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苦杏仁》 楔子 人潮汹涌的机场,重复上演着一幕幕相聚与别离。这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戏,在嘈杂的声音里、撩乱的红尘间,仿佛永不休止。 入境大厅的巨大电子告示牌下,站着一位长发披肩、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在拥挤的人群里,她高挑纤细的身影,以及那一身湖水绿的休闲装束,都使她显得相当出众。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皮箱,但与她整个人气质不协调的是,那皮箱上竟然贴着很多各国航空公司、观光纪念所用的贴纸。 「咦?是你。」身旁传来一个略微吃惊的声音,她讶异的回头望去,看见一个身量略矮、笑容友善的女孩。 是飞机上她的邻座啊。她想着,礼貌的冲那女孩点了点头。 那女孩见状,很开心的笑着,打量着她皮箱上的各国贴纸,突然惊呼道:「希腊!我的天,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希腊了,你真幸福啊!」 幸福?这个字眼在一瞬间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经。她脸上的笑意微敛,轻一颔首,却没说话。 「希腊漂亮吗?希腊好玩吗?希腊是不是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古典,流传着很多很多美丽的神话?」那女孩却没发现她神情间的细微变化,一径笑着,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告诉我一个,可好?」 她沉吟了一下,对这样陌生的热情不怎么适应,却无法不接受。于是她点一下头,想在仓促间从脑海里搜寻出关于希腊的特别之处,但只想到一个故事。 「在希腊的某些小村镇里,有奇怪的风俗……」她说,有点出神。「如果一个人想要和另外一个人——即使是陌生人也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的话,那么他们就要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然后同时听着相同的一首歌……」 「这样就可以了吗?」身旁的女孩惊叹,脸上带着梦幻的表情。「好浪漫的传统啊!」 她从自己漫游的思绪里回神,淡淡一笑。「但是,假如世界上的事,或者感情的事,都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那就好了。可以省掉多少烦恼啊、伤心啊、困扰啊、难过啊……」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么坦白的感慨。也许是因为面前女孩的陌生,也许是因为那女孩语气中潜藏着的关怀与热情,让她突如其来的想起另外一个人,一个始终在她的心底,浅浅的微笑着的人。 女孩看着她,突然直率的问道:「对不起,请问……你刚刚在飞机上,很难过吗?」 她一楞,下意识想否认,但眼中看到的,只是那女孩陌生面孔上的关怀神情。那神情里的温暖很熟悉,丝毫不曾因为彼此的素昧平生而稍减。她说不出话来了,隐藏在墨镜下的双眼里,涌出了新的泪水。 她穿越了大半个地球,来见那个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人。但即将重逢的喜悦,却无法冲淡她悲伤的泪水。在飞机上,为了掩饰自己的伤痛,她拿出眼罩遮在双眼上假装睡着,可是眼中不断涌出的泪,却渗透过眼罩的夹层,湿了那黑色的布料。 她躬身提起脚边的皮箱,决定鼓起全部的勇气去面对不曾厚待他们的上天,和那使人悲伤不止的现实。 「再见,保重了。」 那女孩满头雾水的看着她,被她的答非所问搞得疑惑不解。「你……是要回家吗?」 她笑一笑,终于能够平静的向前迈出第一步。 「不,我要去告白。」 第一章 相遇就是一种幸福 当荇湖第一天走进那间陌生的国小教室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讲台下的他,短短的头发贴服的平伏在宽阔的额前,一双深邃的黑眸亮晶晶的,炯炯的凝视着她。 她站在讲台上,忐忑不安的环视着下面的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有漂亮的、普通的、平庸的,也有沉静的、跋扈的、专注的、心不在焉的;那些好奇的眼睛,等一下会不会盈满顽皮嘲笑的神情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心底的畏怯与担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低微而颤抖。 「我叫周荇湖……」这名字一说出口,底下立即响起了一阵令她心慌的窃窃私语,还伴随着小小声的窃笑。 每一个人都在笑,他也是。 她心里的惶恐不安猛然扬升到最高点,小小的脸也微微发白了,掌心里渗出了汗。她努力压抑下自己的恐慌,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镇静、微笑——他在满室笑声里,突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努力保持着正经的表情,认真的注视着她。虽然她仍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掩不去的笑意,但他的举动,突如其来的温暖了她的心,使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今年十岁。」她清清楚楚的接下去说,「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她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惊讶,随即变为赞赏的情绪,衬得那双幽黑的眼眸闪亮,如星。 等导师将她领到他身边的座位坐下时,他向她转了过来,带笑的眸子里,有着某种闪亮的光采。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她忍不住垂下了头,情绪有点低落。方才极力伪装起来的勇气,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父母的一时灵感,已经害得她每到一处都受尽了嘲笑。而且倘若再加上她的姓氏,这个名字似乎就变得更加可笑了。 周荇湖。 「我怎么知道。」她佯装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如果加上我的姓,叫人还以为是『装幸福』呢。真夸张。」他注视着她,看出了那小心的隐藏在平淡语气之后的受伤。他温暖的微笑了,语调变得很认真。 「这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啊。这总比叫『倒霉』好得多了。」她不禁失笑,抬起头来,看到那如阳光般晴朗、煦暖的笑容,仿佛在叙述着那可以感染他人的「幸福」。 看见她今天踏进教室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脸上的微笑也加深了。 「而且,这个名字如果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说明你的爸爸妈妈,是真的希望你很幸福。」她轻笑了,低声的重复:「真幸福?也许吧。」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感激自己那异想天开的父母,感谢他们为自己命名时,心中含着的祝福。而这样的体认,都是因为面前的他。所以,她也是感激他的。 那天下午,她跑出校门,跑到来接她回家的母亲面前,仰起自己的脸,很认真的望着母亲说:「妈妈,我还没有谢谢你。」母亲微笑了,那是一个很温柔娴雅的微笑。「小湖,谢妈妈什么呢?」她仰着头刚要说话,视线的余光就捕捉到一个人影。那人影有着比同年龄的小孩更高一点点的个子,有着小麦色的阳光肤色,有短而贴服的头发,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还有,温柔的笑容,和爱笑的唇涡。 她悄悄微笑了,继续说道:「妈妈,谢谢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看见母亲因而惊讶不已的盯着自己,她的笑容更明显一些,知道自己以前那数不清的抱怨,真的确曾伤了母亲的心。 「因为你和爸爸希望我真的幸福,所以才叫我『周荇湖』,我到今天才知道。」她用娇娇软软的语气说着,张开两臂,踮脚抱住母亲的脖子。「妈妈,我好高兴。」母亲笑了,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发。「你今天是怎么知道的呢,小湖?」她笑着,手一指那个在不远处与同学谈笑的男孩。「是他说的。他说,我的名字是个很棒的名字,是他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母亲牵起她的手,往那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的说:「啊,原来是这样。」她躬下腰看着荇湖,「明天记得帮妈妈谢谢他,说妈妈很感激他……这么解释你的名字呢。」荇湖用力点点头,害怕这今日初相识的容颜,明天一觉醒来后,就会在自己脑海里模糊;所以她很用力的将那张温和爱笑的脸,镌刻进自己的心底,暗暗提醒着自己:明天,一定要记得谢谢他。 是的,谢谢他。并且,她想,她会记住他的。即使不是为了记住他的脸、好去表达自己的感激,即使不是为了任何一种可以说得出来的有形无形的理由;她也下意识的知道,她会记住他的。 那个温文的、亲切的、细心的、阳光的男孩。她在脑海里想起他的名字,那是她在他整洁的课本封面看到的,他的字迹方正俊秀。 高夙仁。 荇湖,和夙仁。 「啊,拼在一起就是『杏仁』了啊。」他神情怡然的笑说,看见了一旁低头盯着地面的她,歉然的改了口。 「啊,对不起,我总是拿你的名字来造词。」她仍然垂着眼,却拼命的摇头。造词?那不重要啊。重要的是,那仿佛是一种冥冥中彼此之间的联系,一条无形中连结他们两人的线。 幸福,与杏仁。她想,她会记得的。 某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一本书,那书上记载着最新的考证发现。原来,「杏仁」也是可以杀人的。那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拿破仑,在流放圣赫勒拿岛时,就是因为医师给他一种本来无毒、但与苦杏仁露一道服用,就可变成一种慢性毒剂的药水,而从此衰弱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胡说,不是砒霜中毒吗?」他皱起了漂亮的浓眉,对这个理论很不以为然。 原来,杏仁也不完全是幸福的。拿破仑起初服用的是甜杏仁露,所以他没有中毒,他还活着。而活着,活着感受这个世界的欢笑悲伤、一草一木,无论如何就是一种幸福。 能让人中毒的,只有苦杏仁露。能使这份幸福消失无踪的,只有苦杏仁露。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自她手中夺走那本可怕的书,藏在自己的书包里,加重语气的下了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死人、中毒的书!」他生气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温和的他生这样大的气,所以她努力的、用力把这个最新考证,和苦杏仁露丢到脑后去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都会有例外;而她,就是那个例外,那唯一的、幸福的苦杏仁露。 因为苦杏仁露,本来应该是孤独的、丑陋的、不受欢迎的。 不是吗?在圣赫勒拿岛上寂寞的度过漫长的流放时光,最后死于苦杏仁露之下的拿破仑,除了是军事天才之外,也会写浪漫感人的情书;那华丽的语言,为他获得了无数女子的芳心,却无法使他摆脱孤独终老的结局。那无言遥望着自己的故土,默默饮下苦杏仁露的日子,是怎样的苦涩、怎样的绝望呢?原来那苦杏仁露,所指引着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是一条寂寞守望的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可是,她不一样。她的身旁,有他呵。即使整个世界都背离她而去,她也不孤独;因为他在这里,他一直在她视线所及之处,隔着两寸之遥,在她面前温和的微笑。 她一直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能这样的注视着一个人、喜欢着一个人、守候着一个人;珍藏着与他共度的每分每秒,在他温暖的注视里悄悄微笑……她的世界,都因为他的笑语,而变成更美的所在。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希望这样美好的时光,可以永恒停驻在这一刻;即使时光一定要如水一般流逝的话,那么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即使与他同在的每个欢笑,她都不会忘;但是,倘若能一直亲眼看见他温柔的笑容,而不是反复的在回忆里搜寻,在脑海里描绘着那样牵动她心的微笑,不是更幸福吗? 刚刚放学不久的校园里,仍然挤满笑语喧哗的学生们。而他们两人,坐在树丛后的一块大石头上,但他却把自己脚边放着的书包,更往一旁移动了几寸。那书包里藏着那本关于拿破仑和苦杏仁露的书,他刚才虽然难得生气的把它抢了来,却还是担心她会记起,于是再把书包往树丛下挪了挪。 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只是那样出神的似乎在想着什么,看得他有一点不安了,担心那沉默代表着她恼了他方才略显严厉的语气。他一向不擅长哄女孩子这种本事,所以现在除了伤脑筋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直截了当的问她是不是在生气?还是想些别的方法来打破这片尴尬的静寂。 「哎,荇湖……」他终于以手肘轻轻捅了捅身旁她的肋侧,「我们来比赛,看谁能把小树枝丢到房顶上,怎么样?」这……这是什么提议?她从自己漫游的思绪中回神,微微的吃了一惊。她盯着面前一排低矮的校舍,又看着他从地上捡起的一根只比手指略长的小树枝;然后她的视线移往他的脸上,却意外的在那层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看到一抹淡淡的暗红。 那……是微微的紧张吗?她不禁自问。方才一刹那间闪过脑海的念头,却凝滞在他脸上浮现的温和笑容上。那微笑看起来是从容的,并没有紧张的情绪;但她却心情突然灿亮起来,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好啊!我们就来比赛,我才不信自己会比输你!」他大笑,促狭的看着她细瘦的手腕。「好呀,要不要来打赌?输的人要请客!」她白了他一眼,没有随着他的口气接下去,赌气的说什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说不定输的人是你」之类的话;因为她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小小的抢白他一番。她向来是不习惯与人做这口舌之争的,偶尔与他的拌嘴,也往往是在他们很快的各退一步之下告终。 「那假如打成平手,怎么办?」她弯腰拾起一根小树枝,开始目测那排旧校舍的高度。 「还没开始比,你怎么知道?」他挥动手臂向上一抛,那截小树枝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房顶上。他笑着,在那灿烂笑颜里,调皮的神色一闪。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前被他抛上去的那截树枝,就沿着房檐的倾斜,又一路滑落下来,直直的在他们眼前掉到地上,一直滚到他们脚边。 他的笑声呛在喉咙里,看了看她忍俊不禁的神情,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抓抓头发说:「糟糕!生平第一次说大话,就被你抓到把柄了。」她侧着头看他,晴朗的天空里阳光明媚,暖洋洋的照在他们身上。她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温柔的涟漪,她收住了笑容,向他眨了眨眼睛。「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当然啊,万一被校长或训导主任抓住,那还了得?」他宽心一笑,故意曲解她的语意。「那时候,不管你是不是全年级第一名的才女、老师心目中的乖乖牌,也都要跟着我一道受处分了——」跟着他一道?明明知道他没有其它的用意,她的心还是微微跳快了一拍。那不经意的言语,和他唇边浅浅的一抹笑,都在阳光清风的温润下,在她心的最底层投射出幸福的光晕。只是个国中生的她,一直以为幸福是太深刻也太玄妙的字眼,却从不知幸福原来可以是这样简单的事;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轻语、一抹微笑,都可以温暖她的心,使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着,去看这个世界。 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人的力量是不是会变得特别大?她不知道。但她又拿起一根小树枝,冲着房顶猛力一丢。 「要多使一点劲啊,不然会落在房顶的斜坡上,滑下来呢。」他在她身旁仰着头看那树枝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一边不忘笑着提醒她。「看我的经验,难道还不够惨痛吗?」在他们两人注视下,那根树枝居然落在房顶上。而且是房顶最高处那一条棱,他们看着那树枝在那一条棱线上晃了几下,竟然向房檐的另一边滑落下去——「啊!你竟然比我先成功呢!」他脱口叫道,语气里却没有懊恼,反而满满的全是笑意。 她楞楞的仰望着那高高的房檐,不敢相信自己会将树枝丢过了那排校舍,丢到另一边的校园里去。但肩头传来的轻拍,提醒了她成功的真实性。他笑着拍拍她的肩,把目瞪口呆的她唤回现实中来。 「你真是太厉害了,荇湖。」他真诚的称赞道,仿佛从这种类似孩童玩耍的小事里,就可以真的看出她的杰出,使他心服。 她仍然大睁着一双眼睛,还没完全回神,就听见校舍那一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咆吼:「啊!是谁在那边丢树枝?竟然打中了我的头!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学校是明令禁止这种游戏的……」他脸色微变,立刻一手拖起她、另一手不忘顺手从树丛下捞到刚才藏起来的书包,简短的低头对她说:「糟了!我们打到训导主任了!快跑!」她吓了一跳,被动的被他牵着手,一口气向校门口奔去,跑得那么快,像电影里仓促却紧张刺激的逃亡。 「快!快点呀!你这么慢,会被训导主任抓到的……」他焦灼的说着,顺手从她肩上抓下她的书包,往自己肩上一甩。「快跑呀,荇湖,快跑——」她拼命的跑着。跑呀,跑呀……风夹带着冷空气扑面而来,打在她的脸上,冲入她的鼻腔;她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双脚既酸痛又疲累,几乎要抬不起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直冲出了校门口,他拉着她蓦地转了个大弯,藏到一株大树之后的阴影里。 他松开了她,而她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则靠在树干上,奔跑之后的大汗淋漓,他一仰头呼气,额上的汗珠就沿着脸颊的线条滑落下来,一直落到他衣领上。 他们稍稍平顺了气息,彼此相对而视,半晌,他突然「噗哧」一声失笑,随即仰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虽然从头到尾都有点莫名其妙,但看着那样灿烂开怀的笑容,不禁也被感染了,抿唇微笑起来。 「喂,你笑什么?」他笑了一阵子,突然神色一正的问她。 她闻言一楞,下意识的反问道:「那,你又笑什么?」他看着她,一瞬之后又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她莫名其妙的在这笑声里脸红了,跨前一步,轻推了他肩膀一下道:「你这是干吗?跑的时候吸进了笑气吗?」「笑气?」他终于勉强收住了笑声,但那双黑眸却格外明亮,隐隐含着一丝笑意。「我是在笑你,平时上体育课,凡是投掷用的东西,像铁饼啊、铅球啊……统统扔不出多远,还要一再补考才能过关;没想到今天第一次扔树枝,就准确打中训导主任的头……」他想了想,不禁又咧开嘴笑起来。「全校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感谢你为他们复了仇啊!」她的脸更红,但又毫无办法回击。虽然今天丢树枝的提议是他先做出的,但也幸而他今天及时反应过来,拉着她逃掉;不然以她的速度,一定会被怒焰冲天的训导主任抓到,狠狠给予记大过处分……这样一想,仿佛他又变成了救她一次的英雄。 而且……能这样看着他飞扬的、开怀的笑容,真好啊。 从浓密树冠之中,叶的隙缝里投下的一丝一丝阳光,有如光的雨,在影的笼罩下洒满他的容颜;突然间,一切旁的人、纷杂的事、撩扰的世间,都好象不存在了一样。只有他,灿烂的笑着,倚着那棵大树,低低的说着话,不经意的挥去额上的汗珠。 他头顶是光、身后是影,而他在那光影的交错之间,从光与影的间隙里投射过来一个注视,似是专注、又仿佛只是笑谑,在她心底投下一圈圈似有、若无的波光涟漪。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想,倘若能拥有这个微笑、这一瞬轻飘飘却深长的注视,倘若这一刻能凝注成为永恒,那……就是她这一生所求的幸福了。 阳光很好的暮春午后,全年级受了校长心血来潮的命令,挤在操场上练习集体舞。以一男一女为一组,虽然不是社交舞,但牵手的动作也在所难免。这下所有人的兴趣被激发到最高点,操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国二甲班,统统闭嘴!」在屡次无法平息学生们的骚动议论之后,班导师终于发飙了,叉腰站在原地,指着已排成两队的男女生们狂吼道:「立刻围成一里、一外两个圆圈!谁动作稍微慢一点点,回去就给我抄写『长恨歌』一百遍!」他们班的导师是教国文的,平生最爱的就是「长恨歌」,假如是罚抄写、罚背诵、上课突击提问的话,内容十有八九是「长恨歌」。开玩笑!那么长的一首诗,再抄上一百遍之后,自己一定也会恨死导师的;因此大家立刻噤声,不到两分钟就站成里外两圈。当某个人影在荇湖面前站定时,对方定睛看了看她,竟然惊喜的笑了出来。 「荇湖?真幸运啊,能轮到和你一起跳舞。」这温文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荇湖也不禁惊喜笑道:「夙仁?怎么会是你呀?不是按学号排的吗?」「今天有几个人跷掉了,七排八排的竟然就轮到我了。」他简洁解释,但顿了一顿之下,还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腼腆的笑着承认,「好吧,我招了。我是特意拜托别人和我换位子的,要和女生一起跳舞,假如不是你的话,我跟其它人又不熟,实在太尴尬了。我一直在担心,如果轮到别人,我怎么办?多尴尬啊……」她的心飞扬起来,在阳光下悄悄的唱着歌。她偏着头,看他难得一见的窘迫神情,阳光温柔的在她心底荡漾开来。 「我也是呢。很高兴我的舞伴是你。」操场上的扩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音乐,但也许是音响效果的问题,听起来怪腔怪调的,引起大家一阵大笑,连他也忍俊不禁,笑出了一口白牙,整个人洋溢着很阳光的气息。 「天哪,好奇怪的音乐哪。这下什么气氛都没了。」他笑着,突地倾身在她耳畔,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某位男生,低声说道:「亏他还期待得半死,特意拜托别人,换成杜思蓉的舞伴哩。」她惊讶的看看那男生,再看看他。「他……暗恋思蓉吗?」怎么她和思蓉身为好友,却从没听思蓉提起过这件事? 他暗暗给她一记轻轻的肘撞。「嘘,小声一点。如果暗恋也要喊得人人皆知的话,还叫什么『暗』恋呢?」她一怔,回头直视着他的脸。「暗恋一个人……不能说吗?」她自言自语,「那……怎么会是一种幸福呢?」看着她认真的疑问表情,他也略略敛起了笑意,微侧着头想了想。 「是啊。暗恋是一件痛苦的事吧。」他沉吟的说,却又转向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是,倘若能一直这样注视着某个人的微笑,也是一种幸福吧?」「……是的。」她不由自主的赞同了他的话,但脑海里却依然勾勒出不散的疑惑。 ——倘若只能这样默默的注视着某个人,而不能拥有那抹微笑,对于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无能为力的话……这样悲伤的幸福着,这样虚幻的拥有着,对于自己心底那长久的期待,真的能无憾么? 「哎呀!」她低呼,脚上一痛,抬起头却看见他充满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荇湖,我不小心踩到你了,真抱歉!」他低下头,满脸歉然的说着,却从眼睫下偷偷往上瞟着她的神情。 其实那一下并没有很痛,她只是受了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看着他歉然的神情,她却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没踩得你很痛吧?」他不放心似的追问道,看她摇了摇头,他才如释重负的一笑,故意指着周遭跳舞的人群说:「虽然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是起乩,而不是跳舞……」他的话音未落,她已笑了出来,笑得天翻地覆,停不下来。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温暖的看着她,忽然笑笑的耸肩。 「你啊,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他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正经的教训着她。「年纪轻轻的女生,正应该多笑才对;你看,阳光是这么灿烂、世界是这么美好,怎么可以不笑一笑呢?」