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上)》 第一章 我是月。 喂,你那什么表情?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是天上的月亮,而是说我的名字叫做「月」。 什么?太俗气了? 有什么办法?在圣魔界没有爹娘的孩子都嘛是随便乱取名字啊。我没有叫做阿牛阿猫的,已经算不错了的。 ……好吧,我也不是不知道爹娘啦,不过反正都死那么久了,也没什么好提的。我本来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当奴才,每天洒扫庭院,陪不成材的少爷读书……什么?你以为陪少爷读书很轻松?一点也不!你知道那种大户人家,自己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是草,自己的儿子不听话不读书,又狠不下心责打,就会打我们这种伴读的奴才,说是: 「给少爷做个榜样!」榜样个头,打在我肉上又不会痛在他身上,他照玩他的,我呢?就算书背得再熟也是被打。 反正怎么都会被揍,书读得再好有个屁用?不久后我就跟少爷一起玩乐,和他一起去掀婢子们的裙子偷少奶奶的银子。我很快就了解少爷为什么不肯读书--如果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打弹弓射小鸟就知道书本有多无趣了。 少爷看我愈来愈顺眼,我们很快就形影不离混成一堆,他背不出书来我要被打时,他也会护着我。 有一天贪玩,我们闯进老爷的书房里去。正要出来时,老爷进来了,少爷正要出去叫「爷爷」,没想到少奶奶也进来了。少爷最怕他妈,也就不敢出声,结果你猜我们看到什么? 老爷和少奶奶,也就是公公和媳妇,一起脱了裤子在桌子上咿咿呀呀地呻吟。 我连忙捂住少爷的嘴巴,结果因为自己也太震惊了,不小心弄出了声音,被那对奸夫淫妇发现了! 「谁!快点出来!」老爷吼道。 少爷咬着牙站了出去。 少奶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到帘子后把我拉出来,一耳光掴在我脸上,大骂: 「就知道你是那贱人的野种!都是你把小宝带坏的!你和她一样贱!」 我抬起头来用力朝她吐了口口水,恶狠狠地道,「我妈再贱也比不过妳!」 少奶奶气得随手抄起一个花瓶要砸我,少爷吓坏了,拉着我拼命往外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少爷就说要去找老夫人告状。 老夫人愣了一会,好言好语叫我们先不要张扬,她自然有办法处理。叫我乖乖进她屋里待着,然后就带着少爷离开了。 老夫人这么冷静我反而觉得很奇怪。上次香儿不过是在梳她头发的时候,不小心扯得大力了点,就被她打了个半死,平常也是脾气很坏,这会儿怎么这么镇定了? 我悄悄地走到房门前左右看了看,突然看见老夫人一个人又走了回来。我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房间里乖乖地站好。 老夫人亲自端了个盘子走进来。 「好孩子,你喜欢吃这个吧?这给你吃吧。」老夫人慈祥得像庙里的菩萨。 我一看,盘子里头放了些麦芽糖饼。 我最喜欢吃麦芽糖饼了!我吞了口口水,觉得过去我真是误会老夫人了,也许她人就是这么好。我抓起一块糖饼递向老夫人,笑着说,「谢谢老夫人,您也吃一块吧。」 老夫人似乎吃了一惊,连退了几步说,「不了,老身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吃吧。」说完很快就走出去了,脚步有点虚浮虚浮的。 我莫名其妙地瞪着她的背影,正想一口咬下,少爷突然闯了进来,大叫一声,「不要吃!」他喘着气说,「那饼有毒,他们想害死你!」 我抓着麦芽糖饼,心里觉得好可惜。 「我们一起逃吧,这个家我也待不下去了。」少爷哭丧着脸说。 这一跑当然就回不去了。 主人家很快就派人到处搜查我们的下落,我们只好边躲边逃,渐渐地就离开了自小生长的地方。 出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半点银子,少爷身上虽然有一些金瓜子,渐渐也就卖光了。最后只剩下一块玉佩,听说是少爷早死的爹留给他的。 少爷不肯卖掉它,还说要和我一起去干活挣钱。 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能干什么?不久后少爷就病倒了。 我们在一个破败的墙角下躲雨,他恐惧又虚弱地抱着我。 他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拿了他的玉佩的那个大夫装模作样地掀掀他的眼皮,给我几个铜钱,对我说: 「拿去买张草席,埋了他吧。」 我埋了他,然后去偷了把菜刀。 我用这把菜刀,把他的玉佩抢了回来。 我总是要活下去的。 逃到另一个地方,在不知名的大街上找活干的时候,玉佩不小心掉了出来,一个男人说我那块玉佩是偷他的,硬是要抢,我当然不肯给他,就在街上撕扯了起来,我虽然勇敢,毕竟只有九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一个红发的哥哥出面救了我。 我辩说那玉佩是我爹娘临死前给我的遗物。他看我宁死(?)也不肯把玉佩交出去,就信了我的说法,修理了对方一顿,然后带着我一起离开。 红发的哥哥说他叫做「赤」。 「你也没有爹娘?」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说,「有。可是我的爹娘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不想让他们难过,就一个人出来了。」 「喔。」我点点头。他一头红发也难怪啦。 大家都说红发是妖怪的儿子。 「你不怕我?」他问我。 我笑笑。不明白妖怪有什么好怕?比妖怪更可怕的人我都见识过了。我说,「就算你真是妖怪的儿子好了,也是你救了我嘛!」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去修行之门? 修行之门?--听起来好像很伟大。管他的,我只要能活命就好,就算是地狱之门也一样。 「好啊!」我爽快地说。 然后,我就来了。 那时是冬天。 其实是不是冬天我也不知道,修行之门里的天气很奇怪,有时一整年都在下雪,有时又热得要死人--总之,那时很冷。赤身强体壮的,都冷得受不了,更何况我才九岁,冻得手脚冰冷。 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时候春天会来谁都说不准。我们跟着人群一起行动,大家一起盖房子,分头去猎些鸟兽虫鱼,找点植物果子什么的,通力合作勉强还能维持。这种天气里,谁要是落单就是找死。 我们遇见了子规。 子规很耀眼,是属于那种随便在人群里一站,都能冒出头来的人物。 不、不,他并不是高头大马身形魁梧,相反的,他看起来纤细秀丽,夹在一堆彪形大汉里,反而人人都想巴结他。 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和那些人一伙。事实上,他谁也没有特别亲近,和每个人都可以哥儿们一样地开玩笑又像陌生人一样地疏离。 这么一个纤细秀丽的人,却又泼辣狠毒。 他曾经挑拨两大集团对战,搞得他们两败俱伤。 你说他这样会使人讨厌?恰好相反,他聪明机敏,又单一个人,反而人人都抢着想和他走一道,每个集团都在争取他的加入。 所以,当他对一个涎着脸讨好他,说愿意为他去死的大块头,不耐烦地挑起眉,说: 「你他妈的,你想死就自己去死,你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理你。」 而那个大汉企图搂住他,他一个肘子撞断对方两根肋骨,飞起一脚将人踢得滚了几圈时,其它的人只有鼓掌嘲笑的份,都说那个大块头是自不量力,没有人觉得他太过份。 赤很看不过眼,扶起那个人,接好他的骨头、还替他疗伤。可是那个人一点也不感激他,还说什么他的伤好了,子规就不会同情他了。 你听听,天底下有这种杂碎呢! 赤只是劝他不要再去招惹子规,那个家伙居然就到处散布谣言,说赤想对子规不利。 谁都想要讨好子规,当然就对我们白眼有加。 赤也无所谓。他这个人只要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有几个人来找过他麻烦,给他打了回去。后来大家知道他有本事,也就不敢明刀明枪地来招惹。 子规知道后骂了那些人一顿。 子规这么特别的关照!结果,你猜怎的? 几天后,赤被人下了毒。 我以为赤也要离开我的时候,子规送来了解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我晓得他受了不轻的伤。 「拿去。」子规说,「叫这家伙注意一点,我不是每次都能帮他的。」 我让赤服下解药,轻笑道,「如果你不要特别注意他,别常常有事没事就看他,他今天就不会让人下毒了。」 子规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贱骨头,愈是想接近讨好自己的人愈不屑,而人家愈是不想理他,他就愈要巴过来,子规显然就是这种人。 子规瞇着眼看了我一会,正当我觉得我是不是该赶快逃走而不是等着他把我灭口时,他说话了。 「你不是笨蛋,被下毒这种事情多注意一些就不会再发生。」他取出一根银针给我,「拿去,可以试毒。」 我怀疑的看着他。 「真要害你们,我随便勾勾指头就能召来一大票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好吧。」我耸耸肩,「就当做是你害赤被下毒的赔罪好了。」 我收下银针的时候,子规突然朝我的腹部狠狠撞了一下,撞得我趴倒在地,呕吐起来。 子规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说: 「不要得罪我,我很小心眼的。下次再说这种不中听的话,就算他坦护你,我也能整得你猪狗不如。」 我知道子规不是在开玩笑,我也知道子规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可恨我现在只有九岁大小,还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暂时忍耐。 赤醒过来,看见我脸色发白,紧张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跟他说是为了替他拿解药被揍的。 赤一点也不怀疑我的话,直说要去找人算帐。我拉住他摇摇头,「他们人多势众,好不容易摆平了,不要再去惹他们。」 「那我们离开这里吧!不要再和这群人在一起了!」赤愤愤地说。 我又摇了摇头。开玩笑,赤的伤才刚好,外头又到处冰天雪地的,现在走等于去送死。倒不如先留在这里,有屋子有酒食,还有子规罩着我们。 子规阻止许多人找赤的麻烦,明的暗的帮赤解决掉不少问题。奇怪的是,他从来也没有主动找赤攀谈过。 赤本来就不是会随便和别人熟络起来的人,我没告诉他子规救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看到子规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 那天晚上,大家围着篝火取暖时,子规看他蒙着头和我远远地坐在一边,就叫了一声: 「喂,坐在那里那个,过来一起取暖嘛!」 赤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子规耸耸肩,开了一句玩笑: 「嘿,长得不吓人嘛!干啥披着一头红发,躲得远远的?」 啊哈!赤最讨厌人家说他的红头发了! 果然,赤一听就站了起来。 立刻就有人大声地嘲笑: 「杂种」、「怪胎」什么的,赤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虽然舍不得火堆旁的温暖,可是只有赤一个人这么照顾我,我只好跟着他一起离开。 赤人很好,可是就是这点放不开,别人需要帮助他都义不容辞,但是一提到他的红头发,他就退缩了。第一次见到红头发,谁都嘛会好奇问一句,但人家一问他就走人,别人当然觉得他孤僻。 不过这样对我来说倒好,因为只有我和他在一块,他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照顾。你问我这样好不好?呿,有人照顾不用自己拼死拼活,当然是好。 赤决定离开这些人聚居的地方。 我点点头。反正赤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些天来我又一直在收集干粮,已经有了出去闯闯的本钱。 说实话,我也很怕子规哪天忍不住了,来跟赤表白,子规那么耀眼,我没有把握赤不会喜欢他。 我希望赤能一直照顾我。虽然我知道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永远』这回事,不过在还能避免的时候,我当然要尽量把赤留在自己身边。 离开的时候,篝火旁很热闹。好像是谁在打架吧? 我们悄悄地离开了灯红酒热的小村落,没有惊动任何人。 几个月后,我们加入了另外一群人。 这里没有朝廷没有王公贵族,公推的首领只负责帮大家分配每天所得的食物和储藏足够的粮食。如果你想独吞猎物,那下次你挨饿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同情你;如果你不付出劳力就想吃闲饭,那你很快就会什么都没得吃。 夏天过去,接着又是冰雪纷飞的天气。 我很快就派不上用场了,赤每天都在附近打猎,挣取我们两个人维生的份。 那天他回来的时候,肩上扛着一只野猪,怀里还揣着一个大物事,我冲出去迎接他,他将野猪往地上一丢,叫我拿去跟首领换一点伤药来。 我以为他受伤了。 「不是。」他说着,轻轻解开怀里用外褂包起来的东西,那是一个人。 我认得那个人。分离整整一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子规的到来,使我们的生活掀起一场危机。 子规很虚弱,需要吃药。但是药材本来就很少,得用更多的猎物去换取。赤为了要挣取子规的药物和三人份的粮食,每天都要更加倍地工作。 我不知道子规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但我知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赤没有办法一直负担三个人的生活,我和他,必须有一个人离开。 我在给子规的药里掺了一点其它的东西。 趁赤不在的时候,我将药端给他。如果是以前精明的子规,大概不可能将药喝下,可是那时他病得有点神智不清,就喝下去了。 他呕吐得很厉害,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他呕吐了一阵,抬头用一种愤恨的神情看我,「为什么?」他问。 「你来了后,赤把他的东西都让给你吃,一天也只能睡一个时辰觉,你再不死,死的就是赤了。」 他愣了一下,凄凉地笑了,「是吗?」他强撑着坐起身来,伸手拢着自己散乱的头发,但是他的手软弱无力,那一头棕色的长发在指缝间滑落。 「可以帮我个忙吗?」他抬头无奈地看着我,「就是要死,我也不想太狼狈。」 好吧。念在你救过赤一命的份上。 我走过去,替他将头发编起来。 他突然向后一倒,我下意识伸手扶住他,一柄匕首刺入我的胸膛。 我吃惊得一把将他推倒,捂着胸口不断渗出来的鲜血。 「你也是赤的负累。」子规说。他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 我把他丢在林子里。 赤回来的时候,我坐在墙边。 血已经止住了。子规太虚弱,那一剑刺得不深。 赤看见我胸口的血迹,吓了一跳,问我怎么回事。 「子规想杀我,我把他赶走了。」 赤愣了一下,看来不太相信。 「子规人呢?我去问他为什么要伤你!」 反正也已经死了吧。去也就是收尸了。 「大概在林子里吧。」我说。 赤冲了出去。 赤两天没有回来。 我去找他,在树林里发现他。 他抱着子规,坐在一棵大树下,两人都倦极而眠。 我蹲下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子规大概察觉了什么,不安地一挣,赤的手就更紧地环住了他。我发现子规的脸上有两道冰晶,那是泪…… 我突然想起遥远以前,在外头的世界里,也曾经有一个人躲在我怀里,哭着不安地寻求庇护。 我慢慢站了起来。 转身,离去。 我从林子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群正要出外寻找其它居住地的人。 入冬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批了。 经历了太久的严冬,也不知道春天会不会来,与其继续困在这里枯等,不如带上一些粮食,出去闯闯。 他们通常都身强体壮,比其它人更具有存活的条件。首领虽然无奈,却也没有立场反对。 我决定跟他们出去碰碰运气。 几匹雪驼载着行李和事先储存的食物出发。干草埋住了我的头脸,没有人发现行李中多了一个九岁大的小孩。 会做这种决定,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 大概也只有一时冲动可以形容了。 勉强要说的话……好吧,既然没有杀死子规,等子规好起来,死的人就是我了。我还不想死,赤又不见得能在子规的手中保护住我,所以是不能再待下来了。 我躲在行李堆里,在风雪中摇晃着前进。 那块玉佩一直硬硬地悬在我的心口上。 「回不去了……」 我睁着眼睛,看向苍茫的天空。 人生的际遇真是可笑,以前和现在居然都一样。 「那种家我才不要回去!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傻瓜。你是少爷我是奴才,只有我才回不去。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就这么说定了!」 傻瓜、真是大傻瓜。 我伸出手,慢慢地掩住自己的脸。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说好了喔!」 第二章 我的运气还不错。 我不是指我一直没被发现。当每天都有一部分食物短缺时,就是一只猪也会发现有问题的。 还好,我看起来只有九岁。他们只打了我一顿泄愤了事--对一个九岁的孩子,只要不是太丧心病狂,一般人都不会遽下杀手的。 你问我为什么说『看起来』只有九岁? 呵呵,我也不知道。反正从进修行之门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了。 长不大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当事情就已经注定是那样时,哭死也没用不是? 在山穷水尽之前,这一行人找到了一个堪称柳暗花明的地方。 说是柳暗花明,其实也就是个小村落。一小片稻田结出饱满的穗子,看来很快就可以收割。 当然,那一定是有人花时间花力气种出来的。 不过,在快饿死的时候,看到有现成的食物在眼前,是不是自己种的有什么要紧? 我们决定抢下这片稻田。 稻田的主人拿出镰刀,说要誓死护卫这片稻田。 认不清自己实力的人最是可悲。誓死是吗?那就只好死了。 我看着那个人死不瞑目地倒地,心里小小地为他叹一口气,然后捡起他掉落的镰刀。 当大伙儿抢进主人屋里大肆搜括的时候,我跑到田里去,拼命割着稻穗。 一个青年男子摇着折扇慢慢地踱过来,饶富兴味地瞧着我的举动。 「小子,你在做什么?」 「你没有眼睛不会看吗?」我头也不抬地说。 恨青天,这个青年男子,「喔」了一声,假装思索地沉吟了一会,「让我来猜猜看--你不想再和我们一起了?」 这句是废话。 「为什么呢?」他摇头晃脑地在我身旁散步,「能让你这墙头草的小子放弃身旁的大好依靠跑路的,」他笑了笑,「莫不是觉得这靠山快要靠不住了?」 这男人的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叫他「恨青天」。他能当这群人的头头,总算有点脑袋。 我举起那把镰刀在他眼前晃动,问他,「你想,这一大片田地是哪里来的?」 「你是说,」他环视着周遭一望无际的田地,神色认真起来,「这里是有组织的?」 我点点头,「大概是像我们之前那样,大家为了活命集结成团,各有所司吧。」 而且,这个团体一定比我们之前待的那个更大更强,要不然是没有可能长期在这里种稻子,而不被强盗洗劫一空的。 「所以啦,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多带一点东西走。」我剥下死人的外衣,把割下来的稻穗包起来。 恨青天一把拎起我那包稻穗,笑笑说,「要不要试试另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我挑起眉毛问。 恨青天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唔。」我眨眨眼,「听起来还不错。」 「那你认为?」 「事成之后,我有什么好处?」对付他这种人,你不开条件他还不相信你咧! 「你想要什么?」 「事成之后,你替我报仇。」我说。 「报仇?」恨青天扬起眉毛。 我看着他的眼睛,假装很认真地吐出一个名字: 「杨贺。」 恨青天大笑起来,「看起来还真不能得罪你--成交!」 杨贺,就是那个在发现我之后把我毒打一顿泄愤的人。 恨青天到底要我做什么呢?有什么是一个小孩能做而其它孔武有力的大人做不到的呢? 其实也没什么。他只是要我带着一包毒药出发,找到这里的首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他们有人入侵,再趁他们集结成队商量对策的时候,把毒药下在众人喝的茶水里。 狠是够狠毒的了,听起来好像也很有成功的机会。 不过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一走出恨青天的视线范围,我就割了一堆稻子,一个人偷偷地走了。 这群人杀人抢劫,报复早晚要到,我一个九岁的小孩,不想和这些人一起同生共死,趁还能跑的时候快跑才是上策! 走了几十天,翻过数不清的山脊和山谷,我终于找到另一个有人烟聚集的热闹地方。 说它热闹,是因为在这个小巿集里不是只有卖吃的东西。 我已经在修行之门里待了好几年,也走过不少地方,从来没有看到哪一个巿集除了交换吃的东西之外,还可以交换一些旁的东西,比如衣服布料或烛火之类的。 当然,在一个连生存下去都很有困难的地方,外头世界的钱是没有作用的。这里只有以物易物。 食物的香味传来,我几乎要流口水。但稻穗早就吃光了,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 我挤在人群里,到处探看,期望能找到一个人家不注意的机会,摸他一点什么都好。 正要下手,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道: 「月!」 「月」?我吓了一跳,刚伸出去的手连忙缩了回来。 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想看看在这里怎么会有人认识我,结果一转头就有一个人朝我撞来。 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距我非常近,几乎要一脚踩到我脚上,一只竹竿还是藤条什么的直朝我戳来,我吃了一惊,连忙倒退一步,那人就直直从我身前走过去。 「操!」我小小骂了一声。这种恶霸真是哪里都有。 他突然回过身来,头颅微微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我连忙屈膝握拳,摆好架势,以防他向我攻击。虽然我不会武功,不过也不肯被白打一顿。 结果,他向着我的方向略略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这辈子还没有谁对我说过这三个字。 只见他脸上蒙了一块黑布,将他整个脸连同眼睛都遮了起来。 ……就是怕人家认出他是谁,要蒙面,也不必连眼睛都遮住吧?难怪会像瞎子一样乱窜! 「月!」又有人这样叫。 他转头朝出声的方向望去,一个粗大个儿热情地说: 「你今天想换什么?」 「衣服。」他回答。 「那往前去,大约十步路。」那个粗大个儿说。 「谢谢。」他说着,然后又转回头来。 他左手抱着一颗大白菜,右手拄着一根竹子,侧耳听了一会,大概是周围太吵闹,我又没有出声,他找不到先前要道歉的人,略顿了一会又向原来的方向行去。 他停在一个布料摊前,对老板说话: 「可以用这个跟您换一件衣服吗?」 我看了一下,那菜上虽然有一些菜虫蛀出来的洞,不过看起来十分青翠饱满,长得很好。 「你的菜种得真好。」那老板笑嘻嘻地收下菜,给了他一件衣服,「要不要送你回去?」 「谢谢。我可以自己走。」他很有礼貌地说道。收下衣服,转身点着竹竿离开。 这个名字和我一样的人,原来是个瞎子? 在修行之门里,一个瞎子想要活下去,还真是不容易呵。 我扬起嘴角,悄悄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市集。 一走出巿集,他就走得很快。竹杖在地上轻快地点着,左弯右拐毫不费力。我猜想这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的缘故。 地势起起伏伏,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跟着他进了山里,一个时辰后,一小畦菜圃出现在我的眼前。 菜圃里本来有几条人影,我们一出现,他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是来偷东西的。 我耸耸肩,反正弱肉强食的事情哪里都会发生,也不差这一件。 这里有五六种蔬菜和水果,阳光下看去,个个结实饱满。 我吞了吞口水。与其让那些大人偷去,还不如给我填填肚子。 他在另一边除草,我就在这一头吃起梨子来。 反正他看不见,就是被发现了,只要不出声他也找不到我。 晚上,我哼着小调,带着饱饱的肚子和满满的梨子下山。好久没吃到肉了,希望明天市集里有肉贩子才好。 虽然我知道一直偷东西,早晚都会被发现,可是也没料到居然这么快! 我才刚在市集里露面,拿出那些看起来很可口的水梨要换一块烧饼,那老板二话不说绕过摊子走过来,居然就把我扭了起来! 「你这水梨哪里偷的?」那个大胖子气势汹汹地问。 「什么偷的?没凭没据冤枉人!」我不认。 「哼。」那大胖子转头招呼一声,一群人围了过来。大胖子指着那些水梨说:「这小子说水梨是他自己的。」 昨天卖衣服那个老板走过来瞧了瞧,笑道,「是从月那里偷来的吧?这里还没有谁能种得像他那么好。」 我认出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是我昨天在菜圃里见到的,手一指,说道,「这水果真是月送我的。不信的话,你们问他,昨天他也在那里。」 那个被我指出来的家伙显然没料到我会拉他下水,脸色变了一变,结结巴巴地说,「大概吧,我不知道。」 几个人和那家伙对望一眼,都别过脸去。我猜想这些人大概也都曾经偷过那瞎子的东西,只是没被揪出来而已。 