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第一章 “铛——” 远远自皇家寺院处传来的钟声,令暖阁内的众多佳丽更加不安。 此时正值寒冬,窗外白雪纷飞,酷冷异常。暖阁内虽是挂了重重皮帘,却依旧挡不住那逼人寒气,佳丽们被冻得嘴唇发青脸色煞白。 没有办法,今天乃是当今皇上为太子旭琉选妃的大日子,众佳丽为了博得青睐,都穿了锦衣华服、低开的胸口、宽大的长袖、细致精美的绫罗绸缎,将美丽妖娆的身段展露给人看的同时,亦给了寒流肆虐的好机会。 “阿嚏!”席上一个红衣少女忙用袖子遮住了脸,眉毛一挑转向身后的侍婢,骂道:“要死啦!还不快递帕子过来?”侍婢委屈地压低眼睛,将锦帕递上。真是的,出门时已经提醒过小姐要多穿衣服,可她偏不听,非要穿这套纱衣出来炫,这下着了凉,又拿下人们出气。 旁边一个宝蓝长裙的女子摇了摇扇子,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不高不低,让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选妃又不是选美,纵使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该露的地方通通露出来,只怕还没等选上,就先冻死了。” 红衣少女一听,立刻反击道:“起码某些人还是有能露的资本,不像某人,蒲柳之姿也敢登大雅之堂,真是好笑!”蓝裙女子顿时脸色一变。她是太子太傅左司空的女儿,名未凝,以才学闻名京都,因此这次太子选妃也得以入围,然而比起众多佳丽,容貌终归逊了一筹,红衣少女杨思青一语正中她的死穴,怎不令她恼怒? 左未凝冷冷一笑,道:“若说有能露的资本,谁能比得上花街柳巷的那些姑娘们,杨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杨思青见她把自己比做妓女,再也按捺不住,当下拍案而起,怒道:“姓左的,你把话说清楚!” 佳丽们见吵起来了,连忙上前劝阻,一时间场面纷乱,难以控制。 正在这时,大门处的皮帘掀起,太监尖细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传了进来:“皇上有请兵部尚书白诚简之女白云秀晋见——” 室内顿时静了下来,一个绿衣女子自座位上颤颤地站起,随那太监走了出去。她是众多佳丽中被召去相见的第一人,杨左二姝见甄选正式开始,紧张之情取代了原先的愤怒,再也没有心情争吵,各自坐回到位子上。 挨着杨思青坐的是个粉衣少女,细长的眉眼削尖的下巴,一副剔透玲珑的模样,姓王名芷嫣,与杨思青是远房亲戚,又是闺中密友,刚才吵架时不见她劝架,此时却凑过身压低了声音对杨思青道:“小青,你真是犯糊涂了,跟左未凝有什么好吵的,她压根不是你的对手。” 杨思青皱眉,“这话怎说?” 王芷嫣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低声道:“瞧见没有?那位可是这次选妃中最强的劲敌,有跟左未凝吵架那功夫,还不如多花些心思琢磨怎么把她比下去吧!” 她所看的方向乃是整个暖阁里最偏僻的角落,角落处放了个杨木雕架,架上一盆吊兰不畏严寒,开放得好生灿烂。而那架子下边坐着一个女子,手中捧着卷书,正低头看得津津有味,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在场所有人里,属那女子衣服穿得最多,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领口翻出一圈白狐毛皮,衬得一张小脸莹莹如玉。在场所有人里,也属她最是漂亮,虽是那么文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种慵懒风情,浑身扬着贵气。 杨思青看了那女子一眼,扁了扁嘴道:“她就是那个有着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钱明珠?就算她真的很美,那又怎样?她只是个商贾之女,出身卑贱,太子妃怎么也轮不到她当!” “这可难说得很,钱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道这次她的参荐人是谁吗?” “谁?” “风丞相。” 杨思青一惊,“难道他们钱家连丞相都买通了不成?” “否则她一个商贾之女,凭什么能够入围?据说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都收了他们钱家的银子,人人为她说尽好话,你等着看吧。” “岂有此理,卑鄙!无耻!”这句话太大声,引得在座许多人纷纷转头来望——这位以娇纵跋扈闻名京都的杨家大小姐又怎么了? 只见她突然站起来,“噔噔噔”地走到钱明珠面前,一把夺过她的书道:“这个时候还看书,装正经,还是假道学?”钱明珠抬起头,明眸流转间玉般温润,倒让杨思青看得呆了一呆。一呆过后更是懊恼,此女容貌愈是秀美,于她而言愈是祸害。 杨思青往手里的书扫了一眼,脸顿时红了,忙不迭地将书一扔,“你、你、你……你竟然看《凤凰台》!”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凤凰台》是风靡一时的通俗小说,描写男欢女爱,言词露骨,思想离经叛道,因此虽受大众欢迎,但被上流阶级视为淫书,严禁家人阅读。不想这位钱大小姐竟敢公然把它带入皇宫,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赏读,实在是…… 一时间,各种表情纷纷绽现,倒是精彩得很。 钱明珠微微一笑,也不辩解,自地上拾回那本书继续翻看,将众人探究的目光和杨思青直白的盯视都抛在一边。 这样的忽视,比左未凝冷冷的讽刺还令人难堪。杨思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到了极点。她再度夺过那本书,挑衅道:“本小姐在跟你说话,你是聋子听不见吗?” 钱明珠盈盈站起,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脸上浅浅掠过,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但都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无一人出来相帮。 于是她又是一笑,态度温婉,“杨姑娘想说什么?” 杨思青哼了一声,抬高了下巴道:“你知不知道《凤凰台》是本什么书?” “此书文笔隽秀,见解独特,人物形象生动丰满,是部好书。” “呸!什么好书,这是部淫书!”杨思青将书狠狠往墙上一掷,书反弹回来,碰倒了架上吊兰,只听“哐啷”声响,花盆掉下来砸个粉碎。 偏她还不肯罢休,犹自说个不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把这种书带到这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看这种淫书,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若此事传出去,你自己丢脸也就罢了,还连累了我们这些跟你同时入选的人!” 暖阁西首的墙上雕着一副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眼珠乃是以两整块黑水晶雕成,而这堵墙的另一边,是间虽然小却布置华美的密室。此时密室内两个少年正隔着水晶将阁内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蓝袍少年摇了摇头,叹道:“母后太宠思青了,把她惯得这样嚣张,半点教养都没有。” 绯袍少年勾勾唇,笑容里带了三分邪气,一双眼睛乌黑剔透,比女子还要美丽,“这不正合了三哥的喜好?他老说女人都是一个样子,温顺谦恭没有情趣,要是他娶了杨表妹,准能体会到什么叫做与众不同。” 蓝袍少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实说,那本《凤凰台》是不是你放在那的?没想到还真有人敢看。我看真正与众不同的,是那位紫衣美女。” 绯袍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摸着下巴色迷迷地说道:“她倒真是个美女……她叫钱明珠?” “就是她,艳冠京都的第一美人,风丞相力荐的太子妃人选。听说父王和母后见过她的画像后都惊艳不已,看来胜出的希望很大。” “再美有什么用,商贾之女若为妃,只怕朝臣们又有得争议了。”绯袍少年眼珠一转,放低了声音,“而且,太子不好女色,东宫美女绝大部分都是摆着看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隐疾,这样的绝色女子嫁给他实在太可惜了,还不如嫁给我……” 蓝袍少年面色一正,“七哥切切不可有这种心思!我们当臣弟的怎么能觊觎兄长的妃子?” “放心吧,太子的女人我没兴趣。”说是这样说,但那黑眸清亮,分明兴趣浓浓,“此女敢在众目睽睽下读《凤凰台》,实在是有个性……” “三哥辅佐父王操劳国事,不陷于儿女私情,正是我们该学习的榜样啊。”蓝袍少年说得诚恳。 七皇子听了却是嘲讽一笑,“十一弟,你真是天真。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对了,选妃这么大的事,太子怎么不亲自到场?” 十一皇子答道:“三哥说了,此事全凭父王母后做主,他没有意见。这会儿正跟王将军他们商谈明年边关粮饷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呢,哪有空来看这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 七皇子唇角的冷笑更浓,“老实说,我真不嫉妒他,当太子当得像他这么辛苦,半点享受全无,也真够可怜的了。”十一皇子正待说话,暖阁里却传来一片惊呼声,两人不禁回头望去,却原来是白云秀回来了。但是她刚走进门口,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两个婢女连忙去搀扶,众佳丽也纷纷上前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皇上都问什么话了?” 白云秀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看众人又看看那个领路的太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弄得众人更是心乱如麻。 那太监面无表情地说道:“白姑娘可以回家了,下一个,左太傅之女左未凝晋见——” 左未凝握紧了扇子忐忑地跟着太监走出去,而白云秀也在婢女的搀扶下颓然回家,众佳丽议论纷纷,都猜测着究竟是什么事情弄得她如此失魂落魄的,八成是落选了云云。 钱明珠与杨思青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钱明珠笑笑,回到椅子上坐好,以手托腮望着地面,陷入沉思之中。 杨思青见怎么激她她都不为所动,不禁大为丧气,又因选妃一事搅得心绪不宁,便放弃了继续刁难转身回到座位上。 “怎么样?”王芷嫣低声问道。 杨思青摊摊手,无奈道:“你也看见了,棉花一团,怎么刺都没反应。真不知道她是脾气太好,还是城府太深。” 王芷嫣眨了眨眼睛,表情凝重间若有所思。 “对了,姐姐,你说皇上问的是什么问题啊?为什么白云秀那个样子?” 王芷嫣轻撇唇角,“白云秀那丫头生性怯懦胆子小,这样的反应不算意外。虽说是选妃,但我们毕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皇上明睿,不可能成心刁难。你不用怕。” “我才不怕呢!姑姑也在场,她肯定会帮我的。” 王芷嫣嫣然而笑,“那是,谁不知道当今皇后最宠的人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你这个侄女。” 杨思青把头一昂,好生得意。然而没等她得意多久,左未凝便双目空洞地回来了,看样子比白云秀还糟糕,若非旁边的太监扶着,连路都走不动。 如此一来,王芷嫣大为吃惊,“白云秀也就罢了,为什么左未凝也如此失态?她的胆子可比白云秀不知大了多少啊!” 太监凉凉的视线往室内一扫,高声道:“下一个,国舅杨崇显之女杨思青晋见——” 杨思青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呆了一呆。王芷嫣推了她一把,她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上前,跟着那太监走出门去。 一出大门,外面风大,吹得她又是一阵哆嗦,幸好路程不远,拐过抄手游廊,太监便在一扇朱雕大门前停了下来。 “杨小姐,请进吧。” 杨思青奇怪地望了门上的匾额一眼,上面写着“锦阳殿”三个大字。她迷惑道:“三公公,就是这?”她曾多次进宫拜见皇后姑姑,因此认得这个太监,但还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 太监笑眯眯地说道:“就是这,杨小姐快进去吧,莫让皇上和皇后娘娘等急了。” 杨思青一听姑姑果然在场,心便稳了,当下伸手推开门走进去。只听“咯吱”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室内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思青这下吃惊不小,连忙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啊,快点灯!”她回身去推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动。 “喂,开门!开门啊!有没有人?这是干什么?姑姑,姑姑你在哪?为什么会这样……”杨思青越喊越是害怕,自己的声音回旋在屋子里,更加突出四周的寂静,而这种寂静与黑暗纠结,变成了莫大的恐惧。 身子乱转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哐啷”声响,好像有东西摔到了地上,接着手上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还一动一动的,像是活物…… 杨思青“啊”地尖叫一声,轰然倒地! 当朝国舅杨崇显的女儿、皇后最疼爱的侄女、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杨家大小姐杨思青,比前两个佳丽更糟糕,她是被抬着回来的,把杨府随行的婢女们吓了个半死,使剩下的佳丽更加提心吊胆,而隔墙偷看的两位皇子也是莫名其妙。 “奇怪,思青胆子不是一向很大的吗?她怎么晕倒了?” 七皇子沉吟了一下,嘴角又起坏笑,“没准是冻僵过去的,你看她穿得比纸还薄。” “下一个是钱明珠啊,七哥,我们过去瞧瞧好吗?看父王母后究竟是怎么选妃的。” “那还等什么?走吧!” 在两位皇子抄近路前往锦阳殿的同时,钱明珠也自位子上站起,跟着太监离开暖阁。一路上她都垂首不语,但沉静的脸上又看不到不安和忐忑,三公公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这是个看不出深浅的人物哪。 “钱小姐,到了。” 和杨思青一样,钱明珠抬头看了门上的匾额一眼,但见她眼睛一亮,“米南宫的题字!” 三公公一怔,随即接口道:“钱小姐好眼力,这正是礼部员外郎米大人的亲笔题字。” 钱明珠回头朝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好似春花绽放,将周遭的严寒全数驱散尽了,令人打心底升起一股脉脉的暖意来。美丽女子宫内比比皆是,可眼前的这个,为什么能够如此与众不同?三公公正自感慨间,钱明珠已伸手敲了敲门。 三公公又是一怔,脱口说道:“钱小姐自管进去就是,勿需多礼。” 钱明珠咬唇轻笑道:“对哦,我糊涂了,这是皇宫,我居然还敲门……真是羞愧啊……”说着推门袅袅而入。 她一进去,三公公便将门从外头给关上了,心中暗道:“你可别怨我,这是太子妃必经的考验,我也是听主子的命令行事而已。” “好黑,屋内可有人?”黑暗中响起钱明珠镇定自若的声音。 见无人应答,沉默片刻后她又说道:“我自小便讨厌这般混沌的场面,好似其他所有的人和物都能把我看透了,而我却看不到他们。所以,如果屋内有人的话,请原谅我失礼了。”只听话音刚落,一阵巨响,室内顿时亮了起来,却原来是她用一把椅子砸破了窗子。皇宫的窗子虽是用上好的木材做的,但毕竟窗纸脆薄,一捅即破。因此那椅子用力砸过去时,窗架依旧完好,但窗纸崩裂,让几缕光线透了进来。 淡淡的光线下,依稀可见室内的摆设很是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钱明珠扫了一眼后,发现桌上有火石,便点燃了桌上惟一的一支蜡烛。一只全身漆黑的猫咪站在桌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而猫咪的身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三个盒子,盒前的桌面上粘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择一盒而选之”六个字。 三个盒子分别以黄金、白银和木头制成,形状大小都一样。 钱明珠再度扫视了整个屋子一眼,看不出其他端倪后,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三个盒子上面。 思考的时间并不长,只见她伸手拿起黄金小盒,盒上无锁,然而一掀之下却是不开。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从右往左,水平地旋开了盒盖。 盒内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将盒子翻转,背面光净无字。将盒子放回原位,视线转到其他两个盒子上,但也只看了一眼。 “猫儿啊猫儿,这里面究竟有何玄机,不知你可否解我疑惑?”轻轻一笑间,钱明珠将手伸向那只黑猫,从猫的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来。她展开那样东西,笑意更浓,高声道:“谜题到此已解,下面可还有考验?” “刷刷刷”,前方的围屏忽然各向两旁移开,屏后挂着一重黑帘,因光线的缘故,看上去和墙壁一般无二。两个宫女自帘后钻出,将帘子拉开,再后面明灯四起,一时间,将整个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黑帘后另有一间屋子,站着十余个人,除了宫女和太监外,还有两个相貌俊秀气质高贵的少年。此刻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这群人里又属这两个少年最是大胆直接,尤其是右边那穿绯色长袍的少年,目光几乎算得上放肆。 钱明珠轻皱了皱眉,再抬头看时,东首的垂帘后依稀可见盘龙大椅上坐了两个人。她心知这坐着的便是当今皇帝与皇后,当下盈盈拜倒,恭声道:“民女钱明珠,叩见皇上与皇后娘娘。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皇后眼见她是目前为止惟一一个没被这诡异气氛吓倒的人,不禁很是喜欢,微笑地称赞道:“真是个胆大心细的孩子……” 谁知钱明珠听了却扑通跪倒,连声道:“民女知错,民女有罪,还望皇上和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讶异,“你何罪之有?” “民女行为莽撞,砸坏了窗子,毁损宫中财物,乃大不敬,望皇上皇后恕罪。” 皇后听是这个原因,当下与皇帝对望一眼,笑道:“这事不怪你,快起来吧。” 钱明珠又拜了一拜才站起来,依旧低眉敛目,一副文静庄重的模样。 皇帝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砸破窗子求光的?你又怎么能在那样的黑暗中准确地找到窗子?” “回皇上,民女的奶奶曾经教过,当你陷入不明的困境或危险中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样能保护自己的东西。刚才房门一关,视线骤黑,我伸手摸到了一把椅子,便第一时间拿在了手中。”钱明珠微微一笑,“而我一路行来,到此屋前时,发现别的屋子窗纸都是白色的,惟独此处是黑纸,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进了屋子后才想起来,门离窗子大概三四步之远。我走了四步,伸手往墙上摸去,果然摸到了窗棂,因此一击而中。” “你观察入微,遇事沉稳,又勇敢果断,真是好极了!”连素来不太夸奖人的皇帝都露出了欣赏之色。 皇后又问:“那你为什么会选黄金盒子?” 钱明珠沉默了一下,答道:“无它,民女喜欢黄金而已。” 这个答案大是出乎意料。皇后惊讶失声:“什么?你喜欢黄金?” 钱明珠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回皇后的话,民女自小便喜欢最好的东西,这三个盒子,盒内装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就看盒子本身而言,当属黄金最是贵重。如果这个木盒的木质不是这么普通,换做沉香木的话,民女选的就会是木盒了。” 皇帝眼睛发亮,显得大为感兴趣,“这么说,从小到大你总是挑最贵重的东西?” “皇上,民女这次是为争当太子妃而来的,这太子妃的头衔,对未婚女子而言岂非正是现今天下最贵重的东西?我若想当太子妃,我就应该选黄金盒子,白银、粗木,都与身份不符。” 皇后脸上露出了复杂之色,难分悲喜,倒是皇帝,丝毫不掩赞赏之情,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 皇后又问道:“那么,当你发现盒内是空着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看看其他两个盒子里装了什么?”“桌上写了择一盒而开之,就是说我只能选一样,无论我选对或是选错,都只能走到底。所以,在没有得到其他允许之前,我不会开启别的盒子。” 皇后沉吟道:“看来你是个很听话的人。” “民女只是懂得安分守己而已。” “你又是如何从猫身上发现秘密的?” “因为这只猫在这样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我想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屏风与黑帘子用来隔开房间,桌子用来放灯和盒子,椅子用来坐或是给黑暗中的人造成羁绊,那么这只猫呢?这只猫的作用是什么?吓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看见了猫脖子上的铃铛。” 皇后道:“猫戴铃铛不奇怪。” “当然。奇怪的是这铃铛居然不响。我们给猫脖子上挂铃铛的目的是为了听响声,但自我入门以来,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听见一声铃响。铃铛不响,说明里面没有滚珠,那么,铃铛里面会有什么呢?于是我摘下铃铛拆开它,在里面发现了谜底。” “你真的很聪明。这场考验里,你表现出了你的沉稳、果断、自信、细心和睿智;而只有拥有这些品德的人,才配做我皇家的媳妇,做我最出色的儿子——旭琉的妻子!”皇帝望着钱明珠,缓缓道,“现在,你可以把那个谜底读出来了。” 右手不自禁地紧了一紧,平举胸前,慢慢摊开,上面的纸条正是从猫铃铛里取出,钱明珠看着纸上的两个字,饶她再沉着冷静,都感觉手在微微颤抖。 “恭喜。” 她把那两个字读出了出来。 恭喜—— 是的,她成功了!太子妃的金冠,终于——果然——真的,落在了她的头上。 第二章 窗外梅树枝头冬雪浓,室内却温暖如春。 钱明珠左手捧一暖手小炉,右手拈着白色的棋子,沉吟许久,才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与她对弈的是个六旬左右的老妇人,锦衣华服,眉宇间自有股不怒而威的贵气。钱明珠落下这一子后,身边站着的绿衣少女喜悦地叫了起来:“呀,大姐赢啦!” 钱明珠微笑,“奶奶,承让了。” 钱老夫人却微皱着眉,不见喜色。钱明珠察言观色,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道:“奶奶,怎么了?” “你的棋路渐有锋芒毕露之态,我很为你担忧。” 钱明珠刚自一惊,旁边的绿衣少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先她一步问了出来:“奶奶这话什么意思?下棋不就是为了赢吗?能在最短时间内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这有什么不好?” 钱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绿衣少女,又看看钱明珠,缓缓道:“如果是宝儿,这样做没什么关系,但是明珠,不可以。” 钱明珠的睫毛轻颤着,看上去有几分不安,“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钱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这次选妃,皇上采纳的是开封七贤所共同商议出来的计策。入黑屋,考验的是候选者的胆量;火石蜡烛,考验的是候选者的镇定;三个盒子,考验的是候选者的眼光;猫铃铛内的谜底,则是考验候选者的智慧。众多佳丽在第一关便纷纷挫败,惟一顺利通过四关找到谜底的,只有你,和王将军的女儿王芷嫣两个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胜出?” “因为我比她早。” “你很幸运,时间上占了先机,这是一点。而另一个原因是,你选了金盒,王芷嫣选了木盒。” “奶奶请明示。” “皇上认为,王芷嫣没有你的雍容大气,所以他坚持选了你。” 钱宝儿喜道:“这么说,大姐选金盒子是对的!” “选哪个盒子并不重要,但是关于那番贵重比较之说,却是不该。你说太子妃的头衔对天下女子来说,是最贵重的东西,在说这番话时你自信满满、洋洋得意,你把自己捧到了一个很高的台阶上,有没有想过,一旦跌下来,会摔得头破血流?”钱老夫人凝视着她,低叹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自己藏在金冠底下,在皇族面前,所有的荣誉都来自他们的赐予,该被抬举,该被赞美的,是他们,不是你。” 钱明珠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 “皇上喜欢你的自信,那是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你,而皇后更支持王芷嫣一些,因为她从母亲的角度上,看出了你不是一个好媳妇。也许你的聪明才干使你完全能胜任太子正妃的角色,但你不会是个逆来顺受、惟丈夫之命是从的妻子。你太有自己的主见,并且你丝毫不掩饰这一点,这就是你犯的惟一错误。”钱老夫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明珠啊,为人媳难,为皇家之媳更难,半步都不可错。” 钱明珠沉默许久,才抬起头来,咬唇道:“明珠懂了,如果有下次,明珠会说因为黄金代表皇家贵气,故而选之。” 钱老夫人微微一笑,替她将鬓边的散发抿上去,柔声道:“很多事情,委屈再所难免,然而别无选择。示弱并非真弱,逞强不是真强,切记,切记。” “是,明珠谨记奶奶教诲。” 钱老夫人一推棋盘道:“下了这半天,我都困乏了。芙蓉,扶我回房休息去,留这姐妹俩说会儿私心话吧。”说完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离开。 钱明珠看着面前的棋盘,好一阵子不说话。钱宝儿扯了扯她的袖子,讷讷地开口道:“大姐,奶奶的话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没有。”她低低一笑,语音悠然,“宝儿,我觉得我越来越像自己的名字——明珠明珠,将沙砾磨砺成珠,以棱角尽失换得这璀璨圆润,再散发出世人所钟爱的光泽。” 钱宝儿一怔。 钱明珠抬头冲她微笑,“宝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个高僧给我们三姐妹看相?他说我生来富贵,可荫佑全家;萃玉要受尽颠沛之苦,方能获得幸福;而你,是个吉人,一帆风顺,纵情任性,无所不能。” “我向来不信这些什么宿命定理之说。”钱宝儿轻撇唇角。 “我却觉得他好神奇,你们可先不论,说我的,却是一语中的。” 钱宝儿咬咬唇,反手拉起她的手,撒娇道:“大姐,我的好姐姐,你别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妃了,你为了当太子妃,都越来越快没有自我了!我不信少了你这个太子妃,我们钱家就会垮。” “宝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怎样一个夫婿?” 钱宝儿想了想,答道:“嗯……我要一个能陪我到处游玩走天下的夫君,要宠我疼我关心我又不干涉我,给我绝对的自由和信任。” 钱明珠轻笑出声。 钱宝儿睁大了眼睛,“大姐笑什么?我的愿望很好笑?” “真是不一样的人呢。我们姐妹三个,完全不一样。萃玉一心想嫁个文采强胜于她的男子,她要的是一个偶像;妹妹想嫁一个能陪你行走天涯志趣相投的男子,你要的是一个知己。而我,既不要偶像也不要知己……” “大姐想要什么?” 眸中有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然抬头面向妹妹时,依旧是温婉笑意,“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却也没有期待。” 钱宝儿的目光闪烁着,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派人打听过太子的为人,他是十一个皇子里最受皇帝皇后喜欢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错,为人刚直严谨,颇具威仪。