这句话如一道光般闪过她脑海,她突然若有所悟,低头盯着他的脚。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想要将我从那淡淡忧郁的沉默中唤醒,想要让我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微笑……但这个问题,她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她只是真的让那个笑容停留在自己脸上,然后重新踩着音乐的节奏,在他的牵引下,跳着欢快愉悦的舞。 ——但你,却不知道,让我在阳光下微笑的,并非你方才的幽默笑语,而是你温暖的注视,与神情中浅浅的关怀呵。 「你说,时间会改变一切吗?」炽热的夏日午后,他们两人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毯上,躲在凉爽的室内逃避窗外的艳阳。她突发奇想,微仰了头问着他。 他一怔,有一瞬间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他随即敛起了那丝惊讶,微笑着,用她熟悉的温文语气,声调坚定的说道:「会的。荇湖,只要我们珍惜,时间就不会带走什么;你相信吗?」她仰着首,看着阳光穿过客厅落地窗的玻璃,折射在他俊朗温雅的容颜上。那笑容是那样能安定人心,似乎代表着某种牢不可解的誓言;于是她莫名的心中一暖,不由自主的也跟着他微笑了。「是的,我相信你。」他闻言咧嘴一笑,突地起身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两个瓶子。玻璃制成的瓶中,盛着如牛奶一般的液体。他走回来递给她一瓶,看着她旋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疑惑不解的皱起了眉头,研究似的盯着瓶子。 「这……不是牛奶啊。」她终于得出结论,那奇特的味道尚留存在舌侧颊旁,有点甜、也有点微涩,组合成一种很奇妙而无法形容的滋味。 他看着她迷惑的神情,笑容更加明显。「当然,谁告诉你这是牛奶的?」调皮的神色自他炯然有神的双眼中一闪而过,中和了他神情里的温雅,反而为他的容颜添了一抹飞扬跳脱的潇洒。 「这、这不是吗……」她讶然的看看他有丝捉弄的恶作剧表情,再看看瓶中的乳白色液体,惊讶于他难得一见的顽皮之心,不由得喃喃道:「那、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杏仁露。」他宣布道,在她身旁坐下,一仰首喝尽自己瓶中的液体。「是加了牛奶的杏仁露。」「啊?」她吃惊的看着那瓶子,稀奇的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杏仁露啊……是甜杏仁露吧?」她偏着头问他,没有学着他一饮而尽,反而小口小口的慢慢品尝着那杏仁露的味道,想把那组合之后的每一种隐含的滋味,都细细品出来,牢牢记在心底。 他侧首注视着她认真细品的神情,那神情里除了认真之外,还有丝令他心悸的专注,仿佛把自己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这一刻、倾注在这甜杏仁露的味道上;世界上没有其它的任何事能使她分心,能使她多牵挂一分一毫,似乎于她而言,这件事就是最重要的,就是占据她心神的,久久不散去的——「哎,你磨磨蹭蹭再不喝完,我可要抢了啊!」他突如其来的大声宣告,竟然当真伸手向她两手里,去抢那只剩一两口的杏仁露瓶子;引得她大笑起来,手一缩将那瓶子藏到自己身后,半真半假的板起脸告诫他。「喂,高夙仁,你不准跟我抢啊,我喝得这么慢是有理由的——」「理由?什么理由啊?说来听听——」他笑着回嘴,但话音未落,电话铃就突然响了起来。他迟疑一下,一跃而起,走去接电话。 「喂,你好……是你?方怡如?」他吃惊的微微提高了一点点声音,那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也不为人察觉的微微泛起了一抹红色。「你……你有什么事吗?」他先前与荇湖笑闹的流利语气突地消失了,甚至有点口吃的问道。 荇湖注视着他已长得高大的挺拔背影,将自己藏于身后的手伸到眼前,静静的凝视着那瓶里的杏仁露。看着、看着,眼中竟然凝结了一层水光。 呵,如果这液体竟然是苦杏仁露的话,那么她那不祥的预感,也许就要应验了。但倘若这液体是甜杏仁露的话,她这样细细的品味,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因为,我也想做甜杏仁露呵。」她轻似无声的低语,纤细的手指突然收紧了,扣住那细长的瓶颈,紧得指节甚至都微微的泛了白。 「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想要知道,身为甜杏仁露的滋味呵。」 第二章 苦杏仁露的长恨歌 「周荇湖,拜托,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请求……」戏剧社的社长追在她身后,双手合十作哀恳状,满面的乞怜之色。「请你千万要答应我!假如你答应的话,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终于有点忍无可忍,猛的一个停步转身,瞪着社长讨好的脸。「停、停!我拜托你别一再追着我跑行不行啊?你这个样子……」「简直好象要向你求婚。」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在他们身旁扬起,虽然语气里没有什么笑意,却逗得四周旁观的众人前仰后合、笑不可抑。 荇湖涨红了脸,想大声嚷嚷,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她气得一跺脚,「社长,你不是说这出戏剧里,没有适合我的角色吗?那你现在还追着我做什么啊?」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次公演的剧情;而最不喜欢的,莫过于社长临时决定,为了让大家「耳目一新」、「出奇制胜」,女主角由其它女生顶替大家印象中,想当然的主演——周荇湖。 如果单单是要她演配角,她还不会这么气闷。毕竟配角的压力小得多,傻瓜才会不喜欢。可是那个临阵顶替的女主角——方怡如,呃……是唯一一个能让高夙仁脸红的女生。 荇湖早就知道事情不对,社长竟然迟钝得叫她去演那个为人作嫁的配角,这不是超级的讽刺吗?所以,她一定要拒、绝、到、底!要她眼睁睁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注视他与甜杏仁露的相遇,微笑着甘于做个旁观者,做那不被人重视的、孤独的苦杏仁露?她不想要陷入那样的悲伤境地里去,不想呵——「你就演吧,荇湖。」那先前引得满室大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语气里多了一些惯常的温和。「我们又可以一起排戏、一起演出了,真好。即使不是主角,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关系很重要啊!我不想做别人舞台上的配角,也不想做你人生里的配角啊!她在心底狂喊着,虽然很想将这些话对他喊出来,可是自己的声音却哽在某处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最后,她撇开了脸,做出被他说服了的样子。「既然这样,我就演吧。反正只是一个配角,我也可以轻松得多,不是吗?」——不是的。并不是那样的。可是她却错过了拒绝的机会。 她不喜欢失败,也很少容许自己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可这一回,生平第一次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演绎了一个失败的角色。尽管那场失败,让她取得了又一个成功——女主角的风采都被她抢走了,因为在那个团圆完满的结局里,她是唯一有着悲剧色彩的角色。 「恭喜你们了,阿青。」荇湖在舞台上口是心非的说着,堆起一脸假笑。 「谢谢。」高夙仁温文的微笑,诚恳的说:「这都是托你的福,小雅。如果没有你,我们今天不会有这么好的结局。」荇湖应该在此时略微一颔首,然后潇洒的退场。虽然她的角色在故事里,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得到幸福美满结局的可怜人,但剧本上竟然没有一句为她抱不平的台词。 所以,冲动之下,她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那么,再见了,阿青。」荇湖作势要走,高夙仁也按照剧情安排转身离去。 但在舞台的边缘,荇湖停了下来,转身注视着高夙仁的背影。 她听到社长急得在幕后小声叫着:「哎唷,我的大小姐,你还闹什么情绪啊!赶快下来好不好?我保证,下次一定三跪九叩的恭请你演主角……」「阿青。」荇湖笑了笑,出声唤着。 高夙仁停了下来,很吃惊的回头看着她。 「我告诉过你,明天开始,你将不会再看到我吗?」荇湖笑问道。 高夙仁摇了摇头,神情里还是讶异的。 「因为我将到美国去了,明天的飞机。」荇湖继续说着,看到高夙仁脸上的惊讶表情扩大。 「我敢打赌,你不会常常想起我的。」荇湖笑着说。这句话引起台下观众的一阵哄笑。 荇湖收敛了笑意,认真而清晰的说:「但是,当你偶而想起我的时候,就让自己活得……更幸福一些吧。」高夙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甚至往回走了两步。聚光灯照在他们两人身上,荇湖突然觉得那光线,眩目得有一些让她睁不开眼睛。 「如果我够坏的话就好了……」荇湖不得不在那炽烈的光线下,眯起了眼睛,却讶然的发觉自己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那样我就可以在你们分手时乘虚而入,而不是这么违背着自己的心意,为了使你们两人言归于好而努力……」全场寂静无声。荇湖视线的余光,看到大幕之后的社长那一脸面如土色的绝望神情。 荇湖轻轻的微笑起来,也向前走了两步,舞台的聚光灯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我想,我大概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上好几年。」这句话又引得台下的一阵大笑。 而在这场笑声里,只有荇湖面前的高夙仁没有笑。他那样严肃、一笑也不笑的凝望着她,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发觉了她的存在。 荇湖深呼吸,眨去长睫上凝结的一颗水珠。「可是,我脑子里的数学、统计和逻辑学知识都告诉我,一个人的后悔,总比三个人的悲伤要好得多了。」有些小声而短促的笑声,在人群里传开来。但大多数人沉默了,荇湖可以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两人。 她看到面前的高夙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这样专注的凝视,她在现实里,还能博得几次呢? 荇湖浅浅的微笑,眼里逐渐积聚了泪光。现在,是她下场的时候了。没有人会忘记这样的别离,即使是那个从不曾喜欢过自己的人。 「我一直为自己的聪明而骄傲,谁知道在离开这里之前,会做出一件这么愚蠢的事情呢?」她耸了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自嘲状。 「所以,在我为了自己的愚蠢而哭泣之前,请你离开吧;而且,永远不要再回头了,即使我在后面叫住你。」荇湖走回后台,照例看到已经有气无力的靠在墙边的戏剧社社长,以及另一个她不曾预期到的人。 方怡如,这次公演剧目的女主角,正倚在墙边,丝毫不理身旁的社长那一脸的面无人色,表情冷淡的注视着荇湖。 荇湖笑了笑,决定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过去。但方怡如在起身走向台侧准备登场时,经过荇湖身旁,突如其来的停下了脚步。 「要丢开剧本自由发挥吗?」她精致的容颜上,浮现一抹令人费解的笑意。「也不错。」这是种挑衅吗?荇湖挑了挑眉,但没有响应。 方怡如也并不等荇湖的回答。她拨了拨自己肩后的长发,微笑的注视着站在舞台另一侧的高夙仁。 「要上去收尾啦,真伤脑筋哪。」她看似自言自语的说,但一字不漏的传进了荇湖耳朵里。 「原来当主角是这种滋味,反而害我都不想松手了。」荇湖的眉头猛然一皱,像有灰尘突然飞入了自己眼里。可是她仍旧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的绕过了方怡如,径自走向后台临时装备起来的克难化妆处——挂着镜子、摆着一张放满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的桌子、旁边还放着一盆水的后台角落,从盆中撩起早已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水浸得荇湖猛然一缩,鼻中酸涩不已,不禁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抓过一条毛巾来擦拭脸上的水珠。 看见社长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欲哭无泪的样子,荇湖走到社长身边,望着舞台上聚光灯下的两位主角。 「你……很在意小雅吗?」方怡如在高夙仁身后幽幽问着。 高夙仁讶异的回头,今天这两个女生实在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了。统统不按剧本演,她们自由发挥得快乐,他这边可是应接不暇、头大如斗。 「为什么问?」他被动的在脑中有限的句子中,找出一句搪塞过去。 方怡如先是皱起了眉,然后露出一个很美丽的笑容。本来就是公认校花级美人的她,这下就更有倾倒众生的魅力了。 「为什么问?」她声调懒懒的重复了一遍高夙仁的问题,抛给他一个「你还不明白吗」的眼神。 「因为我很重视你呀,重视得……不希望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能让你这样的牵挂。」她可爱的微笑着;那是一个属于甜杏仁露的微笑。荇湖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舞台上的灯光,实在有些太眩目了。 「我……」高夙仁竟然有些语塞了。「我……不会的。」荇湖突然转开了头,大步的往后台的侧门走去。经过化妆用的桌子时,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条毛巾,于是用力将毛巾往桌上一丢,脚步却丝毫没停。 「周荇湖!」后知后觉的社长这时才从长时间的沮丧失神中恢复过来,跳起身来追着她。「你怎么现在就要走了?等一下演完全剧,还得上台谢幕呢!」荇湖头也不回,拉开了侧门。一阵灰尘飞扬,室外的灿烂阳光射进阴暗的后台,荇湖竟然有一点睁不开眼睛。 「你忘了,我只不过是个配角而已。」她轻笑一声,从门旁的挂钩上抓起自己的草帽。 「只有生离死别的情节,才轮得着配角呢。」她的语气里,这回多了点嘲讽。 「而皆大欢喜的结局,从来都没有配角的容身之处的。」她走入暖洋洋的阳光里,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回头向社长挥了挥手。 「放心,观众只会关心两位主角的。至于我吗——」她耸了耸肩,「我想,绝不会有人问起。」荇湖始终不知道,有没有人曾经问起过她的缺席。 也许夙仁有,他们向来是一起走路回家的,顺路的方便、多年的习惯,就这么成了一种无言的约定。 他没有怪她打破这个约定,只是关心的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他的体贴,那一次却再也无法打动她的心。 因为,她明白,她的失约,不过是外表的折射;而他凝视着他的甜杏仁露,语气像是许诺一般说着「我不会的」的时候——或许更早一些,在他脸红的凝视着方怡如的笑脸,瞒起了所有的人,以眼神交换着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之时,他与她之间,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因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从那一刻起,敏锐的看穿了他第一次隐瞒了她的秘密。 在他家的客厅里,她仍然礼貌而笑容可亲的对他的父母打着招呼,看着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对自己露出和蔼的笑容,从他母亲手中接过一个杯子,杯子里盛着如牛奶的白色液体。 甜杏仁露。 她喝了一口,眉间却微微的打了结。他母亲心细的发觉了那浅浅的一蹙,担忧的问道:「荇湖,难道这杏仁露……不好喝吗?」她惊觉自己眉心流露的怅惘,连忙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以感激的语气说道:「不是的,高妈妈,这真是我所喝过最好喝的东西,甜杏仁露……」她低喃,随即抛开心头突升的那丝涩然。「会让一个人感到幸福的,只有甜杏仁露呀。」高妈妈被这样的溢美之辞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的脸红,但她身旁的高夙仁,闻言却敛去了唇角的微笑。 「你在想什么,荇湖?」在他父母都离开客厅之后,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声问道。 这问题仿佛一语双关,但她一怔之下,选择漠视其后的意味深长。 「我?我没有在想什么,只是在想……」仓促间,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的问题不由得冲口而出。「时间……其实,已经改变了一切。」他吃惊的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荇湖?你一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死党啊!」死党。这两个字突如其来的撞入她的内心,击中了她的意识,粉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企望。她想微笑,却扯不动唇角;她想悲哭,眼眶却干涸得掉不出一滴泪。在仿佛突来的茫然虚空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而奇迹般的,连语调都是那么平顺、那么正常、那么镇定,引不起他人的丝毫疑心。 「……也对呵。杏仁,仍然是幸福的杏仁。」她轻笑着,向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然后再捧到自己唇边。杏仁的奇妙气味钻入她的鼻腔,在她双眼里牵引起了迷离的雾霭。 杏仁,依然是幸福的杏仁。只是,他的甜杏仁露,已经另有其人了——不,不该说「另」有其人。她苦涩的想。也许,她一直都只是那无法幸福的苦杏仁露,一直都只是他手边那最容易接触到、也是最容易忘却的苦杏仁。 据说,拿破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喝的苦杏仁露是怎么不同的。他忽视了,他忘却了,因此他中了毒,他无法再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 可是她不想那样,她是那么那么希望着他能过得幸福。所以她不会为任何事情怪他,即使他忽视了她,即使他忘却了她。 她注视着杯中的液体,朦朦胧胧的想着,这又甜、又涩的杏仁露,究竟是甜杏仁露、还是苦杏仁露呢? 她突然一笑,仰首大口将那杯中剩余的液体饮尽。 现在,都无所谓了。 假如这是无毒的、幸福的甜杏仁露,她喝了下去,却仍然变不成公主;假如这竟然是有毒的、悲伤的苦杏仁露,那么她心甘情愿喝了下去,却挽不回这已经注定输掉的一局了。 据说,拿破仑很讨厌杏仁露的味道。但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病,为了东山再起,为了有一天能重回那记忆中的城市、赢得那回忆中的幸福,他还是一杯一杯的继续喝了下去,企望着有一天能借着苦杏仁露的力量,遮挽他欢乐的时光。他信任着苦杏仁露,可是苦杏仁露却背叛了他自己的愿望,将他的命运带往迥异的方向;苦杏仁露没能为他带来回忆中的幸福,却带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孤独。 他想藉苦杏仁露的力量,治自己的病,却从此病入膏肓、沉疴难解;他想要赢回昔日的快乐,却输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可曾后悔过吗?没有人知道。 可是,她却不后悔。即使那苦杏仁露指引着的,是一个悲伤的方向;至少现在,她仍然年轻,仍然有很多很多的时光可以等待着命运的逆转。即使再无法重来一遍,她仍是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她不知道他的微笑,是不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不知道这种喜欢,是不是她这一辈子难医的沉疴;但她仍然这样义无反顾的盲目着,一杯又一杯的喝下,那也许是有毒的苦杏仁露。 同样是相遇,为什么……他的视线,会那样理所当然的落在方怡如的身上呢? 荇湖右手支在课桌上托着头,面前摊开着国文课本,视线落在课本上,却并没有真的看进去。 她看过很多很多的言情小说,很多很多的爱情电影……几乎所有的美丽传说,都是悲叹着相逢不早。所有的故事,都是以那个后来者的眼光来描写,那些淡淡的愁绪、浅浅的哀伤,都只是因为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 于是即使自己赢了那个人的心,也要生活在愧疚感里,因为自己剥夺了那个先到者的幸福;而倘若自己没有赢,也有绝好的理由悲伤,绝好的借口抚慰自己的失败:因为另一个女子才是先到的,她有着比自己多得多的机会和时光,来博得那个人的爱与微笑。于是赢了,也是一种凄美的胜利;输了,也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播弄——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问一问那个先到者的心情呢?原本用以构建自己的整个世界的微笑与牵念,如七宝楼台般华丽的幸福,在一夜之间轰隆隆的塌陷毁灭。所以在自己的整个世界崩毁之后,烈性的人会不甘心,会千方百计想要夺回自己的幸福;于是她们被谴责,因为她们的方法也许过于激烈——而更多的是像她这样普通的人,既没有可以与那个「后来者」相竞争的美貌,又没有宁为玉碎的狂烈决绝;她们所有的只是一种沉默的清秀,或一颗守候的心。那,又有什么用呢?激烈的手段,都不能挽回这飘逝的幸福;沉默的守候,又能为她们得回什么? 最多最多,不过是一声抱歉吧。 可是我爱你,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同情、怜悯或歉疚呵。 荇湖正在出神的想着,突然,坐在她邻座的高夙仁用手肘捅捅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的说:「荇湖!你怎么啦?老师已经注意你好久了,小心一点!」她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国文老师的咆哮。「周荇湖!你上课竟然在想别的事情,难道你以为考第一名就可以不用心了吗?站起来,给我背诵『长恨歌』全文,一个字也不许错!」课堂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虽然这老师很喜欢「长恨歌」,动辄罚抄写、罚背诵,但对于平时规行矩步的乖乖牌周荇湖而言,她从没出过任何可以被罚的错;所以那么长的一首诗,又是突如其来被叫起来背诵,她可以吗? 荇湖急忙站起来,脑子里却因为这突来的惩罚而一片空白,紧张得手也冰冷了。她会背「长恨歌」,可是仓促间,第一句是什么?她竟然想不起来。她甚至想到了最后一句,想到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伤;可是,第一句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会想不起来呵? 她不由自主的仓皇低头,视线却在两人课桌的中线位置看到了他的课本。在课本的空白处,是他匆忙而潦草的字迹。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她微微的吃了一惊,视线瞟向他的脸,却发现他焦灼担心的表情,无言的注视着她。但这神情却奇异的安抚了她心里的慌张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视线直视着国文老师,开始一字一句,声音清晰的背诵。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听见周围同学们抽息的声音,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从容,竟然记得这长诗的全文。她也听见身旁的他低低的一笑,那笑声很轻、也很短,只有她一人听得见;那笑声里包含着安心和鼓励的意蕴,使她的心中浮现了温暖的勇气。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她放轻了声音,心情不由得沉浸在这几句无言惨烈的意境里。那久别的思念,却无处倾诉的悲哀和沉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仍然回荡在这世间。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背完了。和老师要求的一样,一个字也没有错。满室的寂静里,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老师的下一句话。 突然,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惊讶的环顾四周,看见大家都在用力的拍着手;她又看向身旁的他,却看见他一边拍手、眼中一边掠过调皮而赞许的笑意。他悄悄的向她指了指那本仍然放在他们课桌中线处的课本,她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却发现那句先前写在课本上的诗已经消失了,只画着一个咧嘴大笑的兔子脸,可爱得使她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国文老师有点尴尬,看见荇湖和高夙仁所交换的微笑眼神,更有点生气。「高夙仁,把你的课本拿到讲台上来。刚刚周荇湖是不是看了你课本上的提示?」