一个粗大个儿挤过来,揪住我的衣领,说,「大家也不必站这里看热闹了,我把这小子给月送去,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好了。」 于是我被拎到那个瞎子面前。 他安静地听粗大个儿义愤填膺地指责我之后,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这梨子的确是我送他的。」 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但那个粗大个儿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笑笑道,「原来是这样,那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搞错了。」 「还是谢谢你们。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些果子。」他转身摘了几颗水果塞给那个粗大个儿。 那粗大个儿假意推辞,「不用了,你上次送的,咱还没吃完呢。」 他就说: 「我一个人吃的用的已经足够,再多也是放着坏掉罢了。」 那粗大个儿也就高兴地收下,告辞离开。 我不禁瞠目结舌。看那个粗大个儿驾轻就熟的表情,这种事情根本常发生吧?难道每次有人给他抓来偷儿,他都这样处理吗? 那还真是被欺负死都活该!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会装模作样地劝劝我,或骂我一顿,结果他只是背过身去,蹲下来,拿着小圆锹在土里翻动,继续刚才他被打断的工作。 我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田梗边,他都没有反应。 我随手摘下一颗蕃茄,咬了一口。他仍然蹲在那边,好半晌都没有移动。 我不禁皱起眉头:这人怎么回事?白痴一个? 我忍不住走回去看看他到底做什么那么专心。 原来他正在挑一朵花椰菜的菜虫。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茎叶,一点一点慢慢地检查,仔细地挑出菜虫。一朵小小的花椰菜,花的时间比平常人多十倍不止。 炙热的阳光下,我只是站着,额头上就冒出汗来,他一直在工作,身上一件薄薄的衣衫早被汗水濡湿。 我低头看着被我咬掉一半的蕃茄,心里突然兴起一种羞赧的感觉。 ……就当作吃掉那些水梨的代价好了。 我挽起袖子,蹲了下来。 到太阳下山,他终于开始收拾器具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几乎要脱力了。 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吃饭。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说了声:「好。」 然后拖着脚步,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一个天然的洞穴里。从外面看去,里头一片幽黑,看起来还有一点阴森森的感觉。 我刚走进去时,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他轻盈的脚步声在洞里走动。 半晌,他升起火,在火的上方用树枝架住,挂了一个小铁盆,盆里有几样他那一小方田地里种出来的蔬菜。 把碗递给我的时候,他说: 「不知道会有客人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 我捧着碗和筷子,等他拿出另一副碗筷来。 他好像猜到我的疑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只有一副碗筷,所以要请您吃快些。」 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的眼眶却在发烫。 「好。」我说。 晚上,我睡在他身边。 「人家偷你的东西,你都不生气吗?」我问他。 「生气就能阻止它发生吗?」他答。 光是生气的确是没有用。可是明明是这么无力又悲惨的情况,他的语气却那么平顺温和,连一点愤恨或无奈的感觉都没有。 「……怪人。」我说。 「你累了吗?」他的声音低沉清柔,很是好听。 「很累。」我老实说。 「那就睡吧。」 于是我闭上眼睛,在他好听的声音里睡去。 我无处可去,他又不赶我,于是我就暂时住了下来。 山洞宽敞洁净,每样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有专门煮饭烧水的地方、放置杂物的地方,另外在背风干燥处,铺了很厚一层茅草和一些粗布,那里就是睡觉的地方。 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脸上那块蒙面的布从不拿下来。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不要看我的脸。」他这样跟我说。 「好。」我很干脆地回答。对于自己的外貌自卑而不希望别人去注意的家伙我见多了,并不好奇他的长相如何。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月。」我回答。 他愣了一下。任何人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和自己相同时都会愣一下的。 「哪一个字?」他问。 「月亮的月。」我说。 他点点头,说,「我也叫『玥』。月亮的月加个玉字旁。」 我想起曾经听人家说过,『玥』是指传说中的神珠,不禁有点想笑。他长得需要遮住自己的脸才能出门,取名字的人居然能给他取这个字,也真够睁眼说瞎话的了。 撇开这点不谈,他实在是个滥好人。 白天菜圃里偶尔会来些小偷,我跟他说过几次,他都说没关系。有次我火大了,就在菜圃周围放了些削尖的小竹子,结果该死的小偷没踩到,却害他被刺伤了。 他流了很多血,看起来伤得很严重。我以为他会赶我离开,结果他只是好声好气地请我下次不要这么做。 声音和语气都是那么温和,好像受伤的是别人一样。 隔天我把那些竹刺都拔起来,另外弄了些长竹竿,绑成十字型,给它们披上一些白色的衣物,晚上躲在菜圃里,一发现有人来偷东西,就装神弄鬼一阵,后来也就没有人敢来了。 我得意地告诉他这件事,他没说什么,只叫我照顾自己的身体--因为晚上要守夜的缘故,那一阵子我严重睡眠不足。 他从来不要求我帮忙他做任何事。不仅如此,发现我的衣服破破烂烂,还会去帮我买(换)一两件衣服回来;有时候我嘴馋想吃点肉,他也会特地下山帮我买烧饼或一些肉粥。 一开始时我也曾经怀疑,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可是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就知道他并不是对我特别好,而是根本对谁都好。 人家来偷东西抓不到就算了,抓到还放了!有人来跟他借东西,他也都会答应,毫无例外。也因此,他身边从来没有留下多少东西。 「不要随便借东西给别人!他们这次借了下次又来,又不一定会还!」我气呼呼地跟他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东西还够……」 「那也可以自己留起来啊!哪天需要就可以用,你也可以不必这么辛苦,每天都要下田去工作。」 「原来你是关心我。」面罩下的他也许是笑了,语气带上一点平常没有的活泼。虽然我觉得有点高兴,不过他的回答还是令我忍不住气结。他说: 「谢谢你,我会斟酌。」 斟酌个屁啦!……我不禁在心里暗骂。再这样下去,只有继续被人当做冤大头。 我决定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用以前恨青天给我的那包毒药,泡了一点药水。 当那个粗大个儿,也就是最常来借东西的那个家伙又来借东西的时候,我就偷偷将一颗小甜李浸入药水里,然后混在其它的一堆甜李里给粗大个儿带回去。 我只打算给这个光会占便宜的家伙一点苦头吃,倒不打算毒死人,所以只用了一点点药末,泡了一大盆的水。而甜李很小,通常一口就能吃掉一颗,所以这家伙吃了毒甜李后,就算怀疑是水果有问题,也找不出证据。 ……结果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个粗大个儿没吃下李子,却给别人吃了。 有人急着来通知玥。我本来以为是事情暴露,后来才知道人家并不是怀疑那水果有问题,而是因为玥会一点医术。 我跟着玥去看那个倒霉鬼。 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口鼻都在渗血,虽然睁着眼睛,看到我们来却没有反应。粗大个儿陪在老人身边,一见玥来,立刻紧紧地抓着玥,颤抖地求他给老人治病。 玥把着老人的脉,问道: 「老人家怎么突然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粗大个儿紧张地回答,「我给他吃了你的水果就……啊,我不是说你的水果有问题,我自己也陪着吃了几颗的!」 玥沉默了好一会,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要我倒一颗药丸出来。 我一倒,里头只有两颗药丸。 「请你,让病人服下药。」玥转过头来,对着我说。他的语气里有压抑过后的平稳。我想玥大概猜到是我做的手脚了。 ……这次大概真的会被赶走吧。谁敢和一个会下毒的人在一起啊。 我耸耸肩。算了,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我将一颗药丸塞到老人嘴里,另一颗收起来还给玥。 那药丸很有效,老人的呼吸慢慢变得平顺,后来就安稳地睡着了。 玥嘱咐粗大个儿好好看顾老人,然后就准备回山上。 我没有动。「月。」玥唤我,我抬起头。「走了。」他说。 我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他不知道毒是我下的? 玥没有再唤我,他只是走过来,牵住我的手。 我愣住了。而他就这样一路牵着我的手,怕我不跟他走似的,一直带我回到了山上。 「请你将这些果子送去给张先生吧。」玥说着,整理了一大袋水果。 那个粗大个儿姓张。 要我送东西去给粗大个儿,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毒是我下的吗? 「张先生会常来借东西,并不是因为他贪婪,而是因为他有一个需要照顾的父亲。」玥轻轻地说,他的语气温和沉静,我听不出任何一点怪罪我的意思。 「那位老先生,就是他的父亲。」 我别过脸去,半晌挤出一句,「明知道他爹那样,干嘛还带他进修行之门?这不是活受罪吗?」 「我没亲自问过张先生理由。」玥解释道,「不过听和他相熟的人说,当年他父亲受伤濒死,他为了救他父亲,才将他父亲带进修行之门。」 在修行之门里,人不会老化,在外面受了伤进来后也不会更严重,而像我这种小小年纪的,也就一直长不大。 「你愿意将东西送去给张先生吗?」他温柔的问话像是一种鼓励。 我一言不发地接过他手上的水果。 玥似乎笑了。 「路上小心。」他说。 第三章 我猜我是修行之门里唯一的小孩。 因为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好奇地问我,「你这么小,来修行之门做什么?」 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好像我这样多么可怜似的。可是,问了之后又怎么样呢?还不就是问问罢了。我没吃没喝的时候,也不会赏我口饭吃。 于是,心情好的时候,我会随便唬弄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骂人。 可是玥不一样。 他从来不问我的过去,也从不要求我做什么。 总是一大早就起来,将早饭和午饭一起准备好,然后就一个人下田去工作。晚上也会煮好两人的饭菜,让我先吃。 ……你说他是可怜我?像养一只路边捡的小猫还是小狗一样把我养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因为他看不见的缘故,在他的身边,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应该被怜悯的那一个。 我替他缝补衣物,做一些盲目的人不方便做的事。 而他教我种田、教我辨别植物和一些简单的药草。如果我有兴趣,他会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教我;如果我表现出不耐烦,他也不会强迫我。 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当他坐在那里,你会自然而然感到周围变得幽雅宁静起来。就是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沉闷。 我蛮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于是,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 今天,他将晚饭煮好后,又装了满满一碗,端给我。 因为只有一副碗筷,他每天都让我先吃。 我跟他说,「这是你煮的,还是你先吃吧。」 他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说: 「我不饿,你先吃吧。吃饱后,如果累了,就先休息。」然后就离开山洞。 每天晚饭后,玥都会离开山洞一段时间。这是他的习惯,半年来从不间断。 到底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刮风下雨也照样不停歇呢? 只要你不是太讨厌一个人,一起生活半年后,你也会和我一样好奇。 于是今天,我假装要吃饭,等他一出洞穴,就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背后。 出洞穴大约一里路,有一个小水潭。 他在潭水边脱下衣服,赤裸着走进水里。 原来只是要洗澡?我有点失望,本来要走了,却又觉得奇怪。 是的,太安静了。 天晚了,山上的水又冷,如果是要洗澡,应该很快地清洗一下,就会上岸才对。 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水漫到他的腰上,银白色的长发披垂到腰边,浮散在水面。白皙的肌肤看去是那样滑腻,身体的曲线是那么柔润,四肢纤细修长……愈看愈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再加上那种自然而然的静谧温雅气质,整个人几乎与周围的山光水色和花草树木融为一体。 我呆呆地看着他,连应该要把自己藏好都忘记了。 半个时辰后,我开始觉得有些担心。 溪水很冷,而他在发抖。在发抖为什么还要勉强站在水里? 我正在想,是不是应该出声叫他,免得他昏倒在水里时,他突然动了。 大梦初醒似的,一点一点的,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面罩丢在岸边,和衣服放在一起。 ……我看见了他的脸。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冲回山洞。 太阳下山,只剩一点落日的余晖,照不进狭小的洞口。 烧饭的火光已经熄灭,洞里一片幽黑,我想去生火,却踢倒了烧饭的支架,还没吃的饭菜洒在地上。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时,他回来了。 「咦?」他在洞口觉得讶异,「是月吗?怎么了?」 我勉强笑道,「没什么,起来解手不小心踢倒了饭菜。」 「喔,没关系。」泡过水后,他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起来,「刚来的时候,我也常这样。」他蹲下来帮我收拾,黑暗中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反射性地一甩手,几乎要惊跳起来。 「嗯?」 我连忙找话搪塞,「不好意思,害你没饭吃了。」 「不会的,再煮就好。」他支起架子,另外烧了一锅饭菜。 他轻缓地动作着,一举一动都那样宁静安详,好像不是普通世间的凡人一样。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如果能一起吃饭就好了。」我随口扯着,想制造一点声音。 「唔。」他略偏头思索。周围的空间还是那样静谧。 饭菜的香气溢出,他盛了一碗出来。 「你还要不要再吃一些?」他问,又把碗端给我。 「不了,我刚吃饱了。」我连忙推辞。如果告诉他我还没吃,他一定又会让我先吃。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取下面罩,慢慢吃了起来。 透过火光,我看着他纤瘦的背影,想着刚才在潭水边的惊鸿一瞥。 就算他脸上长着鸟嘴和猪鼻子,我都不会更惊讶了。 可是,他却是那么、那么的…… 我该怎么形容呢? 他是那么的…… 我只能说,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看见比他更美的人了。 晚上,我和平常一样,躺在他身边。 洞里很暗,他取下面罩,背着我,侧躺着睡了。 我听见他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揭破的。秘密一旦揭破,往往带来可怕的后果,就像很久以前,我在那个大宅院里见到的景象。 可是玥是这么温柔,就是秘密被发现了,他也不会像那个宅院里的人那样凶狠吧? 我又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仙人下凡来,和地上的凡人一起生活。可是,有一天,那个凡人发现了仙人的秘密。仙人知道了,叹了口气说,秘密既然被发现,他们就不能再在一起,然后仙人就回天上去了。 虽然那只是个传说,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个人随口胡诌的,可是想起来的一瞬间,我还是觉得惊慌。 玥为甚么要遮住自己的脸呢? 那是不是他的秘密? 如果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会不会,也像那个仙人一样,回天上去? 隔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洞里静悄悄的。 他人呢?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张大眼睛看着空旷的洞穴,一时间心头竟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阳光照进洞里,在地面映出一条光道,晒到我的脸上,热力逼人。我愣了一下,嗤笑自己有病。 日上三竿,他当然不会像我一样睡懒觉的。 我耙搔着自己的头发,走到平常放早饭午饭的地方,不禁一愣,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百密一疏,是人都会有偶尔忘记的时候。 我耸耸肩,决定先到田里去看他是不是忙过头了。 他没有在田里。 难道天气太热受不了,躲去洗澡了? 我飞也似地奔到昨日见到他的潭水边,那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片落叶偶尔飘过,在水面上浮荡。 我瞪着宁静的水潭,胸脯剧烈起伏。 这一定是巧合! 这座山这么大,他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干活;也有可能是到附近的巿集去了,他之前不是曾经换了几件衣服给我吗? 啊哈哈,一定是这样的! 对了,我应该赶快到巿集里去看看,免得他被人家欺骗,拿一点烂货去换他辛苦种出来的作物! 我冲到巿集上,午时将近,大家都在收摊。 「玥有没有来?」我抓住正要收拾离开的布料老板。 「唷,是你这小子啊。」那个卖布的瞅瞅我身上的衣服,说,「你的衣服还好好的嘛!」 「我是问他有没有来,不是问他有没有跟你买衣服!」我不耐烦的说。 卖烧饼的胖子拿两个温温的烧饼递给我,我说: 「我不是来换烧饼的。」 「反正收摊了,送你好啦。」 我早饭都没吃,的确是饿了,就接下来咬了一口。 那胖老板看我吃烧饼那副狠样,笑笑安慰我说,「是不是玥不想再养你,把你赶出来了?」 玥才不会不要我! 我气得把那两个烧饼甩到他脸上,破口大骂: 「死胖子,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那胖老板莫名其妙吃了一脸油腻芝麻,顿时暴跳如雷,一双蒲扇样的大手挥将过来,我低头躲过,顺势想揍他两拳,衣领突然一紧,身体被提到半空。 我转头一看,之前玥给他老爹治病的那个粗大个儿像拎小鸡一样的把我拎起来,皱着眉头说: 「玥那么文静的人,怎么受得了你这顽皮小子?是不是你惹他生气了?」 虽然这家伙只是在胡言乱语,但一瞬间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恐慌:我惹玥生气了吗?会不会是因为昨天偷看到玥的脸?玥知道了吗? 我又慌又急,一出口就顶他: 「干你屁事!」又朝他吐口水。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那粗大个儿额头青筋直跳,一副很想狠扁我一顿出气的模样,但人多他又不好下手,只一个劲儿怒道,「你这臭小子!」 「他之前那些水梨真的是玥送他的?不是他偷的?」卖布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会不会是玥太善良,不好说出来?」 「可能喔!上次李孝顺说没钱买药,玥不就送他几颗大白菜?」 顿时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怀疑起来: 「一定是这样!我看这小子就长得一副贼样!」 「不如我们上山去问玥好了,要真是这小子欺负他,我就揍扁这小子替他出气!」 粗大个儿一说,四周轰然回应,一时就有几十个人出声,兴致勃勃的摩拳擦掌。 我大声喊道,「玥不在山上,你们不可以上去!」 「什么!不在山上?该不会是已经被他害了吧?」 「走走,先上去看看再说!」 我一愣,这一大票人上山去,说是要找玥,骨子里还不是欺他目盲,想趁乱偷东西! 「不可以!」我大叫。 眼看这些人立时就要涌上山,我扭过头,上下排牙齿用力狠咬粗大个儿的手臂;粗大个儿大叫一声,一掌巴在我头顶,我死咬着不放,他一脚踹在我身上,把我摔了出去。 「咕咚」一声,我的后脑勺碰在石头上,顿时头晕脑胀,一个人过来把我提起来,向旁边的人问道: 「这小子怎么办?」 「让他自生自灭吧。」有人这样说。 于是他们把我丢下,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上山去了。 我晕呼呼地在巿集里晃动,突然看到卖烧饼的留下的一桶回锅油。 我咧开一个残酷的笑容。哼呵呵呵,你们这群混帐,看本大爷把你们通通都烧死! 我奋力提着那桶油上山,大概是刚才撞到了头,现在才会站都站不稳。我东倒西歪地走着,那桶油也跟着东倒西歪地乱动,我心里想着等会就可以把那些人都泼油烧成灰,心里就得意起来。 突然,远远地看到那些人的身影出现,我欢呼一声,还好还追得上!我一定要阻止他们,千万不可以让他们上山,偷走我和玥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 糟!被那些人发现了! 他们居然全部都向我这头走过来! 这样也好,以一挡百虽然不太聪明,不过只要能宰掉几个,杀鸡儆猴也很有效! 我奋起全部的力量,将那桶油向当头的一个泼去。 那粗大个儿正在和旁人说话,冷不妨我这一桶盖上去,顺手一挥,将那桶油拨开。 「这不是你那桶油吗?」有人问那个卖烧饼的大胖子。 「是啊……」那个大胖子一愣,大踏步走过来,抓起我甩了两个耳光,「臭小子,你带着空桶来干什么!你把老子的油都倒到哪里去了?」 空桶?胡说!我明明是带着满满的一桶油上来要烧死你们的! 我瞪着他,拼命想用凶恶的眼神把他吓退,可惜我的头愈来愈重,嘴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吃到了一点咸腥的味道。 那大胖子看我不回答,抡起拳头还要再揍,粗大个儿拉住他: 「别打了吧,再怎么样,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大胖子最后又甩了我两个耳光,恨恨地说: 「看在玥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然后把我向旁一丢。 我捏紧拳头,想站起来,可是手脚一点也不听使唤。人群越过我往回走,原来我的动作太慢,他们已经上了山又下来了…… 最后我缩成一团蜷在树下,眼皮愈来愈沉重,终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醒来时,夕阳只剩下一点余晖,原先巿集里那些人都不见了。 我躺在那里,静静地只想发笑。 是了,我不过一个又蠢又弱的傻瓜。今天要是有办法阻止那些人,那时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少爷…… 山风吹在我脸上,我恍恍惚惚地站起来,慢慢向山上走去。 我看见那一小畦菜圃,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 那原来是很漂亮的一块地,现在变得零零落落,杂乱的脚印遍布,几颗被踩烂的西红杮流淌着汁液,苹果已经都没有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张大口喊不出声音来。 天渐渐暗下来,月亮在山的那一头升起来。那么光洁,那么饱满。 我突然觉得想笑。 连玥都不见了,我还管这些菜圃做什么呢?他去当了神仙,哪里还理会得这一块小小的菜圃? 我走进幽暗的山洞里,支起一点柴火,怔怔地看着满洞内的凌乱。 今后该怎么办呢? 呵呵,还能怎么办?这里已经待不下去,明早收拾收拾,到别的地方去吧。 反正来的时候孑然一身,现在至少还有玥给我买的衣服和一些烂掉的果菜可以生活。 我抱着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声轻轻的「碰」在洞外响起。 我一愣,愤怒地抬起头来。他妈的,东西都给你们搬光了,还想怎么样! 我顺手抄起一根木柴,大踏步走到洞口,举起木柴,然后-- 「玥!」我大叫一声,抛下木柴,飞快地冲出洞口,将他扶起来。 他半跪在田梗边,一根倒下的蕃茄架绊倒了他。 「玥、玥!」我急切地叫他。 他苦笑一声,拍拍我的肩膀,「谢谢,我不要紧。」又喃喃地念道,「原来是绊到蕃茄架了。奇怪,怎么会突然倒下来呢?」 「你死到哪里去了!」我看着他,眼泪像不要钱似的不断涌出来,我梗着脖子破口大骂。 他一愣,扶着我肩膀的手略略加重力量,轻声说,「你在担心吗?」 