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下)》 第十七章 我走回小屋,子规已经靠着桌子睡着了。 我看着他,心里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最后叹了口气,找件薄被覆在他身上,然后在桌上找了两个空瓷瓶,一个人走出了小屋。 在林子的深处,养着一种有毒刺的蜜蜂,听说被牠的刺螫到,肢体会立刻麻痹;但这种蜜蜂所产出来的蜜,却是天下第一滋补神品。两年前,玥到这里来,体力衰弱到连吃东西都没办法的时候,老大夫就叫我取一点蜜让他喝下。 于是我每天都把一滴蜜,掺进温开水里,嘴对着嘴喂玥喝下。 那时玥非常的虚弱,病骨支离的,试着想让他自己喝药,他都吐了出来。我每天抱起他喂药的时候,都觉得想哭,一心一意只想要他赶紧好起来,什么也没多想。 那样过了一个月,玥的病情几乎都没有进展,感觉好像只是勉强在维持生命而已。 我每天和老大夫对骂,他明明说玥的毒已经解了,为什么玥却没有好起来?老大夫就说玥本来就是个药罐子,刀眠草对他的影响还比不上他原本生的病,如果不是那样每天一滴蜜,玥早就死了。 我很生气的说,在被刀眠草弄伤之前,玥一直都好好的;老大夫就说,外表看起来好好的,五脏都快坏光了,刀眠草只不过引出了他原本的病而已。 我当然不可能相信。因为之前玥每天都去帮人家看病,还到处去找药草,看起来精神好得很,而且两颊还微微地透着一点红。 老大夫火大了,『小伙子,你什么都不懂,形盛脉衰是死证!要不是他体质本就属阴,阴性较缓,早就死了!而且,』老大夫哼了一声,『他自己不想活的话,神仙也救不了他。』 『胡说八道,玥什么时候不想活了……』这一句话一出口,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胆跳。 我想到在绳桥上的时候,玥想解开绳子,当时他是为我着想,宁可自己掉下去也不愿意让我掉下去,可是在面对那个畜牲的时候呢? 那个畜牲有可能杀死他,为什么玥竟没有张开眼睛? 我感到心脏怦通怦通地乱跳,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玥,心里突然觉得很害怕。 玥是我的一切。我在这个世上唯一不能失去的,就是玥。 之后的每天,我都守在玥的身边和他说话。虽然不知道昏迷中的玥到底能不能听得见,但我希望,他能够知道还有我在守着他。 后来,玥的情况渐渐地稳定了,终于,他醒了过来。 那时是黎明前夕,我每天守在玥的床边,也已经累得睡着,但他一动,我还是迅速地清醒过来。 当我发现玥是真的慢慢地仰起头来,不是我在做梦时,我高兴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不知道是抱起他好,还是去叫老大夫好,整个人在玥的床边又是转圈又是乱跳的,然后玥就说了一句话。 『像我这样……』玥的声音很低,唇角微微向上勾了勾,像是嘲讽又像是要哭,似有若无的,『要死不活的废人有什么好?』 我呆愣了会,只想到玥一定是因为病得太久,身体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才会有这种消极的想法。 我马上就咧开嘴巴,张大笑容俯下身去将他抱住,轻轻磨蹭着他的脸颊,对他说: 『玥,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吶,黑夜过去了,温暖的阳光来啰!』 正好朝阳破云而出,晨光洒进屋内,朦胧地环绕着他美丽苍白的脸庞。 从那之后,玥没有再提起那天的那句话。 他很努力地想要复原,每天都尽力地练习活动他那因为久卧而变得僵硬的四肢。 他开始替我找许多老师。 我本来和他一起种菜,我提起想学木工,他就用他辛苦种出来的一大堆可爱的大白菜去和木工师傅交换。 然后又用珍贵的药丸去求那个陈老头教我读书。 他自己则是我的气功师傅和药学老师。 他每天都很忙碌,救人的同时也要忙着支付我的学费和教导我。 他喜欢听我说我的进展,因为能让他开心,我也就拼命的学习。 然后我变成城里最好的木工,开始能够赚钱照顾玥的一切。 我觉得玥是开心的,他每天按着我的脉象说我又变得更强壮时,会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样我就能安心了。』他说。 以前我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 玥安心了,所以要离开我了吗? 第一个瓷瓶已经装满了蜜,我把它收好,又拿出第二个瓷瓶来。 玥想要离开我,为什么? 因为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我的爱使他恐惧了吗? 玥在怕我吗? 第二个瓷瓶也装满了。 我想把这瓶蜜给玥。玥会接受吗? 如果我愿意尽一切努力忘记爱你这件事,你可以回来吗?可以吗? ……我能忘记吗? 眼泪渐渐爬满了脸颊。 我不能。 所以至少要把这瓶蜜送到你的手中。 你要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我回到小屋,把蜜滴在子规的唇缝,让他吃进去。 子规毫无反应,他的呼吸很缓慢,看来刀眠草的毒性更加深入了。 我只好摇他。 好不容易,子规醒了过来。 「小月?」子规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我苦笑了下,拿桌上的茶水泼在他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子规皱了皱眉,但总算清醒些了。 「绳桥断了。」我把昨晚发生的事说出来。 「什么?」子规呆了呆,「那你怎么不早说?」 叫不醒也没办法说啊…… 子规试着撑起身子,我连忙将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饿狼没有进攻吗?」 「有是有。」我把昨晚站在岸边观察的结果告诉子规,「他们在岸边射箭,但风太大了,箭射不过来……」 子规点点头,他想站起来,但是手脚都没了力气。 「再给我一颗回光返照。」子规说。 我为难了。子规之前已服了两次,依药量而言,实在是危险了。但今天若是没有摘下石蓉,这毒也是没解。 想想,我便把装着回光返照的药瓶拿出来,「这是最后一颗了,还有……」 我把刚才想到的事情都说出来,让子规自己决定。 子规闭上了眼睛一会,然后他张开眼睛苦笑道,「让我服药吧,我现在根本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只好把最后一颗药塞进他嘴巴里。 好半晌,子规慢慢站了起来,我们一起走到崖边。 对面崖边排了不少箭架,昨晚燃烧了一整晚的篝火,现在还到处残留着痕迹。饿狼不住地叫嚣着将点了火的火箭往这头射,不过到了中途便被强风吹偏了方向,最后全都向崖底落下。仔细看去,岸上还有些饿狼拿着油向崖底乱浇,崖下不时冒起一簇簇的火焰。 「他们、想放火烧了这里?」 子规点点头,但他的视线注视着更远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我好奇地问。 「没什么。」子规一顿,问我: 「前几天,你背着我走过绳桥时,好像并没有风?」 「这里一天中,也只有正中午的时候,风会暂停而已。」我答。 「唔,那时间剩不到两个时辰了。」子规顿了下,又说,「到风停的时候,所有的火箭都会向这里招呼过来。」 子规又看向远方的山峦,好半晌,才问道,「轻的箭既然无法飞到对岸,那重一点的石头呢?」 我四处看去,崖边,种着一大片的竹子。 「这里有一些特别有弹性的竹子,如果把竹子拉弯,应该可以射出比较重的石头。你想做什么?」我问。 「我们可以把石头射过去,造成对岸的混乱。」子规说。 「咦?那要不要在石头上绑个蜂窝?这里有一些一被螫到就会四肢麻痹的毒蜂喔!」我说。 「这倒是好主意。」子规笑笑,又问: 「小月,那你觉得,像人这么重的东西,能不能射到对岸去?」 我吃惊地看着他。 「如果同时把几只竹子拉弯,你看是不是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我似乎猜到子规想做什么了,我吞了口口水,「子规,你……」 「你先用石头和蜂巢替我开路,等造成混乱,再将我射到石蓉的所在地,让我能摘下石蓉。」 「……就算你顺利取得石蓉花,对岸那么多饿狼,你一个人打得过那么多个?」 「是打不过。」子规说。 「那?」我迟疑了。 「我在身上绑条长绳,等摘到石蓉,再拉着长绳回来。有绳子的帮助,我的轻功应该没有问题。」 我想起这里还有老大夫预备着要做绳桥的那种长绳。那是用一种特别的藤蔓做出来的,既坚韧又轻盈。 「时间不多,小月,我们先去搬几块大石头来。」 我们两个来来去去,忙了个把个时辰,把所有能找到的石头都堆积在竹子旁,我又去找了绳索来,测试竹子的棵数和弹性的关系。 「现在,去搬蜂巢吧。」子规说。 我立刻转身走开,子规却停步不前。 我回头看去,子规面上有一种异样的潮红。 「子规?」我呆了一下,连忙跑回他身边。 「没事,我休息一下,你去搬蜂巢吧。」子规对我笑笑。 我想,也许回光返照的药效又快要过去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开去。 我抱来了几个蜂巢和虫窝。 老大夫在我们两人身上涂的那种绿色的药膏,使毒蜂毒虫不会叮咬我们,我抱着它们的窝跑,后面就跟了一大堆虫在飞。 我听到「咻咻」的声音,有几只火箭从对面直射了过来,射程已经渐渐接近一柱擎天了! 风变小了!时间所剩无多! 一枝特别强劲的火箭直扑子规,子规伸手去接,身体却被箭带得向后一仰,他迅速地翻了一个身,将箭朝来向扔出,那枝箭落到了崖底下。 「子规?」 「没事,动作快点。」子规说。 我先把石头架在竹子上,一边射石头,一边调整竹子的张力。试过四五颗之后,终于有一颗石头对准饿狼当头砸下,于是对面传来更大的叫嚣声。 一等试出能对准饿狼群的角度和方法,我便把蜂巢和虫窝绑在石头上,再架到竹子上,「咻咻」地连射了几个过去。 对面传来更大的叫声,毒蜂和毒虫的攻击使饿狼不知如何招架,攻向这边的火箭也就减缓了。 我又测试了几个和人差不多重的石头,几次落点都能够在石蓉附近徘徊。 我兴奋地说道,「可以了!」 但子规没有应声,我转头一看,赫然看见他靠在一旁的竹子上,一手按着胸口,眉头紧皱。 「子规!」 「准备好了吗?」子规张开眼睛来,他的额上渗出冷汗。 「好是好了,可是你……」 子规试图去抓放置在一旁的绳子,但他的手微微地发着抖,动作显得僵硬。 我暗叹了口气,比他更快一步的抓起地上的绳子,「我去吧。」 子规吃惊地看着我。 「你这样,就算碰到石蓉花也摘不下来吧。」我故意笑着调侃他。 「很危险。」子规喘了口气。 「我会小心点。」我说着,把绳子绑在自己腰间,又把另一头绑在已经调整好,预备发射的竹子上,人也躺了上去。子规只要切断绑住竹子的绳索就可以把我发射到对岸去。 「你不会轻功。」子规又说。 「就算落到崖底下去,我也可以攀着绳子爬回来。」我勉强笑道,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明显地发抖,并暗暗祈求自己别撞死在山壁上。 「你不会武功,一到岸边可能就会被饿狼砍死。」 我感到颊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光听对岸饿狼惊天动地的吼声,我也知道此去真正是生死一线,可是我不能不拼他一拼,子规不能死,我想救玥。与其让玥身陷在饿狼群中,不如我自己陷进去算了。 「子规,你再不动手,等到了午时,风一停,火箭招呼过来,那时就来不及了。」我强笑着催促道。 子规退了几步,手腕一抖,精光一闪,他划断了绳子--旁边那一棵竹子的。 绑在我身旁的蜂巢飞了出去,然后是更旁边那棵竹子上的虫窝。 我原本以为子规是想要先造成饿狼的混乱再把我发射出去,但风渐渐停息了,饿狼的火箭有几只已经燃着了这片竹林,他仍然没有把我发射出去。 「子规!」我跳下竹子,子规站立不稳,向后倒去,我连忙双手并出,抓住他的手肘。 「你为什么……」我急着问道。 「救兵应该快到了。」子规闭着眼睛,他的呼吸显得急促而紊乱,「饿狼总是集体行动,彼此不会脱离太远,而从我们入山,发现那只羊的尸体到现在,已过了六天,饿狼的大队早该到了。」 「那和救兵有什么关系?」我急了。 「兵临城下,楚云深不可能没发觉,而玥也早该知道你上山了,他会逼着楚云深来救你的。」子规说。 玥会来救我?我知道玥善良,不管谁有危险,他都不会见死不救的,可是楚云深会同意吗?要对抗这么多的饿狼耶! 若是拿我和楚云深相比,不知道在玥的心中,我还能不能算是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楚云深会来救你?他不是想要你去当军师吗?」我说。 「如果我连自行脱险都办不到,楚云深救我何用?」子规一哂,又道,「还有,赤去探查饿狼的行踪,即使不赶在饿狼前头,至少也会跟着饿狼的大队行进,照时间推算,也早该回到你们的住处,发现我们留下的纸条才对。他几年来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现在知道你有难,一定会上山来救你的。」 我忍不住回道,「你怎不说赤会来救你?」 子规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只道,「与其冒险去摘花,不如暂时等待,或许他们很快就会到了。」 我等当然是没有问题,可是子规能等吗?石蓉在日落前就会谢了啊! 「这片林子可以暂时帮我们挡住火箭,但我们得立刻到林子后方去,清出一片空地来,免得火势延烧到整个一柱擎天。剩下的蜂巢和虫窝也要搬到后面去,也许还有用处。」 子规已经转身离去,我看着对岸狂烈的火焰,和那一株在崖壁上飘摇的石蓉,心里的不安也愈发扩大了。 一个多时辰过去,我们总算控制了一柱擎天上的火势。 原本在崖前的那一小片林子已经烧光,充做发射台的那些竹子也烧掉了。 我和子规并立在崖边,看着对岸的饿狼。 他们还在不屈不挠地朝一柱擎天射箭。 「小月,等会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并且记下来。」子规突然说道。 我转头看着他。 「饿狼之所以令人害怕,是因为他们没有疼痛和恐惧的感觉,杀戮令他们兴奋。他们喜欢成群结队,到处砍杀活物,如果不受任何控制,那么他们会把所见到的猎物全部杀死或烧死。」子规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不受控制的饿狼其实不太难对付,因为他们的学习力较低,很难在失败中求取进步,因此只要有适当的战略,一个营的士兵可以轻易的消灭五百个以上的饿狼。」 「但是,有一种特异的笛声可以控制他们。」子规续道,「那就是饿狼的首领。我没有见过他,但从他的行为,可以推测出他是一个战术及战略的高手。而且,他能控制饿狼,使饿狼变成一种无坚不催的武器。」 「饿狼在战斗中的耗损率很高,因为他们虽然勇猛,却没有智慧。我曾经估计过饿狼的人数,依照他们的耗损率,及争战的频繁来看,一年之内,应该就会全部消灭。但是自饿狼出现至今,已过两年,他们的人数却没有显著的减少。」 我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子规的话是在暗示,饿狼是会一直增加和补充的。 「所以,我认为,饿狼原本应该是一般的普通人。」子规深吸了口气,「也许是受到药物的控制,使得他们变成如今的模样。过去那些被围剿的地方,有些人被杀死,或烧死,但也有些人是失踪,也许,那些失踪的人,是被改造成饿狼了。」 「小月,」子规回过头来,问道,「以上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并将大意复述了一遍。 子规满意地笑了一下,又道,「接下来的话,不用我说,你一定也会记得很清楚才对。」 「嗯?」 「目前所知,饿狼的首领唯一可能的弱点,就是喜欢美人。你要让楚云深不将玥推出去当做牺牲,有两种作法。一种是使玥的价值凌驾于暗杀之上,一种是使玥失去被利用的价值。」 我仔细地听着。 「第一种方法是发挥玥的专长。他是大夫,对药物有相当的研究,若他能找出控制饿狼的药物,那楚云深就胜券在握,当然,如果能找到使饿狼恢复成普通人的方法就更好了。」 「至于第二种嘛,更简单了。」子规耸耸肩,「怕你不忍心罢了。」 我吞了口口水,「你该不会是想……」 「玥会被利用做武器,是因为他既是美人又是镜人,两者毁去其一,他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了。因此,第一个方法是,毁掉他那张美丽的脸,第二个方法是,挖出他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子规,你这是趁机在报复吗?」 子规笑得很无辜,「随便你怎么想啰。」 话刚说完,子规眼睛一闭,突然向后倒去,我连忙抓住他,「子规!」 子规又张开眼睛,对我笑道,「小月,不用担心,救兵到了。」 「咦?」 「你听。」 我竖起耳朵,果然听见远处传来细微金铁交击的声音。 「总算来了。」子规松了口气似的说道,「我们得助他们一臂之力才行。你到稍后头的林子里,再去找一些竹子,像早上那样,把石头绑好,但这次要绑上火种,在发射前再点上火焰。一等救兵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就全部发射出去。」 「好好!」我连声答应着。 但是子规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他的呼吸和心跳都显得紊乱。我实在无法放开他。 「小月,你去吧,我留在这里没关系。」子规又对我笑笑,「我只是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但我却知道他绝不止是累了。我看向对岸,那边的饿狼骚动了起来,但举目望去,却不见任何一个救兵,金铁交击的声音还在很远的地方。 崖壁的石蓉随着强风摇晃,西斜的日头掩在浓厚的云层里。 「小月,心软并不能帮助你做出最好的决定。」子规看着我,他的眼睛闪动着坚定的光采,「我并没有放弃,我们要为求生找一条最好的路。」 我咬了咬牙,将子规扶到离岸边稍远的一块大石头边,让他得以遮蔽崖边的强风,然后转身走向后头的林子。 