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储君》 第1章 重生 流觞死了。 稀里糊涂地死了,又莫名其妙地活了。 此刻,流觞小心地揭开车帘一角,兴致勃勃地朝马车外偷觑。 马车停在一座对凡人来说颇为富丽的大宅子边,透过车帘的缝隙可见宅子一侧悬挂着的灯笼上的大字,流觞明白这便是颜府了。 离马车一丈左右的地方立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儒衫、留着八字胡、眼藏精光的男子是从这颜府里走出来的,另外两人着粗布麻衣,生得老实巴交,却对着那八字胡点头哈腰,面露阿谀之色,这是一对自称流觞爹娘的中年夫妇。 中年夫妇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他们的交谈声还是一字不漏清晰地传到流觞的耳朵里。 “颜管家,我们夫妻听说了贵府小姐的事……今儿特地把我们的儿子送了来,您看……” “嗯,你们的儿子?” “哎!颜管家,您别瞧着我们夫妻生得不好看,就以为我儿子也不好看,不是我自夸,我儿子生得那个俊啊……啧啧,十里八乡的姑娘就没见了不喜欢的!颜小姐看了也一准儿满意!” “那可说不准……之前也有好些白净的年轻人跑了来,看上去个个胸有成竹,结果却连老爷夫人那关都过不了。” “那是他们!我家……我家狗蛋又岂是那些人能比的?不是我说,颜管家,你家小姐……可拖不得了,这事儿得赶紧办了,我家儿子正合适!” “胡说八道!我家小姐岂是容你们非议的?” “哎哟,瞧我这嘴贱的……我掌嘴,掌嘴,颜小姐必定喜乐安康!只是,我儿子真……” “行了,行了,别说了,先让我见见人再说吧。” “好嘞!人就在马车里,为了小姐着想,都没让他露面儿,嘿嘿。” “哼,算你们考虑得周到。” 几人朝马车走来,流觞赶紧放下车帘,坐回原位,仰头靠在扯壁上,闭目假寐。 车帘被打开,亮光照在脸上,流觞不自觉地微微眯了下眼睛,自然地扭动了下身子,看上去当真是一副熟睡的模样。 流觞如今一副白净俊秀的少年模样,一看就是自小养尊处优之人,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衫叫他穿出几分清雅风仪,即使闭着眼,也可看出其通身不同寻常的贵气。 颜管家朝马车里瞧了几眼,眼神颇为满意。心里却是一声冷笑,说什么“儿子”,就这俩老歪瓜岂能生得出这般标致的人物?只怕是不知在哪儿拐的落难的小公子吧。 只是,如今小姐的情况也确实是耽搁不得了,连日来物色的那些寒门才俊,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小公子。他是看着小姐长大的,私心里自然想给小姐挑个最好的,罢了,罢了,为了小姐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何况自家小姐原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又兼有这万贯家财的家世,也不会委屈了这小公子。 当初来提亲的人可是要踏破颜家的门槛了,只是老爷夫人将小姐爱如明珠,总舍不得轻易许了人家,若非后来……又怎么轮得上这般来历不明的小子?如此说来,倒是便宜了他。 这么一想,颜管家心里彻底松快了。 车帘被放下,流觞缓缓睁开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几人谈价钱。 “行了,人先留下来吧,要带给老爷夫人看过之后才能作数。” “人留下来是没问题,只是……这孩子也是我和他娘含辛茹苦养大的,就这么留给人家做女婿,心中也着实舍不得,何况我家是三代单传……” “行了行了,别扯那些虚的,说个数儿吧。” “也不用多少,也就……这个数儿,算作我家狗蛋给我们老两口的养老钱,嘿嘿。” “胃口不小啊……行,就这个数,我做这个主了!只是你们这嘴……” “放心!一定守口如瓶!一定守口如瓶!” “记好了,否则颜家可不会放过你们!” …… 那两夫妻喜滋滋地拿了钱,临了还不忘装模作样地告别一番,“我儿啊,爹和娘这就走了啊,你以后好好的!别怪爹娘心狠,爹娘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可就是富贵人家的姑爷啦!过的可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不用像你爹娘一样受苦。” “行了,行了,别假惺惺了,赶紧滚吧!”颜管家有些看不下去,这般说了句。 “好好好,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就这样,流觞被卖了。 流觞心头扑通扑通跳,兴奋之感一时不能平息。 居然被拐卖了!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啊……没想到一重生就遇上了这么有趣的事情,人界果然太好玩了! 流觞是赤身裸|体地从水里被捞起的。 打渔却捞出具“尸体”,两个渔民吓坏了,生怕摊上什么事,当即扔下他跑了。流觞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眼里有些茫然,他怎么在这儿?他明明已经死了啊,而且还是肉身爆成血雾,死无葬地之身那种。 流觞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咬了一口,确实会疼,眼里不禁更加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流觞趴在水边,望着水面上的人影。 这是个披头散发、未着寸缕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还透着几分纯稚之气。身量修长,肤色很白,全身无一丝瑕疵,眼睛很圆,瞳仁如在灵泉中泡过,黑亮而清澈,即使这般狼狈形容依旧不掩清俊灵秀。 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看的少年,好看得清灵秀逸,毫不招摇,却让人无法忽视,是晨光里透而泛彩的薄绡,是湖水下柔光氤氲的明珠。 这不是流觞的脸。 乍一看似乎与他原本的模样有两分像,但仔细一看又全然不同,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流觞原本的样子也好看,却比这少年生得招摇得多,是彩灯挂檐角,是花开满枝头,让人远远一望就移不开眼。 不同于这少年小兽般圆圆的眸子,流觞生就一对双凤眼,眼下一点朱砂,美得有几分妖异,唇也没这么丰润饱满,而是薄薄的两片,不笑时显得冷冽,一笑又稍嫌邪气。 ——笑与不笑都不像好东西。 魔界人人都说,小魔君流觞天生一副风流模样,惹尽了桃花,却没一朵能在身边长留,哪怕是魔界第一美人也只堪堪入他眼,勉强求来一段露水姻缘,实实在在是个风流薄幸的人儿。 由此,还送了他个“第一风流”的雅号。 这一度叫流觞十分苦恼。 他是爱美人,却并非风流子,与美人们的交往也是再磊落有度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张不够纯良的脸孔,就被人强行安了个“风流薄幸”的名头,流觞着实有些无辜。 由此看来,“以貌取人”这事儿当真是不分地域、不分性别、不分种族,但凡长了眼睛的,都免不了犯这毛病。 流觞不禁伸出手指在水面轻触,一圈圈涟漪就此散开,将水面上的人影漾成一片半融的雪水,在波光里摇摇晃晃。 望着水面,流觞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与原本那副风流邪气的模样比,他倒更喜欢此刻的模样。 可惜,再喜欢也不是他的。 一开始,流觞以为这少年落水而死,而他的神魂恰好飘到这里,附到了尸身之上,可这具身体里并无死气,显然并非身体的主人已经殒命,难道…… 流觞心头一跳,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夺了舍? 夺舍这回事,大家明面上口诛笔伐,实际上却是心照不宣地默许,只要夺舍者不过分招摇,到处宣扬,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有肉身毁坏,需要夺舍重生的那一天——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成文的规则。 可流觞心里却过不去那道坎。 人家好好一个少年,就这样被自己无声无息夺了肉身,取代了原本的位置,实在无辜。而自己虽非有意,但到底是占据了人家的肉身,着实有罪。 要想办法“还舍”才是。 若是他夺舍的时候没有痛下杀手致使对方魂飞魄散,那少年的魂魄应该还在附近飘荡,他得尽快找到那少年的魂魄,不然恐其有被孤魂野鬼吞噬之虞。 肉身被毁,神魂也险些消散,如今的流觞到底不是当初风光无限的小魔君了。 他如今的本事也就比一般凡人大一点,实是无法使用千里搜魂术,只能想办法找到这少年的家人,然后打听出其平时常待的地方。 毕竟,无论生魂亡魂,离体后通常都在熟悉的地方流连不去。 至于流觞自己,如今神魂已经稳定,还舍之后也不至于魂飞魄散,到时候他还可以回到魔界修炼,数十年后又能凝出实体。 做了决定后,流觞到几丈外的水边采了几张大荷叶,又拔了些茅草搓了条草绳将荷叶梗固定住,这样就有了暂时遮羞的物什。将最后剩下的一片荷叶顶到头上,流觞开始朝不远处的镇上走去。 到了镇上,浑身不着寸缕、仅以荷叶遮羞的流觞自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人们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似乎对这般赤身裸|体、有伤风化的人颇为鄙夷。 流觞心底有些窘迫,他有生以来很少这般丢人过,但想到此时这个浑身光溜溜的壳子并不是自己的,心里又有些庆幸和坦然。可再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这身体的主人也用不着这般丢脸,又生出些愧疚来。 ……咦,不对不对,是这身体的主人自己没有穿衣服,才会陷入如今的窘境才是。想到这里,流觞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个不知名的人间少年怎么会没穿衣服呢?难道是特地脱了衣服在游水,又恰好在这时被自己夺舍? 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一时也没法深究,流觞甩了甩头,甩出了不少水珠。 “孩子,去泅水了啊?”一位面目慈和的大婶停在流觞面前,望着他,关切道,“虽说天热,也不能不穿衣服啊,这时节啊,最容易着风寒啦!赶紧回家,穿上衣服吧。” 大婶的话叫流觞心中一阵感动。 居然没有把他当作轻浮子弟!让他穿衣服也是担心他着风寒!多久没被人用这样正常的目光看待了?要他以前这样,恐怕早就…… “瞧那少年郎,生得多俊啊,细皮嫩肉的……” “是啊,一看就是个乖巧知事的,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得了吧,你家不是有个儿子么?” “嘁~我儿子要生得有他一半白净就好了,啧啧,也不知哪户人家这么有福,” “看那小伙子,一看就是去泅水结果被哪个混小子偷了衣服,瞧把他羞得……差不多都能娶媳妇了,还挺害臊!” …… 流觞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人们都对他充满了善意,并自觉创造了美好的误会。 流觞:??? “孩子?”大婶见他一脸茫然,不由得再叫了一声。 回过神来,流觞望着眼前热心的大婶,突然有了主意。 “请问,您认识我父母吗?” 流觞眼神略带期待,小心而沮丧地道:“我先前泅水的时候突然浑身抽搐,然后就沉进水里,脑子里大概进了水,一时忘记了好多事情……也不记得怎么回家了。” “哦,脑子里进水了啊——” 围观群众一齐恍然,同情道:“啧,真是可怜。” “啊呀!怎么会突然抽搐呢?啊呀!可怜的孩子,幸好没事,你是怎么上来的呢?”大婶显然注意得更多,一手拍着胸脯,嘴里啊呀啊呀叫个不停,一副极其后怕的样子。 流觞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根本没想好怎么来圆这个谎,愣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开口道:“幸好遇到两个好心的大哥,把我捞上来了。” “真是上天保佑啊!上天保佑!”大婶转向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大声问道,“大家好好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是哪家的?” 人们纷纷摇头,道:“没见过……” “是啊,咱镇上要是有这么俊秀的后生,咱们哪能没有半点印象啊!” “就是,这后生一看就不是咱们镇上的。” 流觞听着人们的议论声,心道,这就麻烦了,若是这少年不是本地人,他要到哪儿去找他家人?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对中年夫妇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抱住他就开始哭哭啼啼。 “我的儿啊,可算是找着你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怎么活啊!” 流觞僵住,手足无措地任由这女人抱住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他身上抹。 中年男人一脸老实巴交地向周围人解释道:“我们一家三口是从外地来的,在我们去采买东西的时候和儿子走散了,我们夫妻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这么会儿功夫不见,儿子就成了这幅模样……” 说到这里,这个当爹的也不由得以袖遮面,呜咽起来。 流觞则想起了自己老爸,心中不由得有些动容,便开口唤了声爹娘。 一家人抱头痛哭。 之后,流觞便随着这对中年夫妇回到客栈,想了解下身体的原主平时的情况。 就在这天夜里,却叫流觞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发现这对中年夫妇根本不是这具身体的父母——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之后偷听到这对夫妇的谈话,知道他们其实是对人贩子,并且打算把他拐卖到城里——这对流觞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 流觞发现,他居然重生成了白莲花! 白莲花,就是字面意思,白色的莲花。 当时,流觞正泡在木桶里洗澡,洗着洗着就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全身都有些僵硬,两足相连,成了一段粗大的藕!身上冒出几片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莲叶,头上还顶了个雪白的花苞! 原来他并非夺舍,而是借了一株莲花重塑肉身! 难怪这具肉身感觉那么奇怪,明明已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却有婴儿般清澄的眼瞳和洁白水嫩的肌肤,体内没有半点杂质,新鲜洁净如初生赤子。 除了一定境界的修仙之人,凡人根本不可能有这般洁净的体质,若是白莲之体,倒是很正常了。 流觞尝试着在体内摸索,果然感受到周身充沛的灵力,看来他的原身应该是种不寻常的莲花。 至于先前怎么没能发现这点,也着实不怪流觞粗心。毕竟,他原本是个魔。 是“老爸是魔,老妈是魔,所以他一生下来就是魔”的那种魔。 作为一只魔,他实在不太清楚普通凡人、修仙之人、以灵物化形之人的区别,就连他体内这些纯正的灵气,他也只是平白捡了这么个便宜,并不懂得该怎么修炼利用。 看来,应该找个门派安身,好好修习,等到强大到一定地步了再回魔界。 何况,他在人界还没玩够呢,之前死得也是无声无息,魔族向来各自自在,就是亲人之间也不会干涉太多,恐怕都没人知道他其实已经死了,就算不回去也不会有人担心他。 至于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地重生,并且重生成了一朵白莲花这件事,现在也想不通,只好暂时不去深究了。 还没等流觞想好去哪个门派修习,便被那对冒充她父母的中年夫妇卖到了颜府做姑爷。 虽然与自己的计划有点出入,但流觞表示没关系,这么好玩的事可没那么容易遇到,那就耽搁点时间留下来凑个热闹吧。 玩乐至上,魔族的天性。 第2章 美人 严格来讲,流觞还不是颜府的姑爷,而是“备选姑爷”。 和其他几名“备选姑爷”一样,流觞被颜管家安排在一间客房里暂住,等待颜老爷和颜夫人回来挑选。就在等待的时间里,在流觞之后又来了一名新的“备选姑爷”,恰好被安排住在隔壁。 颜管家领着那人经过时,流觞恰好开门,得见其侧颜,顿时惊为天人。 束发高冠,风神俊秀;一把折扇轻摇,说不出的风流蕴藉;一袭紫衣从眼前飘过,恍如天边熠熠流光的霞彩。 那张脸对于男子来说有些过分精致,若是生在别人身上或许显得小家子气,但这人下颌微抬、眉目冷淡,一身矜傲之气,让人不敢因其稍显女气的面容而轻视。 美、美人! 流觞看得痴了,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快。 那“美人”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在踏进房间之前蓦然回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冷傲,只是那摇着折扇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状若无意地往另一只手臂上蹭了蹭。 “韩公子,在老爷夫人回来之前,还请在这儿暂住,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下人。”大约是觉得这位成为未来姑爷的可能性极大,颜管家的态度显得稍微热络一些。 而那被称作“韩公子”的年轻人则只是微微颔首,面上不冷不热。 颜管家也不以为意,反而对其不卑不亢的态度生出几分欣赏,告辞后,转过身来,脸上依旧带着点满意的笑容。回身见到流觞正倚门而望,颜管家出于礼节打了声招呼:“狗蛋公子,在此住得可还习惯?” 流觞愣了一下,总算想起来,这个“狗蛋公子”指的就是自己。 他觉得这颜管家不太可爱,明明看出来了他不是那对夫妇的儿子,怎么就不能好好再问一遍他的名字,就这样擅自做了主张? 流觞诚实地答道:“我才住进来不到两个时辰,还不知习不习惯。” “既然如此,那鄙人就不打搅公子习惯了。”颜管家迅速地结束了交谈,走之前恰似随口叮嘱道,“对了,颜府地方大,公子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就好,您随口喊一句就会有人出来。” 地方大么?他一眨眼就能掠过整个颜府啊。 流觞望着颜管家的背影疑惑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这是在提醒他,府里到处都是人,他又不认得路,想逃出去没那么容易。 不过他没打算逃啊,还要留下来看热闹呢。 流觞刚关上门,还没来得及坐下来,门就被叩响。 再次打开门,流觞眼前一亮,惊讶地发现这敲门的竟是方才那位一身紫衣的美人公子。 “你……” 还不等他说出第二个字,那美人公子就把他往里面推,自己跟着走了进来,“先让我进去,里面说话。”语调清傲,嗓音却意外地有几分清软。 美人公子进了屋,毫不见外地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流觞却还站在门边,一只手捂在方才被美人推了一把的地方,脸颊微微泛红,一脸呆滞的傻样。 “喂!关了门过来!”美人公子回头了见了不禁微微皱了皱眉,难以忍受似的搓了搓胳膊,不耐烦吩咐道。 等到流觞关了门走近后,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流觞好几回,撇嘴道:“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成想竟是个色胚——还是个断袖色胚!” 流觞心里苦,有苦说不出。 他一直都是见了美人就会目光发直,手足僵硬,心跳加速——天生的毛病。在魔界风流的名声一半源自他的脸,另一半就源自这个。现在换了肉身,那张祸害人的脸没了,但这毛病却依然跟着他,甚至还多了脸红这一反应,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我、我不是色胚……”流觞红着脸嗫嚅道。 “哦——”美人公子挑眉,“那就是承认你是断袖了?” “行行行,断袖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不用再说了!”流觞还想说什么,那美人公子却打断了他,肃容道,“我来事有事情想问你……对了,我是韩子陵,你叫什么名字?” “流……狗,狗蛋。”流觞忍辱负重道。 “噗——狗、狗蛋?”韩子陵一口茶还没入腹,就这么喷了出来。 “那好,狗蛋,”咳了几声,擦了擦嘴角,韩子陵收起面上的震惊,一本正经道,“我是想问你点事——你知道这府里小姐怎么回事么?” 尽管竭力保持了脸上的平静,韩子陵眼里强烈的好奇还是出卖了他。流觞眼睛一亮,难道这韩公子也是混进来看热闹的? 志同道合啊! 流觞激动地点了点头:“知道一些!” 虽说流觞才比韩子陵先进府几个时辰,但有的事压根不用多久就能探听到,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龙门阵,趁着那些人摆龙门阵的功夫,流觞有耳附墙,便把那些琐碎传言听得分明。 颜小姐闺名颜琰,小字如玉。 人如其名,据说颜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娇颜如玉,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城中不少人家来求亲,家家非富即贵,但彼时颜父颜母眼界甚高,认为哪个也配不上他们的宝贝女儿,却不想没过多久,他们便是愿意将女儿下嫁,也无人敢娶。 这要从上个月,颜小姐得了怪病说起。 这病来得突然,来得诡异,几乎是一夜之间,颜小姐就变了个模样——面色发灰,嗓音嘶哑,口舌生疮,唇上还冒出了浅浅的胡茬!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变成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这还不止,还有更糟糕的,那就是颜小姐的肚子竟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大夫诊治说是喜脉,可颜小姐明明还是个连男人手都没碰过的黄花大闺女呢,怎么可能怀有身孕? 颜老爷颜夫人急得不行,却又不敢声张,生怕坏了女儿的清誉,后来实在没办法,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大师”,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大师也毫不含糊,望了颜小姐一眼便表示:不行啦,邪祟入体啦。 颜夫人当即晕了过去,剩下颜老爷哭天喊地,哭喊了半天,发现天和地都没空管自己,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还有一尊大师,越看越觉得其仙风道骨。连忙哭求:大师,求求您救救小女,只要能救她,让老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大师仙风道骨曰:赴汤蹈火倒不必,给足万金便可。 万金?颜老爷表示那都不是事!有有有!咱府里啥都没有,就钱多! 连忙将万金双手奉上。 轻飘飘地将万金卷入袍袖,大师依然一脸看破红尘的高人样,在颜老爷期冀的目光中,慢吞吞开了金口:无它,冲喜可解。 说完,转身踏云而去,十足仙人风范。 颜老爷吃了一颗定心丸,打算给女儿筹备婚事了,至于新郎么……当初前来求亲的人不是排成一条长龙么,家世人品也都还过得去,仔细挑一挑,总能有那么一两个如意的。 可没成想,这世道人心变得太快。这边才稍稍透露结亲的意愿,听到的人家无一不是退避三舍,婉转表示令千金才貌双全,犬子不敢高攀云云。 颜老爷心中焦急,话说得也爽快:没关系,我们愿意让你高攀! 对方见其是个听不懂话的,索性直说了—— 老颜啊,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女儿得了怪病,变得其丑无比,听说还有了野种?老颜你这可不厚道,这不是“嫁”祸于人吗?哪家清白儿郎愿意戴这帽子啊?这亲我们不结,不结! 颜老爷一听这话还得了,当即翻脸走人,也再拉不下脸去求任何一家了。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暗地里“选女婿”一事。 对此,府里有些下人悄悄议论,说这颜老爷是不是人傻钱多啊,那劳什子“大师”根本就不可靠嘛,哪有冲冲喜就能好的病?要真这样,那所有大夫都改行做媒算了! 也有人认为,颜小姐并非生病,而是招了阴邪。这大师说的是冲喜,实则是暗示以男子的阳气赶走阴邪,说不准成亲后,颜小姐真能好了。 …… 听了流觞的讲述后,韩子陵目瞪口呆,嘀咕道:“……就知道其中有古怪。” “不过……”美人眼波一转,瞥向流觞,鄙夷道,“人家招的是女婿,又不是儿婿,你一个断袖来凑什么热闹?” “我不是来做女婿……”流觞见韩子陵一脸“果然如此”,连忙解释道,“也不是来做儿婿,和你一样,我也是来看热闹的。” “人家颜小姐已经够可怜了,你居然把这当做热闹看?”韩子陵眼神更加鄙夷了,蓦然站起身,手执折扇,一身凛然正气,“我可不是来看热闹,我来是为救人于水火,挽苍生于危难的!” 流觞坐在凳子上仰望韩子陵,为其一身圣人之光所折服,不由得惭愧道:“韩兄说得是,韩兄说得是。”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韩子陵以扇击掌,一脸慈悲道,“既然你有心悔过,不如我给你个机会,随我一起拯救苍生吧!” 流觞点头称是,又问:“怎么拯救?” 韩子陵折扇轻展,遮住狡黠的笑容,“附耳过来。” 第3章 夜探 流觞真以为这韩子陵准备做什么大事,附耳过去,听其这般那般讲了几句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共同拯救苍生”只是要流觞摸清楚颜小姐闺房的位置,再由韩子陵夜探香闺,弄清楚颜小姐的怪病是怎么回事。 这具莲花之躯耳聪目明,打探一点小事对流觞来说自然十分简单,很快便把得到的消息告诉了韩子陵。 刚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颜小姐闺房自然有人把守。银月高悬,有风声簌簌地穿过树叶,屋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晃,守卫的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一片云翳被风吹来,恰好遮住了月色。 墙角不知何时窜出了一道黑影,极其敏捷地沿着墙根到了颜小姐的闺房前,还不待被人发现,他随手一挥,那两名守卫便软倒在地,小声地打起了呼噜。 黑影推开门,不知做了什么,让屋里的颜琰和外间的丫鬟都陷入沉睡。黑影放下心来,大摇大摆地走进内间,掏出火折子闲闲地一吹,火光里映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烛光亮起,屋里两道相对立着的黑影暴露在光亮中,点火的人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又在看清了对方的样貌时及时收了声。 “你怎么也来凑热闹?”韩子陵压低了声音,依然能听出几分不满来。 流觞无辜地望着他,两只眼睛亮亮的,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凑热闹,我是来‘拯救苍生’的!” 韩子陵:“……” 两人一起将目光转到床上的人身上。 颜琰身上盖了薄被,但依然能明显看出,她的身形比一般女子要硕大许多。看来传言非虚,颜琰的确是“有孕”了,但其中到底几分蹊跷现在还未可知。 流觞正打算走近些掀开被褥仔细看看,却被韩子陵先一步拦住了。 韩子陵斜了他一眼,肃容道:“你身为男子,半夜闯入姑娘家闺房已是逾矩了,现在还想近床帏,岂不是坏了颜小姐清誉?这也太不成体统了!还是让我来吧!” 流觞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 “可是……”你不也是男子么? “哎呀,别‘可是’了!”韩子陵拍拍流觞的肩膀,露出个“我懂的”眼神,叹息道,“我知道你是断袖,可是光我知道有什么用啊?别人未必相信啊……再说了,正因为你是断袖你才应该离远点,万一颜小姐醒来要你负责怎么办?我这是为你好……” “狗兄,瓜田李下,注意避嫌呐!” 最后,韩子陵说了这么一句,把流觞推开,自己走到颜琰的床边,揭开薄被检查了一番。 流觞站在一丈以外,视线还被韩子陵挡得严严实实。 他想了想,觉得大约是韩子陵想做颜府的姑爷,怕自己捷足先登,又恐未婚妻被自己污了清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流觞想,既然如此,那他自然不好从中干涉,就当是成人之美吧。 于是乖乖地站在原地,不曾上前一步。 韩子陵望着躺在床上的颜琰半晌,纠结的眉头终于渐渐松开,露出个胸有成足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嗯,一定是这样!” “弄清楚了,小问题,待我小施术法便可痊愈。”将被褥小心盖好,韩子陵回过身来,走到流觞面前道,“我们走吧。” 流觞愣愣地跟着走了两步,终于反应过来,问道:“你什么时候施的术法?”他怎么没看出来? 韩子陵道:“你笨啊,我要现在就给她治好了,除了你谁知道我做了好事?怎么也得等她父母在场的时候再……” “可你不是为了拯救苍生么?”流觞傻眼了。 “对、对啊。”韩子陵支吾了那么一下,很快又理直气壮道,“拯救苍生也得要人家同意被拯救才行啊,我们得尊重每个人的自我选择。现在颜小姐病了,我们也得在她清醒的状态下征求她和她家人的意见,擅自为别人做了决定,出了意外谁负责?你说呢?” 正所谓,听君一席话,省他十本书。 没想到韩子陵不仅心怀苍生,还格外尊重每个人的自主意识,单是这份觉悟就格外难能可贵,流觞心下叹服,受益匪浅。 “郎君……” 颜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半坐起身,眯着眼迷糊地叫了一声。正打算往外走的两人顿住脚步,不禁对视了一下,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想法。 流觞:她怎么醒了? 韩子陵:我怎么知道,可能术法失灵了吧。 流觞:那现在怎么办? “过来,过来。”韩子陵把流觞拉到床边,对着颜琰道,“咳,颜小姐,你看他,记住他的样子了吗?” 颜琰迷糊地点了点头,“唔,记住了。” “那你记好了,他就是你相公,可别认错人了。你现在是在做梦,继续睡吧。”韩子陵说完便掐了个诀,让颜琰再度昏睡过去,然后拉着流觞就往外跑,“好了,搞定!我们快走,别惊动人。” “你、你怎么能这样?”流觞有些不高兴,站着不动,“我只是来看个热闹,为什么要做人相公?” “唉,这不是权宜之计么?你看咱俩闯进人家闺房还被发现,我长得这么好看,万一她看上我要我负责怎么办?我只想安安静静做个无名英雄,并不需要被以身相许啊。”韩子陵拍了拍流觞的肩膀,安慰道,“你就不一样了,一脸小孩相,颜小姐应该看不上你的,放心吧。” 听她这么说,流觞有些不服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得道:“那万一呢,万一她看上了呢?” “万一……你就说你是断袖不就完了吗?放心吧,本公子不会让你吃亏的。” “可是……” “哎呀,别可是了!我会补偿你的嘛,事情完了以后我给你找个极品美男还不行吗?走啦走啦……” 第4章 含胸 第二天,颜老爷颜夫人回府了,流觞、韩子陵等姑爷候选人也得以被召见。 颜老爷生得高黑瘦,下巴上一把稀疏的胡须,眼角耷拉着,一脸“本老爷心情不好,闲人闲事勿扰”地端坐在高位上,而旁边的颜夫人则生得矮白胖,一脸富态,肌肤白润,可见平时保养得宜,只是现在神情极为憔悴,那满头珠翠都显得有些无光。 几个年轻人站在颜老爷和颜夫人面前站成一排,一溜儿都是模样俊俏的后生。除了流觞和韩子陵还有三人,一个看着文弱温雅,一个敦厚稳重,还有一个魁梧威风,比起其他几人稍显粗犷,年纪看着也要大些。 颜夫人的目光从左往右一个个扫过去,扫到那魁梧的汉子时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挪开目光,待看到流觞时眉头渐渐松开,眼里露出一点满意。 流觞被这点满意吓得一哆嗦。 颜夫人转头探过身跟颜老爷耳语了几句,一直耷拉着眼皮的颜老爷沉闷地“嗯”了一声,终于抬了下眼皮,不动声色地将面前几人打量了一番,最后望向那魁梧的汉子,问道:“今年多大了?” 那汉子看起来很是激动,忙答道:“回、回岳丈大人,小婿今年一十有六,刚、刚好可以娶媳妇。” 韩子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颜夫人也“啊”了一声,惊讶道:“才十六?这、这长得也太急了点……” “胡说八道!”这么感叹了一句才反应过来那汉子,哦不,是那少年说了什么,颜夫人啐了一声,不满道,“别瞎攀亲戚,没瞧见这儿还有好几个后生么?个个比你好看,哪轮得到你叫岳丈?” 魁梧少年闻言眼神一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颜老爷瞪了她一眼,又看向那才十六岁的汉子,长得的确是稍微……成熟了些,但模样却不差,只是被边上几个小白脸一衬显得粗犷了些罢了,颜老爷心头倒觉得男人就该这番模样才叫俊朗。 颜老爷暗自点头,却听夫人极其和蔼地开口:“孩子,有十五了没?看你模样年纪不大,这么小就打算成家啦?” 这问的是流觞。 “有了,远不止十五岁。” 流觞心道,他的年纪别说做女婿,就是做爷爷都使得。 颜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颜老爷道:“我看这孩子倒是合心。” 颜老爷皱了皱眉,淡淡道:“我看那后生更加顺眼。” 颜夫人翻白眼:“你品味向来差劲,这回听我的。” 颜老爷吹胡子:“我才是一家之主!” 颜夫人拍桌子:“我是、我是……一女之母!” 管家一看事情要糟,这两位要吵起来几个时辰都不罢休,得赶紧想个办法,于是上前一步道:“老爷,夫人,不如还是看看小姐自己的意思吧。” 颜老爷颜夫人齐声道:“好,让如玉自己来挑!” 颜小姐挺着个大肚子从一侧进来时,除了早就知情的流觞和韩子陵,其余几人均是脸色一变,那十六岁的魁梧少年更是一脸灰败,失神地喃喃道:“这还没进门,就先戴上绿帽子了?” 颜老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颜夫人虽怒,但见颜老爷神色便也不说什么了,本来让女儿这样无遮掩地现身,就是为了观察几人的反应,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到底是比大老爷们好,她看中的孩子心思澄净,见着女儿的模样眼中没有半丝轻蔑鄙夷。 颜小姐半低着头走进来,抬起头朝自己父母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爹,娘。” 就是这一抬头,几名年轻人又是倒抽了口气,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就说怎么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原来掉的是块馊馅饼。 颜老爷暗自观察着几人神色的变化,眉头越皱越紧,待见到面色如常的韩子陵和眼中纯粹有点好奇的流觞时,眉头才稍微松开。 颜夫人一脸慈爱地看向颜小姐,道:“如玉,你自己来看看,这几个年轻人哪个比较合心?” 颜老爷也道:“别害羞,看中哪个直说便是,其余的交给爹娘便好。” 颜小姐这才羞答答地抬起头,朝几人望去,这一望,顿时“啊”了一声。她这一眼像是穿梭了万年,终于见着了自己百世前的情郎,两眼已是痴痴然。 韩子陵悄悄撞了一下流觞的肩膀,小声偷笑道:“嘿,没想到颜小姐真看上你了,恭喜恭喜。” 流觞一看,那颜小姐看的好像的确是自己这个方向,心下顿时有些凄苦:他明明也没做过什么恶事,为什么总是逃不掉被人一见倾心的命运? “郎君……”颜琰痴痴地走过来,一把抓住韩子陵的手,眼里的迷恋几乎溢出来,“命中注定,你终于来了。” 流觞:!!!! 幸福来得太突然!流觞几乎开心得蹦了起来,轻轻撞了一下韩子陵的肩膀,小声祝福道:“原来是命定的姻缘,恭喜恭喜,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谁、谁跟你命中注定啊!”韩子陵震惊得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猛地把颜琰的手甩开,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见对方又要过来,连忙后退了几步,义正言辞道,“男女授受不亲,颜小姐请自重!” 这时,颜老爷咳了一声,沉声道:“如玉!” “爹——”颜琰心中的戏也不知演到了哪一出,这一声“爹”叫得凄婉迷离,百转千回,她转过身去,猛然跪下,双目已是泫然欲泣,“爹、娘,你们莫要阻拦我,女儿此生非他不嫁,若爹娘不同意,女儿……女儿就和他私奔!” 韩子陵被吓坏了,躲在流觞身后,急道:“谁要和你私奔啊?!” 魁梧少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喃喃道:“还没过门就要红杏出墙了啊……” 流觞憋笑憋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颜老爷和颜夫人震惊地看着语出惊人的女儿,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颜夫人先开口:“好好好,如玉喜欢哪个就是哪个。” “颜、颜夫人,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韩子陵从流觞身后探出脑袋,挣扎道,“您别看我长得面如冠玉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又气质出众风仪绝世,但我这个人其实有很多毛病的……” “没关系,”颜夫人面容淡淡,不以为意道,“进了我颜家的门,有再多的毛病都给你治好了!” 颜老爷面沉如水,什么也没说,暗地里给管家使了个眼色。颜管家心领神会,朝门口挥了挥手,很快来了许多护卫将屋子团团围住,显然不让任何人出去。 韩子陵一看这架势像是当了真,一张脸垮了下来,道:“颜老爷,颜夫人,看来你们是打算强娶强嫁了?” “韩公子,您这话可说得有失公允。”颜管家站出来,朗声道,“当初进府的时候,可是在下强行相逼?对于我家小姐的情况可有隐瞒?是公子您自愿进了府,如今有幸得我家小姐青眼,自然就是我家姑爷了,又怎能说是强娶强嫁?” “倒是韩公子您……言而无信,实非君子所为呢。” 韩子陵面露尴尬,讪讪道:“非我言而无信,而是有那么一点难言之隐,若诸位知道了,怕是就算我愿娶,颜小姐还不愿嫁呢。” “郎君,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我都不会嫌弃你的。”颜琰双目痴迷,情深意切道,“山无棱,天地合,亦不与君绝。” 韩子陵看了颜琰一眼,对上那双柔情脉脉的眼睛,立刻不忍直视地移开,几番犹豫后,最终咬了咬牙,抬手摘下束发玉冠。 一头青丝冉冉垂下,发色如墨,更衬得韩子陵面色洁白如玉,一张巴掌大的脸显得更加小巧精致,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玉人,玉人成了精,九分姿色再添一分灵气,于是成了个十足的美人。 流觞看得痴了,颜琰也看得痴了。 其他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韩子陵,搞不懂他这是在干什么。 韩子陵披头散发地走到颜琰面前,面色复杂道:“颜小姐,你现在看清楚了吧?” “看清楚了……”颜琰声音发颤,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郎君容颜绝世,正是世间一等一的美男子,若是错过了,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韩子陵朝天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其他人,见所有人都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他暗自咬牙,一把抓起颜琰的手,将之放到自己胸前,还用力按了按,然后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你、你……”颜琰愣住,脸色从不可置信到悲痛欲绝,看起来深受打击。 流觞实在好奇得挠心挠肺的,忍不住开口问道:“韩兄,你怀里藏着什么厉害的东西?怎么把颜小姐吓成那样?” “你这个蠢蛋!”韩子陵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我是个女的!这都看不出来吗?” “韩兄什么韩兄!眼睛怎么长的……”韩子陵有些愤怒,作为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女扮男装竟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好像是对她女儿家身份的嘲笑,挺了挺胸,大声道,“对,我是含胸!才不是平胸!” 第5章 鲜菇 “女的?” “女的?” “怎么就变成女的了呢?” 颜老爷和颜夫人眼睛一个比一个睁得大,严管家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假包换!”韩子陵拍了拍胸脯,又朝颜琰拱手道,“我乃女娇娥,从不是男儿郎——这便是‘难言之隐’,有负颜小姐青眼相待了。” 颜小姐不说话,手执绢帕,兀自抹着泪。 流觞看着韩子陵,初时有些震惊,很快又觉得理所当然了,之前他便觉得这“韩兄”模样生得过分精致,骨架也偏娇小,更像个女儿家,但其一身男子般的做派又极为自然,丝毫不见女儿之态,让“阅美无数”的流觞都被她给骗了。 “岂有此理!”颜老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转而震怒,往几上重重一拍,顿时将杯中茶水溅了出来,“你既为女儿身,又为何以男子身份进我颜府大门?这般戏耍我等,这位姑娘也未免欺人太甚!” 随着颜老爷话音一落,一旁待命的护卫迅速围了过来,将手中长刀架到韩子陵脖子上。韩子陵手执折扇,抬手就要格挡,却被流觞不动声色地拦住。 “韩兄……”流觞这么叫了声,见韩子陵面色不虞,连忙改了称呼,“韩姑娘,你忘了你来的目的了?你是来救人于危难,可不是来打架的。” 这韩子陵应该也算个修仙之人,就算修为不高,对付这么几个凡人自是不成问题,流觞就怕她一个手重,这几个护卫不死也得残了,他如今脆手脆脚的,可不太方便插手劝架。 流觞虽爱看热闹,却不喜欢打打杀杀,一来造杀孽,二来伤感情,三来费力气。佛曰:世界如此美妙,大家把打打杀杀的时间都用来摆摆龙门阵多好。 被流觞这么一提醒,韩子陵总算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对啊,她是来做好事的,不是来欺负凡人的,那就……大人大量,不跟他们计较了。 “颜老爷,您这样做未免有失和气,好歹……”韩子陵目光在众守卫的长刀上转了一圈,目光凌厉,嘴角带笑,“好歹我也是一片好心,来帮颜小姐治这怪病的。” 她站得挺直,下颌微微抬高,浑身散发着“求我啊,跪舔啊”的气质,心中夸赞了自己一番:嗯,很好,这就是一个做好事的人该有的理直气壮。 “……哦?”颜老爷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爱女心切,问道,“你有法子?” “不瞒您说,我自小随家父修仙,对于一些简单的术法也略懂一二。颜小姐本非得病,求医问药自然不得好转,当务之急应该是……驱邪。” 韩子陵先表明身份,又以先前那“大师”的说法为自己增加可信度,最后才话锋一转,道:“不过,驱邪可不是成个亲洞个房就能行的,要真是如此,又怎会有那么多男子同样招了邪祟?给您出这馊主意的也不过是个满口胡言的骗财之徒,颜老爷切莫听信无稽之谈,反而为此误了令爱终生大事啊。” 颜老爷想了想,缓声道:“你说……先前那大师是为了骗财满口胡言?” 韩子陵颔首道:“正是。” “那你又如何证明……”颜老爷眼皮子一抬,淡淡地看了韩子陵一眼,“你和他不一样,是有真本事,而非骗财呢?” “我骗财?呵……”韩子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甩下大话,“不如这样,治好了我不要钱,治不好你要我命。” “好!”颜老爷在桌上猛地一拍,站了起来,难得正眼望着韩子陵,“姑娘这样说,颜某自不会不知好歹,无论姑娘出于什么目的进我颜府,只要治好小女,颜某比以全力相答谢,可若是没能治好……” 颜老爷没有继续说下去。 韩子陵心道:治不好,你又能奈我何? 颜老爷让那几个年轻人先退下,但流觞被韩子陵出声留了下来。 颜琰坐在椅子上,泪汪汪地看着韩子陵,若是她以前的模样必定十分楚楚可怜,但如今的样子却让人有些不愿直视。 韩子陵慢吞吞走到颜琰面前,眼神往左瞟,往右瞟,往上瞟,就是不看她。韩子陵伸出手悬在颜琰脑袋上方,五指轻微收拢,丝丝缕缕的黑气便从颜琰身上逸出,朝韩子陵掌心聚集。 流觞在一旁看着,眉心微皱,觉得有些不对。 “好了。”待黑气被吸尽,颜琰面色显然白皙红润了许多,韩子陵收手道,“邪气已清,接下来只需静待其恢复便可。” 颜老爷和颜夫人被亲眼所见的场景唬住了,看韩子陵的眼神顿时一变,有些诚惶诚恐起来,想必他们之前见到那个带走了万金的“大师”时也是这般眼神。 颜夫人连忙握住女儿,殷殷问道:“如玉啊,你可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颜琰虽然没什么感觉,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多谢仙姑,多谢仙姑!”颜夫人几乎立时喜极而泣,直接跪下,还想磕头,被韩子陵拦住了。 韩子陵道:“无须如此客气,守护百姓本就是我等修仙之人的责任……不用叫我鲜菇。” 颜老爷躬身拱手道:“仙姑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 “啊!!!” 颜老爷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声尖利的惊叫,几人转头,只见颜琰周身皮肤泛青,整个人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蜷缩到地上。 “如玉,如玉,你怎么了?啊?”颜夫人急忙过去。 颜老爷登时脸色一变,眼神如鹰隼一般盯住韩子陵,声如寒冰,“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韩子陵也愣了,有些茫然道:“我就是把她身上的邪气吸走了,我没做别的啊……” “来人!将这毒妇拿下!” “等等!” 所有人慌乱成一团时,突然一把清亮的嗓音冷静道:“等等,颜小姐没事。” 流觞走过去,蹲下身在颜夫人警戒的目光中将二指探上颜琰手腕,另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伸向其后腰,指尖轻轻一弹,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针便射进其体内。 颜琰只觉体内某个一直在折磨自己的东西倏然间消失了,腹中的绞痛也瞬间停了下来,她渐渐平静,有些茫然地望向母亲,却见颜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脸的喜色。 颜琰自己还没发觉,但其他人却亲眼看到了她身上的变化,唇上的小胡子脱落,面色重新恢复细腻红润,就连那鼓起来的大肚子也以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不过片刻功夫,那个模样看起来不男不女的孕妇,已经变成了一位如花似玉、青春少艾的大姑娘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颜老爷几番心情大起大落,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愣愣地看着流觞。 “是韩姑娘的功劳,”流觞道,“韩姑娘吸走了邪气,颜小姐方才身体即将恢复到先前的摸样,稍微受点罪也是必然的,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以后好生将养即可。” 颜琰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求证地看向自己母亲,见颜夫人欣喜地朝她点头,才终于肯定自己已经痊愈了,不禁喜极而泣:“爹,娘,我好了,我终于好了。” “是啊,如玉,我的女儿,你总算变回以前的样子了啊!”颜夫人擦着眼泪。 颜老爷望着抱头大哭的母女俩,一时百感交集,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湿润,直到听见一声不满的“哼!”才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尴尬,有些愧疚。 “方才是我误会了,也是爱女心切,一时失了主张,还请韩仙姑莫要怪罪。” “哼!”韩子陵下颌微抬,眼角冷冷淡淡地睨着他,“就说了我会治好她,治不好就把命给你,居然还不信我。” 语气里显然很是不满,但也没有揪住不放的意思,颜老爷又是点头哈腰,一番诚惶诚恐的模样。 看着颜老爷低声下气地给自己道歉并道谢,韩子陵虽还是不太高兴,但要是对方态度足够诚恳,她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不计较了。 韩子陵觉得自己真是心胸开阔,是个做大事的人。 流觞看着她一脸高高在上,眼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小得意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心塞。他好想揪住这丫头晃一晃,看能不能听见其脑袋里的水声。 喂!醒醒!你差点把人害死了,到底在得意些什么啊?你不会真以为你那胡乱一通折腾把人给治好了吧? 流觞可算是知道了,这个韩子陵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明明不是什么难事,被她折腾成这样,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没有金刚钻非揽瓷器活,闯了祸被人收拾了烂摊子,她自己居然还一无所觉! 原以为韩子陵好歹也是个修仙之人,对付聚阴虫这种小玩意儿必定不成问题,也就没有多管,谁想到那家伙根本就是在胡来,看起来完全没有经验。 前一天晚上,韩子陵不让他接近颜琰,所以流觞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直到今天颜琰露面,他才看出来,颜琰这是被“聚阴虫”寄生了。 聚阴虫是魔界一种最最低级的魔物,大约是在魔界生存太过艰难,有不少聚阴虫迁徙到了人界,专挑人界未婚女子的胞宫内寄居,以其阴气滋补自己。当聚阴虫渐渐成熟,被其寄生的女子肚子会渐渐变大,宛如有孕,等到瓜熟蒂落之时,聚阴虫已经强大到可以外出兴风作浪,不用屈身于女子胞宫,而聚阴虫终于离体后,被其寄生的女子大概也油尽灯枯了。 其实之前那蒙人的“大师”应该也不是一窍不通,只是和韩子陵一样,只懂个皮毛就出来坑人。 他说的有一点是对的,在聚阴虫寄生的早期,男子的阳气的确会让其忌惮,从而离开,但颜琰的肚子已经鼓得那么大,显然已被寄生了很久,聚阴虫已经成熟,男子的阳气不止无法震慑它,反而有可能会激怒它,造成严重的后果——正如韩子陵在没有消灭聚阴虫的情况下,强行清除邪气,让那只聚阴虫开始了报复,若不是流觞及时出手,恐怕颜小姐此刻就要咽气了。 第6章 吃藕 其实流觞出手也是冒了风险的,若还是曾经的肉身,那聚阴虫察觉到他的存在早就退避了,但他目前换了具躯体,神魂也不再如当初一般强大,失去了原本小魔君的威慑力,就只有亲自出手将那聚阴虫杀死。 然而,流觞毕竟不适应这莲花所化的躯体,目前不能熟练掌控自身灵力,也是事态危急,只好按照之前使用魔力的方法冒险一试。 所幸最终结果还不算坏,流觞也暗暗松了口气。 颜管家已经遣人用托盘齐齐整整装满了金条呈上,颜老爷拱手道:“韩姑娘救了小女,颜某感激不尽,特奉上万金,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韩子陵微微皱了下眉,大概是对于自己这个真正的高人和之前那个“高人”同一待遇,感到有些不满,但想到自己也不在乎这点东西,又松开眉头。 “之前说好的,不收一文钱,大丈夫……大女子岂能言而无信?”韩子陵摆了摆手,一身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气度,“金银这些俗物也就罢了,若颜老爷实在要表示谢意,不做点什么就睡不好觉的话……” 颜老爷连忙道:“那肯定睡不好。” “既然这样,为了让颜老爷心安,能够睡好觉,我倒有个法子能既让颜老爷表达谢意,又能不毁我先前的誓言。”韩子陵眉梢一扬,折扇轻展,探过头在颜老爷耳畔低语了几句。 “其实,我的真名叫作凌子寒。”最后,她收起折扇,嘱咐道,“记住,一定要说清楚是给谁的,凌云峰的大小姐,凌子寒,别弄错了。” 颜老爷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表示了对其身份的惊叹景仰,又称赞了其高风亮节之后,道:“凌小姐放心,颜某这就去准备,必定上门致谢。” 流觞默默捂脸,他都觉得不好意思,这韩子陵,不,应该叫凌子寒,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他可听见了,她的意思是不要钱,但要颜家敲锣打鼓到她家登门致谢,招摇得很。 就不能安安静静做个无名英雄吗? “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不必相送。” 最终,凌子寒和流觞离开了颜府,颜小姐也跟到门口,泪眼朦朦,倚门目送,凌子寒揪着流觞逃也似的离开,真·无名英雄·流觞充满感概地回头朝颜府大门望了好几眼。 啊,这个他重生后做下第一件好事的地方,他在这里救了一条命,虽然谁都不知道,但流觞觉得很满足,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感觉自己离拯救苍生的目标又进了一步呢。 流觞被凌子寒揪着耳朵跑,心想:今天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凌子寒带着流觞到她之前住的客栈取行囊,接着就打算打道回府,顺便把流觞也给捎回去。凌子寒是这么说的: “以我多年的经验看来,你也算有几分根骨,人也不是太蠢,正好我凌云峰正在招收弟子,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就把你带回去走走后门,马马虎虎做个普通弟子吧。” 她一脸“快来谢恩”的表情。 “多谢韩兄,韩兄你人真好。”流觞很识时务。 他本来就想投个修仙门派好生修习,一时苦于无门,没想到凌子寒却是凌云峰的人,此举对他无异于雪中送炭。 凌云峰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派,流觞也有所耳闻,凌云峰虽建立不过数百年,却越来越壮大,尤其近些年隐隐有修仙界执牛耳者之相,这等大宗门可不好进,有了凌子寒的帮助倒是省了很多事。 “还叫韩兄?”凌子寒有些不高兴,不过看流觞一脸懵懂又生不出气来,胡乱揉了他脑袋一把,不禁开颜道,“我今年十八岁,狗蛋你多大了?唔,看你的模样应该是比我小,就叫我寒姐姐吧。” 十八岁啊,比起一百多岁的流觞,真是嫩生生的小丫头呢,让他叫姐姐怎么叫得出口…… “寒姐姐!” 流觞干脆地叫了,模样十分乖巧,又道:“不过,寒姐姐,我不叫狗蛋,其实我叫流……” “知道了,狗蛋,来,把你手边那包袱递给我。”凌子寒专注地收拾着东西,完全没有想知道流觞真名的意思。 流觞:“……给。” 狗蛋就狗蛋吧,听起来和“流觞”也差不多。 出客栈的时候,小二拦住凌子寒。 “这位客官,你还没结账呢。” 凌子寒表情空了一下,渐渐露出几分尴尬来,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摸了摸,问道:“咳,结账啊……多少钱?” “客官您一共在小店住了五天,吃了十七餐,再加上让小店代为买东西的钱,一共是三十七两,客官您住店时付了二十两,现在还差十七两没有结清。” “哦,十七两啊……什么?十七两?!”凌子寒一脸愤怒地看着小二,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什么,“你说我住了五天,可我明明只住了三天,那三天的住宿费你给我减下来!” “这位客官,可不是您这么算的,您虽然只住了三晚,但您可没退宿,房间我们还给您留着呢。”小二一条帕子往肩上一搭,语气顿时冷淡起来,“小店童叟无欺,十七两,您快给结了吧。” 凌子寒再次打开折扇,遮住面露尴尬的脸,她转头朝流觞道:“狗蛋,你身上有钱吗?我的钱有些不够。” 流觞道:“你还差多少?” 凌子寒道:“十七两。” 流觞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多。” 凌子寒问:“那你有多少?快给我!” 流觞摊开手,手心上安静地躺着一枚铜板,那是他在河边捡到的。 凌子寒看着流觞。 流觞看着凌子寒。 凌子寒想起颜府被她拒绝的万金,心里有种错过了什么美好事物的惆怅。 凌子寒一手拍向流觞的手心,却没有拿那枚钱,而是拉起他的手就跑,转头对后面追来的小二大声喊道:“我有急事先走了,你们到凌云峰去取钱,就说是少主凌子傲欠的钱,记住啊,是凌子傲!” 两人一路跑到城外才停下来。 流觞问:“你不是叫凌子寒么?” 凌子寒道:“对啊。” 流觞道:“那你之前怎么又说叫凌子傲?” 凌子寒大口地喘着气,闻言又翻了个白眼,道:“我让他们找凌子傲拿钱,又没说我就是凌子傲。” “那凌子傲又是谁?”流觞皱眉,“你这样,不好。” “哎呀,你烦死了!管的真多!”凌子寒祭出一把飞剑,站了上去,朝流觞招手,“快上来,带你拜师去!” 