「担心?哼哼哼哼。」我别过头去,看着那一畦我们辛苦种出来的小菜圃,怒气腾腾地: 「你看你看!那些菜!都被踩烂了!」 「对不起。」他温柔地说。 「你跟我对不起什么?都是那些人!你以后不要再送东西给他们了!他们都是坏蛋!」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给我听好吗?」 后来,我只记得自己坐在地上又哭又闹,而玥低沉轻柔的声音就在一旁不断的轻声哄我。 隔天,我被一阵食物的香味熏醒,看见玥正在整理洞内的东西。 我愣愣地问他: 「你还在……?不是成仙去了?」 玥怔了一下,向我这边转过头来。 我马上醒起自己说了蠢话,连忙打个哈哈带过去,又问,「你昨天到底到哪里去了?也不留个讯息,害我……」我脸红得讲不下去。 「这里没有纸笔……抱歉,下次我会写在地上。你饿了吗?」他走到香味的来源,掀开锅盖,盛了一碗给我。 我接过来,看见还有另一副碗筷摆在旁边。 「这是?」 「因为附近的巿集没有碗筷可以换,所以我走到比较远的地方。」玥说道,「你不是说想要一起吃饭吗?」 我的眼泪啪嗒一声掉进碗里。 我咬着嘴唇,拼命眨眼,「可是你昨天没有煮饭,我以为……」 「我昨天很早就出门了,心想等你醒来饭菜都冷了。」玥顿了一下,伸手在附近摸索,「唔,我记得在旁边放了一些果子,你有看见吗?」 我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月?」 「下次、下次把我叫起来!」我埋在他的背上哑声说: 「我我……」 「好。」玥温柔地回答。 第四章 玥记得对我的承诺,每次要下山都会告诉我,而我也一定跟在他身边。 能到处走走虽然很好,可是我很讨厌「玥要下山」这件事。 我不喜欢他对那些人好声好气的说话--我不是指他们打我的事,那些我连记都不想记;我也不是指玥下山我不知道的那次啦!那次是个误会--玥后来告诉我,那些不见的水果是他那天一早摘了去换碗筷的。 可是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会来偷东西,或者装着一副和玥很熟的样子来借东西,却从来也没见他们还过。 他们还经常当着我的面批评我: 「玥,你身边这臭小子恐怕野惯了,你如果应付不来,交给我来处理!」 我狠狠地瞪着他们。 但玥只是谢谢他们的关心,礼貌地点头致意。 「你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客气?」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质问玥。 玥背对着我,说: 「这是应该的礼貌。」 「他们偷过你的东西!」我不满的说。 「你不也是吗?」玥轻笑一声。 我脸上一红,不吭声。 「他们虽然偶尔有些贪念,但本质上并不坏,大半的时候,也都愿意靠自己工作挣取所需。再说,我能在这里住下来,也要感谢这些人。」 「嗯?」玥不是可以自给自足吗? 「大家彼此都认识,也会产生一定的团体意识,因此不容易被外来的暴力侵入。」玥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在没有朝廷官府的地方,一个能够结合在一起的团体,就是生存的保障。 所以玥不是真的要对他们好,只是为了这个保障,只好委屈忍耐啰? 我突然高兴起来。 玥又把遮脸的布覆上,站起来收拾碗筷。我连忙帮他将东西都收整好。 「玥,」我的心在狂跳,我想说这件事已经想很久了。 「天气愈来愈热了,你蒙着脸,不是很辛苦吗?」 玥顿时停下动作。 「我是觉得,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可以不要遮住你的脸,我不会……」天!不会什么?要说不会觉得他丑还是怎样?「不会在意。」末了我小心的说道。 「……谢谢你的体贴。」玥站起来,一贯温和地说: 「我并不觉得这样辛苦。」 我抿了抿唇。 过去,只要我提出要求,玥都会答应我。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我。 秋收的季节一到,玥每天都要在另外种的那一亩稻田里,割下一大把一大把的稻穗。这里没有牛只可以帮忙耕种和收割,每天玥都要扛着很重的作物来回。 我开始希望自己能长大些。 我已经不想见他细瘦的身体负担那些重物。 他工作的时间加长了,待在水里的时间也加长了,经常都要到半夜才会回洞里来睡觉。 我一直都陪着他。每天只早他一步回洞里躺好。 当然是悄悄的,他一直都不知道。 天气愈来愈冷,我也愈来愈担心他的情况。 他在水里冷得不住发抖,可是总也要待上一、二个时辰才会起来。 我需要忍耐,才能克制自己想去抱住他的冲动。 「你每天不吃晚饭就跑得不见人影,是到哪里去了?」其实我比较想问的是: 你究竟泡在水里做什么?但我不能这样问,一问,他就知道我已窥知他的秘密。 玥迟疑了一下,回答: 「……算是沐浴吧。」 「洗澡要洗那么久?不冷吗?」我追问。 玥摇摇头,说声,「对不起。」那代表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我想知道答案的心情日益强烈,玥被我问急了,有一次脱口说: 「你还小,有些事情还不需要明白。」 是吗?那是不是只要我长大了,就可以知道了? 我想长大。 急切地想长大。 我想象有一天,我能成为玥完全信任的男子汉,一切都让我知道,就是玥有什么苦处,我也愿意全部替他负担。 我想多吃一点东西应该能让自己长大些,结果经常饱到吐出来。 玥劝过我几次,我不听。 他想了想,然后从那天起,饭菜就煮得比较少。 我担心他吃不饱。 「只要你不吃得太饱,我就不会饿着。」玥笑笑说: 「我只吃你剩下的东西。」 我没有办法看他挨饿,只好妥协。 我并没有放弃让自己长大的念头。所以虽然我讨厌山下那些人,不过每次到市集去的时候,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探问有没有像我这样大小的孩子?询问是不是有能在修行之门里让身体继续长大的方法。 结果总是得来一堆讪笑,还有人叫我干脆滚出去,说修行之门不是给小孩子玩乐的地方。 其实我不小了,认真算起来十二、三岁有了吧?只是我懒得和这些人一般见识,所以在有一次故意擦出火花让那个烧饼摊子着火,把烧饼都烤焦后,我也没再计较了。 这几天市集来了不少新面孔。有拿衣服来换的,也有专程来换衣服的。 冬天好像快到了,修行之门里的天气又没有常规可循,万一冷到下雪,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那可真会冻死。 所以,今天玥带着一大袋的稻谷,和我一起到市集里,想换一些厚一点的衣服。 我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在人群里穿梭。很多人和玥打招呼,玥也都会和人家点头致意。我一点也不喜欢玥和那些人说话,只好愈走愈快,让那群家伙没有时间和玥多说。 没想到我走得太快了,玥扛着那么重的东西,一下子跟不上,脚被突出的摊子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跌去,我连忙回身要扶,却扶了个空,有一个人站在玥的背后,一把揽住了玥和他肩上的袋子。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几乎要比玥高出一个头。 我一回头,就看到他低侧着头,俯在玥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感觉玥的手僵了下,那男人已经放开揽住玥的手,又自顾自地将玥肩上的袋子接了过去。 「小心些。」那男子说。 玥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他平常没事都要跟别人说声谢谢,现在却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我不由得抓紧玥的手。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那男人用带着磁性、十分低沉的声音说。 「我们要换什么关你屁事?」我把玥稍微拉了过来,挤到玥和他中间,抬头凶狠地骂道: 「那是我们的东西,你这强盗,光天化日下就抢!」 那男人低头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是谁?你一直和他在一起?」 是又怎么样?你管得着?我讨厌他一副对玥很熟悉的样子,本来想趁机踩他一脚,玥拉住我。 玥沉着地说: 「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事都请冲着我来。」 「我想和你谈谈。」那男人鹰隼般的视线犀利地盯在玥脸上。 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那个男人和我一样,知道玥的秘密。 「没有什么好谈的。」玥撇过头,转身就走。 玥的手微微一紧,我的心也跟着缩了一下。我回头去看那个男人,他还站在人群里,视线紧追着玥不放。 回来后,玥就直接到晒谷子的地方去了。 他像平常一样,埋着头,将稻穗一把一把抓起来摔,然后又将掉下来的稻谷一粒一粒收集起来,铺平在地上。 我一边帮忙捡拾稻粒,一边注意着他的情况。 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既专注又耐性。 中午,他回洞里煮饭,照例先盛了一碗给我。我接过来,他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捧在手上。 正要开动,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粗嘎的声音,叫着: 「玥,你在吗?」 是粗大个儿,又来借东西了吗?我皱着眉放下碗筷,对玥说: 「你吃吧,我去看看。」 还没走到洞口,粗大个儿已经迎面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 「有何贵干?」我挡在洞口,不耐烦地问。 粗大个儿显然也不想理我,他晃晃手里的布包,扬声对玥说道,「玥,楚大哥要我把这个送来给你。」 我愣了一下,「楚大哥?谁啊?」 「你们久久才下山一次,所以不知道。楚大哥是最近才到的,他一到就替我们这里赶走了不少盗匪喔!」粗大个儿眉飞色舞的介绍着,「那时一群盗匪冲进来,逢人就抢,大家一时都慌了手脚,楚大哥就出手了!嘿,要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不敢相信哪!就那么一眨眼工夫,他一个人就把十来个盗贼都撂倒了!事后我问了几个人,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哪!」 粗大个儿比手划脚说得口沫横飞,一副热切真诚的模样。不过……好是好人家的,干我屁事? 我戳戳那个布包,软软的,里面装的像是布料。 「这什么东西?衣服吗?」 「是衣服没错,毛料,很暖和的。」 毛料?这么贵重的东西?该不会是送错了吧?我耸耸肩。反正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收白不收。 我正想接下,玥说话了,「请替我退回去。」 「楚大哥说的果然没错。」粗大个儿笑笑,露出崇拜的目光,又对玥说道,「楚大哥说你绝对不肯平白收他东西,所以有特别吩咐,说这衣服不是他送你的,而是你自己拿谷子去换的--啊,对了,楚大哥还说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看要什么可以托我再回头帮你换。」 谷子换的?难道是今天在市集上抢了我们稻谷的那个男人? 玥沉默了一会。 「谢谢你。东西留着吧。」 「那我就放着了。」粗大个儿吐了口气,不无艳羡地看着玥,「楚大哥一来就问你的事情,说你是他最重要的人,还说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真是,有这么好的朋友,之前怎么都没让大伙儿知道呢?」 最重要的人?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那要他去死行不行哪! 我挑起眉,满心不高兴。 粗大个儿笑得一脸巴结,将布包放在洞口,又警告我,「人家东西是指定要给玥的,你可别占去了。」 我朝粗大个儿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回头提起布包,问道,「玥,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什么楚大哥?」 玥没有回答。 「玥?」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胃口。」他放下碗,站起来,向洞外走去。 我愣了一下,连忙跟出去。 那天下午,他顶着阳光晒谷,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几次叫他休息,他只是说: 「冬天快到了,动作要快一点才行。」 虽然冬天是真的快到了,不过这种干法,也未免拼命过头了吧? 吃过晚饭后,玥又走出洞外。我本来以为他要去水边,但他却又回到晒谷场,继续白天的工作。 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我拖住他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让他继续。 最后他拗不过我,只好和我一起回来休息。 一连十天,玥都没有再去水边,每当我清醒,玥就是在工作。 我甚至怀疑,在我睡着以后,他就悄悄起身,到田里去。 今天半夜下起雨来。 入秋后又遇下雨,天气变得既湿又冷,朦胧中我下意识向玥身上窝去,想汲取一点温暖,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我惊醒过来,发现玥不在我身边。 怎么又来了!我跳起来,草草披件衣服就冲出洞外。外面很暗,雨声沉沉,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向田里跑去,边跑边叫: 「玥!你在哪里?」 咕咚一声,我栽倒在泥泞里,一双冰凉的手抓住我,玥着急的声音传来: 「你要不要紧?」 我生怕他又去工作,顾不得这是在雨里,一伸手就紧紧抱住他。 我抱得很紧,他没办法掰开我的手指。我开始发抖,他只好抱着我回到洞里躲雨。 他在洞里升起一堆火,又拿一条干净的大巾走过来,要将我身上的衣服换掉。 可是他比我湿得更彻底,银白色的长发像泡在水里一样。于是他伸手拉我的衣服的时候,我也动手脱他的衣服。 他愣了一下,没有反对;他拿大巾擦我的身体时,我也拎起一角替他擦拭。 最后我们都换上干净的衣服,一起偎靠在火堆旁。 玥的呼吸渐渐沉缓,他太累了,坐着就睡着了。 我呆呆地看着玥。这么近的距离看去,他的脸庞比最光洁的珍珠还要美丽。 大概他以为半夜我不会醒来,所以没有将脸孔遮住,淋雨后又担心我着凉忙着生火也没想起要遮脸,后来又累得睡着…… 明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明天他醒来,发现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变成飞升的仙子? 想着想着,自己都觉得可笑。 最后,我慎重地确认自己握着他的手,才在温暖的火光旁,安心睡去。 隔天我醒来时,外面还下着小雨,天空阴沉沉的。 平常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玥也早就醒了,现在却还靠在我身边。我想他真的是太累了。我想扶他躺下,自己去煮饭等他醒过来吃,结果手一碰到他的身体就吃了一惊--玥的身体在发烫! 我连忙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更烫得吓人。 「玥!」我急得一边摇晃他的身体,一边大声叫他。 玥轻轻噫了一声,软软地靠在我身上。 不、不要死…… 过去的回忆一瞬间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完全慌了手脚,怔怔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也不知道呆了多久,我猛然搧了自己一个耳光。 操!再这样拖下去,玥才真的会给你害死! 我赶紧扶玥躺下,拿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就冲出洞外。 外面还在下雨,我一路向山下飞奔,几乎跌得鼻青脸肿。 还没到市集我就大叫: 「这里有没有大夫?大夫在哪里!」 可是等我一身狼狈地闯到市集里,我才真正惊愕,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平常不是很多人的吗?人都到哪里去了? 正当我茫然站在雨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句话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楚大哥说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对了!那个男人!说不定他可以救玥! 我不知道那个楚大哥住在哪里,只好去找粗大个儿。 粗大个儿正在给他父亲收拾秽物,听到我要找「楚大哥」时呆了一下: 「什么事?」 「玥病了!」我吼道。 「病了?很严重吗?」粗大个儿反问。 操!就你爹病了重要急着找人救!我没心思和他斗口,只问,「你告诉我那个姓楚的住哪里,我自个去找!」 「楚大哥今天带着几个兄弟去闯黑虎山,说是要挑平那座山寨。」 「黑虎山?」我听到地点,转身就走。 「喂,小子,你没听清楚我刚说的吗?现在那里在打仗啊!」粗大个儿拉住我。 我用力拍开他的手,恶狠狠地道,「我管那里在干什么?姓楚的就算埋了都得爬起来!」 粗大个儿犹豫了一下,「算了,我带你去好了。」他扶他父亲躺下,就拉着我向前飞奔。 「楚大哥吩咐了,只要是玥的事情都要马上通知他。」 我们在路上遇到几个熟人,都说黑虎寨已经快抵挡不住了,楚大哥正和一干兄弟加紧进攻,说不定晚上就能把山寨打下来云云。 我不禁有些担心。情势看起来很紧急,那个姓楚的虽然夸下海口说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可是好听话谁不会讲?哪里就能保证他一定会丢下大好进攻情势跟我回去救玥? 我们在十里开外找到那男人,我抹着脸上的雨水,才说了句,「玥病了,你能不能……」 那男人脸色一凝,跟身旁的人吩咐了几句,丢下一句,「暂等!」转身跨马就往黑虎山的方向奔去。 等?病了能等?我脸色一变,正想骂人,远远已见那匹棕色的骏马回头,紧骤的马蹄声在雨地里湍急地敲点。 眨眼间,那马已经回到我身边,那男人弯身一捞,将我带上马。 「玥在哪里?」他问。 我扬手一指。 「驾!」的一声,他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就泼风似的,朝我和玥住的地方前进了。 急促的风雨刮得我的脸生疼,我不得不用力抱住前面的马头。那男人把我的手拉起来,改放在缰绳上。马在跑,我向后撞进他的胸膛,真觉得像撞在铜墙铁壁上一样。 他的心脏急促有力地跳动着,虽然看去还很沉稳,但可以感觉得出心情十分紧张。我想问问他和玥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宁可丢下那堆人也要跟我来救玥? 但风压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抬起头来,只能看见那男人双眼紧盯着前方。 那马已经四蹄如飞,他还是不住催促。 一直到进了洞里,我才猛然想起,我忘了将玥的脸遮住。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男人早已看见了玥。 他立即向玥走去。先是摸了摸玥的额头,然后又替玥把脉。 我紧张地盯视着那男人的表情,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玥有没有按时疗养?」那男人转过头来问我。 疗养?我愣了一下,玥什么时候受了伤需要疗养? 「就是水浴。」那男人有点不耐烦地解释道,「他每天至少要泡在水里半个时辰。」 这男人竟然连玥每天会去泡在水里都知道?他们究竟什么关系?「没有。」我有点不是味道地回答。 「没有?」他像吃了一惊,「一直都没有吗?」 「从见到你之后就没去了。」我没好气地回答。 那男人眉头一皱,突然将玥横抱起来。 「你干什么?」我怒道。 「玥平常都在哪里泡水?快带我去!」他严厉地说。 虽然我讨厌这男人的霸道,但这件事情对玥一定很重要。我瞪了他一眼,也只有带他去了。 他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玥,和我一起冒雨走到那个小水潭。 他一见那个小水潭就点了点头,说了句: 「果然是很适合的地方。」衣服也没脱,就抱着玥走进水潭里。 玥很明显地瑟缩了下,那男人立刻抱紧他,而后一掌抵在他胸口。 我紧紧地握住拳头瞪着那男人的一举一动,心想只要他敢对玥乱来,我拼命也要宰了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我突然发现,玥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点红润,本来微皱的眉心也舒展开来,我不禁松了口气。 又待了一刻钟左右,那男人便将玥抱上岸来。也不招呼我,径自就向洞里走去。 回到洞里,那男人像大爷使唤奴才一样,叫我去生火。 我心里虽然千百个不愿意,但为了玥也只好忍耐。 他环视着洞内,看见那包之前他托粗大个儿带来的布包,因为玥连碰都不碰的缘故,那个布包至今还没打开过。 他叹了口气,自己走过去,将布包拆开来。又径自将玥的衣服脱下,换上那里面的衣服,而且,居然也丢了一件给我。 「你也换上。」他说。 虽然不接受看起来比较有气魄,不过因为淋雨的缘故,我现在全身发抖,继续硬撑下去,结果可能换我生病倒在外头--那男人准把我踢出去!--也只有默默的穿上了。 「去烧一些热水来。」他说。 我瞪着他。 「然后将药丹化在水里,让玥服下。」他又说。 我只有乖乖地照办。 水好了,药好了,玥还没醒。那个男人将玥扶靠在他怀里,用小匙一点一点地将药水喂进玥的嘴里。 那男人的动作十分轻柔,但他看着玥的眼神却很复杂,有时好像有点生气,却又掺杂着一点不舍和悲伤。 玥微微地挣动了下,那男人便将玥放下,站起来对我说: 「我得赶回去了,你要好好照顾他,有什么事就叫张里来找我。」 张里就是粗大个儿。 那男人又回头看了玥一眼,这才离开。 一整天我都守在玥的身边。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玥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地挣扎要坐起来。 我正在煮饭,看这情形连忙抢上,轻轻按住他。 「你还在生病,不要起来。」 「月?」玥按着自己的额头,有点迟疑地问,「刚刚……是不是有谁在这里?」 「没有。」我回答。刚刚的确是没有,那男人来是早上的事了。 ……我不是坏心眼不肯讲,而是觉得依玥目前的情况不要受到刺激比较好。他先前会那么反常,就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缘故。 「唔。」玥微微蹙起眉。 「……衣服?」 玥蹙着眉的样子真是好看,我几乎要看呆了!恍神间听到他好像问了衣服,我连忙搬出早已想好的回答: 「我替你换上的,就是那天粗大个儿送来的那个布包。」 「啊……」玥突然轻呼了声,别过脸去。 我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在地上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我不禁问道: 「你想找什么?我找给你。」 我一问,玥就怔了下。然后,他摇摇头,重重地抚着自己的脸。 「不用了,反正也没用了。」 原来是指容貌的事。我顿了下,小心地开口,「不要将脸遮住也没关系啊。」 玥苦笑,「我的容貌会带来很多麻烦……你还小,不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人人都喜欢美丽的东西,得不到时就会强取豪夺。以前在少爷府里有个好看的丫头,就是这样给官老爷要去的。唔,那个姓楚的,该不会也是看上玥的美貌…… 一阵烧焦的气味传来,我连忙跳起来把煮饭的锅子搬开。 「现在什么时辰了?」玥问。 「天刚暗下来。」我边说边把没有烧焦的饭菜装在给玥的碗里,递给他。 玥愣了一下,「我睡了这么久吗?」 「你是太累了才会这样。」我说。 玥没说什么,接过碗轻声说了「谢谢。」然后低头慢慢地吃着饭。 我把锅里还能吃的东西都吃下肚了,他那一碗饭还剩半碗。 「月。」玥放下碗筷叫我。 「我在这里。」我立刻趋前。 「这几天来,田里的谷子都收成了,能采收的蔬果,我也都尽量采收了,这些东西,应该足够你过上一个寒冬。」玥说。 我疑惑地挑起眉: 「为什么只说我,不说『我们』?」 「我恐怕……得离开了。」 「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我连忙说道。 玥摇摇头: 「我不想连累你。」 「连累?」难不成是仇家上门了?「那个姓楚的?」我不太确定的问道。 玥没说话。 那是默认了?可是……虽然我不想承认,不过看那男人对玥的态度,别说是仇人了,那种紧张的模样说是情人还差不多!「你不用怕!那男人要是敢来,我宰了他。」我拍胸脯保证。 玥自嘲地笑了笑,说,「是我对不起他。」 那样哀伤的神情让我胸口一痛。我想起曾经听一个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连忙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对他说: 「一人一种命!天底下没有谁对不起谁这种事!」 玥只是淡淡微笑着。但他的神情是那么空茫,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听见了。 「玥!」我担心的唤他。 「……谢谢你。」末了,玥轻轻地吐出口气,说。 玥那样的神情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我不能安心,总觉得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晚秋的天气一过,初雪就来了。 整个大地很快就变得雪虐风饕。我和玥居住的洞穴虽然腹深口小又背风,但透骨的寒意仍然冻得我们夜夜不得好眠。 幸好食物充足,御寒的衣物姓楚的又送来了一大堆--我跟玥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谷子换来的,不欠那个姓楚的什么人情--玥总算愿意穿上。 