教室里的空气为之一凝,荇湖急急的说道:「老师,我没有……」她不会说谎,因为从小的家教就是做人要诚实;可是如果不说谎的话,他会被老师责怪,怎么办?她想也不想的冲口而出,「他书上没有什么提示,我不会看……」话音未落,高夙仁已伸手拿起自己的课本,缓步走向讲台前,坦然的将课本摊开放在国文老师面前。 国文老师看看,课本上并无其它字迹,只有一个咧嘴而笑的滑稽小兔。他咳嗽了一声,视线接触到面前高夙仁那坦然磊落的表情,板起脸说:「高夙仁,你怎么可以在课本上随意画这些奇怪的东西?立刻擦掉!」「是的。」高夙仁应了一声,拿回自己的课本,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在他转过身的一刻,荇湖看到他唇角浮现了很浅很浅的一抹笑意,使得她也不禁放下了一颗紧揪着的心,情不自禁的在他的浅笑里,将自己心底的不安,化为从容以对的温柔。 她……还可以对他存着期盼吗?在他的心已被另一个女生牵动的时候,她还可以保留一点点他的关怀吗?她沉默凝视着他走回座位上,若无其事的坐下,听着老师讲课的专注侧面;心里先前的温暖,有如晴空里的云,虽然灿烂,但仍有一角,被阳光照不到的暗影所遮盖。 篮球场上,两班的男生在进行一场比赛。场边挤满了两班的女生,各自为自己班的男生、或自己心仪的人,呐喊助威。场面相当热闹滚滚。 荇湖挤在本班女生群里,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大多数的喊声,都和高夙仁有关。 「高夙仁,抢断!」「高夙仁,上篮!」「哎呀!高夙仁真厉害!他竟然封阻了对方的上篮!那个人可是篮球校队的啊!」荇湖静静听着,不禁抿唇微笑。她没有陷入那些为比赛而激动不已的女生们的狂热,跟着她们一道尖叫,但她的视线,自始至终停留在那个名字被呼叫得最多次的男生身上。 高夙仁虽然个子已相当高了,但与那些篮球校队的队员比起来,还是略矮一些;而且他也没有经过任何系统和专业的训练,动作看起来并不完全符合标准。但他的进退腾挪都相当灵活流畅,虽然看似温文,但动作却一点也不拘束,笑容也变成飞扬跳脱的潇洒,敏捷的身影在两队人马里尤其出众。 对方叫了暂停,双方暂且各自回到自己班级的休息区这一边。看着高夙仁右手耙过汗湿的发间,汗水沾湿了他整张面庞,荇湖习惯性的起身,随手抄起身旁的一块干净毛巾——他在离她不远处停下,从跑到他面前的方怡如手里接过毛巾,对她绽开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意,似是致谢。方怡如甜甜笑着仰首,周围的人们都乐得旁观这一幕,甚至有人玩笑似的拍手叫好。 荇湖脚下一顿,随即看似不经意的顺手将手中的毛巾丢给另一位男生,语气和平常无异。「辛苦啦!加油,我们要赢了。」那男生先是一怔,也毫不客气的拿过毛巾来一边擦着脸,一边笑说道:「真难得啊,周荇湖,能从你手里拿到毛巾——」「怎么?这很光荣吗?」荇湖眉毛微挑,开玩笑的回答。「我又不是班花或者校花,真是委屈你了。」这话引来他们周遭的一些人哄堂大笑,这笑声甚至惊动了不远处的夙仁和方怡如。荇湖在人群的包围下,看到夙仁向这边投过来的一眼。那眼光中有点疑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她在一夕之间,会变成这样随和的、自然的、幽默的、受欢迎的女孩。 他所认识的她,向来是缺乏自信,不敢为自己下重大决定的。也许自己每件事情都做得不错,但她一样患得患失;虽然身为戏剧社的绝对主力,但她每次排练都紧张得脸色发白、勤于背诵剧情和台词。虽置身于舞台上的灯光之下,她强抑的不安却总被他看在眼里。何时曾见过她这样自如的置身于大家的注意之下,在笑语嫣然里,脸上绽放微微的光采呢? 她在他眼里读出了那样复杂的疑惑,忽而觉得有点想笑。 是的,在方怡如出现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舞台上扮演一个失败了的配角;有一天自己会兴之所至的主动脱离剧本,演绎一段全新的剧情;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自然的在没有他的人群里说笑。 她逐渐的改变了,正如他一样。时间,其实已经改变了一切。 他吃惊于她的改变,疑惑着那改变背后的原因;但他却不知道,那原因正是他呵。从初次相遇开始,一直都是他。他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的一切,教会她怀着幸福的眼光看这世界,教会她以从容亲切的态度面对别人。 也教会她,即使能在一旁注视着某个人的微笑,也是幸福;但那是充满失望的幸福,有如即使暂解了一个人的渴饥,却无法不在齿颊心底,都留下涩然滋味的苦杏仁露。 第三章 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 「喂,高夙仁,你听到了没有?」杜思蓉叉着腰,站在教室门口,冲着已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走去的高大背影大声吼叫。 荇湖闻声从思蓉身后探头出去,望见那背影之后,她不解的转回头。 「思蓉,你为什么那么大声的冲着夙仁喊叫?你有什么事吗?」思蓉气得一跺脚,扭头走回室内。「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日庆祝会吗!哪一年不是谢绝携眷出席?我只是要提醒他一下,免得他今年忘了,再把方怡如带来砸场子!谁知道他竟然闷不吭声,留个背影给我看!」荇湖却没生气,只是抿唇一笑,语气很轻。「那你也不用这样激动啊,何况我和方怡如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会怎么砸我的场子呢?」她拍拍思蓉的肩,好似安抚。「我很期待生日的那天——」「不管是不是有不速之客出现?」思蓉好象不太满意她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斜了她一眼,似有薄责之意。 荇湖一窒,随即轻笑,将眉间的落寞掩去。「是的。难道不速之客,会比自己的生日更重要吗?」虽然当时他并没回答,但庆祝会上,他身畔真的没有方怡如的影踪。 他微笑着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荇湖,生日快乐。」她又惊又喜的接过来,道了声谢,征询的看着他。「我可以现在就拆开来看吗?」他微微讶然的看着她,随即摊开两手道:「当然可以。」她高兴的拆开那层层的包装纸,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一个正方形的木制小镜框,很精致。镜框里镶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朵紫色的牵牛花。 她吃惊的看着那朵盛放的牵牛花,喃喃道:「这……是什么?」她以为他没听到这个问题,没想到他竟然嘴角上扬,语气里微有笑意。「这个、叫『东云草』……」接收到她怀疑的眼神,他笑起来,语气变得认真。「……也叫『牵牛花』,是你生日的诞生花。」他很诚恳的看着她吃惊又有丝动容的脸,轻声说道:「荇湖,祝你生日快乐。」「谢谢,我很高兴……」她感动的回望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诞生花,他是到哪里去查找得来?这也许代表,他还是重视她的吧?不管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多少人,不管那些人朋友也好、爱人也好、不速之客也好,他们都是彼此关怀彼此牵系的;像随风飞舞的风筝,只会在天空中游荡、却不会飘逝,是因为,那一端的线,还系在她身上、握在他手中呀。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在她吹熄蛋糕上的十七枝蜡烛之前,他在她身旁俯耳问道。他一向不是个好奇心特别重的人,但对她,可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吧,总要在这时候问上一问,虽然知道她并不一定会认真回答他。她的回答,多数时候是玩笑,只有有限的那么一、两次,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说出来,不是就会不灵了吗?」她暂且收回了正要双手合十、闭目许愿的动作,笑着偏头望他,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眼中的光芒虽依然澄澈,却有丝难懂。「你以前是还没有被我骗够吗?」以前,她个性很别扭的。可能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明明很渴望的一样东西,她偏偏说不出口;一个简单的心愿,在胸口百转千回,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引他放声一笑的玩笑话。她甚至连半真半假的分寸都掌握不好,有那么一、两次,她想在笑谑中小心翼翼的多添加几分真实的成分,却被他逮个正着,准确剥离外表粉饰太平的戏谑笑语,捕捉住她隐藏起来的小小愿望。 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去游乐园玩,不是那种跟着全班同学集体春游,而是和一票自己的好朋友去游乐园尽情玩个痛快。于是他替她在她父母面前请假,叫来他们所有共同的好友,浩浩荡荡前往游乐园,玩了整整一天,玩到每个人都全身酸痛、疲惫不堪。 但那天,是多么幸福的记忆呀。她还记得当他们坐在摩天轮上,缓缓上升到最高点的那一刻,往下望去,可以望见很远很远之外的城市景色,往上望去,晴空里有阳光、有流云……在她感动不已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回过头来,对她漾起一个温暖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明了什么是幸福。其实幸福原来可以这样简单,有晴朗的天气,有某个人温暖的注视,有相视一笑的彼此会心——又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要拥有一个音乐盒,与众不同的音乐盒。于是他假装那一年忘记了她的生日,害她又想提醒他、又失望得什么都没办法说出口。然后他在她生日那天,突然从背后亮出一个盒子,里面盛着一个音乐盒;打开来,里面有个跳着舞的小仙女,伴随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 她在那一刻,眼里就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她故意不轻不重的盯了他一眼,先不忙着感谢,而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这音乐盒……是哪里都买得到的那一种啊。不过……」她刚要说谢谢,话尾就被他截断。「当然,是很平常的那一种,一点都没有与众不同。」他也用那种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一双湛深的黑眸却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得她反而有点慌张起来。 「这音乐盒的外形平常、音乐平常、盒子里的跳舞小人也很平常——」他拖长了声音。她不明白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礼物愈说愈不堪。 「不过,这礼物还是有一点点特别之处的。」他笑出来,看她仍然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俊不禁的指指盒子里那个跳着舞的小仙女。 她把那盒子举高,再三仔细端详,最后终于认输的放弃。「真抱歉,我……我看不出来。」他扯扯那跳舞小仙女的裙子,引来她的注意力。那裙子做成芭蕾舞裙的样子,却不是平常的白色轻纱,而是杏色的绸缎。 她吃惊的回头盯着他,冲口问道:「是……这条裙子的差别?这裙子是你做的?」他的脸不明显的微微一红,急急辩驳道:「什……什么我自己做的?!是我请我堂姊帮忙的啦!你都不知道,要做成这么小的裙子有多费力,而且还有那杏仁色的布……」「杏仁色?」她稀奇的重复,再看看那条跳舞裙,愈看也愈觉得那颜色,好象杏仁果实外面的皮,的确会令人联想到「杏仁」而不单单是「杏」色。「你从哪里找来的?」他的脸红得更明显一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满面愧疚的低声招认道:「我妈妈的一条丝巾——」天哪!他竟然悄悄把高妈妈的丝巾拿来剪掉一块,只为了做一条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跳舞裙,给她的音乐盒里面的小仙子?她的胸口突然一热,而那股热气迅速的上升到她鼻端、眼里,使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动容的情绪。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她说着,眼中突如其来的盈了两汪水汽。她想哭,因为太感动了;可是她也想笑,因为太幸福了。她想谢谢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高兴认识他、想说这辈子从没有人像他对她那么好过……可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句有点言不及义的问话。 「高妈妈发现了没有?她有没有不高兴?」他一愕,随即笑开了一张俊朗的脸。「别担心,我只剪下旁边的一条而已,还很细心的按照原样把边缘再缝起来;那么长的丝巾,只短了一截而已,不碍事啦!我妈妈不会发现的——」她收回了脱缰的思绪,对着身边温雅而笑的他,半真半假的说道:「我的愿望,是做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荇湖!」他急着打断她,没想到她今年会变得这样坦率。「不是不能说出来的吗?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仿佛她在下一分钟就会应验了这传统里沿袭下来的风俗,跌入一连串的悲惨里——她看着他这样焦急,反而微笑起来,安抚的伸手拉住他一只手臂,脸庞微扬到一个熟悉的角度,正好能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夙仁,如果能每年都收到你的礼物,我想这样也是一种幸福了吧?」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错愕的神色,她暗暗一叹,再补上粉饰太平的一句。「有你这样好的死党,难道不能称之为『幸福』吗?」她看到他松一口气的神情,不禁垂下了视线,双手合十在胸前,打算许愿了。但在她合上双眼之前,又低低的轻喃了一句:「你未免对自己的重要性,太没有信心……和自觉了。」她闭眼、再睁开,一口气吹灭十七根蜡烛。大家又笑又叫着,一边吃蛋糕、一边互相掷奶油,每个人都沾了一头一脸。荇湖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却只是静静站在长桌前,仿佛是在专心一样样拆看大家送给她的礼物;但她拆礼物的速度极其慢,还常常停下手中的动作,就只是凝视着他送给她的那个镜框,以及镜框里盛放的紫色牵牛花。 牵牛花……代表着什么呢?她茫茫然的想着,看着那忧郁的紫色,以及那热情盛开的形态,是那样不协调、又是那样巧妙的组合在一起。 突然,身旁伸来一只手,在她脸颊上抹了一抹奶油,使她骤然从自己的思绪里醒觉,惊跳起来。一回头,竟然发现是他,脸上带着难得的调皮笑意。 她怔怔的一抹自己的脸,手上沾了粘腻。他恶作剧似的的捉弄神情似乎离她近了一些,使她突然醒悟过来,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盛着半块已有点不成形状的蛋糕碟子,冲向他面前笑叫道:「高夙仁,你竟然暗算我?」他竟然还站在原地,笑得很开心,还一偏头避过了她的第一波攻击。「是啊,我原来以为你会躲一躲的呢,没想到你竟然毫无防御能力,一下就被我命中目标……」她气结,跳起来满室追杀他。他的脚步看似不紧不慢,但总能在她手中的碟子扣到他身上的前一刻避开;她听到他朗声大笑,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闪避的高挺身影灵活敏捷,竟然从客厅钻到了她家的书房,害她追得气喘吁吁,却总是功亏一篑。 最后,她看见他站到了沙发之后,脸上笑容未歇,满是阳光的气息。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点子,直接冲过去跳上沙发,再一抬脚就要迈过沙发靠背,将手中的碟子砸向他的笑脸——但当她一只脚已迈过沙发靠背,正要将碟子扣向他脸上那温暖而灿烂的笑容的时候,她出手的去势突然一顿,犹豫着该不该真的砸花那个笑容;可是此时她的动作已无法收势,电光石火间脚下一绊,她竟然连人带碟子摔向他的身上。 他吃了一惊,仓促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的来势冲得往后倾倒,两人一起往后退跌,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身后离他们不远的墙壁。 有好久好久的时间,他们就只是楞在原地,面面相觑,忘了怎么反应。她仍然高举拿着纸碟的右手,碟子里的蛋糕已滑落在地上,但奶油却还粘在盘里。她的左手却揽着他的颈子,在方才那一连串令人措手不及的混乱里,他的双手圈着她的肩,两人虽已踉跄站定,却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姿势。 他首先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暗红,延烧到脖颈、耳后,整张脸尴尬得都快要冒烟了。他尝试着清一清喉咙,干咳了一声,尽量用轻快得过头的语气,玩笑似的说:「我……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现在还要报复回来吗?」她惊觉这样窘迫的情境,脸色也不比他好看多少,只觉得双颊滚烫滚烫。左手连忙一收,却没地方搁,不得已随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却在颊侧碰触到那抹奶油,不禁把自己的右手又一举,刻意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威胁道:「为……为什么不?你害我变成花脸,难道自己就能清清爽爽的全身而退吗?」他听见这奇怪的威胁字眼,却意外的失笑出声,眼里泛起了一抹好笑的神采,亮晶晶的,衬得他一双黑眸格外幽深。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尴尬窘迫并不在他之下,因此他反而突地放松下来,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是吗?那你就来吧,把碟子整个扣在我脸上,这不是你的计划么?」他说着,甚至做出认命的表情,静等她手中沾满奶油的纸碟当头砸下。 她却是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不向她讨饶,搞得她反倒没了台阶可下,只好作势再度举高右手的纸碟,咬一咬牙,狠狠向他脸上那笃定的可恶笑容砸去——「砰」的一声之后,他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脸颊上还留着方才她手落下时带起的一阵气流涌动,但预期中的粘腻奶油并没落在他脸上。 他看着面前的她,那张从小到现在已经看熟悉了的脸,总是挂着温柔随和的表情,不生气、也不恼;但现在那张脸上的神情是气呼呼的,更带着些说不出理由的懊恼。左手越过他的手臂,叉着自己的腰;而右手——正将那个原本应该落在他脸上的碟子,狠狠压在距离他颊侧两公分处的墙上。 他讶然,微微转头去看了看墙面上的奶油,视线里一闪,却捕捉住她那泄愤一般用力的右手五指,指节甚至都微微泛了白。她那莫名其妙的恼怒来得突然,他们两人都找不出一丝原因;可是他嘴角的微笑却浮现得清晰起来。 他伸手拉开她的右手,拿下那只碟子,摇着头叹息道:「怎么办呢?你把墙弄脏了。周妈妈会生气的。」她仍然是气鼓鼓的,即使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气得这样久,她却晓得那是因为自己竟然下不了手,去拿奶油砸他那温和笑容的缘故。那笑容仿佛一时间在她心上开了道口子,她在心底紧紧隐藏着的温柔,就从那缺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软了她的心,湿了她的眼。 她惶恐了,发觉他竟然已经不只是她心头一丝既甜又苦的痛,更变成了她个性和意志里的唯一弱点。她虽然总是与世无争,尽量随和面对每个人;却从没有这般恐慌过,好象理智和感情已完全相互背离了应有的轨道。每当她看到他温雅的微笑时,便情不自禁的想要纵容那抹笑意,无论那笑容背后可能带来的,是痛苦还是幸福。 她刚要说话,门外就传来一个声音:「高夙仁,你的电话!」她在瞬间跳离他几步远,想也不想的就扬声问道:「是谁啊?」一张满脸笑容的脸从门缝探进书房,首先看到的就是墙上那片奶油渍,再看见她手里的那个纸碟,不禁啧啧称奇。「周荇湖,就算是打蛋糕仗,你也多少应该有点准头吧?」因为大家都是熟识的朋友,因此那人也直率的开着玩笑。 荇湖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高夙仁礼貌的对那人点了一下头,当那人又促狭的笑着冲他挤挤眼睛,暧昧的说「哦哦,电话喔」的时候,他脸上浮起了一抹有丝腼腆的笑容。他似是想起在他身旁的她,回过头来也对她报以一个歉然的笑意,然后绕过她的身旁,走出去接电话。 那笑容乍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但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冻结成冰。 因为,那笑容里多了一丝歉意,多了一丝急于离开她身旁、去接听那个电话的急迫。那一抹给她的熟悉微笑,虽然亲和,却没有温度。她原本想说的话哽在胸口,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门后消失,她垂下了视线。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她沉默里的其它含义,继续笑着说道:「他们可真是甜蜜呀,方怡如就算今天没来,电话也打得很勤快呢。」荇湖「哦」了一声,视线重新转回墙上那片奶油的痕迹上。她突然笑了笑,蹲下身子捡起那块已然报废的蛋糕。 「是啊。我本来想射中高夙仁的,可是却失手了。」她笑着解释,顺手将纸碟连同那半块蛋糕一起,丢进门旁的纸篓里。「我想,我是拣错目标了吧——」——你有什么心愿?今晚的稍早些时候,他曾这样微笑着问她。那笑容里,仍然有着别人所不能企及的温暖。那是一种亲近,是一种岁月堆积起来的关心,他们认识了七年,一生中有四成二的时间是一起度过的。岁月所堆积起来的,不仅仅是关心,还有默契,与心灵相通。 所以,他不用说什么,她已经知道结局。在相识的第七年,她想,她就要完全失去他了。 他曾那么慌张,担忧着愿望一旦说出来就无法实现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她没有说出来的愿望,一样没有真的实现过。她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每一年的心愿,那七个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这样快乐的时光,能一直持续到永远。 可是,在这一年,那七个愿望,被精心保护起来的愿望,被悄悄隐藏起来的愿望……却如同精致透明的玻璃艺术品,霎时间落到地上,都摔得粉粉碎碎了。 怪他吗?不,她不怪的。他们曾有过那么多的快乐与欢笑,那是她一辈子再也换不来的幸福。对已拥有的,她会珍藏;对无法挽回的,她只能祝福。 「荇湖,你在想什么?」思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有点担忧的看着她。 她惊觉过来,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她仿佛漫不经心的随意问道:「对了,思蓉,你知道牵牛花的花语吗?」思蓉最喜欢研究这些花语星座血型命运之类的东西,也许可以稍解她心里的一个疑问吧? 思蓉一怔,略想了一想。「牵牛花……哦,牵牛花的花语,很悲哀啊。」她笑说,「它代表『虚幻的爱情』,花箴言是『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虚幻的爱情……?」荇湖沉吟,却再没说话。 原来是这样。她的诞生日所代表的花,竟然指向一条那么悲伤的不归路。被爱,岂止是一种奢侈的幸福?那还是一种心碎的幸福呵,如果爱她的那个人,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的话。 「对了,你没跟高夙仁提起你的计划?」思蓉疑惑的问,看见她否定的再度摇首,讶然不已。「为什么不告诉他?难道你要等到上飞机之前一秒钟再通知他吗?」荇湖闻言,居然笑了起来。「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吗?也不错。」她拍拍思蓉的肩,「你的提议很有趣,我也许会真的那样做吧。」看见思蓉亟欲质问她的神情,她缓下了戏谑的语气,表情变得平静。 「我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我不希望当自己想起这段年轻的时光时,后悔着除了喜欢着一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她静静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气,坦然的看着思蓉。 「如果我无法得到他的喜欢,我至少应该努力去得到别的一些东西。知识,前途,美丽……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我去追求的东西,我可以爱他,但我不能让这份爱束缚了我的一生——」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着夜空里的一弯明月,她将额头轻轻靠在窗棂上。 「当最后的结局来临时,思蓉……」她轻轻一叹。 「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秋天就要过去了。她想,这是一个分手的季节。 人潮汹涌的机场,荇湖办完了登机手续,走向一部公用电话,拨了那个八年来,自己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 「你好,我是高夙仁。」电话那端传来他温文有礼的声音。