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色可妻》 序言 【序言 爸爸去哪儿 寄秋】 大家好,我是寄秋。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小姑娘换衣服,不许看。」 听着这带着卷音的小姑娘酥软嗓音,就是好听。 秋最近迷上看《爸爸去哪儿》,这是湖南卫视制播的节目。秋爸的祖籍在湖南,在台湾土生土长的秋也算半个湖南人,所以人不亲土亲哪!(请自行加上湖南乡音) 由于大陆一胎化政策,孩子生得少,五个爸爸带五个小孩独立生活,平时在家受宠的孩子,一离开爸爸就不行了。 说「小姑娘换衣服,不许看」的这位小女孩十分粘爸爸,爸爸在一旁就哭到不行,简直要把房子哭翻了,秋初时心里想着不要吧,她是来哭的还是录节目的?不行就赶紧送回去吧——秋很讨厌小孩子哭,有事不能好好讲吗,非要以哭来解决。 没想到小姑娘一离开爸爸就仿佛重生了,瞬间像吃了大力丸的女超人,不仅不会累还一脸笑嘻嘻的完成任务,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凡事冲第一,还会替弟弟妹妹扛篮子。 太牛了,小妹妹,实在是强得没话说,叫你第一名。 而秋书里的角色有点像另一个妹妹恬恬王诗龄,脸圆圆地,很可爱,对吃有那么一点点执着,一不给她饭吃就臭脸,有饭吃什么都好商量,就是有点起床气。 节目中的石头哥哥则是秋认为最有哥哥气势的一位,是每个弟弟妹妹心目中都想要的哥哥,秋也想要一个,他父亲把他教得很好,父子俩都是汉子呀! 「来,哥哥牵你,妹妹不怕。」 「提不动了吗?来,哥哥提。」 「天黑,不怕,哥哥在这里,跟着哥哥走。」 听听,多威风呀!小男子汉的京片子听来就是顺耳。 而kimi是道地的台湾孩子,说话、长相、动作都透着不解人事的天真,由于年纪小,凡事都跟着哥哥姊姊们做,他胜在可爱,一双童稚的眼睛看着你,心就软了。 天天是典型的孩子,会犯错、会说谎,但也会老实的道歉,他爸爸是五个爸爸中唯一会做饭的人,一提到要自己弄饭吃,其他四个爸爸总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天天爸爸。 其实,秋有时候觉得制作单位满残忍的,让那么小的孩子提着菜篮子满村子跑,大人都不一定吃得消呢! 大南瓜、茄子、猪肉、鱼,还有一颗高丽菜,天哪,这多重呀!难怪小朋友要拖着走,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完成任务了,真是令人佩服。 除了看电视外,来说说自己吧,最近天气热,秋差点热衰竭了,一早去买菜时热得手臂都发烫了,走到一半几乎晕过去,赶紧蹲下来休息,又买了一杯饮料灌下去,这才能走完全程。 这热呀,真会死人的!秋提醒各位出外的人记得多喝水补足水分,不然会像秋一样身虚体弱,从一楼走到四楼就气喘如牛。 唉,这破烂身体……快报销了吧! 不过呢,倒是有件事能让秋重新振奋精神,那就是恭喜花园来到了两千号啦! 这是个重要的里程碑,意义非凡,谢谢各位读者朋友一路相伴,往后的曰子,秋也会和大家并肩走下去,写出更多的好故事,再创更多更多的纪念喔! 第一章 【第一章】 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值千金,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踏泥无惜心,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若见织时应也惜……若见织时应…… 古时明月汉宫阙,古代的明月有这么圆又大吗?皎皎清辉宛若银盘,幽然普照着一弯浅水地。 寅时初起,明月当空,大而明亮的月儿高挂星空,渐渐的西移,偏向小河流经之处。 只见一间土造砖屋,寥寥无几的室内摆设,老旧的桌椅和洗得泛白的被褥,用得有些褪色的梳妆台是唯一的奢侈品,看得出是陈年的黄梨木,左边桌角缺了一小块。 穷得掀不开锅的人家,说是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实则能用的只有右侧两间矮砖房,东面厢房中间是厅堂,有桌有椅稍能入目。 而左边厢房已有一间斜塌,瓦破屋渗风,仅能当杂物间使用,另一间则漏水十分严重,平时还能放两架绣架子或是不常用的锅碗瓢盆,一到落雨天就得赶紧收拾,以免架子上的绣布被雨淋湿卖不到好价钱。 风,是微凉地,带着乍暖还寒的春意。 一名梳着双丫髻的纤弱少女倚着打开的格子窗,眉心暗颦地望着渐渐隐没的圆亮,一抹鱼肚白悄然由东边升起。 晨光照亮屋前的四行菜地,白白的豌豆花已结出黄绿色的小豆荚,黄花藤蔓下挂着巴掌大的青绿丝瓜,菘菜硕大,小小的野葱和青蒜漫生成丛,绿得讨喜。 青竹围成的篱芭爬满可食用的嫩椒和扁豆,一株不知哪来的粉色蔷薇生长于其中,花与绿叶缀成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乡居图画,美得恬静,叫人忘却世间烦忧。 可是人岂能无虑无忧,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填饱肚子才是人们最重要的事,毕竟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 而她蒲秀琳……不,是如今才十四岁的少女蒲恩静还不想死,纵使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她还是想活下去— 听说,蒲家二女儿和人私相授受。 听说,她和某人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意缔结秦晋之缘,就等人家考上秀才再来提亲。 听说这是板上钉钉的大喜事,两家互通有无已久,这门亲事不过是早晚的事。 听说,听说……诸多的听说在卧龙镇上蔓延开来,镇民们口耳相传将之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事实上也相差无几,和「听说」出入不多。 蒲恩静确实和顾家长子有着小小的暧昧情愫,时有书信往来,见了面便偷偷地对上几眼,蒲父是教书先生,曾教过顾云郎几年,小儿小女的常碰面,难免滋生一些情窦初开的情怀。 蒲父还在世时,顾云郎允诺一旦中了秀才必请媒人上门,一报师恩,二不负美人情意。 在这不到五百人的小镇中,蒲家姊妹都算是出落得水灵灵的美人胚子,肤白胜雪,眼若点漆,明亮的翦水秋眸好像会说话似的,齿如编贝,樱桃樊素口,不点而朱,红得秀色可餐。 可惜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蒲父一过世,原本来往密切的顾云郎便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路上见到蒲家人还会刻意闪避或是绕路走,再也不提及两家以往密不可分的情分。 忘恩负义莫过于此,顾云郎一中秀才便火速定了亲,可订亲的对象却是邻镇陈员外的闺女,最后才得知实情的蒲恩静深觉没了脸面,也丢失了名声,沦为众人的笑柄。 在河边洗衣服的她越洗越难过,泪水越掉越凶,看着水中自己倒影的可怜相,两眼哭得浮肿又难看,不禁悲从中来,索性便往河里一跳,一死百了。 而她如愿了,蒲恩静被乡亲捞起时已是了无气息,经过急救后,她的手动了一下,身体是活了,但内里已被换了,变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残而不废的刺绣名家蒲秀琳。 「咦,那个丫头不是蒲家二丫头吗?」 「啊!婶子的眼睛真尖,是蒲家的老二,她怎么有脸出来见人,臊都臊死人了……」 「就是说嘛!人家顾秀才眼界可高了,哪会瞧上那样的小家小户,这不是自取其辱吗,硬要巴上人家秀才。」蒲二姑娘脸蛋是不错,颇有几分姿色,可是人要有自知之明,留点脸皮子,别去高攀不可及的高枝给自己难堪。 那些冷言冷语的声音渐渐远离,蒲恩静丝毫未听进耳里,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活着,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 屋后搭起的小厨房传来窸窣的声响,辗转难眠的蒲恩静在发了大半夜的呆后,十分认命的在晨曦中回过神,穿上有些旧的靛蓝绣兰草衣裙,小巧的绣花鞋以网绣方式绣出一朵摇曳于水池中的连枝青莲,以遮掩鞋面上的淡青色补布。 穷则变,变则通,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一针一线在手便有千变万化,穷苦中亦能自得其乐。 回不去了……这是某出红透半边天的电视剧对白,也是蒲恩静近月来最深刻的觉悟,她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 「娘,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吗?家里的事我来做,我行的,别老是惯着我,累着了自己。」 那一夜,也是月儿正明的时候,她和相依为命的姊姊在驶往峇里岛的渡轮上,两人一手拿着烤得流油的烤肉,一手是八分满的红酒杯,在甲板上赏月欢度她二十五岁生日。 谁知一个大浪打来,有点醉酒的两姊妹便慌得想避,身体往渡轮的栏杆边偏去,原本姊姊可以逃过一劫的,偏偏为了救她而…… 二十五岁的蒲秀琳是现代有名的「乱针绣」艺术家,一幅绣品便是掷金百万仍不可得,为当代绣件名家。 母亲早逝,父亲是研究锦缎绣的学者,姊姊蒲秀珍是水墨及油墨画家,一家皆与艺术有关,她从小耳濡目染下和姊姊一起学画,因此对刺绣和绘画都有涉猎,后来拜师学了乱针绣,年方十八便因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而扬名国际。 然而在一次与父亲出外拜访某位刺绣名家的途中,一辆失控的公车迎面驶来,公车上载满学生,蒲父见状便将方向盘一转撞上山壁,好让公车上的学生避过危险。 而他的舍己救人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同时也赔上了女儿的一双腿,蒲秀琳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 一开始接受不了再也站不起来这事实的蒲秀琳相当自暴自弃,她否定自己也不与人往来,宛若囚鸟般自闭,连最爱的刺绣和绘画也全部放弃,看也不看一眼的束之高阁。 不忍妹妹一直自我封闭在小小的陋室之间,蒲秀珍忍着丧父之痛,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开解妹妹,用了两年时间才敲开她的心房,让她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 因为行动不便,她日常作息的步调变得很慢很慢,无法出外走动的情况下,她更专注于钻研绣品和绘图,不知不觉中绘绣技巧更精益求精,达到高峰。 由于长期待在家里少有出游的机会,蒲秀珍便藉由一次国际美术大展带身有残疾的妹妹一同参展,两个人最后选定了较为便利的渡轮之旅,以船代步省去上下楼梯行走的不方便。 可是谁也没料到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为了拉住妹妹的轮椅,姊妹俩竟双双落海,渐沉海底,海中急流冲开她俩紧紧相握的手,任由一片漫天黑雾将两人淹没。 当蒲秀琳一身湿的从幽暗中醒来,不属于她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她是蒲秀琳,却拥有蒲恩静的身体,以及蒲恩静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 就这样,她成了十四岁的弱质少女蒲恩静。 「叫你多睡点怎么不听话,身子骨好点了吗?有没有再发热,昨儿个喝剩的鸡汤再热热,喝完了娘再煮一锅,多喝点鸡汤补补身子,不要一睁眼就往外跑,顾着点自己。」真是个不省心的女儿。 红砖砌成的灶台约半人高,旁边是相连的小灶,藉着大灶的热气和火舌可熬汤炖煮和保温,或将隔夜的饭菜与汤温热。 几根柴火塞入灶底,星星火苗由小而大燃起红色火光,佝偻着身子的董氏坐在不到一尺高的槐木矮凳上,添柴拨火控制火的大小,等火烧旺了才扶着微酸的腰起身。 第二章 凝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眼眶一热的蒲恩静为之动容。她有母亲了,虽不是相片上那个穿碎花小洋装,发上别着一只绿尾蜻蜓,怀抱幼女的温婉女子,却真真实实是她的母亲。 「好了好了,娘,女儿全好了。你看还长出点肉来了,我没事了,用不着再把家里的鸡宰了给我炖汤喝,留着下蛋给青青养个子。」 蒲家很穷,穷得吃不起肉,养了一只公鸡五只母鸡全是为了下蛋用,拾了蛋凑成一篮换钱去。 不过蒲恩静因不小心落水被救起后,生了一场病,董氏心疼女儿受苦,便杀了公鸡和一只老母鸡给她进补,养养精神。 蒲恩静的父亲原本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在三女儿蒲青青刚出生没多久就去了,留下妻子和当时才十二岁的长女蒲裕馨,十一岁的次女蒲恩静。 为了三个孩子,为免坐吃山空的董氏自食其力的养着三个女儿。 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娃儿过活,日子之艰苦可想而知,董氏为人洗衣、缝衣、做绣品,勉强维持生计。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镇长说适龄未嫁的少女都要进宫,恶形恶状的带走刚能帮忙赚钱的蒲裕馨。 而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大女儿前脚刚离开,二女儿便接着出事,所幸为母则强,看似柔弱的董氏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担,咬着牙照顾女儿,只盼着孩子平安康泰,无病无灾的长大。 「还在逞强,瞧你小脸红彤彤的,还不快再去搭件外衣,不许着凉了,厨房的事娘做惯了,少来添乱。」董氏像是不耐烦的赶着女儿,实则是不想灶台的油烟薰着了女儿。 蒲恩静笑得有点赖皮,一把抢过母亲的木铲翻炒着现摘的野菜。「是健康得红润,两颊红得像山里的莓果,白里透红的小美人哪!娘瞧我美不美呀」她佯装臭美的鼓起腮帮子,水滑水滑的薄嫩脸皮做了个「天底下我最美」的鬼脸。 「你喔!不知羞,好意思说自己是小美人,连头发都梳得乱七八糟,真是没个姑娘样。」被女儿逗笑的董氏啐了一口,以指代梳重新为女儿把乱发梳整,编了两条整齐的小辫子,再用乌木雕花芙蓉簪子固定。 「不像姑娘就不像姑娘呗,大不了日后我给你招个上门女婿,奉养你到百年。」她心里确实有这想法,母弱妹幼,上无顶梁柱,她不顶着要靠谁撑起这个家? 仍保有现代思想的蒲恩静根本无法认同这时代的婚姻制度,更接受不了所谓的三妻四妾,与人共事一夫,她想用拖字诀把自己拖成大龄闺女,将来好顺理成章的招赘。 在这个朝代,女子二十未婚已是为人诟病的老姑娘,而蒲恩静已经十四岁了,只要能撑个四、五年就自由了,她可以利用这些年多攒点钱,买田置产当个小小地主婆,招个上门女婿,将来不用受婆婆的气。 只是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很贫瘠,很多事不由自己做主,满脑子的美梦只能是镜花水月,半点不由人。 董氏掐了女儿手臂一下。「尽说瞎话,胡闹!娘还能干活呢,用不着你来养。」 两人说话间,蒲恩静已三两下炒好三盘不带肉沫子的嫩煎豆腐、翡翠雪菜和炒素什锦,一碗鱼片豆腐汤,少盐、少油,因为没钱买,调味料用得少,气味佳,卖相嘛……差了一点。 由于蒲恩静对使用灶台还不上手,虽有原主的记忆,可是有些事做起来就是不顺手,她还是摸索了老半天才做得有模有样,没把菜炒老了或煎黑。 由于蒲家穷得买不起白米,吃的是糙米,口感稍差但完全符合蒲恩静的心意,事实上糙米比白米营养多了,她未穿越前最喜欢五谷米,饮食以糙米为主,多食糙米反而对身体有益。 「人要往远处想,不能只往近的看,娘这会儿还年轻力壮,等过了几年头顶冒出银丝了,还不是要人给你烧水煮饭,搥搥那腰疼,捏捏这腿酸的。」她未雨绸缪地先洗脑一番,给自己的未来铺路。 董氏一听女儿的胡言乱语,没好气的瞪眼。「去去去,别来烦我,了不起攒了钱我买个丫头陪我。」 「丫头哪有女儿亲……」嫁女儿要嫁妆,买丫头要银子,不划算,不划算呀!这算盘怎么打都赔本。 「嗯—」 董氏声音一沉,蒲恩静就晓得话题到此为止了,再说可要惹娘亲不快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管是哪一朝代的父母总是这样,盼着儿女觅个好姻缘,夫妻和乐,白头偕老。 「娘,这些时日我绣了不少手巾,等天暖和了,咱们去兜卖兜卖。」要致富得先脱贫,手中有银心不慌。 蒲恩静一边适应新生活的同时,也一边试着拾起手艺捻线绣花,她不晓得这年代的刺绣技法如何,便试水温的绣了个简单的花样,牡丹、荷花、金桂之类的通俗绣品,雅致而不落俗套。 「就你那手绣技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董氏不是瞧不起女儿的刺绣,而是她的绣品还没精致到足以卖钱。 「娘有没有听过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女儿这一回生病作了个梦,梦中有个着天衣的仙子自称是七巧绣仙,她教了女儿不少精巧绣法,女儿如今的绣品可不比娘差。」 没人能一夜间精通各种绣法,原本的蒲恩静会刺绣,但不精,能绣朵平针芙蓉花已算是不错了,别指望她会扣结成绣的针法,更遑论其他打籽、拉锁子、扣绣、辫子股等等技法了…… 古早苏绣的针法,可以用来绣花蕊,也能独绣图案画,苏绣素以精细着称,图样秀丽,色泽文静,针法灵活,绣工细致,形象传神,技巧特点能以平、光、齐、匀、和、顺、细、密八个字概括。 其针法有几十种,常用的有齐针、抡针、套针、网绣和纱绣等,取材广泛,有花卉、动物、人物、山水、书画等,其中乱针绣又丰富了苏绣针法,使其更为出色。 未把女儿的话当真的董氏轻轻一笑。「家里的事有娘在,不会饿着你们姊妹俩,娘多接些活就能给你买肘子吃。」 「娘……」她看起来很贪嘴吗? 拳头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这就是蒲恩静此时的感受。董氏对女儿的疼惜是出自内心,宁可苦了自己也不愿女儿受委屈,极尽所能地让一家三口过得好。 「二姊姊,二姊姊快来看,青青捡了两颗鸡蛋,是小花昨天和今天下的,给二姊姊吃,补身子……」 身着一团红,像个年画福娃的小肉团子跑了过来,两条小短腿从略短的裤腿下头露了出来,紮了双丫髻的小脸蛋有些污渍和薄汗,跑得欢快,笑得也欢快的冲进蒲恩静怀里,两只高举的手各拿着一颗雪白的鸡蛋。 「小心、小心,别急,二姊姊把这鸡蛋弄成蛋饼儿,给咱们青青嚐嚐鲜。」一见到小女娃萌到不行的可爱模样,蒲恩静一颗心软到化成水了,爱不释手的捏捏她的粉嫩小脸。 圆滚滚的眼睛倏地发亮,红红的小嘴巴咂咂嘴,分明垂涎得很,可说出的话却让人甜入心窝。「青青不吃,给二姊姊补身,青青等长大了再吃,二姊姊,青青很快就长大了。」 软糯糯的嗓音像抹了糖似的,怎么听怎么好听,专门是来讨人欢心的,谁舍得和她抢食。 「啧!明明贪吃还说给二姊姊补身子的,那一句「很快就长大了」就把贪嘴的本性表露无遗。」董氏眯着笑眼打趣,小女儿又来讨东西吃了,难怪满嘴的甜言蜜语。 「娘,青青真的疼二姊姊嘛!二姊姊,青青最喜欢你了,娘是坏人,不给她吃。」蒲青青嘟起不开心的小嘴,努力地睁大眼瞪人,以为自己气势十足,好不威风。 殊不知这模样叫人莞尔不已,小小的脸儿气鼓鼓的,一双澄净的眼眸里满是最澄澈的纯真,令人看了,心口那说不出的爱怜和疼宠油然而生。 「好,不给娘吃,咱们偷偷的弄好吃的。」 蒲恩静边说边朝董氏眨眼,看得董氏好笑又好气,摇头暗叹:一对宝贝蛋。 蒲恩静的厨艺不是顶好,可是除了刺绣和作画,其实她最擅长的居然是各国各式甜点,因为蒲秀珍喜欢所以她就去学了,教她的糕点师傅还夸她尽得真传。 第三章 两颗蛋能变出什么美味甜食呢? 只见蒲恩静在院子里拔了一把嫩葱,家里的粮食有限买不起白面,她用磨细的玉米粉代替,用榨出的油渣子和上玉米粉,再加点水调匀揉成团,最后以嫩葱碎末加入面团一同揉搓。 不下油,直接贴着锅边干煎,等煎成金黄色再翻面,此时才加入少许油,将蛋打在饼皮上头,没等蛋熟便将饼皮往内卷,将半生鸡蛋卷在里头,卷成竹子形状的饼皮直挺挺的,趁热气未散前赶紧起锅放在盘子上。 竹片做的切刀以一小口一小口的分量切开,带着焦香味的饼皮混着蛋的甜香,随着竹刀切下,瞬间流出的软甜蛋液渗入饼皮,光看就令人口水直淌。 「好吃不?」蒲恩静以竹子削成的尖叉插起一块饼皮放入蒲青青口中,见她满脸欢喜的直点头。 「好吃,好吃,二姊姊做得真好吃,跟上次的栗子甜糕一样好吃。」蒲青青幸福得快说不出话来。 「栗子甜糕?」 董氏一脸困惑地看看这对相差十一岁的姊妹,她们似有啥小秘密似的,捂嘴偷笑。 「娘吃饼饼,青青孝顺你。」 「不是说娘是坏人,不给娘吃?」小孩子没记性,一会儿晴天一会儿下雨,没个定性。 「谁说的,青青帮你去打他。二姊姊,青青最乖了是不是,从不让娘亲伤心。」蒲青青很无邪的眨眨眼,将咬了一半的蛋饼吐出,塞入娘亲口里,咧着八颗小米牙,笑得好不开心。 「是呀,青青最疼娘,谁敢对娘不好,咱们拳头一抡打人去。」蒲恩静笑着助威,心里却想着该如何改善家里伙食。 无米无肉的,一家三个女的都需要补一补,毕竟没有营养的饮食哪来健康的身体,她得想想办法才行。 她的视线落在绣花绷子上的半朵月季,若再加上几针使其更鲜明,宛如真花一般,是否能卖得高价? 「打人,打人,青青帮忙。」肉肉的小手抡成拳,对空挥了几下,好似真把坏人打跑了。 看着两个女儿没半点正经样的疯言疯语,董氏失笑,面露慈蔼。「你这当姊姊的别带坏妹妹,还不洗洗手上桌吃饭了,吃成两只小肥猪,明年就可以别买肉了,从你俩身上割。」 根本不怕的小丫头咯咯笑倒在二姊姊怀里,手上还拿着炸酥的小鱼干,小指长度,酸酸甜甜的,有果子香气。 那是蒲恩静为她准备的零嘴,穷人家也有穷人家的活法,吃不起昂贵的雪花糕就换个花样来吃,河里多得是免钱的鱼虾,紮几束干草往水草繁密处一扔,过个一、两日再把干草收回,往盆子里甩两下,不就落下半盆子的小鱼小虾了吗?运气好时还能捞到几只螃蟹和黄鳝呢。 百年古寺慈云寺香火鼎盛,主殿供奉着观音大士,偏殿一隅是送子娘娘,香客络绎不绝,尤其是每逢初一、十五,往来的香客更是多不胜数,香烟徐徐,缭绕三尺。 寺庙门口有棵长了树疙瘩的老杨树,树龄有好几百年了,树干粗得有几人环抱,树荫宽如伞,老杨树下摆了几个卖凉水和小吃的摊子,也有人几篓水果往地上一放便叫卖起来了。 老树头的凹洞处有张竹编小榻,它既不是桌子也不是平铺在地,而是用两条细竹条编成的吊绳吊起,绳头各有个吊钩,一边一个在枝干钩牢,犹如吊床般的竹榻还放上几个竹篮子。 引人注目的是竹篮子是穿上衣服的,裁得方方的四角方巾绣上了柳条和桃花缠着篮筐,叫人看出那是个篮子却瞧不见褪了色的竹子,提把上还用方巾紮出仿真的海棠花,风儿轻轻一吹,花瓣儿似乎跟着一动。 「……那是在卖什么?看起来挺有趣的。」 「好像是帕子,远远看去像朵花……」 「要不要过去瞧瞧?」 「这……街坊邻居的,去瞧上几眼也好。」 说人闲话者到处都有,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家长里短,几个来上香的妇人聚在一块,不三姑六婆一番实在心里难受呀! 禁不起好奇心,再加上一发现好东西就两眼发亮,两名妇人迫不及待的赶上前,抢着卡个位置。 「周婆婆瞅瞅,这喜雀登梅绣得可好,你家喜妹快说亲了吧,买条帕子添妆。」蒲恩静笑得不卑不亢,眼神清澈得宛如山前湖水,映出满山的湖色山光。 她说话慢,动作也慢,慢条斯理的拿起一方月牙白帕子,不是上等的布料,摸起来有些粗糙,但是帕面一摊开,半幅喜雀登梅绣在左上边,右下角是细腻的水纹,有种岁月静好的宁谧。 送人自用两相宜,这图有喜讯到的含意。 「哎呀,真好看!跟真的没两样,这喜鹊活灵活现的模样像随时要从帕子里飞出来似的。」手真巧呀!把花朵儿都绣活了,真不知这是怎么绣的,浓淡明暗配得恰到好处。 「陈大娘,这块枕套绣上榴开百子图,意喻着多子多孙,二强哥刚娶杏花嫂不久,要不拿一块回去垫垫枕头,让你年头年尾抱两孙。」古人的生育力呀,不容小觑。 十七儿郎十六妇,当爹又当娘,蒲恩静每每看到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手里或抱或牵着稚子就心惊不已,尚未发育完全的身躯生儿又育女,实在是苦差事,自个儿都还是孩子呢!孩子带孩子,一窝子心智未开的小娃儿哪教得出好的下一代。 再者,生育是生死大关,娘亲身子未长开便生子,难怪婴孩夭折率相当高,连带着早婚早育的父母也不长寿,二十一世纪是人生七十才开始,这里人生七十居然是古来稀。 在她原本的年代,长寿不是难事,医药与科技的发达,人造羊都发明了,要活到百来岁根本不是稀奇事。只是年纪越大越孤单,为了三餐温饱,儿孙大多出外打拚,很少能留在故乡承欢膝下。 人情淡薄,人与人越来越疏离,骨肉亲情在现实压力下常被轻易地忽略,总以为日子还长得很,有得是机会孝顺,殊不知一眨眼,那流水似的年华转眼即逝,再回首已是白发苍苍,孝顺父母成了挽回不了的遗憾。 「啧啧!真会说话,人长得漂亮嘴巴又甜,出得厅堂又入得绣房,将来谁娶了你都是天大的福分,你娘可要哭死了。」陈大娘一双眼珠子死盯着象徵百子千孙的榴开百子图,巴不得明儿个就能抱着白胖孙儿出来炫耀。 「我也嘴甜,大娘买一条吧,十文钱一条哟!买十条送一条,我二姊说的,大娘用了我二姊绣的花帕子就会美得像帕子上的花一样,又好看又美丽。」小小的童音甜得叫人心软。 一个胖娃娃从悬空的榻子下探出,个子不高却拚命踮高脚尖的俏皮模样让人看了芫尔,忍不住摸摸她的头,这一摸,不禁讶异那触感竟是滑细异常,彷佛是上等的丝绸。 蒲家小女儿的柔顺头发,大半功劳是来自蒲恩静的调养,蒲家虽不富裕但因住得离河边近,春天一到野草繁生,其中不乏多数人不识得的药用植物,用于净发有强健发根、枯发转乌的功效。 尤其用在小孩子身上效果奇佳,一用便见效,蒲青青因营养不良而导致的枯黄发质改善了不少,如今发色乌黑如缎,抚起来的感觉更是滑不溜丢,再无打结分岔。 「哟,这不是小青青吗?长得这么大了呀!瞧这白嫩嫩的脸蛋,跟刚煮好的白煮蛋没两样,光滑白净。」一瞧见讨喜的小娃儿,陈大娘一张老脸笑得快开出花了。 「大娘买帕子,有桃花、桂花、牡丹花,还有节节高升的绿竹,状元及第的连中三元,买了二姊的帕子可以擦汗,还能让家里的大叔、哥哥们迎福气进门,田地丰收,六畜兴旺,捧着书本中个秀才郎……」 甜糯的脆嗓好似春日出谷的黄莺,甜甜软软地,带着一股软软的甜腻,小孩子特有的稚声让人感到无比舒畅,心口淌过一丝柔软。 「买买买,怎么不买,光看青青叫人疼爱的小脸蛋,大娘不买个三、五条哪说得过得去。静丫头,随便给我包个几条,就这条和那条,还有鱼戏莲叶那一条……」本就想买的陈大娘,口中的随便一点也不随便,专挑最显眼的那几条帕子,抢先一步下手。 第四章 由于蒲恩静只是试试买气如何而已,加上布料和丝线不足,连同帕子、枕套、垫巾和碎布做成的绣花物件一共不过几十件,一下就没了,全被一扫而空。 连竹榻和包布的竹篮子也有人抢着要,五文、十文的卖,很快地,手中就有了好几吊沉重的铜板。 不多,却是好的开始,积少成多就能买较好的布料和绣线,做的绣品也可以定价高些,日后的日子不用发愁了。 「哎呀!夫人,你这条雪荷色绫缎月华裙才刚做不久,怎么就勾破了。」不远处,一位穿着暗花盘枝袄子的嬷嬷惊呼。 看来是来上香的大户人家,身后有七、八个丫头婆子服侍着,还有数名小厮为其开路,在仆人的簇拥下,一名四旬妇人缓步走着,面色微沉。 「大呼小叫个什么劲,佛门圣地哪由得你喳喳呼呼,不过是裙子破了。」大惊小怪。 妇人的眉头拧起,低头检视裂开一道长缝的下摆,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微带一丝怒意。 主子的穿着打扮攸关下人的用不用心,从马车下来都走了一大段路了,眼看着就要入寺参拜,可是一路走来却没人发现主子的异样,实在是太散漫了,她调教下人还是不够严。 「你,那个穿丁香色衣服的丫头,我看你带着针线包,可否过来替我缝两针?不求精美,不难看就好。」细白手指一指,妇人指向树底下一名花苞似的清丽少女。 被点中的蒲恩静微微一怔,她东瞧西瞧,不甚白晰,长了薄茧的指头指向自己鼻头。「夫人喊我?」 「就是你,缝补好了,少不得打赏一二的。」在妇人眼中,面容清雅的蒲恩静不过是较常人长得好看些,看了不扎眼,才会一眼就发现并挑上她。 傲气值多少银子,一听到打赏,蒲恩静并无不悦,马上弯起水润唇瓣,不疾不徐的走上前,丝毫不觉当众为人缝衣是贱业,当下取出针线包,挑挑捡捡适合的绣线穿针引线。 身子一低,她蹲在那位夫人脚边,下针极快如彩蝶飞舞,还没看清楚她是怎么缝的,一串鲜紫的葡萄已挂在裙摆上头。 「咦!这是……」妇人漫不经心的神情在她下第一针时略微一变,看见裙上鲜活的图样后,又明显露出咏色。 「好了,夫人。」白牙如贝,一咬线,线断针收。 妇人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多了异样光彩。「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贱名不足挂齿,九井胡同最底一户的蒲家人。」虽然内里是现代人,可蒲恩静也知晓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不能随意向旁人道出闺名,那是不自重的轻率举动。 「九井胡同姓蒲的……嗯!我记下了,云嬷嬷,赏这位姑娘一两银子。」妇人说完,扶着丫鬟的胳臂走入寺内。 【第二章】 「什么,兰锦的制作方式被苏家人偷走了?!」 一身褚红色暗金越罗蜀锦长袍,袖口处绣了一圈劲松,通体气派的男子脸色严峻,两道剑眉浓黑霸气,紧抿的唇瓣如同最森冷的刀刃,令人不寒而栗。 那张好面相,清华胜雪,卓越生辉,绰绰而立一如挺直的苍竹,遇风不折腰,逢雨便伸展,犹如春雪初融的清逸俊颜足以令日月失色,温玉能生香。 可是与他温文的表面大相径庭,兰泊宁这人一相处呀,那才知什么叫千岩万壁凿不开,刚硬如铁,身为绣坊生意遍及全国的江苏富贾,他做生意讲信用,办事牢靠,兰家出品的布帛锦缎品质一流,没人说过一句不好。 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响彻大江南北的名声,个性严厉,为人护短,对付对手的手段可说是不死不休的冷酷,得理不饶人,有仇必报,没几个人能在他面前说话不发抖的。 因为他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虽是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可年过二十四尚未娶亲,正经人家的千金小姐皆避之唯恐不及,就怕被他青眼以待,落得所嫁非人的下场。 而肯嫁的多是贪图兰家财富和兰泊宁年轻家主的身分,一嫁过来就是手握大权的当家主母,那些心中各有盘算的贪婪女子哪能不心痒难耐,巴望着攀上一门富贵,一家人也跟着翻身。 不过在兰泊宁母亲胡氏的把关下,至今尚未有人入得了她挑剔的眼,因此他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了。 「是的,大少爷,老奴有负重托,未能善尽看管之责,让手底下的掌柜生了二心。」