流觞看着她,不语。 凌子寒受不了谴责的眼神,敷衍道:“我不是女扮男装嘛,凌子傲就是我在外面用的名字……你到底上不上来啊?!” 流觞信了她的解释,走到飞剑上,站到凌子寒身后。 “站好了!”凌子寒嘱咐了一声,巨剑慢慢凌空而起,轻微摇晃了下便飞向碧霄。 站在飞剑上,凉湿的云气从脸颊上掠过,流觞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下,竟觉这云有几分甜丝丝的。 飞剑的速度很快,半个时辰后便隐约可见远处一大一小两座苍莽的山峰,两座山峰彼此相连,峰顶云烟缭绕,那应该就是凌云峰了。 流觞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声:“寒姐姐,你是凌虚峰的,还是云回峰的?” 凌云峰其实是双峰,高的是主峰名凌虚峰,次峰名云回峰,双峰各有峰主,分而自治,有大事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但在外人眼里,凌云双峰为一体,一般没人关注凌虚峰还是云回峰,对他们来说只有凌云峰。 “你还知道这些呢?”凌子寒多少有点惊讶,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她道,“我姓凌,当然是凌虚峰的。” 流觞怔了一下,问道:“那,云回峰的就姓云?” “那当然了,”凌子寒回头看他一眼,脸色有些莫名其妙,“不姓云干嘛叫‘云’回峰?” 流觞:“……” 原来要和住的地方一个姓氏么? 不是很懂你们人界。 不久以后,流觞总算明白了这山峰名与姓氏的关系,原来创立凌云峰的是一对好友,分别唤作凌虚道人与云回散人,还俗后二人以道号为名,各据一峰,以自己名字命名山峰,后人也分别以凌、云为姓,所以一般从姓氏上也可以判断是哪座峰的。 但那是之后才知道的事了,现在的流觞却在低头琢磨着,要是魔界也有姓氏的话…… 他住在九芒宫,九芒,九,那他就该姓九吧,九流觞……九流,九流,听着实在有*份。 不对,应该地随人才是,他还是叫流觞,九芒宫改成……流芒宫。 莫名挺顺口。 凌子寒的头发随风飘扬,扫到了流觞的眼角,流觞不适地侧开脸,稍微往后站了一小步。 就是这一小步,让整个飞剑突然颠簸了起来,凌子寒大叫一声:“你老实点!别动来动去啊——”后面那个“啊”尾音拖得无比长。 两人一剑就那么突然地从半空掉了下去,流觞在半空中手忙脚乱地试图停止坠落,却让身体里灵气乱窜,在半空中伸出几片荷叶来。 流觞摔下去,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凌子寒又被他砸倒,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紧接着,凌子寒的剑也在空中几个翻转间变回了原本的大小,从天而降插|进两人面前的地面,比起狼狈的两人显得从容得。 凌子寒仰起头,吐出嘴里的草叶和泥沙,反手拍了流觞一下,怒道:“臭小子,还不快让开,姐快被你砸扁了!” “好,寒姐姐,我腿好像有点问题,你等等……”流觞把手臂上几茎荷掐了扔一边,翻了个身从凌子寒背上挪开,茫然地看着自己短了一大截的腿。 “我这垫背的都没事,你能有什么问题啊。” 凌子寒坐起来,擦擦花了的脸,又揉了揉胳膊,余光里不经意看到了什么东西,动作顿住。 “咦?”凌子寒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惊奇道,“狗蛋,你看!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截藕?” 流觞望着自己的断腿,心不在焉地应和道:“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凌子寒盘腿坐在地上,将那截藕举起来放到眼前,“这么好的藕可不常见,看起来还很新鲜,我可以带回去煮汤。” 流觞转过头,望着那截粗大嫩白的莲藕,又看了看凌子寒一脸垂涎的模样,有种不好的预感,脑袋顿时“嗡”了一声,跳起来就把那截藕给抢了过来! “不行!不能吃!” 这是我的腿!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的腿! 凌子寒见流觞神情紧张,却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怎么,这种藕有毒?” “是的。”流觞一愣,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吃了这种藕会变丑。” 凌子寒摸了摸自己的脸,果断摇头道:“那我不吃了。” “那就好。”流觞赶紧坐下,悄悄将断藕往自己衣裳下摆里放。 凌子寒道:“对了,还没找你算账,你在剑上乱动什么,连累我跟你一起摔下来!” “我没怎么动。”流觞有些委屈,看了凌子寒一眼,小心地挑衅,“只有修为极低的人才会被那么点小动作干扰,寒姐姐,你是不是第一次御剑?” “你是说我修为低没经验?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可从未有过意外!”凌子寒打量着身形纤瘦的流觞,下一句话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一定是你太重了。” 流觞将藕接在腿上,断处很快长合上,成了一条完整的莲藕,又悄然恢复成了血肉之躯。他站起来朝凌云峰的方向望去,附和道:“是,都怪我太重了,那我们现在现在怎么走?” 流觞一般不爱跟人斗嘴,尤其不爱与长得好看的人斗嘴,美人说的都是对的。 凌子寒道:“怎么走,当然是用腿走咯!” 第7章 外门 此时,两人离凌云峰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御剑只须半刻钟,可要步行得大半天的脚程。 “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早就到家了,哪用这么辛苦。”路上,凌子寒忍不住抱怨道。 流觞一想也是,凌子寒虽然修为极低,连御剑都生疏得很,但若是不带上自己,她一个人大约还是没有问题的,而凌子寒不在的话,他也可以不用掩饰自身,到凌云峰也不费多少功夫。 流觞想了想,道:“不然,寒姐姐你先走,反正离得也不远,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凌子寒瞪着他,不悦道:“说什么呢!你看我像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 流觞迎着凌子寒的目光,小心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像。” “你!”凌子寒气得跺脚,往他脑袋上拍,“我才没有那么不识好歹,怎么说你也帮了我一回。” 流觞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那个,在颜府……要不是你出手,颜小姐可能就被我害死了。”凌子寒有些不好意思,“我眼力不好,也看得出你不是常人,但周身灵力紊乱,似乎完全不懂修炼之道,就想着把你带回凌云峰,找个师父授你功法,权当答谢你出手相助了。” 流觞愣愣地听着,他还当凌子寒傻,看来还是他自己更傻,还以为她真什么都不懂呢。 流觞问:“你就不问我是什么人?” 凌子寒道:“管你什么人呢,反正不是坏人就是了。” “对,我是好人。”流觞笃定地点头。 心里有些莫名的感动,但觉得自己的身份也确实不方便说出来,既然凌子寒也不在意,那他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为好。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几个时辰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他们站在凌云峰脚下时,日头已经西斜。 往上走的途中遇到了不少外门弟子,见到凌子寒恭恭敬敬地让路,颔首致意,眼神却带着点莫名的同情。流觞不懂他们在同情些什么,却发现似乎离峰顶越近,凌子寒就越忐忑,垂着脑袋,脚步放慢了又放慢,每一步都带着点视死如归的意味。 上了峰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大理石巨门,门上端雕成流云状,中悬一匾额,上书“凌虚”二字。 门下一人,面朝山门,负手而立。 那人一身镶黑边的白衣,束发高冠,站得宛如一棵苍崖青松,单是背影便让人觉得傲然不群。 凌子寒见了那人,脚步一顿,脸上有些懊恼。她拍了拍流觞的肩,跟他做手势,示意绕道走。 流觞虽有些疑惑,倒也没出声询问,点头以示明白。 “你还想去哪儿?” 正在两人猫着腰小心地抬起步子时,却听见男子的声音隐约含着怒气,说话的应该就是门下立着那人。 凌子寒见计划已然败露,便干脆不再躲藏,直起腰来,朝那男子背影吐了吐舌头,才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啊。” “你还记得这是你家呢?” 说话的男子转过身来,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孔,只见他薄唇微抿,双目如潭,往谁身上那么随意一瞟,都能让人心头一紧,也说不清是被那容貌惊艳,还是被那微冷的眼神激了一下。 流觞的心跳又不由自主开始加快,这本能的反应里,除了惊艳,更多的是惊讶。他转头看了看凌子寒,又望向那男子,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那男子生得和凌子寒几乎一模一样,和第一眼见到男装的凌子寒时,她那神情矜傲的模样尤为相似。 “我当然记得这是我家啊,我最爱的哥哥和爹爹都在这儿,我当然要回来啦。”凌子寒低头做了个鬼脸,抬起头便笑靥如花,磨蹭着朝那男子走去,抱住他胳膊,语调软糯地撒娇,“哥~我好想你啊~” 那男子面上不为所动,但周身那种凉飕飕的气息淡了不少,沉沉地“嗯”了一声,上下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番,不禁皱眉道: “你这番模样……又顶着我的名字出去惹事生非了?” 凌子寒嘿嘿地笑着,厚颜道:“咱俩什么关系啊,你的就是我的,那你的名字我偶尔借用一下也是可以的,是吧?” 无耻,真是太无耻了。 流觞目瞪口呆。 但凌子寒的哥哥却似对她的无耻言论没有意见,还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以示赞同,当真不深究她冒用自己名字一事了。 这……这也可以? 但想到自家妹妹,同样是做兄长的,流觞又觉得特别理解,妹妹嘛,有什么是不能拿来给她糟蹋的呢? “小寒,这位是……?” 过了好一会儿,那位美人哥哥总算察觉到了流觞的存在,嘴上在问凌子寒,目光却停留在流觞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流觞总觉得他的眼神有点不友善。 “他叫狗蛋,帮过我一点小忙,咱们峰上不是要招收新弟子么,我就带他回来了。”凌子寒道. “原来如此。” 凌子寒的哥哥看向流觞,道:“我是凌子傲,小寒的孪生兄长,既然我妹妹说你帮过她,那我凌云峰自当答谢。” 眼神里与生俱来的矜傲,果真人如其名。 “不过……若阁下欲拜入我凌云峰门下,我一人说了不算,还得与其他人一起经过测验,再根据天资分别拜师。在此之前……”凌子傲顿了顿,把不远处一个少年叫来,吩咐道,“齐峪,现在开始他就是你师弟了,把人带下去安顿好。” “是,少主。”齐峪又走到流觞面前,道,“这位师弟,你跟我走吧。” 流觞正打算迈步,却听凌子寒不满道:“哥,你这样弄得我好没面子,你把他安排到外门,那我亲自把他带回来的意义在哪儿?” 凌子傲淡淡道:“如果不是你带他回来,他别想踏入我凌虚峰一步。” “我不管!我带回来的人你就这样敷衍,太过分了!我要他拜入宋师伯门下,不然我直接叫爹收他做弟子!”凌子寒摇着他胳膊,耍赖道。 凌子傲收回胳膊,没有看她,声音却冷了几分:“小寒,别让我生气。” 凌子寒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没再说话。 “凌子傲这家伙脾气很坏,心眼又很小。不就比我早出生一刻钟,又比我聪明一点点么,有什么了不起。” 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凌子寒只好气呼呼地亲自把流觞带到给他安排的住处,路上她这般道:“哼,他就是对我溜出去玩不高兴,想找我麻烦,我服软了他就不好发作了,所以故意轻慢你。” “他最恨我跟他唱反调,我要跟他对着干,肯定干不过他,没准还会把气撒在你身上,所以我们就先忍辱负重一下,以后我一定会把你调到内门的。” 流觞见她嘴上在安慰自己,脸上却始终气鼓鼓的,连忙道:“没关系,内门外门都一样,我不介意的。” 凌子寒拍了流觞脑袋一下,骂道:“你是不是傻啊?你是来修习功法的,至少也得正式拜师有人教导你才行啊!外门弟子是什么你知道吗?” 流觞小心地猜测道:“站在门外旁听的弟子?” 领路的齐峪:“……” “……咳,也差不多吧。”经流觞这么一说,凌子寒发现她还真不怎么清楚外门弟子是干什么的,只有点含糊的认识。 “外门弟子都是一群天资不高,又不甘平庸,一心要求仙问道却始终不得入其门,为了能更接近心中的梦想,心甘情愿在大宗门任人驱使的,和命运作斗争的人……说起来还挺心酸。”凌子寒道。 齐峪:“……”您真是一针见血,我心头的血。 流觞感叹道:“听起来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啊。” 齐峪:“……”抹泪。 凌子寒随口道:“是啊,大家都很尊敬他们,不过尊敬也没什么用……反正就是不会有人教你什么东西就是了。” 齐峪:“……”捂胸口。 “对了,齐……小齐,你就是外门弟子吧。”大概是齐峪的怨念太强烈,凌子寒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于是问他,“你给我们说说,你们每天都做些什么?” 齐峪:“做梦。” “原来你们可以成天睡觉啊!”凌子寒颇为惊讶。 齐峪默默地看着她,“……然后再被人一瓢冷水泼醒。” 流觞拍了拍齐峪肩膀,安慰道:“齐师兄,以后有我陪你一起做梦。” 齐峪感动道:“师弟,你真是个好人。” 外门弟子都是两人住一间,齐峪房间恰好走了一人,就把流觞带到他房间去。 凌子寒一路跟了过去,嫌弃了一番简陋的住处,嘱咐流觞有事去找她,最后又抱怨了一番凌子傲的专横才离开。 “凌子傲这个人啊,脾气最坏,心眼又小。” “不就比我早出生一刻钟,又比我聪明一点点么,有什么了不起。”凌子寒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 “真是口是心非。”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齐峪感叹道。见流觞面露不解,他解释道:“其实小姐特别崇拜少主,你没发现她总是不自觉模仿少主的神情气度么?……虽然模仿得很失败。” 流觞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初见时凌子寒就给他一种矜傲冷冽之感,但接触下来却觉得她性格十分随和可爱,偶尔有点无伤大雅的骄蛮,根本不是什么矜傲之人,若说是在模仿凌子傲倒是说得通了。 齐峪还告诉他,凌子傲自小天资卓绝,在整个修仙界都是备受瞩目的后起之秀,而其孪生妹妹凌子寒却是个名副其实的绣花枕头。 就像是两人在娘胎里分配不均,凌子傲一个人汲取了所有的天赋智慧。 但在凌云峰庇佑的这块地界,普通百姓们都以为凌云峰的少主凌子傲是个混世纨绔,而凌子寒则是心地善良、平易近人的仙子。 事实上凌子傲从未在那些人面前露过面,他们见到的人从头至尾只有凌子寒一个。 凌子寒女扮男装,每当闯了祸、惹了事便把黑锅扔给凌子傲,稍微做一点儿好事,哪怕帮小摊贩捡个水果,都要告诉对方她是凌云峰上的凌子寒。 所幸凌子傲此人向来自负,普通人在他眼里与蝼蚁无异,根本不在意他们怎么看他,是以也没太计较凌子寒的无耻行为。 真是没看出来啊,流觞心道,这傻姐姐原来还这么有心机呢。 第8章 送信 就这样,流觞成了凌虚峰的一名外门弟子,每天跟着齐峪一起做梦。 当然,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的生活不只是做梦——甚至根本没时间做梦,他们得扫地,劈柴,烧水,下山置办东西……数不清的杂活,以及偶尔帮内门弟子们跑腿等等。 每天天没亮就睁眼,月上中天才能睡,躺在床上立刻就能睡着——这个时候,才可以做做梦。 流觞也做梦。繁杂,纷乱。 他梦见过小时候老妈讲的人间话本,妹妹指尖的黑色蝴蝶,落到老爸脸上的那条虫子,老爸心腹发间的狗尾巴草…… 更多的是关于人界的事,人界的山水风光,人界的爱恨情仇,人界的……美人。 流觞在人界见过出尘绝俗的仙子、艳冠群芳的花魁、清新可爱的采莲女、眉目慈和卖糍糕的老妇、意气飞扬好打抱不平的少年…… 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他觉得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他甚至朦胧地想起第一次到人界时遇到的孩子,粉嘟嘟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漂亮的少年……还是少女? 睡梦中,流觞望着那孩子模糊的小脸,恍惚了一下,总觉得好像和这孩子有过什么约定? 是什么呢? 想不起来。 流觞翻了个身,那就不想了吧。 齐峪是个充满干劲的人,劈个柴都劈得虎虎生风,扫个地有横扫千军之势,绝不像其他外门弟子一般偷懒耍滑,也难怪凌子傲都叫得出他名字。 或许是受了他的影响,流觞每天也过得很充实,从来养尊处优的小魔君喜欢尝试各种新鲜事,别人厌烦的琐碎活计在他看来都充满了乐趣。 凌子寒不忍看到流觞这么自甘堕落下去,从藏书阁里找了一大堆基础功法扔给他,让他勤加练习,在正式招收弟子时务必一鸣惊人。 流觞照着上面所写的方式尝试引气吐息,却发现这些功法根本不适合他,大约是他莲花化身,修炼方式应该与常人不同才是。 倒是齐峪把这几本他不要的功法借了去,如获至宝地看了又看,照着上面的讲解自己练了起来。 那些天齐峪眼睛亮得惊人,他告诉流觞,他打算在招收弟子时再次参加测验,希望自己能从外门弟子转为内门弟子。 但事有意外,叫人期待的那天并没有来。 凌云峰每三年就会举行试锋大会,大会上由这几年新晋弟子中的佼佼者参与竞赛。 说起来只是彼此友好地切磋交流,而事实上大家都清楚,这是资历浅的弟子们被尊长注意到的大好机会,大会上表现突出的人也许从此就能青云直上,有一片全新的天地了。 另一方面,这也是有徒弟的师长们互相炫耀的机会,谁的弟子在大会上出了风头,自己也十分长脸,是以凌云峰上下对试锋大会都十分重视。 老峰主凌云渡常年闭关修炼,凌虚派现任掌门凌耀宇又是个庸庸之辈,真正管事的主要还是凌子傲。 凌子傲将试锋大会定在了下个月,为了不让大家分心,取消了原本定在几天后的测验。 就这样,齐峪的梦再次被一瓢冷水泼醒。 知道消息那天,齐峪沉默地坐在床上,眼里的光黯淡了许多。 流觞关切道:“齐师兄,你怎么了?” “狗蛋,我在想啊……”齐峪转头看向流觞,神情从未有过的茫然,“是不是真像小姐说的那样,我只是在做梦,外门弟子就是一群空有梦想,却没有天赋,注定不会有什么出路的人。” “我的梦,是不是该醒了?” 流觞听得糊里糊涂,也只好糊里糊涂地答:“做梦么,又没碍着谁,你可以一直做下去啊!”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梦只能是一场梦。说起来或许有些可笑,在我扫地的时候,在我劈柴的时候,甚至在我倒夜香的时候,我都以为,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修士。” “其实看了许多内门的师兄,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真的天资决定一切?所谓机遇也是给那些天赋出众的人的,没有天资的人是不是注定无法成功?” 作为一个天资还不错的魔,流觞从来没有想过这般深奥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这得有人去验证才知道是真是假。”流觞迟疑道,“不然,你试试?” “我明白了!”齐峪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又恢复了光彩,“狗蛋,谢谢你!” 流觞:“……不客气。” 不过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之后的齐峪更加奋发图强,干活麻利极了,一有时间就抱住从流觞那儿来的基本功法仔细研读,连睡觉的时间都在打坐冥想。 流觞发现,这位师兄更加神采奕奕了,一口气扫完凌虚峰几千级阶梯也不费劲儿。 由于齐峪把多数活都干了,只把一些轻巧活计,诸如擦桌子修剪花木之类的活计留给流觞,所以相比起来,流觞算是比较清闲的。 刚开始流觞还觉得什么都挺有趣,日子一长就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对他来说就是对生活热情的消磨,流觞有些萎靡不振,思考着是不是什么时候和凌子寒打个招呼了离开。 毕竟,他留在人间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好玩。 这半个多月,没有美人,没有新鲜玩意儿,也没有热闹看,流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狗蛋,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天,流觞正百无聊赖地擦着桌子,齐峪捂着肚子来找他,交给他一封信,拜托道:“我现在腹中有些不适,可少主让我去次峰送信,我不敢耽误……” “送信?”流觞精神一震,立刻扔下手中抹布,“没问题,我去吧!” 齐峪便把信交给他,交代了一番路线,把信交给谁等事项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奔去茅房了。 流觞拿着信,风一般地往山下掠去,总算有点新鲜事做了,他很开心。 次峰云回峰虽与主峰相连,但平日里却是互不干扰,若是有事遣人前去送消息,都是先下了主峰再从次峰山脚往上走,以示对隔壁峰主的尊敬。 至于交信人,齐峪是这么说的—— “到了云回峰上,只要看到个人形活物,就叫声师兄,然后把信交给他,拜托其转交峰主就可以了。” 流觞觉得这个任务真是太简单了,或许在云回峰脚下就能遇见那边扫洒的师兄,把信交给对方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为了能多在外面转悠转悠,流觞决定一定要多走一段儿,最好亲自把信交给云回峰主。 半个时辰后,流觞才发觉自己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云回峰和凌虚峰完全不同,别说没有随处巡逻的弟子,就连条正经的山路也没有,他在葱葱郁郁的树木间转悠了好半天,愣是没有发现一个人形活物,山禽野兽倒是遇到了不少。 接近峰顶的一处,流觞看到了参差错落的□□间木屋,兴冲冲地跑过去,却发现屋里屋外都没什么人,他又不好贸然进去一间间找人,只好站在门外大声喊道: “有师兄在吗?云回峰的师兄!你们在哪儿啊?” 喊了好一会儿都无人应答,流觞思忖着,比起凌虚峰庞大如宫殿的屋宇,这些木屋简直可以称为简陋,大约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没有人在此驻守也就说得通了。 可若是如此,那云回峰上的人又住哪儿呢? 这一路上来,流觞并没有发现别处像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啊,难道…… 云回峰主和某些隐士高人一般,不住屋檐下,而是居于玄妙洞府? 流觞想象了一下云回峰主的模样,大概是一身白衣,白须白发的老者,手执拂尘,一身仙风道骨的气度。这样的人住的地方自然是与常人不同的,可以理解。 于是,流觞转身就走,开始到处找山洞。 此时,有人立于苍崖之上,静静地看着他来了又走。 这人一身雪白的衣袍,长及脚踝的头发也是雪白,远观倒像是在头上披了一层长长的白绢。若是近了仔细看会发现,他其实赤着脚,双足悬空,并未实踩在地面。 有风自深涧吹来,那人衣袂当风,像是一片栖息于此的白云,飘然欲仙。 流觞找了好久,没看到想象中的洞府,倒是发现了一个所谓的“人形活物”。 那活物一身苍翠碧衣,躺在一棵大树斜出的硕大树干上,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流觞路过那棵树好几回了才总算发现他。 流觞开口道:“这位师兄……” 人形活物一动不动,没理他。 流觞继续道:“这位师兄,我是凌虚峰的外门弟子,奉少主之名前来给峰主送信的,可否劳师兄帮忙转交?” 师兄依旧不理他。 凌虚峰,茅房。 齐峪咬着衣摆一边出恭,一边皱眉思考着什么,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了。 “糟糕,忘了告诉狗蛋师弟,找云回峰上任何一个人形活物都行,就是不能找不是蹲着就是躺着神游天外,死活不搭理人的那位,不然这信怕是永远送不到了。” “不过,那位通常是最难觅踪影的,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流觞见这位师兄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在树下站了会儿,突然高声喊道:“不好啦!着火啦!” 师兄一动不动。 流觞:“火烧屁股啦!” 那位师兄依然一动不动。 “难道睡着了?”流觞嘀咕道,“就算睡着了也该醒了啊,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么想着,流觞索性沿着树干爬到树上去,抱着树朝那躺着的人一望,恰好对上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原来醒着啊,流觞松了口气。 “这位师兄……”流觞友善地笑了一下,把先前在树下的话再说了一遍,但这位师兄眼珠子都没转一下,显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 这就有点尴尬了…… 流觞抱着树,一边妄图得到回应,眼神一边往树上的人脸上飘,飘着飘着就定在对方脸上,心跳又不自觉加快。 这师兄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脸很小,五官生得精致,面无表情,像是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他睁着眼,眼眸里或许是倒映了苍翠的树木,漆黑中隐隐透出一点幽绿,显得很空灵。 有着这般美丽的眼瞳,他眼神却很虚很空洞,像是穿过层层树叶望向高空,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流觞还算有耐心,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终于……他快要抱不住树了。 “师兄,我把信给你,你帮我转交给峰主好不好?” 流觞嘴上用商量讨好的语气,却直接将信塞到了对方胸前虚握的手里,又将对方的手指捏紧了些,再收回手抱住树干,想要下去,却又始终觉得不怎么放心。 这活是齐峪的,齐峪交给了他他就得做好,不然出了岔子还得齐峪负责。 万般无奈之下,流觞只好大着胆子冒犯一下这位师兄了。 “这位师兄,虽然你并未拒绝我,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然你答应我一下好不好?答应我一定将信转交到峰主手里,就算点个头,眨下眼睛也行啊。” 流觞说完等了一会儿,盯着这师兄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除了被风吹动的几缕发丝以外,对方真的一动不动。 叹了口气,流觞道:“师兄,你是不是被人定住了?既然你不能开口说话,那就只好我自己确认一下,师兄,冒犯了,请恕罪。” 从旁边折下条树枝,用顶端柔嫩的枝叶在对方耳边轻轻打转,流觞眼里含着点快活的笑意。 他想起小时候老爸不理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只要对方没有封闭五感,他就不信还有不怕痒的人。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这招真的有用,躺在树上分毫不动的人在此时突然眨了下眼睛,虽然很快,但流觞确定他的确眨了一下。 “师兄!看来你没有被定住啊!”流觞惊喜道,抓起对方握信的手晃了晃,又问,“那师兄,你可以帮我传信吗?” 他一边诚恳地请求,一边却仿若不经意地让手上的树枝拂过对方脸庞。 流觞清楚地看到这小师兄眼皮飞快地眨了一下,似乎是怕他故技重施,甚至还点了一下头。 看来这招是真有用。 “那就拜托师兄咯!”流觞欢快地叫了一声,迅速下了树,又如风一般朝山下掠去,只听见少年飞扬的声音远远地传回—— “我回去了,后会有期!” 树上的碧衣少年眨了眨眼,将信往树下随意一扔,又望着上方的树叶专心地发起呆来。 树林上空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一袭白衣的男子赤足立于树稍,见碧衣少年扔了那封信,如一朵云一般慢慢从树梢落下,轻缓,悠然。 白衣男子落到地上,朝那封信走去,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的双足并没有踩在地上,而是与地面薄薄地隔了一层,像是踩在看不见的云彩上。 他双足光洁如玉,走在虚空之中,每一步都慵懒至极。 即使不见其容貌,单是曳地衣摆间若隐若现的一双脚,及其慵懒的步子,便足以让人心神摇曳。 “长宁,你真是太懒了。” 白衣男子俯下身,从广袖间伸出修长的手指捡起那封信。 他轻唤树上碧衣少年的名字,嗓音温润,语调舒缓,说出的话却让名叫长宁的碧衣少年眼皮一跳,“这般慢待客人,为师可要惩罚你。” 第9章 试锋 回去后,齐峪特意问了下流觞是否把信送到,送给了谁。 流觞把碧衣少年的模样描述了一番,又把自己如何让对方答应送信说了一遍,本以为会得到夸赞,却没想到齐峪一脸惊悚地看向他,崇敬道:“他你都敢惹?!” “怎么了?”流觞愣住,不解其意。 “那位师兄就是不爱搭理人,并不可怕啊。” “是不可怕,但前提是不招惹他。”齐峪回想起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以前也有位师兄被派去给云回峰主送礼,看到他蹲在门边发呆,就逗了逗他,结果被他一把从云回峰直接扔回了凌虚峰!是扔啊!就像扔块石子那么扔!” 流觞目瞪口呆,忙问:“那位师兄怎么样了?” 齐峪叹道:“所幸那位师兄是个内门弟子,修为也不低,不过砸坏了间屋子,在床上躺了几个月。” “还好,还好。”流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也不禁感叹道。 “而且……”齐峪望着他,沉重道,“砸坏的那间屋子,就是那位师兄自己的房间。” 流觞瞪大眼睛。 看来那位碧衣师兄不仅脾气大,本事也不小呢。想到自己之前不仅打扰了那位师兄的清净,还那么捉弄他,对方居然从头到尾忍了下来…… 再想象一下,若是自己也被那么扔回来,大约就只看得到一堆摔烂的碎藕吧,或许还有烂荷叶,摔裂开的花苞……简直惨绝人寰。 一时间,流觞简直有些想叩谢那位师兄的不杀之恩了。 在众人的期待中,试锋会转眼就到来。 所有出类拔萃的新晋弟子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个个面上神采飞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拳打座上首徒,脚踹隔壁云回峰,迎娶美丽的草包师姐,走上人生巅峰的场景了。 齐峪总说做梦,而在试锋大会显露锋芒便是所有新晋弟子一起做的梦。 当然,齐峪不做这梦,这与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没有关系。 或者说没有直接关系,间接关系还是不少,比如,这个试锋大会的许多事宜都是由外门处理,这让他们这些打杂的忙得团团转。 大约因在外门出了名的能干,齐峪被管事的安排去负责观赛人席位,以及茶水点心之类,一共四五个人供他差遣,其中自然就包括流觞。 几人大清早便开始清扫地面,搬桌椅,摆瓜果,上茶水,终于在试锋大会正式开始前准备好了。 齐峪很激动,终于可以好好看一回师兄们过招了。 流觞也很激动,终于可以好好看一会热闹了。 试锋大会作为凌云峰定期举行,并且是难得会双峰联合举行的盛会,自然会很热闹。 除了闭关的老峰主,凌云峰上的大人物们全都出席了试锋会,就连那不管事的甩手掌门凌耀宇,也出面主持了大会。 几位长老入座后,其门下辈分较高的弟子也依次落座,长幼尊卑,次序谨然。 此时,还剩最上并列的两张主位无人落座,除了在台前鼓舞众人的掌门的位置外,另一个位置大约就属于那迟迟未至的云回峰峰主了。 凌耀宇说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场面话,终于无话可说,想宣布大会开始,但少了重要嘉宾总是不合适,于是只得尽量威严地站在原地,不断悄悄地给边上的儿子使眼色。 ——你云回峰的师叔怎么还没到?快派人去请啊! 凌子傲收到指示,却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用等您吩咐啊,早派人去请了! 凌耀宇就那么威严地站在台上,绷住一张脸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下面的弟子们等得有些不安,悄悄地议论起来,他也只得装作没听见。 凌耀宇心里懊悔,早知道就不请那家伙了! 本来以往请他也没来,这次也只是按照惯例送了个信儿,那家伙居然同意了!长老们和平辈的师兄弟们都在暗中商量,等那边来人了,一定要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给他们个下马威! 凌云双峰虽然为一体,但到底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尤其是这些年,两座峰头间的感情越发淡薄了,他们这边总忍不住单方面与对方较劲儿,希望在任何方面都能踩对方一头。 更何况,毕竟凌虚峰才是主峰,输给次峰的人情何以堪? 这边打起了精神准备,结果,到了这时候那边还不见人影,到底是谁给谁下马威啊! “哼!” 终于,脾气最火爆的大长老赵甲忍不住了,啐道:“怎么还不来,这是要叫我们一帮老骨头在这里等到原地坐化么?” “就是,好歹也是一峰之主,还这么不识规矩,也太不像话了。”二长老钱乙也附和道,但面上怒气倒没那么重,反而是有些无奈,看来已经习惯了次峰主的做派。 “子傲,”钱乙揉了揉眉心,向凌子傲道,“你亲自去看看,你云师叔是不是半道上除了什么岔子。” 凌子傲恭敬拱手道:“是,子傲这就去。” 流觞齐峪几人就站在身后伺候着,流觞给赵甲长老添了茶,又退回去站好。 他对这迟迟没有露面的云回峰主也有些好奇,期待能一睹尊容,更期待对方尽快来了比赛正式开始。 但流觞觉得赵长老也不必那么大怒气,云回峰主也许是年迈难行,在路上走得慢了一些,同样胡须花白的赵长老应该能理解才是。 “云回峰主到——” 正在众人都等得有些烦躁时,这么一声通报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诸人齐齐朝大门口望去,当先进门的是凌子傲,流觞微微失望了一下,又伸长了脖子望去,接下来云回峰主该出现了吧。 然而,接下来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的却是两只脚——之所以说是“两只脚”,而不是“一双脚”,是因为那是两只左脚,也就是两个人的脚。 从脚上的鞋子上来看,这两只脚的主人都是凌虚峰的外门弟子。 就这么一瞬间,以上一番分析再所有人脑海里轮了一回,都有些等不及了——怎么还没到?难道不来了? 等那两人完全现身,众人这才发现,这两名外门弟子是抬着一顶软轿来的。 软轿上斜卧一人,看不清其面貌,只见其墨发白衣,极慵懒地侧躺着,层层衣摆间隐约露出只脚踝。 流觞微微睁大了眼睛。 “真是好大的架子!”赵甲长老又忍不住哼了声,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传到软轿上那人的耳朵里。 “这么多人等着,磨磨蹭蹭地不来就罢了,还要我凌虚峰的轿子去接,莫非是当自己是新娘子不成?!” 许多弟子听见这话都忍不住偷笑起来,流觞也抽了抽嘴角。 这赵长老脾气虽大,人还挺有趣的。 “赵师伯说笑了,”一把清润的嗓音响起,说话人似乎带了丝笑意。 “无人说媒,没有聘礼,随便遣个人送来一纸婚书,新郎官却不曾露面就被抬来……哪有我这么不讲究的新娘子啊?” 听声音似乎……很年轻? 软轿落地,凌子傲回身,恭敬道:“云师叔,请下轿移步。” 轿上的人懒懒地直起身,探出白玉般的足尖,轻飘飘地落下,足底却始终与地面隔了一层。 流觞这才终于看清这云峰主的模样。 云峰主下了轿,朝这边走来。 一袭白衣逶地,不染纤尘,乌黑的长发如山间悬泉流泻,柔顺地流过两鬓,淌过双肩,最终在腰际汇聚,结作一束。 长身鹤立,清逸若仙,然行动间慵懒而不乏威势,不像人,倒像是某种骄傲的兽类。 流觞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失了呼吸。 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快要跳出来了,脸也热得厉害,想要挪开目光,却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像着了魔似的看着人家。 流觞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个隐约的念头:人界果然是地杰人灵,否则又如何生出如此出尘绝俗,风华绝代的美人? 他见过的美人不少,但这个人依然让他有惊艳之感。 别的美人一眼望去就能看出其美在何处,下颌如何小巧精致,眼角如何微微上扬,身段如何婀娜……每一处都像是最好的画师巧匠细细琢磨刻画而成,美得有理有据。 云峰主却非手足若琢、眉目如画的精致,美得并不刻意,而是一种自在、随意的美。 让人一眼就被其攫住了目光,知其美,却不知其美在何处。 不是男子的俊朗英气,亦非女子的俏丽柔美,甚至难以用任何形容美人的词去描绘,仿佛他不是什么美丽的人,而是一处美丽的风光。 如同苍崖明月,山涧清风。 在流觞犯老毛病时,云峰主已经走到了几位长老面前,微微颔首:“云回峰云舒意见过几位师伯。” 见过礼后,也不管几位长老如何反应,径直走到了属于他的位置落了座。 这让打定主意摆脸色让他下不来台的赵长老气得胡子一吹,重重地哼了声。 流觞心里雀跃起来,云舒意此时离他不过一丈远,他可以清楚地观赏对方的侧脸。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云舒意若有所觉,突然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不行了,不行了!流觞连忙移开目光。 云舒意面上并没有嫌恶,那笑甚至是友善的,含着点微微的戏谑,就是这份戏谑让流觞不敢继续看下去,心脏已经快得要跳出来了。 第10章 长宁 从云舒意出现,流觞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此时移开目光,才发现其身后还跟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那日树上发呆的碧衣少年,另外还有三个青年,一个斯文老成,一个俊秀活泼,还有个模样英朗却透着几分憨傻。 这几人并未统一着装,流觞一时不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想来应该是云回峰的弟子。 “好,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宣布——”凌耀宇用灵力将声音传出去,“试锋大会,正式开始!” 试锋大会主旨是交流切磋,而且是凌云峰内部举行,规矩并没有那么繁琐,不像是一场正式的比赛,更像是上座的长辈们随意点了几个后辈表演给他们看。 收了弟子的都可以把出色的弟子拉出来溜溜,每人最多可以派出三名弟子。 在场赵、钱、孙、李四位长老已经多年不收徒,但这些新生弟子中大多是他们徒孙,是以也都含着笑意,在心里指望着自己一脉的徒子徒孙能争口气。 首先上场的是掌门亲自指定的弟子,如打擂一般,其余人可派出自己的弟子上台挑战,胜者留在台上接受下一轮的挑战。 凌耀宇派自身本事平平,教出的徒弟也普普通通,几位长老显然也都深知这点,默契地没有开口,让自己弟子的得意门生上台去迅速将其击败。 几轮过后,台上的人换成了赵甲长老的徒孙,是个资质出众的年轻人。 赵甲咳了一声,瞟了云舒意一眼,又朝自己徒弟宋奎使了个眼色。 宋奎会意,朝云舒意道:“云师弟,不知云回峰将派出哪位高徒?不如让他上场,给我这徒儿长长见识,免得他得意自满。” 从第二场开始,云舒意就垂着脑袋,再也没望场上看一眼,宋奎跟他说话也好似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地垂着头。 宋奎尴尬地咳了一声,几位长老也面露不满,将目光投过去,而云舒意却一无所觉。 流觞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师尊,师尊,快醒醒!”云舒意身后那斯文青年扯扯他袖子,俯身小声叫道。 云舒意身子颤了颤,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眼神定在虚空之中,茫然地“嗯?”了一声。 斯文青年显得有些无奈,“师尊,宋师伯跟你说话呢。” “哦……宋师兄?”云舒意眼神总算找到了焦点,落在宋奎身上,声音里还带着点刚醒过来的朦胧,“你跟我说什么?” “云师弟,不知云回峰将派出哪位高徒?不如让他上场,给我这徒儿长长见识,免得他得意自满。”宋奎面无表情地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样啊,太过自满的确不好。”云舒意懒洋洋地朝身后挥手道,“长宁,你上去,让他长长见识吧。” 碧衣少年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两眼望着自己脚尖,毫不起眼,听到吩咐后也只是抬了抬眼皮,默不作声地往场上去了。 宋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果然不能跟这家伙说客气话,不然他总能顺杆往上爬。虽然心中有些不屑,但一见上场的少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记得当初把一个内门弟子直接从云回峰丢回凌虚峰的就是这个少年,这其中固然有那名弟子太过草包的缘故,但这少年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啊。 不过想到自己同样出色的弟子,宋奎又觉得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要对自己弟子有些信心才是。 宋奎端坐了身姿,胸有成竹地望向场上,越看自家徒弟越觉得信心十足。 然而,接下来的场景却叫宋奎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招!仅仅用了一招!自己徒弟就被打倒了,躺在地上半天没有站起来! 宋奎不敢置信地去看身边人的表情,想从别人身上求证是不是自己眼花,却发现诸人都和自己一样震惊又茫然。 这、这到底是什么招数啊?! 碧衣少年没有使用任何兵器,甚至都没怎么挪动脚步,仅仅是在对方攻上来时用二指夹住剑刃,手指一转,剑刃应声而折。 同时,另一只手拍向对方的肩膀——就像平日里亲昵地打招呼一般,完全没有所谓的万钧之威,就那么轻飘飘地一拍,对手的身形顿时一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宋奎连忙给一边的弟子使眼色,让他们将台上受伤的弟子扶下来。 “这少年好生了得!早听说云回峰有个厉害的弟子,一直无缘得见,却不想竟强到这般地步。”凌耀宇目露赞赏,向云舒意道,“云弟,你在哪儿收了如此出众的徒弟?” “凌师兄是说长宁?”云舒意小呷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外出云游时在路边捡的。” 凌耀宇:“……哈哈,云师弟可真是会捡。” “师兄过奖了,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云舒意谦虚道,“其实长宁也没什么好的,懒得很,不过力气大些,勉强做个打手。” 凌耀宇的笑快绷不住了,这云师弟明明一脸温和谦逊,他怎么就觉得那么狂妄呢? 一直没开口的孙丙长老道:“下一个,谁上去挑战?” “弟子愿去!”一名青年弟子站了出来,眼神里有些跃跃欲试。 即使有了别人的前车之鉴,他也不以为意,这个叫长宁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就算是天纵奇才,这么点年岁也还未成大器,之前那人输了,是他自己没用,青年相信若上场的是自己,必然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孙丙长老点头,“嗯,你去吧。” 青年足尖轻点,旋身上台,抱拳一礼,道:“这位师弟先请。” 不知是出于自信,还是出于尊重,青年也未带任何兵器,选择了近身搏斗。 长宁微微点了点头,也不推辞,当即从原处消失,下一瞬出现在青年面前,抬手一劈,青年连忙侧身闪避,同时一拳挥出,长宁直接伸手接了他这一拳,手腕一旋,便将力道卸了,顺手往其腹上一击。 青年晃了几晃,倒下。 不得不说,他对自己实力认识还算清楚,的确比先前那人强上些许,好歹也过了两招。 第二个弟子倒下,凌虚峰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那两个弟子都不是什么草包,在这碧衣少年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其他有资历的弟子又不能上场,剩下的这些水平也不过如此,难道今日试锋大会上,凌虚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云回峰吗?还是败给同一个人?无异于打自家脸啊。 这时,云舒意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还有谁过分自满的,一道上去长长见识吧,难得来一回,总不能不给师侄们一点见面礼。” 凌耀宇正准备说两句场面话,让那少年下去,结果云舒意来了这么一出,把他准备好的措辞噎回去,一时有些尴尬,只好随意再遣个弟子的上场。 被点到名的人面如菜色,视死如归地上了台,毫不意外地一招败。 连胜三场,再没人主动上去挑战,碧衣少年没有得到命令,也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台上,眼神又开始发虚,不知神游何处。 而他这模样在别人眼里就是名副其实的目中无人,都觉得胸中憋气,却又无可奈何。 云舒意悠哉悠哉地饮了口茶,放下茶盏,看着台上独孤求败状的徒弟,仿若有些意外似的,“没人了吗?” “云师弟,你看是不是该换个人了?”凌耀宇思忖着决不能让这少年继续留在台上,便道,“这位师侄已经连胜三场,想必也累了,不如让其他师侄上场。” 第11章 懂事 “凌师兄说得有理,是我疏忽了。”云舒意点了点,一脸关切地望向碧衣少年,“长宁,你累了吗?” 长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着呆,闻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云舒意点点头,又向凌耀宇道:“他说不累。” “……”他不累我们的弟子累啊! 凌耀宇又道:“试锋会旨在交流切磋,而非争强斗胜,通常一人不超过三场,以我之见,云师弟还是换人吧,总不好坏了规矩。” “凌师兄话虽在理,却有点不近人情哪。”云舒意轻叹了一声,有些烦恼似的,往身后几人看了看,道,“师兄也看见了,我云回峰加上我这个峰主只有五人,出了那么一个能打已是极限,还要换一个人……这,这不是欺负我云回峰无人么?” 凌虚峰众人心道,你云回峰人少怪我们咯? 凌耀宇也不知道说什么,事实上他就是看云回峰就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其余都不堪大用,有个还是从他凌虚峰要过去的。 当然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凌耀宇道:“所以我说,云师弟你也该多收些弟子了,虽说不至于开宗立派,但手下多几个可使唤的人也是好的。” “师兄说得有理,我这些日子也时常觉得云回峰上是冷清了些。”云舒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嗓音清润舒缓,朝凌耀宇道,“凌虚峰的弟子这么多,不如,让我几个如何?”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还有意无意地朝先前在台上被长宁打败了的几个弟子扫了下,看得对方不禁朝后缩了缩。 凌耀宇也是心头一颤,心中暗悔,他多什么嘴嘛,云舒意要看上几个人,问他要,他能不给么?可真就那么给了又实在舍不得。 “师弟这说的,凌云双峰本是一家,不过是要几个弟子,又有何不可呢?”凌耀宇面不改色,声音平缓,“只不过,从师毕竟是大事,我们也不好强行做主,还是要问问弟子们的意愿才是。若是谁愿意跟云师弟而去,我自然绝无二话!” 一番话说得磊落得体,却又不动声色地维护了自己峰上的利益,毕竟凌虚峰的弟子没几个愿意到冷清寥落的云回峰的。几位本欲插手的长老又坐回去,看凌耀宇也觉得顺眼了些许。 “既然师兄这么说了,舒意自然领情。不过眼下,就不让我身后这几个草包上去丢人了。”云舒意微微颔首,朝台上吩咐的碧衣少年了一声,“长宁,下来吧。” 竟然这么容易就给台阶下?凌耀宇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而碧衣少年听到云舒意的话,愣了一下,果真慢吞吞地朝台下走来,走到云舒意身边蹲下,垂着脑袋,像是一只乖巧安静的小狗。 云舒意伸手往他头上摸了摸,两只脚、交叉放到椅子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似乎有光明正大地就地睡一觉的打算,却又被硬邦邦的椅背硌得不舒服,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朝身后的斯文青年吩咐道:“长青,我的软垫呢?拿来给我枕枕。” “没有。”斯文青年硬邦邦地道,见云舒意疑惑地回望,又冷声道,“师尊不是说,除了长宁我们几个都是草包么?草包哪里会准备这么多?” “长青,不是为师说你,你这脾气实在太坏了。”被徒弟顶撞,云舒意也不见生气,语气温润和蔼又语重心长。 不适地调整了下姿势,云舒意又朝那个模样俊秀、看起来神采奕奕的青年道:“长欢,你最勤快了,你去吧。” “哦……”叫长欢的青年刚想应,却听旁边有人“咳”了一声,看了看那斯文青年的脸色,又顿住脚步,弯腰捂着肚子道,“阿呀,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怕是不能帮师尊的忙了。” 云舒意又将目光移到到那个一脸憨厚的青年身上,和蔼地开口:“长生……” “师尊,你是知道的。”憨厚青年直面云舒意,耿直道,“咱们峰上二师弟才是老大,我听他的。” “……”云舒意沉痛地闭了眼,叹息道,“师门不幸啊,真是师门不幸啊!” 流觞一直注意着那边,见美人峰主一脸忧郁,觉得心中不忍,眼尖地发现先前来时乘的轿上有个软垫,连忙跑过去拿了来,动作之迅速让在座的好些人都忍不住侧目。 当流觞红着脸把垫子递过去时,云舒意没有接过,而是朝他十分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挪开一点身后的位置,流觞立刻将垫子放到他身后,还贴心地调整了一下。 云舒意往后靠去的时候,流觞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猝不及防地被对方的后背压了一下,流觞被蛰了似的收回手,满脸通红地站在旁边,直到那个斯文青年噗地一声笑,他才反应过来,恋恋不舍地回到原位。 赵甲长老没好气地瞪了流觞一眼,打心里觉得这上赶着献殷勤的弟子碍眼。 齐峪望了望他,有些欲言又止。流觞还沉浸在美人一笑的风华中,一时毫无察觉。 “凌虚峰也就这么个懂事的人了。” 云舒意赞叹了一句,整个人蜷缩在太师椅上,像一只春困的兽类,神情倦懒,完全无视了凌虚峰众人。 大约是他这般习性由来已久,凌虚峰的人虽有不满,却包括赵甲长老在内的人都没有说什么,他身后的几名弟子也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台上的比赛继续进行着,流觞的目光却始终朝云回峰那边的师徒几人身上,尤其是云舒意和少年长宁身上飘,越看越觉得,美人果然无论是像小猫一样慵懒蜷缩着,还是像小狗一样乖顺蹲着,都有种叫人心里一软的力量。 又睡过了几场,云舒意一只脚从太师椅上垂了下来,他睫毛颤了颤,被这个动作惊醒,迷糊地问道:“长青,他们还有多久结束?” “据我所知,共有十七位前辈带了弟子参赛,其中除去江师伯和陆师伯只派出了两名弟子,其余都派出了三名,据他们各自平日里的表现来推算……”斯文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算盘,打得啪啪响。 “实力大致分为这么几个级别……若是双方实力悬殊,不过几息之间便能决出胜负,若是旗鼓相当大约……” “……根据推算,最快还需半个时辰,最慢则要三个时辰,但是鉴于各位师伯的性情考量会直接影响到计算结果,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分析,不妨大胆假设,宋师伯会让其得意弟子孙秀击败陆师伯座下的林风,而对王师伯的弟子有所回避……” 斯文青年收起算盘,一本正经道:“据以上种种分析,长青也不敢得出结论,只能大胆猜测,余下的比赛大约还需一个半时辰。” 流觞叹为观止,齐峪更是一脸崇拜地望着斯文青年,其余人面上不显,却都在心里暗暗算时间。 云舒意听得昏昏欲睡,半闭着眼,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睁开眼,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后,转头认真问道:“如果我现在就离开,你说他们会不会生气?” 钱乙长老咳了一声。 “师尊应该问,你留在这里和立刻离开,哪样更让他们生气。”斯文青年纠正道,又状似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既然来都来了,我猜,还是立刻离开更让人不悦吧——那看起来像是专程来给人添堵的。” “所以,长青你的意思是……”云舒意沉吟道,“为了显得我们是专程来联络感情,只是顺道给人添堵,我们还是过会儿再走更好?” 长青嫌弃道:“是你,没有我们。” “既然如此,那就再打个盹儿吧。”云舒意虚心地接受了来自徒弟的建议,又有些苦恼道,“早知就该把我的竹榻带过来,我认床。” 长青翻了个白眼,又面无表情道:“无碍,不认椅子就行。” “言之有理。”云舒意点点头,果真又闭上眼睡了起来。 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半时辰,等他醒来时,台上的打斗已经接近尾声。 “云师弟,”凌耀宇笑眯眯地道,“睡了这么久一定很难受吧,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我还要多谢凌师兄呢。”云舒意更是笑得清雅温润,感激道,“失眠了好些日子,幸亏来这看了试锋大会,才能好好睡一觉。” 凌耀宇:“……” 无论嘴皮子还是不要脸的程度都比不过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天色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下来叨扰各位师伯师兄了。”云舒意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突然朝流觞望来。 他嘴角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朝流觞勾了勾手指,即使姿态稍显不羁,眼神语气却依旧温润如水,他道:“你,过来。” 流觞左右望了望,发觉对方叫的果真是自己,一时激动得双颊通红,忘了思考,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完全无视大长老几乎把他背影盯出两个洞的眼神。 走到近前,流觞才发现云舒意竟比他高出一大截,他需要略微抬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 这叫流觞又一点点沮丧,这具新身体果然还是矮了点啊,他以前的个头应该和云舒意相差不大,站在旁边,一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他的侧脸。 “凌师兄,不知你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云舒意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流觞肩头,向凌耀宇道,“若是算数的话,人我就带走了,若是不算数……” 凌耀宇有些震惊,云舒意不要自家那些资质好的弟子,却偏偏只要了个极没眼色、只会溜须拍马的外门弟子,但一看他身后几个师侄,又觉得这眼光很符合云舒意的风格。 凌耀宇心中庆幸,口中却忍不住问道:“不算数又怎样?” 打算硬抢? “师兄说笑了,”云舒意却笑了起来,微微抿着唇,纯洁又腼腆的笑,“师兄怎么可能会说话不算数呢?” 凌耀宇被他笑得心里一突,强笑道:“大丈夫一诺千金,云师弟最了解我了。” 第12章 云回 就这样,云舒意和和凌耀宇达成共识,流觞从凌虚峰的外门弟子变成了云回峰主的亲传弟子,没有人问流觞的意愿,虽然流觞的确是求之不得。 对此,一起生活了半个多月的弟子们多数都表示羡慕,都说云峰主为人和善,对自己的弟子更是好得没话说,从不为难苛责,连疾言厉色的时候都没有。 君不见云回峰那几个师兄弟过得多自在,不用当牛做马,无须看人脸色,没有勾心斗角,整座云回峰随意浪——那才叫生活! 只有齐峪对此有些忧虑,他认为云峰主脾气虽好,但作为师父到底有些失责。 他往那边跑腿的时候比较多,是以也多少了解一些,云峰主对几个弟子完全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从来不提教他们点有用的东西,态度虽和颜悦色,实际上他收徒的目的不过是找几个佣人伺候自己罢了。 