但是另一方面,他视女子如衣服,李将军之子李砚有次看中了他的一个姬妾,太子二话不说便赐给了他,可那姬妾不愿,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姬妾性格刚烈,当夜上吊自尽了。此事从宫里流传出来后,大家都说太子实在过于薄情。” “无所谓了,他再薄情,也不可能把我这个正妃送给别人吧?东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近百,跟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我若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只怕都会活不下去。”说到这钱明珠低低叹道:“前些日子读史书,历史上最受好评的皇后当属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这个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她怎么能够把皇后一职扮演得如此完美?” “她身为皇后也许的确无可挑剔,但我很怀疑她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是否同样白玉无暇。” “宝儿说到重点了,我想她当那个皇后一定当得相当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不骄、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镜,心似止水。我自认没她那么圣贤,然而,我可以选择不爱。”钱明珠放低了声音,喃喃道,“只要我不爱太子,我也就能做到不骄不妒、不卑不亢。” “大姐……” “宝儿。”钱明珠手上用力,将她搂入怀中,把头埋在妹妹腰际,语音再也掩盖不了地颓软,“凤吾飞兮,红尘绝歌;泣吾求兮,不见良人。凤凰台啊凤凰台,难道人生在世,所求的,只不过是那样一个良人吗?” 然而,她实在把一切看得太清晰—— 这一幕政治姻缘,她嫁的是他的权势地位,他娶的是她的聪慧美丽,太子旭琉,不是她的良人。 绝对不是。 衣似红霞人如玉,淡淡铅华浓浓妆。 两个侍女一边一个地将龙凤金镯戴上钱明珠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肌肤,也压着了她的心。 铜镜内那女子好生美丽,高雅中透着一股子别致的妖娆。钱明珠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凤眼,瑶鼻樱唇,再自下巴上回,点在眉心。眉心上一朵梅花凄艳,竟比嫁衣还红。 “小姐真是美丽呢!” “不对,从今儿起,得叫太子妃啦!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侍女们嬉笑着闹成了一片。 受到她们欢快气氛的感染,钱明珠不由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光说说就行了吗?贺礼还不送上?” “大小姐好可恶,尽剥削我们这些下人。钱家财大气粗,老夫人早为你准备下十里红妆,这会儿还管我们要贺礼,姐妹们你们听听,过分不过分?”侍女们平时都是闹惯了的,钱明珠又脾气极好,因此大家都敢跟她开玩笑。 “贺礼来也——”随着这声又脆又亮的叫声,钱宝儿拉着一个少女笑吟吟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少女脸色很苍白,一双眼睛幽幽沉沉,像潭湖水一样,深不见底,唇角坚毅,看上去有几分傲气,在这个人人都披红着彩的喜庆日子里,惟独她依旧一身素衣,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 钱明珠看到她,惊喜道:“萃玉,你也来了。” “我和二姐是特地来送贺礼来的。”钱宝儿赶紧献宝,“大姐快看,为了这两份礼物,我花了好多钱倒是其次,二姐可是整整半个月没下闺楼一步啊!” 钱明珠拿起第一份礼物,是只做工极为精致的玉枕,四周缀有珍珠,一动就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钱宝儿冲她眨眨眼睛,笑得又邪又坏,“夫妻夫妻,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去,小丫头越来越没半个正经了!”钱明珠嗔怒着推了她一把,目光落到第二份礼物上时,却呆住了。 那是一副三尺见方的白绢图,绢上画的是凤求凰,与同类画所不同的是,画者选了暗色,将凤画得孤高清绝,将凰画得淡漠沉静,两鸟看似各自飞翔彼此无情,但一回眸间却又情愫隐现。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她才刚吟了两句,钱萃玉已接了下去:“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沧海惟一笑,良人不可来。” 钱明珠抬眉道:“凤凰台?” 钱萃玉回视她的眼睛,轻轻颔首:“是,凤凰台。” “好一句沧海惟一笑,良人不可来。我猜料著者是你,原来真的是你。”钱明珠低低叹道,“谢谢妹妹这份厚礼了。”“喂,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啊?都听不懂。”钱宝儿没有看过《凤凰台》,因此不明白两个姐姐话里的意思,刚待问个明白,却听外面锣鼓声突起,吉时已到。 两个涂脂抹粉的喜娘一步一扭地自外头走了进来,边走边催道:“来啦来啦,八抬大轿到啦!呦,太子妃怎么还没戴珠冠啊!来来来,丫头们手脚麻利些,快给太子妃戴上……” 镶着宝石的珠冠沉沉地压到如云的秀发上,冠顶缀有鹅蛋大小的一颗明珠,十二长串南珠帘低垂,绝世容光亦隐亦现。钱明珠就那样搭住了喜娘的手,在六个侍女的围拥下款款迈出了门槛。 钱萃玉与钱宝儿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宽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拖过去,优雅身姿渐行渐远,忽然间都感到了一阵失落。 姐姐出嫁了—— 她们名闻京都美绝人寰、令多少男子失魂落魄、令多少女子艳羡嫉妒的姐姐,带着她尊贵无双的封号,带着钱家为她置办的十里红妆,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出她们的视线,走出纯净青稚的少女世界,出嫁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会幸福吗? 她的美貌、她的聪明、她的财富,会让她幸福吗? 十里红妆。天下哪个女子能嫁得如她一般风光? 凤銮轿内,钱明珠对着手上的锦囊凝视了半天,这是刚上轿前向奶奶跪拜时奶奶偷偷塞到她手中的,不知道主掌天下第一钱庄,三十多年以睿智和手段名震商界的奶奶,在孙女最后临行前会给予怎样的忠告和建议。 指尖在上面摩擦许久,她微微一叹,将它打了开来,里面一张硬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忍。 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钱明珠的目光落到身畔的玉枕上时,忽而轻轻笑了起来。她伸手将枕头抱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此时已是戌时,冬天日短,夜已黑透,而东宫灯火通达,亮如白昼。布置华贵的新房内,点着臂粗的大红蜡烛,七重纱帘每一重处都站着两个宫女,她们低眉敛目安静无声,仿若不存在一般。 刚才殿堂上与太子匆匆一面,只瞧见他有两道异常浓黑的眉毛,还来不及细细观察便被人拥着送入了新房。喝酒应客是新郎的事,而新娘只需静坐在洞房里等新郎来掀盖头便成了,原以为皇家婚礼会与众不同一点,谁知也是如此无趣。 刚自感慨无聊时,只听门口传来宫女惊恐的声音:“七皇子!这是太子的新房,您不能进去……七皇子,七皇子……” 重重纱帘被人一一掀起,第一个进来的人竟不是她的夫君。钱明珠抬头,看见了身穿绯色锦袍的俊秀少年,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璀璨得不可思议。 原来他就是当朝的七皇子毓琉,上次选妃时他站在皇帝皇后身边,放肆地盯着她看,这次又强行进太子的新房,他想干什么? 钱明珠还未说话,毓琉已一把抢走她手上的玉枕,挑眉道:“这也是你的嫁妆之一?好个精致玉枕,你期待太子能与你同床共枕?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宫女们急急围拢,却无人敢上前劝阻。这一幕突发事件里,她又只能孤军作战。钱明珠在心里叹息,脸上却唇角轻勾,优雅而笑,“七皇子可是喜欢这个玉枕?那就拿去吧。我本就怕硬,喜欢棉絮枕头,又因为这是妹妹送的,不敢不收。这会儿替它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料想妹妹也不敢怪我。说来,还要谢谢七皇子呢。” 毓琉脸上狂放之色顿敛,他盯着她,想把她看透。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钱明珠回头,看见雕龙大柱旁,太子旭琉静静地站着,竟然来得悄无声息。刚才厅堂之上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会机会来了。周围的人都在因为太子的骤然出现而惊慌不安时,她却镇定自若地上上下下地将太子看了个仔细。 太子的个子很高,非常非常瘦,因此五官便显得很深邃。他的眉毛生得真是好,充满了贵气和威严,严肃的一张脸,没有半点笑容,也没有半点大婚之日该有的喜气。 说实话,他的五官远不及七皇子毓琉英俊,然而钱明珠却觉得这个样子看上去要顺眼得多。于是冲他盈盈一笑,走过去拜道:“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这会轮到旭琉盯着她,想把她看透。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只听旭琉忽然道:“七皇弟,你可以出去了。” 毓琉的脸色变了一变,整个人如被盆冷水直淋而下,如梦初醒——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太子的女人他不稀罕的吗,怎么在这种时候头脑发热,完全不顾及礼仪后果地冲进太子的新房? 一时间冷汗如雨,连忙放下玉枕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宫女们都各自松了口气,纷纷朝这对新人看过来,不知太子会如何对太子妃。 钱明珠轻抬眼睫道:“你们都下去吧,这有我伺候就行了。”她们一个都别想留下来看她的笑话,这山雨欲来之际,无论是悲是喜,不劳她们操心。 宫女们看了太子一眼,才怯怯地恭身退了出去。七道纱帘一一落下,宛大的新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钱明珠笑了笑,转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将两只白玉杯斟满,边斟边道:“臣妾小时候,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倒地就睡,被四姑姑看见吓得个半死,认为女儿家如此嗜酒有失体统,于是禀告给奶奶知晓。自那后,家规多了一条:不许明珠饮酒。臣妾觉得委屈,便去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喝酒?奶奶告诉我,等我嫁人了,新婚夜上的合卺酒就是我的解酒令。”说到这她将其中一杯酒递给旭琉,嫣然道:“臣妾在此就先谢过太子了,夫君请。”这一声“夫君”唤得又甜又柔,然而太子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沉静的脸上表情不变,即不相迎,也不拒绝。 钱明珠扬了扬眉,“夫君好像不愿意?是不愿意与臣妾喝交杯酒呢,还是不愿意解臣妾的禁酒令,怕臣妾日后醉酒失态,有失皇家颜面?” 旭琉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钱明珠刚松了口气时,却见他将酒杯放回到了桌上,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难道这第一关,真的如此不好过? “他们说——”旭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娶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为妻。” 钱明珠微微一笑,“太子下一句话是想说红颜祸水吗?” 旭琉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径自说了下去:“我的父皇告诉我,他为我挑选的妻子不但容貌出众,而且非常聪明,智闯四关,有勇有谋。” 钱明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心中隐隐觉得接下去的话必定不会中听。谁知旭琉话说到这,就停住了,他看着她,表情有些奇怪。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只听旭琉忽然一叹,道:“罢了,我们喝酒吧。” 他把酒杯举到她面前,这回轮到她不接。 钱明珠向后退了几步,定声道:“太子有话何不明说?臣妾不喜欢模糊不清。” 旭琉的瞳孔开始收缩,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我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你喜欢太子妃的头衔和身份,我会让你继续拥有它,至于其他,就不必太费心思了。你之前暗地里所做过的那些事情,用过的心机手段,我希望不要带到宫里来。” 钱明珠脸色顿变,手中的杯子“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个粉碎。一种混合着羞辱、委屈、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就那样突袭而来,双颊滚烫,而心中冰凉。 他——竟是如此——看不起她! 然而,偏偏被他说中了。 此次为了当选太子妃,奶奶暗中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动用人脉财力,疏通宫内各个关节,才使她以商贾之卑硬是挤进一干身份高贵出身名门的佳丽之中,而她,又凭借自己的出色,终于达成了奶奶的愿望,成就了钱家的辉煌。 但是,难道这是她自愿的?如果可以选择,她怎会让自己走这么辛苦且毫无快乐可言的一条路! 旭琉见她脸色煞白浑身轻颤,本是绝世之姿,连惊悸起来都别有一番迷人风韵,心中不禁一软,放低了声音:“我对人并无偏见,你通过父皇母后的考验,凭的也是你的真本事。但弄心机耍手段这些暗地里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既已是太子正妃,未来的国母,就需端正心态,事事做到光明磊落。” 钱明珠冷冷道:“是,殿下的教诲,明珠谨记了。” “你似乎有怨气。” “明珠不敢。” “希望你是真的明了,而不是‘不敢’。”旭琉看了她一眼,转身道:“时候不早,你早点安寝吧。我与王将军有军事要谈,就不多留了。” 钱明珠沉默不语,就在他打开房门准备迈出去时,她忽然道:“太子殿下——” 旭琉回眸,看见一张浮现着漠漠自嘲的脸,脸的主人望着很远的地方,目光飘悠没有焦距。 “大婚之夜,殿下抛下新娘,却去与将军议事,此事传入旁人耳中,会如何看待我,殿下可曾想过?” 旭琉一怔,钱明珠又道:“太子这样,算不算也是任性之举?” 旭琉轻眯着眼睛,缓缓道:“你在留我?” 钱明珠不答,她拉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左手执杯右手拿壶,自斟自饮了起来。旭琉盯着她,在门旁站了许久,直到一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面容一正,才匆匆而去。 小太监好奇地看了正在自顾饮酒的钱明珠一眼,转身跟着旭琉离开。房门未关,东风吹进来,纱帘四下飞舞。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哈!”钱明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摘下扔了出去,看见胸前的珍珠链子,也一把揪下扔了出去。线断,珍珠四下滚落,其音脆绝。 转眼一瞥间,瞧见了端放在梳妆台上的珠冠,烛光下冠上明珠璀璨,表情就也跟着迷茫了起来,“不,不对……奶奶说过,我要忍……明珠,你要忍,不可耍性子……” 多年未曾饮酒,几杯下肚,已有了些许醉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东倒西歪起来,她摸索着向床走去,刚走到床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就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勉强地支撑起半个身子,将头伏于床榻之上,便再也不想动弹。就那样半靠着床半坐在地上,睡意渐浓。 “谁人相送梨影?谁人护动花铃?谁人一曲琵琶,长啸破东风。凤凰台……凤凰台……”声音喃喃,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宫女们前来伺候晨起时,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地上珍珠散乱,两只镯子一只在桌下一只在门边,纱帘被风吹了一夜,好几重都掉了下来,房内凌乱不堪。 而她们的女主人,东宫新任的太子妃,正趴在床边合衣而睡,双颊通红,浑身酒气。 慌忙上前搀扶的结果就是发现她的身体火般炙热,怎么叫都叫不醒。宫女们慌了,急急去请太医,太医诊后道是酒后吹风着了风寒,再加上体虚身弱,病来如山倒,需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云云。 新婚之夜太子彻夜不归,太子妃醉酒着凉一病不起,于是太子妃不受宠于太子的传闻也不胫而走,这桩东宫逸事成了朝野上下茶余饭后的笑谈。 第三章 虎皮挡风帘终于掀起,太监尖细着嗓子唤道:“太子妃宣钱宝儿晋见——” 在花厅内等候多时的钱宝儿连忙跳了起来。这东宫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连妹妹见姐姐都要经过重重通报,等上大半个时辰。 从花厅到太子妃的住所是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种着整整齐齐的杉树,毫无情趣可言。钱宝儿不禁暗中撇嘴:“东宫还不如我们家漂亮呢,真不知道是该说太子节俭好,还是说他吝啬好。” 正东看西看时,那太监高声道:“钱宝儿到——” 立在朱漆大门两旁的宫女挽起锦帘,示意她进去。钱宝儿一连过了七重帘子,才见到半躺在锦榻上的钱明珠,她心中欢喜,奔过去叫道:“大姐——” 两旁的宫女齐齐咳嗽了一声。 钱宝儿一怔,回悟过来,连忙参拜道:“民女宝儿拜见太子妃……” 钱明珠半躺靠在软榻上,见到她便伸出了手,“自家姐妹,勿需多礼。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妹妹有话要说。” “是。”宫女们放下帘子退将出去。 钱宝儿一个箭步冲到榻边,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听说你病了很多天了,所有太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搞的啊?哪不舒服,我看看……” 钱明珠比了个“嘘”的动作,确定屋内无人了,才低声道:“你略通医术,你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吗?” 钱宝儿瞪大了眼睛,只见明珠披散着长发,气色虽然看上去很是虚弱,但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如水,顾盼有神。 “原来你——” 钱明珠又嘘了一声,冲她眨了眨眼睛。 这下轮到宝儿不明白了,“姐姐,你为什么要装病?现在外边人人说你因为不得宠,所以郁郁寡欢一病不起,说你福薄,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朝中几个大臣都开始劝说皇上给太子另立新妃,被炒得最热的就是那个王芷嫣!” “放心,太子正妃,不可能朝令夕改,只要我还不死,是立不成新妃的。”钱明珠语音淡淡,很不以为然。 “可姐姐也不用装病啊,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听说太子不喜欢姐姐,新婚之夜舍你而去,是不是真的?” “是。” “真过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姐姐?为什么?” 钱明珠道:“这是皇族的特权,没什么好惊讶的。” 钱宝儿皱起了眉,“这真不像是大姐会说的话呢,看来你把奶奶教你的,都给忘光了。”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记着奶奶所教的,我才隐忍到现在。” “姐姐的意思是你现在在故意示弱?” 钱明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宝儿,你从小到大听过的最让你恼怒不甘的话是什么?” “恼怒不甘心?嗯……十三岁时,师父说了我一个笨字,我记到现在。应该就是这句了。” “而我,是有人对我说让我安分守己,不要玩心机耍阴谋,尽做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 “啊?”钱宝儿挑了挑眉毛,“太子这样对姐姐说的?” “我本想相安无事地当好太子妃,配合他塑造一个贤德明理的长孙皇后第二,但既然他这样说,我若不做点什么,岂非很对不起太子的明察秋毫、英明睿智?” 钱宝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人人都说我们三姐妹里大姐脾气最好,现在这算什么?兔子急了也咬人?” 钱明珠却没有笑,她摇了摇头,幽幽道:“从来没有人,伤我伤得那般狠……我看见满屋的喜庆红色中,我的自尊就像那散落的珍珠一样,四下迸裂,崩溃,颗颗破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是谁赋予他那样的权利这样羞辱我?只因为他是太子我是平民?” “姐姐……”钱宝儿从未见过大姐这个样子,心中有点慌乱,忙握紧了她的手。 “妹妹,你等着看吧。东宫是阿修罗的战场,而我,一定要赢!” 这一刻,宝儿看见她眼神傲绝,忽然心中微颤。 回家的路上,轿子出了宫门,掀起帘儿往回看,十二月淡淡的阳光下,东宫的匾额看起来也不那么璀璨亮堂了。 权势富贵,它葬了多少女人的一生?而她的姐姐,她那外柔内刚异常骄傲的姐姐,能否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阿修罗的战场,非赢,即死。 钱宝儿走后不久,来了一个贵客。这可真是贵客,那双凤靴踏足东宫时,连躺在榻上装病的钱明珠也不得不起来迎接。 “明珠叩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既然有病在身,这些繁文缛节的就免了吧,快躺好。”皇后示意身后的宫女将礼物捧上,“这是年前达殷城进贡来的千年人参,兴许对你的病情有些帮助,让宫女们熬在粥里日进一碗,这身子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钱明珠看了看锦盒内的千年宝参,眼珠由浅转浓。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于皇后的来意已猜到了几分,当下恭敬地答道:“多谢皇后挂念了。” 一旁宫女搬了椅子过来,皇后在床边坐下,拉起她的手感慨道:“这才几天没见,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就瘦成这样了,我可怜见的,真是作孽。” 钱明珠笑了一笑。 “旭琉那孩子也真是的,妻子病成这样,他都不来看看!来人啊,传我的旨意,让太子速速来此。” “皇后——”戏演到这分上,钱明珠只能顺着戏码出声阻止,“太子有国事要忙,臣妾的病又不是什么绝症,何苦去打搅他。” 皇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道:“明珠,照理说夫妻间的事情本不该由外人插手,但旭琉身份不同,他是当朝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一举一动都影响颇大……” 钱明珠柔柔打断她:“皇后有话,不妨直言。” 皇后脸上露出尴尬之色,犹豫了半天,哈哈一笑道:“其实明珠这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对不对?是这样的,上次选妃时,有位王姑娘与你一样,都过了我们考验。后来因为皇上比较欣赏你,所以选了你当正妃。此事本来那样就算了,可是现在被那些多事的大臣们翻了出来,说……” “说既然我不受宠于太子,就需为太子另立一位新妃,是这样吗?”钱明珠微微而笑,笑得有点莫测高深。 皇后忙道:“不不不,不是另立,只是再立,再立而已。” 钱明珠的反应是扬了扬眉。 “你放心,既然皇上当初选了你,你就是正妃,这位置谁也动你不得。那位王姑娘,只是侧妃而已,低你一辈。”皇后拉着她的手,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母后知道你才嫁来没多久就立新妃,着实委屈了你,但是身为皇家的媳妇,咱们没有其他选择。其实宫里的女人最苦,丈夫何止是三妻四妾,我们不但连半个不字都不能说,还得笑着接纳她们,维持正室的尊严。” 钱明珠低垂着眼睛道:“此事但凭皇后做主,明珠一切听娘娘的。” 皇后喜道:“我就说明珠最是明理,果然如此!瞧瞧,这么懂事的太子妃,真是我们皇家之幸、太子之幸呢!那就这么定了,下月初五,迎娶侧妃。” “希望到时臣妾的病已经好了,可以出席娶妃大典。” “那是自然,到时候还要让她拜你这个姐姐呢!”皇后本来怕明珠这边不好说服,谁知她竟是如此柔顺,一说就成。眼见任务顺利完成,不禁大感喜悦,又闲聊了好一会儿,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钱明珠坐在床上静静地想了半天,忽然扭头对宫女道:“把镜子拿过来。” 一宫女依言取来了镜子,奇怪地看着这位新太子妃,见她左照右照的,便脱口说道:“太子妃不必照镜子,就已经够美的啦!” “美?”钱明珠笑了一笑,“允如你知道吗?在宫里最不缺的一个字就是‘美’。我照镜子不是想看自己美不美,我只想看看我的这张脸,能不能将任何情绪都掩藏得滴水不漏。” 铜镜里,芙蓉面上眉眼恬静,目光盈盈如水,哪有半分不快乐、不甘心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反应不是逆来顺受。忍?绝不。 当今天下谁的刺绣最好? 问十个人,九人会答你:“当然是锦绣阁的沈三娘,她的刺绣可是一绝,万金难求的珍品。而且三娘脾气怪,性子懒,往往隔个好几年才绣一件,真可算是慢工出细活了。” 当被钦点为太子侧妃的护国将军王明德之女王芷嫣,想在出嫁时穿件三娘绣制的新衣,故而特地派人送了厚礼去请时,锦绣阁的人答她:“三娘最近在闭关,恐怕无法为王小姐效劳了。” …… 当今天下谁是金饰巧手? 问十个人,九人会答你:“当然是瑞雅斋的邓大师傅,不只是金饰,珍珠玛瑙翡翠玉石,到了他手里,莫有不物尽其用,发挥出最大特色的。瑞雅斋得以在同行里稳占第一把交椅,五成靠了邓大师傅的手艺!” 王芷嫣想订制一套头饰,瑞雅斋的人答她:“真是对不住了,王小姐。大师傅最近没空,要不,请二师傅给您做?我们二师傅的手艺那也是顶瓜瓜的。” …… 不只是沈三娘、邓师傅,凡是王芷嫣想要的,十有八九都碰了壁。诸事不顺,弄得王大小姐极度郁闷,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名号上已低了钱明珠一筹,如今又在嫁妆上输给她,真是可恨…… 想当初钱明珠出嫁时,可真是十里红妆,轰动了整个京城,抬彩礼的人从宫门口一直排到钱家门口,弄得夹道两旁的老百姓都纷纷围观,惊叹着钱家果然豪富,把女儿嫁得那般风光。 就这样,为了嫁妆已经烦虑不堪,东宫那边又传来了一个打击她的消息—— 太子妃的病渐渐好了。 钱明珠身围貂皮锦裘,慢吞吞地沿着白玉石廊走着。这日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树静无风。自从她的“病”渐渐好转后,太医非常好心地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因此她就非常听话地带着贴身宫女游花园。 东宫由于太子节俭、讨厌铺张浪费的缘故,花园里也没什么名花异草,只有几株老梅树不畏严寒,在这寒冬腊月里依旧款款盛开,景色颇有几分别致。 钱明珠来了兴致,说道:“这梅开得倒好,来人,取剪子来,我要亲自剪几枝下来带回去插在瓶里。” 当即有人搬来了凳子,有人取来了剪子,宫女们扶着她踩上椅子,起初还有几分担虑,怕她一个不慎摔下来,但见她动作干脆利落,大家便将注意力转向哪枝梅花更漂亮上了。 “那边那边,左边一点,对,那枝最好看!” “我觉得右上边那枝更好看,生着孪生花骨朵呢!剪那枝吧!” “再高一点……呀,够不着,要不要取垫子来……” 太子旭琉正与几位文人名士自议事厅内走出,经过花园,远远便看见梅树下围了一群人,莺声燕语的好生热闹。 几个文人不禁好奇地停步观望,其中一白衣人笑道:“人说今冬酷寒更甚往昔,但太子处,仍是一派春色盎然啊。” 旭琉脸色一变,大步走了过去。有眼尖的宫女看见他,吓得顿时退让开去,因此本来被众人遮住的钱明珠便露了出来。她正掂着脚尖剪下高处的那枝寒梅,雀跃道:“我剪到啦!” 得不到预期的附和声,钱明珠略感惊诧地转头看去,见到太子,笑容顿僵。 “你在这干什么?” 完蛋了,太子的脸色好阴沉……宫女们又往后悄悄缩了几步。 