眼眶泛红的胡管事语带哽咽,自责自己一时的疏于管理,竟让东家最重要的秘技流入对方手中。 「你给本少爷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会抢先一步送上我们兰家的兰锦?」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兰锦的制作技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那些人皆是兰家用了几十年的老师傅,其忠诚度不用怀疑。 兰家织品一向是宫中贡品,每年送进宫里的布匹少说一、两千匹,制作精细、绣图华美、玉丝水缎尽是上品,有「二翠黄金缕,绣成歌舞衣」的美誉,大受宫中贵人喜爱。 此次新制的兰锦更胜以往一筹,不仅是用少见的冰凌山的雪蚕吐出的蚕丝编织而成,还让兰家绣坊中绣技最上乘的绣工绣出各色花样。 一丈长的锦布至少要花费个把月功夫,或织、或绣的结合十数人之力才能完成,制功之精密堪为一绝。 兰家花了三年时间以及无数人力和金钱,集众人的心血研制出的新式兰锦,正打算借着送入宫里一举打响名气,再创颠峰,让天下人皆知兰家绣坊又有举世独有的丝锦。 谁知如附骨之蛆的苏家使出小人行径,竟然早一步推出兰家才有的兰锦,厚颜无耻地称为苏锦,堂而皇之的送进皇宫内,抢走了别人的心血。 「是老奴的错,老奴后来查出「锦绣坊」的吴师傅有个儿子在外头欠下一笔庞大的赌债,吴师傅把棺材本拿出来都还不够赔,此时苏家那边的人来接头,一边是恩义大过天的东家,一边是传承香火的独子,他也为难……」 「所以他就能出卖一直以来对他以礼待之的兰家?」该给的月银和分红一文不差,每年还水酒、大鱼大肉的供着,简直当成庙里的菩萨了,一句重话也没有,谁晓得反而被养肥的恶犬反咬一口。 「原本吴师傅还有几分重情义,迟迟不肯点头,说宁可废了儿子也不做有违道义的事,可是锦绣坊的陈掌柜忽然跳出来,听说随后两人相偕到酒楼喝酒,三杯黄汤下肚就改了心意……」 陈掌柜是最先被收买的人,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买走他的良心,掌管柜台的掌柜数的是别人的银两,哪有收入自个儿的银袋子惬意啊,何况刚纳一名貌美娇妾的他正需要用到银子呢。 苏家的人一出面,与陈掌柜一拍即合,为了华屋美妾,陈掌柜说是连亲娘都敢卖也不为过,马上鼓动做生意的三寸不烂之舌,不遗余力的劝服摇摆不定的吴师傅。 人都难免有私心,面对赌场断手断脚的威胁,独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跪求,吴师傅终究老泪纵横,牙一咬,选择了儿子。 人是禁不起考验的,活在世间谁没有一、两个弱点,或亲人,或挚爱,或私欲,或是小小的野心,一旦被人拿捏住了,再难有翻身的机会,只能任凭宰割。 「……吴师傅泣不成声,不断的磕头磕出满面满头的血,一口气都快上不来了,直说对不起东家,来世再做牛做马回报东家的知遇之恩。」 「你是在替他求情?」面色一沉的兰泊宁冷得骇人,盛怒的双瞳中布满火一般的烈焰。 胡管事惊恐的拱手一揖。「不敢不敢,老奴向天借了胆也不敢,吴师傅这回犯下的糊涂事连老天也救不回,兰家绣坊因他而起的损失可重了,他一辈子也还不起。」 胡管事是兰夫人胡氏的陪房,当年跟着她一同来到兰家,由原本的赶车小厮一路升到管事的位置,能力不算太好,但勉强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深受胡氏的信任和重用。 他唯一的缺点是心软,看不得人家悲泣哀诉,对朋友仗义,对底下人和气,伙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求到他跟前少有拒绝的,管人管事是一把好手,可是做人太过软和了。 第五章 他冷哼,「还不起就把他一家人卖了还债,卖得远远地,女眷为娼为婢,男人全送进最苦最累的矿场,十岁以下的幼童卖进伶人馆,一生屈于人下,不得赎回。」 「啊!这个……」是不是过了些?看到主子寒冽的眼神,胡管事的手脚抖了几下,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嗯——你对我的话有意见?」谁敢质疑他的话,就得有断脚断臂的觉悟,他下手从不留情。 「没有没有,老奴没说话,一切大少爷说了算。」胡管事额头上的冷汗直冒,他悄悄用袖子抹了下汗。 「没有的话还不吩咐下去,把那家人拉去卖了,别在兰家门口把头磕破了,赖我们逼人致死,平白担了个恶主杀仆的罪名。」他想死就死远点,不要脏了兰家门槛。 「是,老奴马上让人把吴家人拘了,远远发卖。」熟知自家主子的性情,他抖着双腿发令下去,让底下管事去提人,卖主求荣,一人背主,全家遭罪。 兰家经营绣坊已有数代,家业单纯,自从兰泊宁的祖母去世后兰家便已分家,由嫡长子也就是兰泊宁的父亲继承祖业,父子俩皆有商业长才,颇受各房敬重。 兰父逝去时,兰泊宁已二十足龄了,在各房叔伯的大力支持下,他毫无波折的继任了家主。 兰父与胡氏感情甚笃,生前仅有妻子和胡氏为婢女开脸并抬为姨娘的妾室白氏两个女人,两女相处融洽,白姨娘生有一子兰瑞杰,寡言冷漠,不喜与人互动。 兰泊宁十分疼爱这庶弟,而他也较常亲近兄长,若是旁人,兰瑞杰压根不理不睬,像个小哑巴。 「至于陈掌柜,找人打断他两条腿,拔了舌头削去鼻,扔到山里喂野兽。」吃里扒外的家伙,岂能白白放过。 「不可呀!大少爷,陈掌柜是外聘的良民,不像吴师傅是府里传「三代的家生子,动了私刑是犯法的。」人家一旦告了官就不好收拾了,兰家也站不住脚。 「你是说我动不了他?」冷沉的脸上布满戾气,眸色凌厉,仿佛骤生的风暴。 「不是动不了,而是陈掌柜已投靠了苏家,一家老小全搬入苏家宅邸,以苏家掌柜自称,要动他多有不便。」毕竟生意人以和为贵,总不能一大票人浩浩荡荡的冲上门抢人。 接手兰家生意后,兰泊宁用尽心思经营多年,兰家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凌驾在百年世家的苏家之上,他自行钻研的兰锦更成为御用贡品,声势如日中天,远远超越日渐式微的苏家。 分庭抗礼的两家绣坊在商场上竞争激烈,说是水火不容也不为过,一头势高,一头便憋屈,自然都觉得对方碍眼。 这一代苏家家主苏晖明比兰泊宁年长四岁,有一妻三妾两通房,嫡庶子女若干,苏家虽是百年世家,可是他为人不思上进,沿用旧例,陋习不改,只想赚取暴利却不图改进,布料的品质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地,风头便被兰家父子抢光。 尤其是兰锦取代了苏家织锦为贡品,苏家生意明显下滑,每况愈下,苏晖明心性狡猾奸诈,在接掌家主之位后一心要扳倒兰家,不惜重金收买,以旁门左道伎俩窃取他人辛苦的成果,藉此重创兰家生意。 「明的不行不会拖到暗巷里痛殴吗?难不成他改做娘儿们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躲在绣楼里绣花不成。」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背叛了他还妄想过上好日子,别作梦了。 兰泊宁冷得冻人的话刚落下,麒麟雕石柱旁边的紫檀木镶白玉太师椅那儿便传来掩口低笑的闷笑声,一身象牙白衣衫的温雅公子摇着竹骨绘美人捧心折扇,笑得风流。 「大少爷……」胡管事面露局促。 「鱼家少爷果然除了吃喝玩乐之外,旁的一窍不通,别指望你说上两句人话。」兰泊宁鄙夷地睨向坐着看笑话的不速之客,有友如此,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姓鱼,说的是「鱼话」,听不懂人话又何妨。面上噙笑的鱼思渊殷勤地摇着扇子,随风扬起的长发更衬托了他的风华绝代,风流倜傥,温润如玉,飘逸出尘的翩翩佳公子。 「大……大少爷,当务之急不是计较陈掌柜的过失,这等背信忘义之人就是到了苏家绣坊也不见得会受到重用,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流出去的绣法,一旦那边的绣工学全了技法,那对兰家绣坊日后的织品将是一大打击。」 「……我们必须找出比兰锦更好的刺绣技法,彻底打垮苏家绣坊的算计,惩罚陈掌柜的事可以日后再说。」他们定要快点想办法扭转劣势,否则日后再难与苏家较劲。 胡管事背后的汗湿透了衣衫,面对家主的强大气势,他抖得手脚都僵硬了,话在口中转了三圈才战战兢兢的吐出,就怕言多必失,触怒了吃了暗亏却无从讨回的主子的逆麟。 「你找到解决办法了?」手指敲着花几几面,脸上无波的兰泊宁看起来已然冷静下来。 不过他只是看起来神态冷静而已,有仇必报的他岂会无怒? 胡管事一听,吁了口气,身子僵直地往前走了几步。「大少爷你瞅一眼,看看这茶覆巾有何不同。」 茶覆巾是泡完茶后盖在茶壶上头的茶巾,长二尺三,宽约一尺六,以青色为底,白色为辅,只有白与浅黄两色却能绣出深浅有致的白牡丹花,花瓣错落有致,淡雅盛放。 或开、或含苞、或半绽,绣面上仅三朵各据一角的牡丹,可是轻轻一迭放并将四角拉齐,赫然是一朵由含苞到开放的景致,虽是死物却隐有暗香浮动,宛若牡丹在风中摇曳生姿。 茶有清香,牡丹清婉,不需青竹为伴自有飘缈意境,清茶入口,四周仿佛都有花香流动。 「这是……乱针绣?!」难得有事情能令兰泊宁神情激越,他慑人的双瞳迸出炽热光芒。 「是的,大少爷,老奴乍见之时也大吃一惊,我朝四大刺绣苏绣、湘绣、蜀绣、粤绣,唯有苏绣有一密技乱针绣,但失传已久。」知晓此技法者寥寥可数,更别提在锦缎上以绣为画,绣出栩栩如真的画作。 「找到这名绣工,以重金买断独门技法,让其只为我兰家绣坊做事。这样的好手艺绝不能再被苏家人抢走!」 「是。」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胡管事抹抹额上汗水,不敢大意的退出正堂,站在院子里,他看了微风拂过树梢的白杨树,暗自庆幸自己重见天日。 大少爷的威势很少有人能挡得住,他也不例外,瞧瞧这一身的汗呀!全给吓出来了,他从里衣到外衫都湿得能拧出水了。 「瞧你这张阎王见了都震慑三分的脸,这宅子里有谁不怕你的,把绷紧的脸皮松一松,摆出笑脸,和气才能生财,你自个儿便是生意人,为商之道不需要我教你吧!」那张脸来讨债似的,谁看了谁害怕。 「话太多容易咬到舌头。」兰泊宁没好脸色,若有所思的面色深不可测,眼神亦深若潭水。 鱼思渊摇扇轻笑,眉目间染上一抹揶揄。「还在想着心眼装粪的苏晖明吗?他已经不只一次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亏你忍得下去,眼睁睁看他踩着你辟出的路往上爬。」 绣坊的生意好坏各凭本事,明刀明枪的较量不失公允,谁赢谁输没有二话,败下阵的人要有度量。 偏偏这年头小人多,不走正道偏行旁门左道,不肯以实力一分高下,专使鬼祟伎俩,窃取他人的辛劳成果,这样的心态就是一时占了上风也得意不了多久。 「忍不下去还能把他拖出来剁成碎片吗?他今日挖我一块肉,明日我让他只剩下一副骨架。」削肤去肉,抽筋刮骨,借升还斗,礼尚往来嘛。 「啧!你的脾气变好了,我还以为你打算买凶杀人,先给苏圣人脖子送上一刀。」一刀断魂再无纠葛。 杀了苏晖明,难道没有下一个苏晖明?百年大族的苏家不像兰家人口简单,就算加上庶出和旁支,也不及苏家的家族繁茂,动辙便有上百名子孙。 兰泊宁想得远,就算不是狡猾成性的苏晖明当家做主,换成另一个苏家人也一样,若对方同样的贪婪,心术不正、诡计尽出,到时候应付起来就棘手多了,恐累及家人。 第六章 「不过呀,光是一名绣工能扭转局势吗?宫中贵人眼力可毒得很,若不是比兰锦更出色的绣锦,要把苏家气焰压下去何其困难。」鱼思渊对此存疑。 兰泊宁目光冷肃。「不赌一赌怎知结果如何,你不懂绣品,乱针绣是绝代之最,技法比兰锦高出甚多。」 乱针绣一出,其他绣品顿时黯然失色。 「我看你干脆讨个有钱媳妇算了,金山银山堆得高高的,用银子去砸死人,谁还会往苏家跑。」鱼思渊出身书香世家,说起生意经自是两眼一抹黑,尽出些不着调的馊主意。 他冷冷一瞪眼,「你故意踩我痛脚是不是。」 忽地一个激灵,他大笑出声。「啊!口误、口误,我忘了你高龄二十四,无妻又无子是因为没人敢嫁你。」 鱼思渊是闲来没事做的纨裤子弟,虽然没染上吃喝嫖赌等恶习,可看人深陷水深火热中乃他人生一大癖好,嘲讽娶不到娘子的兰泊宁便是他的一大乐事,每隔三、五日就要来兰家晃晃,顺便取笑两句。 「鱼思渊,你想让我打破你的头吗?」兰泊宁此时心火旺得很,正缺个主动送上门练拳的人。 他讪笑地直摇扇,洋洋得意。「其实你那位秀秀气气的表妹也不错,眼睛眨呀眨的仿佛快流出一泓秋水,眼光别太挑,凑和凑和过日子……呃!别动手,开开玩笑嘛!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嫂子让我来问一声,她庄子上新采的棉花约五千斤,你收不收?」 思忖了一会儿,兰泊宁开口,「收。」 春收棉花秋裁衣,一到入冬便可做袄子,保暖又轻便。 「什么,欠……欠了九十八两七文钱?!」 人怕出名猪怕肥,此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媲美孔、孟圣言,该裱褙上漆流传千秋万代。 自从那一日在慈云寺摆摊卖绣件后,蒲恩静一手「锦上添花」的绣技在小镇中传开了,不少富贵人家找上门要她在昂贵的锦缎上绣花样,因此接了很多订单。 有人求绣,自然手中的银两也跟着多了起来,蒲恩静先拿了几两订金修葺老旧的屋子,铺新瓦、上新漆,换上几张象样的床,崩塌的屋梁重新架高,原本不能住人的房间成了她的卧房和绣间,另外又盖了光线充足、两面通风的厨房。 当然,净室很重要,她实在受不了地上挖个洞,两块木板垫脚的茅房。改建过程中,她让人挖一条通往屋外粪池的水道,以石头混红泥和石灰盖上蹲厕,再放一桶清水搁在旁边,如厕后圉水冲掉,干干净净不留臭味。 浴池也是挖出来的,铺上小石和砖土,底下也有一条水道直通外头的水沟,鸡蛋大小的排水孔使用时以厚重铜片盖住水孔,注水简便且不易流失,用来泡澡正好。 只是名声一大,麻烦也跟着来。 大手笔重修父亲留下的老房子使其焕然一新后,十几年没连络的亲戚忽然找上门,不谈老一辈的旧情,反倒先拿出一张泛黄的借据,说是父亲生前借的银两。 十几年前她都还没出生呢,谁知道借钱一事是真是假,说不定早还了钱还来藉题发挥,想多讹一次。 可是蒲恩静不能赖,欠条上明明白白是蒲父的画押,不管这笔钱还了没,只要借据还在,她就得还得清清楚楚,由不得她狡辩或是存心赖帐。 只是十几年前借的是十八两白银,多年来利滚利,仔细一算竟将近百两。 蒲恩静如今手头上剩不到十五两,光还本金都不够,何况是债台高筑的利钱,这么利滚利下去,她再赚上十年也还不完,除非天上下金子雨。 「娘,我们真的欠二舅公这么多银子吗?」老天!她得连夜赶工绣多少天才还得清哪,毕竟镇上的富家夫人有限。 她原本想着如果有自己的绣坊就不用发愁了,七、八名绣娘合力绣幅大绣件再拿到城里绣庄寄卖,以她灵巧的绣技,相信很快就卖出去了,大笔的款项便能到手。 可惜她连个铺子也租不起,更别提大型绣花架子,光是上等的锦缎来源便是一大问题,她一个苦哈哈的穷人上哪里筹钱? 唉!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的滋味,她算是尝到了。 满脸愁容的董氏苦笑一叹。「当年你祖母得了急病,需要银子请大夫抓药,我把嫁妆都当了还是不够,你爹只好往祖母的娘家借一些应急,当时你二舅公是说不必还的,自个儿姊姊还能不帮吗?可是你爹不肯,说是亲兄弟明算帐,不肯占自家人便宜,非逼着你不识字的二舅爷公立下字据,言明一年后偿还。 「可是银子砸得再多也没救回你祖母的命,没多久后你二舅公的村子遭水患,举家搬走了,头一年还有书信往来,互报平安,后来听说二舅公过世了,我们和那边的亲戚就断了音讯,再也没人提起了。」 大概是怕蒲家这穷亲戚去打秋风吧,其他亲友索性断得一干二净,免得三天两头的救济。 「都陈年的旧事了,他们上门来索讨便罢,怎能狮子大开口的算上利钱,要我们还近百两银子,他们怎么不去抢?!」根本是趁火打劫嘛,比土匪还可恶! 好歹还是亲戚呢,要起银子来竟丝毫不含糊,半点情分也不顾。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欠钱的是我们,人家来讨要是天经地义,那边的小辈分了家,手头紧,当初二舅公二话不说的掏出身家来帮我们,这分人情要记着。」不能因人死而灰飞烟灭,救急的情分要搁在心里。 「可是我们手边的银子也不多呀,我收的是订金,还没把人家的绣品赶出来,哪来的尾款,再说,若是手上的钱全拿来还债,家里就要断炊了。」她们一家三口又得回到先前吃咸菜配小鱼干的苦日子。 一想到好不容易养出好气色的小女儿,面色愁苦的董氏笑得酸涩。「娘多洗几件衣服,为人缝缝补补,得空时再绣两件绣件,天无绝人之路,咬咬牙就撑过了。」 鼻头一酸,蒲恩静抚着母亲的手,手心的干裂和粗糙是长年洗衣服所造成的裂痕。「娘的手都流血了,叫女儿如何忍心再让你劳累,不如和对方商量商量,我们分次偿还,总有还完的一天。」 还上十年、八年,她也老了,大龄闺女不嫁也罢,安心的留在家里养家活口,带大年幼的妹妹。 她打着不嫁人的旗帜好照顾弱母幼妹,再过十年也不过二十四,她还能招个家贫的男子当上门女婿,撑起一家家计。 「这也是个办法,希望你表叔能通融通融,别逼着我们一次还清……」董氏叹息,就是苦了孩子,要跟着她受累。 母女俩在屋子里说着蒲父欠下的旧帐,合计着该怎么偿还,家里头的银子分成三份,有限的运用,一份还钱,一份拿来应付家计,另一份则是购买所需绣线。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绣线蒲恩静便绣不出一朵花,后头的开销和还债又上哪里筹措,先留本方能安顿后头的事。 她赚的银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起码能让一户农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饭,可是挪为他用时却是少得可怜,算来算去缺的不只那一点点,穷人家要脱贫真是太难了。 蓦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以为是表叔家来讨债,蒲恩静和董氏同时脸色微变,有几分慌乱地赶紧把银子分开藏好,确定财不露白后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开上门的门板。 门一打开,见是张陌生的脸孔,两人略微一怔。 「请问你……找谁?」蒲恩静第一眼便看出来者的衣服浑身富贵气,是提花绸的,当下断定此人与表叔无关。 也许是哪一户大户人家慕名而来,请她描补绣样的吧?她想。 「我是城里兰家绣坊的胡管事,听说这儿有位蒲姑娘善刺绣,我家东家闻其大名,有意请她到敝行做事。」四十开外的胡管事一脸诚恳的询问,眼神不住打量屋内简陋的摆设,心中有了一番计量。 「兰家绣坊?」她听过,是规模甚大,不下现代的连锁店,各地都有其分行,以兰锦最为人称道。 「你是蒲姑娘吧?!敝东家是诚意十足聘请你的,月银方面绝对不会亏待姑娘,定让蒲姑娘满意。」做生意的人先谈利益,有银子好办事,鲜少有人和银子过不去。 第七章 「是吗?」她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个人好,除非有利可图。 曾经有段时间是坐轮椅的,蒲恩静在行走前会习惯性的顿一下,不自觉地抚抚膝盖,她老觉得这双腿不是她的,是借来的,因此分外的珍惜,不知不觉便走得慢些。 看她的动作像个体力不支的小老太婆,慢吞吞地一眨眼一举手,慢到叫人有点心急,没耐性的大概会被她气掉半条命,以为她是故意拿乔。 「静儿,还不请客人进来喝茶。」屋内的董氏发出轻咳声,提醒女儿不得怠慢了来客。 「喔,就来了。」回应了一声,她客气地请人入内,纤柔的身子仍走得不快。 「没什么好招待的,请见谅。」 「没有的事,是我才要请两位不要见外才是,日后同为东家效力,蒲姑娘也是一位小管事,与我平起平坐……」若是能推出比兰锦更夺目的织锦,她的功劳自是不在话下。 「等一下,我听不懂胡管事的话,什么管事,我只会刺绣而已,不管事。」和一位理事多年的管事平起平坐?这不是天大的福分就是陷阱。 胡管事笑得像朵花似的,好不和善。「是这样的,我家东家交代了,蒲姑娘到了我们绣坊也不必累死累活的刺绣,只要教会其他绣娘并从旁指点一二,有空暇时再绣上那么几针,一个月交差三、五件绣品就成。」 「一个月三、五件绣品?」闻言,她有些想笑了,柳眉弯成月牙状。「那是论件计酬呢,还是以月银结算?绣件是大是小,大的价钱如何,小件绣品又怎么算。」 「啊!这个……蒲姑娘让我想一想。」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发问,没料到小小绣娘也有这般机灵脑子的胡管事干笑的慌了手脚,摸着后脑杓想着做何回答。「一个月五两银子,姑娘认为呢?」 她一听又笑了。「胡管事八成没打听清楚,我接一份订单是依件计价,以衣服来说是一件一两银子,我偷懒些,月底一结算也有十五、六两,若勤快点还不只这数。」 十五、六两……胡管事在脑里核算了一下。「成,一个月二十两,实领的,你每绣出一件绣品可以从中抽取贩售的一成费用,不过要扣掉绣线和成本,布和针线从绣坊领取。」 他有些吃惊她的淡定,要知道五两银子已足够普通小户人家一两年的嚼用了,他还以为听到这个数字她会对自己感恩戴德,没想到她竟不为所动。 「我能预支月银吗?」到绣坊做事有固定的薪饷,她很快就能存到一笔钱在城里置屋,把娘和青青接到新屋。 「多少?」 「一百两。」 「一百两……」他抚着长了短须的下颚,略略思索。「不知姑娘要这笔银子有何作用?」 「还债。」她回复得毫不保留,欠表叔的银子迫在眉睫,便是她不言明,人家在街坊邻居打探一下也就明了了。 「还债呀,」胡管事轻应,眼珠子转了几圈。「没问题,没问题,都是自家人,贴补贴补也是情理所在,蒲姑娘不外传的绣技只用在兰家的锦绣上,我们以后的兰锦将比苏家的苏锦更胜一筹……」 「慢着,何谓不外传的绣技?贵东家请我到绣坊只是刺绣吧,顺便教教不上手的绣娘不是?我有我的绣法,教不教在于个人,没什么不能外传的绣技。」她不藏私,刺绣的技巧要代代传下去,香火传承,后人才得以学习。 蒲恩静懂上百种的绣法,从苏绣到湘绣,还有汴绣、陇绣、京绣、鲁绣、闽绣、苗绣,甚至是少数民族的刺绣,以及在动物皮毛上刺绣的十字绣。 她不喜欢教一手留一手,当初教她的老师若是有保留,她也不可能成为当代着名的刺绣名家,靠着刺绣的本事扬名海外,让自己重新走入人群又能赚取生活所需。 胡管事脸上和善可亲的笑容慢慢凝聚,眼中露出生意人的锐利。「在商言商,哪有平白得来的好处,敝东家看中了蒲姑娘乱针绣的技法,想买下你的绣技。」 突然间,她很想发笑。「那你一开头为什么不点明,只要价钱合适,卖了又何妨。」 居然当她是不解世事的小姑娘,诳她拿出乱针绣的绣法,不花半毛钱就想骗走这罕见的绝技,还异想天开地施以小惠好让她感激他。 果然是奸商,连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也骗得顺理成章,毫无愧色。 好在她的内里换成了受过精英教育的现代灵魂,她脑袋里懂的东西绝对是古人比不上的,她看得多也有相当的见识,想要骗她那是自取其辱。 胡管事表情不太自在,微讪道,「一百两买断蒲姑娘的乱针绣。」 他当乡下姑娘见识浅薄,随口说了个数字,以为她会高兴得手舞足蹈,毫不犹豫的点头,毕竟对没见过大世面的小镇百姓而言,一百两已是不得了的数目,够她们一家人舒舒服服过上好些年。 「一万两。」一百两只够塞牙缝。 「什……什么,一万两?!」他惊得两眼圆突。 「一万两并不多,想想你们能用它换多少银两。」乱针绣一旦面世,将会引起空前绝后的大轰动。 「你……你疯了……」胡管事当然知道这门技法价值万金,只是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他以为她不过是个乡下丫头,谁料到竟有这番见识,登时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拿银子来,否则免谈。」蒲恩静的目中发着光,一时间,全身像沐浴在黄澄澄的金光里,美得宛若金莲仙子。 一万两……她真敢开口,都可以为她铸尊金身了。 【第三章】 「胡管事,是你说错了,还是我耳朵听岔了,你仔仔细细再说一遍,别漏了一句,我刚没听清楚。」 兰泊宁铁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那眼底的怒火清晰可见,看得胡管事浑身直打颤,眼观八方的盼着夫人来救人,他真是被蒲家母女俩摆了一道了。 「呃,回禀大少爷,蒲姑娘还好商量,她说一……一万两买断,并且亲自技术指导,保证一年内教会我们绣坊内三十名绣娘乱针绣。」有了一万两谁还会看上零碎的小钱,她胆子被天狗食了敢开这个口。 「一万两……便宜。」不贵,是个懂行情的人。 胡管事惊讶的睁大双眼。「大少爷认为她喊的价码不坑人?」 他吃惊的不是少爷觉得一万两银子便宜,而是舍得在一个乡下丫头身上。兰泊宁抿齿冷笑。「你晓得我们每年送进宫的兰锦有多少,你算算,一万两买断她那技法算贵吗?」该说他们是捡到了,还能不花一文钱的得到她亲手传授,想想往后的数年他将赚进翻倍再翻倍的银子,他并不亏。 胡管事苦笑道:「可……蒲姑娘的娘说不卖,她态度十分强硬的拒绝了,说这门绣技是嫁妆,谁娶了她的女儿就把乱针绣给谁,旁人休想染指半分。」 非常固执的妇人,就连女儿在一旁劝说也半寸不让,他只能无奈离开。 兰泊宁一听,邪气地笑了。「马上让媒人到蒲家提亲,她敢嫁我就敢娶,看谁捺得住性子。」 「啊!大……大少爷,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三思而后行,别为了赌气而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赔上了。」胡管事都快哭了,一张老脸吓得发白。 「我说了算,人家小姑娘都敢把一生赌上了,我还怕输不起吗?」 「大少爷……」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嘛!寒门小户的出身哪配得上兰家少爷,根本是胡闹。胡管事嘟嘟囔囔地垂着头,一脸沉重,依照大少爷的吩咐,去了东门大街请媒婆说亲。 虽说马媒婆出了名的能言善道,不过也要看对象。一听到要为兰家的大少说媒,马媒婆脸颊两侧的垂肉先抖上三抖,为难再为难地想推掉,几锭沉甸甸的银锭子在两人手中推来推去,最后是胡管事许以五百两的重金,马媒婆才勉为其难的挪动肥硕的大臀,顶着艳阳来到城外的蒲家。 看到媒婆登门,董氏比谁都高兴。 什么白两欠款的不重要,欠了银子大不了勒紧腰带一点一点还,可女儿没能嫁个好夫婿,她一辈子也不安心。 顾云郎那混蛋,静儿她父亲还在世时,一口一个静妹妹哄得静儿犯傻,随着她父亲去世,蒲家家道中落,一转身就攀上富家千金,自己得了功名利禄,却把所有骂名留给她冰清玉洁的女儿。 第八章 「娘,你笑得太开心了,稍微含蓄点。」看着娘亲满脸的眉开眼笑,喜上眉梢,蒲恩静涩然地在心里苦笑。 这具身躯才十四岁,正含苞待放,不急着嫁人。 董氏斜眸一睨女儿,和马媒婆聊得起劲。「我这女儿什么都好,人美手巧,心地良善,就是太容易害羞了。」 害……害羞?娘指的是别人吧!蒲恩静眼角一抽,只能安静的坐着,任人评首论足。 「嗯,我瞧着也是好的,眼是眼,眉是眉,水灵的像朵花似的,白里透红的脸颊轻轻一掐都能掐出水来,活脱脱是画里的美人儿,董妹子是怎么养女儿的?」擅长攀亲带故的马媒婆自来熟,一张媒人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 董氏抿唇轻笑。「也没多费什么心,随便养养就是一朵花骨朵,比起她大姊还差多了,尽让我操心。」 蒲家大女儿蒲裕馨入了宫,一去半年了无音讯,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你呀是有福气的人,大女儿嫁进了宫,城里的兰家虽比不上皇家,却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富人家,委屈不了你家二姑娘。」马媒婆专业地堆满最诚心的笑,可心里头直打鼓,很不安,兰家那位爷儿不是良缘呀!她牵的注定是新娘子两眼泪汪汪的孽缘,她于心不忍啊,可看在银子的分上,她只能昧着良心说道。 「你是说绣坊遍及各地的兰家?他们真向我家的二丫头提亲?」董氏的嘴根本阖不拢,快咧到耳朵了。 「我马媒婆说媒还能搞错人,就是你家的掌上明珠!兰大少爷说了,越快越好,他急着拜堂。」那阎王是娶不到妻子,一有人傻气冲脑的敢嫁,他还不趁着人家不知晓他的恶霸底细连忙抬进门,免得临上花轿前反悔。 「哎呀,可嫁妆还没准备好,什么子孙桶、鸳鸯绣被的,哪来得及备妥,得缓些时日……」她虽然急着嫁女儿,可也要风风光光的出阁才行。 「这嫁妆还用得着你费心吗?我看兰大少爷能娶到你家的闺女才是福气,他那人呀……」马媒婆斟酌着用字,「是个倔气的,你家闺女不能和他硬着来,要顺着点才是。」 瞧瞧这娃儿生得多有灵气呀!额头光滑、面色白晰、秋水似的眼儿多有神,美得不似凡间物,她怎么就贪那点银子把人推入火坑了呢。 没人看出马媒婆的心中纠结万千,一面想赚阎王的谢媒礼,一面又良心不安的自我唾弃,两方拉扯着,扯得她心窝发疼,坐立难安的直想搅黄了这门亲。 可她是媒人呀!哪有把媒人钱往外推的道理,管他是天赐良缘还是天赐孽缘,两家合不合眼是他们的事,她牵的是姻缘,成不成在个人。 这么想之后,马媒婆的心安定了许多,负疚感减轻了不少,更是口若悬河的说尽两方的好话,把董氏乐得心花怒放,笑意始终挂在嘴边。 好笑又好气的蒲恩静看董氏和马媒婆一来一往的说得热闹,哭笑不得的她不知叹了几回气,即使她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古代,姑娘早婚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她得入境随俗,可是内心的疙瘩总过不去。 十四岁少女真的太小了,未成年呀! 「娘,马大娘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画大饼,好歹得先瞧瞧,别两人相看泪二行,道听涂说是不准的,我还听人说兰家大少爷有三颗脑袋,六只胳臂呢!」 闻言,马媒婆笑脸一僵,心口咚咚咚地直打鼓,暗道了声糟,这门婚事要搅黄了,兰大少爷那德性是人见人厌,鬼见鬼嫌,哪有姑娘肯委屈入阎罗道。 「少在那自己吓自己,世上哪有三头六臂的人,那叫妖怪,全是以讹传讹的吓唬胆小的人,瞧瞧人家把兰家绣坊经营得多好,可见是能干会做事的,不会亏待了你。」她什么都不求,就求女儿嫁个如意郎君,不要像她一辈子命苦。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就算没见到人,董氏的心态已是准丈母娘,看什么都顺眼,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的便是良人,外头关于「女婿」的种种传闻全是虚构的,不真实。 不想媒人礼飞了,马媒婆接口接得顺。「就是呀!全都是外人的嫉妒,见不得兰少爷好,东一句、西一句的毁人名誉,我马媒婆做了几十年的媒,还没见过比他更俊的少爷,身形挺拔、玉树临风,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这事她倒是没胡诌,兰泊宁除了性情冷酷、有仇必报外,容貌上可是不差,剑眉朗目,五官和刀刻一般,通身的清华之气宛如皎月,逸然清俊,心绪沉稳,一身红衣穿得飞扬,没人比他更适合满身红的张狂,就是可惜了那脾气…… 「听起来似乎不错,假若能见上一面就更圆满了,毕竟攸关我的下半辈子,总要好好琢磨琢磨。」 