虽说凌虚峰的外门弟子也差不多,但到底还有入内门的希望,云回峰上可就没别的指望了。 “云回峰不适合拜师求道,只适合清闲混日子。”最后,齐峪这般总结道。 流觞挠挠头,笑道:“那正好,我比较适合混日子,不适合拜师求道。” “那……”齐峪张了张口,最终叹息道,“那你好好混。” 凌子寒也特意来找流觞,神情复杂道:“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恭喜你了。” 流觞愣了下,不解道:“寒姐姐怎么这么说?” “平心而论,你去云回峰肯定比现在过得好。云舒意虽然娇气又挑剔,有些难伺候,但一般不会为难人,偶尔也很好说话。让我有些担心,或者说疑惑的是……” “他为什么偏偏要了你?”凌子寒百思不得其解,“他收徒不看资质,只是为了找人伺候自己,那几个弟子看似普通,其实各有所长,譬如,长生擅厨艺,长青精于筹谋,长宁长于武力,至于长欢么……大约是手脚麻利?” “狗蛋啊……”凌子寒看着流觞,眼神担忧,“你说,云舒意他看上你什么呢?” 流觞不假思索道:“美色?” 凌子寒弹了他脑门一下,笑道:“说正经的呢,臭小子少贫嘴!” 流觞:“……”他是说正经的啊,难道他身上还有什么比美色更显眼的地方吗? 过了会儿,流觞终于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张魔见魔爱的浪子脸了,云舒意因为外貌注意到他的可能很小,总不能是看他长得可爱所以忍不住想带回去吧。 “那寒姐姐,你觉得呢?”流觞也有些苦恼起来。 他发现失去了小魔君的名头,又没了当初那副好看得过于招摇的皮囊后,好像真没有什么惹人喜欢的地方。他以前对此毫不在意,现在又无端地有些在意起来。 “我觉得啊……”凌子寒捏住流觞的下颌,左右转动,仔细打量着他,不确定道,“可能是看你傻吧。” 被别人说傻没关系,被凌子寒说傻流觞就有些不服气了,他道:“要这么说来,他应该很喜欢你吧?” 或许是他神情太过天真,凌子寒一时没领悟过来这话中微妙的含义,矜持地点了点头:“本小姐人见人爱,他当然喜欢我啦!” 流觞心里更不服气了。 “云舒意就是只白毛狐狸。”凌子寒勾着流觞脖子,眯眼道,“外表看上去温润如玉,仙气泠然,其实骨子里狡猾得很,也许是看你一副傻兮兮很好骗的样子,就想把你带回去取个乐,你可长点心眼啊。” “知道了,寒姐姐。”流觞乖巧点头,心里却道,他是白毛狐狸,我还是白瓣莲花呢,特别有心眼那种。 告别完毕,流觞欢快地朝云回峰飞奔而去,就像怀里揣了只小鸟,让他忍不住嘴角翘起。 云舒意等师徒几人早已先行回去,流觞飞奔到云回峰脚下时,恰好遇到从峰上俯冲而下的祝长欢。 祝长欢看到流觞,隔了老远就兴奋地打招呼:“嘿——师弟——” “师兄!”对方那么热情,让流觞有些受宠若惊,不禁动容道,“多谢师兄,师兄竟到峰脚下迎接我,真是太费心了。” 祝长欢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道:“应该的……师弟,来陪我跑步吧!” 他说话时一直原地跑,双臂摆动着,说完后转头又往峰上跑去,流觞也赶紧跟了上去。 一直跑到木屋前,流觞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勉力用灵力调节周身疲累,而祝长欢却似乎毫不受影响,脸都没稍微红一下。 碧衣少年洛长宁蹲在门边,头微微垂着,一动不动,像只孤单的镇宅狮子。 “长宁师兄!”流觞记得他的名字,也蹲下身来,像是怕惊扰了对方似的,轻声道,“长宁师兄,上回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长宁依旧不理他。 流觞也不以为意,倒是祝长欢怕新来的小师弟觉得受冷落,在一边打圆场道:“师弟,你不要介意,小师弟他就这习惯,不爱说话,除了师尊和二师兄谁都不怎么搭理……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天聋地哑呢。” “没关系,”流觞笑了笑表示不在意,又道,“其他人呢?” 祝长欢道:“应该在屋里,走,我先带你去拜见师尊。” 进了门,流觞才发现,在外面看起来略显简陋的木屋群其实别有洞天,远不像表面那么狭小。木屋还是木屋,只是从踏进门那一刻起,所有木屋仿佛都无形间变得高大轩敞了许多,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花草草,以及不少珍贵药材,一片生机盎然。 祝长欢带着流觞走到一间木屋前,叩门道:“师尊,小师弟来了。” “嗯?”里面懒懒地传来云舒意的声音,“那让他进来吧,把他们几个也叫过来。” “是!”祝长欢应了一声,眨眼睛便消失在流觞眼前,只留一阵微风掠起他的衣角。 流觞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小心地抬手,正欲推门,门却自己开了。 流觞呆滞地望着屋内,一时不知该如何迈脚。 “脱鞋。”云舒意的声音再次隔了层层纱幔传过来,言简意赅。 “是。”流觞于是低下头将鞋脱了,小心翼翼地进了屋,踩上一片雪白的羊毛毯。 这一刻,流觞才终于对凌子寒说云舒意的“娇气”有了点体会,这间屋子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羊毛毯,如无暇的雪地一般,没有丝毫污点;屋里装饰着层层叠叠白色纱幔,风吹进来似乎都变慢,这些白色纱幔就像朦胧的雾气一般,将里面的人影隔得隐隐约约。 女儿家的闺房也不过如此。 羊毛很软,流觞感觉自己踩在云朵之上,一步一步地朝屋内走去。穿过层层纱幔,流觞终于再次见到云舒意。 云舒意卧在白玉床上,依旧是一身白衣,赤足,长发披散,如墨般流淌,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画卷。不知是不是错觉,流觞觉得他的头发似乎比先前更长些。 “师尊,”流觞小心翼翼地喊出这两个字,矮身跪下,恭敬道,“请受弟子一拜!” “啊呀!快起来,云回峰不兴这一套!”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流觞转头一望,只见自己新的四位师兄走了进来,说话的真是那叫长青的斯文青年。 “小师弟,快起来!”长青师兄走过来,没理睬自家师尊,反而先伸手扶起流觞,“男儿膝下有黄金,别白跪了。” 流觞下意识看一眼云舒意,见其嘴角微翘,不像是有什么不满的样子,于是便顺着起身,乖巧地笑道:“谢谢师兄!” 长青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别客气,咱们峰上人少,来了就是一家人。” 云舒意假咳了一声,状似不悦道:“长青,话都让你说了,打算让为师说什么?” “您哪次不是带了人回来后就不闻不问,靠我来安置的?这活我都干习惯了。”长青面不改色道,“师尊只要负责不插嘴便可。” “那好,你们几个认识一下吧。”云舒意也不见生气,懒洋洋地欠了欠伸,“为师小憩一会儿,饭做好了记得叫我。” 长青忍无可忍道:“都睡了多少时辰了,还睡!” “这般对为师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云舒意叹了口气,坐起身,无可奈何道,“别带坏了新来的师弟……唉,真是师门不幸啊。” “对了,”云舒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流觞,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名字?” 流觞道:“因为您没问。” “师弟叫……狗蛋。”长青面色有些尴尬,在流觞想说出自己名字之前,说出了这个让流觞不太愿意承认的名字。 长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侧目。 长欢眼里笑出了泪花,艰难地解释道:“狗蛋师弟我不是笑你,绝不是笑你的名字,你不要多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你那点为数不多的智慧就要被你笑没了!”长青皱眉,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长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流觞被他笑得满面通红。 “师弟,你可能不知道,”一脸正直地站在一旁的长生拍了拍流觞的肩,憨厚道,“长欢以前其实叫铁牛。” 长欢不笑了。 流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舒意突然出声道:“狗蛋……这个名字不好,为师重新给你起一个。你姓什么?” 流觞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没有姓氏。” “那就叫长悠吧。”云舒意神情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一说,“随我姓,姓云。” 流觞欢喜道:“谢师尊赐名!” 终于可以不用叫狗蛋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云舒意盯着流觞,眸色有些深。 “知道!”流觞飞快地答道,“您是云回峰峰主,我们的师尊。” “我叫……云、舒、意。”云舒意一字一顿,神情难得地有些严肃。 流觞不懂他的意思,只得点头道:“是!弟子知道!” “来,见过你几位师兄弟。”云舒意再次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懒懒地指向自己另外几个徒弟,“这是你大师兄孔长生,他做的饭很好吃。” 流觞转身鞠躬:“大师兄。” 大师兄憨厚道:“哎!以后做饭给你吃!” “这是你二师兄叶长青,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流觞再鞠躬:“二师兄。” 二师兄温和摸头:“乖。” “那个是你三师兄祝长欢,别看他模样挺机灵,其实脑子不大灵光;” 流觞三鞠躬:“三师兄。” 三师兄原地转圈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有人叫我师兄了!” “还有那个……木头桩子似的那个,小师弟洛长宁。” 流觞四鞠…… 流觞直起身,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师……弟?” 云舒意点头确认,“对。” 流觞迟疑道:“可……我进师门更晚。” 云舒意再次确认道:“长宁就是小师弟。” “别管了,师尊说你是师兄你就是师兄。”叶长青拍了拍流觞的肩,感叹道,“事实上,我和长欢都比长宁进师门来得晚,却都成了长宁的师兄,当初我也跟你一样不理解,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 流觞好奇道:“明白什么?” “明白……这座峰上就没有一个正常人,不要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揣度他们。”叶长青语重心长道,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除外。” 叶长青至今记得,他刚到云回峰时有多崩溃。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土包子,不知道世界之大,难免有几朵奇葩。 当一身仙气的云峰主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看你根骨奇佳、资质出众,不如随我到云回峰,做我的首席弟子吧。”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走了黄金狗屎运,一分天大的殊荣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在他身上。 受宠若惊的同时,又生出些豪情万丈的情怀,发誓要发愤图强,不辜负师尊对他的殷殷期望。 初时叶长青还有些担心,自己一去就是首座弟子,其余师兄弟一定会很不满吧,他想好了七十二般立威之道,一百零八种安抚之法,结果统统没用到。 在他来之前,云回峰一共就两个弟子。 一个厨子,一个镇山神兽。 镇山神兽不爱搭理人,任叶长青如何搭话都不吭一声,害他忐忑了好些日子;那个厨子倒是很友好,对他的到来表示十分的欢迎,爽快地把首座弟子的身份让给他,没有半点不悦。 后来叶长青才知道,所谓首座弟子其实就是个不花钱的管家,得管着峰上大大小小的事务。虽然名义上其余人都得听他的,但镇山神兽平日里只负责发呆,厨子除了做饭以外,别的方面都差强人意。 叶长青看不过眼,只好自己亲自动手,包揽各种大小事,每天都累得跟牛一样,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到一个好动的缺心眼的到来才好了许多。 缺心眼特别勤快,无论让他做什么都没有怨言,总能用最快的时间做好,甚至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会自己找活干——拔掉了叶长青精心种植的花草,涂花了叶长青细心整理的账本,把一块磨盘大的石头送给叶长青当礼物,把他砸得差点当场断气。 ……叶长青表示心好累。 其实缺心眼除了缺心眼,什么都挺好。 只是好像脑子长到了别人身上,必须用别人的脑子帮他思考,一动脑子十有*会坏事,他自己的脑袋唯一的作用是让脖子上不至于显得太空。 至于那个娇气、挑剔、小气、全身都懒只有嘴勤快的师尊,在叶长青心里早就毁了初见时的形象,让他提都不愿提起。 作为云回峰上唯一的正常人,叶长青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另一个正常人的到来。 叶长青殷殷地望着流觞,动容道:“还好,现在长悠你来了,不然我非得被他们几个逼疯不可!” 被误以为“正常人”的流觞看着叶长青的神色,羞愧地垂下了头。 第13章 口味 流觞到云回峰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天很快就暗了下来,由于耽误了一阵子,吃晚饭时天已经黑了。 叶长青在院子里挂了好些灯笼,示意祝长欢把角落里的石桌石凳搬到院子中央,几人便在院子里吃了流觞来后的第一顿饭。 孔长生歉疚道:“长悠师弟,我也忘了问你的口味了,不过这桌上什么样的都有,你就挑你喜欢的吃,下回我再给你做。” 流觞忙道:“多谢大师兄,我一点也不挑食,什么都爱吃。” “这样啊……”听他这么说,孔长生倒像是有些失望似的。 叶长青道:“别跟大师兄客气,他就喜欢口味挑剔的人,提越多要求他越开心。” “对,没错。”孔长生猛点头,望着石桌上快摆不下的各样菜色,兴致勃勃道,“长悠师弟,你看看,这两样主要是为长青师弟做的,这两样是给长欢师弟做的,还有这个……” 听他介绍完,流觞才知道这云回峰上几人真是一人一个口味,叶长青爱吃酸甜,口味偏淡;祝长欢喜食麻辣,口味偏重;洛长宁只吃素;云舒意只吃肉。 而孔长生自己口味尤其独特,喜好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他坚持认为一个最优秀的厨子,不是能做得一手好菜,而是能不断地发掘新的味道。 流觞每样菜都尝了,一口神情呆滞,两口泛着泪光,三口几乎泪流满面,真是太太太太好吃了!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味!世间怎会有如此绝技! 流觞两眼放光地望着孔长生,顿觉大师兄真是高大俊朗,眼里露出一点点类似“非分之想”的意思。 他心头在想,大师兄做的东西这么好吃,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带回魔界,让老爸也吃到这样好吃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大师兄愿不愿意,要是不愿意,又该用什么方法把他拐走呢? 流觞向来不是很重口腹之欲,比起美食美酒,更好美人美景,但孔长生一顿饭让他有些颠覆看法,从头至尾都没朝他眼里的美人身上望一眼。 “长悠,尝尝这个,你大师兄的独门手艺。”云舒意把一只碟子放到流觞面前。 碟子里是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流觞想都没想,毫无防备地夹起一点送进口中,叶长青想阻止都来不及。 流觞嚼了两下,蓦然睁大眼睛。 孔长生期待地望着他,叶长青担忧地望着他,祝长欢笑嘻嘻地望着他,洛长宁……也望着他,只有云舒意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流觞看了看几人,平静地放下碗筷,平静地起身,平静地飞奔,然后…… “呕——” 流觞虚弱地回来,虚弱地坐下,虚弱地接过叶长青递来的水,心里默默地打消了要把大师兄带回魔界的念头。 孔长生受伤地看着他,叹息道:“我就知道,是不会有人喜欢我做的菜的。” “不是,我们都很喜欢大师兄的手艺。”流觞赶紧澄清道,“大师兄做的都很好吃。” 孔长生忧郁地看着他:“好吃得你想吐么?” 流觞弱弱地补充:“……除了刚刚那一碟。” 孔长生看起来更忧郁了,他道:“随随便便做的大家交口称赞,用心做的却无人欣赏,作为一个厨子,最寂寞的事不过如此。” 流觞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内疚地垂下头。 “啊!”突然响起一阵啪啦啦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孔长生的大喊。 流觞抬起头,只见孔长生捂着脑袋,可怜巴巴地跟云舒意告状:“师尊,二师弟又打我。” “长生,你是知道的。”云舒意伸出手,极为慈爱地揉了揉大徒弟的脑袋,面色有些无奈,“这峰上都是长青说了算数,为师也没有办法,他要打你,你就……忍忍吧。” “瞧把你矫情的!”叶长青收起算盘,朝孔长生白了一眼,“你就是看长悠心软,想骗他陪你一起吃那些恶心玩意儿,我还能不了解你?” 祝长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孔长生悻悻道:“长青,你怎么总爱坏我好事。” “因为你的好事,是所有生灵的灾难。” 叶长青面无表情,却每一句都铿锵有力,“还记得当初被你强行喂食的一头羊两条狗三只猫四只老鼠五只鸡么?重则当场身亡,轻则五脏俱伤,简直是人间惨剧。” “作为一个有道德的人,有良知的人,有同门关怀的人,我当然要阻止你的罪行。” 祝长欢:“哈……” 望着叶长青不知从哪儿再次掏出来的算盘,祝长欢缩了缩脖子,把后面一连串哈咽下,决定暂时不哈了。 等到睡觉的时候,叶长青难得有些为难。 云回峰一共就五间卧室,其余房间都各有作用,一时没有空余的睡处,所以流觞今晚住哪里是个难题。 叶长青本想让流觞跟自己将就一晚,但他屋里放的东西太多了,显得很挤,再加上那些多是些账本之类重要物什,的确有些不方便让别人入住。 孔长生屋里更是乱得下不了脚,让新来的师弟住进去显得有些怠慢;至于祝长欢,那是个睡觉都闲不住的家伙,说梦话,拳打脚踢,醒来多半不在床上,一间屋都不够他滚的;而洛长宁……叶长青从来不觉得有人可以和他共宿一室。 “我有个想法,但觉得这事我擅自做主不太合适,还是得经过师尊的同意。”叶长青皱着眉,有些犹疑跟云舒意商量,“我想……” “嗯?”云舒意微笑着看着他。 “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是……”叶长青吞吞吐吐。 “说吧,大胆地说出来。”云舒意鼓励地看着他,柔声道,“或许你一说,为师就同意了呢?” 大概这事实在是太不合适,叶长青有些难以启齿,经过云舒意的安慰,他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我想,要不让长宁把房间让给长悠?” 云舒意闻言面色一变,坚决道:“不行!” 他语气有些冷硬,叶长青却反而松了口气,自语道:“我也觉得实在不合适。” 洛长宁有个怪癖,喜欢跑到室外睡觉,尤其是有月色的夜里,他十有□□会待在外面,那间房住人的时间还不到一半。但即使如此,他的房间依旧是他的,从来没有人侵占过,若是流觞一来,就直接要了长宁的房间,实在显得有些太欺负人了。 洛长宁有个怪癖,喜欢跑到室外睡觉,尤其是有月色的夜里,他十有□□会待在外面,那间房住人的时间还不到一半。但即使如此,他的房间依旧是他的,从来没有人侵占过,若是流觞一来,就直接要了长宁的房间,实在显得有些太欺负人了。 虽然叶长青清楚,只要他开口,长宁绝不会有意见,但他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忍心。 长宁向来不爱说话,不管怎么对他都不会心生不满,但不能因为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就使劲儿欺负他,这不符合叶长青的为人之道,所以一贯理直气壮的人难得有些心虚。 叶长青道:“那,长悠……?” “长悠到我屋里睡。”云舒意说完便转身走了。 叶长青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这师尊平时脾气虽好,却不是很容易亲近,一般都不让他们进他屋,就算让进了也会很快赶他们出来,没想到这长悠师弟一来就能直接上师尊的床了。 事实证明,叶长青想多了。 但流觞显然和他一样想多了,他还以为师尊收留他是为了……暖床,后来才知道,原来只是让他端茶倒水,随身伺候。 流觞躺在矮榻上,月光透过窗格照进来,照在地上,照在烟白的纱幔上。流觞睁着眼,静静看着云舒意朦朦月色里的脸庞。 白日里的云舒意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如玉的,虽然稍有接触都知道,他本身性情与“温润如玉”相差甚远,但一个人的外在总是很容易影响他人的看法。 他嘴角总是噙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始终宁静柔和,即使缩成一团都显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哪怕口出嘲讽,也像是个善意的玩笑,很难让人真的生起气来。 而此刻的收了笑意闭了眼的云舒意,面容不再那般柔和,而是显露出一点棱角。皎洁的月色轻轻洒在他脸上,更添了几分清冷的味道。 或许是月色过于宁静,流觞看着这张脸,罕见地没有脸红心跳。 看着看着,流觞便觉有些困倦,闭上眼时,突然有个朦胧的想法,自己这个师尊似乎有些面熟? 夜色深寂,流觞沉入梦乡。 云舒意睁开眼,从白玉床上下来,走到榻边,将手探向流觞的手腕,闭目感受了半晌,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望着流觞懵懂的睡颜,眼神凉凉的。 望了一会儿,云舒意突然伸出手指,有些愤恨似的往流觞脑门上一弹。 流觞有些不适地动了动,云舒意一惊,做贼心虚似的飞快转身,眨眼间便窜到了白玉床上一动不动地躺好,连呼吸都放得格外平缓。 半晌后…… “哼。” 哼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点隐晦的不满。 第14章 早晨 第二天,流觞早早地便醒了。 由于云舒意还在熟睡,他轻手轻脚地穿衣洗漱后便打算出去,却不想门一开就被吓了一跳。 一截人腿从屋檐垂下,在流觞面前微微晃啊晃,还好流觞是只见过世面的魔,才不至于吓得叫出声来。 他回身将门阖上,跑到院子里朝屋顶上一看,碧衣少年躺在上面熟睡,整个身子正一点点慢慢地往下滑。 流觞心头一紧,想叫醒对方,又怕把人吓到了就直接摔下来了。 这屋顶虽不高,但摔不死人也疼啊。 怎么办? 流觞小心地走到屋檐下,展开双臂,想等人掉下来的时候把人接住。 然而,流觞等得手臂都酸了,屋顶上的人也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他盯得有些眼花,觉得大概没有危险,便打算先离开。 没想到,他刚一转身,屋顶上的人便跟落叶似的掉了下来。 流觞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洛长宁真跟落叶似的!飘下来!还在空中慢悠悠地晃了几晃,最后安安稳稳地落到地上,这时他居然还没醒! 这个师弟……有点厉害啊。 流觞顿觉自己方才的行为像个傻蛋,左右望了望,没有看到人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也不管地上的洛长宁了,四处转悠着,想和师兄们打个招呼,转悠了半晌,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难道都没起床? 流觞决定尝试着煮早餐,好不容易找到厨房,却发现上面挂了块木牌,上书:厨房重地,闲人勿入;流觞又拿了扫把准备扫地,却连一点灰尘也扫不起来,这地显然是才扫过;流觞…… 流觞准备先出去走两步,欣赏欣赏云回峰早间的景色。 峰顶云烟缭绕,宛如仙境,有树木在一片飘渺白间透出一点苍翠,仿佛有子规声远远地传来。 “长——悠——师——弟——” 正在流觞仰首而望时,云深响起处一声高呼,是祝长欢的声音。 “哎——” 流觞一边回应,一边四处找寻对方的身影,所幸目力极佳,最终在峰顶一棵大树上看到了祝长欢。 祝长欢站在树上朝他挥手,流觞也挥起手来,大声喊:“师——兄——你——在——做——什——么——” “我——在——摘——桃——子——你——要——不——要——” “要——” 喊完,流觞才有些不好意思,感觉他们就像两个小孩一样,而且声音这么大,也不知有没有吵醒师尊。 祝长欢从峰顶兴冲冲地跑下来,用衣服兜了一兜山桃,隔了老远就给流觞扔了两个,把剩下的往地上一放,便在原地跳了起来,边跳便道:“师弟师弟,我们去跑步吧!” 流觞摇头道:“不跑。” 他可还记得,这位师兄的精力几乎无穷无尽,而他现在可是一朵娇花,经不起这般折腾。 祝长欢有些失望,目光黯淡了些许。 很快,他又振作起来,提议道:“师弟师弟,我们去爬树吧!” 流觞摇头道:“不爬。” …… “师弟师弟,我们去搬石头吧!” “为什么要搬石头?” “搬着玩儿。” “……不搬。” “师弟师弟,我们去洗澡吧!” “……去哪儿洗?” “东边有个水潭,里面的水又清又凉。” 流觞心动了,或许由于现在是莲花之体,他很喜欢泡在水中的感觉。 流觞随祝长欢绕过半座山峰,终于在背阴面见着了那水潭。潭水清澈,有细小的虾米游弋。 流觞忙不迭脱了上衣,扎进水潭。潭水沁凉,小虾米们围过来,齐心协力撞击着流觞的皮肤,酥酥麻麻的,舒服得他险些开花。 祝长欢在水潭里绕着圈游来游去,像是在和谁比赛似的,他游得很急,动作很大,掀起了一圈不小的浪花。 流觞原本悬浮在水潭中央,一阵阵被水花拍了一脸,便干脆潜到水下去,不一会儿又冒了头出来,神色有些怪异地看着像一条发癫的鱼一样的祝长欢。 他知道下水一般都要脱衣服,可也不用脱得那么彻底吧,那光溜溜的……不忍直视。 流觞悄悄朝潭边游去,以这位师兄的动静,他是别想安安静静地泡个澡了。何况这算是他拜入师门的第一个早晨,大清早就不见人不太合适,还是先回去吧。 “师弟!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流觞刚穿上衣服,祝长欢就眼尖地发现了,连忙朝潭边游去,打算上岸阻止他。 “我突然觉得饿了,想回去吃饭。” 流觞飞快地系好腰带,半身*地往回走,突然听见身后一身惨叫。虽然觉得这可能是祝长欢留住他的手段,却还是禁不住好奇回过头去。 “师、师兄,你怎么了?”流觞一脸呆滞。 祝长欢赤|裸地站在水潭边,痛苦地弓着身子,双手还捂着下半身,一脸的痛不欲生。 “别……过……来!”见流觞想过去,祝长欢咬牙道,一面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于是屁股蛋子上形状别致的胎记便映入流觞眼帘。 流觞没好意思盯着人家屁股看,也不敢离开,于是垂着眼站在原地,不时听到祝长欢吃痛的抽气声。等到一声像快哭了的呜咽声响起时,流觞抬眼,恰好看到一只螃蟹被祝长欢摔到地上。 流觞望着那只挥舞着钳子耀武扬威的螃蟹,不禁抖了一下,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深感同情,想安慰自己师兄几句,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祝长欢一边颤颤地穿裤子一边掉眼泪,道:“师弟,什么都憋说了……” 流觞识趣地闭了嘴,有些痛苦真不是旁人可以感同身受的。 这是祝长欢走得最慢的一次,走上两步就要停下来,微微弯腰,提臀,同时还倔强地抬起骄傲的头颅,目视远方,眼角淌下几滴清泪。 流觞看得不忍心,便道:“师兄,不然我背你吧。” 祝长欢望着他,目光里说不出的哀怨,他道:“师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受不住啊……” 流觞一想也是,又道:“那不然……我抱你?” 最终祝长欢也没让流觞抱着他回去。 开始他觉得以这师弟纤细的身形,才到自己肩膀高的个头,必然是抱不动自己的。流觞什么也没说直接将他拦腰抱起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躺在师弟的怀里,心里却生出一种壮士暮年的苍凉感,坚持下下地自己走。 祝长欢一生放纵不羁闲不住,上蹿下跳无敌手,就这么栽在了区区一只螃蟹身上,实在是耻辱。 等两人磨磨蹭蹭回了木屋时,日头已经升高,屋里传来阵阵饭菜的香味。 洛长宁蹲在树下数蚂蚁,看都没看两人;叶长青在门口逗猴子,也没看他们;祝长欢虚弱地开口:“长青师兄,长宁师弟,我受伤了。” 洛长宁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数蚂蚁,叶长青专心地逗着猴子,敷衍道:“啊,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一般猴子都很丑,但这只猴子不知是不是还小的缘故,生得十分可爱,浑身毛茸茸的,两只眼睛圆而黑亮,十分惹人喜爱。流觞眼睛一亮,一时忘了祝长欢,也上前去逗猴子。 一个人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也会变得脆弱。 于是祝长欢脆弱了,扭着步子挪到门边,从叶长青手里抢过桃子,“这是我摘的,还给我!” 那只小猴子记得经常夺它食物的祝长欢,见自己的桃子再次被抢走,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怒之下跳到祝长欢身上狠狠挠了他,可怜祝长欢此时身子不灵便,逃无可逃,只得和猴子互挠。 一人一猴的战局过于激烈,旁人插不进去,流觞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不知该帮哪个,而叶长青显然觉得师弟更重要一点,积极地给予战略支持。 “长欢,拽它尾巴!对!别让它抓你头发!” “孽畜!” 门内传来一声怒斥,一道流光射来击中那只猴子,猴子“吱哇”一声惨叫,被击到一棵树干上,软绵绵地摔了下来。 流觞看得一疼,想上前看一下摔成什么样了,却听门内人道:“长悠,不许管它。” 云舒意缓步走了出来,目光地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祝长欢身上。他神情难得有些严肃,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人一旦板起脸来总是有些怕人。 祝长欢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捂着脑袋道:“师尊,我错了,您别生气。” “哦?”云舒意闻言,脸上又带了点浅浅的笑意,拖长了语气道,“你何错之有?” 祝长欢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胆子道:“长欢也不知道,师尊说长欢哪里错了,就是哪里错了。” 云舒意看着祝长欢被挠得满是血痕的脸,忍不住轻笑道:“又被螃蟹夹,又被猴子挠的,你也是够倒霉的了,长青,快去给长欢找些药来。” “好……不过,什么螃蟹?”叶长青疑惑道。 祝长欢也是一惊,捂着伤处道:“师尊,您、您怎么知道我被……夹了?” 云舒意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这个你就不要多管了,赶紧上药去……如果你不想废了的话。” 那两人进屋后,云舒意又看着余下两人。 流觞被他看得莫名心虚,垂下了头,而洛长宁依旧专心致志地数着蚂蚁,不曾抬起头来朝谁望一眼。 “长宁,为师都说你多少回了。”云舒意的语气很和蔼,“年轻人不要太懒,至少,在师兄弟有困难时要出手帮一把。” 洛长宁数着蚂蚁,突然点了点头。 流觞眼神往树下飘了飘,发现那只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得无影无踪了。 “长悠,你刚来,或许不知道云回峰的规矩。” 云舒意身形一闪,突然站到了流觞面前,他语气依然温和舒缓,但流觞知道他说得很认真。 “云回峰上可以什么规矩都不要,但唯有一条不可违逆——那就是,不论何人,不论何事,不问缘由,云回峰的人永远得向着自己人。” 第15章 魔性 流觞知道是自己之前在师兄和猴子之间,没有坚定地站在师兄一边的行为让师尊不高兴了,虽然事情不大,但在师尊眼里大约是罪无可赦吧。 之前凌子寒说过,云舒意这人护短到丧心病狂,在他眼里,别人家地位尊崇的长老还不及云回峰上他喂过两回食的一只麻雀。即使像叶长青这般没有任何修为的人,别人都得小心翼翼地供着,生怕把人得罪了,云舒意必定不会吝于为自己弟子“讨回公道”。 自家弟子若是欺负了别人呢? 云舒意微笑:那就忍着吧。 流觞一点也不想让美人师尊讨厌自己,乖乖认错道:“师尊,我知错了,往后必定无论何时都向着师兄师弟。” “嗯,长悠真乖。”云舒意赞许地摸了摸流觞的脑袋,又道,“不过也有例外,譬如你的师兄弟忤逆为师,那就不用向着他们了。” “弟子明白了!”流觞被摸得很舒服,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趁机在云舒意手心蹭了蹭,表忠心道,“在任何时候都要首先向着师尊!” 云舒意收回手,满意道:“那就好,可要记得你说的话。” 流觞不舍得看着他的手心,有点想把它再次放到自己头顶的冲动。 吃过饭后,洛长宁又不知道跑哪儿数蚂蚁去了,祝长欢受了伤不能帮忙收拾,被勒令回到房间休息,叶长青关心师弟,非要去帮他上药,孔长生再次把自己关在厨房。 而流觞本想自告奋勇地帮忙收拾完碗筷,却被云舒意拎进屋。 “你先把这拿去看了,”云舒意丢给流觞几块玉简,又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别的事不用多管,云回峰上也不多你一个吃闲饭的。” 流觞心里想着,“您就是吃闲饭的吧”,接过玉简贴近眉心,发现里面尽是一些适合草木化形的灵修的修炼功法,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如一场及时……雨? 流觞呆愣地看着云舒意,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问,师尊是看他的原形了吗,或者只是巧合? 他的本体莲花是难得的灵物,身上不会有妖气,只是体质比一般人纯净很多,若非已引起怀疑,通常不会轻易被人看穿才是。 可云舒意修为深不可测,没准一眼便看穿了他……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这就是云舒意收他为徒的原因。 “发什么愣,快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等为师睡着了可就晚了。”云舒意见他没有动作,便出声提醒道。 流觞想了想,还是决定坦诚询问,他道:“师尊,您是不是知道……知道我……” “知道你是莲花化形?”云舒意见其面露疑惑,笑道,“这天下事,为师还没多少是不知道的。” “而你的事,我大概只有一件不明白。” 流觞暗自思忖,他死而复生一事,以及魔界储君的身份,这两件之间一定有一件是云舒意知晓的,但显然对方对他并没有恶意,也不打算说穿,那他自然承这番好意。 流觞追问:“哪一件?” 云舒意却只是看着他,笑而不答。 不知怎么,流觞觉得师尊看似温温润润的眼神却蕴着些冷意,看得他不禁一哆嗦。于是不敢再看,将玉简贴近眉心专心查看起来。 玉简里的功法尤其详尽,从最初级的引气入体,到更复杂的各类招数,应有尽有,对流觞这种对人界修行方法一窍不通却又资质卓越的而言,确实再适合不过。 流觞边看边尝试,果然感受到了体内纯净的灵力正随心运转,室内的灵力也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很快在他周遭形成一道灵气的漩涡。 练了不一会儿,流觞便深切地感受到了这具莲花之躯的妙处。 凡人修炼是将大部分灵力聚于丹田,而他们魔族体内有一枚类似丹田的魔晶,魔力聚于魔晶内。但流觞如今却无需丹田和魔晶这样的器皿,周身每一寸筋脉、血肉都可聚集灵力,吸收多少灵气都不会无法克化,这样一来,他的修炼速度便能十倍百倍于人,并且永远不会有瓶颈期! 即使流觞这一心专注玩乐的魔也不禁有些为此振奋,这可是人界梦寐以求的天灵根也无法做到的极致天资! 修炼起来沉浸其中,不知时辰,流觞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暮色时分。 不过几个时辰的修炼,他却感觉自己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像是领悟到一点灵机,进入某种玄妙秘境,身体比之前更为轻盈灵活,通身舒畅。 流觞盘膝坐在地上,一抬眸,恰好看到白玉床上垂下的一只脚踝,足形精致,色泽如玉。 流觞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点,目光顺着那只脚一点点上移,层层白衣下摆,床上轻软的白色薄被,云舒意闭着眼,微微蜷缩着侧卧其上,一身白衣白发,与床上薄被融为一体,一时分不清彼此,整个人像是掩在雪间,隐于月色。 不过……白色长发? 流觞在被美色迷得心旌摇曳时,艰难地分出一丝神智。 他轻手轻脚走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手拈起一绺长及脚踝的白发,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的确是真发,颜色也是自然的…… “你修炼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流觞惊得手一抖,那绺发丝便顺着手滑了下去,流觞小心抬眼,云舒意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一双漆黑中透着点银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流觞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结巴道:“我、我感觉很好,师尊,你、你……” “我睡着了。”云舒意缓缓坐起身,脸上又带上温润慵懒的笑意,叹息道,“年纪大了,越来越没精神了。” 流觞有些汗颜,云舒意好像才二十几岁吧,跟几百岁的他比简直嫩得掐得出水来。 不过他一时说不出话,他看得很清楚,方才云舒意眼里的银灰色一点点淡去,满头雪发也无觉间变成了黑色,不过几息之间,之前那个神色清冷漠然的美人又成了他温润如玉的师尊。 难道这是什么奇特的功法?可师尊方才也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啊。 流觞对任何事都有强烈的好奇心,有心想问,又怕冒犯了师尊,终于理智战胜了好奇心,决定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云舒意似乎没想遮掩,也不打算解释,神态自若地理了理衣襟,伸手探上流觞的手腕,大约是在探查他的修为。 “原本紊乱的灵力全都梳理好,还增进了不少……灵物化形的躯体果然不同凡响……” 云舒意放开手,望向流觞叮嘱道:“为师向来不善教导弟子,给你的玉简里的功法都是精心收集的,你有功夫就多练练,若有疑惑便来问为师,切不可逞强,凭着一知半解胡来。” “是,长悠谨记!” 明明只是一般师徒间的寻常对话,流觞却听得有些异样的感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不过,师尊你……为何只教导长悠一人?师兄弟们……” 被师尊开小灶了,真是既荣幸又惭愧,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有点想偷笑,真是复杂的魔性。 “很好,现在已经开始会为师兄弟着想了,看来长悠是真把为师的话记在心里啊。”云舒意随意叹了一句,见流觞不解地望着自己,不以为意道,“长宁不需要我教他什么。” 流觞又问:“那三位师兄呢?” “长生无心此道,长青资质太差,长欢……你觉得以长欢的性子,能静下心来打坐一刻钟么?不过……那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云舒意漫不经心地捋了捋鬓边发丝,慢悠悠道,“……最主要的是,我嫌麻烦。” 流觞一愣,道:“那为何……我……” 云舒意望着流觞,一双眸子泛起柔波,他声音仿若暖风,从三千里外的桃花林吹来,吹得流觞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长悠和他们怎能一样呢?”云舒意这般道。 流觞:!!! 砰—— 流觞心跳响若春雷,对师尊来说,他和其他师兄弟是不一样的么? 砰——砰—— 不过……他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师尊另眼相待呢?好像……没有吧…… 砰——砰——砰—— 可是,现在无论怎么说服自己,都没办法沮丧得起来呢,还是……开心得要命! “以长生的厨艺,落到谁手里都舍不得杀了他,到哪儿都会有一口饭吃;长青资质虽差,别的方面却都不输于人,做事又知分寸;长欢勤快听话身体结实;长宁有本事又不惹事……他们为师都不担心,若安心待在云回峰更可确保一世无忧,而长悠你目前实在太过弱小,对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又贪图新鲜,好凑热闹,想必是不会安心守在云回峰吧……” 云舒意道:“所以,长悠你比起他们几个,更叫为师放心不下啊。” 流觞愣住,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失望,既为师尊对自己的了解和贴心关怀而觉温暖,又为自己似乎一无是处让人担忧而感到沮丧。最重要的是……他在师尊心里的“不一样”,似乎也没怎么不一样嘛,这让他雀跃的心蓦然僵住,有些难以言喻的惘然。 唉,真是复杂的魔性。 第16章 铁牛 接下来几天,祝长欢由于某种难以启齿的柔弱,不再如先前那般活蹦乱跳,也没再拉着新来的师弟锻炼身体,让流觞清静了许多,这些时间便被他全数用来修炼。 流觞察觉到云舒意似乎很希望他能尽快强大起来,即使对方并没有言明,他依然感觉到了。 流觞自然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做朵娇花,变强的愿望却没有多么迫切,他原本就尤其热爱人间,大段时光“荒废”在人间四处游荡,如今也不急着回到魔界,修炼方面自然也不急于求成。 但云舒意的期望让他不愿辜负,他有种莫名的直觉,云舒意其实并非一个慷慨于与人关怀的人,所以由其给予的每一分关怀都该倍加珍惜。 何况,在美人的注视下修炼也是一种享受,流觞也对此颇为积极。 短短几个月,流觞的修为已经提升到令人惊讶的程度,除了洛长宁外,几个师兄都对此感到惊异,却也没人为云舒意只教他一个人的做法有任何不满,只是由衷夸赞他天资卓绝。 流觞心里清楚,他不过是借了这具莲花化形的肉身的优势,另外,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身为一只活过几百年的魔,他的神魂即使还有些虚弱,也比普通人强大得多,于修为上自然是占了很大的便宜。 期间,凌子寒来找过流觞几回,说他是她带回来的人,自然要确保他过得好,不能让人给欺负了去。 流觞觉得自己在云回峰上的日子过得挺好的,每天和师兄弟聊聊天都能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尤其是二师兄叶长青,给他讲了许多或真或假的奇人异事。 有时候也会互相揭师兄弟们的短,流觞这才知道,原来云舒意有个“捡徒弟”的爱好,据说除了叶长青是从凌虚峰要来的,其他几人都是云舒意从外面捡回来的。 孔长生和洛长宁被捡时时怎样的情形不得而知,但遇到祝长欢时却是叶长青亲眼所见,便颇有兴味地讲给流觞听。 当初云舒意带着孔长生、叶长青、洛长宁几人外出云游,游到个馄饨摊上,那馄饨摊虽是小摊,生意却很好,来往客人络绎不绝。风尘仆仆的几人被那诱人的香味勾引,决定坐下来吃碗馄饨。而祝长欢就是那小摊上的帮工。 当然,那时候的祝长欢还不叫祝长欢,而是祝铁牛。 市井里的故事天天上演,正好那天就上演到“欺男霸女”这一出,当地的恶霸带着几个小喽啰,正调戏一个卖花姑娘。 这样的事每地每天都有发生,大家都已见怪不怪了。云舒意作为一个略有良心的修仙者,觉得这事自己看到了装作没看到有点不合适,但自己亲自来管又有点跌份,就打算招老规矩,派出自己的得意弟子兼管家叶长青出面解决,若是解决不了,再让另一个得意弟子兼打手洛长宁出手解决,先礼后兵嘛。 但还没待他们先礼后兵,端着他们的馄饨就要上桌的小二哥铁牛看不下去了,当即大喝一声,把手里的托盘连带上面几碗烫乎乎的馄饨抛向恶霸,同时拎起一条长凳就窜了过去。 店老板:“……” 云舒意、叶长青等人:“……”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客人:“……不让坐就不让坐,干嘛这么欺负人?” 云峰主不开心了。 他嘴挑,难得有愿意尝尝的食物就这么被泼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简直悲惨!云峰主决定要教训下那个没眼色的小子,不过还是等对方充完英雄再说,他这人很贴心的。 店家见其虽面上带笑,却总有点阴阴的感觉,连忙又下了好几碗馄饨,并且表示要解雇那好管闲事的小子。 恶霸手下有十几个小喽啰,铁牛也不怯场,以一敌十地战斗,虽然稍处下风却始终没有倒下,打了快一个时辰,他全身是伤,鼻青脸肿得估计亲娘都认不出来,总算把那波人都熬倒下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什么高手,也非招式取胜,而是胜在体力。明明被揍得大口吐血,他却没有一点倒下的意思,比起打人,他挨打的本事更厉害,果然是人如其名,铁牛。 师徒几人被他这种打不死的精神感动了,吃完一碗馄饨后又要了一碗,看着好戏下饭。 旁边有不少人认识这铁牛,就议论了起来,叶长青对这些一向有兴趣,便将人请来给几人好好讲了一番,才得知这铁牛看似平凡,年纪也不大,却有着如此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一生。 最开始为人所知的铁牛还不叫铁牛,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婴儿。 在二十年前一个大雪夜里,几行脚印从城外延伸而来,带来了婴孩的啼哭。那孩子哭得中气十足,尤为响亮,把附近的人家都吵醒了,有好事人起身看过,那个襁褓是放在一家青楼前的。 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诡异,谁家丢孩子会专挑青楼门口丢? 想必是个苦命的女娃娃,爹不亲娘不爱的,就算不要了也不给她找个好人家,真真是造孽哪! 当然,也就只是这样感叹两句,可没谁愿意自己去把那孩子捡来养,都是做小本买卖的,谁家也没余粮不是? 只是这大雪的夜,若是没哪家愿意收留,这孩子恐怕活不过一个时辰,啧啧,真是作孽哟! 感叹完,各家关好门窗,又继续沉入梦乡。到第了二天,邻里相互谈论,方知有个青楼女子收留了那孩子。那女子早些年是个花魁,如今年纪大了,在楼里做个教习姑姑,也不知她跟鸨母怎么说的,竟被允许留下了那孩子。 众人又感叹,被青楼收养了长大还不得做那腌臜勾当?还不如昨儿冻死在雪夜里呢,作孽哟! 那孩子就这么长到两岁,众人终于惊异地发现……那居然是个男孩?人们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失望。 孩子一直没名没姓地长到了三岁,很是活泼好动,只是这么大了还不会开口说话,着实有些令人担忧。 养他的秋意姑娘为自己赎了身,打算带着他回老家过日子,却不想在半道上遇到了山贼,山贼一看这女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何不带回家做个压寨夫人? 秋意姑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也不怕,只说是无亲无故,只剩一个侄儿相依为命,希望能容得下他。山贼头头心胸颇为宽广,把那孩子也一并带了回去,当作妻儿对待,并给孩子随口叫了个虎子。 于是虎子便跟着山贼们在寨子里长大,成天上蹿下跳不知道累,帮人捡柴生火很是勤快。说来也怪,虎子先前一句话也不会说,到了那山寨里不到两个月,竟然变得口齿伶俐起来。山贼头头很高兴,说这是爷俩有缘分。 这缘分在两年后断了。虎子五岁的时候,有人受了城中几家富户的委托前来剿匪,这回请的人颇有些本事,把宅子里的人全数歼灭,只有虎子被人悄悄送出去,然后被一农户收养。 农户家无子,便给虎子起名为铁牛,当做儿子养大。一养养到了十岁,铁牛的养母病重,无奈之下养父把铁牛卖给了人牙子,又被几经辗转卖到了一家富户做家丁,这般安定了好些年。 他干活麻利勤快,主人家都很喜欢他。这本是好事,问题就出在与他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富户女儿也喜欢他,一天暗送秋波好几回,还为了他死活不肯答应婚事。 富户气急,简直想把这勾引自己女儿的小子乱棍打死,但心里又多少有点不忍,于是将其打了一顿后便扔出府了。 至此,铁牛再次流离失所了。 他凭着记忆去找了自己养父母,却发现这些年二人都已相继去世,又回到城里到一家酒馆跑堂,本来这活干得好好的,掌柜的对其十分满意,还打算给他加工钱的前夕,出事了。 大约有的人一生注定波澜起伏,铁牛就跑个堂都能碰到一堆事,稀里糊涂地于暗杀中救了个官老爷。官老爷十分感激他,死活都要收他做义子,于是铁牛又从店小二摇身一变成了个官家少爷。 可官家少爷做了不到一个月铁牛就浑身难受,什么都要别人伺候着,连个柴都不让他劈,简直是惨无人道的折磨!铁牛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最终决定不干了,还是回来做店小二自在,前途无可限量! 官老爷劝了几回,见他非常坚持也就由他去,只是暗地里发了话,所有大酒楼都不得雇佣他这个前义子。就这样,铁牛只得四处找活干,东家几天西家几天地做点零活混口饭吃。 “这过得……可真够精彩的。”叶长青听得既震惊又满足。 孔长生含了口馄饨,含糊道:“那是师弟你见识少,这世间过得比他坎坷的不知多少,比如你师兄我……不过普通人像他这样的也算是少见。” 云舒意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鼻青脸肿的青年,好一会儿才道:“既然他勤快又手脚麻利……长青,把他带回去帮你做做杂活怎么样?” 叶长青一想,感动道:“师尊,您想得真周到,这事就交给我办了!” 长青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把人带走,没想到对方听说自己已经被小摊解雇,而又有人愿意收留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后,就只问了两个问题,都得到肯定答案后便跟他们走了。 那两个问题分别是:“有饭吃吗?”、“有活干吗?” 第17章 求助 这天,凌子寒又来找流觞玩,云舒意也恰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人就蹲在他不远处小声聊着。 聊了没一会儿,流觞就发现凌子寒有些心不在焉,跟他说话时常驴头不对马嘴,目光总是悄悄朝云舒意飘去,面色忐忑犹豫,像是有千万句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从何说起。 流觞不禁心里咯噔一声。 他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以前他在人界游历时,那些心仪于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羞涩少女就是这副表情! 难道……凌子寒喜欢云舒意? 流觞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也来不及细思,下意识地移动身子,恰好挡住了凌子寒望向云舒意的视线。 “寒姐姐,你今天戴的簪子真好看!”为了转移凌子寒的注意力,流觞没话找话道。 “是吗,我倒不是很喜欢这支簪子,样式太普通了。”凌子寒将头上看不出有哪里好看的簪子取下来,直接放到流觞手心里,转了转脑袋,又小心朝云舒意看去,口中漫不经心道,“既然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我又不是女孩儿家,送我也没用啊,还是你自己戴好看。”流觞跟被烫着了似的手抖了一下,又将簪子插回凌子寒发间,抬起的手又好巧不巧地挡住了对方看向云舒意的目光。 凌子寒有些烦地拨开流觞的手,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再次望向云舒意,并且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也转为坚定。 要……要去表明心意了吗? 流觞紧张地盯着凌子寒,有些莫名的心慌。 “云师叔,”凌子寒走到云舒意身边,蹲下,仰起脑袋道,“您每天就这样晒晒太阳睡睡觉,有没有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 “没有。”云舒意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眼睛都没睁开,语调像个安享晚年的迟暮老人,“我觉得如今的日子再惬意不过。” 凌子寒:“……” 您这样我没法接话。 偷偷翻了个白眼,凌子寒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道:“如果太无聊了呢,也可以经常下峰走走,顺便行个侠、仗个义之类的,师叔您以前不是常年在外云游么,怎么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云舒意依旧闭着眼,懒洋洋地回复道:“以前年轻不懂事,现在才发现,窝在自己的地盘打瞌睡才是最惬意的。” 凌子寒愤然道:“……您真是堕落了!” 流觞开始还略紧张,但看凌子寒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反而有些替她着急,这也太害羞了,简直恨不能替她说出来。 “寒丫头,你是找我有什么事吧?”云舒意眼睛睁开条缝,斜眼望向凌子寒,“有话就说,再晚会儿我可睡着了。” “您看出来了啊……”凌子寒有些讪讪,干脆直言道,“其实,今天来,的确是有事要求您帮忙的,但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凌子寒小时候经常缠着云舒意,她性子单纯,脸皮也厚,云舒意也由着她,是以两人交情还算亲厚。 但出于双峰间微妙的关系,凌子寒从未让云舒意为她做过什么事,两人之间一直是平等的相处。也正是如此,凌子寒才能理直气壮地不时来云回峰叨扰。 现在要她利用这点交情,向云舒意开口帮忙,实在让她有些心虚。 “既然不好意思,那就不说了吧。”云舒意却道,“帮忙什么的一听就很麻烦。” 凌子寒:“……” “这忙您一定得帮啊!”面对这么个不按常理出招的师叔,凌子寒只得豁出去,厚起脸皮道,“又不是让您帮我的忙,这是凌云峰的事,怎么说您也是凌云峰的人,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开了个头就好说多了,凌子寒越来越有底气。 “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在外人眼里,您可是凌云峰地位仅次于我爹的人,总不能享受了凌云峰带来的荣耀,却不承担一点儿责任吧?” 云舒意直起身,有些诧异地望向凌子寒,问道:“这些话谁教你的?” 凌子寒莫名道:“没人教啊,我自己说的。” “我们憨丫头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云舒意欣慰地点了点头,“我都几乎被你说服了。” 凌子寒听这话一喜,再接再厉道:“您也觉得我说得有理是吧?眼下就有个为凌云峰尽一份力的机会,就看您要不要把握住了。” 云舒意思索了一会,道:“你先说说看。” “是这样的,”凌子寒连忙道,“前些日子,在我们凌云峰庇佑的地界,有百姓来求救,说是最近出了个专取人魂魄的妖道。” 那妖道不知来历,只知其姓裘,着一身道袍,手执拂尘,笑容可掬。 他时常混迹于市井之间,卜卦算命,深得百推崇姓,待时机一到,便以传道、授天机为名,将众人召集至一处,极尽蛊惑之事,于无觉间取人魂魄。 至今,已有数百人受害。 “前些日子,苦华寺来了信,说是不知有什么大事相商,邀各大宗派前去。我爹爹带了几大长老前去,凌虚峰上便只剩子傲一人处理一切。得到消息后,他前后派了几拨人马,结果,不但未能将那妖道捉拿,反而全军覆没。” “之后,子傲不得已亲自前去,却不想那妖道果真有几分真本事……当中的事我也不清楚,反正子傲回来的时候也受了不轻的伤。” 听到这里,云舒意挑眉,有些讶异。 “您知道,子傲虽然能干,但毕竟年轻,有的事还是需要长辈帮扶……”凌子寒摇着云舒意的手臂,撒娇道,“师叔~~现在,我们凌云峰可就剩您一个长辈了,您不能坐视不理啊!” “长辈?”云舒意笑道,“没记错的话,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吧?你不是常说,我就是占了辈分的便宜么?” 凌子寒眨巴着眼,楚楚可怜道:“大几岁就多几岁的本事,您既然占了辈分的便宜,自然就要尽长辈的责任了,好师叔,不要见死不救啊!” “按理来说,你家长辈不在的时候,云回峰确实也该尽一份绵薄之力……” 凌子寒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下一句。 “不过,”没想到云舒意话锋一转,恰似漫不经心道,“这话该你哥来跟我说,怎么让你一个小丫头来?” “我不是跟您比较熟嘛,子傲他不好意思开口,我就帮忙传个话。”凌子寒忙道,“您要是同意了,我再让他自己来跟您说也行啊。” “不必。” “寒丫头难得开口叫我做事,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这事我应下了,你先回去吧。”