粗大个儿每天都会送来一些药,要我弄给玥吃,有时还会多送几个烧饼给我。 「玥,楚大哥正忙着铲除这附近的山贼盗匪,所以没时间来看你。你要有什么事,吩咐我也是一样的。」粗大个儿讨好地笑道。 我满心不是滋味,酸道,「姓楚的不来就不来,扯那么多理由做什么?横竖我们也不稀罕。」 粗大个儿皱眉纠正我,「楚大哥名讳上天下阔,楚天阔。」又说: 「不是他铲除附近的山贼盗匪,今年冬天能这么平安?还不是被偷光抢光!大伙儿能生活安定,都要感谢他。」 我无话可答。冬天没得收成的时候,的确是强盗最多的时候。 「玥,」粗大个儿奇怪地看着沉默在一旁的玥,笑笑地提点道,「你没什么要我转达给楚大哥的话吗?」 「替我谢谢他。」玥淡淡地说,「请他不用再为我费心了。」 我心里有数,楚天阔送来的药,玥根本不吃。 「呃?」粗大个儿一脸不可思议。 「你没听清楚吗?」我推搡着粗大个儿,把他送出洞外,大声道,「我们过得很好,不需要那个姓楚的送东送西的。」 粗大个儿眉心打着结,满脸疑问地走了。我瞥见他在离菜圃稍远的地方和另一个家伙打了声招呼,那个人离开了,粗大个儿则在附近的树林里转悠。 我猜是那个姓楚的叫他来看着玥。 我回到洞穴里,轻声道,「玥,有人监视呢。」 「我知道。」玥抱着膝,安静的说。 其实玥醒来的那天晚上,他就想一个人偷偷的走。我悄悄从褥上坐起,打算带着所有扛得动的食物默默地跟在他背后,等到他发现甩不掉我的时候,再出声告诉他。 但是我们都没有走成。 楚天阔来了,他在洞口拦住玥。 「你想去哪里?」 玥没有回答,只是略略别过头去,淡淡道,「我们,不应该再见面。」 「我知道江云的死,你还在怪我。」楚天阔凝望着他,悠悠地说,「但是我不后悔。只要能让你好一点,不管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 玥猛地推开他,向后踉跄了几步。 「你在这里住了几年。你喜欢这里是吗?」楚天阔像是想去扶玥,手一伸又顿住了。 「我会把这里打下来。」 「你不必,为了我做任何事。」玥艰难地说。 「我愿意这么做。」他的目光很深,像要把玥的身影刻进他的灵魂里。 「一个月后,我会来接你。」楚天阔说,「这里太小又太湿冷。你得住在干净温暖点的地方。」 楚天阔离开了。 玥扶着洞口,慢慢地跌坐下来,我连忙冲过去抱住他。 「玥,如果你不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们一起逃吧!」我拉着他的手,着急地说。 玥没说话。 「玥?」 「答应我一件事。」玥突然反手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保护好你自己。」 我忙不迭点头,「我会的!而且我还会保护你!」我大声道,又紧紧地抱住他。 玥愣了一下,仿佛笑了,笑着叹气。 「还有,永远都不要为了我去伤害别人。」 玥站起来,向洞外走去。 我知道他要去浸水浴。 那天过后,玥就恢复了每天去泡水的习惯。 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冻昏,因此坚持要和他一起去。 ……你说以前我不就已经偷偷地跟了?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偷偷地跟,和光明正大的陪,总是有点不一样嘛。 反正玥也没怎么反对,我就大大方方地跟了。 「玥。」我看着粗大个儿送来的药包,斟酌着开口,「你要不要吃点药?天气这么冷,你每天都要去泡在冰水里,病又还没全好,吃点药总能补补身体。」 「我不想吃。」玥说。 我渐渐发现,玥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说上九牛车的道理给他听,他还是不肯做。 我暗叹了口气,只有裹紧身上的衣物,顶风冒雪地出去。 大概是因为有活水不断注入的缘故,那个小水潭并没有结冰,可是那水还是冷得叫人光看就双脚打颤。 玥脱了衣裳,慢慢地走进水里。我看得出他其实也在忍耐那种冻骨的寒意,可是他总是一声不出,我也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后,玥转过身,向岸边走来。 我连忙迎上去,殷勤地要为他着衣。 突听喀嗤一声,踩断树枝的声音从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 我一惊,连忙转过身去,紧张的用眼睛四处逡巡。因为最近山上有楚天阔派来监视的人,所以我都格外小心注意--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吗?」玥问。 「没什么,大概是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吧。」我答道。快手快脚地帮玥把衣服穿好。 临走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白茫茫的雪地,耗子都不见一只。 大概真的是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吧……我轻轻吹了声口哨安慰自己,牵着玥慢慢走回去。 第五章 楚天阔的势力范围迅速在扩张。 粗大个儿每天送药送衣时,都会兴奋地告诉我们现在已经打到什么地方,又清了几座山寨之类的。有时说到血肉横飞的场景,还一脸向往,好像恨不得自己是在战场上拼杀而不是在这里看顾我们。 玥通常都只是沉默,偶尔说声「谢谢」。他还是不吃药,送来的衣服被子也从来没有动用过,连烹煮的食物也是之前我们自己出力挣下的。 一个月后,楚天阔派了一顶八人抬的暖轿来接玥。 我出去看了那顶轿子,乖乖不得了,里头毛毡毛毯温暖得让人想一头扎进去不说,外观也很漂亮。八个大汉个个孔武有力,肌肉贲起纠结。 「玥,屋子已经建好了,楚大哥要我来接你。」粗大个儿满脸堆笑,绘声绘影地形容那间屋子,建筑多么雄伟壮丽啦、里头有多少奇珍异宝啦,说到后来,简直比圣魔界君皇住的宫殿还富丽堂皇。 玥只有一句话,「谢谢你来,我住在这里很好,请替我回绝他。」 粗大个儿张大的嘴巴简直合不起来,「玥?可是好不容易建好了,楚大哥他……」 「我不去。」玥说。 粗大个儿与那八个大汉愕然相对,似乎不敢相信这种好事居然会有人拒绝。 粗大个儿又劝道,「楚大哥是为你好。你身体不好,山上又这么冷,实在不适合长久居住。」 「好意心领,各位请回吧。」玥说完便别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些人。 「玥,你别这样,」粗大个儿笑得有点僵硬,「楚大哥军务繁忙,你这样会让他惦记。」 玥没有反应。 粗大个儿又说了一车的好话,玥只是不理。 粗大个儿最后没有办法,撂话道,「玥,你别让我们动手。」他和那八个人眼神一交会,便有几个人踏上前来。 「你们想做什么?」我站在玥的前面,伸出双手拦阻。 粗大个儿额头青筋突起,看来已经上了火气,正要动手,洞外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突然传来: 「唉,有话好好说,怎么闹起来了?楚大哥也不会希望这样嘛!」 话落,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出现在洞口。居然是张熟悉的脸孔。 我吃了一惊。 恨青天!--带我离开赤和子规的那群人之一。 他不是打算和那群人一起占据最初找到的那块地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他笑笑向我打招呼,我注意到他的脚好像有点跛,记得之前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大概是在跟谁打斗的时候弄瘸的吧? 恨青天望向我身后的玥,「玥公子,初次会面,我是恨青天。」 「幸会。」玥冷淡地回答。 「玥公子既不愿前往,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但我们空手而回,楚大哥也必定大失所望。所以,是不是能请玥公子说说不愿移居的原因?」 呼,总算有一个人肯关心一下玥为什么不愿去了。 「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习惯,不想去别的地方,我的身体已经康复,也不需要移居。」玥说。 虽然可以说得通,不过实在也不是什么强而有力的理由。 恨青天听罢,嘴角微微噙了一抹笑,显然也不信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但他却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如实回报楚大哥就是。」 对方这么快就退让,玥也有点吃惊。他回过头来,对恨青天微微点了下头,「谢谢你。」 恨青天笑笑,「份内之事。」 临走前,恨青天又说,「楚大哥南征北讨,树敌无数。而楚大哥唯一在意的人就是玥公子。玥公子若是落入敌手,对方以此要挟,只怕不好处理。」 好像是关心,实际却是限制玥的行动。 玥没说什么。 恨青天又回头看了玥一眼,这才离开。 我站在原地,盯视着恨青天的背影。是我多心吗?我总觉得恨青天最后的那一眼带着审度和赏玩的意味,好像见到什么可爱美丽的珍稀宝物一样。 那天晚上,楚天阔来了。 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一脸风尘仆仆。 「为什么不肯来?」他下马进来就问,眼里布着几许血丝。 「我可以自立更生,不需要依靠别人。」玥说。 「别人?」楚天阔好像有点动气。 「我是你的楚大哥,不是别人。」 玥沉默了会。「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你是为了江云?」 「已经都过去了。」玥别过头。 「过去?不,事情没有过去。」他向前走了两步,胸口起伏,眼里露出一种狂态,愤恨道: 「你还恨我,为了那个你认识不过一个月的江云恨我!」 「你误会了。」玥轻吸了口气,昂起头来对他说,「对不起,我们,不要见面比较好。」 楚天阔低低地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离开的那几年我是怎么渡过的……跟我走,我不准你再离开我。」 「我们,不可能……」 「不要跟我说什么不可能!」楚天阔突然抓住玥的手腕,低头向他的唇吻去。 我本来躺在地上装睡偷听,看到这里大吃一惊,腰杆一挺,立时跳起来抓起棍子就向楚天阔打去。 很英勇对不对?结果……哼哼!操他祖宗十八代!武功这么高要死啊!棍子还没碰到他的身体,就被他的护身气劲弹开,我也丢脸地被这股大力震得向后撞在洞壁上,又趴倒在地,好半晌爬不起来。 「唔……」玥挣扎着,他的两手都被楚天阔抓得死紧。 楚天阔突然震动了一下,退离了玥的唇。一丝血沫从他的嘴角流下,看来是被玥咬的。 玥惊惶地连退了几步,我奋力爬过去想扶住他,结果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 我抱住玥,玥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简直要气炸了,抓起一旁的东西就向楚天阔丢去,「你去死!」 木棍、石头、水果……所有我能抓到的东西,我通通都抓起来往他身上砸,有几块石头敲到他的额头,「叩」的一声擦破皮流下一点血丝,但他仿佛没有感觉,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玥。 因为刚才被他出力抓住的缘故,玥的两手腕上都有一圈明显的瘀痕。 「对不起……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楚天阔急着辩解道,「对不起,我……大概是这个月我天天都在盼望……对不起,玥,你不要怕我,我不是故意……」 他想向前接近玥,玥向后缩了一下,我连忙挺身挡在玥的面前,开始破口大骂: 「楚天阔你这畜生!下三烂的淫棍!你最好出去被人砍死,少在这里说那些假惺惺的话!」 我骂得那么大声,楚天阔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你走吧……」玥低声说。 「玥!」楚天阔惶然地唤他。 「走!」玥咬牙道。 楚天阔的表情好像被人家从心口扎了一刀似地疼痛,他站在那里看着玥,好一会才点点头,闭上眼睛说道,「好,我走。」 他在洞口回过头来,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才走出去。 又过了好半晌,我们才听到马蹄声扬起,渐渐去得远了。 刚刚情势紧张不觉得,楚天阔一走,我才感到两个膝盖都在发抖。 「……操他祖宗十八代,婊子狗娘养的!烂货!禽兽不如的东西!最好出去给人砍死跌到阴沟里淹死走路给马踢死!」 我一边从口中吐出一连串愤恨的咒骂,一边死死地盯着那家伙离开的方向,生怕他又回来。好一会,总算能稳住两条没用的腿,颠一步跌一步的走到洞口。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积雪反映着微亮的星光,山野里又到处树影遮蔽,没法看出很远,也不知道楚天阔是不是真的走了?但马蹄声已经听不见,想来应该是真的走了吧。 「走了、哼哼、总算走了。」我咬着牙急促地呼吸,勉力挣出一个笑,「算姓楚的识相,再不走我拿菜刀砍他个十七八段,剁成肉泥喂狗!……哼哼,禽兽不如的东西!」 玥还跌坐在原来的地方,地上很冷,玥却仿佛毫无知觉般地坐在那里。我连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推他坐到褥上去。 「谢……」玥习惯性的点着头,木偶般乖顺的任我摆布。他的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僵硬而冰冷。 我蹲在他的面前,紧握着他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玥的脸庞苍白得像透明了一样,只唇上被吻得肿起来的部分,带上一抹红艳的色彩。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伸手轻轻地去拂拭。 玥下意识地的跟着抬手去碰自己的嘴唇,他的手停在自己唇上的那一瞬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唇瓣略略一颤,低低的「啊……」了一声,双手并出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心里又气又痛,一股无力又愤怒的情绪激荡在我的胸口,心脏难过得好像要爆裂了一样!我忍不住站起身来,冲到一旁放置工具的地方,随手拖过一把看来最有杀伤力的锄头,转身冲了出去。 「月!」 玥从身后扑上来抱住我,我挣扎着要向前冲去,但玥抱得那样紧,我怎么也没法挣脱,胀得嗡嗡作响的脑袋里,只听玥一迭声地道,「没事了、他走了、没事了……你别怕、别怕……」 「我才不是怕!我要去砍死他、去把他砍死!」 我急速地吐着气,胸口上下起伏着,玥紧紧地抱住我,将我的头压在他的怀里,我靠在他发烫的怀抱里,听着他和我一样激动的心跳,也不知怎的,嘴一扁,喉中压抑的苦痛倾盆一样倒出,「呜!」的一声,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隔天一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褥子上,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早饭已经弄好了,玥却不在洞里。我爬起来走出洞外,就听见他和粗大个儿说话的声音。 「玥,雪下这么大,你不要在外头吹风,冷着了可怎么办?」 「我只是想走走路,难道我在自己家附近走走都不行吗?」玥淡淡地说。 粗大个儿有点招架不住,「可是……」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仍坚持阻挡,壮硕的身影横在玥的前面,看来除非玥踩在他头上,不然怎么也过不了他那一关。 我拿了一件外褂,走出洞外,踮起脚尖披在玥肩上;玥回过头来,将那件外褂抖开,反手覆在我身上。 我感动地握住玥的手,一边口气凶恶地对粗大个儿说: 「反正这附近不都是你们的人吗?到处都有人监视,我们是能走到哪里去?」 粗大个儿愣了一下,「那不是监视。」他紧张地对玥解释,「玥,你不要误会,楚大哥是担心你又像上次那样突然病倒,所以才会派人来照看着。」 玥只略略别过头去,没说什么。 不过我就不一样了。 「那你们撤远点啊!东西南北四方向都围住了,那还不叫监视叫什么?」 「可是……」 「怎么?难道连上个茅厕都要让你们知道才行吗?」 粗大个儿看来很想踢我一脚的样子,不过他不敢。 「月。」大概我说得太过份了,玥唤了我一声,转头对粗大个儿说道: 「我只是想在这附近走一走,不会走远的,请你通融。」 粗大个儿又为难了一会,这才说道,「那好吧,不过你还是穿暖点,天气实在太冷了。」 我连忙把身上的外褂交给玥,自己又跑进洞里拿了一件穿在身上,和玥两个人慢慢地踱开步子去。 这几日下大雪的缘故,天空和地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迎面扑来的风像刀子般刻进骨头里,我全身上下都冷得发抖。 积雪还没有变硬,每走几步脚就陷进松软的雪里,第一次我还能慢慢地把脚抽出来再继续前进,到了第三十次,我就受不了这种龟爬一样的速度了。 我泄愤似地用力踢蹬,又挥舞着双手,拍打周围的霜雪,结果?哼哼,脚陷得更深了! 「死楚天阔!去死!去死!」 我又踢又打,假想自己正在痛殴楚天阔,周围的雪满天乱飞,活像一群讨厌的白色苍蝇,怎么都打不到! 「畜生!短命相!头生疮脚流脓!死没人哭的!」 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的地方,拔着脚奋力想走过来的样子,可惜跟我一样,陷在雪里。 「臭小子,你嘴里不干不净地在骂什么?」唷!是粗大个儿啊!人没过来,声音倒来了! 「骂什么你没听到啊?那我再骂一次给你听:楚天阔是烂货!贱胚!我操他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你你!」粗大个儿气得七窍生烟,无奈雪里就是走不快,我在这里扮鬼脸,他也只有干瞪眼撂狠话: 「臭小子你就别给我抓到,老子扒你一层皮!」 「你来啊!有本事来抓我啊!」我朝他做了一个放屁的动作。 粗大个儿开始学我手脚并用,游泳一样划过来。 「呵。」 我正在摇头摆屁股,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声在我身旁响起,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 玥双手交迭放在拐杖上,一副安祥的模样。 「玥?」笑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们走远点吧,张先生好像很生气呢。」玥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害我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在雪地里行走不易的关系,玥走得非常专心。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我,在雪地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进。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侧头仰望着他。黑色的面罩在狂风的吹袭下紧贴着他的脸孔,深深浅浅地描绘出他的轮廓,我看着看着,好像可以透过那层黑色的布幕,看见底下那张美丽的脸孔。 难怪他要把脸遮起来,像楚天阔那种混蛋,他不知道已经遇过多少了! 只可恨我这么小个头,要是再长大一点、能学点武功,一定就能保护他不被这些人渣欺负! 哼哼,如果现在有办法宰掉楚天阔就好了……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其它人见过玥的容貌了! 宰掉楚天阔虽然会被他那群死忠的部下追杀,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和玥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方。我们可以重新耕种……一开始没有种子没有关系,我可以当玥的眼睛,去找些药材让他医治别人交换食物,或者到处去寻找一些果子猎一些兔子、鸡什么的,只要能撑过开头那段时间,以后就会平顺了。 然后,我还要寻找能让我的身体长大的方法,再想办法学一点武功,保护玥,让他好好的,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该死一千次的混蛋垃圾! 玥在平常浸浴的潭水旁停下来。 我吃了一惊,连忙道: 「玥……太……冷了,今天……不要泡……」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的声音在发抖,听起来扭曲得可笑。 玥蹲下身来,把我拥进他的怀里。 我的心脏在狂跳,「玥?」 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谢谢你陪我出来。对不起,让你受寒了。」 「不不……我一点……都不冷!」我的声音持续在发抖,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玥笑笑说,「我们回去吧。」 他将我抱起来,将外褂拉过来,覆住我。 他的体温传过来,我一边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颈项,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样……不好走……」 「不会的,走慢一点就好。」玥温柔地说。 我感觉他的心脏平稳的跳动着,虽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到底是怎么周折转变的,但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柔,好像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都好了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好?」他略略沉吟,「或许吧,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对不起,你被吓到了吗?」 「我才没有被吓到!」我大声抗议。 玥笑了,「谢谢你。」他在我耳边说,「有你在,我才能这么快振作起来。」 这是信任我的意思吗?我觉得好高兴。 「我也是。」我连忙说。 风雪的声音在耳边呼啸,我埋在他的怀抱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和他的心跳,感觉这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我喜欢你,玥。」我用一种他听不见的声音,轻轻的说。 离那件事发生,大概半个月左右,楚天阔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正巧起来解手。回来的时候,赫然看见他坐在玥的身旁。这一吓非同小可,我张大嘴巴,一声惊天动地的「玥」……还来不及出口就卡在喉头。这时我才感到胸口痛了一下,一粒微小的石子轻轻咕咚一声,从我的身上滚下来。 被点穴了!我被点穴了!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生怕他对玥做出什么事来!, 尤其玥现在还在睡梦中……你知道玥是个盲人,半夜突然被惊醒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那可是很恐怖很恐怖的! 我感觉心脏像要冲出胸口那样砰砰地跳动着,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外面还在积雪的天候里我背上—层冷汗冒了出来。 我注视着楚天阔被暗月拖长的影子,拼命想要发出一点声音来。但是我和外头被冻死的鸟兽一样,僵硬得连一根头发都动不了! 一滴汗水从我的额头滑下,无声地落进冰冷的地面。 楚天阔像是察觉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我瞪着他,想用最凶恶的眼神刺死他,但他的视线在我身上一瞄后又转过头去看着玥,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就那样僵了一整晚,他也坐在那里一整晚,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玥。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站起来,转过身来向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啊咧我操你祖宗十八代!狗娘养的王八乌龟!你老子我被定住了连屁都放不出来,你叫我噤声? 他的手在我的胸膛上一拍,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玥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我的手脚突然一阵抽搐,一股气冲向胸口,呼吸一滞忍不住咳了出来。 玥马上被我惊醒了,他讶异地唤了一声「月?」,掀开被子向我走来。 我咳得满面通红直不起腰来,玥扶住我,手指在我身上按抚着,最后停在腕上。 「怎么会突然……」玥愣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惊慌的神情,但他很快镇定了,拉着我坐到褥上,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好半晌,我总算勉强止住剧咳,挣扎着说道: 「玥,那个姓楚的……」 「我知道。」玥温声打断我的话,将还残留一点他的体温的被子拉过来包住我,又扶着我躺下,「你先暖暖身子,好好休息一下。」 因为被那个姓楚的定住一整晚的关系,我现在四肢都在打颤。 玥开始调理早饭,又弄了一碗热汤给我。 「玥,如果他再来怎么办?」我扯住玥的袖子,心里真的有点怕,「我、我们又打不过他……」 「没关系的。」玥说。 「啊?」我以为我听错。 「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可是那时他明明……」 「他大概压抑很久了吧。」