失措只是那一刹那,惊讶过后,又恢复常态,钱明珠扬了扬手里的梅花,“剪梅啊,好不好看?” 她答得如此理直气壮,旭琉反而一愣,继而有些恼怒,沉声道:“下来。” 钱明珠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站在凳子上,刚想提裙子下凳时,看见旭琉身后还跟着几个陌生男子,此刻露足,有失体统,便冲宫女招招手,“你们过来,扶我下去。” 两个宫女上前扶她落地,紫裙如水,风姿优雅到了极点。旭琉挑不出其他毛病,只好说道:“下次要花,叫宫女们剪就行了,不必亲自动手。” 钱明珠微微一笑道:“看人摘花,怎比得上自己折枝这么快乐?”见旭琉脸色不对劲,忙敛起笑容垂头道:“是,臣妾谨记殿下教诲,没有下次了。” 发过脾气后旭琉才细细地将自己这位正妻打量了一番,听说她病了很久,因为太忙,又对她有所反感,因此迟迟没去看她。这次算来该是他们两个正式相见,比之那夜烛光下所见到的她,又清楚了几分。 乌黑秀发,肤色纯净无瑕,在貂皮锦裘的衬托下更加显得白皙如玉,而手中梅花红艳妖娆,与美色相互争辉。这个女子只是那么静静地站在那,便有种说不出的绝代风华,仿佛全身每一处都在灵动,都会说话。 旭琉的心中颤了一下,又因发现自己的这种悸颤而面色大变。 钱明珠恭声道:“殿下如果没什么吩咐的话,臣妾告退了。” 旭琉烦躁地挥了挥手,于是钱明珠便转身离去,一群宫女们也纷纷跟着离开。 那些文人名士们这才靠近过来,白衣人赞叹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也是殿下的姬妾之一吗?” 另一人接话道:“子宣休得妄言,什么姬妾,这位乃是正妃娘娘!” 那叫子宣的白衣人脸露惊诧之色,“她就是太子妃?可是……可是……”可是下面的话没说,但大家都心里明白,他是惊讶为什么如此绝色却受太子冷落,连新婚之夜都不肯与伊共处。 旭琉望着钱明珠离去的方向,不禁皱起了眉。忽然意识到钱明珠真的很美,而她的美丽使自己有了一刹那的意乱情迷,这让他非常懊恼。更使他懊恼的是,显然震撼于她美丽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他的这些下属们。 美色惑人,而钱明珠,不仅美丽,还很聪明。 这样的女子,是种诱惑,而且通常带毒。她无心做什么,已可使人迷醉,若有心做些什么,岂非天下大乱? 旭琉深吸口气,再吁出去时,强行将心头的那股烦躁压下,转身道:“时候不早,我们启程吧。” 定神收心,然而依旧有丝缝隙不经意地开了,让某种情绪在可以发觉之前便已悄悄潜伏。 一晃已到初四,明日即将迎娶侧妃,时至戌时,旭琉依旧在书房内伏案疾书。他面前摊放着好几份折子,手中的朱笔停在中间那本上,硬是写不下去。 “这一年来过往行人财物被劫达三百十七起,死二十一人,伤残不计其数,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全部逃光了,千亩良田无人耕种荒芜在那里,太行山已成不毛之地……殿下,那些盗匪猖獗,我朝几次围剿都无劳而返,有人说是因为有黄金眼在背地里支持。”谋士张康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几旁,对着手上册子里记载的数据也是头疼不已。 旭琉皱眉道:“有没有什么良策能够将之一举歼灭?” “我与子宣他们讨论已久,至今还未想到万全之策。” 旭琉的手指在桌边轻叩,沉思不语。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叫声:“禀太子,太子妃求见。” 旭琉有些吃惊,自他们成婚以来,钱明珠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她好像真的听他的话乖乖地安分守己,除了病情时好时坏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宣。” 朱帘轻掀处,丽人款款而入。她似乎偏好紫色,这次穿了件银丝凤蝶浅紫袄,下着深紫撒花褶裙,外面依旧罩着那件白貂皮裘,白紫相映,更衬其人艳绝中带了纯雅恬净,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为一体。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有什么事吗?”既然已经说过要相敬如宾,旭琉的脸上开始呈现出疏离的客套。 钱明珠始终垂着头不肯抬起,低声道:“臣妾觉得近日来心绪烦乱,又连连为病痛所扰,身疲力乏,故而想去净台寺住几天,静心养性,顺便为吾朝祈福。” 旭琉扬眉看了她一眼,“净台寺乃皇家寺院,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臣妾想明晚便走。” “明晚?”旭琉眯起了眼睛。 一旁的张康察言观色,连忙道:“殿下与太子妃请慢谈,臣先告退。”说罢走了出去,将房门关上。 旭琉盯着钱明珠,缓缓道:“为什么是明晚?”顿一顿,又道:“我要听真实原因。” 钱明珠涩涩一笑,“但见新人笑。明珠进退无颜,人言可畏,想躲一躲而已。” 旭琉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其声悠缓:“你怎知我必定会恩宠新妃?” “太子如果喜欢这位新妃也就罢了,太子若不喜欢她,对她如对我一般,只怕朝野上下又起纷论。到时候又要为太子立妃,一个一个地换,太子不会觉得厌烦吗?”钱明珠终于抬起眼睛,目光清澄,仿佛说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既看不到该有的妒色,也没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样子。 旭琉收回目光,过了半响才道:“好,准你所愿。” “谢谢殿下。臣妾还有一件事。” “讲。” “臣妾知道殿下身边尽是饱学之士,臣妾闲时可不可以请他们喝茶聊天?” 旭琉把好不容易收回来的目光又盯向了钱明珠。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吗? “如果太子觉得这样有失体统,就当臣妾没有提过吧。”说着转身要走。 只听旭琉在身后道:“给我理由,记住,我要的是真话。” 细碎的步子就那样停住了,她侧着身子,刚好让他看得到她的半个剪影,灯光从右边照过来,那妩媚的眉下,是长而卷翘的睫毛,当她低垂着眼睛时,整个人就显得说不出的文静,而此刻,文静里又透出了几分哀色,淡淡的,恰到好处。 “因为我很寂寞,殿下。” 旭琉的呼吸因这句话而紧了一紧,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脏。 “我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只是那样。而宫女们,跟不上我的思维。”其音淡淡,和她脸上的哀色一样,恰到好处。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直到风吹开了一扇窗子,突如其来的寒流让桌上的纸纷纷飘到地上时,旭琉才如梦初醒。他急忙走过去关窗,再转身时便见钱明珠已帮他捡起了地上的纸张放回桌上,用水晶雕龙纸镇镇住。 其实她也很无辜啊…… 旭琉心中忽然蹦出了这么个想法来。不管如何,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难道他真要一直这样冷落她,让她守一辈子的活寡不成?更何况她这般美丽动人…… 心中刚自柔情萌动,却又猛然惊觉,后退一步,脸色大变。 又来了!又是这样意乱情迷,不受控制!旭琉旭琉,你一向自认定力过人,怎会在这女人面前再三失态?不可!不可! 一念至此,面色又恢复了疏离深沉,他冷冷道:“好,准你所愿。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殿下,臣妾告辞了。”钱明珠深施一礼,打开门走了出去,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暗暗叹息—— 差一点点……他明明看上去已经软化,但一眨眼间又变得冷漠,这个男人,真是她有生以来碰上的第一个强劲对手。不过没有关系,此行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书房隔壁的偏厅里,谋士张康正端端正正地坐着,钱明珠看到他时,眸中现出了笑意,她轻步走进去道:“耽误先生与太子商谈正事了,真是很不好意思。” 张康连忙从椅上站了起来,恭声道:“张康参见娘娘,娘娘言重了。” “听说先生不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且对棋道也很有研究?” “娘娘过奖,在下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先生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现在?” 钱明珠用她的行动代替了回答。她朝后招手,宫女们立刻取来了棋盘。虽说太子仍在书房等候,但形势如此,张康却也推脱不得,只好听命坐下。刚想拿黑子时,钱明珠将手一拦,道:“不,这局,先生执白子。” 盏茶工夫后,张康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忽明忽暗的好是复杂。相反的,钱明珠却始终脸带微笑,镇定自若。然而旁边伺候着的宫女里有略通棋艺的,分明看到这局占上风的是张大人,不是太子妃,不知为何两人的反应却刚好相反。 又过片刻,张康以袖擦汗,低声道:“娘娘……” “走下去。” “可是此处僵持难解,再拖下去,必成死局。”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张康无奈,只能继续落子,但忽然间,他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惊道:“娘娘,难道你——” “先生可知,为何你明明兵力强我数倍,却依旧在这一角上处处受困,既攻不下,又舍不得吗?” “请娘娘赐教。” “因为此角是活穴,它随时都可以反噬,成为导致全局输赢的关键。也就是说,它危害极大,影响全局,你若不歼灭它,必成祸害,但你想歼灭它,却困难重重。” 张康喃喃道:“太行山盗匪就是这活穴啊……” “那先生认为为何迟迟攻不下它呢?” “它太过灵动,每次前去,不是扑了个空徒劳而返,就是反而中了它的埋伏损兵折将。” “它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准你什么时候会去?” “这个……” 钱明珠推开棋盘站了起来,“难道先生就这么信任自己的棋子,认为它们全都忠心不贰?” 张康浑身一震,恍然大悟道:“娘娘的意思是官府中有人与盗匪暗中勾结,将消息事先通知了他们,所以我们才数次围剿不成?” “先生睿智,不可能没想到这点吧?” “实不相瞒,其实我们也曾怀疑过,因此每次派去执行围剿任务的人都不一样,但不知道为何,每次都失败。” “一颗树如果枯死了,要查究它的病因,是不是应该从根部查起?” “娘娘在暗示我与盗匪勾结的人地位很高?” 钱明珠微微一笑,“不,不是暗示,只是个小小的疑问而已。至于答案是什么,还劳先生去查了。” 张康只觉心中困扰已久的谜团于这一刻豁然开朗,面露喜色道:“多谢娘娘指点!惭愧惭愧,在下身在局中,为假相所迷,被困久矣。但不知——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我正在为此事头疼?” 钱明珠没有回答,只是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给他,便起驾回正妃殿去了。 抄手游廊上挂着盏盏灯笼,远远望去像两条红线,而那个身着紫衣的丽人就那样慢慢地自红线中穿过,渐行渐远。 难道当真是红颜薄命?为何这么聪慧美丽的女人,太子竟然不喜欢? 第四章 “太子妃,新娘到啦!”宫女允如一在前殿探得消息,就急急回来禀报,却见太子妃依旧披散着头发,穿着素白色的中衣,没有半点要梳妆打扮的样子,顿时傻了眼。 “太子妃,你不是要出席册妃大典的吗?怎么还不打扮呢?新娘都来啦!” 钱明珠指挥其他几个宫女将书籍装入箱子,淡淡道:“不急,慢慢来。” 允如睁大了眼睛,还慢慢来? 这时太子那边也差人来传话,请娘娘准备出席大典。 钱明珠冲停下来的宫女们挥了挥手道:“别停啊,快整理,这些我都要带到净台寺的。”竟似把出行之事看得比大典更重要。 耳听得远处乐鼓声大奏,允如更是急得团团转,忽然瞧见两个宫女抬着个箱子快步走了进来,“娘娘,您的东西到了。” 钱明珠这才回过身来,面露喜色道:“我就知道绝对不会耽误的,把箱子打开。” 允如上前打开箱子,顿时眼前一亮,惊叫出声:“哇——” 众宫女纷纷围拢,其中一人伸手拿起了箱内的东西,迎风展开,“天啊,太漂亮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沈三娘的刺绣?你看这下面的垫绒上有锦绣阁的标记呢!” “太子妃,难怪您不急着穿外衣,原来是早早请了沈三娘专门为你做衣服哪!” “你们快看,这旁边的是什么?啊!这不是瑞雅斋最具盛名的头饰——七珠环月吗?真好看!太子妃连这个也弄到了!” 钱明珠微微一笑,“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为我梳洗更衣?” “是!”做下人的哪个不希望主子得宠,也好跟着沾沾光?眼见得太子妃为太子冷落,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这会儿太子又要娶新妃了,万一新妃受宠,以后的日子就更加难过。因此一见钱明珠有争艳之意,众人都受了好大的鼓舞,连忙穿衣的穿衣,梳头的梳头,格外卖力。 太子那边的人又过来催了一遍,钱明珠却道:“你们只管仔细梳,慢慢来。” “可是时间……” “时间有的是。”铜镜内,朱唇轻轻一扬,似笑非笑道,“这一回,我要千呼万唤始出来。” “太子妃驾到——” 粉饰一新的殿堂上,新妃刚与旭琉行过新婚之礼,殿门口的司仪官拖长声音向众人预告正妃终于姗姗来迟。 殿上百余人纷纷转头看去,当那个女子在宫女的陪同下款款出现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 但见她发髻高挽,如云的黑发间七颗明珠灿灿发光,中间一只金凤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从她发上飞起来一般。凤嘴衔着长长的珠子,垂在额头上,一步一摇摆,更映得其人双眸温润若水,暖洋洋的像春风。 她身穿一件宽大的紫衣,衣上刺绣已是巧夺天工,更勿提那剪裁之精巧,做工之细致,端的让人大开眼界。这么一件衣服,穿在别人身上,都会抢走主人的风采,然而穿在她身上,却只有衬得她身姿曼妙,更加风华绝代。 与之一比,穿着凤冠霞帔的新妃王芷嫣实在是少了几分贵气,像个带不出场面的小家碧玉。 众人皆为钱明珠的美丽所震,一时间堂上静悄悄的,就那样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轻盈典雅地走进来,一直走到太子和新妃面前。 “臣妾来迟了。”钱明珠望着王芷嫣深深一笑,拍了拍手。 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盖着红帕,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钱明珠伸手将红帕掀去,盘上却是对如意。这对如意乃是用整块翡翠雕刻而成,通体剔透,没有一丝瑕疵,在灯光下散发着润润的绿意。 “谨以翡翠如意一对,恭祝太子与新妃百年好合,万事如意。”一边说边施了一个大礼。 直起身时,见面前的两人都盯着她,于王芷嫣,是惊诧中带了戒备,而于旭琉,更为复杂,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人看不透。 司仪官见情形有些尴尬,忙高声喊道:“礼毕——送入洞房——” 喜娘护着王芷嫣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参拜正妃,底下的文武百官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当司仪官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时,已经弥补不及,一张脸顿时涨得血红。 钱明珠镇定自若地从席上取了杯酒,转身面向众人,“来,大家一起举杯,愿天佑我朝,永泰康祥!” 见此百官只能起身,一齐举杯附和:“天佑我朝,永泰康祥!” 在众人仰首饮酒之际,钱明珠对宫女们使了个眼色,悄悄地从侧门退了出去。 花园里处处张灯结彩,连道路都映得一片艳红。钱明珠抬起头,一轮弯月高悬于空,四周星星闪烁,与月争辉。 “月光虽亮,但繁星似锦,那光辉星星点点的,怎么也夺不走;而且若是有乌云来了,遮住了月亮,却遮不住星星。”说到这不禁幽幽一叹。 身后宫女允如笑道:“但是月亮毕竟是月亮啊,自古以来,对月吟诗的有几人?对星吟诗的又有几人?众人许愿盟志,对着的也是月亮,不是星星啊。” 钱明珠一怔,失笑道:“没想到允如竟有如此见解,看来倒是我迂腐了。我们走,这些悲风叹月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做吧。” 刚走了几步,见前方一人拦道。那人缓缓转身,竟是七皇子毓琉。未待她开口,他已说道:“你们先退下,我与皇嫂有话要说。” 宫女们畏畏缩缩地望向钱明珠,见她点头才恭身退下,远远地立在三丈之外。 “你上次忘了带玉枕走。”毓琉迟迟不说话,钱明珠只有先开口。 但她才刚那么说,就听毓琉道:“她根本比不上你!” 钱明珠愕然。 “她连你的一根头发都不如,立她为妃,根本是对你的羞辱!” 听得毓琉为她抱不平,钱明珠反而面容一正,定声道:“七皇子,你失言了。这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过,请下次不要再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说?”毓琉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你不觉得不甘心吗?那天我在锦阳殿内看见的拿椅砸窗毫无惧色侃侃而谈的人真的是你吗?” 钱明珠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于是毓琉变得更加懊恼,“我原本以为自己遇见了个不一般的女子,没想到你和宫里的那些女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以为逆来顺受就能博取怜悯,乖巧听话就能获得恩宠?别傻了!” “七皇子……” “我很难过。”毓琉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于低沉中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当朝野上下纷纷议论你,把你当做一个笑话来说时,我真的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我的妃子,似乎不需要你来为她难过。”冷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钱明珠暗中松了口气,毓琉太激动,再谈下去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情来,被人看见只会又添一桩笑话,对她来说不但没有帮助,反添困扰。 毓琉回头,见到旭琉冷冷一笑,“又是你……真巧,你不是对她不闻不问从不理睬的吗?怎么每次我和她说话时你都会出现?抓奸,还是看戏?” “你喝醉了。”旭琉冲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来人,送七皇子回去。” 毓琉甩开太监们的手,厉声道:“不用赶我,我自己会走!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你以为我愿意看到百官们对你阿谀奉承的嘴脸?从小到大什么最好的都是你的,太子你当,监国你当,连女人都是挑最好的那个嫁给你……而你最可恨的地方不是你的得天独厚,是你根本不懂得珍惜!” 旭琉沉下了脸,“没听到我说的话吗?送七皇子回去,他醉了。” 太监们吓得面色如土,连忙半拖半架强行拉着毓琉离去。 钱明珠望着毓琉的背影消失在拱门后,忍不住幽幽一叹。 “他喜欢你。”旭琉盯了她半天,忽然说了这么句话。 钱明珠莞尔,“更准确点说,我认为他是想帮我。可惜,用错了方式,被他这么一闹,殿下肯定更讨厌我了吧?” 旭琉皱了皱眉。 钱明珠淡淡一笑,转身缓步前行。不知道为什么,旭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宫女们不敢上前打搅,只能远远地跟在后边。一时间院内静静,只听得见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在殿上与大臣们饮酒。” “我不喜欢喝酒。” “殿下是不喜欢酒的味道,还是不喜欢酒给人带来的感觉?” “我讨厌被其他东西所控制,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远清醒,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个字、都由自己决定。” “和殿下不一样,我喜欢喝酒,我喜欢它的味道,也喜欢它给人带来的后果。”钱明珠嫣然,双眸灿灿如星,“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很奇妙,思维是完全迷茫的混沌的放松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出自本能,摒弃了清醒时的一切顾虑。” 旭琉止步,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殿下这样看着我,可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旭琉沉默了一下,道:“你把自己藏得很好,即使我看见什么,也不是真的。” 钱明珠的笑容僵住了,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尴尬。幸好这时铁门开启的声音及时响起,旭琉扭头看去,只见花园的后门开了一半,门外停了辆马车,几个宫女正往车上搬东西。 钱明珠垂头道:“我要走了。” “佛音檀香真能让你心静?” “起码它不会令我更加悲哀。”轻轻抛下这么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车帘“刷”地落下来。将委屈与脆弱一同掩藏。 听说,太子那夜在王芷嫣处留宿了。 皇上知道后很高兴,亲赐王芷嫣“德妃”之号,赏了很多东西。 然而第二天,太子就带了一队轻骑匆匆离宫,说是受冀城城主之邀前去狩猎。 这些消息传到净台寺时,钱宝儿正与姐姐一起围炉品茗,听到后撇了撇嘴,“看样子这位德妃也并不受宠,否则哪有新婚第二天就丢下她去狩猎的?” 钱明珠捧着手中的经书,头也不抬地说道:“太子不是去狩猎。” “那他干什么去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亲自带兵去太行山围剿盗匪去了,冀城狩猎只是借口。” “这样说来,太子姐夫他事事以国家为重,这点倒是蛮可爱的。不过——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没想到姐姐竟是太子的知己,啊哈!” 钱明珠抬起头,讽刺一笑,“我若是他的知己,怎不见他对我有惺惺相借之意?” “姐姐的话里有酸酸的味道哦,莫非姐姐真的很在意他对你的态度?” 钱明珠的反应是瞪她一眼。 “姐姐,醉酒醉过了,装病装过了,连来寺庙避难这招都使出来了,接下去你还会做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是目前看来没什么效果……”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你会不会晕过去?” 钱宝儿“啊”地叫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因为太子的轻视而觉得羞辱,可对现在的生活又萌生出了欢喜。可能是对我心有愧疚的缘故,我在东宫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即使是喝醉酒这样失态的事情,也没有人来责备半句。这很有意思。” “姐姐很自得其乐嘛。” “醉酒、装病、拜佛,这些行为与其说是渴求别人的注意,不如说是在试探,我想试探一下这个新环境能够容忍我到什么程度。目前看来,它的宽广出乎我的意料。”钱明珠轻眨了一下眼睛,“任性的感觉真不错。” 钱宝儿托着下巴,喃喃道:“还是觉得若有所失。好比一个苦瓜,即使我们一再告诉自己它清口芳冽很特别,细细咀嚼味道很好,但也不能改变它是苦的这个事实。姐姐的婚姻不该是个苦瓜,而应是个水蜜桃,芬软多汁,甘美香甜。” 钱明珠听了这话后,目光闪烁间有几分心动。然而一想到太子旭琉,又随即黯淡。对他究竟是什么感觉呢?他是她家的靠山,她名义上的丈夫,他不喜欢她,新婚之夜他伤到了她的自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钱明珠试图找出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对旭琉的特殊感情,来计划苦瓜变成水蜜桃的可能,然而最后却悲哀地发现她的丈夫对她来说和个陌生人没什么分别。惟一不同的是他是太子,如果他不是太子,她甚至不需要对他如此恭敬和顺服, 一语成谶—— 她真的没爱上她的丈夫。 太子旭琉率领骑兵突然改道而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入太行山匪寨将众匪一举擒获凯旋归来的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天下。人人在惊讶之余不免啧啧叹服,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没解决的毒瘤在一瞬间冰消瓦解,而这一切多亏英明神武的太子!自此山下安定,百姓纷纷回返,一片百业待兴蒸蒸日上之势。 旭琉回到京城。已是半个月后,皇上在金殿上封过赏后,东宫又大摆宴席,犒劳随他同去的将士们。 酒至半酣,夜色已深,旭琉亲自斟洒走到谋士张康面前道:“这次行动,最大的功臣就是你,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张康已被底下将士灌了不少酒,见此情况连忙推辞:“不不,臣实在是不胜酒力,再喝会醉的。” “那就醉了,又有何妨?准你明天大睡一天。” 张康无奈,只能接过来一饮而尽,脸上红潮更浓,“其实臣之所以能想出此计来,还要多谢一个人。” 旭琉漫不经心地问道:“哦?什么人?” “那就是太子妃。” 旭琉微惊,“她?此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若非娘娘提点,臣也不会想到这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之计。”张康将当日情形大概说了一遍,道:“我只是不明白,娘娘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为此事发愁的?” 旭琉回想起那天风吹得桌上的纸张乱飞,是钱明珠帮他捡起来压圆桌上的,莫非她就是那时看见了摊在桌上的折子,故而特地去指点迷津? 一念至此,心中升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来,有点不悦,有点赞叹,更多的是惋惜与惭愧。 她为什么不直接对他说,反而要借由下棋告诉他的属下?做得如此隐晦,是不愿邀功,还是另有它意? 越想越紊乱,今天真是过于放纵,喝太多了。于是丢下依旧狂欢的下属们,掀帘走出大厅,被外面冷风一吹,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很多。 不知不觉中走到一扇门前,看见匾额上“沐阳殿”三字时,才惊觉自己竟然来了钱明珠的住处。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昏暗,冷冷清清,几个宫女正围着火炉小声说话。 是了,她去净台寺了,还没回来。 从没见过她这么奇怪的女人:有倾国的美艳,却好像从不以美色自傲;虽然出身卑微,却举止端庄高雅,连贵族名媛都比不上;说她大度,她却明白白地告诉他新妃娶进来让她觉得尴尬,因此要躲到寺庙里去;说她小气,但自她入宫以来也没见她对其他妃子佳丽有所苛责。 她能入选,是因为风丞相的推荐,而据密报,风丞相受了钱家的好处,而且宫里上上下下每个关节每个人,都收了钱家的银子,才使她一帆风顺地通过初选复选,最后走到父皇母后面前。 他自小就厌恶这种官商勾结的龌龊行为,因此未见面前便对她有了几分偏见;后来听说她在金殿面试时表现出众脱颖而出,深受父皇赞赏时,更是直觉认定这个女人居心叵测不可轻视;再接下去便是大婚之日,凤銮轿内走出的袅袅新娘竟是那般天香国色,令俗尘惊艳,在震撼的同时亦隐隐察觉到了危险;洞房之夜弃她而去。是想证明自己依旧镇定清醒,绝不会为美色所惑,臣服于她;可花园折梅,众目睽睽下虽斥责她有失尊贵。却不得不承认那种美丽真是教人无从抗拒,连他也不能例外;书房内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向他提了两个要求,如果说第一个要求还让他有所戒备,认为她在欲擒故纵的话,第二个要求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敲碎他所伪装的冷漠与疏离,怜惜之情就那样淡淡地溢开,没法遏止;最后是娶德妃的晚上,送走毓琉后两人并肩而行,交心相谈,就像认识很久了的朋友,可是话没说完,后门已开,她幽幽而去,把一声叹息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中。 如果……如果她不是商贾之女,如果她不是以贿赂的方式入选佳丽的话,在大婚之夜掀起红帕的那一刻,见到那样一张美绝人寰的脸,见到那样一个聪慧温婉的人,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上天恩赐给他最大的幸福?