云舒意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来,又朝流觞道,“长悠,去把你几个师兄弟叫来。” “多谢云师叔!”凌子寒惊喜道,“那我回去告诉子傲了!” 流觞默默地听完,心满意足地去找人了。 看样子,又能凑热闹了。 第18章 弈城 事情既然应下了,就尽早动身速战速决才好。 云回峰上几人聚在一起商议,云舒意的想法是只带打手洛长宁前去,其余人留守云回峰,但商议的结果却变成了所有人一起去。 最先提出要同去的当然是好凑热闹的流觞,云舒意大抵也觉得他近几月的修炼尚可,不至于拖后腿,是以也同意了。 祝长欢一看连新来的师弟都能去,于是也要跟着去,毕竟他生性好动,以前云舒意还经常带着他们四处云游,如今却不知怎么地越来越懒,只会懒懒地打盹,再也不出云回峰半步,这可把祝长欢给憋坏了。眼下有机会出去晃荡,他自然不会错过。 祝长欢说要去后,叶长青不知怎么也非要跟着去,并且高贵冷艳地不给予任何理由,只是以云回峰老大的身份“要求”同去,好一个“以权压人”。 孔长生倒对离开云回峰不甚热衷,但见其余人都走了,没人吃自己做的饭,也着实寂寞,于是干脆同去。 凌虚峰那边来人说,凌子傲欲为师徒几人践行,顺便带上让先前去过的弟子,为其引路。 云舒意轻嗤一声,懒得理会,问了几句便带着徒弟们出发。 说来有些尴尬,云回峰在外看来好歹也是凌云双峰之一,本该是风光无限的。然而,身为一峰之主的云舒意携所有弟子出行,不仅没有衬得上其身份的排场,就连坐骑都没有一头。 莫说稍有家底的门派,就是略有资历的散修,谁不养头灵兽为坐骑? 出远门代步,既省力又威风,必要时还能当作兵器辅助攻击,简直是所有修士居家旅行、打家劫舍必备! 而偌大的云回峰上竟连一头最普通的灵兽也没有,凌虚峰本准备好了一切,云舒意却没有接受,于是,师徒六人一路步行到峰下,又走了好几里,才在一个小城镇上租了几匹凡马。 若不是有要事在身,恐怕他们就一路用双脚丈量大地了。 寒碜,实在寒碜。 就连向来轻车简从,不计较排场的小魔君都有些觉得尴尬,倒是真正应该尴尬的云峰主一脸安之若素、云淡风轻。 叶长青本是一普通凡人,对他来说走路骑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世面,知道其他与自家师尊同等级的人前辈是什么排场,心中自觉失职。 于是,叶长青第十二次提起:“师尊,不然我们还是养头灵兽吧?” 云舒意趴在马上,心里正为没有租更为舒适的马车而遗憾,闻言,拒绝道:“不必,一山不容二兽。” 流觞有些疑惑,云回峰上还有别的“兽”么? 不过,平日里大家就开玩笑说洛长宁是头“镇山神兽”,也许说的便是他,也就没有多想。 孔长生若有所思地朝云舒意瞟了一眼。叶长青倒是面色无异,像是了然,知道自家师尊强烈的领地意识,也就没有再多言。 据凌虚峰与妖道交过手的弟子说,那妖道每至一处便借机摄人魂魄,而后又转至下一处,最后一次出现在东南方向的巡城,至今已有三座城的百姓遭难。 云舒意等一行人直接去了巡城东南方向的弈城,那是他推测的妖道最可能下一个出没的地方。 流觞担忧道:“我们这样去会不会太慢了?若是去晚了,那妖道岂不是又害了更多的人?” “不会。”云舒意丝毫不着急,躺在马背上悠哉悠哉道,“此去刚好,去早了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 流觞虽然觉得这师尊有些不靠谱,但见其余几人都没有异议,就连做事最稳妥的叶长青也很放心,似乎已经对其近乎敷衍的态度习以为常,便勉强相信他是真有把握才这么说。 一路马蹄疾飞。 叶长青不擅长骑马,便与祝长欢共骑一乘,两人落在最后,前面几人的姿态便清晰地落入眼底。 “师尊这……怎么做到的?”叶长青坐在前方,被祝长欢圈在怀里,目瞪口呆地感叹道。 前面云舒意的嘛正在疾驰,缰绳随意地搁在马背上,而马上的人不仅没有执鞭端坐,反而翘着二郎腿躺在马背上,也不知是怎样的功夫才能经得住这般颠簸没有掉下马来,看神情似乎还颇为惬意。 祝长欢道:“修为高就是这么任性,可以纵容自己的懒惰……其实云回峰上,师尊才是最懒的人。” 叶长青点点头,想到自己这一生操劳命,不由叹息道:“懒人有懒福啊。” 弈城。 几人牵着马进了城,城中茶馆酒肆、布店钱庄林立,街道两旁小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这城中分明一副安静祥和之态。 云舒意使了个眼色,叶长青上前几步,掏了几枚铜板向路边小贩买了两串糖葫芦,借机打听最近有没有道士来这里,小贩们的消息最是灵通,立马笑面相告。 不一会儿,叶长青走过来,十分偏心眼地把手中糖葫芦给流觞和洛长宁一人一串,同时禀道:“师尊所料非虚,那妖道前两日刚到,在市集上卜卦骗了不少人,明日午时即将在城中富户朱家大院里开设讲坛,届时不知有多少百姓被诓去丢了性命。” “既然如此,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好好休整一宿,待明日再去捉拿那妖道。”云舒意扭了扭脖子,又揉了揉胳膊,“这一路颠簸,可累坏了为师。” 众人皆一脸冷漠地看他装,只有流觞殷勤上前,又是捏胳膊又是垂肩,顺手把叶长青给他的糖葫芦递到云舒意手里。 云舒意吃了颗糖葫芦,又享受了一阵,方才揉了揉流觞的脑袋,极温柔地笑道:“长悠果然是为师最乖的徒儿。” 祝长欢猴子似的大步跳了回来,说是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不错的客栈,于是一行人又牵着马往客栈走去。 流觞站在原地,被自家师尊一个笑容撩得一阵眩晕,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有些幸福地傻笑。 第19章 差距 客栈只剩四间房,流觞照旧和云舒意一间,叶长青和祝长欢一间,洛长宁、孔长生各一间。 甫一进门,云舒意就轻皱眉头,越往里走,眉头皱得越深,最终忍无可忍似的唤了一声:“长青!” 叶长青从隔壁屋钻出来,“师尊,有事?” “你看看,这屋里……”云舒意边说边小心地用食指在桌上摸了下,抬起来给叶长青看,“太脏了,这怎么住人?快想办法弄干净。” 叶长青看了旁边的流觞一眼,无奈道:“长悠师弟不是在这儿么,您怎么非得叫我?” 他还以为这次总算能清闲点了,没想到师尊对他是真爱啊,无论身边有谁都忘不了他。 “他要什么都做了,还要你做什么?”云舒意一边巡视,一边发号施令道,“对了,还有这茶杯茶壶,换套新的,这床也不够软和……” 叶长青叹了口气。 客栈小二都挺忙,没人有时间去打扫那明明已经打扫过屋子,叶长青只好认命地挽起袖子,亲自将云舒意和流觞的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这回出来得匆忙,未做充裕的准备,只好叫祝长欢买菜的同时顺道买了新的被褥、杯具、纱帘等。 叶长青是穷人家的孩子,见了云舒意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养尊处优”,以前云舒意也经常带他们外出云游,每回都是这么吹毛求疵,极近骄奢之能事。 他们云回峰明明很穷,这个峰主却似乎误以为自己是修真界第一富。 叶长青看不得过度的铺张浪费,好说歹说终于劝阻了自家师尊每至一处,必在地上铺满羊毛毯的打算,但铺在座位上的毯子和几个软垫都是由祝长欢走哪儿背哪儿的。 此时,除了洛长宁有特权可以坐着发呆,其余几人都在各自忙活。 叶长青忙着打扫布置,祝长欢忙着跑腿采买。 孔长生忙着做饭,仅为了借客栈厨房一用就花了十两银子,可把叶管家心疼坏了。但这也没办法,云舒意极为嘴挑,外面的食物他根本看不上眼,所以走哪儿都必带着孔长生。 而云舒意则带着流觞到处闲逛,观了四方风景,赏了漫天晚霞,估摸着饭做好了才又回到客栈。 孔长生做的饭香味太过诱人,大厅里好些客人都想来拼个桌,叶长青只得一个个应付过去。饭后孔长生还被客栈里的大厨拉住不放,非要向其请教厨艺。 天将暗下来,洛长宁不知去哪儿了,祝长欢可能是去帮忙收拾碗筷,也没了踪影,其余人则各自回到房间,准备洗漱后就寝,得养好精神,毕竟明天可能要干大事。 一间屋里只有一张床,流觞都做好了睡地上的准备,没想到云舒意竟大发慈悲地挪开点地方,示意他到床上睡。 师尊恩宠,美人相邀,流觞自然却之不恭。 所幸剩下的几间都是天字号房,床很宽,睡两人绰绰有余。 但流觞有生以来真是头回跟别人睡同一张床,这让他既感新奇,又觉紧张。 流觞笔直地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置于腹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鸳鸯交颈的暗绣花纹,宛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云舒意倒是十分自然,和平日一样懒懒地蜷缩着,全身放松,呼吸平缓。 不知过了多久,流觞轻声问道:“师尊,你睡着了么?” 云舒意:“睡着了。” 流觞:“……” 又过了会儿,流觞都以为云舒意真睡着了的时候,却听其突然开口道:“长悠,你今年多少岁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说真实岁数。” 流觞想了会儿,不大确定道:“大约是……一百二十多岁?” “这么老,差不多比我大一百岁了。”云舒意这么咕哝了句。 可能是真的快睡着了,他的声音有些迷糊,比起平日的老气横秋,无端多了几分孩气。 觉得自己还很嫩的流觞:“……” 被美人师尊嫌弃了怎么办?! “其实,年纪相差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大事……”流觞顽强地挣扎道,“好多妖修和人修的伴侣都差很多,我爸比我妈大近两百……” 想到了什么,流觞突然不说了。 “说起来,我父母也差了几百岁呢,现在他们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云舒意突然道,声音显得格外清醒,隐隐透出一丝凉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流觞:“……” 好巧啊,我爸妈一个堕入轮回,一个陷入沉睡,看来夫妻年龄差距太大的还真是没有好下场呢qaq 流觞为此感到前路叵测,躺在床上悲伤地挺尸,听到耳边云舒意的说话声才回过神来,愣愣地问道:“师尊,你刚才说什么?” 大概是说了不止一遍,流觞都没有听见,云舒意此刻翻过身来,凑近他耳畔,整个人都与他贴到一起,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拍在他脸上。 “我说,是不是活得久了的人记性都不好?” 流觞脸上发热,结结巴巴道:“是……是吧,我爸就经常记不住事。” “那你呢?”云舒意又贴着他耳朵问。 流觞道:“我……我还年轻,活得不算久。” 云舒意没说话了,流觞总感觉他的眼神在自己脸上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睡吧。”半晌后,云舒意转过身道。 流觞小心地翻了下身,又想起自己之前所苦恼的事,突然发现根本没有苦恼的必要,他和师尊不过是师徒,与他爸妈那样的关系自然不同,何况,他早晚都是要回魔界去的,到时候恐怕多年不见一面,哪还有功夫闹矛盾…… 这么一想,年龄差距之类真的根本不是事。 但想到要回魔界,怎么有一点舍不得呢? 也是,人界这么有趣,还是再玩一段时间,等修为也提升些了再考虑回去的事吧。 此时睡觉为大,流觞又翻了个身,正打算闭了眼睡觉,却听见隔壁叶长青和祝长欢的的房门“吱呀”一声响起,门外飞快闪过一条影子。 流觞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祝长欢,他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想了想,应该是去上茅房了,走那么急,像是憋坏了。 流觞再次闭上眼,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流觞躺在九芒宫的流华池中,一边泡着温泉,一边吃着水果。四周有好多美人围着他跳舞,丝竹声声,水袖飘飘。 他还养了好多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兽给他按摩,那些小兽也不知是狐狸还是猫,总之生得十分可爱,有的给他坐在他身上给他捏腿,有的趴在他背上给他捶肩,还有只不老实的小捣蛋挂在他脖子上,用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脸上轻轻拂啊拂,拂得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酒池兽林,醉生梦死,十足的骄奢淫逸。 梦里笙歌整一宿,流觞醒来时不由满足地叹息。 “咦?”脑袋旁边怎么像有条毛茸茸的东西?流觞眨了眨眼,再一看又不见了。 云舒意懒洋洋地坐起身,理了理衣襟,一头长发顺溜地垂下,完全不像被蹂-躏了一夜的样子。 “长悠,”云舒意一边穿衣,一边吩咐道,“去叫你大师兄起床做饭,吃完了办正事。” 流觞的目光一直在自家师尊发间露出的一截雪白的颈项流连,听见吩咐方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乖巧地应了一声,立刻从床上蹦下地,飞快地穿上衣服,窜出门去,叫了孔长生后又去要了热水端给云舒意洗漱。 而云舒意则缓步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几张黄色的纸片撒向空中,纸片被抛出后,不仅不落地,反而悬浮在空中,绕着他转圈。 云舒意在指尖划了一道,用血在纸上飞快地画了奇异诡谲的符咒,符咒一成,那些浮在空中的符纸便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云舒意手一伸,那些符纸便井然有序地落到他手上,而先前指尖上的伤口早已无声愈合,再看不出半点血迹。 流觞在走廊里遇到了祝长欢,道了声早,不禁又盯着他看了几眼,惊讶道:“师兄,你怎么黑眼圈这么重?” 祝长欢打了个哈欠道:“昨晚没怎么睡好。” 流觞心想,你这模样何止是没睡好啊。 不一会儿,叶长青也从隔壁屋出来,走路颇有些不自然。 流觞心里闪过了什么,但一时没抓住,于是连忙上前问道:“二师兄,你走路怎么如此……?” “啊,我屁股有点疼。”叶长青倒十分坦然地道。 没睡好,屁股疼,没睡好,屁股疼,没睡好呀屁股疼…… 电光火石之间,流觞总算抓住了什么,若有所悟往叶长青屁股上转了一圈,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小魔君虽然还是老童男一个,但魔界向来纵情纵欲,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不会什么都不懂。 啧,真是没看出来啊,两位师兄原来也是洒脱不拘的性情中人。 叶长青一头雾水地望着师弟的背影,总觉着他方才的笑有些不太纯良,也不知在笑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屁股疼么。 摸着良心讲,谁没摔过那么一屁股蹬儿? 第20章 妖道 上午,朱家大院。 许多百姓聚集于此,交头接耳,互相讨论裘道长之道法精妙,并翘首以盼这位高人开设讲坛,为他们这些凡人传道解惑、授受天机。 等得几*穿秋水之时,裘道长方才在众人注目下姗姗来迟。 裘道长看上去约莫三十岁,身着灰色道袍,白面无须,五官生得颇有几分标致,面相清秀而寡淡,却又因微微吊起眼角的双目显得有些刻薄。 他行动间衣袂轻扬,举止从容有度,比起道士,反倒更像个教书先生。 朱家老爷朱仁富将其引至台上摆设的桌案前,一路点头哈腰,极尽奉承,裘道长也与之亲切交谈,笑容可掬。 裘道长走到主人家为其准备的桌案前,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往下一扫,什么也不必说,便像是已朝在场的每一位致意,先前还不住交头接耳的百姓们瞬间鸦雀无声,只是用狂热而崇敬的眼神望向他。 裘道长坐下后,随他一同来的一名冷面男子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其身后侧。 “道家讲究缘法,生有生的缘法,死有死的缘法,今日,在场的诸位与贫道能够相聚一堂,亦是缘法……” 裘道长先讲了一通狗屁不通的东西,等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后,又拿起一本经,不疾不徐地诵读起来,百姓们继续如痴如醉,甚至有些如疯如魔。 流觞听得差点打瞌睡。 他现在严肃地怀疑,这妖道的招数就是先拿本乱七八糟的经书把人念得睡着,然后在无知无觉间取人魂魄。 “有些不对劲啊……”混在人群中的云舒意不禁皱起眉头,喃喃道。 流觞随时关注着师尊的动静,闻声立刻询问:“师尊,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云舒意突然转头有些严肃地问道,“长欢,你确定按我说的做了吗?” 祝长欢察觉此事严重,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才笃定道:“确定,反复检查了好几次呢,师尊您对我应该放心才是。” 叶长青也问道:“师尊,怎么了?昨晚长欢一宿都不在房里,原来是帮你做事了啊?” 而流觞却关注到叶长青所说的“一宿不在房里”,他眼神又在叶长青屁股上转了一圈,觉得这事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我昨晚让长欢在这朱家大院里布下了‘业罪审判阵’,凡是妄图在阵中犯下滔天之罪,不仅不会得逞,反而会受到孽力反噬,尤其是佛道两家更是受其制约,现在这些百姓的情态分明就不妥……”云舒意眉目凝重,吩咐祝长欢道,“你再去检查一番,审判阵是否遭到毁坏。” 祝长欢应了声“是”便悄然离开。 叶长青本是普通人,对这些百姓的性命看得很重,也不由急道:“妖道应该已经犯下了罪孽,却没有受到孽力反噬,这说明了什么?” “这种情况,有三种可能。”这时,孔长生突然开口道,“一是如师尊所想,审判阵已经被破坏。” “师尊!”这时祝长欢急急跑回来,压低声音道,“铜像、庭树、鱼池、火灶、还有地下我都看过了,五行审判符未被损坏,昨也我也确实是子时安下了师尊的信物为阵眼,与此刻阴阳相合,按理来说应该没问题。” 云舒意面沉如水,孔长生向来憨厚的脸上也现出几分凝重。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流觞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之前说的还有两种可能呢?” 孔长生叹了口气,沉声道:“还有两种……其一,是那妖道的修为深不可测,且远在师尊之上。” 流觞不由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 其实流觞并未见识过云舒意的本领,但任他再玩物丧志也好歹是魔界储君,即使现在修为不到之前一成,看人的眼光却还是没错,对于强者他有种本能的感应。 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流觞就是对云舒意有种莫名的崇敬,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这也许是出于“小魔君的师尊必定非常人所能及”的骄傲,也许是出其它。 不只流觞这么笃定,叶长青和祝长欢也是迭声附和。 他们都亲眼见过自家师尊的本事,叶长青虽嘴上嫌弃,但心底却是对自家师尊十分崇敬的,虽不敢夸口独步天下,但至少与这市井里一个妖道不可同日而语。 孔长生道:“的确不可能,这妖道若是比师尊还厉害,又何必在这市井间摄凡人的魂,而不朝那些修为高深之人下手?况且,他的本事也只能作用在这些没有半点修为的凡人身上,你看,我们几个怎么无一人受影响?” 孔长生说完,发现几个师弟都盯着他,目光充满了疑惑,很快几人同时问道—— 流觞:“那就是第三种可能,那是什么?” 叶长青:“可我也没有半点修为啊,怎么也没有受影响?” 祝长欢:“大师兄,你怎么好像懂很多的样子?说起来我们好像还不知道……你到底什么身份呢。” “我能什么身份啊!我就一厨子!哈哈!”孔长生愣了一瞬,很快若无其事笑着敷衍了过去。 “我知道你是个厨子啊!”祝长欢睁大双眼,一脸聪明劲儿,“我的意思是,你以前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身边的厨子吧?” 孔长生:“……” 就说这傻乎乎的师弟怎么突然变聪明了,原来果然是高估了他。 孔长生舒了口气,岔开话题向叶长青解释道:“你虽无半点修为,但有师尊的符护着你啊,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清醒?” 之前出发的时候,云舒意再次提出让几个修为低微的弟子留在客栈,他跟洛长宁去便可,但孔长生一听就跳脚了,反对道:“我是一定要同去的,出了云回峰,师尊和长宁都不在,谁来保护我?” “你没财没色的需要什么保护?”叶长青不留情地讥讽了师兄一句,又道,“师尊,你知道的,我为您当牛做马,劳心劳力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跟着您见世面吗?” ……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最后的结果又是师徒六人拖家带口地一道前去。 或许是觉得此去也不算危险,云舒意也未强行要求谁留下,只是似真似假地叹道:“……看来,云回峰这个人人说话都算数的规矩也该找时间改改了。” 话虽这么说,云舒意却像是早就料到有此结果似的,从袖中掏出几枚符递给了叶长青,漫不经心道:“以防万一,还是备着吧,长青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我云回峰上一大损失。” 叶长青问:“这是什么?” “这是转厄符,可转嫁致命攻击,代为承受,为持符者保命。”云舒意解释道,又叮嘱叶长青,“一枚符可救你一命,省着点用。” “……”叶长青珍惜地抚着几枚符,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师尊,您竟、竟甘心为长青承受致命之危,长青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呵呵,本魔君也不知说什么好呢。 流觞默默地望着叶长青手里的符,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云舒意一脸莫名地望着自家热泪盈眶的徒儿:“为师不甘心为你承受啊,所以转嫁到长宁身上了。” 叶长青:“……”妈的眼泪你快给我缩回去! 云舒意又安慰道:“长宁命大,九十九道天雷都劈不死他,对你来说致命的伤害于他而言不过相当于挠痒痒,你就放心吧。” 叶长青:“……”每天都想打死自家师尊呢。 叶长青本不欲接受,但他那恶劣的师尊说如果他不接受,那这几枚符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撕了,而符一旦损坏,被转嫁人依然会受到伤害。 “不过长青若是实在不接受也无碍。”云舒意指尖夹起符,作势欲撕,脸上却笑得春风般和煦,“反正,长宁命大。” 叶长青只好赶紧抢过来塞进怀里。 有时候,他真不知道对自家师尊是爱是恨。 而洛长宁其间一直不发一言,仿佛事不关己,但叶长青发现了他偶尔朝自己飘过来的目光,那眼神看上去分明是希望自己收下那转厄符的。小师弟从来不发一言,但心却是热的,不像那永远只会说的师尊…… 叶长青领了对方的善意,默然动容,暗自下决心保护好自己,让这些转厄符没有用上的机会。 …… 叶长青愕然道:“原来这转厄符还有这用处啊……” “当然,魂魄被取走也算致命,所以转嫁到了师尊身上,以那妖道的本事自然拿师尊无可奈何。”孔长生见叶长青一脸不解,低声道,“转厄符只能将危险转到画符人自己身上,不然岂不是成了害人的邪符么?怎么,你不会真信了师尊的鬼话吧?” 原来如此…… 叶长青一时心情复杂,目光恰似不经意转了几圈,讶然道:“师尊呢?” “喏。”孔长生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在那边呢。” 云舒意此时恰好站在裘道长的正前方,两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一人朗声诵经,一人默默念咒,宛如一场无声的对垒。 叶长青道:“师尊在干什么?不用去救百姓们吗?” “师尊念的是清心咒,就是在救人……”孔长生继续解释道,“还记得之前说的三个可能吗?前两个既然都不是,那就只剩下第三个,那就是……审判阵并未把妖道的摄魂行为判为‘罪孽’。” “这般害人行径,竟然无罪?!”叶长青震惊,并对审判阵的权威生出怀疑。 魔界向来是强者为尊,并没有所谓的“公正”,是以“审判”这个词也几乎不存在,流觞对这方面的确没什么见识,但经过孔长生的解释,也一点就透,明白了其中蹊跷。 “强行摄魂自然有罪,但若是……他们是自愿献出灵魂呢?” 第21章 魔兽 “想来,前些日子那妖道在市井间博取百姓们信任的行为也有目的,下手的对象都是深信不疑,并且对其有所求的人,而方才的古里古怪的经文应该就相当于某种契约,一旦契约达成,就代表人们自愿奉献出灵魂。” “所以,必须在契约完成之前阻止他!” 流觞说完,便认真观察起台上的人来,裘道士似乎修为不低,至少比他略胜一筹,但不是云舒意和洛长宁的对手,不必担心。 但很快流觞便被裘道士旁边那冷面男子吸引了注意力,那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裘道士身侧,像一尊沉默的石雕,本该完全不引人瞩目,却存在感强烈得让人难以忽视。 流觞现在的修为不能具体感知别人的实力,但大致可以确定那冷面男子修为在裘道士之上,只是不知他为何甘心以随从的身份屈尊保护一个不如自己的道士。 但那些都不是重点,流觞注意到那人是因为在他身上发现隐约有几缕魔气。 虽然原本的魔君风擎,也就是流觞他老爸一直嚷嚷着要统治人界,但无奈大多数时候都陷入沉睡,而主事的流觞因为他那个无比热爱人间的老妈影响下,也对人界充满了向往,自然不会真的来攻打人界。 魔界与人界已经相安无事很久了。 通往人界的大门每十年打开一次,的确会有些低等魔族会到人界来,游览观光者居多,趁机犯事的少,倒不是因为魔们都是爱好和平的好公民,而是因为它们都清楚其中的风险。 低等魔物到别人的地盘也没资本犯事,毕竟人界不知多少高人大能,且人多势众,而它们在人界吃亏了又不会有谁会帮它们讨回公道,但凡惜命的都只能夹着尾巴做魔,偶尔几个不惜命的自然有人收拾。 而高等魔族中厉害的可以自行开拓到人间的通道,但高等魔族在人间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魔界,而他们能造成的威胁也远比低等魔族大,是以一般不轻易允许他们到人界来。 高等魔族大多自傲,当然不会乖乖听话,但就算有擅自到人界的也不敢犯下大事,毕竟魔君座下的魔界第一战将咫涯,及其麾下百万魔甲可不是好惹的。 流觞想,这个冷脸男大约算个高等魔族?但魔族怎么会和一个道士混到了一起? 正在他思索时,台上的道士突然停下诵经,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看来是败给了云舒意,没能成功摄魂。 百姓们逐渐醒过神来,有些迷茫地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自己先前那种几欲魂魄出窍的状态是怎么回事。 流觞转头,云舒意正朝这边踏空而来,大声喊道:“长宁,拦住他!” 洛长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台边,闻声立即闪身上前擒拿那妖道,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冷面男子拦住了他,二人便交上了手。 那冷面男子着实是个狠角色,但他碰到的是洛长宁,流觞到现在都不知洛长宁和云舒意的修为孰高孰低,他这个小师弟实在强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天才”二字都不足以道出其高得近乎离奇的天赋。 不过几招下来,冷面男已处于下风,却竭尽全力保护身后的道士不被洛长宁伤到。 很快,云舒意交代好叶长青等人疏散人群后,便朝这边赶来,冷面男子神色一凛,猛然顿住动作,眼瞳逐渐变为红色,其身周的空气也悄然扭曲成小漩涡。 “离夜!”那道士见势不好,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瓷瓶中倒出几颗药丸吞下,大声道,“你打不过他们的!我们走!” 唤作离夜的男子则“嗷呜”一声以作回应,与此同时,他周身猛地燃起火焰,而在火焰中他的身躯也迅速地从人形化为兽性,嗖地朝那道士一跃,将其驼到自己背上后便如冲天而起,载着人远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几人都没反应过来,不过眨眼间,离夜的身影在空中变成一粒红色的光点,云舒意大喝一声:“回雪!” 从虚空中祭出一把光华夺目的长剑,迅速变大,悬于一步之高,云舒意踏上飞剑,转身看向洛长宁:“快上来!” 流觞此刻站得离云舒意最近,抢先一步踏上飞剑,催促道:“师尊,快跟上!他们要不见了!” 云舒意抬眼一看,也就暂时不与他计较,先御剑追去。 就这样,原本打算的得力帮手被换成个勉强能自保的家伙,云舒意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得反思起来,是不是自己平日当真脾气太好,以至于最乖的徒儿都敢忤逆他了。 流觞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自家师尊的神色,见其并未动怒,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他觉得这个叫离夜的魔族太奇怪,另外,其变身后现出的兽形似乎也有些眼熟,但速度太快没看清。不过,就算是能化人形的魔兽也是极为骄傲的,要想征服它们,必须拿出足以匹配的实力,这个离夜怎会甘心成为个庸庸凡人的坐骑? 作为魔界储君,流觞自然……好吧,其实他就是太好奇,爱凑热闹的本性暴露,总忍不住去了解下是怎么回事。 咳,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的臣民呢,作为君主关心臣民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这一路飞行了几个时辰,从正午到天黑,星辰低垂。 流觞心里捏了把汗,总觉得下一瞬师尊就要跌下剑去。倒不是他对云舒意实力没信心,主要是对方平日里的做派,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喝杯水都要人递到他手里……怎一个懒字了得! 流觞不担心云舒意灵力不支,但怕他不知什么时候懒病发作,耐心告罄,受不了这么长时间无聊地御剑,会不管不顾收了灵力,干脆趴在剑上与之共沉沦…… 事实证明,他杞人忧天了,这个师尊平日里再如何没正形,做正事的时候还是靠得住的,目光沉稳地望着前方红点,御剑紧追不舍,与平日懒洋洋的模样截然不同。 流觞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摸着发热的脸颊,心中不安地想:以前跟同一个美人相处久了,这老毛病便会逐渐减轻,这都跟师尊日夜不离地待了好几个月,怎么这毛病非但没减轻,反而愈发严重了呢? 第22章 苗头 直到天色熹微,前方的带着妖道逃窜的魔兽如一点火星坠落于巨石山峰之间,云舒意也御剑俯冲而下,与流觞落了地追踪那两人。 然而,此处地形复杂难辨,又隔了相当一段距离,一时不知他们躲到了哪个角落。 二人转了一阵,流觞眼尖地看到了一处洞口,便招呼云舒意:“师尊,你看!” 云舒意循着流觞所指望去,率先迈开了步子,道:“去看看。” 流觞赶紧跟了上去,不时低头注意着云舒意照旧没穿鞋的脚,发现对方脚底始终未落地才稍微放下心来。 “什么人?”临近洞口,云舒意忽然开口道。 流觞朝洞口仔细望去,这才发现那处有两名黑衣人掩映在阴影中,而且对方似乎修为还不低。 一时敌友不明,流觞下意识拉住了云舒意的手,下一瞬又觉不妥,想要收回时却被云舒意反握住。 在两人打量对方时,对方也在打量他们,一把粗犷的男声问道:“我们是来替天行道,捉拿那妖道的,你们又是什么人?莫非是那妖道的帮凶?” “你笨啊!”一道女声没好气道,“你都说了是来做什么的了,他若真是帮凶又岂会承认?” “两位哥哥姐姐,我们真不是妖道的帮凶。”流觞觉得这时候不该让师尊开金口,于是主动道,“我们也是来捉拿他的,正好我们可以合作。” “哟~还叫我姐姐哪,这孩子嘴真甜!”女声发出一阵娇笑。 “臭娘们,又笑得那么浪!”那男声嘀咕了句,又道,“既然你们也是来捉拿妖道的,那就进来一道同行吧,他的老巢就在这山洞内,我们夫妻好不容易找到此处,守他们好些天了。” 云舒意领着流觞走进洞口,语声带笑,话里却透着一丝警告:“如此,烦请二位先将洞口的法器撤了,免得在下落脚太重,一不小心弄坏了。” 话音一落,洞内一张大网朝两人罩来,流觞下意识想躲,却被云舒意握紧了手躲不开。 但那网却未如预想般罩到两人身上,云舒意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也不见其如何动作,脚边便无端卷起一阵罡风,将那迎面撒下的网撕得粉碎,而流觞置身风中,却未受一丝影响,只觉衣袍猎猎,气势凛然。 “我的宝贝锢仙网!”一直只闻其声的男人终于露了面,果真是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大汉没有管流觞两人,蹲下身捧着碎成渣的法器兀自心疼。 云舒意垂眸看他,惋惜叹道:“都说过我落脚太重,奈何阁下不信。” “行了行了,不就一张破网么?瞧你那样儿~” “小小玩笑,多有冒犯!阁下一身正气,且有如此修为,想来也不可能是那裘不足的帮凶,”黑衣女人也走了出来,跟大汉嗔怪了句,又转头看向云舒意两人,拱手道:“我夫君名伯劳,我叫飞燕,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她说得太过自然,太过坦荡,仿佛刚刚那一出真不过是个小小玩笑。 “原来两位便是‘同林鸟’,久仰久仰。”云舒意也不计较,颔首道,“凌云峰,云舒意。” “凌云峰,云舒意……你姓云?”飞燕像是面色惊异地打量着云舒意,目光一转,看到他手中的剑,恍然喃喃道,“回雪?看来真是……” “原来竟是云峰主!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方才多有得罪了!”听见云舒意自报家门,那蹲在地上心疼法器的伯劳蓦然起身,睁大了眼睛望着云舒意,神色隐约有些激动,“我就说修真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号人物,却没想到,如此青年才俊,除了云峰主还有谁?” 话说得客气,但语气却十分热切,不同于一般人对赫赫威名凌云峰的景仰,而是透着些长辈见晚辈的亲昵。 这亲昵来得太过莫名,云舒意稍有些不适应,退后一小步,颔首微笑道:“过奖。” “长得和你娘真像……”飞燕望着云舒意,目光近乎慈爱,颇有些欣慰道,“果然是生子肖母,云姐姐有个好儿子啊!” 云舒意“哦”了声,语气平淡道:“原来两位认识先母。” “那些年,整个修真界谁人不知‘云里惊鸿’云仙子?”伯劳目光有种奇异的光彩,神情宛如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你娘不知是多少男儿梦中人,我至今记得……” 这时,飞燕咳了一声,瞪了丈夫一眼。 曾以为樽中照影,怎偏是云里惊鸿。 这话最初是云泽君邱水寒说的,据说当年云仙子与云泽君有一段露水情缘,也有人说是云泽君一厢情愿,总之,云泽君爱慕了云仙子多年,痴心不改。 一直到云仙子不知怀了谁的骨肉,向来滴酒不沾的云泽君欲借酒浇愁,怔怔望着酒樽半晌,最终没有饮下。 以为她是酒中照影,一口饮下便长留方寸。但有的人就是比影子还要难以抓住,哪怕你甘心做一片水泽等她飘来,却永远无法让她停驻。 照影亦为影,好梦终是梦。 怎偏是,云里惊鸿。 当着儿子的面讲母亲的情债确实不妥,伯劳讷讷地闭了嘴,最终又忍不住叹了句:“你娘多好的人啊,只可惜……” 天妒红颜,伊人已逝。 云舒意没说话。 流觞心道:原来师尊的母亲也曾是颠倒众生的美人,可惜当初无缘得见……还好师尊近来深居简出,就算外出也不招摇,不然还不知怎么招蜂引蝶了。 飞燕戳着伯劳的太阳穴,刻薄道:“云姐姐就算还在世,也看不上你这莽夫!” 流觞心道:竟在自己妻子面前对别的女子表示倾慕,看,果然吃醋了吧。 伯劳飞快地粗着嗓子还击道:“难道就看得上你这母夜叉?” 飞燕怒极:“你!” 流觞:……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飞燕指尖绕着一缕头发玩,笑道:“是啊,我又怎么配得上云姐姐,云姐姐那样的人物……自然要云峰主的父亲那样的人才配得上。” 伯劳诧异道:“你见过云峰主的父亲?” “见是没见过……”飞燕目光往云舒意身上转了一圈,悠悠地道,“但云姐姐喜欢的人,自然就是最好的。” “好什么好,负心汉,从头到尾面都没露过……” 伯劳不屑地撇了撇嘴,嘀咕了几句,忽然想起云舒意还在旁边,渐渐闭了嘴,眼神却忍不住朝云舒意身上飘,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一些属于“负心汉”的痕迹。 云舒意笑意敛了三分,提醒道:“还是先说正事吧。” “也是,也是。”伯劳回过神来,有些腼腆地笑,仿佛才想起来此行的真正目的,“我们夫妻追踪这妖道多时……” 妖道名叫裘不足,不知其来处,早在数月前,便在伯劳飞燕家乡第一次犯下滔天大罪,取走了数十条魂魄,同林鸟夫妇本就是一对颇具盛名的游侠,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有人在自己家乡犯了事自然不能罢休。 他们一直追踪裘不足,对其也有所了解,裘不足修为不低,但不知为何总尽不了全力,不然便面色发白,甚至昏厥,所以通常不敢与人正面对抗,只得四处流窜。 裘不足甚少动用自身的能力,他用以自保的手段是饲养了一群妖兽,让那些妖兽为其卖命。 “不知你们发现没有,他的坐骑是一头高等魔兽,飞天犼。”伯劳神色凝重,愤然道,“这事虽是裘不足所为,但和魔界也脱不了干系!” 流觞:“?!” 原来离夜的兽形是一头飞天犼,怪不得他那么眼熟呢。 飞天犼在魔界不算攻击力最强的魔兽,但却是许多高等魔族偏爱的坐骑,原因无他,就一个字——快。飞天犼生有双翼,且四肢健硕,无论飞行还是奔驰的速度都极快,且耐力惊人。 飞天犼飞行速度甚至不亚于御剑,但御剑或者自身凌空而行都需要消耗大量魔力,而飞天犼这样的坐骑便大大地减少了不必要的消耗,尤其适合在战斗前后保存自身实力。 可飞天犼虽原产于魔界,但也不代表只有魔界用飞天犼做坐骑啊!别装不知道,你们人界好多散修都喜欢悄悄到我们魔界顺东西! 流觞忍着不悦,尽力委婉道:“这位前辈,仅仅凭一头魔兽就下此结论,是否太过轻率?” 伯劳讶异地看了流觞一眼,看在他是云舒意一道来的人,说话还算客气,但话语中十分笃定。 他道:“小兄弟是云峰主高徒吧?你看上去年纪不大,可能没怎么在外走动所以不知道,这些年魔界在我们人界犯下了无数恶行,又哪止这一桩?” 流觞:“……什么意思?” “近几年,人界不断有魔物作乱,最开始都没有多想,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乱子与魔界有关,大家才察觉出不对劲,据说,几年前魔君流觞曾亲自向修真界某位前辈挑衅,说要血洗人间,眼下这些……都只是给我们一点警告而已。” “近来,魔界愈发嚣张,原先还只是遮遮掩掩的小打小闹,现在已经公然将魔爪伸向了修真界享有盛名的苦华寺,残忍害死其名下多名弟子,这岂非是公然宣战?” “本相安无事几百年了,谁也不想挑起纷争,生灵涂炭,但魔界如今实在欺人太甚!我等岂能再忍气吞声?据说几大宗派已经在商讨对策了,这天下,要不太平了啊……” 魔君流觞:“…………” 流觞差点被对方义愤填膺的言辞感染,也要跟着同仇敌忾起来了,可是为什么那些话他都听不懂? 作为一个不拘一格爱人间的魔,流觞从未想过要血洗人间,这么美好的人间被血洗过了还能看么?而且,他都安安静静死了四五年了,什么时候上门挑衅哪个不知其姓名的前辈啊? 最重要的是,魔界攻打人界的方式难道不是大开魔界之门,派出百万魔甲直接踏碎山河么?这么多年都遮遮掩掩小打小闹,你当是在捉迷藏啊?! 流觞心里有点不平静。 第23章 杀机 几人边说边往山洞里走,发现这山洞洞口看上去不大,却越往里越是开阔。 伯劳和飞燕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讲得兴致勃勃,云舒意大约是才提到他过世的母亲,不是很有心情开口,而流觞也一路沉默,思索着伯劳讲的话。 修仙界几大宗派近期齐聚苦华寺,商讨如何对付魔界作乱一事。 事情的起因是,几大宗派之一的玄月观月前遭到魔族突袭,近三成弟子全数罹难。 幸而观主冲霄道长修为深厚,奋勇杀敌,将魔族头目重伤,才险险保下玄月观之根本,只是这猝不及防的一役,也已让玄月观元气大伤。 冲虚道长深明大义,本不欲连累其它宗门,但据传那些魔族异常嚣张,临去前还放下狠话,说是三月后必带来魔界大军,以玄月观开头,血洗人间。 如此一来,这就不单单是玄月观与魔界的恩怨,而是关系到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于是,冲虚道长急急赶往苦华寺告知虚烛大师,虚烛大师慈悲为怀,品性绝佳,是修真界最令人崇敬与信任的前辈,由他来邀请其他宗门商讨大事再适合不过。 听凌子寒说,前些日子凌耀宇动身去苦华寺,想必便是为了此事,也不知他们商讨的结果如何,流觞觉得自己大概是不能置身事外了。 以往魔界安稳,两界和平,而魔界对臣民的管束也并不严苛,不像人界一般有许多杂务,流觞便索性做了甩手掌柜,大半时间在人界游山玩水看热闹,将所有事务都交给他老爸的心腹手下咫涯处理。 咫涯是魔界第一战将,对他爸忠心耿耿,平时冷静沉稳,上阵杀伐果断,将魔界交给他打理,流觞从未担心过。 但他死后的这几年,魔界似乎发生了某些变故,也不知是咫涯的决定还是别的原因。 看来他得尽快回魔界一趟了,但眼下还是先把裘不足的事解决了。 前面出现两条岔道,几乎一模一样,同林鸟夫妇之前也未进来过,也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于是四人决定分头行动。 流觞目光在洞中转了一圈,叮嘱道:“这洞中恐怕有什么机关陷阱,两位前辈,请务必当心。” 飞燕心中一暖,笑道:“你和云峰主也当心。” 伯劳飞燕率朝进了右边的洞口,流觞和云舒意也朝左边走去,岔道里比先前狭窄许多,堪堪只能容两人并行,且越往里光线越暗。 两人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洞穴内十分安静,是以当一声极细微的“吱”声响起时,两人都听得分明。 那声音渐渐变大,有些像鼠叫,却又更为尖利,隐约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很快,扑扑声响成一片,一大团乌云朝他们迎面扑来,其中亮着无数暗红的点——是一群长着红色眼睛的血蝠! 云舒意立时旋身挡在流觞身前,同时脱下长袍,注满了灵力朝血蝠群甩去,一声声凄厉惨叫响起,许多血蝠一只只落了下来,又有许多只前赴后继地飞来。 血蝠,顾名思义,吸血的蝙蝠,是一种低级妖兽。 单只的血蝠没什么威胁,哪怕是身手好的普通人都能对付,但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少则几百只,多则上万只,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从各个方位攻击,让人应接不暇。 而且,这些血蝠一旦见了血就陷入癫狂,完全不顾生死,直到把那人的血吸光才罢休,不少实力不弱的修士都在它们手里吃了亏。 但好在这个山洞狭窄,云舒意只须全心应付一个方向的血蝠便可,就是偶尔漏了几只飞至身后,流觞也能轻易解决。这群血蝠并未给师徒二人造成多大的麻烦,但着实耽误了他们一点时间,这大约也是那妖道裘不足的目的吧。 将血蝠全数歼灭后,云舒意擦了好几回手,最后将衣袍丢了,望着一地的血蝠尸体,蹙眉道:“脏死了。” 流觞知道师尊爱干净,连忙上前开道,将血蝠的尸体踢到一边好让师尊落脚——虽然师尊好像也从未落过脚,但脚下方有些脏东西他还是很嫌弃。 云舒意面色稍缓,又叮嘱流觞道:“回去把鞋洗干净,不,这双扔了。” 流觞自然点头连连称是,并自觉地离了云舒意一丈远。 “过来,”云舒意朝流觞招手,笑道,“不嫌弃你。” 流觞摇摇头,下意识退后一步,后背猛然抵到洞壁上,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他身后的洞壁忽如泥沼一般迅速地陷落,流觞也如被什么怪力拉扯,身不由己地朝身后跌去—— 流觞见云舒意朝他扑来,拉住了他的手,最终与他一起随着洞穴内诡异的塌陷向下跌落。 云舒意躺在地上,流觞躺在云舒意身上。他们落入一处封闭的密室,上方不见任何塌陷的痕迹,四面的山壁上也没有任何出口,二人如同凭空出现一般落入其中。 流觞从云舒意身上爬起来,刚一动又被按住,云舒意似在凝神细听什么动静,道:“小心,有机关。” 言罢,云舒意伸手在地面上四处仔细按压了几下,确认没有问题后,方才示意流觞站起身来。 地面上是巨石块拼成的格子,共有二十五格,每格长宽约一人身长,师徒两人恰好站在最中心的一格上。 流觞伸出一条腿,递给云舒意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小心地踏上另一格,踩了踩没发觉什么异样,正要将另一条腿也踏上去时,那一格的石板猝不及防地下沉,一串火焰如地狱勾魂使的长舌一般,从石板下伸出来欲将人吞噬。 还好早在流觞将脚踏出时,云舒意就做好了准备,一听到石板下沉声立时眼疾手快地把流觞拉了回来,由于情急,动作有些剧烈,直接将流觞拉进了怀里,搂紧。 流觞还是第一次跟自家美人师尊贴得如此之近,他半张脸埋在云舒意的胸前,从其肩膀上方露出一双略显惊惶的眼睛。 “师、师尊……”流觞小心地开口。 云舒意“嗯?”了声,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流觞的脊背,似乎是在安抚他……大约是以为他被吓到了。 “那个……您先放开我……”流觞从云舒意怀里挣出来,脸色有些微红,言行却十分坦然,他捂着心口道,“我的心脏快得像要跳出来了。” 见云舒意似乎不解,流觞索性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让他感受自己险些在胸腔跳出火花的心,坦诚地解释道:“您一离我太近,我就忍不住心跳快得像打鼓,重得像打铁,响得像打雷。” 云舒意一怔,掌心附在流觞胸前,感受着他果真如同打鼓、打铁和打雷的心跳,不知怎么竟觉得手心一烫。他觉得自己如同捧了颗炽热的火种,那火种烫得灼人,让他有些本能的怯意,但其中的光与暖又让他舍不得撒手。 “你……”云舒意莫名喉咙发紧,语气便显得迟疑,“你可知……你为何会这般……” “不知道。”流觞诚实地摇头,苦恼道,“我一见到生得美的人就欢喜,大约是欢喜得有些过了头……就这样了。都是老毛病了,以前也总这样。” 流觞说完,朝云舒意投去一瞥,眼尖地看到其耳际一点绯红,连忙将其附在自己胸前的手拿开,暗自心惊道:这毛病竟还会传染?! 听到那句“以前也总这样”,云舒意吊起的一口气就这么卡住,放不下来了,喉咙倒是不紧了,却是暗自紧了拳头。 “哼。”云舒意拂袖转过身去。 这一声哼得极轻,一向温润的眼神此时有些恨恨的,但由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并未将这份不悦表现得十分明显—— 是以流觞对此一无所知。 “师尊,您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流觞把云舒意怔然的神情当作是“若有所思”,把其猛然转身的动作当作是“恍然大悟”,于是积极地讨论起来: “这里应该是机关阵,有些石块下面暗藏危机,谁也不知道踩下去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但有的石块——比如我们所站的这一块——就是安全的,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分辨哪些是安全或危险的……唔,师尊?” 云舒意背对流觞,头也不回地抬步走了,完全不在意所谓的机关。 流觞:“……” 也是,这样的机关阵对师尊这样平时就足不沾地的高人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云舒意如闲庭信步般走到墙边,手往墙上一触,毫无阻碍地穿过。 “不过是个简单的幻境。”云舒意喃喃道,回身一把扛起流觞,穿墙而过。 那墙如同一道结界,一穿过便从沉闷的密室到了另一重天地。 墙那边豁然明亮起来,溪水潺潺,芳草如茵,无数妖兽或躺或坐,相互理毛,怡然其中,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但与一般山谷不同的是,此处竟是四面山壁环绕,不留一丝罅隙,兼之不可见之法阵,成了难以攀越危谷,看似和谐安乐,实则不过是安置妖兽们的囚笼。 先前便听同林鸟说这裘不足恃妖兽为祸,却不想他竟操控着如此数量的妖兽,也不知是强夺还是诱哄而来的。 妖兽们如同没看见两人一般,梳毛的继续梳毛,舔爪的继续舔爪,悠闲得像是富贵公子养的宠物。 流觞蹲下身,两眼亮亮地望着脚边一只圆滚滚的紫电貂,这是只年幼的妖兽,有着黑中泛紫的皮毛,两只眼睛圆溜溜的,极为可爱。 流觞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头,小紫电貂抬起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流觞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他向来喜欢样貌好看的东西,不只是美人,还有毛茸茸的小兽,但在以往是不可能与小兽们如此亲近的。 大约是魔君身上的气势过于迫人,兽类又极为敏锐,无论是魔兽、灵兽、妖兽还是凡兽都离流觞远远的,见了他就浑身发抖,难得不怕他的兽类都是身姿雄壮、威风凛凛的高阶兽,没有那般毛茸茸的外表。 没想到换了具肉身竟有如此惊喜,流觞爱不释手地捏了捏一头幼熊的耳朵,无比庆幸自己死了这么一遭。 云舒意在一旁凉凉地问:“你很喜欢它们?” “嗯,喜欢。”流觞认真点头,眼眸里亮着快活的光芒,“毛茸茸的,多可爱啊……要是白色的就更好了。” 云舒意微微翘起嘴角:“你喜欢白色?” 流觞握着紫电貂的爪爪,答道:“对,我最喜欢白色的小兽,猫、熊或者狐狸,都很喜欢,我以后一定要养好多好多只。” “熊太笨,猫又太淘气,都不适合养。”云舒意状似认真地点评道,“狐狸就正好。” 流觞刚想说狐狸也有许多不好,就感觉指尖被电了一下,一阵麻痹的感觉迅速从手指穿透全身,而他身边这只紫电貂毛已竖起,身上闪着一道道紫色电光。 一声哨音响起,方才还一脸现世安稳的妖兽们迅速从悠闲的状态中脱离,张牙舞爪朝两人袭来。 云舒意祭出回雪剑,快速将流觞护至身后,剑光携着灵力朝妖兽们袭去,所至之处无不凄凄哀嚎。 流觞眼见着方才与自己亲密握爪爪的紫电貂被剑气扫到,身上绽开一道长长的伤痕,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又再次放出电光扑将而来,湿润润的眼睛满是不甘愿。 “师尊,您下手轻点儿。”流觞看得心疼极了,几乎想伸手拦住云舒意,却又知道不能这么任性,只得可怜兮兮地与那些小心肝儿们深情对望。 小紫电貂接收到了流觞的眼神,但显然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凶狠地朝他扑来,爪尖闪着紫色电光。 流觞连忙闪身避过,明明可以顺势将其一击毙命,却又实在下不了手,只得手足无措地边躲边劝导,“你别对我放电了,乖,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小紫电貂顿住,歪着脑袋看流觞,小心地伸出爪子放在他小腿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流觞一颗心险些被融化,柔声道:“真乖。” 小紫电貂又偏了偏脑袋,爪下猛然放电,流觞顿时感觉小腿仿若消失了一般,全身麻痹起来,一时不能动弹。 “长悠!”云舒意余光里见着了这一幕,一道劲风打来,将小紫电貂击飞出去老远,又蹲下身将掌心附在流觞小腿上,注入灵力轻柔地帮他疏通经脉,很快流觞又恢复了知觉。 “师尊……”流觞刚想道谢,却见一头巨猿从天而降,眼看就要一掌击向云舒意,吓得几乎失了声,“让开!” 云舒意在流觞小腿上又揉了一把才抬剑回击,将巨猿震出十丈远。 “你受伤了!”流觞望着云舒意右手手腕上的血迹,比见那小紫电貂受伤还要心疼。 云舒意一剑将面前几只妖兽挥远,垂眼瞟了眼自己的手腕,这才发觉自己果真“受伤”了。 他并未被击中,但手腕上被巨猿的尖利的指甲划出了一道小口子——真的是非常小的口子,就是普通人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但流觞受不了,师尊身上从来没有半点伤痕,就是这点小伤都看得他难受不已。再去看那些妖兽,心底那点慈悲通通化为狂怒,只想将那些东西杀干净来为师尊报仇。 流觞站在原处,衣袂无风自动,他伸出两手在空中缓慢地画了个圆,身遭的空气便如漩涡一般扭曲转动,地面霎时飞沙走石,无数砂砾石块如被巨大磁石吸引的铁屑飞来,在他面前聚成一个巨大的球。 云舒意被自家乖巧温顺的徒儿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一跳,忙道:“长悠,你做什么?” 但流觞现在哪里听得进去? 当面前沙石聚成的球大到将他整个人遮住时,他双手蓄力一推,那巨大的石球便旋转着朝那些惊恐的妖兽们飞去,骤然爆开,一阵烟尘中许多妖兽瞬间毙命。 流觞眼里再无半点不忍,灵活地穿梭于妖兽间,几乎次次一击致命,稚嫩的小脸上带着几分漠然的残忍,与平时的模样相去甚远,就像…… 一只真正的魔。 谦和中掩着傲慢,乖顺下藏着暴戾,即使有再多别样心肠,骨子里他到底还是魔。 “长悠!”云舒意落到流觞身边,握住他手腕,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心情有些复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流觞望着云舒意,眼神依然干净纯澈,他点头道:“知道,它们伤了你。” 云舒意眼角抽了抽,简直不好意思把那道已经愈合的小口子称为“伤”,他叹了口气,道:“它们不过为人操控,又有何罪过呢?” 云舒意心情微妙,对这徒儿难以找到言语来形容。 由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云舒意对妖兽向来格外宽仁,即使今天这些妖兽突然发难群起而攻之,他也始终没有下死手,不然早就尸横遍野了。 他试图将妖兽们定住,但由于妖兽们也是为人操控,所以没能成功,只好捏着分寸将它们慢慢击退。 但就算他已经无比仁慈,偶尔下手重了点,他这徒儿还不忍心,谁料不过一会儿工夫,方才还心软至极的徒儿竟出手如此狠辣。 尤其叫他哭笑不得的是,这徒儿即使在暴怒之中也始终记得将妖兽们区别对待,对小巧可爱的妖兽便下手轻些,若是外貌狰狞的就毫不留情——真是至死不渝的美貌拥趸、嫉丑如仇。 流觞面露愧色,乖乖地点头道:“师尊教诲得是,长悠知错了。” 虽然他的行为完全符合魔族的本性,但师尊说他错了,他就一定错了。 云舒意摸了摸他的脑袋,眼角随意一扫,忽然发现前面草丛里有个什么小物件,上前捡起来一看,脸上神情未变,眼神却微微冷下来,他望着掌中物,发出声近乎温柔的嗤笑:“子傲,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流觞踮起脚尖,见着云舒意手中的物件,问道:“师尊,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云舒意轻轻摇头,解释道,“子傲的剑穗。” “凌少主的剑穗怎么会在……”流觞兀自呢喃,忽而想起云舒意先前的话,蓦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您的意思是……凌少主想害您?” “动身之前,长青可是去凌虚峰了解大致情况的,但他们没有一人提到这么个地方,也没提到这大量的妖兽,况且……”云舒意将剑穗收入怀中,“凌云峰好歹也是第一大宗门,怎么可能连区区一个裘不足都对付不了?” “您早就发现有蹊跷了?”流觞有些不敢置信,讷讷道,“可是,他为什么想杀您?” 云舒意既不愤怒也不惊讶,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淡笑,他道:“长悠,这世上的明仇暗恨太多了,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想要一个人死有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只须知晓谁希望我死,至于其中缘由又何必深究呢?” 流觞怔住。 虽然说得好像是那么回事,不管其中缘由为何,凌子傲意图害他却是事实。 好歹也是同枝连气的两家,无缘无故被人当作了眼中钉总是有些伤心或愤怒,但身为当局人,云舒意却这般毫不在意,一双温润的眼里透着些沧桑的淡然,他竟一点也不疑惑,一点也不难过。 这叫流觞有些难过。 “那……”流觞试探着问,“回去后您会报复他么?” “为何要报复?”云舒意却似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道,“他不过是隐瞒了些事,在心中祈望我能死于非命,但我又没死。” 流觞:“……” 死了就来不及了啊!……您可真看得开。 云舒意微微翘起嘴角,似乎有点微妙的得意,“那么希望我死却不敢说出口,只能毕恭毕敬地看着我好好活着,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听起来果然很有趣。”流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一男子的声音隔着老远传来,仿若响在耳畔,“只是……阁下若是真死在这里,恐怕就不再那么有趣了。” 这是裘不足的声音。 第24章 犼吼 飞天犼的吼声如洪水般轰然倾泻而去,在这封闭的山谷间四处激荡,形成强烈的回音,将原本就如阵雷般的吼声更是放大数倍,这声音似乎从骨骼魂魄中响起,即使封闭五感也无济于事。 先前云舒意便觉这四面封闭的山谷有些奇怪,只当是为了囚禁妖兽所为,现在想来,那些妖兽应该都与裘不足结了魂契,就算不加桎梏,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山谷分明是用来对付闯入者的。 传闻中的“四方回音壁”,能将声音放大数倍。 先前两人讲话的声音不算大,而且山谷空旷,有点回声也很正常,他们声音放大得并不是太明显,也没想到这里去。 