听着蒲恩静条理分明的软音,马媒婆的心头一震。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听听这句句软语却暗含着大家主母的气度,她忽然有种感觉,这门亲牵得不算糟,说不定是误打误撞的走运了,看人家姑娘面不改色的敛眉浅笑,将来低头做人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见什么见,谁不是新婚夜才见到自家夫君的长相,你给娘安分的备嫁,娘对你别无所求,只盼你觅得好归宿,终身有依靠。」她担心女儿还惦记着顾家那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无心许嫁。 「娘……」蒲恩静蓦地眼眶一热,莹亮水眸闪着点点星光,孺慕之情表露无遗,叫人看了鼻酸。 董氏对她的好是出自娘亲对女儿的关爱,她受着,更加下定决心要替这具身躯的原主恪尽孝道,保护并照顾这一家子,融入这家人,成为真正的蒲家二姑娘。 「马大娘呀,我这女儿年前一场病,痊愈后就老爱撒娇,你勿见怪,别把小丫头的话当一回事。」女儿越大越是自有主张,不听人劝,性子变了,人却机灵了。 癞痢头的儿子自个儿的好,董氏和天底下的爹娘没两样,看自己的女儿是处处好,没一点不是,除了绣技突然好得令人讶异外,她只当是开窍了,其他是无可挑剔。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养好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看二姑娘的面相是有福气的人,眉目清朗眼含波,大难之后是大喜,董妹子等着喜事临门了。」她这张嘴还没说不成的亲事,兰家那五百两谢礼她赚定了,跑也跑不掉。 「就是这个理呀!我巴望着她赶紧坐上花轿当人媳妇,省得在家里和我大眼瞪小眼的,管我灯下缝衣费油伤眼,数落我菜里没肉、饿痩了她妹子,又把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说是新屋落成要打打牙祭……」 董氏口中叨叨念念着日常琐事,虽说是芝麻小事,家家户户常听到的,可听来心酸,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件件勾着心窝,让她既不舍又满心酸涩,硬生生的割肉一般。 女儿不同于儿子,养大的了也是别人的,她留不住,也不能留,只能让放飞的鸟儿消失在天际间,随风而去。 「娘,你要是舍不得女儿,女儿就不嫁,看你嘴里满是不舍的女儿经,就留我多陪你几年嘛。」欠债的事可以先丢一旁,她有一手好绣技,还怕找不到识货的伯乐吗? 蒲恩静心想着私下再和兰家绣坊的人谈一谈,不一定非得走到男婚女嫁这一步,把条件谈好了一样是「合作」关系,只要瞒着娘亲进行,顶多一年也就搪塞过去了。 「又说胡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娘可不想当误你终身的大仇人。」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个店了,她十分看好兰家大少爷。 「娘,青青也不要二姊嫁,二姊嫁了人,青青就看不到二姊了,青青会很想很想二姊的……」软糯的甜嗓带着泣音,抽抽噎噎的。 刚睡完午觉起来的蒲青青揉揉惺忪的眼,两眼红红的煞是可爱。 「别学你二姊姊不懂事,要听话,等过几年娘也敲锣打鼓的把你送出门,满满嫁妆抬了一条长街,让青青风光大嫁。」这是董氏一直以来的愿望,三个女儿都能嫁得好,她才能安心到九泉之下见孩子们的爹。 「不要不要、我不要,不嫁人,二姊姊陪我,青青不要二姊姊像大姊姊那样突然不见了,大姊姊哭、二姊姊哭、青青哭、娘也哭……」她只记得哭声,害怕再失去任何一个会哄她、给她糖吃的亲人。 第九章 蒲裕馨的入宫是全家人心头的一根刺,扎得深,也痛,对年幼的蒲青青更是抹不去的阴影,孤儿寡母抱在一块痛哭失声,拉得死紧的双手始终不肯放开的画面深植她脑海中,仿佛这一松手便是生离死别,再无团聚的一日,他日相逢只能在地底。 蒲青青小孩心性的闹场,倒给蒲恩静一个大好机会。她起身端起茶水点心送到马媒婆手中,笑颜如花,明媚大方,灼亮的眼儿比星月还光辉。 「马大娘也别怪我们这一屋子乱,这里里外外不收拾一番难以见人,我妹子还小需要人哄,不如马大娘先回去休息,改日我再摆一席水酒宴请你。」上完茶,送客。 「静儿你……」董氏想说不可赶客人,可怀里的小女儿像是和二女儿同声同气似的,十分配合的干嚎几声,把董氏的注意力拉回她身上,话都没说完。 被送出门的马媒婆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踉跄才略微回神,她面上一阵讶色,久久才想到蒲恩静这一招真高明,既不在明面上得罪人,又保有退路,两不吃亏。 「你……你怎么把媒人赶走了。」待马媒婆一走,董氏气闷道。 「不是赶,是送,娘别把两者搞混了,我是好声好气的送走马大娘,还不失礼地给了伴手礼。」第一次尝试的马卡龙,材料不齐,口感略微偏差,但入口的滑绵所差无几,她用蜂蜜代替奶油,甜而不腻。 「你这是往我心口刨肉呀!也不看看自己都老大不小了,再没人来提亲,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董氏一想心就揪疼,名声败坏的女孩家要上哪寻像兰家这样的好门户。 「我嫁了人,娘和青青又怎么过日子,我能放心得下吗?」她在时都不时有贪财亲戚上门骚扰,若她不在了呢,谁来替她们挡住屋外的风风雨雨? 董氏的两眼泛红,不作声的拿起绣花绷子,一针一线在雪白的布上来回穿梭。 「娘心疼我,我也心疼娘呀!反正我才十四,不差那几年,真要嫁不出去,咱们多攒点银子,过个几年搬到城里住,那些不入耳的话语也伤不到我。」蒲恩静将手搭在娘亲手上,两只同样有薄茧的手何其相像,都是苦过来的。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心疼娘,心疼二姊姊,我们都不嫁人,永永远远在一起。」蒲青青的童言童语叫人发嚷。 看看粉嫩的小脸,苹果似的两颊酡红,看得蒲恩静忍不住大口亲下去。「怎么会忘了我们家的青青呢!给你吃颗彩虹糖,看你嘴甜的,甜到我和娘的心坎底。」 彩虹糖的作法并不难,蒲青青不爱吃青菜,只吃粥和肉糜,怕她营养不均的蒲恩静穷则变,变则通,利用小孩子贪吃的习性做为引诱,改变她偏食的习惯。 一斤白糖煮沸了,慢慢地以木勺搅动,使锅底不焦,煮到糖汁变粘稠了,微带隹心糖色。 再将南瓜、菘菜、豌豆、昆仑瓜和豆芽洗净切碎,分别先烫一烫,各用一个空碗装着。 将糖汁拉拔成丝,一一倒入装了五种菜蔬的碗里,趁热搅拌均匀,在它尚未凉透前倒在砧板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方糖,并裹上早已备妥的杏仁粉、花生粉、绿豆粉、红奖果汁等,便成了彩虹糖。 当初蒲恩静学做各式各样的甜点是为了爱吃甜食的姊姊,没想到姊姊没吃几回,倒是命好的蒲青青捡到便宜,真是有口福。 「唉,要不要嫁呢?真头痛……」 趁着董氏带蒲青青到慈云寺上香,蒲恩静多做了些彩虹糖,更偷空休息一会儿,学人拔起花瓣。左一片、右一片,单数是嫁,双数是缘分未到。 手中的野花被摧残得惨不忍睹,满地的花尸,蒲恩静失笑的看看脚旁的凌乱花瓣,脑中不自觉想着黛玉葬花的林妹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换了个身体就变得多愁善感,快要不像自己了,得振作呀,她还有娘和妹妹要养呢! 算了,管他嫁不嫁人,就顺其自然吧,老天爷自有安排,她何苦自寻烦恼。 蒲恩静忽地心口一松的露出恬静笑颜,雪白小手轻拍被日头晒红的粉颊,两眼璀亮无比,起身往外头走去。 蒲家门口是一条河面不宽的蜿蜒小河,往水面一撑篙也就跳到对面了,平时水量丰沛时长了不少野菜、野果,待季节对了,顺着河岸往上走,还能找到野生的枣子、芭蕉及酸甜的李子。 蒲恩静挽在臂弯里的竹篮子除了几把常见的野蕨、山苏外,还有些果子。 她想这些够她烤几个饼了。 「上面那颗比较熟,甜些。」 长着野苹果的树桠忽地被压低,拳头大的果实就在头顶上方,伸手可摘,没发觉有异的蒲恩静只当是邻家大叔帮忙,嘴角一扬,挽起袖子露出莹白藕臂轻轻一摘,毫不费劲,喜颜染笑。 「王大叔,你再压低些,我摘上头那一颗给青青尝尝鲜……」咦!不对,王大叔几时长高了…… 一道高大暗影盖住上方流泻而下的金光,蒲恩静微愕的抬眸一瞅,入目的是一只小麦色的壮实臂膀。 「我像王大叔,嗯——白长了一双好眼。」他年纪还没大到可称大叔。 「王大叔矮些,长年辛勤工作的手臂壮得有如树干,是你那细竹竿臂的两倍。」她长得好不好关他什么事,她又不归他管。 强烈的阳光直射而下,背光的男子身形高挺,刺目的光让蒲恩静眯起眼儿,来人是个无礼至极的年轻男子,却无法看清楚五官长相,只觉得这人很讨厌。 「你拿我跟一个做工之人相比,你瞎了眼不成?!」手一压,长着小果的树枝连叶带枝的往下垂,骨节分明的大手再一放开,枝叶倏地往上弹起。 「啊!你做什么?!」往后跳开的蒲恩静还是慢了一步,面颊一疼,被弹高的树枝划了一下。 「你不是要摘果子吗,我帮你。」男子手心一摊开,几颗青绿的小苹果在他手中滚来滚去。 「你是故意的。」她气恼的瞋目瞪人。 「是故意的又如何,你能弹回去吗?」他嗤笑地蔑睨她娇小的身躯,语毕,厚实的胸膛还故意往前一挺。 蔑视,绝对是蔑视,瞧不起人,仗着高人一等的优势霸凌人!蒲恩静不想为了个幼稚的男人发火,她深吸了口气,轻慢地捡拾他手里的果子放入竹篮,又慢慢地转身。 谁理他! 嗯……家里还有面粉吗?用玉米粉来做也行。 改天试试将山芋煮熟放在竹筛上晒干,然后磨成粉好了,山芋粉应该也能做成脆嫩的饼皮…… 蒲恩静思索着,渐行渐远。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大爷的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居然敢对他视若无睹。 轻风飞扬,蒲恩静仍有闲情的逗弄停在花间的小粉蝶。「花径各两端,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两不相干。」 「你……你最好不姓蒲,否则……」他非一掌拍死她不可!嘴角气得直抽搐的兰泊宁瞪着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凶光外露。 姓蒲……长长的睫羽随风颤呀颤,蝶翼般的长睫下是灵动的秋水眸子。「这位只长个儿不长脑的口木兄莫非姓兰?」 男子衣袍下摆绣着一株青色兰草,仅轻瞟一眼的蒲恩静骤地眼发亮,呼吸急促,有些乍见情郎的亢奋。那是「兰锦」,父亲生前一直解不开秘密的遗憾,锦衣兰绣。 「我姓兰,但不是口木兄……等等,口木为呆,你拐着弯讽刺我……」好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真不怕他吗? 「老实话是让人难受了些,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你不用太难过。」她提着篮子往家的方向走去,估算着将果子泡泡水,去涩,娘和青青也该上完香回来了。 他一听她的话语,黑眸倏地一沉。「我一点也不难过,全是烂泥巴堆成的老实话不听也罢,犯不着习惯。」有点意思的小丫头,明嘲暗讽他,她不只胆子大,还很精明。 「喔,你先请。」见他跟来,蒲恩静索性让路。 「我跟着你。」兰泊宁不承认迷了路,乡间小路大同小异,不是杂草就是野花,路不算路的兽径比比皆是。 「你腿长。」她的意思是不妨碍走路快的人,她缓行慢步。 他由鼻孔一哼。「短脚丫头。」 「……我姓蒲。」她忍着不踹他一脚。 果然是她。「我来提亲。」 第十章 他眉头一颦,侧目一瞧眼前这痩痩小小的丫头,除了皎白小脸有几分可看的姿色外,扁平的胸,两掌宽的腰,没长肉的瘦臀,真是让人沮丧的竹子身段。 他虽不重美色,可也不想委屈自己,面对尚未长开的纤痩身子,他是完全提不起劲,嫌弃又嫌弃的拧眉,该长的地方不长,该胖的地方不胖,他怎么下得了手。 「辛苦你了。」还真上门来了。 被她不咸不淡的口气气到,兰泊宁怒极反笑。「哪里哪里,这年头想娶个妻子不容易,丈母娘守礼,小姨子淘气,未过门的娘子情深意重,遣媒人说亲一份茶点就打发了,娘子家的待客之道好不有趣。」 丈母娘守礼,指的是礼多遵规吧! 小姨子淘气就是句反讽话,没把小孩子管好,调皮捣蛋又胡闹,教养上多有疏失。 情深意重嘛……绝对是讽刺,只是议亲,没见过面的未婚男女哪来的情深意重,又不是偷来暗去的野地鸳鸯。 「好在我不是你娘子,万幸万幸。」真令人不痛快,这别扭又霸气的老虎脾性是打哪学来的? 说不上是嫌弃,应该就是不喜欢吧!从言行交谈中,蒲恩静对兰泊宁生不出一丝好感,觉得他就是个横行霸道的少爷,和他讲道理不如先一棍子敲晕他,比他野蛮才能制伏他。 兰泊宁由齿缝间发出磨牙的笑声。「要嘛嫁,要嘛让人捆了丢上花轿,你以为你还有其他的选择?」 「这是抢婚。」她指控。 他忽然心情大好的咧嘴一笑,「丈母娘的要求莫敢不从,原本有更简单的方式解决。」生意人擅长的是银货两讫,不拖泥带水。 看他笑得像刚打劫到一百万银两的土匪头子,蒲恩静一叹。「我也摆不平我娘亲,她出人意料的顽固。」 宁可把女儿嫁入深水死坑里,也不愿意拿着一万两白银过上几年有仆人服侍的舒坦日子,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嫁不嫁人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有银子赚,她不在乎名声败不败坏,大不了另起炉灶,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那我也只能凑合凑合了,虽然你痩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瞧她细胳臂细腿儿,两条胳臂肘还没他手腕粗。 谁跟你凑合,脸上贴金。「你不要一直跟着我,我回家烧柴做饭去。」 「我到你家里做客,好女婿也要常走动。」没被人赶过的兰泊宁厚着脸皮,走三步停两步,配合她的温吞步伐。 请你了吗?脸厚三寸可挡车。 知晓董氏相当在意女儿在外的名声,蒲恩静刻意放慢了脚步,好和兰泊宁拉开一段距离,不落人话柄。 可是她慢,他也慢,她快,他还是一样的慢,一双长腿就是占便宜,他的一步等于她的三步,当她走得有点小喘气时,他仍是负手于后,一派轻松的与她同行,始终相距不到两步。 分明是逼贼上梁山,不嫁他都不行,在这闭塞的年代,女子的名节重于一切,照他这样不遗余力破坏的方式,五年内都不会有人家上蒲家提亲的,她好不容易藉由刺绣挽回的一点点名声迟早会毁在他手中。 思及此,蒲恩静故意不走前门,而是直接走向避人耳目的后门。轻轻阖靠的木板上了两层漆,以铜环扣着木闩,铜环由右而左的滑过,木板门也就开了,没什么防贼作用。 进了后门走不了几步便是厨房,她推开小门走进去,舀水、洗果子,啪!啪! 两声,菜刀轻拍果身使其裂开,洗净了晾放一旁,把水滴干再撒把盐搓上几下后再清洗一遍…… 「你在做什么?」 骤然响起的男声令蒲恩静手抖了一下,落下的菜刀差点剁下自个儿的小指头。 她微带愠色的回头一瞟。「你怎么还没走?」 兰泊宁像回到自己家一般的取来三足圆凳,正对着厨房门口坐下。「我说过我是来提亲的,还没拜见岳母哪能就这么走,太没诚意了,至少得把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日子定下来,至于聘礼何时抬来也该挑个日子。」 他和她耗上了。 「……那你请自便,恕我有事要忙,不奉陪了。」遇到个无赖,她还能跟他比谁比较不要脸吗? 一转身,蒲恩静一如往常的舀出两碗玉米粉,加水、揉面,蛋白打泡再加入面团里继续揉搓,将面团里的空气揉出来,接着抹上一层蛋液再揉。 揉出的面团表面光滑无褶,不用醒面,搓成长杆状后切成小块,一块块拨平成方片。再将先前的枣肉、苹果片、去皮芭蕉下锅油炸,稍微软化后捞起小火炒,呈金黄色盛起,碾碎。 方片下锅后以小火油煎,煎到两面酥黄便夹起放在平盘上,炸软的枣肉、苹果片、芭蕉铺在香酥饼皮上,撒上杏仁粉,再淋上日前制好的红莓果酱,将饼皮折帕子似的对折再对折。 水果薄饼完成了。 「嗯,有点酸,但是一口咬下有果肉的甜香以及面皮的焦脆,清清爽爽的,酸甜适中,吃多了也不生腻。」 把最后一片煎好的薄饼皮放上盘子前,蒲恩静眼儿一瞟,顿时有股看到老鼠搬家的错愕感,只见兰泊宁张开一张大嘴,毫无客人自觉的一口咬下半片水果薄饼,另一手还拿着等待入口的完整薄饼,边吃边嫌饼皮太薄,吃不过瘾。 【第四章】 「大妹子,大妹子,俺来讨债了,你在不在,说好的欠款几时要还,俺们等着用钱盖大屋,快快出来相迎,别躲在里面,俺也是无可奈何,银子拿来俺就走,不会打扰你们一家子平静,俺是粗人,一不小心碰坏了什么可别怪……」 话还没说完,院子里传来水缸被砸破的声响,哗啦啦的水流了满地,伴随着几声怪笑。 在厨房的蒲恩静听闻此动静,知晓是她养着荷花和小鱼的大水缸被砸了,心里不禁微微抽痛了一下。那株粉荷快开花了,小鱼也是她亲自到河里捞的,养了一阵子有感情了。 欠债还钱嘛!又不是不还,为什么不能看在亲戚分上好好说,非要用激烈的手段欺凌人。不就是看她家没男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一次、两次的来闹还能忍受,可是三次、四次、五次……就太过分了!她们没说不还钱,只是缓些时日,慢慢凑总会还清的。 二舅公是为人和善的老好人,生前没说过要讨回这笔欠款,但他生的五个儿子却没一个像他心善,老人家一过世就急着分家,为了分家产而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 各自不团结还搞分裂,一笔欠款五个人讨,今日大表叔上门来要钱,明天二表叔嚷着没银子买米,后天五表叔要娶媳妇…… 一日一个话本,天天翻新,三天两头的登门闹事,几个大汉子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吗?好歹别让寡嫂难为。 「别去,我来应付。」 藕白细胳上多了只男人坚毅大手,一双水亮眸子看向高她一个头的冷倨男子,那朱丹轻点的粉嫩红唇微微上扬,刹那间,宛若月下新荷徐徐绽放,暗吐芳蕊。 「那是我家嗓门大些的表亲,不碍事,纸糊的老虎别去点火就不会火冒三丈。」蒲恩静轻轻拨开他的手,目光清澈得不带半丝杂质,莹莹而辉亮。 说句老实话,她实在不耐烦处理一而再再而三的恼人事,她有一手好绣技能挣银子,虽不多,但按月偿还,少则三、五年也就还清了。 偏偏短视的穷亲恶戚抱着杀鸡取卵的心态,一口气就想宰掉下金鸡蛋的母鸡,好似谁手脚慢了一点母鸡就会被人抱走,怕自己吃不到鸡肉也喝不到鸡汤,只能干瞪眼。 「哟!这不是一针绣出「繁花似锦」的表侄女嘛!俺是你四表叔,还认得出人吧?俺和你大表叔长得最相似了。」一身庄稼汉打扮,左脚裤管还往上卷了两折,腰间插了一管水烟袋,不见阔气,只有市井草民的流气。 「四表叔。」蒲恩静礼貌却疏远地问候道。 「嗯!乖,几年没见,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是个可以嫁人的姑娘了。许了人家没?」嫂子真会养女儿,瞧这二丫头模样多清妍,跟朵花儿似的,再养两年可比挽月阁的花魁水灵月还要娇美三分。 「还在谈。」她声音清冷地说,丝毫没有请四表叔入内喝茶的意愿。 第十一章 她在防着,开过没眼界的亲戚见到稍微好一点的东西就想搬,从没询问过主人家,连只碗、一双筷子也不放过,形同蝗虫过境,以讨债为由,将所有的恶形恶状合理化,可是他们拿走的器具从不记在帐上,十足无赖地称之为人情往来。 好话、坏话全由同一张嘴巴出,她娘是念旧情的人,顾念着二舅公当年的那点情面,因此总是和颜悦色的以礼相待,只是她对别人好,别人不见得领情,人天生的劣根性是欺善怕恶,心地越是良善越是被欺压,她退让得越多,他们进逼得越凶。 蒲家没有男丁,只有女儿,他们看准了这一点予取予求,认定了蒲家的一切迟早是囊中之物。 早一日、晚一曰,都是他们的,不拿白不拿。 「叫你娘要睁大眼好好瞧一瞧,给你挑个象样的,别像姓顾的那小子只会把女人哄得晕头转向,掏心掏肺的……」可惜他家老大去年娶媳妇了,小儿子才十岁,不然亲上加亲也不错。 「四表叔找我娘吗?你来得不巧,她出门去了,你得改天再来。」她笑容浅浅,不轻不重的将话题带开。蒲恩静和顾云郎那点芝麻绿豆大的破事不值得一提再提。 那是原主的陈年旧事她管不着,要不是董氏十分在意这件事,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别人的过错为什么要由她承担,是原主太想不开了,枉送一条青春年华的性命,令亲者痛仇者快,平白背负污名。 咧着一口黄板牙的四表叔笑着摆摆手,「找你也一样,听说你替人绣花赚了不少银子,你爹欠的那笔债款你替他还了吧!」 「四表叔拿借条来了吗?」蒲恩静不疾不徐的搬了张板凳让人坐下。 「借……借条?」他一怔。 「是呀,有借条才有凭证,侄女才好拿银子还你,前些日子大表叔从我娘亲手中拿走二十两,那张借条就重打了一份,只欠七十八两七文钱,昨儿个二表叔又要走十一两,就剩下六十七两七文钱,我呢,是见借条还钱,不然哪个来赖帐,我娘还一辈子也还不完。」 好不容易小有积蓄又叫穷了,家里头全部的财产只有四两半,那还是留着给她买绣线用的,眼见她米缸又要见底了,所以她才趁着天还没太热赶紧去摘些野菜野果,一方面加菜,一方面囤粮。 「哎呀,要什么借条,自家人还能诳你不成,拿个三、四十两给四表叔,回头俺给你送借条来,自己人还算那么清楚干么!」看来真是有钱,随手一拿就是三十两。 闻言,蒲恩静不笑都难,只见她眼儿笑弯了。「不如四表叔和大表叔商量商量,看要由谁出面来细说分明,总不能你们各说各话,把我和我娘都搞糊涂了,这钱到底要还给谁。」 「当然是我,他们早把他们那一份拿走了,剩下的全是我的。」他激动地跳起来,唯恐银子长脚入了别人钱袋。 「还有三表叔、五表叔,他们也说分家了,银子也要分成五份,要不,你们再合计合计,总要分得妥妥当当才行,别有人吃了亏。」他们先斗斗吧,好让她喘口气攒银子。 蒲恩静有意无意挑起表叔们的内斗,他们先争个你死我活,她才好坐收渔翁之利,个个击破总好过被一票表亲围攻,最好他们再也别找上她,她得空也好多绣几件绣品招财来。 她喜欢刺绣,在布上挥洒,一匹布犹如一张画纸,缝制彩绘她的人生。 可如今她时常得费心去算计人,周旋在这些烦不胜烦的心计中,光想就累,人都能穿越了,老天爷怎么不送她一根神奇魔杖,把讨厌的人全变不见,还她一个清静又宁和的空间呢? 「不成不成,俺有急用,你先给俺,俺回头交代兄弟们一声就好。」总之今日他是拿不到银子誓不罢休。 她同样寸步不让。「侄女说过有借条才有银子,别的多说无益。」 「二丫头,这银子你给是不给,俺给你面子,不想撕破脸难看。」他脸色一恶,话中多了股蛮横劲。 蒲恩静笑意不及眼底的将顺手缝好的裙子折好放平。「四表叔去问问大表叔、二表叔、三表叔、五表叔给不给,四位表叔点头了,侄女毫无二话的双手捧给你。」 利滚利的欠款能一拖再拖至今,最主要的是利益分配不均,每个人心中都有算盘,盘算着要怎么独占,谁也不让谁,各有私心,把长辈的善心当私人财库,有多少拿多少。 大表叔认为自己是长子嫡孙,理应多拿一份,其他人不同意,齐声攻击他太自私,枉为长兄。 原本他想一次取走近百两的银子,可其他表叔怕他独吞,所以有志一同的提出抗议,阻止他利己的作为,二十两是大家决定的底线,不可再多。 可这互相牵制的结果让蒲家母女大大的松了口气。大表叔当二舅公的「遗产」是他的,手握着借条不给人,而其他人拿不着借条也等同取不到银子,自然不用急着还钱。 虽然不知道二表叔是怎么从大表叔那讨到借条的,但只要他们继续闹不和,蒲恩静就可以乐得轻松的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这笔债还能拖上些许时日。 「俺不管,俺就是缺银子,你给了,俺认你是亲侄女,否则……」四表叔把袖口往上一卷,做出她若不肯乖乖地给钱,他也不给她留面子的凶狠样。 「否则你就要抢喽!让大伙儿看看你多勇猛,不帮衬着孤苦无依的骨肉至亲,反而要学那不知羞耻的下三滥趁火打劫,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抢寡妇孤女赖以活命的微薄银子,你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无视王法的大英雄。」她刻意扬高声调,好把爱凑热闹的街坊全引来。 言语能杀人。就一个是势弱,但一群人却是壮胆,先不论对错,群众的力量是相当可怕的,而且偏向弱者。 「你……你在胡说什么,俺几时说要抢了,是你们欠了俺银子,俺来讨有什么不对?!」一见有人围靠过来,交头接耳地指着他,四表叔气弱地收了不可一世的大嗓门。 「有借有还人之常情,可你好歹把借条拿出来吧,没凭没据的,我前脚还了银子,你后脚矢口否认怎么办,我也是一针一线熬红了眼才攒下了一点碎银,没道理要我吃下这暗亏吧?」蒲恩静幽然地叹了口气,面露遇到不讲理恶亲戚的苦笑。 她在博取同情,施的是苦肉计,舆论对她越有利,四表叔越不敢对她动手。 面对越来越多的鄙夷目光,只想来讹一笔的四表叔脸皮是越胀越红,气急败坏的瞪大一双牛眼,恼羞成怒的指着表侄女鼻头。「别得意,你今天要是不还钱,明日俺就让挽月阁来拉人,卖个百八十两的来还债……」 「你说什么——」冷冽清柔的嗓音如鬼魅般响起。 四表叔头也没抬的大骂。「俺卖侄女关你什么事,啊——俺的手……俺的手要……要断了……」一声尖嚎像被杀的猪,哀戚悲鸣。 「你刚说什么,我耳背,没听仔细,你一字不漏的再说一遍。」兰泊宁冷声道。区区百两欠款就想逼良为娼,他真把自个儿当没人管的土皇帝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须顾忌。 痛得眼睛、鼻子都皱在一块的四表叔暗暗叫苦。「这是俺们自家人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你……」兰泊宁加重了力道,「呃!高抬贵手,别管这事了,回头俺拿了银子,请你上酒楼喝一顿。」 「你,请得起吗?」他冷笑。 四表叔心口一缩,打量着一身锦衣的富家少爷,心里咋舌人家拆条袖子都能买上半年粮食。「请不起、请不起。」 「知道我是谁吗?」兰泊宁一脚将人踹开,神色倨傲的睥睨对方,好似他随时可以用一根指头将人捏死。 「俺……俺不知……」怎么就他倒霉,没要到银子不说,还被折了手臂、踹了心窝,疼呀! 「掏干净你的耳垢听清楚,我姓兰,名泊宁,兰家绣坊的东家。」兰泊宁身姿挺立,站在蒲恩静前方。 「咦!兰……兰家绣坊?!」据说兰泊宁心眼小、性情古怪、出手凶残,敢跟他作对的人没几人有好下场。 「她是我的人,谁找她麻烦就是跟我过不去,以后谁敢动我家的人,先把棺材准备好,爷儿我最喜欢生饮人血。」他说时是笑着的,但眼神凌厉无比,像万刃齐射。 第十二章 我家的人……我家的人,我家的…… 看着挡在前头的卓尔身影,莫名地,蒲恩静鼻头有些酸,感觉有什么滑过心头,暖暖地,被保护着的呵护感,仿佛眼前的男人就像棵能为她遮风蔽雨的大树。 这就是真男人吧!有着她所不能及的魄力。 「是是是……俺晓得了,俺表侄女是尊贵人,俺不动她……」四表叔惊慌地刷白了脸,越退越后。 「滚——」 「是,俺马上滚。」这活阎王呀,谁惹得起! 四表叔没因为表侄女攀上富贵而兴奋莫名,反而如丧考妣的苦着一张脸。他半点攀亲的心思也不敢有,只想快快的逃开,兰家绣坊的东家恶名在外,谁找上他谁就是自寻死路。 而他还想多活几年,同时同情离死亡不远的蒲恩静……被兰泊宁这恶犬看上是天大的不幸,她祖上没烧好香呀! 「等等,回来。」 快踩出门口的四表叔又一脸惶惶地回身。「有……有事?」 「把我的话传给你那些不长眼的兄弟,从今日起,蒲家的老老少少全是我的家人,她们谁掉了根汗毛,我会让你们全身上下一根毛也不留。」他自己的人自己护着。 「是、是,俺一定传到。」他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的逃出蒲家大门,一刻也不敢多留。 闹事的人走了,看热闹的乡亲也三三两两地散开,少数想留下来看事后发展的好事者在兰泊宁冷厉地一瞪视后,鼻子一摸,讪讪然地走开。 「谢……」 「过两日我来下聘,你让岳母候着,日子是自己在过的,不用挑什么良辰吉日。」再不娶她过门,她都要被人坑死了。兰泊宁说起两人的婚事像在做生意,不容拒绝。 「谢」字含在口里没来得及发出,好不容易生起的一丝好感又被他给掐断了。 「你都这般自作主张的吗?」 「哼!你还能不嫁吗?」他眼神充满嘲笑。 是不能,他都把话放出去了,谁还敢娶她。「水果薄饼好吃吗?」 像是喝水呛到,他大喘气地咳了数声,耳根微染血红。「咳!咳!比玫瑰百果蜜糕差一点。」 「喔,是吗?本来我还想让你尝尝酸乳酪奶冻,酸酸甜甜的冻品,有着香浓奶味,入口即化……」蒲恩静将落在额前的发丝撩向耳后,笑颜如花初绽。 「等一下,我来得急,尚未用膳,吃点奶冻填填胃也好。」兰泊宁面上好不正经,可是上下滑动的喉结似在吞咽。 「可惜……」她笑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可惜什么?」他倏地眼神一锐。 「可惜你来得慢了,一大早让青青给吃了,五个。」她伸出五根青葱纤指在他眼前晃动,面有嘲弄。 兰泊宁脸色一僵。 蒲恩静往前走了两步,似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噗哧一笑,雪颜一侧,看向神色冷峻的他。「原来兰大少爷爱吃甜食呀,你怎么跟我家青青一样,她才三岁多呢。」 兰泊宁冷冷地瞪向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可绯色的红晕从颈部一直往上蔓延,布满整张脸。 十里红妆? 没有。 桌椅、炕床、紫檀柜? 没有。 一眼望去人海如山的陪嫁队伍? 没有。 敲锣打鼓的,喷呐声连天,一顶大红花轿摇摇晃晃过了小桥,抬过青石板路,出了镇,入了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开道,沿街撒着彩花,一路抬呀抬到门口有两尊石狮坐镇的朱漆大门——兰府。 「新娘子下轿,过火盆,摔瓦……」 过火盆? 从精致刺绣的喜帕下,蒲恩静隐隐约约看到烧得正旺的火盆子,银炭通红,火势迎风助长的攀高又攀高,一身霞凤牡丹华美嫁衣的新嫁娘蒲恩静正迟疑着要怎么跨过火舌直窜的炭盆。那火窜得太高了,而她非常确定自己的双腿没有某人的腿长,肯定会被火烧着了嫁衣。 火烧嫁衣十分不吉利,触霉头。 就在跨与不跨之间,她正打算绕道而行时,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搭在她腰上,轻而易举地将她举高,从火盆子上方越过,瞧不见的她只听闻宾客和未来夫家的亲族发出讶异、惊叹、取笑的哗然声。 说实在的,她也忍不住脸红了一下,感觉有点丢脸,有哪个新娘子是被夫君抱着过门的…… 不过拥有现代人灵魂的蒲恩静也只是稍有臊意,接着而来的才是她更担心的洞房花烛夜。 「一拜天地。」 拜。 「二拜高堂。」 再拜。 「夫妻对拜。」 三拜。 一下子跪下,一下子起身,头上的凤冠压得蒲恩静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要不是听到那一声礼成,她真要趴地不起了。 可是那一句送入洞房令她放下的心又不住地往上吊,整个身躯僵硬不已,差点同手同脚地走得木然。 