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说》 第一章 我是一个凶女生。我的恶名传遍全校。不过我要事先声明一点,我绝不是个太妹;而且,我还是一个功课很好的学生。从国小入学开始,功课没有拿过第二名,班代也没有当过副的。我不调皮爱闹,不打架骂人,不挑衅滋事。我不自立山头,没有亲卫队,敌人的数量比朋友多出许多倍。 为什么我做人会失败至此呢?我找不到答案。朋友这个名词,对于我来说,仿佛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寒星。我在同一所学校待了九年,但交到的朋友少得可怜。 现在我是这间国小、国中、高中一应俱全的学校「风采学园」里的高一「新鲜」人。虽然号称新鲜,但是比起那些千辛万苦从别的国中考进来的真正菜鸟来说,我可以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老鸟,很有倚老卖老、说天宝遗事的资格。 哦,忘了提一句,在我们学校,「班代」这个职位不是「倒霉」、「歹命」、「惨被设计」等等贬义词的代称,而是「权力」、「能力」、「行动力」等等强势力量的体现。因此,连庄三年半的我,可以称得上一方神圣;至少在势力范围之内算得上土地神,管尽大事小节-- 今年我没有当班代。事实上,我下野已经有多年了。国小四年级莫名其妙被老师从班代宝座上掀翻下来,从此我就隐居山林,淡泊明志了。 虽然从来都咽不下这口恶气的我,经过了一年的短暂休养生息之后,于国小毕业的那一年东山再起,一举登上国小学生会会长的宝座,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不过我从此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兼善天下不如独善其身;所以我在国中三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完全不沾一官半职。 世事流行变了又变,我的生活方式却始终如一--这也应该算是「专一」的一种吧? 而且,我的朋友虽然有很多,但是我的「死党」,却只有一个。 姚可威,马马虎虎也算得上我的青梅竹马;从国小开始一路同班,甚至还做了七八年同桌--这种缘份,看在旁人眼中是「两小无猜,日久生情」的标准样本,可我们都心里清楚,那还差一点点。 其实我们的交情,在国小四年级之前,并不算密切。他是个极度腼觍的男孩,而我家教严格,也不允许我主动去和一名男生搭讪。所以起初的三年,我们的交往、谈话仅限于课业上的交流。那时候风光无限的我,眼里是无暇注意别人的。 但是自从我莫名其妙得罪了副校长和训导主任,被他们一脚踢下班代宝座之后,立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所有从前的「朋友」都离我而去,我顿时陷入空前的孤独。 这个时候,姚可威不知道脑子中了什么邪,那套骑士精神发作;在我错愕不信的反应之下,他仍然对我诸多关照。至今,我仍然难忘,当我哭泣着对他发泄我的满腹冤屈之时,他那微笑着轻轻的一句:「我相信你!」是多么的震撼我心。 话又说回来,我已经「在野」多年了,从国小毕业开始就两耳不闻天下事,这么多年,也让本性爱搅局、唯恐天下不乱的我过得有些烦闷了。正好这几天,班导师找我主办一个年级同乐活动,我就不遗余力地大肆宣传,搞得沸沸扬扬、轰轰烈烈,路人皆知。 加上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别出心裁地举行了一次「征好诗」活动,结果反响异常热烈,连不同年级的学长学姊学弟学妹们,都找上门来投稿,演变成「全校同乐」的局面。 同乐日到了,大受瞩目的「征好诗」活动也该揭晓得主了。评审都是各年级的老师和学生会成员,我这个没有一官半职的平民,当然只有劳碌命,而没有「评审命」了;枉费一大群好奇宝宝的紧逼追问。 在校园一角,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主持人正在大声宣布名次。一边宣布,一边就会当众发奖。场面很热闹,人潮汹涌,好象彩票开奖。 我和姚可威从旁边经过,也停下脚步看看热闹。主持人很卖力地叫着:「三等奖,『相遇』,高二丙班,沉洁菲;『不再等待』,国三丁班,李志颐;『飞』,高三乙班,徐书苹……」 等待着冠军得主出炉的空档,我偏着头,凝视姚可威的侧脸。他温和的个性和骑士风度,为他带来了许多女生的爱慕。今天,会让他的可爱之处更多一项么? 主持人大声宣布:「一等奖得主,『流水』!高一甲班,姚可威!」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人群涌向我们,而那个幸运的得主姚可威呢,一脸的惊愕和莫名其妙的表情转向我。「夏落雪!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巧笑着躲避他射过来的两道杀人眼光,「这个吗,当然就是『你』的实力得到评审青睐,金榜题名了啊!恭喜恭喜!」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夏落雪!你给我记住!」但是他没有机会把我先痛扁一顿出气了,因为人潮已经涌向他,簇拥着他上台去领了奖。 我好整以暇地倚在一棵树下,看着他不得不虚情假意地作一番获奖致词。他并没有拆穿我,而是将错就错,简短地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不胜感激,谢谢各位!我会继续努力的!」就走下了台。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满面笑容地等着姚可威从台上走下来。我看见人群中,那许多双崇拜爱慕的眼睛。突然,我觉得很生气。 他明明已经很完美了,我为何还要傻到为他再创造出新的优点?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么?想起那堆摆不平、收拾不完的爱慕者,我的脸苦了一大半。 这种无意中摆出的哀兵姿态,却让姚可威的怒气蒸发。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你想投稿,就自己去投嘛;为什么还拉我下水?」 我伸长了脖子,去看他领来的奖品。「可威,我是『执行总监』呢!如果我赢了,别人会说闲话的!可是我又很想参加,所以才不得已,用了你的名字!对不起嘛!可威,我知道你最好了,一定不会生我的气,是不是呢?」 姚可威挫败地望了我一阵,投降地将手中的奖状和盒子交给我。「算了,我总是说不过你的!吶,你的奖品!我无功不受禄,你自己拆开来看看是什么?」 我接过盒子,迫不及待地拆掉外面包着的那一层彩色花纸和缎带,打开盒子。 里面竟然是一串漂亮的风铃!我目瞪口呆地睁大了眼睛。姚可威也楞了一下,才笑着说:「好呀!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串风铃吗?现在可如愿以偿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串风铃从盒子里拿出来,风铃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叮铃」的响声。风铃的下端,还吊着一张小卡片。 卡片上,以美术字体印着「高一甲班,姚可威」以及那首获奖之作「流水」。 姚可威一看之下,不禁摇了摇头。「怎么还把这个印在上面?这样怎么拿去挂?你的大作写着我的名字……唉!」 我反而不介意,「谁说不可以?那首诗的版权有这么重要吗?如果你觉得不妥,就把它想成是你送给我的诗好了!这样写你的名字很正常,版权算在我名下也同样正常……」 姚可威笑道:「落雪,你的歪理很多嘛!」他帮我将风铃收回盒子里,「好呀!我生平第一次的『诗作』,就送给你啰!」 我突然心情大好,就如自己初次听到他的邀约时,那么晴朗无云的感觉。挽起他的手,我仰头对他微笑。「谢谢你的慷慨。」 咦?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风采学园」原来还是一个各路三八阿花聚集的地方,一点点的小事就有可能在他们的口里变成一桩天大新闻。 而近期的热门话题则是--各方瞩目的「征好诗」活动的冠军得主姚可威,把所获奖品--一串风铃送给了活动主办人之一的夏落雪。 我恼火地坐在椅子上,怎么想也不能明白这件事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校园里沸沸扬扬,一下说我是偏心,所以操纵了评选,把首奖给了姚可威;一下又说我和姚可威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所以我主办,他获奖,也是理所当然…… 啊!我快疯掉了。为什么大家总是以有色眼光看待我?我不明白。我的个性并非生来如此,但是遭遇却是一成不变。 当我念幼儿园的时候,个性柔弱得见风即倒,但是却依然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遭到孤立和争议的日子,我真的已经过了太久。那时候只有一个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她的名字叫陈华蒙,是个典型的男人婆,有一颗爱打抱不平的心。但遗憾的是,我们在上了不同的国小之后,就失去了联络;我对她的感激也无从提起。 还好国小从报到那天,我就被班导师安排和姚可威坐同桌,也因此认识了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是怯生生的,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环境,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嘿!夏落雪,几天后就放假了,你难道都没有什么计划吗?」在满教室恼人的喧嚣中,我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我疑惑地转头,姚可威带笑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看着他以一只手托着头的悠闲样子,我错愕地问:「你……是在和我讲话?」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姚可威显然对我的反应也出乎意料。他看着我的拙样,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们一起出去玩,可好?」 我当场整个人呆掉,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什……什么?」 「你听到了。我不重复第二遍。」姚可威突然将头转向另外一边。但是,我却看到了他小麦色肌肤上泛起的不明显红潮,心情突然飞扬起来。「好。」 今年校庆的新招层出不穷,除了「征好诗」活动重出江湖之外,还规定每班排练集体节目,再评选出冠亚季军。这一下,每天放学后,各班教室都鸡飞狗跳,排练进行得如火如荼。 就说我们隔壁丙班吧,竟然在练舞!天哪,那天我们班有人埋伏在窗子下面偷看,结果笑得快没气了;据说一个个都像极了大猩猩抽筋。 不过我们班也因此得到教训,就是坚决不可自曝其短,白白引人发噱,落人笑柄。所以班代大人决定排演一出感人的舞台剧,据说可以掩饰大家不擅歌舞的缺点。但是班代阴险之处在于,他以自己长相恐吓为由,堂而皇之作壁上观;而平时人缘奇差无比的我,突然变成了唯一的救世主,人人都来拍马奉承,目的地只有一个:请我出任女主角。 我自知双拳难敌众手,只得迫于大家的信任和抬爱,「愉快」地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姚可威那边,也几乎就是被硬拉上舞台的;他在教室另一头,黑着脸看我,我也回报一个苦笑,大有同是天涯歹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 这天,终于到了正式演出的时候。我扮演的女主角,要对着姚可威的男主角,说出一番告白的话语。之前的排练,我们总是跳过去,不然就是笑场作收,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当着那么多人,实在是太尴尬了。可是今天是不得不正式来真的,所以我和姚可威都诸多不自在,尽力避免提及这个话题。 我们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到了那令人尴尬得半死的一幕戏。听说这个剧本是班代以及班上的几名秀才一起集思广益、脑力激荡的结果,但是我还是怀疑这是一个早就计划好的圈套,先写好剧本,然后让我和姚可威来演;光是噱头就足够让我们赢得最多注意力,进而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了。 我深呼吸,然后拉一拉身上那件淡紫色的连身洋装。它是管服装道具的同学找来给我的,长度在膝盖上方十公分左右,让我觉得很不习惯,每次都要小心翼翼,防止一不留神走光的危机。 姚可威已在台上说着台词,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我做出满怀心事的样子,拿着一个小巧的背包走上台。然后,就是事隔多年,男女主角又在火车站意外重逢的剧情。我们开始短暂的攀谈,然后就陷入沉默。 我演的「可儿」试图和男主角「家明」聊起从前的事,但却发现只是徒增忧伤;「家明」也试图探问「可儿」的近况,「可儿」以夸张的语调答道: 「喔,当然是过得很好啰!唉,我最近正打算和男朋友分手呢!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可威演的「家明」以低沉的语调打断了我。「可儿,你……真的过得好吗?这样的生活,你真的感到快乐吗?为什么在离开之后,你不肯再和我联络?」 「可儿」尖锐地大笑,「喔?我有吗?那可能是因为我太忙了吧!你也知道,我忙着享受新的生活、忙着交新的男朋友、忙着体会被人捧在掌心里的幸福……呵!我现在才体会到蝴蝶的快乐,不从一朵花上飞走,怎么能寻找到更美更香的花呢?何况,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说什么?」 「家明」的痛心显而易见。「可儿,你可以这么说,但是你不会这么想的,你只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罢了!」 「可儿」的笑声更大了,「哦?借口?我是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需要为自己找一个借口?家明,不是我说你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面,你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呢?拜托,你再这样子下去会吃亏的!」 两人渐渐话不投机。「可儿」要搭对面的列车,因此就走到对面的站台去,和「家明」默默无语地隔着两条铁路线,遥遥相望。 「家明」所等的列车缓缓进站,他突然用力地对「可儿」大喊:「可儿,你……好好保重!我知道,你不是传言里所说的那种人!我相信你!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是,带我的祝福一起吧!」 这一句是他们六年以前分别的时候,他所说的话;顿时,「可儿」热泪盈眶。对面的列车已经进站,她看不到「家明」了。她噙着泪水,也不管「家明」是否能听到,就高声地对着对面的站台喊道: 「你一定不记得,我送给你的那本书上的句子了吧!可是,那是我一直以来,很想很想对你说的话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开始,二十年来,我一直很想对你说出这句话,但是……我竟然没有机会了!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分离的一天!你一定还是听不到我,当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的时候,你竟然还是不会知道……」 演到这里,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完全没有一丝犹豫,伴随着泪水,我完成了这最困难的一幕。看来有很多人都读过那本小说吧!因为当我讲出小说里的句子的时候,看见台下很多人,都点着头,有些女生甚至还在流泪,拿手帕擦着眼角。 舞台一侧的风扇吹了起来,制造出列车开动时的气氛。我的洋装被吹得裙裾飘动,喇叭里适时地播放出齐秦的「丝路」。我听到台下如潮水般的掌声。我的裙裾和长发随风飘起,有一种莫名凄凉的感觉。 如果还有结局就好了……我如此想着。但是,很可惜,没有了。我知道,这场戏,永远不会有结局可言。 但是,可威突然的举动,使我一时间也楞住了。 原来的剧本,应该就是火车离去,留下我饰演的「可儿」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然后曲终落幕。但是,当负责音效的同学,弄出火车驶远了的声音之后,我居然发现,可威没有随着代表「火车」的那块活动布景板的移动,而悄悄退场。 他依然站在原地,他的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静静站在那里,凝望着我;他眼中的神情,专注得让我害怕。 好在一直在幕后指挥的班代还算伶俐,立刻让「丝路」的乐声渐渐淡出,改换另一首英文歌「for you i will」-- 「我会为了你穿越海洋,我会为了你去摘那月亮;我会做你的英雄、你的支柱、你所需要的一切事物;我会做你天空中的太阳,我会始终点亮你的前路;我保证,为了你我会--」 我们在歌声里静静地彼此回望,整个大厅里安静极了,只有轻柔流泻的歌声回荡。班代临急应变,急中生智地叫同学立即缓缓放下幕布。 一直到大幕完全落下,我和可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互相凝望;但是我却觉得,这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大幕终于完全落下;我听到外面热烈的掌声。而可威却突然一笑,跳过布景铁路,递过来一条手帕,戏谑的向我指指眼角。 我伸手一抹,指尖沾上了混合着眼线脂粉颜色的水迹。那么,我方才岂不是真的哭「花」了一张脸?我张口结舌,窘迫得想立刻消失。他看出了我的尴尬,微笑着从我手中拿过手帕,很自然的为我轻轻拭去眼角残留的泪迹。 班代从后台杀到,催促我们出去谢幕,在仓促间,我顺手将那块手帕塞进了背包里。 十分钟后,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喧嚣中,校长走上了台。「现在宣布本次大赛的前三名!第三名,国三午班!」响起一阵欢呼。他不满的提高声音吼叫道:「安静!安静!第二名,高二丁班!」这次的声音更大,校长不得不拍着桌子,「安静!否则当场剥夺所获奖项!」他的「苛政猛于虎」果然又发挥了功效,底下现在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就是……高一,甲班!」 「哇!」班代一弹三尺高,简直就是用飞的,「飘」上台去领奖。大家热烈鼓掌,我们班也是群情振奋,互相击掌、拥抱,以示庆祝。在一片纷乱喜悦的气氛里,我笑着望向身旁的可威--而后,我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他并没有笑,脸上沉默深思的表情,让我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落雪,你喜欢过别人吗?」 五月的夕阳笼罩下的操场,空荡荡的。我和姚可威在跑道上漫步,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当场让我的脑海炸成了一团混乱。 「你说什么?我……」我结巴起来,下意识地否定道:「怎么可能!」 他笑了笑,为我的尴尬解了围。「是呵,假如你喜欢谁,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的视线又飘向跑道的尽头,语气变得有点轻。「我原来也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无限的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变得冰凉。我冲口而出地问:「那么,你现在喜欢上谁了吗?」 他讶异的转头看我,脸上浮起不明显的潮红。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笑意在他的眉梢眼角漾成一片温柔。「是的,她叫江诗绘,是我补习班的同学。呵!好笑的是,我们居然在同一家补习班呆了两年,才第一次碰到彼此……」 我张口结舌,脑海里骤然一片空白。只有亲朋好友们交口不绝的称赞,茫然的在我脑海里浮现。 --夏太太,你家的落雪真是聪明呵!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不用去念补习班,也能拿第一名的孩子哩! 「落雪,她真的和你完全不同耶!」姚可威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继续在我身边说着。「个子小小的,讲话柔柔的,很淑女,像个可爱的洋娃娃呢!」 我从不知道夕阳的光线,能比日正当中的时候更强烈;我举起手来,遮在脸上。「哦?那很好呀!天天面对我这种三八类型的女生,你终于想要换换口味,以避免营养不良了啊?」 姚可威失笑。「你那是什么形容词?真被你打败了!」他离去之前,又不放心似的叮嘱道:「对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喔!因为万事还都没有确定……」 「你不想太早张扬,免得见光死?」我了解地说着,「好啦!你难道不相信我了吗?你再不回教室去打扫,天就黑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地平线上的落日,竟然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轻轻地叹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寂寞的感觉涌了上来。我甩甩头,想甩开那些奇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放开喉咙,大声叫着:「可威,等一等!」 姚可威的背影,在远处停了下来。 「可威,我是个厉害角色吗?我是个不可爱的凶女生吗?」 虽然暮色笼罩了他的身影,使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惊愕。「你在说些什么呀!落雪,是谁这么说你的?」 是学妹,是每一个人,甚至是你!我的心里,悲哀地吶喊着。如果你认为我也和那个「娃娃」一样,是个可爱的、温柔的「淑女」的话,你就不会说出「她和你完全不同」的话了!在你的潜意识里,我依然是个讲话不温柔、行为不淑女的凶女生,尽管你从来不曾这么说过我…… 我执拗地重复刚刚的问题:「可威,我是个厉害角色吗?是个不可爱的凶女生吗?」 可威在路的那一端沉默了几秒钟--很短暂的几秒钟,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颓然地垂下了头,一股酸楚的泪意冲进了眼眶。「你不用回答我,当我没说好了。」 「不,落雪,你不是厉害角色,也不是个不可爱的凶女生,你不要把自己想得这么糟……」可威的语调很温柔,就像从前我曾无数次听到过的一样。可是,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我低低地说:「不,不是我要把自己想得这么糟的……」而是别人!我只不过是帮他们把想法说出来罢了。即使我是一个在他们眼里如此不堪的人,那又如何?我没有什么值得失去的东西…… 也许,本来是有的,只是--现在,那唯一的东西,也不再属于我了。我扬起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尽管我的脸上有着湿湿的泪。「我当然不是这么糟糕,事实上,我还认为我很优秀呢!」 可威的声音里,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欣然。「死丫头,那你刚刚突然问我这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吓我一大跳!」 「好啦!还不赶快回去打扫?真的想等到明天早上挨班导师的刮?」我的语气是完美的轻松戏谑,一点也听不出有任何沉重。「我就知道有好多人嫉妒我的才能,所以才问问你是不是也知道这些有趣的形容词嘛!」 可威笑着叹息:「唉!你总是这样!有话也不直说,总是拐弯抹角的,想吓死人吗?下次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了!不然我脑筋转得比较慢,会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扬声大笑,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路的尽头消失。可是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总是拐弯抹角的?是吗?我是这样的人吗?还是--他凑巧说中了要点而已?我甩了甩头,然后,转过身去,在暮色里,向反方向走去。 第二章 清晨,我踏进校门,有点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个「洋娃娃」,还有可威提起她时那种幸福的表情。 突然,一个女生走到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头,面前的女生,是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著衬衫牛仔裤的陌生脸孔。我连好奇或微笑的心情都没有,「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妳就是夏落雪?姚可威的女朋友?」 我摇了摇头,「我是夏落雪没错,可是,你大概误会了……」 她根本没有听我在讲什么,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一定会这么说的,我早就知道了!」突然,她逼近我,「我姓陈!今后,请多指教了!」说完就扬长而去。 我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搞不清楚是出了什么事。你姓陈姓李,关我什么事啊?今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指教」你的吗?我想不出来,怎么想也只是素昧平生罢了! 算了!谁管那么多?我甩甩头。校庆的收尾工作都让我忙不完了,哪有空再庸人自扰?而且,神秘的事最近发生得很频繁,还冒出一个可威的神秘追求者,天天一封情书,总有不同的方法送到可威手上,却从不署名。可威非常困扰,曾经私下去见对方,表示他已经名草有主;但那个女生却表示要各凭本事较量。 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异女生,在学校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江诗绘尚未浮出台面,在这种情形下,我自然又变成了义不容辞的挡箭牌首选。 我不想了。起身去关窗,我打算回家了。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我扁了扁嘴,随即关上窗子。 等我一回过身来,吓了一跳。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我抚着心口,开口问道:「请问要找哪位?我们班的同学都回家了耶。」 「那没有关系,我就找你。」是个低沉的声音,不过我好象在哪里听过。「妳就是夏落雪吧!」 「对呀,请问你是哪一位?」教室里没有开灯,所以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 「我吗?你应该很熟悉的才对!」那个人大步走进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才停下,脸离我的脸很近,「你认不出我的脸吗?真无情啊,还是十年的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 我疑惑地努力集中视线,想看清对方的面孔。「对不起,现在没有开灯……」 「这无关光线的问题!我敢确定我们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那个时候可是晴朗的早晨!」那个人声音里,淡淡地不带一丝情绪,但却强烈地传达出责难之情。 「哦?对不起……」我一头雾水地说着,一边努力回想。突然,我想起了那个暗淡的清晨,那个奇怪的挡住我去路的女生。「你是不是姓陈?」 「那我只能说,你的记忆力太差了!十年前的事,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吧?不过这也不能怪你,谁在飞黄腾达、春风得意的时候,还能记起从前失意时的事呢?」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是谁呢?对我有这么深深的怨恨?我做过什么吗?突然,那个人倒退几步,把灯「啪」地一声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很不能适应的眯起了眼睛。 是她。我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这张脸孔的记忆。她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怎么?天才儿童?要不要我给你一点提示?」 她「啪」地一声把书包扔到附近的一张桌子上,「『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帮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为你做点什么……』这是你说过的话吧!还记得我那时候的回答吗?『当我想到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不过那个时候,你就不能反悔了喔!』」 「陈……华蒙!」我惊讶地叫起来。「我真的想不到是你!你的外表和幼儿园的时候比起来,改变好多喔!真抱歉,我竟然没有把你记起来……」 「好了好了!」陈华蒙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也许这些叙旧的话,我们可以留着以后再说。