本来,四方回音壁在众修士眼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之地,不过是石壁特殊,放大声音罢了,也只有没什么见识的普通人会为此惊奇,当作玩耍之地。 却没想到,回音壁与飞天犼恰恰形成绝佳搭配,竟让第一宗门次峰主与魔界储君都陷入如此狼狈境地。 同样在谷底的妖兽们自然也不能从这铺天盖地的吼声中幸免,同为兽类,它们受到的影响比人更甚。 裘不足再次操控着妖兽们向两人发动攻击,它们面目狰狞扭曲,显然也被魔音入耳的摧残得十分痛苦,无处发泄的痛苦使它们在攻击中变得更加残暴,个个争先恐后以命相搏,恨不能爽快些赴死。 云舒意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不由得自语道:“要是长欢在这里就好了。” “师尊,长欢师兄不在,我在也一样的。”流觞忍不住道。 师尊在这种时候想到的竟然是祝长欢,流觞有些不高兴,若是小师弟长宁倒还能理解,长欢师兄在这里又能做什么?还不如他呢,好歹他也是魔族。 想到这里,流觞又有些沮丧,要是他还是当初的肉身站在这里,他就不信这离夜敢这么放肆。 果然是有得必有失啊。 云舒意蹙眉,使劲甩了下头,却怎么也甩不掉天旋地转的感觉,面色愈加惨白,瞳色渐渐由漆黑转为银灰,一头墨发也悄然变白,寸寸如染雪。 流觞察觉到他的状况,也来不及深究,利落地从他手里夺了回雪剑,转身与那些妖兽搏斗。 这时的流觞也不好受,仅剩的一点儿软心肠都被折磨得无比冷硬,眼也不眨地斩下妖兽们的头颅,白净的脸上被溅了鲜血,衬得他一双冷漠的眸子有些含而不露的邪气。 这是场没有快感的杀戮,双方都是被诅咒的傀儡,唯有胜利和死亡才能解脱。 面前是前赴后继的身后是不容许受伤害的人,他身上所剩的选择唯有厮杀,发泄般的厮杀,超度般的厮杀,仿佛无休无止。 此时的流觞如同化身恶鬼,出手干脆利落,招招狠辣,心中却是一片混沌,只有强烈的誓死保护身后人的执念愈加明晰。 他只知一往无前,绝不让任何一只妖兽越过他去伤害师尊,若是他回头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的师尊已经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团“雪球”,那是只白色的小兽。 被折腾得变回了兽形,云舒意觉得很不高兴,两只爪爪往地上狠狠一拍,银色的眼瞳中如同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使瞳色变得更亮了几分。 白毛小兽倏尔又变回人形,云舒意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双目阖上,原地盘膝而坐,专注调息以及运转才释放的灵力。 偶有一两只妖兽从他方偷袭,云舒意亦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般稳坐原地,但他身遭却骤然卷起一阵旋风,如一条狂怒的巨龙般护着主人,将胆敢犯上的妖兽们甩得五脏俱碎。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流觞从混沌中分出一丝清明,转头望去。 此时遍地尸体,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妖兽已经倒下了一大半,有不少被流觞一剑削作了两半,身首分离地落在尸堆里,分不清哪些曾是一体。 云舒意甫睁开眼就忍不住皱眉,垂眼一看,自己衣角上也沾了一片血渍,心情顿时糟糕极了。 再一看自己那干干净净的徒儿浑身沾满的血,纯澈的双眼还未退去的残忍戾气,云舒意心情更糟糕了。 云舒意如流星般飞掠至流觞身前,随意挥了挥袍袖,一阵罡风刮去,将剩余的妖兽全数毙命。 “师尊?”流觞眨了眨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云舒意,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头晕眼花耳鸣,周身一脱力便软下身来。 云舒意接住他,看着那张原本白净稚嫩的小脸上变得脏兮兮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怜惜,少年拼死护着他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云舒意心底无声起波澜,抬起手,小心地以袖擦拭着那些脏污血迹。 对上流觞疲惫中透着不解的目光,他轻轻笑了下,眼眸里柔波涟涟,春水般温柔。 见云舒意雪白的袖子染上脏污,又对上这般温柔的眼神,流觞受宠若惊,连脑仁中一阵阵疼痛都顾不得了,他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尊,你没事了?” “我原本封了三成修为,适才有些受不住,如今只好解了封印来应对了。”云舒意将他放在地上,小心地靠在一块岩石上,温声宽慰道,“别担心,都交给我。” 飞天犼的吼叫声从未停歇,云舒意手执回雪,眉眼清冽,抬眼一望犹带轻蔑。 裘不足似有些诧异他此时的状态,面上胸有成竹的笑意逐渐淡去。 云舒意自地面猛然蹿到半空,回雪剑光一闪,那谷顶的阵法被瞬间刺破,金光才亮起便倏然熄灭。 吼声渐消,一团团火球袭来,云舒意不闪不避,任由火球击到身上迸裂成小朵火焰,他甩了甩衣袖,抖落一片火星。 云舒意凌空一步步走去,笑得温和有礼,道:“也就这点把戏了吗?” 裘不足有些惶然地看过来,难以置信地质问道:“离夜,怎么回事?” 飞天犼一遍遍徒劳地朝云舒意喷吐着火球,听见裘不足的问话,它顿住动作,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又从兽形变成了人形。 人形的离夜依然面容冷淡,望着裘不足的眼中却带着些无地自容的歉意,他道:“抱歉,是我没用。” 裘不足冷眼看他:“的确没用。” “别难为他了,怪我命硬。”云舒意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一步步走近,回雪剑指向裘不足,“先说正事吧……你把那些百姓的魂魄用来做什么了?” 同样是摄取魂魄,也得分其用途,若只是拿来制作阴魂兵一类,或许还有救。 第25章 特别 “你以为……我凭什么告诉你?”裘不足冷笑一声,完全没了之前假惺惺的和善之色,眼里露出些怨毒,“你们这些所谓的大宗门名士,实则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不过一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云舒意:“……” 云舒意觉得自己被六月飞霜糊了一脑门,实在是冤枉。 且不探究他是否满腹男盗女娼,至少他从未满口仁义道德,更不算沽名钓誉,他自觉是宗门世家中一股难得的清流,当不得“伪君子”一句。 “管闲事也得管得恰当些,真正的恶人你们不管,反而跟我过不去?!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摄了几个凡人的魂魄罢了,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修士!”裘不足继续愤然道,“你们也就会来对付我这种小角色,面对真正的欺世盗名之辈反而笑脸相迎、恭敬有加,我呸!” 云舒意:“……” 云舒意很少被人说得这么哑口无言过,是被裘不足振振有词的言语给震惊了。 他并不爱管闲事,也不知道什么“欺世盗名之辈”,但他想如果他一定要管什么闲事的话,眼前这闲事他也管定了,原因无他,面前这人的嘴脸看起来实在碍眼。 云舒意自诩脸皮厚,却也难以理解裘不足是怎样才能问出“我做错了什么?”这种话的,并且问得真心实意,问得理直气壮。 ……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打他。 回雪一动,银白剑光朝裘不足闪去,却被离夜飞身上前挡住。 离夜肩上划开了一大条口子,闷哼一声,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转身推攘着裘不足,催促道:“快走!你快走!我替你挡住他!” 云舒意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这离夜和妖兽们一样,是和裘不足结了血契才不得不听命于他,这看上去倒像是心甘情愿似的…… “走?”裘不足看了眼离夜的伤,漠然道,“没有你我怎么走?” 听见这话,离夜冷然的眼底浮起一缕柔情,仿若冰湖上一捧轻软的新雪,他想说点什么,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裘不足继续道:“大型妖兽都死光了,总不能让一只猫驮着我跑吧?” 离夜沉默了一瞬,抬头深深地看了裘不足一眼,仿佛想从他眼里直望到心底。 裘不足眼神毫无波澜地与之对视。 离夜起身,挡在裘不足身前,足见其誓死守护之决心。 云舒意一掌击出,一道无形的手印携着万钧之威将离夜击中,一大口鲜血霎时从其口中喷出,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内脏碎块。 云舒意本没想将他伤这么重,实在是方才将三成修为解开封印,一时没掌控好。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一脚将离夜踢到谷底,目露慈悲,劝道:“我还没想要你命,你就别往前凑了。” 剑尖抵到裘不足的喉咙,云舒意再一次问:“你把那些魂魄用来做什么了?” 裘不足面色灰败,却犹自嘴硬,冷声道:“你要杀就杀,哪那么多废话?!” 云舒意也懒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剑尖向前进一寸,裘不足脖颈处顷刻涌出大量鲜血,旁边的九尾黑猫蓦地凄厉惨叫。 云舒意顺手将回雪剑尖的血迹在裘不足衣服上擦了两下方才收回。再抬眼,却奇异地发现,被他一剑刺中要害,裘不足不只没有当场毙命,还捂着伤处后退了好几步,看着他阴阴地笑,再放下手,其伤处已不再淌血。 云舒意侧头望了那黑猫一眼,对上那双凄惶的眼睛,顿时了然,望向裘不足:“你用它的命替你挡了这一剑?” “没错。”裘不足阴笑着点头,“它有九条命,够我用九次,现在还剩八次,您请随意。” “他们称你为‘妖道’,可我看你妖不妖、道不道的,倒是侮辱了‘妖道’二字。”云舒意闭了闭眼,沉声道,“它能为你挡九次,那九次之后呢?你以为我便奈何不得你?” “那便等九次以后再说吧,”裘不足满脸无所谓,“既然有机会用,我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就算死了也有个垫背的。” 云舒意心下无名火起,嗓音里难得夹了丝怒意:“卑鄙!” “云峰主不忍心?不过是只畜生罢了,又何必这般怜惜?哦——”见云舒意面凝寒霜,裘不足心底有些扭曲的快意,这份快意使他唇角上扬,略带嘲讽的弧度,“我倒是忘了,云峰主本身也是……” 云舒意皱眉:“住口!” 裘不足微笑:“……畜生。” 云峰主很生气。 云峰主一生气就失去理智,他掌心渐渐聚起一团旋转的灵力球,决定直接把面前的小贱人炸成渣渣,也好叫那八尾猫少受一回罪。 就在此时,先前跌落谷底的离夜揪着流觞跃到山顶,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看来在谷底与流觞的搏斗中也没占多少便宜。 “如果你不想你徒儿死,就放他一条生路!”明明已经气若游丝,离夜一只手却死死地箍住流觞的脖子,只要手下稍稍用力,便能将他脖子掐断。 云舒意眸光微闪,轻嘲道:“说你是魔兽,倒还满身人情味儿,魔不魔、兽不兽的……你确定这小人值得你为他拼命?” 裘不足也定定地望着离夜。 “他值不值得不重要。”离夜却不正面回答,而是瞟了流觞一眼,决然道,“重要的是……在你眼里,我握在手上这个人是否值得。” 云舒意一怔。 流觞艰难地开口喊道:“师尊……不要管我!快、快弄死他!” 他心里懊恼死了,要不是先前脱力还没缓过来,再加上这头卑鄙小魔兽一打不过他就在他耳边嚎上一嗓子的话,他也不会被揪上来威胁师尊,帮手没当上,反而成了累赘。 讨厌死裘不足了,完全不想放过他。 云舒意向来护犊子,在场的就算不是流觞,而是云回峰上其他任意一人,他也决计不会不管,别人是生是死于他并无意义,自己人的命才最重要。 这本就是完全无须犹豫的问题,而他怔了那么一瞬,是因为他发现在离夜问出那句话时,他竟觉一阵心悸,不自觉地开始设想,若长悠就这么再一次死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他也愿意像离夜对裘不足那样,以自己的命去换长悠的命吗? 问题的答案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竟然会去思考这样的问题,这叫他有些惊讶。 他云舒意向来行事不拘,从来没有所谓的原则可言,想做什么便做,没发生的事从来不会多想,很多时候他的行为或许叫人动容,但他知道自己从未过心,不过是随意而为罢了。 而这回,他竟认真地“多想”了。 到底那人是不一样的啊。 即使是将他收做徒弟,将他纳入自己庇护的范围内,成了最亲近的师徒关系,似乎也还是不一样的,和长青、长欢他们都不一样。 毕竟,那是在还未能淡看风云的岁月里,曾被他虔诚地装进心里过的人。 云舒意道:“我自是可以放裘不足一条生路,你先把我徒儿放了。” 离夜双目发红,微不可察地颤抖,他哑声道:“我不信你,你让他到我身边来,他过来了我再放人。” 云舒意蹙眉,望向裘不足,示意他过去。 裘不足抱起瑟瑟发抖的黑猫,一步步走到离夜身后,离夜正要放人,却被他拦住。 “要是放了人,难保他们会再次追来,你我都受了伤,哪里来得及逃走?不如带上他一道离开,等确认安全后再放人。” 云舒意面色一变,忽地又怒极反笑似的,勾起唇角道:“你可相信,食言之人必将被一剑穿心。” 裘不足又笑了起来,笑得包容,笑得胸有成竹,此刻的他又成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胜者,丝毫不在意面前人的“诅咒”,略带了丝得意地道:“我信,赶紧给我一剑穿心吧,只要……” 话还没说完,一剑当胸穿过,截住了他还未出口的话尾。 “不——” 离夜双目通红地望着裘不足,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也不知他发没发现,他的胸口也被一剑刺穿。 流觞趁机挣脱,快步朝云舒意奔来,他有些莫名的想要抱一下师尊的冲动,于是便抱了。 云舒意什么也没说,任由他抱着,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 等到差不多抱够了,流觞方才回过身,对着那两柄剑的主人道:“多谢两位前辈!” 飞燕眨了眨眼,收下他的谢意。 伯劳拔出剑,摆了摆手:“道什么谢啊,这妖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们不过是尽正道修士的本分。” “呵,何为……正道,又……何为邪道?不过是……幸与不幸之人的区别罢了……”裘不足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道,明明一副奄奄一息之态,却迟迟不肯断气。 八尾猫又变了七尾猫。 流觞着实不忍心。 先前他杀了那么多妖兽还心中无愧,一来是他陷入狂怒之中,身为魔的本性显露出来,二来是他当时的处境无可选择。现在,当他们成为了绝对胜利的一方,若还无动于衷地让一只妖兽——尤其是一只十分可爱的妖兽死在自己手里,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它已经救了你好几命了,你就不能放过它么?”流觞好言劝道,“我们放你走,你解除妖兽契约,这样可好?” 裘不足嗓子里发出“嗬嗬”声,得意道:“我与它结的是魂契,神魂不灭就无法解除。” 流觞黯然道:“当真如此?” “长悠,不要跟他白费功夫了。想知道什么不如自己看。” 云舒意指尖弹出一个光团,直飞到裘不足嗓子眼里,使其一时失了声,他走过去,直接探入裘不足的识海,其一生便走马观花地呈现在神识中。 第26章 不足 裘不足的父母是一对最普通的修士,在一次猎杀妖兽时不幸罹难,年幼失怙的他只好在市井乡野间流离,被小乞丐们欺负,在野狗口中夺食,不可说不凄惨。 他生来一副绝佳根骨,本是修仙的好苗子,只可惜父母早亡无人教导,反而沦落到比普通百姓家孩子还不如的境地。 但即使境遇不佳,裘不足也从未将自己与那些小乞丐们视为同类。他内心是骄傲甚至自负的,他知道自己与那些如蝼蚁般毫不起眼的孩子不一样,即使如今卑微到尘埃之下,日后也定是要扶摇青云之上的。 裘不足觉得自己是一只未及展翅的大鹏,所有的风雨磨难都是为了以后更加自如地翱翔九天。 父母留下来的半本入门功法是他心中的支柱,在只要不饿死的情况下,他别的什么都不做,就捧着那本功法细细参悟,无人指导便自己谨慎尝试,夙夜孜孜。 小乞丐们看不惯他的清高模样,隔三差五地就会群殴他一顿,见他成天捧着那本功法,更是大肆嘲笑他痴心妄想,做着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梦,还把他的功法撕掉了。 裘不足本就性情乖戾,又被如此欺辱,哪里还忍得下去? 之前不过是隐忍蛰伏,等到有了一定胜算后他自然不会再忍,一旦寻着机会定当百倍千倍报复回去。那些小乞丐既然不开眼惹到他,他也正好可以试试自己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 那是裘不足第一次开杀戒,如他所计划那般,小乞丐们承受了他千百倍的报复,经过万般折磨后才死。 裘不足并无半分惶恐,反而从中获取了些奇妙的快意。他欣喜于自身实力比想象的更高,也不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他不过是有仇报仇罢了,若是那些人没招惹他,他甚至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不过是随手捏死几只蝼蚁,裘不足也没有放在心上,本以为这只是是他未来波澜壮阔的人生中轻描淡写的一笔,没想到竟引来了一个他命运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而这次转折究竟是好是坏?裘不足自己也说不清了。 在裘不足毫不眨眼地将那些欺辱过他的小乞丐折磨至死时,一位路过的道人恰好瞧见了这一幕,暗地里观察了他好几天才露面,说他天赋极佳,前途大有可为,只是缺一位良师引导,问他可愿意拜在自己门下。 裘不足初时惊疑,待那道人略略施展本事,随手一挥便让千钧大石悬空而起,又将他夹至腋下直冲青云之上后,他心中那点子提防便全数转为仰慕与崇敬。 理所当然地,裘不足拜了那道人为师。 他师父一身仙风道骨,带他凌空站在云端俯视全城。 “你看,以前你觉得这座城很大,就像一只巨大的瓮,而你只是其中一粒最不起眼的尘土,而现在你再看……”师父伸出一只手掌,罩住了视野里小小的城,目光淡然,“也不过一个巴掌大罢了,而曾经那些欺辱你的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你只要轻轻一抬脚,就能轻易将他们踩到脚下——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站得足够高。” 裘不足仰起头望着师父,只见其衣袂轻扬,目光淡然,但他却从那份淡然中读到一种蔑视一切的傲慢。 裘不足被这傲慢打动了,一腔热血沸腾起来,满心的敬慕,觉得师父的身形格外高大,将是他用尽一生的追逐。 被领进师门后,裘不足才知道,师父竟来自几大宗门之一,在他眼里宛如神人的师父其实只是师门里很普通的人,还有很多比师父厉害的师叔师伯,更别说掌门师叔祖了。 裘不足天资卓越,兼之勤勉刻苦,很快便成了师父座下最出色的弟子,甚至还得到过掌门师叔祖的夸赞,那段时日里的裘不足春风得意,即使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普通弟子,但由于心中越发明晰的梦想,裘不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泛着光。 那简直是他最快活的日子,虽然每天的修炼以及师父安排的任务都很辛苦,他却乐在其中。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成长中的大鹏鸟,目前已立于危崖之上,扇着双翼只待时日一到,便可借着飓风直上青云。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确实已立危崖,却被生生剪了羽翼,不仅不能翱翔九天,反而堕于深谷,再无翻身之可能。 最绝望的是什么? 是将一个骄傲的人捧到云端,再在他最得意时猛然使其坠落尘土,同时还要剥夺其骄傲的资本,将他的骄傲击碎,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再相信自己,纵使抱着千般万般的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放弃,任自己陷入泥沼,含恨沉沦。 裘不足用了很多年都没有想通,他明明有着再高不过的天资,再好不过的根骨,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先天神魂不全”的残弱儿? 因为神魂不全,他的修仙之路越走越艰难。修仙修的不只是肉身,更多的是魂魄,裘不足虽根骨极好,但越是到了后期修为渐渐提高后,神魂不全的影响便越大。 他的神魂不稳,不能承受过多的修为,灵力运转间时常猛然一滞,接着便昏厥过去了。 裘不足天生好强,自是不会甘心放弃,他也曾暗暗发誓,不论多艰难,定要忍过去,初时他以为只要过了这一重难关,后面必然又是一片碧海蓝天。 用了很长时间,他才绝望地明白过来,那根本不是他愿意咬着牙坚持便能度过的难关。 那不是“难关”。 是命。 裘不足用了很久都没想通,他的命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不是一时落魄的天之骄子么?他不是被许多人称赞,注定要俯视苍生的人么? 怎么突然间,仿佛从九霄之上伸出一只神之巨手,将他身上所有值得骄傲示人的东西都拿走了,拿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给过他。 裘不足不想认命,但他不知道他有什么不认命的理由。 说到底,他的清高傲慢、他的坚韧好强,不过都来源于他所认为的上苍的偏爱。 无论遇到多少挫折他都可以当作是风雨的洗礼,是“天降大任”前的磨练,可现在上苍直接将他借以飞翔的双翼折断,他虽有千般不情愿、万般不甘心,却也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相信自己生来不凡、鹏程万里”的能力。 曾经满身华光的人突然成了个废物,这让许多本被他压了一头的同门幸灾乐祸,开始还只是背地里笑话他,后来干脆当面刻薄嘲讽,最终他又回到了被人成日欺辱的日子,这些宗门弟子的手段可不是当初那些小乞丐能比的。 况且,他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满怀的自己了。 他师父倒是对他态度未变,依旧时不时露出些淡然的关心,算是那些最为颓唐的光阴里唯一一分单薄的慰藉。 师父给他取的道号为“不足”,并告诉他,世间之人本就很少有“足”的,既然生而不足,便要坦然接受,毕竟这是天道的赠予。况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既有先天不足,那后天必有所补偿,切勿为此妄自菲薄。 裘不足觉得这是师父在安慰他,但这点安慰还是支持着他活下来,像是一种无根无由、飘渺的信仰。 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他亦时常想着,这样狼狈不堪、注定是个废物的自己还不如干脆痛快死去,可每当动了这念头,又被那点子无可奈何的“不甘”阻止,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活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苟且偷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说是在等待什么,所谓的“损有余而补不足”?这般不堪的命运难道还会有转机么? 在一年前,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苟且偷生这么多年的意义所在,活着,不过是为了让他能亲自发现真相。 偶尔,裘不足也会想,会不会几年前就死去会好些?会不会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会好些? ——但那都是一闪念的想法,那般自欺欺人的念头在裘不足眼里是一种懦弱,他的骄傲不会容许自己一生都被蒙蔽,可笑地把彻底毁了他的人当作恩人。 说什么先天不足,说什么神魂不全,不过是欺哄他的谎言,而从来自私自利、不相信任何人的他竟变得如此天真,对那般拙劣的谎话深信不疑。 可笑啊,真是可笑。 那人生来资质平庸,无论多么拼命却总被被人压了一头,一派淡然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澎湃的野心,自然不甘心为天资所限,竭力寻求改善之道。 从很久以前开始,裘不足就觉得自己和那人是同一类人,骨子里一样的高傲,一样的隐忍,一样的充满野心,一样的……不择手段。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便以那人为模子,悄悄地照着那人的模样去生长。 但后来,裘不足发觉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们是相似的人,但自己却永远比不了那人。 他虽狠辣,却从未主动伤人;他虽自私,却到底信了那一人;他虽高傲,却由衷地把那人奉为神祇,愿为他低到尘埃里。 而那人,他所唯一敬慕的师父,那个带着他俯瞰全城、领他入仙门的人,那个在他最颓唐时告诉他“生而不足,后必补之”的人,却当真有一副铁石心肠,对他下得了如此狠手。 炼魂术,以九名资质上乘之人的一缕魂魄加以炼化,再融入自己神魂中,可以改善先天的资质,伪造出同样上乘的天资以瞒过天道,使修为大为精进。 裘不足是在无意中亲眼目睹了师父是如何抽取新收的小师弟的魂魄、又是如何炼化融魂的,他不傻,很快想起了多年前师父也对自己做过类似的事,这么多年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顿时化为无边无际的恨意。 这恨意叫他扭曲了心性,只想复仇,用他全部的生命和精力来复仇,他要从地狱中窃取一把业火,将那伪君子烧得灰飞烟灭。 裘不足自觉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直到后来才发觉曾经的他再狠也不过如此,原来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底线,跟之后的他相比,简直称得上仁义。 人一旦没了底线,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容易起来。 他修为无可增长,便用尽手段诱哄那些刚开了灵智、还十分单纯的妖兽,让它们与自己结了魂契,永世为他所驱使。而他用以哄骗妖兽们的手段有时候仅仅是几颗甜果,甚至只是几句好话,那些妖兽真是好骗得很——就和当初的他一样。, 妖兽多半狡黠,能被他骗到的都是些低级妖兽或妖兽幼崽,为了获取更具威力的傀儡,他冒险只身前往魔界,想骗来一两头传言中“性情暴戾却傻不愣登”的魔兽,这便遇上了离夜。 开始他并不敢打离夜的主意,因为离夜是有结了魂契的主人的,而且那个主人还是位十分不好招惹的高等魔族,但没想到他不过一时心痒去撩拨了几下,那傻魔兽便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其主人竟也没有阻拦。 离夜是唯一一头与他未结契的兽,很长时间里他对其都不甚放心,但离夜始终对他百依百顺、唯命是从,望着他的眼神还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或许是爱,但裘不足不能理解“爱”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所以,他把那东西理解为欲-望。 在没有魂契的强行束缚下,他无法坦然相信无条件的付出,他不要被奉献,还是互相交换、各取所需叫他安心些,他愿意以满足对方的欲-望来换取追随,左右不过是一副臭皮囊。 然而,当他费尽心机准备好一切,打算肆意复仇的时候,却无比忿怒地发现……他下不了手。 即使那人毫无抵抗地站在他面前任他宰割,即使他心中的恨意犹如跗骨之蛆,恨到想生啖其血肉,他却依然下不去手。 他一面恨得两眼发红,一面却又忍不住回想,回想那人带着他站在云端时轻扬的衣角,以及其身后如诗般的流云;回想起那人在教习他功法时严厉的要求,以及矜持的赞扬;回想起在自己几乎存了死志时,那人屋里如豆的灯火,言语里冷淡的关心。 都是假的,都是欺骗,他知道。 但有个疑问梗在心里,无法问出口,也无法释怀。 他想问,其他被抽取了魂魄的少年都莫名失踪了,他为什么成了例外? 这个问题,他决计不能问,又始终耿耿于怀。 所以,他下不了手。 他痛恨着自己。 带着离夜和妖兽们逃离师门后,或许为了弥补缺憾,或许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来分神,裘不足决定跟他所崇敬的师父学习,到处摄取普通百姓的魂魄加以炼化,以求补全自己的神魂。 当他做这些事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或者是更接近真实的自己也说不定。 但他不后悔,反而从中获得无上的乐趣,仿佛将这些施加到别人身上,便能多体会到一分那人的心情,便能稍缓自己心中无尽的怨恨。 第27章 不悔 “若是……能走正道……我又何必……去走邪道?到现在为止,我走的一步步……都是他们逼我的……”裘不足任由云舒意探入自己的识海,坦然地将自己满目疮痍的记忆呈现给他看。 他唇角微勾,仿佛一抹嘲讽:“云峰主,见了这些你可还觉得是我的罪过?真正该死的人是谁?” “是你。”云舒意懒得听他的自我剖白,打断道,“既然那些百姓的魂魄已被你炼化,这只猫也无法解救,那也不必留着你的性命了,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闻言,流觞抚摸着七尾猫的手一顿,眼里有些无能为力沉痛。 裘不足作恶多端,他们是断然不能放虎归山的,况且,不能解除妖兽魂契,这只猫即使今天侥幸存活下来,他日再有危险时还是会被裘不足抛出来抵命。 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七尾猫抬起头,蹭了蹭流觞的手心,又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高傲的金色眼睛里露出些矜持的温柔。 它转过脑袋,猛地咬向自己一条尾巴,几乎将那条尾巴咬断。它低低地嗷呜了一声,舔了舔血淋淋的嘴,抬起头哀哀地望向流觞,像是想告诉他什么。 流觞:“你是说……叫我们杀了你?” 七尾猫微微点头,又舔了舔流觞的手心,舔得他心里发酸。 “……或许我是有罪,但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天道不公,人道不仁,难道都只是我一人之罪?”裘不足胸口的伤渐渐好转,面色却愈加灰败,他自嘲一笑道,“……我也是可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们这样生来便高人一等的天之骄子哪里懂得?” “罢了,我也早就活够了,死得也不亏,有那么多垫背的……你动手吧。” 云舒意本不欲理他,但见其至死不知悔改的模样,又忍不住多说几句。 “我并非不把你的遭遇放在眼里,只是它们不能成为你肆意伤害无辜的借口,你或许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惨,却不想世间又有几人能够一生顺遂?” 云舒意双目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淡淡地道:“你以为世间就你一人父母早亡?你以为就你一人年幼流离?你以为就你一人曾遭受迫害?……世间的不幸数不胜数,你绝非最凄惨的那个。” 听到这里,伯劳也忍不住插嘴道:“就是,我是贫寒人家的孩子,被你这样的邪道修士灭了全家,自小就被拐卖,过的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后来还遇到了这婆娘,你有我惨吗?你看我,不还是长成了个正直的好人?” “遇到你,老娘才是倒了八辈子楣!”飞燕重重呸了声,也转眼向裘不足道,“还有的人被生生打断了手脚,怎么没见他们也去打断别人的手脚?” 裘不足目光放空了一瞬,仿佛有些不能相信,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可怜人。 半晌,方才醒过神来,强辩道:“那是他们无能!手脚都断了就是个废物,还谈什么复仇?” 云舒意望着他,心中毫不怜悯。 云舒意看到了裘不足被乞丐们揪着头发按到脏水里;看到了裘不足被吐口水,被抢夺食物;看到了得知其神魂不全后,同门嘲笑他,折磨他,将他一人困在妖兽出没的深林整整三天两夜;曾经阿谀奉承的师弟故意给他难堪,在掌门面前假意夸奖他,让他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害他差点丧命……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幕,云舒意心中不起半点波澜,无论遭遇天灾或是*,有些选择始终还是握在自己手里。 “三百年前,我凌云峰有一位先辈,名唤凌洛。”云舒意突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道,“凌洛是千年难遇的不世之材,十六岁便扬名天下,与当时修真界第一高手不相上下,其过人天资绝不是你这般庸才能比的。” “其时,凌云峰受到其余几大宗门质疑,遭万人声讨,誓要凌云峰给说法……对方人多势众,唯一忌惮的便是凌洛这第一天才。凌洛虽盛名在外,却并非凌云峰当家人,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或是凭借自身过人修为,杀鸡儆猴,将几个带头闹事的杀了,其他人总会有所忌惮。” “然而,当日凌洛并未伤一人性命,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裁,堵住了悠悠众口。” 云舒意说得简略含糊,有些细节也未必符合事实,甚至他心底觉得那凌洛有些愚蠢,但这个极端的例子显然震住了裘不足。 离夜奄奄一息地靠近裘不足,眼帘轻颤,似乎就要无力阖上。 “离夜……”裘不足哑声唤他,眼神却望着虚空,仿佛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我好像……把你也害了,你后悔了吗?” “不,我从未后悔……”离夜缓缓地摇头,声音破碎不成句,“我只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可曾有一瞬……” “没有。”裘不足打断了他,定定地望着他,“离夜,我从未爱过你。” 离夜眼里的光黯了些,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个笑容,他很少笑,笑得很难看。 “谢谢。”阖上眼前,离夜说道。 冷面男子死后变回原形,巨大的身躯卧在地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飞天犼身上仿佛永恒不熄的火焰,却是熄灭了。 裘不足伸出手,仔细理了理它的鬃毛,想起第一次见到离夜时的情景,当时它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金红色的眼睛灼灼耀目,目光却极沉极冷,仿若来自远古的神兽。 当时他就想,要是他能有这么头威风凛凛的魔兽该多好啊,不是其它的,就是这一头。 “可是我……”裘不足喃喃自语道,“好像后悔了。” 话音一落,他闭上眼,一掌击向自己天灵盖,无力地倒在飞天犼的巨大的头颅上,潦草地结束了这一生。 见裘不足死了,流觞松了口气,还没松完又蓦地提起,连忙看向身侧。 七尾黑猫舔着受伤的尾巴,察觉到流觞的目光后,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云舒意道:“裘不足是自杀的,所以对它没有影响。” 流觞这口气总算彻底松了下来,摸了摸黑猫的脑袋,他望向离夜的尸体,心情有些复杂。 爱是什么? 执迷不悟,至死靡它。 至此,此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伯劳和飞燕自告奋勇地把裘不足的尸体带走,他犯下这么大的事,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流觞和七尾猫依依惜别,云舒意看不下去了,将他一把扛到肩上就走。 流觞本来想把它带走的,但云舒意坚决反对,用的还是那个理由——一峰不容二兽。 流觞想说,他可以把猫带回魔界养着啊,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稍稍忤逆下师尊都不愿意。 “小黑!后会有期!”流觞趴在云舒意肩膀上,向着后面的七尾妖猫挥手告别,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认命地被云舒意扛走,心中暗自找着理由——总要和几位师兄弟们告别了再回去吧。 “小黑?”云舒意脚步滞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抬步,“它是黑色的就叫小黑,那它若是白色的,你是不是就会叫它小白?” 流觞道:“是啊。” 云舒意加快了脚步,若不是怕一松手这人就走了,还真有些想把他从肩上甩下来。 等两人回到弈城时,祝长欢和叶长青两人已经游遍全城,吃遍了所有当地的著名小食,当然也花了不少钱,也不知一向精打细算的叶长青怎么突然大方起来了。 而孔长生却没有跟他们一道游玩,而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洛长宁,像个沉鱼落雁的黄花大闺女,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强盗掳走。 “长生,快做饭!长欢,准备热水!长青,铺床!”他们进客栈时已是黄昏,云舒意一进门就开始使唤人,又跟没骨头似的趴坐在桌边,再次变得娇气起来,“长悠,来捶捶背,今天累死为师……” “师尊您有哪天不累的?您就躺一天都嫌累!”叶长青不客气地道,却还是听话地去铺床了。 孔长生和祝长欢也打水的打水,做饭的做饭,洛长宁躺在屋檐上发呆,流觞一边专心致志地云舒意捶背揉肩,一边琢磨着怎么开口道别。 流觞也有些奇怪,明明他在云回峰才待了几个月,怎么就那么舍不得离开呢?不想回魔界,甚至也不再那么执着于到处看热闹,若不是有正事,他简直想在云回峰安家。 “师尊……”想着想着出了神,流觞一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不想这么快回去,我会舍不得你们的。” “你要去哪儿?” 刚铺好了床,又拿了抹布打扫的叶长青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不禁疑惑问道。 “嗯?”流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想法说了出来,想着既然已经开口,不如就干脆说了,“我有要事在身,需回家一趟……师、师尊?” 不知不觉间,云舒意竟真的已经睡着了,看来他说的“累坏了”倒也非虚言。 此时,他一头墨发又变成了如雪白发,一直垂到脚踝,比平日里还要长些。而在那深雪般的发间,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耳朵?! 不止如此,云舒意的手也变成了兽类的爪子,整个人倏然间从一身仙气泠然变得……有些妖。 不不不,这显然就是妖。 流觞蓦地睁大眼,心中惊疑不定,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移动身形试图挡住叶长青的目光。 “长悠,怎么了?”叶长青却快步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云舒意此时的模样,神情明显有些震惊。 流觞:看到了他看到了!怎么办怎么办?杀人灭口……自然是不行的,不然请求或者威胁他保密?……对了,对了,长青师兄是凡人,可以直接洗掉他这段记忆就行,反正就这么一眼而已,洗掉了记忆也不会有什么破绽。 嗯,就这么做!流觞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第28章 猫语 “竟然这么会儿就睡着了?看来真累着了……”叶长青目露惊讶,转身拿了条薄毯过来,贴心道,“还是盖上吧,免得着凉了。” 流觞定定地望着叶长青,确定其面无异色,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这位师兄眼睛是不是不太好使,一般凡人见着这么只妖怪不是该吓晕过去吗? 叶长青把薄毯盖到云舒意身上,还小心地拨开几绺白发,抬起爪爪压住薄毯一角,以免它掉下来。 “长悠,一会儿就不要叫师尊吃饭了。”叶长青低声嘱咐流觞道,“师尊每日都睡七八个时辰,此次近两天一夜没合眼,想必是累极了,我们不要打扰他。” 流觞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长青动作,闻言愣愣地点头,讷讷道:“师兄……师尊的头发、还有耳朵……” 你没看到吗?你看到了都不觉得奇怪吗? “咦?”叶长青见他一脸惊疑,疑惑道,“你之前没见过师尊的半原形?” 流觞:“……” 所以你们都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是么? “……还真没见过啊?”叶长青双唇微张,愕然道,“师尊向来不拘小节,也没怎么避着我们,我还以为都知道呢。” 流觞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有回见到过师尊头发变白,但当时他以为是练了什么奇特的心法造成的,并没有想到这个方面来。 自家师尊是只妖,流觞对此一无所知,而这在云回峰上竟并不是秘密,亏他还想着帮忙隐瞒…… 不知什么原因,流觞有点不开心,本来要回魔界就让他心情有些低落,这件事更是让他不开心极了。他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凉凉的,那种感觉大概叫作伤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伤心。 虽然伤心,但毕竟天性好奇心重,对云舒意是妖这件事,流觞有许多疑惑,所有问题涌到嗓子眼儿,他只得先选了个最重要的问—— “师尊的原形是什么?猫么?……还是狐狸?不会是狗吧?” 流觞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云舒意的耳朵,见它们机警地转动了两下,顿时觉得心痒痒的,那点痒意一直蔓延到脸上,让他忍不住微微弯了眼睛,翘起唇角。 那点子微不足道的伤心又悄然变成了些温柔的喜悦。 “唔……”其实叶长青也没近距离见过云舒意的原形,但对着师弟亮晶晶的眼神,又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只得凭自己的感觉猜测道,“我觉得,是猫吧?” 嗯,爱吃肉,爱睡觉,成天懒洋洋地趴着,肯定是猫无误。 “是猫吗?一定是很漂亮很厉害的猫!”流觞十分惊喜,决定现在最喜欢的兽类就是猫了。 叶长青硬着头皮道:“我想应该是种神猫。” 流觞望着云舒意的耳朵,开始幻象他的原形究竟有多可爱,想得脸蛋红扑扑的,又压低了声音,颇为神秘地道:“师兄师兄,你有听过师尊的叫声吗?我是说喵喵的那种!” “……师尊不爱叫。” 叶长青想了下,云回峰上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过猫叫,他开始有些不敢笃定“师尊是猫妖”这件事了,但见师弟一脸兴奋,他还是默默地决定不扫兴了。 “这样啊……”流觞颇有些遗憾地望了云舒意一眼,“真想听听。” “好了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先出去吧。”叶长青扯了他袖子一下,小心地开了门往外走去。 流觞应了一声,见叶长青已经出了门,悄悄将手伸到云舒意发间,微光一闪,一绺洁白如雪的发丝便落到了他手里。流觞小心将那绺发丝藏到怀里,放在贴近心脏的位置,露出了满足的、做贼似的笑容。 等他们都离开后,云舒意慢慢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那绺短了一截的白发。 没想到装个睡把晚饭给装没了,云舒意惆怅地叹息一声,揉了揉肚子,起身朝床走去。 他也是真累了,自从几年前曾大量消耗了灵力,根基多少有些受损,本来最好是长时间闭关以休养,但他实在没法安心闭关,只得封印了三成修为,整个人也变得嗜睡起来。 先前离夜的魔音对他的影响很大,解封了修为后也不过是强忍着不适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毕竟只有表现得完全不受影响,对方才会停止这样的攻击。 再加上长时间没睡觉,他也的确十分困倦,不过被流觞的话惊得清醒了。 现在总算可以先安心睡一觉了,想来那家伙也不会趁他睡觉的时候悄悄离开。 云舒意这一觉的确睡得十分踏实,一直到第二天晌午了才悠悠醒来,一睁眼就对上流觞亮晶晶的双眼,云舒意有些忐忑:“你……” 流觞:“喵?” 云舒意:“……” 伸了伸懒腰后,云舒意下了床,见桌上有瓜果糕点,拿起来吃了些。 流觞跟在他屁股后面,见他动作,目露疑惑:“喵?” 云舒意没理他,自顾自倒了杯茶喝起来。 “喵!喵咪?” 流觞委屈道:“……师尊,你怎么不理我?” “你在跟我说话?”云舒意诧异地看了他两眼,诚恳道,“我以为你是叫着玩。” 流觞沮丧道:“看来猫语不好学啊……我都练了好久才跟你说的……” 云舒意没忍住,一口茶噗地喷出来,神情惊异地望了流觞好一会儿,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后,依然有些不敢置信,“你?学猫语?” “对啊。”流觞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我给了客栈的大黄和小灰两条鱼,跟它们学了整整两个时辰呢。” 云舒意沉默了好半晌,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要学猫语?” “当然是为了……”和你交流啊。 话到嘴边,流觞猛然想起师尊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真身,决定还是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流觞睁着明净的圆眼睛,认真道:“显得可爱。” 云舒意嘴角轻轻上扬,没忍住揉了揉他脑袋,眼中柔波流转,轻声呢喃:“那你成功了。” 又、又来了!这种眼神,这种语气,真是……要魔命啦! 流觞猛地跳开,急急忙忙地说了句“我给师尊热饭菜去”便捂着跳得越来越欢的小心脏往门外逃去,他觉得自己果然是该离开了,待在师尊身边老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不妙,着实不妙啊。 云舒意望着流觞兔子似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愉悦,但一想到流觞一心把他当作猫妖又有点不高兴,暗自在心里狠狠给叶长青记了一笔。 “长悠师弟,师尊醒了吗?……咦,你脸怎么这么红?”不门外远处传来叶长青的声音,满是关切,“病了吗?来,我摸一下。” 很好,第二笔。 不一会儿,叶长青来敲门,敲了一下就自己推开,“师尊,我进来了。” 云舒意正想教教这不讲规矩的徒儿如何尊师重道,便听叶长青道:“师尊,方才玄灵鸟送来了隔壁峰上的信,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有要事与您相商。” 云舒意先把教育徒儿的事放到一边,接过叶长青递来的信,随意瞟了两眼,指尖微微一动,那信纸便化作齑粉,纷纷扬扬飘到地上。 他闲闲地捻了捻指尖,嘴角噙着笑,眼神依旧温润,但叶长青总觉得那眼神透着些寒意,不禁身上一凉。 什么询问归期,不过是想知道他死没死罢了。 玄灵鸟送信,通常都是有要事,这般看来,他云舒意的生死倒算是颇有些分量。 不一会儿,流觞把热好的饭菜端进屋,都是云舒意平时爱吃的,还特意加了一条肥美的鲈鱼。 云舒意:“……” 云舒意正想开口,说自己其实不是猫妖时,流觞先出声了:“师尊,我要回去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云舒意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轻描淡写道:“不准。” 流觞抬头看他,见他面色平淡却认真,不禁愣了,有些讶异。 师尊向来对他们少有束缚,很少这般干脆地命令式地说“不准”,甚至连为什么都没问。 流觞道:“可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弄清楚……” 云舒意状似不经意道:“那么急做什么?你回去了也未必能弄清楚,不如先在人界到处走走,更利于了解事情的真相。” 流觞略带探究地望着云舒意,云舒意平静地与他对视。 “虽然不明白您为什么这般了解我,但您说的话似乎也有一定道理,或许我是该先从人界入手……”流觞心里一半觉得此言当真有理,另一半便是顺了自己心意。 但云舒意的说法叫他心里有些怪异,总觉得云舒意和自己之间似乎不仅仅是明面上能看到的师徒关系那么简单,倒像是另有缘分,可他又确定自己之前没见过云舒意,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这些都先放在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魔界的事。 流觞问道:“听同林鸟前辈所言,近来魔界的名声很不好,师尊您可有所听闻?” “没有。”云舒意摇了摇头,肃容道,“我这几年离开云回峰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和‘那边’也没有交流,对外界的事当真是一概不知……若我早些知道,还不至于有心不告诉你。” 流觞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记得。”云舒意沉默了一会,方才淡声道,“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太好。” 流觞:“……”总觉得这话怪怪的。 虽然已经道别过了,流觞还是跟着那师徒几人回到了云回峰。 他是真打算从人界查起,了解下传言是否属实再做打算。而又回到云回峰,是因为云舒意竟答应要帮他,毕竟也顶着凌云峰次峰主的名头,有他在,很多事到底容易些。 可以不用和师尊分开了!还可以到处去玩!同时也不耽误正事! 这么三全其美的好事,流觞自然不会拒绝。 师徒几人才刚到云回峰脚下,就被凌虚峰的弟子截住了。 云舒意有些讶异,本以为之前状似情急地让玄灵鸟传信,只是为了确定他死没死,没想到竟真是有事相商。 云舒意现在并不是很有心情去应付凌虚峰上的人,但眼下这个时机,稍加思忖,也大致猜到他们要说什么事了。 眼角朝流觞瞟了眼,云舒意只好点点头,轻叹道:“有些闲事还真不能不管,走吧!” 第29章 受命 再次到凌虚峰,流觞心情与上回大不相同,略有些感概地进了山门,早有人等在那里迎接两人,定睛一看,那精神抖擞目光熠熠的青年不正是当初与流觞做了些时日师兄弟的齐峪吗? “云师叔祖,狗……”齐峪显然也见着了流觞,眼睛一亮,忙迎上来,一声“狗蛋师弟”刚要出口又及时收住,中规中矩道,“长悠师叔。” 流觞:“……” 真是沧海桑田啊,以前还是师弟几月不见就师叔了。 齐峪领着两人朝凌云峰待客厅走去,流觞和他边走边聊着,“齐师兄,近来可好?” “回师叔,这几个月简直好得不能再好!”齐峪满目神采,将一身装束展示给流觞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现在已经是内门弟子了!” 流觞也有些开心,真心诚意道:“太好了!恭喜!……不过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齐峪道:“前些日子,总管安排我和几位师兄弟下山采购些新鲜蔬菜,途径一户农家,恰遇魔物作祟,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上前相助……” “然后将那魔物一击毙命?” “没有,我实力不济,和那魔物缠斗许久,眼看就要丧生魔爪之下,少主途径此地救了我,说我临危不惧,胸怀大义……”齐峪摸了摸脑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羞赧道,“这还得多亏师叔您当初送我的功法,不然我定撑不到少主赶来就已丧命。” 流觞:“……咳咳,不客气。” 他送齐师兄功法了?什么时候?怎么完全没印象? “据说,可能几大宗门决定联合起来,可能不日就要攻打魔界,我师父应该也会带我去……”齐峪目露憧憬,露出个“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要幻想下”的神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生擒魔君……” 说到这里,齐峪也觉得自己实在是痴人说梦,露出个腼腆的笑容,不再说下去。 流觞:“……”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眼前这位就是魔界流觞君。 可我拿你当师兄,你竟然想抓我? 流觞稍微惆怅了一下,很快把重点放到了前一句“可能不日就要攻打魔界”上,而且据齐峪所言,似乎还点名要捉拿他,心里顿时有种一千头飞天犼呼啸而过的感觉。 很好,死了几年活过来,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人人喊打了。 凌虚峰要与云舒意商议的大约也与此时有关,如此看来,先留在人界打入内部查探消息的决定无比英明,流觞不禁加快了步伐。 云舒意察觉到他的急切,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抚。 进了会客厅,云舒意下意识去寻凌子傲,目光扫了一圈也没看见其身影,厅中除了几位长老,出来主持大局的竟是凌耀宇。 “云师弟,辛苦了!”甫一进门,凌耀宇就笑着迎了过来,语气亲热地寒暄,“子傲这孩子也是太不懂事了,怎能让师弟你如此操劳……原本该让云师弟好生歇息,但眼下确实有大事相商,只得先请师弟前来。” “凌师兄客气了,为凌云峰出一份绵薄之力,也是我作为云回峰主的本分。”云舒意也面带笑容,目光温润诚恳,明明是几句场面话,却说得无比真挚,“我这些年就守着云回峰这方寸之地,也不曾关注过这苍生大计,实在惭愧……不知此次是有何要事?” 赵甲长老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搓了搓胳膊,觉得云舒意这么讲话实在是肉麻兮兮的,还是比较习惯原本一见面就针锋相对的德性。 凌耀宇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斟酌着开口道:“师弟你一心修习,大约不太清楚这些日子魔界所为……” 凌耀宇把自己知道的事说了一通,和之前在伯劳飞燕那里听过的说辞差不多,只是更加详细,事例更多,连哪门哪派某弟子未婚妻被一位相貌俊美的魔族勾搭走都算上了。 “原本魔界与我人界相安无事数百年,就算偶有嫌隙也从未大动干戈过,直到月前玄月观被袭……几大宗门派出一名代表于苦华寺商议,原本许多人都还心存疑虑,没想到就在我等暂居苦华寺期间,魔界再次发难,杀害了苦华寺数十名弟子,其它宗门子弟也被殃及……” “魔界此举岂非是在向我等示威?我们虽不愿生灵涂炭,却也容不得魔界这般再三相逼,经过商议后决定不日召开除魔大会,各大宗门皆派遣精英弟子,再加上各路正义之士,一同前往魔界找他们讨个说法!” 云舒意认真地听着,待凌耀宇说完后,才缓声问道:“凌师兄的意思是……让我去?” “正是此意。”凌耀宇点点头,略带尴尬道,“云师弟你也知道,师兄我空长你这么多岁数,实则修为平平,还不及师弟你二三成,要说这凌虚峰上最强的该是家父,但他老人家常年闭关,我也不敢惊扰。” “其余人中,子傲又太过年少,一般场合尚可,讨伐魔界此等大事我却是不敢让他去;而几位长老也自然要留几位镇守凌虚峰,所以我就想……不如,云师弟你和其中一位长老代我凌云峰出战,不知师弟意下如何?” “既然是事关天下苍生之事,舒意自然万死莫辞。”云舒意一身正气凛然,眼角朝座上几位长老一扫,转身望向其中一位,笑得温润有礼,“不知,赵长老可愿同往?” 赵长老:“……”老夫能说不愿意吗? 流觞也有些意外,师尊怎么选了那个最跟他过不去的赵甲长老,而不是相对最和善的钱乙赵老呢? “那就这么定了!”凌耀宇满面笑容,拍板决定道,“就由云师弟与赵长老带领数百名弟子前往苦华寺,除魔大会于月底召开,两位两日后即可动身。” 事情交代完毕,几人又客气了几句后,云舒意便带着流觞回到了云回峰,在途中再次碰到了齐峪,齐峪热情地邀请流觞有空叙叙旧,流觞一想到他对捉拿自己抱着满腔热情就……心软地答应了。 有这么宏大的梦想也不容易,就让他离梦想更近一点吧。 第二日,流觞如约而至,在寻齐峪途中撞见了一脸鬼鬼祟祟的凌子寒。 “寒姐姐,你这是……?”流觞望着凌子寒手上的食盒,不懂她在自己家拿点食物为何还要偷偷摸摸。 “嘘——别让别人听见!”凌子寒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附到他耳边,用气声道,“我去给子傲送饭,他被罚跪在祠堂思过。” “凌少主被罚?” 流觞有些不敢相信,通常这凌虚峰上的大小事都是凌子傲做主,长老底子们也对他颇为心腹,怎么可能被罚呢?虽有个名义上的掌门兼父亲有资格罚他,但凌耀宇得了这么个出色的儿子,当宝贝捧着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罚他? “是啊,也不知我爹是怎么回事!”说起这个凌子寒就生气,声调不由高了些,“子傲从十五岁就开始帮他做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做错了什么也不能打他啊!真是太过分了!” 流觞心想打得好,嘴上却作关切状,问道:“你爹打他了?打成什么样了?” “嗯,打得可狠了!