一条同心绸放在两人手中,一个在前头拉着,一个木人似的被扯动,贴着囍字的回廊似乎走不到尽头,蒲恩静觉得她快撑不住了,若非有喜娘搀扶,她肯定软脚只想喊停,打道回府。 直到嫁入兰家,她才晓得什么叫家大业大、香火传承的大户人家。光是从拜堂的正厅走到堂屋的新房,她的腿已经软了,到底还有多远? 「到了到了,新娘子小心跨门槛……上喜床……坐床……哎呀,别怕别怕,硌着了,是好事呢!你慢慢的坐好,别心急,一会儿新郎官就来掀喜帕了……」 手一摸,是莲子、花生之类的吉庆物,蒲恩静面颊通红的拨开象征早生贵子的四喜果子,安静地坐定。 在古代婚礼中,新郎没掀盖头前,新娘子是不能开口说话的,出嫁前董氏一再的叮嘱她,只差没编成册子要她牢牢记着,而且没意外的也传授了她每个娘亲羞于启齿的「婚前教育」。 其实蒲恩静很想跟董氏说,夫妻间的闺房事她懂得不比她少,绝非董氏所言的「先脱衣服,躺平,咬牙一忍,接下来的事由女婿接手,你眼一闭,天就亮了」。 还好她没说娃娃是由脚底板钻进去的……古人的房事知识呀,真是贫乏得可怕。 「累了?」 耳边忽地传来兰泊宁低哑的声音,蒲恩静螓首慢吞吞的抬起,奇怪的看着眼前一亮、毫无遮蔽物,有些恍然的她这才发现红得刺目的喜帕已被取下,而她的视线忍不住直盯着镶了两颗硕大红宝石的如意喜秤。 好阔气的手笔,不愧是富贵人家。 「喝交杯酒?」 「嗯!」她很轻、很轻的点头。 因为凤冠太重了,她的头根本动不了。 「喝完交杯酒后先梳洗,不会有人敢闹洞房,我一会儿就来陪你,别怕,这是自个儿的家。」 自个儿的家……蒲恩静的心口像有阵风吹过,轻轻地撩动,心湖一阵晃动涟漪,有些莫名酸涩的触动,眼眶微红。 入口的苦味是酒的味道,她没留心的呛了一口,托高她手肘的男人看似冷情寡义,倨傲霸气,可轻拍她背的力道却一下下拍得轻柔,似怕手劲大些会拍伤她。 蓦地,眼前闪过一只大手和三岁的小丫头抢橙香蛋羹的画面,上扬的嘴角忍不住噗哧一声。 「笑什么?」 穿着大红蟒袍的兰泊宁卓尔不群,气宇不凡,不禁令蒲恩静胸口扑通一跳,有些无措的摇头。她不晓得该和他说什么,只觉得他的英挺霸气很顺眼,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和抗拒。 「你这丫头嫁入我兰家不能再对夫婿不敬,我……呃,会对你好,家里人也很好,你……算了,待会再说,我先出去敬酒……」他可以保证没人敢来闹洞房,可肯定灌酒一事是免不了的。 看着秀丽小巧的脸蛋抹上胭脂水粉,清水芙蓉般的娇颜宛如盛开的海棠,如此明艳动人,喉头有点干涩的兰泊宁一口饮尽杯中的交杯酒,黑眸深如潭水的盯视妍美娇容。 这是他的妻子,他的。 一掀盖头的瞬间,映入眼中的娇颜也进入他的心,极度护短的他已将她视同至亲的家人,只为自家人保留的柔软在心头化开,融入两人交缠的目光,她已是他的妻。 「你……」没来由地,一见他转过身欲出新房,蒲恩静忽地感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伸出洁白小手拉住他衣角。 「怎么了?」他问。 第十三章 感觉脸在发烫,她想笑,脸皮却僵硬到不行。「没……没事,只是……我饿了。」 找不到好借口,她只好以一整天未进食来搪塞,虽然她真的饿惨了,从上完妆她就没进一口吃食,连水也不准多喝,此刻真是饥肠辘辘。 闻言,兰泊宁面上一柔,发出低沉的轻笑声。「我会让人准备,你先拿桌上的四色糕点垫垫胃。」 「好。」一说完,蒲恩静羞臊地低下头。不论是穿越前或是现今,嫁人都是头一遭,她心里慌得很,不太能适应身分上的转变。 从十四岁的小姑娘到人妻,这变化实在太大了,前后不到半年,她才刚想好好地孝顺真心关爱她的娘亲…… 等等,十四岁?! 突地一怔的蒲恩静想到这具纤弱身子还稚嫩呢!癸水刚来不久,要胸没胸的正要发育,个子也还在抽高,她……呃,此刻的她根本只是个孩子,能否承受一个成年男子的欢爱? 思及此,她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心想着该如何和她的夫婿沟通,圆房一事急不得。 「小姐……啊!不对,是少夫人,奴婢先伺候你洗漱,先前有个婆子说净室在后头,绕过一座玉石屏风就是。」 嫁入大户人家和蓬门小户不同,在进门前十日,蒲恩静也顺应地买了两个陪嫁丫头,一个是眉目清秀、生性较泼辣的冬菊,一个是肤色偏黑、微胖憨实的冬麦。 两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由人牙子经手的贫家女,学过一些规矩,但对伺候主子显得生疏,老是会忘了称谓,要人一再提醒才记得牢靠。 此时开口的是冬菊,她梳发的手艺较巧。 「嗯,先洗洗吧。」出了一身汗,全身黏答答的。 铅华尽褪,还以一脸素净,唇不点而朱的蒲恩静面白如雪,湿着发走出,身上襦红寝衣衬得眉眼如画,肤脂凝白,长睫如扇一眨一眨地,如水中花月般妍中带娇,微透清媚。 桌上的四色糕点已被取走,换上的是十道热腾腾的大餐,饿坏了的她也不管吃相难不难看,在两名丫头的服侍下痛痛快快的大快朵颐,毫无新嫁娘的矜持。 既来之,则安之。 都已经嫁人了,她还能回头吗?反正别无选择,不是兰泊宁也会是别人,早嫁、晚嫁,就是不能不嫁,既然他求娶她就嫁,至少是相看过,知根底,她也不算太吃亏。 大喜之日,蒲恩静想起为了救她而一同落海的姊姊蒲秀珍,一口含在口中的四喜丸子忽然变得苦涩。姊姊和她约好了要牵着穿白纱礼服的她进礼堂,陪她走过长长的红毯,可是话语犹在耳边,人却不在了,她们都失约了。 「有这么难吃吗?少夫人都吃得哭了。」冬菊一脸纳闷地看向香得诱人的菜肴。 难吃?蒲恩静拭拭眼角的泪,笑了。「我吃不下了,赏你们吧!趁热吃了,别浪费。」 说是赏,可丫头们不敢动,喜房内的一应事物皆不可动,主子的美意得等撤了桌再说,下人不得与主子同桌而食。 「少夫人,你要不要先躺一下消消食,一会儿少爷就进房了。」红烛垂泪,映照出满室喜庆。 「你们出去吧,我躺躺,有事再传唤。」一夜未眠,她上下眼皮快阖起来了,沉得很。 「是,奴婢在外间,少夫人一喊,奴婢就听见了。」冬菊和冬麦收拾好床上的四喜果子便退出,手上是主子换下的嫁衣等物品。 外间……那不是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墙,内室的动静全然一清二楚,连夫妻间的房事…… 思及此,蒲恩静面上一热的暗暗呻吟,她的脸皮实在不够厚,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落在旁人眼中,包括最私密的事。 不容她多想,因为太困了,眼皮一直往下掉,暖香迎人的熏被软得像羽毛,她用脸蹭了蹭并蒂莲缠枝的被面,眼儿轻阖,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好不舒坦。 头一偏,她就这么睡着了。 堂上的双烛红滩瀑,烛芯爆出个火花。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感觉到胸口传来令人不适的搔痒,叫人喘不过气的重量压在身上,蒲恩静这才悠悠地转醒。 「别怕,是我。」一阵熟悉的低语轻喃。 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熏得蒲恩静受不了的拧起鼻,水眸颤呀颤的掀开。 「你掉进酒缸了吗?」 「酒缸?」兰泊宁宽厚的胸膛发出轻微的震动,笑声成串。「我仇人多,他们一个个趁今日来报仇,被灌了不少酒。」 「不会殃及我吧?」她不与人结仇,他的仇人不等同她的仇人,个人造业个人担啊。 他一听,笑着往她鼻上一咬,「夫妻是一体的,夫贵妻荣,一荣倶荣,一衰倶衰,谁也逃不开。」 「不能做分割?」她抱持着小小奢望。 「你的手和脚能分开吗?」兰泊宁的手往她的衣物下探入,摸索着不及盈握的细腰。 蒲恩静摇头,不自觉地身子一缩。「我……我还小……」 「小?」大掌覆住微隆起的小丘,轻笑。「的确是小了点,还没个肉包子大呢!你得多吃点补回来……啊!小野猫,你想断了爷儿的子孙根吗?」 真是的,小小的人儿,脾气还真大,一点玩笑也开不得。 算他闪得快,不然……蒲恩静挪挪被压制的腿。「有耐心的人才能吃到好果子,我还会……长大。」 兰泊宁坏笑地赞同,拨开大红衣襟,直盯着绣桃红缠枝石榴花肚兜包裹下的小隆起。「长快点,需不需要我帮忙?」 眼看他低下头,含住轻薄兜衣下的小红莓,她一时心慌地将人推开。「可不可以……不要……」 眸光闪了闪,兰泊宁重重地吻了突起的小点,抽身。「我先去洗净全身的酒味,你等我。」 等……等他?! 蒲恩静莹白的身子颤了一下,少了胭脂的粉色唇瓣被她咬出几道牙印,她闭上眼睛,做出豁出去的准备。 一盏茶后,一股湿气靠近,喜床的另一边微陷了一下,身边多了个人,她屏气凝神的等着,身体硬得像石头。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请安。」横过一条手臂,兰泊宁将小脸绷得死紧的小妻子搂入怀中。 咦!就这样? 「不然你想怎样,要我重振旗鼓?」他乐意得很,就怕她干扁的身子承受不起。 原来她竟不知不觉把心底的话说出,蒲恩静面红如潮,「我……我睡着了,说的是梦话,不用理会。」 「哼!」兰泊宁两臂收束,将人抱得更紧。 【第五章】 鸟语花香,风和日丽。 淡淡的荷花香气从屋外飘进,伴着晨间的露水与微风,朦朦胧胧地,似有若无,忽远忽近。 从懂事以来就不喜欢早起的蒲恩静忽地睁开眼睛,微光透入的窗棂停了几只鸟雀,圆乎乎的脑袋不时往里探看,似在看看里头有没有粮食,屋内的人怎么还不起床。 不管是态度强硬的姊姊,还是温言软语相劝的娘亲,她是能赖床就尽量赖,不到迫不得已绝不起床。 时间是自己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反正起床不是在绣花便是发呆,没旁的事好做,起不起身又何妨。 可是天才蒙蒙亮,还有些昏暗,她也十分讶异自己会起得这么早,打破了以往的睡眠作息。 「你再东摸西摸的摸下去,把我撩拨上火了,你就拿身体来抵,我不介意补过洞房花烛夜。」 她一僵,神情怔愕地回过头,星眸惺忪地看向近在眼前的大脸,慢半拍的现在才掌握状况 「啊!你……呃,你起得真早……」惊慌中,她晒笑着收回「你怎么在我床上」的那句话,连忙改口。 仅仅一夜,她由姑娘变新妇,她还在努力适应身分的不同,毕竟落差太大了。 「没你起得早。」他面色冷峻的看着她放在他腿上的手,只差一点就碰到两腿间的昂藏。 讪然的缩回手,她止不住的懊恼。「需要我……妾身服侍夫君净面、穿衣吗?妾身先为你梳发。」 长达五年的轮椅生活,也接受了再也站不起来、终身残废的事实,即使换了一具躯壳,蒲恩静还是习惯性的在起床前揉揉麻木没感觉的腿,利用适当的按摩使肌肉不致萎缩。 可是她刚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忘了这不是她那被车子辗断、全无知觉的双脚,仍旧不自觉往下摸向小腿肚。 第十四章 她完全没发觉粗细大小的差别,残存的记忆中,她的腿对抚摸没任何感觉,因此摸了也察觉不出来,她只当是自然感受,没想过她摸的竟是别人的腿,还是男人的大腿,以及……令人尴尬又敏感的部位。 静默地互看了一眼,不做任何回应的兰泊宁径自起身。「一家人不兴礼不礼的作派,以后直接用你、我相称即可,什么妾身、夫君的听了刺耳,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妾。」 他不需要她卑微,只要如同她平时那般的和他相处,她使起小心眼的模样还挺逗趣的,重点是,她不怕他。 不是妾……难道他有……「你的后院还清静吧?譬如通房、妾室什么的,初来乍到,我可是不懂规矩的。」 听着她略带酸意的试探,兰泊宁翻身将一半身子裹在丝被里的妻子抱起,嘴角微扬,抱着她走向镶嵌西洋镜面的螺钿梨花木梳妆台,将她安置在梨花木圈脚椅上。 「没有通房,没有妾室,你在嫁我之前没打探清楚吗?我在外的名声是冷酷无情,刻薄暴戾,如今二十有四了,没人敢嫁,除了你。」她是唯一不存任何妄念的人。 闻言,她松了口气,没有妻妾相争的困扰,日子应该不难过吧。「那你要对我好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摆出凶脸吓唬我,我胆小如鼠,不禁吓的,要记住。」 「你胆小?」他一嗤。 「是胆小呀!你一凶我就吓得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她收拢襟口,从明亮的镜面偷觑身后的男人。 「你是给你一把斧头就能劈山的人,还装什么文静秀慧,昨儿夜里你还想踢我呢!」要不是他闪避及时,兰家的香火就要断送在她的莹润玉足上了,新妻猛如虎,岂是鼠辈。 在认识她之前,对他而言成亲不过是传宗接代的过程,要娶几个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不是丑得难以入目,他娘也点头,娶进门的是谁都无所谓。 可是如今,他觉得娶谁都不如眼前的女子顺眼,有姿色,还有着不讨人厌的伶牙俐齿,敢把他的话翻着说,直视他的眼儿没有惧意,只有兴味以及不服输和不认命。 兰泊宁对他娶的妻子十分满意,虽然还没肌肤相亲当对实质夫妻,可来日方长,他俩要过的是一辈子,不急于一时,到嘴的鸭子能飞了不成,他可以等她的心甘情愿。 真爱记恨!她偷偷吐舌。「欸,你把玉篦放下吧,我自己来,你粗手粗脚的,把我的头发都扯痛了。」 「熟能生巧。」他捉着发梳不肯放,左梳几下、右梳几下,兜不拢滑细青丝又手忙脚乱地捉扯。 「那也要我有足够的发量让你扯,省得你多来几回我的头就秃了。」光溜溜的一颗脑袋瓜子,旁人一见都得双手合掌,虔诚又恭顺地说声:阿弥陀佛,师太。 「你的头发像丝缎,又柔又滑,乌黑如瀑。」水一般从指间滑过,细细滑滑的,触感柔腻。 「好心点,别玩了,一会还得去敬茶呢,你要让我头一天见婆婆就蓬头垢面,邋邋遢遢的?」她横了他一眼,将他手中的发丝拉回,重新梳直抚顺,抹上自个儿调的茉莉香油。 「不然画眉吧,举案齐眉。」他兴致勃勃地想尝试,小指般细的眉笔拿在蒲扇大手中突兀得有些可笑。 「举案齐眉不是这么用的,你就饶过我吧。起码等我拜见过婆婆再说。」蒲恩静东闪西闪的,就怕他坏了她的妆容,新妇入门,最重要的是安分,不惹是非。 嫁了人,婆婆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每一个媳妇心中的大佛,自古以来的婆媳问题是剪不断理还乱,一个孝字压在上头,怎么做都不对的媳妇只能凡事顺着婆婆,不让人以不孝为由非议。 婆婆是最难对付的生物,她不求将人摆平,只求往后的日子不找她麻烦就好。 「我娘比我好相处,她不吃人。」他刻意板着脸,一脸肃然地加深蒲恩静内心的不安。 「你走开,不要靠近我,去啃你的白骨。」可恶,明知道新妇见人,她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他不安抚就算了,还说起风凉话,把她吓得手脚不该知往哪搁。 老娘宠儿是天经地义,万般的好全给了骨肉至亲,他自然觉得他娘好相处。 可媳妇是外人,是来抢儿子的,和婆婆是天生的仇人、死对头,能不天天叫到跟前立规矩就是良善的,更别指望能待之如亲闺女,嘘寒问暖送冬衣,当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宠着。 「真的,不唬你,我娘不吃人,她只喝小姑娘新鲜温热的血。」啧!敢推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滚——」她忍了忍,终于还是低声一咆。 兰泊宁大笑,声音醇厚有劲,似能穿透地面。 外头听到他笑声的丫头们低眉敛目,鱼贯地进入屋内,除了蒲恩静带来的陪嫁丫头冬菊、冬麦外,还多了两个面容姣好、神态娇媚的华衣女子,年约十六、七岁,一身大户人家丫头的气派,虽态度恭敬,却又有一丝高人一等的傲气。 和冬菊、冬麦一比较,高低立现,兰家婢女就是气质端正、举止文雅,身姿如弱柳扶风,煞是美丽好看,犹如薄胎白瓷。 冬菊、冬麦则宛如粗糙的陶碗,不只不美观,畏畏缩缩的神情也叫人直想叹气。 不过这屋子里除了兰泊宁外,就蒲恩静一个主子,她想晾着谁就晾着谁,虽然冬菊、冬麦和她相处的时日不长,但起码是她的自己人,她多护着点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那两个眼中只有男主子的漂亮丫头嘛,她们不主动请安,她也当没瞧见,人家自愿隐形,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她们当回事,她没那么好脾气看奴婢的脸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这就是蒲恩静的脾性,她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别挑她的刺,顺毛摸便相安无事,一旦令她炸毛,再温顺的猫儿也有爪子。 「换好了吗?」蒲恩静踮起脚,理理夫婿的领子,轻轻拍去他云纹织锦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他瞳眸幽光一闪,不做声,也没让伺候多年的丫头上前拜见,认认少夫人。 稍后,新婚夫妻相偕向正堂而去,走在后头的绮罗、缃素略微不安的互视一眼,大少爷一言不发的神情叫人感到……害怕。 「媳妇恩静给娘敬茶。」新妇入门的第一日,见谁都要客客气气的,最好只看着自己脚下的绣花鞋,巴不得不抬头。 「呵呵,自家人别慌张,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真不容易呀,等了二十四年才喝到媳妇茶。 咦,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心里直打鼓的蒲恩静面容微凝,雪白下颚缓缓抬高,美眸对上那张盈盈而笑的柔美玉颜。「啊!你是……慈云寺那位夫人?!」 她不知道这位夫人的姓名,但是夫人身上那形态逼真、色彩丰富的渔唱湘绣她是过目不忘的。 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这是湘绣的特色,还能以特殊的动物毛绣出狮、虎等动物,毛丝有力、威武雄健,仿佛转瞬间弓身一跃便能咆哮山林。 「我娘家姓胡,人称兰夫人,不过你可不能跟着别人喊。」兰夫人打趣着凝睇一脸错愕的儿媳妇。 「娘。」她轻柔地低唤。 她多了一个娘。 「好,乖。」她褪下赤金缠丝玛瑙镯子,套入细白秀婉的皓腕中,当是给媳妇的见面礼。「起来吧,别跪了,小心伤着了。咱们家人口简单,个个都是好的,你大可放心。」 「嗯,媳妇晓得了。」她瞟了一眼婆婆身后站着的婉约妇人,肤白秀美,一双媚人的丹凤眼令人难忘。 「这位是白姨娘,你施半礼即可。」对公爹的妾,半礼就够了。 「是。」她一福身。 不敢受这礼的白姨娘避了避,羞赧地颔首一笑,谨守本分,凡事以兰夫人为主。 「那个直往泊宁身后钻的憨小子是泊宁的弟弟瑞杰,生母为白姨娘,他不爱与人说话,不理人是常有的事,你呢,也甭搭理他,省得闹心。」兰夫人玩笑道。 蒲恩静听见婆婆爽朗的笑声,也掩嘴一笑。「怎么能不理小叔呢,媳妇家有个妹妹才三岁,调皮得很,不过一张嘴甜得像抹蜜似的,改天我带她同小叔玩儿。」 第十五章 「三岁多?!」兰夫人两眼忽地一亮。 「嗯,很淘气,还抱着她姊姊的脖子大哭,说我是大坏人,不准我娶她姊姊,还用撒面棍赶人。」那是个磨人精,小奸佞,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过多吃她一片水果薄饼,哭得像他杀她全家似的,每回见到他都用防备的眼神护食。 哼!他用得着抢吗?全都是他的,娘子是他的,甜点也是他的,没桌子高的小娃儿抢什么抢,她哭到眼泪干了都没用,人已经被他娶进门了,不再是蒲家二小姐。 谁也看不出生性严峻的兰泊宁竟会和个乳牙还没换的小女娃斗气,仗着人高手长,多次抢食抢得蒲家小妹哇哇大叫,扬言与他誓不两立。 「你是坏人呀,人家没说错,不仅长相坏,一双贼目透着坏气,说起话来会气死人,你要是不坏,天底下没坏人了。」兰夫人胳臂肘往外拐,帮理不帮亲,数落儿子当消遣。 兰夫人早年有一女早夭,连着多年又一直没怀上,心中始终有个遗憾,盼能找个合心意的媳妇来宠。 慈云寺一见,她对拥有一手好绣技的蒲恩静印象深刻,再看她落落大方的态度,更是好感骤升,暗暗地为其穿针引线,引荐富贵人家找她绣花样,打响名气。 也是她让胡管事传话,儿子才知晓乱针绣绣技,原本她就有意为两人牵线,此事算是一举两得。 儿子的婚事有着落,同时也娶了她中意的姑娘为媳妇,额外惊喜是失传已久的乱针绣也再度面世。 不过,最没想到的是儿子的手脚挺快的,她还没来得及推波助澜一番,两人的好事就成了,虽然有些意气用事,却顺了她的心意,她一句反对话也没说,一心巴望着媳妇赶快过门,以免夜长梦多呀! 她儿子她最清楚,若不速战速决迎娶人家入门,一等人家发觉他不是良人,娘子也娶不成了,儿子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她也只能眼馋别人儿孙绕膝,妻贤子孝。 所以她得把媳妇当女儿疼,留住媳妇的人和心,免得哪天儿子被人「休」了,他连哭都没处哭。 「娘,我以为我是你怀胎十月所生的亲生儿子。」兰泊宁一手搂着妻子纤腰,左眉往上一挑。 「不然还能是桃花树下捡来的吗?那不成妖了。」 「娘呀,你有「媳妇不要儿,见异思迁,以后不想儿子奉养你了是吧?!」有了媳妇,儿子就不值钱了。 兰夫人笑着对空一点,像是戳他脑门。「我让媳妇孝顺我,你呢,放水流去。静儿,你养不养娘?」 「养。」蒲恩静浅笑,只要她还是兰家媳妇,她便会尽为人媳的孝道。 兰夫人大笑。「听听,多软糯的嗓音,软乎乎,绵细细呢!怎么听怎么好听,而且这话说得好,娘这心窝听得都软成一滩水了……」 「娘……」她怎么哭了?看到婆婆眼眶蓄泪,蒲恩静心头一惊,连忙送上绣帕。 「没事没事,一时感伤而已,泊宁曾经有个妹妹,可惜是个福薄的。」看着乖巧可人的媳妇,兰夫人想起无缘的女儿。 「娘,小姑到天上当神仙去了,留我在人间替她尽孝,你是个有福的人哪!有个神仙女儿,得让媳妇也沾沾福,百年后咱们一同飞到天上当快活神仙,享人间香火。」 人修道,为成仙,仙修道,为成神,神修道,为成佛;修来修去修世间菩提,修得一世缘。 「啧!多会说话的小人儿,说得真好听,娘这心口被你哄得全装蜜了。」她笑着拭泪,人一下年轻了好几岁似的,眉间徘徊不去的惆怅也一扫而空了。 「娘,媳妇不只会说好听话,还会绣花呢。这是我做的绣花鞋,娘一会儿穿穿看合不合脚。」媳妇给婆婆的礼。送鞋,送鞋,意味走得更长远,长命百岁。 在主子的示意下,冬麦把双手捧着的百合莲子绣花鞋送上,寓意连生百子,代表吉庆,虽然蒲恩静一点也不想生一百个儿子,也没本事生,不过还是讨个吉利,至于此等大业便留给瑞杰小叔吧。 不爱说话就闷头干活吧,辛勤耕耘播种。 没来由地,十岁的兰瑞杰打了个冷颤。 「那我的呢?」看到娘亲爱不释手的抚着那绣鞋,兰泊宁有几分吃味。 美目一睐,顾盼生辉。「在屋子里呢,落了谁也少不了你呀。是金丝绣边的松鹤腰带,回头拿给你。」 「只有腰带?」他语带不满。 蒲恩静软软一叹。「我家里穷嘛,拿不出象样的流光锦,等我手边宽裕了就给你裁件衣袍,绣上翔鹰凌空。」 「不用等,一会儿开了库房自个儿取,湖缎、蜀锦、鲛珠绢、珍宝绫、软烟罗、蝉翼纱、丹白绸……给我做上十来件就好,不用多。」 不用多? 根本是多到天怒人怨了,十足的暴发户嘴脸,就连宫里的贵人也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他口中的珍品啊,这也只有他这事业遍及全国的大商贾才能一口气拿出这些珍稀布料,还口气狂妄的不当一回事。 天雷啊,不劈他对不起天下苍生哪。 「……风鸡一对,桃儿酒十坛,活兔、活鸭、活羊各六,锦十二匹,缎二十匹,绸……再添些白面、红糖、麦面、六六三十六色丝线,还有青青的雪靴、软缎鞋……」 应该差不多了,小门小户的蒲家不用太显眼的回门礼,锦呀缎等贵重物要用粗布包着,日常用品多备一些才实际,碎银、银票压在箱底,银子多易招贼惦记,得藏好。 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拖个啥事也不懂的小娃儿,独自撑起一个家的辛苦难以道与外人知,她得多贴补贴补。 唉!不知道宫里那个没见过面的大姊过得好不好,要是她没被死要钱的镇长送进宫当宫女,今日也不用愁娘亲乏人照顾,起码有个能说话的人在,不那么孤单无助。 蒲家没钱,缴不起买身费,当初镇长家有五个适龄的女儿却没一个送进宫当奴才,偏偏挑上穷兮兮的大姊,代替他家娇滴滴的小姐,只是情势逼人,她们也无力抵抗。 誊着单子的蒲恩静不时长吁短叹,一笔挥下,涂涂改改的删增,一下子觉得过头了,一下子认为太少,一下子感觉不太妥当,这边添一点,那边减三分…… 她从没这么累过,比绣花还劳累,她发现要掌家不容易,光是日常人情往来就让人脑子打结,更别提家里的用度,下人的分党结派不同心,每月收支和庄子收成都得操心。 幸好她有个疼媳妇的婆婆,看她年纪尚小还未及笄,那些琐事便替她管起来了,所以她只需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内院的大小事、婢仆的调度还是由婆婆来安排。 对她来说是轻松多了,毕竟是刚入门的新妇,对兰家的一切一无所知,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得先把自家的田犁好再说,撒种、育苗还在其次。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叹一口减寿三年,小小年纪便早生华发。」驼背腰弯地,活像小老太婆。 「你别理我,我很快就好了,填张单子而已嘛,难不倒我。」她不信她能念完大学,写出繁复的数学方程式,背好一百多个化学公式,最后会被几张简单的纸难倒。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执拗症发作的蒲恩静不肯认输,头也不抬地朝夫婿挥手,要他离远点,不用理会她。 「这句话你一个时辰前就说过了,还是同一张单子,你的进展实在是……」磨人的慢。 「春有百花夏有荷,秋赏明月冬有雪,四季分明各有美景,你要用心去体会,不要囫囵吞枣,错过美好事物,凡事慢慢来才有条理……啊!别拿,我还没写完……」 「我看看写了什么……」看着从妻子手中抽来的单子,顿时无语的兰泊宁大为傻眼。「你确定不要换张单子重拟,左一撇、右一捺,中间一竖,你弄倒了墨吗?」 一张素白的水云纹宣纸……应该说原本是素白如雪,可如今嵌满大大小小的字迹,还有点点墨渍从宣纸上渲染开来。 横不横,直不直,字不像字,墨水晕染透纸而出,移来挪去的纸张又沾到墨污,反渗透纸面,污了其他笔法工整的字,将好好的字毁了,一行字清晰可见的并不多。 第十六章 这根本不是回门礼单子,而是小儿初初握笔的习字帖吧,横七竖八写得歪斜又扭曲。 她一把抢了回来,差点撕破。「就说你不要看,这只是草拟的回门礼,等排定后再重新写一份,上头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符号,待会誊写的时候就顺手了……」 是a礼品加两份,b一指的是b物再减一,cx3是c物乘于三倍,d2x5则是同物有两色乘五为十,像布料、丝线等,没人送一匹布,一捆绣线的,要双数才吉利。 阿拉伯数字尚未传入本朝,只偶有西方传教士从东边港口上岸,宣扬「上帝爱世人」,所以虽然认识的人极少,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仍小规模的流传开,用于海外的商旅。 「别瞎忙了,真要处理不来就交给娘,你的长项在刺绣,不是打理绸缎一匹价几金,白米一袋食三日。」兰泊宁直接将单子揉成团,丢进一旁收废纸升火的纸屑篓。 「你……你真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能嫁你为妻是我三生有幸。」她欲哭无泪的说着反话,直想把揉皱的单子再拾回来。 那可是她花了好多时间拟的啊。 她不愿再重拟一份回门礼单子,也不肯被视为无能,向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婆婆求助,外表十四岁的她其实有二十五岁女子的智慧,还受过古人没有的精英教育,她真的除了刺绣外一无长处吗? 听出她话中的反讽,兰泊宁挑眉一笑。「好说好说,我也觉得你运气好,能嫁入我们这么疼媳妇的兰家。」 「……」老王呀!不要再卖瓜了,夸得上天下地还是瓜,不会变成黄澄澄的金子。「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问什么?」他不挑明,由着她故弄玄虚。 「问你那两位眼眶含泪的丫头。怎么我既没打她们骂她们,还让她们像小姐似的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有看过比我更善待丫头的主子吗?」她一脸不解的摆手,模样娇俏,可透着一丝俏皮的淘气。 他进房前,肯定看到门外跪了两个可怜兮兮的美人儿,居然这么好耐性,到现在都没问她。 他失笑,将人抱坐在大腿上,鼻尖蹭着她的玉雪珠耳。「你只是把人晾着,啥事也不吩咐,一座院子只有你我两个主子,主子不开口,她们就是虚的,无所适从自然慌。」 「你怪我?」她偏过头,躲过他落下的吻,听见他大为不满的嗤哼。 自己的娘子还亲近不得? 「不。」她做得好。 「有奖赏?」她两眼亮晶晶。 兰泊宁嗤笑,朝她脑门赏了一记栗爆。「她俩本来就归你管,没管好是兰少夫人的责任,你好意思要我打赏?」 内宅的丫头、婆子、嬷嬷……凡是下人,全在兰少夫人蒲恩静的管辖之内,她是这些人的主子,有人犯错、偷奸耍滑的,她便有权处置,或罚,或发卖。 而兰泊宁管得可宽了,小厮、杂工、管事乃至于外头的铺子,只要是事儿他都得管,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耍阴招。 「兰少夫人……」挺新奇的头衔,她没想过会当上少夫人,还以为只会平平凡凡过一生。 「不顺眼就卖了,此事我不插手。」不过是两个丫头,为她们置气实在不值得。 卖了?他说得真惬意,好歹是个人,怎能随意买卖。「你没打算收了她们?」 贴身丫头等同暖床通房,随时能被主子收用,而且养到十六、七岁了,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早该配人了,主子却没发话,那就有收房的意思不是? 所以她们有那点心思也是正常的,宁为富人妾,不做穷人妻,习惯了兰家的富贵后,怎么肯屈就管事、庄头这样的婚配,嫁得再好还是奴,不若姨娘是半个主子。 一个是伺候人家一家老少,家中里里外外一手包办,要受婆婆、妯娌的气,还得洗手作羹汤,忙里忙外还得不到一个「好」字。 一个是被人伺候,每日打扮得明艳动人,四季有衣物、首饰,每月有分例,出入有丫头婆子跟着,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身分比下人高上许多。 两相比较,少有人不选后者,只要给丫头们机会,十之八九会选择高攀,为了富贵荣华甘于折腰。 穷人无骨气,富贵迷人眼。 兰泊宁手臂一勒紧,在她贝耳一咬。「爷看不上眼,为妻不贤,为妾不够媚,当通房嘛……我有这么缺女人?」粉嫩嫩的小娘子在跟前,他还会看上别人? 湘素指的是浅黄色的布帛,绮罗是上等华美的丝织衣物,两名婢女人如其名,缃素秀婉清雅,浅笑若菊;绮罗心高气傲,妍媚娇艳,如盛放的茶花,各有各的美丽。 但诚如兰泊宁所言,为妻不贤,因为善妒,而且也不能娶婢为妻;而当妾嘛,就要有伺候男人的本事,在床笫间要花样百出,媚态横生才能把男人的魂勾住,而她们都不够格。 「那你缺什么?」她问。 「我缺儿子。」他勾唇低笑。 蒲恩静在心里腹诽,自己去生,有本事,要生十个、八个都由他。 「包子呀包子,几时才会长大?」