至少我今天来,不是想找你叙旧的!」 「那……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呢?你是来要求我实践当年的承诺的吗?」我疑惑地问。 「你真聪明,还是和当年一样!」陈华蒙的语气还是没有抑扬顿挫,「一下就猜到了我的来意!」 「那么……你要什么?」我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很简单,只有三个字!就看你是否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了!」陈华蒙走近我。「姚可威!把姚可威让给我!」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姚可威?我怎样把他让给你呢?因为他,也不是属于我的呵! 我慢慢地开口:「陈华蒙,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把他让给你,因为,他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我不能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 「够了!」陈华蒙猝然打断我。「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吧?只是当年,为什么我要可怜你呢?我现在……后悔了,假如我早知道,你会这样报答我……」 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我发誓,自己绝不会再上当第二次!」 走到门边,她「啪」地一声,关掉了灯,转过头来看着我,「夏落雪,算我自己自讨没趣,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加倍地讨回来!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她「砰」地一下用力关上了门,只把我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黑暗中。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高一新鲜人生活,竟然会成为如此的多事之秋。想打听出陈华蒙的一些底细,并不是很困难。毕竟在学校里,是没有多少秘密可言的。 陈华蒙,今年读本校高二。因为年纪比我略大一点,所以上学也比我早。原本国小是就读一所放牛学校,成绩平平。国中也是在那所学校混日子,成绩每下愈况。但是在国中毕业那一年,突然发愤图强,以敢死队精神拼命k书,终于得以以吊车尾成绩,考入本校就读。 平时在班里,因为课业不佳,长相平凡,而极不受人注意,属于让人很容易遗忘她的存在的那种类型。所以,也难怪我们从未听说过她的存在。 日子仍旧在流逝,我与陈华蒙有时会在刻意的巧遇下相逢,但她淡漠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找不到化解这种尴尬气氛的方法。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居然收到了幼儿园毕业十周年同学会的邀请。 清早,我在楼下遇见了姚可威,才记起今天也是他游泳决赛的日子。他穿著一件如海般湛蓝的t恤,我记得那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真遗憾,你今天不能去。」姚可威的笑容与阳光一样灿烂。「不过,我有穿你送给我的幸运t恤--」 「我是出名旱鸭子,连游泳社的经理都当不成,没资格去看你比赛,实在遗憾毙了。」我故作遗憾道。 看到我送的t恤穿在他身上,我突然心情大好,连等一下不得不出席的鸿门宴,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穿上我的礼物,要记得拿金牌回来报答我喔。」 他笑着颔首。「当然。现在,我要拿两块金牌才行了。」 一块给我、一块给江诗绘吗?我想着,却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一笑。「那么,一言为定!」 我转身要走,姚可威却在我身后叫住了我。「落雪,谭嫊妤已经告诉我,你和陈华蒙以前的事了--」 我意外地回头,看到他脸上担忧的神色。谭嫊妤是我另一个死党,虽然平时口才不饶人,但却有一颗很细致的心。但是,她把这些都告诉可威,又有什么用呢? 「……要快乐呵,落雪。」他欲言又止,殷殷地望着我。「你并没有错,不要为了这件事而觉得对不起她……」他跨上一步,关怀的神色浮现,似乎刻意地强调道:「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的,落雪--」 这句话突然使我的胸臆间盈满了感动。我默然对他点了点头,突然有了去面对陈华蒙的勇气。正如他所说的,我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为什么要退却呢? 到达约定的餐厅门口,我却看见陈华蒙站在一棵树下。她看见了我,大步走过来停在我面前,头微微向餐厅里一撇。「那些人都已经到齐了,但是……」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我,「也许我们可以不用去赴那场无聊的重聚,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我耸了耸肩,了解她的用意。也好,话总要谈开的。于是我们找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泡沫红茶店,店里隐秘的卡座设计正合我们的意思。各自点了一杯泡沫红茶,我们面对面地坐下来。 饮品送上来之后,我先以吸管搅动着杯子里暗红色的液体,再慢慢啜着,好整以暇地等着陈华蒙先出招。 陈华蒙晃了晃杯子。「夏落雪,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坚决不肯实践承诺?」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姚可威……并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无权为他决定什么!」 陈华蒙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哦?这倒是第一次听说的新鲜事了!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割爱啰?」 我啜了一口红茶,乌梅的酸涩让我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的意思?我……没有权利管他的感情去向!如果我曾经有什么地方让你不快,你可以告诉我,我再想补救之道……」 陈华蒙脸上的冷静,一瞬间似乎有点崩溃的可能;她烦躁地喝了一大口红茶,上半身倾近我,眼神冷洌。「你想知道我的不满?好呀,今天就说给你听!」 「从认识你开始,你就是老师的宠儿、每个人目光的焦点,虽然没有朋友,但你仍然是那么得意、那么出色;即使我们的父母,也视你为完美典范,眼睛里也只看到你的成功……」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掩饰着自己情绪的剧烈波动。 「所以,那些人嫉妒你,排斥你;因为在你的优秀之下,我们的努力是那样微不足道;没有人想再跟你保持什么联络,难道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意气风发,然后等着自己的努力却一再失败吗?」 她倾身向我,唇角浮现恶意的笑容。「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因为我也寂寞呀!也没有朋友呀!而且我看到你对于朋友的渴望,这不是你的弱点吗?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就这样一直优秀了下去,竟然让我永远在比较之下,显得那么一无是处……」 陈华蒙停顿片刻。她激烈的指控使得我既震惊又错愕,不由得垂下了视线,无法再多看她一眼。 「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八年多,我终于决定要证明自己,你能做到的,我都能!考进你所在的学校,然后击溃你意气风发的面具!」 陈华蒙一口气地说着,眼里闪烁执拗的光。「我是真的……很欣赏姚可威,但是,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就是他的女朋友!可是,这个发现实在很好,因为只有我是知道你的弱点的,如果你已经不记得我这个从前的朋友,幸好你还记得这个承诺!」 我楞在座位上,睁大了眼睛,看着陈华蒙那泪光泫然的眼。她倔强地咬咬牙,坐回座位上,把头转过去不看我。 我觉得全身冰冷。你这么地怨恨着我吗?我曾这样地伤害了你吗? 「陈华蒙,我一直记得你。即使我认不出你的脸,我却仍然记得你的名字,记得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只有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的声音震颤,泪意酸楚地在胸口凝结。「在这世界上,唯有两个人,愿意在我孤独一人的时候成为我的好友,一个是你,而另一个……」 眼泪落出了我的眼眶。「另一个人,也都会是我的好友;永远、永远,都只会是我的好友……」 陈华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哭泣的我,许久许久。然后她微笑了,一个真心的微笑。 「你把这么丢脸的事情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吗?」 我吃惊地看着她,从这个问题里悟到了什么。 「我不怕。我们……不是朋友吗?而且,你现在知道了,我从不完美,我是这样的失败,你还敢认我这个朋友吗?」 陈华蒙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她一口饮尽了红茶,站起来,招来服务生,拿出几张钞票给他结帐。「嘴硬的失败者!今天的红茶,算我请客!」 我没有和她抢。「那么,我又欠你一个情了。」 她朗声大笑,是我和她重逢以来,听到她笑得最真实、最开怀的一次。「我就是要让你欠我!就是要一辈子让你的良心都不得安宁!你,慢慢还吧!」 我也微笑了起来:「那么,要算利息吗?」 她潇洒地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当然!你不会笨到还认为,这天下还有白吃的午餐吧?而且,我要警告你,我可是个喜欢放高利贷的人!」她身体前倾,「还有,你今天应该是欠我两个情才对!别算错了!那我可是会吃亏的!」 我不解地挑起眉,但随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直起身,「我从来都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八卦妹,所以你的什么失败,我才不耐烦一次一次地向那些三八阿花们重复呢!哼,谁管你是不是一败涂地?要知道秘密,就得自己去挖掘!」 我微笑了。陈华蒙对着送来找回的零钱的服务生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些算是给你的小费,拿去拿去!谁有耐心把一大堆硬币放在皮夹里?又占地方,又没有多少……说不定连坐个公车的钱都不够!」 我脸上的笑意扩大。陈华蒙走向门口。在门边,她回过头:「夏落雪,我可警告你,别以为我可怜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还没说要放弃呢!我一定要坚持到姚可威发现我的好处为止!」 我也站起身,「那么,我拭目以待你的行动!还有,谢谢你的仁慈,让我有喘息的机会!」我冲着她眨眨眼,今天第一次有了开玩笑的心情。「说不定我也有『败部复活』的可能呢!」 陈华蒙大笑起来,推开了大门。我伫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后。 突然,我追了上去,一把推开大门,对着已经走出几十公尺的陈华蒙的背影,大声叫道:「华蒙!我们……还是朋友吗?」 她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我们现在……是情敌吧?」 六月正午的炽热阳光,照得我有一点睁不开眼睛。我微眯了双眼,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过了好久,她才转过身去。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她背对着我,丢下一句话:「但是,谁说情敌就不可以做朋友的呢?」在我有所反应之前,她已经快步地消失在人海里了。 星期日,我在家里悠闲地看著书。老爸出国三个月,而坚持要当职业女性的老妈,更是几百年前就嫁给了工作。好在我知道他们都很爱我,所以并没因此而心理不平衡,反而有点享受这种独自一人的自由自在。 门铃响起,我疑惑地望了大门一眼。会是谁呢? 「可威?」我吃惊的盯着门外的人。 他平时从容的微笑,现在都消失;他倚着大门注视着我,轻声说:「抱歉,落雪,我没能为你赢一块金牌。」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我有不祥的预感,我知道仅仅这件事,是不会让他看起来这么糟糕的。我无言地摇了摇头,侧身让他进门。 姚可威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我在他不远处坐下,敞开的窗子吹进阵阵清风,风铃轻轻响着,气氛非常好--如果我们真如学校里的传言那样,是「班对」的话;那么,这气氛就恰到好处了。可惜,我们不是。 「落雪,我真失败。」 这么劲爆的台词?我的心一震,不由得身体前倾,关切地注视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往后一靠,倚在墙上。「我被甩了。」 什么?这么快?那个洋娃娃果然深藏不露。「这就是你失手的原因?」我心里了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因为从始至终她只把我当成一个代替品罢了!」姚可威的语气平静而疲惫。「她喜欢的,是我从前的邻居!一个长得和我很像,也有小麦色皮肤的游泳健将!」 什么?居然把姚可威当成代替品?这也太奢侈了一点吧!「那他现在在哪里?」我睁大了眼睛,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在海的另一边。」姚可威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诗绘是喜欢他的,而他几乎是刚从幼儿园毕业,就随着父母移民到美国去了……可是,大概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寻找和他相似的男生;而我,很不幸地,正好和他相似之处最多……」 他停住了,费力地咽了一下,「这样的感情,就变得很自私……她会为了一点小事吹毛求疵,和我争吵,会严厉地叫我立刻和你断绝来往,因为她说她受不了那种好象被戴绿帽子的感觉!她说她不能忍受与别人分享我……」 他重又抬头看着我的眼,眼里是一种无辜的困惑。「落雪,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啊……」 我只觉得有一阵钻心的刺痛,穿过了我的心。是的,我们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江诗绘的事情,我从来都不敢想象,他不再离我如此遥远的可能…… 即使是在想象中,我也不敢去假设这个可能性呵!即使是梦想,我也不敢随意的编织之后,拿来欺骗自己呵!即使是这样,她,仍然认为我抢走了可威吗? 「可威,你……不要难过,如果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也还不如早点分开的好……」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艰难地开口安慰他。「我们是不能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她是……不属于我的吗?」姚可威茫然地重复我的话,然后慢慢地看向我,「那么,什么是属于我的呢?」 我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会出现的。会有那么一天,你一直期待的人或事,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我的眼中,好象有水珠在漾动。 「只要怀着一个期望等待,就会有成真的一天;你有没有听说过,只要每晚临睡之前,都怀着一个希望的话,那么明天的早晨,你也会同样怀着一个希望醒来……」 姚可威疲惫地把头往后仰,靠在墙壁上,「对,如果还有希望留下来的话……」 我勉强地一笑。「会有的,当然有。只是,你需要等待。然后你会发现,它们原本就是等在那里的,只是……我们从不曾发觉罢了。」 「是吗?」姚可威拖长了声音,疲倦地说。 我鼓励地握了握他的手,才发现尽管是这种酷热的天气,他的双手却是冰凉的。「是的。相信我。」 姚可威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再讲话。室内回荡着我很喜欢的一首歌「鬼迷心窍」,尤其是歌词,写得相当好;叙述的口吻很轻很轻,传达出的深挚感情却荡气回肠。 起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倾听着;但是,当歌曲唱到「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词/李宗盛)」的时候,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了。 我知道他在落泪,而我自己,也奇异地感到一阵刺痛穿过自己的身体。我轻轻地拍抚着姚可威的肩,给他以无言的安慰和支持;可是,我心里却是辛酸苦涩的。他失落的时候,有我会给他支持;那么我痛苦的时候,又有谁在我身边呢? 收音机里继续唱着:「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我的眼眶也渐渐地湿润了。 姚可威抬起头来,脸上湿湿的,表情是一种宁静而压抑的痛苦。我忍回了快要流下来的眼泪,然后看着他。「可威,如果你很难过的话,我……」 我语塞了。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那些流逝的感情,再也挽不回的时光,都将深刻在他脑海里,久久不忘。可是我,除了站在一旁静静的当个旁观者,还能怎么样呢?他……毕竟是不需要我的。 但是,我竟然说完了这句冠冕堂皇的话。 「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假如你需要一个人分享你的难过,我就在这里。」 他凝视了我五秒钟,然后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往前坐了坐,接着把他的头放到我的肩膀上,整张脸都埋在我的肩头;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我能感觉得到,肩头有他热热的泪。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坏了我,可是我没有推拒,只是把手绕过他的肩膀,然后轻轻地拍抚着。 很讽刺的一幕,我在心里想着,五味杂陈。我们认识了十年,没有想到第一次拥抱是因为别的女生!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脸贴着他的肩膀。悄悄地,从我的眼中流下一滴泪,然后,一滴,两滴,落在他的肩上。 他的全身骤然绷紧,有一剎那我几乎以为他发现了我的眼泪;但是很快地,他又放松了全身的肌肉,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静静地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落雪,你喜欢这首歌吗?」 虽然气氛不对,我却还是说了夸张的话:「当然!爱毙了!」 他沉默了一秒钟,突然失笑了。「你是故意的吧!破坏气氛的家伙!」他把头抬了起来,放开了我。 我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糟糕,还是被看穿了。看来我实在不适合做淑女。」我站起来伸个懒腰,舒展一下酸痛的两腿,走到冰箱前找着饮料。 「可是,我却是领情的。」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在我的背后,姚可威那无比低沉,却也无比清晰的一句话。 我晃晃头,忽视心头涌起的那一股暖流。「我们应该补充一下水分了吧!只出不进,会脱水的!」我终于在冰箱的暗格里搜出两罐冰咖啡,走到他面前,交给他一罐。 他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掉大半罐;看得目瞪口呆的我,又把自己手里的那罐交给他。「哪,给你这一罐。」 他疑惑地看看我,「你才喝了一口,就不渴了吗?」 我笑笑,「我又没有流泪,所以水分也没有流失。你都喝了吧!」 「是吗?」他反问,审视着我有点发红的眼睛,但终究没有问出一个字来。 我有点不自在地转开头,避开他的凝视,装做看着窗前随风晃动的那串风铃。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意之中看到身旁他那怀疑的眼神。 「怎么了?我脸上哪里不对?」我故意双手扠腰,做出一副凶女生的标准表情,瞪着姚可威。 「你看起来像只红眼睛兔子。」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我一怔,决定假装听不懂。「是喔?我这么可爱吗?谢谢。」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的视线只好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没个定点,避免与他的视线接触。 「嗯哼。」他察觉到气氛里的一丝冷场,故意咳嗽了一声,笑着对我似真似假地翻了个白眼。「臭美。」 他不再说话,就着我喝过的罐口,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冰咖啡。 我目瞪口呆地指着他,「你你你……怎么这么喝?!」 他抹抹嘴,「我怎么喝?」然后好象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小麦色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潮。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他故意展开一个坏坏的笑。「喔,我明白了!」他指指罐口:「你是说--间接……」 「shut up!闭嘴啦!才不是呢!满脑子色情思想的家伙!」我连忙抢在他把那几个恐怖的字眼说出来之前,打断他的话。 「你急什么?我是想说『间接受害』!」姚可威一笑,不落痕迹地避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幸好你最近没感冒,不然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了。」 「是呀,真幸运哪。」我附和着他粉饰太平的话,决定立刻忘掉这件事。「都一点了,我肚子好饿喔!我们出去吃午饭好不好?狠狠大吃一顿,听说心情会变好喔!」 他耸了耸肩,也从善如流地转开话题。「好啊!我也饿了。不过我的心情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郁闷了,这都是拜你所赐!」他站起来,在地毯上跳了几下,「落雪,真是要谢谢你!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会怎样?」 我笑着拉他出门。「去撞豆腐自尽。」 傍晚,在我家楼下站定,姚可威默然无语地注视着我。许久,在我终于决定转身离去,踏入电梯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谢谢,落雪。」 我在电梯里回头,「谢我什么?」 「很多事。」姚可威的声音低沉而诚恳。「谢谢你做我的死党,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电梯门缓缓地关了起来,慢慢地把他的脸阻挡在外面;在电梯门完全合拢的那一剎那,我大声叫道:「可威!我忘了,今天我还没有对你说『晚安』和『再见』!」 电梯门突然打开,我惊讶地望着他。他的右手大拇指,按在电梯外边的「上楼」按钮上,使得电梯门重又打开了。他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说:「是啊,我们还有话没有说完……谢谢你,落雪,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心口;我的喉咙哽塞,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姚可威脸上,浮现了一个安静的笑容。「那么,落雪,」电梯门又缓缓地合拢,他的声音从两扇门之间,愈来愈小的隙缝中传进我的耳朵。「祝你今夜好梦。」 我突然伸手,硬是又把电梯门拉开,看着有些瞠目结舌的他,我认真地说:「谢谢!也祝你今夜有个好梦!再见,可威。」 他失笑了,「可怜的电梯!快被我们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饶了它吧!」他潇洒地转身,慢慢地走向暮色之中。「再见,落雪。」 第三章 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的时刻,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我开了灯,却吓了一大跳:母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妈!怎么也不开灯?你这样,会出人命的!吓死我了!」我抚着怦怦跳的心口。 「落雪,过来,坐下。」母亲仍是一脸的冷静。 我走过去,依言坐在她身边。一股狐疑的情绪,在我心里悄悄萌芽。 母亲指指桌上的一份文件,我拿起来看。不看则已,一看惊人:那是我父母的离婚证明文件。 「妈!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一直就知道自己拥有的不是个幸福家庭,但也不知道这个虚幻的假象竟然会破灭得如此迅速,快得迅雷不及掩耳。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炸开,我的脑子轰轰直响,脑中一片混乱。眼中突然有一层来源不明的雾气升起,可是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母亲示意我拿起另一份文件,我这才发觉是自己的护照,还有……一张三天后的机票!「落雪,事情就是你所看到的那么单纯。我和你的父亲已经正式离婚,关于你的监护权,就交给我了;所以,妈妈要给你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这是不祥的开场白,我心里很清楚。我闭了闭眼睛,尝试保持自己脸上的平静神情。但是,我的双手,却已在膝盖上绞紧,握得指关节都泛白了。 母亲的视线落在我紧握的双手上,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继续先前的话题。「我已经申请移民美国获准了!因此我要尽快带你赴美,机票、护照、签证……我都已经替你办好了!你只要收拾行李、和收拾心情,随我一起走就可以了!」 「啊?!这……怎么能说走就走?还有……什么收拾心情?你在说些什么?我、我不明白……」我结舌地说着,心却一直往下沉。 母亲淡淡的扫了我一眼,微笑了起来。「落雪,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是不是?姚可威不是属于你的,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与其这样把自己困在一段感情中不得脱身,还不如换个环境和心情再出发!」 我张口结舌地楞在那里了。母亲向来是敏锐无比的,这一次,还是一语中的,一下就说中了我的心事!我怎能说不?怎能否认?我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了,即使我说「不」。 「我明白了。」我只是轻轻回答了这么一句话,就想起身到自己房间去。 母亲在后面叫住我,「落雪,还有一件事。我们要走的事,不可以让人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祖父母住在南部,又年纪大了,恐怕会不希望你离开他们两老身边……可是,这是你的机会呵!所以,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 「决定动用瞒天过海之计吗?」我了然地接下去,点点头。「你放心!我本来就没有要大肆宣扬的意思!」 「即使是对姚可威也一样吗?」母亲淡淡地问,眼神却锐利地穿透我的心。 我转开了头,也同样用淡淡的语气回答:「对,即使对他,也一样。没什么原因要我非得告诉他不可吧!那么,就和其它人没什么两样了。」 「那么,好吧。」母亲在我背后说,声音里有一丝疲倦。「落雪,我很抱歉,还是让你承受了这些事情……」 我耸耸肩,「没关系,我也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罢了!」我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你不是也说过,有很多事,是不能勉强的吗?我了解。」 关上门,我把自己丢入床上柔软的被褥中,脸埋进枕头里,静静地落泪了。 是的,我了解。我无法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所以,我的那一点小小的愿望,始终是无法实现的梦想。我想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所有的幸福,却来自于刻意营造的假象;然后,我只希望这个假象尽可能长久的维持下去,但此刻它却像个泡沫一般在我掌心粉碎了。 