荇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迅速的冲进了眼底。 「夙仁,是我。」她轻轻的说。 高夙仁的声音有一霎的停顿。然后,他惊讶的笑道:「怎么,荇湖?今天不赖床了吗?这么早就起床了?」「我……」荇湖的声音中断了,迟疑了一下。「不会了,我今天有事要告诉你……」「哦?什么事——」高夙仁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就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夙仁,是谁的电话啊?不是约好十一点在楼下碰面吗?你居然叫女生等你,真是的!」荇湖的手霎时间变得冰凉,那话筒上传来的寒意,一瞬间竟然直透进了她的心底。 高夙仁抱歉的对那个声音的主人笑着说:「不好意思,怡如……我正要出门,就接到了荇湖的电话。」「我告诉过你,明天开始,你将不会再看到我吗?」荇湖突然出声,说着那唯一的一次饰演配角的戏剧里,她擅自加入的台词;根本不管电话那端的反应如何。 「什么!」高夙仁那带着笑意的温雅声音一敛,吃惊的冲着电话吼叫起来。「你说什么!」「因为我将到法国去了,今天的飞机。」荇湖继续说,却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自己此刻在说的,不过是一些舞台上的台词;没有丝毫的真实性,也不曾隐含着自己复杂的情绪。 「别……别开玩笑,荇湖。」高夙仁有点结舌的说着,但他们两人谁都很清楚,这已经不再是舞台上华丽而虚假的告别了。 「我敢打赌,你不会常常想起我的。」荇湖勉强一笑,可是泪水却涨满了眼眶。 「再见了,夙仁。」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不在你身边了——荇湖从不觉得,高夙仁是难以割舍的;她知道自己喜欢着他,可从不认为会到这种不能离去的地步。她甚至曾经理直气壮的站在思蓉的面前,誓言着自己将从这一段绝望的恋慕中抽身,因为她不想变得一无所有。 可是,当分离的一刻就在眼前,他温和的笑容却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痛苦的震动了她的胸腔。 她本来以为,去法国只不过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她不是有意要奔向那个那个拿破仑陨身之地,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但当机场里的登机广播响在她耳边,而他震惊的抽息却钻入她心底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坚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能如想象中一般潇洒来去。 「荇湖,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倏然中断了,因为她已突如其来的轻轻一笑,在声音里成功掩去了眼中不散的悲伤。 「给我写信,夙仁。要记得想念我,夙仁。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夙仁……」她一迭连声的说着,不想让他再有追问她原因的机会。每说一句,她就唤一遍他的名字,那熟悉的发音在她舌尖流转,撞击着她的胸腔,使她那句原本想要刻意忽略的话语,在心头越升越高,几乎冲出了她喉间。 「乘坐xx航空第xx号班机前往巴黎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飞机已经开始登机了……」荇湖的眼泪滑落脸颊。 她挂上了电话,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那里注视着那部公用电话,右手仍然放在已挂断的话筒上;虽然她最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但他,却还是不曾听见。 ——要幸福喔,夙仁。 第四章 为了告白的重逢 在四年的天各一方之后,现在,她终于又站在他的房门口了。 荇湖将那只贴满各国纪念贴纸的皮箱轻轻放在脚边,注视着那扇虚掩着的门。方才在机场里,对飞机上的邻座女孩信誓旦旦的许诺还回荡在她心底,但她为了告白而穿越了千山万水到他的面前,却在这离他仅咫尺之遥犹豫了片刻。 她从没想到他们再度见面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 临窗的大床,他斜倚在那里,膝上摊着一本书,有些旧了的泛黄书页。他的头发依然是短短的,那双深邃的黑眸显得更大更幽深了——一切,仿佛一如初次相遇。只是当她悄然走进门的时候,他微侧着头,凝望着窗外;并且,没有回过头来。 她停在他身边,尝试着不让眼中涨满的泪水涌出眼眶。 「我叫周荇湖,今年二十四岁。在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他讶异的猛然回首,仿佛无法置信般的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就在沉默的一瞬之间,她已经眼尖的看清楚了他膝上那本书,他正在看的段落。 「拿破仑——苦杏仁露的罪过?」她轻声念着那耸人听闻的标题,眼中终于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坠落颊侧。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手在膝上不自觉的紧握成拳,他紧抿了唇,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尝试平伏那一时间向自己汹涌的席卷而来的思绪。然后他再仰首,望着她低垂的脸;眼眸是幽黑的,深不见底。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因为……」她一瞬间泪盈于睫,哽咽的声音几乎说不出下面的台词。「这代表着……我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他微笑了。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这……真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她再也无法站在床边,这样的望着他。她伸出手去,慢慢的自他膝上拿起那本泛黄的书,轻轻的合了起来,放到他枕边那几本书的最上面。然后,她慢慢的在床边坐了下来,定定的直视着他的眼。 「我一直……很喜欢你。」他吃惊的盯着她,那么讶然的,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她没法说得如想象中那么平静淡然,她的语调泄露了太多长久以来无法形诸于口的、最隐密的心事。真是糟糕,她这样精心构想的、完美的重逢,全被自己毁了。她悲伤的想着,忍不住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自己双手的掌心中,无法再假装若无其事的注视着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温柔的拥抱着她。他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她的颊畔。 「好的。」看着她吃惊的、迷惑的、带泪的眼眸,他微笑,重复了一遍。 「我说,好的。」荇湖停在一扇门前,深呼吸一口气,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门。 门很快就开了,门后正在伏案写着病历诊断的医师抬头看见了她,有点意外的起身,向她礼貌的伸出手一握。「您是——」「我想请问高夙仁的具体情形。」她尽量保持声音的镇静,在医生示意下坐在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 「……对不起,如果你不是病人亲属的话,很抱歉院方无法提供病人的任何资料给你。」那笑容很友善的老医师歉然说道。 她心里一凛,失望的自言自语:「是吗……如果不是他的亲属,就连知道他病情的权利都没有吗?」她抬起头看到面前的老医师那爱莫能助的笑容,心里突然不知哪里涌起的一股勇气,使得从不说谎的她冲口而出道:「我不是外人,不是陌生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刚刚从法国赶回来——」那老医师闻言,却微微拧起了双眉,沉思的看着她。 「可是,小姐,我记得高先生的未婚妻是另外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作风似乎也很强势,好象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她微微一颔首,却从容回答了老医师的疑问。「可是,在院方认为夙仁肝上的肿瘤很有可能是癌症,而且因为位置比较特殊、所以治愈率不高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他而去了。」她露出一个温煦的微笑。 「请你告诉我他的病情,因为我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回来帮助他好好活下去,无论任何代价。」那老医师有点吃惊的看着她,片刻之后,脸上浮现一个慈蔼的笑。 他没有说可以或不可以,却回身从档案柜里找出一本病历,翻开来看着。 「他高烧三十九度,持续三个月不退;发现肝上的肿瘤之后,因为瘤体比较大,而且位置比较特殊,所以尽管经过专家的会诊,但仍不能确定是恶性或者良性。但我们初步认为,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她沉默而专心的倾听着,可是脸色却逐渐发白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张不安的绞在一起。 「因为使用抗生素时间过长,因此我们认为他的身体已对抗生素产生抗药性,无法以药物辅助治疗。关于他长时间高烧不退,我们很抱歉,始终找不出原因……」老医师的语气虽然平静,却说得很坦诚。荇湖知道他已告诉她很多本来不应该让她知道的事情,因此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跳得很快的心脏,尽量镇静的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治好他的病?」老医师怜悯的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唇,以及泛白的脸色。他叹息了一声,很坦白的说:「老实说,院方对这样的奇怪病例,已有些束手无策……」看见她的脸孔霎时间转为死白,他低叹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除非动手术。但是……」「但是什么?」她哽着喉咙问道,声音涩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是危险不小。」老医师说,看着她一瞬间连纤细的肩头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不禁同情的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保证存活的几率是多少,小姐。」他咳嗽一声,强迫自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将这件事的凶险程度说清楚。「我们还需要请别家医院的麻醉师专家来会诊,确定麻醉剂量,因为肿瘤的位置太凶……手术时的麻醉量掌握不好,也会有不测发生。」荇湖感觉一刹那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被抽空。她的双手冰凉,脸色苍白,无法控制自己眼眶中隐含的泪意。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条路,但那条路也仍是前路茫茫,稍有闪失,他就会坠入死亡的幽谷。先是无可奈何的生离,复而又有死别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们的头顶。这就是她所期待的幸福未来吗?这就是她从初遇的那一刻起,所期待的两人的结局吗? 她所有的防线突然崩溃了,她无法置信的摇着头,将自己落泪的脸埋进了双手的掌心。 当她临行前,她还殷殷的叮嘱着他「要幸福喔」;她以为他那时已经是最幸福的,因此她放心的、也是决然的离开,奔向那苦杏仁露的国度,为自己寻找一个重生之地。 而当她归来的时候,当初所梦想着的知识、前途、还有美丽……都统统掌握在了她的掌心;可是,可是……他竟然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即使她再如何实现了自己的梦,如何拥有美丽的未来,没有了他的世界,还有什么为之奋斗的意义呢? 她想起他在初相识时,说她的名字是「真幸福」的事;她想起他们一起丢树枝、一起跳舞的事;她想起他在课本上画着逗趣的小兔,祝贺她背出「长恨歌」、逃过老师处罚的事……她也想起方才在病房里他轻轻的拥抱,他温暖的体温,透过两人相触的肌肤传到她的身上;他轻缓的呼吸,吹拂在她耳际。 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多幸福,多幸福,多幸福的一件事!能看着他的微笑,感觉着他的呼吸,清楚知道他仍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就能望见灿烂的一室阳光——「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遭遇到这种事情?」她哭泣着,毫不掩饰自己一直强抑着的悲伤。老天是那么的不公平,从前将他判给了另一个女生,现在又来剥夺他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然是在苦痛里重逢的?她不是一直期望,他们能在幸福里重新再遇吗? 「小姐,高先生的父母……不肯签字同意动手术,他们说下不了这个决心……」老医师的声音,在她哭泣的间隙里闯入她的耳膜,使她讶然的抬起了头。 「你能劝一劝他们吗?」老医师诚恳的看着她,叹息的说:「我也知道最多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机会,是不足以说服他们;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选……」「我了解了。」荇湖静静一点头,从衣袋里拿出面纸,很仔细的擦去脸上的每一滴泪。她站起来再与那老医师握手致谢,走到门边停下,再一回首时,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眉眼间甚至升起了一抹温暖的情绪;这张脸,就是她将要去面对他和他父母的表情了。 「我一定会说服他们的,如果他们还是下不了决定,那么我就来签这个字。」他们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四十。 她问过了医生,她知道这个数字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结局。 而当她走回那间洒满了阳光的病房时,刚要推门,就听见他那熟悉的、低而轻柔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 「不,爸爸。我不能这样做,你们为什么要把荇湖叫回来?」她听不太清楚高伯父的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样低而且柔,却很坚定。 「我对她说『好的』,是因为我当时怎样也无法拒绝她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面前,明明知道我来日无多,仍然哭泣着说即使能站在某处看着我,也是一种幸福……」他的声音中断了,再响起来时,充满了混乱的思绪、烦躁、困扰与苦恼。 「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我说,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她的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霎时间,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她无法反应、不能说话、不能思考,甚至连震惊或哭泣的气力都消失了。当她再恢复感觉的时候,她听到他正微微带点气愤的说着: 「爸爸!怡如离开,我并不怪她,因为我自己无法也肯定明天自己会怎样,是仍然活着看到这世界,还是……」他哽住了,半晌才又开口。 「可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只是因为你们猜测她也许是喜欢我的,就可以拿着这种喜欢,对她做这样逾越的要求?」也许高伯父在辩解,也许高伯父在尝试说服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到其它的话,也不在乎了。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果然,果然她还是苦杏仁露。那被他所忽视、被他所忘却、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呵! 她跌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把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无声的哭泣。倘若她能,她一定是会哭到声嘶力竭的,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两手、从指间的隙缝中落下,在她的裙裾上晕开了小小的一块水迹。 但当半小时后,她走进那间病房,站在他身畔之时,她的双颊有着润泽得似乎笼罩着隐隐水光的红晕,眼眸里如一潭湖水般的清亮,浅浅的微笑,温暖的注视着他。 「还不起来么?治疗的时间快到了。」「你为什么要回来?」有一天傍晚,当他们在医院的庭园里漫步的时候,高夙仁突然问着荇湖。 荇湖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为了向你告白呀。」「哦。」高夙仁声调平平的答应了一声,有片刻什么话也没有说。当荇湖以为自己已逃脱了这个很难回答的话题的时候,他却突然又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同情我吧?因为我得了绝症,每个人都以为我活不久了——」「我只为了能和你重逢而回来。」荇湖轻轻的打断他所说着的残酷的话,仰起头,对他温暖一笑。 「我一直相信,我们会在幸福中重逢。我只是为了要向你告白而回来,和其它的人、事、物,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加强了语气,眼眸中满是认真的坚定。 他微微有点吃惊的看着她,叹了口气说:「荇湖,你不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我知道自己也许来日无多;可是能在此刻看见你,我真的很高兴——」「夙仁,你觉得,我是你的苦杏仁露吗?」她突如其来的打断了他,问出一个令他满面错愕的奇怪问题。 他怔了怔,下意识的提高了一点点声调。「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是苦杏仁露呢?你又没有毒,你又不会害人……」「哦,原来我在你心目里,形象这么优秀。」她可亲的笑着,戏谑的说道。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她主动伸出手去,将他的一只手合握在自己双手掌心。 「所以,你没有苦杏仁露,怎么会来日无多呢?」她微仰着头,微笑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 他闻言,却没有释然。他只是浅浅的苦笑了一霎,轻声说道:「可是,我也没有甜杏仁露呵。」甜杏仁露。这个词一瞬间击中她心底深藏的痛,但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在神情里。 她仍然微笑,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一株大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张长椅上,然后说:「闭起眼睛来。」他惊诧的看着她,没有动作。她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开玩笑似的说:「放心,这里是医院的庭园,算是公众场合,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会当众非礼你的。」他笑了起来,果真没再问一个字,就合上了双目。 她悄悄注视着他的容颜。那炯然有神的湛深双眸,现在被掩藏在稍长的眼睫之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从前勤于运动所晒出的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已不复见。他的容颜也有点憔悴,眼下有着睡眠不足的阴影。但那俊秀的五官,温和的神情,却一如当年。和他们初遇时相比,他的长相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上的稚气,被现在的沉稳所代替。 这张脸,曾经在她又惊又惧的迈入陌生的教室时,友善的微笑着;给了她勇敢面对满室陌生的脸孔,大声说完自我介绍的勇气。也是这张脸,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占了那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关于从前的每个回忆里,都有他的笑影,从未缺席。 还是这张脸,虽然那样和善的对她继续微笑着,她却无法感觉到那笑容里的温度,只有亟欲奔向另一个女生的急切。但那急切,那心的远离,都被他们所共度的漫长时光里,累积起来的习惯,所掩藏着;都被他个性里的温柔一面所遮盖着,蒙蔽了她的眼,使得她在彻底输去他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的失败。他用温和的微笑与包容,为她所建构起来的幸福,却有如晴朗天空里反射着七彩阳光的泡泡,那样不堪一击,轻轻一碰,就破碎得彻彻底底。 「……荇湖?」他等了许久,却不见她有任何言语或动作,忍不住从眼睑底下偷偷瞟着她,仿佛想要看透彻她此刻的思绪。 也许他以为她也像其它人一样,为了他的病情而焦虑、而绝望,但他在她脸上,只看见平静如水的神情;并没有他母亲那般每每强忍着眼泪的悲楚,也没有他所失去的甜杏仁露那般拒绝相信的任性,继而迅速失去了勇气、恐惧的想要从他身边、从这即将降临的死亡里逃离的不安。 她难道不为他的病情而紧张吗?他思忖着,却找不出答案。她就是那样平静的接受着一切,一如从前。她从不费力的拒绝相信现实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从不执着于在旁人口中,寻求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他从不知道这初识时,脸上带着那样畏怯恐惧表情的女孩,竟然会这样坚强的面对一切突来的变故;甚至是连他自己也恐惧不已的病痛与死亡,她也能从容的面对,并且总是对他、对其他任何人,都露出温柔的、可亲的、可以在瞬时间安定人心的笑容。 荇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他没有说话,却静静的扬起唇角,微微一笑,使得她的脸色有点发红了。 「夙仁……」她正在考虑着应该怎样说服他的心灰意冷,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 「告诉我,你听到耳边的风声了吗?」他的双眉微微蹙起,不经意的表达出他的疑惑不解。不过,他却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那么,告诉我,你感觉到清风拂过你的脸,阳光暖暖的投射在你脸上的温暖了吗?」她继续问,语气很轻很轻。 他脸上浮现了一抹疑惑的神情,还是配合的点点头。 「告诉我,你听到鸟儿在你耳边一直叫着的声音了吗?」他脸上疑惑的神情扩大,却仍然点点头。 「告诉我,你闻到身旁这株大树的树木清香、草坪上的草香、暖暖空气里浮动着的各种各样大自然的香气了吗?」他脸上的疑惑几乎扩展为莫名其妙了,但继续点点头。 「还有,告诉我,你听见庭院里的其它人,散步时踩在石子路上的轻响、漫步于草坪上沙沙的足音,还有他们说笑着、小孩玩耍打闹的声音了吗?」他的神情里开始有一点微微的紧张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沉默,还是点点头。 她弯起一双美丽的眼睛,微笑了。「很好。」她向前跨了一步,在他能够反应之前,右手轻轻搭上他的左肩。 「告诉我,你的肩膀,能感觉到我手的碰触,我掌心的温度吗?」他紧张的倒吸了一口气,显然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不过,他仍然点点头。只是他的身体微微的绷直了,双手好象突然没有地方可以放,最后只好合握在一起,局促不安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轻声的笑了。然后,她突然对着他微仰的脸俯下身子,轻轻的在他额头上落下有如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他的脸骤然炸成一片红色,猛的睁开双眼,结结巴巴的说:「荇湖!你、你……你在做什么?!」她本来双颊也有些发烧似的烫着,但看到他腼腆的神情和窘迫不安的慌张,她脸上的热度稍退,竟然「噗哧」一声失笑了出来。 「看来,我是不需要再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方才的……」他的脸涨成紫红色,为原先苍白的病容平添了许多生的气息。他急急忙忙的抢在她把那个要命的字眼说出来之前,截断她的话;但自己的语调,却总不是太俐落。 「当、当然感觉到了!荇湖,你、你究竟要说些什么呀?」她笑得更灿烂,黄昏夕阳的光晕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道眩目的光影,包围着她;衬着她那个可以感染所有人的笑容,以及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轻吻,他的心跳快得很不规则。