玥摇了摇头,「是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将我当成朋友看待……没关系的,他知道我不喜欢这种事,他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猜现在我脸上一定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玥对人一向很好,好到以为这世上没有坏人,我必须立刻打破他这种大家都是好人的想法,免得出了什么万一,玥还不知道要逃跑!「哼,真是这样的话,他干嘛在你睡着后才偷偷摸摸地来看你?」 「和以前一样。」玥略略弯了一下唇角,「以前,我身体很不好的时候,他总是担心我睡着后病情会有反复,于是一整夜都守在我身边。」玥微微仰起脸来。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一点淡淡的愁绪又有点感慨,「我们在一起三年,他每天都为我的事情奔波,到处找大夫来医治我……」 我感到一股不安。玥好像还对楚天阔留有很深的感情。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玥没有回答。 「玥!」我着急的追问原因。我可不想哪一天玥回心转意又想和楚天阔在一起,那我岂不是…… 「月,你还小……」 玥又打算用这个理由敷衍我,我怒道: 「我不小了,不要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玥怔了一下,略略别过头去。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不起,我不想再提。」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问不下去了。我咬了咬牙,又说道,「好吧,可是你们应该也分开很久了吧?谁知道他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玥沉默了一会,最后唇边泛起一个苦笑。 「我倒希望他和以前不一样……你不要担心了,如果他真想做什么,刚才就有机会了不是?」 虽然玥那样说,但我仍然没办法放心。 我养成了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的本事--这简单,以前露宿街头的时候,这原本就是家常便饭。 我又偷偷准备了一把沾了毒的小刀,每天睡觉前就往怀里一藏--毒?就是之前从恨青天那里拿到的那些啦!什么?你说我怎么不怕自己不小心反而毒死自己?好吧,这么说好了,要我眼睁睁看着玥被欺负,我不如毒死自己算了。 虽然听粗大个儿的描述,前方战争打得火热的样子,但楚天阔还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来上一次。 有次他来的时候,玥还醒着,楚天阔一时失措,呆在洞口。 我察觉玥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用自己的碗舀了一碗刚煮好的热汤,淡淡地说,「远道而来辛苦了,进来喝碗汤吧。」 楚天阔张大了眼睛,露出了非常非常惊喜的神情,他低低唤了一声: 「玥!」,战战兢兢地接过那碗汤,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物一样,坐下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将汤吞进肚里,好像那是什么琼浆玉露一样。 我则非常非常不高兴地将碗向地面一蹬,让溅出的热汤洒在楚天阔的大腿上,他完全没有知觉,只一双眼睛充满感动地凝望着玥。 楚天阔来都是晚上的事。如果玥醒着,他就会跟玥说些最近发生的趣事,或问他喜欢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身体好点了没。 玥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战争。 楚天阔笑了,简直像个笨蛋。 他居然说他想要把整个修行之门打下来! 玥笑了笑。 明明玥的微笑就是觉得他太天真,楚天阔还是白痴一样显得很高兴。 「这样一来,你想当长老就当长老,你愿意的话,我们从修行之门里打出去,把整个圣魔界都拿下来也很好。」楚天阔兴奋地说。 ……你听听!我说他白痴还算抬举他了吧!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好像那天晚上的事只是一场梦而已。 有时楚天阔来的时候,玥已经睡了。 他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然后坐在玥的身边安静的看着玥。 他经常就那样白痴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玥直到天亮。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很难想象,像这种杀人不眨眼,疯狗一样的男人,也会现出那样温柔而满足的神情。 第六章 春天来的时候,玥打算下田去工作。 粗大个儿理所当然的阻止玥。 「这种粗活我叫底下人做就可以了,」因为楚天阔把派驻到这里的人统统交给他管理,他一副阔气大爷的样儿,「楚大哥给我派了人,现在我眼下能调动的起码有三百人!你这片小小的田地,每人插两根秧就了结了!」 「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玥说。 「给楚大哥知道我让你干粗活,他肯定要怪我的。」粗大个儿呵呵笑道,扬手就呼喝起来,「喂,你们几个,吃饱等死吗?还不快过来!」 他一把抢过玥手上的东西,还很派头的要指几个人进洞去服侍玥。玥连忙推辞。 我啐了一口,「以前穷得要到处借东借西的穷措大,现在倒也指使起人来了?哼哼,乌鸦飞上枝头就以为自己变凤凰,也不撒泡尿自个照照!」 粗大个儿只当没听见,玥却愣住了。 「玥?」我奇怪的拉拉他。 「呃,啊。」玥回过神来问我,「月,我们洞里有没有糖?」 「糖?有啊,上次你说不要那个姓楚的还是送来了。」 「我们去煮一些茶水。」 「你想喝吗?」我咧开嘴笑,「你想喝什么我给你煮去!」这实在太难得了,好不容易玥会开口要东西。 「不是的,我想煮给那些来帮忙的弟兄喝。」玥说。 「喔。」我变得有点意兴阑珊。玥就是这样,难怪一个冬天相处下来,那些粗汉对粗大个儿私底下闲言闲语抱怨个不停,对玥本人却愈来愈有好感。 我已经跟玥说过好多次,叫他不要老是对别人那么好,他就是不听。 还好只有我(好吧,还有楚天阔。)见过玥的容貌,不然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情敌出来! ……我就是说「情敌」啊!怎么?你有意见?告诉你,我不小了!十四、不,十五还十六岁,在外头堂堂男子汉可以娶老婆的年纪了! 虽然玥不可能嫁给我……唉。 我暗叹了口气,没想到玥却察觉了,他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都没有。」我脸一红,连忙答道。 「是吗?」玥也没有再追问,只是专心的弄起柴火来。 我连忙推推他,「我来就好了,你休息嘛!」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让喜欢的人工作,自己却在一旁纳凉? 「怎么大家都要我休息?」玥笑了起来,没理会我在一旁说好说歹,径自升起火来。 那天晚上楚天阔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像以前一样,把马系在离山洞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避免马蹄声惊扰到玥,然后轻轻地走过来。 玥坐在洞口等他。 楚天阔愣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点掩不住的惊喜,问道,「你在等我吗?」 废话,不然早就睡熟了啊。我满心不是滋味地窝在洞里一角瞪着他。因为玥没有睡的缘故,我也跟着不敢睡,我不想漏掉他们任何的对话,免得哪天玥被楚天阔骗回去我都不知道。 「嗯。我在等你。」玥说。 「有什么事吗?」楚天阔看起来简直高兴地要飞上天了。 「请你,不要派这么多人到这里来。」玥说。 楚天阔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失望,但他仍然温声问道,「这些人打扰到你了吗?」 「不是的。」玥答,「他们待我很好,只是我觉得你不需要派这么多人来照顾我。」 楚天阔没有说话。 「我并不是想推却你的好意。」玥仰起脸来,诚恳地说道,「一个上位者,处事若是不能服人心,底下人就会心生不满。我对你没有尺寸之功,你却派了这么多人来照看我,底下的兄弟要怎么想呢?」 楚天阔听罢笑了笑,矮下身来对玥说,「要不要先进洞里去?春初的风还是冻人的。」玥动了一下,楚天阔便将他扶起来,边向洞内走来,边说道,「明天我就要到韦山那里去,韦山和这里相距数千里,所以我大概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 玥顿住脚步,望向他。 「你对我的确没有『尺寸之功』。」楚天阔望着玥,目光深得好像要看透玥的身影,「因为你对我的意义远大于此。」 玥不安地动了一下,楚天阔就更紧地抓住了他。 「你离开的那几年,我想了很多。」楚天阔略略吸了口气,低低慢慢的声音带着一点痛苦,「我进修行之门,原是为了我的族人,可是遇见了你--」他苦笑了一下,「我疯狂的找你,又怕听到你遇难的消息,每天晚上睡着了都要惊醒好几回。」 玥像是想说话,楚天阔止住了他。 「不要对我说抱歉。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我不想骗你,也无法欺骗我自己--我早已经忘了我原来的目的。那个时候,我心里只念着你,就连一次都没有想起我的族人。」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口气,却又笑了,「看着你,我就觉得心安。有你在这里,我才有战斗的理由。你的安危是我最大的挂念,我恨不得能将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到你的身边保护你。」 ……听听!这种肉麻的话也能讲得这么顺口!我实在很想骂他: 「真他妈的好一张蜜嘴!」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这家伙的语气实在太过真诚的缘故,我听着听着,心里竟涌起一股酸酸热热的感觉。 我不禁偷偷地看向玥,期待玥不要被他感动。 「我不需要人保护。」玥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知道,我能够保护我自己……」 本来就是!只要你没来,我和玥安安稳稳的在这里生活,也没有谁会来欺负我们。 「可是你不喜欢使用那个力量不是吗?」楚天阔说。 我愣了一下。这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力量? 「必要的时候,我会用的。」玥的声音不太平稳,勉强笑了一下,「更何况,我现在将脸蒙住,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所以我想把整个修行之门都打下来。」楚天阔抿着唇,他的目光变得坚定: 「我们一起,成为这里的统治者,有了权势和力量,就不会再有人敢觊觎你,你再也不需要使用令你觉得痛苦的力量--」他伸手轻轻揭开玥的面纱,玥怔了一下,头略侧像要避开楚天阔直视的目光,但楚天阔捧住了他的脸,「你很美,这么美的脸为什么要遮住呢?」 我实在很想去打掉楚天阔的手!说就说,干嘛动手动脚的!而且到底是什么力量也不讲清楚!待会问玥,万一玥不肯回答怎么办? 而且,我一点也不想让玥的美貌被一堆不相干的人看见!不敢说又怎么样?那些人就是表面不说,心里还不是暗暗在流口水,想一堆龌龊下流的事! 「我不在乎这些。」玥摇摇头。 「我在乎。」 「可是……」玥急道。 「知道你关心我,我很是高兴。」楚天阔笑了起来,「手底下人论功行赏,我一向公正。至于你的事,那是我唯一的私心。一个王者,如果连一点私心都不能有,那不是做得太窝囊了吗?」 玥顿时无言。 「明天,我会派我最得力的手下过来照会你一声,以后他会坐镇在山下的行馆里,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 楚天阔离开了。 玥眉心浅蹙,看去有些担忧。 不过我实在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担忧什么?虽然我不想承认,不过那个姓楚的的确有几分真本事,不然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就打下这么大片地方。 如他所说,他派一些人来保护自己重要的人,实在也算不得什么的。 「玥,」我爬起来坐到他身边,「那个姓楚的既然这么说了,有什么事情他自然会解决的,你就不要再担心了。横竖是他自己愿意的,你也尽力劝过了。」 玥轻轻叹了口气。 「楚大哥爽直豪迈,不拘小节,但好恶却过于明显,有时难免一意孤行。我担心他为小人所欺。」 我有些不能理解地眨眨眼。 「但愿是我多虑了。」玥最后说。 楚天阔说的得力手下,原来是指恨青天。 楚天阔离开的隔天,他就来了。 玥向他提起希望能裁撤在这里驻守的人员。 「也可以。」恨青天笑笑地说,「如果玥公子肯搬进楚大哥为你建造的别馆,这里自然就不需要有人顾守了。」 我翻翻白眼:会去住的话早就去住了吧! 「不过,关在这小小的洞里,总是不自在。」恨青天注视着玥,温声道,「过几天我会派些武功高强的人过来,如果你希望离开山里到外面去走走的话,他们可以陪伴你。」 ……这听起来倒还像句人话。我在玥的身边虽然快乐,不过也会有想要出去走走的时候。 更何况,我还有另一个想头。楚天阔现在虽然不敢碰玥,但是等到他真的把整个修行之门打下来,做了皇帝,到时他想做什么还有人敢吭声吗? 古有明训,当皇帝的没一个安好心眼儿!连自个儿媳妇都有要侵占的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我才不信一个当了皇帝的家伙,可以放任喜欢的人在眼前碰都不碰! 如果我可以带着玥到外头走走,说不定逮到机会就可以溜了,躲得远远的,让楚天阔找也找不到! 两天后,恨青天派来的人到了。 他总共派了四个人来,看起来武功都不弱的样子。 机会来了!我兴奋地问玥要不要到外面去溜溜,玥大概发现我一副心痒难熬的样子,轻笑了声,说: 「好。」 可是还没走出洞口就被粗大个儿拦住了。 「外面人多拥挤,谁能保证真的安全?」粗大个儿气势汹汹地挡住我们,「万一有个闪失,要怎么和楚大哥交待?」 那四个护卫其中一个道,「我们会负责玥公子的安全。」 「嘿,负责什么?要真出事了,你们四个加上那个恨什么的穷酸,头一起砍下来也不够赔人家一根指头!」 那四个护卫听了个个脸上充血,额头青筋爆跳,正要动手,玥开口了,「我不去就是,请别为我伤了和气。」 我正觉得失望,玥又说,「能麻烦你们陪他去吗?」玥轻搭着我的肩头,「这孩子许久没有好好玩一场了。」 我拉着玥的手,说道,「你别理他,我看他也拦不住我们!」 粗大个儿鼻孔哼了一声,手向后一招,有十几个人向洞口这边走来。 「张先生也有他的顾虑。」玥温声对我说,「你去玩吧,别太晚回来就好。」 我看了粗大个儿一眼,他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我心里臭骂一声,突然有了个主意,也没说什么,就和其中一个护卫出来了。 一走出山里,我就对他说,我想去见恨青天。 那护卫也不多问,直接带我到别馆去。 别馆的确很漂亮,我差点在外头看得呆掉;里面也很大,第一次来如果没人带肯定迷路。 恨青天看到我一个人来显得有些讶异,不过他很快就猜到我来的原因, 「是不是有人不肯放玥出来?」 我本来还觉得恨青天很上道,突然听到他直呼玥的名字,又觉得不是滋味,脱口就道:「谁叫你直呼他的名字?你该叫他『玥公子』!」 「哦。」恨青天似乎觉得很有趣,「怎么,你介意?」 我脸上一红,假装发怒,「干你屁事!」 恨青天耸耸肩,不置可否。 「那么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我要你想个法子把粗大个儿--喔,就是张里--弄走,不然你派再多护卫去,玥也出不来。」 恨青天想了想,「也可以,不过张里这人死心眼,我看得先从他旁边的人下手。」 「什么意思?」我扬起眉毛。 「张里手下有一些人,先把这些人分批调走,换上一些他没法指挥命令的,等他人单势孤,要弄走他就简单了。」 「喔嗯。」听起来有点道理。 「不过有件事要你配合一下。」 「什么事?」我问。 「别跟玥……哦,玥公子提起这件事,免得他心里过意不去。」 「好啊,不过你动作要快点,可别等你弄走那个张里,姓楚的又回来了。」我说。 恨青天的行动很快。我发现大约每隔二天,就会少掉五、六个熟面孔,换上五、六个生面孔。 粗大个儿的心情倒是变得愈来愈好。新来的那些人对他很是奉承,和原来那些表面已经不太听话心里又暗干得要命的人截然不同。 玥起初没有察觉,半个月后,他突然问我: 「好像一阵子没有见到……」他念出了一长串名字,都是原来那些人。 以前我就知道玥的记性很好,尤其是听声记人,所以也早就想好应对的方法,我跟他说:「和粗大个儿合不来,恨青天怕起什么乱子,也就调走了。」我这可不算说谎喔。 玥轻轻点了下头,也没有再问。 粗大个儿的派头很快就变得更大了。 因为随便他说什么,底下的人都会毕恭毕敬地去完成,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自己动手做的事,说起话来都像有钱大爷一样。 凭良心讲,他虽然对手底下人吆来喝去,对玥却还算是真诚的好。除了不肯让玥离开之外,其它嘘寒问暖、吃的用的从来没有短少过,还会隔三差五弄来一些新鲜的鱼和少见的点心给玥尝尝。知道玥爱静,也不常来打扰,还约束底下的人不可过于吵杂,免得让玥不开心。 唉,如果他不是这么不知变通,他在玥身边,倒也十分周到。 又过了半个月,一匹快马来到山上。 马上的骑士一下马就直奔粗大个儿,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见粗大个儿脸色倏变,赶着来见玥。 「玥,我爹病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玥立刻站起来,「老人家病了?我跟你过去看看。」 「不用,听说恨青天已经派了大夫过去……」粗大个儿舔舔发干的嘴唇,「我爹最近身体还算不错,大概是临时老毛病又犯了,没什么的,我回去看看就来。」 「嗯。」玥郑重地点着头,请他一路小心。 粗大个儿这一「看看就来」,却看了三天还不回来。 玥很着急,他想下山去探望。 我猜这根本是恨青天的调虎离山计,粗大个儿这一去很可能就被骗到远处去了,玥下山是要到哪里去找人?不过反正目的已经达到,我跟玥说清楚也好,省得他担心。 「玥,不用去了,粗大个儿大概不在。」我笑笑说。 「嗯?」玥疑惑地转过头来。 我得意地把我和恨青天的协议告诉他。 「我看恨青天这人比较能通融,以后我们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玥吃了一惊,「这是你和恨青天说好的?」 「是啊!」我轻快地答。 我满以为玥会觉得粗大个儿不在,他可以松口气,但玥却陷入沉思中。好半晌才又问: 「是你找恨青天还是恨青天主动找你?」 「是我去找他的,就是那次我一个人下山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吗?」我奇怪地问。 「不……如果是你找他的就没什么关系……唔。」玥好像又想起什么,顿了一下道,「我要去看看老人家。」 「啊?怎么还去?」 「我有点不安……」玥摇摇头,也不多解释,抓起拐杖就走出去。 我只好摸摸鼻子跟上。 结果还没走出十步,又被人拦住。一个新面孔恭恭敬敬地抱拳向玥说道: 「玥公子有什么事,告诉小的一声,小的就会替您办好的。」 「没什么特别的事,不用麻烦了。」玥说着就要绕过这人身边,这人脚步一动,又挡在玥面前,玥差点迎头撞上去,连忙止步。 「请你让开。」玥说。 「恨总管交待,玥公子的安危第一,请恕小的不能放行。」 我愈听愈气,一步跨到这家伙面前,怒道,「搞什么!恨青天明明说不限制我们行动的!」 「恨总管答应小爷什么,小的不知道,小的只知道恨总管交待下来,要妥善照顾玥公子。」 「我去找恨青天理论!」我愤恨地说。 玥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沉着地道:「请你替我做一件事。」 「玥公子请说。」这人弯腰低头,一副奴才样! 「请替我找张里先生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小的知道了,请玥公子稍等,很快就会有消息的。」这人笑笑说。 玥回身进了洞里。 我站在洞口,看着那个方才阻碍我们的人。他招手叫了个人过来,附在那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点点头,就离开了。 我开始觉得恨青天靠不住,想找个熟识的人探听看看,结果极目望去,全都是近一个月才调过来的生面孔。 我垂头丧气地走进洞里。 玥静静地坐在一角,我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假装开玩笑,「本来想说粗大个儿调走了,行动可以自在一点,没想到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等。」 「嗯?」 「等看看,如果张先生回来了,那就无事;如果没有回来……」玥没有再说下去,但我感觉得出他的忧虑。 「早知道就不要去找那只老狐狸!」我懊恼地说。 「如果他真有心……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的。」玥苦笑道。 「你的意思是?」我皱起眉头。玥的意思好像是恨青天原本就打算这样做,不管我有没有找他都一样? 「你记得恨青天上次来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吗?他说:」玥停顿了会,大略复述道:「楚大哥重视我,我若是落入敌人手中,敌人便能以此要挟楚大哥。」 「你是说恨青天想打倒姓楚的!」我吃了一惊。如果恨青天想打垮楚天阔,那他岂不是就要来对付玥了!「那、那我们要赶快逃走!」 「现在还不能确定情况,更何况外面到处都是监视的人,我走不了。」玥沉吟道,「暂时还不会有事的。就算恨青天想利用我来对付楚大哥,也要我活着才有用。」 玥想了想,突然道,「月,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到山下去看看,探听一下张先生的情况。如果张先生失踪了……」玥轻轻吸了口气,「你不要回来,也不要去找楚大哥,一个人走得愈远愈好。」 我愣住了。 「我有自保的能力,但我恐怕没有能力保护你。」玥说。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自己也可以保护我自己!」我心头一慌,连忙道。 玥微微一笑,轻抚着我的头,温声道,「月,大人的世界不是那么单纯,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使出来。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所以要你暂时离开,等事情过去后再回来。」 「玥!」我简直要哭出来。 「对不起,让你遇到这种事。」玥轻按着我的肩膀,柔声道,「我和你约定,一年后你再回来,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我咬着嘴唇拳头握得死紧,一步也不想动。 玥趋前一步紧紧地搂了我一下,「去吧,一切小心。」 走出山里,我便直奔粗大个儿家。 春天已经到来,市集原本正是热闹的时刻,但不知怎的,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而且都是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 我冲到粗大个儿家门口,向着大门一脚踹去,大叫道,「张里你给我滚出来!」 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回响,余音呜呜,没有人应声。 我心里又急又慌,一边向屋后冲去,一边破口大骂,「死老粗、死肥猪!你老子要找你还不快滚出……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景象突然映入我眼里,那是粗大个儿! 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去,突然,我的双脚离地,身体腾空而起,我吓得浑身汗毛直竖,正要大叫,身后传来「哈」的一声轻笑。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背后一张熟悉的脸孔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又见面了。」恨青天好像很愉快似的。 我心里一股气冲上来,大叫道,「放开我!」 「好啊。」恨青天突然放手,我一时没防备,双腿落地没站稳,一屁股坐了地上。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他、他会……」我向后一指,没有勇气再回头去看一眼那具浑身浴血、死不暝目的尸体。 「不懂得听话的人,就是这种下场。」恨青天轻松地说道。 我握紧拳头,骂道,「好大的狗胆!你不怕楚天阔宰了你!」 「大美人在我手里,我怕什么呢?」 我心里咯登一声,惊慌到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什么大美人!?」 「你每天看他沐浴,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恨青天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说,「啧啧,真是美得惊人、美得令人垂涎三尺啊。」 「你、你敢!」 恨青天笑了笑,「有什么不敢?不信的话,」他突然凑近我,神秘地说道,「我扒光他衣服,给你瞧瞧如何?」 「你去死!」我抡起拳头就向恨青天打去,恨青天轻轻松松就推开了我。 「你替我带个口信给楚天阔,叫他一个人回来。」 我瞪着他, 「我不知道楚天阔死哪去了!」 「楚天阔现在已经到了章河附近。从现在开始,你们有十天的时间赶回来。」 「你疯了!章河到这里,十天怎么可能!」 恨青天耸耸肩,「你们高兴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不过十天一到,我就每天找一百个欲求不满的男人跟大美人关在一起,大美人能撑几天我就不能保证了。」 我急促喘着气,手脚都在发冷。 「外头已经备好马匹,食水都有,还有人带路。你向东走,每跑一千里路,都会有人替你换马。」 我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外头果然备有—匹马,但我人太小,连马鞍都跨不到。