抽了好几鞭子……我也不知爹爹是怎么了,突然变得好凶,我都不敢劝他……”说到这里,凌子寒眼眶微微泛红,“子傲也是,劝他认个错他就是不肯,又倔又傻,也不知用灵气护体,生生以血肉之躯承受,身上好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听到凌子傲被打得很惨,流觞心里是幸灾乐祸的,但见凌子寒那心疼的模样他也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凌子寒也没对不起谁,只能虚情假意地安慰道:“寒姐姐你别担心了,凌师兄一定会很快痊愈的,到时候去跟凌师伯认个错便好,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心下却有些诧异,凌子傲到底做了什么事把凌耀宇气成这样? 流觞跟齐峪见面后没多时,齐峪师父就把他叫走了,大约是有凌子傲的关照,看起来倒是十分器重这个新收的徒儿的模样,流觞也由衷为他高兴。 想到凌子傲,流觞心情有点复杂。 他决不能原谅任何妄图伤害师尊的人,但对凌子傲其人却是讨厌不起来,虽有点和他凌子寒一样生了张美人脸的缘故,却也不止如此。 公正地说,凌子傲除了总是冷着张脸、神情矜傲以外,实在没什么值得诟病的毛病。 样貌俊美,年少有为,敬重长辈,爱护妹妹,关心下属,慧眼识人,对凌云峰甚至全天下都尽职尽责……虽说人无完人,但凌子傲这份上的,离“完人”差得也不远了。 若说凌子傲近乎“完人”,那在流觞眼里,云舒意就是绝对的“完人”,甚至“神人”、“天人”,随便怎么说,总之就是配得上所有表示赞美的词,万万人中最好最耀眼的那个就是了。 至于懒、娇气、还有偶尔的嘴毒之类的,流觞觉得,正是这些让师尊显得尤为清新脱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啊。 就是这样两个人,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能消解,一定要靠死来解决的呢? 虽然师尊说知道一个人想让你死就行,无须知道他想让你死的原因,毕竟无论什么原因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又何必自寻烦恼。 但流觞还是忍不住自寻烦恼,很想知道凌子傲到底为什么故意让师尊身陷险境。 虽说相处得不算太久,但他了解自己师尊是什么性子,绝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没道理会得罪凌子傲,而凌子傲也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害人的人。 想不通就只好不再去想,流觞飞身朝云回峰而去,打算在云舒意嘴里套出点什么来。 第30章 肤浅 回去时,叶长青和祝长欢正在收拾行李,前一天云舒意把除魔会的事一说,那几人也都表示要一起去,这番应该就是在为第二日的出行作准备了。 以往他们外出也不过是把云舒意的毯子一类带上,而这回却几乎带走了大半家当,其中甚至还有孔长生的一套厨具、叶长青种的两盆花、云舒意的藤椅茶杯等等…… 究其原因,乃是叶长青买了个乾坤置物袋。 乾坤置物袋,顾名思义,小小袋子内有乾坤,可装下比数倍于其形的东西,轻巧便利,正如代理售卖乾坤袋的商贾所言——“一袋在手,走到哪里都是搬家”实乃居家旅行、打家劫舍、逃亡天下之必备良品。 自叶长青来云回峰之后,所有的事务都由他把持,对于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来说,乾坤置物袋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奢侈至极,再加上云回峰也的确穷酸得很,他自然不会舍得把钱花在这上面。 而这一趟出去,也不知是怎么就改变了注意,或许是觉得自家师尊的行头实在配不上一峰之主的地位,再加上山下几处产业经过他的打理也蒸蒸日上,花钱可以大方起来了,遂购置了能容下一间屋子的乾坤置物袋。 流觞与两人招呼了声,问道:“师尊呢?” 叶长青正打算把一张小床装进置物袋,却发现不一会儿袋中竟几乎装满了,只好把床换成一张小几,一边忙活一边答道:“师尊好像到峰顶去吹风了。” 流觞在峰顶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云舒意的影子,回来的途中在树下遇着一只狐狸。 流觞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只灵狐。 它看上去还是只幼崽,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眼睛竟透着些亮银色,纯净又神秘,姿态慵懒地趴在树下光洁的岩石上,可爱中一丝漫不经心的魅惑。 流觞看得屏住了呼吸,心中暗道:怪不得人界常把外表美艳惑人心性的人称作狐狸精,这么小便有如此风情,长大了幻作人形又该何等摄人心魄? 流觞走上前,那狐狸也不怕人,依旧保持着慵懒的姿势,随意瞥了他一眼,毛茸茸的尾巴不经意卷了一下扬起。 “嘿,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流觞小心地坐到小狐狸身边,跟它自我介绍道,“我叫流觞,但是我师尊叫我长悠,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小狐狸银亮亮的眼睛盯着他,耳朵动了动。 “我猜你应该没有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小白”眼睛微微眯起,狐狸一旦做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像在笑一般,但它眯缝着的眼里透着一抹银亮瞳色,又有些清冷的感觉。 流觞确定这狐狸能听懂自己的话,索性也整个人趴到地上,下颌垫在手背上,与小狐狸面对面,他弯起眼睛,语调轻柔地赞叹道:“小白,小白,你真好看!” “小白,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狐狸,我能摸摸你吗?”流觞大着胆子将手放到小白头上,见其没有明显抵抗,便愉快地将其从头抚到尾,一遍犹嫌不够,还想再来一遍时,却被小白一爪子挥开了。 流觞并不气馁,而是就势握住了小白的爪爪,轻轻地摇晃道:“小白,你做我的狐狸吧!” 小白任由他握着爪爪,干脆闭了眼,不理他。 “小白,你做我的狐狸吧,我会对你很好的。”流觞继续摇,撒娇似的劝道,“你跟我走,我会每天给你做好吃的,给你洗澡,剪趾甲,挠痒痒……” 劝着劝着,流觞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我才想起来……小白,你恐怕不能做我的狐狸了。” 小白微微睁开眼,耳朵转了转,似乎有些意外这人类的善变。 “我如果带你回去,我师尊会不高兴的。”流觞摸了摸小白的脑袋,有些歉意道,“我也不能悄悄在外面养狐狸,我不想让师尊不高兴。” 小白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有些意外。 “我师尊是只猫,他跟你一样好看,是全天下最漂亮的猫。”流觞眼睛弯成月牙状,嘴角也微微翘起,连手下的动作都轻柔了许多,他像是在跟小白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特别喜欢他,他肯定也喜欢我,嘿嘿……” “糟糕!”流觞猛然收回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喃喃道,“现在竟然连不见人都犯病吗?我病得越来越重了,越来越重了……” “我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看师尊一眼……” 流觞站起身,眼里隐约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自己这种心情,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无端浇湿他一身,猝不及防又毫不讲理,叫人不知所措,却又满心欢喜。 空活了一把岁数、情窦初开的小魔君此时还不知道,那种想到那个人便会忍不住心悸的感觉,叫做想念。 而在流觞远去后,原本卧于树下的白毛小狐狸站起身,悄然化作人形,双足悬而凌空,一袭白衣轻飏,正是流觞要寻找的云舒意。 云舒意望着流觞离去的方向,想起流觞方才提到的关于自己的话,神情若有所思。 流觞飞一般回到木屋,到处都没找到师尊的身影,便决定先进屋等他。 脱了鞋后,流觞忍不住在雪白的地毯上打了几个滚,最后满足地趴在上面,想到这是师尊唯一会真正落脚的地方,感觉自己在拥抱斯人千百个脚印。 一向沉迷美色,如今终于快要被美色溺毙了,这可如何是好? 流觞心底惆怅又欢喜,轻轻叹了口气,蠕动着从地上爬起,恰好身边时一张桌案。 流觞无意间往桌案上一瞟,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桌案上铺了幅画,看墨迹应该有些年月了。 那画上是一个人,一个身量颀长的俊美青年,那人锦衣轻裘,长发如墨,唇角噙着点笑意,眉梢眼角尽是风流,一场雪悠然飘落,纷纷扬扬洒在他发间、衣襟,洒在他清水般的眼瞳中,衬得那双双凤眼愈加明亮,眼下一点朱砂愈加艳红。 或许是这幅画年月久远,墨色微微褪却,但画上人的风度姿仪却看不出半点黯淡,即使色彩并不鲜亮,也叫人觉着处处透着浓丽。 流觞仔细看着画上那人,十分客观地评价道:“清雅不足,妖冶有余,不过……当真是眉目如画,玉树临风。” 虽然这张脸曾给他带来许多烦恼,但过了许久不见,乍一见又是陌生的惊艳,又是熟悉的亲切,流觞也忍不住厚着脸皮夸自己几句。 没错,那画上人正是流觞自己。 即使穿得再寡淡,只轻轻一笑就冶艳至极,妖邪之气扑面而来,这世上恐怕再也难找出第二副这样的皮囊了。 流觞承认自己长得十分好看,无数女魔为他倾倒,即使到了人界,过一条街总会遇到一两个跌倒在他身上的、三四个晕倒在他眼前的、五六个红着脸问路的、七八个丢手帕的以及数不清偷偷看他的少女、少妇……还有少年。 流觞对此一方面不堪其扰,一方面又慢慢习以为常,但那些都是别人,而眼前这幅画却是出现在师尊桌案上,甚至可能就是出自师尊之手…… 流觞心中一惊,心道:莫非……师尊跟我一样是个喜好美貌的? 他开始猜想,一定是他以前在人界游玩时被师尊看到了,倾城美貌让师尊一见倾心,深陷其中,不能自已,但又苦于无法与自己亲近,只得寄情于纸墨,以解相思之意…… 越想越觉得这便是真相,流觞不由得同情起自家苦恋未果的师尊,明明也是风华绝代美男子,怎么就被他这么个魔弄得神魂颠倒呢? 啧,当真是一见流觞误终生。 流觞:……怪我过分美丽。 流觞心情难以言喻,这个发现既叫他震惊,一面不敢置信一面深以为然,心底又隐隐有些微妙的得意,还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几经转变,最终又化为深深的沮丧与失落。 师尊心里的是画上那般妖冶邪气的人,而他如今又不是那副模样了。 流觞觉得,性情气度才是最重要的,空有美貌也不过一副皮囊罢了,师尊怎么能也是这般肤浅的人呢? 【注明】 抱歉这么晚,要是有人在等就真的太愧疚了,我码字真是太慢了……今天想努努力加更,结果折腾到现在,但我已经尽力了,毕竟时速才几百qaq 这一章两千多字,但是我一个手残先把三千字的防盗章放出来了,替换章节不能少于原本字数,但又怕又读者在等着,只好先放出来,我明天再用正常的正文替换过来,因为现在实在太困了,脑子转不过来,再也码不出来了qaq 困死了困死了我要睡觉觉呜~所以请容忍我先凑个字数,明天更的时候请顺便刷新下么么哒(づ ̄3 ̄)づ 大家也都早点睡吧,熬夜伤心啊~ 第31章 笑叹 流觞一时情急,只想把自家师尊这沉迷于皮相的毛病纠正过来,说完后扭头见对方一脸“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表情,他心里登时“咯噔”一声,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师尊……这画上的人……”流觞观察着云舒意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怎么看着挺眼熟的,您认识他吗?” 师尊好像知道很多他的事,起码已经发觉他是魔族了,但究竟知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要统治人界的魔君,又是否知道画上人的身份呢?如果都知道的话,那他刚刚说的话岂不是太尴尬? 不过……流觞悄悄瞄了云舒意一眼,觉得师尊这不解中微微带点愁绪的神色应该是不知情的……吧? 云舒意神情微动,身侧的拳头不易察觉地握紧,他觉得自己需要用最大的毅力克制自己,才能忍住不伸出手掐死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蠢货。 见流觞目露忐忑又强作镇静的模样,云舒意轻轻勾起嘴角,一字一顿道:“魔界,流觞君。” “……”流觞脑子里轰地炸开,神情呆滞地望着云舒意,心底有几个声音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在叫我叫我叫我!他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不是该答应?该怎么开口才会显得既不生疏又不*份? 冷静点冷静点,他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是说知道画上人就是流觞,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和画上有几分像? 对对对,所以他认识以前的我,但未必知道现在的我就是以前的我,所以我可以假装不认识画上的人。 可要是这样的话,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坦诚相对呢?可能不久后就要回魔界了,若是还瞒着师尊,以后又该如何见面呢? …… 脑中乱哄哄地吵成一片,流觞也来不及细想,在几种想法左右之下做了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抱着云舒意大腿,仰起头可怜兮兮道:“师尊,你要相信我以前真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啊!” “……”云舒意不由得怔了一瞬,神色复杂道,“我倒是不知……容貌对你竟这般重要。” “我,不是……”流觞脸颊顿时憋得通红,急着想要解释又不知从哪句说起,一时期期艾艾,语不成句。 他原本是想说“师尊您要相信我真没故意瞒您”、“其实我就是流觞,也就是画上那个人”、“您别看我现在的样子,其实我以前真长画上那样,确实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没想到一时情急,反倒闹了笑话。 流觞面红耳赤了半晌,索性破罐破摔不解释了,转而问道:“师尊,这是您什么时候画的?” 云舒意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死后。” 流觞愣了好一会儿,理解透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后,又问:“您是何时遇见我的?又是怎么认出现在的我的?” “第一个问题,你自己想,我是不会说的。”云舒意微微抬起下颌,淡声道,“第二个问题,待你想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后,我再告诉你。” 自己想?意思是不止师尊认识他,他也见过师尊的意思吗?流觞陷入了沉思。 “对了,凌子傲被罚了。”流觞突然想起这件事,便把之前与凌子寒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一面观察云舒意的反应。 “凌耀宇动了怒?看来上回的事确实是子傲一人自作主张……”云舒意看上去并不太意外,反而有些想通了似的,嘴角一丝略显讽刺的笑意,“也是,眼下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让我送死?” 流觞不解其意,却听出了凌云双峰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微妙,他问道:“师尊,您有没有觉得解气些?” “解气?不,我并不气。”云舒意有些意外似的,笑着摇了摇头道,“有些时候,费尽心机让你活着的人或许比处心积虑要你死的人怀有更大的恶意,子傲……倒是个难得有情有义的凌家人。” 流觞敏锐地发现了什么,追问道:“您知道……他为什么要您死了?” “听你方才提到了寒丫头,我心中有所猜测,却不能笃定……”云舒意将画收了起来,放进一只瓷白大花瓶中,对此事并不太在意,“不过无论什么缘由都是他的事,我不至于报复,也没打算遂了他愿,他的怨愤或是苦衷又与我何干?” 流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听起来很有道理。” 道理他都懂了,可是还是好想知道怎么办?师尊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奇呢?他是怎么做到这么淡然的?好好奇啊…… “我现在跟你回来了。”云舒意侧躺到了软榻上,又变成了半原形,覆着白毛的爪爪伸向流觞,懒洋洋道,“不是说要帮我挠痒痒,剪指甲吗?” “师尊,您……小白?!”流觞有些不敢置信,不是说是猫吗?怎么变成了狐狸?所以,之前他说的话师尊都知道了? 不过,他说的明明不止挠痒痒和剪指甲,为什么不让他帮忙洗澡呢……脑海里的骤然跳出来的画面吓得流觞赶紧默念起了清心咒。 不!流觞君,非礼勿思,非礼勿想!你是个有涵养、有风度、清新脱俗、与其他纵情声色的魔都不一样的美少年小魔君,怎能有如此污浊不堪羞于见人的念头呢?你这般又有何面目面对魔界的乡亲父老? 一边自我谴责,一边仍忍不住想入非非,流觞心底沉痛道:流觞君,你变了。 “你可以唤我名字。”云舒意嘴角笑意一敛,微微不悦道,“但不要让我再听到‘小白’这两个字。” 流觞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正心中有愧,哪里敢直呼云舒意其名,私心里觉得叫小白挺好的,但师尊不愿意也只得作罢,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在榻前站定,既有些期待又有些害羞,“师尊,您需要我做什么?” 云舒意想了想,阖上眼道:“我要小憩会儿,唱首歌助我入眠吧。” 流觞:“……就这样?” “嗯。” 流觞有些遗憾,却还是乖乖地在榻边盘腿而坐,稍微想了下自己会唱的歌,便开口唱了起来—— “九星大刀,千尺长发,说甚么风情都是假,空得美人含笑在畔,枯坐对韶华,莫笑他……一往痴缠,百世辗转,怪红尘里爱恨缱绻,可怜情深藏却无言,长眠梦人间,太疯癫……” 不同于寻常曲调的清丽婉转,词句精美,流觞口中唱词恣肆洒然,曲调毫无章法却又声情并茂,像是话本上的嬉笑怒骂;前半段唱腔轻快活泼,像人间市井里的东家长西家短,带着些调笑,带着些揶揄;后半段唱腔空灵飘逸,如同戏台上花旦退场时流连的水袖,透着点戚然,透着点唏嘘。 “这首歌叫什么?”云舒意蓦地睁开眼,难得地对一件事有些探究的兴致,“听起来和人界的曲子完全两样,是魔界的歌?” “对,这是我唯一记得全的魔界的歌。”流觞点点头,见云舒意有些兴致,毫不避讳地介绍道,“名为《笑风情》,也叫《叹风情》,是魔界风靡了多年的歌,唱的是我爸被我妈甩了的故事——我爸名风擎,我妈名韶华。” “……”云舒意有些傻眼,缓声道,“你身为人子,唱调笑父母的歌……” 真的合适吗? 饶是云舒意再如何行事不羁,也不能坦然地唱着歌来谈论父母的过往,何况唱词中还隐约透着些调侃揶揄。 “不能唱吗?”流觞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拧着眉道,“那是我爸妈,按理来说我才是他们最亲近的人,怎么外人唱得,我反而唱不得?” 虽然好像有几分歪理,但这实在不太好理解。 云舒意斟酌着问道:“你父亲好歹也是一界之君,魔族们竟敢把魔君的情史作为谈资,还编成歌谣传唱?” “为何不敢?我爸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但也不是暴君……” 流觞第一次体会到文化差异带来的交流障碍,他不是很明白云舒意的疑惑,但见云舒意神情讶然,又谨慎地解释道:“其实我爸也不太喜欢听到这歌,我小时候唱他还打过我一回屁股,但他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下禁令不让臣民传唱,大约是因为……我们魔界没那么多规矩吧。” 魔界虽说都是强者为尊,作为一界老大的魔君风擎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但在魔界这个根本不讲规矩的地方,唱首《笑风情》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更称不上对魔君的冒犯——毕竟唱词句句属实,并无任何恶意捏造,若因为自己不悦便郑重其事地下禁令,就和人界里君王凭借强权要求所有人都不能吃葱一样可笑。 斤斤计较这种小事会让风擎很没面子,而风擎偏偏是个很要面子的魔。 云舒意:……不是很懂你们魔界。 想了想,云舒意又觉得,虽然魔界的风气在多数人眼里都显得太过怪诞,但对于本身就不好守规矩的人,在魔界生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流觞身为一魔之下、万魔之上的小魔君,在魔界“不论规矩”风气的熏陶之下,来到人界还能这么乖,简直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无暇白莲花。 ……不过,关于这点,别人一定不会信。 毕竟,几日后的“除魔大会”要除的首当其冲就是这朵白莲花。 想到这里,云舒意瞥了流觞一眼,忍不住眼含笑意。 以正道身份参加除魔大会攻打魔界的小魔君…… 有意思。 第32章 盘蛟 第二日,该动身前往苦华寺了,云回峰众人全数出动,在山脚下与赵甲长老及其带领的三百弟子汇合。 通常而言,御剑飞行最快最省时,但颇为耗费灵力,眼下并不赶时间,为了之后也许会十分激烈的战斗,他们决定节省灵力陆路行走。 当然,真正“行走”的只有那三百名普通弟子,云舒意这只养尊处优的懒狐狸自然不可能用尊贵的双足走这么远的路。 总管为他们准备了了两辆马车——拉车的自然不是凡马,而是可日行八千里、举步若飞的踏云驹,凌虚峰作为第一宗门,其财力从马车就可见一斑,不仅外观富丽奢华,还近乎坚不可摧,可承受现今修真界第一高手虚烛大师的全力一掌而不损坏,车身主要以千年紫金灵木所造,千年紫金灵木乃炼器师们梦寐以求的炼器材料,这般奢侈地大量用在马车上,不可不谓财大气粗。 其中一辆马车很宽敞,另一辆马车……更宽敞,车中绒毯软垫、瓜果茶水一应俱全,总管原本计划是,宽敞的那辆由云舒意一人乘坐,而更宽敞的则给赵甲长老及一位堂主共同乘坐。 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合情又合理的,但云舒意此人向来鸡蛋里都能挑骨头,自是将那马车挑三拣四一番,最终强行换了那辆更宽敞的。 “以前说‘跟着师尊有肉吃’,没想到现在还是‘跟着师尊有车坐’、‘跟着师尊有果吃’”坐在车里,祝长欢吃着灵果,笑得十分满足,“果然到云回峰来是我做的最睿智的决定。” 叶长青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道:“你在得意什么啊,师尊可算是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虽感念师尊爱护,但我实在担心,在月黑风高之时,被师尊得罪的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们泄愤。” “师兄,别怕。”流觞递了颗灵果给叶长青,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师尊和我都会保护你们的。” “你们?一个懒,一个迟钝,指望你们我还不如指望长宁……”说着,叶长青将脑袋伸出车窗外,把刚接过的灵果举到上方,递给坐在车顶的洛长宁,“来,先讨好一下‘镇车神兽’。” 流觞:……怎么看本魔君都比镇车神兽灵敏多了吧。 叶长青头刚缩回来,又蓦然探出窗外,不知看了什么,“咦”了一声。 流觞最听不得有人“咦”了,因为“咦”通常都代表有趣的事情发生,连忙问:“怎么了?师兄你看到了什么?” “那好像是……云泽山庄的马车。”叶长青喃喃道,下意识朝云舒意望去。 果然,听见“云泽山庄”几个字,一直闭目养神的云舒意眼睫轻颤了一下,悠悠地睁开眼,也朝外看了一眼,确定了对方身份后,又不甚在意地阖上眼,继续闭目养神。 神养了没几个刹那,马车停了,车前传来问询与对答声,言辞间都颇为客气。 很快,有人在车帘外请示道:“云峰主,前方是云泽山庄的座驾,云泽君听闻您也在车上,便想邀您前往小聚,话话家常。” 云舒意眉心微皱,有些不耐烦地转了个身,靠在软垫上就开始打呼噜。 叶长青见状也知其态度,便出声应道:“请转告云泽君,师尊睡着了,我等不敢惊扰,恐怕只能等师尊醒后再前去拜访了。” 云舒意对谁都噙着笑意,即使刻薄上几句也满面温润,难得露出这般明显不耐烦的神情,流觞不禁有些好奇这云泽君是何方神圣,遂问道:“云泽君是很坏的坏人吗?” 叶长青抚了抚额,叹道:“是很好的好人。” 流觞有些疑惑,既然是好人,为什么师尊还会那么厌烦呢? “……简直好过头了” 叶长青心道:对一般人而言,即使对你再好,你也很难会喜欢一个总想着做你爹的人。 何况他这师尊还不是一般人。 “云峰主,云峰主!”马车外又有人在热情地招呼,听声音颇有些耳熟,“我们是云峰主的朋友,烦请小哥通报下,就说同林鸟前来拜访。” 叶长青回想了一下所有与师尊有交情的人,不记得其中有这么号人,正打算代为回绝,云舒意却蓦然睁开眼,吩咐道:“让他们上车……长欢你下去。” 这车虽宽敞,但此时已有五人,再进来两人会略微显得拥挤——主要是云舒意半躺着,一人便占据了一小半位置,他向来能躺着就不坐着,自然不愿起身,便让祝长欢下车腾点位置出来。 祝长欢正好待得有点憋得慌,闻言立刻下了车,放飞自我和其余普通弟子一道小跑起来,快活得如同找到了同伴的野马。 很快,伯劳与飞燕上了车,亲亲热热地与云舒意寒暄着,“云峰主这是去除魔大会?也是巧了,我们夫妻也正要前去尽一份绵薄之力,途中恰逢云泽君,便上他的马车叙叙旧,没想到没多时云峰主的马车也赶上来了……” “这正应了那句……”伯劳皱起眉,苦思冥想道,“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云舒意微笑着接下去:“冤家路窄。” 伯劳愣了一瞬,尴尬道:“我想说的不是这句……是说缘分啊之类的。” “对了,之前云泽君还和我们提起云峰主,说好久没见着你了,甚为挂念,我们说前些日子擒拿妖道时倒有过一面之缘,云泽君便问了许多关于云峰主你的事……”伯劳心中对云泽君颇为推崇,兴致勃勃地道,“可我们哪知道那么多啊……恰好见着后面凌云峰的马车,一打听云峰主也来了,我就说云泽君既然对云峰主这般关切,不如前来叙叙,云泽君却道,贸然打搅恐怕惹云峰主不悦,于是遣人前来相邀……“ “唉,云泽君真是位彬彬有礼、惠泽入微的君子。”最后,伯劳这般赞叹道。 “嗯,不错。”云舒意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伯劳被他的直率震惊了一下,但天性粗犷也没有深想,又道,“云峰主大概不知道,云泽君是你娘的之交好友,时常相伴左右,二人可谓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们还私下里叫了他几声姐夫,也不知这般天造地设的两人怎么就没走到一起……” 云舒意神色淡淡,始终没有说什么,飞燕看了他一眼,悄悄拿手肘捅了伯劳一下,低声道:“你就闭嘴吧!” “无碍。”或许与前日那曲《笑风情》的影响有关,云舒意也不再那么介怀,坦然淡笑道,“先母本就风华窈窕、蕙质兰心,引人心折也是寻常事,只是……” “别人作何想是别人的事,不必牵扯我母亲。”说到这里,他微微敛了笑意,“若我母亲对谁有意,我便是认其作父也无妨,可惜……先母至死也只对我生父念念不忘。” “既非她所愿,作为人子,自然无法听任他人在母亲生后如此谣传……望两位前辈理解。” 他说得坦诚又直白,倒让伯劳有些羞愧,讷讷道:“我本无心冒犯,只是这嘴……云峰主见谅。” “云峰主,可否冒昧问一句……”飞燕面色犹豫,斟酌道,“你可知自己的生父……?” 云仙子之子到底是谁的骨肉,一直是这么多年来修真界的未解之谜。 知情者都是三缄其口,而不知情者便凭着些蛛丝马迹展开了天马行空的猜想,有人说是世外仙人,有人说是村野莽夫,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离奇说法……其中最可信的便是云泽君,但有略知内情的说,云泽君那段时日与云仙子并无来往……最终还是个谜。 “未曾见过,但先母时时牵挂,至死靡它,每日必三谈其邂逅……”云舒意点了点头,回答得坦荡,拒绝得直白,“但此乃家事,不太适合为外人道。” 飞燕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心里却舒了口气。 她也并非一定要窥伺别人*,就是想知道云姐姐心仪的究竟是怎样的男子,若她从未向自己儿子提及生父,那想必是叫她伤心之人,若是时时提起,那至少表明那男人并非传言中的负心之人,而是别有苦衷。 即使那人已经逝去,却还是不忍听闻其生前如何凄凉。 “来者何人?!” “那不是人……是魔!” 外面忽起喧嚣之声,马车遽然停下,踏云驹齐声长嘶,显然受到了惊吓。 云舒意散漫的目光蓦地警醒起来,与一侧的流觞对视一眼,同时起身下车,而伯劳早已拎着把大刀杀将出去,飞燕紧随其后。 下了马车,两人一眼便看到半空中黑压压一大片,宛如暴雨前遮天蔽日的乌云,那是身着黑色铠甲的魔兵,粗略估测有上千只魔,个个身上萦绕着黑色魔气。 “云泽山庄邱水寒、凌云峰云舒意以及在场所有微贱听令——”领头一名魔兵开口道,声音经魔力放大,如同飓风掀起的狂潮,肆无忌惮地卷过高峰低谷,在每个人耳边震响。 “吾等乃魔界第一甲兵,特奉魔界大将军咫涯传吾主流觞君之令——我魔界即将率领百万魔甲踏碎人界河山。吾主仁慈,举世之人,凡俯首跪叩者,可予尔十年偷生,若有忤逆不敬者,唯魂飞魄散方能免罪。” 云舒意嘴角抽了下,神情微妙地看了流觞一眼,压低声音揶揄道:“这便是魔界风格?没看出来流觞君竟如此……霸气。” “我平日真不是这样的……”流觞神色赧然,又疑惑道,“咫涯也不这样说话呀。” 流觞也是觉得尴尬,借他的名义挑衅就罢了,还措辞语气都这般……令人羞耻,丢脸都丢到人界来了,一想到可能不止此处,还有别的很多人都听到过这么一番话,流觞就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永远都不出来见人。 “……今闻人界将于苦华寺召开除魔大会,实乃对吾主大不敬,尔等速速撤回,尚可免于一死,若执意前往赴会,他日百万魔甲兵临人界,只教尔等枉送了性命!” 这番话说得流觞和云舒意一个羞愤、一个忍俊不禁,而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却是实实在在地怒了。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暴脾气的赵甲长老第一个忍不住,当空一掌击出,一阵劲风携着灵光朝那魔兵阵营袭去,同时经灵力放大多倍的声音传了过来,“云家小子,你能忍我都不能忍!打不打你说!” 为表对一峰之主的尊敬,名义上那三百弟子都是要听令于云舒意的。 伯劳也挥舞着大刀,喝道:“休要猖狂!看我一刀劈了你们这些魔界宵小!” 上空领头的魔兵躲过了赵甲长老的攻击,并没有过多理会,却反而望向才发声伯劳,一道电光朝他劈来。 “啊——”飞燕惊叫一声跳得老远,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叉着腰仰头骂道,“你眼瞎还是手抖?都劈歪了!” 说话间,又一道电光朝她劈来,差点把她劈成烤飞燕,伯劳在一旁看得“哈哈哈哈哈”笑得捂肚子。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同林鸟”的名号便源于此,二人修为都不高,也非出自名门,那点子名声也多为其奇特的性情及夫妻间各种笑话来的,“同林鸟”本是别人谈笑间的调侃,他们二人亦不气恼,反而觉得十分贴切,光明正大地当作行走四方的名头。 事实上,这一对鸟儿平日里也是叽叽喳喳针锋相对,还不待大难,略有点小灾都各顾各的,不在一旁幸灾乐祸已是难得。 若说他们自私凉薄,偏偏二人都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好管闲事,常行走于普通百姓间,除点小魔,惩点小恶,以行侠仗义为乐;若说他们至情至性,却对本该相濡以沫的人毫无责任心,许多人都亲眼目睹过其中一方在有难时毫不犹豫抛弃另一方的行径…… 照理来说,若当真彼此没有感情,也大可以分道扬镳,可他们偏偏这么相离相弃地过了很多年,实在令人费解得很。 “看这情形……打不起来啊。”云舒意默默地看着双方阵势,问流觞,“若是真打起了了,你说我是出手,还是不出手呢?” 流觞道:“打!替我狠狠教训他们!” 没想到,云舒意才刚说完这话,人魔两方竟猝不及防地开战了,连声战前口号都没有便战作一团。 凌云峰这边,云舒意没发话没人敢妄动,而那些魔兵似乎此行主要是示威放狠话,并未打算当场打起来,泄愤也只挑势单力孤的伯劳飞燕下手。 但他显然忘了,地面上并非只有凌云峰一家,云泽山庄众人也在此,同样听到了那些蓄意挑衅甚至侮辱的话,云泽君一身风骨清傲,自是不会容忍魔界宵小这般放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直接一个巨大的光球抛去,把当先数十名魔兵砸下云端。 双方二话不说便战作一团浆糊。 伯劳、飞燕:“……”总算解脱了,头发都要焦了。 众人:“……”看了眼赵甲长老,又看了眼云舒意,心里有点憋屈,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光说不练假把式”。 云泽君自马车中破顶而出,手执一柄开云剑,粼粼剑光直朝众魔兵逼去,一身衣袍风中猎猎,身姿矫捷,气势凛然。 流觞两眼发亮:“废话一句不说,出手果决利落,云泽君果然风采过人!” 云舒意瞥了他一眼:呵呵。 云泽山庄只有百余人,而对方魔多示众,即使云泽君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也逐渐开始落下风,伯劳飞燕自发上前帮忙了,赵甲又再次喊话让云舒意下令,云舒意始终不为所动。 “小心!云泽君左边!那种魔火沾身了难以熄灭的!”流觞也有些着急,扯着云舒意袖子道,“师尊,快!快帮帮云泽君!” 云舒意道:“……你确定要我攻击你的同族?” 流觞毫无心理障碍,坦然道:“确定!太确定了!” 说完有点迫不及待地自己冲上前去,招招致命,一出手就连灭了几只魔,果然是只有魔族才最了解魔族的弱点。 云舒意叹了口气,朝云泽君淡淡地瞥了一眼,还是挥手下令道:“上吧!知道你们等不及了。” 凌云峰众人一涌而上,顿时喊杀声震天,双方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罡风火球互相招呼,战况相当激烈,云舒意嘱咐洛长宁保护好车内几人好,也亮出回雪剑亲身上场,随手为云泽君挡了一次攻击…… 很快局势开始扭转,魔兵渐露败象。 半刻时辰的激战后,除了已经歼灭的,大半魔兵败逃,还剩几个残兵败将被伯劳的囚魔网——其实和初遇时对付云舒意的锢仙网没有区别,只是换了个名字——一网打尽活擒了。 “凡人,休要得意!我们将军会为我们报仇的!定叫百万魔甲血洗人间!”到了这种时候,这些魔依然神情傲慢,不忘放狠话。 “那便先送你们上路吧,我偌大人界,英雄豪杰多不胜数,难道还会怕你魔界不成?”云泽君总算开了口,言辞铿锵,掷地有声,“你们将军若要为你们报仇,除魔大会上,邱某恭候!” 流觞正为云泽君风采心折,见其正要将那些魔兵尽数处决,连忙大声喊道,“剑下留魔! 云泽君循声望过来,首先看到的是流觞身边的云舒意,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见云舒意始终神色淡淡,也不正眼看自己,这才转移目光,望向一旁挥舞着双手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流觞。 流觞小跑过去,请求道:“云泽君,烦请暂时先留他们多活一会儿,等我问几个问题!” 邱水寒见其是云舒意身侧之人,只以为是奉云舒意之命,遂和颜悦色道:“……请随意。” 流觞走上前,挑起其中一名魔兵的下颌,盯着对方眼睛问道:“你说你们将军会来为你们报仇,你们将军是谁?你提到‘百万魔甲’,你们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将军乃魔界第一战将咫涯!”那魔兵眼也不眨,神色透着些与有荣焉的骄傲,毫不犹豫道,“我们正是咫涯将军麾下,来自魔界第一军百万魔甲!” “你在骗我吧?”流觞目露怀疑,略有些挑剔地打量了对方几眼,轻蔑道,“魔界第一军不该是你这样的废物啊。” “你、你胡说!”先前一脸淡然傲慢的魔兵急了,骂道,“我是不是百万魔甲之一还用你说?你算老几?!” 流觞心道:之前还口口声声称我“吾主流觞君”,怎么也算个老大吧。 “魔界第一军,直属第一战将咫涯麾下,因其数近百万,是以也称百万魔甲……”流觞望着那魔兵,侃侃而谈道,“你既然是其中之一,就应该知道,百万魔甲最初的名字叫作……盘蛟魔甲,因咫涯最初受封‘盘蛟将军’而得名,盘蛟魔甲军的特殊标志并非黑金铠甲,而是……” 说到这里,流觞停顿下来,仿佛是自己忘了一般,轻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魔兵听得入神,闻言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破绽,想补救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告诉你吧,盘蛟魔甲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他们身上全都有盘蛟纹,那不只是身份的象征,更相当于一种契约……”流觞盯着一脸茫然的魔兵的眼睛,笑得天真无害,“我说完啦,你把你的盘蛟纹给我们开开眼界吧!” 第33章 除魔 咫涯本是深潭里一尾小蛟,被流觞的老爸带回去后委以重任,一直尽忠职守,善战之名远扬,引得无数天生崇拜强者的魔族心生景仰,纷纷投靠,风擎便干脆让他建立了一支魔甲军,封其为盘蛟将军,因其数量庞大,为了便于统领,凡其麾下魔兵皆烙有特殊印记,唤盘蛟纹。 盘蛟纹平日隐藏,必要时可浮现在皮肤表面,然其实则并非烙印于肉身,而是神魂,神魂不灭则盘蛟纹永存。 而这一点只有真正的魔甲兵以及咫涯和流觞父子俩才知道,眼前这名魔兵自然不知情,只得傻了眼,半晌才颇有些底气不足的嚷道:“你懂什么?我没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盘蛟纹!” 但已经来不及了,看到这里在场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云泽君让人把生擒的魔兵押下去审问了,又转身问流觞道:“依这位小兄弟的意思,这些前来人界寻衅滋事的魔兵并非魔界君王所指示,而是其他势力借其名生事?” 流觞点头道:“正是此意,云泽君明察秋毫。” “管他谁指示的,又有多大区别?”赵甲长老不耐烦地插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反正都是魔!哪用管那么多,一鼓作气将其全数歼灭就解决了!” 这话叫流觞听得有些气,心道你们人界渣滓到我魔界地盘上胡作非为的时候,我们也没见得怪罪到整个人界,怎么你们就这般不讲理。 但就算别人不讲理,自己还是得讲理。 流觞朗声道:“赵长老您未免也太小看魔界了,全数经过深渊历练的百万魔甲一齐出动的威力有多大您可知道?曾听闻三千魔甲便可在一夕之间将万里河山夷为平地,三千换做百万又该是何等可怖?” “……哼,涨魔界志气,灭自己威风!”赵甲长老显然震惊了一下,很快神色又转为不屑,“我人界地域广袤,孕育了不知多少豪杰,修真界的大好儿男莫非还不敌百万?” “您说得不错,若整个修真界联合起来全力一战,人界未必敌不过魔界大军。”流觞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但是……且不论您如何保证原本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众修士能都联合起来,亦不论您如何保证人界必然会胜利,就说这一战后,整个人界会是何等模样?” “您不妨假想一下,为了重挫魔界大军,人界英杰战死的战死,重伤的重伤,整个修真界萎靡不振、后继无人,将再也经不起任何变故,若此时有妖邪趁机……” 此时赵甲长老已经冷静了许多,眼神沉静,显然已经被带入假想的情境之中。 “但那些都不是最凄惨的,最凄惨的还是这天下苍生众多生灵……人界并非人人都修仙,还有那么多毫无修为的凡人,当魔界大军压境,您以及您手下弟子至少还有抵抗之力,而他们却只能成为铁蹄下的蝼蚁……” 流觞不遗余力地渲染两界交战后的惨象,为了两界和平,着实把这辈子的口才都用上了,“普通百姓们把修仙之人奉为仙人,为的便是寻求保护,若是为了自身意气,反而为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想必您也一定会觉得愧疚吧?” 赵长老几乎要被他说服了,脑中几经思量,又道:“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魔界今日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总不能任他们寻衅示威,而我人界却忍气吞声吧。” “是这个道理,所以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这些魔兵到底是谁派来的。若今日这些魔兵以及前些日子袭击玄月观与苦华寺的都是魔界君主的命令,那我们自然不能忍气吞声……”说到这里,流觞其实心里有点虚,虽然他自己肯定没有下令,但若是咫涯意思就麻烦了,最终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硬着头皮道,“可若是这些魔兵是其它别有用心的魔族指使,刻意假冒魔君之令,那我们再这般大张旗鼓地去攻打魔界,岂非是费尽气力却放过了真凶?” “若我的猜测属实的话,大可以将此事告知魔君,魔界即使再放任臣民,也不会容许谁借魔君之名挑起两界纷争。我始终以为,两界之所以一直相安无事,不止是人界唯恐生灵涂炭,魔界亦是不愿伤筋动骨……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不能先礼后兵,莫轻易动干戈呢?” “……”赵甲长老性子虽倔了点,倒也不是冥顽不灵之人,流觞这一番话显然把他说服了,只是还有些疑惑,“你这后生怎么好像对魔界所知甚多?” 流觞本就有点心虚,闻言更是心脏蓦地一跳,脑中迅速找着借口,却又觉得什么借口都不太合理,毕竟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云回峰上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而已。 “赵长老莫非是老糊涂了,我这徒儿年少,所知之事自然是我跟他讲的。”云舒意适时出声,解了流觞的窘迫,面色淡然沉静,完全不像在胡扯,“早些年我好四处云游,这人界的山水看了大半,怎能不去魔界走一遭?由此对魔界有些了解,小徒轻狂,好出些风头,请诸位见谅。” “这哪能说得上好出风头,分明是仗义执言才是。”云舒意一开口,云泽君立时接话,并对流觞十分赞赏,“不想小兄弟小小年纪,竟如此心怀大义!” “哪里哪里,”流觞腼腆一笑,一脸谦逊,“我更小的时候就心怀大义了。” 云泽君笑容微僵:“……小兄弟真有趣。” “谢谢,”流觞觉得这是在夸自己,有些开心,于是也由衷道,“云泽君您也很有趣。” 云舒意瞥了眼云泽君一言难尽的神情,忍着笑把流觞拉了回来,附在其耳边低声道:“确定不是你父亲或属下所为?” “有七成把握不是。我老爸大多陷入沉睡,没有精力管这么多,咫涯向来不逾矩,没有我爸的指令不会做出这般举动……”流觞耳朵有些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去,颤着声道,“若是他们之一,应该会直接发兵把人界打得措手不及,根本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那便好。”云舒意又道,“可若是另外三成呢?你会怎么办?” “我会劝我爸放弃攻打人界,如果他不听劝我就哭,要是我哭没用就哄我妹妹来跟我一起哭。”流觞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还自以为机智地点了点头,“我爸最烦我们哭了,一哭说什么他都听。” “……”云舒意已经习惯了他们一家奇特的相处方式,又道,“……若是哭也没用呢?” “那就偷我爸的魔兵符,给他们捣乱……不管怎样,总之我一定会保护师尊的。”流觞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有师兄和小师弟他们,还有小寒。” 云舒意神色微动,心底有一丝丝暖意,但这小魔头没心没肺透顶,眼下说得再是真心实意,转头就抛到脑后,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太当真。 “……那师尊你呢?”流觞睫毛颤了颤,有些忐忑地问,“如果人界一定要攻打魔界,您会怎么办?会杀了我么?” 云舒意沉默地看着他,眉心微皱,流觞见状更加忐忑起来。 “不会!全天下我只认我云回峰一家,别的闲事与我无关。”云舒意开始开了尊口,叫流觞宽了心,“你是云回峰的人,我自然是向着你的。” 流觞心里松了口气,顿时眉开眼笑,连忙表忠心道:“您放心,我永远都是云回峰的人!” 云舒意狠狠地揉了下流觞脑袋,勉强按下心中烦躁,流觞的问题听得他无名火起,有句话想说又不甘心这时候说—— 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不是为了与你为敌的。 “舒意。”这时,云泽君走了过来,神情竟有些怯,他小声开口道,“舒意,我马车坏了,能搭你的马车吗?” “师尊,您就答应吧。”流觞不敢贸然出言答应,只得悄声劝道,“云泽君马车都坏成那样了,您要不收留他,他可怎么办啊。” 流觞心中对云泽君很有好感,对方外貌虽不是能让他心跳加快的类型,却也是赏心悦目,虽说按凡间算法已年过四十,但修真之人向来看不出真实年纪,这云泽君看上去也就比云舒意大上几岁而已。 经方才一场乱战,两边都乱作一团,许多弟子受了伤,需要停下来休整。而云泽君的马车显然没有凌云峰的马车牢固,早就化作渣渣,连将就一番都不可能。 云舒意微微皱眉,心底哼了声,云泽君又不是老弱病残,没有马车可以御剑啊,怕浪费灵力可以走路,反正又不赶时间,实在那么娇贵非要坐马车也可以再去买一辆,何必非要来麻烦他? 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后悔,心道果然之前不该出手为他挡那一击,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得寸进尺。 “如果舒意你觉得不方便也没关系,我走着去就好了。” 第34章 流言 本文由晋(jin)-江(jiang)-文(wen)-学(xue)-城(cheng)独家发表,其他网站均为盗版,请支持正版~ 【立志名句、励志诗词名句】 1、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战国.屈原.《涉江》) 2、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战国.屈原.《离骚》) 3、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战国.屈原.《渔夫》) 4、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战国.屈原.《离骚》) 5、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东汉.曹操.《龟虽寿》) 6、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南朝民歌.《折杨柳歌辞》) 7、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晋.陶渊明.《读山海经》) 8、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南朝.鲍照.《代白头吟》) 9、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唐.李白.《赠韦侍御黄裳其一》) 10、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南宋.文天祥.《正气歌》) 11、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宋.李清照.《夏日绝句》) 12、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唐.李世民.《赠萧瑀》) 13、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唐.岑参.《忆长安曲二章寄庞催》) 14、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唐.刘禹锡.《酬乐天咏志见示》) 15、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唐.李白.《行路难》) 16、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唐.李贺.《致酒行》) 17、一片冰心在玉壶。(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18、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唐.李白.《行路难》) 19、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唐.李白.《将进酒》) 20、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唐.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21、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唐.杜甫.《登楼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 22、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唐.刘禹锡.《浪淘沙》) 23、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唐.窦庠.《醉中赠符载》) 24、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宋.郑思肖.《画菊》) 25、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宋.文天祥.《过零丁洋》) 26、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明.于谦.《石头吟》) 27、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元.王冕.《墨梅》) 28、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清.郑燮.《竹石》) 29、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清.龚自珍.《己亥杂诗》) 30、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清.秋瑾.《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 ★山水田园诗有哪些?田园诗句!★ 中国古代的田园诗指歌咏田园生活的诗歌,多以农村景物和农民,牧人,渔父等的劳动为题材.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开创了田园诗体后,唐宋等诗歌中的田园诗,便主要变成了隐居不仕的文人,和从官场退居田园的仕宦者们所作的以田园生活为描写对象的诗歌.田园诗和边塞诗并称唐代开元、天宝年间两大词派,前者恬淡疏朴,后者雄浑豪迈。 1、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唐.王维.《鹿柴》) 2、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唐.王维.《辛夷坞》) 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唐.王维.《山居秋暝》) 4、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5、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唐.王维.《鸟鸣涧》) 6、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唐.王维.《渭川田家》) 7、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县门身即乐(唐.王建.《田家行》) 8、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唐.张籍.《野老歌》) 9、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唐.聂夷中.《咏田家》) 10、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唐.韦应物.《观田家》) 11、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唐.杜荀鹤.《山中寡妇》) 12、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唐.王维.《春中田园》) 13、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唐.孟浩然.《过故人庄》) 14、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唐.杜甫.《岁晏行》) 15、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宋.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16、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宋.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 17、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南朝宋.陶渊明.《归园田居》) 18、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19、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学问成才】 1、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宋.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2、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唐.杜荀鹤.《题弟侄书堂》) 3、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唐.贾岛.《剑客》) 4、学非探其花,要自拔其根。(唐.杜牧.《留诲曹师等诗》) 5、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卫风.淇奥》) 6、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唐.孟郊.《劝学》) 7、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晋.陶渊明.《杂诗》) 8、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晋.傅玄.《杂诗》) 9、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乐府诗集.《长歌行》) 10、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南宋.朱熹.《观书有感》) 七夕的诗句 1、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宋.秦观《鹊桥仙》) 2、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唐.徐凝.《七夕》) 3、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明.汤显祖.《七夕醉答君东》) 4、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唐.杜牧.《秋夕》) 5、桑蚕不作茧,尽夜长悬丝。(晋.《七夕夜女歌》) 6、烟外柳丝湖外水,山眉澹碧月眉黄。(清.姚燮.《韩庄闸舟中七夕》) 7、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8、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唐.杨璞.《七夕》) 9、未得渡清浅,相对遥相望。(唐.孟郊.