我找到一整排强韧的竹子,接着把阻碍发射的障碍物清除,然后像早上那样,把石头和干柴、火种绑在竹子上,只要一划断竹子和地面连接的绳索,竹子便会回弹,把石头和火一起射到对岸去。 我赶回崖边,赫见满天彩霞,兵器交击的声音变大了,但是我还是看不见任何一个救兵。 子规靠在石头上,像是睡着了。 「子规。」我蹲下来,在他身前唤他。 子规睁开眼睛,问我,「救兵到了吗?」 我答不出话来。 子规又闭上了眼睛一会,然后他说: 「我想去看看育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点点头,将他抱了起来。 育竹就长在我准备当做发射台的那排竹子旁。 和旁边的竹子相比,育竹小小一棵,还不到半人高,通身却散发出一种似玉的光泽来。 子规看着育竹,又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小月,你要告诉赤使他的手复原的方法。而且,还要劝他去寻找活泉,最好能陪着他去,亲眼确定他的手完好如初。不然,像他那么呆,走到一半,可能就被其它的事情吸引住,就不管自己的手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要说你自己说,要去你自己陪他去。」 「我也想啊,」子规眨了眨眼睛,「可是天色已经暗了。」 「这座山那么大,石蓉一定不止一株的嘛。而且,说不定崖边那株石蓉天生特别韧性,还会开一阵子呢。」我说。 子规笑笑,也不反驳我的话。 兵器碰撞的声音又更大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努力的睁大眼睛,瞧着对岸的动静。 子规却闭上了眼睛,我心头猛然一跳,笑道,「子规,我问你一个问题喔!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会喜欢上赤?他可没你这么聪明啊。」 子规的唇边泛出了一点笑意,说道,「也许是因为,他是我见过最笨的人吧。」 「啊?」 「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会想要利用我?……我很聪明不是吗?每个和我套交情的人,都想从我这边得到利益。」 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也想获得子规的帮助,希望他的聪明脑袋能帮我救救玥。 「其实,赤并不需要我。就算他不够聪明,但他的武功很好,又不和别人争权夺利,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而我……」 子规张开眼睛,看着暗下来的天空,「我找不到能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就只好一直说他笨……他又不太会拒绝别人……小月,你说,在他心中,我是不是个甩不掉的麻烦?」 我连忙摇头,「不会的,赤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手都顾不得,如果他对你没有感情,怎可能舍身救你?」 「换做是你、或玥在他身边,都是一样的。」子规自嘲地笑笑,「说不定,改天他结识了其它的人,也是一样的,我没有比较特别。」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子规。赤待人真诚,也的确是对每个朋友都很好。 「遇见他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一点也不特别,在他的心中是如此,在别人心中也是……」子规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别人讨好我,不过是想利用我,我又有什么好得意、骄傲的……」 子规似乎睡着又似乎昏迷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再叫醒他。 「小月。」子规突然唤我。 「嗯?」我连忙应声。 「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你要记得两件事。」 我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连忙用力的眨着眼睛。 「第一,你要保护自己,不要轻言牺牲,尤其不要为了玥--那样,只会使他痛苦。」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子规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你和赤到城里去的时候,玥曾有短暂的清醒,他想跟赤说话,可惜那时只有我在他身边,他只好对我说。」 「玥……说了什么?」 「他请我们照顾你,因为他即将离开你。」 我张大眼睛。 「不过,我拒绝了。我说你是个麻烦,叫他自己照顾你。」 「子规……」我哭笑不得。 「另一件事。」子规抬了抬手,但最终无力垂下,「我头上那条红色的发带,你有看见吗?」 那条红色的发带就系在他的发上,我伸手取下了,放在他的掌心。 子规微笑地看着,而后合上手掌,合上眼帘。 「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请让这条发带、陪着我。」 月亮从远处的山头升起,嘈杂的声音更大了。这些声音从下午持续到现在,终于有晃动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站起来,点着了火种,等火烧大了些,就用斧头砍断一条绳索,石头「呼」地一声飞过去。 对面很快传来更大的声音,那些该死的饿狼一定没料到还会有石头从这里飞过去。 我又燃着了第二个火种,然后切断第二条绳索,强劲的风声从我耳边刮过,我却没有兴奋的感觉。 然后第三个火种、第三条绳索。 我机械式地重复这些动作,直到把所有的石头都发射出去。 饿狼的声音变得更大了,然后渐渐变小。 我坐下来,坐在子规的身边,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话。 一声尖锐的笛声突然响起,对岸的战斗似乎发生了变化,饿狼好像撤退了。 然后…… 「子规!小月!你们在吗?」赤浑厚的声音穿透风声传了过来。 我感觉唇缝里渗进咸湿的味道。 我低头对子规笑道,「赤来了喔,他来救你了喔。」 我小心地将子规抱了起来。 『不要放弃。』我对自己说。 纵使他手脚冰冷,脉搏已停。 『不要放弃!』我对自己说。 我抱着子规,走到悬崖边,灯火通明的对岸,我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赤,一个竟是玥。 子规说得没错,玥真的来了。 我站在岸边,这里很黑暗,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看见我,我应该出点声音让他们注意到我在这里,但我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对岸又起了一阵骚动,玥好像要冲下断崖了! 「玥……」我张了张口。 「看!」 「在那里!他们在那里!」 对岸传来呼声,赤朝我看了过来,我望着他如电的目光,不知怎的感到一阵伤心,眼泪又滑了下来。 突然一阵劲急的风声朝一柱擎天直奔而来,一只巨箭插入岩缝,拖着一条绳子,赤轻盈地踏在绳上,朝我们走了过来。 「子规?」赤看着我怀里的人又看着我。 「赤,你好慢。」我说着又低下头,夜色里子规的面貌也变得模糊,「他一直在等你。」 赤愣了一下,用他的单手接过子规。 手里的重量顿失,我仿佛也失去了力量,双膝一软,趴跪了下来。 对面又起了一阵骚动,两个人走过绳桥,是楚云深,而玥在他的怀里。 「月?」玥着急地唤着我,急躁地想要离开楚云深的怀抱。 「他没事。」楚云深拉住他,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先看看子规,似乎……受伤了。」 楚云深拉着玥的手,让他碰触子规的身体。 玥一碰就愣住了。 「这、怎会……」 玥迅速地按向子规颈畔的脉搏,然后疾道,「脱下他的鞋袜!」 我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在赤和楚云深都还没反应过来前,快手快脚的脱下子规的鞋袜,玥一手按上子规的脚背,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光采。 难道!跌阳脉还有反应? 我心里一跳,果见玥从腰间囊袋里取出金针,一针扎在子规头顶的百会穴上,接着又刺足底的涌泉穴,我知道玥接下来一定是要扎回阳九针,连忙拉着他的手引领他到穴位附近。 「楚先……云深,请你从子规背后输入内力,贯督脉,再通任脉。」玥变得冷静,疾但不急地说道。 楚云深立刻照他的话去做。 四周陷入一片静默,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沙沙作响。 赤看着子规,我看着专注的玥,玥的脸上渐渐现出略微舒缓的表情。 我知道这是代表子规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老大夫不在吗?」玥开口说话。 我呆了一下,才意识到玥这句话是在问我。 「玥,老大夫他……」我突然不晓得该不该说。 玥在等我。 玥将来或许得面对饿狼,我得让他知道饿狼的凶残手段。 「玥,老大夫死了,死在饿狼的手里。」我简略的把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我说到石蓉花,所有的人一起回头朝对岸看去。昏暗的光线下,我无法辨认对岸的景物,但赤和楚云深都摇了摇头。 「花谢了。」楚云深说着,扶着子规躺下。 「玥?」 玥敛了一下眉,「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一个月内若不能找到另一株石蓉花,恐怕……」 「我明白了。我会派人寻找石蓉花。现在大家先回城里吧。」楚云深牵住玥的手,玥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站了起来。 「小兄弟,辛苦你了。」楚云深又说。 我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我在山后另辟了一条路,沿途有人保护,你可以从那里安全的离开。」楚云深说道。 「离开?」我茫然重复道,「不是要回城吗?」 「现在整座城都被饿狼包围了,回城有一定的危险性。你先离开,隔一段时间--半年或一年,等情势稳定了,如果想回来,再回来。」 我看向玥,玥的神情很平静,好像要我离开,是他的决定。 「赤?」我不得不出声。 「小月,城里的情势并不乐观。」赤沉着说道,「饿狼使大家心生恐惧,我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是……」我结结巴巴的问道,「子规?」 「子规的事,我们会处理。」楚云深说道。 我又看向玥,玥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像知道我想问什么,说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和云深在一起,我们共同奋斗,他会保护我。」 我注意到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又该想些什么。 赤抱起子规,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 「小月,我先送子规过去,等会再过来接你。」 玥和楚云深走在前头,我目送着他们走向绳桥,思绪一片杂乱和茫然。 「月。」玥突然停步。 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望着他。 「战事结束后,我会和云深一起走。我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了。」玥轻声地说道,「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谢谢。」 玥和楚云深走过了绳桥,楚云深拥抱着他,小心的呵护着。 就像一对深情的恋人。 赤背起子规,也跟着走了过去。 「啊,对了,蜜……」我连忙从怀中掏出那两瓶蜜,追到绳桥,但他们的身影已隐没在对岸的光晕里。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片光晕,无法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人影再度从光晕里出现。 是赤。 我移动视线看着他。 赤看了我好一会,好像想说什么,末了只叹了口气,「小月,我们走吧。」 赤背着我,走在绳桥上。 耳边的风声很大,但是赤走得很稳,我几乎没有感觉到多少晃动。 我背着玥的时候,却让他吃尽苦头。 有能力的人、和没有能力的人,差别就是这么大吧。 所以,玥跟着楚云深走了…… 我们下了绳桥。 赤又带我走到有人接应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有人会带你离开。」赤说。 「赤,我是、累赘吗?」我问赤。 「当然不是。」赤正色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你只要坚定的走自己的路就可以了。」 「赤。」 「嗯?」 「我身上带着一些特别的蜂蜜,是很好的滋补圣药,其中一瓶要给子规。」我说着,将那瓶蜜交给赤。 赤点点头,接过去。 「另一瓶要给玥。」我又说。 「要我转交吗?」赤问。 「我能、自己亲手交给他吗?」我忐忑不安地问道。 赤顿了一下,说道,「小月,回城后不一定能再顺利地离开,你要先有心理准备。」 我用力点了点头。 赤笑了,温和地拍着我的肩,「那我们走吧。」 第十八章 再见到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赤很忙,玥也很忙。因为就在这三天里,楚云深的士兵和城外的饿狼已经爆发了五次激烈的战斗。 赤现在是城里的大将军,训练并带领许多士兵对抗饿狼;玥则组织了一支军医,负责治疗在战争中受伤的人。 现在,子时刚过,我坐在赤的营帐里,等着赤。 依照楚云深的规定,每个人都有固定轮值和休息的时间。在轮值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安然地躺在床上睡觉,但休息的时候,也没有人可以逞强站在岗位上。 现在我应该躺在床上睡觉,但赤和我约了在这里见面。他和我约好,要带我去见玥。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赤还没有来,我从营帐门口望出去,看着天上孤寂的圆月发呆,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请问赤先生在吗?」是玥的声音! 「将军还没有回来。」营帐外的士兵回答道。 「谢谢,我等会再来拜访。」玥点点头,已准备离去。 我赶忙冲了出来,「玥……大夫,赤就快要回来了,你要不要进来稍等一下?」 为了不让楚云深知道我还在城里--我的心里总还是存着一丝希望,也许就像子规说的,玥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才会乖乖地听楚云深的摆布--所以我易容了。不但改变了容貌,也改变了声音。 因此玥听不出是我。 玥犹豫了一下,我又道,「我是和赤约好了的,他很快就会回来--」我突然意识到玥认不出是我,我这样讲只会使他「改天再来」,我连忙追加了一句,「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找玥大夫。」 「赤先生有事找我?」玥疑惑道,「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道,「先进来好吗?赤一会儿就回来。」 玥跟着我走进营帐里,我请他坐下,手忙脚乱地倒了杯茶给他。 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营帐里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玥先开口了,「请问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呢?」 「啊?」我突然想起我刚刚跟玥说,我是和赤约好要一起去找他的,临时诌不出别的理由,再说就算现在我乱说一通,等到赤回来,也同样要说的。 想了想,我说: 「是这样的,有位……小兄弟,托我带个东西给你。」 玥问道,「哪位小兄弟?」 我把怀中仔细收藏的蜜拿出来,摆在桌上,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说道,「那位小兄弟,说他叫『月』。」 一瞬间,玥露出震惊的神情,连身体都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镇定,淡淡地问道,「是月托您带东西给我?」 「是。」 「这样说来,月已经离开了吗?」 「……是。」 「这是您亲眼所见?」 「是。」 「您是赤先生的朋友?」 「是。」 「谢谢。」玥突然露出了笑容,不是那种应付似的微笑,而是真正安心放心的那种笑容。 「今晚打扰先生了,多谢。那么,在下先告辞了。」玥说着竟站了起来。 「等等,玥……大夫不等赤回来了吗?」我连忙跟着站起来。 「不必了,我想问的事已经知道……啊,抱歉,我真是胡涂了,竟忘了请教先生大名。」 玥的语气有着难以掩饰的轻快,面上也有着淡淡的笑意。知道我已经离开,竟使他这样高兴! 好吧,如果这是玥真心的希望……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道: 「莫离。」我说,「我姓莫,单名离字。」 「谢谢您,莫先生。」玥微微一笑,「那么,在下告辞了。」 他向我一揖,循着原路回去了。 我站在帐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赤回来,看见我站在那里,抱歉地说道,「等很久了吗?