他想,也许在他肝上的肿瘤被确认为恶性之前,他就要因心脏病突发而……而昏过去了。 他想到那个残酷无情的字眼时,心突然猛跳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避过了那个字眼。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但面前她美丽而灿烂无云的笑容又温暖着他,使他竟然左右为难了起来,心情交杂着悲与喜,复杂得无法分辨。 她终于稍稍敛起了那抹眩人眼目的笑容,蹲在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膝上,握住了他有点冰凉的手,仰起头望着他,声调很柔和。 「听说,人的额头……是人身上最不敏感的一处唷。」他满头雾水的看着她。他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怎么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偷偷吻他一下,还是为了给他上一堂人的生理结构课程? 「因为,人身上的其它地方,都会痒会痛,像皮肤、肌肉、神经、骨头、脸、四肢、身体、内脏……」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人体的组成部分,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神情,有丝属于年少的稚拙可爱,她轻轻笑着,感觉自己的心柔软起来。 「就连你的耳朵,在脸红时,一定也比额头红得快一些,是不是?」她笑着,伸手去拉了一拉他的耳朵。他脸上已经有点褪色的红晕又骤然升到最高点,猛地伸手去捂那只被她轻轻拉扯的耳朵,仓促间却连着她的手,一并捂在了自己掌心覆盖之下。 她的脸也有点泛起不明显的红潮,但仍继续保持着语调的温煦,把自己真正要说的话说完。 「可是你的额头,尽管是那样不敏感的地方,很少产生感觉的地方……也能清楚感受到别人的……碰触,对不对?」她使用了一个替代词,换下那令人窘迫尴尬的字眼,可声音仍然无法控制的梗了一下。 「那就代表,你活生生的在这世上啊。你有体温、有感觉、有心跳、有思维,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活着的……」她仍然放在他膝盖上的那一只手,不禁握紧了他微颤的大手,殷殷的望着他。 「你能听见很多声音,感觉到自己身畔周遭的人,还有这大自然……所以,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能感觉到环境、感觉到别人,也可以碰触别人、和别人沟通,即使输了某一件事,你以后还可以有无数无数的机会把这一局扳回来;如果你赢了,你可以欢喜,可以微笑,可以自己叫好,也可以和别人一道庆祝;如果你恨一个人,我们就去整他,整得他连你自己也觉得他可笑了,可怜他的处境而饶过他这一回;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要好好的去追求,好好的珍惜每一段相聚的时光,因为即使离别后,那些日子仍然是永恒的记忆、永恒的幸福——」她的双眼终于湿润了。她眨着眼睛,命令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掉一滴眼泪;但是太复杂太复杂的心情,百转千回的都一起涌上了她的心。 「而且,无论如何,你活着,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幸福呵——」她的声调有些颤抖了,从未有过的爱与悲伤,都一齐挤拥在了她的心口。 「你活着,好好的活很长很长的时间,是一件会为其它人带来快乐的事情呵!你以后所帮助的人,会庆幸你活着;你从前认识的同学、老师和亲友,也会庆幸你活着;而且,对于那些很爱很爱你的人来说,他们更会庆幸你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你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时能看到窗外射进屋里的阳光,能感受得到胸口的心脏温柔的跳动,这对于那些爱着你、期待着你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幸福,就是一种不需要甜杏仁露的帮助,就能达到的幸福——」他突然伸出手,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她仰起头,看到他动容的神情,和那重新回到他脸上的,温暖的微笑。 「谢谢你,荇湖,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着,他温暖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和脖颈上。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因为我想要好好的活着了。」他将自己的前额抵着她的前额,在咫尺之间对她微笑。 「一直到六十年,七十年之后,我想我仍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如果能这么简单,就给别人带来幸福,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认真的做呢?」她含泪,嘴角却带笑的,轻轻点了点头。 在生死的面前,虽然也许爱情变得微不足道,但人的愿望、与对于幸福的定义,却变得非常的简单。只要活下去,无论今后还会遭遇什么都好,因为不管是泪水、还是微笑,都是人生里的一部分,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才会享有的奢侈,一如爱与被爱,或那些所有的,在年轻岁月里流动着的,幸福与悲伤。 第五章 一起去苦杏仁露的国度,好吗? 他刚刚进入治疗室不久,荇湖在门前的长椅上坐下,打算一如既往的,等着他完成治疗出来。 她在膝上摊开一本会计学原文书,拿着笔,专注的念着,在页边的空白处做着笔记。 一道阴影突如其来的遮在她头顶。她讶异的抬起视线,却在看清楚来人的同时,心底暗暗吃了一惊。 但即使她再如何惊讶,她脸上习惯性漾开的一抹礼貌性笑容,还是那样温雅得无懈可击。 「好久不见了,方怡如。」当这个久违了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时,她却奇异的,不再像从前一样介意了。并不是她觉得他现在已经不爱方怡如了,而是她知道,他已经放弃他的甜杏仁露了,一如他的甜杏仁露当初放弃他一样。 荇湖知道,他仍会介意,仍会瞒着其它人悄悄的想起那曾占据他全心的甜杏仁露;但他对她的希望,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一个人的期待倘若会消失,那必定是因为他对未来的生活规划里,已经没有她的存在了。这无关爱或不爱,只是一种心境,是理智与感情拔河之后的胜方,所做下的决定。 所以,虽然她的心底仍浮现一丝阴影,但是她可以从容面对方怡如了,这曾经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获取他的眷念的——甜杏仁露。 「哦,你来得真不巧,夙仁刚刚进治疗室里去。」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也许……要劳驾你等上一等了,实在抱歉。」她指向长椅,「请问……你愿意在这里等他吗,还是我陪你到医院的餐厅里坐上一坐?」方怡如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打量着荇湖,虽然她的身高比荇湖矮了几乎半个头,但她一点也不在意仰起视线,仔细将荇湖的外表观察一个透彻。 虽然这缄默、这注目都有点失礼,但荇湖仍然保持着脸上那个可亲的笑容,态度自然的等待着她评估过程的结束,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局促不安。 「你变得耀眼了,周荇湖。」当方怡如再开口时,首先说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荇湖闻言一怔,随即微笑答道:「为什么这样说呢,方怡如?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啊。和你相比,我自认没有你的美丽。」虽然是类似认输的言词,她说得却那么落落大方,仿佛只是在很客观的陈述一件事。「不管任何时候,我相信你都是令人羡慕的啊。」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流畅,丝毫不见虚伪的矫饰和客套。方怡如微微讶然,看着荇湖平静而友善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道:「周荇湖,我了解了。你从前大概是想把自己的美丽,统统保存起来,只给某个人看吧?所以别人才会看不到你的光芒;可是现在,你的光芒是完全显露出来了,可以照亮很多人……」「方怡如,谢谢你的称赞。」荇湖心平气和的接下去说,微弯的一双美丽大眼里,流露出可亲的温暖光芒。 「但是,我其实只想照亮一个人而已。」她说得那么坦率,但注视着方怡如的眼神又是那么澄澈透明,没有一丝对她的责备之意,只有坦诚叙述自己想法的平静。 方怡如被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震动了一下,略略的一低头,避开了荇湖的视线。当她的脸再扬起来的时候,语气里染上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我今天不是来看……夙仁的。」她说出他名字的那一瞬,仿佛有些艰涩;但她很快恢复了若无其事的镇静。「我是来看你的。」荇湖有点意外的扬起一边的眉,「看我?」「是的。你现在有空吗?也许我们可以出去找间咖啡馆,坐下来慢慢的谈一谈。」方怡如很直截了当的说着。 哦。荇湖想,她也许可以猜出方怡如的来意了。答应吗?还是不答应?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治疗室紧闭的大门,视线再飘到如今已经变得美丽成熟的方怡如身上。然后,她下了决定。 「好的。」她拿起那本原文书,先绕回病房,把那本书随手摆在自己睡的躺椅上。 方怡如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了那张对荇湖修长的身高来说,稍嫌短小的躺椅,不禁有点吃惊。 「你晚上就睡在这上面吗?」荇湖招呼住一个从门口正好经过的熟识护士,请她代为转告高夙仁,她有事要与人出去一下;此时听到这个问题,淡淡一笑说:「是啊,医院里不可能再为我准备一张床的,如果我不想打地铺的话,这张躺椅实在是我最好的选择了。」她拍了拍躺椅上放着的那个冰枕,笑说道:「幸而我的体重,配这张躺椅正好;如果再超重一些,恐怕会压坏它了。这样真好,睡觉时也可以不忘提醒自己维持身材的标准,不是吗?」她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好吧,我们可以走了。」咖啡店临街一扇窗旁的座位上,荇湖和方怡如对面而坐。方怡如优雅的搅动着自己杯中的热咖啡,荇湖则是眺望着窗外那午后的红砖道。 「……他现在,还好吗?」方怡如终于低低的问道,打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寂静。 荇湖将视线调回她的身上,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温暖的一笑。 「不好。」她诚实的回答,看着方怡如那张美丽的脸因她的话而刷白了。 她期盼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好,还是不好?荇湖想着,却得不到结论。 如果自己说好呢?是不是就可以给她一个足够回到他身旁的借口?还是可以给她一个原谅自己,或欺骗自己的借口?说他现在没有了她也能过得很好,因此她的内疚与歉意,都是不必要的? 如果自己说不好呢?她会怎么想?认为自己当初的抉择仍旧是正确的,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爱的人逐渐衰弱、逐渐走向死亡,比自己遭受病痛的折磨,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能说谎。她这辈子,从不对别人或自己说谎的。只有一次,只有一个人,她说了谎,欺骗了他,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假装他选择了甜杏仁露的举动,没有伤害到她;假装出若无其事的轻轻一笑,却提起皮箱,飞向了这片辽阔大陆的另一端,那个拿破仑因为苦杏仁露而陨身的地方。 「你很清楚他的状况的,不是吗?」荇湖继续语气平静的说着,「高烧三十九度,持续三个月不退;肝上的肿瘤不知是恶性或是良性,但因为位置恶劣,手术成功率也很低,需要家属的签字——」「……够了!」方怡如突然提高了声音,仿佛无法忍受的喝止了荇湖安静叙述的语气。「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还能说得那么沉稳,那么冷淡,那么事不关己?……」荇湖讶异的挑眉,「沉稳,冷淡……事不关己?」她轻轻的重复着方怡如指控的言词,随即垂下了视线,望着自己杯中的咖啡。 「那么你是希望,我在夙仁或者高爸高妈面前放声痛哭,悲不自胜吗?」她淡淡的笑了,说着这个问题的语气,仿佛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是好笑的。 「那样,我还回来做什么?」她抬起了视线,静静的直视着方怡如的脸,眼神中,有不容错辨的坚定。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看到他微笑,而不是看到他落泪。他不需要一个陪他悲伤绝望的人,他需要的是一个给他希望和信心的人。」她轻轻的搅动杯中的咖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斜射进落地窗内,投在她的侧影上。她宁静的微笑在光线的衬托下,是那样温柔而坚定,具有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他幸福的一直活下去。」方怡如的眼中浮现了一层水雾,她无法自抑的掩住了自己的双眼,藏起了其中的歉疚和悲伤。她的声音里涌起了哀痛的颤抖,那是强抑在心中的,哭泣的冲动。 「我并不是爱上了其它的人,我只是没有勇气看着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在我面前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一天天的走向死亡……我是这么的爱他,我没有勇气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在我眼前流逝,看着他变憔悴,变苍白,变消瘦,变病弱……他再也不是我当初心目中那个英俊挺拔、意气风发的人,我所寻觅的那个可以使我人生幸福的人已经消失了,我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自私。」这一声虽然说得很轻很轻,但却有如晴天霹雳般,震动了方怡如的神经,使她美丽长睫上凝结的水珠,纷纷扬扬的坠落下来。 荇湖怜悯而同情的看着她,轻轻说:「还有那百分之四十的几率呢?你为什么不看?你说,你很爱他……可是把他一个人丢在黑暗和恐惧里,孤独的面对死亡,就是你爱他的方式?你只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幸福、多少感情,却不想想能为他做些什么,能为他付出多少?」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那许多年前的时光,当他们依然年少时,他每次看见他的甜杏仁露,眼眸都会发亮,是那么、那么幸福的眼神呵!她只能仰望着他,隐身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注视着他与甜杏仁露那幸福的相遇。 她只能徒劳的悲伤着,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在他生活中渐渐淡出;她存在过的痕迹,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愈变愈浅,直到她曾经所占据他心的那一部分,完全被她代替为止。那时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幸福的相遇,会演变成这样绝然的别离。 可是,她知道,他心底,仍然珍藏着他的甜杏仁露。她所有的用心,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爱与关怀,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都是一种负担,让他除了愧疚歉意之外,什么都不能给她。甚至连他的甜杏仁露所给予他的伤痛,她都无法为他抚平。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她的喜欢,不是他所需要的;他的心情,不是她可以牵动的;他的珍爱,不是她能拥有的;甚至他的感觉,也不是她可以刺伤得了的。 她一直觉得,可以刺伤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指的不是那种恶言恶语的骂人,或人身侮辱所带来的伤害,而是自己一句语意双关的话,就可以让他烦恼,可以让他开始在乎,可以让他反复的去想。这是一种感情所带来的影响力,假如他的爱不是降临在她头上,她就永不可能拥有这种即使残酷的去伤害一个人的能力。 「你几乎毁了他所有求生的信心,虽然他不说,也不曾表露出丝毫,可是我知道,方怡如……」她悲伤的说着,当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上的某处,仿佛被这名字击破了一个洞。 方怡如是那样的震惊,喃喃的说道:「我……毁了他?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他就是那么淡淡的微笑着,对我说『再见』和『珍重』?」她突然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声音从指缝间压抑的飘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会坚强,以为没有我也一样……我受不了他那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神情,我一直告诉自己他还有救,可是医师说他们也没有办法了!可是他总是那么温和,即使我不停的在他面前为他哭泣,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拍拍我的头说:一切会好的,会好的……可是,怎么好?连他的父母,都不忍心签字同意动那个危险的手术,可是除了手术,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活下去?」她哭泣着,崩溃的落泪如雨。 「所以我一定要离开他,我受不了这种绝望等死的情绪,我承认我脆弱、我无力、我胆小、我恐惧;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死亡,我会发疯……我以为他是我的英雄,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倚靠他的力量去解决……可是这一次,我对他没有信心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连他自己也救不了他自己了……周荇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究竟怎样才能这么平静的面对他,微笑的欺骗他说还有希望,若无其事的看着其它人的痛苦?」桌子对面,一直垂下眼睑,掩饰眼中泪光的荇湖,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温和,在方怡如混乱而崩溃的指控里,奇异的平定了气氛里的伤痛。 「我没有欺骗他。」她清晰的说,「我是真的相信他会活下去,会幸福的一直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她的语调是那样坚定不移,但她喉间的泪水哽咽了她的声音。她突然倾身向前,语气稍快的说:「去看看他,好吗?方怡如,他需要你。」方怡如讶然的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望着荇湖,却只在她脸上看到恳切的光芒。 「只有你,才是他的甜杏仁露,能使人牵挂、被人重视、为人所珍惜的甜杏仁露……」荇湖说话的声调波动了,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你只需要对他笑一笑,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的,他会复原,会像从前一样幸福的活着……」荇湖望着方怡如,尝试说服她。但她只看到方怡如脆弱崩溃的一再摇头拒绝。 荇湖不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再恳求方怡如也是没有用的。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没有人会处理得非常完美;她自己每天也都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忍回去,永远温暖的微笑着,对他说着希望的言语。可是希望?在这样深浓的死亡阴影面前,希望显得已经是很渺茫的东西了。但是,在所有人的哀伤里,总要有人去相信,总要有人能够狠下心来做出取舍——她昨天已经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在获得高伯母的最后同意之前。她已尽了全力,可是仍然无法完全说服高伯母;可是她知道他无法再等下去,在死神面前,即使是一百年的生命,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更不要提他几乎已经进入倒数的时光。 她生平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胆的决定,在他病房中的躺椅上,她每夜都努力维持着自己呼吸的平稳,佯装自己睡着了;可是她是清醒的,不停不停的回想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每个日子,恐怖的想着倘若她的孤注一掷最后失败的话,她就将失去他那温和的笑颜,再也无法看到那双眸中总有阳光闪亮的深邃眼睛,无法看到他爱笑的唇涡,无法看到他漾着关心的神情——一个人,只靠回忆,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如果,我能够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轻轻的说,手指在自己眼下触到湿湿的痕迹。 「我想成为他的心脏。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只有我的存在,那在死亡面前,一点都不重要了……」她在桌上放下自己咖啡的钱,拿着皮包站起身来。 「这样我也许就可以帮得了他,我只是希望他的心脏,能永远永远的跳动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他能一直、一直,幸福的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冰冷的大理石长廊,雪白的四壁,匆忙来往的人群,死气沉沉的气氛。 荇湖等在手术准备室门口。与身旁焦虑不安、脸色发白的高家夫妇相比,她的表情显得从容而淡定。湖绿色的洋装在这一片雪白而寂静的冷冰冰世界里,显得温柔如水、和煦如风,可以使人莫名的平静下来。 身后的门打开了,她的脸上一霎那间浮现了淡淡一抹紧张的情绪,但她随即就镇定下来,微微侧身让心急如焚的高家夫妇两人走近轮床旁,与即将进入手术室的独子交谈。 至于她自己,她想,应该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该说的话,也不过是些叮嘱与祝福,这样的话,难道他还听得不够多吗?而且……她自嘲的一笑,她的祝福,对于他而言,也并不那么重要吧? 别忘了,她只是那可有可无的苦杏仁露。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但轮床却在此时停在门口。她讶异的跟了过去,眼看高伯母啜泣着,示意她过去站到他的身边。 她有丝讶然的走到他身旁,倾身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虽然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很平静;不过,她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紧张不安。于是,她浅浅的微笑起来,握住他的一只手。 「你知道……拿破仑是怎么死的吗?」他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吃惊,仿佛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时候,她却突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他还是微微的一颔首,语气有点微弱。 「不是砒霜中毒吗?」她眨了眨眼睛,轻笑起来。 「不是的。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她身后,高家夫妇的脸上,已经因为她这样不顾场合的与儿子讨论生与死的问题,而浮现了不悦的表情。可是他却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的下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他的语气有一瞬的艰涩,碍口的避开了那个不祥的字眼。「中毒的书!」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的笑容变得更温煦了。她的声音甚至都没有改变。 「好吧,看来我们的意见仍然是很不一致呢。怎么办?」他无言,视线在她温暖的笑容上流连了一霎。 