他,会不会就那样爱上她——爱上他的妻子? 可惜——没有如果。 而现在想改变些什么,都仿佛成了对从前行为的讽刺,这种讽刺令他却步、不安。 旭琉沿着花间小径徐徐而行,恍惚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不久之前他曾听过。于是他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处,就见后院的铁门开了,两个宫女扶着一人自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钱明珠! 她回来了! 四目相接,钱明珠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然而很快地,妩媚不失庄重的微笑自唇边轻轻溢开,她行了一礼,恭声道:“殿下,臣妾回来了。” 此时此刻,竟然见到她,旭琉不知道自己心中是震惊多一点,还是迷惑多一点,好像还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欣喜,夹杂在千滋百味中,又甜,又酸。 “臣妾没有通告就回来了,失礼了。” “你是太子妃,进出宫门大可大大方方、前拥后呼的,何必每次都鬼鬼祟祟地走后门?”明明是想说些欢迎的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口,又是责备。 钱明珠的脸色微变。该死的,看样子又伤到她了! “嗯……我的意思是,下次你尽管从正门进出,让众人去迎接你。” 钱明珠掩唇笑了起来,“谢谢殿下关爱,只是臣妾觉得这样太劳师动众了,臣妾回宫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殿下在前厅设宴,这么欢庆的日子里,不该为些琐事分心的” 旭琉望着她,一时间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钱明珠冲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先行带着包裹行李离去,将他二人远远地落在后头。 “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见殿下时天上的月亮还是弯的,这会儿就成圆的了。” 旭琉抬头,果然,天上一轮圆月皎洁,这样的冬夜本该是寒彻入骨的,但兴许是有了这轮圆月的缘故,竟让人觉得有了脉脉温意。 旭琉忽然道:“我在前厅设了庆功宴。” 钱明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臣妾知道啊。对了,忘记恭贺殿下凯旋归来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少请了一个人。” 旭琉仔细观察她的反应,但钱明珠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殿下是指我吗?” “为什么不跟我来说?你不觉得由我亲自采纳你的建议会更方便吗?” 这回钱明珠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恐为殿下所笑。” “你怎知我会笑你?” “殿下警告过我……”钱明珠抬头,双眸望进他的眼睛里,幽幽深深,“殿下新婚之夜说过的那些话,臣妾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这会连胸口也开始沉闷了起来,旭琉张着嘴,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 是啊,他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再玩心机耍手段,他告诫她安安分分地当个太子妃就好,其他少管。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于此刻回想起来,都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到了他自己。 不知当初她听了那话后,又是什么感觉…… 钱明珠扬起唇角又笑了起来,“不过殿下如果觉得臣妾有功,非要嘉奖臣妾的话,臣妾也不会拒绝哦。” 月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调皮的样子,旭琉只觉得心中一动。 此时两人已走了近半路程,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株千年老梅树,旭琉忽然抢先几步奔到树下,脚尖轻点将一枝梅花折了下来。 他将那枝梅花递到她面前。“这个就当奖你的。” 钱明珠凝视着他,眼睛里是掩盖不了的震撼与惊悸,说那句玩笑话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没想到竟引来他真的攀折了一枝梅花送她。此举何意?何意?何意! 旭琉见她迟迟不收,便挑起了眉毛,“怎么?不是你亲自折下来的梅花,你便不喜欢?” 钱明珠颤颤地伸出手去接那枝梅花,指尖刚触及枝于。一股力道突然而来,身子顿时站立不稳,随着那股力道跌进了旭琉的怀中。 脑冲“轰”的一声炸开了,所有思维在瞬间雀跃飞扬碎裂凌乱,眼前的一切在她视线中旋转着淡去,只留下那如红线般的一排排宫灯,隐隐然间像是在预告某种事物的来临。 旭琉将梅花插上她的发间,悠悠然说道:“这花很适合你……他们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天下第一美人。” 钱明珠的眼中就忽然有了泪光。 第五章 那里永远是一片水气氤氲,她看见自己穿着单薄的紫衫站在岸边,神态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她依稀觉得那人不是她,她怎么可能露出那么迷茫害怕的表情,放任情绪写在脸上,被别人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 她知道周围存在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但她看不见,四周只有浓雾云绕,阴冷入骨。 她才刚往前踏出一步,就有个声音骤然响起:“停!” 那声音遥远,仿着千山万水之外,但又字字清晰:“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 眼前的浓雾淡开了一道口子,让她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大湖,湖水深蓝,水上雾气飘来飘去,远方依旧模糊不清。 “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声音和那雾气一样,悠悠荡荡,重复再重复。 她觉得奇怪,自己人在岸上,那湖水又看起来很平静,怎么会沾湿她的鞋子?就当她那么想时,优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她的身旁。 湖面上现出一个男子的倒影,她盯着那个倒影,却没法转头去看,身体是僵硬的,丝毫不能动弹。 “很美丽的湖。”那男子一边发出由衷的赞美,一边弯腰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她忽然感觉不妙,正想制止他时,那男子已将手中的石子往湖丢了过去—— “啪!” 一个爆破音在天地间炸开,余音久久不息,湖水忽然升涨而起,她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地漫上来,双足如被石化,逃不掉,躲不开…… “不要!不要——”钱明珠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如雨。 “太子妃,你怎么了?”允如挽开帘子,急声道,“你做噩梦了吗?” 入眼处,金黄色的帐幔上一排粉色流苏静静垂挂,空气里有冰麝龙香的味道,这是她的卧房,天已经亮了,依稀可闻窗外有鸟儿在呜叫。 只是做梦而已……只是一个梦…… 掀被下床,瞧见那枝插在瓶内的梅花,心中又是一惊。仿佛再度看见那湖水漫了上来,将鞋子打湿,怎么逃也逃不掉。 “太子妃,刚太子派人来传话,请你与他一同进宫面圣。” 眉头下意识就蹙了起来,谁料允如又道:“不过……好像德妃也去。” 钱明珠望着那枝梅花,觉得眼晴再次被刺痛。 出得院子,绕过那道挡风墙时,钱明珠抬头,对着墙上的题字多看了几眼。自她入东宫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了这堵墙,因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 “东篱下”。 若这三个字出在别处也就罢了,抛兴许会欣赏主人如陶渊明的豁达洒脱,但是偏偏在这东宫.当今天下权势的最重心,反而有几分不伦不类。 然而字体那般俊逸,仿佛随时会化风而去,不知写这字的又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允如忽然在身旁发出一声轻咳,钱明珠回头,就看见一群人远远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旭琉,他身后三步外,王芷嫣抱着个小暖炉正与贴身侍婢有说有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垂下头静候对方走近。 其实她应该笑的……钱明珠心中暗暗想。她应该和往常一样,永远微笑迎人,恬淡的脸上不露情绪,把自己掩藏到最好。但为什么现在她笑不出来了呢?甚至连大大方方地回视旭琉,都做不到了。 思绪紊乱间瞥见一双鞋来到了她的跟前,旭琉的声音清越温厚地从她头上传来:“天寒风冷,为何不到前殿等候?” 他在关心她?从漠不关心到会嘘寒问暖,真不知道身为妻子的她是该笑还是该哭。“见到墙上的题字,一时忘行。” 旭琉先是一愕,继而颇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 “将堂堂东宫比做东篱,若不是作者自嘲,便是太过自傲,未将这倾国的权贵放在眼里。” 旭琉听后“哦”了一声,再没说话。一个太监匆匆跑来屈膝值:“殿下,车马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起程。” “好。走吧。”旭琉转身负手而行,王芷嫣原本是紧随其后的,但抬眉看了钱明珠一眼后,乖乖向后退了几步,不敢走在她前。 众人各怀心事却又默默无声地走到大门口,白玉石台阶下,两辆马车等候多时,除了车帘一是红一是绿的外,其他都一模一样。钱明珠上了红帘马车,王芷嫣上了绿帘马车,接下去,就看太子坐哪辆。 钱明珠低垂着眼睛,双颊一下子辣了起来,虽然随行的太监宫女侍卫们都低眉敛目好是肃静,但每个人心里都有双眼睛,在偷偷打量存在于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这种被人探究被人揣测被人谈论的尴尬处境让她羞红了脸,眸中隐隐浮现出怒意。 旭琉走了几步,一个青衣小书童牵着匹马走到他面前,声音朗朗的,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到:“殿下,您的马。” 脸上的红潮随着这句话豁然散去,双手无力松开,手心里竟全是汗。紧张成这样,然而担心的事毕竟还是没有发生——旭琉哪辆车都不坐,他选择了骑马。 伸手放下帘子,眼角余光看见他在马上转头朝这边回望,一颗心忽然就沉了下去。如果这是一场极尽奢侈的角力游戏,于此刻她已开始呈现出了败迹。 都怪那枝该死的梅花……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父皇母后金安。” 御花园的蓝璃亭内,皇帝皇后还有另一位红衣妇人正在赏雪景,远远便听见皇帝哈哈大笑,显得心情极好,见到他们时也是满脸含笑,“啊,你们来了。来人,赐座。” 红衣妇人的目光在钱王二人脸上转了一转,惊叹道:“早闻太子娶了两个才貌双全的妃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天仙般的人儿,令人犹怜!”说着伸手一边一个将两人拉至身前,细细打量。 自嫁入东宫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毫无忌讳地把她和王芷嫣相提并论,钱明珠看着眼前这个芳华已逝却徐娘半老的妇人,不禁觉得有趣。 红衣妇人忽然面向王芷嫣,道:“你父亲可好?” 王芷嫣一怔,有点摸不透此人的身份,当下恭恭敬敬地答道:“家父很好,谢谢挂念。” 红衣妇人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千方百计想嫁给你父亲,可他愣是没瞧上我,我一气之下就嫁到番邦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样子变了没变,变了多少……” 王芷嫣惊道:“原来你就是永乐公主!” 红衣妇人一听乐了,“你知道我?是不是你父亲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王芷嫣露齿而笑,甜甜道:“家父常有提起呢,说公主是天下第一奇女子,不但美艳动人,而且深明大义,有魄力有胆识!” 永乐公主眉开眼笑,本来握着钱明珠的那只手也转而去拉王芷嫣,“呀,没想到他对我评价竟是这么高,当年他可不是这样,从来都不看我一眼……” 皇帝皇后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来。说起这位永乐公主,二十年前大大的有名,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喻为皇族明珠。据说她当年看上了还只是个小小参将的王明德,哭着闹着要嫁给他,但王明德当时已有妻子,不肯休妻再娶。人人只道他如此拒绝公主,必定大祸临头,未料先帝反而欣赏他的刚直,不但没有降罪于他,反而升了他的官。正好有临国派使者前来求亲,永乐公主一气之下自我放逐,风风火火地嫁了。一去二十年,没想到她竟回来了! 永乐公主拉着王芷嫣问东问西,看样子是非常喜欢这个旧时心上人的女儿,钱明珠被冷落在一旁,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时间一长,连皇帝皇后也开始发觉这样有点不妥,正想说什么时,但见钱明珠忽然呻吟了一声,身子开始摇晃。 “你怎么了?”旭琉离她最近,伸手扶住她。 “我没事……”说是这样说,但声音颤抖脸色发白,任谁都看的出她不舒服。 永乐公主这才想到太子正妃也在场,“啊”的叫了一声,连忙道:“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瞧我一时兴起,让你在这旁边站了那么久。来人啊,送太子妃暂到郁兰殿休息,再请太医看看碍不碍事……” 装病真是个妙到不能再妙的计策。 躺在柔软的锦榻上,闭着眼睛假寐的钱明珠翻了个身,面孔朝里,忍不住偷偷一笑。 真好,不用再跟个透明人一样杵在那听人叙旧了。就当她装模作样又耍手段好了,这宛大的宫里,每个稍有头脸点的妃子都有后台,都有背景,都与皇家有着这样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她没有。 钱家白手致富,辛苦三代才创下今天这样辉煌的基业,然而商就是商,出身卑贱,为文人学士所鄙视。钱能通神,却换不来高贵血统,不知道当初奶奶决定让她嫁入东宫时有没有想到孙女会被这个问题困扰,频频遇到这样的尴尬局面。 没有人保护她,只有她自己。 一念至此,笑意便淡去了。她又翻了个身,微微蹙眉。脑子里很乱,烦躁令她不安,整个人像浸泡在温温的水里,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精神,自然也更没有快乐可言。 钱明珠睁开了眼睛,床顶上的帐幔是秀气的浅蓝色,绣着三蓝宝相花,让她想起小妹宝儿的闺房,她房间里就铺着三蓝宝相花地毯,两人经常坐在上面嬉玩,现在回想起来,那少女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如果,可以永远不嫁人,该有多好? 如果,可以不用嫁给太子,该有多好? 姐妹三人里,奶奶老说她是最沉稳的那一个,但谁又能知道,在她心里藏着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很顽皮,总诱惑她偏离轨道,忍不住就去做些叛逆不羁的事情。 钱明珠幽幽地叹了口气,掀被准备起身。 “啊!”掀开一半的被子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而且包裹得更紧,钱明珠下意识地往床角缩了一缩,颤声道:“你……你……” 离床三尺的椅子上,旭琉正静静地坐着。见鬼,刚太医走时不是把所有人都带走了的吗?他是怎么进来的?还这般无声无息。那自己刚才那番长吁短叹岂非被他一一看到了? 脸上很烫,因着某种被人看到真实面目而产生的心虚。钱明珠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她应该神情自若地笑笑,说些诸如多谢殿下来看望臣妾臣妾觉得好些了的场面话,然而在那双黝黑眼睛的凝视下,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完全丧失了平时的镇定和慧黠。 怎么办?他站起来了……他走过来了……他在床边坐下了……他伸手来探她的额头…… 像被他的手烫到一样,钱明珠又往后缩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生病?” “呃?” 旭琉的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他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的伪装马上就要被戳破。 “你在出嫁前没有这样体弱,但你到东宫后却一直生病。” 他开始怀疑了……钱明珠垂下眼睛,心跳得很快。但旭琉接下去的动作大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捂着她的手,把自己的温暖传给她。 钱明珠忍不住抬眸,看到他脸上从未有过的怜惜之色。 “你的手很冷。” 因为她在紧张心虚。 “太医告诉我,你得的是心病。” 啊?这个…… “他说因为你不快乐,你很压抑,所以身体很虚弱。” 钱明珠的睫毛颤了几下,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鼻子有些发酸。她的病是装的,然而使她装病的原因,正是因为她不想面对,她想逃避那些令她难过的情绪,她认为那样就安全了,但为什么还会一步步地陷进去? 旭琉忽然轻轻一带,将她搂入怀中,感觉怀里的人反应与昨天晚上一样,身体僵硬,即不拒绝,也不迎合。 “你在怕我?” 钱明珠摇了摇头,声音低低:“不,不是怕。” “那是什么?”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妻子对他是什么感觉,是如她在选妃时所说的仅仅因为太子妃的头衔璀璨尊贵,所以她执著地要嫁给他,还是为了家门所以顺应长辈的安排嫁给他?亦或是其他理由? “我不知道……殿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 钱明珠咬着唇,措辞艰难:“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 旭琉的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是啊,我也曾经这样以为。” “那么,什么原因使它改变?” 这会轮到他迷茫。是啊,从什么时候起,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变得不讨厌她不排斥她甚至不想冷落她? 因为她倾国的绝色?或许攀凳剪枝那一刹那的惊艳迷眩过他的眼睛,然而美色并不能令他臣服。 因为她过人的智慧?或许在得知太行山之计是受了她的指点才能一举获胜时心里是有那么点震撼赞赏,但他一直就在提防她的心机,发觉这个女人比想象的更聪明,应该只会更警惕才是。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可人?为什么会忍不住送梅花给她?又为什么在见她又病发时会说不出的心痛? 旭琉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然而就是知道,某种感情来了,真实而且鲜活地存在于他的心中,并在逐步地萌芽和开花。 敲门声突然响起,惊散一室的茫然旖旎,“太子殿下!” “什么事?” “皇上请太子殿下速到锦阳宫一趟,刚才轻骑送来了八百里快报。” 旭琉垂下头看着钱明珠,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站起来。 “殿下……”门外人见没回声,又催了一遍。 “你好好休息。”想说些其他的,但终归没有说出口,旭琉转身快步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 钱明珠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最后用被子捂住了脸,身子无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早止的梦境在脑海里隐隐浮现,那个声音告诉她说,“记住,别让湖水湿了你的鞋。”可是,有人往湖里投了一颗石子进去,湖水漫上来,不只她的鞋子,连整个人都几乎淹没。 那个投石子的人,就是旭琉。 照在窗棂上的阳光越来越正,午时到了,房内静悄悄。 钱明珠终于起身下床,一旁的梳妆镜里映出她的脸,好生苍白。看来这病装着装着就成真了,这会儿真是身体乏力脚步虚浮,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推门而出,外面也静悄悄的,见不到半个人影。这个郁兰殿位于皇宫的西北角,从正殿走到这得好久,真不知道为什么永乐公主哪不好安置把她安置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 门外是条青玉石小径,长长地通往远方,两旁林木森然,此刻为白雪所覆盖,触目尽是银妆。皇家园林倒也不见得怎么华美,只占得了一个“大气”。 真是很大的园子,走了半天也没见到人,那些宫女太监们都到哪去了?钱明珠慢吞吞地绕过一个结冰了的小湖,再走过一个圆形拱门,忽然眼前一亮。 几间房舍白墙灰瓦,与宫里的其他建筑完全不一样,倒有几分像妹妹宝儿的住所。屋后种了两株杉树,遇冬不凋,叶子依旧碧绿碧绿的,倒是给这片素淡之地添了几分生气。然而真正让她眼亮的却是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一头极长的黑发瀑布般地拖到了地上,穿着件样式很简单的白袍,浑身上下干净得像是不染俗尘。她左手拿着一根树枝,右手把枝上的叶子一片片地摘下来,再往空中一抛,每抛一片,嘴里就说一句:“没了……” 钱明珠好奇地走近她,那女子只是重复着手里的动作,浑然不觉有陌生人靠近。 “没了……没了……” “什么没了?” 白衣女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像盆冷水直直地浇下来,令钱明珠觉得身心都凉透了。 那是一双完全空洞无神的眼睛,没有焦距也没有感情,在清丽容颜的衬托下,更加显得令人惊悸。 “没了……” “你——”钱明珠说了一个字,又生生止住。她已经看出。眼前的这个美人其实是个疯子。可是一个疯子,怎么会这么干净?那脱俗的气质和浑然天成的高雅、足以让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自惭形秽。 屋舍的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老婆婆捧着盆水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钱明珠时微微一惊,“你是谁?怎么会到这来?” “我……我迷路了。对不起,我只是想回蓝璃亭,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这来了。” 老婆婆“哦”了一声,“往北走,那才是你该走的路。”说完将水倒在地上,走到白衣女子面前道:“娘娘,该吃午饭啦。” “没了” “没事,吃过饭后再来数吧。”老婆婆半哄半拉着她住屋里走。 钱明珠忍不住问道:“这位婆婆,她怎么了?” “这都看不出来?疯了呗。” “为什么?她是谁?” 老婆婆惊讶地转头盯了她一眼,“你连她都不认识?你不是宫里的人吧?” “我……”钱明珠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身份说出来。没等她想好,那老婆婆就长叹了口气道:“这是容妃娘娘,就算你不知道容妃是谁,也该听过水容容这个名字吧?” “青砚台圣女……” “没错,就是她。” 钱明珠这下吃惊不小,睁大眼睛看那女子,那女子犹自拿着手里的树枝,翻来覆去地念着那句话。 “怎么会这样?” “没什么奇怪的,宫里的女人,还不都是一个命?再喜欢再宠爱,能爱一辈子?能只爱一个?”老婆婆扶着水容容走进门去,低声道:“这儿是冷宫,姑娘还是别久留,早早走吧。”说完关门,将钱明珠隔在门外。 钱明珠怔了许久许久,才拖着比来时更虚弱无力的步子慢慢地转身离开。 她就是水容容…… 这个名宇是则传奇,因为她曾经令整个皇室震动崩溃。 传闻当今皇上少年时喜欢微服私访,有次偷偷去了青砚台,想看看这个被江湖人评选为三大圣地之一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于是就让他遇到了青砚台圣女水容容,情之所钟处,几乎为她而放弃王位。最后皇室做了让步,允许水容容入宫为妃,这段惊世恋情也终于划下了个完美的句号。 传闻都是断章,在最美丽处终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钱明珠不会知道后续发展竟是这样!碍于当今皇后品行无失且出身高贵,找不到半点废后的理由,水容容没有成为皇后这在她意料之中,也能够接受,但总认为曾经那样轰轰烈烈地相爱过,苦尽甘来,必当更加珍惜疼爱,可她却疯了!还被打入冷宫! 而且听那婆婆言下之意,是因为皇上不爱她了,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一路上心中冰凉,失魂落魄,连别人叫她都恍若未闻。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臂,她才惊觉回过神来。 “你怎么起来了?”拉住她的人是永乐公主,她的身后还跟着王芷嫣和大群宫女,“你看上去比刚才更糟糕,出什么事了?” 钱明珠的目光掠过她,落到王芷嫣脸上,王芷嫣的眼睛里有惊诧、有戒备、有漠然,还有那么点相较劲的味道。 她也是太子的妃子—— 她与太子已经圆房—— 难道自己真的要和她争?而且不只她一个人,东宫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佳丽,她们在分享同一个丈夫……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永乐公主有点莫名其妙,“你不要什么?” 钱明珠看了她一眼,猛地挣脱开她的手,飞也似的跑了。 “我想她当那个皇后一定当得相当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不骄、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镜,心似止水。我自认没她那么圣贤,然而,我可以选择不爱。” “只要我不爱太子,我就也能做到不骄不妒,不卑不亢。” 她不爱,她不爱,她不要爱! 凤凰台的梦想是属于萃玉和宝儿她们那样的少女们的,而她,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失去了自主选择的权利。 她是明珠,将沙砾磨砺干净了的产物,只许有滑不留手的圆润,只许有璀璨夺目的光辉。她,不可以有棱角,不可以有划痕,不可以不完美。 然而,多么多么——不甘心。 第六章 姐姐又在装病了。 钱宝儿随着太监穿过长长的回廊,心中如是想。 然而等纱帘挽起,床榻上那张颓败憔悴的脸映入眼睛时,才惊觉到不对劲,上前一探脉,发现脉象微弱紊乱,渐有衰竭之势;竟是真的病了! “姐姐、怎么回事,” 钱明珠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脸,笑笑道:“帮我看看,我大限是不是到了?” “姐姐在胡说什么啊!这种不吉利的话也是能说得的?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可是……”还待再说些什么,但见她一副疲惫之色,一时间心头揣揣,有些不安。 “你此番来有什么事?”钱明珠岔开话题。 “是有关二姐的事。”钱宝儿停顿了一下,舒展开双眉,“你有没有听说?萃玉在红楼摆宴挑战各路才子,七天了,无人能及独领风骚。” “萃玉学富五车,知识渊博,常人不及是应该的。”钱明珠想到了那部风靡一时的《凤凰台》,虽久闻此书大名,但真正看到还是在选妃那天,本想找个僻静角落座,谁料椅上就放着那么一本书,等候的时间里闲着无聊,便翻开读了,这一读,顿时为之心折。那些瑰丽隽秀的字句深深映入脑中,再也消磨不去。后来知道是萃玉所著,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情。那样一个惊才绝艳孤芳自赏的妹妹,不知道她的归宿又会如何。 “嘻,姐姐这就猜不到了吧?就在第八天,也就是昨天日落时分,忽然来了个衣衫褴楼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不但对出了萃玉出的对子,而且雄辩滔滔、引经据典,把萃玉都给比了下去!萃玉输啦。”钱宝儿成心逗她开心,因此语气动作都非常夸张。如此一来,倒真把钱明珠的好奇心勾上来了。 “怎么可能?萃玉输给了一个衣衫褴楼貌不惊人的人?” “嗯!