我们现在就走吧!」 我摇摇头,「不用了,玥已经来过。」 「咦?那……」 「我告诉他,『月已经离开了。』他很高兴,很愉快地走了。」 赤看着我,好一会才问道,「小月,你在难过吗?」 「没有。」我牵动了一下嘴角,「现在我至少知道,玥要我离开,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不是被人胁迫的。」 「玥先生关心你,他希望你平安。」赤说。 「我知道。」我点点头。 「要离开这座城的话,现在我还可以送你出去。」赤说。 我摇摇头,「我想待在玥的身边。」 「小月……」 「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都希望我平安,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赤,」我回过头来,诚恳地看着他,「如果我就这样走了,那么我一辈子都不会快乐的。」 赤张了张口,我又道: 「赤,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需要大家来保护我。我会木工,可以帮大家修城,我也懂一点医药,可以帮玥分担一些工作,甚至,我也可以出去打仗,你可以像训练士兵一样训练我--我在城里,总会有用处的。」 赤看着我,好一会,他拍了拍我的肩,说道: 「我明白了。明早我就带你去见楚统领,你要长期留在城里,就必须去见楚统领,由他来分配你的工作,今后,也必须和大家遵守一样的规则。」 我点点头,感激地说道,「赤,谢谢你。」 「不谢。往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辛苦,战场上我不一定能护着你,你得加强自己的能力。」 「是,现在开始,就请将军指教了!」我笑着行了个军礼。 赤也笑了,指指我身后的营帐,我一回头,赫然发现那瓶蜜还放在桌上。 玥忘了问我要交给他什么东西,我也忘了要拿给他。 「我还是想亲自交给玥。」我说。 「嗯。」赤点点头。 我拿起桌上的蜜,小心地放进怀中,离开了赤的营帐。 赤没有时间陪我去见楚云深,交待了一个手下带我去。 我仍然戴着面具。那是子规做的,原本是给赤的。虽然赤说过他不需要,不过子规硬要他带在身上,他也只好带了。 现在我除了脸上有一张可以改变外貌的肉色薄膜外,还有一块小小的肉色垫子,贴在喉头旁,面具从额头一直贴到胸前,那块能够改变声音的肉色垫子,就藏在面具里。 面具做得很精巧,我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连自己都以为自己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更好的是,这张面具能透气,汗水可以渗出来,戴在脸上,很快就习惯了。 楚云深的态度很温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他先问我的名字。 「莫离。」我说,「我想留在城里。赤将军要我来找楚统领,请楚统领分派个工作给我。」 楚云深问道:「莫兄弟,你会什么?」 我不想让他认出我来,于是答道: 「没有特别会些什么,不过一般人能做的我大概都能做。」 楚云深沉吟了一会,又道:「你是赤将军的朋友?」 「是。」 「那么,你认识玥吗?玥大夫。」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他已看破我的伪装? 我略顿了一下才道: 「见过几次面。」 楚云深的眉头略略凝了起来,好像是在思考一件重大的事。好一会才道,「我希望每天晚上子时之后,到隔天早上辰时之前,你能在玥大夫所住的屋子附近巡逻。」 「有人想对玥大夫不利吗?」我小心地不露出紧张的样子。 「这倒不是。」楚云深苦笑了一下,「玥大夫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了,听之前巡逻到他屋子附近的侍卫说,有几次听见他好像很痛苦的呻吟。」 我心里一疼,忍耐着不要在外表显现出来。 「他锁上了门,侍卫也进不去,而无论别人在他屋前怎样呼唤,他总是不肯开门,直到隔天一早,才又出来,到医庐去。」 「你……楚统领也不能进去吗?」我忍不住问道。 楚云深看了我一会,才道: 「今天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你是赤将军的朋友,而我信任赤将军,也信任他看人的眼光。」 楚云深强调这些,显然接下来要说的,是很重要的话。 「莫兄弟,你在城里几天,大抵也知道,玥是我的人。」楚云深顿了一下,好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尽量不透出任何情绪地回望着他。 楚云深又道: 「我和玥,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很长,而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没事的时候,他愿意让我进他的屋子,可是他身体不适的时候,却也将我关在门外。」 我感到有点惊讶,虽然惊讶,心里却又有小小的喜悦。 「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没有很多的时间陪伴他,也许他也是顾念我,不愿让我忧心--但这样,我却反而更放不下心。」 我心里小小的喜悦消失了,现在在我眼前的,完全是一个为了心上人烦恼的男子。 「赤将军也是玥的朋友,你们也许会有一些共同的话题……我希望你也能够成为玥的朋友,在他痛苦的时候,能给他一些帮助。」 「我明白了。」我装出一个笑容,突然问道: 「只是,楚统领这么放心让别人接近玥大夫吗?我见过玥大夫几次,他是个能令任何人动心的人。」 「我说过,因为你是赤将军的朋友,而我信任赤将军看人的眼光。」楚云深笑了笑,又说,「而且,如果真的有人想从我身边抢走他的话,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楚云深的眼里有着很高的自信,和一种很容易就察觉的狠厉。 也许……他是真的爱着玥,也能够保护玥的人…… 我垂下视线,平静地说道:「我明白了。」 「辰时到未时,你到赤将军那里去,和士兵们一起操练,听赤将军的指示;申时到亥时,是你的休息时间,子时到卯时,就请你,看着玥。」 子时一到,楚云深派来的人便带我到玥住的屋子去。 与其它的地方比起来,这里显得十分僻静,高大的树木在地上投射出森森的暗影。 两间大屋子相连,一间带上了门,显然是玥休息和睡觉的地方,另一间,带我来的人说,那是玥大夫沐浴的地方。 里面虽然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但大浴桶里的水却是冷的。 带我来的人显然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 「这是玥大夫要求的,他说这样对他的身体比较好。」 我心里感到奇怪,但也无法多问什么。 玥的脚步声向这里走过来。他显得很疲惫,走得也不快。 经过我身边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也许他已察觉我和之前守卫的人并不相同? 但是玥并没有多问,然后他走进了放着浴桶的那一间。 我以为他要沐浴,但他却连门都没有关上。 他走到浴盆边,只用小勺子舀了些水出来,清洗着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慢,洗得很仔细,他手上微小的血迹,被洗得很干净,然后他拿起布巾,沾了水擦着自己的脸。 他靠着浴盆,在那里坐了一会,直到我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跨出一步想去唤醒他时,他才又慢慢地站起来,走了出来。 走过我身边时,他淡淡地说道: 「我睡觉时有些怪癖,也许会有点声音,但不要紧,我不喜欢有人打扰。」 然后他便走过我的身边,进了屋子,带上了门。 寅时左右,我听见玥的咳嗽声,他咳得很厉害,但是声音并不大,我知道那一定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头埋在棉被里的缘故。 我觉得心头在淌血,自从我们离开那个又湿又冷的地方,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咳过了。 我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他还在咳。 我终于无法忍耐,飞快地冲到伙房去端了杯热水,又滴了一滴蜜在水里,然后去敲玥的房门。 我用力的敲着门,咳声断断续续,然后变得闷浊,玥始终没有来开门。 一直持续到天快亮时,咳声停了,玥打开了房门。 我捧着那杯水,站在门前怔怔地望着他。 「老毛病,不需要大惊小怪。」玥冷淡地说道。 他神色平静地绕过我身边,到了放着浴盆的那一间,关上了门。 我听见一些泼水的声音,我心里一惊,玥竟是在沐浴! 清晨很冷,那盆水更冷!在那么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竟然用冷水沐浴? 我的胸口起伏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闯进去,将他从冷水中捞出来! 没隔多久,玥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了衣服,头发上还留着一些水渍,显然已经沐浴过。 然后他走过我的身边,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昨晚带我来的那个人走了过来,问道: 「玥大夫昨晚有什么异状吗?」 「他咳得很厉害。」我无法假装我不关心,反问道: 「他平常都是这样吗?」 「听说是,所以楚统领很担心。」 「为什么不替他治疗!」我几乎要怒吼。 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反看着我,「玥大夫可是城里最好的大夫--」 我无言以对。 「这件事我会禀报楚统领,你可以到赤将军那儿报到了。今晚可以自己过来吧?」 「可以。」我答。 第二个晚上,我比原定的时间更早一刻钟到达岗位,然后我把浴盆里的水换成热水。 玥回来了。 他的步伐有些不稳,身子有些摇晃,脸上的神情虽然平淡,却走得力不从心。 我知道他不会开口向别人求助,于是我向他走过去,递出了我手中执勤的长棍。我刻意加重了脚步,长棍递出时也有风声,玥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 我不言声望着他,再度作出了递棍子的动作。 现在我无法和他说话,如果我开口,我一定会忍不住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玥仰起头来面对着我。 明亮的月光下,他的脸色真是苍白得可怕。 「不用了,我还能走。」玥说着,慢慢地朝浴间走去。 浴盆里的水是热的,我看见玥略略别过头来,好像想对我说话,但最后他没有多说什么,只像前日一样,洗手擦脸,之后便走了出来。 玥走到门前背对着我,冷淡地说道: 「我想要冷水。」然后便进了屋子,带上了门。 夜晚很静,我仍然听见他咳嗽,他咳得那么剧烈,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 我站了一会,终是无法忍耐,于是我又冲进伙房,捧了一杯热水回来。 然后又去敲玥的房门。 我敲了好一会,玥仍然没有来开门,我一咬牙,拉起微微撑开的窗口,把滴了蜜的水放在窗框上,一耸身,翻了进去。 玥被我吓了一跳,他显然没料到竟有人敢这样进他的屋子。 我端着杯子走到他的床前,玥的表情含怒,我没等他下逐客令,便道: 「喝杯水吧。」 「出去!」 「你喝了我就出去。」 「出……」玥又咳了起来,但却倔强地背对着我。 他咳得像要撕心裂肺,我的心也痛得像要裂开来。 我咬了咬牙,低低地说道: 「你这样,小月怎会安心?」 玥愣住了。 「记得我吗?前天我们在赤的营帐里见过面,你问我小月的行踪。」 「莫……离先生?」玥迟疑地问道。 「是。」 玥愣了一会,突然慌张起来: 「……月?你是月对不对?你没有离开!」 玥一下子伸出手来,准确无误地探向我的脸颊。 「小月已经走了,我亲眼看见的。」我垂下视线,任由他的手在我的脸上抚摸。 「你不是月……」玥缩回了手,他的脸上泛起一抹松懈下来的笑容。 「你这么……不想要小月在你身边吗?」我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感到玥的身子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他没有回答这句话。 我没有再问,只把那杯水递到他的唇边,「这是小月要我交给你的。」 玥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着杯缘喝下那杯含着蜜的水。 「这是……一柱擎天上,皇蜂所产的蜜?」玥抬头问我。 「是。」我把那瓶蜜拿出来。 「能给我吗?」 「当然,这本就是要给你的。」我拿出那瓶蜜交到玥的手心。 「你能答应我,每天都喝一些吗?」我追问道。玥抓住瓶身,但我还没有放手。 「……子规比我更需要它。」 「小月已经留了一瓶给子规。」我说。 「嗯。」玥微微一笑,「月是很体贴的孩子。」 孩子?还真是给子规说中了。我不由得苦笑,「这样,你能答应我吗?」 玥收起了微笑,隔了一会说道,「我不需要这么多,这城里有许多人比我更需要它。」 我一听,便将蜜瓶自玥的手中抽了回来。玥现出讶异的表情。 「以后,我每天为你准备一杯热开水,加一滴蜜。」 「莫先生……这是月要给我的。」 「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我带点玩笑地说道。 「夜深了,你睡吧。」然后我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天快破晓的时候,我悄悄地将浴盆里的水换成了热水。 玥走进浴间,又走了出来,一副生气的表情说道: 「我说过我要冷水了!」 「但小月说你需要的是热水。」我不愠不火地说道: 「如果你想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我保证我会去把小月找回来。」 玥一瞬间露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隔了一会才呐呐地说道: 「可是……这样太麻烦你了……还要烧水什么的……」 原来,他是不想带给别人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玥的表情好可爱,我好想不顾一切地拥抱他。 我将两手反背在身后,以免自己真的一时冲动露了馅,「反正我一整夜都在这里站着,也没什么事可做……你快去洗澡吧,再不去,水都凉了。」 第三天晚上,玥足足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才回来。 浴盆里的水已经换过两次,准备好的开水也换了三次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他回来。 他和楚云深一起回来。 楚云深不知道对玥说了什么,我听到玥回道: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的。」声音很平板,没有什么情绪。 楚云深看到我,他微笑地朝我点了点头,说道: 「莫兄弟,辛苦你了。玥还要劳你多费心。」 我只好也朝他点了点头。 楚云深又对玥说道: 「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玥没有什么反应,楚云深看了我一眼,又对玥露出一个宠溺又无可奈何的笑容,而后转身离去。 我准备要给玥的开水就搁在一旁,楚云深一走,我便在里头滴了一滴蜜,将它端了过来。 「玥大夫,你的蜜。」 玥伸手接过,发觉碗竟然还是温热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最终没有说什么地喝了下去。 他走到浴间,发觉水也是热的,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呆后,他回身把浴间的门带上了。 我听到泼水的声音,我想他是在沐浴。 一刻钟后,玥走了出来,对我说: 「我已经洗过澡,明早不用再洗了。」 「嗯。」我应道。我打算明早准备一小盆热水让他洗脸。 玥回身,向屋子走去,带上了门。 屋里很快就没有动静了,我想玥已经入睡。 我感到安心了,便开始静下心来练今天赤教我的新招式。 因为练气的缘故,我的体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肢体协调的能力,也远比普通人佳,白天两个时辰操练下来,也不觉得疲倦。 赤发觉了这一点,觉得很是奇特,于是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问我这件事。 我告诉他,我已经不间断地练了几年的气。 「你练气,却不练武吗?」赤疑惑道。 我摇摇头,回道:「这座城里没有武术师傅。」而且,在这之前,我也从来不觉得有练武的必要。 这座城里的居民长期以来安份守己,逆来顺受--争由他人去争,谁争赢了谁就当家做主,我交保费安分做事就是--也因此,这座城虽然换了几次主人,城里的居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再说武功高又如何?楚天阔那么厉害,终究保护不了玥。 可是,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 也许就是因为我太弱了,玥怕我受伤,才会急着把我送走。 赤问我想不想练武。 我点点头。如果我要跟饿狼战斗,如果我想保护玥,那么我得先使自己变强才行。 「这样,我每天教你一招,你有时间就练如何?」 「好。」 我回忆着休息时赤教我的招式,慢慢地演练起来。