我翻身坐起,低垂了头,看见自己的眼泪,一颗颗跌碎在自己手背上,如同我曾拥有的幸福。 我很想大喊出声,摇晃着父亲或母亲的手臂,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让我承受这样的分离。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他们已经为了等我长大,耗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而现在,我大得能够成熟冷静的面对这个事实了,我怎能再阻碍他们一次? 虽然,不是长大了的人,感觉到的伤痛就会比较少呵!可是,我已经再也说不出口了。 于是,我的心愿,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我必得在三天之后离乡背井,踏上一块我完全陌生的土地。 让我如何在仅剩的三天里,去面对姚可威呢?让我如何在他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悲苦呢?这一连串的问题,我没有答案。或许,我并不需要答案。因为事实就摆在我的眼前,没有人会因为离开这里而枯萎至死,没有人会因为千里相隔而活不下去,我……会习惯没有他的世界的,就如习惯有他的日子一样,是吗? 我起身走到窗前,那串风铃依然在微风的吹拂下叮当轻响。 我含泪微笑了,将风铃下垂挂的那张诗笺拿到面前。 「年华似流水,让我感觉到成长;欢笑似流水,直到岁月被遗忘……」我轻声的念着,又放开了那张小卡片,将头靠到了玻璃上,凝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是的,欢笑似流水,终将被你遗忘的--而我,再也无法这样无止境地等待下去。如果说喜欢着你,却让我雕零;那么,我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去寻找一个让自己重生的地方了。 今天我上课特别专注,但唯一的缺点就是,总是忍不住要偷偷地注视邻座姚可威的一举一动。看他专注的神情,认真的演算;遇到疑惑的问题,会轻轻皱起的浓眉;有什么快乐的事,会笑得很开怀的神情;当他在功课上遇到瓶颈,他会托着自己的腮,拿笔轻轻敲着前额,满脸都是问号;当他终于解出正确答案的时候,他会眼睛一亮,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满脸都是小孩子一般单纯的快乐…… 这样地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凝视着他,我居然感到一阵汹涌的泪意涌上自己的心口和眼底,使我不由得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转过头去,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挥去了一滴泪。 放学的铃声响了。我一震,感到全身僵硬;我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能和他站在同一星空下了吗? 姚可威收拾好了书包,转过头来对我笑着:「落雪,一起走吧。」 好的!好的!我真想这个样子大声地回答,但是,不行。我没有办法在这个日子里,还能假装若无其事的与他一起回家,在说笑间抖落一地的快乐,等待逐渐合拢的电梯门将我们隔开…… 我做不到。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今天我还有事,必须留在学校完成……」 「那么,我帮你。」姚可威毫不犹豫地下决定,「如果你怕我愈帮愈忙的话……」他脸上出现了一个腼腆的笑,「我可以坐在一旁等你完成,我们再一起走,好不好?」 「不行!」我拒绝得太快,让他脸上出现了一个受伤的表情。他楞在那里,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想你一定很饿,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完事,所以才想说叫你先回家……好不好?可威,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担心地望着他。 他静静地凝视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才摇摇头,「不,不会。我永不会生你的气。」他轻轻地叹息,拿起书包。「可是,如果没有你和我一起回家,我想……我大概会很不习惯吧!」 我双手握拳,拼命地提醒自己:不,不行,夏落雪,妳不能哭。坚持过了今天,以后你就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你自己慢慢哭个够了;但是,不是今天。今天,在我生命里,是微笑的瞬间。 「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对的,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不管是与你同行,或是自己留在学校而让你独自一人回家……我在心里悲哀地想着,却在唇边挂起一个微笑,「对不起,可威,我说不出,我有多么的对不起……」 我的声音有一丝丝哽咽;我暗自祈祷,希望他没有听出来。对不起,我竟然对最重要的你,隐瞒了一件最重大的事情! 「好了好了,傻丫头,不用一直道歉吧!」姚可威宠溺地揉揉我的长发。「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不用那么担心!那么,我先走了,你好好加油吧!」 「嗯!」我用力地点头。 姚可威微笑,把书包甩到肩上去。「那么,明天见了!落雪!」 我凝视着他的脸,心里波澜起伏,却无法形诸于口。 明天,不再有明天了。 虽然是微笑的分离,我的眼里仍然在霎时间充盈了泪。「再见,可威。」 姚可威没有发现我话中的语病。「嗯!再见!」他潇洒地对我扬了扬手,就走向楼梯。 我站在原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包围自己。我迫切地需要一件东西来捂住自己的嘴,不然就会哭出声来;我从口袋里抓出手帕,捂在脸上,眼泪很快地润湿了那块手帕。 手帕?对了,我昨夜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还没有还给他呢!我跑出去,「可威!等等!」 姚可威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住了,「什么事?落雪?」 哦,不行,我真的很想保留一点他的东西!老天,就让我自私这一次吧!我把手帕放回口袋,然后强装镇定地说:「喔,没事。想试验一下看你的耳朵还管不管用?」 姚可威失笑:「你今天到底在做什么啊?笨丫头!我还没老成那样子吧!」他笑着摇了摇头,「再见啰,落雪。」 我浅浅的一笑,那笑容短促得转瞬即逝。见他还在等待我的回答,我轻声说道:「是的,再见了。」 再见了。当明天你重临此地时,我已不在这里了。在你能够意识到之前,我们曾一起走过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怔怔地伫立在原地,双脚动弹不得。 学校的扩音器里,传出李宗盛「鬼迷心窍」的歌声,「……虽然岁月总是匆匆地催人老,虽然情爱总是让人烦恼,虽然未来如何不能知道,现在说再见会不会太早……」 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机械地转过了身子,冲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砰」地一声打开窗子,正好看见姚可威的身影出现在大楼外面。在一片茂盛浓密的树冠掩映下,他的身影慢慢地前行,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 我很想放声呼喊他的名字,很想留住他离去的脚步,很想让他回头再看我一眼……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的嘴张了张,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以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咽回一声已到了唇边的呜咽。 看着他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的泪流得更多也更快了;突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奔出教室,一路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 虽然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很快地飞奔着,几次在楼梯上几乎跌倒或扭伤了脚,却不觉得痛,站起来又一直跑下去,站在大楼门口,望着这条路的尽头,姚可威那已经模糊的背影。 我放开了喉咙,大声地叫着:「可威!可威!可威!」可是,他听不见我,也没有回头。这时「鬼迷心窍」正唱到高潮处,那旋律撕心裂肺,仿佛有无限说不出口的悲哀。 我遥望着他已经消失的方向,脑海里浮现了一段话;我轻声的低语:「你一定不记得,你曾借给我看的那本书上的句子了吧!可是,那是我一直以来,很想很想对你说的话呵!」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我揉了揉眼睛,在自己的双颊上,碰触到热热的眼泪。 --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分离的一天!你一定还是听不到我,当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的时候,你竟然还是不会知道…… 望着他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感觉双腿无力,一下跪在了地上,把脸埋进自己的手心里,我终于,终于,可以尽情地哭泣了。 收回了自己的思绪,我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热闹景象。这是学校的大礼堂,一年一度的万圣节化装舞会正在举行。而且,这里是加州的旧金山,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跳舞吗?」 我回过头,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双灼灼的、闪亮的眼眸。衬着那个灿烂笑容,仿佛白天的耀眼阳光。他,真的很像个活力四射的发光体。 而他,是我现在正在交往中的对象--苏纬洋。 他据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香蕉」,英文远比中文说得好;运动全能、尤擅游泳,至于功课,也还说得过去;如果加上高大的身材、整天开心而灿烂的笑脸,在学校里受瞩目,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所以,当一年前的今天,同样的舞会里,他向我邀舞,微笑着问我「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交往吗?」的时候,我实在讶异到了极点。初来乍到、沉默寡言的我,有哪一点值得他来追呢?我不解。 「你有一种沉静的气质,是我从不曾见过的。」 他的答案,简直让我哭笑不得。那个曾经在学校里掀起无数大小风波的我,我行我素的我,被所有人称为「不可爱的凶女生」的我,竟然是因为「沉静的气质」而吸引了他的注意? 多么讽刺。可是,见鬼了,我居然有一点感动。 因为,唯有他,那个活力充沛、爱玩爱闹,有点头脑简单,有时又有点小聪明,而更多的时候则是粗枝大叶的阳光大男孩,从这样的我身上,看到了别人从不曾注意过、重视过的优点。他让我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至少,是特别得足以令人喜欢的。 所以,我竟然发现,自己也有一点点喜欢他了。 「你今晚还没有被我踩够吗?」我笑着,歪着头问他。 苏纬洋闻言,立刻很配合地做出一脸痛苦万状,东倒西歪、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还一个站立不稳,踉跄地往我身上摔过来,足足一八三公分的身子,有一半都斜倚在我身上。 「古人不是说,死在花丛下,做个花心鬼也不错吗?」他装模作样地卖弄着,语气虚弱不已,仿佛受了很重的内伤一般。 「花丛?」我疑惑地重复,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挑眉。「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才对!唉,你怎么连这个都会说错?」 「糟糕,说漏嘴了。」苏纬洋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是态度一点也不紧张。「你可不要明天又罚我背那个唐诗三百首啊!自己的中文水准厉害,也不能因此就为害百姓啊--」 「为害百姓?」我失笑。这家伙,只有在拐弯抹角骂人的时候,那点可怜的中文造诣才会发挥出来! 苏纬洋乘隙溜走了,跑去邀其它女生跳舞。我依然留在原地,看着他在舞池中,和一位魔鬼身材的女生大跳劲舞。 我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生气。虽然在交往中,但我们的相处模式有些奇怪。他仍然是爱玩、好动、爱交朋友的外向开朗,我也并不在意他和其它女生勾肩搭背的熟不拘礼。 为什么呢?很多人都这样问我。我的回答从来如一:「没关系啊,我相信他。」 是真的对他付与那样无悔的信任,还是自己心里笃定,不会有他甩掉我的那一天来临?我也不知道。虽然,从表相来看,理性的分析结果,应该是称得上「帅哥」又很受欢迎的他,抢先变心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我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我不知道。 我的生命里,原本就是没有他的。他不曾让我产生那种和他人的生命互相交融的感觉;不曾让我在正午的灿烂阳光里哭得泪流满面;不曾让我在不经意中,用眼光追寻着他的身影;也不曾让我在别离之后,尽管发了指天誓地的毒誓,却还是忍不住悄悄的牵挂。 我变得坏了,我想。从前,我虽然有很多敌人,但是,从不曾对不起任何人的。 可是现在,我有点害怕了。我真的很害怕啊,害怕有一天,我会辜负了那个唯一知道我的好的人。 旧金山的天气,总是飘着绵绵细雨。就像我离开之前的那夜,窗外,也是飘着细密的雨丝,绵绵地在我心里,织成一张忧郁的网。今天也不例外--一清早,就开始下着小雨,直到傍晚。 事情……是哪里不对了呢?我坐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雨景。 我和苏纬洋本来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每次约会中令人尴尬难堪的冷场,却没有随着我们的彼此熟悉而改善。我们关心着完全不同的事,有着不相交的朋友圈子,找不出彼此都觉得自然的话题。 我知道,我们彼此喜欢。可是,这种喜欢太薄弱了,无法解决我们之间存在的任何问题。 我的书桌上很乱,日记本、信件……满满地摆满了一整张桌子。看看表,苏纬洋快要到了;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乱做一团的桌面。 我拿起一封信,信封里突然掉出一张照片。我下意识地拿起来。那张照片,是姚可威和江诗绘的照片。 他们重新开始了,在几个月前。我听得出可威声音里的幸福,而那幸福,使我再也不敢拿起电话,拨他家的号码了。 我仍然记得出国后第一通打给他的电话。听到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他是怎样突然哽住了声音,语气里浮现了一抹不常见的泪意。我知道他落泪了,因为我也是;他曾经是那样挂念我,但现在我却害怕听到他那温柔的声音。 我仍然庆幸,曾经与他相遇。虽然我们的人生轨道,从此将奔向迥异的两方;但在每个微风轻吹的煦暖午后里,我总是会想起他温和的笑容。但在海洋的彼方,他的微笑其实已经离我很远。 「喂,笨女生,你怎么忘了锁门?」苏纬洋的声音在客厅里扬了起来。我连忙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望着他开门进来。 「哇!台风过境吗?怎么遍地狼藉一片?」看见我那混乱得一点也不像「闺房」,倒像「猪窝」的房间,苏纬洋不禁吹了一声口哨。「你在看什么?」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从我面前伸过手来,一下就拿过我手里的照片。 「咦?好象很面熟的样子?你朋友?」苏纬洋一边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一边回头问我。见我点了点头,他就又把注意力放到那张照片上去了。「嗯,让我看看这背后有没有解说!」说着就翻过了照片。 突然,他整个人都凝固在那里了。我疑惑地望向他,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照片背后的一行小字:「85.7.16.与诗绘在校园里」。后面还有龙飞凤舞的签名:「姚可威」。 我看看那行字,再看看苏纬洋,疑惑着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让他那副表情如同活见鬼一样?「纬洋?你看到了什么?难道这张照片是灵异照片?你怎么一副活见鬼似的的表情?」 苏纬洋抓住我的手臂,「姚可威?你认识他?他是你朋友?那个女孩子,姓什么?是不是姓江?」 「啊?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苏纬洋已经快乐得直跳了起来:「天哪!真的是他们!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和姚可威是邻居?」 「啊?」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已经整理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那么,你是江诗绘的幼儿园同班同学?但是,姚可威虽然和你是邻居,却并不在同一所幼儿园,是不是?」 「对呀!」苏纬洋猛点头。「你不知道,我上幼儿园那时候,江诗绘是最受欢迎的女生了,可爱得像个洋娃娃!那时候好多男生都说将来要追她呢!」 他笑笑,看了看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不过,我啊,可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话呢!我觉得那种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如果交往起来,一定很辛苦!说不定又任性、又娇嫩,好象很难相处--」 「你不是生在这里的吗?大家不都说你是abc吗?为什么你会是那个人?」我的脑子虽然还在保持运作,却已经被这个爆炸性的发现大大地震撼了。 江诗绘,你一定想不到,自己念念不忘的人,会这样评论你吧?我突然为她感到一点悲哀。 「啊?那是因为大家看我英文讲得和白人一样好,就以为我是生在当地的;其实那全是无端的猜测,我是幼儿园毕业之后才来到美国的!」苏纬洋解释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么巧?为什么世界总是那么小?我也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也随母亲在当地的华人聚居区赁屋而居,我也进入了这个地区的唯一一间公立高中……我咬着下唇,觉得头痛不已。 苏纬洋笑着,完全看不出我的震撼,一只手臂环绕过我的肩膀。「你怎么会知道我和姚可威、江诗绘的关联?我原以为你不可能猜得到……」 「没错,我不是用猜的。」我安静地直视着他的脸,然后带着一点恶意,在他面前丢下一颗大炸弹:「因为,江诗绘喜欢的人,就是你。」 「你在说什么啊?别……开玩笑了!我……我不明白妳的意思!」苏纬洋脸色发白地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哦?你不懂吗?」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细雨,左手则轻轻地拨弄着挂在窗边的风铃。 苏纬洋也跟随着我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停住,想转移话题似的说:「嗯,好漂亮的风铃!谁送给你的?」 我不置可否。苏纬洋自己又去看风铃下面吊着的小卡片,「流水?好名字……什么?!这风铃是姚可威送给你的?!」他突然大吼起来。 我早有心理准备,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姚可威是我的死党,送我一个风铃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那么大声嘛!」 看着苏纬洋一副震惊过度的样子,我慢条斯理地说:「姚可威是我的死党,江诗绘是他的女朋友,所以这其中的前因后果,我当然知道。你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吧!」 突然,我心里产生了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哎,纬洋,说说看嘛!你到底对江诗绘有什么印象啊?我来帮你,说不定这又是一段佳话了呢!男生……不是都喜欢那种温柔、淑女型的洋娃娃吗?而且,对方又暗恋你那么久,你实在很有魅力啊!」 苏纬洋漂亮的浓眉紧皱,「你不要开玩笑了!我对江诗绘,只是普通同学的印象而已!绝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印象……反而对于姚可威,因为是邻居的关系,印象还比较深刻一点!不过自从我出国以后,就和以前的同学、朋友,都没有联络了;什么佳话?我又不喜欢她,哪里来的佳话?」他看着我。「反而是你,怎么?那么想拆散你死党和他女朋友吗?」 我被反将了一军,幸好是背对着他的,没让他看到我那一瞬间失去血色的表情。但我的应对语气仍淡然而流畅。 「拆散他们?那对我有什么好处?英文能变得超级流利,还是口袋里能有用不完的钱?能长寿吗?能变得更漂亮吗?能每门功课都拿a吗?既然不行,那么我还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干嘛!」 苏纬洋大笑,「你还真贪心啊!什么都想要,小心什么也得不到!」 「贪心?」我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不,我不贪心。我很少去希望什么,就连偶而想望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我在心里叹息,左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风铃;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算了,我们讨论这些做什么?不管他们好不好,都不关我的事。」我淡淡的说着,从窗前回头,放开了那串风铃。 苏纬洋并不追问;这也是国外的作风吧!不强求别人--他打开了房里的音响,一首「as long as you love me」流泻在室内。 他笑着,脸钻到我低垂的脸面前。「是啊,我们管别人那么多做什么呢!」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热切而炽烈,声音变得低哑。「你喜欢这首歌吗?」 我猝然将头转向一边,躲开了他迎上来的唇。「这首歌……没什么特别的。」我故意忽略了他眼神中的失望。「纬洋,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不肯接受我?」苏纬洋直起身子,漂亮的脸上满是被拒绝的挫折怒意。看到我的沉默,他的浓眉纠结在一起。「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呢?」 我继续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说话呀!」苏纬洋的表情变得很阴骛,那一向充满阳光的脸上如今乌云密布。「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取悦你?为什么你总是用那种表情对我?」 他一个箭步跨到我书桌前,拿起桌上摆着的相框。那张照片是姚可威悄悄照下来的;当时,我正和谭嫊妤笑闹成一团,在午后的阳光里,飞扬起灿烂开心的笑容。 「你明明可以笑得这么愉快的,为什么在这里,你却吝于表露出那样的笑容?」 我的脸色彻底发白了,这样激烈的指控让我无法否认。 「你想分手,是不是?」苏纬洋的声音不稳。 我凝视着他,然后低沉而清晰地说:「我很抱歉。」 我缓缓的走向他,在离他半公尺处停住了。「对不起……这就是我所有能说的话。对不起。」 苏纬洋颓然坐在椅子上,突然一拳砸在桌面上。「落雪,你真残忍!你是个狠心的人……」 我长长地叹息,「是的,我非常狠心……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得到幸福。」 苏纬洋抬起头来看我,「我……没有给你幸福吗?」 我苦笑了一下,轻声说:「纬洋,我喜欢你,你是个好人。」 苏纬洋惊讶的睁大眼睛,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解释居然会这样开头。 「可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并不一定会幸福。」我淡淡的说,垂下了视线。「我们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即使勉强在一起,也总有各奔东西的一天……」 我想起那些尴尬的冷场,想起当自己无数次下了决心要好好和他沟通的时候,却不知道如何开始、如何找出一个共同话题……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很欣赏他,他的个性、他的随意、他的轻松、他的明朗,都是让我欣赏的地方。 只是,当欣赏和喜欢终究无法演变成爱,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也许这样的我们,什么都不缺;但唯一不曾拥有的东西,却足以让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 「纬洋,我们只缺少一样东西,可是没有了它,我们就无法继续下去。」我静静地说,奇怪在这样的时候,自己居然还能冷静地、心平气和地讲话。 「那就是心灵相通。」 苏纬洋皱紧了眉头、睁大了眼睛,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是,在几分钟之后,他的双肩垮了下来,颓丧地垂下了头。「我明白了,落雪。」 我咬了咬下唇,低声地说:「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纬洋。也许是我对你要求太多吧,我那样期望你能成为自己想象中的完美男生,却在不知不觉中,忽视了这种要求根本是我们都无法负荷的……」 我深呼吸,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原来不像我想象中那般容易。「纬洋,」我双手交握,手指冰凉。「对于你的关怀,我很感激……」 「只是,感激是不能改变什么的。不是吗?感激是不足以打动你的,不是吗?」苏纬洋颓然地一手支撑在书桌上,整个身子都斜倚在桌畔;眼睛里已经完全失去了来时的光彩。 「就这样?夏落雪,我只得到你一句抱歉?」那双灰暗的眸子紧盯着我,「你刚才还告诉我,我的魅力甚至远达海的彼岸;可那有什么用呢?这样的魅力,甚至不能挽留你一下呵!那么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我的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颓然一叹,低头掠过我身边,走向门口。在门口,他回过头来。「其实我已经感受到了……假如你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话,那么我再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吧!」 我凝视着他,他那双咖啡色眼眸中的受伤,使我内疚不安。 「落雪,我很想保持一点风度,很想告诉你,你还是我所重视的朋友……」苏纬洋的声音疲倦无力,完全失去了平时笑语飞扬的活力。 「可是,我不能欺骗你,说这些事没有对我造成丝毫影响。」他悲伤地注视着我,而那样的注视,甚至使我的眼里产生了泪。他猝然停住了,转身很快地打开大门。「再见了!」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砰」地一声,狠狠摔上了大门。 第四章 在分手事件之后不久,趁着短暂的假期,我决定回国渡假。 走出机场,我松了一口气,在人群中四处找寻着父亲的踪迹。不过,父亲似乎并没有来。那么,我就得自己叫出租车了。我这么想着,再度环视大厅。 突然,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在大厅的一角,姚可威双手插在口袋里,倚墙而立,静静地看着我。 他显然是早已看到我了,但是,他不说话,等着我来发现他。我感到呼吸急促而紊乱,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拖着突然好象变得有千斤重的脚步,走向他。 「嗨,你好。」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嗨。」姚可威凝视着我,「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轻声应着,胸口蓦地涌上一股热流。「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姚可威的左手不知何时,已垂在身侧了;但很奇怪地,右手仍然放在口袋里。「我还记得很多事呢!」 「那么……我真高兴。」