她昨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楼上生了一夜的闷气呢,奶奶知道后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说‘输了也好,好叫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萃玉一听就跑了,我出门时还没回来。” 钱明珠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低声道:“萃玉心高气傲,奶奶却一直不肯夸赞她,雪上加霜,这又是何必呢。”姐妹三人,人如其名。她是珠,于是奶奶就磨啊磨,磨出她的光泽来;萃玉是玉,玉不雕不成才;惟独小妹宝儿,那真是待之如珍宝,完完全全地捧在手心里。 “太子驾到——”一声长音忽然自门外传来,钱宝儿吃了一惊,没想到太子这个时候会来,当下连忙站起来准备迎接,转头看明珠,却见她脸色淡然,凝如静水不起波澜。 太子冷落正妃,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然而上回来时,姐姐还是一幅斗志昂然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这会刚从净台寺回来没几天,就变得郁郁寡欢毫无生气? 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宫女将最后一重帘子拉开,太子旭琉走了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了不起的姐夫,一看外形,容貌端正颇具威仪,勉强凑和,但眸中流露着的那分关心焦虑却令钱宝儿颇感诧异。 不是说他不喜欢姐姐吗?那他干吗这样看着姐姐?而姐姐只是低垂着眼睛,即不起身迎驾,也不看他一眼。 真是诡异的场面,难道说…… “小妹,谢谢你来看我,回去告诉奶奶,我没事,请她老人家放心。” 这就赶她了?看样子没戏可看,钱宝儿扁了扁嘴,向旭琉行了一礼,“民女告辞。” “你是宝儿?”旭琉出其不意地唤住她。 呀?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钱宝儿惊讶地看了钱明珠一眼,发现姐姐对此也显得很意外。 “是,我是钱家最小的女儿。” 旭琉点了点头,“以后有空多来走动。” 钱宝儿眨眨眼睛道:“我才不要。宫里规矩太多,我每次来都要等上半天,麻烦死了。” 旭琉一愕,没想到小姨子竟然如此大胆,居然敢直言不讳。钱明珠听了心里却是暗暗好笑,要论古灵精怪,天下只怕无人及得上她这个宝贝妹妹。 旭琉忽然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给了钱宝儿,道:“这个给你,以后就凭此令出入东宫,勿需任何通报。” “呀!谢谢姐夫!”钱宝儿拿了玉佩,意味深长地望了姐姐一眼,“格格”笑着跑了出去。 这个丫头,居然叫他姐夫……钱明珠不禁皱起了眉。旭琉这番举动,分明是在讨好她的家人,间接讨好她。只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想离他远远的,没有任何瓜葛。 旭琉走到床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的气色比昨天更差了。” 钱明珠垂下眼睛,再抬起来时,脸上堆起了柔柔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异常妩媚,也异常……虚伪。“臣妾是福薄之人,劳殿下伤神,真是罪该万死。” 旭琉皱起了眉。 “殿下国事繁忙,勿需将这点小事记挂心上,若是耽搁了军机,朝臣们会责备臣妾的……” “你非得这样说话吗?”旭琉冷冷打断她,脸上的不悦之色渐起。 钱明珠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道:“臣妾知道自己多言了,但是提醒殿下乃是做臣妾应尽的义务……”话未说完,旭琉已欺近身前,一把扣住了她的下巴。 旭琉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看她的目光像看着一个被打破了的精美瓷器。他伸出手指,自她的双眉上缓缓划过,然后沿着脸部的轮廓回到下巴。“你就是以这张脸获得世人的惊艳,被誉称为大下第一美人的吗?是世人太庸俗,还是我太苛求?难道他们都看不出你的脸上带着一张面具?而这张面具已经逐渐与肌肤相连摘不掉了!” 钱明珠避开了他的视线。 旭琉松开手,深吸口气道:“父皇派我亲自下江南彻查二百万两官银神秘被盗之事,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钱明珠整个人一颤,双手紧紧揪住了被子。 旭琉的用意很明显,一来可带她散心,二来借此举修好两人的关系。若太子携她一同下江南,那么曾经所有关于她不受宠的流言都会不攻而破,这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将会把现有的一切尽数颠覆! 然而,她却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不了,太医嘱咐臣妾要好生静养,而且此行殿下有重任在身,臣妾会拖累殿下……” “够了!”旭琉打断她,目光冷冷,“看来你还没意识到在我面前只能说真话,而不是用种种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敷衍。如果你学不会对我坦诚,我不会再踏足沐阳殿一步。” 两旁的宫女吓得“扑通”跪倒,旭琉怒冲冲地摔帘走了出去,风带起帐幔上的流苏,颤颤怯怯,像纷乱受伤的心。 一股郁气自胸间冲上来,使她再也压制不住她咳嗽出声,宫女们连忙捧来金盂,几口痰吐出去,隐隐可见血丝。 我竟成了个病美人。 钱明珠忍不住自嘲地笑笑,身子软软向后靠倒,再也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 终于如她所愿,旭琉再也不踏足此地了。 心中,那顽皮少女瞪着眼睛看她,表情懊恼,“钱明珠,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你知道吗?这事干得不漂亮,不漂亮极了!你会后悔的!” 我不。我不后悔。 她闭上眼睛,将心中的影子强行抹去。 旭琉一去就是数月。 窗外的雪慢慢地消融,柳树绽出新技,园内百花齐放。不知不觉,冬天就过去了,春天来到,带着脉脉温柔的气息,将绿色还复人间。 钱明珠的病经过太医的精心凋理,终于痊愈。她出手大方、待人温和,在东宫很得人心,再加上聪慧沉稳、谦恭雅量,更赢得了谋臣学士们的尊敬。沐阳殿经常备下香茗美酒,邀请当今名士才子们相聚,畅谈理想点评文章,形成一股良好的探讨风气。东宫逐渐成为京城学风最盛的地方,学子们皆以收到太子妃的邀请贴为荣。 京城最大的茶楼——天香阁内,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异常卖力地说着隋唐记,然而台下却没人听他的,只因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一人手中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那是张紫近于白色的信笺,右下方印了朵红色的梅花。此刻它被高高举在一个公子哥打扮的人手中,那人一脸洋洋得意地说道:“瞧见没有?瞧见没有?这就是东官太子妃的邀请卡!你们都没见过吧?瞧瞧,多么精致!” 周围围了好几个人,人人都以艳羡的目光盯着他手中的信笺,一人咽了口口水道:“齐少,听说太子妃长得倾国倾城,是个绝色美人,是不是真的?” “去,没见识的家伙,美人算什么?这世界上美女还少吗?太子妃那是才貌双全,不但人漂亮,而且有见识、有品位,又温柔,简直是谪仙下凡!” “她真有那么好?那为什么太子不喜欢她?听说她至今还是处子之身,太子连她的手指都没碰过呢!” 公子哥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咳嗽一声道:“这个嘛……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赏那样一朵名花的,太子他……嘿嘿,太子的清心寡欲是出了名的。” “听说太子不喜欢女人,莫非他喜欢男人?” “可也没听说他和哪个男人过从甚密啊,我看八成是两边都不行……” “嘘,噤声,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不管怎么说,太子妃也蛮可怜的,嫁了那么一个丈夫,一生都算是毁啦!” 那公子哥叹了口气,低声道:“唉,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太子妃虽然表面上不说,但那份郁郁寡欢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酸啊……” 众人纷纷跟着叹气,座内却有一人突然冷笑道:“得了吧,大家别被这家伙骗了,就凭他那点墨水也配当太子妃的席上佳宾?八成是偷了他哥的帖出来炫耀!” 公子哥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众人一听起疑,纷纷嚷着要看他手中的信笺上究竟写着谁的名字,他招架不住,狼狈而逃。 茶楼里起了一片笑声。 笑声中,二楼靠窗雅座上的客人轻轻皱起了眉。 坐在他对面的蓝袍男子察言观色,淡淡笑道:“看来我半路邀你来此一聚,实在是明智之举,否则怎能听到这么精彩的对话?” 客人的眉头皱得更深。 “钱家的姑娘都很了不得啊。钱明珠主掌东宫,成功收买了天下文人的心,如此一来,若是谁想废掉她太子妃的地位,学子们第一个不答应。还有她的妹妹钱萃玉,说起这位二小姐,更是这个月京城里最热门的人物,她跟着一个无名小卒私奔了,气得钱老夫人立刻将她从族谱里除名。” “有这回事?” “所以我说钱家的姑娘了不得。”蓝袍男子轻摇折扇款款而笑,“怎么样,有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去面对你那位了不得的妻子?” 客人沉默片刻,道:“我要先进宫见过父皇。”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旭琉。 蓝袍男子“哈”地笑了一声,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在逃避她,而是她在逃避我。” 蓝袍男子挑了挑眉,“怎么说?” “此趟江南之行,我本想带她同去的,是她不肯” 蓝袍男子露出惊讶之色道:“奇了。我本以为她在东宫宴请文人,一是为了收买人心,二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但她竟然连江南之行都拒绝,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旭琉苦笑,“有关宴请文人之事她征求过我的同意,她给我的理由是——”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眸中哀色顿现。 “是什么?”蓝袍男子追问。 ★——因为我很寂寞,殿下。 ——我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下下棋,只是那样。而宫女们,跟不上我的思维。★ 旭琉在脑中回忆那天钱明珠对他说的理由,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将原话记得那般清晰,一字不差。 “十二皇叔,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蓝袍男子笑了一笑,“说。” “当初你爱上容妃时,是怎样一种感觉?” 蓝袍男子一怔,眼神顿时迷离了起来。 与此同时的东宫花园内,钱明珠正在宫女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放风筝。 “哇,好高啊!太子妃好厉害!太子妃的风筝放得最高呢!” “呀,两只风筝缠一起了,快分开快分开……” “我从来没想过在风筝上挂铃档,风一吹铃挡就响。太子妃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好好听!” 宫女们七嘴八舌,各个都兴奋得不得了。 远远的玉石桥上,袅袅走过一队人,走在最前面的红衣少女朝声音喧闹处望了一眼,惊道:“那不是钱明珠吗?” “思青,这会儿不能直呼她的名字啦,得叫太子妃。”走在她身旁的王芷嫣低声道。而那位红衣少女不消说,正是曾经信心十足地参加选妃大典结果却败得最是狼狈的杨思青。 “我呸,什么太子妃,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而且我也听说了,太子表哥根本就不喜欢她,连碰都没碰她一下。”杨思青极为不屑。她和钱明珠的梁子,早在选妃那天就已结下。同样中屏的两人,她就只恨钱明珠,不恨王芷嫣,少女的心果然怪异。 “不管如何,她毕竟是太子正妃,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啊。”王芷嫣太了解这位手帕交的性格了,她越是说得委屈,杨思青就会越火大。 果然,杨思青一听瞪大了眼睛,“芷嫣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干吗这样委屈求全啊?只要你能抓住我表哥的心,得到他的宠爱,废了钱明珠改立你为正妃,又不是不可能的事!” “思青别说了。”王芷嫣垂下眼睛,怯怯道,“谁叫人家家里有钱,大臣们收了他们家的好处各个替她撑腰呢……” “真是一身铜臭,令人作呕!气死我了,芷嫣你别怕,我帮你出这口气,你看我怎么整她!”杨思青说着大步朝钱明珠走了过去。 王芷嫣跟在她身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钱明珠——” 正在放风筝的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今朝今势,竟然还有人敢直呼太子妃的名字,不想活了不成? 然而见到来者是谁时,众人都纷纷在心里抽了口冷气。 竟然是杨思青!这少女出了名的蛮横不讲理,但因为皇后特别宠溺她的缘故,人人都不敢得罪她,不知太子妃又是哪招惹她了。 钱明珠看见杨思青,却是微微一笑,“思青,是你。” “谁允许你叫我名字的了?少跟我套近乎!别以为你当了太子妃就了不起了,表哥不喜欢你,你迟早要被打进冷宫!” 宫女们听了这话后纷纷皱起了眉头:这个杨思青,还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太子妃怎么说也是她的皇嫂,她不但不行礼拜见,还如此嚣张跋扈。 但钱明珠依旧笑眯眯的,丝毫不引以为意地说道:“那么,还叫你杨小姐吧。今日怎么有空来这玩?”目光一转看到跟在杨思青身后的王芷嫣,便盈盈笑道:“原来德妃也在,要不要一起玩?”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风筝。 王芷嫣还没想好怎么应答,杨思青已嚷嚷道:“谁要跟你一起玩了,亏你还是太子妃,懂不懂什么叫做端庄尊贵?和这些下人们厮混,也不怕失了身份!商人的女儿就是商人的女儿,麻雀飞上枝头了也当不了凤凰。” 这会儿连宫女们都听得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眼巴巴地望着钱明珠,不知她会做何反应。 钱明珠只是低低一叹,正色道:“在我眼里,人无贵贱,只有品德高低之分。” “好一个人无贵贱,只有品德高低之分!”一声长笑远远地传来,声音清润如水,明朗如风。 众人转头看去,见一蓝袍男子悠悠而来,但见他容貌儒雅,举手投足间浑身流露着天生的高贵之气。 宫女们突然齐齐拜倒,恭声道:“叩见十二王爷!” 连杨思青脸上也露出了尴尬之色,吞吞吐吐道:“那个……十二皇叔,你怎么会来啊……” “你都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蓝袍男子说着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杨思青捂着自己的头,噘嘴道:“十二皇叔你又来了,你每次见到我都打我的头,我都被你打笨了!” “因为你该打。”蓝袍男子笑嘻嘻的,转过身来凝视钱明珠,目光里充满探究的味道。 原来他就是当今皇帝的十二弟诚明,又号称“最不像王爷的王爷”,他虽然出身高贵,却喜欢和市井小徒厮玩,对权力丝毫不感兴趣,从来不理会朝政,先帝本想对他委以重任,但见他胸无大志顽固不透,只好听之任之。 自入东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怪王爷。钱明珠弯腰正要行礼,他的扇子却在她臂上一托,制止道:“这些繁文褥节的就给我免了吧,省得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钱明珠直起身,好奇地看着他。这时风中传来的铃铛声吸引了十二王爷的注意力,他抬头道:“这是你想出来的花样,把铃挡系在风筝上?” “银铃沉重,幸好风大,否则就放不起来了。” 十二王爷突然道:“我可以试试吗?” 钱明珠光是愕然,然后失笑,便将手中的轱辘递给了他。接着便见他一边扯线一边后退,玩得好是起劲。 因他在场,杨思青不敢放肆,再见他竟然也玩上了,心中好生气恼,只好瞪了钱明珠一眼,转身忿忿然离去。她一走,王芷嫣连忙行了一礼跟着走了。 待她二人远得看不见了,十二王爷才回到钱明珠身边,将轱辘递还给她道:“真是很好玩,也难为你想得出来。” 钱明珠抿嘴一笑,“谢谢十二皇叔。” “谢我什么?” “皇叔为我解围,明珠感恩在心。” 十二王爷“哈”地笑了起来,盯着她,赞道:“好一个玲珑女子!”然后又皱了皱眉,叹道:“可惜,太聪明了。男人通常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因为那会让他们觉得自卑。” 钱明珠柔声道:“但若是皇叔这样的男子,面对再聪明的女人,都不会逊色丝毫。” “嘴巴很甜,讨人欢喜。” 钱明珠将手里的轱辘递给身旁的宫女,道:“快去准备一壶好茶,皇叔口渴了。” 十二王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口渴了?” 钱明珠嫣然道:“皇叔现在不口渴,等会也会的。你有话要对我说,不是吗?” 十二王爷呆了一呆,摇头叹道:“难怪你能在众佳丽中脱颖而出,这般兰心蕙质,真是令人犹怜,何况老奴。” 钱明珠在听到最后八个字时心里动了一下,她猜到了他的来意。 八色糕点一字排开,钱明珠亲手泡茶,新茶如碧,更映得她素手纤纤如玉。 十二王爷的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松,反而变得有些凝重。他盯着她泡茶的手,忽然道:“旭琉回来了。” 钱明珠的手指停了一下,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你是他的妻子,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此去江南是否顺利,皇上交给他的任务是否顺利完成?” “殿下能处理好那些事的,我对他有信心。”钱明珠将封于瓦罐内的雪勺出来,放入壶中。白雪带着梅花的香气,是她这个冬天的收集所得。 十二王爷的视线转到那些雪上,“那么,你就不担心他身体是否安康,有没有生病,有没有累着、饿着。冻着?” 泥炉的火点着了,白雪慢慢融化。“殿下万金之躯,自有随从和各她官员小心照料,不会有事。” “你错了。别人的关心不等于你的关心,不能因为有别人会照顾他,所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是他的妻子,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钱明珠淡淡一笑,将盖子盖上,火苗舔着炉底,发出“滋滋”的声音。“皇叔想说什么但请直言,明珠在听。” “你叫我皇叔,说明你承认自己是皇家的媳妇,是旭琉的妻子。那么我问你,一个妻子应该如何对待丈夫?” 钱明珠取过一方丝帕,开始细细拭擦碧玉茶杯,“以夫为天。” 十二王爷的目光转到了她脸上,“还有呢?” “凭夫而贵。” 十二王爷盯住了她的眼睛,“还有呢?” “听夫之命,顺夫之言。”钱明珠擦好杯子,这时炉里的茶也开了。她斟满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明珠茶艺疏浅,皇叔望勿见实。” 十二王爷看着那杯茶,久久不语。 “皇叔不肯喝,看样子是真嫌明珠手艺不好,那就倒了吧,我让宫里专门的茶师来为您泡制。”钱明珠说着伸手去拿茶壶,十二王爷的扇子忽然搭到了她的手上。 钱明珠停手,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十二王爷沉声道:“我此来乃是好心。” “我知道。” “你知道一切,却不肯表示,也什么都不做。在见你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个一向沉稳镇定从来不会将儿女情事放在心上的侄子这次会大失方寸,见到你后,我明白了。” 钱明珠没有说话。 “你让人看不透。”十二王爷做出了结论,“你可以让人看清你脸上表情的虚假,你可以让人发觉你的很多话很多行为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在那虚假表情背后的真心,究竟是怎么样子的,没有人能看透。旭琉也看不透,因为他看不透,所以他更渴望看清楚,然而更渴望的结果就是,更加挫败。” 钱明珠还是不说话。 于是十二王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天理循环自有报应。旭琉以前伤了太多女人的心,那些女人都没看透他的真心,现在好,换他看不透一个女人的心了。”他站起来,不再用扇子,而是直接以手拍了拍钱明珠的肩,缓缓道:“好自为知吧。”说罢转身离去。 钱明珠望着桌上已经凉掉了的那杯茶,面无表情地把它倒掉。 第七章 旭琉回来了。 这个消息第二天早上在宫女口中得到证实。据说太子是昨夜子时回到东宫的,从马车上下来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皇帝摆宴,席上众人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杯到酒尽,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还没醒。 钱明珠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将信笺封口,唤来允如道:“将此信送至钱府,记得带口信回来。” “是!”允如拿了信,又回头看她一眼,“太子妃……” “有事?”钱明珠抬起头。 允如迟疑道:“太子妃,你不去看看太子吗?德妃早早就赶去了。” “那很好啊,有人去了,我就不用凑热闹了。这封信很重要,速会速回。” “噢,是。”允如不敢再多问,匆匆离去。 钱明珠推开窗子,目光开始飘得很远。 他竟然喝醉了……那个曾经说不喜欢喝酒不允许自己不够清醒的人竟然醉了…… 窗外鸟语花香,春色盎然,很多东西就像白雪一样,随着季节的更替消饵无形。 旭琉此番回来变得更加忙碌,晚上偶尔经过他的书房时,都会看见窗上映着他伏案工作的剪影。 钱明珠总是淡淡地瞟一眼,然后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开。春天令她变得浮躁,懒洋洋的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看着文人学士各抒己见雄辩滔滔的样子,竟会萌生出倦怠之意。 嫁入东宫才不到半年,日子便已变得如此乏味单调,那以后的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又该怎么消磨? 然而她并没有无聊太久,五月初十,皇上的五十大寿到了。 铜镜内,锦衣华服,堪与日月争辉。 四周的宫女们连连称赞:“真好看!宫里美女虽多,可太子妃一站出来,就全把她们给比下去了!今天寿宴上,太子妃肯定是最美的女人。” “你们知道不?德妃的贴身丫头簪儿,一早就在咱们窗口偷偷摸摸往里看,被我撞见了还摆出一副臭架子死不承认。我看八成是上回见太子妃穿的戴的都比她主子别致,这会儿赶上皇上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便眼巴巴地来探情况了。” “让她看好了,有本事让她主子也做一套去。” 钱明珠皱皱眉,将穿好的衣服又脱了下来。 “太子妃……”宫女们惊呼。 “这件衣服今天不能穿。” “为什么啊?” “太引人注目了,给我换那件浅紫色的吧。” 允如偏了偏脑袋,迷惑道:“引人注目不好吗?” “如果是太子的宴会,我衣着光鲜艳冠群芳是应该的,但是今天是皇上的寿宴,女主角应该是皇后,我不能喧宾夺主抢皇后的光彩。懂了吗?”做人难,做宫里的人更难,钱明珠轻叹口气,觉得真是累。 因此当她在宫女的陪同下走到大门前,看见一身艳红纱衣的王芷嫣,心中暗暗好笑。但当旭琉远远地出现时,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还是他自江南回来后两人第一次相见,一见之下,吃惊不小! 他竟然变得那么瘦…… 旭琉本就很瘦,但现在几乎算得上是皮包骨头,他的双眼深陷布满血丝,日夜辛劳,令他看上去非常疲惫。 钱明珠心中微颤,一股怜意就那样悠悠升起。 旭琉看到她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侍卫牵马过来时,他摇了摇头道:“不,我有点倦乏,我坐车。” 侍卫恭身退开,旭琉朝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 然而,他最终还是上了王芷嫣的马车,脸上的表情很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走吧。” 太子发话,车夫马上挥鞭而行,绿帘马车绕过红帘马车,走在了前头。钱明珠立在车旁久久不语,直到身旁的宫女轻碰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她时,她才咬了咬下唇,提裙上车。 车帘被春风吹开,飘起,又落下。走在前方的马车就这样一下子飘入视线,一下子又被帘子遮掩。 无所谓,他不遵循礼教与正妃同坐,他要在天下人面前偏宠他的测妃,他乐意提供话题笑柄供人津津乐道,那都是他的事,她问心无愧就行。 钱明珠轻嘲,将车窗关上。 他又在看她。 钱明珠低垂着眼睛,心中暗暗一叹。 怎么这么巧,偏生对面席上坐着七皇子毓琉,那目光带着执著紧跟着她,片刻不曾挪移。 如此失礼莽撞,难道他不怕遭人非议?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众人好奇探究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她却不可以。于是钱明珠抬起头来,回视毓琉的目光浅浅而笑,“七皇弟,我知道我欠你一只玉枕,但你也不必这样盯着我,生怕我不给吧?” 将暧昧转为坦然,一向是她的拿手绝活。 毓琉的目光黯了下去,正想说什么,只见四皇子与五皇子已双双站起,走至大殿中间送上贺礼道:“这是我们送给父皇的贺礼,恭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礼盒打开来,是以纯金铸造镶珠嵌玉的福禄寿三星,礼物或许普通,但寓意却好。其他皇子们连忙效法各自献上礼物,龙心大悦,一时间气氛好到了极点。 旭琉待诸位弟弟都退下后才站起来走了过去。皇后笑道:“太子最后一个出场,可是要压轴?” 旭琉沉默着没有说话,自胸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上去。 皇帝接过信笺,打开来看了几眼,脸上笑容顿失,最后脸一沉,将信笺抛在一旁道:“今天我不想谈这件事。” “可是父皇……” “我说,我不想谈这件事!”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朝臣们开始纷纷私语,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惹得皇上这么不高兴。 旭琉又默立了半晌,忽然跪倒在地。殿内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连皇帝也变色惊道:“你干什么?” “父皇,夏天已近,洪水即来,黄河堤坝偷工减料,根本不堪一击,数万条人命危在旦夕……” “住口!”皇帝拍案而起,厉声道,“我说了,今天我不想谈这件事。” 旭琉还待多言,看见一旁母后脸上流露出的哀痛之色,不由心中一软。他低低一叹,脸色灰败地退回座位上。 被他这么一搅,场内的气氛非常尴尬,人人垂首不语,生怕一个不慎惹来祸端。一时间殿内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声轻笑甜甜响起。 众人朝声音来源处看去,见到钱明珠盈盈自席上走出来,拜倒在地道:“海屋仙筹添鹤算,华堂春酒宴蟠桃。愿父皇庚婺同明,永寿康健。” 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但神色依旧淡淡,“平身吧。” 钱明珠站起来,微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送什么给父皇祝寿,都只是惜花献佛而已。但是儿臣还是借来了一朵花,就不知此花是否入得了父皇的眼了。”一语引起诸人好奇,连皇帝都微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钱明珠转身道:“拿上来!” 四个宫女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钱明珠亲自上前掀起箱盖,四个宫女一人拉着一角边退边将箱内之物展开,却原来是一条光华闪闪的地毯,瞧不出是什么质料织成的,宽约七尺,长达七丈,上绣青山绿水、市桥郭径、舟船车轿,应有尽有,而里面的千百个人物,织得更是栩栩如生。 殿内众人不知不觉间都瞧得痴了,就连皇帝也不禁惊叹道:“好一张巧夺天工的地毯!” “此乃根据京都实景描绘绣制而成,展当今之盛世,呈吾朝之繁荣。” 皇帝赞道:“不知出自谁人之手啊?” “当然是出自父皇之手。” 