隔着衣服,他揉着她胸前的小玉兔,叨念着快快长大。 两颊倏地飞红,她羞恼地咬着下唇。「不是不缺吗?你嚷个什么劲,包子该大的时候就会大了。」 「你少喂了它?」他轻轻一捏,不太满意手心的重量。 她觉得脸快烧起来了,这个口无遮拦、荤素不忌的恶徒。「不要调戏我,臭流氓。」 「明明是香的,哪里臭了,你闻闻,我与娘子调情是情趣。」他笑着挨近她,又亲又吻。 「不……不要闹我了,天色不早了,我还要拟明天回门的礼单。」她怕痒的直闪躲,咯咯发笑。 「我让胡管事准备好了,东西全摆在二门,明儿一早就能搬上马车,我陪你回门。」那天的奶冻他没尝到,得让她再多做些,一个也不便宜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娃儿。 蒲恩静讶然。「你准备了?」 那她忙了一整天在干什么,为了一张报废的纸? 「放心,不会太显眼,只是一些日常所需和次等的布帛,岳母平常用不到昂贵的东西,实用的东西较适宜。」他考虑到寡妇独居,送得太好反而招祸。 像腊肉、熏鸭、卤白菜、油、盐、米等,再添上妇人首饰,缝衣刺绣的顶针,小孩子的玩物如木鸭、布娃娃…… 兰泊宁虽对老和他抢食的蒲青青小有微词,可心里还是疼爱她的,凡是有适么口她的物件总不会落下她。 听他用寻常语气说着家里事,蒲恩静心口一暖,动容的将螓首靠向他胸口。 「谢谢你对我娘家人的用心。」 对她的家人好比对她好更让她感激,爱屋及乌,他正一步步偷走她的心,使她沉沦。 外人眼中的兰泊宁冷酷严峻,不通情理,站在理字上头就不饶人。 可是她看到了他的柔软、坚毅、刚直,嗜好甜食,对他认定的家人倾力守护,不让家人受到任何伤害,他犹如一只翼长百里的大鹏鸟,将所有人护在羽翼下。 由小看大,由细微处看天下,能全心全意为家人付出的男人,还有什么不能托负呢! 良人非狼人,他坏,但坏得有格调。 「夫妻是一辈子的事,谢我做什么,真想谢我的话,不如……」他两眼盯着她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的雪嫩胸脯,目光微黯。 「不行。」她倏地捂胸,春光半点不露。 他微带恼意地咬了咬她的葱白小指。「你是我的妻子,连肉都不让我尝,至少让我啃几口过过瘾。」 「回门后,我就到兰家绣坊教几个手巧的绣娘那「锦上添花」的技法。」她的回报是实质上的。 「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你要补偿我肉体上的损失。」娶了个小妻子却碰不得,他憋屈得很。 她失笑,谁知道冷峻的活阎王私底下竟是彻头彻尾的无赖。「那你允诺我的分红呢,几时要给我?」 闻言,他一瞪再瞪,恨不得咬下她一口肉。「我的银子就是你的银子,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分你我。」 「错。」 「错?」 「你的银子是我的,我的银子还是我的,只有攒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那是女人的私房钱!」她理直气壮的宣告。 他瞪大眼,指着她鼻子。「算你行,真是个守财奴。」 第十七章 【第六章】 「来了来了,二姊姊回来了,我看到漂亮的大马车,还有好漂亮的马,马脖子上的铃铛也好漂亮……」 蒲家门口,搬了张凳子站在上头的蒲青青高兴的挥着手,手舞足蹈地向屋内大嚷,小胳臂摇来晃去,小小的身子快要站不稳,可又稳稳地踩在木头凳子上。 三辆青帷软绸华盖大马车,马车两旁挂着八宝银穗子流苏,马车声辘辘,一辆接着一辆,停在蒲家旁的大树下。 兰泊宁身手俐落的先下马车后,便转身往马车旁一站,一只素白皓腕探出,手指修长的大掌随即握住,扶着车里的人缓缓下车,即使落了地也不松开,始终轻柔地将柔荑握在掌中。 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是丫头冬菊、冬麦和几个粗壮的婆子,此刻正忙着将马车上的回门礼搬下,一箱又一箱,除家居用品外,以腌熏制品居多。 「回来了呀!快进来、快进来,别傻乎乎地站在外头吹风,回自个儿家自在些……青青!你马上给我下来,要是不小心从凳子上跌下来,有得你哭……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 一见到二女儿回门,董氏内心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思女心切,开心得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整个人像飞起来似的不真实。总算,盼星星、盼月亮的伸长了脖子,终于将引颈期盼的人儿给盼回来了。 她一早天还没亮就开始忙了,宰鸡宰鸭的,还请了相熟的老街坊来帮忙,没一刻空闲地只希望快点把招待的事做好,好有时间和女儿、女婿多聊两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没瞧见人又隔了几个年头呀! 女儿还没嫁人前,老是在跟前绕来绕去,她只觉得孩子还小,不过刚学会走路,还是那个瘦痩小小、爱粘爹娘的小皮猴。 可是欢欢喜喜地将女儿嫁出门后,家里一下子变安静了,空荡荡地,不再见绣花架子前绣花的身影,一颗心顿感失落地慌得很,连着数日恍恍惚惚地,好似丢失了魂。 孩子是娘亲身上割下的一块肉,丢了谁都难受,她心头很空,老在夜里摸着女儿的床落泪。 大女儿被迫入宫,她不舍,二女儿成亲,她虽喜亦慌,两个女儿都让她牵挂得夜不成眠,就怕哪个没安生。 「娘,走得这么急干么,小心摔着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见你了,没少块肉、掉根毛,你女婿胳臂虽粗,可也没把我当牛羊打,你看我还胖了!」 胳臂粗?当牛羊……她打他还差不多!简直无法无天。神情严峻的兰泊宁一挑眉,由着满嘴胡诌的妻子毁谤,看着蒲恩静如春光明媚的笑脸,他心头的一处也柔软了。 不承认是宠老婆,只是不知不觉地将她视为兰家人,免不了要护着、关心着,让她笑着和亲人闲话家常。 「傻丫头说什么糊涂话,女婿是你的半边天,哪能挂在嘴边闲话。」董氏深怕女儿的不懂事在日后会受委屈,叨念了几句又看向令人生畏的冷倨男子。「静儿还小不懂事,说起话来随意了些,她若有什么不对你就管着,把她的孩子心性给消磨了。j 其实在董氏心里,女儿没有丁点不好,既乖巧又孝顺,还很听话的帮着家里赚钱,除了做事慢、说话慢、走路慢,什么都慢吞吞地不急不躁外,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娃儿了。 只是她眼中的乖女儿到了别人家里,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夫家接受?婆母会不会难相处?天底下的婆婆都是会刁难媳妇的主儿,人情世故懂得不多的女儿是不是每晚躲在被窝里抽泣,怨她这有私心的娘逼她嫁入豪门。 可是在看到笑颜依旧如往昔的女儿,她的忧虑总算可以放下一点,少些忧心。 董氏眼尖地瞧见长袖覆盖下交握着的大手包小手,嘴角的笑意变深了,眉间的愁色淡了,心也安了不少。 和和睦睦的才好、和和睦睦的才好,老天保佑静儿少吃点苦,能得夫婿的宠爱,让她折寿十年也甘愿。 明白董氏话里透出的爱女心切,兰泊宁缓道:「娘子在家可比我受宠多了,娘疼她疼得像亲女儿似,连我都得排在她后头。」话家常的同时,他走进蒲家正堂,目光所及,令他眉头微皱了下,却在几不可察中迅速的松开,面色如常。 对他来说,蒲家就是个穷人家,屋子小得难以住人,就连兰家的下人房都还比这宽敞些。 不是厌恶,是嫌挤,但兰泊宁尽量表现出随遇而安的随和,给顾家的小妻子做面子。 「真的?亲家母不嫌她笨手笨脚又不太会说话?」才几日而已,董氏不相信亲家那边真会视媳妇如己出,顶多不刁难、不端长辈的架子,让新婚的小俩口过几天安稳日子而已。 日久见人心,一切都还说得太早。 不过这传说中眼高于顶、行事狂肆的女婿肯为女儿拉下身段,态度温和,言语客气的讨好妻子的娘家人,她怎能不欣慰?这女婿为人是好的,不若坊间传言的那般骇人。 甫坐下,兰泊宁便自动自发的拿起搁在桌上那妻子亲手做的回门礼,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烤得香酥的核桃酥饼。「能把富贵牡丹绣得像画上去的,还能说是笨手笨脚吗?」 「她也只有那巧慧的刺绣技法拿得出手,别的还真是愧对女婿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一心一意像个傻子似的。说好听点是心细,不肯马虎,实则是执拗,见不得半丝不好,外表柔弱的女儿实则外柔内刚,性子比男子还刚强。 「还有做得一手好甜点……」他脱口而出。 「咦,你说什么?」他嘴里含着糕饼说话太含糊了,董氏没听清楚。 一时不察把心底的话说出口,兰泊宁亡羊补牢的赶紧将嘴里的核桃酥饼咽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掩嘴轻咳。「女婿是说娘子样样都好,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他说着好话,没一句挑剔,把丈母娘乐得笑眯了眼。 此时,一杯清茶送到他手边,正好口渴的他急忙喝下一大口,顺便冲去差点嘻住的糕饼。 不过入喉的清凉感却让他为之一讶。他怔然地低视几片浮在茶水上的绿叶,不解清茶为何如此冰凉沁心,让人顿时心清脾凉,仿佛置身微风徐徐的青青草原里。 看出他心中的纳闷,蒲恩静在他饮尽的杯中注水,并将早先放置一旁的小叶轻轻折了几折,待凉味沁出,便丢入茶杯中。 「这叫薄荷茶。家里穷,买不起好茶叶,便在屋前种了些薄荷。薄荷味凉,消暑止渴,用来待客倒是合适。」就怕享受惯了的他喝不惯,一出生就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大概没吃过粗食。 「我不是客人,是你的夫君。」兰泊宁语气稍沉的横睇了她一眼,略表不满她当他是外人。 她笑了笑,纤纤葱指轻柔地抚过朝她跑来的妹妹汗湿的额头,并以帕子轻拭,动作缓慢而优雅。「你本来就是来作客的,连我也是客人,出嫁从夫,打嫁你的那天起我就不姓蒲了。」 她是兰蒲氏,若无意外的话,日后兰氏的宗祠里只有这三个字的牌位,没人知晓她的本名。 「嗯!」客人就客人吧,好歹是两个人一起。 心里不快的兰泊宁勉强接受妻子的说法,自从定下蒲家这门亲后,他便把蒲家母女也归进自家人中,不当自个儿是外人。 瞧他多自在呀!如入自家,想拿什么就拿、想吃什么就吃,连瞪人都那么随兴,从未过问主人一句。 「二姊姊不是外人,你才是外人,你又偷吃我家的东西。」蒲青青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望着篮子里越来越少的甜点。 那是二姊姊特地做给她吃的,却被不要脸的小偷拿着吃,眼看就要吃光了,只留给她几片小小、快碎掉的甜饼。 「青青,想挨板子是不是?快叫二姊夫!」董氏管教孩子,不许她在女婿面前无礼。 闻言,蒲青青只好一脸委屈兮兮的撅着嘴,娇软童音软乎乎地喊道:「二姊夫。」 「嗯!小妹乖,这个拿去玩。」绷着能吓哭小孩的冷脸,兰泊宁从腰带解开一只翠绿玉佩,漫不经心的丢给小仇人。 他是不想送人的,还很想掐掐这张老和他作对的小胖脸,可是在瞧见神似妻子的眉眼,那一丝丝不耐烦不禁化为乌有,柔和了语气。 第十八章 微凉的指尖抚过妻子为他缝制的金丝绣边松鹤腰带,冷硬的心回暖,嘴边不自觉地逸出一抹满足的笑意。 慢工出细活,妻子花了三日亲手为他缝制的绣件,一针一线都是为人妻的心意,让向来独立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个有妻子的人,不禁心口暖暖地,很是满意。 「哎呀!不行,这是麒麟玉佩,一看这质地就是块好玉,青青只是个孩子,戴不起这等贵重物。」董氏不安地想推辞,可蒲青青却一把捉住,两只白胖小肉手紧紧将玉佩握在手心。 「娘,你就收着吧,跟你女婿客气什么,你瞧他通体的贵气,哪一样东西不是好的,一、两件小玩意他还不放在眼里,你要不收他反而觉得你瞧不起他。」没待兰泊宁开口,护妹的蒲恩静慢条斯理地帮娘家人行抢自家夫婿。 「可是……」董氏还是认为受之有愧。小孩子玩玩纸鸢、波浪鼓就好,通体沁绿的玉佩肯定价值不菲,收着不安心。 「娘子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一块破玉不值什么钱,小妹拿着玩不碍事,回头我送盒珍珠给她当弹珠。」把快满出来的库房清一清也好,太久没清,堆了不少东西。 兰家数代积富,他最不缺的便是银子,钱会赚也要会花,不然就是死物,一箱一箱的银子若堆着发霉、结蜘蛛网,蒙上一层厚厚灰尘,银子也会哭吧! 「不可以给她。」 「不成,你这是害死她。」 闻言,董氏和蒲恩静同时脸色一变,异口同声的阻止。蒲家是什么人家,家无三两存银的穷户,突然天上掉下来一笔横财,还不叫人眼红死了,存着心思的拐哄抢骗? 「好啊好啊,我要玩珍珠……」唯有蒲青青天真无知,听着有好玩的只管要,不知怀璧其罪的凶险,还兴高采烈的咧着嘴,小胖手一伸,要得理直气壮。 「生意人讲究言出必行的信用,兰家绣坊能在商场立足靠的是诚实不欺的卓越信誉,说出口的话岂能收回,我说送就送……」嘶!这女人居然……谋杀亲夫! 蒲恩静若无其事的将手中的绣花针收好,转而对小妹道:「青青,二姊夫答应要送你的珍珠,二姊姊先替你收着,等你抢了个壮实的相公入赘时再给你当嫁妆。」 「你让她抢婚……」这是什么姊姊,教坏妹妹。 乍见银光又闪,手臂的疼痛感还在,兰泊宁黑瞳微眯。哼!大丈夫不与小女子一般计较。 隐约地,外人惧怕的土霸王有畏妻的趋势,堂堂昂藏六尺男儿渐渐往妻管严之路迈进。 「我、我听二姊姊的,二姊姊对青青最好了。」仰着白胖小脸,笑得不见眼的蒲青青撒娇地抱住二姊姊大腿。 兰泊宁为此感到刺眼,娘子的腿连他都没抱过,这头小白猪敢抢先一抱。 「也不怕你二姊姊把你卖了,她不让你嫁人哪来的嫁妆,肯上门招赘的男人是吃软饭的闲汉,你的一生……啧啧,就这么毁了。」好汉不入赘,入赘非好汉,稍有志气的男人谁会吃妻子那口饭,祖宗八代的脸全丢光了。 小孩子很容易受骗,商人那一张似是而非的嘴巴天花乱坠的说上两句,好坏分不清的蒲青青不禁苦恼的皱起眉。 「二姊姊,什么是招赘?」好像不太好,嫁妆没了。 「招赘是娶夫……嗷!蒲恩静,你还真扎下去……」天哪!最毒妇人心。多话的兰泊宁嗷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 「青青还小,你不要做错误的引导……」看到微弯的针头,蒲恩静柳眉轻拧。 「你的皮真厚,才戳了两、三下,我这根小针就废了,婆婆打小喂你吃什么?怎么皮肉厚得堪比牛皮。」 用这根小针绣花瓣上的细脉最合手了,针脚细密得看不见针穿过的痕迹,挑、扎、缝皆相当便利,可惜广这针。 他一听,气了,睁大了双眼。「娘子,为夫的皮不厚,不信你夜里摸摸就知,比剥掉蛋壳的白煮蛋还滑嫩三分。」 蒲恩静没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佣懒地一扬手,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娘就生了我们姊妹三人,家里没个男人。你常在外走动,帮我留心哪户人家的儿子生得多又养不起,日后我多照应照应,好招个童养夫。」 从小养起才不会变坏,依幼松调枝法好好的调教,一点一滴的塑骨修形,调整成与蒲家同心的好儿郎,孝顺亲长,疼妻护子,顶起门户,为蒲家开枝散叶。 「娘子,要不要顺便挑挑身高、年龄、长相,否则生出个斗鸡眼的丑娃儿也挺让人失望的。」兰泊宁气笑了,故意说着反话。 可惜某人反应慢,没听出言外之意,真把他的话当回事,点头如捣蒜。「那要个儿高的,不能胖,十岁以下,五、六岁的为佳,五官端正,家里无人生怪病,会识点字更好……」 「静儿。」董氏打断女儿数着指头的盘算。 「什么事?娘。」她还没说完呢,总要替青青挑个好丈夫,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的机会。 看她面无异色的缓慢抬头,董氏暗叹在心。「娘早先杀了只鸡,你来看看是炖鸡汤好,还是大火快炒。」 明明是灵巧聪慧的人儿,怎么一嫁人就变了样,笨得不懂以夫为天,三两句就把女婿的脸气黑了一半。 「娘,你不是早准备好了,我看里头摆满了一桌,我们也就两个人,吃不多……」一见董氏猛跟她使眼神、嘴一努,蒲恩静顺着她歪嘴的方向一睇,顿时了然的笑出声。 「娘,那是你女婿,不是你债主,咱们家这点破事他还不放在心上,你别担心他一回兰家就会给我脸色看。」她朝兰大少爷踢了一脚,「还不跟我娘说说,她被你的臭脸吓着了。」 「我臭脸……」见妻子露出恳求的神情,兰泊宁胸口那抹小火苗如冰雪消融,瞬间被浇熄了,眉眼齐扬,笑若春阳。「不吵不闹不成夫妻,我们在家里也是这么闹着玩,越闹感情越好,你瞧,只有娘子管着我的分,妻贤夫祸少,岳母养了个好女儿……」 见状,原本董氏还担心女儿嫁入豪门会受委屈,打从女儿上花轿她就吃不下、睡不着,惶惶不安地数着回门的日子。 可是一看到小夫妻有说有笑的斗着嘴,虽然女婿面若冷霜却也是疼妻子的人,由两人细微的互动中,她看得出小夫妻似乎相处得还不错呢! 看到女儿一如往常的笑脸,心中的大石头也总算放下了,她终于能好好地睡个觉了,女儿是会过日子的人,不用忧心。 三日回门后,接下来便是蒲恩静忙碌的开始。即使夫婿和婆婆胡氏都希望她多歇两日再说,但是答应人家的事没做到,她总是心口吊大石,过意不去,想早点完成协议。 由她教授兰家绣娘锦上添花的绣技,她自己也没闲下的绣上几件,每件经她指导过所卖出的绣件她要抽一成利,她说这叫私房钱,气得兰泊宁直接扔下一迭面额千两的银票给她,叫她收着补老鼠洞。 女子出嫁不好在外走动,因此兰家内宅另辟一处临水有园的院房当绣楼,将近三十名年轻绣娘圈在其中,由蒲恩静亲自教导乱针绣的技巧。 三十多架的绣花架子一字排开也挺盛大的,却是井然有序,只听蒲恩静的声音响起,「……我朝的刺绣以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四种为主,可在这之外也有最古老的水族马尾绣、藏族、土族、回族、撒拉族等民间刺绣,林林总总少说有上百种各具特色的刺绣……」 「哇!大少夫人懂得真多,我们都可以学吗?」那要学多久呀?!要不要用上一辈子?听起来好像很难。 为方便工作,以丝线织成网,并将长发卷起塞入发网中,以两根青玉芙蓉簪固定的蒲恩静眉目不笑也嫣然,看向大胆发问的圆脸姑娘。 「刺绣的技法非常多,错针绣、网绣、满地绣、锁丝、纳丝、纳锦、平金、影金、盘金、铺绒、刮绒、戳纱、洒线、挑花等,真要一一学全,也要看你们有没有用心或天分。」一步登天是不可能,再有天赋的学生也要反复练习,不舍昼夜的专注其上,方能摸索出刺绣的千变万化。 「大少夫人说的这些绣法你自己全会吗?学起来难不难,大少夫人会教我们吗?」另一位做少妇打扮的女子十分激动,手上的绣花绷子快被她捏出印子了。 第十九章 蒲恩静摇头。「不全会,但教你们绰绰有余。我会看情况来教,不过我的原则是你必须真心喜欢刺绣这活儿,而非敷衍了事,我才会倾囊相授,否则只能让你们学会锦上添花……」 话还没说完,底下一阵哗然。 「什么,是锦上添花?!」 「天哪!我要学锦上添花?」 「真、真的假的,快扶住我,我有没有听错,是最近从卧龙镇流传出来的锦上添花?」 「听说那是神仙才会的绣法,一针一线在锦布上跳舞,指尖纤纤花成朵,落叶浮霜银针闪,茎骨自然挺立……」原来不是出自神仙之手,是她们家大少夫人啊。 听着一群女子的惊叹,面色不改的蒲恩静笑容浅浅,由着她们去说,只是神色淡如水地径自拿起针往发上磨了几下,缓缓地将线穿过针孔,留一截线头,余下咬断。 她闭了闭眼,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远山缭雾的图样,穿布而出的深红朱槿轻绽,一抹雾色半遮掩。 霍地,水眸如碧潭溅波般睁开,盈盈水亮,似那山涧清泉潺潺流出更似一泓明湖。 「注意看我下针的手法,不用急躁,刺绣枯躁乏味,耗时长又无法偷懒,最是考验人的耐性……」 一针下,一针起,绛紫色妆花缎上浅浅勾画出远山含笑线条,山线的起伏,雾色的缭绕,淡淡地,如上了彩绘晕开,渐成左深右浅的隐隐暗影,呼之欲出的朱红色花卉迫不及待想跃于绣布上。 几乎是寂静无声,每个绣娘都屏住气息睁大眼,不敢眨眼地盯着那仿佛充满灵性的针线,一抡针,翻袖打点,结子、辅针一扎水纹立现……就怕错过雅艳相辅、精巧细腻的落针。 绣娘的心是沸腾的,不光是为养家活口,学一门日后傍身的技艺,更多的是对刺绣的热爱,在看到蒲恩静能同时两手下针的乱针绣技,一个个都跃跃欲试的想拿起针,对着绣布操练一番。 而特意绕道经过绣房的兰泊宁对此刻一室的静谧感到讶异。几十个女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平常这些人一聚在一起总是聊个没完,活似草原民族三个月一次的赶集。 因为好奇,又怕打扰娘子教学,兰泊宁将身影隐于绣窗旁的树影下,目光灼然的凝望宛如在作画般的杏黄身影,她凝白的十指仿佛洒上月光,在他的心窝里挠呀挠,挠得他心痒难耐。 刹那间,风静声止,转浓的黑眸只容得下一个独影,旁人成了摇摇晃晃的浮影。 「不要只看着我,试试下针,花、鸟、雨、雾都能入景,先在心里想着你们想绣什么,大胆的配色,不拘风格,就算绣上家里养的小狗也好,重要的是心要平静、气要宁和,绣件是活的,会真实反映出你们刺绣时的心情……」 生气时,绣品收其暴戾,人在高兴的时候,它也会欢愉,针与线在手中与手指相连,心会感受到刺绣者的喜怒哀乐,随之融入在布帛上,有了悲伤和欢喜。 为什么有人说她的绣品是活的呢?因为她在刺绣时是全神贯注,不受外界干扰,全心全意将脑海中的画布绣出,如同方才的远山缭雾图般,她投注的是心与血。 小院闭窗春已深,垂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她要绣的便是远岫出云的情境,小小的庭院,静静的窗子,越来越浓的春色,风吹细语,让放晴的天空又阴了,等到梨花都谢了还等不到夫君归来的妇人在珠帘下凝望。 妇人没发出的叹息声仿佛锁在绣布里,让人一看到小院门窗便想到寂寞深闺锁梧桐的闺怨,盼不到云出远岫的寂寥。 这才是刺绣,鲜活生动,古朴中见真谛,让生气缓缓流动。 「师傅,我要绣「捕渔乐」,我家世代是打渔的。」适才的圆脸姑娘两眼亮如月光石,熠熠生辉。 一句师傅肯定了她的技艺,眼眶微红的蒲恩静动容地一颔首。「好,以戗针的方式顺着形体,后针继前针一针一针抢上去,再混合接针,长短针绣出水波底下的鱼踪,要注意鱼会游,不能太死板,浓淡要做出来,角“有远近大小,以旋流针、斜滚针强调水流的明暗……」 「是的,师傅。」她大声地一应,朝气十足。 听她中气十足,蒲恩静发自内心的笑了。她发觉由科技昌明的现代穿到什么都落后的古代也不错,越是简单的生活越能看出人性的单纯,知足方能常乐。 蓦地,蒲恩静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头一抬,正好与那深幽的眸光对上,一怔,莫名地,她双腮染上晕红,下针的手法也乱了,一针扎进肉里。 「啊……」痛!「真是的,看什么看,看得人心慌意乱……」她又不会偷懒不做事,这样偷跑来盯着她做什么。 很想装作不在意的蒲恩静低下头,以褚红的流光线绣下朱槿的主脉。她以为她能心平气和的绣完剩下的半朵花,可眼前老是晃过那双黑如深潭的瞳眸,心情无来由的烦躁,没法坐得住。 她抬眼偷觑,人不见了,不请自来的失落感盈满心间。 算了,绣不下去就别绣了,过于勉强反而绣不出好绣件。她是双腿健全的蒲恩静,不是坐在轮椅上的残废女孩蒲秀琳,上天还给她一双腿就是要她多走动,她还坐着不动干么。 给自己找了个开溜的借口,蒲恩静美目含笑的看了看低头认真刺绣的绣娘们,她假意指导地从她们身旁走过,挑出几个错处后慢慢地往绣楼门口移动,脚步很轻,如同蹑足的猫。 「咦,刚刚还在这里呀!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人影了,莫非会飞天钻地?」 才走出房就急着寻人的她,探望了半天也不见人影。 绣楼有两个出口,一是往北通往正厅的垂花门,一是经过西院的偏门,可直接出宅邸。 兰泊宁往西走到临安街,巡视被抢走一大半客源的兰家绣坊。他吩咐将旧款的兰锦慢慢回收,不与被偷走制法的兰锦打对台,都是自家研发的绣锦,打的也是自己,何苦来哉,不如等待新式兰锦面世再分出高下。 而以为他往北边走的蒲恩静以信步的闲姿往前院走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想与他来个不期而遇的浪漫。 但她没见到想见的人,反而在粉荷盛放的池塘旁发现一道孤单的小身影,更注意到这孩子的手比一般孩子的要来得白晰许多,小手拿着细竹条在沙上画来画去,神情异常的专注。 是小叔,兰瑞杰。 蒲恩静轻步的走过去,像是见到荷花开得正艳,因此被荷影吸引过去似的。 她不确定兰瑞杰得的是不是自闭症,但可以肯定不爱说话的小孩子个性可能较为内向,不喜人打扰。 通常这一类的孩子很聪明,常有某种惊人的天分。 于是她悄悄地移近,在一定的距离停下。她清楚地感觉兰瑞杰很不高兴她的介入,偷偷瞄了她一眼并往后移了几步,似乎要避开她,不肯与她多做接触。 有个萌到不行的可爱妹妹青青,蒲恩静对小孩总是有些许偏爱,不忍心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玩伴、没有说话的对象,最好的朋友是形影不离的影子。 于是她捡起一旁的树枝,也学他原地蹲下作画。 不是解救,而是融入,一家人该是没有隔阂的。 起初兰瑞杰不以为意,却是渐渐地被她的行为吸引。 「你画的是什么?」长得真奇怪。 一条有翅膀的鱼引起兰瑞杰侧目,他动也不动的侧过脸,偷看一眼画在地上很胖很胖的……鱼吧? 他看到鱼尾巴高高翘起。 若不是嘴巴动了一下,发出比幼猫喵呜大不了多少的蚊蚋声音,蒲恩静会以为她听错了,兰家小少爷根本没开口。 不过她也不回应,不发一语的在地上画着画。其实除了刺绣外,她也擅长彩绘,对油画也小有涉猎,一瞧见兰瑞杰令人惊奇的沙画后,她想到了接近他的方式——绘画。 「喂!你到底在画什么,为什么不回答?」 一把泥土丢了过来,差点砸到脸上,蒲恩静还是不理人的学他方才的模样往左移了两步,继续伟大画作。 第二十章 「你再不说话,我用石头扔你哦!」胀红脸的兰瑞杰很气愤,手里握着鹅卵大小的石子。 「你是谁,我是谁?」她头也不抬,悠哉的作画。 兰瑞杰恼怒的眼中出现不解。「什么意思?」 「人是群体而居,不可能遗世独立,也很难做到,敬茶的那天你见过我,你很清楚我是谁。」她照样不看他,专心一致地完成手边的绘图,仿佛他是微不足道的小沙粒。 「大嫂。」他闷声的一喊,很不甘愿。 她佯装勉为其难地抬头看他一眼。「嗯,我是大嫂,你大哥用八人大轿抬进门的妻子,那你呢?」 兰瑞杰握紧手心的石头松开了,丢到一旁,他又变成哑巴了,理也不理人。 「吃过厚饼酥吗?那是一种来自遥远大海那一边国家特有的饼干,用面粉、麦粉加入酥油,再用旋打到起泡的牛奶混在一块,用指尖边搓边揉……很好吃,你要不要吃吃看,你大哥想要我都没给,他馋死了……」 「大哥?」他吃厚酥饼……兰瑞杰想象不出冷着一张俊颜的大哥啃厚饼的模样,他根本不吃饼。 和兰泊宁有三分相似的黑亮眸子透着疑惑,小心且戒备地看着蒲恩静从怀中取出的素青绣帕,洁白手指捏着绣帕一角,轻而缓的掀开一层,然后又再掀一层,露出切成角状的三块栗色……炸饼吗? 看起来像炸过的,可是闻起来没有油味,只有很香的奶味,很像酥饼,但又和他吃过的酥饼不一样。 兰瑞杰不像一般的孩子想吃就拿,他似乎在思考,犹豫自己该不该伸手取食。 「吃呀,反正不吃我等一下也会拿去喂鱼。」她漫不经心的说道,作势要将厚饼酥重新包好,放回怀里。 一见她要收起,兰瑞杰如抢食的花栗鼠,倏地伸出手把包着厚酥饼的绣帕抢走,他只把能吃的甜饼拿走,绣帕则丢弃一旁。 「你喜欢绘画吗?我可以教你。」蒲恩静在地上画了只吐舌喘气的小狗。 生性寡言的兰瑞杰不是那般好亲近,他两眼黑幽幽地看了一阵子,随即一转身地跑开了。 「唉!还是不行,兰家的男人不好收服。」一说完,她自个儿笑起来,兰小弟弟才十岁,哪是男人。 拍了拍裙子,她直起身,眼神略显落寞的看向远方。 【第七章】 「……来来来,不醉不归,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不喝个痛快不准走,好酒好菜送上来,美人儿呢?非头牌别叫上来丢人现眼,要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才行……快、快去安排,怠慢了贵客你们都别想在这地头上混下去……」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 江苏城外的灯火忽明忽暗,小得几乎看不清,江苏城内的八大胡同挂起大红灯笼,酥胸微露的青楼女子倚门招手,顶着浓妆艳抹的皮相卖笑,以及一夜尽欢的妖娆身子。 满楼红袖招,多少风流事,少年不爱笔墨香,贪恋姑娘一点脂粉味,送往迎来,淫笑声不歇。 「啧!越来越有做大事的派头,瞧你这声吆喝,本府的心都要颤三下。」 留着八字胡的男子穿着香色绣团蟒纱罗袍,左右两手各戴三只镶宝石的戒指,年约四十出头,身形略胖,肚子微秃,怀里抱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不住的以淫秽眼神看向压着臂膀的丰乳,边看边捏上一把,令女子无力的娇喘,媚眼如丝地倚向他怀里直喘气,娇吟不已。 「那是大人的提拔,小的才有今日的风光,酒不怕喝,尽量,小的给你斟上。」面红齿白的苏晖明直敬酒,红光满面的笑得得意,一双狡猾的眼中满是小人得志的张狂。 「酒喝多了伤身,本府明日还要开堂呢!醉不得、醉不得。」他语带暗示,笑着抚摸指上的宝戒。 闻弦歌,知雅意,座上全是聪明人,温知府的意思有谁不知,他生平只贪一样东西。 「哪来的事儿让大人忙活,在大人英明的扫荡下,江苏是我朝最富裕安和的大城,小的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不敢忘其恩德,小小心意是小的孝敬你,大人别跟我客气。」苏晖明一招手,两名中年男子抬了一物走过来。 仔细一瞧,是只黄梨木雕花箱子,莲纹箱盖一开,是亮晃晃的大元宝,一锭十两,一排十锭,共有九排上下三层,数一数将近三千两白银,银子底下还压着数张银票。 不多,一万两。 「哎呀!这银饺子真好看,光光滑滑,银质透亮,甚合本府胃口,晖明呀,你是个懂事的,比你那个不思上进的爹强上好几倍。」会做人好,懂得弯腰才有前途。 温道江,江苏知府,本是小小的知县大人,因为善钻营,攀上朝中权贵,因此由七品芝麻官一连升上正五品官员。 他的为人幢……除了贪财没什么好说的,非常怕老婆却又留恋花柳之地,他这个官也是买来的,花了他大半家产,所以他不遗余力的贪,把拿出去的再十倍、百倍的拿回来。 官商勾结算什么,这年头是银子在做人,谁敢搬出银子来砸人就有拿不完的好处,譬如由苏家进贡的……兰锦。 兰锦不是兰家的吗?苏家的是苏锦,不过上下一串通,宫里的贵人哪管你兰锦是谁家的,由谁呈贡便是谁家所有。 靠着和温道江的「交情」,苏晖明以偷来的兰锦技法制作「苏锦」并引进宫中,大受宫里贵人的喜欢,一下子抢走了兰家的风头。 不怕人得知的苏晖明甚至大摇大摆地穿着苏锦所制的衣袍走过兰家绣坊,把挨了一记闷棍的兰泊宁气得大发雷霆,扬言要研制更好的绣锦好扳回一城,将这分羞辱甩回苏晖明脸上。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苏晖明早已与知府大人温道江同流污,苏、温挂勾仍埋在水面下,知者甚少。 至于喝喝花酒并无不妥,生意人哪个没宴请过地方父母官,就连兰泊宁也不例外,这本是官商文化,不足为奇。 