三天来赤共教了我三招,我便一遍一遍地练习。 也不知练到了第几遍,突然听到「喀」的一声,一抬头竟见玥推门而出。 「我吵到你了吗?」我连忙收拳问道。 「没有。」玥简短地回答,反问我,「你练武?」 「是。」我答。 玥又问:「你这是打算和饿狼对阵?」 「是。」我答。 「你的招式,重在伤敌却不在杀敌,但遇上饿狼,不能一击必杀,就会有致命的危险。」玥说。 「你要指点我吗?」我好笑地反问。 玥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很久没有用武了,只是提供给你参考罢了。」 玥说着竟真的向前走来,慢慢地拉开双臂,做出了赤教我的第一招的起手式。 这倒真的让我吓一跳--我在玥在一起,将近八年的时间,从来没看过他用武,也根本不知道他会武。 他使出我练了几十遍的招式,只在最后一击时,他的动作稍有变化,原本五指并拢,拍向胸口的一掌,改为食中二指合并,刺向颈部。 玥收回招式,指着自己两锁骨间的下陷处,说道,「天突穴,一刺就会重伤,若是使用兵器,一招就能杀人。」 玥又演练了第二招和第三招,都在最后一击时改变了原来的进攻部位。 「第二招,从这里刺入,会划破脾脏,往下一些,会刺中肾脏。」玥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第三招不要击中肋骨,从肋间刺入,可以直中心脏。」 玥收手停下,这三招的演练已经使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笑道: 「楚统领没有请你去训练士兵,真是没有眼光。」 玥却没有任何高兴的神情,只淡淡道:「我也只会这样而已,教你的人才是宅心仁厚的高手。」 玥说着转身就走向屋子,门前他突然顿了一下脚步,一手掩着唇,一手仓卒地抓向门。 但门已经被他打开了,他这一抓抓空,身子重心顿失,便向门内跌去;我赶紧冲向前去,一手拦住他的腰。 玥没有跌下去,却忍不住咳了起来,又咳又喘,几乎没有办法呼吸,我连忙半扶半抱,将他移坐到床上去,抓起他的手掌,轮流按压他左右手的鱼际穴。 玥的呼吸渐渐地平顺了下来,最后只剩下微微的喘息。 「我没事了,谢谢你。」玥说道。 我放开手,又把被子拉过来,放在他身旁,然后说道: 「那我出去了,有事情就叫我。」 我走到门边,玥突然唤了一声:「月!」 我几乎要出声应答。 我慢慢回过身来,笑道: 「小月已经离开了喔,我亲眼看见的。」 「你……懂医术?」玥问。 「小月是有教我几招,不过我也就只会那几招而已。」 玥好像想说什么,张了张口,但最后只道: 「我没事了,谢谢你。」 我退了出来。 隔天早晨的操练结束后,赤来找我,他的神色很是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道。 「子规的情况,不是很乐观。」赤说。 我愣住了。赤随即又道: 「小月,今天我没办法教你了,我想先去看看子规。」 「我和你一起去。」我连忙说道。 子规变得很憔悴,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原本温润的脸颊消瘦了下来,连那一头棕色的长发看来都变得干枯了。 赤坐在子规的床前,沉沉地说道,「玥先生昨晚来看过子规,听说--」赤顿了一下,「楚统领今早转告我,子规也许不能撑那么久。」 我心里一震,心绪顿时变得一片混乱,呐呐地说,「楚云深……不是说会去找石蓉花?」 「会不会是他根本没有尽力去找?石蓉花就长在山上不是吗?山不就那么大?如果楚云深肯派多一点人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我急急地说道,「不然,不然我也去找!」 赤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 「小月,现在山那边,已经全被饿狼占领了。」 我大骇,「怎么会?你们不是赶走饿狼来救我们了吗?那时山上不都是楚云深的人马?」 赤苦笑了一下,「你们上山大约两天后,我就已经回来,也看到了你留在桌上的字条,我本来要上山找你们,但是入山的道路已被饿狼占领,我一个人没有办法闯过去,于是回头到城里寻求协助。」 「我找到玥先生,告诉他这件事,玥先生非常地着急,他立刻带我去找楚统领,楚统领同意出兵,但那时整座山已是饿狼的范围……仓促之间出兵……敌我都是损伤惨重。」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也因此占领了山的一面,但是山上指挥不易,补给也困难,死守一小块地盘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到昨天,我们的人马已全数撤了出来。」 这样……是要放弃子规了吗?这句话我不敢问出来。 「楚统领已经派出了人,到其它的地方去寻找。楚统领也说,若真是找不到石蓉花,万不得已时,他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子规。」赤说。 我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赤。 「既然有办法,为什么不快点进行?」 赤顿了一下,说道: 「楚统领并没有说那是什么办法,但是从他的眼神,我有一个大概的想法。」 「什么想法?」我连忙问道。 「要等到万不得已才用的办法,也许,会是子规不能接受的方法。」 「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能救人哪里会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反问道。 赤却没有看我,他的目光注视着子规的面容。 「比如说,如果要牺牲你我的性命才救得了他,子规是不会同意的。」 我哑口无言。 「小月,我投在楚统领麾下,原是为了救你和子规,但现在,或许我无法再兼顾了……七天后,若是找不到石蓉花,我想带子规离开这座城,亲自去寻找。那时,我便无法再照看着你和玥先生了,请你原谅。」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 天下之大,凭一个人的力量,要寻找一株不知道长在哪里的花,机会实在是很渺茫的…… 好半晌,我说道: 「赤,子规有一些话要我转告你。」 我告诉赤关于育竹和活泉的事。 「子规希望,你的手能够复原。」 赤点点头,「我会试试。」 「还有一件事……」我抿了抿唇,拉起子规放在被子下的右手。那条红色的发带缠绕在他的腕上。 「子规说,希望这条发带能一直在他身边,陪伴他。」 赤有好一会没有出声,然后他说: 「小月,你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着他。」 我走到大伙房。 我们这一营的士兵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在用饭的是另一营的士兵,我拿起空碗,跟着排队。 「听说山那边又打了个败战。」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神情不豫地说道,「他妈的,民兵就是烂,几个饿狼也打不过,你们看见没?今早一堆人哭爹喊娘地给扛了回来!要是换了我们,就反过来打得饿狼哭爹喊娘!」 「就是!一开始要进攻的时候,楚统领不就派我们去?兄弟们冲锋陷阵,哪时退缩过?还不是硬在饿狼的地盘开了条血路!」 「看看!我们才撤出来多久?换了一批民兵上去就不行了!好不容易占住的地,守不到三天又给人端了回去!真是丢尽我们楚军的脸面!」 「老子先说!我谁都不服就是服楚统领,可是我们楚军以前从没打过败仗,现在却连输了好几阵。」 「嘿!你说话当心点,输的可不是楚军,是那些烂民兵。」 「真奇怪,这座城是哪里好了?老子横看竖看,也不觉得有比以前那些城好啊?楚统领为什么要在这里驻扎下来?搞得损兵折将的。」 「不会吧?你竟然不知道?」 「你说玥大夫喔?不就是一个大美人吗?也不花多少伙食嘛!楚统领喜欢的话,把人带走就好了啊。」 一个人冷笑道:「我看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说啊!」 「听说玥大夫跟楚统领讲,这座城就是他的家,他哪里也不去!硬要楚统领保住这座城的!」 「喔。」那汉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这也难怪楚统领了。」 「是啊--」说话的人说着竟叹了口气,「你见过玥大夫没有?那个什么--呃,一颦一笑,可真是,嘿,让人骨头都软了。」 「擦擦嘴巴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就是说嘛!是你软了,人家楚统领可不软!」 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嘿,你们也别笑小刘了,听说连饿狼那边都开出条件,说只要玥大夫过去,他们就退兵!那么一个娇嫩的美人,要是给饿狼抓去喔,啧啧。」 「玥大夫运气好,跟了我们楚统领,要是跟了别人啊……」 接着便是一阵粗鄙的讨论,我一个人端着饭坐在最远处,闷闷地扒完饭,离开了大伙房。 第十九章 今晚,我仍旧提前一刻钟到玥的屋子去,准备好热水后,就回到平常站岗的树下,等着玥回来。 我一直在想有关于楚云深对赤说的,万不得已时能够救子规的方法。 我很想问问玥,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方法?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好像已经过了玥该回来的时间很久了,玥却还没有回来。 我坐立难安地等待着,来来去去又换了几趟热水,最后实在受不了,决定到医庐去看一看。 医庐灯火通明,哀声不断,里外都排满了人,我朝里张望,玥还在忙。 一位值勤的士兵问我: 「兄弟,你不舒服吗?」 我原本想说是来找玥的,但看这阵式,我这样说,肯定不会让我进去,于是我说道: 「我会一点医术,赤将军要我过来这里帮忙。」 那士兵一听点点头:「你进去吧。」 我小心地绕过地上躺着的人,走进医庐。 医庐虽然挤满了人,但并不显得混乱,每个大夫面前都只有一个伤患,已处理过的伤患立刻有专人送走,另外再送一个伤患过来。伤者也被依照受伤的轻重程度排好,依序送进来。此外,还有一些助手来来去去的帮忙。 玥的身边已经有助手,我左右看了看,走到另一个大夫旁边帮忙。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两个人抬着担架跑过来,边跑边说: 「让开、让开,这个人快死啦!」 担架被抬到玥的面前,担架上的人断了一条腿,全身是血,正痛苦地呻吟着。 玥立刻在他身上下了几针,但血流很急,止不住,玥又在他背后扎了一针,接着玥便将双手泡入药水内,旁边的助手替他拭净了,玥对伤者说道: 「我现在要替你止血,应该不会痛了,但你可能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不过不要紧,一下子就好了,请忍耐一下。」 好几个人同时别过头去--因为玥正将手探进伤者血肉模糊的断腿里,找寻仍出血不止的血管。 那伤者看着玥,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了一声: 「是你、是你!」接着竟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怪叫道: 「大家都死了!都是因为你!饿狼只要你,为什么要大家去送死?我才不要你治、走开!」 他竟伸出另一只脚,撞向玥。 玥毫无防备,被他撞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找到的血管脱手,鲜血再度喷溅出来。 「压住他。」玥冷静地说道,又走向前去继续未完成的工作,那伤者仍旧挣扎,两个助手也压不太住,我忍不住走过去,照下巴一拳,立刻让他闭嘴。 「啰嗦死了,给你治伤是哪里对不起你?」 玥听到我的声音好像愣了一下,他手下不停,已将血管绑了起来,止住了血。 「给他独参汤。」玥说着缓了口气,抬手要去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水,但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手举到一半顿住了。 我抓过一旁的布巾,替他擦手。 但这一闹,原本排在医庐外的病患也开始躁动了起来,竟然有人叫玥干脆一点,牺牲自己救救大家,我听得生气,忍不住吼道: 「要牺牲你自己不会去牺牲啊!」 「饿狼又不是要我!」 「我替你易容成他的样子怎么样?啊?你肯不肯去?你肯不肯啊!」 旁边一个大夫看看不是样儿,走过来低声对玥说道: 「玥大夫,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们来处理就好。」 玥呆了一下,点点头,「那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我连忙道,「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语。 玥在前,我在后,他不说话,我也默默地跟着。 一直走到屋子前,他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谢谢你。」 「是他们太过份!」他一说,我一腔怒火全冒了上来,愤愤不平地骂道,「平常给他们看病也没收他们半毛钱,还说什么感激不尽、要报答的,现在一有事就只想把你推出去,全是些忘恩负义的人渣!」 玥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睁大眼睛看他,「这不是第一次是不是?以前还有人给你委屈是不是?」 「上次有人叫我牺牲的时候,我回答只要楚统领下令我立刻去。」 「哼,这样他们没话说了吧!」 「他们说我不要脸。」 「什么!」我气得跳起来,「那你有没有告诉楚云深?他没有帮你出头吗?」 「月。」 「什么……事……呃,小月走了喔,我亲眼看见的。」我连忙改口。 「赤教你武功,子规教你易容吗?」 「呃,什么?你想太多了,我随便说说罢了,哪会什么易容?何况子规还躺在那儿昏迷呢。」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只觉得情况大大不妙。还好玥没有再继续追问了,他朝浴间走去,我突然想到过了这么久,水早该冷了,便道: 「稍等一下,我去替你换水。」 我提着热水回来的时候,玥竟然已经坐在浴盆里了,当然是赤裸裸的。 我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摆,直觉的反应是觉得应该赶快走出去-- 「我的病好像要发作了。」玥坐在浴盆里,双手抱着膝,轻轻地说道, 「又痛又冷。」 我赶紧回身,小心地把热水沿着盆缘加进去,水满溢了出来,溅湿了我的衣衫下摆。 盆里的水温逐渐提升,一直到有点烫手的程度。我把剩下的热水放在一旁,说道: 「你泡泡水,觉得水冷了就叫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你叫什么名字?」玥问道。 「莫离。」我答。有点忐忑不安地看着玥。当初冲口而出,原意当然就是「不离」,不想离开的意思,难道玥发现了? 「莫离--莫、离。」玥笑了笑,眼泪竟突然滑下他的面颊。 「玥!」我大吃一惊,慌乱地问着,「你怎么了?很痛吗?你等等,我去把蜜端过来!」 地上水滑,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去,拿起碗,水早就冷了,我又冲到伙房去提了壶水来,调好了温度,加了蜜,捧进去。 「玥……大夫,蜜来了。」 我把碗捧近他唇边,玥就着碗缘慢慢地喝了下去。 「怎么样,有好些了吗?」我紧张地问道。 玥好一阵子没有回答。 我想他应该是好些了,便后退了一步。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的身分是莫离,是楚云深请来照顾他爱人的侍卫,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就算楚云深不知情,玥也一定会怀疑我。 正当我又退了一步,转身要出去时,玥突然说道: 「一点都不好。」 「呃?」我顿住脚步。 「我这辈子做错了许多事,也曾经怨天尤人。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给我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又给我镜人的力量,让一堆我打从心里厌恶的人去争夺。我也曾经想要毁去我的脸和眼,但又不甘心,为什么是我要受苦?天生给我的怎能算是我的错?」 「我因为身体过度的衰竭而进了修行之门,但这并没有治愈我,只是延长了我的痛苦。 「我对这世间本已没有留恋,但我却遇到了楚大哥,我们……相爱了。我自知死期不远,但我却开始留恋起这世界,留恋着他。我对他说,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就是灵魂毁灭,永世不得轮回也情愿。」 「为了这句话,他踏遍千山万水,去寻访能够让我活下去的方法--后来他找到了,但是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方法,只是叫我安心养病。而我沉醉于他的温柔,竟没有去探究:早已六脉俱绝的我,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后来,我遇见了江云,他是一个高明的医生,我慕名而去,请教他这个问题。他看了我的脉,很是惊讶,自愿帮我探查这个秘密。最后,他找到了原因,却也因此而死。就在我的面前……原来是我……是我杀死了他。」 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不可能的,你不会杀人的……」 「呵,事实上,我杀了许多人,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不认识我,不是因为我的美貌、不是因为我的能力、不是因为想来争夺我--但他们却被我杀死了,因为我想要活下去,包括江云在内,我杀死了超过这一整座城的人,换来自己能够活下去。」 