皇帝一愣,“朕?” “这锦绣江山,这太平年景,岂非皆是来自父皇您的赐予?父皇在位二十年,国运昌盛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成就图中这一派繁荣局面。这是父皇以英明睿智构筑起来的雄伟蓝图,这作者,除了是父皇外,还能有谁?” 这回可真是龙心大悦,皇帝连眼睛都在笑,先前的不快一扫而光。 钱明珠趁热打铁,从宫女手中取过一杯酒,高举于顶道:“恭祝吾皇庚婺同明,永寿康健——” 朝臣举杯共应:“庚婺同明,永寿康健。” 事先让奶奶准备这份礼物乃是为了寿宴添色,能一举两得化解旭琉闯的祸真是始料未及,钱明珠回头,看见旭琉痛苦的脸,以及他身后王芷嫣眸中的嫉妒,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 寿宴最热闹的时候,钱明珠由宫女们搀扶着从席上退了出去。 “太子妃,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这位皇妃的醉酒,恐怕已是天下皆知。依常理说若是女子嗜酒,该会被人责备,然而换诸于对象是她,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别人喝醉了,只会令人厌恶;而她醉了,却更添几分娇态,惹人怜惜。 “我好像喝太多了……”说着抱住一根柱子吐了起来。 宫女们连忙递帕子的递帕子,拍背的拍背,钱明珠摆摆手,七分酒意被凉风一吹,觉得舒服了许多。 “你们都下去吧,不必管我,我在园中走走,待会自己回去。” “可是太子妃——” “放心吧,走不丢的。”推开宫女们的手,悠悠晃晃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便自个儿“格格”笑了起来,提着裙子原地转了一圈。 “左二、右二,转……左二,右二,转……我也会啊……”于是又很开心地笑。星眸微睁抬首望天,天空被绚丽的烟花映得五彩缤纷,看着看着脸上笑意就淡了,再低下头来时声音幽幽:“我跳得这么好,可是奶奶,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学下去呢?” 举步继续前行,不知不觉中拐入一条熟悉的小径,直到白墙灰瓦出现时,才豁然间想起这是容妃的住所。皇帝大寿,却不知这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此刻又在做什么? 屋内一灯如豆,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钱明珠抬头正想敲门,门开了,老婆婆见到她也是吃了一惊,“又是你?你来这做什么?” “我来看看,容妃娘娘可好?” “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不必了。从今往后,谁都不必来看她了,她也不用再盼谁来看她了。” 钱明珠不解。 “她死了。”凉凉三个字自老婆婆口中吐出,却是令她整个人一震。 “死了?怎么会……” “得了风寒,拖了没几天就去了。这个皇宫里谁会理会一个过气妃子的死活?除了你,这里从来没其他人踏足过。死了也好,省得活着继续受罪,真是冤孽啊!” 恍惚中不知她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脑袋涨得快要裂掉,视线是完全模糊的,看出去重影一片。 钱明珠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扶住了她。 抬眸,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然而忽然间就记不起他的名宇了,那张脸近在咫尺,却仿若相隔天涯。 “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她喃喃。 于是那人奇怪地看了看她的鞋子,道:“你的鞋子怎么了?” “别弄湿我的鞋子。”她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不肯松开,仿佛她一松开,那只手就会去拣石子。 “你喝醉了。”那人皱起了眉,却没有推开她的手。 “醉了?”钱明珠呆了一呆,继而偏着脑袋笑了起来,“是啊我醉了,醉了的感觉最好了,什么都不用想,嗯,我醉了,一醉得很厉害,我走不动了,你扶我回去吧……”说着整个人往他身上一挂,再也不肯用半分力气。 那人因她的这个动作而完全僵住。 钱明珠将头靠在那人肩上,闭着眼睛喃喃道:“奶奶,明珠不喝酒了,再也再也不喝了……我舞跳得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学啊……你要我嫁给太子,你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奶奶,我不想嫁的,我真的真的不想嫁,他不会对我好的,他不是良人……死了,死了,她死了,他以前那么喜欢她,可后来却这样对她,她死了……” 月光与灯光相织,映在那人脸上,映出他脸上的错愕、震惊、迷惑,还有那么一点点痛苦、彷惶与无奈。 他伸出双臂抱住了钱明珠。 “奶奶,我也会死的,是吧?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一样的,是吧?”怀中的人忽然抬起头问他。 “那个她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以一种异常温柔的方式。 然而,迟迟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看,怀里的人儿已经睡着了。 几盏宫灯由远而近,特意寻来的宫女们无比吃惊地看到太子抱着太子妃,树枝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身影明明灭灭,但却又是那般和谐…… 钱明珠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粉色流苏,而是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她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惊坐了起来。 然而一坐起来,就感觉眼前一阵昏眩,脑袋又重又沉,几乎将脖子压垮。 这不是她的卧室,这是哪? 唉哟,真是喝多了,头好疼……好不容易在榻下找到她的鞋子,半拖着穿上,然后起身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斜斜一张软榻依墙而放,榻旁花架上放着一盆素兰,墙上有幅挂毯,上面绣着一首《将进酒》。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飘逸俊秀的字体,和东宫那道挡风墙上的“东篱下”一模一样,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可惜毯上和那堵墙一样,没有落款。 转个身子继续打量,前方拉了个偌大的屏风,有灯光从屏风那边透过来,幽黄幽黄。钱明珠忍不住向屏风后探望,心中顿时一惊。 原来前面就是旭琉的书房!她来过此地一次,却没想过屏风后会有个小小的休憩之所,更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躺在这里! 窗子是黑透的,看来应该还没天亮,书房里只点了三盏灯,两盏高悬在屋顶,一盏在书桌上,其他灯不知是不是出于故意,都熄灭了。而旭琉此刻就坐在书桌后,左手支额,沉沉睡去。 钱明珠轻轻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书桌前才停下,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毫无顾忌地观察他。 这是全天下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男子,他有一张过于严肃和沉重的脸。即使是在睡梦中,那眉头依旧是皱着的,右手还握着一管毛笔,笔落在桌上的折子里,墨迹污了一大片。 钱明珠朝桌上的折子看去,先是一惊——这字体好生熟悉,接着就想起《东篱下》与《将进酒》的题字,原来竟是出自太子之手。难道在他心里,其实也很渴望那样的自由纵性? 再看折上内容,上面写的是黄河堤坝年久失修,朝廷拨给地方官的银两被人尽数贪污,而那人,竟是当朝国舅,皇后的哥哥,他的舅舅——杨崇显! 想来上回那趟江南之行,查的便是这笔银子失踪的事情,回来后也没什么动静,原来内中另有隐情。 莫怪他今天几次想在皇帝面前说话,都被皇帝喝止,谁不知道皇帝极为仰仗当朝国舅爷,而且成心偏袒,杨崇显在朝中又势力极大,根深叶茂,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 旭琉这些天日夜辛劳,大概就是为此事发愁吧。上的折子肯定被人压住了,百般无奈下出此下策,想借祝寿之名向父皇揭发此事,却不想连皇帝都是站在国舅那边的……莫怪他会在宴上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也莫怪他连睡着了都愁眉不展。 太子啊太子,你生性刚直,不喜欢任何虚伪,可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律本就虚假浮华,你是太子,得到的自由和权利最多,因此可以最大程度地任性,而其他人,根本不可能。 你以为当场揭穿国舅,皇上就会如你所愿将他贬职流放?错,即使皇上不顾虑亲戚之情、君臣之仪、皇室之尊,也会顾虑他在朝中的势力影响,没有十足把握,怎能打草惊蛇?皇帝制止你,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钱明珠心中暗暗叹气,见一旁架上挂着几件外套,便取下一件来轻轻为他披上。 刚转身想离开,手就被人拉住了。 她转头,看见旭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像有很多话要说。 “我……”钱明珠咬着下唇,莞尔道,“我好像又喝醉了……” 旭琉的目光变得温柔了起来,唇角轻扬间也露出了几分笑意,“这是你第一次没在我面前自称‘臣妾’。” 钱明珠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脸突然就红了,再开口时便不自然了起来:“我……打搅到殿下休息了。我这就回去。” 旭疏拉住她的那只手上加大了力度。 “殿下——” 旭琉将她拉到身前,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明珠,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可以那么动听和充满感情。一时间心中忐忑,越发扭捏了起来。 “殿下指的是寿礼之事?那是明珠应该做的。做晚辈的讨长辈欢心,大经地义。” “不,不只今晚,还有一些……” 钱明珠抬起眼睛,然而旭琉却不再说下去了。他将桌上的折子朝她这边移了移,说道:“给我点意见吧。” 钱明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太子竟会这般客客气气、认认真真地询问她的意见,没有厌恶,没有戒备,没有怀疑,虚心求教的表情,让她觉得震撼,迷离。 “殿下,古训有云:女子不得干预朝政。” 旭琉这次没有如以往一般每当她用礼教传统来搪塞时就会露出鄙夷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帮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心底里某根弦就那样被拨动了,钱明珠发现当他用这样尊敬和诚恳的声音对她说话时,她就无法拒绝。 这是种危险的预兆,然而她逃不掉,也……不舍得逃。 “殿下,百年大树,根深蒂固,若不能连根拔起,势必后患无穷。”钱明珠取过他手中的笔,在折子上边写边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和建议,当她把所有的问题都问过,都考虑到后,低头沉思了许久。 她那么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旭琉把自己的椅子空出一半来拉着她坐下,两人相偎在一起,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姿势亲密而且暧昧。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钱明珠终于抬头,缓缓道:“短时间内要除掉他,起码在皇后的有生之年,这决不可能,我们只能静等良机。而目前所要做的,是尽快逼他吐出那笔筑堤之款,赶紧重修堤坝,以保两岸百姓安全。所以……”她说出了她的计划。 旭琉边听边点头,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赞道:“很不错的计划,我们的胜算很大。” “我们有七成胜算,另外三成,一成在皇后身上,一成在国舅那,还有一成——”钱明珠指了指天,嫣然道:“成事在天,要看老天肯不肯相助了!” “老天会帮我们的,你不是曾经说过,天佑我朝?天会估我朝的。”旭琉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最最剔透的宝石。 钱明珠心中一动,接下去当她发现自己与他挨得那么近,两人的姿势很亲密时,更加吓得跳了起来,连忙退开三步,一张俏脸“刷”地红了。 旭琉眼中的笑意更浓,道:“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你只有这一刻最正常,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会羞涩、会脸红、会不知所措。” “殿下的意思是?” “你以前太老练,太镇定,也太……圆滑。” 钱明珠咬住了下唇,过了半天才问道:“那么殿下……你为什么会信任这样老练镇定和圆滑的我呢?” 旭琉伸出手,将她鬓边散乱的秀发重新抿回耳后,手指不停,沿着她的脸下滑,脖子、肩膀、胳膊,最后握住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他将她横抱起来,往内室走去。意识到他想干什么,钱明珠不禁颤抖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心中一个声音说阻止他,快阻止他,另一个声音反驳说不,你不能拒绝他,他是你的丈夫,他碰你是天经地义的事,还有一个声音夹杂在拒绝与接受之间,笑得好生邪气:“如果老要这么理智死板,钱明珠,你不觉得累吗?” 对哦,她今夜是喝醉了的,醉酒的人不必清醒,不必顾虑那么多,放纵吧,又如何? 一念至此,她就松开了手,转为环上旭琉的脖子,将脸藏在他怀中。 她是他的妻子啊。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要想。 第八章 听说德妃昨晚砸碎了一对翡翠麒麟。 那原本是她特意为皇上准备的寿礼,但还没来得及献出来,就被钱明珠那幅惊世地毯抢尽了所有风头,于是她在自相形秽下又把它带回了东宫。 本来也就那么算了的,但在得知太子妃醉酒,由太子亲自抱着回东宫,并在太子书房留宿下来的消息后,德妃惨白着脸,再也捱耐不住,将那对麒麟往墙上狠狠一掷,砸个粉碎。 她砸碎的不只是那对麒麟,也不只是她的心,还有一直以来太子妃不受宠于太子的流言。 东宫所有的人都知道,自那一天起,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完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太子妃几乎每天晚上都待在太子的书房里,陪太子读书做事。两人的举止也许并不像恋人一般亲昵,但是一抬眉、一转眸间,自有分与他人不同的温柔。在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大监们看来,太子妃那边的心态也许还不好捉摸,但太子这边显然是情意绵绵。 听到这些在下人中传来传去的流言蜚语,钱明珠只是笑笑,即不承认也不解释。然而心中由衷的庆幸——其实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那夜在太子书房留宿,第二天醒来时不是不窘迫的,很多顾虑就那样随着大色的明亮席卷而来,但旭琉用他的体贴关怀冲淡了那份尴尬。在发觉他对自己变得敬重与怜惜时,心防就一点点地被柔化了,不管如何,他们是夫妻哪,是要一辈子相守的人啊。 身体起了变化的同时,心也跟着变了,对旭琉,由原先的从不期待到怨恨,从怨恨到畏惧,从畏惧到逃离,再由逃离到靠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们还是夫妻。 世事的安排,真有它不可解释的深意呢。 在感情开始升温的同时,她所拟定的计划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稍加运用一下舆论压力,先由沐阳殿的学子聚会开始,对筑坝银两亏空一事进行了探讨评论,消息一传开去,整个社会起了巨大的反应,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可听见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这是第一步,让国舅预感到危机。 接下去,动用亲情打动皇后,由她出面暗示兄长为人应该适可而止,不能贪得无厌,这是第二步,让国舅感觉到压力。 再来派人暗中查访搜罗实际证据,每多一份证据,就等于手中的资本丰厚了一分,这是第三步,让国舅发觉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天衣无缝,留了很多破绽和把柄在外头。 最后一步,就是顺水推舟,在形势对国舅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由太子发起募款,要求朝廷官员人人出资,帮助黄河两岸做好防洪修堤工作,而其实真正的矛头所向,当然就是国舅杨崇显。 这其中还有段小插曲,在夏季围场狩猎比赛时,旭琉与国舅正好对席而坐,国舅指着白队队长道:“才开始半个时辰,就已猎得那么多猎物,看来今年这头名又是非秦龙莫属啊,算起来,他已经连续三年夺得第一了吧?” 群臣在旁边连忙应声附和,都为秦龙叫好。旭琉却是微微一笑道:“满则损,盈则缺。他连冠三界,好运气想必是该到头了。” 国舅脸色顿时一变,这段时间内太子处处针对他,他早已积了一肚子火,听到这话便道:“秦龙乃吾国第一神箭手,我对他很有信心,其他人跟他实力相差太远,今年他肯定也能拿到第一。” 旭琉悠然道:“舅舅可有意与外甥赌一把?” 国勇挑眉,“怎么个赌法?” “很简单,你我各押一人,最后谁押的那人夺得冠军,谁便赢了。若是两人都没押中,那就打成平手。” “赌注?” “各要对方做一件事,此事不违常理道德即可,其他不限,如何?” 国舅被激,一拍桌子道:“好,我选秦龙,你选谁?” 旭琉的手指向一名青队队员道:“他。” 众人一见那人又瘦又小,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生得比女子还娇弱,当下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就那么个娘娘腔小白脸,能赢得了第一勇士?个头还不及秦龙肩膀高呢! 然而比赛到一半时,大家就都笑不出来了。 那名青队队员身形灵巧得不可思议,马术精奇自是不在话下,而且他根本就不用弓箭,手中白光一扬,围场里的猎物就倒下去了大片。最后比赛完结一统计,他打到的猎物足足比奉龙多了三倍有余。 国舅看到这个结果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在各位大臣面前打的赌,怎么也不好耍赖,只好沉着一张包公脸道:“你赢了,你要我做什么事?” 旭琉一笑,冲那名青队队员招了招手,那队员左手在马背上一拍,整个人竟直飞上看台,空中翻了一个跟斗,非常美妙又非常稳定地落在了地上。 他屈膝而跪,右手上托着一个盒子,当着众人的面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两颗璀璨夺目的珍珠,每颗都有龙眼那么大,光泽圆润,找不出半点瑕疵。 “说起这对珍珠,可是大有来头。它是当年吴王赏给西施娘娘的,后吴国亡国,西施同范蠡双双偕逃到了西湖,也没忘记带走这对她最喜欢的明珠。而范大夫就是凭着对珍珠起家,经商致富,终成一代富商。如此年代悠久而光泽不减,果然不愧是千古第一美人所钟爱的东西啊!”青队队员口齿伶俐侃侃而谈,愣是把一干人等都给听晕了。 国舅将信将疑地伸手去碰那对明珠,“真有此事?不过这对珠子倒还真是不错……” 青队队员欣喜若狂地拜倒道:“多谢国舅大人!” 国舅听得莫名其妙,“你干吗谢我?” “国舅要买这对珍珠,我当然要叩谢大人,大人不但是当朝首辅,而巨胸襟宽广装着天下百姓,又出手阔气如此慷慨,实在让人拜服!小的就替天下百姓谢大人了!” 国舅这才看见那个盒子里,珍珠的下方铺着一层垫子,垫子的角边边上写着芝麻大小的一行字——“此珠出售,为修堤募款”。 旭琉也站起身朝他拜了一拜道:“谢谢舅舅了。外甥所要求舅舅办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 “你要我买这对珠子?”国舅气得声音都在颤抖,又不能发作,那个憋屈劲让坐在他周围的人都捏了把冷汗。 “告诉国舅,这对珍珠多少钱?” 青队队员笑眯眯地道:“千古明珠,价格自然是贵了点的,但是衬得国舅大人的头衔,也就相得益彰了!不多不少,五十万两。” “什么!要五十万两!”再也顾不得风度,国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哪知青队队员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是一颗。两颗一百万两,谢谢惠顾。” 国舅像只吹破了的皮球一样倒在了椅子上。 事后杨崇显不甘心就此吃哑巴亏,但又不能动太子,因此就派人去抓那名青队队员准备拿他开刀出这口怨气。谁料手下的去猎场登记处转了一圈,回来禀告到找不到人。那人在登记名册上的名字姓吴,名慈仁。 吴慈仁,说白了就是无此人! 冤,真冤! 那位身手不凡的青队队员究竟是谁?谁都不知道。 不过后来东宫太子命人送了份厚礼到钱家,指名给钱三小姐宝儿,据说钱宝儿看到那份礼物时笑眯眯的,好一幅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聪慧相。 太子书房内—— 旭琉对着统计出来的募款总额轻叹:“一共是一百四十七万九千两,只有原先朝廷拨出去那笔款额的十份之八。” “比我原先预想得好呢。”钱明珠安慰道,“只要精打细算合理安排,够用了。” “可总是不甘,本就是臣子应尽的职责,现在却反过来成了求他们做。真是可恶!” “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规矩。在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将之改变前,只能夹缝求生。在我六岁时,奶奶就教我这个道理了。” 旭琉想起她醉酒那大的喃喃自语,眼中不由浮起了怜情之色,“你奶奶从小就教你这些吗?” 钱明珠淡淡一笑,“奶奶教会我的,虽然在殿下看来一文不值,但不可否认,它是我们钱家成为天下第一钱庄、几十年赫赫不倒的秘诀。” 旭琉沉默了,过了片刻转移话题道:“我明日就要动身出发,前往黄河两岸亲自督促堤坝修筑工作,免得这笔募之不易的银两又被人私吞。” 钱明珠望着他,幽幽一叹。 旭琉连忙道:“我很想带你同去,然而此趟不比江南之行,一路上风吹日晒会很辛苦……” “殿下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之所以叹气,只是为殿下委屈。” “为我?” “将军没有士兵,这仗难打得很啊。殿下缺乏能独当一面且绝对忠诚的下属,凡事只好亲力亲为,劳心劳累,以至于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华发早生。” 被说中心事,旭琉颓然叹息:“没办法,我生性多疑,难以信人。父皇常说,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钱明珠柔声道:“刘备得诸葛,成就蜀国一代辉煌,但空有诸葛,刘备之子刘禅碌碌无能,蜀国还不是灭亡了?故良臣难求,明主却更是稀少,而有了明主,还怕找不出良臣?殿下的担虑是多余的,一切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况且殿下现在是太子,也应该做出点成绩来令人赞服,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见旭琉看着她久久不说话,钱明珠又嫣然一笑,“殿下是不是又开始觉得臣妾工于心计生性狡猾?” 旭琉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旭琉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声音温柔:“后悔我曾是瞎子,这样一颗绝世明珠摆在身边,却一直视之为石。你不但是个贤妻,更是良臣。” 贤妻?良臣? 钱明珠失笑。好熟悉的对白,依稀很久前曾与宝儿讨论过这个问题。原来她真的成了长孙皇后第二,这与初衷相差何其多啊! “等我回来。” 钱明珠退开几步,盈盈一拜,“臣妾会早早在东宫摆下庆功酒,愿殿下早日归来。” 旭琉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哀愁—— 她,还是未能彻底靠近啊…… 只是柔顺,只是明礼,然而,不是爱。 从她恬静的脸上,从她如水的眼波中,他看不到和他一样的情意。 他爱上了她,可是很显然,他的妻子依旧在徘徊。 旭琉走后第十天,湖里的荷花开了。 随着炎炎夏季一起到来的,还有黄河两岸连日大雨涝情严重的坏消息。不但修堤工作难以展开,水位更是一直居高不下,渐有泛滥之势,看来这场天灾终难避免。 数度午夜梦醒,披衣而起,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朝南方凝望,心中牵着挂着一个人,怎么也放不下。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眉间是否又多了几道皱纹,鬓角是否又添了些许白发?那双沉沉眼眸,原来竟已成了她心上挥之不去的一道忆痕。 第十一天,八百里快报来报——黄河决堤了! “太子率士兵以及沿岸百姓正在全力封堵决口,目前堤岸上的决口还有近二十丈宽,河水仍以非常迅猛的流量继续外泻!” “保守估计,封堵决口大约需要六天时间。距离堤坝还有十里时已无路可走,全是汪洋一片,街上淹死的牲畜随处可见。” “太子殿下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睛了,请万岁速速派兵支援!” 这些消息自皇宫那边传来,每听得一条,便心悸一分。 一时间朝野内外人心隍惶,对此事议论纷纷。 钱明珠倚在窗边,外头骄阳似火,很难想象千里之外的南方此时正在洪水肆虐阴风骤雨,耳边听得碎步声勿匆,回头望去,宫女允如一脸焦虑地走了进来。 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升,“什么事?” 允如的嘴唇不住颤抖,嘶哑着声音道。“太子失踪了!” 心中一直悬着忐忑着的那个部位终于沉了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似的。钱明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飘:“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底下的人怕担罪不敢声张,只巴望着能快些把太子找回来。但张大人觉得兹事体大,所以命人带话过来,求太子妃给拿个主意。” 她低头,沉思不语。 “那人还等在外头呢,太子妃要不要亲自问问?” “你去帮我收拾行李,叫人备车,半个时辰后启程。” “太子妃的意思是?” 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回首望向窗外,天边晚霞似血般鲜红。那抹鲜红映入她的眼中,变成了担忧。 “我要去看看。我要亲自去看看。” 据说,他是为了一个被洪水围困在木盆里的孩子而亲自操浆划舟前去营救,谁知正好一个巨浪打过来,将两人一并吞没。将士们沿着河岸一直找,都没有找到。 日夜兼程到达决堤处时,已是三天之后,太子依旧下落不明,也就是说他整整失踪了六天。放眼处但见洪水茫茫,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畜的性命,这样的处境下生存的几率根本微乎其微。 率将士们出营迎接的正是谋士张康,一见到钱明珠便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泪流满面,“属下等办事不力,未能保护好太子,以至太子至今杳无音信生死未卜,请太子妃降罪!” 营帐前顿时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将士们全都衣衫褴褛浑身泥浆,显然吃了不少苦。若旭琉真的因此丧命,只怕这些人都要跟着陪葬。 钱明珠心中低叹,道:“起来吧。” 张康引她进入最大的帐营,帐内摆设相当简陋,一张长桌上摊了幅羊皮地图,地上杂七杂八地堆着许多沙包稻草,空气中充斥着潮湿腐烂的泥土气息。 “太子妃请看,太子就是在这里出的事。”张康抚平地图,上面用红毛笔画了个圈,他指着这个标记道,“我命人将这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太子和他的那艘船。” “我想去实地看看。” 张康面露难色,迟疑道:“此处水流甚急,不易行舟,殿下不肯听从属下的劝告执意要事事亲为。结果果真遭遇不测,为了安全起见,太子妃还是不要去了。” 钱明珠淡淡道:“正因殿下遇难于此,我才非要去看。事到如今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殿下若真遭遇不幸,只怕要死的人比洪水淹死的更多。”