「大人说的是,我爹的脑袋就是不知变通,小的绝不跟他学,一心跟着大人你发财。」走对路是日进斗金,总有他威风的,他要一口气将兰家绣坊踩在脚底。 「哈哈……你这小猴崽仔会拍马屁,拍得好,本府听得甚为欢喜。人哪,不能一条路走到底,要懂得转弯。」真识相,是个值得栽培的好人才,他得向「那位」推荐推荐。 「多谢大人提点!大人有任何困难尽管开口,小的倾家荡产也要为大人赴汤蹈火。」谄媚话不嫌多,他说的顺口又不咬舌,句句动人心。 温道江哈哈大笑。「你是个得人宠的,本府看好你,不过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什么?」苏晖明俯身斟酒,实则是靠近些,好听知府大人的教诲,有些事你知、我知,不能道与外人知。 温知府抚着八字胡,意味深长的瞟了他一眼。「兰泊宁成亲了,他娶了个绣技精湛的姑娘,在小镇上颇具名气,以一手锦上添花深受瞩目。」 「小门小户的小女人能有多大的本事,不就是绣几朵能见人的花。小的让人去打听过,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姑娘,翻不出什么大浪。」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 苏晖明犯了大多数人的通病,瞧不起年幼的小姑娘,先入为主的认为凡是刺绣名家少不得得有数十年刺绣功力,刚拿起针线绣花的小丫头能有什么作为,顶多绣条帕子。 其实一开始他也有点担心,特意叫人去查了一查,可是一听到年纪就笑了,挥手让手底下的人不用查了,甚至连锦上添花的绣件也不看一眼,随手赏给一名小妾。 他笑兰泊宁是病急乱投医,一心要洗刷耻辱,看到稍有名气的小绣娘就当成宝给娶回家,也不瞧瞧自己的年岁和人家差十岁,都快可以当小绣娘的爹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本府可是提醒你了,日后若出了什么差池得自个儿承担。」他对绣品认识不深,可他家那位夫人却是赞不绝口,直夸那技法不输宫里的苏锦,绣技一绝。 不以为然的苏晖明不把兰家的小夫人看在眼里,只在意另一件事。他搓着手,话锋一转的涎笑道:「不知小的那织造的官儿几时下来?」 温道江眉头一拧,「还得问问上头那位,他和八……斗得很凶。」 第二十一章 「那小的……」 他还想进一步追问,戴着宝戒的肥短手随意的一挥,不让他问下去。 「不要说本府不通人情,兰泊宁那小子也是个狠角色,多次找上本府,要不是本府替你挡下,他早就冲到你府上将你手脚剁了。」他替苏晖明担下的事也不少,有时他也担心被逼急了,兰泊宁那人真的不管不顾的豁出去,拿命来相拚。 兰泊宁有仇必报的个性最叫人吃不消,他有手段,狠得下心,冷酷的行事风格、以眼还眼的报复手法,谁惹上他就等于在阎罗王前撒野。 温道江虽是个官也忌惮三分,尽可能不与他正面起冲突,就连和苏家家主的利益相送也谨慎相瞒,不叫他知晓自己在打压兰家兰锦上也参了一脚。 官位要坐得稳,须防夜半恶犬,免得被咬一口才知痛,温道江对兰泊宁的感觉便是如此。 一听温道江这么说,苏晖明脸色微变的擦着冷汗。「有劳大人了,日后还盼着大人多帮衬一二,小的发达了也是大人的福气。」 他又从桌子底下多塞了几张银票过去,与温道江心照不宣的眼神交会,白牙一露。 「好说好说,升官发财,你和本府爬的是同一座山,能不拉你一把吗!」能有江苏商人的财力支援,办起事来就顺当多了,他这知府之位又要往上升了。 想起上头那位对他近日来甚为满意的赞许,温道江不禁笑得意满志得的闭起眼,享受软玉温香的伺候。 「那位和八……似乎对上了,咱们江苏城这小地方不会受波及吗?鱼米之乡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要养兵得先有粮,他有些忧心龙王打架,鱼虾遭殃。 当不当官在其次,受了几年的窝囊气,不讨回来不甘心,可不能在这当口坏事。 苏晖明身为苏家家主,经营百年传承的绣坊生意,在这一行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但因为许多陋规积习不改又不思进步,即使开发新织锦,也因为品质不如人,渐渐落于下风。 尤其在其父任家主时,制作精美的兰锦取代一成不变的苏锦成为贡品,苏家生意明显的下滑,父子两代的风头都被兰家抢光了,因此奸猾狡诈的他才想靠贿赂贪财的大官好重振家业,一举扳倒势力渐大的兰家。 凡是兰泊宁手中有的他都想抢,兰锦是第一步,而江苏织造这官是他下一个目标,他要只手遮天掌控江南一带的织锦,把兰家绣坊逼得无法生存下去。 「怕什么,咱们那位的母……母亲可是深受宠爱,上位的可能性也大过其他庶出,八……八公子虽然受宠却是个爱玩的,背后无人,只能小打小闹给那位添堵罢了。」 「是是是,大人睿智,小的佩服,大人果然有远见。」酒杯再度斟满,苏晖明看温道江已有三分醉意,呼吸急促的对身旁花娘上下其手,醉翁之意已不在酒,狡狯的鼠目闪过深沉的冷光。 「不知道大人晓不晓得挽月阁的花魁水灵月,听说她琴艺一绝,更善歌舞,那柳腰软得能折地,长得更是比花朵儿还美丽,若能与她一夜春宵……」他露出一脸淫相。 「说重点。」温道江不是笨的,在官场打混的都是人精,一眼便看出他有所求。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前前后后他也捞了人家不少银子,能帮忙的事就帮忙,当是赏赐。 苏晖明也不遮不掩的明说了。「听说艳冠群芳的水灵月貌美如花,有凌波仙子之称,自视甚高又不轻易接客,自从挂牌以来只有过一位入幕之宾。」 「兰泊宁?」温道江眉头挑高。 只是传言毕竟是传言,倚门卖笑的妓女还端什么架子,讲什么清高,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恩客想买就得曲意相迎,由得了她目中无人的挑客吗? 温道江最爱的还是银子,虽然也眠花宿柳但只是逢场作戏,他会到青楼舒解舒解一番,可是从来不会被花娘妓女迷昏了头。 艳名在外的水灵月对他而言不过是长得好看点的女人而已,他想过一亲芳泽但也并不执着。反正女人在床上的作用只有一种,貌美貌丑并无不同,他只求畅快,图个身心倶畅。 「是啊,原本小的想让她来陪大人解解闷,可是小的砸下重金只换来金嬷嬷的一句,姑娘病了,不接客。」 「喔,病了呀,那得好好休养才是。」他抚着八字胡,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下颚。 「是病了,病得起不了身。」苏晖明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本府既然来了就去探望一下辖下的百姓,沾沾本府的福气,相信她的病情必有好转。」温道江甩开贴在胸前的半裸美人,笑着起身,高声喊着老鸨金嬷嬷。 金嬷嬷连忙进房,「大……大人要去看月儿?!」这……这不就穿帮了。 「还不带路。」狐假虎威的师爷大喝一声。 「是、是,这边请……」形势比人强,金嬷嬷只好低头做人。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鬓云乱洒的颦眉佳人斜倚窗旁,眼带忧愁,面含黯然,朱唇轻喟,可怜一身雪肤玉肌无人惜,独自上楼望月思君,君不来,月圆月缺转瞬间。 不笑也媚人的姿容堪称绝色,可是美人命运多乖舛,想爱不能爱,沦落风尘,无力抗拒。 蓦地,一阵破门声响起,难得的宁静又被破坏,清艳无双的美人儿蹙眉不悦,手快地拉拢单薄衣袍。 「喂!你们想干什么?!我家姑娘今儿个不接客,你们不晓得她被兰大少爷包了……啊!你怎么推人……」 伺候的婢女香儿被人推倒在地,数名男人闯入内厅,见状水灵月的脸色蓦地发白,她知道自己这回是逃不过了,纵使先前有兰泊宁护着她,可兰泊宁毕竟只是商人,知府大人一句话就能压得他喘不过气,况且他已成亲,也许不会再来她这摘月轩了…… 摘月,摘月,月亮一旦从天上摘下来就不值钱了,贱如泥。 「管她被谁包了,大爷有钱还玩不了一个卖身的妓女吗?叫她过来服侍。」苏晖明财大气粗地把几锭银子往桌上一丢。 从未受此羞辱的水灵月身形一晃,脸色苍白地几乎站不稳,她摇摇晃晃之际,一只油滑的手已揽住她细腰。 「这么快就投怀送抱了呀!真不愧是挽月阁的当家花魁,这腰比我的腿还细。」嗯!真香,美人香。 「苏大爷你……你放手,月儿身子有恙,怕是无法伺候……」她推拒着,但推不开,毕竟男女气力有别。 苏晖明多次点明要她陪侍,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图,即使推拒多次,这次仍躲不过了吗?身在红尘,半点不由人。 「你有恙,我无恙,你只需躺平了,一切由爷儿接手,听说出出汗,把体内沉癎之气逼出来,病就好了。」他邪笑地搂住不及盈握的腰身,凑上前欲吻娇艳欲滴的朱红樱唇。 「苏大爷……」扭着身,她泪眼含怨。 「做妓女就别指望立贞节牌坊,本府看你气色还算不错,应付苏老板一夜不成问题,本府可不喜欢妓女太矫揉造作,卖谁不是卖,早就脏了的身子还当白玉无瑕吗?」 温道江这话说的重,也深深地打击水灵月向来傲气的自尊,她泪水噙在眼底不甘落,泪眼朦眬地眼看话一说完便带走闲杂人等,只留下满脸淫相的苏晖明。 「呵呵呵,还想兰家那阎王来救你吗?他都自顾不暇了,哪有空怜香惜玉。」 他一把将人抱起,往被褥上一扔,健瘦的身体随即一压,覆上娇软香躯。 「他怎么了?」听闻放在心头的那名,水灵月忍不住心慌。 兰泊宁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能让她挂念的情郎,明知不该爱,她依旧飞蛾扑火,泥足深陷。 苏晖明俯下身,狠狠地吻住她朱唇。「很快地,江苏城里不会再有兰家绣坊,我要他一蹶不振。」 「你……呃——」身下被猛地贯穿,她愕然的睁目。 两人身上还穿着衣物,唯有相连处是一片光裸,水灵月痛得咬唇,感觉自己快被撕成两半。 「凡是属于他的东西我都要抢过来,包括你。」苏晖明下身伏动,语气冷酷又得意。 第二十二章 水灵月无语,徒留泪两行。 一夜灯花,两样别情。 美人泪,泪不尽。 「呵呵……别跑呀,小淘气,让我抱抱你……啊!真香呀!比抹了花蜜还香甜……来,我香一口,别跑远了,我可追不上你……」 「不要不要,好痒,咯咯……不给香,我香喷喷的,要招蜂引蝶,把蝴蝶、蜜蜂的全引来。」小小的可人儿笑着扭腰摆臀。 招蜂引……蝶?就凭那小身板。她忍不住大笑,「引来蝴蝶倒不打紧,蝴蝶花中舞,彩衣翩翩扬,可小心飞来一大群蜜蜂,叮得你满头包,让人见了直喊有鬼!」 「我不怕鬼。」娇软的嗓音说道。 「你不怕?」倒是个大胆的。 「二姊姊说人比鬼可怕,鬼可以用符咒、黑狗血消灭,可人心难测,看不到也摸不到,而且无所不在,就算我不想害人,可只要有利益可图,人家就会来害我。」她要变聪明点,保护娘和大姊姊、二姊姊,让别人害不了她们。 「哟!这话说得多流利,完全看不出是个三岁娃儿会说的话,媳妇儿,你家的孩子是怎么教的,尽是聪明伶俐的,叫人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瞧瞧这小手小脚的,软乎乎地,让人一捏就上瘾。 心知兰泊宁心疼兰瑞杰这个话不多的弟弟,为了让见人就避开的小叔卸下心防与人亲近,蒲恩静灵机一动,便将嘴巴甜的萌小妹蒲青青接来兰家玩。 一来她有借口回去探望娘家的亲人,不时的帮衬一二,让心有邪念的亲戚休想起歪心,二来也好藉由孩子的天真拉拢兰瑞杰,两小无猜常玩在一块自然就亲近了。 谁知此举造福的居然是一心想要有女儿的兰夫人。 声音软糯的蒲青青纯真可爱,见人就笑,兰夫人一见她心就软了,深深地被打动了,眼眶湿润的低哝:「我的儿呀!」 来过几次以后,蒲青青成了兰家最受宠的孩子,上上下下,包括门房老王都爱到不行,快把她宠上天了。 不过蒲青青的到来对兰瑞杰这别扭少爷也并非全无进展。或许是因为兰家没有这么小、爱笑又多话的孩子,被甜软笑声吸引来的小少爷先是在一旁闷头画画,而后觉得软软嫩嫩的小女娃很逗趣,不自觉地越坐越近,偶尔还会回上两句。 「娘别把她娇惯得没了分寸,我家青青打小就话多,不让她说话还不行,话一说多了也就利索了。」 蒲青青是蒲家的宝,董氏最疼宠的小女儿,也是蒲恩静心中的柔软地,因为青青的存在抚慰了她,她才决定成为真正的蒲家人,视董氏为母,当蒲家为家,接受穿越成古代人的悲伤。 「会说话才好,总比不会说话一开口就惹人头疼的好。泊宁呀!你还不去绣坊瞧几眼,刚上架的那几匹锦上添花也该卖出好价钱了。」大男人整天守着小妻子成何体统。 气定神闲的兰泊宁坐得四平八稳,伸手拿起圆饼大咬一口。「没卖,被人预订了。」 「被人预订了?」不是昨儿个才悄悄放上,且价格定得高,想多放几日招揽客人、试试反应。 「娘,夫君根本就没打算卖,他把我和绣娘们绣出的织锦当成致胜武器了,先晾出来吊人胃口,等货足了才一口气推出,毕竟锦上添花不易绣,几十人绣了十来天才绣成七匹,光是熟客就不够卖,哪能人手一匹。」 还有不少需要改良处,大批布料上市求的是货源的稳定性,良莠不齐的绣娘绣的锦布有好有坏,她正设法改善她们的品质,以分工的方式进行分组训练,十个当中最少磨出一名堪当大任的,分担她肩上重担。 「知我者,娘子也。」兰泊宁装模作样的做了个「娘子有礼了」的动作,滑稽的举动让一旁皱着眉看蒲青青、不知她为何而笑的兰瑞杰回头侧目,眉间的折痕又多了一折。 兰瑞杰大概认为这些人都疯了吧!小的整天咯咯笑,好像没烦恼,谁和她玩都很开心,大哥是妻子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一张冻人的冷脸最近老是嘴角弯弯。 大娘也是,不过是别人家的孩子,又吵又闹,嗓门又大,叽叽喳喧的说个不停,到底哪儿可爱了?怎么大娘心肝、心肝的直叫,一抱住就不肯放手,捏着人家的小脸呵呵自乐。 最奇怪的是长他没几岁的大嫂,明明个子没高他多少,可是似乎什么都懂,还会画奇怪的画,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发问了,她还是不理会,只画画给他看。 兰瑞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眼神流露出困惑。他觉得大嫂嫁进来以后大家都变了,让他很不习惯。 蓦地,一只小手拉拉兰瑞杰衣服,低头一看,一双明亮的杏色大眼就这么毫无戒心地映入他眼中,他想挥开的手像是被线拉扯的傀儡手臂,不由自主的抚向黑而亮的头发,轻揉了两下。 画也似的小女娃笑了,他也跟着扬唇,接着手上多了一颗用油纸包住的五彩糖,让向来没有神采的五官忽地发亮。 「不是我会掐指一算,换成是我也会观望一番,先抛出个诱饵把大鱼引来。毕竟锦上添花的制作快不了,慢工出细活,目前能供给的数量还是太少,即使物以稀为贵,但单单一、两家出货是没法打响兰家绣坊名气的,反而会引来豺狼。」蒲恩静有条不紊地分析着。 好东西总引人觊觎,秃鹰看到腐肉也会俯冲啄食,这是天性,之前的兰锦被窃也是因为这原因,树大必招风,名高定招嫉,必有不轨者会紧盯着这块肉。 不卖,是吊人胃口也是自保,打探不到织锦的好坏便会犹豫不决,时机是关键点,一旦错过了,想再来比较就迟了。 既使卖,也只卖识货的行家,由他们口耳相传的把兰家织锦传出去,一来是造势,引来更多的关注和询问,二来有充裕的时间准备,把名声打响了,还愁客人不上门吗? 所以,不用急,慢慢来,好酒沉瓮底,想尝醇酒就要有耐性。 一听到「豺狼」两字,同时想到苏家那头饥不择食的饿狼,兰泊宁锐目一凝。 「那你说以兰家绣坊的锦上添花能拿下目前宫中贡品苏锦吗?也就是我们被窃的兰锦。」 「兰锦?」她双目一亮,「一半一半的机会,你得告诉我兰锦是怎么织就而成。我试过以盘针套入双合针绣,以滚针、抢针迭成彩绣再纳入点绣,可成品却少了光泽,楼台花鸟的针线显得不够细密……」一说起最爱的刺绣,蒲恩静总是停不下来,意犹未尽。 本以为一个大男人谈到女人的绣品会不耐烦,可令人意外地,惯用冷面吓人的兰泊宁反倒是兴致勃勃,脸上没有半丝不高兴妻子插手生意上的事,反而滔滔不绝的向她解说。 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这一行,并非因家业传承而不得不为,一谈起兰锦便眉飞色舞,好不热烈,与蒲恩静那专研锦缎织绣的父亲很像,两人对织锦的热爱有不少共同点。 于是蒲恩静也不吝惜地将所知的各式布料织法及技法一一说出,再指出优劣点和改进方式,如数家珍的神情神采飞扬,如玉脸庞发光似的,看得兰泊宁很是心动,忍不住轻拨她散落耳边的发丝。 无形中,两人的距离拉近,夫妻的感情更为坚定,似乎到了无所不说的地步,仅凭对方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接什么话,兰夫人也乐得静坐一旁享受着全家欢乐时光。 「什么,棉花?」他……他拿来做什么? 「有什么不对?」她为何一副暴殄天物的表情。 「棉花不仅仅可做棉被、塞棉袄用而已,显然身为绣坊东家的你不够尽责,棉花还能制成布呢。」 「棉花可以制布?」他第一次听闻。 「棉花喜热、好光、耐旱、忌渍,它的产量高,适应性广,纤维……也就是纺成纱线,还有一种亚麻较棉更为强韧,也能织成上品衣料……啊!有提花机就好了,能快速的将亚麻编织成布……」她越说越兴奋,想着她看过的古代提花机,她会操作,但要组机成型很难…… 「静儿,你说慢点,什么是亚麻?什么是提花机?宫中织造厂有机抒,是不是你说的提花机?」他突然发现他所知的太少,跟不上妻子对布料的了解和熟识。 第二十三章 蒲恩静穿越过来的这个时代已有织布机和梭织机,但对于提高衣料品质的提花机、印染机则未有所见,平民百姓只能穿粗麻布。 「机抒跟提花机是不同的,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让我想几天看能不能画出来。」大致的原理她还记得,可是零件的组合才是一大问题,她大学念的不是理工科。 「你还会画画?」他惊讶地喜笑。 她会绘画很惊奇吗?通常善绣的人亦通工笔,她们在刺绣前得先在绣布描上花样,「我的水墨画更精湛,横是青山水点墨,纵看流水小桥边,飞莺落花一笔起。」 「那你……」 兰泊宁本想说:你画不画人物,替为夫画上一幅。谁知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啊——我的起司焙果,二姊姊替我做的起司焙果,你这贪吃鬼竟然吃光了!」 闻言,众人的目光落在已空无一物的细白瓷淡墨莲花纹盘上,再移到某位贪吃鬼的手上,当场逮获的证据还留存着——吃了一半的半月形胖饼。 「咳咳,儿子呀,你很饿吗?娘刚刚还看到盘子上放了四、五个焙果。」绝对够分。 神色微僵的兰泊宁有刀剑穿不透的厚脸皮,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把剩下的半个饼一口吃掉,还云淡风轻地拍拍沾上碎屑的衣袖。「还不错,就是甜了些。」 他说了违心话,他认为再甜一些就更合他胃口了。 「婆婆、二姊夫吃了我的焙果,青青生气,你叫二姊夫吐出来还我。」她才吃了一个而已,还想吃。 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的蒲青青流了满头大汗,见状,兰夫人慈爱地以丝帕为她拭汗。 「叫你二姊夫给你当马骑,当补偿你好不好?待会婆婆让人包一篮子芙蓉糕给你带回去吃。」 可是她不喜欢米蒸出来的糕饼呀,二姊姊做的甜食比较好吃!扁着小嘴的蒲青主目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蒲恩静,豆大的泪珠挂在眼角要掉不掉的,让人好笑又心疼。 「娘,我才是你儿子吧!你这偏心也偏得太过分了,我在自个儿家里吃着自个儿娘子亲手做的糕点,旁人是客,客随主便,当然是有食我先尝。」这些多余的人真碍眼。 「满嘴歪理,倒和个孩子计较起来了。」兰夫人气笑了,啐了儿子一口。 「青青,不能喊婆婆。」婆婆是祖字辈,辈分有差,蒲恩静特地纠正妹妹的错误。 「有什么关系,小孩子嘛,爱喊什么就喊什么,别拘着她,婆婆也很好……」 她忽然想到什么的略顿了一下,目光一柔地摸摸蒲家小妹的头。「我缺个女儿,不如叫我干娘吧!」 「干娘?」不解其意地蒲青青偏着头靠向姊姊。 兰夫人当她应了,当下笑得眼都眯了。她取下腕间的羊脂白玉镯放在蒲青青手上,当作干娘送的见面礼。「乖,干娘疼你。」 被亲了一口的蒲青青好困惑。「二姊姊,干娘是什么,娘有分干的和湿的吗?那我要叫我们的娘是湿娘吗?」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长大了,会举一反三。 「你喔,怎么这么惹人疼,干娘都舍不得放你回家……啊!干脆住下来,反正兰家地方大。媳妇儿,也把你娘接过来同住吧,你也省得担心亲家母一个人在家不安全。」 「我不同意。」光是几个兰家人就分走妻子陪他的时间,再来蒲家两母女,他还找得到妻子吗?兰泊宁面露不快。 被婆婆的提议吓到的蒲恩静哭笑不得,虽然她很想点头。「娘,哪有娶媳妇陪嫁娘亲的,你想让我娘臊死呀!她最看重老祖宗留下来的礼法。」 「唉,不行呀……」兰夫人十分失望的叹气,一再用依恋的眼神瞅着白嫩的女童,看着看着,她又突然笑出声。「瞧瞧,咱们杰儿懂事了,会疼妹妹了。」 原想趁人不注意将东西偷塞给蒲青青的兰瑞杰,两颊倏地一红的飞快抽回手,差点把刚才大嫂拿给他吃的起司焙果掉在地上。「我……妹妹想吃,给她。」 大家看他那羞窘的表情,忍不住都笑了。 【第八章】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不好了,表小姐……表小姐她……她来了,来了……」而且好凶! 冬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有鬼在身后追着,不跑快一点会被鬼吃掉,尸骨无存。 跟在她后头入内的是螓首低垂的冬菊,一向她话最多的,爱挑刺儿,今日却反常的紧闭着嘴不发一语,头一直往下低,两颊的头发往前拨,盖住了大半张脸。 「嘘!小声点,大少夫人正在教杰少爷画画,三小姐在睡午觉,别吵醒她。」 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却做三等丫头的粗活,在被晾了一阵子后,有意爬上主子床的缃素、绮罗熄了当姨娘的念头,她们不是笨人,只是一时想不开,执念太深而已。 尤其在看到夫妻俩恩恩爱爱的插不进第三人,大少夫人根本不怕有活阎王之称的大少爷,以为丫头们没瞧见时还会偷掐或捏大少爷,而大少爷不仅不生气还笑着说她手劲轻,用来搔痒还差不多,两人从没吵过架,只有偶尔大少爷爱吃味,嫌大少夫人陪他的时间不够多。 丫头是下人,主子是主子,如果连主子都伺候不了,留着丫头有何用,她们可以随时被转卖,即使容貌比正牌小姐出色也没用。 在一番不打不骂的敲打下,两人终于明白了软刀子比打骂还伤得疼,不想再被当作不存在的人看待,昔日的傲气和棱角也磨平了,如今温顺谦和,完全把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大少夫人当正经主子服侍。 一指放在唇上,冬麦把声音压低。「缃素姊姊,你知不知道兰家有位凶巴巴的表小姐,笑起来很甜,可是……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说,就是怪怪的……」 「很假。」一旁分着绣线的绮罗冷着声音道。 「对对对,就是假假的,明明在笑,我却觉得头皮发麻,好像有千根细针在扎着,虽然不痛,可叫人忍不住打哆嗦。」她到现在还毛毛的,浑身冒着汗珠似。 「那位表小姐惯会作戏的,你们离她远一点,有多远就闪多远,能不和她碰面更好,她是个不饶人的主儿。」吃过亏的缃素说着过来人的经验谈,她吃过的苦头也不少。 「如果……呃,碰上了呢?」多远才叫远,即使她们都隔了一座荷塘,表小姐若在对面招手,她们不过去也不行。 「那就赶紧逃,别回头,逃过就没事了。」以大家千金自居的表小姐绝不会丢脸的拎高裙摆追人。 「也不早点说……」她声若蚋蚊的嗫嚅。 「你说什么?怎么把话含在嘴巴里,叫人听不清楚。」她们不会真遇到爱摆谱的表小姐吧! 缃素是四个丫头中年纪最大的,她有种领头的自觉,认为自个儿年长,有照顾其他妹妹的责任,一遇上事她会先问仔细,能处理的就处理,反之则想办法告知主子。 不过她也不是强出头的人,向来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丫头再大也大不过主子,若是真闹起来她会选择明哲保身,绝不以卵击石,落得里外不是人。 因此她问不出结果也就不再问了,虽然隐隐知晓冬麦、冬菊大概遭遇了什么,但她们不说,她也当没事发生,继续干她的活儿。 只是几个丫头的交谈声再低,还是传到花厅旁那特地为蒲恩静辟出来的小书房。 书房里三个放书的架子高过人头,大约摆了八分满的书册,其中以丝绸、刺绣类的书居多,其次是游记和杂书,诗词方面的反而很少,而且全摆在最角落的边上。 「进来。」 「是的,大少夫人。」 听到传唤,四个丫头依序走入书房,画着鹅戏母鸡的兰瑞杰上半身几乎趴在桌上,因为腿不够长的缘故,人影晃动的明暗光线让他不自觉地身体往内缩。 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厌恶,总之由他的细微举动看来,十之八九是不耐烦,他不喜欢别人看到他尚未完成的画。 「你们刚才在嚷嚷什么,我在里头都听见了。」蒲恩静皱眉。好像是表小姐来了,表小姐来了有必要大惊小怪吗? 「没……没什么……」看带头的缃素没说话,挺起胸的冬麦先迟疑了一下,继而回答。 「没什么也值得你们喳喳呼呼的?我是不太管你们,可你们也要懂得分寸。」 第二十四章 持笔的蒲恩静说得缓慢,不疾不徐的一笔一划画出景致幽美的荷塘春色,一只刚长毛的小白鸭划着水,要追上前方已游远的母鸭,一群小鱼躲在细荷叶底下。 小荷初露尖角,几只蜻蜓停在上头。 「大……大少夫人,奴婢们很守规矩。」她很委屈的说着,话语中透了些口风。 「意思是别人不守规矩喽!你……咦,今儿个怎么没听见冬菊的声音,她不是向来最爱抢话?」青玉毫笔放下,沾墨的笔头搁在紫玉笔架上,她抬眸一睨,剪剪双瞳如秋水凝霜,带了淡淡冰冷。 「冬菊,过来。」 「……是。」冬菊走得很慢,有些回避。 「抬起头。」 她双肩一缩,感觉像怕人瞧见什么。「奴婢没事。」 「没事?」她轻笑的拿起笔,在砚台旁点了点,再提笔绘下小鱼被大鱼一口吃了。「等我哪天两眼一闭,腿一伸直,我便看不见也听不到了,可如今我还好端端的呢。说吧,你肿得像猪头的脸是表小姐打的?」 听到蒲恩静如此直白的话,几个丫头忽然感觉脚底有点凉,齐齐看向冬菊头发覆盖下的红肿肉饼脸。 就连安静作画的兰瑞杰也被蒲恩静的耸动字眼震住,他边画边好奇的抬头一看,见到冬菊脸上红到泛紫的五指印,也有点被吓到,人口简单的兰家不兴处罚下人这一套,因此乍然一见冬菊的惨状,他的眉头又拧起来。 「不……不是表小姐,是……是……」冬菊不想给主子惹麻烦,吞吞吐吐地想含糊带过。 自家带来的和蒲家的家生子确实不同,看缃素、绮罗无动于衷的神情,再瞧瞧冬菊、冬麦慌乱维护的行为,蒲恩静心里苦笑。能折服人心,折服不了人性,那是与生倶来的。 「日前我绣了一件以兰锦技巧为主的绣件,刚好完成了,冬菊、冬麦留下,顾好正睡着的青青小姐,帮杰少爷铺纸研墨,好好服侍着。」她的人由不得人欺负。 「是,大少夫人。」 「是,奴婢看着小姐,少爷。」 一高一低的回应,同样带着下位者的卑怯。 「缃素捧着绣件,绮罗打伞随我出去,这天气热呀,人的火气难免大了些。」 得煮些香软的绿豆汤来降降火。 「是。」 夏日炎炎,吹来的风亦是热的,蒲恩静走得不快,徐徐上了廊桥,捉了把鱼饲料喂鱼,看色彩斑斓的锦鲤抢食,她咯咯笑出声。 下了桥,她又悠哉悠哉的在朱漆小亭歇脚,仰面迎着风,感受热气中荷塘的水气。 她不争,是因为没必要,得之在我,她有谋生技能不必依靠他人,丈夫只是多个人陪伴,但其实她一直认为她比较适合一个人,多了个伴反而容易分心。 主子不急,丫头急,捧绣作、打伞的缃素、绮罗跟在后头,她们看蒲恩静越走越慢,甚至有赏花游园的闲情雅兴,一身汗的她们双臂微抖,小腿打颤,直想求她走快些,她俩快撑不住了。 她们小心的将心中的不满藏好,任由汗湿了衣襟,不断冒出的汗水打花了妆容也不敢擦,模样狼狈至极。 直到蒲恩静觉得敲打够了,才缓缓走向待客的正厅。 当她走到厅堂口,耳中传来令人反感的娇笑声,以及那听似言之有理,实则狗屁不通的非议——针对新上任的表嫂。 「真讨厌啦!姨母怎么脑子不清楚了,竟让一表人才的表哥娶了个小镇村姑,她识字吗?能吟几首诗?该不会连百家姓、千字文都没学过吧!」她有什么不好的,姨母竟然舍她就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唉,天气真热,连着数日无风也无雨,田里的庄稼大概没得好收成。绛衣,回头让胡管事去交代一声,让庄子上的下人多打几口井,别到了要水用时没水。」 看来是个热夏,端午一过是火烧天,得在屋里多备几盆冰。 绛衣,绯衣,绫衣,缇衣四人是胡氏身侧服侍的一等丫头,绛衣稳重,不苟言笑,却最能配合兰夫人一时兴起的装傻。 「姨母,你看我不比那个村姑差呀,为什么不让表哥娶我?!我饱读诗书,更弹了一手好琴,是江苏一带颇负盛名的才女,娶妻当娶柯丽卿,多少人为求我一诗而甘愿受风吹日晒雨淋啊。」可她看都不看一眼,一心痴恋着充满男子气概的表哥。 「果然一入夏人就发懒,老是和瞌睡虫有约,坐也坐不住的直打盹。绯衣呀,拿点清凉膏来抹抹,好醒醒我这脑袋别老往下沉。」兰夫人又顾左右而言他。 「姨母,你说我若与那村姑论诗,谁会胜出一筹,呵呵呵……想当然耳,我想让也让不成,人家随口便是出口成章,没学识的村姑会什么,一片、两片、三四片的数叶子吗?」她眼中迸射出妒恨之光。 兰夫人眉头一蹙的揉揉额侧。「是不是昨夜的汤不新鲜了,我这肠胃闹腾着,绫衣,我的白花油呢?快拿来,年纪大了不是这边遭灾便是那边遭难的。」 一个说东一个答西,终于忍不下去的柯丽卿帕子一扔,不满的哼道,「姨母,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和那个不要脸的村姑有关。」 惯于矫揉做作、惺惺作态的柯丽卿是胡氏的外甥女,她母亲是胡氏的庶妹,因嫡庶有别的关系,姊妹的感情比水还淡,少有往来,挂着姊妹之名却无姊妹之情。 再者嫡长女嫁得好,十里红妆嫁入巨富兰家,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羡煞不少待嫁闺女。 而庶妹的婚姻却充满坎坷,嫁妆少不说,还嫁了个会朝妻子挥拳的丈夫,从年轻就是个命苦的,直到生下柯丽卿的弟弟柯正文才稍微好过些,有儿子当靠山底气也足了。 但是人是不知足的,家境还算过得去的柯丽卿羡慕兰家的富裕生活,才六、七岁大就常往兰家跑,撒娇、卖乖地缠着她表哥不放,打小就立定志向要嫁入兰家享福,谁也不能阻止她,她可是当少奶奶的命。 胡氏从外甥女小时看到大,对她爱夸大、自我吹捧的个性知之甚详,因此十分不喜,也从没想过让她嫁入兰家。 可是小辈来走动,她总不能毫无理由便将人赶出去,只能装作不知道外甥女喜欢自己儿子,每次都故意把话题转开,免得她自作多情,得了个话头便会错意的四处宣扬。 尽管如此,柯丽卿还是不死心,想尽办法要接近兰泊宁,一副非他不嫁的模样,直到他火速订了亲,将蒲恩静娶进门,她才气得扭头就走,好一段时日不肯再到兰家。 「够了,左一句村姑,右一句村姑,你真当自己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吗?写两首见不得人的酸诗就沾沾自喜,有本事上京考状元,我便用金子给你打座「女状元」匾额,让你背着游街。」沽名钓誉的草包好意思自称才女,可笑。 金子做的「女状元」匾额?那得多重呀! 听着始终坐在一旁的丈夫毫不留情的讥讽,厅堂外的蒲恩静又开心又觉得好笑,暗暗动容,女子再有才也考不了科举,更遑然是榜上抡魁,他是舍不得她受辱方说这话。 