我勉强维持着自己平静的语气,但我知道,我们两人的心里,一定都是波澜起伏的吧! 「你好象……忘了东西?」姚可威的右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口袋中抽出。「可是我还记得呢……」 他的右手终于完全抽出了口袋。他把右手举到我面前,他手中的一个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闪闪发亮。 我闭了闭眼睛,感觉一股泪意迅速地冲进自己的眼底。一块金牌!「不,我从没忘记,只是没有提起。」 「哦?亏我还那么细心地帮你保管了那么久……」姚可威的声音带笑,但眼中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在我等待了两年之后,终于可以亲手把它交到你手里了。」 他的手落下,左手托着我的右手,而他的右手则轻轻地把那块金牌放在我的手心。然后,他的双手合拢了,轻轻地圈着我的右手,那样轻柔地握着,把我的手和那块金牌,都一起包围在他的掌心。「我真高兴……又见到你了。」 我微笑了,他掌心的温热,从我的手上一直传到心口。「我也是。我好高兴再看到你。」 「是吗……」姚可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突然,他往前跨了一步,给我一个拥抱:「落雪,我真高兴!欢迎你回来。」 我的左手松开了,背包滑落到地上。我踮起脚回抱他。「谢谢你,可威。能再见到你……多好啊!」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濡湿了他的肩膀。 他笑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把眼泪鼻涕都抹在我肩膀上!」他安抚地拍着我的背,「可是,没有人把眼泪再抹到我的肩膀上,我的衣服,也都觉得有点寂寞了……」 「那么,它们现在不会再有寂寞的机会了。」我抓起他的t恤,用力地把眼泪抹在肩膀处。「我会让它们烦到死的!」 姚可威大笑了。拿起我的背包,他转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爱哭鬼,我们走吧!」 说来也巧,我回国的假期,适逢「风采学园」我们年级的毕业旅行。其实这学校没有别的好处,但在毕业旅行里临时加一个不速之客,校方还肯通融;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大家一道出发了。 入夜,大家在海滩上举行篝火晚会,气氛非常热烈。 我远远地看见姚可威走到负责音效的同学身旁,说了几句话,就拿起了麦克风。音乐声响起,在浪涛声中,他低沉而柔和的嗓音显得格外清晰: 「大风它吹进了我想要安静的地方 白浪偷偷地翻阅了我心中深藏的过往 今天特别长 因为你在远方 牵挂也变得不一样 比天更蓝 大雨它带走了我想要留下的脚印 白云悄悄地遮住了我眼中明天的憧憬 孤单那么久 因为有个承诺 牵挂也变得不一样 比海更宽……」 唱到这里时,他突然向我这边望过来,左手拿着麦克风,而右手,则看似不经意的向我的方向一指。大家都轰动了,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我身上。 我错愕的睁大了双眼,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一种复杂的情绪浮上了我的心头,有感动、也有感伤。而在我耳边,他的歌声依旧回荡在天与地之间。 「牵挂的是我 明天的梦  是否依然有妳的天空 牵挂的是你  许多年以后  心里是否还有我 也许大风它吹散的  大雨它带走的  谁也不能再强留 可是岁月的浪花  永远的白云  谁又能没有梦……」 我的眼眶湿润。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姚可威的身上;我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心口,动容地听着他的歌--他为我而唱的歌! 我想闭上眼睛,因为这种快乐来得太快也太不真实了;可是我又不敢闭上眼睛,害怕一闭上眼睛就错过了他的笑容,他脸上绽放的光彩,和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亮晶晶的、深邃的眼睛! 此时,那对带笑的双眸正在注视着我;我屏息,感到心脏激烈地跳动,就快要跳出我的胸口。他那灼灼的眼光,正凝注在我的脸上;感受到他的注视,虽然视线已变得朦胧,但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会记得这一刻的。虽然我很想放弃这种无望的等待,但我不会忘记在这一剎那间心的鼓动。 「谢谢。」我注视着正向我走过来的姚可威,轻声说。 他没有听清楚,做出迷惑的样子。于是我微笑了,又重复一遍:「谢谢你,可威。我很感动。」 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浮起一层暗红,似是有些窘迫地咳嗽了一声,耸了耸肩。「呃……这个,不客气。」 我忍住一个笑意,姚可威似乎想转移话题,指指远处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邀请地说:「虽然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是起乩,而不是跳舞,但是,我们要不要去加入他们避邪的行列?」 我看着他,不禁莞尔。他抓抓头,换上一副很正经的样子,看着我笑说:「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共舞吗?」 好熟悉的句子!我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交往吗? 苏纬洋灿烂的笑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虽然听见了这句话,但是,他并不是我所等待的人。 只是两个字之差,但我知道,这也许代表着终此一生也无法跨越的距离。也许,我能从姚可威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是这句差了两个字的话。那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最遥不可及的承诺,是盛装之下的离别之舞,是华丽而易碎的泡沫。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手放到他伸出来的手上;他的掌心,宽大而温热。我笑着,甩开那些悲哀的情绪,雀跃地回答:「好呀!我非常愿意!」 我脱掉了鞋袜,赤着脚在还有些温热的沙上跳舞。姚可威也脱掉了鞋袜,踢起脚下的细沙;我的小腿上被他弄得全是沙子,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踢回去。他放声大笑着,脸上笼罩着一层闪亮的光彩。我不禁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望着他。 意识到我停住了,姚可威诧异地看向我。「落雪,你不舒服吗?还是已经跳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呢?」 一连串的问题,也是一连串的关怀呵!心思细腻如他,却不懂我的心情呵!我微笑了。「不用。我只是觉得,好象好久没有看过你的脸了……可是,还是和我们分别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姚可威微侧着头注视我。「你却变漂亮了呢!我差点认不出你!」 我笑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只不过衣着稍稍改变了一点点而已!你不要一直夸我好不好?我会得意忘形耶!」 姚可威微笑了。「真不谦虚的家伙!」他宠溺地揉乱我的长发。音乐换成了慢歌,他向我伸出手来。「一起跳吧?」 我把手放进他那厚实而温暖的手心,我的心,轻轻地起了一点波动;悄悄地瞟了一眼腕表,11点56分!预定结束于午夜12点的篝火晚会,只剩下四分钟让我体会这份虚幻的幸福了! 飘散在夜风中的歌声,好象越来越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without you」!我轻叹出声。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欢乐结束的时刻,让我听到最哀伤的歌?在歌声渐渐淡出之时,午夜12点来临了。 灰姑娘,始终,还是灰姑娘而已呵!当午夜来临时,玻璃鞋,番瓜马车,华丽的舞蹈,温柔的王子……这一切的假象,就都会消逝无踪吧!而灰姑娘,依然得守着满室的孤独和静寂,在日复一日的期待里,等待着那个遥远的王子,等待着那个虚幻的誓约--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放在姚可威的肩膀上;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当我数到十二的时候,我把头抬了起来。 从初次相遇开始,十二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害羞而腼觍地向我微笑的男孩,却依然有着能打动人心的温暖笑容。我的胸口,仿佛挤拥着无数说不出口的等待;但当音乐消逝、他松开了手的时候,我知道,那所有曾经在春日午后的微风里飘流着的温柔,是再也唤不回来了。我们也许仅仅只是错过了一次,可是却从此错过了彼此的一生。 人群逐渐散去,我在沙滩上坐下,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姚可威坐在我身旁,用一根树枝拨开篝火的余烬。我从海滩上掬起一捧细沙,然后轻轻地松手,注视着那些细沙自我指缝间流去,就像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 姚可威重新点燃了篝火。我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注视着远处波澜起伏的海面,倾听着浪潮卷拥上来又悄然退去的声音。 「怎么?不谈谈你的桃花运吗?」姚可威带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纬……wayne?他有什么好谈的。」我在说漏嘴之前,及时改口用英文名字来称呼苏纬洋,尽管有些不习惯。 「有什么不好谈的呢?说一说嘛。」姚可威温和地说服着我。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让我说些什么?说我因为空虚,而草率地下了接受他追求的决定吗?说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今更是渐行渐远吗?你一定会问我为何会失败至此?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又怎么回答你呢?我又怎样响应你的关切呢? 「那不过是因为错误而相逢,因为了解而分开罢了。」我勉强展开一个不怎么诚恳的假笑。「早就无疾而终、好聚好散了,你现在才记起来问我吗?真是的,就算你记得,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姚可威并不怎么相信我的说法,他灼灼地注视着我的眼神,让我想找个地方躲避,却无处可去。 「落雪,你说谎了。」他低低叹了一声,却让我的心倏然一沉。 「我没有骗你,最多只是把实情轻描淡写了而已!」我心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裂,让我无法控制自己说出来的话。 「其实我也感到很内疚,其实我也很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点头……现在想起来,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之所以答应他,只是为了想要紧紧地抓住某个人的手……」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心中,泪水沾湿了两手。「那种孤独的悲哀,那种虽然处在人群中,周围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却反而感到更孤独的悲伤……让我快要灭顶!」 是的,那是一种绝望的情绪,我突然明白了。我想求救,想挣脱,可是却徒劳无功;在那片淹没整个世界的黑暗中,我……始终是孤独一人的。 「我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迫切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当我处在那种黑暗而冰冷的恐惧中,当我只能独自面对四周那寂静得可怕的孤独时,我曾以为,他是我所能抓得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可是我错了。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感觉更孤单更痛苦罢了--」痛苦扭绞着我的内心,我从掌心里发出低而压抑的啜泣。 我感到姚可威坐近了我,伸手环绕着我的肩,无言地安慰着我。我勉强停止了自己的泪水,转移话题似的开口:「哎,别总是说我啦!我的桃花运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是说说你的『现在进行式』吧!」 「喔……我吗?」姚可威的脸色有点发红。「我们进展得还好啦,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彼此的内心而已……」 「这是交往的普遍模式吗?」我真讨厌自己的大嘴巴,对别人讲话刻薄也就算了,怎么竟然对姚可威也说出这种话来?就算是醒悟的话,也该让他自己觉察吧!你这样想点醒他,又算什么呢? 我掩饰的干笑了两声:「呵呵,当我什么也没说。刚刚的屁话你自动把它消音就好!」 「不,你说得对。」姚可威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表情是深思的,但还带有一丝痛苦。「我们的确是……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了,我和她之间,已经有一层隔膜在阻隔着我和她了……」他的话尾消失在一个长长的叹息中,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亮闪闪的光芒在闪动。 沉默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我。「落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我这么喜欢着一个人,我以为我的努力总有一天会有用的……可是虽然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心里始终都只有那个人,那个我童年的邻居……」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雾,没有再说下去。 我震惊地看着他,心里有一丝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的「前度」男友,就是那个江诗绘念念不忘的男孩呢?而这世界,是不是也太小了呢?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我们自己的眼里,始终都还是只有那个自己最初遇见的人…… 「落雪,你刚刚说,那个人名字叫wayne?」姚可威刻意转开了话题。「他不是华裔吗?怎么会没有中文名字呢?」 我吃了一惊,仓促之间,没有犹豫地说出了今晚的第n个谎言:「他是abc嘛,听他说中文,简直让我痛苦死了!怪腔怪调的,还提什么中文名字?那不是糟蹋中文吗?」 我的最后一句话引得姚可威失笑,但那笑容非常短促,在他脸上一闪而逝。「在你眼里,他那么糟糕吗?」 这个问题敲进了我的心底。在那句话之后,仿佛还隐藏着一点点他真正的情绪,落寞而感伤。 「不。事实上,他很优秀。」我垂下了头,「是我不好,因着自己的心灵空虚而利用了他的关怀;也许还因为虚荣心,使我想要拿他来炫耀,而不是珍惜……」 我注视着姚可威腕上的那块手表。表盘的指针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期窗口,此刻,那里面显示的数字是「四月一日」。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我的心里,悄悄地浮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大胆到……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地步。 可是,错过了今夜,我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才能遇到另外一次相同的机会?我只是想,至少能有一天,大声地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思念;那么,即使他不接受也好,至少……我就会无憾了。 「可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四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什么事?」他转过头来,微笑地凝视着我。 「其实我一直有个最大最大的秘密,一直放在心底,不敢说出来。」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使它听上去不很颤抖,而是自然轻柔。 「我一直等待着……能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存在。」 我深呼吸,暗暗注意着姚可威的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眼睛也因为过度的惊愕而睁大。 「我曾经很感激命运,让我们有机会相遇。也曾经很憎恨命运,让我们在相遇之后,却只能渐行渐远……」我的泪水快要涌进眼眶了,但是那样一来就全都穿帮了不是吗?所以我用尽自己的每一分自制力,让自己表现得轻松而不在意。 我站了起来,站在暗影里,静静地对他微笑。 「而且,我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竟然为了这样毫无理由的执着,耗去了十二年的时光,这实在太不像我自己了。」泪雾升上了我的眼中,我调开视线,注视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吗?因为我再也无法留在这里,再也无法留下来面对自己的失败。」 姚可威的呼吸都好象要停顿了,半晌,才从口中发出快要窒息了一般的低微声音:「抱歉,落雪,我从不知道你的心情是这样的……可是……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有可能会发生在我们之间……」 够了。我在心中低语。夏落雪,现在该是你退场一鞠躬的时刻了。你是彻头彻尾的输家,即使经过了那么长久的等待,你还是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丝毫痕迹,就如大海中的小水滴,渺小得无法改变任何事情。现在,该是你拿出你最后也是最好的演技,来演完这愚人节的最后一场戏的时候了。 虽然心里是如此的暗潮汹涌,但是我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迟疑。我蓦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大笑声:「哈哈哈……」还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姚可威,最后竟然笑得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上,笑得在沙上打滚。在这一连串好象显得无比愉快的笑声中,我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 姚可威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举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担心地慢慢走过来。「落雪,你还好吧?」他蹲在我旁边,看着我唱作俱佳的表演。 我好不容易停止了自己的大笑,实际上是因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自认可以掩饰住泪水的时候,我从沙滩上坐了起来。 「你真的相信啊?笨可威,你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我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笑容是一派的快乐开怀,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诡计得逞的坏笑。「可-威-!」我拖长了声音,「愚-人-节-快-乐!」 「啊?!」姚可威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死丫头,我被你耍了是不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摆我一道,把我耍得团团转!」他动手来卡我的脖子,搔我的痒,「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今天一定要整得你向我求饶为止!」 「哈哈哈……」我滚倒在沙滩上,躲避着他的袭击,「不要搔我的痒,我快笑死了……啊~救命呀~我快笑得没气了~」而眼中却悄悄地有泪水凝聚。 我左右闪躲着他的攻击,终于找了一个时机,迅速抓住他的双手。「对不起嘛!可威!我本来是想叫你开心一下的嘛!你就不要搔我痒好不好?如果我在愚人节这天因为过度狂笑而死,未免也太悲哀了吧!这是哪门子的滑稽死法?」 姚可威莞尔,「你这是什么怪话?吓得我心脏病都快发作了,你还若无其事地说是为了我好?让我开心?」 我嘟起嘴,刻意地装出一副虚假的不满。「喔?和我来电是那么可怕的事吗?我好歹也算大半个、而且是有智能的美女吧!你怎么一副随时想溜的样子?」 姚可威笑了,「来电?我和你的感觉根本就是触电!吓得我大脑短路了嘛!对于这种飞来艳福,我可是受用不起呀……」 我向他吐了吐舌头:「谁理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姚可威识穿了我的装模作样,笑着把我从沙滩上拉起来。「算我说不过你!走吧,就算你是那种『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猫头鹰,我可是要做早睡早起的健康宝宝的。」 在走廊上,我半倚在门边,凝望着门外的姚可威。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阴影,显然是几天来没有睡好的缘故;他的一只手支撑在门上,微微地对我展开一个浅笑。「再见,落雪。」 我默然地颔首,觉得鼻子突然酸涩起来了。在我转身想走进房间时,他低沉而温暖的声音拉住了我的脚步。 「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我猝然回头,他的笑容有一半隐在暗影里,但那种温馨的关怀,还是使我的眼中充盈了泪。 「我不在的日子,还有学妹在回家的时候尾随你吗?」 姚可威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早已料到我会问这样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微微地侧着头,脸上因为回忆而浮现柔和的色彩。 「有啊。更糟的是,连自己的脚踏车,我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路,好象都有点寂寞了!」 我眨了眨眼,一颗水珠滑下脸颊。「是啊,那真糟糕,糟糕透了……」 其实,我很想对他放声大喊,请他不要再对我说这样温柔的话。这是他的关怀,却也是他的性格,习惯着用这种太不寻常的细心,去体贴着他的朋友。 可是,对我而言,这是半吊子的温柔。当我清晰地知道,这温柔并没有使我变得与别人不同,我的心底就有着一种细微而漫长的痛,不妨碍我的生命,却让我活得有一些些空洞。天是那样黯淡的灰,他那灿烂如阳光的笑容,并没有照亮我的天空。 但我舍不得对他大声吼叫,舍不得破坏这种累积了那么长久才得来的和谐感觉,舍不得冒着失去往后几十年的危险,只为了这短暂一刻的坦白-- 姚可威注视着我,阔别了两年之后的重逢,我们却好象只能说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语。这是那种我曾幻想了无数次、从离开那一刻起就在殷殷期盼的重逢吗?一种复杂的情绪涨满我的心中,而我知道,那是期待落空了的失望。 「是啊。」姚可威突然微笑了,轻声说道:「虽然这么糟糕,可是,我很高兴再见到你,落雪。」 他向我一颔首,就转身走向走廊另一端,他的房间。我站在他身后,凝望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但是这一次,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我视线中之前,我突然回身关上了房门。 又要离开这里了。我叹息着收拾行装。这几天家里的气压很低,愁云惨雾笼罩了全家。我锁好行李箱,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陈华蒙?」我无法置信地盯着那个人。「你怎么会来?」 陈华蒙淡淡的微笑,「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特意来对你说声再见的。」她视线四下一扫,似乎发现了什么,伸手拿起我桌上的一张纸,冲着我扬了扬。「这个是你写的吗?」 我探头一看,脸色立刻发白,跑上去想抢回那张纸;不料陈华蒙的身手比我更敏捷,先我一步的缩回自己的手;我扑了个空,生气地说:「我没有让你看这些吧!你怎么可以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还给我啦!」 陈华蒙不语,沉吟地看着手中的纸。纸上写着我昨夜失眠时,随手涂鸦的句子。 「这寂寞的天空 星星不多 这离别的夜 有雨丝飘落 这相遇 也许不是美丽的错 但我的等待 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当思绪 涌满了寂寞 这份爱 我还是不能说 当最后 我们还是只能错过 这份爱 却已失不复得 人生里 不断上演着悲欢离合 缘份的来去 不是我能选择 没有你之后 我还是一样的生活 努力的笑着 让自己快乐 虽然爱不怕 世事风雨 岁月穿梭 虽然爱不说 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她下了个结论。「写得太平淡了吧……不像你的风格!」 我短促一笑。「哦,是吗?这种没有结果的漫长等待,也不像我的风格啊!」 陈华蒙抬起头来看看我,「喔,说得对。」她把那张纸折叠起来,径自放入口袋。「送给我吧!虽然不是什么震惊四座之作,却也是心情故事,不是吗?只是太口语化一点了。不过,我很喜欢。怎么样?送给我好不好?」 我苦笑,「你都已经放进口袋了,我还能怎么说呢?好吧,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作品。」 陈华蒙轻笑,「谢谢。这首诗的名字,可以一并告诉我吗?」 我想做出一点潇洒的神情来,却失败了。 「名字?」我的视线飘到窗边;那里原来一直挂着一串风铃--那串预示着爱如流水的风铃! 「就叫『爱不说』吧。」 陈华蒙的神色微微一动,苦涩地说:「你觉得……说与不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没有说,所以你只能远远的离开……我说出来了,所以他宁可牺牲了你来拒绝我--」 「陈华蒙!」我突然大声打断了她。她的话实在太尖锐了,也太一针见血了。我意识到这样大小声是不妥当的,就放轻了声音。「你说得没错,说与不说,本来就没那么重要。」 我走到窗边,望着那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窗框。「重要的,只有人心呵!」 陈华蒙这次,连笑容都省了。「抱歉,夏落雪,我好象刺伤了你。」 我突然笑了出来,觉得所有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我在想,这是什么连续剧的三流剧情啊?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死党、从前的好朋友、正多边形的关系……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居然只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我耸肩,想笑,又想流泪。 「你什么时候变成完美主义者了?」陈华蒙微嗤,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干嘛?还嫌别人不够嫉妒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完美无缺、让所有女生都眼红嫉恨才甘心?」 我微笑起来,虽然有泪。「如果能以一个人对我的漠视,换来所有人对我的注视,听起来我也赚到了。」 陈华蒙耸了耸肩,往外走去。「没错,至少你不是全盘皆输。」她在门口停住,语气变得有点意味深长。「再见了,夏落雪。下次见面时,我们都拿点真正的幸福出来互相炫耀吧。」 第五章 今天是情人节,街头飘满了粉红色的气球,浪漫的彩灯和华丽的花海将这座城市装饰成一个幸福的地方,一个仿佛没有伤心失望的天堂。 我已经大学毕业,重回故乡,在爸爸的公司里帮忙。但今天,我竟然莫名其妙地休假,却没有约会,只是一个人在街头漫步游荡。 我还在期待着什么吗?我仰望着路旁橱窗里挂着的一串风铃,却得不到答案。那个人……会记得我吗?会记得我们多年前,笑谑着达成的一个似真似假的约定吗? 我跨进路旁一间专映旧片的小电影院,看都没看片名,就随便买了一张票。 屏幕上,茱莉亚罗勃兹正在为了挽回死党「麦可」的心想尽办法。