说罢起身,径自朝帐外走去。 张康见她态度坚决,不敢阻拦,连忙调遣四个精通水性的士兵护驾随行。 步行半炷香时间后,便可看见前方长长一排以沙包堆积起来的临时堤坝,成千上万人在那忙碌围堵,视线内一片水雾蒸腾,薄薄纸伞根本遮不住倾盆大雨,衣衫湿透,沉沉地贴在身上,行走更增艰难。 小船在堤旁等候,一踏上去就摇摇晃晃。张康见她面色惨白,连忙道:“太子妃,我看还是……” “我要去。”钱明珠咬紧下唇,沉声道,“走。” 四个士兵奋力划浆,舟行颇快,不一会便远离岸边。水流迅猛,船身颠簸起伏,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浪潮倾覆。如此危险,心中的念头却愈坚定—— 我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 脸上湿润一片,早已分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太子妃,就是这里。” 半个多时辰后,才到达当日旭琉出事的地点,四周都是水,水面上漂浮着碎木枯草,纵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已被水冲散。如此天地茫茫,去哪寻他? 钱明珠仔细观察水流动态,问道:“水是朝东流的,这几日来可有改变?” “回禀太子妃,这里的水势走向是经常改变的,此刻朝东,可能下一秒就朝西了。这几日来我们每个方向都找过了,都没有发现太子的踪迹。” “如果溺水而亡,尸体应该会浮起来对不对?” “虽是如此说,但这么大的洪水,也很有可能被重物拖住沉下去,或是飘到更远的地方。” 钱明珠的声音突然变急,带着几分赌气道:“总之不见尸体,就不能当他死了! 士兵被她的语气吓住,彼此对视几眼,纷纷低下头去。 钱明珠望着远方,一字一字道:“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你们朝北划,去那看看。” “是。”小舟掉转方向,跌跌撞撞地朝北而行。 “那边原来是什么?” “回禀太子妃,再前行二里,是片塔林,塔后百步处有个藏书阁。” 钱明珠眼睛一亮,“既是高塔,应该还淹不到塔顶,若是在那岂非就有生机?” “可是塔身已被洪水摧毁,现在反而成了暗礁,断壁残桓,我们的船不但划不过去,而且若是一个不慎撞到,就有颠覆的可能。” 钱明珠沉吟片刻道:“不管如何,先过去看看。” 士兵只得听命继续往前,果然,随着水面上的浮物越来越多,依稀可见前面两个尖尖的塔顶。 “太子妃,实在不易再前行了。您现在所看见的塔尖是仅剩的没被洪水摧倒的两座高塔,其他的都沉到水下了,随时有可能撞破我们的船。” “真的过不去吗?”水面飘过一段碎木,她顺手捞了起来,“这片木头,应该是船身上的吧?” 旁边一个士兵接过去仔细凝视了片刻,点头道:“是的,看来已有船只在此地撞沉。” 钱明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远方眺望,过了许久,忽然道:“我有预感,殿下就在那边。我们继续往前看看。” “可是太子妃,这里太危险了——” “若能找回太子,区区危险又算什么?”钱明珠停了一下,望着四位士兵,坚定却又温柔地说道,“而且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过去的,是不是?” 接触到那样信任的眼神,士兵们大受鼓舞,用力点头道:“是!” 小舟推开波浪。谨慎地朝塔林处划去。 中途果然艰险异常,磕磕碰碰的,好几次撞到了不明物体,所幸这只船是张康特地挑选出来给太子妃乘坐的,比寻常小船更为坚固,因此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地穿过那片塔林。 然而依旧不见旭琉的踪迹。 “太子妃,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继续往前。”钱明珠握紧手,指甲掐入肉中,却浑然不觉得疼痛。此时此刻,再没什么能比那个人更重要—— 我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找到他! 混沌污秽的水面上,几株杨树后头隐隐露出一角红檐。 “那是什么地方?” “回太子妃,那就是此地赫赫有名的藏书阁。” “过去看看。” 绕过杨树后,便看见两层高楼现于水上,半壁墙楼已经倒塌,另半边还依旧完好,只是一片残砖碎瓦,小船根本划不过去。 士兵将船停在最靠近阁楼处,楼内沉沉一片死寂。 钱明珠打量着地形道:“如果弃舟爬上去,有没有可能?” “万万不可,此地随时可能再倒塌,万一爬到一半楼塌了可不得了!” “但也有可能不会倒塌,不是吗?”钱明珠低头看了看自己累赘的长裙,一咬牙将裙据撕掉。 在士兵的口瞪目果中,她慢慢地爬出小船,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梯走了上去。 “危险啊,太子妃!”士兵们大惊失色,却又不能上前阻止,那木梯吱吱作响,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已是非常勉强,若他们都上去,必定倒塌。 裸露的腿被碎木划到,开始涔涔流血。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惊险的局面,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掉下去的结果不死只怕也成残疾,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丝毫不觉得害怕,心中有股力量在绵绵不绝地支持着她,给她希望,给她力量。 十七级台阶终于走完,爬上藏书阁顶楼的第一眼,钱明珠真的看见了旭琉! 书卷飞散了一地,在凌乱的书籍中间,旭琉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右手还死死抓着一只小木盆,木盆里有一个婴儿。 如果说,在寻找他的过程中心一直是提着的,此时此刻真见到他,整个人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双腿走过去,完全虚软无力。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他死了吗?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滚,以至于走到近前了都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探试的结果是他已经死了。 钱明珠轻轻地张口,低低地唤他:“殿下……殿下……” 旭琉的身子动了一下。 太好了!他没有死! 钱明珠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眼泪在这一刻再难抑制地汹涌流下,“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旭琉的眼睛睁开了一线,瞳孔涣散。钱明珠心中一惊,紧接着就见他头一歪,整个人再度昏迷。 “旭琉,不要死,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这个时候,你要坚持,你一定要坚持住!”她抱着他拼命呼喊。红尘俗世忽然间就悠远了,这静温的空间里,这生死存亡的一刻间,只有她和他,他们靠得如此近,如此—— 息息相关。 第九章 营帐内,允如正小心谨慎地为钱明珠换药,她的腿上有两道极长极深的划痕,当初受伤时完全不觉得疼痛,等精神一松懈下来,病痛就突然变得非常难以忍受。 钱明珠深吸口气,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太子妃再忍忍,这药是疼了些,但效果好,过几天就可痊愈了。” “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现在还在昏迷中,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了。他只是饿了六天,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倒是太子妃你,腿上的这两道口子只怕会留疤。”允如边说边心疼不已,这么漂亮的腿,要留下这么两条疤可就难看了。 钱明珠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走吧,我们过去看看他。” 允如连忙扶她起身走到隔壁的营帐,几个大医和张康正围在榻边低声商量着什么,见她来了都让开路去。 钱明珠掀起床帘,看见旭琉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像刚见到他时那样的死灰一片,一颗心就那样柔柔地放下。正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时,一声娇呼忽然自帐外传来。 “殿下了殿下——” 钱明珠回头,惊愕地看见王芷嫣竟然出现在这里。只见她飞扑到榻前,一把抱住旭琉哭了起来:“殿下,你总算安然无恙了,你可知道臣妾在京城日日担心,茶不思饭不想……” 大医们和张康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位德妃的到来也完全没有预料。 钱明珠退后几步,将榻旁的位置让给了她。好多思绪随着这个女人的到来而回到脑中。 在去寻找旭琉和找到他的那段时间里,她忘记了自己和旭琉的身份,忘记了存在于他们之间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只记得自己要找到这个男人,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找到他,却根本没想过找到他后又意味着什么。 现在,一切就像王芷嫣鲜艳的衣衫一样,开始恢复得非常清晰,直白白地摆在了眼前——他依旧是太子,她依旧是他众多妃子中的一个。 一念至此,钱明珠便退出帐外。 外面还是一片阴风凄雨,洪水并未退竭,看来这场浩劫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不必回头,她猜得出来来人是谁。“张康?” “太子妃。”果然是他。 钱明珠回身,微笑道:“找我有事?” 张康满脸愧疚之色,吞吞吐吐地说道:“属下对德妃也赶来此地一事真是毫不知情,不知道是谁通知她……” 钱明珠打断他:“德妃关心太子,是应该的。先生不必为此感到为难。 “可是——”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不过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我明白。 张康只能长长叹息。眼前的这个女子,在最危难时义无返顾地去寻找太子,是她的坚持和努力,才使他们真的找到太子,避免了一场灭门之灾。她在风雨里受尽艰苦伤痕累累,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苦,而此时,太子找到了,情势变好了,却冒出了德妃…… “先生,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张康一愣,半天才醒悟过来她指的是木盆里的那个婴儿。“很不幸,那个婴儿已经死了三天了。太子当初奋不顾身地去救那个孩子,却最终没能救下来,唉! “如是,命也。”钱明珠叹了口气道:“先生,麻烦你叫人备车,我想回京了。 张康一愕,“可是太子他还没醒……” “殿下迟早会醒的。此地洪水未退灾情甚重,殿下醒后也不会回京,,必定会留下来处理抗洪事务,我留在这里只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早点回去的好。”钱明珠说着眨了眨眼睛,“而且不瞒先生,我自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再在这里待一天,我非死了不可。” 张康苦笑道:“太子妃何必贬低自己,您的品格属下又岂会不知?属下这就去准备车马,送太子妃回京。”说完深深一拜,才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允如后脚便走了过来,表情很是忿忿然,“真是的,这算什么嘛!太子妃来她也来,太子妃为找太子九死一生,她倒好,等一切都变好了才赶到,哭上一场,这样就算情深了?” 钱明珠脸色一寒,“允如,不得放肆,这种话也是可随便说得的?” “允如真的替太子妃觉得委屈啊,德妃这明明是在抢功劳嘛! “让给她又何妨?”钱明珠走回自己帐内,开始收拾行李。 允如连忙跟了进来,“太子妃,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我这次来,只是想找到太子,现在太子找到了,我的心愿实现了,岂非是一大乐事?其他的何必计较,弄的自己心烦,多划不来。”钱明珠的视线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低声道:“其实我真的很开心,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当然,太子安然无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幸事!” “我说的开心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允如很是不解。 “当我爬上阁楼看见奄奄一息的太子,我看见他在那样的处境下还死死地抓着木盆,要保护盆里的那个孩子时,我真的觉得很震撼,很感动。” 允如叹道:“太子身份那么尊贵,却能为救个孩子连性命都不顾,奴婢也觉得他很了不起! “他是个好太子,有这样的太子是百姓的福气。在见到那一幕的时候,我纵然有再多的怨气和委屈,都变得烟消云散。”曾几何时,与小妹宝儿谈及理想中的夫婿,姐妹三个,萃玉要的是才华,宝儿要的是志趣相投的知己,而她,当初她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却明白了。 她要的是一个能让她敬重、折服,为其人格魅力深深倾倒的君子。 她的丈夫品格高尚,贵为太子却不骄不纵,正直善良,有着一颗忧国忧民的慈悲心。 有夫如此,妾复何求? 回京后的第九大,传来好消息说洪水终于退了。 然而劫后疮痍,一切都需要休养生息,旭琉留在那里帮助百姓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因此还需一段时间方能归来。 德妃在钱明珠回京后的第三天也回来了,据说是太子嫌她碍事,将她赶了回来。听到这则消息时,钱明珠几乎可以想到那会是怎样一幕情景——那个男人心中装了天下,却没有装多少儿女情长。 夏季悠悠过去,湖里的荷花败了,身子却愈发慵懒,整天整大地靠在躺椅上都不想动弹。钱明珠多少心中有数,便差了宫女去请大医。 这边太医刚在诊断,那边就有太监突然来报说太子驾到! 她心中微惊,刚想下榻前去迎接,就见旭琉风尘仆仆地大步走了进来。 “殿下——” 旭琉一把按住她,脸上不掩焦虑之色,“我才刚回来,就听人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觉得如何?” 钱明珠轻扭过头,有点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旭琉看她表情古怪,更是担虑,连忙问道:“太医,太子妃得的是什么病?病情如何?” 太医在一旁微笑道:“恭喜太子,太子妃得的不是病,而是有喜了。” “什么?”这个答案真是完全出乎意料,不但旭琉,连身边的宫女们也大吃一惊。—一 太子妃竟然有喜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 旭琉犹自不敢相信,讷讷道:“你是说——我要当父亲了?” “正是,老臣在这里恭喜太子。”太医说着深深一拜。 旭琉将目光转向钱明珠,一把抓住她的手,狂喜道:“太好了!我要当父亲了,我要当父亲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真灵验!明珠……明珠……” 惊动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紧紧抱住她,紧得她几乎窒息。 所有的宫女一同下跪,“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 贺声朗朗中,钱明珠抬头盈盈一笑,“恭喜殿下。” 旭琉望着她,久久,低声道:“谢谢……明珠,谢谢你。” 明月升起,华灯初上,秋风吹夜凉。 然而来自书桌那端的凝视,却是炙热的。 钱明珠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道:“殿下,处理国事时不该三心二意。如果臣妾令殿下分神的话,臣妾要告辞了。” 书桌后。旭琉笑了一笑,放下手中的毛笔,“是啊。我是真的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我决定这些折子明天再看,你也不用走了。” “殿下,大臣们知道了会迁责臣妾的。” 旭琉干脆变本加厉,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道:“今天晚上我只想看你。大臣们不会责怪你的,他们恭喜你还来不及。” 钱明珠莞尔,“这算什么?母凭子贵?” “当然,你是我的贵人。”旭琉说着握住她的一只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月光照在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姿上,一切都显得格外温存。 “明珠,谢谢。” “殿下今天已经说过了。” “不,这次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心中某根弦被温柔地触动,钱明珠垂下头去,其音低低:“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即使没有臣妾,也会安然无事的。” “你又来了,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客套话。张康他们都跟我说了,若非你执意要穿过那片塔林,大家根本就找不到我,我早已是个死人……” 钱明珠连忙捂住他的嘴,“殿下,这种话不能讲的!” 旭琉缓缓拉下她的手,眼神越发深邃,“明珠,对不起。” “殿下说到哪去了,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跟臣妾道歉?” “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好。” 钱明珠一怔。 只听旭琉低叹道:“我是个很顽固的人,总是坚持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则,生平最不喜欢别人弄虚作假,所以一开始知道你是花钱疏通了各路关节才得以当选时,就对你心存偏见,颇多鄙视。那段时间里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如果我无意中伤害到你,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钱明珠咬着下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要让这个尊贵的男人后悔对她的轻视和怠慢,可当这天真的来到时,反而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他此刻的态度那么诚恳,眼神那么羞愧,忽然间,曾经的种种都变得不重要了。 “殿下,其实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钱家的确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才使我能够如此顺利地成为你的妻子,不只是你,我自己也是不喜欢那样的。但我身为家里的长女,没有选择。”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旭琉怜惜地将她抱紧,“和你相处下来,才慢慢发觉你完全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样,我甚至应该庆幸是你成为我的妻子,那么多佳丽中,最美最好的你,成为了我的妻子!上天待我真是不薄,我是个幸运儿。” “殿下……”张开嘴巴,发现自己已讷讷不能言。爱情与她想象的样子有些不同,它来得太迅猛,让她觉得无力适从,又有点担忧。 脑海里的那个场景再度浮现,与现实相互交叠——海水漫上来,就那样危险却又温柔地淹没了她的全身…… 湿的不只是她的鞋子。 阴雨绵绵,秋菊也走到了凋零。 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起床梳洗,铜镜中,一张脸是浮肿的。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怀孕的女人都会容光削减,然而于她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 头刚梳好,就见小妹宝儿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钱宝儿眨了眨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要、嫁,人,了!” 钱明珠有些啼笑皆非,“嫁谁?什么时候?” “我在找啊,等我找到了,就嫁。” “找?怎么找?” 说起这件事,钱宝儿更是得意洋洋,“姐姐,我想了个法子,我让我们钱庄在各地分号里的伙计们都去搜罗当地与我门户相当的适龄男子,调查清楚他们的品行喜好,然后从中慢慢挑选我认为合格的人选,再想个法子亲自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名符其实,最后选出我中意的夫婿。你觉得好不好?” 钱明珠沉吟道:“虽然有点兴师动众,但是听起来还不错。” “是吗?姐姐你也觉得好吗?”钱空儿嫣然道,“现在就只等奶奶点头了!” 钱明珠笑笑道:“奶奶那么疼你,一定会同意的。” “谢姐姐吉言啦!”钱宝儿笑嘻嘻地看着她,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姐姐!” “怎么了?” 钱宝儿端详着她的脸,皱眉道:“你生病了?为什么气色这么差?”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总是觉得自己很累,每天睡七八个时辰醒还来是觉得很困倦,经常头晕……怎么了?难道这不是正常现象吗?” “按理说有喜后,女子的皮肤会变得更加光滑,不该如此憔悴。”钱宝儿为她把脉,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 “如何?” “是哪个太医在调理姐姐的身子?他开的药方拿来我瞧瞧。” “是陆太医专门负责照顾我的。他没有开方子,只是每日按时送来一颗药丸让我服下,说是能固本培元,顺气养身。”说到这里,连钱明珠都开始隐隐意识到不对劲了,“难道这药有问题?” “如果我诊断得没错,姐姐在长时间服食一种毒药!” 钱明珠吃了一惊,“毒药?” “这是种慢性毒药,潜伏期很长,作用不明显,但是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很可怕。虽然不死,但肢体功能全部摧毁,和瘫痪无异。是哪个混蛋这样害我姐姐?我去杀了他!” 钱明珠连忙拉住宝儿,急声道:“妹妹不可莽撞!” 正在这时,一宫女捧着个小匣子走进来道:“太子妃,太医的药到了。” “太好了,来得真巧!”钱宝儿二话不说,上前打开匣子取出药丸拿到眼前细细观察,又用鼻子闻了闻,甚至还舔了舔,冷笑道:“果然有问题!你们去把陆太医给我叫来,我有话问他!” 宫女应了声是,正待出门时,钱宝儿又改变了主意:“不,回来!吩咐这里所有的人从这刻起都乖乖地待在东宫里,谁都不许离开,若有违抗,严惩不怠!” 宫女虽觉得奇怪,但也只能低头照办去了。 钱宝儿回身看向钱明珠道:“姐姐,我怕这里有人和陆太医串通,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我让他们都不许出去。这药姐姐你不要吃,我现在亲自去把陆太医抓来审问。” 钱明珠低低一叹,没有说话。 钱宝儿又道:“这事不单纯,一个太医怎么有那样的狗胆竟敢毒害姐姐,必定受人指示。若是被我查出那人是谁,哼哼,他就死定了!”说罢挥袖风风火火地走了。 钱明珠本想叫住她,但一转念间又放弃了。她转头看向窗外,外面下着细细的雨,天空阴沉阴沉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这件事给她的伤感远远大于震怒。 有关宫里种种勾心斗角、阴险卑鄙的龌龊事情,并不是不知道,但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所有的感觉顿时在瞬间变得鲜明了起来。自认为待人一向不薄,为什么还有人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想她死?仅仅是因为她目前受宠,而且又怀了太子的孩子吗? 身处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她无伤人之意,却被人所伤。 她扶着梳妆台慢慢站起来,眼前忽然一阵昏眩,接着感觉下腹微疼,她低下头,看见鲜血一点点地渗透了白裙…… 不!不会的!不会这样!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好奇怪,竟然不是很痛,可那鲜血缓缓流淌,将生命一并殉葬。钱明珠再也控制不住,惊声尖叫了起来,叫声穿透重重宫殿,把天地万物通通撕裂…… 身子忽冷忽热,有时像在水里,有时像在火里,然而,神志永远不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在睡梦里见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旋转着四下飞舞,很快地飘逝过去。 朦胧中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唤她,柔柔的字节,颤颤的音符,引出某种情绪,忽然间,眼中就有了眼泪。 “查到了?” “是。” “好,走。”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想离她而去,情急之下钱明珠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要……不要……” “明珠,你醒了?”声音带着欣喜迅速靠近。 但,还是觉得不够近。她死死地拉着他,像拉住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再也不肯松开。 “明珠?明珠?”又是那样温柔而颤抖的呼唤。带着她所无法承受的压力,催促她快快睁眼。 于是睫毛在轻颤中缓缓张开,人目所见是那张消瘦威仪的脸,然而脸上的那双眼睛,却带着关怀,带着担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再不愿清醒,见到这双眼睛时也醒了,钱明珠突然扭头低啜了起来。 一双大手伸过来,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明珠,别哭。” “孩子……我知道……孩子一定没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来得那般欢喜,走得这么不甘。 “最要紧的是你没事。”语音忽转,旭琉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你放心,我饶不了她! “是谁?” “是王芷嫣!”清脆如铃的声音插了进来,钱明珠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宝儿也在。 “德妃?” 旭琉冷笑,“凭她也配称为‘德’妃?” 钱宝儿道:“陆太医被王芷嫣买通,在给姐姐的药里下了毒,这种毒的特征是让人变得越来越虚弱,随时会流产,而且感觉不到特别疼痛。这样一来,大家必定以为是姐姐自己不小心流掉孩子的,谁也不会怀疑到是药出了问题。哼,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这世上又岂会有包得住火的纸?可惜我还是发觉得太迟,否则姐姐就不必遭此横祸了。这个该死的女人!” “是她……”心中冰凉,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 旭琉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殿下想怎样处置她?” 漆黑双眸眯了起来,似有怒火涌现,“杀人者偿命!” 钱宝儿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对,有这种阴险毒辣卑鄙无耻心胸狭隘龌龊善嫉的妃子,是殿下的耻辱!” “不,殿下。”钱明珠连忙摇头,“臣妾肯请殿下饶她一命。” 钱宝儿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姐姐?她害得你这样,你还帮她求情?” 钱明珠不去理会她说的话,只是望着旭琉,急声道:“殿下,无论如何,她是王将军之女,是文武百官一起举荐由圣上钦点的妃子,你不能杀她!请殿下饶她一命” “可是她犯下这种滔天大罪,根本无可宽恕!”_ “殿下!”钱明珠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臣妾知道殿下心疼臣妾,才如此生气,但是王芷嫣不能杀!现在朝中以国舅为尊,他势力强大,野心勃勃,殿下若是处死德妃,王将军必会倒戈投靠国舅,到时殿下在朝内更加势单力薄,束手束脚,想做些什么都会非常困难。我们不能只顾一时痛快而失了将来,而且孩子已经没了,即使处死德妃,孩子也活不回来,殿下何不宽宏大量些饶了她,让王家永远记着殿下的恩德,对你死心蹋地,忠心耿耿?” 