「表……表哥,你怎么可以对我这般恶毒,我对你这些年的情意你会不知吗?我的心,我的身都是为了你而生,就连你包下挽月阁的水灵月我也睁一眼闭一眼由你去,我是个能容人的。」虽然私下里她巴不得撕了那贱人的脸,让她再也不能以妖媚的艳容魅惑男人,但明面上绝不会表现出来。 水灵月?外头的蒲恩静轻盈若蝶的长睫轻轻一扑。 「我已经成亲了,多说无益。」兰泊宁冷酷地挥开表妹的手,对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视若无睹。 他是有妻子的人,岂能和别的女人勾缠不清。 见他不为所动,毫无怜惜之色,柯丽卿做作地放软了嗓音。「那是你不清楚那村……那女人的底细,她在嫁入兰家前就有个相好的情哥哥,人家自小两情相悦,情意绵绵,听说都论及婚嫁了,只差请媒下聘。」 「丽卿,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要仔细衡量,不要以为说出口的话不用负责任,我们兰家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兰夫人语重心长地看了向来不亲的外甥女一眼,眼中流露出对她人品的失望。 第二十五章 「姨母,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到卧龙镇上随便捉个人一问,都能倒豆子似的把这事说得详尽,还有人说她自杀过一次呢,就为了那负心的男人。」 「住口,你再多说一句,不要怪我把你扔出去。」兰泊宁冷着脸,两眼着火似的通红。 「大家都知道的事又不是我不说就无人知情,那女人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她在耳濡目染下对喜读书的文人情有独锺,表哥你是生意人,哪能和她那一身书卷味的青梅竹马相提并论。」她就不信拆散不了他们。 柯丽卿所知的种种传闻都是从她最好的闺中密友那听来的,她的好姊妹出身良好,拥有几件「锦上添花」的绣裙,两人闲聊时聊起这件事,好友才一脸神秘兮兮的转述这些传闻。 当时她一听,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以兰家的家风绝对不可能接受不贞的女子为媳,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你……」 「表哥,我也是为了你好才说出实情,不想你被蒙在鼓里,被人当傻子耻笑,你要是喜欢挽月阁的水灵月就纳她为妾,我很大度,能接纳她,你实在没必要为了心中有别人的女人煞费苦心,人家放在那男人身上的感情有多重……」 的确很重,到了不得不寻死的地步,那个傻女孩把男女情爱看得太重了,所以才有她的附体重生,门外的蒲恩静心中附和。 这是个历史课本找不到的时代,不像唐朝开放,有些类似明朝,男女防线十分严谨,见了面也不可多谈两句。 因此原主与顾云郎的书信往来、私相授受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她不死,没法见家中娘亲,厚颜活着只会沦为耻辱,在被背叛与他人不认同的煎熬中,她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解脱——死亡。 感觉眼中有什么热热的,许是原主死前残留的最后一抹悔恨吧。蒲恩静抬高藕臂挡住直射而下的阳光,嘴角的笑意苦中带涩,她觉得太阳很大,晒得人眼睛发酸,起雾了。 「大少夫人不进去吗?」看她往原路返回,绮罗忍不住问出疑问。大少夫人为什么转身就走,不为自己辩白? 摇着头,她轻笑。「一张全无花样的绣布是素洁的,它是红花绿叶的荷花帽,或是描龙绣凤的花裹肚,还是象征子孙绵延的丹凤朝阳,胖娃坐莲,百子千孙图,全在绣娘的针线上,一线分乾坤,尽在掌握中。」 「奴婢不懂。」大少夫人说得太深奥了,有如天书,她只知道若换成是她,准会冲进去与表小姐理论一番,甚至大打出手。 抚抚发,蒲恩静浅浅一笑。「永远不要懂,不懂是福气。」 唯有伤过、痛过、哭过、绝望过、死过方能透彻的觉悟,那种感觉太辛酸了。 「嗯?」什么意思?而且,大少夫人说不懂时的眼神,为何让人感到浓浓的哀伤…… 「关于使兰锦更上一层楼的织法,我有个大概的想法,你听听看可不可行……」若能试验成功,兰锦的华美将无与伦比,更具立体感和真实感,栩栩如生。 「这事你不用问我,你在刺绣上的天赋是我所不及的,犯不着事事请示我,你决定就好。」面无表情的兰泊宁似在欣赏挂在墙上的「山居客图」山水画,神色专注。 「可是你对兰锦的制作过程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我想你来听听妥不妥当……」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凡事一意孤行难免有所疏漏,互相讨论才会更臻完美。 「我很忙,不能常在一旁提供意见,你认为好就好,我会全力支持你。」他说「支持」时,双唇薄得抿成一条线。 蒲恩静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她有些愕然地看着始终不肯正眼看她的男人,心中打了个突。 「你……」他不是一曰三问,像个好学的学生,不弄个明明白白绝不罢休,夜里还会反复起身研究吗?为何突然变成这般态度? 「我去巡铺子了,会晚一点回来,有事你交代胡管事处理,别等我了。」一说完,他立即匆匆离去。 蒲恩静眉头一皱,晚一点是多晚?还是干脆不回家? 一次、两次,她还会认为是巧合,自己想太多了,男人在外打拚免不了要应酬应酬,少了朝廷贡品这名头,兰家绣坊在苏家的打压下,业绩确实不如之前。 可三次、四次、五次以后,她渐渐觉得不对劲了,不只两人以前无话不谈的聊天变少了,他也时常早出晚归,看也不看的避开她眼神,好似她一夜间头上长角,令人望之生惧。 有时她入睡时他尚未归来,一大清早起来又没瞧见人影,要不是床的另一边有睡过的痕迹,她都要以为他彻夜不归,宿于别处,家只是他不得不归的港口……宿于别处? 蓦地,蒲恩静心里咯噔一声,她想到柯丽卿口中提到不只一次的水灵月,莫非他去找她了? 那名传闻中才貌双全的青楼女子,慕名而去的文人雅士多不胜数,而她独锺兰家绣坊少东家,兰泊宁是她唯一的入幕之宾。 唯一……这个独有的情分何其可笑,卖笑维生的花娘也挑恩客? 「大少爷又走了呀?他不会真休了大少夫人吧!」书房外的冬麦说着听来的传闻,面上忧心忡忡。 「胡说什么,少乱嚼舌根!大少爷费尽心思才娶回大少夫人,就算为了她那手好绣技,也断不可能休了她。」难得说句中肯话的,竟然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绮罗。 「可是我听见表小姐逢人便说起大少夫人的事,她还特意在大少爷面前提起,有些话我听了都臊人,大少夫人以前真像她说的那样吗?j 冬菊、冬麦是蒲恩静临嫁前才买的丫头,对蒲家的情形还不是十分了解便随主子嫁到兰家,期间脚不沾地的忙着备嫁妆,学规矩,绣荷包,根本没有空暇听那些闲话。 到了兰家以后,人口简单的兰家人自然更不会说起这些,兰老爷过世了,胡氏和白姨娘主仆情深,相处和睦毫无芥蒂,自然无妻妾之争的纷争,二少爷兰瑞杰话少得有如影子,哪会说什么。 从蒲家到兰家一直是平平顺顺得掀不起风浪,因此也没有得知这些传言的机会。 直到表小姐的到来才给了穷极无聊的下人们捕风捉影的机会,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出各种流言。 而奴才们是眼尖的,看出夫妻俩之间有些不协调,虽然没有吵闹却显得冷淡,这么一来,风言风语又传得更盛。 「你不晓得表小姐喜欢我们大少爷很久了吗?她说的话十句中有八句是假的,她是个不能容人的,凡是有女的和大少爷走得太近她都会看不顺眼,明里暗里使绊子。」在她们之前还有个服侍大少爷的小婢被乱安了个理由,狠狠抽打了一顿,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差点活不成。 当然曾有做妾心思的绮罗和缃素也没少被折腾,表面笑脸迎人的柯丽卿最狠毒,稍有点风吹草动便先杀鸡儆猴,把兰家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因此兰夫人才不喜她。 「那大少夫人和顾……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她真为……薄情郎轻生过?」她眼中的大少夫人是个温婉沉稳,遇事沉着冷静,一点也不像会和男人胡来的人。 绮罗没好气地往她眉心一戳。「你是傻的呀!你才是跟着大少夫人入门的陪嫁丫头,是不是有谁比你跟冬菊更清楚,你们可是日日夜夜服侍在大少夫人身边的呀。」 冬麦一脸委屈的扁着嘴。「我们是从好远好远的乡下被买来的,翻过好几座山,走过几条大河,一到了蒲家就被拘在屋里做事,我连左右邻居生得是什么模样也没瞧过。」 「原来你这么可怜,没见过世面又呆得很,难怪大少夫人挑上你……缃素姊,你拉我衣服做什么,小心扯破了,这是大少爷赏我的锦布所裁成的衣裙。」她一直舍不得穿,怕弄脏或穿旧了,这半匹锦布可是相当于她半年的月银啊。 「大少夫人……」她无声的用嘴形暗示绮罗噤口。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在里头看绣布的册子,她还没让人传膳呢。」她们这做丫头的其实很清闲,主子是事事不烦人的个性,凡事喜欢自己来,别人收拾了还嫌把她的东西摆错位置。 第二十六章 看绮罗和冬麦一样呆得不开窍,看不出暗示,缃素无奈起身,向她身后一福身,低声的喊了句:「请大少夫人安。」 大……大少夫人在她后头?!倏地脸一白的绮罗嘴唇轻颤,惶然地起身回头。 「吃得饱、睡得好,还能不安吗?」比起为一家三口生计奔波忙碌,日夜接单绣花绣到手抽筋的生活,这会儿有吃有住的养猪日子有什么不好,再不知足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 只是日子过得好可不表示心里也舒服,蒲恩静心中冷笑。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面上不显的他真信了柯丽卿的一番说词,对她心生隔阂,真叫人料想不到。 难怪他日趋冷淡,话也说不上几句,日复一日地冷落她,她一开口他便逃开,怎么也不肯和她同处一室,终究是在意了吧!这笨男人,心里有疑问可以来问她啊。 蒲恩静笑得淡淡的,一抹黯然划过浮着水雾的眸子,她鼻头微酸的想着好在她不爱他,他们只是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他不必懂她,她也不须迁就他,人的一生不就是这么过的?反正她还有刺绣和娘亲。 只是她还是会难过,心口闷着痛,不被信任的感觉太伤人了,她觉得全身都在痛。 「大少夫人别放在心上,奴婢们只是在闲聊,不会当真……」话一出,缃素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真是脑子糊了面团,犯傻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多话。 一看到她惊慌不已的表情,蒲恩静反而平静的笑了。「跟我到静思堂找夫人吧,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大少夫人不会被大少爷的冷淡气到想回娘家哭诉吧?那她还回不回来,该不会…… 和离!缃素脑海中忽地浮上这两个字。 她的想法和时下的妇人并无不同,女子婚前和男子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是不贞的大事,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妻子别有所爱,那是最大的耻辱。 由大少爷近日来沉默不语的反应看来,可见是相当在意的,不休妻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吧。 在静得叫人心不安的情况下,表情各异的四名丫头安静地跟在蒲恩静三步后,低眉敛目,脚步放轻,与主子一同缓慢的进入兰夫人所居住的静思堂。 「你娘病了?」看着面容清减的媳妇,兰夫人微露讶色和心疼,毕竟宅子里发生的事她少有不知情的。 「是的,送青青回去的婆子回来时说了,我娘那季节变化就犯哮喘的老毛病又发了,青青还小,照顾不了娘亲,为人子女岂能看母亲受苦而置之不理。」 「你是个好孩子,娘知道了,看需要什么养病的药材自个儿去库房取,别客气了。缇衣,去我的匣子取根人参包着,给大少夫人带回娘家给亲家母。」看着媳妇的模样,兰夫人心里有数她是想回家疗伤。唉,那个脑子打结的傻儿子到底在干什么,妻子都快没了还执拗个什么。 「是的,夫人。」缇衣转身去拿来一只雕花螺钿小匣,里头躺着三根上好的百年人参。 看到这么贵重的药材,蒲恩静连忙推辞。「不用了,娘,有大夫开的方子,照药方用药就好。」 「拿着,拿着,人参补气,切两片含着也好,人没精神病就好不了。」底子打好了,百病不侵。 婆婆的坚持她无法拒绝。「好吧,媳妇代替我娘谢过了,我就做一回婆家贼,给我娘家送礼去。」 「你喔!还调皮的逗娘笑。」兰夫人呵呵低笑。 「一会儿收拾收拾,媳妇就回娘家住几日,家里的事就劳烦娘多费心了。」她福了个身,姿态婉约。 「住几日……」兰夫人笑意微凝,她果然没猜错。「好吧好吧,你快去快回,别给耽搁了,代娘问候亲家母一声。」 她不会一去不回……吧?兰夫人心中难免忧虑。 「是的,娘。」说完,她盈盈退下。 回屋收拾行囊的蒲恩静带着沉重的心走出院子,她将细素、绮罗留下,只带走较为亲近的冬菊、冬麦。 谁知才走了几步,便遇上不想撞见的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柯丽卿似乎刻意在垂花门边等她。「你……」 不等她开口,蒲恩静像看一只虫般睨视她,樱唇轻启。「一片两片三四片,飞入芦花都不见,五片六片七八片,化作梅花枝上雪,九片十片留年末,再剪一枝春插瓶。」 「你怎么……」她错愕的睁大眼。 「不是做了几首酸诗就是才女,摘花成画,剪叶为雅,信手拈来都是文章,何须卖弄。」 「你偷听我和表哥的谈话?你真是不要脸!」柯丽卿伸出指头向前一指,直指向那张的娇颜。 「何必偷听,表小姐兴高采烈的娇笑声传过好几个院子,捂着耳朵还能听见呢!」捉到一点小错处就得意忘形,实在成不了大事。 蒲恩静同情她的愚不可及,就算兰泊宁因妻子婚前在外的名声不佳而厌弃了她,他也不会休妻,光凭自己那一手「锦上添花」的绣技,舍了她,将是兰家绣坊的重大损失。 「哼!别太猖狂了,表哥很快就会休了你,娶我过门,我的才女之名可不是浪得虚名,你以为你随便念一首烂诗就想超过我……」柯丽卿又打算自吹自擂,抬高自己。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宋朝女诗人李清照这首《声声慢》是她最喜欢的诗词,因为喜欢,也记得最牢,随口便能吟诵。 柯丽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两眼像看到杀父仇人似的,充满怨恨和嫉妒。 「劝告表小姐别再以才女自称了,那会让人笑掉大牙,还有,不是脸上涂满了粉,头上插十来支金钗银簪就是美,你不觉得自己活像是一株会走路的炮竹花吗?」一说完,她轻笑着转身就走。 「我像炮竹,她……」那贱人竟敢半点面子都不留的羞辱她,那个抢走表哥的村姑……她恨死她了! 【第九章】 「……呃,是不是我家那批棉花出了问题,有什么为难处尽管提出来,大不了我让人把棉花搬回去,你就不用整天愁眉苦脸地担心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 「住口——」谁管他家那批烂棉花!早就纺成棉、织成布,就差染色和上浆,绣上花样了。 「我晓得你心里难受不好说出口,打咱们还在穿开裆裤时我就认识你,你呢,坏在性格不好又受不得气,凡事一站在理上就要打得别人趴下去,谁给了你气受,你就要还上千倍才肯罢休,一张霸王脸吓哭了不少胆小的小孩和女人,人家说你是活阎王你还乐得接受……」 「你说够了没,再说我就让你永远开不了口。」一个大男人比婆婆妈妈还唠叨,家里卖水的不成。 口水多,早晚吐两口唾液,水缸就满了。 像是没看到好友脸色铁青,一副想踹自己一脚的样子,鱼思渊继续他的教化大业。「我家真的不缺这笔卖棉花的银子,你心境放宽,不要想太多,专心在本业上,绣坊才是你兰家立足的根本,根基稳固了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给你。」他太吵了。 「给我什么?」不会是借条吧?!兰家绣坊终于被苏家小人逼得走投无路,要靠借贷过日子了? 「银票。」 「银票?」本来看也不看的鱼大少连忙低头一瞧,一看到面额上的数目,他惊得手发软。 「买棉花的银两,你收着。」他不占朋友便宜。 买棉花的银两……「是不是太多了?」 他拿得有些不安。 「不多,有多少棉花你替我收多少棉花,年底前给齐,我照市价多一成的价格给你。」亲兄弟明算帐。 一听,鱼思渊倒抽口冷气。「吓,你疯了呀!收那么多棉花做什么,你开的是绣坊不是棉被店,而且我听说朝廷钦天监算出今年冬天不太冷,你卖棉被是蚀本生意,亏定了。」难道绣坊生意惨淡,他决定转行干别的? 「尽管收,我有用处。」天气不冷才好,他新一批的棉布才卖得好,那可是具有吸汗排热的功效呀。 第二十七章 「要我收也给我一个理由,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倾家荡产,落魄潦倒,你到底收棉有何用处?」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棉花是棉被的主要原料,没听说还有别的用途。 「商业机密。」他故作神秘。 「我说苏家那奸人真把你逼惨了是吧!兰家绣坊的人潮比往年少了一半,每回我打你家铺子门口经过都鼻酸了老半天,真有困难就别客气,我手边还有些庄子、字画,凑一凑也能支撑一段时日。」人最怕丧志,一蹶不振。 听好友发自内心的关怀,兰泊宁紧拧的眉头略微一松,薄唇往上一勾。「凭我们兰家多年的基业还没那么容易被击垮,你多虑了,苏晖明那条成不了龙的小鲛尚成不了气候。」 只要以乱针绣绣花的锦布一推出,不求变化的苏家岂有招架之力,买得起织锦的贵人并不多,主要是平民百姓和商贾、仕绅,犠多咬死象,小本经营也能挣出一片天地。 「既不是棉花囤积问题,又非苏家来找碴,那你喝什么闷酒,故意寻我开心呀!」害他操心了老半天,心口七上八下的,唯恐好友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被如此直白的一问,持着酒杯送到嘴边的大手明显僵了一下。「能有什么事,找朋友喝喝小酒,酌两口桃花酿,顺便瞧瞧你有没有被大熊拖进山里,是否健在罢了。」 兰泊宁眼底的郁色浓如墨彩,深幽不见底,只有一片寂冷的暗,犹如覆盖一片黑雾。 「呿!我们是什么交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就这死硬脾气,一有事就像撬不开的蚌壳,死也不松口。你真不是因为苏晖明那门子烂事而心中不快?」没能找机会回报一二,他肯定是恼得火冒三丈,日后寻思着该怎么还击,有仇必报才对。 兰泊宁摇头,但是一提到苏家奸人,原本消沉的眼又迸出森寒。「这笔帐我迟早会讨回来,且容他再蹦跶几日。」 「嗯哼!早知道替你担心是白担心了,有活阎王之称的你哪肯吃这暗亏,肯定早留有后手,不过呀,你还是要留心苏晖明,有人看见他和知府大人走得很近。」 不知是真是假,多点防心也好,自古以来官商勾结的大有人在。 「他那边有我的人在。」为防万一,他也先做好安排了。 「那就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日后我能帮上你的地方不多了。」向来笑看红尘的鱼思渊忽然发出感慨。 「发生什么事?」他娶妻了,又有美妾数名,人生正是快意时,何来伤春悲秋,长吁短叹的理由。 「你晓得我二叔在朝中当官,是不大不小的四品官,他认为我在读书上有不错的天分,让我年后上京备考,他可保荐我进国子监,来年便可入朝为官,叔侄连手在官场尽心尽力。」闲惯了的人叫他再背书考科举,他是苦不堪言。 心无大志的鱼思渊是长子嫡孙,他父亲是现任的鱼家族长,掌管族中上万亩良田和百来间铺子,利润由族长占一半,余下则分给族中众人,十数年来无人有异议。 而身为嫡长子照族规是不入仕的,等现任族长卸任便由他接手,一代一代都是这般传下去。 没想到逍遥了二十几年,竟出了他二叔这个意外,硬是说独木难撑桥,朝中无族里子弟帮衬,若是他四品官职到头了,鱼家也要开始败落了,这话一出,族人纷纷转了风向。 「你很适合走这一条路。」他那张嘴就是爱说教。 「啐!适不适合因人而异,由你口中说出这话太讽刺,怎么不说以你的草莽之气该去当土匪的,卖什么布!你横刀跃马地往山头上一站,底下路过的商旅肯定不用你吆喝便乖乖地取出随行的财物,留下买路钱。」尤其是他此时这令人不寒而傈的神情,包准把胆小的吓得屁滚尿流。 「草莽之气……」面色一沉的兰泊宁浓眉拧起,嘴唇蠕动着似在说什么,接着,浑身气息又冷了几分。 「啥?你说啥书生?」他在咕哝个什么劲,难不成拨算盘的手想改拿文昌笔,当个大文豪? 「咳咳!我是说……女人家是不是特别偏好胸有点墨、满身书香味的书生……」他学问也能见人的,虽未饱览群书也看过书千册,熟读朱子百家。 鱼思渊面有疑惑。「见仁见智吧。有人爱财,有人好酒,有人贪色,有人喜读书,我家堂姊、表姊一堆,嫁的全是名门望族、大户人家,常听她们跟祖母抱怨男人有钱就花心,女人一个一个娶进门,早知男儿富贵无真心,宁嫁寒门书生郎,起码知书达礼的读书人不会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他没说的是抱怨归抱怨,真让他堂姊、表姊们卸下珠钗绫罗着荆衣,三餐不得温饱过苦「子,她们是死也不肯的,就算丈夫左拥右抱迎新人,她们气在心里也不舍放弃优渥的生活。 「我算不算有钱?」兰泊宁莫名冒出这一句。 「算。怎么了?」他狐疑地看了好友一眼,怀疑他喝醉了。 「如果……呃,女子在成亲前已有中意的人,那她在成亲后……会不会……」 他说得含含糊糊,语焉不详,有几个关键字还没出口又吞回去,叫人听不清他究竟想说什么。 「什么女子不女的……啊,我明白了,阿宁,你醉了没,趁天色还早,不如到挽月阁坐坐,你许久不见水灵月那个美人儿了,应该甚为想念。」他面露贼笑,以手肘轻推,盼能沾沾光一睹美人容颜。 一提到年少轻狂的风流韵事,黑瞳一眯的兰泊宁大口饮尽杯中残酒。「我成亲了,你记住了吗?」 闻言,鱼思渊大笑。「成亲了又如何?并不妨碍你寻花问柳呀!早点把人抬进你家,莫让佳人苦苦相待。」 「我兰家的家规是年过四十无子才纳妾,一妾三年未出方再纳二妾,三年后若再无子三妾入门,一妻三妾为终,不可再多。」生不出来就是生不出来,娶再多也没用。 他讶然。「为什么我不知道有这一条,那水灵月怎么办?她好歹跟了你三、四年,早就是你的人了。」 谁都知道挽月阁花魁水灵月艳冠群芳,才貌双全,只钟情于兰泊宁一人,愿与之比翼双飞,生是兰郎人,死是痴情魂,只求与他共结同心。 「什么我的人,不过是银货两讫的交易,你真当欢场中有心?」兰泊宁笑他太天真。 「可……可是你包下她,不让她陪客……」只伺候他一人,枕畔相依,难道没存着一分心思? 「我嫌脏。」他一言以蔽之。 与人共用女人太恶心,谁知她前一个恩客有没有得过病,刚好那日他遇到水灵月挂牌的头日,便丢下一万两将人包了。 「你……你……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啊!不对,你家不是有位白姨娘,还有个庶弟?!」差点被他蒙了,哪来的家规,根本是他信口胡诌。 一听到「暴殄天物」四个字,心情好不容易好一点的兰泊宁想到妻子也曾一脸痛心地说过这句话,当下脸色又阴霾一片。「我爹是过了四十岁才纳白姨娘为妾,因为我娘生下我之后未再有其他子嗣,她认为我一人独撑家业太苦了,便将身边的丫头开脸,生子后抬为姨娘。」 「原来如此,兰夫人度量真大……咦,你怎么又两眼结霜了,该不会房事不顺,和新娶的小娘子琴瑟不和鸣……」鱼思渊本是带着揶揄口气打趣,没想到某人的脸色更黑了。 「我……呃,只是开开玩笑,以你和嫂夫人的恩爱,肯定是如胶似漆,泡在蜜缸里……」喝!他又哪里说错了?! 脸黑成一片的兰泊宁眼冒杀气,顿感寒意袭来的鱼思渊打了个冷颤,越说越小声,好像脖子上头架了一把大刀。 「酒钱你付,我走了。」他丢下话,起身欲离开。 「走去哪?」看着他掉头走人,鱼思渊傻眼。 「回家。」他真想念那具软馥身躯。 「回家干什么?」鱼思渊顺口一接,接完了又明白自己犯傻了,回家还能干什么呢。 「抱老婆。」真的是抱,再无其他。 兰泊宁不是不想和妻子当一对真夫妻,夜夜的压抑,每晚一上了床就是最痛苦的煎熬,明明软玉温香在怀却吃不着,只能干瞪眼。 第二十八章 可她的身子尚未长开,他怕云雨之欢会伤了她,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 再者他尊重她,她不愿做的事若勉强行之,只会造成她的反感,因此一拖再拖,拖到洞房花烛夜遥遥无期。 不过这些时日的疏离不是因为怕伤了她,而是他自己的因素,他有点不敢正视妻子的脸,当初他娶她是因她能绣出「锦上添花」,并非对她有半丝男女之情,更甚者,他是瞧不上她的。 可如今……唉!活阎王也有这一天,因为妻子而灰头土脸的,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喝得有七分醺然的兰泊宁走得摇摇晃晃的,在小厮的搀扶下走进家门,他一路来到自个儿院落,想进去,又却步,犹豫不决地站在影壁下吹风,让风吹在脸上醒醒酒。 蓦地,一阵刺鼻的脂粉味扑鼻而来,伴随着一道桃红色身影贴近,刹那间,身体比脑子更快的做出反应,他侧身闪开,随即听见有人扑倒在地的惨叫声。 「表……表哥为什么不接住我?」好痛,她手肘、膝盖都摔疼了,鼻子撞了地也痛。 「我为什么要接住你,你没脚吗?」他说得冷漠,双手环胸,冷视着趴地不起的女子。 「因为我对你心生爱慕,特地花前月下来相伴,咱们郎才女貌影儿成双,鹣鲽情深共数深秋。」柯丽卿眼儿轻眨,卖弄文采,浑然不知那一跌跌得她妆花发乱,乍然一看如女鬼奔山,吓死人了。 「拿面镜子给你家小姐瞧瞧,人要有自知之明才能说大话。」兰泊宁吩咐她的婢女,心里对她的不知羞耻感到厌恶。 柯丽卿的丫头一瞧见自家小姐吓死人的尊容,颤抖着手取出一面小手镜递给她。 「我是长得不出色,但胜在才华洋溢,腹有诗书气自华……啊!这是谁?!杜鹃,还不赶快过来替我梳妆整发。」怎么会出这种纰漏,她明明做了最好的妆扮啊。 不信自己会失手的柯丽卿匆忙打理外貌,可一见心爱的表哥要举步进入屋内,她顾不得仪容尚未整理好,快步地冲上前,笑颜嫣然,故作遗憾的一叹。「表哥何不与卿儿漫步月光下,再娶再嫁实属寻常,卿儿不介意表哥先前已娶过一房,既然她已经走了,表哥再定盟约也是情理之中,我……痛!你放手,我的手腕要断了……」他的表情好可怕,像要杀了她。 「你说谁走了,快说,不然我扭断你手骨。」不会是她,不会是她,她……怎么会走? 痛死人了,她呜咽地抽泣着说:「还有谁,不就那村姑,她自觉羞愧,回娘家等休书了。」 「胡说,胡说!什么休书,我这辈子都不会休了我的静儿。」他说的是静儿而不是妻子,表示蒲恩静在他心中已是无可取代的重要,深深地进驻心底。 不愿相信的兰泊宁心慌地奔入屋内,只见正在收拾箱笼的缃素、绮罗,却看不见妻子和她的两名陪嫁丫头,他顿时更加心急如焚的赶去了静思堂。 「你说媳妇儿呀,她回娘家了。」哟!现在知道急了,那之前做了什么?全是一堆混帐事。 「你怎么让她回去了?至少要问过我一声!」他才是娘子的丈夫,妻以夫为天不是吗? 兰夫人一手端着茶碗,一手以杯盖拂去浮在茶上的茶沫,神色自若的啜一口。 「上哪问你?你忙得不见人影,三过家门而不入,我都以为你不要这个妻子了。」 「谁说我不要了,我只是……只是一时脑子没想明白……」他讪然道。 「现在转过来了吗?」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省心。 兰泊宁耳根一红,干咳几声。「孩儿去接媳妇回家。」 「家?」她嗤哼,轻轻放下茶盏。「这个家还是家吗?有丈夫跟没丈夫一样,你说她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我守寡是不得已,她守的却是活寡呀!」 「娘——」他发恼地胀红脸。 「还有,别急着去接人,这会儿出城到了卧龙镇都半夜了,你不睡也别扰人好眠,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妻子是你自个儿的,若不用心善待,就算接回来了还是会走。」哼!不吓唬吓唬他,这小子不会改错。 「我明天一早出发。」他声音含在喉咙里,很闷。 「别空手去,丢了我们兰家脸面。好了,好了,去睡吧,一身的酒气,我要是媳妇儿,看我理不理你。」她装作不耐烦地挥手赶着一脸懊恼的儿子,心里笑开了。 兰泊宁闻着身上的酒味,拢起的眉头拧起一道山丘,他尽快地净身换衣,一夜无眠的呆坐,静待东方鱼肚白。 天色方亮,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曙光慢慢漫向蒲家的院子,十几只小母鸡三三两两地啄着地上的小石子,咕咕咕的似在喊着肚子饿了,赶快把食物拿出来,它们才好快快长大,下很多很多的鸡蛋。 不一会儿,东墙处发出劈柴烧火的声响,一阵白烟由屋内排出,淡淡的粥香飘过围墙,捂着唇的闷咳声响起。 骤然睁开眼,被惊醒的蒲恩静有片刻的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头顶那翻新的屋梁看来熟悉又陌生,她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狭小而杂乱的小巷子,屋瓦长满青苔,老墙斑剥,一只猫慵懒地躺在石阶上晒太阳。 屋外的公鸡叫,她猛地回神,烛台、灯油、红纱帐,原来她还在古代,适才梦里的灯火、油彩、美术馆全是幻境,嚷着要她上台领国际名家刺绣展荣誉奖的声音也是假的。 什么都没变,她还是那个快满十五岁的蒲家二女儿蒲恩静,她已为人妻了,丈夫是兰家家主兰泊宁,今年二十四岁,是个爱吃甜食的纸老虎。 她默声的背着脑中的资料,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如今是谁。 「二姊姊,二姊姊,你醒了没,青青饿了,很饿很饿,你快弄那种叫汗很饱的早膳给我吃,青青吃汗很饱,长高高。」一蹦一跳的蓝底橘花小身影像只小兔子般跳进来。 汗很饱……喔,是汉堡。蒲恩静想了一下才晓得妹妹口中念念不忘的食物是什么。「哎呀!我生病了,爬不起来,谁快来拉我一把……」 「二姊姊生病了?我给你拿药来,二姊姊不要生病,生病会死掉,青青害怕……」小女童腿很短,转眼就要冲出去,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什么是害怕和死亡。 看着一脸慌乱的妹妹要跑出去,蒲恩静笑着抱住她,在她又软又嫩的小脸狠狠亲了一口。「谁说生病会死掉,吃了药病就好了,青青笨脑袋,被二姊姊骗了,呆呆娃。」 被指着脑门说呆呆娃,蒲青青很不高兴的撅嘴。「二姊姊才呆,狗子他阿爷生病了,咳咳咳的好不了,他阿爹请了大夫还喝了药,可古阿爷前天晚上死了,他们家哭得好大声。」 一怔,蒲恩静眼眶微湿,见她们家穷,给她们偷送鱼吃的古爷爷殁了?「青青不是饿了,二姊姊给你做鱼云粥,吃了会变聪明。」 「没有汗很饱吗?青青想吃。」两片馒头夹着肉和菜,很好吃,她一次能吃两个汗很饱。 