恨青天派来的人站在一旁,一副想看笑话的模样。 我用力抓着马鞍,拉着马的鬃毛攀爬到马身上去。那匹马好像有点不耐烦,动来动去的,好几次差点把我甩下来。我想起之前楚天阔带我骑马时,让我的手放在缰绳上,连忙放开马鬃,拉住缰绳。 恨青天派来的人也想爬上来,我趁他半个身体悬空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把他踹下马,跟着拉起缰绳一甩,向前冲去。 我要回头去找玥!现在我们有匹马,只要能找到玥,也许还有机会可以逃出来! 我用力扯动缰绳,那匹马却开始在原地打起转来,我急得又拉又扯又叫,马就是不向我想的那个方向跑去;先前被我踹下马的那人恶狠狠地冲过来,我想放马踢他,却反而被他拉住脚,一把扯了下来。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人赶过来一脚踩住我。 我抓起面前一颗石头,冲着那个人的眼睛丢去,那个人吃了一惊,踩住我的力道一轻,我立刻奋起上身,用力向上抓住他的鸟蛋;那个人痛得哀叫一声,我连忙挣脱他的臭脚,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可是我还没冲出几步,背后突然感到一股大力击来,我被这股力量推得直直飞了出去,摔在草丛里。我挣动手脚想爬起来,胸腹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传来,我一低头,居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恨青天再度拎着我的后领将我提起来,我狠狠地瞪着他。 「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呢。」恨青天笑了笑,手里的折扇突然向我的右脚敲下。 一声清脆的骨折,我立刻感到一股锥心的疼痛从右脚小腿传来,我惨嚎一声,手脚一起胡乱地挣扎了起来。 恨青天把我丢到地上,笑道,「也算报我瘸脚的仇。」恨青天对那个被我抓得龇牙咧嘴的人说道,「随便你怎么整治他,只要他到楚天阔面前是活的,还讲得出话来就好。」 我爬在地上扭动,身体痛得像虾子一样卷了起来,那个人哼了一声,走过来提起我,重重地将我扔到马背上,他跟着跨上马,鞭子一抽,马疯狂地奔驰了起来。 第七章 我想我一定脸色惨白了。 那个人把我横放在马背上,用一只手按住我的背部。我的断腿挂在一侧晃荡,腹部就贴着剧烈颠簸的马背,不过一刻钟,我的口鼻就塞满胃里呕出的酸液,脸上到处血水横流。 我痛得大叫,拼命挣扎。那个人铁了心似的压住我,不吃不喝不休息,一直跑到日头落下。 遇到一条小溪,他终于停下来吃干粮,他把我解下马来,让载着我们的那匹马踱步到溪边饮水。 我坐倒在地上怨恨地瞪着他。断脚变得不太痛了,可是胸口很烦闷。 那家伙用一种很不屑的眼光盯着我,嘲笑道,「现在看起来乖多了。」 我「呸」的一声。果然全天下的大人都一样,一点真本事没有,光会揍小孩。小孩子不乖就揍,揍到没力气当然就乖! 只有玥…… 我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牙盯住他的手。 「怎么,饿了想吃东西吗?」他故意把手上的干粮晃过来晃过去,「想吃就跟老子磕头啊。」 「直娘贼!饿死鬼投胎!」我骂道。 他一下子就火大起来,冲过来提起我的衣领照脸甩了两巴掌,「你说什么?再说啊!」 「我说你饿死鬼投胎!」 「他妈的,你活得不耐烦了!」他狰狞一笑,把东西往地上一丢,拖起我一把甩到马背上,跨上马又一阵狂奔。 我咬着牙,勉力忍耐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苦涩感。心口的地方轰隆轰隆,跳得好像要爆裂了一样,可是我千百个愿意忍耐。 因为要回头去救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我只能赶快向前跑!只要能救玥,别说像现在这样赶路了,就是叫我爬在姓楚的脚边舔他的臭鞋子我也会笑! 月亮升起来,马的速度变慢了。 「什么烂马!」我吐了口唾沫,又用脚去夹马腹。不幸的是我的右腿没办法使力,左腿夹了半天马愈跑愈慢。 「你干什么?」背后那家伙抓着我的后领。 「马跑太慢了。」我说。 那家伙屁股着火似地弹跳了一下,丢下一句: 「想死的话老子成全你!」抡起马鞭就狂抽。 那匹马跑得口鼻嘶嘶地吐出白烟,总算在死掉前赶到下一个有接应的地方。 负责备马的人牵过马,皱着眉头看我。 带我来的那家伙「哼」的一声: 「你别看这小子要死不活的样子,脾气很硬,居然还敢嫌马跑得慢!等会老子还要叫他知道厉害。」 「喔。」负责备马的人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给了马匹和食水,还叫我保重。 那家伙策马又是一阵狂奔,可是这次他只坚持了一上午,就停了马。 「干嘛不跑?」我瞪住他,「就是不睡会累死,你也送我到下一个接点再死!」 他「呸」了一声,恨恨道,「你饿死了我对老大没法交待。」拿出一点干粮叫我吃。 我朝他的脸上吐口水,「你饭桶啊!光知道吃!我要赶路!赶路你听不懂?」 他用一种想把我捏死的眼神看着我,铁青着脸策马就跑。 第三天他把我拖下马,丢在树下。 「你的断腿挂在那边荡来荡去,看了就烦!」 烦你的鸟蛋!我的腿是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现在才来假惺惺个屁!反正等我找到楚天阔,救了玥后第一件事就是宰了你! 我用左腿踢他,他甩了我一个耳光,用随便找来的两根树枝将我的右腿缠起来。 第四天。 「你就在这里给老子好好吃一顿饭!」那家伙居高临下一脸不屑,「操,在马背上吃的都吐出来了,吐得老子一身秽气!」 我几乎要跳起来揍人!是谁抓了玥叫我要快去找人的?还嫌我会吐?现在是怎样?一拖再拖是想先把我气死? 可是天杀的我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拼命瞪他,用眼神表达我的怨恨。任凭他把东西塞进我嘴里再灌水吞下去。 第五天他将马绑在树干上,不走了!「看看你那什么脸色!难看的跟鬼似的。你给老子好好睡一觉,省得到时楚天阔见了你还认不出来。」 妈的!你搞不清楚状况吗?要不是你阻止我回去救玥、要不是你们这么可恨要关住玥,我又怎么需要去求姓楚的? 我豁尽力气捶打他,那家伙动都不动,我气得自己攀上马背,拿起鞭子就一阵狠抽。 第六天那家伙终于肯闭上嘴巴,闷着头猛冲再猛冲。 第七天我找到了楚天阔的军营。看到迎风飘扬的旗帜时,我不禁欢呼了一声,但是那家伙居然不肯再走了。 「前面就是楚天阔的营地,他们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人巡逻过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 「叫我等半个时辰?你怎么不干脆去死一死!」 我伸手想把他推下去,自己骑马过去;那家伙盯着我看了半晌,牙床咬得咯吱响,最后迸出一句话: 「他妈的,没见过你这么倔的小孩!」 一提缰绳,竟然向着营地冲去。 我们在营门前被盘查的人挡下来。 「是你?你怎么了?」 一个我曾经在楚天阔身边见过的人走过来,惊讶的问道。 没怎么,只是大爷我现在暂时站不住,要靠人抬而已。我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劈头就说: 「快叫楚天阔出来,我要找他!」 「王庆城,怎么回事?」那人抬头问我后面那个家伙。 扶着我的那个家伙动了一下,原来他叫王庆城。 「这小子,想找楚大哥。」 「嗯?」 我感觉王庆城扶着我的手紧了紧,下定决心般地说,「我孬种,被恨青天收买。送这位小哥来找楚大哥,想把楚大哥骗回去杀掉。」 「是玥公子出事了?」眼前的人眼神闪了一下。 「知道就快叫楚天阔滚出来!」我叫道。 那个人--我想起来了,他叫禾田田,奇怪的名字--他眼睛一闭又张开,突然一掌向我打来,我楞了一下,身后王庆城已经出手,两人对了一掌。王庆城显然不是禾田田的对手,顿时登登登的连退三步。 鲜血流下王庆城的嘴角,他晃了两晃,不敢置信的问道,「为什么!」 「你们不能见楚大哥。」禾田田冷冰冰的说,「没有玥,楚大哥才能天下无敌。」 没有玥就天下无敌?笑话!要不是姓楚的硬要来缠住玥,玥才不屑去理他! 可是我没有余力去跟禾田田争论。 禾田田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一脸狰狞的杀气。我知道他想杀我。但是我不能死,我死了,楚天阔就不知道要回去救玥了。 我想起我的怀里有一把小刀--那是之前为了要防楚天阔所做的淬毒的小刀,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来了! 禾田田一掌向我胸前印下,我抓起小刀,奋力向他的掌心戳去,同时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大叫一声,「楚天阔--!」 禾田田大吃一惊,但他的反击很快,被小刀划伤的左掌退后,右掌立刻向我的头顶盖下,我闭上了眼睛-- 「禾先生?月?」楚天阔的声音在我的身前响起,那一掌终于没有落下来。 我喘着气张开眼睛,楚天阔就在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令人心安。 我笑了起来,「玥有救了。」 「月!」 我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是在营帐里。 一条瘦削的人影坐在桌旁,用碗盖轻轻拨着浮茶。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原来是禾田田。 「楚天阔呢?」我问。 「楚大哥先走一步了。」禾田田说。 我立刻翻身坐起,一阵剧痛从双腿传来,我低头一看,除了被恨青天打断的小腿上了夹板外,两腿大腿处都有厚厚的纱布包住。因为骑马的缘故,我两边的大腿肉都磨出血来。 「那我也要赶快跟过去!」我强撑着两腿的剧痛,勉力想站起来。 「你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陷阱吗?」禾田田说。 「那又怎么样?玥被抓还不是因为姓楚的!他不要出现的话什么事都没有!」 我以为禾田田会生气,没想到他居然微微一笑,「是啊,如果没有玥出现的话,我们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楚天阔呢。」我瞪大了眼睛。 「真是难为你了。恨青天跟我提起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一个孩子真的可以办到呢。」 我看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你还不懂吗?」禾田田放声大笑,「这是一个连环计啊。」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的问道。 禾田田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我忍不住嘶声吼叫起来,「恨青天今天对付楚天阔,明天就会反过来对付你的!」 「傻孩子,楚大哥死了,军队不就归我了吗?楚大哥死在恨青天手里,我当然会带着军队去为他报仇的。」 原来,这才是禾田田真正的目的。他利用恨青天来霸占楚天阔的军队,再回头去杀掉恨青天。可悲的恨青天,不过是他的工具。 「……杀了楚天阔和恨青天后,你可不可以放了玥?」 禾田田的嘴角暧昧地弯了弯,「如果他真有恨青天说得那样动人,我想我会舍不得杀他吧。」 我向遇到的每一个人说,「禾田田是背叛者!快去救你们的楚大哥!」 他们都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我,告诉我: 「小兄弟,我们钦佩你的勇敢,可是如果有一个人绝对不会背叛楚大哥,那就是禾田田。」 「这是一个陷阱!楚天阔一个人回去很危险!」我急得大叫。 「楚大哥不是一个人回去喔。」粗犷的汉子们摇头笑道,拍拍我的肩膀,「禾田田亲自训练的,一队最精良的兵士跟着他呢。」 我尖叫道: 「王庆城呢?他在哪里?叫他出来!」 对了,只有他,他是恨青天手底下的人,只有他能证明我的话! 「你们到的那天,禾田田下手太重了。」他们露出遗憾的神色,「他死了,我们已经葬了他。」 我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小兄弟?你怎么了?」他们关切的问道。 「……楚天阔他们离开多久了?」我昂起头,跨上一匹马。没关系,还有我。没有人要去追楚天阔的话,我去! 「三天了唷。」他们说。 我骑马沿着原路尽力奔走,大约每五十公里,就会看见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有时是刀砍剑削,有时是火药在人群里引爆,偶尔树林里还残留着陷阱的痕迹。 有一匹快马奔驰过泥土地,跃过深坑水泽,劈开重重的阻遏。破碎的血肉在它的脚下蜿蜒,每个蹄印的间隔都惊人的宽阔。我想那是楚天阔惯骑的千里马,我也坐过,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快的马。 我追着千里马的足印,数着尸堆前进。十九、二十七、三十五。 我仿佛看见它无畏地向前冲去,面对刀光剑影也不迟疑;马上的骑士有一对英扬的眉和一双坚定的眼,披风扬动间出手如风,所向披靡。坚毅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正在全心全意地奔驰。 『所以我想把修行之门打下来!』 我好像又听见他说的那句话。明明是笨得无可救药的一句话,却说得那样爽朗豪迈,那样意气风发。 『看着你,我就觉得心安。有你在这里,我才有战斗的理由。』 那么你就好好的战斗啊!我不会再嫉妒玥关心你,也不会再想着要玥离开你,你要撑下去,撑下去才能实现你的诺言,千万、千万不要倒下去了…… 第五十七堆尸体,千里马的脚印慢了。 它停在第六十四堆尸体旁。虽然后肢跪地,但前肢依然挺直,马首骄傲地昂起。 地上有许多黑色的箭,箭尖都闪着一点殷蓝。其中有百来枝没入了它的身体。 我抚着它长长的眼睫毛,轻轻合上它的眼。 我沿着鲜血沾染的道路一步一步的前进。我的马已经太累,我将它留在一个没有尸体的干净地方,任它自由地去。 有人经过我的身边,又走回来,奇怪地看着我。 「小兄弟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慢慢地从地上撑起身来,向前走去。 「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我指着前方蜿蜒的路。 「城里?」那人慌忙摇手,「千万别去,那里已经不能住人了。」 我笑笑。 「我得赶回去找一个人。」 「大家都逃出来了,兴许你要找的人也逃了呢。」 「他不会的。」我知道。 「他不会。」 「唔,你不知道吗?」那人表情显得很讶异,讶异里又透出一点恐惧,凑过头来悄声地说,「听说城里出现了一个鬼呢!」 「鬼?」 「是啊,一个鬼,每天都在城里游荡,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南边走到北边,有时还出现在林子里或水边,天天唱着同一句歌呢!」 「好稀奇,他唱什么啊?」 「唔唔、」那人沉思了半晌,「有了,听说好像是--处--搭--歌--好多人都听见了呢!」 处搭歌?楚--大--哥。 我感到心口的地方隐隐作痛,「鬼……是怎么出现的呢?」 「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原本听说是两派人马打起来了,后来又听说其实只有一个人和所有的人打?--你想,一个人又怎能和所有的人打?结果,打到后来,那个鬼就出现了!听说死了好多人呢……喂喂,你怎么还去啊?喂!」 我在离粗大个儿家十来里的树林里找到楚天阔。他就坐在一截断掉的树干底下。 我没有办法形容他的模样。 他的眼睛很亮,看见我,微微地笑了笑,嘴唇嚅动着。 我走过去,将耳朵附在他的唇边。 他用气音轻轻地说,「不要告诉玥。」 我艰难地咽着口水,玩笑似的说,「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玥吗?突然变得这么无情,他会伤心喔。」 楚天阔好像笑了,依然灿亮的眸子瞥向某个地方,秘密似的小心地说,「嘘,小声点。他刚刚走过去了,也许是在那边。」 我听见玥的声音。就在楚天阔眼睛所注视的那个方向,一声声地呼唤着同样的三个字。 楚--大--哥--楚--大--哥-- 一声又一声,在树林里伤心的回响。 楚天阔微微地笑了,他的笑容里充满眷恋,又像有无限的感伤。 「你知道什么是镜人吗?」楚天阔问我。 我点点头。那是一个传说。传说不论是谁看见了镜人的眼睛,都会发狂而死去。 「玥是镜人。」楚天阔闭上眼睛,轻轻地说,「如果你不介意,请你陪着他。」 我从每个人的嘴里听见同一个传说。 传说这里出现一个恐怖的鬼,凡是看见鬼的人都会变得疯狂。 许多人匆匆忙忙地奔走,一个二个、一群二群,争先恐后地涌出这个曾经让他们生存温饱的地方。 「你不怕鬼吗?」有人抓住我,用力吼道,「看过鬼的人都发疯了呢!」 我哈哈大笑。 「你不信吗?」那人生气的看着我,「这是真的呢!」 「信啊,怎么不信?」我指着路旁的尸骸笑得泪流满面: 「只是鬼又是怎么来的?是谁让他变成了鬼?」 我在楚天阔为玥建造的别馆外头,看见很多大哭大笑的人,有的挤在一起,有的拿着刀剑互相砍来砍去。我看见恨青天也在里面,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我走过他们身边,没有人理会我。 我回到山里。 熟悉的果园和农田有许多杂沓的脚印,春天新种的秧苗恹恹地埋在土里。 我看见玥。 他倚着洞口,安静地坐在那儿。 「玥。」我走过去,轻轻的环住他。 「你回来了啊。」玥好像在微笑,「你回来了正好,帮帮我好吗?我一直、找不到楚大哥呢……」 我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他。 「……是吗?你见过楚大哥了。」玥柔软的银白色长发轻轻颤动,「我本来,想在这里等看看……」 烫热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对不起,可以请你带我去找楚大哥吗?我……还有些话想对他说。我们现在就走,好吗?」 我带他走进林子里,看他紧紧地拥抱着凌乱残破的尸身,轻轻地唤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回答他的人。 我们一起埋葬了楚天阔。 起风了,我将衣裳覆上他的肩头,轻轻地抱住他。 他站在墓前,静静地守了一夜。 我牵着玥的手,走过原本喧闹的街道,走过疯狂的人群。 躲在巷子里的人们看见玥,惊艳的同时惊惧地退却。 我紧紧地牵着玥的手。他的表情已经变得平静,只除了那一抹淡淡的哀伤。 「我会陪着你。」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我知道有些事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但是,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旁。 第八章 我飞快地奔跑在雨湿的山路上。 我的怀里抱着蓑衣、蓑衣里还包着一套干净的衣裳,那是要给正在疗伤的玥穿的。 自从他告诉我,在疗伤的过程中,他完全没有办法感知外界的事物后,不管事情再怎么忙,我都一定要陪在他身边照看着的。 今天是因为好好的天气突然下起大雨来,他的衣服全被打湿了,我才会跑回去拿衣服。 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等我到时他就可以离开水中,然后看他今天身体的状况如何,再决定我该牵着他的手回家,还是直接背他回家。 我一路飞奔到水潭边,远远见他亭亭玉立在水中的赤裸的背影--银白色的柔软的长发,披垂在曲线纤细却柔润的躯体上,而后随意地浮散于水面--这样的画面,虽然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几千遍了,但是每次都还是让我心跳加速。 我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起烫来。 突然!我顿住脚步,握起了拳头。 怎么会?潭水边有人、两个陌生人! 糟了! 「谁?」 「咦?」两声代表疑惑的声音同时响起,那两个该死的下流偷窥狂已经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谁?」潭边的两个人之一,身形比较细瘦的那一个,几乎立即转过身来,凌厉的视线盯着我,右手食中两指已经捏成剑诀。 「咦?」另外一个,身形比较粗壮也比较高。他一手搭在第一个偷窥狂的肩上,正要转过头来。 玥「嗯」的一声,回过身来。 「玥、啊、不、不要回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两声吸气声同时响起,然后顿住。 糟! 我立刻就向水中的玥冲去。 玥似乎也感到不对劲了,他轻唤了一声「月」,想向我走过来,却踩到水里的石头,脚步不稳地晃了一下,有人冲进水中抱住了他。 不过,这个人不是我。 因为就在我扑过去的瞬间,脚底该死地打滑了一下,「噗吱」一声,我一心要保护蓑衣里的衣服的手,下意识向上一抬--就在我张大的嘴巴一口埋进泥巴堆里的时候,那包蓑衣从我的手中飞出,轻轻巧巧地落在第一个岸边人的手中。 「你还好吗?要不要紧?」而玥,就跌入第二个岸边人的怀抱里。 潭水的附近有个天然的山洞,不是很大,但因为临近潭水边的缘故,我就将它拿来当做临时的遮蔽所,里面有我准备好的柴火。 山里的天气不稳定,有时候玥到潭边来泡水浴的时候会不巧遇到下雨,我就会带他躲到这里来, 现在,外面还下着微细的小雨,玥微微的笑着(当然已经穿上了衣服)坐在我的身旁,那两个偷窥狂--好吧,我认识他们。在睽违了很多年之后,我竟然还能见到他们。 赤和子规。 「你是瞎子吗?」子规斜眼看着玥,很他妈的没教养的问。 「是,我看不见。」玥照例微微的笑,温柔的答。 赤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子规的背,用眼神骂他没有礼貌,然后赶着帮子规道歉,「对不起,子规就是这样。你好,我是赤。」 「在下玥。」 「月?」赤有点疑惑的看向我又看向玥,我拨弄着柴火,没好气的答,「我的『月』,旁边加上『玉』字旁,『玥』,传说中的宝珠的意思。」 「哦,『玥』,好名字,很适合你呢!」赤开朗的笑了起来,完全没有发现一旁子规用力地将一枝粗大的木棍扔进火中。 「谢谢你。」玥也对赤笑了笑。玥也完全没意识到他那样的微笑会让人如沐春风。 「啪」的一声,我的手被子规扬起的火星溅烫到。 我和子规同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看起来你混得还不错嘛,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子规一边打量着玥,一边大声的嘲笑我。 我「哼」的一声,本来不想回答,可是他审视玥的那种眼神实在很讨厌,于是我就回道:「怎么样,长得比你更高了吧!」 当然,也比玥更高了。现在我已经可以轻易的抱起他,或者在他身体痛得睡不着的晚上,将他抱在我的怀中。 「喔,吃了什么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啊?」子规不怀好意的问。 我看向玥,他在那一刹那间略略别过了头,脸上的笑容也淡去了。 我转过头去按着玥的手,柔声问,「雨停了,今天背你回家好吗?」 「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嗯。」我应了一声,走到旁边去拿玥的拐杖。 「需要帮忙吗?」赤也站了起来,「小月的膝盖跌伤了,你的身体不太能走路。」 「哼,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热情,你是看上人家美貌了吗?」子规瞪着赤。 「你在胡说什么?」赤斥了子规一句,「你看不出来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吗?」 「没关系的,我……」玥连忙说道。 「子规只是嘴巴坏,你不用介意。」赤直率地说:「更何况,你真的需要帮助,逞强只会让身体吃不消。得罪了。」 「啊。」玥惊呼一声。 「喂,你!」我喊了一声。 赤已经一步向前,像抱小孩一样抱起了他,玥吃了一惊,下意识反手攀住赤的颈项。 「往哪里走?」赤问。 我和子规一起瞪着他。 「你们住在哪里?」赤又问。 我叹了口气,指了指前方,赤就抱着玥当先走出去了。 子规瞪着赤的背影,又瞥向我,眼神充满怨毒。 「看我有什么用?谁叫你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我一手抓着玥的拐杖,心情极度不佳。 「啊!呜--」 子规狠狠地踹了我一脚,追过去了。 「他妈的……可恶!」 我趴在地上,按着被子规重击的腹部。一抬头,还可以看见赤宽厚的背影,和以前一样,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信任的,正直又单纯的气息。 连明明不习惯和他人过于接近的玥,看去都那么自然的倚靠在他身上。 玥不是普通的美而已,那么美的人在怀,赤却连偷吃一下豆腐都不会,我实在该怀疑一下他是不是男人。 「可恶。」这么正直的人,玥会喜欢吧。 「……所以说我讨厌赤啊。」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身来,看着前方有说有笑的两人,暗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跟上。 离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茅草搭盖起来的屋子。 赤看向我,问: 「是那里吗?」 我点头,答: 「是。」 马上就听到子规毫不掩饰地大声叹了口气。 我哼笑了声,说,「不喜欢你大可不要来。」 「月。」玥唤了我一声,回头对子规微微一笑,「抱歉,他没有恶意。」 「你一向这么虚伪吗?」子规盯着玥的脸。 玥略略一愕,赤马上吼了声:「子规!」 我则很不高兴地从赤手上把玥抢过来,玥惊唤了一声「月!」,伸手环住我的肩膀。我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憋住的那口气终于还是不吐不快:「我不能忍受有人这样侮辱你,我们回去吧。」 说完,我也不再理会后头那两个人,径自加快脚步冲回家去了。 虽然外观是茅屋一间,但我已经在内部铺上一层木板。有一张比平常人睡的还大的床,有温暖的被子,有桌有椅,还有不少食物。我还打算等玥身体更好些,要把整间屋子都换成木结构。 自从发现这里的天候不是很理想,作物比较难成长之后,我就改做木工,到处给人帮佣,换取生活所需。