她放柔了声音,但语调却很坚决,像是约定。 「这样好了,等你康复,我们就去法国,亲眼看一看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他惊讶的看着她。他看见她的眼睛闪了闪,脸上故意摆出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 「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没什么钱的。所以我只好买不能退票的减价机票,你可别让我白白浪费了这笔钱啊!机票如今也是很贵的——」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忍不住失笑了。他的唇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容仍然让她的整张脸倏然燃亮了。在这一刻,他的心底居然蓦的浮现了一个想法,荒谬得令他不禁摇头哂笑——原来,她是这样美丽的。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曾察觉这一点呢? 轮床被推向前,她还紧握着他的手,被动的跟着往前小跑了两步。 「小姐,请你放手好吗?手术时间到了。」身旁有人这样礼貌的提醒着,她却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怔怔的想要松手。 谁知他却突然反握了她的手一下,那么快,快得她还来不及在自己掌心留下他手掌的微温。她下意识的看向他的脸,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流露出了那一直极力压抑着的担忧之情。 他的神情却很安静,眼中原先的紧张也消失了。他甚至对她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 「放心,荇湖。」他低而清晰的轻声说道,「我不会辜负你难得请客的慷慨的。」荇湖静静的站在观察室门外,隔着那一扇窗,视线落在屋里手术麻醉未过,正在沉沉熟睡着的他身上。 「你放心,手术很顺利,他会好的。」她诧然转身,才发现当初为她解说他病情的老医师站在她身后,脸上露出慈蔼的笑容,安慰着她。 「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看看他呢?」她问着,一颗心仍然提在胸口,没有因为医师的话而放下。 他从手术室出来之后,直接就转送进观察室,因为医师还要观察他的状况,确定他情形稳定下来之后,才可以回到病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站在这里,隔着那扇冰冷的窗,遥望着他。他睡得很安详,脸上的神情是平和的;但他久久之后仍不曾醒来,虽然听说这是正常现象,她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忧。 老医师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能进去太久,知道吗?」她的脸上瞬间浮现了狂喜的表情,老医师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她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自从这女孩走进他房门的一刻起,他所能看到的,始终是她淡而温暖的笑意,适时的抚慰着所有人因为病情不明,而焦虑不安的心。 ……而她自己的思绪呢? 他曾经无意中发现,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似闭目养神;但走近细看,却发现她紧闭的眼睑下涌出了大颗的泪珠。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她察觉到旁人的注视,就立刻睁开眼睛,脸上重新浮现煦暖的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老医师又叹了一口气,隔着窗子,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走到了那男孩的床边,微微俯身凝视着他的脸。 荇湖没察觉到身后投来的注视。她眼中,就只有他,只有面容平静的沉睡着的他。他显得很憔悴,脸色是那么雪白雪白,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她心底轻轻一抽,又俯低了一点,视线接触到他平稳起伏的胸口,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竟然已经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突然微微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她紧张的屏住呼吸。 他很慢、很慢的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当那对湛深的眼眸望向她的那一刻,她眼睛都不敢稍眨的紧盯着他的脸,盯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眼中有浮动的水汽升起——他仿佛有点吃惊的,看着一颗大大的泪珠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下她的脸颊。似乎是想要安定她的心一般,他轻轻的对她绽放了一个浅笑。 那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无法自抑的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消瘦却温热的手掌,纵容自己放肆的哭泣。 他似乎有些慌张,他总是对女生的泪水没辄的,她想。因为她感觉到他微微屈起了手指,当她茫然的抬起眼望着他时,他动作很轻的以指尖拭去了她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迹。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是呀,他在对她表示自己的感激。可是那一瞬,她只能楞楞的看着他,朦胧中仿佛看到那段似乎已经久远的从前,人潮汹涌、来去匆匆的机场,她脚边放着皮箱,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祝福你能过得快乐,你们真是很相配……他有丝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微笑着接受了她的祝福。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原来,这就是她一生所能从他那里得到的。感激。 只有感激。 她哭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能看到他醒过来对她露出浅笑,和她当初想象的感觉一样,是件幸福的事。但他的微笑,让她快乐,却也使她绝望。 原来,爱人,也是种心碎的幸福。她对他所付出的爱与信任,最后只换来一声,他的感激。 原来,真的像她的诞生花——牵牛花所代表的花语那样,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于她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得的幸福。 第六章 无法相遇的心 手术很成功,治疗也很有效。 她想,他应该又有「明天」了。他不再是来日无多,不再是因为失去了甜杏仁露而衰弱下去、直至死亡降临。他可以在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活着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幸福的世界。 当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忙着和姑妈、姨妈们为她张罗着相亲的事;可如今她已经二十七岁过半,她们却不再着急催她去看那一张张的照片、吃那许多顿食不知味的相亲饭了。 他已经出院了,两个月之前的事。现在的辅助治疗,已经无需他时时住在重症病房中;他只需要在固定的日子回一趟医院,也许将来,逐渐的他们会连那一丝丝的紧张都不复存在了,只当成是三个月、半年一度的例行体检。 她下了车,拿着一个大蛋糕往他家里走去。今晚是他庆祝康复的派对,她只需要负责买蛋糕就好。他说,他相信她的品味,会买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蛋糕回来的。 所以,她挑选了这个蛋糕。杏仁味道的蛋糕。 晚上,高家很热闹。他们从前的朋友们都来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而感动,说她的忠贞和他的毅力,战胜了已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死神。 她浅浅的微笑。每个人都说那是幸福的笑容。可是这房间里弥漫着的祝福的空气,却逐渐让她觉得是那样难以呼吸;于是她借故起身,上了楼到他的房间透一口气。 床头的小柜上摆着一本相簿。她在地毯上屈膝而坐,拿过那本相簿随意翻阅起来。 这本相簿里,其实有一多半是空白的。但他在每一张照片里都显得那么苍白,连笑容也是轻浅而飘忽不定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这些都是她所不曾熟悉的他,是她身在法国时的他,当她所不知道时,沉默的忍受着病痛之苦的他。 她还记得,手术之后的某一夜,他似乎怎样也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的声音,惊动了躺椅上的她。于是她披衣起床,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夙仁?」他睁开眼睛,抱歉的对她一笑。「我吵醒你了吗,荇湖?」她微笑摇头,坐到他床边的椅子上,注视着他消瘦的脸。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荇湖?」在黑暗里,他轻轻的问。 她一怔,想起自己匆忙回国的那一天,在机场里对邻座的女孩所讲的故事。 「在希腊的小村镇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她放柔了声音,「如果你想要和一个人成为好朋友,只要听着同一首歌,同时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他疑惑的看着她。她笑笑,继续说:「虽然我们从没有从同一个杯子里喝过水,但我们有很多很多次,听着同一首歌……所以,我们是好朋友,不管走了多远,我都希望你幸福——」她伸手,在他额上撩开一绺不听话的黑发。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简单,两个人的命运就可以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毫无理由的,一个人就可以期待着另一个人生活得幸福……」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是温热的。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她翻着相簿的手突然停顿。因为她看见了一张他们高中时的照片,照片里,有他、有她、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人,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凝视着那张照片,想起方怡如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变得耀眼了,现在你的光芒完全显露出来了,可以照亮很多人……在照片上,方怡如的笑容灿烂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笑颜。 她一楞,那笑容仿佛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想起方怡如那永远美丽而优雅的外表,蓦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 过了一会,她突然轻轻的笑了出来。 自己变得耀眼了吗?她不知道。此刻在镜子中映照出来的人影,竟然有着和那甜杏仁露相同的成熟和优雅气质。难道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想取悦他吗?也想变成一个他所喜欢的类型的女子吗?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明明想要做自己的吗,不是明明不想在最后的结局来临时,变得一无所有的吗? 她走回去,重新拿起地上的相簿。 听说,他已经丢掉了所有有着甜杏仁露的照片。但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这一张呢,是因为这一张里也有她和其它人吗?但显而易见的,他的甜杏仁露,才是这张照片的主角;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和艰困的人生之后,她仍然在他的相簿里微笑,仍然在他心底深藏的某个角落微笑,仍然是他思念的主角,虽然他从不肯承认。 荇湖叹息,想着他们共同的好友思蓉,都不停的质疑她的决定,一再的追问着她:「可是荇湖,你明明知道这些,还要这样?你现在幸福吗,真的……幸福吗?」那时,她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回答了思蓉的问题。 「我宁可相信自己的幸福,虽然有时会寂寞……但是,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承诺。」不,她说了违心的话,她静静的想。 那时,她也许是真的这么相信着他。即使现在也是。可是他从没有说过他的感觉,他从没有说过任何喜欢她的话。他只是温和的微笑着,告诉她他有多么感激她的付出;即使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赝品,一个和他的甜杏仁露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终究只是苦杏仁露的赝品。 其实,也许他所喜爱的类型,根本不是这种;他喜欢的只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那个他的甜杏仁露——这个可怕的想法,倏然自那褪色的记忆中,冲入她的脑海。她猛的合上了相簿,努力平伏自己剧烈的呼吸,以及胸口突然涌上的、轻微的痛。 她撇开了自己的视线,却看见当年他从她手中夺下来的那本书,仍然在他书架上一个显眼的位置。那本书旁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架,里面放着一张他们少年时笑闹成一团的照片。 她凝神望着那照片中的自己。那样的笑容,才是真正幸福的笑容吧?那样的年少,那样的纯稚,那样的充满了期望……——这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她楞楞的望着那张照片,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他又恢复上班了。 但她却失业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就此失业,而是双方的家长显然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既然婚期已经不远,何必上班、再辞职,这样折腾一圈呢? 他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当她在看求职栏的时候,他微笑着走过来,像当年一样,自她手中夺走了那张报纸。 那一刹那,她是真的愣住了。那个紧锁着双眉的、神采却依然飞扬的少年,自她的记忆底层,无法抑制的浮向了她所有的思绪。但一霎眼之间,那少年的形象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温和的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他的脸。 「荇湖,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语调温柔的问着她,注视她的黑眸里,依然有亮晶晶的光芒跳动。 她张口结舌,惊讶得忘记了反应。这样的场面,在自己少女时代的梦里,不知道重复上演过几百几千回?可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的时候,她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温暖的低声轻笑,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小巧而精致的白金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她深深动容了。这样的求婚词,让她无法抗拒。无论是她的理智,或是她的感情,都无法抗拒这样温柔的请求,无法抗拒自己想要相信这样的承诺,去追寻未来幸福的期盼。 她独自去取婚纱照。他本来说要陪她一起来的,但是她微笑着婉拒了。 「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只要你该出席的场合,出现就好了。」她笑谑,搞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般的,脸上涌起一层暗红。 当他们拍摄婚纱照的时候,老板极力称赞他们两人的相配。听得出,那赞美是出自真心。所以,她微笑着接受了。 接下去,老板更进一步的尝试说服他们,把他们的照片挂一张出来做为店家的宣传。他看了看她,意思是尊重她的决定;于是,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单纯的愉快心情,也许是想让全世界看到这一份属于苦杏仁露的幸福——她居然点了点头。 今天那大幅的照片已经挂在橱窗里。她抬头望着他们在照片中彼此凝视的微笑。真的只是微笑而已,轻轻的、浅浅的。连他们彼此交换的眼神,都是那样轻而且浅,仿佛那样小心翼翼的,害怕打碎了任何东西。 可是旁人似乎都很欣赏这样轻而且淡的彼此交会。他们说他与她站在一起,兼容得犹如原本就交融无间的水或空气,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注定要为了彼此而存在,为了相遇而降临。 这样……是一种幸福吗?她想,却找不到答案。 晚上,她回到家中。正在客厅里看书的时候,思蓉从门外直冲了进来,没说一句话,怒容满面的拖起她就往外跑。 她猝不及防的吓了一跳,膝盖上的书也掉在地上,可是她根本来不及捡起来。莫名其妙的跟着怒气冲冲的思蓉上了车,她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尝试着对思蓉微笑,温言问道: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思蓉「吱」的一声急刹车,让她有点晕头转向;而且这里似乎是不准停车的——可是思蓉在气头上完全不管那些小事,拖着她跳下车,直接冲进路旁一间餐厅的大门。  「你自己看吧!比我转述,来得有说服力!」她疑惑的往餐厅里看去。时值晚餐时间,餐厅里七成以上的桌子都坐着人。而沿着思蓉指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往下无尽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直直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她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注视着那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人。 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而且他的表情虽然有丝激动,但仍是光明而坦荡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出轨的、不可原谅的事情。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是这么的诚实而正直,他是宁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违背了真实的心意,也不愿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来的。 可是,她无法云淡风轻的一笑,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因为她在他的脸上,清楚的看到了那个笑容。 那个幸福的笑容,真正幸福的笑容。 ——我会尽力,让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他求婚时所说过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呵,为什么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差别?是因为她被太幸福而难以置信的浪潮所淹没,以至于愿意去相信着,他许诺中要给予她的幸福了吗?可是,他自己呢? 他要尽力给她幸福,同样,她也希望自己能让他幸福啊。她的名字,不是就叫「真幸福」吗?那是应该……拥有真正的幸福的名字啊,他说过的。 可是……为什么她已经这么的努力,却还是没能带给他幸福呢? 「我们走吧,思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平静的说着,语气里甚至连一丝该有的波动都没有。 「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还是走吧。」她听见思蓉惊讶万分,不敢置信的提高声音,冲她吼叫起来:「什么?!周荇湖,你不要告诉我,你可以漠视这个半个月后要娶你的男人,坐在这里和那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约会!当初,是你把他从生死的边缘上拉回来的耶!当他陷于病痛的折磨中的时候,当那个狐狸精自私的把他丢下不管的时候,是你放弃了自己已经到手的一切,在他身边支持他活下来的耶……」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因为思蓉的话而看向这里,包括他,和他的甜杏仁露。 他的表情是那么愕然,又震惊、又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那眼神里,甚至有一点小心翼翼的担忧,好象生怕打碎了什么东西——她了解的。所以她不再看向他一眼,因为她也怕他从她的眼神中知道,那样东西,已经粉碎了。 那是她的心,她的守候,与她曾经近在眼前的幸福。 可是,她还是表情平静的,拉起了思蓉的手,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说过了,思蓉,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该走了。」她漠然的转开了头,毅然朝门外走去。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在思蓉的汽车旁,她被追上来的他抓住了。 「荇湖!你要相信我,我们只是见面而已,我真的没有其它的意思……」他的语气是那样急促而焦虑,而她,居然还能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打断他急促的辩解。 「我知道呀,夙仁。所以,我要回家去吃晚饭了。你……也回去好好把这顿饭吃完吧,这样没吃完饭就跑来跑去,会对健康不好……」见鬼了,她怎么能这样的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呢?而且,她居然还看了一眼餐厅的门口,然后以一种轻松的玩笑口吻说:「还有,别忘了结帐唷。你怎么可以让女士请客呢?」他楞住了,他也许从没想到,她居然会用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吧。她想。总之,他是歉然的看着她,然后回去结帐了。他不会让女士付帐的,他一向就是个这么体贴而有风度的男人,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听从他的话。他明明叫她等他回来的,但她却转向身旁的思蓉,轻声却坚定的说:「开车吧,我们不要等他了。」所以,她现在就在家中的客厅里了。思蓉不放心的想留下来陪她,可还是被她赶回家吃晚饭去了。 而她,站在客厅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方才匆匆忙忙随着思蓉离开时,无意中自她膝上掉落的那本书,还摊开在她没有读完的那一页,静静的躺在地上。 她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蹲下身子捡起那本书。那是一本古诗集,她在看的那一页,是一首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她轻声念着,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首苦杏仁露的诗,她想。不能抑止的眼泪流满了一脸,她跌坐在地毯上,把脸埋进了沙发,无声的痛哭。 夜幕降临了。她一直一直无法控制的哭泣着,仿佛那已经积聚了二十年的泪水,那一直不敢凝结成形的悲伤,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田。 泪眼朦胧中,她模糊的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婚纱照,那样正大光明、那样招摇的炫耀着她那虚幻的幸福。