「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要大声地说出来,让每个人都听见,要不然这一刻……稍纵即逝--」 我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真是好极了,我居然挑中了这部电影,在孤独一人的情人节……这是巧合,还是讽刺呢? 当你爱一个人,就要大声地说出来,否则这一刻只是稍纵即逝--但是,什么事发生了呢?当她真的大声地说出来之后?「答应我,永远不要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向你表白,你会选择谁……所以,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心碎……」 我觉得脸上有两行冰冷的液体流过脸颊。从电影开头,三个人在机场相遇开始,我的心就一直沉下去;现在是影片的结尾,「茱丽安」为了替「麦可」挽回他的新娘而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失去了他……你知道当个失败者的滋味如何吗?一个该死的、鄙陋的失败者?了解吗?因为他要的是你……」 我注视着屏幕上,「茱丽安」在婚礼上的致词,在新郎新娘离去之后,独自坐在桌旁,聆听着她和「麦可」熟悉的歌曲--「我为你祈祷」时的孤独身影…… 我猝然站了起来;不顾身后人们喃喃的抱怨声,我迅速地冲出了电影院,在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奔跑着。 天空中飘起了冬季的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那雨丝一直落进我的心底,打湿了我的眼睛。 我只是想要喜欢着一个人,想要注视着一个人,想要一直等待着一个人,想要无论如何也不失去一个人。可是,我知道,我留不住他,留不住那些欢笑洒落在微风里的日子;当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我知道,我连那些模糊的影子都终将无法保留。 他终将离我越来越远,他并不会一直在那里不曾离开。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不是他心目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或许,一直以来都不是,只是自己没有发觉罢了--而夕阳已西坠,爱与哀伤沉沉地坠在我的心底,压痛了我的思绪。我想哭,但一直到我打开家门的时候,我都固执地认为,濡湿我面颊的,只是雨。 门扉开处,我竟然看到姚可威的身影。他从客厅的沙发里站起来,当看清我的狼狈外表之后,表情变为愕然。「落雪!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带伞?你难道不知道,淋雨是会感冒的吗?」 我张口结舌地楞在原地,情绪复杂地望着他。仍然温暖的关怀,也仍然只是给予死党的呵!他为什么在这里呢?丢下了那个「洋娃娃」,难道他还记得那个承诺吗? 「算了!你先把自己弄干一点,知道吗?」他眉头皱了起来,拖起我往浴室里一丢。 二十分钟后,我洗过了热水澡,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从浴室里出来,疑惑的看着坐在客厅里的姚可威。「你在这里做什么?今天不是情人节吗?你不是应该陪女朋友吗?」我道出自己心里的疑惑。 「你还问!」姚可威恶狠狠地瞪着我。「是谁说要我假装她的男朋友的?害我差点以为被你放了鸽子!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啊?去哪里?」我一头雾水。 「去吃晚饭!」姚可威看起来好象是真的快被我气炸了。「我告诉诗绘今晚我不能陪她,已经被她抱怨了一顿;现在你居然还不清楚状况吗?」 「抱歉……那么久以前的约定,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的话音消失在茫然的思绪里。「那么,我真的很抱歉,害你和她之间不愉快。」 「算了,走吧!」姚可威拖起我。「既然已经答应你,我就不能不守信用!」 守信……我有点自嘲地轻轻一笑。我们之间,已经只剩下这个了吗?只是为了一个信诺,而甚至不是朋友的关怀,才来赴这个约? 「可威,我是不是很可怜?」站在电梯里,望着他宽阔的后背,我轻声地问。 他讶然地回头。「落雪,你在胡说些什么?」 「啊,我说错了。」我毫无愧疚地耸了耸肩。「应该问……我是不是很值得同情?」 「落雪,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呀!」姚可威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一脸「你真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微笑,低声地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你又何必把这么美好的一天,施舍给我呢?」 我们度过了一个沉默的晚上,两个人都不太讲话,一种奇怪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 走在姚可威身边,我左顾右盼地看着路旁的灯火。夜幕笼罩下的繁华城市,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却更有一层夜的静谧。路边的一家书店的橱窗里,挂着几幅海报。其中一幅上面写着:「所谓的异性死党,只不过是一种持续的错过时间罢了。」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注视着那张海报。 是吗?我和他,只是一种持续的在光阴里错身而过吗?也许,我宁愿相信,当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清风拂面的午后,第一次邀约我的你,是有一点点喜欢着我的。可是,这中间,我们是在什么地方错过了呢? 姚可威也注意到了我的专注,停下来看着那张海报,笑笑地说:「好凄美的句子!只是,好象不是人人都可以通用吧?」 这微笑的言语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仿佛那么轻描淡写地,却暗示着这一生的最终判决。我的双手冰凉,我的脸色苍白,我紧紧盯着他,无法相信他在微笑里,就否定了我们之间那一丁点微小的可能性。 「可威,你现在……很幸福吧?」我突然冲口而出地问道,看见他微微一愕,脸上浮现一丝暗红。 「是……是啊。」他抓了抓头发,一时间竟然有点失措了。「其实……我觉得这一生就这样下去,好象也不错……」他腼觍地笑着,那笑颜映着橱窗中的那幅海报,在黑夜中显得那么清晰。 而路的尽头,只要转过这个弯,就是他与江诗绘约好的见面地点。我甚至可以望得到那尽头,可是我却不敢相信,我们的故事,还有这么短暂就要走到终点。 他微笑着,笑容里充满了幸福。即使是这样地看着他,我的心里也涨满了痛。我们曾是如此接近,但此刻却已如此疏远;他将从我生命里渐渐离去,而我却依然只能伫立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和另一个女子相遇,独自拥抱着这无边无际的孤独! 我转向他,突然向前迈了一大步,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我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非常非常感激……现在,『今天』就快要结束了吧?在说再见之前,我有最后的一个要求……」 眼泪终于涌出我的眼眶,「我最要好的死党,能给这样孤独的我,一个安慰的拥抱吗?」 姚可威明显楞住了。但是,温柔的他,从不曾对我说「不」的他……却仍然默默对我伸出了他的双臂,轻轻地拥着我。那个拥抱,非常的轻,如一片随风飘逝的羽毛;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手臂环绕在我背后的力量。 我的双手环绕在他的腰上,眼泪滴落在他的外套上。「我用去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六年来爱你……」我无声地说,却压抑不住自己的哽咽。「现在,我该用另一个十六年来努力忘掉你了。然后再用另外的十六年,学习怎样去爱上一个除了你之外的人……」 已经不需要让他知道了。我已不在他的眼底了。我微微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呼唤着他--一个在自己心底,涌满我心的名字!「可威,可威……」 「嗯?什么事?」可威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温柔得让我心碎!听着他的响应,轻轻响在我的头顶,我忍不住微微地侧过头,在他胸膛上印下一个吻--一个最初、也是最后的吻,一个告白、同时也是告别的吻。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满盈的泪。「没什么。除了『再见』之外,已经没有什么是我可以说的了……」 在无望的痛苦中,我听到似乎哪家钟表店的大钟在响着,那声音,清晰的撕裂了我的心。「当,当……」 十二点了!「今天」已经结束了。当午夜过后,灰姑娘依然是灰姑娘,没有舞会,没有马车,没有王子,没有爱……我望着不远处的转角,江诗绘的身影在那里出现,快乐的高叫着:「可威!你真准时!」 我低低的叹息。说再见的时候,终于来临了吗?路旁的店家,显然是正在放映日剧「恋爱世纪」,因为我听到那主题歌「幸福的始末」,正随着江诗绘走近我们的脚步,而显得越来越鲜明。 望着可威那渐渐燃亮的眼睛,渐渐绽开微笑的脸……这首歌,也是他们两个的主题歌吗?我闭了闭眼睛,凝视着那张始终充满我心的容颜,轻轻地说:「可威,再见了……祝你幸福。」 然后,和江诗绘逐渐走近他的脚步不同,我逐渐向后退去,直至退进了一旁墙角的阴影之中。 凝望着不远处,在明亮的灯火下,含笑的两个人,隐身在阴影里的我,感觉两行泪水滑落双颊。是的,该是我这个失败了的角色退场的时刻了。我原来以为这样子就不会失去可威,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我反而失去了他。也许,我从来就不曾真正拥有过他吧?我所能拥有的,也只是那些回忆,和那有如一生一世的漫长等待吧? 我悄悄抬起手来,拭去了脸上的泪。至少……我要笑着对他说再见。我要让他记得我的笑颜,而不是哭泣的样子;虽然这一刻别离之后,我们再无法在彼此的轻笑中重逢;我还是殷殷地期盼着,希望他从此后拥有快乐-- 望着揽着江诗绘的肩、冲着我挥手的可威,我绽放出一个最甜美灿烂的笑容,用力冲着他挥手道别。 再见了,可威。我在心底低语。我从不知道人间的许多故事,是在这样的感伤中结束。而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缘起。也许,我宁愿相信,当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清风拂面的午后,第一次邀约我的你,是有一点点喜欢着我的。可是,这中间,我们是在什么地方错过了呢? 目送着可威和江诗绘那远去的背影,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但是,当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的时候,我终于迈开了脚步,但跑了几步之后,我颓然地站住了,一种想哭泣的冲动冲击着我的胸口。 无视旁人的目光,我大声喊了出来:「你一定不记得,那本书上的句子了吧!」那在舞台上离别的一幕,重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用力地喊出了记忆中的句子:「可是,那是我一直以来,很想很想对你说的话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开始,十六年来,我一直很想对你说出这句话,但是……我竟然没有机会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仍然不放弃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分离的一天!你一定还是听不到我,当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的时候,你竟然还是不会知道……」 耳畔,却传来一首似曾相识的歌,哀伤的旋律,飘散在晚风之中。 「想为你做件事 让你更快乐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 埋下我的名字 求时间 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 悄悄地 把这种子 酿成果实 我想她的确是 更适合你的女子 我太不够温柔优雅成熟懂事 如果我 退回到 好朋友的位置 你也就不再需要 为难成这样子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 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 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看着她走向你 那幅画面多美丽 如果我会哭泣 也是因为欢喜 地球上两个人 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 我仍感激……」(词/施人诚) 是的,地球上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我在心底轻轻说着,向着相反的方向,我归家的方向--缓缓迈开了脚步。 打开大门,我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拉开了窗帘。窗前的风铃,因为拉开窗帘的一阵风而叮叮咚咚轻响。我轻轻抚摸着风铃上的小铃铛,看见那张小卡片上的字:「流水 高一甲班 姚可威」。 我推开窗子。日出前的天空,泛着极浅极淡的白色。在曙光里,不知是哪扇窗里飘出了一串串彩色的肥皂泡泡,在晨风里悠悠飘着,反射出缤纷的光采。 我一直注视着那串泡泡,直到它们突然破了一个,破了两个……我关上了窗子,风铃在我耳畔叮叮咚咚地响着。 窗外的晴空里,那串缤纷的泡泡,已经消失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我想起当自己冒用了可威的名字参赛,却得了冠军时,他那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我想无法说出口的离别一刻,站在他的身后,遥望他的背影消逝在路的尽头;我也想起愚人节的那个玩笑,他那充满了困扰的表情-- 那些曾经将欢笑洒落在微风中的岁月,那些消逝了且永不再来的时光,此刻,都如破碎在空中的泡沫;而我的心情,我的爱--毕竟,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两年后。 窗外的天空一片蔚蓝。是个晴朗的早晨,我从深沉的梦中醒来,在床上伸了伸懒腰。昨夜忘记关上的一扇小窗里,吹进来徐徐的清风;窗前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的隙缝,柔和地洒满一室。音响自动播放出一串音符,「for you i will」--高中时的舞台剧里,曾作为背景音乐的歌。而今天听起来,仍然是一首使人怀念的歌。 是的,我仍然喜欢着这首歌,仍然怀念着那些值得珍藏的回忆。尽管在我的心里,已经放弃了那些做梦的机会;但是,那些曾经年轻的时光,曾经欢笑的岁月,我却时时在脑海中回味,而且心存感激。 我并不为那些虚掷了的等待后悔,虽然那个人没有给我相同的响应,但我相信,他曾经是珍惜我的,只不过我们在人生的某个转弯处彼此错过了,从此就各自奔向两个再也无法回顾的方向。 「小雪!你怎么又是磨磨蹭蹭的,今天别让可威等半个小时了!」父亲在门外高声叫道。 我撇了撇嘴,一边套上短裙,一边不忘回嘴:「爸,早就告诉你我也会开车,其实根本不必叫他天天来载我上班的!万一他女朋友心头火起,你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啊,这你放心,诗绘很通情达理的。」另一个带笑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正在穿丝袜,一个站不稳,居然撞到了床角。 可恶!他什么时候来的?幸好我没有说得更夸张,否则都叫他听到,我岂不是惨了?我揉着撞红的膝盖,一跳一跳地蹦过去打开门。 「爸,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开车上下班?」我决定跳过打招呼的环节,期盼的看着父亲。 「想都别想!」父亲一句话就打碎了我的奢望。「你那冲锋陷阵的技术,是怎么通过考试的?」 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嬉皮笑脸地走过去亲了老爸一下。「我把考官吓晕过去了,所以他胡里胡涂就签发了驾照给我。」 「落雪,我记得你今天早上八点半有个会议要参加。」姚可威并不介意我刻意的忽视,却站在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 「呀!我惨了!」我直跳起来,一手抓着皮包,一手拖着他的手就往门外跑去。「可威,把你的车钥匙给我!等你开到我公司,会议恐怕早结束了!」 姚可威大笑起来,跟着我的脚步冲进电梯。「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在电梯里紧急煞车,这句话让我的心底,浅浅萌生了一丝感伤。「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相信命运。」 是的,倘若命运注定我们将会重逢,又为何要做出那样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我们的确是在微笑里重遇,但终究还是在人生的路上擦肩而过。 「你一大清早就要谈禅吗?」姚可威笑着靠在电梯的墙上。 我的手倏然失温,紧张地握紧了皮包。幸好我立刻就恢复了平常的轻松,笑着回答:「是呀,我在想,假如命运注定我要错过这场meeting,那么即使我多么努力赶时间,可能也没办法挽回吧?」 姚可威收起了笑容,同时电梯的门在我们面前打开。他率先走了出去,「放心吧,你不会迟到的。」 我的确没有迟到--但仅仅是对于晨间汇报而言。当午间休息的时间来临时,我正要出门,却发现桌上的一大堆文件里,露出红色信封的一角。 「谨定于八月十八日上午十时半在xx路小教堂举行婚礼,敬请光临?」我讶然地揉了揉眼睛,确定下面的署名,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名字--「陈华蒙」。 「这是怎么回事?她要嫁什么人?」我险些呛到,咳嗽连连地自言自语。而且,更震撼的是,我发现这张请柬,居然同时邀请了我和姚可威两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她是故意的吗?」 我敢确定,陈华蒙是故意这样做的。我有一点点感动;可是,我想我不会告诉姚可威,陈华蒙的请柬,是把我们当成「一对」来邀请的。 我仍然喜欢着他,至少在我心目里,他的份量,仍然比别人重要那么一点点--可是,那一点点,已经构不成让我继续无止尽期待的理由了。 人总要长大的。有什么理由,要让我始终坚持着那种痛苦的执着呢? 「你又要放我鸽子吗?」姚可威含笑的声音在门口扬起。 我这才记起,今天中午,我们应该在楼下的餐厅里会合的。我连忙挂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顺手将请柬塞进皮包里。 「陈华蒙寄了一张红色炸弹给我。」我看到他讶异的神情,不禁失笑了出来。「八月十八日上午十点半,记得带你的女朋友一起出席吧!」 「哦?那为什么只有你收到请柬?」姚可威等着我走到他身边,故意抱怨道。 「因为我人缘好呀。」我开玩笑地眨眨眼睛,想起高中时代褒贬各半的时光,不禁大笑。 姚可威也微笑了起来,却并没有一如从前的那些时光般,揉一揉我的头发,或拍一拍我的肩。 第六章 十八日当天,有很好的阳光。我想,是个幸福的天气。 门铃响起,江诗绘穿著红色的套装,挽着姚可威的手臂,站在门外。 我怔了怔,却很快就反应过来,拿起皮包和外套走出去:「早安!」 江诗绘的笑容里,好象有一丝虚假?「早安,落雪,你今天很漂亮,是想抢尽新娘的风头吗?」 「我哪敢呢?新娘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呢!」我勉强打着哈哈。 姚可威礼节周到地为我和江诗绘拉开车门,可是却没有说话。我想,他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奇怪而微妙的气氛的。 到达了婚礼现场,我刚刚下车,就被一个看起来像是伴娘的女子拉了过去:「你是夏小姐吧?」见我迷惑的点点头,她对我指示新娘休息室的方向。「华蒙在等你呢!她说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我走向新娘休息室,心中的疑惑却在扩大。这个陈华蒙,当年还把我整得不够吗?怎么今天还有事情? 突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喂,情敌,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嘛!怎么?故意想盖过我的风头,来砸场子的吗?」 我吃了一惊,没好气的看着身旁那个穿著婚纱的女子。「陈华蒙,你不要突然冒出来吓人,好不好?我来闹你的场做什么?又不是暗恋你的新郎!」 「哈哈!说得好,你的辣椒指数还是和当年一样高,真是伶牙利齿不减当年啊!」陈华蒙开心地大笑着。 「你为什么不干脆说我『老当益壮』算了?」我也笑望着她。 「好,这个字眼用得妙!我果然还是不如你阴险!」陈华蒙笑着,拎起婚纱的长下摆。「非要我穿这种后面拖着一条尾巴的怪东西!我觉得我现在的体型就像只恐龙!」 我微笑着安抚她的情绪,「怎么会呢?只要你长相不像恐龙就好了!」 我仔细的打量着她。几年不见,陈华蒙当年的招牌短发变成了一头及肩长发,原来很有英气的五官,也多了一层温和的色彩;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却只有友好和会心留在我们之间。「这样很漂亮啊!难道你要穿衬衫牛仔裤结婚吗?」 「我也想呢!可惜老公不准,他说什么担心别人以为他有断袖之癖呢!」陈华蒙虽然在抱怨,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是吗?」我微笑地看着她。「华蒙,祝你幸福。」我衷心地说。 「怎么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些老话?拜托能不能想点新颖的句子?」陈华蒙做作的翻翻白眼。看见我大笑着,她也笑了。「怎么?今天那家伙还带了一个拖油瓶……呃不,是一块橡皮糖来?」她以下巴指指姚可威和江诗绘的方向。 笑容倏然从我脸上隐没。「人家是情侣,怎么不可以一起来呢?」我耸了耸肩,潇洒的表情却做得不怎么成功。 「算了吧!我请柬是寄给你的,写明只邀请你和姚可威,可没说还要带一个来!又不是大拍卖,还买一送一吗?」陈华蒙不客气地说。 我摇头苦笑:「唉,你现在还说这个干嘛!人家可是情侣关系,邀请了一个就等于邀请另外一个了……」我甩甩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好了,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讲吗?还不赶快告诉我吗?真的想让我急死喔?」 陈华蒙对我神秘地眨了眨眼,「天机不可泄露。等婚礼结束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而且,」她想了一想,开始笑起来。「急死你?那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吗?」 「嘿!好歹也给我留点面子嘛!」我没辄地扠腰叫道,可是我微笑起来了,因为那不带一丝芥蒂的会心玩笑。 婚礼在一片混乱中结束。新郎和新娘倒是没出什么差错--可是下面的观众席就热闹多了。有流泪的,有欢笑的,有窃窃私语的--还好没有大声喧哗的。 现在大家热络移师到了举行喜宴的酒店,用过餐点之后,正准备开始跳舞。新郎和新娘当然是第一支舞曲的领舞,他们的舞步配合得还算默契,而新郎的技术虽然让人有点不敢恭维,但还好没有出差错。 我静静的坐在一边,微笑谢绝了每一个来邀舞的人。我只想坐在这里看着别人的欢笑,而不想也加入进去。身旁突然传来陈华蒙的声音:「嘿,老公,看见那个穿一身红色套装的女人没有?你等一下一定要去邀她跳第二支舞!」 我惊讶的抬头,新娘正扠着腰站在我旁边,对着一脸忠厚老实的新郎交待秘密任务:「别问为什么!因为我必须和那女人的男朋友跳一支舞……什么?别怀疑我对那家伙还『旧情难忘』!哎呀,我人都嫁给你了,你还乱怀疑个什么劲?老公,我知道你最行了!只要把她缠住个十五分钟就可以了!什么?音乐没有那么长?见鬼,去告诉乐队挑最长最乏味的音乐演奏不就可以了吗?总之这事情非常重要,ok?你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才好!」 我不禁失笑,开始同情起那个看起来忠厚老实,完全拿太太没辄的新郎来了。陈华蒙想对过去的往事做一个结束吧!只是一支舞而已,从此以后……就成陌路了。 果然,当第二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新郎走向江诗绘,彬彬有礼地邀请她共舞。江诗绘意外地笑着,大方接受了。然后,出于礼节,姚可威不得不走到新娘面前,同样邀请她共舞。而陈华蒙则是和他跳着跳着,就不见了--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有什么秘密吗?我兴味盎然地注视着他们两人消失的方向,那边似乎是阳台。 舞曲结束后不久,果然又看到陈华蒙的身影,笑着向我走来,对我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我笑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怎么那么高兴?」 陈华蒙神秘地对我挑起眉毛,摇了摇她的右手食指。「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满头雾水地看着她,「什么嘛!又不让我知道!」我嘟起嘴。「好嘛,我就等着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好了!」 然后,我看到了姚可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是表情却是深思而沉吟的。他抬起头,视线和我的眼光在空中相遇。他突然不自在了起来,掩饰似的把头转开了。 我莫名其妙的看看他的背影,又转向陈华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他,他欠我会钱吗?」 那个始作俑者正在准备溜走,但还是笑得极其可恶:「哪有?我只是对他做一番最后的训话罢了!毕竟,那家伙欠我们的情,就该好好教训一下,不是吗?」 我叹息,陈华蒙趁机溜得不见踪影了。我看看窗外暗下来的天色,该是新娘拋出捧花的时候了。不过,有个性的陈华蒙,就连新娘的捧花都设计得别具一格:整捧花束全由素色、淡雅的满天星、百合、白玫瑰等组成;但是,在捧花的正中央,却是一朵非常大、非常鲜艳的红玫瑰--我敢发誓,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红玫瑰呢!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 大厅里起了一阵骚动。我抬起头,陈华蒙和她的新郎在阶梯上重新现身了。她看向我这边,唇边浮起一个恶作剧的浅笑。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出人意料的,她突然从捧花里抽出了那朵最大、也最鲜艳的红玫瑰;然后,右手往前一挥,故意把捧花丢向和我站立之处的反方向。 虽然少了正中心的那朵红玫瑰,大家还是一窝蜂地抢着。最后,由新郎的小妹获得胜利,夺得那束已经有点乱的捧花。 我看得目瞪口呆;而陈华蒙却已缓步而下,在还差三个台阶才到一楼的阶梯上停住了,狡黠地冲我微笑。「我告诉你,夏落雪,我就是不要让你得到那束花!这是代表我对你的怨恨还没有消失!」 我无奈的耸耸肩,「好吧好吧,你说什么都好。」却冷不防面前飞来一个不明飞行物,我下意识地接住;才发现是陈华蒙对我拋来的那朵最大的红玫瑰!我惊讶的看看手中的花,又看看她,喃喃道:「这……是那门子的丢法?捧花……还可以这么分开来丢两次的吗?」 陈华蒙早就跑到我旁边,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得意洋洋地说:「我告诉你吧,这是诅咒你嫁不出去的丢法!」 「唉,好吧好吧。」我苦笑着,「谁叫我是来参加你的婚礼呢?今天这里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陈华蒙终于收敛了开玩笑的语气,认真看着我。「落雪,祝妳幸福。虽然以前发生过很多事情,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会得到幸福。毕竟,你是我的朋友呀!」 我的眼眶霎那间湿润了。「谢谢你,华蒙。你已经得到了幸福,我真的非常高兴……祝你快乐。」 陈华蒙挽着新郎的手臂向外走去,和八年以前的那个夏日午后,我们在红茶店外的红砖道上分手时一样,她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你这次总算换了个字眼,有点新意了。」 人潮渐渐散去了,我也回头找寻着姚可威和江诗绘。但是,却意外地看到他们两个在阳台上,好象还发生了争执。我急忙赶过去想劝劝他们,却在门外听到了他们吵架的内容。 「你整天就会说夏落雪这个,夏落雪那个!你的脑子里,至少有一半被她占据了!你就只会把她挂在口边,永远都是落雪多好多好……够了,我告诉你,我真的受够了!」这是江诗绘的声音,有着激烈爆发的怒气和怨怼。 「你够了没有?!」姚可威的声音紧绷,有着即将爆发的愤怒。「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落雪是我的死党,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不该关怀她吗?落雪不是别人,我难道不能称赞她吗?