「不可能……」我不断地在摇头,想把心里那莫可名状的惊骇摇掉。 「江云死后,我没有办法再和楚大哥在一起了……呵,为了我一句话,他付出了一切,而我却迷昏他,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后来遇见胡生,他带我到他住的村子落脚,我开始帮别人看病,尽一切的可能做出温柔和善的样子,我以为这样做能够让我忘记自己究竟是个多么污秽的人……」 「玥,不要说了!水冷了,我再去替你烧水好不好?」我惶惑地站了起来。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孩子,他是一个非常单纯善良的孩子,我不过供应他三餐,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便认为我是一个大好人,从此就跟定了我,我叫他走,他却为我千里求援,他不过是个孩子,竟打断了腿也要回来救我。」 玥的眼睫下慢慢地渗出泪来,「为了楚大哥,我又再次杀人了。森林里到处都是尸体,那孩子也看见了,我以为他会害怕地走掉,但是他却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是个卑鄙的人,我早该去死了,但我却告诉自己,为了那孩子我应该活下去。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都在挣扎,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明知自己应该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我很害怕,他是我唯一不想让他厌恶的人……」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自然而然地死了,不管是病死,或者被人杀死都行,至少在那孩子的心中,我还是好的……但是不行了,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爱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配得到他的爱?我只会害死他,他却是我唯一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我逃了……就算要害死全天下的人,我也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满脸是泪。 玥从浴盆里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走到一旁去,换上干净的衣服。 「还好他总算是走了。」玥笑了笑,「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我何必呢?做什么让那孩子一辈子想着我?难道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愿意放他自由吗?」 玥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他跨出了门,一顿,回头朝我笑道: 「莫离先生,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犯不着在这里拼生斗死的,不如和赤先生商量一下,请他送你出去吧。那孩子你也认识的,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他……这些话,就请你转告他吧。」 我在树下呆坐了一夜。 玥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来去,像一根尖锐的锥子,用力地钻刺着我的头。 我的胸口很闷,又闷又痛,我的头也在痛,又胀又痛,我的全身都好像要胀破了一样,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吼大叫……随便谁都好,谁来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鸡啼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 玥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朝我泛起一个微笑,然后昂首阔步地走过我的身旁。 他笑起来很美,明明是我熟悉的容颜却不知为何变得很陌生,那样的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 洒脱的、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的笑容。 他走向阳光,就像走进了新的人生,所有的阴暗都已经在他身后沉淀。 真好…… 那一瞬间我竟只有这个念头。 玥笑了,真心地笑着。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所希望的吗? 我希望他能快乐。 现在他快乐了,为什么、我却觉得如此地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人推了一把。 「莫离?莫离!」 我抬头一看,是和我同一营的士兵。我望着他。 「发什么呆?你没听到锣鼓的声音吗?饿狼来进攻了!整营缺你一个呢,还不快去集合!」 我无言地站起来,感觉自己像无依的游魂一样飘荡。 急调令来得突然,饿狼已在西城门外集结,准备攻城。 楚云深和赤并肩站在城头,不时互相交换着意见。 不多时,赤下了城楼,跨上了战马,一整营的士兵全部整肃待命。 赤用目光巡视了一遍,眉一扬,说道: 「好男儿,为我们的兄弟朋友报仇去!」 全部的兵士呼声雷动,用手里的长枪杆底撞击地面,声势震天。 「走!」赤呼啸一声,立马当先冲了出去。 我跟着众人大喊一声,也冲了出去。 血肉飞溅的战场,杀人和被杀都在一瞬间。 我的眼前有红花飞舞,一整片一整片的。 我问我自己,我是为谁而战斗? 我想起老大夫,想起他的头在饿狼的脚下滚动着。 我又想起子规,他那么聪明厉害的人,现在是多么地憔悴。 我看向赤,他总是那样勇往直前,一无所惧。 我学他举起长枪,但不是拍向敌人的胸口,而是刺入敌人颈下的天突穴。 我究竟是为了谁在战斗? 当我的虎口发麻,长枪脱手飞出,我拔出腰间的短刀,一刀划破敌人的脾脏,又一刀刺中肾脏。 我想起他供我三餐。虽然吃得不好,饭菜也不总是热的,但我却吃得又暖又饱。 我又想起,当我睡在他的身旁,虽然没有床铺,只有又硬又刺的干草,我却睡得又香又甜。 我想起我快死掉的时候,是他背着染上瘟疫的我四处求救,也是他,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小米粥喂我。 我做错事的时候是他耐心教导我,我感到挫折的时候是他温柔安抚我。 我多么想看他的笑容,我多么希望他能快乐。 因为有他在,日子过得再艰难,我也是幸福的。 因为有他在……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些我不想知道的事? 『难道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愿意放那孩子自由?』 所以,我自由了吗? 那么,我现在是为谁在战斗? 我的短刀也脱手飞出了,我抡起拳头,一举重重地打向敌人的心窝。 我的后背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有一柄刀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背脊。 我反手拔出了背上的刀,再次奋战。 热血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现在我只知道,我要打败饿狼,绝不让他落入饿狼的手中! 玥说他是污浊的,而我是善良的,其实他错了。 如果他是污浊的,那我也是。 因为我没有办法恨他。 就算他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我也无法不爱他。 我全身的知觉都失去了,只剩下背后那异样灼热的感觉。 我感到唇缝有清凉的液体流入,有人轻轻擦拭着我的额头。 「小兄弟,小兄弟!醒醒。」 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我一睁眼,见到一张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脸,好一会儿,我才想起他是医庐里的大夫。 「总算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茫然地问道。 「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背上被砍了一刀,若不是楚统领发现了你,单骑入敌阵将你救了回来,你早已没命。」 「是……楚云深救我?」这简直不可思议,我只是个小兵而已…… 「看来你要受到重用了。」那大夫露出一副钦羡的语气,「楚统领从来没这样冒险过,刚才他还亲自来过一趟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事实上,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可以让楚云深这么看重。 「玥……大夫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受了伤,玥不晓得会不会担心? 「玥大夫,他,呃,他最近没有来医庐了。」那大夫的语气有点闪烁。 「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急急地追问道。 「倒也没发生什么事啦。」那大夫叹了口气,「你上次来过医庐,也看到一些事,唉,有些人认为……是玥大夫引来了饿狼。」 我感到热血上冲,忍不住大声道: 「那是饿狼的诡计,干玥什么事!」 「小兄弟,你别对我发火。」那大夫连忙摇摇手,说道: 「楚统领也制止过,但你知道,有些私底下的话很难完全扼止……还有一些事,玥大夫之前配了几帖药,有病人吃了后……死了,有些人对玥大夫很是不能谅解。」 我哼了一声,「神仙难救无命人!」 「不是这样的,有个病人只是轻伤而已,另一个,只是受了风寒。」 「那就是他们没照医嘱用药!死了怪谁?」我忿忿不平地说道。 「欸,小兄弟,你知道现在药都是在医庐现煎现煮的吗?玥大夫目不能视,他开了药,由旁边的人写下来,再拿到丹房去配药……药方子有错。」 「怎不说是旁边的人听错写错?」 「出错的几个方子,是不同人抄写的……」 「那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玥的错啊!」 「玥大夫自己承认错了的。」那大夫说道。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我也知道,玥大夫医术是很高明的……但是……许是太累了,所以……喂,小兄弟,你还不能起来!」 我一手将那大夫推开,随手抓过一旁的长棍,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走出医庐已是深夜。 我朝着玥住的地方走去。 玥还没有入睡,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平常我站岗的树下。 受伤后,我的脚步声颇重,拐杖点着地发出笃笃的声音,玥应该听见了,但是他没有什么反应。 我来到他的面前,和他并肩坐下。 「我受过伤,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说。 「和我有关系吗?何必特地来告诉我。」玥冷淡地回应。 「为什么要承认不是自己犯的错?你不可能会开错药方的。」我说。 「对又如何?错又如何?有人不想要我待在医庐了,我反正不是什么善类,老是装一副和善的脸我也倦了,就顺顺他们的意,又如何?」玥说。 「这样做,以后你会很辛苦的。」我说。 「辛苦?他们的主子爱我爱得要死,就是全城都死光了,我也还是活得好好的。谁能拿我怎么样?我有什么好辛苦的。」玥在笑,但他脸上没有笑意。 「玥,」我握了握拳,鼓起勇气问道: 「如果待在这里你觉得难过……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玥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微笑着回过头来,嘲讽地说道: 「莫离先生,你要我和你一起走,你又能给我什么?」 我望着他,诚诚恳恳地说道: 「爱。」 玥陡然站了起来。 我仰望着他。 他的胸口起伏着,好半晌,突然笑了出来,「我懂了。」 他突然向前走,大概发现我没有跟去,又回过头来,粗鲁地扯住我的手臂,拉着我一起走,到了屋前,一脚踢开了门。 他放开我,自己向屋里走去。 「进来啊!」他好像平静又好像在发怒。 我依言走进去。 「不关门?」 我将门关上,看着他。 他站在床前,背对着我,肩膀轻轻地起伏着。 「玥,你在哭吗?」 「哭?」玥好像觉得很好笑,「好吧,如果你喜欢我哭的话,待会儿高兴时我哭给你看好了。」 他背对着我,突然扯下自己的腰带扔在地上,卸去外衣,接着开始脱起里面的衣服来。 我愣住了。 「我总是有办法让男人对我死心塌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随意在床沿坐下,肩头白皙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比月光还美的长发蜿蜒过他的身体,垂到地上。 「你看,我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 我感到喉头一阵苦涩。 「你不用顾虑楚云深,他今晚不会来。」玥半侧过头来,朝我露出一个柔美的微笑,「今夜过去,你满意了我就亲自送你出城,你也不用担心我,他连对我说句重话都舍不得的。」 「玥,你喜欢楚云深吗?」我平静地问道。 「有差别吗?」玥挑战似的问。 「请你告诉我。」我说。 「好吧,你硬要问的话。」玥回过头去,耸耸肩,「是蛮喜欢的。怎么?」 我走上前,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外褂,轻轻地披在他的肩上,然后退了一步,转身。 「你不想要我吗?还是你不敢!」玥带着怒气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你不要命地去冲锋陷阵,就不敢要我?你在可怜我?还是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玥,如果你希望我走,我就走。」 我闭上双眼,任眼泪慢慢地划过我的脸颊,「请你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你所爱的人,因为这样,他会痛得不能呼吸……就像千刀万剐一样。」 第二十章 我去见楚云深。 楚云深正在处理军务,看到我来,他放下手中的笔,将其它人都遣了出去。 「莫兄弟,幸好你醒过来了。」他将我上下审视了一遍,然后说道: 「看来再休养一阵子,应该就能完全复原。你有伤在身,坐、坐。」 盛情难却,我只好在他对面坐下。 我说道:「谢楚统领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事实上,是玥--」楚云深苦笑了一下,「他站在城头上,威胁我若是不去救你,他就要跳下去了。」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莫兄弟,你也凭是本事,你和玥的感情进展,远远超乎我的期待。」 我连忙说道: 「楚统领,玥大夫对我……并不是、」 楚云深一摇手,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并不是个没有度量的男人。如你所说,玥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本就应该会有许多的朋友。」 我松了口气。 「你主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楚云深问道。 「我想,请楚统领分派其它的工作给我。」我说。 「你不想再照顾玥了吗?」 「不了,我想玥大夫对我有些误会,他并不想再见到我。」我停了一下,又道: 「我很愿意替大家做任何事,但请不要让玥大夫知道我还在城里,他希望我走得愈远愈好。」 楚云深看着我,好一会,他笑了笑,道: 「我还是送你出城吧。」 「楚统领,我、」 「你这样阳奉阴违,哪天让玥发现了,他会更生气的。」楚云深温和地看着我,道: 「你说玥对你有些误会,我想也许是你对他有些误会。」 「莫兄弟,玥是个很倔强的人,他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因为他担心你、重视你,他才希望你能远离这个战乱的地方。」 「我知道。」我垂下眼帘。 「这样,我明天一早安排你离开?」 「谢楚统领的好意,但我想留在城里。」我说。 「为什么?」楚云深问道。 「玥大夫将这里当成他的家,我也希望能为这块土地尽一份心力。」 「即使他不知道你的付出?」楚云深又问。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我并没有为谁付出什么。」我说。 楚云深爽朗地笑了,他站起来,绕过大桌子,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深深一揖。 「楚统领,这不敢当。」我连忙也站起来回礼。 「我敬佩赤将军,如今再多一个敬佩的人。」楚云深笑道,「此地无酒,否则真该浮他三大白。」 楚云深的笑有一种感染力,好像天底下所有困难的事都能在这样的豪气里消弭无踪。