她竟然想得这么远……这个时候了她还是只为他考虑宁可自己受委屈……旭琉望着钱明珠,心中的感觉岂只是“震撼”一词可以形容? 钱明珠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坚持,便又说了下去:“殿下现在最缺的就是良臣,羽翼不丰,怎能与风雨抗衡?失去一个孩子,却换来我朝最英勇出色的大将,臣妾认为是值得的。而且……臣妾认为德妃也是出于一时糊涂,谁不会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给她一个机会吧。” 旭琉沉默了许久,忽然高声道:“来人,传我旨意:即刻起,将德妃打入冷宫!” 钱明珠终于舒了日气,望着他,笑了一笑。 “明珠——”旭琉开口.想对她说些什么,想好好表达一下自己对她有多么愧疚多么心疼多么喜欢,但最后也只放逐于四个字—— “委屈你了" 钱明珠微微笑着,眸中浮起了泪光。 第十章 阴沉沉的长径,弯弯扭扭地通向小屋,四处静谧无声,因此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脆。 钱明珠提着灯,缓缓推开了房门,门内,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背对她坐着,听得声响也不回头,仿若不存在一般。 “德妃,是我。” 王芷嫣的背脊动了一动,但依旧不回头。 “你不回头,是不愿意见到我,还是不敢见我?” 王芷嫣被激怒,蓦然转身道:“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我来干什么?” “你想看看我的倒霉相,想看看我究竟是怎样一幅狼狈模样对不对?告诉你钱明珠,你不用得意,没错,这次我是栽了,你赢了,可你还能赢多久?我会等着的,我要等着看你风光到几时,最后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钱明珠望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有错?我有什么错?”王芷嫣大笑,形如疯癫,“当初选妃你选金盒我选木盒,就因为我选了木盒所以我就输了,输得莫名其妙!我选木盒有什么错?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就是这个!一切都是从那个盒子开始的!若不是皇上非要说我错了,我怎么会输给你?我若不输给你,今天我就是太子正妃,我成了正妃,就不可能让太子另立侧妃,也就没有你的存在,没有你的存在又怎么会有那个孩子?一切都是那个盒子!”她越说越激动,流下泪来,“钱明珠,你才是错的,你知不知道?你只是商人的女儿,出身卑微,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太子妃?要不是你们钱家用钱收买了百官,你怎么可能入选?如果说我买通太医给你下毒是卑鄙的,那也是跟你们钱家学的! 钱明珠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带着几分怜悯地看着她。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王芷嫣更是大怒,“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只恨老天不帮我的忙,怎么就让你给逃脱了?否则再过半个月,你就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就再也没有资格与我争宠……老天!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木盒子,为什么每次都不让我成功;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你要这样处处阻挠我,不让我顺心!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你疯了。”本来是想来看看她在这里生活得如何,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但见此情景,钱明珠发觉她根本来错了。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想走,谁料王芷嫣突然扑过来,一把拉住了她,恶狠狠地道:“不许走!既然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 “你要干什么?” “那个没用的家伙,竟然毒不死你,那么我只好自己动手……”王芷嫣边说边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钱明珠连忙挣扎,谁料她的力气竟大得可怕,怎么也挣脱不开,眼见得对方箍得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困难时,王芷嫣却又突然放开了她。 钱明珠跌在地上,抬头看去,王芷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手,仿佛痴了一般。 钱明珠咬着唇悄悄向后挪去,希望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这个女人疯了,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可她才刚向后挪了两步,王芷嫣的目光突然盯到了她脸上,吓得她心中一颤。 如果说,之前王芷嫣的眼神是狠毒的,是怨恨的,此时却又变了,变得很怪异,带着种冷冷的鄙视。 钱明珠的手碰到桌腿.连忙扶着它站了起来。 “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你的。”王芷嫣“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好生恐怖,“如果现在杀了你,岂非太便宜你了?你现在正当宠,太子拿你当宝贝,杀了你,只怕他会痛一辈子。不,不,我不杀你。钱明珠,我不会再笨一次了。” “你什么意思?” “我要活着,我要活得比你久,钱明珠,我要亲眼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要看着你年华老去、容色衰褪,看着太子娶比你更年轻更美貌的女人回来,看着你失宠的样子……你以为你能得宠一辈子?别做梦了!自古君王无真爱,唐明皇那么喜欢杨贵妃,最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还不是吊死了她?所以我要看着,我一定要看着,看着太子怎么对你腻烦,看他怎么把你抛弃……”王芷嫣越说越得意,仰天大笑了起来。 在她的笑声中,钱明珠夺门而出。 这个女人疯了……王芷嫣她疯了……她说的都是疯话…… 可是为什么,那些话一直盘旋在她心中,仿佛烙铁一样将她的心慢慢煎磨,那么痛那么痛? 古来君王无真爱,那么旭琉呢?他有多喜欢她?又能喜欢多久?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这些天的恩爱甜蜜让她放松了心怀柔化了原则,当初嫁前明明下定决心不爱他。要井水无波地当她的太子妃,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当下去就可以,其他什么都不理会什么都不管的,怎么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变得那么在意旭琉,千里迢迢受尽艰辛地去洪水中找他,知道有了他的孩子后那么高兴那么幸福,费尽心思帮他处理朝中的事务,甚至这次被害却为着他的前途宁可自己打落牙齿合血吞也要忍下去……这么这么多的事情,这么这么多的心思,为着那个男人,想着那个男人,爱煞了那个男人…… 钱明珠气喘吁吁地跑着,忍不住回头朝后望了一眼,黯淡的月光下,冷宫清绝,毫无生气。住在那样一个地方,纵使再正常也可能会被逼疯吧?比如王芷嫣,再比如——水容容。 一时间,有关水容容的传说和上次见到她时的情形在脑海里交叠了起来。那位青砚台的圣女,也曾是一位天子倾心至爱的人啊,可是后来呢?又怎样?还不是被天子所抛弃,打入冷宫,疯疯颠颠,凄凄凉凉,连死了都没几个人知道…… 旭琉是喜欢她,可他是太子,他有着拥有无数妻妾的合法权利,即使他不会爱上其他女人,但是他还有江山、还有社稷,在江山社稷面前,儿女情长又能占据多少分量? 今天,她为了替他拉拢一个下属的忠心,可以牺牲掉一个孩子,明天又会有其他事,需要她牺牲得更多,她能够牺牲多少回?若她最后把自己都给牺牲掉了,钱家怎么办? 重重大山,一座座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压得她近乎窒息! 如果可以和一般的女子一样,不需要顾虑这么多这么多;如果可以和萃玉一样,只要爱上一个人便径自一味去爱了;如果可以和宝儿一样,能够自由地选择人生;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信心,动摇与摧毁,有时仅在一瞬间。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沐阳殿,推开迎来搀扶的宫女们的手,喃喃道:“酒,去,给我拿酒来!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只有酒可以让她松懈,可以让她得到短时间的安宁,可以让她忘记一切烦恼,可以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怎样鲜活地存在着…… 可是酒呢?为什么还不拿来? 正这样想时,一只碧玉酒壶递到了眼前。 太好了!把夺过来往喉间灌,辛辣的滋味随着咽喉冲上大脑,“轰”的一下爆炸开——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迷蒙中好像有只手扶住了她的腰,有人问她:“明珠,你怎么了?” 她斜着眼睛看过去,看不清楚那人的容颜。“酒,我要喝酒……你陪我好不好?” “酒会伤身,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喝了。” 她固执地摇头,死命地抓着手中的酒壶,“不要,你别管我,我要喝酒,我就要喝就要喝!” 那人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我陪你一起喝。” 接着眼前便出现了两个碧玉酒杯,斟满清香四溢的醇酒在灯光下泛现出绚丽的粼光,美丽得不像真实的。 钱明珠瞪着那两杯酒,唇舌间忽然苦涩了起来,她抬起头望向那个人,视线由朦胧转为清晰:那般挺秀威严的两道浓眉,眉下明亮清澄的眼睛,瘦瘦的双颊里盛载着辛苦和操劳,薄薄的唇角边系挂着江山与百姓……这样一张脸上,可有容纳下她的一丝一毫? 她忽然一把抱住他,像个孩子一样嚎陶大哭,哭得没有掩饰,没有仪态。 对于她如此失常的行为,在感觉到惊讶的同时又有点受宠若惊,旭琉温柔地抱着她,低声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容妃……容妃……她死了她死了!” “容妃?”先是愕然,继而震惊,“明珠,你指的是水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皇上不是很爱很爱她的吗?他不是曾经为了她连皇帝都可以不做连江山都可以不要的吗?为什么他要抛弃她呢?为什么要把她打入冷宫?为什么要让她凄凄凉凉凉地死在那里?为什么……” “明珠。”旭琉急声道,“你别这么激动,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容妃的事情的?你认识她?” “我亲眼看见的!我有次迷路误入了冷宫,看见她坐在秋千上,疯疯癫癫的好不凄惨,后来等我再去那时,一个老宫女告诉我她死了,她死了!” “然后呢?”旭琉隐隐察觉到她在担忧些什么,但他要她亲日说出来。 钱明珠的眼神又变得凄迷了起来,声音喃喃,好似梦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很害怕……” “害怕什么?” “我好像又一次被关在了黑屋子里,前面有很多考验在等我,可这次我找不到可以砸窗子的椅子,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无能为力……我很想抓住一些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但是没有,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助,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钱明珠忽抬起头,哀求道:“救救我,殿下,请你救救我……” 旭琉的眸色由浓转淡,低声道:“原来你害怕自己会与容妃一个下场……明珠,你对我就那么没有信心吗?” 怀里的人儿似乎是醉了,因此没有听见他的这句话,她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话语,昏昏睡去,脸上还带着残留的泪痕,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依旧是皱着的,有着太多的放不开。 旭琉注视着那样心事重重的一张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珠,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既然她的心结起源于这个,那么,他要亲自带她去解开。 马车轻轻颠簸,风儿吹得帘动,望将出去,窗外已是一片苍茫景象。不知不觉中,冬天就来了,算算日子她嫁给旭琉近一年了。 回想这一年以来的时光,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回眸望他,神情怯怯,昨夜纵酒失态时说的话其实是记得的,也因记得,故而窘迫,那可能是生平第二次在别人面前坦露心事,而那个别人又偏偏是他…… 旭琉放下手中的折子,冲她微微一笑。 奇怪,他明明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忙得根本没有空闲,怎么还非要带她出宫?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又是这样的回答,成心卖关子。 钱明珠咬唇,重新将目光转向窗外。马车正沿着一条僻静小径飞快而行,走人大片枣林中,再往前,便开始上山。远远看见半山腰上露出一角屋檐,她忍不住扭头问道:“我们是去寺庙吗?” 旭琉笑了笑,“不是。” 于是她只好耐心等着。马车又走了盏茶功夫,终于停下,车夫取来踏板,旭琉扶她下车。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写着“明觉寺”三个大字的门匾。 还说不是寺庙?钱明珠横了旭琉一眼,旭琉牵住她的手进门,两个小沙弥出来迎接,不知他在二人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小沙弥们脸色一正,其中一个急急跑了回去。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过不多时,一个老和尚从正殿走了出来,行礼道:“阿弥陀佛,不知殿下降临,有失远迎。” “无念大师勿需多礼。我是来找十二皇叔的。” “殿下请跟老衲来。”老和尚说着转身带路。 钱明珠诧异地望了旭琉一眼,这寺庙非常简陋,又地处偏僻,香火不盛,十二王爷在这干什么?他又为何带她来见十二王爷? 绕过正殿,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种着一些新鲜蔬果,应该就是寺内僧侣平时的斋菜来源。院子那边有道矮门,无念大师上前掏出钥匙打开锁,推门道:“王爷就在里面,殿下请进吧,恕老衲不随着进去了。” “有劳大师了。”旭琉谢过,牵着钱明珠继续前行。 穿过那门后,豁然开朗,后面竟是个山谷,地上大片不知名的野花,虽在微寒的初冬,仍是生机昂然地盛开着,远处还栽种着几竿修竹,三五间竹屋静立,好生雅致。 “好地方!”钱明珠赞叹道,“没想到寺院后面竟然别有洞天。十二皇叔真是个会享福的人呢! “你等会就会知道,他享的福远远不只这些。”旭琉说着大步走过去,高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又来打搅了,就不知此地主人欢不欢迎?” 屋内传出一声轻笑,其音轻绝,煞是动听。一个娇柔女子的声音轻快说道:“纵使此地不欢迎外客,但殿下却一定是例外的。快请讲来!” 十二王爷住在这么神秘的一个地方已经够让人奇怪,此地居然还有个女子,钱明珠真是好生惊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耳熟,似乎是故人,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听过。 房门自开,竹帘后,依稀可见一娉婷人影。 室内的摆设很简单,但每件东西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上,即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半点假疵。光以这点论,此间的主人必不是普通人物。 旭琉望着帝后的人影,微笑道:“我带了个故人来看你。” 那人掀帘而出,见到钱明珠时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位姑娘……” 钱明珠见到她更是吓了一大跳,惊叫出声:“是你!容妃!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水容容。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而且眼神清亮神态恬静,哪有半分昔日痴呆疯癫的模样? 只见水容容点了点头道:“好久不见……我认得你,你曾经误闯冷宫,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你,真的是水容容?” “呵呵,你说呢?” “怎么可能?你不是……” “死了,是吗?”水容容低叹道,“不错,天下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知道我还活着的,你是第四个。” “这是怎么回事?”钱明珠看看她,又看看旭琉,只觉得是一头雾水。 水容容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旭琉肯带她来此,说明二人关系必定非比寻常,因此把目光转向了旭琉,道:“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还是让太子殿下告诉你吧。” 旭琉沉吟了一下道:“水姑娘是我父皇的妃子,但她也是我十二皇叔倾心相爱的女子。” “啊?”又是一大意外。 “其实早在我父皇见到水姑娘前,她已经和十二皇叔两情相悦。后来父皇遇见她,执意要娶她,这件事情弄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十二皇叔为了成全兄弟之情,主动退让,远走它方,水姑娘心灰意冷下也赌气真的嫁给了父皇。” 没想到竟会这样!那美丽传说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真令人意想不到。“后来呢?” “后来……”旭琉望了水容容一眼,有点犹豫不决。 水容容淡淡一笑,“算了,还是我自己来说吧。我嫁给皇上后,却始终忘不了诚明,因此一直郁郁寡欢,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他妃子们嫉妒我受宠,就说我疯了,一传十,十传百,皇上请了太医来,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信以为真,以为我真的是疯了。你所看见的那幢宅院,其实不是什么冷宫,是皇上特地为我建的别院,因为他知道我生性喜欢安静,喜欢自然。但是自我疯了后,来看我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皇上也终于绝望放弃了,宫里的人都趋炎附势,一见皇上都不来了,就更加不管我了。久而久之,那里也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 “那你现在……你为什么要装死呢?” “因为我又看见了诚明!”水容容说着,眼中绽出了神采,“这些年来我本已心如止水,但在再见他的那一刻,身体里那些已经死了的东西好像又重新活了回来,而我也从他的表情上看出,这么多年了,其实他也很痛苦,他也没有忘记我,所以我下定决心,我不要他再从我身边逃走,不管代价是什么,我都要和他在一起!可是……我是皇帝的妃子啊,皇帝以为我疯了,才慢慢将我淡忘了的,如果他知道我其实没有疯,他不会让我走的,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他是一旦喜欢了,就非要得到不可,为了得到,可以牺牲一切,但是得到后会不会真的那么珍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我就想出了装死这一招。只有我死了,才会有自由,才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钱明珠已经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切的一切和她原先想的那样实在相差太多了,若非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实在不敢相信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 水容容叹了口气,放缓声音道:“这件事算来,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若非他的帮助,我装死、偷出皇宫。藏身于此,这一系列事也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旭琉,我和诚明能够再在一起,都是你的成全,谢谢,谢谢你!” 钱明珠吃惊地看着身旁的旭琉,一直以来,他是个多么一丝不苟秉公执法正直不阿的人啊,他竟然会帮助水容容和十二王爷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恍然间又想起《东篱下》和《将进酒》来,是不是还有一面的他是不被人所知的?掩藏在严谨肃穆表相的后面,耐人寻味。 旭琉道:“其实我没做什么。能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很为你们感到高兴。”见钱明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变得有些局促,“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她是你父亲的妃子,你协助你的叔叔偷带你父亲的妃子出宫,还诈死欺君?这可是律法难容的事情啊!” 水容容面色一变,神色忽然警觉了起来。她看看旭琉,又看看钱明珠,颤声道:“你……你想去告发我们?” 旭琉忽而一笑,握住钱明珠的手道:“不,你不会去告发的,你不会。” 钱明珠板着脸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 “你如果会,你就不是钱明珠了。”旭琉说得信心满满。 水容容听见这个名字时,表情也舒展开了,“原来你就是太子妃,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钱大小姐?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一直都听诚明提起你,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子。” 第一次听见有人以可爱二字形容自己,这会轮到钱明珠脸红,再也装不下去。“你说对了,我是不会。水姑娘对皇上而言,只是可有可无,但对十二皇叔而言,却是情之所钟魂之所牵,我判断一件事的对与错,从来不是以礼教律法为标准,而是看谁比谁更需要,谁比谁更能令人幸福。十二皇叔为了水姑娘浪迹天涯蹉跎半生,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我会哭的。幸好老天宽容,重新给了你们机会,祝福你们,真的,祝福你们永远幸福快乐。”她上前拉住水容容的手,真挚地说道。 “谢谢。诚明说得没有错,你真的是天下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子,旭琉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依我看,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 钱明珠回眸望向旭琉,旭琉也正在看她,两人的视线脉脉交拢,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昨夜失在德妃那的信心好像又回来了,一时间胸口暖洋洋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回程的路上,钱明珠异常安静。 “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 旭琉挑起了眉,有点好奇,“自己?”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钱明珠自嘲地笑笑,“真的,我昨天……我昨天很失态,不像往日的我。我竟然那么容易就被德妃的话给打倒了,对自己,对殿下,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殿下,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哭得很没有出息?” “你也知道自己很没出息?”虽然是责备,却完全是宠溺的口气,旭琉伸手将她拉到身旁,淡淡地笑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想通了就好。” “是啊,雨过天晴了。” 旭琉看着她的脸,忽然很一本正经地叫她:“明珠。” 钱明珠抬头“嗯”’ “明珠,你知道我是个很——”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木讷的一个人。我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也许我对你的态度没有别的夫妻那样亲呢,甚至让你觉得我有点冷淡,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钱明珠不禁为之动容,“殿下……” “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像父皇对容妃那样对你,我和他不一样。我喜欢一样东西,就会喜欢一辈子。” 看他那么艰难地说出这几句话,钱明珠又有点想笑,她伸手扶上他的脸,将他微皱的眉头扶平。“我知道,我明白的。”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旭琉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很担心……你昨天晚上那个样子我很担心,真的。” “臣妾让殿下担心了,是臣妾不好,请殿下原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希望你快乐,明珠,我真心希望我的妻子生活得很快乐,而不是时时担心着我会不会始乱终弃、移情别恋。我们前面的路很长,路上充满了坎坷和荆棘,都需要我们携手共同走过去,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幸福,如果没有你陪我一起走,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请你信任我,把你的手交给我,不要犹豫不定,不要处处忧心。” “殿下……” “把你的手给我。”旭琉将手摊到她面前。 钱明珠颤颤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轻轻地合拢,然后紧紧地握住。 “告诉我,你的手现在在哪里? “在殿下手中。 “你握紧了吗? 钱明珠有点紧张,又有点凝重地反握住旭琉的手,“是,我握紧了。 “好。”旭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们彼此握住了对方的手,以后的路,就让我们永远这样手握手走下去,永不松开,永不离弃。” “永不松开,永不离弃。”她重复一遍,抬起头,旭琉的脸上有温柔,有鼓励,也有期许。 有她一直以来渴望的东西。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流云飞浅过,无处觅尘埃。 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朝朝拭冰露,暮暮水清寒。 惟恐此生老,无得见珠玳。 谁知复春度,妆成明月栽。 回看芳笺诺,青驾正归来。★ 【全书完】 欲知叶迷其他作品如何,请看—— 流星族休闲花园 023饕餮传说(灵兽异恋系列) 038桃花前渡 124诱惑 223寒露洗清秋(年年今日之寒露篇) 351一掌江山(满汉全喜之三) 440肯盼君顾(童话故事之金鹅) 446卿心早属(童话故事之白雪公主) 525家有仙嫂(童话故事之灰姑娘) 573静默之堂(爱玩它系列之一) 613门当户对(好事近之一) 614十里红妆(好事近之二) 615木玉成约(好事近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