玥身体好点的时候,也会到山上去,采些药草回来。 我一直跟玥说,只要采他自己要吃的药草就好了,但是玥老是不听,总是微笑着说: 「发现就顺道带回来了,干燥后也许有机会可以派上用场。」 可是我就是不希望那些其它的药草派上用场啊!因为只要用过一次,以后就会有患者找上门来,更麻烦的是,像这种救人的事,玥从来都不会拒绝。 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吧,就像现在这样。 远远见屋前有人徘徊,我低声唤了「玥」,玥会意,从我的怀中抽出他平常遮住脸容的布来,将自己的脸盖起来。 「什么事?」我不耐烦的问那个杵在我们家门前的矮个子。 「城里刘佬病了,想请先生过去一趟。」矮个子说。 我啐了一口,「要看病自己过来,我们没空!」 玥轻按了一下我的肩膀。问:「情况怎么样?」 「上吐下泻……」 「那让他好好吐一吐拉一拉就好了啊。去去,别在这里挡路。」我说。 「玥先生……」那个矮个子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玥。 「我知道了,您先请回去,我随后就到。」玥说。 那个矮个子欢天喜地的走了。 我推开家门,直接将玥抱到床上去,摊开薄被将他覆住,闷闷地说:「你自己还在发烧呢。」 「我不要紧。你膝上的伤呢?」 「……有点痛。」我答。 「嗯,那我先帮你处理一下。」玥熟练地打开床边小柜里的一格,将药末敷在我膝上,「没有伤到骨头,皮肉伤很快就会好了。」 我轻轻地环住他,取下他脸上的面罩,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我真的没事。」玥轻拍着我的背,「最近这一阵子体温较高,其实是气血循环渐佳的结果。只是今天不巧遇到下雨,冷雨浇在身上,又有一点窒碍,才要劳烦你们送我回来。城里路不像山路难走,我自己走一走,也可以让气顺一点。」 「……就算你真的不舒服,也是会去的罢。」我喃喃地抱怨。 玥笑了。 「你今天也还没上工哦,要一起走吗?」 我点点头。 「还有,你那两位旧识的朋友现在在我们园圃外头,你不去请人家进来坐坐吗?」 我认命的叹口气,站起来拉开门,赤和子规果然就站在屋前那块园圃外。 「请。」我意兴阑珊的说。 赤正要一脚跨进来,子规却说: 「人家都要出去了,你进去干嘛?」 大概是听到刚才我们和矮个子的对话了。 「知道就好,那就恕不招待了!」我没好气的应声。 玥走了出来,微笑道:「两位旅途辛苦,不嫌弃的话,屋子里请坐,休息一下。我和月很快就会回来的。」 玥已经重新覆上他的面罩。 赤讶异的看着他,随即了解地轻点了点头。 子规则冷笑一声,「真要怕美貌惹出什么问题的话,干脆把那张脸划花不就得了吗?」 「子规!」赤脸色涨红,子规立刻跳离他三步,我追过去毫不客气一拳揍下去,子规侧头闪开,挑衅地朝我挑挑眉。 「您认为美貌是我的错吗?」玥突然说。 「嗯?」子规看向他。 玥淡淡说道,「如果是我的错,我会将它毁去;但如果不是,我不想屈服。」 子规一愣。 「失陪了。」玥拄着拐杖走过他身边,我则牵起玥的手,胜利地朝子规扬扬眉,高兴地和玥一起离开。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庆幸子规的伶牙俐齿。如果不是他那么刻薄,玥通常都不会反击。要看到玥不高兴到反驳对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哈哈哈。 「什么事这么高兴?」玥问我。 「我以前就很想痛骂那家伙了,你今天帮我出了一口恶气。」 玥笑了笑,说:「等会我们回去的时候,买一些好菜吧。」 「好啊!只要你有胃口,买什么都好!」 「那是赔罪用的。」玥说。 我垮下脸,「喔」的一声。唉,就知道是这样。 玥去帮人看病的时候,我就在病人家里四处看看,帮他们做一点木工。玥虽然不收诊疗费,但我做木工的工资还是要照算的。 我做的木工品质比其它人好,所以要的报酬也比人家高,当然接的生意就没有前几年拼命赚钱时,压低价码来得多,但一来,钱够用就好了,多的如果给强盗抢去也是白搭;二来,生意少点,我也能多点时间陪在玥身旁。 我已经受够晚上回家时,玥痛得在墙角蜷成一团的情景了。 等玥结束诊疗,我也已经收拾好工作。我牵着他的手在街上到处逛逛。 「玥!要吃饭吗?算你便宜喔!」卖馄饨的老板叉腰笑道。 「什么便宜?玥先生,到这里来吧,你想吃什么都随便点!」隔壁豆腐脑摊的青年殷勤招唤。 一时间,招呼声此起彼落,几乎每个人看到玥都会问候几句。 玥连忙点头为礼,谢谢并回绝他们的好意。 「唉。」我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玥转过头来问我。 「我说啊,你替他们做了这么多事,要点回馈也不为过嘛!什么都不要,人家会笑你傻的。」 亲切温柔又不收诊金就算了,遇到需要特殊药材的时候,玥还会特地上山去找! 他喜欢救人,我当然也很支持,可是有时为了找一味药在山上挖个三五天,弄得一身伤的回来,我就没办法忍受了。 所以后来我都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来求诊的人赶跑。 「说我傻也没关系啊。」玥温声说道,「助人原本就不是为了求回报嘛。」 「是是。」我无奈的笑笑。 我用做木工得来的一小片薄金叶子,换了一套新的衣服给玥,又买了一大包热腾腾的食物和一壶酒。 这几年我们偶尔喝点酒。一开始是因为玥有次说他想喝,我就陪他喝了。我发现玥喝酒后会比较放松,情绪也不像平时那样紧绷,而且一点小酒无伤大雅,所以我们也就渐渐养成隔一段日子喝点酒的习惯。 虽然今天是因为有客人,而且还是讨厌的客人,不过手里有壶酒,总是让我高兴。 我略略握紧玥的手,玥也回握着我的手。 我满足地笑了笑。 真好。 玥还在我身边,我并没有失去他。 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时,一打开门就看到子规大剌剌地坐在屋子里,赤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心里一阵警觉,一跨步站在玥面前,戒备地问道: 「赤呢?」 「不在。」子规适意地捧起手中热腾腾的茶,轻抿了一口,朝着玥头一点,说,「坐、坐啊。」 这到底是谁的家啊? 我还来不及阻止,玥就坐了下来,和子规面对面的坐着。 「把你的面罩拿下来。」子规说。 我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是不想看吗?」 「我不想和没有脸见人的人说话。」 我一阵光火,玥却真的把面罩拿下来了。 要求玥拿下面罩的是子规,玥真拿下来了,子规却连眉毛都不抬,好像在欣赏茶杯底的纹路一样,左翻翻右看看,说:「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你没有一点主见吗?」 我气得捏紧拳头,玥轻按了一下我的手,淡淡一句:「远来是客。」 「喔。那我叫你衣服脱了躺到床上去,你脱还是不脱?」子规轻佻地说道。 这太过份了!我冲过去一脚朝他踹去;子规一扬手,手中的杯子朝我打过来,我连忙偏过头,杯子还是打中我的耳朵,然后「叩」地一声掉到地上。我感到耳廓传来一阵热痛,愤然道:「玥,你不用跟这种人客气!」 玥静了一会,淡淡问:「为什么对我有敌意?」 「你太美了。」子规又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又美又弱,正好是某个笨蛋喜欢的类型。」 「你胡说什么?我才不会把玥让给别人!」我大声道。 子规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径自问玥,「你怎么说?」 「嗯?」 「如果赤说喜欢你,你怎么说?」 「朋友很好,除此之外,我会拒绝。」玥说。 「朋友?」子规笑了,「不不,朋友也不能当,你要断然拒绝他的接近才行。」 「赤先生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接近?」玥平静地说。 「我和赤这几年走过很多地方,听见一个传闻。」子规唇角一弯,眼神突然变得冰冷犀利,「听说修行之门里出现了一个镜人。」 我和玥脸色都是一变。 「一个美丽的妖物和一个怪小孩,这样的组合真是不多见呢。」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沉下脸来。现在我发现,子规总是看向其它的地方,他的视线从没停留在玥的脸上。 「耶?真让我猜中了?」子规变脸像翻书一样,刚才的冷利突然不见了,很愉快地笑瞥着我,「都过了好几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好套话?」 「……」我哑口无言。 「你希望我怎么做?」玥平静的问。 「我说得很清楚了。」子规说。 「我明白了。」玥说。 「还有,如果你想用镜人的力量对付我,我保证我会先挖出你的眼珠。」子规又说。 「我不想用镜人的力量对付任何人。」玥说。 子规边摇头边笑,「你真是虚伪得可怜。又说不想屈服在自己的容貌下,又要遮住脸?说不要用镜人的力量,那之前那些疯掉死掉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玥的面色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乱说!」我大吼一声,一拳朝子规挥去。 「你太容易冲动了,小月。」子规微微一笑,身形一挪移到玥的身后,手一弯竟然掐住了玥的颈子,冷冷地道: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要记住。」 玥没有反应。 「我没听到你回答呢。」子规唇角一翘,五指向内缩紧。 我急得大叫,「你住手!--玥!」 「出去。」玥突然这样说。 子规挑起眉。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赤在外头喊道,「子规?我进来了。」随着这一声,门打了开来。 「出去!」玥突然站起身来,连他身下的椅子也被这急遽的动作掀翻在地。 我被玥吓了一大跳,玥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 子规向后退了两步,赤则一脸愕然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 「你听到啦,我们被赶出来了呢。」子规说。 赤愣了一会,无奈地叹口气,「谁叫你开口就没好话。」 他将手里提着的一包食物放在门边,朝玥歉然道: 「对不起,子规给你添麻烦了。这些吃食就当做赔罪,请你们收下。」 玥背对着门外,他的神色苍白平静。 我一跨步走过来,提起那包食物用力朝子规扔过去,吼道: 「滚!」 子规扬手接住,笑笑没说什么。 「小月。」赤拉了一下我的衣袖,轻声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的话,这几天我们都会在城里。」 「你带那家伙滚远点就是最大的帮助了!」我声音不小地咆哮道。 赤退后一步,向玥深深一揖,说: 「请保重,我们这就离开。」 我「碰」的一声,用力将门甩上。 玥已经坐了下来。我站在他身后,犹豫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 「我们搬家吧。」 玥略侧过头来。 「子规知道你的秘密,万一他说出去就完了。」我说。 「我已经做到他要我做的事了,他没有理由对付我。」 「啊?」 「他不是要我远离赤先生吗?我已经办到了。」 「咦?」我瞪大眼睛,「难不成你刚刚是在作戏?」 「嗯。赤先生已经到了,时间刚好。」玥说。 ……可是刚刚那样子实在不像作戏啊…… 我将椅子拉过来,坐在他身侧,开始布菜。玥的手探向酒壶,摸索着在自己的杯中倒了酒,拿起酒杯就是一仰而尽。 「玥!」他还要再倒第二杯,我连忙按住他的手,「你还没吃饭呢!」 「啊,对。」玥抱歉地说:「没感到饿就忘记了。」 我也只好苦笑。 玥的食量不大,勉强吃多反而会不舒服。我替他盛了小半碗饭,又将菜肴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玥也不再说话,慢慢地吃了起来。 饭后,我收拾了碗筷,和玥在园圃里散步。 「今晚的月色很美喔。」我找话闲聊,「月亮像银色的盘子一样挂在天上呢。」 玥莞尔一笑。 「怎么了?」 「十天前你也这样说,也许修行之门里的月亮天天都是满月吧。」 「呃,我真的这样说过啊。」我不好意思的笑笑,天上的月牙像银钩一样,弯弯的,好像也在笑我说错话。 玥微仰起头来,让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玥,你不要在意子规的话。」我拉住玥的手,「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想用恶毒的话侮辱你而已。」 玥「嗯」了一声,反手轻轻捏着我的手心。「不用替我担心,都过了好几年,伤心也早都过了。」 「嗯!」我用力点着头。 夜风吹过他的颊侧,拂开几许发丝,玥突然说,「陪我喝酒吧。」 「啊?」 「还有酒不是吗?」玥笑了笑,「既然是满月,对着美景不喝酒不是很可惜吗?」 「你真想喝啊?」我也笑了。玥喝酒后总能放松,让他忘记这些烦心事也好。 「那好,我去拿酒出来,今晚我们就醉入梦乡吧!」 第九章 隔天我进城的时候,城里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到处都有携刀带剑的人在城里走来走去,店家几乎都闭门不出。 难道又发生争战了? 我随手抓了一个人问,果然,昨晚城里发生了动乱。 一群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借口说要借住在张诚意家里,就此杀了这附近最有势力的张诚意,自然也取代了他在这里的地位。 势力竞争在修行之门里到处可见,没什么稀奇。有力量的人控制着没有力量的人,并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没有力量的人只能选择逃亡、服从或被杀。 「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木工?」一个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手里带着刀。 我点点头。 「昨晚打坏了一些东西,要你去修一下。」 「请带路。」我顺从地说。 有力量的人通常都只会对付有力量的人,至于那种又弱又温顺的,不但不会杀害,还会提供保护,好从这些人身上榨取各种财产和劳力所得。 反正走到哪里都是这样,这个地方到底是被谁控制或统治我并不在意。 我只要能够和玥在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就好了。 当然,如果这次的统治者,「保护费」能够少收一点,那就更好了。 我一直工作到晚上,和我一样半路被叫来的木工师傅还有好几个。中午那顿有供应,到了晚上收工时就是回家吃自己的了。反正这种恶霸我们也看多了,大家都是了然地耸耸肩。 走出张府没多久,迎面就见一团混乱。几十个穿着军队服饰的人包围了好几圈,喊杀叫嚷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惹他们不高兴了?反正不干我的事,我闪在路边匆匆走过。 天晚了,我想顺便带一点东西回去给玥,可是走了几家伙食店,都已经关门。 我走到城西一处卖烧饼的摊子,摊子已经收了,炉里的火也熄了,我直接敲门。 「老胡,是我。」 门咿呀一声打开来,一个大胖子探头出来,笑道,「小月?今天这么晚?」 大胖子名叫胡生,就是以前卖烧饼的那个老板,我小时候也被他狠狠打过几次。后来那件事发生后,我和玥离开原来住的地方,在这里安定下来,胡生是后来才搬过来的。 一开始,我也很担心他会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但胡生只是笑笑,说:「我认识玥好久了,可从来不知道他会害人。」 胡生还是卖烧饼,客人来买饼的时候,就天南地北的闲聊,所以胡生的消息很灵通,局势不稳的时候,我偶尔会过来问他。 「我要带一些烧饼回去给玥,你这里还有吗?」我问。 「只有一些生面粉和原料,你等等。」胡生去开炉子,我边等边问:「你看这次这批人能待多久?」 「你今天做的木工是哪方面的?」胡生反问。 「修些粮车、马车。」我答。 「那大概撑不久吧。」胡生笑道,「今天那些人把整条街上能吃的东西都搜刮走了,看来只是来这里当个过客,不打算久待。」 「喔。」我点点头,也没多大关心。这座城一年少说换三次主人,能在这附近安定下来的人大半都很认命,大家能过活就好了,也不计较太多。 胡生包了一大包热腾腾的烧饼交给我,又说: 「今天外来的客人有带些消息来,说有另一批人在后头追赶现在这批,所以最近动乱会很频繁。这些烧饼能放一阵子,你带回去,如果局势不稳就不要到城里来了。」 我心里一阵感动,点点头,「谢啦,老胡。」 我带着烧饼,一路哼着歌回家,但是当我看到自己家时,却再也笑不出来。 远远就见屋前灯火通明。 平常只有玥在家的时候,通常屋子里都是漆黑一片。玥就算担心我回来摸黑看不到,也只会点一盏小小的油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屋子前后一片明亮。 出事了! 我心头大骇,连忙加快脚步。 两个人守在我们家门前。 其中一个,在离园圃不远处拦住了我。 「喂,哪里来的?做什么?」 看服色就知道是今天新到的那批军队,我不知底细,念头一转便道:「我家里有人患病,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大夫。」 「大夫?」那人面上现出一阵疑惑,回过头去问另一个,「我们今天带走的那个瞎子是个大夫?」 另一个人耸耸肩,「不知道,上头只叫我们蒙住他的眼睛带到城里而已。」 蒙住眼睛!他们知道玥是镜人! 我用力捏紧拳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紧张得变调,但说到后来声音仍然免不了尖锐起来: 「这附近只有他一个大夫,为什么把他带到城里?为什么!」 那人看着我笑,说: 「真这么急的话,你还是去找别人比较快啦!上头没说是什么事,也不知道要待上多久。」 我转身就走。 「对了,听说那大夫和一个少年住在一起,你有看到那个少年吗?」 「刚刚还在城里遇到呢。」我说。 一等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我便狂奔起来。 我一路疾跑,朝着城门口而去。一个人朝着我走来。 这是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路,路的尽头只有我和玥的家。入夜之后会来的只有求诊的病患。我原本是特意选择没有邻居的地方住下,以避免不小心泄露玥的秘密。现在却…… 我既懊恼又担忧,劈头就吼,「人都被抓了,去也没用!」 天色昏暗前路不清,眼前移动的人影突然停顿,一掌按在我肩头上。 「小月?」 我愣了一下,是赤。 「你在赶什么?谁被抓了?」赤问。 我一转身奋力将他推开,吼道: 「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带子规来!」 「子规怎么了?我一整天没见到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赤不知道我在发什么脾气。 我气极反笑,讽刺道,「你当然见不到他!他去安享荣华富贵了!」 「什么?」赤愣了一下。 「哼,他去告密!玥会被抓都是因为他!」 「你在说什么?子规怎么会去告什么密?」 「不然为什么他们会知道玥的事!这件事只有子规知道!」 赤顿了顿,仍旧说道: 「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秘密,但子规不是这种人。」 我也火了,大吼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在你面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唉啊!」刚吼完,我的脸颊突然感到一阵火烫,不知道是一块小石头还是什么东西擦过我的脸颊,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地冒出来,「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呢。」 子规!我瞪大眼睛,奋力跳起身来,一伸手抓住子规的衣领,逼问道: 「玥呢?你把玥怎么了?」 子规「哼」了一声。 我一扬手,正要甩他一个耳光,冷不妨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腕,是赤。 「放手。」赤说。 「先叫他把玥还给我!」 赤一掌轻轻切在我的肘上,我整个前臂都麻了,不得不松开手来。 子规突然双膝一屈,赤立刻扶住他,问道,「你要不要紧?」 子规挣扎着站起来,退开几步,喘了口气,仰头对赤说道,「怎么,你不怀疑我吗?毕竟我是真的很讨厌他嘛。」 赤皱起眉头,问道,「你知道玥在哪里吗?」 「你这么关心他啊。」子规嗤笑了声,「就是知道,本大爷不想说你能奈我何?」 「你欠扁!」 我大吼一声扑过去,赤挡开我,对子规说道:「小月很着急,如果你知道就赶紧告诉他吧。」 「他着急关我屁事?」子规懒懒地踱开两步。 我气得咬牙切齿,大骂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提出的条件玥都办到了,你为什么还要害他!他死了你有什么好处?」 子规耸耸肩,闭口不答。 我瞪着子规的背影,恨不得去掐死他。我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赤连忙拦住我。 「去救玥。」我推开他,冷冷地道,「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和出卖了玥的混蛋说话!」 「子规不是这种人。」赤好像也动气了,「他绝不会出卖朋友!」 「你高兴被他骗那是你的事!闪……」 「在山上。」子规突然出声。 我瞪大眼睛看他。 「之前那个山洞里。」晚风里子规半转过头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唇角拉高成一个调皮的笑,好像刚刚一切争执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样?要不要被我骗随便你。」 我愣在当场,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赤走过去,一掌按在子规肩头上,「我们快走吧。子规受了内伤,我也要赶快替他调息一下。」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子规,现在他乖顺的伏在赤的背上,额上泌出汗来,神情显得有些痛苦。 「他……」 「子规每次受伤了就会发脾气。」赤摇摇头,「快走吧。」 也不理会在后头目瞪口呆的我,一提脚,向山上飞奔而去。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 上山的路在树影的遮蔽下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也被树枝和草藤绊倒了几次,要不是平常就走惯了,只怕就要迷路。 自从搬到山脚下居住后,我几乎没有在晚上到山上来过。 这是因为山上到了夜晚,气温很低,玥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容许的缘故。 「玥!」我还没进洞就喊了一声。 「月?」黑暗的洞穴里传来一阵低微的声音,还有衣裳抖动的窸窣声,我连忙向声音的来处奔去,将玥紧紧地抱在怀里。 玥冷得全身都在发抖,我环住他,双手不住摩擦他的背,额头也擦着他冷凉的颈项,尽可能的让他温暖一点。 「忍耐一下,我马上生火。」我在他颈后呵着热气,揽着他向有木柴的地方移动。 玥声音发颤,「不……能生火……会被人……发现。」 「那我们赶快下山,在这里你会冷死的!」 「不能、下山。」子规清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有一批追兵、可能快到……唔。」 赤坐在他的背后,正在为他顺气。 玥开始在我的怀里缩成一团,五指深深地陷入我的手臂肌肉,「对不起……月……我……」 玥吃力的喘息着。我知道这是他身体剧痛的前兆。 我咬了咬牙,突然矮身将他抱起来。 「我们去浸水浴,夜晚水中要比陆地温暖一点!」 我抱着玥冲向水边,在水边将他放下来,飞快地动手除去他身上的衣物,但他已经痛得曲起身体,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只有迅速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抱着他跳进水中。 「泼剌」一声,水花四溅。微温的水围绕我们的身体,玥轻「噫」一声,身上的痛苦似乎也得到一点缓解。 我略略松了口气,揽紧玥的双臂也稍稍放松,让水浸润他的全身。 突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过来,我心头一跳,连忙带着玥避到有树影的地方。 脚步声愈来愈近,隐隐传来木混刀剑挥砍草叶的声音,我低声在玥耳边说道,「别怕,吸口气……现在。」 我搂着玥屈身沉入水中。 月亮已经升起来,水面平静无波。 几声粗嘎的男人声调模糊地从岸边传来: 「怪了,有衣服却找不到人,会不会躲在水里?」 有人走过来的声音,我无声无息地向更深处潜去。 一根木棍就在我们刚才躲藏的地方胡乱搅动。 「这里也没有!」 玥紧抓住我的手臂,双脚轻轻挣动着。我暗道不妙,但岸边那些人还没走,现在浮出水面一定被逮个正着。 再忍耐一下!我在心里说。 本来快要走光的人群里,有个人突然回头。 我微微翻身,将嘴唇覆在玥的唇上,舌头轻轻敲开他的唇齿,渡了口气给他。 走了! 我立刻浮出水面。 玥靠在我的怀里剧烈地喘息着,肌肤上柔细的汗毛轻轻地上下起伏,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晶莹的光泽。我可以感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荡,急促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身上。 我喘着气,心跳很快,强笑道: 「没、没事了!」 玥点点头,勉强抬头对我笑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别开眼睛,不敢去看他月光下精致得太动人的五官。 「身体还、还痛吗?」 玥没有回答。 因为无力站立的缘故,玥在水面下的膝盖抵在我的两个膝盖间,他平坦的小腹刚刚擦过我身上某个敏感的地点。 我知道这种情况下很不应该,尤其玥还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可是要命的,我的身体起了反应。 我喜欢玥、很久很久了! 