《古意》) 10、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唐.权德舆.《七夕》) 11、当日佳期鹊误传,至今犹作断肠仙。(宋.晏几道.《七夕》) 12、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唐.李商隐.《马嵬其二》) 13、铜壶漏报天将晓,惆怅佳期又一年。(唐.罗隐.《七夕》) 14、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唐.李商隐.《辛未七夕》) 15、莫言相见阔,天上日应殊。(唐.宋之问.《七夕》) 16、向日穿针易,临风整线难。(唐.祖咏.《七夕》) 【送别诗句、送别诗歌、送别古诗句】 1、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唐.李白.《赠汪伦》) 2、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唐.李白.《渡荆门送别》) 3、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唐.李白.《送友人》) 4、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唐.王维.《山中送别》) 5、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唐.王维.《送别》) 6、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唐.高适.《别董大》) 7、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8、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9、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唐.王之涣.《送别》) 10、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关于事理哲理的诗句】 1、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唐.王之涣.《登鹳雀楼》) 2、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西晋.刘琨.《重赠卢谌》) 3、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乐府诗集.《城中谣》) 4、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三国·魏·曹植《君子行》) 5、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诗经·小雅·鹤鸣》) 6、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唐.杜甫.《前出塞九首》) 7、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唐.韩愈.《调张籍》) 8、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唐.孟浩然.《江上寄山阴崔少府国辅》) 9、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唐.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 10、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唐.李绅.《悯农》) 11、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 第35章 大会 本文由晋(jin)-江(jiang)-文(wen)-学(xue)-城(cheng)独家发表,其他网站均为盗版,请支持正版~ 【广告时间】 让开!让开!在下要打广告了!各位老少爷们儿啊~这里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广告~ 下一个现耽坑《狗血大戏》求预收(づ ̄3 ̄)づ 【↓↓好像没文案大家都不愿意预收,于是费了老大劲儿勉强憋出来个文案↓↓】 好不容易才把一切障碍扫清,林岳正准备向恋人求婚,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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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清.黄景仁.《绮怀诗二首其一》) 23、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唐.李商隐.《无题二首》) 24、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李商隐.《锦瑟》) 25、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元.徐再思.《折桂令》) 26、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宋.李冠.《蝶恋花》) 27、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诗经·唐风·绸缪》) 28、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唐.白居易.《长恨歌》) 29、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白居易.《长恨歌》) 30、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近代.文廷式.《蝶恋花》) 31、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曹雪芹.【红楼梦曲·枉凝眉】) 32、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唐.李商隐.《无题》) 33、惜起残红泪满衣,他生莫做有情痴。(近代.况周颐.《浣溪纱》) 34、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宋.欧阳修.《玉楼春》) 35、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36、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宋.柳永.《雨霖铃》) 37、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宋.李之仪.《卜算子》) 38、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宋.晏几道.《临江仙》) 39、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宋.辛弃疾.《摸鱼儿》) 40、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苏武.《结发为夫妻》) 41、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聂胜琼.《鹧鸪天》) 42、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柳永.《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 啊,搜集的防盗材料用完了,接下来用什么呢?我找找…… 啊!有了!放点古文吧~顺便自己也看两眼,唤醒沉睡的记忆啥的otz 【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 而气候不齐。(不知乎一作:不知其;西东一作: 东西)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 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 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 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有不得见者一作:有不见者)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 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 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 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 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 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 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 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 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 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 可怜焦土!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 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第36章 拯救 本文由晋(jin)-江(jiang)-文(wen)-学(xue)-城(cheng)独家发表,其他网站均为盗版,支持作者和作品,请看正版~ 凡卡凡卡 九岁的凡卡·茹科夫,三个月前给送到鞋匠阿里亚希涅那儿做学徒。圣诞节前夜,他没躺下睡觉。他等老板、老板娘和几个伙计到教堂做礼拜去了,就从老板的立柜里拿出一小瓶墨水,一支笔尖生了锈的钢笔,摩(mā)平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写起信来。 在写第一个字母以前,他担心地朝门口和窗户看了几眼,又斜着眼看了一下那个昏暗的神像,神像两边是两排架子,架子上摆满了楦头。他叹了一口气,跪在作台前边,把那张纸铺在作台上。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他写道,“我在给您写信。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您。我没爹没娘,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凡卡朝黑糊糊的窗户看看,玻璃窗上映出蜡烛的模糊的影子;他想象着他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好像爷爷就在眼前。——爷爷是日发略维夫老爷家里的守夜人。他是个非常有趣的瘦小的老头儿,65岁,老是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白天,他总是在大厨房里睡觉。到晚上,他就穿上宽大的羊皮袄,敲着梆子,在别墅的周围走来走去。老母狗卡希旦卡和公狗泥鳅低着头跟在他后头。泥鳅是一条非常听话非常讨人喜欢的狗。它身子是黑的,像黄鼠狼那样长长的,所以叫它泥鳅。 现在,爷爷一定站在大门口,眯缝着眼睛看那乡村教堂的红亮的窗户。他一定在跺着穿着高筒毡靴的脚,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缩成一团,耸着肩膀…… 天气真好,晴朗,一丝风也没有,干冷干冷的。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是整个村子——白房顶啦,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烟啦,披着浓霜一身银白的树木啦,雪堆啦,全看得见。天空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的星星,天河显得很清楚,仿佛为了过节,有人拿雪把它擦亮了似的…… 凡卡叹了口气,蘸了蘸笔尖,接着写下去。 “昨天晚上我挨了一顿打,因为我给他们的小崽子摇摇篮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揍了我一顿。这个礼拜,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拿鱼嘴直戳我的脸。伙计们捉弄我,他们打发我上酒店去打酒,他们叫我偷老板的黄瓜,老板随手捞起个家伙就打我。吃的呢,简直没有。早晨吃一点儿面包,午饭是稀粥,晚上又是一点儿面包;至于菜啦,茶啦,只有老板自己才大吃大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崽子一哭,我就别想睡觉,只好摇那个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慈悲吧,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回到我们村子里去吧!我再也受不住了!……我给您跪下了,我会永远为您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要不,我就要死了!……” 凡卡撇撇嘴,拿脏手背揉揉眼睛,抽噎了一下。 “我会替您搓烟叶,”他继续写道,“我会为您祷告上帝。要是我做错了事,您就结结实实地打我一顿好了。要是您怕我找不着活儿,我可以去求那位管家的,看在上帝面上,让我擦皮鞋;要不,我去求菲吉卡答应我帮他放羊。亲爱的爷爷,我再也受不住了,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原想跑回我们村子去,可是我没有鞋,又怕冷。等我长大了,我会照顾您,谁也不敢来欺负您。” “讲到莫斯科,这是个大城市,房子全是老爷们的,有很多马,没有羊,狗一点儿也不凶。圣诞节,这里的小孩子并不举着星星灯走来走去,教堂里的唱诗台不准人随便上去唱诗。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跟钓竿钓丝一块出卖的钓钩,能钓各种各样的鱼,很贵。有一种甚至钓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鲇鱼呢。我还看见有些铺子卖各种枪,跟我们老板的枪一样,我想一杆枪要卖一百个卢布吧。肉店里有山鹬啊,鹧鸪啊,野兔啊……”可是那些东西哪儿打来的,店里的伙计不肯说。 “亲爱的爷爷,老爷在圣诞树上挂上糖果的时候,请您摘一颗金胡桃,藏在我的绿匣子里头。” 凡卡凡卡 凡卡伤心地叹口气,又呆呆地望着窗口。他想起到树林里去砍圣诞树的总是爷爷,爷爷总是带着他去。多么快乐的日子呀!冻了的山林喳喳地响,爷爷冷得吭吭地咳,他也跟着吭吭地咳……要砍圣诞树了,爷爷先抽一斗烟,再吸一阵子鼻烟,还跟冻僵的小凡卡逗笑一会儿……许多小枞树披着浓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看哪一棵该死。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一只野兔来,箭一样地窜过雪堆。爷爷不由得叫起来,“逮住它,逮住它,逮住它!嘿,短尾巴鬼!” 爷爷把砍下来的树拖回老爷家里,大家就动手打扮那棵树。 “快来吧,亲爱的爷爷,”凡卡接着写道,“我求您看在基督的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的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又孤零零的,难受得没法说。我老是哭。有一天,老板拿楦头打我的脑袋,我昏倒了,好容易才醒过来。我的生活没有指望了,连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的艾果尔,问候马车夫。别让旁人拿我的小风琴。您的孙子伊凡·茹科夫。亲爱的爷爷,来吧!” 凡卡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折成四折,装进一个信封里,那个信封是前一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的。他想了一想,蘸一蘸墨水,写上地址: “乡下爷爷收” 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上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里奇” 他很满意没人打搅他写信,就戴上帽子,连破皮袄都没披,只穿着衬衫,跑到街上去了……前一天晚上他问过肉店的伙计,伙计告诉他,信应该丢在邮筒里,从那儿用邮车分送到各地去。邮车上还套着三匹马,响着铃铛,坐着醉醺醺的邮差。凡卡跑到第一个邮筒那儿,把他那宝贵的信塞了进去。 过了一个钟头,他怀着甜蜜的希望睡熟了。他在梦里看见一铺暖炕,炕上坐着他的爷爷,耷拉着两条腿,正在念他的信……泥鳅在炕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 【突然想起这篇小时候学过的课文了,记得当时看哭了,多年以后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内容,却始终记得当时的心情。正好找来回味一番~】 【↓↓字数不够,随便打开文档找点东西凑凑,这好像是好几年前写的bg开头,一个月写两千字的速度磨蹭着……于是理所当然的弃了,现在都不记得我原本想写成什么样了,以后改成短篇放出来。↓↓】 这一日风和日丽,繁花似锦,正是人间明媚四月天。如此和暖的天色里,若不出来走走,当真是负了这大好春光了。 醉湖湖畔的小贩吆喝着招呼路人,多是些姑娘们会买的团扇丝线之类的物事,孩童们则呼朋结伴放纸鸢。 醉湖上一条条画舫如浮上水面的锦鲤,悠游摇曳,载着盈盈春意和袅袅笙歌。 沉觞便在这其中最大的一条画舫之上。一身白衣,玉冠锦带,摇着一把写意山水的折扇,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 长身玉立,眉目含笑,本就是天人之姿,一双桃花眼更添几分风流。只是沉觞这般倜傥的形容,若是小弧见了,定撇一撇嘴,对身边人挤眉弄眼:喏,衣冠禽兽。 对面的琴姬坐在琴台前,纤纤十指在琴弦上拈动,启唇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曲调婉转,声音软糯,使人昏昏。 美貌的琴姬顾盼之间,眼波流转,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朝沉觞望去,递来数不清的情意。沉觞微微一笑,稳稳地接住,笑纳了。 唤人抬来案桌,摆上笔墨纸砚,提笔照着琴姬的模样画了起来。这已经不知是沉觞第多少幅美人图了,这些或含笑或蹙眉、或折花或扑蝶的美人一个个浓墨重彩地在画纸上登场又谢幕,卷轴一卷,便搁在了书架上,甚至干脆付之一炬————那是在之后不再觉得娇美的下场。一般来说,沉觞对美人断不会那般狠心。 樱唇水杏眼,柳眉芙蓉面,正要往那乌黑云髻上落玉钗……执笔的人却停了手,一双眼望向湖边。 柔柔垂柳下,娉娉婷婷立着一女子,姿态婆娑,一身碧色,身上仿佛笼了一蓑烟雨,远远望着让人觉得像是柳树成了精所幻化。 明明是只花妖呢,沉觞轻笑。 虽然掩了妖气,但以她的道行怎瞒得过沉觞的眼。 第37章 喜欢 云舒意不顾流觞挣扎伸手捂住他的嘴,直接传音入识海道:“如果想救她,就先别暴露你自己,不然就算救了她,现场这么多人,其中还有虚烛大师冲虚道长之辈,单凭你我如何突出重围?” 云舒意的话让流觞稍微冷静了下,停止了挣扎,一脸失魂落魄地被云舒意拖回去。 对,要就妹妹必先保全自己,保全自己,救妹妹,保全自己,救妹妹,保全妹妹…… “哼!”赵甲长老不屑地瞥了流觞一眼,嘲讽道,“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 流觞正一心惶急,双目茫然,根本没注意赵甲长老的话。 “赵师伯此言差矣。”云舒意噙着笑意,温声道,“听闻赵师伯多年前亲手杀妻,倒也算从不儿女情长,如今却也没见您如何出息。” 他话说得毒,面上却丝毫不见刻薄之色,远处的人若是见了,怕还以为他不过是与赵甲长老亲昵寒暄。 通常,依赵甲长老的暴脾气恐怕早就吹胡子瞪眼,但这回云舒意的话恰恰戳到其痛处,脸色变了几遭,终究转为颓然灰败,只是如同自语般低声道:“你凭什么说这句话……” 由于那名疑似魔族少女的出现,除魔大会莫名其妙地仓促结束,择日再举行,一致决定先审问那名少女后再作决定。 流觞第一回深刻地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甚至是“度时如年”、“度刻如年”,每当想到自家宝贝妹妹被如何严刑拷打,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流觞第十八次问道:“师尊,他们真的不会打我妹妹吗?” 云舒意也第十八次答道:“别担心,虚烛大师向来慈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刑的。此处是苦华寺,就得按照苦华寺的规矩来,别人不得随意插手。” “可是,可是……”流觞在房间里转圈圈,一停下来就不安心,“可我还是担心啊。” 妹妹是被从小宠到大的魔界小公主,被宠出一身娇贵脾气,根本没吃过半点苦头,就算他们不打她,可也不会骂她吗?小妮子脾气大而心眼小,别人骂她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若是打不到对方就会气得大哭,哭得在地上直打滚。 为了让他分分心,云舒意只得找话说:“你说她是你妹妹,怎地之前竟一直没认出来?” “因为我妹妹之前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我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娃模样呢——就普通人见□□岁的样子。”流觞继续绕着云舒意和桌椅转圈圈,“我们魔界是一百岁成年,一百岁之前多为幼童模样,一百岁之后才很快长成少年模样,我之前只觉得她看着面善,却忘了今年她恰好一百岁……” “都怪我,我这个哥哥做得太不尽责了……”流觞心中自责,转圈圈转得更快了,嘀咕道,“若是我早些认出她,在她买胭脂时就可以阻止她,也就不会让她闯到除魔大会上,也就不会让她被抓住……都怪我。” 云舒意被他转得眼晕,等他转到身边的时候干脆将其拉到怀中,双臂将其强行箍住,这才温声道:“不怪你,如你所言,在魔界一百岁成年,你妹妹已经成年了,她做任何事都得她自己负责。” 流觞一脸呆滞地僵坐在云舒意大腿上,觉得自己方才大概真是转得太急了,不然怎么现在觉得一阵眩晕呢? “今日之事,若不是你妹妹太过莽撞,单枪匹马便出面挑衅,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云舒意圈住流觞,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你护幼妹心切,兄妹之间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救是必然要救的,但你不必把一切罪责都揽于己身,这对她反而没有任何好处……日后,你也该教她再谨慎些。 云舒意嗓音清润,如潺潺溪流般,顺着流觞的耳廓,流进耳内,再渗入识海,激起空灵的回响,最终传遍全身, 流觞突然回想起幼时和妹妹调皮捣蛋,去戏弄魔尊墨濯养的一头幼年银电雷龙,被其角上发出的银色电光电了一下,浑身都酥麻发颤,而此时他的感觉就像是再次被电了一下,而且是成年的银电雷龙。 云舒意道:“譬如今日,她便是心中愤慨,也大可买只玄音鸟飞到上空替她骂个够,根本无须自己现身……” 流觞根本没听清师尊说什么,只是呆呆地“嗯,好”应和着。 反正,我喜欢你,你说什么都对。 第38章 现行 fangdao章节选自旧文。请支持正版~ 那河很宽,像是永远也上不了岸,那水很凉,浸透魂魄的温度。飘渺的歌声传来,仿若天外的梵音,时断时续,带着安抚一切的力量。 有谁从河那边走来,凌波而行,衣袂当风。水面波澜乍起,如一尾巨龙在深水中扶摇而起,漫天的水花从天倾洒,弥望的水汽中再也看不见人影。劲风肆虐,一个浪头打来,带着令灵魂瑟缩的寒意—— 有人在冰棺里睁开眼睛。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好冷。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怔忪,有些恍然:原来,我是能动的? 身体的知觉渐渐复苏,他还来不及感受这种落到实体里真实的感觉,周身入骨的寒气让他上下牙齿直打架,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寒气随着每一次呼吸被吸入肺部,透心凉,心冻僵。 他望着上方一片白气萦绕中厚实却剔透的冰块,伸出手使出全身力气将它往上推……推不动,于是他勉强动了动被冻僵了的脑袋,决定往旁边推,随着钝钝的摩擦声响起,那笨重的冰块终于被挪开,他坐起身,赤身裸|体地从冰棺里爬出来。 得救了…… 他松了口气,虽然与外面相对温暖的空气接触让他更觉得周身冷得发痛,但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无力地蹲在地上好一会儿,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又开始思索那两个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 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 即使他什么也不记得,也隐隐知道这是不对劲的,他身上是应该有点东西遮掩的。但他此时却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他的目光被另一样东西吸引—— 他身上布满了交错纵横的黑色印记,像是从皮肤上某一点开始滋长的黑色藤蔓,又像是附着在身体上的锁链,将他整个人缠绕,束缚。纯黑色的奇怪印记和雪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分明是诡异至极的景象,却又透着神秘甚至神圣的气息,让他从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敬畏来。 直觉告诉他,这东西是无害的。可它是什么?图腾?咒印? 他伸手在那黑色的印记上搓了搓,手上什么也没沾,却发现那印记边缘似乎泛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光,不等他细看,那光芒便和身上所有的黑色印记一起黯淡,最终消失。 愣怔地看着一片苍白的身体,他皱了皱眉,想不通怎么回事便不再想,转而去看他身处的这个地方。这里看起来像个地下密室或者人工开凿的山洞,四周是平整的石壁,每个角落都镶嵌这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他四下望了望,在某一侧发现了一张石榻,上面铺了一张雪白的狐裘。 他眼睛一亮,赶忙冲过去抓起那张狐裘往身上一裹。正当他想再研究研究出口在哪里时,对面的一扇石门訇然打开,门外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见着他眼神明显一惊,“陛下!” 那白衣少年连忙走进来,后面跟了十来个同样一身白衣年轻男女,一行人齐刷刷地对他单手置于胸前,弯腰行了个礼。 “阿舍来迟,望陛下恕罪。”先前进来那白衣少年道,“国师大人遣我等来接陛下,还请陛下跟我等回宫。” 陛下?他心里也是一惊。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被这样称呼的应该是个很了不得的人,这么说来……他也是个很了不得的人?他用自己那没装多少信息的脑袋想了想,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轻轻点了点头。嗯,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当该如此。 他呆了好一会儿,尝试着动了动唇,缓声道:“辛苦各位了,那我们走吧。” 话一出口,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不仅听得懂这些人的话,还会和他们交流?不过也就诧异了那么一瞬,很快他再次坦然接受了,嗯,当该如此。 那些白衣人不由得相互对望了一眼,都从别人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惊诧和不解。为首那个叫阿舍的少年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问他:“陛下,您……什么都记得?” 这话叫他也有些诧异,不由得暗暗打量起这些白衣人。嗯,男的俊女的俏,一个个长得都挺顺眼,看着像好人;而且听这意思,他们是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的,或许是他原本安排来接应自己的人?嗯,应该是这么回事,既然他原先是个了不得的人,那有几个追随的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么一想,稍稍放下心来,他谨慎道:“是有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时想不起来……比如,你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阿舍嘴角微微抽了抽,这陛下即使是失忆了也还是这副德性啊。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十分体贴地回答道:“在下阿舍,从摘星楼而来,到这无妄峰来接陛下您回伏月宫而去。” “嗯,那我们先走吧。” 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站起身来和他们一道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那阿舍,“对了,你先前说的‘国师大人’是什么人?” “国师大人就是摘星楼的圣主,是一位非常有本事、非常受人尊敬的人……”阿舍用他比较能明白的方式解释了一下,顿了顿,又道,“也是陛下的朋友。” 他这个朋友听起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呢……嗯,当该如此,不过—— “他和我谁的本事更大?谁更受人尊敬?” 阿舍面上表情一僵,看着这个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有着莫名其妙自信,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派头的家伙,突然起了一点坏心眼,语气自然诚恳道:“当然是国师大人。” 他撇了撇嘴角,表示对这少年的话不怎么相信,却也没再争辩,跟着他们一道出了这个机关重重的山洞,并且在路上从阿舍口中套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叫赫子辰,真是个好名字,适合他。 出了山洞竟是一片云雾缭绕,看来这无妄峰极高,他有些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到处走走看看,只见那氤氲山岚之间浮着几座峰顶,山峰与山峰之间用一条粗锁链连接起来,在云雾间载沉载浮,好一幅泼墨山水图。 “陛下,当心!”走了没几步,便有人叫住了他,“此处雾浓,当心摔下山崖,还请陛下上轿。” 赫子辰闻声望过去,只见说话人身边果然停了架精致的小轿,四周垂着白纱和流苏,轿顶还有一圈儿铃铛,他朝四周望了望,疑惑道:“你们是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那人有些含蓄的得意,莞尔一笑,“陛下坐上来便知。” 啧,还卖关子!他晃晃悠悠地踱过去,勉为其难地钻进了轿子,坐稳后,几个白衣人过来抬起了轿子,接着连人带轿全都凌空而起,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轿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悠然穿行在一片云雾之中。 赫子辰掀开白纱往下望了望,不由得一阵眩晕,这这这……这得多高啊! 好在几个轿夫技术都不错,轿子抬得稳稳当当,渐渐地赫子辰也没那么大惊小怪了,惬意地半躺在轿中,听着飒飒风声和铃铛声,眼皮越来越重,竟慢慢睡着了,眼帘彻底阖上之前,他依稀看到有白鹤从眼前掠过,云开雾散下,参差百万人家。 “陛下,陛下,快醒醒!我们到啦!”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过几个刹那,赫子辰听见有人叫他。他缓缓掀开眼帘,阿舍在轿边无奈地看着他,“陛下,就这么一小会儿……您居然都能睡着?” 赫子辰眨了眨眼睛,很快回忆起当前的情况,他端坐起身,将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一本正经道:“我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着眼睛思考,嗯,思考。” 阿舍无声地叹了口气,道:“那您思考完了没?可以回宫了。” 赫子辰往外一望,果然轿子已经停在了一座宫殿外面,檐下高悬的“伏月宫”几个字尤为醒目,看来这里就是他过去的老窝了。他点了点头,从轿中钻了出来。 “奴婢拜见各位仙者,”一位小宫娥踩着小碎步从里面跑出来,见着阿舍等人盈盈一拜,“不知几位仙者大驾……” 她说着抬起了头,恰好看到从轿中钻出来的赫子辰,动作顿时僵住,眼睛蓦然睁大,露出极为惊骇的神色,接着嘴也张大,大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像是想要大喊什么,却由于极度惊骇没有喊出声,眼白一翻,干脆利落地昏过去了。 很快,身后一名女子上前搀起那名宫娥,她声音如有穿云之势,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伏月宫的人快快出来接驾!” “这……”赫子辰指着被他吓晕的小宫娥,一脸不解地望向阿舍。 阿舍默默地望了下天,镇定道:“天热,中暑了。” “哦,这样啊。”赫子辰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没当真。 他看得分明,那女子晕倒之前,嘴里没喊出声的两个字应该是—— 鬼啊! 第39章 咫涯 很快,伏月宫的人鱼贯而出,和先前那名宫女一样,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赫子辰,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过这一行人比先前那宫女镇静得多,很快便收敛好脸上的神情,为首两名内侍眼里都有几分激动,连忙伏地叩首道:“青松、青柏恭迎陛下回宫!” “恭迎陛下回宫!”后面一行人也随之齐刷刷伏下身,声音里都透着几分敬畏。 赫子辰看着眼前跪伏在地的宫人,总算找到了一点儿大人物的感觉,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的亲切。他清了清嗓子,双手虚抬,沉声道:“都起来吧!” 赫子辰发现宫人们起身后都低着头,像是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睛朝他偷瞟,那副含羞带怯(……)的情态让他有些疑惑,抬手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道:莫非我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孔? 在赫子辰决心待会要仔细看看自己容貌之时,为首一名不知叫青松还是青柏的内侍走上前,朝阿舍等人鞠了一礼,“多谢各位仙者送陛下回宫!不知各位仙者可要……” “不必,我等不过是奉国师大人之命。”阿舍态度不卑不亢,看了那边昏倒的宫女一眼,皱眉道,“那,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就给你们打了招呼吗?” 那内侍低眉顺眼道:“仙者赎罪,那名宫女年纪小,见识短,奴才这就将其调到别处。” “嗯,国师大人目前抽不开身,你们要好生照料陛下,之前国师大人交代的,务必记牢。”阿舍点了点头,叮嘱道,“若有什么……及时前往摘星楼禀报国师大人。” 这话叫赫子辰觉得有些怪怪的,一句不离“国师大人”,那个国师就算是他的朋友也不用管那么细吧,弄得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似的。还有,这个阿舍好像就是那个国师的人,凭什么对他的人指指点点? 这么想着,赫子辰示意那名内侍不要开口,转身向阿舍道:“这个就不劳你们费心了,现在你们的任务也完成了,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好走,不送!” “……”阿舍面部肌肉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瞬,还是不失礼仪地单手置于胸前朝他施了一礼,道,“我等告辞,陛下保重。” 摘星楼众人又抬了小轿飘然踏风而去,倒真有几分仙者风姿。赫子辰见他们远去后,转过身来一挥手道,“走吧,找我妈去!” 他本来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其他人反应却很大,一个个劝道:“陛下,您暂时不方便见太后,还请您以后恢复记忆了再与太后相聚,也免得太后见着您如今的状态伤心。” 赫子辰:“……”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失忆了? 赫子辰道:“好,就依你们所言。” 他没想到自己当真还有个母亲,或许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天性,这让他心头生出些感动,有点期待,又有点怯。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不好,但显然还可以更好,那就,等他状态更好了再去见他的母亲吧,现在他应该好好问一下关于自己的事。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赫子辰觉得十分自在,旋身坐到主位上,支起一条腿,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宫人脸上都露出些尴尬神色,有人小声提醒道:“陛下,您……还是先更衣吧。” 赫子辰一愣,朝自己身下看去…… “都给我闭眼!闭眼!” 如今天气有些热,他身上的冷劲儿也差不多缓过来了,原先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狐裘不自觉地敞开了些,方才他这么一支腿……咳,着实不雅。 失忆了羞耻感也还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了下流事,赫子辰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面无表情地跟着青松回到卧室更了衣。 望着镜子里的人,他暗自称赞,好一个眉目清俊、风流蕴藉的美少年!原来他是这般模样,怪不得好些宫人不分男女都有些目光躲闪,想来是觉得他风姿绝世,煌煌然不敢直视。 青松一边为赫子辰更衣,一边暗暗观察其神色,发觉眼前这位陛下和记忆里的那位无论容貌气度都别无二致,才心里隐隐松了半口气,他在为赫子辰整理衣领时,状若不经意地触其颈部,剩下半口气才彻底松了下来。 皮肤表面温热,内有脉搏跳动,甚好,甚好。 更好衣后,赫子辰看向青松道:“青松啊,既然你们都知道我失忆了,那就来给我说说一些情况吧。” “陛下想知道什么,问奴才便是。”顿了顿,青松又提醒道,“陛下,您应当自称‘朕’。” “朕问你,”赫子辰觉得这个自称法更有种大人物的气质,十分乐意地改了说法,“朕什么岁数?为何失忆?又为何……算了,你先回答这两个问题。” “陛下今年二十一岁,因……” “等等,”赫子辰打断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心微皱,指着镜子疑惑道,“朕有那么老?” 镜子里的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容貌俊朗稍显几分青涩,神采飞扬略带一丝稚气,分明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二十一岁虽与“老”字不相干,却也已经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不该是这般模样。他虽失忆,有些常识却隐隐知晓。 “这……”青松擦了把不存在的汗水,谨慎道,“陛下的确是二十一岁,只是千金之躯总比寻常人显得年少一些。” “竟是这样么。”赫子辰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道,“那朕为何会失忆?” 青松垂下眼,用背诵经文一般板正无波的语气讲了关于他为什么会失忆的故事。 简单说来,就是不久前赫子辰和国师率领众臣举行祭天仪式,却在祭祀的高台上犯蠢摔了下来,摔坏了脑子,一时无法恢复记忆。尽管青松讲了许多,说得很仔细,具体时间地点天气、在场人物、甚至连当时他穿着哪件不合身的衣裳导致踩到衣摆才摔下去都讲得清清楚楚,仍然不改变这件事的本质——他,一国之君,一个据说很了不得的人物,在大庭广众之下踩到自己的衣摆摔坏了脑子。 赫子辰不由得低下头,怔怔然看着自己的衣摆,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应该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事,与邪恶势力作斗争,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一时不慎遭到报复,但好在邪不胜正,他终于还是醒了过来……类似这般,总之就是特悲壮的那种。 他不死心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把朕推下来,想要谋权篡位,取而代之?”再不济,也是被什么阴险小人给设计了。 青松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他诚恳道:“陛下您想多了。” 赫子辰觉得青松在说谎。 他出去溜达了一圈,把伏月宫的内侍宫女们挨个儿问过去,结果每个人的回答都一样,就连遣词造句、叙述语气都和青松别无二致,一样的言之凿凿,一样的连细节都讲得那么真实,就好像全都是他们亲眼所见一般。 赫子辰大受打击。 受了打击的赫子辰觉得需要吃点什么安慰一下自己,大手一挥,“来人啊,给朕拿点吃的来!” 闻言,青松朝一梳着双鬟髻的宫女吩咐道:“紫竹,你去御膳房把陛下的膳食拿来,记得国师大人的吩咐。” “是。”一名宫女飞快地应了,朝御膳房跑去。 青松和青柏使了个眼色,青柏点点头退下了,不一会儿捧来一只造型别致、做工精巧的香炉,不见袅袅烟气,但闻悠悠隐香。青柏将那香炉置于赫子辰鼻下,恭敬道:“陛下,您吸几口。” 赫子辰立时屏住呼吸,不悦道:“朕饿了,要吃东西!不是吸东西!” “陛下有所不知,”青柏面色不变,“五谷杂粮皆凡俗之物,陛下圣体不容玷污,须在餐前以香净化……这是国君起居基本礼仪。” “是么,还有这般礼仪?”赫子辰怀疑地看向他,见青柏始终一脸笃定,姑且先信了,却还是道,“一会儿给朕看看相关记载。” 赫子辰凑近了那香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熨帖,仿佛这淡淡隐香浸透了四肢百骸,连神魂都得到了安抚。他忍不住再吸了几口,直到青柏将那香炉拿走,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先前去御膳房的宫女紫竹拎着只小巧的食篮回来了,赫子辰眼巴巴地等着她快点拿出些美味佳肴来,只见紫竹纤纤玉指伸进去,端出一碗雪白无暇,质地温软,光洁剔透的……白粥。 赫子辰眼里的光淡了些,很快又伸长了脖子往那食篮里瞧,看里面还有些什么菜色。紫竹瞧他有些急不可耐的模样偷偷抿唇笑了笑,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又将手伸进食篮里,取出一碟……腌萝卜? 紫竹盖上食盒,声如黄莺道:“陛下,请用膳。” 这就是御膳?你在逗朕? 赫子辰怨念太过强烈,紫竹不得不硬着头皮主动解释道:“陛下您太久没有进食,暂时只能吃些清淡的,国师大人特意嘱咐您暂时只能喝点米汤,奴婢自作主张改成了白粥,这叠萝卜也是奴婢偷偷在御膳房拿的。”言语中竟隐隐透出些邀功的意思。 第40章 怀疑 冼轻尘离去几百年,如今大半人已经将其忘却,而记得的人也不知其踪影。 对于冼轻尘的去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寻了处神仙洞府闭关修行,有人说他神出鬼没行侠仗义,有人说他早已渡劫飞升到仙界,也有人说其实早已去世,而其中当真知其踪影的,大约也只有虚烛大师一人了。 虚烛大师道:“老衲以为,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贸然开战实非明智之选,魔族犯我人界之事自然要给出说法,但若依魔界将军所言,真凶另有其人,找出真凶才是正理,与整个魔界大动干戈却是不必……” 各大宗派汇聚苦华寺商议之时,只有已经受害的冲霄道长态度坚决,虚烛大师及多数宗门头领都持保留态度,认为事实真相未明,或许其中有蹊跷,不宜轻易下定论,当然,其中也有部分两手人是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 然而,当晚各大宗门弟子受害,使得原本置身事外的各大宗门卷入其中,都被魔界这般在眼皮子底下嚣张的行为激怒,很快达成共识要向魔界“讨个说法”,虚烛大师百般劝阻终究拗不过大多数,而且此等大事也着实不能就此作罢,只得先同意了他们的提议,无论事情真相如何,犯案的总是魔族,那就有必要到魔界去“讨个说法”。 但没成想,他们的“讨个说法”似乎和虚烛大师理解的“讨个说法”截然不同,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除魔大会,最后发展到这般难以收场的局面。 虚烛大师为自己的一时退步悔不当初。 “究竟是不是魔界君主指使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我人界愿不愿和谈也已经不重要了,而今的问题是……”云泽君冷静地分析道,“方才魔界将军已经放话,无论我们去或是他们来,三日后两界一战已是无可避免的了。大师与其懊悔,不如如冲霄道长所言,设法为我人界寻来助力才是。毕竟,先保我人界安危才是当务之急。” 虚烛大师却摇了摇头,叹息道:“咫涯方才一番话,不只是我等擅自召开除魔大会的缘故,也与几年前一桩旧事有关,若能把那件旧事勾销,想必仍然和谈有望……不过此事也需要那位前辈出面。” 云泽君微微蹙眉,沉吟道:“可是那位前辈一向仙踪难觅,该如何找到呢?” “不瞒诸位,其实老衲与冼前辈每十年便会见上一回,如今虽不知其所踪,却可以设法找到他。”虚烛大师道,“望诸位且在莲华城稍候,老衲必在三日之内找到冼前辈,并对当年之事言无不尽……只希望这几日莫要再生事端了。” …… 虚烛大师挨个向几大宗门致歉后,便独自去寻那位传言中的世外高人了,剩下的人中小门小派和散修们跑了一大半,几大宗门却要展现应有的担当,只得留在此处。 “听咫涯的意思,他对最近一部分魔族在人界之事毫不知情,所以应该是有其他人假借我和咫涯的名义生事……”流觞蹲在云舒意身边,便为他捏腿边道,“咫涯向来不屑于说谎,他说不知情应该就是真的不知情,而他说三日后会攻打人界……那就是真的要攻打人界。” 云舒意理了理流觞垂到眼前的发丝,漫不经心道:“是什么人在其中挑拨,你心里可有数?” 流觞捏腿的动作顿了顿,有些犹豫道:“我心中有个猜测,却不能确定。” “嗯?” “师尊,你还记不记得裘不足和飞天犼离夜死的时候……” “我猜……我们所想的大约是同一人?”云舒意也想起了什么,有些当时他们都察觉了却没有说出来的疑点。 “咦?当真?”流觞有些兴奋,没想到他和师尊竟能如此默契,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那我们以起说出来?” 云舒意点头道:“好。” “墨濯!” “冲霄道长。” 话音一落,两人面面相觑好会儿,为彼此原来并没有那般默契沉默,半晌后又一同开口—— “为什么是冲霄道长?毕竟玄月观损失可谓惨重。” “墨濯是谁?” 流觞先解释道:“魔界一王二尊,除了我爸魔君风擎以外,身份最高的便是魔尊墨濯与魔尊皇爻,几百年前我爸统一魔界时与墨濯是对手,而皇爻是我爸的兄弟。” “上回我侵入了离夜的识海,从他的记忆里发现他在魔界的主人便是墨濯——墨濯很喜欢收集各类魔兽,离夜并不是他唯一的坐骑,所以我以前也没见过。” 流觞心里一直有些怪异,从他重生开始在颜府遇到的聚阴虫到裘不足的离夜,从最低级的魔物到高等魔兽,出现得也频繁了些。 虽说魔界也不是没有偷偷到人界的魔物,但终究是极少极少数,不过几个月就让他碰到两起魔物为祸人间之事,实在有些不寻常,很有可能是魔界有一定地位的魔族将它们放出来的,再加上在离夜的记忆里,墨濯爽快地放它跟裘不足走的事实在是蹊跷。 由于墨濯和风擎互相看不惯,两边也少有来往,流觞并不太了解墨濯,不知其是否怀有不轨之心,但一想到来苦华寺途中的魔界大军,流觞便有些笃定这背后捣鬼的就是墨濯。 毕竟,在魔界养那么多魔兵并且能在咫涯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将其放到人界来的,也只有不属于魔君管辖的魔尊能做到了。 将心中所想分析了一遍后,流觞又问云舒意:“那师尊为何怀疑是冲霄道长?” “跟你一样,在裘不足的识海中看到的。当时跟你讲过,裘不足被一个道士收为弟子,抽取了一丝神魂的事……他的师门便是玄月观,而他记忆中的师父我们都见过……” “就是冲霄道长?”流觞惊道。 “不,是冲霄身侧之人。”云舒意摇头,又道,“我之所以怀疑他,一来,我不相信一个迫害弟子炼魂以强自身的门派;二来,玄月观本就与凌云峰有诸多龃龉,我到底还是凌云峰的人,难免把它想得坏了些;三来……” 流觞忙问:“三来如何?” “……你不觉得冲霄长得就像个伪君子么?”云舒意一本正经道。 流觞噗地一声笑出来,冲霄道长面目清癯,眉目深邃,生着长长的胡须,这模样说仙风道骨也的确仙风道骨,若说像个伪君子……似乎也真像个伪君子。 嘿,没想到师尊也是这般以貌取人的人。 想到这里流觞不由自主便想到了那幅他的画像,纠结了半晌,试探着问道:“师尊,你觉不觉得……我现在比以前难看了好多?” 云舒意怔了一下,失笑道:“你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吗?” “我觉得我现在也挺好看的。”流觞仰着头,眼睛睁得圆圆的,执着地问,“可是我想知道师尊的看法。” “你什么样子都好看。”云舒意摸了摸他的头,顿了顿,“就算不好看我也不嫌弃。” 流觞被这两句话哄得心花怒放,心情激荡之下很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脑袋晕乎乎地把云舒意的手抓下来……轻轻咬了一下。 云舒意:“……” 流觞:“!!!” 流觞一时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他只是觉得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敢跟云舒意对视,猛地起身拔腿就跑,一直跑出门老远才缓缓停下步子,摸摸脸,依旧烫得厉害。 云舒意望着流觞惊慌失措的背影,愉悦地笑了。 流觞一通乱跑,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抬头一望恰好看见了正坐在屋脊上远眺的洛长宁,不知是不是错觉,流觞总觉得他此时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迷惘。 “小师弟,你在看什么啊?”流觞没忍住跃上屋顶,坐在洛长宁身边道。 如往常一样,洛长宁连眼睛都没转动一下,依然望着远处,流觞也不介意,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发现那似乎正是……凌云峰的风向? “我在那里住过。”洛长宁突然指向那方,轻声道。 流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开口,少年的音色却透着点奇异的沧桑,流觞一怔,紧紧地盯住洛长宁的面容,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住在那里过。”就在流觞怀疑自己听错时,洛长宁再一次开口,这回换了语序,还微微点头似乎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流觞:“……” 流觞顺着他道:“是,你在那里住过,我们都在那里住过,过些天你还会和师尊他们一起回去。” “不对。”洛长宁突然转头,眼神第一次汇聚到一点,定定地望着流觞,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对,我真的在那里住过,我还有阿洺,我们家在那里。” 洛长宁认真的神情让流觞有种怪异的感觉,他这个小师弟一向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流觞一直以为他只是性情孤僻冷傲,但他此时的神情却显然很是宁静温和,并不排斥外人的交流,流觞突然有个猜测—— 或许长宁并非孤僻,而是自身游离世外,一直沉浸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小世界里,他不是不愿搭理人,而是他的意识他的心根本“看不见”别人。 他说起的“阿洺”和“家”,大约就存在于他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 第41章 爱你 赫子辰从梦中醒来,他躺在榻上,睁开眼就看见青松和紫竹两张大脸,他们神情焦急而悲切,紫竹甚至眼圈儿有些泛红,活像是在哭丧。 见他睁开眼睛,紫竹当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陛、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青松没她那么激动,却也狠狠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小心问道:“陛下,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感觉不怎么样,确实有些不适。”赫子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做个梦都被自己砍,一觉醒来还见人跟哭丧似的站自己床边感觉能好了。 青松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再次提起,紫竹瞬间忘了哭,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起来紧张极了。赫子辰抹了把脸,无奈道:“你们挡着朕了,先退后几步,让朕起来伸个懒腰先。” “呃……是。”二人这才发觉不妥,忙退后了好几步,恭恭敬敬地半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抬眼偷觑他。 赫子辰坐起身来,好好伸了个懒腰,将榻上被他压得有些皱的诗抄整理了一下,转头看向那两人,道:“怎么,朕睡了很久?” “不、不久,”紫竹答道,“还不过两个时辰。” “才不过两个时辰……”赫子辰拉长了调子,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们,直看得两人有些忐忑了,才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才睡两个时辰你们急什么?难道朕睡个觉能睡死不成?!” 青松不自觉点了点头,又猛然发觉不对,连连摇头,“不不不!” 赫子辰:“……呵呵。” 青松、紫竹:陛下笑得好可怕……不过我们一点也不怕!我们有国师大人撑腰! 接下来几天,赫子辰做什么都被一双双眼睛偷偷盯着,这眼神不同于他最初以为的含羞带怯,而是隐隐透出一点惊奇、一点畏惧,好像他是个什么奇特的怪物。 而更多的时候,在这些宫人眼里,比起怪物他更像是用纸糊的,用雪堆的,用水做的……总之就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东西,风一吹就会飘,太阳一晒就会化,连呼吸都会被污染。 偏偏他还不能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表示反抗,一旦他提出点质疑,立马有人熟练地掏出那本《君王起居礼仪》对他铿锵有力的朗诵——对,那玩意儿人手一册。 “《君王起居礼仪》第七条,为了龙体安康,君王有义务向其近身内侍交代自身状况。” “根据第十一条,陛下您暂时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第二十三条规定,君王若出现任何身体不佳的状况,为了清心静养,活动范围仅限寝宫——其中,也包括失忆。所以,陛下您现在不能四处溜达。” …… 赫子辰觉得心好累,原来做个大人物这么可怜。 他觉得也许自己其实是整个宫里地位最低下的人,任何人都可以掏出一本小册子对他指手画脚,而他只能默默地遵守,不然一群人能围着他念得他脑仁疼。 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使用点暴力手段的,但他这个心软,只要人家拿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他就不忍心做什么了。 赫子辰觉得自己闲得要长蘑菇了,闲了几天之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情—— “身为一国之君,朕难道不需要处理政务么?” 紫竹温柔道:“陛下现在调理好身体才是大事,哪能让您过度操劳?” 青柏耿直道:“您在政务上也帮不到什么忙。” 青松更加不客气:“这么久以来,没您添乱,朝堂宫廷都十分和谐。” 赫子辰:……反了天了。 不过他倒也不意外,慢悠悠地说出真正想说的话:“说起来,朕也算是大病初愈,怎么都不见有朝臣前来探望朕呢?” 青松三人顿时愣住,几个人暗暗交流了下神色,竟不知如何作答。 赫子辰把他们的反应收在眼里,心中冷哼了一声,心道其中果然有问题!他虽刚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但却不是个人人愚弄的蠢蛋,再者他们表现得着实怪异,让他不怀疑都难。 先前都欺负他读书少,一个个义正言辞地诓他,这几日他特地找了些常识性的书籍耐着性子看了下,方才确信其中有古怪。 说实在的,他并没从伏月宫众人身上感觉到恶意,至多是对他有些诡异的好奇的担忧,但这不代表他就要这么傻不愣登地过下去,无论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都有权利知晓。 到目前为止,赫子辰没别的心思,只是想做个明白人。 “朕再问你们一遍……”赫子辰眼神微沉,一字一顿道,“朕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等他们开口,赫子辰又道:“别再拿什么踩到衣摆摔下祭天台所以摔坏了脑子之类的说辞糊弄朕,若你们心中还有半分拿朕当主子,就对朕说实话!” 他这么一说,本来开口的几人又闭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开口。 赫子辰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一点点沉下来,他实在有些想不通,有什么事需要这样瞒着他。 最终还是紫竹顶不住他无声的注视,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其实我们都和陛下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世间诸多诡奇之事,又岂是我们能看透的,奴婢只知道……陛下昏迷了很久,醒过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其他的,我们也只是按照国师大人吩咐的行事罢了。” 赫子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朕……到底沉睡了多久?” 这回连紫竹也不说话了,她睫毛颤了颤,垂头不语。 赫子辰心里轻叹了一声,也不再勉强。看来一切都要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国师才能得到答案了。 说起来,他现在除了吃的东西清淡了点,活动的范围小了点,盯着他的人多了点,日子过得无趣了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当然,他承认这样的状态并不是很合他意,但是一切都在渐渐便好。除了第一天,也没再发生睡个觉叫被大惊小怪地围观这种事,除了餐前必须吸几口香以外,食物也从单调的白粥改善成加了青菜和一点点肉末的粥。 让他心里有些烦躁的主要是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好像所有人都在瞒着他什么,这让他感觉脚下发虚,似乎清醒的这几日都是虚幻,落不到实处。一个人活到二十几岁突然忘记了一切总会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再加上强烈的好奇心,把赫子辰折磨得心浮气躁。 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朕,快说来朕听听啊! “朕什么时候能见到国师?”赫子辰问。 紫竹和青松有些犹豫,这回还是青柏开口道:“听说,国师大人近几日身体不适,想必康复了自会来探望陛下。” “身体不适?”赫子辰挑眉,“若是身体不适,当该是朕前往探望他,怎能来等他来探望朕呢?” 几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终于放弃了去“探望”国师的想法,没办法,他也不知道那摘星楼在哪里,没人带路他也没法去啊。 赫子辰一直盼着能早点见到传说中的国师,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人出场的方式会是这样的。 他从梦中醒来,浑身打了个激灵,他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地发了会呆,没想起梦的内容,困意却再次来袭。他下意识地朝被窝里最温暖那处缩了一下,舒服得蹭了蹭,颤着眼皮调整了下睡姿,就要再睡个回笼觉,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赫子辰猛然坐起身,瞪着这个侵占龙床的人,失声喊道:“你谁啊?怎么在朕床上?”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下,没理他,继续睡,这般坦然的模样让他有些疑惑。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睡前应该没有提出什么……侍寝之类的要求吧? 那人一身白,白色内衫,白色皮肤,就连发丝也是满头银白,他侧着脸,发如堆雪,遮住了容颜。赫子辰望着那一头银发,心里微微颤了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那些发丝拨开,让那人露出半张侧脸来。 赫子辰心跳不自觉漏跳好几拍,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时有些无措。 这这这!这不就是那个、那个他恍惚间记起的那个白衣美人吗?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尽管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此时他一见到这张脸就能肯定,这就是那个人,那个斜风微雨碧树下朝他回眸一望的人影。虽然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的确是那个人没错。 此刻,他没有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他床上,也没有想要不要把人叫醒,看着这张仿佛已经熟悉至极的脸,他脑海里似乎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帧帧飞快地闪过,他努力想要抓住什么,那些残缺的记忆却如远方的蝴蝶,倏然翩跹而逝。 赫子辰盯着这个人,一时有些出神。 “看够了吗?” 赫子辰吓了一跳,收回心神才发现,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第42章 凌洛 为了能得到云舒意的回应,流觞打着坐苦思冥想,把死前那几年遇到的人一个个想过去,却始终没有云舒意的身影,流觞有些气馁,第一次为自己的没心没肺感到懊悔。 他那些年游戏人间,遇到的人太多,喜欢的人也很多,但那些终究都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日子一久他便没了印象,哪里知道曾经竟遇到过让他想要长相厮守的人。 想到相守一生,流觞便开始考虑他们长相厮守的地方,他估计云舒意可能不愿意跟他定居魔界,那也要回魔界一趟,和老爸妹妹他们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流觞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他觉得一向有些讨厌人界的老爸大概会反对,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老爸多数时候都陷入沉睡,就算反对也有心无力。 流觞就这般憧憬着未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都忘了自己还未能过了云舒意那一关,没有想起来他是谁,其他的想再多也只能是空想。 流觞正想得出神,叶长青来敲门,说虚烛大师回来了,还把冼前辈带了回来,请所有人前去。 等云舒意和流觞慢吞吞到场时,其余人都激动地望着虚烛大师身旁的白衣男子,虚烛大师对其亦是恭恭敬敬,想来那便是传闻中真正的第一高手冼轻尘了。 那男子身量修长,容貌清俊,眼神淡漠,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手执一把宝剑,当真如神祇降世一般。 修真之人一般看不出年纪,修为越高深者模样越年轻,虚烛大师近两百岁看上去如花甲之年,而冼轻尘都三百余岁了却完全是一副青年模样,其修为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而云舒意此时却无心关注这位传闻中的前辈是何等风仪,他目光掠过其手上的剑时不禁呼吸一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虚烛大师一见几大宗门的人都来齐了,先恭敬地地向冼轻尘点点头,再望向众人,用灵力将声音放大数倍。 “这位便是冼轻尘冼前辈,想必在场的诸位大多都听闻过冼前辈之名,却未能见真身……不瞒诸位,一百多年前,老衲有幸在与冼前辈相识,并得前辈每十年指点一回,如今并未到与前辈约定的时候,只因事关重大,老衲才不得不贸然前去打扰前辈清修,由衷感谢冼前辈愿意前来。” 说到这里,虚烛大师毕恭毕敬地给冼轻尘施了一礼,冼轻尘只是冷淡地颔了颔首。 云舒意正死死地盯着冼轻尘手里的那把剑,盯得眼睛有些发酸时,突然感觉袖子被谁扯了一下,转头一看,竟是洛长宁。 “我认识他。”洛长宁亦是紧盯着冼轻尘的脸,语气很笃定,声音却有些发颤,“他是谁?” 一边的流觞听得奇怪,既然认识又为何要问他是谁?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又怎么能说认识? “他叫冼轻尘,你的确认识。”云舒意回过神来,却并不意外似的,挑眉道,“你想起来了?” “冼轻尘,冼轻尘……”洛长宁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想从识海中找出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却怎么也找不到,口中念得越发急切,急得眼睛都有些发红。 “长宁,你怎么了?”从来没见过洛长宁这幅模样,叶长青连忙关心道。 洛长宁却听不进别的话,猛地抬头盯着云舒意,“告诉我,他是谁?” “长宁,怎么跟为师说话呢,一点也不乖。”云舒意却似没发觉其异常似的,伸手摸了摸洛长宁的头,柔声道,“为师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叫冼轻尘,至于其他的……你去问他自己啊。” 洛长宁再次看向冼轻尘,见其一脸淡漠的神情,不知怎地竟觉得心里一痛,莫名的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不……我不要,不要问他……”洛长宁拼命摇头,后退,想要从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挣扎出来。 几人都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问云舒意:“师尊,长宁这是怎么了?” 云舒意一脸事不关己道:“为师如何得知?你们问他自己。” “师尊你就别装了,长宁什么也不记得,但师尊你显然是知道他是谁的。”这回说话的是孔长生,他是云舒意收的第一个徒弟,知道的事情比别人多点,“当初捡到长宁的时候,一见他的脸你就愣了,之后就笑得跟只狐狸似的,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 流觞心道:本来就是狐狸么。 云舒意斜眼看孔长生,道:“就你最精,还学会管闲事了。” “这……师兄弟之间的事哪能算闲事呢。”孔长生一脸憨厚地挠挠头,“长宁也跟咱们这么久了,师尊您对他怎么也有点情分吧,那位冼前辈显然是他曾经认识的人,您就动动嘴皮子,没准长宁就恢复记忆了呢?” 祝长欢一脸惊讶:“什么?原来小师弟失忆了?” “笨!这不明摆着么,除了你没谁不知道。”叶长青目露嫌弃。 流觞心道:……还好我嘴慢。 “要不要想起来取决于长宁自己,而不是我。”云舒意望向洛长宁,抬手在其头顶以灵力轻柔抚慰,待其平静下来后,温声道,“长宁,你愿意想起来吗?” 洛长宁眼中有一瞬迷茫,很快又清晰起来,他望向冼轻尘,坚定地点头道:“我要知道他是谁。” “我问的是,你要不要想起来你自己是谁。”云舒意莫名地看洛长宁此刻的模样不顺眼,绷直了嘴角,脸色显得有些冷淡,“不要把一切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你要记得,无论你做什么什么选择,首先要为你自己负责。” 洛长宁有些疑惑地看向云舒意,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理解透了,才有些迟疑地点头:“我只想知道他是谁,我自己不重要。” 云舒意闭了闭眼,莫名有些胸闷,大约是有些恨钢要成铁,毕竟曾经是那样耀眼的人哪…… 罢了罢了……云舒意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可笑,他这是在多管什么闲事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操心这么多。 “好,你自己去问他吧。”云舒意点头道。 接着一幕让流觞几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对于自己上前问冼轻尘一事,洛长宁面上还是抗拒,像在惧怕着什么,但身体却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像根木桩似的直挺挺落到冼轻尘面前,语调僵硬地问:“你是谁?” 话音一落,洛长宁却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后退,仿佛方才出口的不是自己。 孔长生很快明白过来,问道:“师尊,刚刚是你捣的鬼吧?” “怎能说是‘捣鬼’?”云舒意没有否认,而是道,“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为师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这位施主……”虚烛大师正要上前,却被冼轻尘拦住。 冼轻尘望向洛长宁,眼里尽是不敢置信,目光紧紧地盯住那一人,声音都有些微微颤动:“……阿洛?” 听见这个声音,洛长宁觉得眼前浮起许多模糊的画面,每一帧里都有眼前这个人,曾在他遗失的记忆里无数次叫他—— 阿洛,阿洛,阿洛。 洛长宁心中不知名的情绪翻涌,既渴望又惧怕,既想上前又想逃离,见冼轻尘朝自己走来,还是忍不住转身逃开。 “阿洛!”冼轻尘如一道白色电光,转眼便拦在了洛长宁面前,原本淡漠的双眼此时盈满了泪光,眼睑轻轻一眨,便落下泪来。 洛长宁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突然就不想跑了,抬手想为他擦掉眼泪,可刚擦掉这一滴,下一滴又落了下来。 “阿洛,阿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冼轻尘一边掉泪一边笑,捉住洛长宁的手,将其抱进怀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将他包围,喜到极处便生出了些伤心。 洛长宁没有抗拒,任由冼轻尘将自己紧紧抱住,心中既迷茫又有些莫名的安定,他就像一片飞蓬,晃晃悠悠地终于有了着落处,可他却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着落。 是喜是悲,还是宿命的轮回。 众人都噤了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既不敢出声打搅这位前辈与故人叙旧,又舍不得离开,只沉默又兴致勃勃地望着,内心不断地猜测着这位与冼轻尘前辈似乎旧相识的“阿洛”是谁。 赵甲长老死死地盯住洛长宁,心中有个让自己都吓一跳的猜测,他不断地否定却又越发肯定,愈是不敢置信,便愈是笃信,吓得他都有些腿软。 “云舒意!”赵甲长老心中一腔怒火燃起,却又不敢高声喊出来,只得在人群中穿梭,找到这个罪魁祸首,压低了声音怒骂道,“云舒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将我凌云峰的先辈藏起来!” “赵长老您可别把这罪名强加给我,我冤枉啊!”云舒意一脸无辜地望着赵甲长老,无奈叹道,“您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把他藏起来了?你们上到峰主长老,下到内门外门弟子,很多人可都见过我这个徒儿……” “什么徒儿?那是先祖!”赵甲长老朝洛长宁的方向拱了拱手,横眉冷眼训斥道,“你寻得先祖而不报,以先祖之师自居,折辱先祖,当该何罪?!” “不知者无罪。”云舒意摇了摇头,以看傻蛋的眼神怜悯地看着赵甲长老,“那是凌虚峰的先祖,可不是云回峰的先祖,你们凌虚峰那么多长辈都没认出来,我一个才出生二十几年的晚辈又哪里知晓其身份?” “你……”赵甲长老吹胡子瞪眼半天,竟无话可说。 他绝对不相信云舒意不知情,但云舒意说的也是事实,整个凌虚峰都没认出来的人,凭什么要求他云舒意一定要认得出来? 不知者无罪,他们也只得吃这个哑巴亏了。 现场也有几个人隐约猜出了洛长宁的身份,却又都不敢置信,因为他竟是凌云峰三百年前的先祖,整个凌云峰史上的最耀眼却又最短暂的流星——凌洛。 凌洛天纵奇才,在十六岁时便可与当时第一高手匹敌,在十九岁时面对整个修真界对凌云峰的质疑,当众突破修为,众目睽睽之下被九十九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一缕残魂附在一棵含羞草上于三百年后重生,又被云舒意捡到。 云舒意在年幼时见过凌洛的样子。 那是他母亲死后,他被凌云峰接了回去,在凌家祠堂被立了个下马威,要求他给凌家先祖的牌位跪下磕头,其中英年早逝的凌洛是唯一有画像留下的。 云舒意不想跪,被人摁着跪下磕了头,当时年幼的他无力抵抗,只得死死地盯着画像上的人,把那张脸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在看到洛长宁第一眼时便认了出来。 其实也就那么点事,谈不上恨,就是有些不痛快,但云舒意向来是个小心眼的,于是决定在洛长宁身上痛快回来。 “师尊,小师弟,长宁他……”叶长青也明白了,结结巴巴道,“他是……凌洛前辈?” 云舒意点了点头,见叶长青一脸见鬼的神情,理解道:“为师也不敢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其余几人:“……”真没看出你哪里惊讶了。 “真没想到,小师弟竟然大有来头……”祝长欢感慨地望向洛长宁,“我们云回峰可真是藏龙卧虎。” “何止是藏龙卧虎啊,这藏的就是一祖宗!”叶长青喃喃道。 孔长生摸了摸下巴,笑而不语,虽然讶异,却也并不完全在意料之外,他早就察觉这小师弟身份不一般,只是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一般法。 几人正讨论着,冼轻尘拉着洛长宁径直走到云舒意面前,目光冰冷锐利,如一道冰锥扎过来,而云舒意依旧笑如春风,悄无声息将那冰锥融化。 “冼前辈,有何指教?” 冼轻尘声如寒霜,质问道:“阿洛身上的契约是与你结的?” “是。”云舒意笑眯眯点头承认。 寒光一闪,冼轻尘手里的剑已然出鞘架在云舒意颈间,冼轻尘一字一顿道:“解开。” 云舒意怔怔地望着那柄铮亮的剑,眼神呆滞了片刻,面色竟有些苍白。 “解开。”冼轻尘没有耐心地将剑逼近了一份,云舒意并未用灵力护体,轻易地被划出一道血痕。 流觞急得朝冼轻尘喊道:“把剑挪开,你伤着他了!有话好好说!”并抬手打算将剑拉开。 “我没事。”云舒意回过神来,赶紧握住了流觞的手,他盯着冼轻尘,轻声问道,“这剑你哪来的?” “我让你把契约解了!”冼轻尘喝道,将剑又近了分。 云舒意不躲不避,伸手握住了剑刃,也厉声问道:“我在问你这剑哪来的?!” “师尊,你的手!”流觞看得心疼,也不懂一向淡然的云舒意为何这么执着于一把剑的来处,将目光转到剑上一看,顿觉得有几分眼熟。 冼轻尘手上的这把剑与云舒意的回雪剑有几分相似,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剑柄与剑鞘上的花纹和回雪是相反却又相合的,大约是一同铸的剑。 “那是‘流风’,和师尊的‘回雪’是一对雌雄剑!”除了流觞,孔长生也发现了这一点,但显然孔长生了解得要比流觞多得多,“回雪剑是师尊他母亲留给他的,这流风剑与他大约也颇有渊源,冼前辈您就先告诉他剑的来历吧!” 洛长宁上前把云舒意的手掰开,又从冼轻尘手中取下,仔细擦了血。 冼轻尘看着他动作,不解道:“阿洛你……” 洛长宁也看向冼轻尘,轻声问道:“你从哪儿得到这把剑的?” 别人问他懒得搭理,洛长宁开口冼轻尘自然不会忽视,温声答道:“极雪之巅。” 云舒意一听到这几个字,面色更白了几分,追问道:“剑原本的主人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没有主人,”冼轻尘望着天,淡淡地道,“是我捡的。” “捡的?”云舒意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下,被流觞立即扶住,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流风剑,突然笑了一下,喃喃道,“好啊,捡的好啊,若是捡的……好啊。” 云舒意嘴角总是噙着笑意,通常都笑得温润和煦,偶尔也露出点狐狸的本性,显出几分狡黠,却从未这般笑过,笑得空荡荡的,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离,不知悲喜,莫名的苍凉。 流觞刚把云舒意手上的伤愈合,蓦然抬头,却发现这人似乎心上也多了道伤,不深,但会疼。 流觞不知该怎么办,只得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师尊,你不要难过……” “无碍,长悠,我不难过。”云舒意轻声安抚着,却不自觉反握住流觞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要从他那儿获得力量。 “凌洛前辈,不,长宁……”云舒意看向洛长宁,缓声道,“我不管你以前是谁,对我而言你就是洛长宁,是我的小徒弟,只要你愿意,云回峰便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我现在问你,你要跟着这个人走吗?还是之后与我们回云回峰?”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洛长宁。 冼轻尘也有些紧张地看着他,颤声道:“阿洛……” “先祖!凌虚峰第十七代弟子赵甲拜见先祖凌洛!” 这时赵甲长老突然推开叶长青几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泪俱下道:“您是凌虚峰的先祖,怎能屈居人下为徒呢?按辈分来说,那云舒意连您的徒孙都不够格!而冼前辈虽与您少年交好,却到底是外人,只有凌虚峰才是您的家啊!” “恭请先祖回归凌虚峰!恭请先祖回归凌虚峰!”赵甲长老把头磕得砰砰响。 “我……”洛长宁没有理会赵甲长老,目光在冼轻尘和云舒意之间游移,半晌后,又看向了云回峰上几位师兄,犹豫道,“我……我不知道。” “呵,傻长宁。”云舒意突然笑出了声,笑里透着几分暖意,“看你之前那要死要活的样子,还以为你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呢。” 云舒意收了几个徒弟,从来都只凭着自己开心,只要自己爽快了他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更没想过要从几人那里得到什么。 这一刻的犹豫已经够了,足够了。 比他想的要多。 第43章 番外:落尘诀 那真是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凉薄艳丽的狭长眼形,瞳仁却乌黑水润的,清冷中又透着几分多情,生在这一身皆白的人脸上显得尤其夺目。 赫子辰心底偷偷赞叹了一声,反应过来又有些不愉快,这人无论眼神声音都清清冷冷的,表情也淡定得很,倒是他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手脚怎么放——凭什么?!这是他的床!在别人床上倒一副主人的样,真是太太太…… 太有气魄了!霸气!迷人! 嗯,长得好看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就是这么没原则。 赫子辰轻笑一声,道:“没看够。” “眉如远山千层雪,目似池中一点星……”他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挑起那人的下颌,调笑道,“如此美人,只怕是看一辈子都看不够哪……” “……在你眼里,我是美人?”身为男子被如此调笑,那人却没有动气,反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赫子辰毫不迟疑道:“那是自然,生平仅见,见之忘俗。” 当然,他这个“生平仅见”的“生平”也只能指他苏醒以来这些天。 那人听了他的赞美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敛起了神色,垂下眼帘,又恢复到冷冷淡淡的样子,“你以前倒是从来没这么说过。” “什么?”赫子辰佯装大惊道,“我过去竟没有称赞过你生得好看?这、这真是太不应该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也许是以前的我太腼腆,嘴上没称赞过,心里必定赞过许多回。” 也不知是他哪句话太无耻,那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微微有了点波动,像是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这样的神情显得有些苍白。 见他这神色,赫子辰突然便收了笑容,没了调笑的心思。调笑调笑,就是你调戏得对方笑了才算成功,既然笑不出来就不必勉强了吧,看得他……心乱。 赫子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睫毛颤了颤,抬眼看他,目似寒星,声如冷泉。 “圣凌。” “圣凌,圣凌……”赫子辰将这两个字含在唇间,反复呢喃,每一声都更熟悉一分,好似这个名字他曾叫过千百次。 圣凌起身披上白色银边长袍,站在床边看他,问道:“你醒来后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不适?或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赫子辰依然坐在床上,这个角度看见的圣凌就如雪岭之花,明明就站在这里,却叫人觉得美而遥远。赫子辰望着这个人,熟悉的、陌生的感觉一道涌上心头,一时没有注意圣凌说的什么,直到对方再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 “身体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就是老做一些怪梦……比如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张琴,然后被自己砍了,像是梦,又像是曾经的记忆,总之挺诡异的。” 赫子辰把那日在书房里做的梦详细地讲了一遍,圣凌听着神色微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快又恢复了沉静。 “你是不是把绝音……一张断弦琴放在了书房?”静静地听完后,圣凌这般问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赫子辰惊讶,又很快明白了什么,迟疑道,“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嗯。”圣凌淡淡道,“绝音是由神木为体,女蚕丝为弦的古琴,漫漫岁月中生出了灵性,你斩断了琴弦,让其再也不能发声,琴灵便以梦为引,让你也体会下被一剑断弦的感觉。” “果然是真的……我可真是混账啊……”赫子辰有些恍惚地喃喃道,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混账事啊?还有这琴灵……不会要报复我吧?” “不用担心,这‘琴灵’只是一丝混沌的灵识,并没有实体及灵力,一般人根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而你是……体质特殊,暂时有些魂魄不稳,所以才会被这隐微灵识所影响。” “至于你为什么要斩断琴弦……”圣凌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声道,“或许,是讨厌它的主人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赫子辰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些落寞哀伤。 “陛下,罗将军来探望您了,陛……”青松突然跑进来,看见床边的圣凌,瞬间傻眼了,“国、国师大人,您,您的头发……” 听见圣凌就是那传说中的国师,赫子辰却并不觉得吃惊,或许先前便已有了这样的直觉。 青松说完又觉得自己话多了,国师大人的事又岂容他过问,连忙弯腰行礼补救道:“见过国师大人,这么早就来探望陛下,您有心了。” 赫子辰心道:何止啊,三更半夜来的更有心。 他又忍不住想象了一番,要是青松再早一刻进来,看见躺在他床上的圣凌会是什么感想,这么一想居然有种诡异的愉悦感。 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青松眼神躲闪,支吾道:“罗、罗将军来了……”说完便屏住呼吸,等着圣凌反应。 室内一时阒静,赫子辰觉得奇怪,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圣凌转过身来,面容沉静,伸手为赫子辰披上外袍,甚至俯下|身来为他穿上鞋袜。 赫子辰垂眼看他,这般清冷高华的人,此时神情自然地为自己做这种事情,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些蠢蠢欲动的兴奋,又被莫名的酸涩压下。 给他穿好鞋袜后,圣凌站起身来,“陛下,来找您的,要不要去见见?” 他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分明没有任何表现,可不知为什么,赫子辰总觉得,他似乎并不愿意自己去见那个罗将军,但同时也不打算阻止自己。 “青松,你把罗将军请到朕书房去,朕稍后就来。”稍微犹豫了下,赫子辰这般道。 他这话一出,青松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愕然,但还是听话地去了。青松走后,赫子辰将衣衫整理了一番,正打算梳头,圣凌却抢先一步拿过木梳,对他道:“让我来吧。” 赫子辰有些诧异,平时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来,并不需要宫人伺候,但是圣凌提出了,他也就没有拒绝。 镜子里,一人玄衣墨发,一人银发白袍,一散漫一沉静,看起来似乎格格不入,却又分外和谐。 “圣凌,”赫子辰突然开口,他神情严肃,没有半分调笑,认真道,“我们以前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吧?” 圣凌正在给他梳头的手一顿,清明沉静的眸子朝镜子里与他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移到他头发上,“我们……的确很熟悉。” 很熟悉。 看似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实则是避开了他的问题。毕竟,熟悉可不一定亲密,看来他过去和这个国师大人之间,也许有什么嫌隙啊。 赫子辰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他眉梢轻挑,笑了起来。 “我就说嘛……”他故意拉长了调子,脸上的笑容灿若骄阳,“能半夜三更爬上我的床的关系,必定是十分亲密的。” 他故意这般出口轻浮浪荡,想看那让众人景仰的国师大人作何反应,是疾言厉色呢,还是清冷一瞥?或是也调笑他几句?如论那种,都令他期待呢。 圣凌眸光微闪,嘴角扯出一点稍纵即逝的弧度,像是个还未成形的苦笑。 “陛下说笑了,爬上陛下的床可并不需要多亲密的关系。”并不似嘲讽,圣凌仿佛只是平静地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这个“事实”叫赫子辰有些接受不了,“上您的床的人,圣凌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怎……么……会…… 赫子辰懵了,说起来好像他以前就是个浪荡子……虽然他现在依然像是个浪荡子,可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还是没那么随便才对,这种隐约中对自己节操的信任,让他不太相信自己是这种人。 “倒是陛下的书房……” 圣凌将他的发丝梳顺了,取了根墨色缎带随意地束起,整理好后再次看向镜子里的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以前,从来不让别人进你的书房。” 他以前可以随意让人上他的床,却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书房?赫子辰一愣,随即想到,他刚刚让那个什么罗将军去书房等他…… “我……”赫子辰皱眉,站起来转身看向圣凌,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陛下,您该去了。”圣凌却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罗将军该久等了。” 赫子辰心底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会会这第一……不,第二个来探望自己的罗将军,出了卧室,吩咐紫竹给国师大人沏茶后,他便径直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架子前侧身立了位青衣女子,身姿婷婷,秀发如瀑,露出半张侧脸堪见十分明秀。此时,那女子正把玩着那只风筝,神情姿态倒是十分随意,丝毫不像是在别人的地盘。赫子辰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见着赫子辰了也不慌,淡定地将风筝放回架子上,走到书房边探头一看,然后缓缓松了口气,这才朝赫子辰露出个明媚的笑容,一拳头砸在他肩膀上。 “赫子辰你真的复活啦?真是太好了!” 第44章 番外:落尘诀2 圣凌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水火之怪。” 赫子辰不知道这水火之怪是怎样的凶物,而其余人却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倒抽了口凉气。 “这……”紫竹下意识看了眼赫子辰,像是回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神里隐隐透着担忧和骇然,她颤声道,“这怪物,它竟还没死?” 看样子这怪物还是老相识。赫子辰一头雾水,但见几人面色凝重,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这水火之怪以前出现过?你们都见过?”赫子辰问。 “不,我等都只是听闻,只有两个人亲眼见过……”圣凌没有做声,倒是阿赦答道,“水火之怪名九婴,身形庞大,有九头,能喷水火,食人……当时那怪物被重伤后逃窜,从此销声匿迹,大家都以为它已经作古,却不想今日又重现蔽日林兴风作浪。” 不苟言笑的少年最后几句话竟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痛恨之中又藏着一丝本能的恐惧。太可怕了,那怪物,幸好这回它只是喷火将他们逼退,不然……他心有余悸,又暗恼自己竟生了怯意。 身为摘星楼的人,他们在别人眼里是宛如仙人般的存在,但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面对那传说中的凶兽还是会隐约害怕。 “你们不要太紧张了,”赫子辰见他们面色凝重,忍不住开导道,“当时不是制服过那怪物一次?有一次就能有两次,再让当初那两个人去对付它不就得了!” 他自觉说得还算有道理,但却没有因为他的提议而松一口气。 “陛下,”紫竹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当年亲眼见到那怪物的两个人,就是国师大人……和您啊。” 紫竹一直忘不了赫子辰被背回来的样子,衣衫破烂,遍体鳞伤,皮肤表面一层焦黑,头发被烧短了一半,其形容狼狈哪里看得出当初神采飞扬的小公子的半分模样! 赫子辰昏迷了整整七天,身体极度虚弱,又发了烧,几乎命悬一线,但顽强的意志让他撑了下来。只是那七天里,他连在昏睡中都不得安宁,一直在口中念叨着“水,水……不!火!”、“小爷弄死你”、“圣凌,小心!那怪物又来了!” 从来没见过自家一向活泛的小公子落到那般光景,紫竹等几个近身女侍都心疼得忍不住掉泪。 赫子辰醒过来后跟没事人似的,还颇有胃口地吃了好几碗没滋没味的白粥,只是照镜子时才露出那么点故作忧郁的眼神,他摸着自己卷翘的发梢叹息,“紫竹啊,你们公子我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俊美了,你们可不要变心啊。”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才有人隐约觉得,一直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辰,在心性上其实比他乖顺温厚的兄长更适合国君位置。 “什么?”赫子辰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圣凌,“当初,我……和你伤的那怪物?” 圣凌没回答,但看那神情显然是默认的。 赫子辰震惊了。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该是个英雄,却也接受自己不是的事实,当有人告诉他,他当真英雄过那么一回时,他却有些不敢置信。 他居然真当过英雄,嘿嘿,赫子辰想,这比说他当过怂包还要奇妙。 阿赦依然面无表情地看了赫子辰一眼,心里却有些复杂。他突然想起来,那时的圣子和公子辰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论年纪比现在的他还要小些,在那种情况下,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已是天大的造化,可他们活过来了,不止没死还重伤那怪物。 尽管从私心来说,阿赦觉得是圣子本领超群才能从九死一生中杀出血路,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国君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 “那还不简单!此事就交给朕和国师大人不就行了!”赫子辰大喇喇地道。 “不行!”在场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表示反对。 赫子辰觉得很没有面子,不耐烦道:“有什么不行的?既然当初我们能解决,如今便没有倒怕了那怪物的道理!” 青松悄悄朝圣凌望了望,见其没有开口的意思,知道这位国师大人是不想亲自开口说让陛下不悦的话,于是只好自家的主子自己伺候了。 “陛下有所不知,”青松道,“这九婴乃是上古凶兽,其险恶远非一般妖物可比,当初陛下和国师大人虽侥幸逃生,却也身受重伤,何况……陛下您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有通天手段又怎么使呢?” 说得倒还有理…… 赫子辰想了想,又道:“无碍,让国师大人和朕讲讲,再演习几回就是了。” “不可。”这回是阿赦出声道,“国师大人元气大伤,还未恢复,不能再去冒险——圣主,请让我和阿舍带人去对付它吧。” 赫子辰忙问:“圣凌怎么了?” 圣凌道:“无碍。” “……”阿赦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道,“陛下您难道没发现,国师大人的头发变白了么?” 赫子辰心头一震。 他当然发现了,圣凌那一头银白的发色太过扎眼,但那颜色白得纯粹,白得好看,配上圣凌那无双的容颜,甚至有几分圣洁的味道,以至于他都以为圣凌天生就是这种发色,原来竟不是么? ……对啊,赫子辰突然想起来了,在琴灵的记忆里,少年圣凌也是乌黑的头发。 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赫子辰转头,怔怔地望着圣凌如月照积雪般的银发。他想,真是奇怪了,明明之前还觉得十分好看,怎地现在觉得分外刺眼,刺得他眼睛发酸。 为什么?圣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好奇心一向重,只是此时他却像是被谁扼住了咽喉,怎么也问不出口。一颗心酸涩难当,有些悲伤,有些心疼,还有些胆怯,他好像隐约明白什么,只是那真相叫他难受,等他终于愿意去面对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赫子辰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弄得有些茫然,这份茫然浮现在那双总是泛着熠熠神采的眼眸里,便显得有些脆弱。 圣凌的手隔着小几伸过来捏了下他的,又飞快地收回,山涧冷泉般的嗓音带着丝奇异的温柔,“无碍,过些时日就好了。” “还会恢复成黑色么?”赫子辰问。 圣凌垂下眼眸,却还是无法说谎,“……不会了。” “那真是太好了,”赫子辰笑道,“只有这般不同于常人的发色才配得上国师大人霜雪之姿啊!” 赫子辰没滋没味地笑了几声,刻意忽略掉心里那点异样,又问:“那怎么办,我是说那个叫九婴的怪物?” 阿赦也眼巴巴地望向圣凌,希望圣主能给他们一个证明的机会。 “阿赦,”圣凌唤了他一声,却没按他想的那样吩咐,“带人到蔽日林外围布大型困兽阵,多设几层,将它困住,再调军队把守,百姓不得接近……” 圣凌仔细交代完后,顿了顿,又道:“你们小心点,不可擅自涉险,之后的事……等我恢复些再来解决。” 阿赦应了声“是”便先行离开了,圣凌也没有久留,为赫子辰探了脉确定他没有问题,又亲眼看着他吸了“餐前香”后便回了摘星楼。 赫子辰本来是想留他一道用膳,但看了下那一碗米饭,一碟青菜,加半个鸡蛋的“御膳”,他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最主要的是,要是圣凌一个想不开真留下来了,那可是分他口粮啊,这些都不够他吃的,哪里能分给别人,即使是美人圣凌也不行。 吃完饭后,赫子辰就钻进书房,他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而没人愿意告诉他,他就只能去问书房那些沉默而诚实的老伙计。 圣凌说他体质特殊,能感受到一些有着隐微灵性的存在,现在魂魄不稳所以才不受控制地被影响。根据他的猜测,并非以后他就会失去了这种感知能力,而是今后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是否接受,接受哪些事物的感知,而那天从琴灵那里“偷”来的记忆恰好证实了这一点。 有了这样的猜测,赫子辰的主意便打到了书房那些类似破烂的小玩意儿上,这里摆放的东西无疑是见证过他过去的某段时光,既然断弦琴能生出灵性,没准别的也行呢? “这位石兄,”赫子辰望着他觉得最有可能生出灵性的红色石头,严肃地抱了抱拳,“石兄,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请告诉朕吧。” 石头:“……” 赫子辰掌心置于石上,闭目凝神,用心感知……感知到差不多快睡着了,也没感知到什么。他睁开眼,颇有些不能理解地打量着“石兄”,这难道……真就只是块普通石头? 当不久以后,赫子辰恢复了记忆,回忆起这日自己的行为,他有些恨不得一石兄砸死自己。 丢人,真丢人!这看上去很有灵性的“石兄”确确实实就是块普通的石头,不止普通,也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他宝贝似的带回它的唯一理由就是“顺眼”而已。 “陛下!”正在赫子辰略感尴尬,庆幸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青松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陛下,您快出来看看吧,太后出事啦!” 第45章 番外:落尘诀3 眼前这个人类,九婴可真是化成灰都认识! 它不会忘记这个它所痛恨的人类,正如不会忘记自己那永别了的三个脑袋。还有旁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当初也叫自己吃了好一顿皮肉之苦。 “吼——” 三张大口一同喷出巨大水流,赫子辰连忙躲避,却还是没完全避开,被水柱冲出去几丈远,好不容易抱住一棵树才停了下来。 望着自己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赫子辰不由得庆幸,还好自己机智地选择先把赤红的脑袋射伤,不然喷起火来,衣服可不是湿了那么简单,还有没有衣服都两说。 一道接一道的水柱喷来,先前抱着的那棵树竟被冲断,赫子辰连忙闪身,躲到另一棵看起来最粗壮结实的树后。 嫌弃地抹了把脸,他心道:一言不合就朝人吐口水,这叫什么事啊。 “子辰——” 嘈杂的水声中,赫子辰隐约听见圣凌这样唤他,这样的呼唤叫他一时有些恍惚。甩了甩脑袋,他朝树侧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我在这儿呢!” 圣凌御剑飞行,循声找到了赫子辰,朝他伸出手,将他拉到自己的剑上。 圣凌身上也是半湿,不过,比起一身狼狈的赫子辰显然好得多。 “啧,看来这御剑之术还是得学啊。”赫子辰这么感叹了声。 圣凌没有做声,眉目微敛,面色沉静地望着那边兀自喷水的九婴。 法杖上端的月心石的柔光渐渐变亮,一时光芒大盛,几乎有些刺眼。赫子辰心头一跳,连忙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圣凌眉眼冷静,目视前方,沉声道:“这几年间它长进了不少,而我如今能使出的威力却不及七成,招雷术只能伤其皮肉,只好稍微借助月心石的力量将其毙命了。” “不行!”赫子辰劈手将法杖夺了过来,强硬道,“你元气恢复之前,不可再妄动月心石的力量!” 圣凌转过头来,沉默地望着他,眼神里隐约透点探究。 “我是说,你没发现那怪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吗?”赫子辰用法杖朝九婴那边一指,努嘴道,“你看,喷出的口水一次比一次少,另外三只脑袋眼看就要咽气的模样,还腿脚发软,都快站不稳了……我们只消避其锋芒,等它撑不住了再一击必杀,如此岂不是更好?” 他说的倒是事实,那九婴这些天不停撞击困兽阵便受了不少伤,全凭着一心要出蔽日林的信念支撑着,几乎有点神志不清,以至于先前被雷电劈得遍体鳞伤都没想着反击。 这次发威还是有陈年旧恨加持的缘故,也不过是在提前消耗剩余的生命力罢了。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慢慢地等它虚弱下去,然后再乘胜追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 “就怕……迟则生变”圣凌道。 到底是上古凶兽,即使已经奄奄一息,也说不准这一息能支撑多久。 话虽这么说,圣凌却没再坚持,月心石的光芒悄悄暗了下来,又恢复成先前淡淡的柔光。 赫子辰再次取下箭枝搭于弓弦,圣凌看出他的意思,一边灵活地御剑躲避着四射的水柱,一边寻找最有利的方位,两人默契配合下,三箭齐发,再次爆了九婴玄青色脑袋上的三只眼珠。 鲜血顺着眼睛淌下,还剩六只眼的眼的怪物,这回儿却成了名符其实的独眼龙。 这个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本就近乎崩溃的九婴终于彻底失了神智,六只脑袋一同仰天怒吼,蔽日林中一时回荡起巨大的咆哮声,其声远传十余里,林中走兽疾奔,鸟雀惊飞。 赫子辰觉得自己脆弱的耳膜都快被这怪物的吼声给震破了,不由得捂紧了耳朵,催促着圣凌御剑离得远了些。 两人直退到蔽日林边缘,困兽阵之外,那惊天的咆哮声才被隐去。 “这家伙还喷什么水火啊,依我看,还不如以吼声攻击,几张嘴一同发声,这威力比喷水喷火强多了!”赫子辰掏了掏耳朵道。 圣凌道:“除非诱惑猎物,九婴一般不喜叫,方才那是愤怒痛呼罢了。” “诶,那你说,它在叫些什么?”赫子辰扯了扯圣凌的袖子,笑嘻嘻道,“会不会是在叫‘妈妈’?嗯,我看是。” 对他时不时冒出的奇思妙想,圣凌不知如何接话,便随便点了点头。 “圣凌……圣凌!快回去!”赫子辰的声音突然急切了起来,他朝身后一指,“蔽日林烧起来了!这九婴是想变烤全兽么?!” 圣凌立刻掉头,只见蔽日林中,九婴先前呆的地方一片大火,浓烟烟滚滚至上青空。 二人再次越过困兽阵,赫子辰都做好了堵耳朵的准备,却没有听见九婴的吼声,他心道:难不成真被自己给烤熟了? 凝眉望着那边蔓延的火势,圣凌一边御剑,一边再次施展术法。 不一会儿天空中厚厚的云层聚集到火势上方,在转手之间颜色由白转黑,一道霹雳带来豪雨如注。 在暴雨和火焰的胶着中,二人立于剑上,飞速朝那乌云下赶去。 两人落地时,火势小了很多,但一时还无法彻底浇灭。这里大片的树木倾倒,可见先前九婴做了怎样剧烈的垂死挣扎。红色的火舌附着在倾倒的树干不断舔舐,却在暴雨中一点点缩小,最终湮灭。 雨势很大,像是毫不讲理的泼妇,劈头盖脸地往地面上一通好砸。赫子辰和圣凌走在雨中,雨水却如有灵性一般,斜着雨脚避开了。 四周是树木、烟雾、雨水和火焰,而他们却像是被隔绝在这世界之外,竟有种别样的温馨,赫子辰心中一动,拉住圣凌的手,装模作样地瑟缩了一下,道:“我有点冷。” 圣凌没有转头看他一眼,但赫子辰明显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手上传来,他低着头看着两人十指缠绕的手,莫名地窃笑,再抬眼去看圣凌,皎然的侧脸如霜似雪,银色的发丝中露出了一点耳垂,像一枚熟透了的樱桃。 九婴早已力竭而亡,颓然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山丘,两人走到九婴的尸体前,面色都变得有些诡异,好像,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肉香? 仔细一闻,的确是肉香没错,烤得有点焦味,但内里必定还没熟,可见火候控制得不好……咳,想偏了。 “它还真想不开烤了自己啊……”赫子辰震惊了,讶然道,“这得是有多丧心病狂?” “不对,”圣凌仔细看了几眼,摇了摇头,凝眉道,“不对,这火并不是用来烤它自己的。你看它嘴里……所” 赫子辰闻言朝九婴其中一个脑袋望去,只见其嘴里萦绕着一团雾状黑气,他转眼朝其它几张嘴里看了下,无一例外都有一团黑气,若是仔细观察,这样的黑气还存在它体表其它地方,只不过其表皮被烤得焦黑,不太显眼罢了。 “这……”赫子辰心头有某种猜测,却故意忽略掉,他干笑两声道,“连自己舌头都烤焦了?这是火喷多了,玩火*啊。” 圣凌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已经看出了端倪,便直接道:“是魔气。” “它先前拼死都要避开,然而终究没有避开的……是魔。” 让上古凶兽都要避让的魔。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赫子辰摇头叹息道,“原想还可以尝尝上古凶兽的肉是什么滋味,既被魔气污染了,也只得作罢了。” “不过……”插科打诨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提出疑惑,“这蔽日林中怎么会出现魔气?” 圣凌道:“大约是藏渊的缝隙伸到了林中,有魔物从这边出来了吧。” 藏渊,藏渊…… 这是赫子辰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每次听到这两个字他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恐惧,又像是悲伤。 “既然九婴已死,又不能留下来烧烤,那我们就先回去吧。”赫子辰脸色有些苍白地笑了一下,“我有些想睡觉了。” 圣凌一愣,瞧他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点头道:“好。” 巨大的飞剑从蔽日林上空出发,两人一前一后立于剑上,向着摘星楼的方向逆风而行。 他们身后,墨云渐散,骤雨初歇,天空干干净净,若是忽略蔽日林中满目狼藉,便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困兽阵将里面的一切声响都隔绝,一头上古凶兽陨落得无声无息,除了方才离开的两人,无人知晓。 ——真的无人知晓吗? 真正无人知晓的是,在雨水和火焰之外,在烟雾的掩映中,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那两个人。 当一切恢复平静之后,一道黑影从暗处悄无声息地窜出来,随手一挥,九婴巨大的身躯上腾起一团黑雾,血肉在黑雾之中如零落的花瓣一般,迅速脱落,融化,消泯于无形,原地只剩下一架巨大的骸骨。 那黑影沉默地矗立在原地许久,像是在沉思,像是在怀缅。 它终于动了,伸手将九婴的一根肋骨剔出,而后轻巧地一跃,干脆地坐在一根腿骨上,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匕首,在那根肋骨上专注刻划着。 在巨大而洁白的骨架对比下,那道黑影显得小小的,这幅黑白相映的画面显得格外诡异,却又莫名和谐。 …… “圣凌,我们聊会儿天吧。”站在剑上,赫子辰头晕乎乎的,想要找点话来说,“……你说,怎么遇到点危险你就一个人上啊,摘星楼那么多人干什么的?” 圣凌并没有回头,目视前方道:“他们都还是孩子啊。” “什么孩子啊,除了兰因是个孩子外,都是十好几岁的人了吧,你我当初……” 赫子辰突然住了声,过了会儿又道:“……不过,说起来摘星楼的人好像都是些少年,年纪稍微大点的都没有?” 圣凌好半天没作声,耳畔只余呼呼的风声,时间久到赫子辰以为他不会回答,打算再重新找话题时,圣凌突然开口了。 “几年前,有魔物袭击摘星楼,所有年长些的弟子全部罹难,只余一些年纪小的半大孩子,在他们的拼死保护中活了下来……” “所以,我不能轻易让他们涉险,不敢拿摘星楼仅剩的这些人去赌。” 真正能独当一面的那些人都死了,活着的都还没成长起来,平时看似辉煌的摘星楼,若是真发生了大事,也只得圣凌一人撑着。而圣凌如今状况也不佳,整个摘星楼便宛如悬崖上的堡垒,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下神坛,溃不成军。 赫子辰觉得有些心酸,却没有太多精力去心酸,他身上无力,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下,脑袋更加昏沉了。 多少年的繁华大梦,一夕之间尽数萎落,在岁月的刀刃下被分割成纷繁的碎屑,洋洋洒洒地落满了他一脑门…… 赫子辰觉得,或许自己需要一场好眠。 天色湛蓝,云彩淡淡。 圣凌迎风而立,白衣飘飞,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到他脸上,有些温柔的痒意。 赫子辰往前挪动一小步,将下颌放在圣凌的肩上,双手往圣凌腰箍去,他闭上眼睛,在那人耳边轻声道:“圣凌,我要晕了哦。” 说完,便当真脑袋一歪,也不知是晕倒还是睡着,靠在圣凌身上便失去了意识。 这回,可以是我先晕倒,对吧。 我也可以放心地闭上双眼,把自己托付给你,而不担心会被你丢下。 赫子辰醒过来时,已经是一个新的早晨,窗格将一轮融融红日分割成几块,阳光从薄薄的窗纸里透进来,有些浅淡的温柔。 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赫子辰打量起身处的环境,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除了他所躺的这张床。便只要一套桌椅,桌上一套茶具。 便是连只普通的花瓶也没有。 这是圣凌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