你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无理取闹?这里是人家的婚宴,你能不能有点风度?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别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 「什么?!你说我无理取闹?!」江诗绘尖声叫道,「那你自己说说看,今天舞会上,你和别人的新娘跑到哪里去了?还过了十五分钟才出现--」 「够了!我说,够了!你听到了没?」姚可威终于怒不可遏地大吼了出来:「你在怀疑我和陈华蒙?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禽兽不如吗?到处留情吗?我和别人跳一支舞,犯了哪一条法律?」 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了,声音里有着努力压抑的怒火。「诗绘,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力,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江诗绘的底气不足了,但嘴上却仍然不肯服输。「哦?那你为什么对夏落雪就永远有无限宽容和耐心?落雪很聪明,落雪很独立,落雪很出色……好象和她一比,我什么都不是!她既然那么出色那么讨人喜欢,你干嘛不去追她?」 我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实在不预期能听到这么激烈的争执,尤其自己竟然是他们争吵的中心。那个洋娃娃,被他喜欢了那么久的女子……还想从我这个输家身上赢得什么呢? 我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传入我耳中。可威一定是在拥抱着她,安慰着她的委屈吧!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担心我的。在他遇见你之前,也许有过许许多多我们可以牵手的机会;可是,我们毕竟在人生的某个转角错过了。我,是那个一开始就被他判定出局的人呵! 我离开了门边,招来一个服务生,塞给他一点小费,交待他道:「等一下请你转告姚可威先生,突然有朋友紧急call我,那么我就先走了。还有,我会自己叫出租车回家的,就不用麻烦他了!」说着,就拿起皮包和外套,急急向酒店门外走去。 可是,去哪里呢?我冲出了酒店大门,才发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谭嫊妤奉命调派欧洲,而自己因为平时工作繁忙,又很少和其它朋友联络。而且这么晚了,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别人。 我挥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却迟迟说不出目的地。司机有些头痛地催促着我:「小姐,你要赶快下决定呀!我们总不能一直停在这里,后面的车都大排长龙了。」 我闭了闭眼睛,冲口说出了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那么,我就去看海吧!」 我疲倦地走进家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我手里的那朵玫瑰花,有点无精打采的迹象。而我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方才已经在午夜后的海边,做了壮士断腕的决定;但沁凉的晚风,却吹得我有一点瑟索而晕眩。 我走到玄关,灯突然「啪」的一声亮了,我不禁一惊。 「你回来得可真早啊!」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吓得惊跳起来。 姚可威倚在玄关的墙壁上,眼睛里充满血丝,脸上有着明显的疲倦和压抑的怒气。「你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你的手表坏掉了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呃……」我有点心虚地偷瞟他一眼,又急忙把头低下。「这个……三点半了……」 「原来你也知道!原来你的时间观念还没有完全丧失嘛!那么为什么你在外面流连到三更半夜也不肯回家?」姚可威脸上的压抑神情消失,毫不保留地爆发出他累积了一整晚的担心和怒气。 「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就走掉?你为什么不等我送你回家?究竟是谁半夜还在call你?」看着我哑口无言的样子,他突然大步走到我面前,一只手扶在墙上,另一只手扠腰,俯视着我。 「夏落雪,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倒退了一步,这句话别有深意地震撼了我的心口。我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华丽的辩解之言。 「说话呀!你当时偷偷溜掉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后果?」姚可威第一次在我面前发作的怒气,的确咄咄逼人。他审视着我被晚风吹乱的长发,以及烫热的面颊,眉头危险地皱了起来。 「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你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多狼狈、多衣冠不整吗?」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成年了,想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今天已经和『别人』吵过一架了,我不想和你吵第二架!更何况我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一个男朋友,你不觉得奇怪,我可还嫌丢脸呢!」我脱口冲他吼道,语气的恶劣也不在他之下。 「妳--」姚可威的脸色都气白了,他紧抿着唇,刚想说下去,身后的一扇房门就打了开来。 父亲睡眼惺松地站在那里,显然是被我们的激烈争执吵醒了。「小雪,你回来了呀。」他冲我和蔼地笑笑,似乎一点也没有姚可威那般反应过度。「可威,你瞧,我就说她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嘛!看现在,她不是平安无事地站在家门口,还活力十足地想和你一起,把整栋大楼的人都吵醒?」 这句揶揄立刻让我们两人都坐立不安。姚可威看着我那神经大条的老爸转回去睡觉,立刻一手抓起我的手腕;我猝不及防,手中那朵玫瑰掉落地面。 「我们到外面去把话说清楚,免得在这里吵到别人!」 我被动地跟他进了电梯下楼,午夜后的月色清明,楼前的草坪上满是温润的夜露。整栋大楼,似乎都已陷入沉睡;只有少数几扇敞开的窗户,里面仍旧漏出点点温暖的灯光。 「真奇怪,我们这样,好象是要谈判分手的怨偶。」我轻笑了出来,知道他又会教训我这种玩笑开不得,可是我已不在乎了。 「落雪,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我的神经紧绷了一整夜,现在可承受不起你任何的玩笑了。」果然,姚可威又皱起了眉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脸疲惫的神情。 我停下了笑,发现他沉郁的神情里,有一丝很浅的困扰与苦恼。我敛起了微笑的唇角,轻声说:「可威,你真不应该老是皱眉的。我觉得,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笑?」他不敢置信地重复我的用字,声音提高了一点点。「你今天上演的这一出人间蒸发记,没害得我哭就不错了!你现在居然还指望我笑?我笑得出来吗?」 这实在很荒谬,我想着,居然又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可威,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我也没有在你面前蒸发……你只是,不再看得到我的存在罢了。」 为什么我的喉咙,居然有一些些涩然呢?我并没有说什么惹他生气、或惹自己伤心的话呵! 「我不想跟你打禅语,我只想知道你去了哪里?」姚可威显然十分不能认同我的形容词,索性单刀直入。 「我去看海了。」我眺望着远处的大楼里,一扇小窗里透出来的灯光。「我觉得感伤的时候,总是会去看海的。」我偏过头,看着他脸上讶异不已的神情。「怎么,你竟然不知道吗?」 「算了,我也说了谎。并没有人call我,我只是想溜走罢了;我想离开那个充满着幸福的地方,因为那地方让我更加觉得自己的卑微难堪……」我的眼前,逐渐朦胧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起过那些过去,反复的想着那一幕幕相同的欢笑与别离……」我尝试着开口,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颤。「想着倘若很多事情都能重来一遍,我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我抬起了头,凝视着他在月光温柔环绕下的侧影。他的容颜,与十九年前初相遇时比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依然有着小麦色的肌肤、温雅的五官、温暖的笑容,甚至颊侧爱笑的唇涡。 夜凉如水。而我的脑中,清晰浮现了他涨红着脸,装作漫不经心,邀请我假期一起出游的腼觍神情。 也许那时,他曾经是有一点点喜欢着我的吧? 我还记得在校庆演出时,他并没有随着布景板离开,而是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安安静静地伫立在仅距我咫尺之遥,凝望着我;我也记得篝火燃烧的海滩,他为我高歌的清亮声音;我更记得,曾经在整个世界都放弃了我的时候,他微笑着,对我付与了他的信任。 也许那时,他曾经是关怀着我的吧? 我记得当我在旧金山的朦胧夜色里,拨通了给他的电话;当他意识到电话的彼端是我时,那微微哽咽了的声音。 也许那时,他曾经是想念着我的吧? 姚可威的视线,与我凝视他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了。他突然有丝仓促地转开视线,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既然你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我想……我也该放心回家了。」他突然出声,但却没有使出先前那一招,再把我拖回电梯里上楼。 我想,他大概是希望我能自己识相地自动配合,因为他不想再碰到我的腕、我的肩,或我的手。不过我却没有立刻行动。 我仍然驻足在晨露浸湿的草坪上,注视着他的侧面。我突然伸手,碰到了他的手臂。 我能感觉他一震,立刻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我的碰触。这种反应,不出我的意料;于是我微微一笑,收回了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往楼前的小径走去。 姚可威有些讶然,下意识跟在我身后。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明亮的路灯照在我们身上。我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他。 「我一直以为,只要念念不忘,回忆……就一定不会消失。」我眨了眨眼睛,一颗眼泪因此滑落脸颊。 「可是,我错了。回忆总是会消失的,不管你我记不记得。而当它消失之后的空白……」我的声音,被泪水哽住了。「就将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 姚可威楞住了,欲言又止,只是沉默凝视着我半隐在阴影里的脸。 「可威,你知道我很感激你吗?感激你愿意做我的死党,在我窘困的时候帮助我……」我往自己家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所以,我真的很想谢谢你。」 所以,这无关后悔与否,我仍然庆幸着曾经与你相遇。 所以,你要幸福喔。 「晚安,可威。」我轻轻一笑,低而清晰地说道。「再见。」 这是不错的别离,倘若同样心酸的分离,能用某一个标准衡量的话。我想这是适合的时间与地点,我们在无数次一起走过的十字路口,各奔东西。 「落雪?」身后,他低低地唤了我一声,声音里有丝担心。 我深呼吸,然后猛地回身,向他绽开一个灿烂笑容。我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手,「再见啦,可威。别一直站着不回家了,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可不想再见到你……站在这里了。」 第七章 我想,我是疯了。 我居然打算收拾心情,重新出发,过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那一定是崭新的人生,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体验,如果我够清醒,就不应该再把这次机会放掉。 我知道自己很清醒;我知道从上个星期日的深夜开始,我已不再搭他的便车上下班;我知道虽然他的公司就在我们大楼的隔壁栋大厦,可我们却不再一起吃午饭,也不再在午后暖阳的照拂下,在古典的红砖行人道上偶然相遇。 这样的生活真是有趣。当你觉得他下一秒钟就会出现在你的门口时,却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的踪影;当你觉得身后有股熟悉的气息向你袭来的时候,一回头却只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也许有几千几万人才能组成那样广袤的人海,而这么多人环绕在你的周围、和你身处在同一星空之下--可是他却居然不在那几千几万人中。 这样的比率有多么低呀?我想着。也许比在全世界的人中,独独与他相遇,还要困难十倍。 「落雪!」 父亲陡然大喝一声,我吓得急忙收住脚步,原地立正。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把自己那两只大眼睛好好对焦,看看墙壁距离你的鼻子还有多远!」 父亲继续斥责着我,而我则是惊讶地发觉,墙壁果然只在我面前数寸处了--它们是什么时候跑到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来的? 「还好,爸爸你怒喝得及时。」我硬着头皮,嬉皮笑脸道。「我对爸爸的景仰如滔滔江水……」 「有你这种目无墙壁的女儿,谁的景仰也不够我悲痛的了。」父亲仍然板着脸,气势十足威严不可逼视--当然,我习惯成自然,自动把这句话解读成一种雨过天青。 「爸爸的喷嚏就是我的感冒,爸爸的悲痛就是我的椎心泣血不能自已……」我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狗腿地凑过去帮父亲捶捶背。 父亲失笑出声了。但他随即敛起笑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小雪,直到现在为止,你的工作还都完成得不错。」 这话似乎有潜台词,我拼命点头称是,一边谨遵「沉默是金」的四字真言,手动口勿动。 父亲示意我不用再卖力捶背,从桌上拿起杯子喝茶。 「可是,爸爸常常在想,你的这种正常,还能维持多久?」 我直跳起来了。于情于理,我不发作一下是说不过去的。 「爸爸!我可没有疯,你怎么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父亲注视着我,那眼神中有那么清晰的洞察和了解,使得我有一点点微微的狼狈和无所遁形了。 「哎呀!爸爸,我活得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咒我呢?」我撒娇似的说道,心里却暗暗惊慌了起来。 父亲笑了笑。「小雪,爸爸可从来都没有见过你显示出任何孔融让梨的节操呀?」 「呵呵,我哪有什么苹果梨子的可以往外让?我讨厌水果,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强辩着,觉得愈来愈慌张了。 「呵,和爸爸装傻吗,小雪?既然以前都没有让,现在又何必往外推?」父亲站起来,拍拍我的肩。「爸爸本来是不想说这些的。年轻人的事,已经不是爸爸能想象得到的了……可是,你是爸爸的女儿,爸爸想看到你快乐呀。」 我的眼眶湿润了,扑进父亲的怀里。「爸爸,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语气有点哽咽,连忙插进一句玩笑话。「唉!世界上除了爸爸,为什么就没有好男人了呢?真不甘心!」 父亲轻轻一笑,「好男人?别告诉爸爸,你心目中只有爸爸这一个人选。」 我大笑了起来,但心底不知为何,却悄然衍生了一丝丝涩然之情。「当然啊!因为我心里『好男人』的定义,是要以爱我为第一准则的。那除了爸爸还有谁?」 我好不容易蒙混过关,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个「surprise」在那里等着我。 「美丽的小姐,据说你在征求爱你的好男人?瞧,你面前就有一个,多凑巧啊。」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你怎么会在这里?」 「哎呀,不要表现得那么惊喜嘛。」那人笑着,热情地揉乱我一头长发。「美丽的小姐,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共进晚餐呢?」 「当然好啊!」我终于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笑着捶向他的胸膛,嘴里乱七八糟地叫着:「我还以为你蒸发了呢!都不和我联络,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太好了……啊,不对,我的意思不是你混不下去这件事情太好了,而是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微笑点头表示了解,「好了好了,你的嘴巴怎么变笨了?怎么还是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 我双手叉腰做茶壶状,「我警告你喔,苏纬洋,如果你不想等一下死得太惨的话,最好现在就闭嘴!」 「哇塞,听听,好大的口气啊!」苏纬洋满不在乎地耸肩,眼神一闪,突然做出热情洋溢状。「落雪,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来一个拥抱庆祝重逢吧!」 「啊?这……」我还来不及反对,已经被他拥抱住了;我也只好伸手象征性的拥抱他一下。 但是,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震惊的声音:「落雪!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吃惊地回头,姚可威正站在门口,惊愕地望着我和苏纬洋。我连忙用力推开苏纬洋,结结巴巴地说:「呃,你误会了……我可以解释……」 「怎么了?这还需要什么解释吗?」苏纬洋在我身后,唯恐天下不乱地添油加醋:「落雪,我们那么久都没有见面了,来一个拥抱,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况且……」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我们还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一段时光……」他的左臂漫不经心地搭在我肩膀上,望着姚可威,暧昧地笑着,对他颔首为礼。 「别闹了!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努力地想要摆脱苏纬洋的箝制,可惜徒劳无功。姚可威的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严厉起来。「落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谁?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苏纬洋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他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吗?」我急忙摇头,他疑惑地问:「是吗?你没骗人吧?那他怎么一副吃醋的老公逮到太太外遇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说,随即又想起姚可威的怒气还没有抚平;好不容易拍掉了苏纬洋放在我肩上的手,我陪笑对姚可威说:「可威,你真的误会了……」 「什么?!」苏纬洋这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在我身后吼叫,「你叫他『可威』?!他是不是姚可威?」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姚可威也震惊地问道。苏纬洋却不理睬他的问话,一径自言自语:「怪不得我觉得那么眼熟!原来真的是他!」这时他才记起姚可威的问话,展开一个热诚的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纬洋啊!」 完了……这下死定了。我的脸色一定是一片苍白了。死苏纬洋!明明知道江诗绘以前喜欢的是他,还在那边大呼小叫!你鬼叫是没关系,倒霉的可是我这个苦命的小可怜…… 我猛踢苏纬洋的腿,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那么大声做什么?认亲戚吗?喜相逢吗?明明知道江诗绘那件事,还叫喊什么!你一定要害我英年早逝才甘心吗?」 苏纬洋这才恍然大悟。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早就把这段往事给丢到南极去了,现在才记起来。「呃……落雪!我对不起你!永别了,我一定会怀念你的……」 望着姚可威那霎时间变得惨白的脸,我哀叹地闭上了眼睛。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为了我存心的隐瞒…… 情势一时间变得极为尴尬。苏纬洋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潇洒地对我们摆了摆手,就溜之大吉。 望着苏纬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转回视线,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可威,谢谢你来接我。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爸爸并没有要求你这么做,你其实不需要……这么勉为其难地辛苦下去的。」我低头整理着办公桌上凌乱的文件,平淡地说。 没有听到他的响应,我诧异地抬起头来,却冷不防看到他紧抿着唇、脸色阴暗的神情。 「我们不是死党吗?你怎么突然跟我客气起来了?」他勉强压下了心中亟欲爆发的风暴,简短问道。 「死党?」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就是啊,我们只是死党而已,老是这么给你添麻烦,不太好。」 「妳……果然很介意我和诗绘的争执。」姚可威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落雪,那其实没什么,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如此这般的吵一架的……而且,她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有意要冲着你去的,妳不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我很快打断了他,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转过身去,从落地窗里眺望着外面的天空。 「可威,江诗绘是你的女朋友,而我,不过是你的死党而已。介不介意,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那个苏纬洋呢?」姚可威冷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也只是你的死党而已吗?」 我失笑了出来,觉得这样的情境实在很荒谬。「可威,你很介意他吗?因为江诗绘喜欢的人是他?」 我回头,发现他的脸色,因为我的话而发白了。我有点内疚,歉然地望着他。 「我很抱歉,我应该告诉你的。可是,你要我怎么对你说呢?说我遇见了那个阻碍你幸福的人,那个你童年的邻居?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呵!」 咦?我没有看错吗?姚可威的视线里,似乎有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正在疑惑着,姚可威却又淡淡地发问了:「那么,现在就对我说实话。告诉我,苏纬洋的英文名字是什么?」 我的心骤然沉到谷底,浑身冰冷。他看出来了。是啊,刚刚他所看到的那一幕……我和苏纬洋那么亲热,他一定会大起疑心的。我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怯生生地开口:「是……wayne……」 姚可威的脸上产生了一抹震惊而受伤的表情。「落雪,你真让我感到吃惊!我从没有想到,你隐瞒了我这么多事……不,不只是隐瞒,你还欺骗了我,你说wayne是abc,所以没有中文名字!」 他的神色里,有一丝痛苦,「落雪,我可以原谅你为我的心情而着想的苦心,只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明白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呢?」 他顿住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这真讽刺,你和诗绘……都只是把我们当成一块浮木吧?世界真小……」 是啊,世界真小。我在心中想着。正如他说的,我和江诗绘之间这个奇异的交集--我们互相把对方所喜欢的人,当成自己的浮木!可是最后,我们两个还是都放手了,都没能摆脱,溺水的命运!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落雪?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个话题让你困扰;我绝不会再多问一句的!可是你却隐瞒了我,欺骗了我……」姚可威注视我的眼神里,有着痛心和难过。 那眼光使我的心一抽。可是,这样的指责也使我受伤了,我的眼里迸出了泪。 「是的,你绝不会再多问一句,你只是会拿着那样受伤的、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一种无声的质问,问着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所隐瞒,问着我为什么你不值得我信任……」我脱口大叫了出来,夺眶而出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只知道我『也许』会是很痛苦的,你永远都只是在事后才发现这些……」我连连深呼吸,觉得自己的指控太强烈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对不起,如果你觉得我说了谎,我隐瞒你,那么我道歉。如果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不再值得你信任,你可以回去告诉江诗绘,我这个人,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优点,值得她那么介意的了!」 「夏落雪!」姚可威大吼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脸色铁青,鼻息因为升腾的怒气而变得粗重。 「你为什么要攻击诗绘?她和这件事没关系!你不需要说这么狠的话,我从来没说过因为这样,我就不相信你了……」 「我攻击江诗绘?」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我攻击她做什么?我有那个本钱吗?她可爱,她温柔,她像个洋娃娃……我呢?不过是个不可爱的凶女生而已!」 「落雪!」姚可威这一次吼得更大声。「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在想呀。」我胡乱的拿手背去抹脸上的泪,随口回了一句。「不然,你为什么要对苏纬洋反应那么激烈?他有错吗?就算江诗绘千不该万不该拿你当替代品,那也不是苏纬洋的错呀!不知者不罪,何况他又没有拋弃你!即使你态度那么恶劣,他还对你那么热情……你只让我觉得更加对不起他了!」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就因为他对你很亲热,可是我没有太热情的欢迎他?他那种讨女生欢心的表面文章,你不觉得很浅薄吗?」姚可威气疯了,对我咆哮道。 「没错!那些表面文章就是很吸引我!如果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的话,还有什么内在可言?」我气得浑身发抖。「苏纬洋做的有什么不对?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被人珍视的人,而不是仅仅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品!是他最先看到我的好处的,是他告诉我,我也很可爱,很有气质,很淑女的……」 我的鼻子酸酸的,「可是,告诉我,你那个时候在哪里?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除了诗绘,还是诗绘!