浆好备用; 3.粥煮得粘稠了,放入浆好的肉丝和皮蛋丁,搅拌均匀,煮10分钟后加葱末姜丝枸杞; 4.小火再煮2分钟,加适量鸡精,盐搅匀起锅; 5.吃的时候根据各人口味,加香菜、白胡椒粉调味。 做法三 【材料】:瘦肉一块、皮蛋两个、姜三片、剩饭一碗、青菜一棵、鸡精、盐、胡椒粉、葱花。 【做法】: 1.猪肉切成薄片或肉丝,加些许料酒和淀粉腌制约10分钟; 2.把剩饭倒入锅内,加上大量水用大火煮开后转中火熬制; 3.在这10分钟内,将皮蛋剥壳后切至碎粒,青菜洗好后切成碎条; 4.味精用一丁点水调化,如果是用鸡精粉则省略此步骤; 5.待米粒煮至较茸稠的时候放入姜片和腌制好的猪肉,随后再放入切碎的皮蛋; 6.当粥煮得很茸稠的时候放入切碎的青菜,加盐,鸡精,胡椒粉搅拌均匀。 做法四 【原料】:粳米100克、皮蛋2个、瘦肉80克、盐一勺、生粉10克、生抽一勺、鸡精白胡椒粉少许、清水1000克、小葱适量。 【做法】: 1、粳米淘洗干净后,以清水浸泡2小时以上; 2、将泡米的水倒去,重新加入清水,大火煮沸后转小火,每隔两分钟用木铲搅动一次,煮成浓稠的白粥; 3、皮蛋剥壳切成小丁、瘦肉切成末加丁点儿盐、生粉和生抽拌匀; 4、转大火,将皮蛋、肉末下入沸腾的白粥中,加盐,搅拌至肉色断生时,关火,加入少量鸡精和白胡椒粉调味即可。盛入碗中,撒上葱花,一碗香浓美味的皮蛋瘦肉粥就做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