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微微一笑。 「莫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若是我能做到,一定尽力。」我真心地说。 「我想请你再去照顾玥。」楚云深说。 「这、」 「我知道这样使你为难,但请你先听我说。」楚云深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 「玥离开了医庐,因为有人陷害他。我早已查出了凶手,但玥希望我不要做任何的处置。他说,人心思变,若是我明显地顾护着他,将会激起更大的反弹。」 我嚅动了一下嘴唇,没说什么。 「做大事的人,有时必须要不拘小节,这是无奈的事。」楚云深续道,「但我不会因此而牺牲玥,即使是再小的事也一样。我让那几个凶手认罪,将他们赶出了城--没有军队的护送,出城就是死路一条--我以为,一个霸主,若不能顾护着他所爱的人,那也并不是什么霸主,这样的霸主连爱人的资格都没有。」 我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心里真的为玥能喜欢这样的人而高兴。 「但此事过后,玥却不愿再回医庐了。事实上,他一步也不肯踏出他的屋子,而今天,他又赶你离开,我担心--」楚云深第一次在眉宇间现出忧虑的神色,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莫兄弟,你可知道,再过三天,赤将军就会带子规离开这里?」 我点点头,「赤将军曾经跟我提到过,如果找不到石蓉花,他便要带子规离开。」 「石蓉花是很罕见的植物,我出动了三百人去找,目前仍无消息,赤将军若是一个人去找,希望渺茫。」 我又点点头。 「莫兄弟,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为了玥,我希望你能姑且信之。」 楚云深一顿,说道:「有一种术法,能将一个人的精、气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被转移者因耗尽精气而亡,获得精气的人则能活下去,简言之,就是将一个人的生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我陡然想起玥跟我说过,他曾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杀死许多人的事,难道! 「玥告诉我这种术法该如何进行,他说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子规的命。」楚云深说道。 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 「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玥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存在对我的霸业是一种阻碍,而子规却能够帮助我。」楚云深略略皱起眉头,「他一心要助我,我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只好告诉他,事情尚未到绝望,再说,若真是需要有人牺牲,城里多的是犯了死罪的人,但玥却说我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人选。」 「为什么?」我问。 「玥说,要顺利施行这术法,被牺牲者必须要心甘情愿。只要有一丝不愿意,那么就是硬行施术,顶多也只能延长被施术者半天或一天的性命。」 「我告诉他,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牺牲他去救子规。之后,玥便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楚云深深深吸了口气,一笑道:「莫兄弟,我这个人有时是小心过头了--玥是个很重视朋友的人,他希望你离开这座城,自然是因为不希望你再受到伤害,但若想深一些……也许,他是不想要你伤心。」 「莫兄弟,我想请你再去照顾玥,其实是希望有你在他身边,他不会真的去做什么傻事,毕竟我不能限制他去看望子规,也无法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楚云深诚恳地说道: 「但愿是我多想了……可是,只有他,我输不起。」 我看着楚云深。虽然他说自己只是多想,但他的眉头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其实是很担心玥的。 我能理解楚云深的忧虑。玥是个倔强的人,若是他认为某件事对他所爱的人是好的,那么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会去做……即使会牺牲他自己,也在所不惜。 玥不再提起子规的事,并不表示他忘了。 我很清楚,除非先找到石蓉花救醒子规,否则没有什么办法能使玥改变作法。 但找到石蓉花的机会是如此渺茫…… 施行术法需要心甘情愿……除了玥,还有谁,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子规? 一点灵光在我脑中一闪而逝,一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型。 如果、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楚统领,我明白了。在赤带着子规离城之前,我会看着玥。」 「那一切就拜托你了。」楚云深松了口气,微笑。 太阳刚刚露出脸来,我又回到了玥的居处。 我还没走到门前,玥已经打开了门,一副不知道该说是怒气还是怨气的表情: 「你又来做什么?你不是早该滚出城去了。」 我和玥在一起八年,玥不但没有对我生过气,连激烈的表情都很少出现,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现在这样的神情。 他的表情变得生动了,不再是个只会微笑和忧愁的娃娃。 是楚云深使他的表情变得生动了吗? 我感到些许的失落,但又悄悄地替他高兴着。以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和楚云深双宿双飞,脸上一定会时常出现灿烂又美丽的笑容。 我微微一笑,答道: 「楚统领原意也是要我出城,但我的伤势又使我行动不便,楚统领要我休养几天再出城。」 「那你又来这儿做什么?」玥仍然一脸怒气地责问: 「你该去医庐躺着不是吗?」 「我和楚统领说,我天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真要我躺几天,我骨头都发霉了,不如派个比较不出力的工作给我,我动一动反而好得比较快也不一定。楚统领就派我到这儿来了。」 「来这儿比较不用出力吗?」玥哼了一声,「如果我要你去提水呢?」 「玥大夫想沐浴是吗?那我现在就去烧水提水。」 我说着就往伙房方向走,走了几步,玥又叫住我。 「算了,不用了。你走这么慢,等你回来我都睡着了。」 「玥大夫可以先睡一会,等水准备好了,我会叫你。」 玥是真的需要浸浸热水了,我昏迷了两天,再加上昨夜,他至少三天没有浸过热水了。 我向前走,玥却又道: 「等等!真的不用了,我方才是说笑的。」 「不要紧的,虽说有伤再身,这一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你--!」玥显出非常生气的表情,「我说不用了你听不懂吗?就是你提水来,我也不会去洗的。」 玥转过身,用力地关上门。 我不禁笑了。玥就是这样的个性,宁愿自己受苦也绝不要别人麻烦受累。这样的他,又怎么会牺牲无辜的人…… 才想着,玥突然又打开了房门。 「我要看你的伤。」 「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我说。 「我不喜欢你在这里,早点把你看好,你也可以早点滚出城去。」玥冷冷地说道。 玥一意要赶我出城,只能证明楚云深的顾虑的确有道理。 我暗叹了口气,默默地把手伸出去。 玥一手托着我的肘,一手按脉,一会儿放下我的手,说道: 「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伤后大出血,导致气血俱虚,好好地调养一阵子就可以了。我会替你准备内服的药和伤口外敷的药,此外,你想好得快点的话,就得放松心情,休养几天,也要注意饮食。」 「知道了。」我答。 「知道了就回医庐去躺着,要不就回你的营区去,我待会儿差人送药过去,楚云深那边我也会跟他说。」 我没有任何动作。 「走啊!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惹我发怒吗?」玥一脸怒气腾腾。 「玥,玥。」我温和地唤他,「我三天后就离开了,以后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现在我想留在这里。我在这里,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玥怔了一下,一瞬间脸上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他喃喃地重复着,「你……三天后要离开?」 「是。」我回答,感觉胸口有一种疼痛盘桓。 「三天后,赤要带子规走,我跟他们一起走,不管伤势如何,我都会走。」 玥不说话了。好一会,他抬起头来说道: 「我去医庐拿药,你在这里等我。」 玥很快便带了药回来。 「把上衣脱下,我要看你的伤。」他说。 我正要脱衣服,突然一阵凉风吹来,玥立刻说道: 「等等。」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 玥在门前犹豫了一会,最后他推开门,「算了,你进来吧。」 我走进去。 一眼望去,地上还有昨晚他故意引诱我时脱下的衣服,被单却没有动过,难道他一夜无眠,坐到天明? 玥却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只指了张椅子,叫我坐下。 我打了赤膊,坐在椅子上。 玥走到我的身后,从我的肩膀开始,慢慢地向下抚摸。 他解开了伤口上绑缚的布巾,手指小心地沿着伤口边沿慢慢地向下探去,渐渐地,我感到他的手指在颤抖。 伤口虽痛,却比不上我此刻的心疼。我不该让他看我的伤,我早该预料到他的反应才是。 我略略挪动了一下身子,玥立刻缩回手去,「抱歉,我弄疼你了吗?」 「不是。」我摇头道,「之前替我处理的大夫跟我说过,我运气很好,伤口的位置看似危险,但却恰好避开了重要的筋脉和脏器,只要伤口愈合就好,并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背上的刀伤,自后心处向下延伸,骨头虽有裂痕,但没真正断裂,也没有伤到心肺。 「我……知道。」玥略略垂下头。 「所以,不要担心,上上药,很快就会好了。」我说。 玥伸手拿起一瓶药膏,他想拔起瓶塞,但他的手在发抖。 我将那瓶药膏自他手中拿走。 玥脸上一片茫然。 「玥大夫,我的伤并不严重,只要涂涂药包起来就好了,不需要全城最厉害的大夫来替我治伤。」 玥好像有点发怔,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站起来立刻向外就走,「我现在就去找个人替我涂药,玥大夫休息吧。」 我到了医庐。因为伤势并没有严重到要立刻治愈,所以只能从最后面开始排起。看看我前面那一排人龙,等排到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想想,我掉头走了出来。 我回到营区,想找个人替我包扎。但此时正好是操练的时刻,营区只留下防守的士兵,虽然不算熟,但好歹同一个营区,见过几次面,我便拜托他帮忙。 这人倒也爽快,点头就答应了。 我把上衣脱下,他一看见我的伤,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兄弟,你可真是命大!」他一边上药一边说。 「是啊,大夫也说偏一点就要命了。」我顺口答道。 上好药,他又替我把布巾包好。 我向他道声谢,正要转身离开,他却叫住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我问道。 「兄弟,你不是楚军的吧?」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是不是隶属于楚云深带来的军队。 我摇头道: 「不是,我原本就住在城的附近,后来饿狼来了才到城里来的。」 「那你……会想离开这里吗?离开这座城,再另外找个地方过活。」 我用讶异的眼神望着他。 「其实你也不想战斗吧?大家原本过得好好的。」 「饿狼要侵略,谁也躲不了,不战斗难道等死吗?」我反问道。 「饿狼要的是玥大夫。」 我哼了一声道,「所以只要把玥大夫推出去死就好了吗?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怎么这么说?」那士兵也生起气来,「谁都怕死,更何况我们只是希望能脱离战圈,并没有意思要玥大夫去送死!」 「喔?」我盯着他看。 「玥大夫是楚统领的人,楚军会保护他的。更何况,楚军本就看不起我们这些民兵,我们的死活他们根本也不关心!你难道没听过楚军说的?民兵死一个是少吃份粮,活一个是多个肉盾!」 这倒是事实,只是……「没有军队的保护,出城也只是死路一条罢了。」我说。 「现在有一个机会。」那士兵神情飞扬了起来,「赤将军再过三天要离开城里,我们几个营的兄弟,想跟着他一起闯出去。」 「赤将军是为了要救他的朋友才要出城的,你们--」 「赤将军是有说过这趟路很险,他没有办法保我们平安,但是大家一起闯出去,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大了啊,我们民兵总共也有三、四千人,现在兄弟们都在分头联络,如果到时大家都愿意一起走的话,声势也很浩大,再说赤将军要找药,大家一起帮着找也快些不是?」 我说不出话来。 若真的几千人一起找石蓉花,希望的确是比较大,只是不晓得一旦逃出生天,这群人还有多少个肯认真帮忙的? 而且,几千人的兵力出走,难道不会影响到这座城的防备?楚云深那边又会怎么应对? 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群人离开吗? 我感到脑袋一片混乱。 「你若是要跟我们一起走,三天后傍晚,到东城门集合,天一黑就可以闯出去了。」 「知道了。」我走了出来。 我回到玥的住处。 玥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好像自从我离开后,连动也没有动过一样。 我走近的脚步声,使他回过头来,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表情既凝重又担忧,还有一丝彷徨。 我感到胸口一阵微微地抽痛。 「玥大夫,我回来了。」我用充满笑意的语气说道。 玥轻点了点头,脸上勉强漾出一丝笑容,「伤口……都处理好了吗?」 「是。简单包扎就可以了,没事的。」 「嗯。」玥又垂下了头,好一会儿,他抬头说道: 「那我去煮药,你在这儿等我。」 「玥大夫。」他走过我身边,我唤住他,「待会儿再煮药好吗?快午时了,而且我两天没吃饭了,很饿。」 「什么?」玥呆了呆,突然生起气来,「那你还不快去吃!」 「好。那我去饭堂。」我慢慢地转过身,又用更缓慢的速度跨出一步。 「等等。」玥唤住我。 我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玥说着立即转身而去,我不禁笑了笑。玥自己常常忘记要吃饭,却从见不得我饿肚子,他宁可自己不吃,也一定要让我吃饱。 不到一刻钟,玥就提了个香气四溢的食篮回来。 玥在桌上摆着食物,我坐下来,发现只有一副碗筷,于是我又站起来。 「怎么了?」玥问道。 「我再去拿一副碗筷。」我说。 「不必了,我、」玥本来好像想说自己吃过了,但他也知道我绝对不会相信,想了想便道,「我不饿。」 「或许你是饿过头了。」我看着他,温润地说道,「小月跟我说过,他小时候你为了照顾他,经常把东西让给他吃,长久下来,你把自己的脾胃都饿坏了,反而变得吃不下。」 玥陡然站了起来,「你要吃便吃,我不想听你说废话!」 他向门外走去,我又道: 「小月说,只要你能够好好地照顾自己,他就能安心地离开,以后想到你,也不会牵肠挂肚的。」 玥的脚步在门口一顿,然后走了出去。 很快的,他带了另一副碗筷回来,重重地在我对面一摆,不情不愿地坐下。 好像发现我在看他,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吃啊!」 我笑了笑,说道: 「好。」 吃过午饭,玥收拾着碗筷,转身出去,我知道接下来他一定是要去煎药了。 我走到小伙房等着他。 玥提着一篮药材回来。 「玥大夫。」我唤他。 玥呆了一下,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吃饱不去休息,在这里做什么?」 「我和你一起煮药好吗?以后离开了,我也比较知道该煮些什么药。」 「算了……随便你。」玥顿了一下,说。 小伙房就是平常我替玥烧热水的地方。 有水有炉灶,也有干柴。 我找了个瓦罐,把水放进去,引火把柴枝燃着了。 玥一边把药材放进去,一边说着: 「你看清楚了,黄耆、当归、续断、川七、骨碎补……」 火渐渐变得旺盛,小伙房的空气也开始炙热起来。 「玥大夫,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要吃的药,我自己顾着就好了。」 玥动都不动,「我留在这里,你出去。你在这里流汗,对伤口不好。」 「你身子骨弱,在这里受了热,出去吹到风,会生病的。」我说。 「你顾虑我这么多做什么?」玥猛地抬起头来,「你再怎么对我好,我也不会和你走的。」 「玥,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苦笑了一下,「楚统领待你好,你也喜欢他,你能和他在一起,我心里是很替你高兴的。