可是他的笑容是轻浅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知道,在这世界上,也唯有她才知道,他害怕打碎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担心自己会越过了那道恩惠与感情的樊篱,担心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辜负了她的关怀、年轻、忠贞和爱情,担心自己无法回报那太深重的期待。 担心她会终于明了,他是怎样努力着,却终究无法爱上她。 她的脑海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很多的声音、很多久远以前的话语。她尝试在令她心碎的啜泣里,捕捉到只字词组,却终究徒劳无功。 ——如果加上我的姓,别人就会以为是「装幸福」,真夸张。 ——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 ——我一直很喜欢你。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爸爸,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 ——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她的脑海里轰轰作响,无法思考、无法回忆,甚至连哭泣的冲动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一种出自心底的悲痛。使她的整颗心、整个思想,空空荡荡的悲痛。 在深浓的暮色中回头,没有点灯的室内,她看见一个倚在门旁的高大身影,不晓得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多久。 看见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显得十分忐忑不安的走过来,蹲在她的身前,在夜的暗影里仔细注视着她的容颜。 「荇湖,我非常抱歉。如果这样做竟然是这么的伤害了你,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样恳求你的原谅……」她沉默不语,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丝咸味,分不清是渗出的血珠,还是眼泪。 他的黑发——那已经长长了的、重新变得浓密而柔软,还带着微微卷曲的黑发,此刻已经变得有些凌乱了,有几绺不听话的垂落在他宽阔的额前。 她抿紧了唇,伸出手去,将那几绺柔软的头发轻轻的拨到他的额边。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浅浅的碰触到了他的肌肤;他因而屏息,全神贯注的望着她。 他看到她那依然美丽的容颜,虽然经历了一番长久的哭泣,但她那微微通红的眼睛,还是大而幽深,如同一潭温柔包容的湖水。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都和他们初相遇时一样,鲜活而生动。 「你现在……立刻向我求婚,我就原谅你。」什么?他无法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可是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坐到沙发上去了;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眼眸,仍然直视着他。 他毫不犹豫的屈起一膝,执起她那只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仰首望着她的脸。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她的眸光,在黑暗中闪了闪。然后她微笑了,唇角的笑容既轻且浅,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俯首,温暖柔软的唇,轻轻的碰触到了他的前额,烙印下一个如蝴蝶般轻柔的吻。 他楞住了,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惶然了,不安的注视着她安静的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她终于说话了,嗓音依旧轻柔而悦耳,却让他的心情冻结成冰。他从不知道,原来她是知道这些话的,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曾经对自己父亲说出的这句话,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变成了一种十足的讽刺,刺痛着他的心底,嘲讽着他的无情——室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也仿佛凝固了。 「所以,抱歉,我不能嫁给你。」家里开始不停的有人送花来。 玫瑰,雏菊,百合……除了这些一般人都会想到的花之外,还有一些很别出心裁的花。 荇湖注视着窗口花瓶中的一束铃兰。那花束上甚至没有附上卡片,可是她知道这种花所代表的意义。 幸福的降临。 荇湖悲伤的闭上了眼睛。 堆满了房间的花束,每一种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鲜花,倘若这也是一种幸福的话,她想,为了得到这样的幸福,她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还看到,代表「请相信我」的翠菊,以及「请原谅我」的八朵玫瑰。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花语呢?也许,是思蓉为他出的主意吧?毕竟,她对于他的思慕,只有一直身为她闺中密友的思蓉最为了解。她一定也希望,他们之间能有好的结局吧? 可是,她深深的叹息了,终于走向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开始拨那个她那么熟悉的号码。 她已经不再是幸福的了。那所有的、所有的回忆与思慕,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她想起那独自在异国他乡流浪的从前,有一天她到了奥地利,那时正是满山遍野的雪绒花开放的季节。她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眺望着那一片的银白色小花。 「它代表了『重要的回忆』。」身旁的奥地利女孩笑说,似乎对她吃了一惊的表情感到有趣。那女孩有着很幸福的笑容,倚着身旁神采飞扬的男孩,随手采下几朵小花送给她。 「拿去吧,让它代表你所有重要的回忆,好好珍藏。」她一时间竟然有点惊愕,下意识看了那可爱的小花一眼,却没有立刻就伸手接下。 那女孩微微一怔,看到她眉间不散的惆怅之后,突然了然的轻轻一笑,拉起她的手,硬是将花塞在她手中。 「拿去吧。那些回忆不管是快乐的,或是悲伤的,总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拥有一些重要的回忆,与一个想念的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多了。正是那个人,和那些回忆,会提醒着你,你曾经是多么的幸福。」她在那一瞬间泪盈于睫了。蜷起手指,她握着那几朵美丽的小花,在和风缓吹的山坡上,那样强烈的思念起他含笑的眉眼、和温柔的声音;仿佛在那一片雪绒花的花海里,她不再是悲伤的苦杏仁露,而他也不再是选择了甜杏仁露的人,他们只是彼此牵挂对方、彼此懂得对方的好朋友——而那,也是一种幸福,仿佛回到了相遇的最初;没有喜欢、没有思念,没有失望、没有遗憾。没有什么是无法挽回的,也没有什么是可以阻隔彼此的。因为世界上最悲伤的事,不是永不重逢的痛苦,而是无法相遇的两颗心。 然后,当她接到母亲自远方打来的电话时,是一个幸福而静谧的深夜,她刚刚参加完一个朋友的婚礼,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小礼服,而手里仍然拿着新娘送给她的栀子花。 「这种花和你最相配了,『幸福』的小姐。」她的朋友笑着说,把一束可爱的绽放着的栀子花递到她手中。   「它代表的是『我很幸福』。」所以,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唇角那个微笑仍然没有消失。 可是,当母亲告诉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她在两分钟之内就下了最后的决定。 回国去,回到他的身边去。 当他在电话那端拿起话筒,以一种担忧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是荇湖吗?是你吗?」的时候,她一直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是的,是那个名叫「幸福」的女孩。是那个一直企望能在你身上,找到自己今后的一生幸福的女孩。 是那个虽然名叫「幸福」,却无法为你带来幸福的女孩。 当听到他那一如从前的温柔声音,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哀伤与痛苦。她匆匆忙忙的挂上了电话,甚至没有说出一个字。她害怕当自己一张口就会崩溃的哭出声来,害怕当自己一出声就会粉碎了自己决心要还他自由的坚定——而她,她不是决心永不会束缚他的幸福,即使那幸福的终点并不是她?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房间里温柔的环绕着她的一片花海。但可惜的是,无论怎样美丽的花,也无法挽回那已经失去的一切了。 突然,她的视线停在门旁,一束似曾相识的花上。 她慢慢的起身走到了那束花前面,弯腰将那束花拿在了手里。 是栀子花。那个原本是幸福的异国深夜,当她得知他失去了他的甜杏仁露,并且世界将在他面前关上那一扇门的时候,她拿在手中的花束。 代表「我很幸福」的花束。 第七章 幸福渐近 六月十一日,晴,吉日。是个适合举行婚礼的好日子。 荇湖自停在路边的汽车中下来。她一头如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衣着是优雅而轻便的装束,襟前别着一朵盛放的蝴蝶兰——在这个季节,是很昂贵的,用于新娘捧花的美丽花朵,代表着「幸福渐近」。 她出神似的注视着路旁一扇巨大的落地橱窗中,悬挂着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主角,正是她。如飞瀑般的乌发,在脑后挽成优雅的髻;如云的轻纱包围着她。 她的身旁,是他。牵着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他温柔的注视着她。他们交换的浅笑,如浮云般轻似无根;但他们看上去却又是那般和谐,自然兼容得有如原本就交融无间的水与空气。 然后,她回头钻进了车子。车子的后座上,摆着一袭美丽的婚纱。由洁白如雪的轻纱,和柔滑光泽的绸缎组成的华丽裙摆,仿佛炫耀着一个女子所有可以得到的幸福。 车子在一间小教堂门前停下。她跨出了车子,那袭婚纱就搭在她的手臂上,宽大的裙摆华丽的垂落下来,环绕着她修长的双腿,仿佛烘托在云端里的幸福。 教堂的两扇沉重厚实的木门只是微掩着,从门里传来庄严优美的风琴声,弹奏着「婚礼进行曲」的旋律。 她在门边驻足,久久的凝望着远处的神坛前,并肩而立、接受神的祝福的两人。 「你愿意接受他为你的丈夫,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他、支持他、尊敬他吗?」两行晶莹的泪,无声的自她眼中坠落双颊。 我愿意。她闭上了眼睛,以口形无声的说着。 我愿意。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认为这一刻,是整个婚礼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在神的面前起誓要以自己往后的一生,好好的爱一个人、维护一个人、守候一个人——「荇湖。」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惊讶的回首。 是他。 今天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前襟上别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整个人显得俊美而挺拔。他静静的伫立在那里,注视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她惊觉自己眼角未干的泪迹,已来不及拭去,只好勉强一笑的解释道:「啊,这一幕总是让我觉得非常感动,在神的面前起誓的真诚,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如果你愿意,等一下就轮到我们的婚礼。还记得吗?我们约好了今天中午,在这里举行婚礼的。」他轻轻的打断了她,眼神温柔的凝注着她。 她楞住了,许久才挤出一个不怎么由衷的干笑来。「呵……这个,可是我记得已经叫你来取消我们所订的时段了。没有婚礼了,夙仁,你不记得吗?」他往前跨了一大步,直到她的面前,俯首看着她,语气很温柔。 「不,我没有取消。」她大大的震惊了,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一步,无法置信的反问:「你……为什么?」「因为我想,倘若你反悔了,当你想要回来,我们还是可以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举行婚礼。」他低低的说,语气里有丝痛苦。 「就好象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如从前。」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可是她不敢抬头望着他。她害怕自己一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就会不听使唤的沿着双颊坠落;她害怕一看到他难过的表情,自己就会心软,就会屈服在他的悲伤里——可是,即使他是难过的,她也清楚的知道,她是无法带给他幸福的,即使他曾说,她的名字,就叫「幸福」。 「不,我不会后悔。你知道的,我从不曾为了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后悔。」她努力的平伏了呼吸,尝试着开口。 「而现在我的决定,就是今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班机。」他哑然了,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服她,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来。 「所以,在我离开之后,你要好好的保重唷。我们从前的那些往事……就不要再提起了吧。毕竟,我们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死党,不是吗?死党就是要在困苦时彼此扶持、相互关怀的嘛。」她尽量以轻快的语气说着,眨了眨眼睛,却眨掉了一颗泪珠。 「要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自己,努力的活得幸福快乐……别再让我担心,好吗?」她殷殷的问着他,可是,却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她轻轻的叹息了,自他的前襟上取下了那朵栀子花。 「这个,送给你。」她从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朵蝴蝶兰,为他簪在襟前,抚平他衣领的手,短暂的停驻在他的胸口。他的心,在她掌心覆盖之下,沉沉的跳动。 「这朵花代表着『幸福渐近』,就像我对你的祝福……」她终究还是抬起头来了,眼中涌满的泪因而成串的滑落脸颊。她猝然缩回了手,把头转向一边。 「还有,这本书……」她的手自那华丽的裙摆下伸出,手中拿着当年他曾从她手里夺下的那本书,那本关于苦杏仁露的书。 「谢谢你,帮我保管了这么多年。可是我想,现在你大概再也不需要它了……所以,我把它带走了。」她紧咬着下唇,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也许我可以带着它一道去凡尔赛宫,去圣赫勒拿岛,想着当年的苦杏仁露,那不受欢迎、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是怎样带着拿破仑走向了死荫的幽谷——」他欲言又止,那样期盼的凝视着她,仿佛胸中有着千言万语。他难过的凝望着她,像个孩童般全然无助的眼眸,那样哀恳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可是她拒绝看向他,她害怕自己就要崩溃,害怕自己就要在他面前失声痛哭了。 于是,她匆匆的将那袭华美的婚纱往他怀里一塞,语气很匆促的说:「这婚纱……是你买的,很遗憾……我再也没有机会穿它了,所以我现在把它还给你,希望以后你会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你的甜杏仁露——」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泪意。仓皇的回头往路旁的车子跑去,一头钻进车子里,她再也没有给他机会说出只字片语,就痛哭了起来。 飞速奔驰的汽车,转眼间把他的身影远远的抛在她的背后。这个美丽的天气里,本来应该是她穿着那袭华美的婚纱,在神的面前起誓要一辈子珍爱那个永在她心头之人的日子。可是现在,那袭婚纱却在他的怀中,等待着被交付给另一个女人,他的甜杏仁露;而她却要离开了,远远的离开那个她几乎爱了一辈子的人,飞向那未可知的未来。 此刻,车子的音响里正在响起一首歌,一首虽然幸福,却终究属于苦杏仁露的歌。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我们在屋檐底下牵手听幻想教堂里头那场婚礼是为祝福我俩而举行一路从泥泞走到了美景习惯在彼此眼中找勇气累到无力总会想吻你才能忘了情路艰辛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要做快乐的自己照顾自己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词:姚若龙)从这一刻起,她模模糊糊的想,所有曾属于苦杏仁的幸福,都已经结束了。 两年后。 荇湖离开已经两年了。留在这里的、他与她曾经共同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方;她就犹如一缕融化在空气里的轻烟,就是那么一霎眼的时间,就消散了,不见了;而且,一去不返。 但倘若你经过那间婚纱摄影的橱窗前,还是可以看到那张巨幅照片,依然悬挂在那里,仿佛在阳光的环绕下,晕染着他们曾经拥有的、如水的幸福。 在那张照片里,她微微仰起了头,弧线优美的小巧下颌被柔光温润的映照着;她的笑容、她的凝视轻似片羽,在他的容颜上不着痕迹的悄然流转。 而他站在她的身旁,温暖的掌心握着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投注在她身上的眼光温煦一如暖阳。那种和谐兼容的存在,那种既轻且浅的淡淡幸福,悄悄流转在他们彼此的注视间,仿佛一潭优美静谧的湖水,虽然平淡无波,却有着自然而温润的感觉,滋养着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店家一直没有换下这幅照片,即使他们早已各奔东西。而且在橱窗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精致的卡片,在那片装饰的花海中,上面的美术字迹格外清晰。那是店家为这幅照片所起的名字,一个幸福的名字。 「执子之手」。 又是六月了,而且这样美丽的夏日,是雪绒花开的季节。 一辆汽车在公寓大楼门口停下,从里面钻出的人,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子。刚刚及肩的乌发、优雅自然的举止,微微一笑间,充满了自信和可亲的气质。 「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晚餐棒极了。」她笑着,微俯上身,自车窗外对车里的人说着。 坐在司机座上的人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到她的面前,凝视她的眼神里,有温暖的爱慕。 「能和你这样的美女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他很绅士风度的说着,看着面前的她大笑起来,自己的注视不觉更加炽热。 她察觉到他的注视,敛起了笑意,神情变得有点严肃。 「杨晔,我们是朋友,你实在不需要……说这么好听的话来取悦我的。」他的脸色一凝,但语气还是有点玩笑的意味。「我以为,我们约会过很多次了,应该比『朋友』这称呼,更好一些——」「杨晔。」她再叫,虽然语气仍旧是安安静静的,但无疑他的直言,已经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不否认。但是,我想我并没有给过你错误的讯息——」「为什么?」他沉声,打断她的话。「就因为你那个有缘无份的前未婚夫吗?」「有缘无份?」她吃惊的重复,不多时却微笑了出来,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和他,怎么会是『有缘无份』呢?我想,应该是『有份无缘』才对。」她轻笑说道,很技巧的避开了他问题的要点。 他泄气的盯着她微笑的脸,挫败的把自己的脸撇向一边。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会很爱很爱一个人吗?」他静静的问道。 「你总是那么温暖的微笑,你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好听,可是你的眼神从来没有看向我的身上,我总是在想,如果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话,我一定不是那个聆听的人。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人,才够格做那个聆听者呢?」她微微一怔,有一瞬的动容;然后她扬起脸,语气温煦。 「是的,我曾经很爱很爱一个人……」她微一停顿,语气里多了一抹惆怅。 「但是那份爱,与那个曾经使我心动的人,都已经一道留在那些逝不复得的岁月里了。在那些岁月里,阳光是那样灿烂而明朗,天空是那样澄净而明亮,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悲伤,曾经牵着手在操场的人潮里跳着舞的一瞬,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机场里挥别的刹那,都是我珍藏的记忆。可是我知道,那样的幸福,只是一种我的错觉;我几乎被他温和的笑容欺骗了过去,以为自己不再是苦杏仁露了……」她突然停下,看着面前的他疑惑不解的神情,不禁一笑。 「所以, 我这辈子第一次说谎骗人,竟然也是用在他身上;我欺骗他说,只要他再对我说一遍当初那华丽的承诺,我就会原谅他。可是我没有……就像他一样,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最后却变成了以笑容遮掩着彼此真正的心情;假如好朋友都是这样走到尽头的话,你不觉得,我们只要做普通的朋友,就好了吗?」他仍然不说话。最后,终于重重一叹。 「……那个人,一定很温柔吧?」他问着,「所以,你才这样舍不得他——」「是的,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低应,可是唇角却勾起一抹有点奇异的笑意。 「所以,我才无法原谅他。因为他的温柔,也是有保存期限的;过了期限的温情,就褪色了、不再美丽了,也不再值得我流连难舍。」所以,她曾经无法自抑的陷落进了他的温柔里,却发现在他的微笑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愈来愈远。他所给予甜杏仁露的温情,永恒如新;可是他所留给她的温柔,却在日复一日徐徐如风的相处间,愈来愈淡。 他审视着她,在她坦然的神情间,看到了一丝坚决。于是他再长长一叹,很有风度的耸了耸肩。 「叫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你连自己爱的人,都终于可以否决了;我也只能输得甘心了。」她闻言大笑,一边向公寓大楼里走去,一边挥手向他道别。 「我可没有否决他,我只是……放我们两个自由,去各自追寻幸福而已。」回到家里,电话铃正在响。她笑着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从那一端传来。 「小湖,你也该回来了吧?爸爸和妈妈都老了,你还想在异国他乡流浪多久?」她叹了一口气,父母的确是她最放不下的牵挂,可是她好不容易才重拾平静的生活,她从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重回那个他们曾经相遇、又分离了的地方。 「妈妈,我在这里不是流浪呀。我还有工作,你不是一直以我的会计师职业为傲吗?」她放软声音,尝试安抚母亲。 「……高家的那个孩子,他要结婚了。」母亲在电话里深吸一口气,竟然向她投下了这样一颗大炸弹。 她的笑容,一时间凝固在脸上。 夙仁……他要结婚了?和他的甜杏仁露吗?她深呼吸,明明以为自己可以坦然的一笑而过,但当她展颜微笑时,从眼角却坠落了一颗偷跑出来的泪滴。 「……是吗?」她轻声的反问,手指在颊侧触到水迹;那么,不是她的错觉,那泪滴,是真的滑过她脸庞的了。 「那么,我祝福他……和他的甜杏仁露,祝他们幸福。」她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却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她侧耳聆听着雨落的声音,感觉那雨似乎飘进了她的心底,在她的世界里晕染出一片没有阳光的天空。 爱,原来是由甜和苦,组成的。但人们都孜孜以求着那一分的甜,却都忽视了甜的背后,那十分的苦。每个人,都往往追求着最后的一分甜,甚至不惜在过程里,忍受十分的苦;但最后呢?自己得到的,也往往仅只是这十分的苦;那一分的甜,仍旧像天际遥不可及的星星,仿佛近在眼前,却其实远在天边。 「回来吧,小湖。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你应该拿出面对的勇气的。」母亲的声音,温柔的在电话那端扬起。 「他也寄了一张喜帖给我和你爸爸……还有你。你……要出席他的婚礼吗?」