诗绘是淑女,诗绘很温柔,诗绘是个让人宝贝的洋娃娃……我呢?不过是个没气质的厉害角色,不过是个当陪衬的凶女生!」 「够了!」姚可威一声暴喝,吓得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姚可威的脸色全白了,神情间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风暴。我以为他会向我咆哮,会气得想要掐死我,会猛烈摇晃我,质问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不可理喻的言语……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双拳放松又握紧,最后恼怒地丢下一句话:「落雪,你太让我痛心了!」就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跌坐在桌上,知道这个动作让我刚刚整理好的文件又洒了一地。但我除了哭泣之外,再也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再也无法言归于好,再也无法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遂了我的心愿了吗?虽然事情沿着一条我所不愿见到的路发展到这个地步,可是我不是发誓要离开了吗?我不是发誓不再浪费另一个十八年,在同样的人身上了吗? 是的,现在我应该是称心如意的才对。他离开了,是被我气跑的;而且,也许他将不再回来。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江诗绘曾经气跑过他,让他苦恼地跑来找我喝酒;可是他毕竟又回去了,因为他是那么深切地喜欢她。 可是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因为这其间,没有爱的牵引。他不爱我,因此失去我,对他而言,不是一件值得酩酊大醉的事。 我不停地哭泣。我也许应该去喝个一醉方休的,我想。可是糟糕的是,我虽然不常喝酒,却天生有着不错的酒量;想要把自己灌醉之前,我恐怕还要忍受好长一段时间的清醒。 我开始有一点了解,当初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喝酒了。 因为清醒的时候,实在是太痛苦了。 下午五点,我在办公室里收拾着乱七八糟的桌子。一个带笑的声音扬了起来:「嘿,辣椒小姐,多时不见,你桌子的混乱程度更加恐怖了!」 我头都没抬地继续翻找着一份文件,没好气地说:「苏纬洋,你如果太闲,就把垃圾倒掉,别在这里挖苦我。」 「哇呀呀~听听你的话,果然辣椒度惊人!」苏纬洋夸张地叫起来,「我远来是客,你却把我当清洁阿公?倒垃圾?你还真说得出口呀!我今天又不是来砸场子的!」 「喂,我很忙,所以请说重点。」我甩都不甩他,继续翻着抽屉,把桌子上弄得更乱。 「啪」地一声,一个信封丢到我眼前来,我的注意力终于被稍稍分走一些。「这是什么?赡养费吗?还是年终奖金?」 「你这根拜金辣椒!」苏纬洋好笑地揉乱我精心梳理的长发,「别忘了当初是谁先狠心,赡养费?你给我还差不多!」 他动手帮我拆开信封,拿出一张滚着银边的红色请柬。「留美同学会主办的新年舞会,我看你近来不开心,特意为你弄来的请柬!希望你能去散散心。你放心,不会有长辈级的出席,你一定不会感到无聊的!」 「纬洋,谢谢。」我感动地看着他,「可是我没有男伴……」 「我来做你的男伴。」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惊讶地抬头望去,脸上的笑容倏然褪尽。 姚可威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 「好呀!」苏纬洋倒是毫无芥蒂地对他一笑,「这样我就不用委屈自己,充当她的护花--不,是护辣椒使者了!」他敏捷而熟练地躲过我的文件攻击,笑得很狂妄。「哈哈,辣椒,你的身手迟钝啦!可见是英雌迟暮……」 他笑着向我和姚可威摆摆手,走出门去。「再见啦,除夕夜见啰!晚上八点,可别迟到了!」 「走吧。」姚可威一言不发地帮我收拾好那一大桌乱七八糟的文件,才简洁地开口。 我偷偷看他,今天的西装是淡灰色的,深蓝色的领带,看起来很眼熟。偏着头想了一下,才发现那领带是自己送他的生日礼物。经过一天的工作,他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那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虽然紧绷着,但是奇异的,他认真整理文件时的侧面,线条却显得很柔和。我注意到当他拿起被我拿来丢苏纬洋的那张请柬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突然,他转向我,正在注视他的我猝不及防地微微涨红了脸,有种被人逮到的心虚和窘迫。 「我说,走吧。」他对我心虚的表情视若无睹,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 「走去哪里?」我问道,双脚钉在原地没动。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无言责备着我:我都已经这样拉下面子地来了,你就不能忍着不要挑起战争吗? 「可威,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真的不认为你应该答应纬洋,做我的男伴。」我试着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话,伸手想从他手中拿回那张请柬;没想到他倏然将手往回一缩,我拿了个空。 「为什么?」他仍然语气平淡地问着,若无其事地把那张请柬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眨了眨眼,实在不敢相信,他连这么明显的答案都看不出来。「因为,在这么特殊的平安夜,你不是应该陪江诗绘吗?难道,你又要像那年的情人节一样,和她约在午夜后才见面吗?」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话不是这样。我很想问他,难道他又要像那个让我心碎的情人节一样,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就把我独自一人丢在灯火辉煌、行人成双的街道上,目送着他走向另一个女子的身边,只留下我孤独地哭泣? 我很想问他,难道他认为这样的安排,对我们任何人而言都是公平的、可以接受的?我很想问他,既然他爱的人并不是我,为什么还要我接受他偶尔施舍的恩惠? 我不想要啊。我宁可孤独,宁可单身赴会,宁可虚掷了整晚的时光看着别人相逢的舞蹈;也不要他沉默地在我身旁,只为了欠过我的情,只为了履行那些不得不为的承诺-- 「谢谢你,可威。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我轻声说,将右手平摊在他面前,意欲讨回那张请柬。 可是他没有交给我。他只是向前跨了一步,温和的神色里开始出现了一丝气怒的表情。 「为什么不?因为你那样期待着苏纬洋做你的男伴吗?」 我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争论不休的了。」他抢先打断了我的话,转身欲走。 「等等!」我一秒钟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奔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可威,你并不欠我的情,这次我也没有硬要你许诺什么……所以,你实在不必这么勉强自己!」我一口气地说,「即使我们是死党,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多!除夕夜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还是留着陪你女朋友就好了!」 我想,他很生气。因为我断然的拒绝吗?因为我不领情吗?我放轻了声音,注视着他的眼睛。 「可威,已经够了。你曾经给了我很多值得珍惜的回忆,使我感动的关怀……这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 是的,到此为止吧。我不能一再沉溺于你的关怀里,这样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的。倘若我一直执迷不悟的话,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就会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后悔自己虚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会怨着你的不曾回顾……而我,我不要恨你啊。我不想恨着那个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啊。 「已经够了,请你回去吧……」我重复说着,抓住他手臂的两手微微颤抖了,眼中涌出了朦胧的泪。 他抿紧了唇,那样倔强地盯着我,仿佛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不肯认输、不肯放弃的小男孩。可是时光如流水般已经过去,我们都不再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笑闹着一起前行的小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腾出一只手,自口袋中拿出了那张请柬交给我。他注视我的眼神里,有那么清晰的一抹受伤,可是他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然后,他甩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冲去,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我静静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张请柬,泪流满面。 第八章 他没有来。 我环视着灯光柔和、挤满了人的会场,庆祝着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刻。可是,他没有来。我的视线投向墙壁上的钟,看着指针已经转过十一点半,心里开始有些失望的情绪酝酿。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跳舞吗?」 苏纬洋在我面前出现,笑容里有丝很浅的狡黠。「既然我的情敌没有来--」 我猛地瞪大双眼,惊异万分。仿佛自己心底那个深藏了一辈子的秘密,最不愿意为他所知晓的秘密,此刻却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眼前,无所遁形。我垂首,觉得双颊都因为愧疚而微微发热了。 「干吗一脸罪恶感深重的样子,落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苏纬洋的声音很平静友善,甚至微微带着笑意。 「难道你不知道吗?在去掉了心里的不甘心之后,我对你的感情剩下什么呢?没有什么了;除了祝福,再没有别的了……我欣赏着你,是因为你虽然有着寂寞的表情,但是当你微笑的时候,在你眼中却有飞扬的阳光--」 我讶异地抬头,却只在他脸上看到明朗的笑容,一点也没有介怀的阴影。 「无论如何,相遇总是值得珍惜的;落雪,你知道吗?」他放柔了声音,微笑注视着我,为我们的邂逅下了结论。 「无论那场相遇所指引的,是一条多么迥异的路;我都庆幸,曾与你相遇。」 他诚恳的言语使我深深动容了。那话语里还有一丝意味深长,仿佛不仅仅是他的感觉,更有着巧妙的开解,使我心里挤拥着的犹豫不安,都化成一种受了鼓励的温馨。 「那么,为了这值得庆幸的相遇,风度翩翩的帅哥--」我微笑着向他一欠身。「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跳舞吗?」 在光线暗沉的室内,我又看到了苏纬洋那个灿烂的笑容。 「当然,美丽的小姐。」 在优美的舞曲中,苏纬洋的眼光似乎短暂地飘向远处;在一曲终了时,绅士般地在我颊侧落下一个轻吻。「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小姐。」 我笑出来,也踮起脚,依样在他颊上吻了一下。「happy new year,风度翩翩的帅哥。」 他笑弯了漂亮的眼睛,冲我眨了眨眼,就跑去和别人寒暄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有消失,手腕就被人从旁抓住了。 「夏落雪!你最好解释一下,你刚才在舞池里都做了些什么!」 我大吃一惊,所有的血液都朝脑中倒流而去。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这么生气?千万个问题瞬间浮上我的脑海,但我完全没有答案。 我勉强堆出一个短促的笑意。「可威,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有注意到呢……」 「你当然不会注意到了!我可不会笨到认为,有人在那种热情如火的情况下,还能注意到别人的存在或行踪!」姚可威的语气冰冷。 完了……他看到刚刚的那一切,而且误会了。这可怎么办呢?让我如何解释这一切呢?我的手足冰冷。「可威,请你不要误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可以解释……」 「哦?是吗?」姚可威的眼神阴鹜,我被他拉到大厅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有点说服力的解释!告诉我,那家伙……」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故意要做给我看吗?」 我倔强地回视着他,挺直了身躯。虽然他无言的责备眼光投在我的脸上,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内疚或罪恶。 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能再如同以往那般,只要他目光的终点是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介意--我不能再那样没有自我,那样卑微地等待着他的偶尔回顾。 我已因着这份喜欢,而变得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但失去了自己的我--我想,也不再值得任何人喜欢了吧?我失去了那个纯然灿烂的笑容,我失去了那种温暖柔和的心情,我甚至是那么的不快乐。 而我相信,只有自己拥有快乐,才能为别人带来幸福。 所以,我无法再这样虚掷了漫长的时光,无法再这样无望地等待下去。 我静静吁出一口长气,脑子里也逐渐清明起来。苏纬洋脸上坏坏的笑容,此刻却在我脑海中浮现得格外明显。突然,我明白了。我总是在哀叹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衰,每次和苏纬洋来个「外国礼节」式的见面,都会被姚可威撞见,进而引发他的汹涌怒气;可是,我却完全没有怀疑,这一切假象的造成,是苏纬洋蓄意的结果。 我无声地叹息。唉,这个唯恐天下不乱、嗜好搅局的捣乱分子,自己潇洒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人了,可是丢给我这么一个烂摊子叫我独自面对善后! 姚可威的怒气没有刚刚那么强烈了,但是他仍然双手环胸紧盯着我。「落雪,我说过了,除非你把这一切好好地解释清楚,不然,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哦?是吗?」我挑起眉毛,笑看着他。「你不肯罢休?那么你会怎么做呢?如果我坚持不告诉你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的话?」 「夏落雪!」姚可威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调侃他的心情;逗着已经气得脸色铁青的他说:「我在这里呢;怎样?看到我这么受欢迎,你不替我感到高兴吗?毕竟这样子,我终于可以解除警报,不再被迫要去相那些相不完的亲了……」 「你说够了没?这样很好笑是不是?」姚可威咬牙切齿地逼近我,他沉重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脸上,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你在逗着我玩,是不是?你不再愿意和我分享一切重要的事了,对吗?在你心里,我的份量究竟有多重呢?」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些话实在不在我的预期之中,已经超出了我心脏的承受能力。「可威,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落雪!」他的口气仍然不怎么太好,也许是我问中了关键,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我有些讶然了,那丝狼狈的热情在我的心上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可是,我的心中,仍然没有闪出任何一丝希望的火花。 我已经学会不再期望了。那些小小的心愿,在时光的流转中,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求;如果他的远离,不曾教会我放弃的话,我至少可以在这一输再输中,懂得如何心平气和地慢慢松手。 我轻轻叹息了,低声却清晰地说:「可威,我想你真的不需要再问这些问题的。你的温柔,我却再也消受不起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悲伤。我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在他面前,这么清晰地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改变了呢?我不知道,我仍然不知道。可是,我唯一知道的是,虽然我说出了这么决绝的话,我心里却不后悔。 是的,我相信我是不曾后悔的,虽然我眼中有泪。 「可威,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要把这样的温柔投注在她身上……」我的声音颤抖了,眼中漾满了水光。 「这对于一个注定失败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姚可威的脸上,出现了震动的神情。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曾想到过,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面对他的吧?在那一瞬,虽然眼中升起的泪雾阻挡了我的视线,但是我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神色里那许多种复杂的情绪。有内疚、有歉然、有讶异,甚至还有松了一口气。 他为什么要松了一口气呢?我不明白。 对我而言,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摊开在阳光下,就代表着我们之间走到了尽头。我很难说清自己是在乎,或是不在乎;但我知道,那许许多多涨满了欢笑与泪水的从前,我所珍视的从前,在微风里温柔地飘荡着的从前……从这一刻起,都已化成了断线的风筝,自我手中向天空远远飞去,并且不再回头。 我深深地望着他,他那沉默不语的神情是我非常熟悉的,可是,这一次我却在他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一点点闪烁跳跃着的光亮,仿佛那是一丝引人向往的希望。 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守候了;我再也没有勇气期待了。 「那么,再见了,可威。」 我首先打破了这一片沉默,在他的凝视里轻声说道。 「等一等。」 他在我身后叫住了我,语气有些波动;仿佛他是在屏息注视我会不会停步,会不会回头。我讶异地转身,却看见了他眼中那两簇愈来愈明亮的小火焰。 我还来不及说出任何话,全场的灯光就倏然熄灭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只能听见全场的来宾,一齐热烈倒数着新年来临前的读秒。「ten,nine,eight,seven……」 我有点惊慌地四下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会场里一丝灯光皆无,连耶诞树上的小灯都熄灭了。 「six,five,four,three……」 为什么他要叫住我?难道他不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吗?难道他以为,从此之后,只要我们刻意忽略这一刻,刻意忘记,就能回到从前吗? 「two,one,zero……happy new year!」大家齐声欢呼着,同时大厅外燃放起灿烂的烟火,整个会场灯光大亮,大家互相拥抱。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旁边的一个人紧紧抓住了手臂,紧接着在我的右颊上落下重重的一吻。「happy new year!」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这种美国式的热情不怎么能承受。但我也不得不象征性地回以礼貌的拥抱,「happy new year!」 可是,我觉得左臂被另一边的人抓住,对方硬是把我拖到一边。我惊讶抬头,却正好对上姚可威那复杂的目光。「这是美国式的礼节吗?很好……原来如此。」 他显然是为苏纬洋刚刚的举动,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也许我也应该祝你新年快乐吧?」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他的唇已经落在我的唇上。 我大吃一惊,完全呆掉而忘了反应。姚可威的吻,轻得似乎不留痕迹,也迅速得只是蜻蜓点水。一秒钟之后,他已经猝然放开了我。「落雪,happy new year!」 「啊?」我那因为过分刺激而僵硬的大脑,总算及时恢复了正常。「呃,可威,happy new year。」 突然,我的眼前浮现那个悲哀的愚人节的情景。我不得不用尽了自己的每一分力量,来完美的演出那一幕「愚人节的玩笑」的戏。其实,有什么可说不出来的呢?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是好失去的了。 我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但那些欢笑,最终却变成了一种漫长而细微的痛苦,使我这样义无反顾地盲目着,苦苦等待着那虚无缥缈的幸福。 「可威,是什么让你这样做的呢?」我喃喃低语,鼓起了全部勇气,直视着他深邃凝视的眼。 「回答我,是什么使你这样做的呢?」 他脸上瞬间浮现了一抹不怎么明显的潮红,但他把手伸进礼服的口袋,拿出一张有点绉了的纸。 我有点诧异地接过来,一眼就认出那纸上的笔迹是我自己的。 「陈华蒙……原来那天她是要拿这个给你。」我低声自言自语,想起身穿雪白婚纱的陈华蒙,对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摇着头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的模样。 我的眼里蓄满了泪。 是的,现在他知道了,我就站在他的面前,再也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了。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灰心呢?为什么我会这么迫切地想从他面前消失,找个不为人发觉的角落,好好哭泣一场呢? 「可威。」 出乎意料的,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虽然我几乎无法掩饰那抹心酸的颤抖。 「你不欠我什么,也无需牺牲了这么美丽的夜在我身边……」 我缓慢地说着,每一个字仿佛都将一滴血液自我身体里抽离。胸口是那样挤拥着沉痛和想哭的冲动,可是我的脸上,却有着有生以来最冷静的表情。 「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仍然记得那些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 所不同的,只是我将要离开了。 「即使那不可知的未来里,我们将走上不同的路,我仍然很高兴,这一生能遇见你。」 喜欢他,使我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但这种喜欢,最终却变成了一种我所消费不起的事情。 「落雪!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姚可威的神色是那么焦灼不安,往我面前跨了一大步。 我浅笑起来。「可威,你真是个温柔的人。」 看见他的表情转为错愕,我轻笑着垂下了视线。「你一直这么温柔地对待我,虽然这样的温柔……害惨了我,可是,我仍然很高兴这一生能遇见你!所以现在,转过身去,离开我吧……」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已经疲倦了。已经没有心力,再长久的等待下去了。我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探究,他这样做的用意,究竟是出于歉疚和怜悯,还是那从不被发觉的真心。 我苦笑了,在笑容里,眼中涌出了更多的泪。 为什么我们总是这样彼此错过呢?当我等待着他的偶尔回顾的时候,他的眼里永远盛满了另一个女生的形影;而今天,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他终于这样深深地望着我了,而且我知道,在这一刻,那双如海般深邃的眼眸里,只有我的存在-- 可是,我却要离开了。我所有的爱与勇气,都在那长久而无望的等待中消磨到了尽头。我甚至不敢再看着他,不敢再想起那些我曾誓言要一辈子不忘的往事,不敢再在他面前多呆一分钟了。 新年的第二天,我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冬眠。突然,门上响起父亲的轻敲声。「小雪,我差点忘了!这里有本书,是别人拿来还给你的。」 我穿著睡衣跳下床,打开门接过那本书。既然其实已经醒了,我就在床边坐下,随手翻着那本书。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发现某一页的右下角,有墨水的字迹。 咦?我疑惑了。自己是从来不曾在书上写过什么字的,因为对自己的书,我是绝对的爱护。那么,这又是谁写的字呢?而且,还不是一个完整的字,而是好象……看起来是一个字的其中一部分而已?我心里的疑惑渐渐扩大了,往前翻去。 前面一页也有这么不完整的几笔,再前面一页还有……每一页都有!这是谁写的呢? 突然,我的眼帘里,跳进了一个熟悉的字,一个完整的字--「雪」。 雪?是我的名字吗?我心里的疑云逐渐升腾;翻过一页,下一页上居然没有笔划,只有一个逗号。「雪,」?这是怎么回事?我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带着点焦虑,飞快地任书页在自己指间流过。 我茫然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一幕令自己不敢置信的画面--好象动画效果的画面。随着书页的快速翻动,那些零乱无章的笔划,好象活了一样,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面前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些无意义的字-- 等等!无意义的字?我的双眼倏然睁大,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那逐渐写出来的字。 我突然把书翻回第一页,可是那一页上并没有字。第二页上也没有,第三页也没有…… 我耐心地一页一页翻着,寻找着那些字的起点。终于,我在写着那段我很喜欢的话的那页上,找到了起点:是简单的一横。 然后,下一页是一横上的左侧加了一竖;再下一页是这一横上右侧再加一竖…… 我心跳加快地开始飞速翻页,于是刚刚看见的那一幕动画效果的「写字」又在我眼前出现了。 我仔细辨认着那些字迹,轻声念着那几个「写」出来的字:「落雪,我……爱……妳……」 我的话尾,消失在自己因为极度惊愕而张大的嘴里。 这……是谁写在上面的?我的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翻到写有那五个完整的字的那几页,我仔细审视着那几个字的笔迹和写法。然后,我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向脑海中倒流了回去,全身僵硬。 我猛然跳了起来,直冲过去一把拉开房门,嘴里喊着:「爸!是谁拿来还给我这本书的……」 但突然,我的声音蓦然消失了。因为我看到那字迹的主人,正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我。 「可威?」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霎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默然向我一颔首,竟然掠过我身边,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惊诧地看着他,「你……你来做什么?不……不是已经说好了,你并不欠我的情,也无需做什么补偿……你怎么又跑来我家?今天不是新年假期吗?你不用陪江诗绘吗……」 我的话被他打断了。「夏落雪,我告诉你,你那些『说好』了的话,我可从来都没有附议过!而且,即使你说的是对的,那也不能代表我的意见,我可从来都没有说过相同的话!」 