我们……在一起这许多年,你一直待我很好,即使分开,我也希望你能开心,别为病痛折磨。」 玥捏紧了双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哼笑了声,「到现在你还在作梦,我何时待你好了?我不过把你当做活下去的借口,你不懂吗?」 「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我诚恳地说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你给我的,已经太多太多,我只遗憾能让你开心的那个人不是我而已……」 泪水渗出玥的眼睫,他略略别过头去,紧紧地闭着眼睛,不让泪水滚落。 我心里一疼,故意拨弄着柴火,假装没有注意到。 「玥,你先出去吧,这里太热了。」 玥却没有动静,半晌,他轻声说道: 「每次你想把我赶出厨房,都用这个理由。都用了好几年了,不厌吗?」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玥自嘲地笑了笑,「你实在是个傻瓜,你难道没有发现,好几年了,我不但没煮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还常生病,病得不能动弹。你明明青春年少,却因为我,哪里也不能去,还要为了我任性无聊的坚持,躲躲藏藏过日子。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是我不在了,你会有多么的自由?……哼,你说你欠我的太多?你是想说我欠你的太多吧!」 「玥……」 玥却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接着又道: 「过去欠你的,我还不了也不想还了,现在你受伤,我身体差,两相抵平。你会煮药还是我教的,谁比较会煮?谁该出去呢?」 「呃、」我一时倒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对。 「药好了,香气已经够浓了。」 我回头一看,两碗水已经煮得剩下一碗水,我连忙把瓦罐挪开。 药汁倒出来,柴火还烧得很旺,想了想,我又放了另一个瓦罐上去。 「你又在煮什么?」玥问道。 「水。」 「做什么?」 我学着他的说法,「过去的事都不要提的话……现在你来这里陪我煮我要喝的药,我自然也要煮你要喝的水,加点蜜喽。」 这次换他哑口无言。 「好了。」我把冷热调好,加一滴蜜,双手捧到他面前,「玥大夫请用。」 玥「哼」了一身,好像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捧着碗。 「我先喝了。」我笑笑拿起自己的药碗,咕噜咕噜,把黑漆漆的药汤灌进自己的肚子里。 玥也慢慢地把他那碗蜜喝了下去。 「走了吧?」我问。 玥点点头,正要把碗放下,突然一阵急骤的擂鼓声响起,那是饿狼来犯,城里的士兵必须紧急集合的讯号! 「咦?」我向外望去。 「别去!」叩咚一声,玥手里的碗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玥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玥……」 「玥。」门口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竟是楚云深。 「呃,楚统领……」我摇晃了一下手掌,想提醒玥放手,但玥却紧抓着我不放。 「玥,我有话想和你说。」楚云深的声音听不出有生气的表示,但他加重了语气。 玥慢慢地放开了我的手,向楚云深走过去。 「莫兄弟,我有些话想单独和玥说。」 我点点头,看着楚云深将自己的外褂披在玥的肩上,揽着他的肩走出了小伙房。 虽说早已祝福他们,但每次看见他们在一起,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感。 一刻钟左右,楚云深走了回来。 「莫兄弟。」 「我要亲自出战。」楚云深说道。 我一阵愕然。 「饿狼集结了两倍的人马,而我的士兵们,却威胁我,要我献出玥,和饿狼和谈,否则几千人便要逃离这座城。我只有亲自出战,打个漂亮的胜仗,给饿狼迎头痛击,才能改变这种劣势;否则,继民兵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军士逃离,玥也会受到更大的压力。」 楚云深的目光炯炯有神,直视着我,「我唯一担心的事,便是留在城里的玥,我担心他牺牲自己去救子规,也担心有人会趁我不在城里,对他不利。」 「玥不肯让我留下人来保护他。」楚云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眼神凝重而严肃,「莫兄弟,我只能把玥交托给你了,请你保护他。」 我用力地点头,诚挚地说道,「楚统领放心,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玥大夫。」 「嗯。」楚云深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 第二十一章 玥已经回到了屋里。 他静静地坐着,像是有满腹的心事,脸上有淡淡的愁思。 「玥大夫。」我走进去,站在他身旁,「楚统领本领高强,不会有事的。」 玥好像想说什么,末了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 「要不要睡一会?」我提议道。玥昨晚没睡,现在已过未时,他应是累了。 「战鼓已响,快则黄昏,慢则入夜,楚统领就能凯旋归来。你睡一觉,养好精神,一觉起来,就能笑着迎接他们回来。」 玥又坐了一会,然后他站起来,说道: 「我想去看子规。」 我愣了一下。料想有自己在他身边,他应该不会也不能做傻事才对。 「我陪你去。」我说。 子规显得更加憔悴了。 几天的时间,好像又将他的生命抽离了许多,我几乎不能置信,眼前这个昏睡的病人,就是那个言笑犀利的子规。 玥坐在子规的床前,替他诊脉。 然后他放下子规的手,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我担心他会胡思乱想,便道,「玥,要走了吗?」 「你说你三天后,要和赤、子规一起离城?」玥突然问道。 呃?「是。」我答。 「有一大批民兵也打算跟着一起离城,你知道吗?」玥又问。 「知道。」我点头。 「会想在此时出去的民兵大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怕一出城就是鸟兽散,只是平白给饿狼各个击破的机会。」 「我明白。」 「如果你想活命的话,就不要和他们一起出去。」玥用冷淡的语气说道,「你早点走,后天一早,我会让楚云深安排你一个人离开。」 「赤和子规呢?」 「他们不会走的。我会想办法救子规,让他们一起留在城里。」 「什么办法?」我追问道。 「这不干你的事。」玥站了起来,向外便走。 「我不走。」我说道。 「你!」玥猛地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愤怒,「你说过你会滚得远远的!」 「我是说我要和赤、子规一起走。」我回望着他。 「你和他们一道,不过是包袱和累赘!」 「就算是,他们也不会嫌弃我。」我平静地看着他。 玥喘着气,好一会儿,他脸上泛出一种挫败的笑,「好、好。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可以救子规的命,就像当年楚大哥救我的命一样。」 「楚统领说过,除非有人愿意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否则,就算牺牲一个人,也不能延长多少时间。」 「既然你知道,」玥笑了,却像无声的哭泣,他猛然顿住了笑容,冰冷地说道,「楚大哥用六千八百一十二条人命换我三年寿命,我也可以用二千多条人命来换子规一年的寿命!一年后,石蓉花再开,找到石蓉花,就能彻底地解他身上的毒。」 「赤和子规都不会同意的。」我说。 「只要你不碎嘴,他们就不会知道。」玥说。 「子规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你瞒不了他多久,更何况,」我看着玥,平静缓和地说道,「你根本不会这样做。」 「你胡说什么!」玥涨红了脸,「我……」 「如果你会,两年前,你怎会让那个恶徒在你身上肆虐?」我温柔地望着玥,「他将你折磨得全身是伤,而你只要睁开眼睛就能杀了他。」 玥退了一步,脚步踉跄地几乎跌倒,他勉强扶住身旁的桌缘,「……那只是因为……要在你面前装出温柔和善的样子……」 「当然不是。」我好笨,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他的伤、他的痛?「那只是因为你想赎罪。」 「不……不是……我……」玥慌乱地摇着头。 「你想赎罪,想救子规,想救那几千个要和他们一起出城的人;你一意要赶我离城,只因为你不想让我伤心;你当然不会牺牲别人,因为你本就打算用自己的命去换子规的命!」 「……唔。」玥突然弯下腰去,跪了下来,他一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玥!」我大吃一惊,连忙冲向前去将他抱了起来,鲜血渗出他的指缝,他的脸上有满满的泪。 我惊慌地将玥抱到医庐,医庐里的大夫们看了他的脉,都露出惊骇的神情,有人捧来了药汤,灌到他嘴里全吐了出来。 我一把抓过药汤,灌了一口到自己嘴里,然后贴在他的唇上。药汤沿着唇缝滑下。 我紧紧地抱着他,拼命在心里祈求着。 不要死,求求你。 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换你再次的微笑、换你一辈子的幸福……请你相信,我是如此地深深地……爱着你。 楚云深回来了。 他受了伤,一只羽箭贯穿了他的肩胛,但是他打了胜仗,将两倍于以往的饿狼的数量,驱赶到离城百里以外的地方。 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还没有停息,他就赶到了。满身的尘土和泥沙,滴血的伤口,和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玥!」他闯进了屋子,看着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爱人。 「玥怎么了?这里为什么没有大夫!」 「对不起。」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玥?玥!你醒醒!」楚云深急急地呼唤着玥的名字,大掌紧紧地包覆着他瘦削的手。 「不碍事了。」我勉强笑道: 「玥大夫心神受到震荡,已经服下安神的药,现下只是虚弱了些,休息一两天就会醒过来了。」 楚云深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心神震荡?谁,是谁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是谁?」 「是我。」我说。 楚云深满是不可置信,「你?我以为你是护着他的!」 「对不起。」我再次说道。 楚云深盯着我,粗重地喘息着,像在考虑是不是要把我大卸八块。 「楚统领。」我慢慢站了起来,「我回营帐去等候处置,要杀要剐……都没有怨言。」 赤来看我。 「小月,我听说玥先生病倒了。」 「嗯。」我点头,勉强露出一点笑容,「不过不碍事的,休养几天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但愿如此。」赤沉声说道。 「赤,你可以不要离城吗?」我抬起头来望着赤,「现在饿狼退了很远,应该可以派出更多的人去寻找石蓉花,将子规留在城里,机会比较大的。」 赤没有说话。 「那些人……那些打算要和你们一起走的人,一出城就会各自奔散,没有多少人会费心帮你找石蓉花的!他们只有被饿狼赶尽杀绝的份……」 「我知道,我告诉过他们了。」赤沉稳地说道,「存活的机会也许不到三成,但是人们愿意拼赌这三成。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欲望,也有求生的权利……表面上饿狼退了,但城里损伤的人命并不比饿狼少,楚统领即使有心却无力再派出人手寻找石蓉花。存粮即将用罄,武器也开始短缺,这座城,已是岌岌可危。」 我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子规的生命,也许剩不到十天了。」赤平静地说道,「我能给他的,也只有这十天的时间。十天里,我若是能找到石蓉花救他,我们便会一起回来,与众人共同守着这座城;若是不能……」 赤抬起眼眸,他的眼神毅然决然,「我也一定回来,斩尽饿狼,为他复仇。」 明月高悬。楚云深派人来,要我到他的营帐去。 他的神色很冷漠,见到我,只说道: 「莫兄弟,请你准备一下,再过两个时辰,我派人送你出城。」 我看着他。 楚云深又说: 「你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天亮前的一段时间,最是黑暗,也是人心最易松懈的时候,那时离城,是最好的时机。」 「我记得楚统领曾经说过,不论是谁,伤害了玥,你都不会放过他的。」我说。 楚云深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看向了别处。 「你说对了。事实上,我并不想放过你。」 「那?」 「玥醒了。」楚云深闭上了眼睛一会,他的眉头深皱着,然后慢慢地张开了眼睛,直视着前方。 「玥醒了,他要我送你出城。他还要我转告你一句话。」楚云深深吸了口气,「他说,他一辈子就只求你这件事。他要你平安!」 心里有一个地方溃决了,热泪突然涌出我的眼眶。 我去见玥。 他坐在床沿,明亮的月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孔。他的神情很平静,仿佛心如死水。 「你还是来了。」他微微翘起的唇畔,有一种自嘲的笑,「知道吗?我每次想到你,就更觉得自己丑恶。我只将你当做活下去的借口,你却毫无保留地爱着我。我终于良心发现,想着应该离开你,却又为了保留自己在你心中美好的形象,而用了最残忍的方式……我跟着别人跑了,你因为担心我危险而来警告我;我又用难听的话侮辱你,想尽办法赶你出去,你还是回来了,用化名守在我身边……你不是要我的感激,也不是要来抢走我,只是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幸福。」 我走到他的床前,拉起他的手,用两手慢慢地将它握紧,在我的掌心。 「现在你已看破我一切的伪装,我在你面前已是无所遁形,你还不愿意放弃我……我还能怎么做?是不是真要死在你的面前,才能还你一个新的人生?才能还你……自由。」 「玥,等会,我就要出城了。」我说。不意外地看见玥微微诧异的神情。 「我留在城里,只有让你受尽伤心,一点也无法帮助你,所以我决定要离开了。」 玥回过头来,他的神情充满不确定。 「玥,我来,只是想亲自告诉你这件事。以后我会找个远离战乱的地方,一个人好好的生活,种田种菜,平安的过一生。」 「对了,还有这个。」我从怀里拿出仔细收藏的蜜瓶,交在玥的手里,「这个给你,你要记得按时服用。」 「我……」 「我知道你想牺牲自己去救子规,我不再阻止你,只希望你不要轻易放弃。到明天傍晚之前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也许运气好,真寻得了石蓉花……只是,请你原谅我的懦弱,我没有办法,留在城里亲眼确认这件事了。」我勉力微笑,「我走后,就不再回头,我会当做上天眷顾诚心想改过的人,于是你活下来,和楚统领、子规、赤,一起打败饿狼,救得成千上万的人。」 我吸了吸鼻子,眨眨眼,掀起唇角微笑道,「到时,希望你能坦然面对过去,不要再折磨自己的心,能过着真正幸福的生活。」 眼泪无声地滑下玥的面颊,像断线的珍珠一样。 我趋向前,紧紧地拥住他。 「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你的痛,也许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我放开手,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走了,后会无期,多保重。」 玥伸出了手,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的手慢慢地垂下。 「谢谢你,月。」泪水淌落他的脸颊,他抬起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温柔,「能遇见你,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 我还有一个想见的人。 夜已深,月西斜,正是好梦方酣的时候。 但我知道,有一个早起的人已醒来。 我从后门送杂物的小门走出了将军府,七弯八拐绕进一个小胡同,在飘着烧饼香味的门前停下,敲了敲门。 「谁啊?」胡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大声道,「老朋友!」 隔了一会儿,胡生才来开门,他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脸上堆了个笑,「您哪位?」 「老胡,是我。小月。」我将他推进门去,反手关上了门,在胡生一脸惊讶的表情中,取下了面具。 「真的是你!」胡生低呼一声,「才多久没见,你连易容术都会啦!」 「我哪这么厉害,这面具是人家给我的啦。」我说着,自顾自倒了杯茶。 「喔。」胡生也笑了笑,「如果你是要烧饼的话,还要等一会儿,炉子刚开火,还没热够。」 「难道我来就一定是来跟你要烧饼吗?」 「不然你还想干嘛?」 「来聊天不行喔?」我笑道。 胡生笑着斥道,「得了,有事要帮忙就说,少来这套。」 「真的没什么事啦。」我说,「只是来看看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我笑着看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又热了起来。 