在她的理智能够做下决定之前,她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室的黑暗中静静的回荡。 「好呀。为什么不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死党结婚,我怎么可以不现身祝贺呢?」母亲淡淡的叹息。「小湖,但愿你做决定时,不只是在赌气。」在女儿能够开口反驳之前,她又说道:「那么,六月十一日,你要记得喔。」六月十一日?她无法置信的想。那个……他们原本要举行婚礼的日子?要她眼睁睁的在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日子,看着那甜杏仁露,穿着原本属于她的婚纱,挽着原本属于她的新郎,举行一场原本完全属于她的婚礼? 她想哭,又想笑。她想说些什么,表现自己的成长、自己的潇洒、自己的风度与满不在乎,可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最后,她勉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语气很急促的说:「哦,我记得了。那天……应该是吉日吧?一个适合结婚的日子。」母亲沉默了一霎,最后开口时,声调非常温柔,一如从前。 「小湖,记得吗?你叫『真幸福』,就代表着爸爸妈妈,希望你一生都真的很幸福。」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纷纷扬扬的坠落在自己的面颊上。 是的,她记得。 她记得这句话。她记得每一句他曾说过的话,每一刻他们曾共度的时光,每一抹他曾给予她的温暖笑容。 可是,这些微小的幸福,都即将消失了。那些都将不再属于她了,即使她再如何努力,再如何付出,对他而言,都是不足够的。但假如他能在他的甜杏仁露身上,找到他一直寻觅的幸福,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微笑着与他道别呢?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当他和她一起去看「铁达尼号」时,电影院里所有的女孩都哭得泪流满面;但她,仅仅流了一次眼泪,还有一声叹息。 那一次眼泪,不是流给杰克和萝丝的生离死别,却是流给铁达尼沉船时,始终坚守在甲板上,誓言要让自己的小提琴声响到最后的乐队首席小提琴手。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哭?」他在镜头转换的空档,不解的转头望着她,却温柔的递过来他的手帕。 她接过来,却并没有立刻擦拭脸上的泪。她只是久久的望着那神情专注的小提琴手,然后突然说:「因为,他在纽约的未婚妻永远等不到他归来了。」因为,人生最大的痛,是你为一个人放弃了其余的整个世界,那个人却觉得这是一种困扰——因为,人生最大的痛,是你将自己的心无条件的献给了一个人,那个人却将自己的心献给了其它的人或事。 因为,人生最大的痛,是你自己因着爱他的牺牲而变得卑微,他却不曾为你重建你的尊严。 最后,当他们步出电影院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啊,终于结束了。我还以为自己会被其它女生的泪水给淹死呢——」她笑笑,不说话。与其它女生相比,她的眼眶只是略微发红,却并没有肿起来,显出流泪过度的样子。 他偏过头看着她,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像其它女生一样哭得那么多呢?难道你不为杰克和萝丝的爱情故事感动吗?」她闻言,轻轻的笑了笑,深深的一呼吸。「我只可怜萝丝的未婚夫,虽然他的手段实在是太过分了一点……」看见他讶异的目光,她不在意的调开了视线,望着人潮汹涌的街头。 「我知道你大概会说,爱情是不分先来后到的,也不是谁爱得比较深就可以……」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的某处,她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他在死亡面前丢下了萝丝,自己却逃走了……可是,即使他代替杰克去死,他在萝丝心目中,也是没有份量的。萝丝会庆幸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杰克,这样他们还有机会共度一生,一直幸福下去……」她突然抬起了视线,那澄澈的眼光,却使得他的手倏然失温了。他在那眼光的凝注下变得紧张,心紧缩了一下。 「内疚和歉意,永远是击不败爱情的归依的。」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当时的笑容、和当时的幸福,现在看起来,都只是像个讽刺;他对于她的内疚和歉意,不足以真正击败他心底爱的归依,他的甜杏仁露。 「是的,妈妈。」她强抑下了已到喉间的啜泣,任凭泪水流过自己的脸颊,坠落在她的衣襟上。 「我会幸福的。我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保证,我会做这世界上,唯一幸福的苦杏仁露。」 最终章 幸福的苦杏仁 六月十一日,晴,吉日。是个适合举行婚礼的好日子。 出租车在一间小教堂门前停了下来。从里面钻出的人,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子。刚刚及肩的乌发、优雅而庄重的打扮,前襟上甚至别着由栀子花和满天星所组成的襟花,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小礼盒,可以看得到其中装着一束银白色、经过干燥处理后的小花。 一切都说明,她是来参加今天的这场婚礼的。 她缓缓的步上阶梯,却停在门边的阴影里;虽然已经迟到了,却没有立刻进去的意思。 此刻,在神坛之前,神父正挂着一个慈蔼的微笑,向新娘询问着: 「你愿意接受他为你的丈夫,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他、支持他、尊敬他吗?」「我……我愿意。」新娘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的颤抖。 出人意料的,门口伫立着的那美丽的女子,半隐在巨大木门的暗影里的脸上,竟然突如其来的浮现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还仿佛带着一丝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嘲讽。 但那个笑容极为短促,几乎是一闪即逝;也因此,没有人看得真切,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与嘲讽。 神父满意的点点头,又转向新郎,开始询问他相同的问题。 「你愿意接受她为你的妻子,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她、保护她、珍惜她吗?」但是,他依然保持沉默。而在一片寂静无声的礼堂中,他的无言,却引发了宾客的惊慌与疑惑不解。议论的声音开始低低的响起来了。 而这种沉默,显然也出乎门旁那女子的意料之外。她不由得向前大大的跨了一步,却没有注意到这样一来,她的身影失去了大门的屏蔽;正午的灿烂阳光自她身后射入教堂,在地面上原本透过门缝的日光投影里,清晰映出了她那被拉长的倒影。 宾客们发现了这道长长的影子,都惊讶的回头望着她;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愈来愈大了。 而这议论声也惊动了神坛前的一对新人,他们都回头望向教堂的门口。 她有点措手不及,似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引发了这样一场骚动。可是她仍然稳定的站在原地,并没有转身就远远的逃离这里。 他看到她了。因为他突然回身,大步流星的向她面前走来,停在距她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看到了那熟悉的容颜、安静的神情、温柔的微笑,一切仿佛都一如从前。但是,她的长发剪短了,露出她美好的脸部线条,显得成熟、从容而淡定。 他浅浅的微笑起来,在她开口之前,阻止了她下面的话。 「嘘,让我来猜。你叫周荇湖,今年二十九岁。在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她吃惊的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仔细听就会发觉其中隐含的一丝颤抖。 「是啊。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他的笑容明显了一点。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不可解的光芒。 「可是我觉得,这真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他的声音有点低哑而涩然,可是他那样深深的凝视着她,视线不曾稍离。 「而且……这代表着,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她凝视着他胸前佩戴着的那朵蝴蝶兰,仿佛有种长久以前的回忆,在那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心。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水汽在那里凝结。但是,当她的视线,转到了神坛前那位身穿着一袭似曾相识的华丽婚纱的新娘身上时,她那有丝动容的神情消失了。 「这是……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还有……」她递出了手中的礼盒,垂下眼睑,神情里有一丝黯然。「你的甜杏仁露。」他讶异的盯着那个盒子,还是接了过来,看到那几朵仍然美丽的银白色小花,他询问的望着她。 她勉强的一笑,简洁的解释道:「这是雪绒花,奥地利的国花,代表着……」她的眼眶中一霎那间冲上了汹涌的泪意。她断然撇开了头,轻声的继续说:「重要的回忆。」他哑然了,手里拿着那个盒子,视线来回在礼盒和她的脸上逡巡。突然他的视线停驻在了某个定点,那是在绑着缎带的那束花茎上,居然套着一枚精致的白金戒指。 在那片骤然凝固的空气里,一切仿佛都停顿了。他们都忘了说话、忘了思考、忘了动作、忘了反应,只是站在原地,久久的相互凝望着彼此,那张已经好久不见的脸。 而在这一片仿佛时间静止般的寂静之中,不晓得从何处远远飘来的歌声,悄悄的钻进他们的耳中。 「一路从泥泞走到了美景习惯在彼此眼中找勇气累到无力总会想吻你才能忘了情路艰辛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要做快乐的自己照顾自己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也说好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我会好好的爱你傻傻爱你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他突然打开了那个盒子,从中取出那枚闪亮如新的戒指,握起她的一只手。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让你我今后共度的一生,都过得快乐幸福。」她震惊的睁大了双眼,张口结舌的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是求婚,迟来了两年的求婚。而且,她听出了那一点点不同的地方,那一点点她曾经这样执着的追求、却终究不可得的东西。但是,他们都已经不是初遇时天真而纯稚的孩童,无法因为只是自己单纯的想要做某一件事,就毫不考虑的点头答应——而在这不能回头的一刻,无论他的求婚是出于愧疚,还是真诚,她都无法答应了。 「不,我不能答应。」她轻轻的摇头,尝试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很紧,她只好放弃。「你只是觉得亏欠了我的情,你以为这样充满歉意的求婚就可以补偿我了吗?没有你的爱,我要那张证书、或这个戒指做什么?」她冷静的看着他,轻轻的说:「所以,你最好回去,进行完你的婚礼,在神前起誓你会珍爱着你的甜杏仁露,你们会幸福的过完往后半生……」她的眼眶湿润了。「而我,本来就不是要来向你讨取任何回报的。我只是来给你我的祝福,然后告诉你,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我从前的生命中,输掉的唯一一局;我还年轻,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机会重来一次,去寻觅属于苦杏仁露的幸福——」输了,就是输了。拿破仑选择相信他的苦杏仁露,因此他输掉了自己的生命。倘若他选择了他的甜杏仁露,为何她不能宽慰自己,至少他将会赢得他的幸福呢? 「可是,我不能。」他略显苦恼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拒绝放开她的手。她微微讶异的扬起了眉毛。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段在神前的结婚誓词。」她有点吃惊似的看着他。 他很认真的注视着她的双眼,他的眼神在那一刻清澈而透明。 「我永远也无法忘却,这一生中,唯有一个人,是在我困苦时、病痛时,留在我的身边,爱我、支持我、尊敬我的。每当我听到那样的誓词,我总是会想起你——」他的语气诚恳,而且他注视着她的眼神里,跳动着一些奇异而温暖的光芒。 「而且,当我困苦时、或病痛时,愿意去爱着、保护着、珍惜着的人,也只有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倾身向她,温暖的唇,落在了她的前额上。 「我的苦杏仁露,唯有你而已。」她讶然的楞住了,只能注视着他温暖的眼眸,那双眸里这一刻仿佛有些什么不再一样的东西,幽深而专注的回望着她。 「我喜欢你,周荇湖,不管你是『幸福』还是苦杏仁露。」她楞楞的看着他,有丝荒谬、有丝无法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你喜欢我?」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位新娘,那位在他困苦时、病痛时离他而去,却仍然占据了他的心的甜杏仁露。他曾经是那么的爱着她,爱得可以无条件的宽恕了她的离弃;这样无怨的爱情,难道此刻竟然全部消失了?难道之前的二十年,他们初相遇之后的二十年——她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在她断然转身离去以后,竟然浮现在了他的心底? 她苦笑了,轻轻的摇了摇头。「你喜欢我?以前的二十年,你都没有发现过我的好处,怎么现在,你却突然又喜欢我了呢?」不,她拒绝相信。即使他的神情是那样诚恳,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与期待,她仍然想要落泪,为了自己曾经付出所有,却只换来一声谢谢的悲伤往事。 这么长久的漂泊,她并不是没有遇见过其它的人。她也没有刻意的等待着他那永不可能的回顾。她曾经和不同的人约会,去吃饭、去看电影、去踏青、去逛街……可是,她在日复一日的光阴流逝中,终于惊觉,在无意之间,别的人虽然也会使她记起、让她想念,但那牵挂实在太浅太淡了,无法战胜她对他的思念。是那无法放下的思念,让她当初抛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飞奔向他的身边,寻觅自己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但是,她失败了。她奉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却落得一无所有的境地。当她在那个很适合婚礼的日子飞离他的身边时,她就下了决心要把他,和有他的回忆都抛到脑后,虽然她从没有思念一个人,如思念他一般深刻。 当最后,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面对一室的栀子花,和朋友们高喊「happy birthday」的场面,她才突然惊觉,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 而且,她依然没有结婚。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没有正经的谈过恋爱……仿佛一生的时光,都已在对他那种似有若无的等待之中蹉跎过去了。 所以她突然在满室栀子花的馨香中哭得泪流满面;那代表着「我很幸福」的洁白花束,实际上正在默默的提醒着她:没有了那个人,她过得一点也不幸福。平静的生活、流离的生活、多变的生活……其实都只是折射出她无法安定的心,与飘流的寂寞。 在那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定。选择回国来坦然面对这自己曾仓皇逃开的一切,然后——再也不要做任何人的苦杏仁露。 因为她不要伪装着的幸福,她只要真正的快乐。 他看起来有些为难,她方才的问题问得有些尖锐,教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她的语气,不像要讨回他所负欠她的幸福,倒像是云淡风轻的叙述。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诚实的说,甚至没有尝试要以华丽的言语说服她;他只是苦恼的蹙起了眉,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充满着无能为力的情绪,眼巴巴的看着她平静的容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突然有一点怜悯他了。可是,她不能心软。她已经为了这个人虚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她再也经受不起另一次的失败。 「那么,我拒绝你的求婚。假如你还想拥有一次美好婚礼的话,就现在走回你的甜杏仁露身旁去,发誓你会一辈子爱她、保护她、珍惜她——」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脸上伪装的冷静淡然在那一瞬间崩解。她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大度,其实自己心里,是那么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付出了所有的爱与年轻的岁月,却什么都没能得到。 ——我不甘心,不甘心到头来,自己却只能守着这种伪装的幸福……她看到他的神情转为惊愕讶然,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把这种小心的隐藏起来的怨怼说了出来。 她张口结舌,无法相信自己一直隐藏得那么好、那么深的悲伤与哀怨,居然会为他所知晓。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不知该微笑着祝福他的婚礼,还是该崩溃的哭泣,指责他曾经辜负了自己所有的爱与期待——她倏然从他掌心仓皇的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冲下了教堂的阶梯,只想从他身边跑开,逃离这个使自己心碎的人。 「周荇湖,你站住!」那是他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的狂吼过她,他从来没有这么殷殷的挽留过她……他握住她手臂的大掌,也从来没有这么用力过。 「我要怎么让你明白!我找了你两年,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避不出面;如果这孤注一掷的一招,仍然唤不回你的话,我就会真的绝望了——」在台阶上,他追上了她。他微带愠怒的从后一下拉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看着自己。 「那么,假使我仍然不露面的话,你会不会回答你愿意,然后就娶了你的甜杏仁露?」她也提高了声音,生平第一次,用「吼叫」的语气对他说话。 他一怔,然后很意外的,他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一如午后的阳光。 「不会。荇湖,你还不懂吗?我的甜杏仁露,其实是你呀。」泪水蓦然冲进了她的眼底,她无法置信的看着他微笑的容颜。 「因为,能从死神手里挽救一个人、能让一个人在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时,活着看到这个幸福世界的,只有甜杏仁露呀。」他放柔了声音。注视着她的眼神,从没有这么诚恳过,带着一丝让她心碎的温柔。 她眨了眨眼睛,雾气已经朦胧了她的眼底。 可以吗?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犹疑的问着。可以在这么多年落空的期待之后,为自己小小的自私一下吗?不去想他的甜杏仁露、不去想那些被他们丢在教堂里的家人和宾客、不去想他曾经的亏欠或现在的注视,只是单纯的,为了拥有他的爱和微笑。 她张了张嘴,想要回答「我愿意」;她也想就这样简单的点一点头,然后与他一起去完成那已经迟到了两年的婚礼。可是,她居然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他的甜杏仁露,竟然没有追出来呢?她不是愿意成为他的妻子,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他、支持他、尊敬他的吗?她疑云满腹的想着,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低沉的声音温柔的回荡在她耳畔,适时的为她解开了这一团迷惑。 「倘若你不出现,这场婚礼也不会进行下去。怡如是来帮我完成这一幕戏的,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方法可以让你回来……」他苦恼的低语,语气有丝急迫的解释。 「我和她都知道,我们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从她离我而去的那一霎开始,我们就已经奔向了彼此迥异的两个方向。我要承认,我曾经非常怀念着有她的从前,那种怀念甚至让我盲目得错过了一直不曾离弃我的你……假如说我花了太久的时间才体会到这一点,那么我至少明白,这世界上只有你,是我无论如何也要挽回的唯一——」她吃惊的看着他。她想她一定是听错了,不然这种最不可能发生的结局,居然会在此刻呈现在自己面前。 他在告诉她,生命里有许多东西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无可挽回;但她不是,他们之间那些共有的、「重要的回忆」也不是。还有那一份曾经在时光流转里蒙了尘的幸福,并不是那样不可挽回;那一份在彼此擦肩而过时错过了的温柔,也不是那样无法重遇。 在千帆过尽之后,他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如从前。而这一次,他将不会放开那只牵着她的手。 「我们一起去法国好吗?你说过的,你有不能退票的机票,我们要一起去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我一直没有忘。」他说,眼神恳切的停留在她的脸上,屏息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是,她却仍然没有说话。于是他有点惶恐不安了,祈求的望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服得了她。 「我们已经一起听过同一首歌了,然后我们还可以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根据希腊的传说,这样我们就会是最好最亲密的两个人,往后的一生,都可以一直在一起……」他殷殷的说着,握紧她的手。 「你说过的,就是这么简单,两个人的命运就可以联系在一起,就可以从此过得幸福——」她显得有点讶异,因为他提起了这个传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哂然一笑,语气平静的说:「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你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他脸上浮现了惶然失措的神情,呐呐的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解释,是否还能打动她流离的心。 她继续凝视着他,唇角逐渐浮现了一抹温柔调皮的笑意。 「那么,我们来私奔吧。」「私……私奔?!」他无法置信的喃喃重复,变得有些结结巴巴的,脸色也微微涨红了。 然后,他看清了那散布在她眼角、眉梢、唇畔、颊侧……温暖的,有些期待着的,轻柔微笑。 于是,他的心在一瞬间飞扬起来。他牵起了她的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在两人交握的指间,反射着温柔的光芒。 「好吧,荇湖。」他微垂下双眼,温柔的眼神包围着她,煦暖而真心的微笑,在他唇畔荡漾开来。 「我们就来私奔吧。」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道冲下了阶梯,踏过那铺满玫瑰花瓣和彩色纸屑的小径,在午后灿烂耀眼的阳光里,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街边那扇婚纱摄影的落地橱窗里,不知何时换上了新的巨幅宣传照。 主角仍然是先前「执子之手」的两人,但这一次,在他们彼此交换的微笑里,幸福清晰可见。 她在铺满栀子花的地上席地而坐,他坐在她身边,一只手臂环绕过她的腰;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瓶子,他的另一手也托在那盛着白色液体的小瓶瓶底。他们相视而笑,看起来是那样和谐而兼容,有如水和空气;而他们微笑里的幸福又是那样灿烂而清晰,有如午后温煦的阳光。 有很多人都很好奇,那小瓶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大家都猜测说那是牛奶,可是照片旁边的精致卡片上公布了正确的答案。 那是苦杏仁露。 所以,这张照片,也有很好听的名字。 「幸福的苦杏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