我悲哀地吸气,「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你是那么温柔的人,一定说不出口这种决绝的话,因此,我替你说了……」 真是糟糕。我不想这样哭哭啼啼的。我爱着一个不曾爱过我的人,这只是我们在人生的某个转弯处错过了;我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退场方式,可是那已经带走了我的爱与哀伤的生命的洪流,是怎样又把他带到了我的面前呢? 而更糟糕的是,此刻当他重新站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的挽留时,我却连向他伸出手去的勇气都消失了。 我是那样的害怕,害怕着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伸出了手时,所有能抓在我掌心的,都将是一片片炫丽但不真实的影子,将迅速从我掌心流逝无踪。 我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实在没有办法承受再多一次的失望。我已经在绝望的深谷中,放弃了那些已经陨灭的等待,那些曾经光亮如星的期盼。 姚可威的脸色发白,眼中有一丝痛苦之色。他蓦然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唉,我究竟要说多少句对不起,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补偿你的痛苦呢?」 我猝然转过身去,不再看着他。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再注视着这张曾经盈满我心的容颜。 「够了,可威,你不必觉得抱歉,你并不欠我什么。我或许因为喜欢上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曾爱我的人而处境堪怜,但是,我绝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的爱,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所有的爱与等待,都已在流逝的时光里,一点一滴地消磨光了。我曾经是如此渴望着了解他,如此期待着做那个世界上最懂得他的人;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要了解一个人,我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爱,是应该丰富一段人生的。爱应该如水,滋养生命;可是我的爱,却使自己的生命枯萎了。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爱过,就能无怨;可是,当我在这样无望的等待里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样地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除了让我收集到一些虚幻的温柔,让自己更难以自拔之外,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样也是幸福。 所以,我已经学会,不再奢求那些我苦苦追逐的人或事。我只是想要寻回一些自己曾经遗失的东西,也许有我的自尊、温情或无悔,也许还有我的微笑和我的爱。 我发觉我的手微微发抖了。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变得冰凉,我居然再也说不出任何字眼。无论是期待的、绝望的,温情的、或是离去的,那所有所有我曾经想告诉他的感觉和情绪,此刻却只化为胸中澎湃着的落泪的冲动,使我的眼里涨满了水光。 「所以,现在,请你离开吧。不要因为同情或担心,就勉强自己留在这里。我总会找到一个爱我的人,所以,请你回去吧,回到那个你喜欢的人身边去吧……」 我的眼泪,不知何时爬满了一脸。 「我保证,」我极力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我会很骄傲地昂着头,像个胜利了的公主一样,用力把你的身影关在我的门外的。」 我必得用尽了自己全身的气力,才能这般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 「我发誓,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把门摔上的那一种方式喔!」 「你说……要我到那个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去?」姚可威的声调平板,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迫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去正视着他。 我努力昂起了头。「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在那个人的身边了。」姚可威的语气还是没有一丝抑扬顿挫,可是他的手却在轻微颤抖。 这句话霎时间将最后一丝血液自我身体里抽离,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全都变白了,无法置信地盯着他的脸。 「你……在开玩笑!」 「你没有看那本书吗?」他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动。他似乎没有想到我居然是这样的反应,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开始隐隐闪烁出了一种不确定的情绪。 「我看了。而且我知道那是谁写的,只不过,我不想接受他的好意罢了。」 我的心几乎跳出了胸口,但是多年来一再累积的失望,却使得我裹足不前,拒绝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之后,在自己已经放弃了之后,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现在才对我说这些话? 「我不要他的安慰,不要他的同情,不要他的歉疚……」 「那么,你想要他的什么?」姚可威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过,显得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遥远! 「我什么都不想要……」这个答案显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感觉他的手一紧。 「我真的……不再指望他能给我些什么了。」 他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渐渐充满了痛苦……而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的心也有着撕裂般的痛;可是现在的我,终于学懂什么是「期望不多,失望也就不会很大」了。 我轻笑着,从床头拿起那本书。「可威,今天是愚人节吗?即使同情我这个可怜的、虚掷了这么多年光阴的家伙,也不用这么牺牲自己的吧?我……可是会当真的呢!到时候看你如何收场……」 我的肩膀被他倏然握住了。他的力气真大,痛得我直吸气。「夏落雪!」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双目紧紧盯着我的脸。我想,我全身的气力,无论是抗拒的、讶异的,或是绝望的、痛苦的--都已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 「妳……真残忍!即使我太迟钝了,迟钝得一直没有发现你的心情……可是,为什么你要把我往外推呢?在一切原本可以变得很完满的时候?如果你想惩罚我的迟钝和无心,换一种方式行不行?」 我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不,你误会了,我从来不曾有过要惩罚你的念头,只是,我不想再失望了。事情已经够糟,我不想再面对一次……自己的失败了。」 姚可威的脸色变得惨白了。他紧紧咬着牙,脸上的线条紧绷,平时那种温和的表情消失无踪;他的手紧握住我的手腕,痛得我不停吸气,但是他却对我脸上痛楚的表情视若无睹。 他就那样一直紧紧盯着我,视线不曾有须臾稍离,好象要在我的脸上瞪出一个洞来;我也努力挺直肩膀,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气直视着他。虽然,我知道,自己冰冷的手和颤抖的肩,或许会泄露一点自己心里的秘密;但是,我渐渐发觉,即使是心细如他,也不可能在盛怒中仍然保持冷静的洞察力了。 「妳……」姚可威几次开口,却又顿住;终于,他颓然放开了我的手,此时我的手腕已经是一片红肿了。「落雪,你是对的。曾经伤害了你的我,曾经对你那么粗心的我,曾经笨得无视你的关怀的我……」 他的口吻里逐渐充满了苦涩而自嘲的意味。「还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你爱我呢?也许我现在该做的事,不是要求你的爱,而是请求你的原谅吧?我曾经盲目得错过了那么多能够明白的机会……」 我静静对着他摇了摇头。「不,你不需要请求我原谅你什么。事实上,我从不曾怪你没有爱过我,那不是你的错,或任何人的错……」 我吸了吸鼻子,脑海里浮现了熟悉的一幕。「我曾经是那样悲伤着我们的分离,曾经那样执着地追逐着你的一个背影……」 我的脑海里,清晰浮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我无法说出口的离别一刻,悲哀地站在他的身后,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是的,我说不出口……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无论我花多久守候,不该是我的东西,我始终是不能强求的!」我转过了头,「我竟然等待了这么长久!失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吧?所以,我也再不能轻易相信什么了!可威,你说服不了我了……」 我的唇边浮起悲伤的微笑。「很讽刺,是不是?自从认识你之后,我仿佛用去所有的生命来等待这一刻的来临;可是,当它真的降临之时,我却又害怕得不敢相信了--」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我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方,我甚至没办法再屡败屡战一次,没办法再让自己心底那丝已经熄灭的小小希望,再度燃烧起来。 姚可威沉默了。他放开了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拉过我的手,放到我的掌心。 我讶异地接过来一看,血色彻底从我的脸上褪去了。 是我曾经写过的那首诗,那首名叫「爱不说」的诗。 「当思绪,涌满了寂寞;这份爱,我还是不能说;当最后,我们还是只能错过;这份爱,却已失不复得……」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张已经有点揉绉的纸,轻飘飘地自我掌心飘落地面。 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横躺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我慢慢地把自己的视线,自那张纸上移到他脸上,却发现他的神情是那样落寞,紧抿着的唇边,还有一丝倔强不肯承认的孩子气,仿佛一个在自己的期待中受了伤害的大男孩。 我的心痛起来了。非常非常的痛,酸酸涩涩的,紧揪在半空里。看着他慢慢撇开了头,慢慢自我面前转身,慢慢走到了房门口…… 他的一只手搭在门柄上,却没有立刻就开门离去。他仍旧背对着我,那样倔强地、忧伤地沉默着不发一语。 我想我就要哭出来了。纷纷扬扬的泪滴已经自我的眼中涌了出来,落在我的脸颊、衣襟上。我想,也许他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我的悲伤,也许他只要一回头来多凝视我一眼,我就会屈服了;屈服在他的难过与无言中,屈服在自己长久以来不曾断绝的等待中,屈服在他深长专注的凝视中…… 可是,他并没有回头。他只是那样沉默着,室内的空气低沉而感伤。 「是我改变了这一切,却变不回去了,是吧?」 我怔怔地听着他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着真正的、绵长的痛苦。我几乎就要跳起来了,想要跑上去,从后拦腰拥抱着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上-- 可是,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做。我竟然丝毫也动弹不得,除了很没用地让眼泪濡湿了整个面颊之外,我竟然什么都不能做。 我们本应该有更美好的相遇方式,这一切本应该有着更完满的结局……可是,我们所有的爱与哀伤,都变成了一场遗憾。 最终章 于是,仿佛这故事就这样落幕了一般,他不再出现了。 我本该松一口气的,我想。为什么不呢?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已经习惯了的生活,平静如水的生活,不再有着他在我左右的生活-- 可是,我居然发现,他又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了。很顽固的,就是不肯褪去。见鬼的,我想,我居然开始有意无意地想念着他了。仿佛年少时的那种思慕,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底那般;我会突然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想着这段时间他过得如何,这一刻他正在做些什么-- 可是,我仍然没有勇气接受这一切,我担心着这多变的、流转的人生,我害怕我无法消受得起这样的幸福。这幸福后面,是有着很多曾被这种等待和追逐伤害了的人,所投过来的注视。 夏天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为什么我居然都没有察觉到季节的更替呢? 冷气开得很强的办公室内,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啪」的一声,一个信封丢到我面前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嘿,下落不明,又叫我逮到你在摸鱼了吧!」谭嫊妤愉快的声音在我头顶扬起。我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文件,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又在这里出现?难道你又有年假可休了吗?」我翻了个白眼,慢吞吞地动手拆开那个信封。「有些人真是好命啊!艳遇不断、工作轻松,真教我嫉妒死了。」 谭嫊妤大笑,一点也不介意我半真半假的讽刺。「所以,我也来把自己的幸福,带一点来给你啊!瞧,这可是我费尽心思为你弄到的舞会请柬,让你半年多来的沉闷生活也加进一点娱乐嘛!」 「沉闷生活?」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重复着她的用词,简直要脑充血了。「谢谢唷,可是我不需要。妳自己去happy就好了!」 我刚要把请柬拋还给她,谭嫊妤已抢先一步地后退几尺,站在大门口,笑容显得很诡异。「下落不明,这回的舞会,你是非去不可的!我已经串通了你的父亲大人,如果你不出席,这个月就要扣薪水,哈哈!」 「什么?!痰盂,你这卑鄙小人……」我还没有骂完,就又被一脸志得意满神色的谭嫊妤打断了。 「怎么样?下落不明,难道你不敢出席舞会?难道你要逃避这种充满了快乐的场合?难道……你要不战而退?」她挑衅地看着我,笑得狡狯。 果然,这几句话激得我冲口而出:「去就去!难道一个化装舞会,还能是什么鸿门宴不成?就算是的话,难道我就会怕了吗?」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啰。」谭嫊妤笑着拍拍手,潇洒走人了。我这时才恍然有种落入某种圈套的感觉,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视线不由得落到手中的请柬上。 「年少的回忆?这是什么见鬼的舞会主题?」我咕哝着,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起我和谭嫊妤之间曾经一起回忆过的、年少时的故事。 --我们会在午后的温暖阳光里相遇,再在夕阳的余辉下,微风中分离。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偶然重遇,当那一刻来临时,我希望自己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令你无法移开视线的女性-- 我的眼中有些湿润了。 「落雪。」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轻声叫着我。我急忙眨了眨双眼,眨去眼中可疑的水光。 「去吧,去参加那个舞会,好好的回味一下你曾珍惜着的、重要的回忆--」父亲温和地微笑着,语气是关怀而温情的。 「而且,要记得……」父亲意味深长地对我投下一瞥,而他说出的话震动了我,使我无法再伪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 「善待别人,也就是善待你自己了呵!」 我走进舞会的大厅,惊讶地发现此时大厅里播放着的音乐,居然是「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果然是从前的日剧主题曲。 谭嫊妤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看见我就大笑起来,拍手叫好。「啊!真不愧是有创意的下落不明呀!亏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把国小的制服原样放大、照做一套,穿在身上!你看起来,就像是个跑错了时空的洋娃娃--」 我微微皱起了眉头。洋娃娃?这个字眼,好熟悉啊!是谁曾经这样说过,曾经拿这么可爱的字眼形容着别的女生呢? 我的笑容消失了,勉强撑着精神,与谭嫊妤打着哈哈:「喔,是吗?那我可要谢谢你看到了我的好处,告诉我,我也很可爱,很有气质,很淑女……」 谭嫊妤做出恶心的表情,咋舌地看着我。「落雪,你还真是本性不改呀!逮到机会就自吹自擂,也不怕闪了舌头?」 我耸耸肩,决定不发表意见。事实上,今天的打扮,我还是花费了一番心思设计的。当我绞尽脑汁地考虑着该以何种衣着出席舞会时,脑海里不知为何,突然浮现了一幕久远以前的画面,以及某个人带笑的低语。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下了最后的决定。 我只把国小的制服款式稍做改造,变得比较适合我的风格,就原样订做了一套。不但如此,今天我还把一直披散于肩上的长发高束成马尾,就如那许多许多年以前,我与那个自己一直牵挂的人,初次相遇时一样。 今晚舞会的高潮,是分三次进行的抽奖。第一次抽奖时,我并没有多加注意--事实上,我向来没有中奖的运气。但当我手中的号码被主持人喊出时,我实在惊讶极了。 我跑上台去领奖,居然发现奖品是非常特殊的--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只类似蜜蜂的小动物;但又不太像蜜蜂,因为它有脚,而且有着一双华丽的彩色翅膀。 「这到底是什么呀?」我随意的坐在一张桌子旁,满头雾水地认真研究着这件我生平第一次抽中的奖品,觉得它实在是比风铃难懂多了。 突然,身边传来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这是蜂鸟,世界上唯一能倒退飞的鸟。」 我大吃一惊,猛然抬头。姚可威就站在我面前不到两步远的地方,他的一双深邃眼眸,深深凝视着我,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 他身上也是一套「放大版」的制服,但那属于少年的衣着并没有使他显得幼稚可笑,反而适当的衬托着他的挺拔,和他身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属于大人的沉稳,和属于年少的期待。 我一时间竟然无法言语,只能楞楞地回望着他。往事如潮水一般汹涌地向我席卷而来,淹没了我所有的意识和感觉;在那瞬间,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学校后山上那片如茵的绿树浓荫、那个有着小麦色肌肤与笑涡的男生,都无法抑制地自我记忆的最底层清晰地浮现,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这样想着,无法相信那些自己曾以为是逝不复返的时光,此刻都一点一滴地在自己面前重现;无法相信在这样一再的错身而过之后,我们还有机会回到相识的最初。 「蜂鸟?」我喃喃地说着,视线慢慢转回手中的相框上。「为什么是蜂鸟呢?」 姚可威一霎那显得有点紧张。可是他的声音仍然很温柔。 「因为唯有它是可以倒退着飞的,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倒退着飞回从前,飞回那些我们错过了的时间,一切重新来过。」 他声音里终于有一丝紧张,流泻出来了。 「落雪,你相信这样的想象吗?」他屏息地凝望着我。 我沉默,视线在那只蜂鸟的标本和他的容颜之间流转。但一分钟之后,我微笑起来。 「是的,可威,我相信。」 他微笑了。 而我,真喜欢那样的笑容。 虽然我们之间曾经阻隔了千山万水,但在这一刻,时光仿佛重回了那初遇的从前。那相框里的蜂鸟展着双翼,似是想要振翅飞回那个暮春的午后、那间充满了恼人喧嚣的教室;而世界,也仿似从这一刻起重新开始缓缓的转动-- 「嘿!夏落雪,几天后就放假了,你难道都没有什么计划吗?」 我微弯起唇角,在记忆的深处捕捉到了当年那个小男孩脸色微红、一只手托着头的模样。 「你……是在和我讲话?」我错愕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准确极了。我甚至一手抚在胸口,吃惊的反应简直不像在做假。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姚可威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仿佛对我的问题感到有趣,又或者是对我完全「昨日重现」的演技表示半真半假的赞赏。 「我们一起出去玩,可好?」 这回,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有着成熟女性般的从容。我甚至决定要小小地改编一下剧本,直接跳过那句确认的问题。 我已经不再需要求证他的真实心意了。 「好的。」 他讶异地挑眉,似乎没有预期我会这么干脆的答应。随即他失笑了出来,一本正经的神色消失了。 他绅士风度十足的,向我微微一弯腰;似是在邀舞,但说出口的话却略有不同。「美丽的小姐,我能有这个荣幸,和你交往吗?」 我从容不迫的表情垮掉了,我想我一定是满脸的无法置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我一直孜孜以求的言语,突然叩进了我的心底,让我的鼻端霎那间酸涩起来。 「什……什么?」 他伸手将我拉了起来,一只手臂环绕过我的腰。他的脸俯近我的耳畔,温柔地轻声低语:「你听到了。我不重复第二遍。」 室内的音乐停顿了,当再响起来的时候,那旋律让我吃惊;眼底有泪凝聚。 那是,他第一次只为我而唱出的歌,他第一次送给我的歌。 「牵挂你的我」。 我凝望着他,在温柔环绕着我们的美丽旋律里,沉默无语。 他也是那样沉默地注视着我。可是他的表情里,仿佛有丝不再一样的专注,那样脉脉的凝注眼光,仿佛沉浸了千言万语。 在低回的歌声中,他突然浅浅地微笑了。那个笑容是宁静的,仿佛一种经历了寻觅的千山万水之后,终于在人生的某个转弯处相逢的幸福。 「落雪。」 我讶然地望着他。这轻轻的一声,却在我的胸口微微揪起了一丝难言的酸涩。这熟悉的声音,却以一种我从不曾听过的方式呼唤着我的名字,温柔得令人心痛。 他轻轻笑了,可是一丝紧张却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虽然转瞬即逝,我却捕捉到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他有点踌躇了,顿了一顿,肌肤上泛起了一丝不怎么明显的红晕。「我一直都是牵挂你的。」 我的心底,仿佛悄悄涌起了一股浅浅的、却不容忽视的温暖;似乎那原本是一片荒原般的枯萎心田,此刻却开始有几棵小小的、希望的嫩芽,在心底钻了出来。 「真诚实。」 我低声说道,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悄悄向上微扬了起来。 他再向前跨了一小步,而温柔的歌声,在他长久的凝视里轻轻飘荡。那股幸福的浪潮,仿佛逐渐涌了上来,温柔地卷拥着我。 「我一直……」他口吃了,额头上也微微渗出了汗珠,脸上的红晕变得明显了一点。 「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那几棵希望的嫩芽,此刻似乎已在我心底,悄悄绽开了一朵微笑的花。我感觉自己的笑容在颊畔浮现,心情也因此变得有一点柔软,在他的眼光凝注里,轻轻地飘荡。 而我发现自己的唇边,悄悄浮现了一抹隐隐约约的笑影。 「真虚伪。」 听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一瞬间似乎有些紧张了,嘴张了张,仿佛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可是最后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我看着他露出像个小孩子一般的垂头丧气神情,微笑在我的脸上荡漾开来;我伸手把他的脸扳向我,让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可威。」 他讶然地抬起了头,有点一头雾水地看着我的微笑;那种无辜的神情逗笑了我,使我的笑容变深。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学着他方才的语气,故意拖长了声音,眼睛一闪一闪地笑望着他,心却因为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言语,而跳得很快。 「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他惊讶极了,张口结舌地望着我,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声音里有点微微的颤抖。 「真诚实。」 我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心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终于把那句深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虽然经历了太久的时光、太漫长的等待;虽然我曾经只能得到他的一句抱歉,和自己失望的痛苦;但是此刻,我们终于站在彼此面前,在人生路上再一次相逢了。 「我一直都是牵挂你的。」 他讶异的神色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渐渐浮现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灿烂,仿佛一线眩目的阳光,驱走了所有曾经笼罩在天空里的乌云。 「真虚伪。」 他低沉的声音,带笑地说道。可是,他却突然将我揽入了他的怀里;我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我颊畔沉沉的鼓动。他微笑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温柔地响起。 「可是,我相信妳。」 我的眼中一瞬间涌满了泪。那许许多多久远的从前,在清风里温柔地飘荡着的从前……又都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而且如此鲜明,温暖了我的心。 「你真是害人不浅……」我的眼泪落到了颊边,沾湿了他上衣的胸前。我的声音甚至都颤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幸福地悲伤着。 「如果你不对我说这句话该有多好?那么我也不用耗去了那么长久的生命,来等待着你的偶而回顾……」我无法控制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如果你晚一些再对我说这句话该有多好?那么我就不会那般猝不及防地被你打动--」 他有些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和指控。他的声音都有些慌张了,语气里满是担忧和惶急。 「可是落雪,我的确是那样想的啊。我是这样地相信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看到他失措和惶然的模样,我忍不住失笑了出来。这样突然降临的幸福,让我又想笑、又想哭。 「可威,」我微笑着叹息了,心无法抑制地悄悄飞扬。「你相信我什么呢?」 他的话语突然消失在半空,睁大眼睛看着我带泪的微笑。然后,他长长地叹息。在灯光暗淡的舞池里,他低下头,在我唇上落下温暖的一吻。 「我相信你的爱,落雪。」 优美的音乐在我们身畔回荡,我记得这段音乐的名字。而我,曾在这样感伤的旋律中与他分离;今夜,我相信,我们终将在这样温柔的旋律中重逢。 那是「幸福的始末」。 而幸福、与我所等待的人,此刻正在我的面前。在他温柔的凝视里,我的爱、与我的微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坦然。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发觉我们原来是相爱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