胡生也不再说话,眼睛瞧着后头厨房,鼻子用力地嗅了嗅,「嗯,炉子好像快热好了呐,有屁不放等会可就没空听你放了。」 「哈哈,好啦,说真的。」我顿了一下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咦?你打算跟赤将军他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等会就走,趁着夜黑风高,一个人走。」 胡生拿起布巾擦了擦汗,「一个人走,万一遇到饿狼怎么办?」 「放心吧,楚统领会派人送我出城。」 「他对你这么好?」 「因为玥啊。」我笑笑道,「玥关心我嘛。」 「你舍得离开玥?」胡生像是难以置信。 「舍不得也没办法啊,他有楚云深了。」我说。 胡生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瞧着我,我咧开笑嘴回望着他。 「好吧,你看得开就好。」胡生也笑了笑,「炉子够热了,我要去煎烧饼了。你想坐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要走前说一声就是了。」 「老胡,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 「听玥说,是你带他到村子里去落脚的?」 「是啊,我认识玥也有十几年了。」 「你刚认识他时,他是什么样子的啊?」我好奇地问道。我想多知道一些玥的事,什么都好。 「这个喔。」胡生偏头想了想,「一副要死掉的样子吧。」 「啊?」 「那时候,我有事到外地去,走过草丛被毒蛇咬了一口,快死掉的时候,有个人救了我。」 「是玥?」 「是啦,不过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哑巴神仙。」胡生一脸怀想的表情,「他救了我,但没有跟我说半句话,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只是每天去找草药来医治我,等我好得差不多了,他趁我睡觉时,不出一声就走了。」 「那后来又是怎么遇见的?」 「过了三天,我走过另一个草丛,听到一阵嬉闹声,有好几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闹,尽是些不堪入耳的字句,我本来要走过去,却突然听到有个人说了句话,他说:『嘿,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哑巴神仙!』」 「咦?」 「对啦,是玥。有三个人围住他,想……欺负他。」 「你有没有救他?」我紧张得挺直了背脊。 「你看我像是个忘恩负义的吗?」胡生瞪了我一眼,「我拿起扁担,拼死命赶走了那三个人,回头一看,玥已经站了起来,也是一声不出地就要走,可是那时他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撕碎了,我实在不放心,就追过去拦住他,他既不接受我的道谢也不领我的情,绕过我想走,我实在没法子,就只好请他吃烧饼。」 「啥?」 「因为我听到他肚子饿了。」胡生笑道,「他大概饿了好几天了,走路脚步都有点发软,也还好我随身都带着烧饼。」 「然后他就跟你到村子了?」 「差不多啦。我跟他说,我们村子里没有大夫,问他愿不愿意过去?他起初摇头,我又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很可怜,因为没有大夫,生病了都要走很远的路去求医,有时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好像心动了,隔了好久,才说了第一句话。」 「什么话?」 胡生看了我一眼。 「他说:『犯了死罪的人也可以救人吗?』」 我怔了一下,小心地问道:「那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说,『你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救活了我,是个大夫。』后来他就跟我到村子了。」 我松了口气,又问: 「他是到村子后才蒙面的吗?」 「是我建议他这样做的。因为那时到我们村子还有好一段路要走,我怕在路上又遇到麻烦才这样说,结果后来他就一直蒙着脸,没拿下来了。」 「原来如此。」若不是遇见胡生,玥或许早已去寻死……我站了起来,对胡生一拱手,「真是谢谢你了。」 「谢什么?」 「谢谢你救了玥啊。玥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是他先救了我的啊!」 我笑笑。 「我要走了。」我说。 「一路顺风。」胡生说。 「保重。」我说。 「保重。」胡生说。 「楚统领,可以走了。」 「莫兄弟,你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我已考虑得很清楚。」 「莫兄弟,我是个自私的人。若是你此时不拒绝,等会我将不再给你后悔的机会。」 「楚统领,我希望玥能经常露出笑容。」我说。 「我也希望。」 「我想求你照顾玥一辈子,尽力使他得到幸福。」我说。 「你不需要求我,我本就会这样做。」 「那么,」我露出了笑容,「我们已找到了石蓉花。」 「术法会剥离你的生命,所以在过程中,你会感到痛苦。若是你突然萌生退意,那么不但子规无救,你也一样要死。」 「嗯。」 楚云深给了我一颗药丸,我看也不看地仰头吞了下去。 一阵晕眩感传来,我慢慢坐了下来,坐在子规的身旁。 「不要让其它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尤其不能让子规和赤知道……我这样做,已是对不起他们。」 「嗯。」楚云深沉沉地应允。 「莫兄弟,谢谢你。」 「不谢。希望玥能幸福……子规和赤……大家都能幸福……」 我渐渐陷入昏迷,与子规相叠的掌心,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而且这一万只蚂蚁还沿着血管和筋脉,慢慢地爬上我的手臂,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开始感到疼痛,一阵一阵的,渐渐加剧。 愈来愈痛了,我想我必须尽力维持清醒,以免痛得快失去意识时,身体会自然地反抗…… 景物开始在眼前飞掠,我想起赤……不能亲自跟你说再见真的很抱歉,可是我担心自己不能控制,会被你看出来…… 我又想起子规,想起他在一柱擎天上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他说饿狼原来可能是正常人,是被药物或某种方法改造成如今的模样,只有玥有能力将他们变回原来的样子……这样一来,玥不但可以救成千上万的普通人,还连饿狼都能救,没有人的贡献会比他更大……他救了这么多人,可以不要再自责、好好地幸福地过一生了…… 我想起在市集上偷烧饼,一个蒙面的瞎子从我面前走过去,我跟着他上山,开开心心地偷他种的水果。 别人把我抓回去,那瞎子还说水果是他送的不是我偷的…… 我感到自己笑了。 玥说他对别人好都是假的,他实在很傻,谁管什么真的还是假的?反正就是找到一个愿意收留我、让我赖下来的滥好人…… 不但收留我这个又脏又臭,没人要的小乞丐,还教我读书教我练气教我医药……连我得了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他也背着我到处求药…… 玥哪里丑恶了?他是我看过最善良的呆子! 身体变得愈来愈沉重,记忆却好像更加鲜明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一幕又一幕,重复交叠着他的身影,他的笑,他的声音,和他的泪…… 希望玥不会再哭了。 我合上眼帘,黑暗笼罩了过来。 如果能常常笑着那就更好了……希望不会再咳,还要记得每天喝一滴蜜…… 痛楚逐渐消失了。原本沉重的身躯渐渐也不觉得沉重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可以了吗?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吗?子规康复了吗?我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吗? 正这么想着,前方突然传来一种很轻却很混乱吵杂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遥远。好像有人在叫我?可是我看不见,也睁不开眼睛。 我觉得很累,眼皮沉重,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那尖锐的叫声却愈来愈刺耳,好像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那声音是那么地愤怒、那么地不顾一切,可却又那么地伤心、那么地绝望…… 我感到不安,心口好像有一股沉重的压力,从胸口开始,扩散到我的指尖。 是谁的声音?是谁在哭?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地伤心? 别哭了,别哭了好吗…… 「放开我--!」 是玥…… 「走开!」玥凄厉地叫着,「走开!全部都走开!--月!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啊!月!」 玥在叫我,是玥…… 「走开!谁敢阻止我,我就杀谁!」 门突然被撞了开来,玥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嘶哑地叫着,「月!你在哪里!求求你、不要--!」 他跪在我的身旁,他在发抖,炙烫的温度一点又一点落在我的脸上。 「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走……」 玥、玥…… 我觉得心口好痛,我想要回握他的手,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想要开口说话,但是我办不到,我在黑暗的世界里拼命地挣扎着,挣扎着,直到一丝光线突然照进我的眼帘。 我看见一张心痛得无法言喻的脸。 还有一双激烈地、宛如燃烧的海洋的、眼睛。 第二十二章 大家都说,镜人的眼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魔物。 我想这一定是谣传。镜人的眼睛其实是珍贵的宝物才对,因为我看过两次,两次都救了我。 听说,看了镜人的眼睛的人都发疯了。 我想,使人疯狂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镜人的眼睛,而是人的欲望。 因为,镜人并不会自己张开眼睛,是人的欲望迫使他张开眼睛。 听说,玥会突然冲进来,是因为胡生的关系。根据胡生的说法: 「因为那天的小月,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小月啊。」 他们先去找赤,发现我要走却没有去跟赤道别,因而起了疑心。 房外自然是有人守着的,但是玥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张开了眼睛--结果没有人敢跑到他面前去阻挡他,连楚云深也不敢。 玥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术法已经起了作用,我果然救了子规。 玥说,当时他脑袋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听说,子规醒来,看见像一朵枯萎的花的我……(到底是谁说我像一朵枯萎的花?)和发呆的玥,他伸手打了玥一巴掌--好样的,这笔帐我一辈子给你记住了!--说: 「人还有一口气,你发什么呆?」 玥才突然醒觉过来,用尽一切办法维持我那一口气。 听说,自那天起,玥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和楚云深变得形同陌路(我该高兴吗?),却又积极地参与战事,研究使饿狼变回普通人的方法。 然后,在子规和楚云深的共同策划下,他真的去执行刺杀饿狼首领的任务。 听说,他成功了,但受了极重的伤。子规威胁他要是没活过来,就把我宰掉给他陪葬。 子规说这句话时语气一定很凶狠,玥说他吓得不敢去死…… 听说,饿狼灭了。听说,玥尽力解救了所有他能救的人。 听说,玥开始学会笑了。大家都说,他现在的笑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前看了会觉得空虚和沉重,现在看了觉得心情很愉快,不但愉快,还会脸红。没办法,玥实在太美了。虽然我很高兴大家喜欢他,可是我的情敌好像也成倍数增加了…… 玥说,他每天都有乖乖喝一滴蜜,而且也会喂我喝一滴蜜…… 我问他:『怎么喂?』玥说:『不就是像你以前喂我那样吗?』我发誓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有点红了……真的啦!虽然只有一点点…… 听说,楚云深带着军队走了。临走前,他来见玥,承诺可以连我一起照顾。 玥没有和他一起走。说我心里没有一点高兴是骗人的,但我也为此而不安了好一阵子,直到玥说:『这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感到疑惑,玥就问我:『看着我时,你看到了什么?』我更加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不就是你吗?』玥笑了开来,说:『可是楚云深看我,看到的却是「镜人」啊!』 后来,再见到子规和赤,我向他们抱怨:『真不够意思,居然没等我醒来,就走人了!』 子规冷笑道,『我没找你算帐,你还敢怪我?要不是你,我们犯得着跟楚云深东征西讨?再说,仗打了两年,我们又帮着照顾了你一年,你死人一样的躺着,谁知道是不是没救了?万一一直不醒来,那我们不就等你一辈子?』 后来我忍不住问玥,『如果我永远不醒来,那?』 『你这样问,难道是看不起我的医术?』玥微微一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也只好傻笑。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玥照顾着死人一样的我,整整六年。 身旁有一阵轻微的骚动,我悄悄张开眼睛,就看见玥小心地拉开被子,慢慢地撑坐起身来。 现在是冬天,外头也才朦胧的亮,天气蛮冷的。衣服放在床头,我想拿给他披上,但玥突然弯下身来,侧耳贴在我的胸膛上。 怕吓到他,我只好一动也不动地任他去了。 好半晌,他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慢慢直起身来。 我好笑地看着他。我都已经醒来一年多了,玥还是每天都这样做。 我伸出手,轻触着他放在我身侧的手。 玥小小地吃了一惊,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吵醒你了?」 「没有。我早已醒了。」我说。 「我去准备一些参汤。」玥说着赤足下了床,我连忙伸手去拉他,玥坐回床沿,回头问道: 「怎么了?」 我坐了起来,双手抓起被子包住他,「玥,我很好,我已经没事了。天气很冷,你不用忙。」 玥静静地在我的怀里坐了一会,然后他笑了笑,「嗯,不过时辰也不早了,我也睡饱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生锈了。」 我笑笑放开手,拿起床头的衣服披在他肩上,「还有鞋子,别忘了穿。」 「喔、哦。」玥不好意思地笑笑,套上鞋子,又把衣服穿好,这才离开。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屋外来。 空气虽冷,却很清新,有一种冬天特有的冷香。 我看着玥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身影,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我走到菜圃里去,摘一些新鲜的蔬菜。 虽然现在行动还不能很灵活,走路也还有些困难,但比起刚醒来时,已不知好了多少。 那时我几乎所有的事都要玥代劳,包括穿衣服、擦澡和一些更私人的事,就连吃顿饭也要玥小匙小匙的喂。 我常常觉得很不好意思,玥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说: 「你以前也这样照顾过我,现在反过来,一人一次很公平啊。」 现在我才知道,一直被人家照顾着,即使对方心甘情愿,自己的心里其实是很歉疚的。 我洗净蔬菜,玥也煮好了参汤。 我们一人一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吃过早饭后,我和玥一起到城里去。 我们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玥帮人看病,我就坐在一旁帮忙抓药和收诊金。 现在城里虽然还有一些人会害怕玥的眼睛,但更多的是愿意接受他的人。 城东有个黄昏市场。 每到黄昏时,赶着要把一天存货出清的人,和赶着捡便宜的人,在这里交集成热闹和欢笑的小市场。 回家之前,我会和玥到这里买些现成的饭菜。 这里有许多朋友。新认识的和很早以前就认识的。 「玥、小月!」胡生提着两块热腾腾的烧饼过来,「今天就剩这两块了。」 「谢啦,老胡。」我咧开嘴笑。 我牵着玥的手,两人说说笑笑地,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几只归巢的鸟飞过,我仰头望去,初升的月已在树梢。 我笑了起来。 「怎么了?」玥问我。 我道: 「人生真好。」 玥也笑了,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人生真好。 家在前方,有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