我忍不住抬起玥的脸,正要吻下,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不远的地方响起: 「子规,你有看见小月他们吗?」 我猛地抬起头来,月光下,子规就蹲在岸边,要笑不笑地看着我,「继续啊!」 「……」 要不是玥已经累得在我的怀里昏睡过去,我发誓,我一定会把子规拖下水来,狠狠地一脚踩在水底! 我们回到之前的那个山洞里。 洞里已经升起火来,我奇怪地看着赤: 「不是说这样会引来追兵吗?」 「追兵已经来过了,被子规摆了一道,都吓跑了。」赤说。 我瞄了子规一眼,子规坐在火堆旁,朝我眨了眨眼,语气非常之和善愉悦: 「他们今晚不敢再来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抱紧怀里的玥,突然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整人的了。 赤将身上的外褂脱下来,放在我面前,「我和子规都有武功,现在有火,内力也可以御寒。你和玥身上的衣服都单薄,拿去用吧,免得着凉。」 但子规就有本事让人更恨他一百倍。 我才接过赤的外褂,就听子规暧昧地轻笑一声,对赤说道,「欸,谁让你假好心?人家两个人靠在一起温暖得很。」 我正想把外褂丢到他脸上,赤却一掌按住子规额头,问道: 「你会冷吗?」 子规愣了一下。 「你的内伤还没全好,两个人靠在一起是比较温暖。」赤说着,在子规身旁坐下来,「觉得冷的话,我的身体让你取暖。」 「……谁、谁要取暖啊!」子规脸一红,跳起身来腾腾两步退到洞壁,很大声地说道,「我才没那么虚弱咧!」 赤搔搔头,好像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子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月儿西移,月光斜斜地映入洞里。 我悄悄地睁开眼睛。 赤躺在火堆边安睡,子规则窝到洞内一角去了。 真是逞强的家伙啊…… 我掀掀唇角,慢慢收紧手臂。 玥在我的怀里挣动着,冷汗湿透他的背脊,他的脸上颈上都是细密的汗水,断断续续的梦呓逸出他的唇边: 「……不要……杀人……楚大哥……不要……」 每次剧痛过后,这梦魇就会像现在这样缠住玥,几年来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睡梦里折磨着他。 我像往常一样轻轻拍抚着玥的背,低声在他耳边呢喃,「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再过一阵子,等玥的身体更好一点,一定,就不会再做恶梦了。 一定…… 天刚朦胧亮的时候,我便睁开眼睛。 玥在我的怀里安睡。他的容颜有着浓厚的疲倦,终于能够放松下来的倦怠感。 我小心地拉好覆在他身上的外褂,在他头发上轻轻吻了下。 赤不在洞内,子规背对着我,正在将他那一头长发扎起来。 「你是怎么遇到玥的?」我轻声问道。 子规的动作毫不停顿,红色的绸带在他的发上缠了几圈,这才略回过头来,说道,「我在城里闲逛,刚好看到一堆人押着他,顺手就救了。对了,你很无情喔。」 我呆了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救人的时候还有看见你呢。结果你连看也不看一眼,头一撇就走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昨天离开张府的时候,的确有看到一群军人围成几圈,该不会就是那时…… 「你怎么不喊我?」我问。 「你会武功吗?」子规反问。 「……是不会。」我答。 「那叫你有什么用?」子规睁大眼睛,一脸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那干嘛说我无情?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去通知赤?」 「身后带了个累赘,又被追着跑,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我努力忍耐不和他计较,更何况玥还在安睡,不能太大声。 「你不是讨厌玥吗?为什么还要救他?」 「讨厌归讨厌,总是认识的人。」子规耸耸肩,「更何况,他也没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突然感到玥前天当机立断把赤赶出去,实在是做得对极了。 「不过,你得好好报答我才行。」子规又说,「为了救他,我受伤了。」 我点着头,衷心说道,「我一定报答你。」 「那好,」子规一笑,「现在这种情况,赤绝对不可能不管你们的,所以等会你们就去和赤说。」 「说什么?」 「说你们已经决定了,以后会永远在一起。」 「本来就是这样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子规。 「还要说,如果玥能成为长老,你就一定要当他的护法。」子规又说。 虽然我实在不敢梦想自己能成为长老护法什么的,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 我看着子规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禁觉得好笑。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面对赤这个呆头鹅,居然没有办法到要用这种办法。 「我等会就去和赤说。」我愉快地答应。 「光你说没有用,你们要一起说才行。」子规强调。 「需要吗?」玥还在睡,我想让他好好的休息。 「你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和你一样?」子规看了玥一眼,「你问过了?」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说。 「那就是没问过了。」 「好吧。」我只有投降,「等玥醒来我就问。」 赤从外头走进来。他的步伐虽快,却仍然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子规一见便问,「情况如何?」 「有一整营的军队在山下驻扎,堵住了下山的路。」赤说,「他们似乎还在调集人马,来来去去的人很多。」 「这么多人?」我很惊讶。一整营士兵少说五、六百人吧?这座山又不算大,山上也只有我们四个人,调那么多人做什么? 「因为他们以为山上有几百个人啊。」子规一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子规。 赤解释道,「之前我们无意中来到这座山,晚上听见啸厉的呼声,寻声找去,却又不见人影。子规研究了几天,才发现山里有个地方,地形很特殊,风吹过时就会发出像人的呼声。子规昨天就是利用竹林的阴影和风声,摆了那些人一道,让他们以为山上有很多人。」 「有这种事?」我不禁觉得惊讶,我经常上山怎么都不知道? 「晚上温度低,岩缝缩合才能成声。」子规说,「你之前应该都是白天来的吧?」 「嗯。」我点点头,「玥的身体不好,不能在晚上上山。」 「小月,玥经常像昨天那样吗?」赤问道。他看我醒了却还躺在地上抱着玥,觉得奇怪。 「也不是经常。以前有一阵子几乎天天发作,现在偶尔才会发作一次,昨晚大概是太冷了吧。」我答。 玥声音有些模糊的低「嗯。」了一声,蹙着眉头屈起身来。 我坐起来,同时将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出力抚摩着他的手脚。他的手脚冰凉,小腿有点痉挛的现象,这些都是剧痛过后的余波。我温声唤道,「玥,你起来活动活动好吗?等会再喝点热汤,就会舒服一点。」 啊呃……我突然想到现在不是在家里,没有现成的食物温热一下就可以吃。 「还是,得下山才行。」赤说。 玥的身子不再如同方才绵软,他醒了。 「赤先生?月?这里是?」 「我们在山上。子规和赤跟我们在一起,没问题的。」我轻拍着他的手安慰道。 「子规……啊,他受伤了!」玥好像想去看看子规的情况。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子规应了一句。他好像很不喜欢和玥说话,回头便问我,「小月,你在城里有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有。」我答。 「那我们到城里去。」子规说。 「去城里?可是那批人的大本营就在城里啊!」我吃了一惊。 「他们以为我们在山里,我们却到他们的大本营去。」子规笑了笑,「他们找不到我们的。」 「可是现在山下都被包围了,根本出不去啊。」我苦笑道。 「山崖那边有人包围吗?」子规问赤。 「没有。」赤答。 「那我们就可以从那边下去。」子规说,「这种山崖要背你们下去还不成问题。」 玥突然动了一下。 「怎么了吗?」我连忙回头问玥。 「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里。进城后躲藏,时间久了免不了被发现,也许会再起冲突。」玥说。 「好啊。」子规无所谓地耸耸肩,「那随你高兴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我们走了。」 子规真的抬脚就走,我吓了一跳,连忙唤道,「子规!等等!」 我没有武功,玥的身体又弱,现在要是离开他们,万一追兵找上山来,恐怕很难躲过。 子规脚步一顿,没有再走却也没有回头。 「玥。」我略带着急地唤了他一声。 「我不去。」玥摇摇头,「他们要抓我,这样会连累胡生。」 我连忙安慰他,「胡生和我们都几年的老朋友了,不会计较的啦。」 玥没有说话,但他不说话就表示不为所动。 我只有低声下气地求子规: 「子规,能不能不要进城?走别条路行吗?」 「不行。」子规凉凉地说,「我就是要进城,你们不高兴可以不要跟。」 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赤。 赤无奈地苦笑,「玥先生,我们之前会走到山里,其实是因为这附近有另一批军队。现在这附近,除了那座城,几乎都是另一批军队的势力范围了。」 赤一说,我才想起之前胡生也告诉过我,有另一批人追着现在的这批人,最近可能会战乱频仍。 「谢谢你们的好意。」玥淡淡一笑,仍是拒绝,「你们进城,我留在山上。」 「昨晚你就一直叫我把你丢下不要管你。」子规似乎忍无可忍,他倏地回过头来,瞪着玥道,「如果你真这么想死,现在我就可以给你一条绳子。」 「子规!」赤制止性的唤了他一声。 「哼。」子规转身就走。 「玥先生,子规他……」赤想不出该用什么形容词才好,只好直接说,「他大概是觉得你不太信任他的能力,有些生气而已……唉,我去追他。」 赤追了出去。 「玥。」我唤了他一声。 「两军相交,我更是不能下山。」玥说。 我知道玥的顾虑,镜人的力量太强大,会使觊觎这股力量的人不择手段,平时已经如此,一旦面临战争,就更要变本加厉。 「可是你的身体……」 「忍忍就过去了,以前不都这样过来了吗?」玥勉强笑了一下,「月,你还是……」 我伸出双臂环住他,闷闷地道,「玥,你不要赶我走,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玥低下头:「我已经不再使用镜人的力量了。」 「嗯,我知道。如果那些军队也知道你的心意,那就天下太平了。」我打趣道。 「呵。」玥笑了。 我却笑不出来,一年前,玥独自上山采药,发生的那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月,你知道吗?我办到了……我没有使用镜人的力量喔……』 那时,他只说了这句话。 我看着玥绽开笑容,眼角的泪几乎要滚下来。他笑容里的那点小小的骄傲,使我几乎失去他…… 「怎么了?」玥愣了一下,轻拍着我的手问道。 「没什么。」我更紧的抱住他,将头埋入他的颈边,「只是突然觉得我很幸运。」 「哦?」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你还在我的身边。 我吸了口气,说,「玥,我想当你的护法。」 玥讶异而笑,「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长老喔。」 「那也没有关系,我就是想当你的护法。」我说。 「唔。」玥偏头思考着,没有马上回答。 「怎么了,不行吗?」我紧张地问道。 「好是好,不过我有两个条件。」玥笑了笑。 「别说两个,两百个我也答应!」我连忙答。 「第一,要让自己活下来。」 「这是当然的啊!我们会一起活下来!」我说。 「第二,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更好的人,」 「我才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 玥伸手轻按着我的唇,续道,「答应我,你不会被现在的约定拘束,而能全心全意的成为那个人的护法。」 「玥,你……」 「你能答应我吗?」玥问。 「好吧。」我只有点头,「我答应。」 玥温和地笑了,「那么,你已经是我的护法了。」 『月,你知道吗?我办到了……我没有使用镜人的力量喔……』 我又做了同一个梦。 张开眼睛之前,我轻轻地将玥搂进怀里。他温热的鼻息喷吐在我的颈旁,一呼一吸,平稳而均匀。渐渐地我安下心来,悄悄睁开眼睛。 玥的容颜总是带着一点苍白,不管一年四季天气寒热,手脚总是冰凉;很少生气,经常微笑,对待每一个人都同样温和体贴。 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对这样的他下手? 『我想看他哭啊,嘿嘿,这么美丽哭起来一定更加令人疼惜。』 那个人渣被追捕跳崖之前,毫无悔意地边笑边说。 可恶! 我握紧的拳头抵在地面。玥濒死的那一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后悔;至今为止,我仍然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一刀砍死那家伙! 「月?」玥模模糊糊地唤了我一声。我想是我的心情太过激动,使他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 「没事,我去解手,等会儿回来喔。」我坐起来,将外褂拉到玥的颈际,密密地挡住了寒风可能入侵的地方。 我走出山洞,看见子规坐在一块大石上,背对着我。 「赤呢?」我问。 「他说要趁尚未被完全包围前下山一趟,尽可能多找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子规说着哼了一声,「我跟他分析了几百个不能留在山上的理由,也还抵不过人家一句话。」 我笑笑,因为我很能理解赤那种想保护想珍惜玥的心情。 玥是打算在山上待到战争结束的。 他今天整天都在采集各种蔬菜瓜果,来来回回地将各种新鲜的食物分类收放,即使在他的病发作,最痛苦的当口,他仍然没有动摇过。 「子规,真的不能留在山上吗?说不定待个几天,山下的军队自个儿打起来,也就顾不到来抓我们了。」我说。 子规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我,「你真的想留在山上吗?」 我感到喉头一阵干涩,只好笑了笑,说: 「玥想留在山上,我就会想办法让他留在山上。」 「他的病又发作了?」 我点点头,顺势低下头去,以免让子规发现我的眼眶在发热。 「你为什么不劝他下山?」 我眨了眨眼,抬头道: 「因为玥已经决定了。」 「你们在一起应该很久了。你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子规问。 「因为我不想强迫他改变心意,所以我不问。」 「即使留在山上很危险?」 「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办法呐。」我苦笑道。 子规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他的夜空了。 我耐心地等候。子规是聪明人,虽说是因为赤的缘故他才留在这里,但如果真是没办法,打昏赤把赤扛走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他现在还留在这里,就表示一定有办法。 好半晌,子规透出一口气。 「其实你们根本不需要我和赤的帮助,镜人拥有强大的力量,他想做什么都没有人可以阻挡。」 我摇了摇头。 「怎么?」 「玥不会使用那股力量的。」我说。 「是吗?那楚天阔的事又是?」子规问。 这次子规的态度并不轻佻,他是很认真的在问这件事。 我勉强笑了笑,「如果有一个人对你极尽保护,为你不惜一切,即使你离开他,他仍要天涯海角找到你,那么,当这个人为了救你不幸中计,命在旦夕,而你能救他,那你救不救?」 子规听罢,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那这人显然是个愚蠢的笨蛋。」 我愣了一下。 「既然离开,就表示拒绝。硬要再跟上,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要救人,却反过来成为对方的负担,那不是笨蛋是什么?」 我无话可答,我和玥埋在心底几年不能触及的过去,被子规一讲,好像是出可笑的闹剧一样。 「不过,你最后那个问题,」子规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向我的身后,「救不救,我也还是会救的。」 我回过头去,玥就倚着洞口站在那儿。 我连忙冲到玥身边,迭声道: 「玥,你怎么起来了?外头冷,快进去——」 玥轻拍着我的手,温声说,「我不要紧,只是睡不着。」 「镜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子规说道,「修行之门里的战争也比几年前更多了,而只要有战争,就一定有人想利用你的力量,你躲到哪里去都没有用的。」 「我不想伤人。」玥淡淡地说。 子规耸耸肩,「最好你能躲一辈子。」 一阵踏着落叶枯枝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从树后显现,是赤回来了。他的肩上背着一个较大的包袱,手里还提了一个小包。 「天晚又冷,怎么不进洞去休息?」赤看见我们都在外面,连忙把肩上的大包袱卸下来交给我,「里头有御寒的衣物,玥先生身体欠安,先披件衣服吧。」 子规哼了一声。 「怎么去这么久?」 「战争快要开始了,伤药不太容易买到。」赤的神情凝重,眉头微皱。 「怎么?怪起我来了?」子规撇过头去,「不高兴替我买药你可以不要买。」 赤呆了呆,连忙说道,「我没有不高兴。」 「那干嘛脸色难看得像我欠你多少似的?」 赤摸摸自己的脸,有点茫然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问我,自己的脸色是不是真的很难看? 可怜喔!我肚里暗笑,快手快脚地将一件皮裘披在玥身上,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赤决定不要理会子规的话,径自绕到子规面前,蹲下身。我这才注意到子规足踝处绑着一块白布,有一些血迹渗漏出来。 「会有点痛,忍耐一下。」赤说着,将药末倾倒在子规足踝上的伤处,子规闭上眼睛,额上渗出汗来。 「是昨天的……?」玥闻到血腥味,担心地问道。 「不是,运气太背了而已。」子规咬着牙说道,「好好的走路,也会走出事来。」 我猜子规大概是跑出去时不小心跌倒或被树枝刺中了。 「有件事得和大家商量一下。」赤说。 「嗯?」我和子规都看着他。 「我上山之前在军队的营区绕了绕,他们带来了不少猎犬,应该是打算上山搜索。」赤说。 我看着子规。 「看我干啥?我反正不是能作主的人。」子规说着,还故意拨了一下头发。 「子规,你有办法就说。」赤很正经地讲,「只要是可行的办法都好。」 子规翻了一下白眼,但还是说了,「找个地方躲两天就好。」 「军队怎么可能只搜索两天?」我问。 「是不可能,不过战争就要开打了,他们不会有时间和人力再来搜山的。」子规说。 「猎犬的鼻子很灵的,躲什么地方好?」我又问。 「风向山顶吹的、或附近有猛兽巢穴的最好。」子规继续吊我的胃口。 结果赤一笑,说道,「那不就是那天我们找到的鬼啸洞吗?风逆吹,附近有老虎的巢穴。」 「你是说子规利用风声赶走军队的那地方?」我间赤。 「嗯,因为声音很是凄厉,所以子规就给那地方起名叫『鬼啸洞』。」赤答。 「是是,你行,你做主好了。」子规要笑不笑地向后仰在石头上,「也不知道人家行不行呢。」 「谢谢两位,我没关系的。」玥说。 子规侧过头来看着玥,「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一定要去那里喔!」 我突然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玥是盲人,听力比一般人灵敏,凄厉的声音对他的影响要比一般人强很多。 「玥,我看还是再另找一个地方好了。」我说。 「我一直都能听见那个声音,在……」玥伸出手比了一下东北方,看子规和赤的表情,显然玥是说对了。 「我想我可以承受。」 「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喔。」我担心地拉着玥的手。 「我会的。」玥微微一笑,说道。 番外篇 子规在山间跑动。 赤从背后追来。 赤叫了他一声,子规没有理会。他闪进一棵大树后,几个起落间闪到另外一头,然后藏在错落的树影间,看着赤追过去。 他感到很闷。很烦。 赤追他是为了要劝他退让,好去达成那个大美人的心愿。 就算他说出几百个不能留在山上的理由,赤还是不会理会他。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又要追来? 哦,对了,还要他想办法,帮助美人是吧? 呵呵呵,哼哼哼。 爱看美人就去看吧,反正我是比不上他那张脸。 赤又回过头来,在林间唤他,子规头也不回地走了。 山崖边风大,不时袭来的强风吹得他一头棕发散开,连红色的发带都飘飘摇摇。 他伸手取下那根发带,哼哼地笑了一声。 赤和他在一起几年了,从来也没注意到他每天拿来系发的这根带子。红色的丝绢里藏着红色的发。 这些红色的头发并不是赤掉落在地上或肩上的,每一根都是他从赤头上拔下来的。赤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往往阻止他拔自己的头发,却从来也没问过他拔那些头发是要做什么。 真笨……笨死了! 他一生气,就把那根发带往地上丢。 红色的发带在地上滚动,看起来就像赤一脸正经的无辜样。他看着看着更加生起气来,「嘿啊」一脚踩上去,想象等会儿也要踩赤几脚出出气。 山石突然滑动,他的心神还停在发带上,重心向后一仰,人跟着掉落的山石一起滚了下去;他连忙手脚并用,努力攀住突出的石头或树干止住自己跌落的速度,最后他抓住一根老枝,身体吊在离地不远的空中。 老枝「啪」的一声被他折断。这种高度对他而言不算困难,他曲起膝,足尖轻点到地。 突然「吭」的一声,一阵剧痛自足踝传上,他痛得惊叫一声弯下腰来,一个圆环型的铁夹两头咬住他的左足。 鲜血从尖锐的夹齿缝涌出,血是鲜红色的,铁夹没有喂毒。 他抬头四处看看,周围很幽静,铁夹四周也长满了杂草野藤,似乎是很久以前,不知道是谁忘记了遗在这里的兽夹。 他妈的……我是兽吗? 他就地坐下来,双手用力想掰开那只铁夹,但那只铁夹连接着极具张力的弹簧,他掰开了一点,又失力松手,铁夹再度刺进他的肌肉,好像伤到骨头了,他疼得皱起眉来。 「他妈的,背到家了!」他一边喘气一边咒骂,却不敢再伸手去掰,只好扶着山壁站起来。 现在他掉到崖下,赤那么笨一定找不到他。 他仰头看着山崖。好吧,不算太高,也许还可以跳得上去。 他吸了口气,试图催动内力。昨晚救人内伤还没痊愈,他的胸口一阵刺疼。 他看看自己的脚又按按自己的胸口。如果跳上去,过度运用真气可能伤到内腑;但是如果爬到一半跌下来,失血过多也很不妙。 他还在想该怎么办的时候,崖上突然传来赤的声音。 「子规?你在哪里?」 他笑了,可是马上又生起气来。赤这么锲而不舍,也不会是为了他…… 他突然不想理会了。转身靠着山壁坐下来,闭起眼睛。 赤的声音远去,渐渐听不到动静了。 「……笨。」这次他骂的是自己,「脚痛得要死还逞什么脾气?」 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撑起身体来。脚又更痛了,血湿了他的鞋。 「哼哼,需要你的时候不出现,果然是笨蛋!笨……」 「子规,你在崖下吗?」 赤的声音突然从崖上传来,他仰起头,看见一颗赤红色的头颅从崖岸冒出,太高了,看起来小小的。 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阵无力。 滑落地面之前,赤抱住他。 「你在这里,怎么不回答?」赤着急地说,「你的脚……你等一下,我马上替你取下这东西。」 赤扶着他坐下来,半跪在他的身边,将他的脚抬放在自己的膝上,双手抓住那铁夹用力一分,铁夹应声而裂,他的血流得更急了。 赤从怀里抓出一小瓶金疮药,脱掉他的鞋袜,捋起他的裤脚,将整瓶药都倒在他脚上。 血慢慢止住了,赤撕下自己的衣摆为他裹伤。 他看见赤腰带间露出一条红色的发带,那是他的。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头?」 「我在崖边看见这发带,叫你又没有回应,就在附近找了一圈,后来觉得你可能在山崖下,又找了回来。」 赤取出那条发带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却没有接,头一昂看向别处,「你又知道那是我的了?」 「你每天都系在发上,我怎么会不知道?」赤奇怪地问。 他低下头笑了。「都脏掉了,我不想绑在头上。」他说。 「那我们出去后再买条新的。」赤说。 「不要,我就是要这条。」 赤抓抓头,「那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谁要你洗了。」他一把抢过来,正要系到发上,赤抓住他的手。 「还是洗一洗吧,不然连你的头发也要脏了。」赤把那发带收起来,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反正早就滚得一身沙了,还管头发……」他嘀咕了句。 「嗯?我先送你去和小月他们会合。伤药不够,我再下山去买,顺便带些吃的用的东西上来。」 「就知道照顾美人。」他哼了声。 「你说玥吗?玥和小月都是我们的朋友,自然是要照顾的。」 「哼哼,那你就去照顾啊!还管我做什?」 赤疑惑地看着他,「你伤成这样?我又怎能不管你?」 「……笨蛋……」 「很痛吗?你一直皱着眉头。」 「你也被夹看看,就知道痛不痛了。」 「说的也是。」赤想了想,「那我再买点止痛的药好了。」 「我没那么脆弱。」 「伤了总是会痛啊。」赤抱紧他,「我要加快脚步了,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就告诉我。」 他微侧过身去,双臂揽住了赤的肩头。 风声掩盖了一切,他的头发在风里飞扬轻舞。 「……笨蛋……」 他笑了起来,附在赤的耳边小声地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