「家里没有烤炉呀,那在二姊夫家才有,下次你到二姊夫家做客时二姊姊再弄给你吃。」很多食材要在城里才买得到,而那个烤炉虽然只是改良过的锅子,下头添柴火便可用小火烤着,但这里也没有。 「好。」小脸红扑扑的蒲青青乖巧地一应。 「娘病着,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你来帮二姊姊搭把手,我们一起煮香喷喷的粥给娘吃,让娘的身体快点好起来。」没时间颓丧,她还有她的责任在,喂饱生病的娘亲和小贪吃鬼。 「香喷喷,香喷喷,青青帮忙,青青要这么一大碗……」听到有得吃,又有疼她的二姊姊在,蒲青青兴高采烈地在屋子里转圈圈,小手臂一张开,划了一个好大的大圆圈。 「嘘,小声点,不要吵醒娘。」蒲恩静将葱白指头往唇上一放,做出「嘘」的手势。 「嗯!小声点。」小花栗鼠似的小人儿,小声地说着话,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呀转的,好不逗趣。 蒲恩静笑着领着小跟班到厨房,鱼云粥的做法是以广东白粥为基底,她先洗了两碗白米并加十倍的水熬煮,将泡好水的腐竹和拍碎的白果加入水中煮上半个时辰,家里正好有草鱼头,一开四片备用,姜切丝,葱切段,白粥煮开后丢入姜丝、葱段、鱼头及适量的盐调味,再煮上一刻钟便可出锅。 第二十九章 之后,她用三人份的沙锅盛起粥,先放凉些免得烫嘴,刚起锅的热粥会把人的嘴烫出水泡。 先喂饱了妹妹后,她才端着粥来到母亲房里。 「怎么又弄这么费功夫的粥,随便弄个杂粮粥就好,把剩菜剩饭加水全扔进锅里煮,也不用盯着,水滚了就能吃。」略显虚弱的董氏心疼女儿夜里没睡好,就为照顾她,如今又忙活着煮食,偏偏她又坚持要亲自照顾自己,就是带了两个丫头回来也不让她们帮忙,只让她们去做一些粗活杂事。 「吃得好,病才好得快,反正都是婆婆让我带来的补品,不吃放久了也会坏,可别浪费了。」身体健康最重要,身外之物该用则用,不然能留给谁。 「替我谢谢亲家母,让她破费了。」老是受人家的照顾真过意不去,她受之有愧。 「兰家有钱,这点小东西他们才不看在眼里……啊!娘,你还有力气打人……」居然还打她后脑杓。 「人家富有是人家的事,你怎能有这种心态,人家送的是心意不是银子。」心意无价啊,银子好还,人情难偿。 她俏皮的吐舌一笑。「娘,你说的那个人家是女儿的婆家,若无意外的话,我会一辈子待在那个家,那也就是说,兰家的钱将来也是我的钱,日后婆婆总会传到我手中的。」 「呿!让你气糊涂了,真是磨人精,若是你大姊还在家,包准也是个惹祸的。」那丫头一去就像丢了,也不晓得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家想得躲在被窝里偷哭。 「娘想大姊了?」蒲恩静将董氏吃完粥的碗筷收好,放在床头旁的小几上,藕臂一伸将枕头拍软,扶着娘亲躺下。 「都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怎么可能不想,可是想又有什么用,人还是回不来。」以前一家五口多好,丈夫教着书,大女儿、二女儿割着猪草喂猪,小女儿还在襁褓里折腾。 一晃眼间,丈夫早逝,大女儿进了宫,二女儿嫁人,只剩下小女儿陪着她,昔日和乐融融的景象仿佛在作梦。 「大姊没有请人捎信来吗?」起码也该来个口信报平安也好,免得家人牵挂。 董氏忧心的叹了口气。「都是她的命,咱们无能为力。」 「事在人为,娘不用太早灰心,你女婿应该有门道和宫中采买牵上线,回头我让他帮忙留意,也许就有消息了。」 「真的可行吗?不会太麻烦女婿了?」那是贵人住的地方哪!平头百姓哪有门道去探消息。 「你不麻烦他,他才觉得你跟他生分了呢!女婿是半子,为岳母做点事是他的孝心,这个时候不用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能用时莫要迟疑。 一听女儿玩笑的打趣,董氏顿感心情松快不少。「对了,这回就你回来,女婿没说什么?他怎么没来……」 「二姊、二姊,快出来,我们家门口有个怪人一直在那里探头探脑,他是不是来偷捉小鸡……」外头的蒲青青紧张地大喊,冲进房里便直接扑向二姊。 「探头探脑的怪人?」蒲恩静细胳臂一张便将她抱个满怀。大白天不会有贼吧! 正愁不知该如何向娘亲解释兰泊宁为何没上门,有人在这时撞上来,蒲恩静乐得眉开眼笑,就差没说来得好。 可是一看到门外穿着白袍的男子,她心里猛地打了个突,所有的庆幸全跑光了,这身体原主的种种情绪忽地涌现,是怨恨、是痛苦、是悲伤、是哀戚、是痛不欲生的绝望,她必须用很大的气力才能压下蜂拥而至的激烈情感,尽可能的抽离,让情绪沉淀。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蒲家家道中落后,决定抛弃小青梅的负心汉顾云郎。 「静妹妹,你好吗?我……我来看看你……」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美丽……不,更美了,像含苞待放的花朵。 「看过了以后呢?留下你的背影和一篮……那是鸡蛋吧?!有人寒酸到上门送礼送的是鸡蛋吗?」他当是串门子的农家不成,今天你送我一条腊肉,明天我还你半只熏鹅。 「咦?!」顾云郎没想到会得到她如此苛薄的冷嘲热讽,他先是愕然一怔,而后才无措的道:「你以前最喜欢水煮鸡蛋,我给你带一篮来,你吃了以后,皮肤会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细嫩。」 他说着竟想伸出手抚摸蒲恩静水嫩匀白的面颊,她眼一眯,闪身避开,他落空的手尴尬地收回,在衣服上一搓。 「你是读书人,这些话不该由你口里说出,我喜不喜欢吃水煮鸡蛋已经与你无关,你今日的所有言谈我都会视为调戏。」斯文败类,披着人皮的禽兽。 然而顾云郎却不以为意,仍是深情款款的说着,「静妹妹,我想你了。」 静妹妹,我想你了……想你……想你个鬼!本少爷的娘子是你能想的吗?你先想想怎么留着子孙根传宗接代吧! 急着见妻子的兰泊宁抄近路到蒲家,载满赔罪礼的大马车还在三里外,他想了满脑子向妻子道歉的话,好让她消气,谁知一到蒲家门口竟会听到某个该死的男人轻薄他妻子。 那双即将跨出去的长腿在听见妻子喊那男人的名字时缩回,严峻冷倨的脸顿时布满乌云,阴鸷得令生人回避。 「顾云郎,你在唱哪出大戏,我记得你订亲了,婚礼在年底吧?你那位有财有貌的未婚妻允许你向别的女人一诉衷情吗?」这人是没脑还是读书读傻了,什么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懂。 骂得好!隐身树后的兰泊宁拳头握紧。 不知是故意装不懂,还是真厚脸皮,俊逸的顾云郎含情脉脉地凝望昔日的小情人。「我后悔了,我不该一时晕了头而忘却我们一起摘花、看云起云落的过往。」 摘花算什么,他能给小妻子栽一山的托紫嫣红,春天桃花开,夏日赏荷花,秋来菊花黄,冬至雪梅枝上挂,那王八有他的财大气粗吗?兰泊宁瞪大双眼,嫉妒得想杀人。 忽地,他觉得衣袍下摆被拉扯了几下,低下头一看,对上咧开八颗牙的小女童,笑得正欢的蒲青青含着糖,露出「逮到你了」的得意甜笑,向他伸出手要奖赏的糖。 「忘了带,一会儿再给你。」他尴尬地小声哄着小丫头,见她点头才抹了把冷汗,一大一小组成了「偷听同盟」。 「喔,你的意思是说你退亲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觉得还是我好,打算吃回头草,抛弃你的未婚妻子?」陈员外与他女儿为替他开出一条仕途,铺就他的锦绣前程,可谓费心又费力,他却不知感念。 「咦!你居然会作诗?」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天哪! 多美的意境,他怎会错过她…… 「会作诗很难吗?」她脑子里有无数首剽窃作品。 看她带笑的眼平静又温和,顾云郎忽然满怀柔情,口气眷恋的开口,「我是说我知道错了,不该辜负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对不起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只有我的情意,那你呢?」这男人的段数太低了,琼瑶阿姨都不用的对白,他也敢拿来凑数。 他立刻豪情万千的挺起胸膛。「我当然也是对静妹妹情深似海,除了你,眼中再也容不下第三人。」 「你敢把这句话当着你未婚妻和未来丈人的面说吗?」她倒要看看他有多窝囊,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呃!这个……我和宛君说过,她为大,你为小,你们同日入门……」一见她好笑的神情,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你不晓得我成亲了吗?」这人还真被牛角给戳了脑袋,讲那什么蠢话。 一提到她与兰家活阎王的亲事,顾云郎立即气愤地说,「兰泊宁不是好良人,他配不上你,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你一辈子的依靠,他那人既冷酷又无情,对女人全无真心,你跟我走,让我解救你脱离地狱的深渊。」 我不是好良人,你又算什么,还地狱深渊,你才是烂泥巴中的一坨屎!火冒三丈的兰泊宁气红了眼,直想冲出去给人一拳,要不是身边多了个小尾巴,他肯定付诸行动。 第三十章 「配不配得起如人飮水,冷暖自知。在我眼里,他样样都比你好,比你出色,我在危难时可以放心地将手交给他,他对别人不好又如何,他只要对我好就好,我们夫妻感情好得像蜜里调油,你这只癞蛤蟆可不可以不要再恶心人了?快走吧,我不想因为看到你的脸而吃不下饭。」 「静妹妹,你……」她怎么变了,完全不像她。 「我妻子的话你还没听懂吗?要不要我亲自让你明白什么叫知所进退、别人的女人不要碰的道理?」 【第十章】 「静儿娘子,我知错了。」 不管有错没错,先道歉准没错。兰夫人在兰泊宁临出门前千交代万交代的嘱咐,她说这是夫妻相处之道。 有鉴于爹娘确实感情甚笃,这过来人的经验值得借镜,兰泊宁当然乖乖地奉为圭臬。 何况他的确有错,不能用种种的借口掩饰过错,人不能言而无信,他是生意人,更讲求诚信,以信服人,要是他连这种事都做不到,如何执掌兰家的家业,有错不改将为人所唾弃,抬不起头做人。 「你错了?」蒲恩静一头雾水。 「嗯,我错了,错得离谱。」他重重一点头。 「你错在哪里?」她笑着喂怀中越来越往横向发展的小妹吃了一口乳酪手卷,无视某人的吞咽声及他亮如星星的眼神。 看着一位昂藏大男人以垂涎的神情望着小女童嘴里的点心,一副想争食的模样,心里发噱的蒲恩静觉得很有趣,更加故意有模有样的喂食,馋死某人。 「错在……呃,那包着鱼片、玉米、云腿肉、蓝靛果的面食看起来很滑口,我一大早出门没来得及用早膳,所以……」他答非所问,此时兰泊宁扁平的腹部发出令人失笑的腹鸣声。 「哇!二姊夫好可怜,他肚子里的馋虫叫得好大声。二姊姊,他是不是忘了喂虫虫了?」她肚子饿的时候也会咕噜咕噜叫。 蒲青青的童言童语令人忍俊不已,因她的话而两眼发亮的兰泊宁虽然耳根泛着暗红,仍睁着小狗乞食般的黑瞳,望着他笑如春花的小娘子。 「嗯,虫子饿了,哭得好大声,再不喂它就要跑出来咬青青的小手。」有了偷听的「交情」,一大一小的两人关系大跃进,他也肯放下身段来哄小孩。 一听有虫子要咬她的手,蒲青青吓得直往二姊怀里钻。「快喂它,快喂它,不要让大馋虫跑出来。」 她人小个子矮,二姊笑她是小馋虫,同样的道理,二姊夫又高又壮实,养出的馋虫肯定很大只,她是这么想的。 「是呀,快喂我,虫虫很饿。」乳酪的味道j直往鼻子飘进,他口中的涎液要泛滥成河了。 妹妹还好,不懂事,可是一个大男人眨着眼卖萌,蒲恩静就有些忍不住想笑了。「青青,二姊夫说他做错事了,我们要先听听他错的是什么事,才好决定要不要原谅。」 「说。」蒲青青架式十足的伸直手臂一比,若非手里少了个拍案的惊堂木,倒像正在办案的女青天。 要他当着一个小娃娃的面说吗?他拥挤的两眉连成一条浓黑的直线,低视和他正面相看的小姨子。「静儿娘子,能不能咱们私下聊,别有第三人,此事难以启齿。」 「青靑还小,听不懂我们说什么。」蒲恩静挑眉笑道。 她三岁时在干什么,似乎是在跳格子,拿着父亲珍藏的锦布满街跑,像个玩疯了的野孩子。 褪了色的回忆一点一滴的浮现,虽然不是非常明晰,她却十分的珍惜,父亲一直是她心中最高大的英雄,没能和他做更久的父女也是她一直以来的遗憾。 父亲的影像与正在求和的丈夫重迭,她心里感触良多,不论她这位外表冷酷,内在「童心未泯」的夫君做了什么,她都不会选择怨恨,人的缘分太难料,何时会结束也不知道,何必再被不开心的情绪占领。 「你确定?」他用怀疑的表情看着坐在妻子腿上的小人精。 听他一说,她也动摇了,青青的确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子,打小就是个脑子灵活的伶俐娃儿,再加上她这些日子有意无意的引导,似乎更聪慧了。「好吧,青青,去看看娘药喝了没。」 「喔!」蒲青青听话地从二姊腿上滑下,穿着遍地莲红小绸裤的两条小短腿飞快的跑开。 「静儿娘子……」 蒲恩静侧过身,端起尚有三份的乳酪手卷放在碗柜里,要他先噤言,有话待会再说。 「到我房里吧,这里不方便。」邻里间串门子是常事,看到垂着金穗子的大马车停在门口,一会儿肯定会有东家的李婆婆来借半斤白糖,或是李家的大娘盐没了过来讨两匙。 探听家长里短是农家穷户少数的娱乐,他们太闲了,除了忙农事外无所事事,怎么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好。」他暗喜,房里好,孤男寡女,又有夫妻这层牢不可破的身分,做什么都成。 一入房,在外人面前严峻冷酷的兰泊宁立刻不安分了起来,两臂一张从后头抱住妻子,长了青髭的下颚在她雪白玉颈轻轻蹭着,似久别重逢般舍不得放开,蹭得她雪肌泛红。 「你放手。」他抱得太紧了,让她有种……怦然心动的异样感。 「不放,我好久没抱你了。」真香,淡淡的发香和馥馨的幽香,诱得他身体某处的馋虫也饿得慌。 「那是谁的错?」她从未阻止他的亲近,只是顾忌这具身子稚嫩,心态上有点抗拒。 在她看来二十五岁结婚都太早了,可是对古人而言,年过十八未有婆家已是老姑娘了,是没人要的大龄剩女。 「我。」他老实的承认。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蒲恩静略带无奈的拍开从自个儿衣衫襟口探入的大掌。 「静儿,我想你。」想她幽香诱人的气味,想她贴着他的软馥娇躯,更想念那两只日渐长大的小玉兔。 她吸了口气,说服自己别和他计较。「你来了多久?」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偷听了多少吧。 没有被捉到现行犯的窘然,光明正大吃豆腐的兰泊宁答得理直气壮。「呸!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张脸白得像死尸,两只胳臂细如竹竿,一件出尘飘逸的白袍被他穿成像披麻戴孝,真不晓得他为何没被自己的脚绊倒。」 「夫君,你离题了。」他说了很多却没说到重点,很明显,这是种逃避心态,不肯面对问题。 兰泊宁闷闷的将头靠在她颈上。「从他说想你的那句话……哼!他凭什么想你,你是我的,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所以你顺便拐带小妹做坏事,行偷听这种不入流的勾当?」她很想说狼狈为奸,大恶狼和小笨狈。 他喊冤。「这话说得冤枉了,你那妹子精得很,为夫哪拐得动她,她还从我手中抢走要送你的碧玉发簪。」 以赤金缠枝镶嵌、通体碧绿的玉簪上点缀着红珊瑚珠,一旁又有仿真的琉璃猫,小小的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做休憩状的酣睡,猫尾巴拖着做成鱼状的红宝石,首尾红艳,簪身清透着碧绿,甚为喜人。 当初他特意让珍宝斋打造出绝无仅有的发簪,是他亲手画的图,打算送给妻子的生辰贺礼。 谁知打劫的遇到地头蛇,他藏身树后时一时过于气愤,不慎让怀中那装着玉簪的红袋子滑出一角,眼尖的小姨子小手一抽便宣称是她的,护在小手里,死也不还。 就这样,小路匪抢走了他呕心沥血的心意。 「你还会想到送我东西?」真稀奇,她以为他只会一副爷儿作派,丢下一迭银票随她喜欢什么就自个儿去挑。 他讪笑地朝她耳后呼气。「早弄好了,一直没送出去,因为……因为我……呃,那个……」 「莫名其妙的闹小性子。」她代他回答。 大男人的脸红了,「我……我是恼我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认识你,你一出生就该是我的。」 「就这样?」闹了老半天的别扭,原因就这般单纯? 「我听说你自小就喜欢满腹诗书的才子,和……有着深厚的青梅竹马之情,我只是每日泡在商场的市侩商人,和你喜欢的才子相差太远。」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只好用最笨的方法先避开再说。 「听你那素有才女之名的卿卿表妹说的?」她打趣着。 第三十一章 兰家上下也只有那位娇客爱兴风作浪,唯恐家宅不乱的制造事端,好达到她的目的。 想嫁人想疯了,还非表哥不嫁,真不知她是真痴情,还是看中兰家的富贵,想当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夫人,而且,她用的这招离间计十分巧妙,差点成功了。 如果她是个爱拈酸吃醋,事事要强的人,而兰泊宁耳根子软,妒性大,说不定两人硬碰硬就越闹越大,一条小小的裂痕成了丈宽的长河,谁也跨不到对岸。 「什么卿卿表妹,根本是不请自来,赶又赶不走的水蛭亲戚,她娘和我娘打出生到现在说的话指不定还不到我十根手指头。」让人无法想象柯丽卿哪来的热情,有脸对他死缠不放。 嫡庶有别,在名门世族中,即使是同父所出的姊妹也是天壤之别,嫡出的胡氏是长女、长孙女,自幼受祖父母和亲爹的宠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 而柯丽卿的娘亲不过是排行第七的庶女,她娘虽然受宠却是姨娘的身分,连带着所生的子女也低人一等,在家中地位形同家生奴。 嫡女和庶女是玩不在一块的,所请的女先生也不同,胡氏住在宽敞的独院,柯丽卿的娘则和多位姊妹挤在狭小的偏院,两人所见、所经历的完全不一样,也少有交集。 「那她为什么偏偏钟情于你,肯定是你做了什么让她大受感动的事。」他的无心之举成了她眼中的有心之意。 心动,往往在一瞬间。 兰泊宁厌烦的撇嘴。「只不过一回走亲回外祖家,她被一群顽皮的孩子推倒,好巧不巧的跌在我腿边,她不移开我走不了,只好冷着脸将她扶起,要她走路小心。」 谁晓得从那天起她就成了他的恶梦,他一出现她便尾随而至,小小的年纪就懂得巴住男人,假藉闺中密友之口传出两人已订下娃娃亲的消息,让每个靠近他的女子都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 「没想过亲上加亲?」 「她很想,我娘不允。」他一脸「饶了我吧!别当我是什么都不挑的」的表情。 兰夫人瞧不上外甥女那副千金小姐的作派,明明只会写几笔小篆却非要装成名门大家,藉由兰家抬势把自个儿塑造成样样精通的才女。 蒲恩静明了的一点头,原来是婆婆从中阻拦,让他有了拒婚的挡箭牌。「那她的才女之名是怎么来的?」 他不屑地一嗤。「不就参加几个女子组成的诗会,姑娘家聚在一起互相评比,虚情假意的互捧一番,其中有真材实料的人不多,稍有点才情的她也就这么脱颖而出,才女之名不胫而走。」 「啊?这样也成呀,那我写几首诗试试。」除了刺绣外,她还有许多尚未挖掘出的才情呢! 「你想做什么?」兰泊宁眸光发亮。 她失笑,眼睫轻眨,一副天真无邪样。「能做什么,不就凑凑热闹,捞个才女之名做做,为咱们日后的织锦打响名号。」 文才绝顶的才女所绣的绣品,肯定有一堆文人雅士趋之若鹜,即便一掷千金也要抢破头,在现代这叫名人效应,也是品牌价值的宣传手法,借着知名人士来造势,吸弓客潮。 「不是以牙还牙的报复?」他一脸兴味的挑眉。 敌人看重什么,就夺走她什么,使其失去依恃,这才是最完美的「回礼」,只是手段上过于温和,没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痛快,割肉不痛。 「我不是那种人。」以德报怨做不到,但她也不会完全被动,适度的攻击是一种防备,总要让人知晓世间的柿子不全是软的。 「我是。」他目光一闪,凌厉锋锐。 柯丽卿在兰家四处煽风点火,挑拨是非,仗着她表小姐的身分为所欲为,苛待下人,是时候给她一个深刻教训了,让她知道兰家没有傻子,她也不是发光的金子。 兰泊宁的有仇必报一向为人所惧,一旦他兴起了这念头,周遭十里内都得尽快闪避,省得遭波及。 「你还落下了一个人。」她垂下翦翦水瞳。 「谁?」 「顾、云、郎。」她一字一字的吐出「蒲恩静」生前所爱、死时最恨的男人,他的薄幸夺走了一名相信真心的少女希望。 一听到「顾云郎」三个字,原本嘴角扬笑的兰泊宁神情一肃。「你认为他的出现是有心人的安排?」 他很聪明,一猜即中。「难道他不怕兰家的活阎王?已经订亲的男人来寻已嫁的少妇,他的真心有多少,他的岳家真能无动于衷?他毫无顾忌地往蒲家门口一站,败坏的又是谁的名声?」 若是有心忏悔必会先顾念对方的感受,以负荆请罪的姿态上门请求宽恕,而非一开口便毁人名节,在随时有人经过的石板路上大声说出两人的过往,故作痴心状。 他这惺惺作态的模样实则是要将她往死里逼,要嘛自请下堂,否则就得一死以证清白好挽回名声,让夫家看在她已死的分上赏她一口薄棺。 「柯丽卿收买了他?」他皱眉。 蒲恩静另有想法,遂摇摇头。「也许是她让人刻意煽动的,不过嫁给你之后我家的债务还清了,房子也翻新,你藉由我的名头给我娘置了几十亩地,不时送礼、送银子,我是镶了金的凤凰,攀上你这高枝,你想有谁看了不眼红?」 钱财向来扎人眼,笑人无,厌人有。别人有自己没有,会不想去抢过来,据为己有吗?掠夺是人的本性,改变不了。 「你是说他看中你娘家从穷户翻富,看来似乎小有积蓄,他决定吃回头草,人财他两者都想得?」那个不长眼的杂碎,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妻子头上,连娘家那一亩三分地的财产也不放过,欺凌弱女。 「你忘了提,还有顺便从你身上枢几两肉下来,反正不拿白不拿,若真把我骗到手,我还能不从夫家拿些值钱的家私贴补他?毕竟我是二手的,纳我是他吃亏了。」不管怎样,他不可能给她正式名分,只打算让她人财两失。 「你不会。」他相信她。 「我不会什么?」蒲恩静再次拨开他往雪白双峰一覆的手。 「你不会跟他走。」之前他是猪油蒙了心才看不清,在听见她谈笑间的嘲讽,心中那点芥蒂已被她那句「我们夫妻感情好得像蜜里调油」给化去了。 他释怀了,也能正视妻子对他的重要性,他知道终此一生,她将会是他心尖上的人儿,无人可取代。 「你就这么肯定?女人可是善变的。」不可否认,原主是为了顾云郎自杀的,兰泊宁会误会她是情理所在,她想怪也无从怪起。 「娘子,为夫饿了。」饿惨了。 一瞧他像个可怜兮兮的孩子般,蒲恩静笑了。「你和青青越来越像,一见我就讨东西吃。」 「我的饿指的是这个。」他轻拉她的手往挺立的下身一探。 纵然是来自开放的现代,蒲恩静也忍不住脸一红,面颊发烫地想抽回手。「你……你忍着,不许冲动,这儿是我娘家……娘和青青会听见动静……」 「忍不住了,我整个身体都热起来了。」他一把抱起妻子,在她开口前俯身吻住思念已久的朱丹香唇。 土霸王兰泊宁不管不顾的白日宣淫,即使某个可恶的小人精随时有可能闯进来坏他好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他还是迫不及待地非要补上未完成的洞房花独夜。 诚如鱼思渊所言,他是个草莽,白话一点是长得人模人样的流氓,要他守规矩,那等同叫猪八戒娶观音,不、可、能。 在尝到偷偷摸摸,时时刻刻要提高警戒的夫妻情趣后,整天笑开了花的兰泊宁干脆陪妻子在娘家住下,兰家绣坊暂由宝刀未老的兰夫人代管几日,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地缠着妻子,与她培养夫妻感情。 蒲恩静在娘家只做两件事,一是喂饱饿了很久的夫婿,她几乎是每日都腰酸腿软的下不了床,二是待在厨房,她做的不是饭菜,而是利用有限食材制成各类糕点,谁叫家里有两只嗜食甜食的蚂蚁。 不过在女婿亲自的侍奉汤药后,董氏的病还真不敢不好,一个大男人笑得像要杀人似的喂药,再重的病也吓跑了,他是袪百病又避邪的居家良方,就这样,董氏的病情很快就痊愈了。 第三十二章 兰家毕竟是经营上百家绣坊的大户,董氏的病一好就催促小俩口赶紧回去,铺子没人看顾着不行,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日,夫妻俩又在商议着经商之道。 「一条线作业?!」真……稀奇的名词。 有经商长才的兰泊宁被妻子突如其来的提议给说懵了,聪明如他竟无法接上妻子跳脱的思路。 「嗯,又称一条龙,从头到尾一手包办,不假手他人。」有钱为何不自己赚,要让人从中转一手赚取差价。 「说清楚。」他眼露精光,兴致高昂。 「说穿了没有什么诀窍,只是没想到而已,既然我们已经开始收棉花纺纱制布,为何不买下几座山头种桑养蚕,植棉花收棉,再建几个厂子织布,同一条流水线将布染成我们要的颜色,晒干了待用……」 「什么是流水线?」她说得真玄奇。 「流水线指的是分工合作,上游将棉花、蚕丝等布料原料卷成中间有一根圆木的团线,留下线头在外,然后不用再卷线,缠线便能交给织工织成布,织工织完布后又传给另一组染布的工人,就像流动的水一样,一个接一个……」 这是现代作业法,从收取原料到加工都是同一个东家,自然不会有哄抬价格、买不到原物料或是遭人垄断的问题,自家监控的产物自是品质一致,没有良莠不齐的疑虑,更省却成本和人力支出,能够有效的管理内部。 兰家的技法不会外传,只能在厂房内完成,每个人只负责手边的工作,熟能生巧,下平针的绣娘只做简单的铺线,下个阶段转手换到对盘针、套针、擞和针拿手的绣娘负责,繁复的针法再由老师傅接手,最后画龙点睛的便是最忠于兰家的可靠绣娘润饰,达到完美的境界。 一个人做一件事,做久了当然眼快手巧,在工艺上自是快且精,每个人都有较不擅长的地方,那就由别人补强,你会我不会,我会你不会,技艺互补,使织锦的华美更上一层楼。 在商论商,兰家绣坊不是技能培训班,不需要培育出一堆绣技惊才绝艳的刺绣大家,只要能绣出兰家所要的织锦即可。 名声是被抬起来的,除非真有超凡绝技,否则只需学会蒲恩静所传授的各式绣技,足以完成绣坊所需的工作即可。 「……布有了,绣坊是自己的,只要触类旁通,相关的生意咱们也能做,好比在我们的布旁边再摆上已裁制成品的衣服,让上门的顾客直接看到成品,提高他们购买的欲望。」 没裁成衣的布料谁也不晓得缝制成衣服后出不出色,好不好看,若有成品可以对照,买布的人马上可以看见实品,就不用担心做出来的衣裳没有想象中好看,白费了银子。 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绫罗绸缎,也要为一般百姓设想,能有现成的衣服可参考,谁还会烦恼买错了布。 「你这些个想法是打哪来的,简直是……前所未闻……」新奇得叫人惊叹,他从未想过布也能这样卖。 不像他那般雀跃,蒲恩静心静如水地浅笑回复。「女孩子家的心思向来较细,想得也多,你也知道自从我爹去世后,我家就过得不太好,可说是家徒四壁的穷鬼。 「那时我就想,若自己养蚕就可以省下买绣线的银子,让娘多绣几件绣品卖钱,改善我们的生活,还有,有的布染得好丑,假如我自己会染就好了,要是可以不用一针一针缝就有新衣服穿,我一定乐得扑倒在床上大叫……」 这些是原主的心声,她多渴望脱贫,回到受人尊敬、不愁吃不愁穿的曰子。原主不想当整天拿针线刺绣的绣娘,因此她想嫁给顾云郎,因为他跟她爹一样是拿笔杆的读书人,她不用再日日熬红了眼,只为三餐温饱。 「娘子,我也乐于被你扑倒,来吧!为夫不反抗。」兰泊宁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等着妻子蹂躏。 闻言,她噗哧一笑。「少逗了,正事要紧。」 「夫妻间的鱼水之欢也是要紧事,攸关我们的下辈子。」他笑着在她脸上偷香,不安分的手也顺势由腰际往上滑动。 「你不想知道新式兰锦的制法?」他和她爸爸一样对织锦十分热衷,他们有着相同的狂热。 半倚向妻子的兰泊宁忽地坐正,眼中精光锐闪。「你找出比原来兰锦更明黯生动的技法了」 「嗯!我融合了各家的绣技再依你告诉我的兰锦密织法,先加入了湘绣的豪放细致,再用蜀绣的晕针、斜滚针、族流针去补足色彩的鲜艳华丽感,最后加上苏绣的秀丽、雅洁、灵活针法,让织锦更为传神……」 一说到刺绣,她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 「我知道你画了一手好画,可是单凭你一人又画又绣,还要指导绣娘技巧,若是再添上成衣一项,你体力吃得消吗?」他宁可少赚一点钱也不愿意累倒心爱的妻子。 蒲恩静神秘一笑。「所以我找了一个帮手。」 「帮手?」 「你不晓得兰家出了个丹青高手,假以时日他定会成为一代名师。」她总记得大姊在她最沮丧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当上帝关上一扇门时,祂会为你另启一扇窗,而窗外有蓝天。 为了这句话,她再苦也不放弃复健,从丧志的绝望中再爬起来,比起有知觉却动不了的人而言,她太幸福了。 「你说的是谁,我们兰家全是和布料打交道的商人,哪有人会画……」蓦地,一道闪电劈开了神智。「等等,你指的是一拿起画笔就不肯放开的瑞杰?」 不错,反应很快。她投以赞许的眼神。「我发现他有这方面的才华,擅长绘花卉和鸟兽,我打算引导他画些童趣的画儿,他把青蛙伸舌捕蚊的神采画得栩栩如生,十分传神。」 「我的舌头也能捕蚊,娘子要不要试试,上回不够尽兴,不如再……」他俯身在她耳畔调笑。 「去做事吧你,赶紧让宫中的织锦贡品变成真正的兰锦,好把苏家的小人一脚踩下去……」夫妻同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老人家常说夫妻会越长越像,这句话的可信度如何无人能确知,可是一慢、一狠的个性倒是融合,对于对不起他们或和他们有仇的人,绝对有志一同的予以残酷还击。 先是以才女自居的柯丽卿被兰家「请」出去了,兰家对外言明她在外的一切言行举止与兰家无关,她用兰家的名义所订购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是她个人所为,兰家概不负责,也不支付任何一笔款项。 再者,柯丽卿常去的那几个诗会传出她的诗作抄袭,并非本人所做。 反倒是近来有位名为「蒲叶」的新一代才女,用「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一阕词令江苏文人惊艳不已。 没多久,柯丽卿又被人传出与男人在明月山的清心湖私会,柯家人震怒,带了一干子弟去堵人,果然见到湖畔有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见状的柯家人直接抄棍棒上前,将勾引柯家姑娘的男人打个半死,最后,为掩饰此事,柯丽卿被迫匆匆下嫁年过半百的军户。 而那个被打断右手、终身无法再握笔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收到纸条至湖边赴约的顾云郎,他的手断了,仕途也毁了,连生育能力也……总之一生尽毁。 两人的深夜相见是兰泊宁一手安排的,他同时约了这两个人,他们蛇鼠一窝想谋害兰氏夫妻,因此不疑有他的会合后欲共商大计,殊不知此时柯家人也到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不贪就不会上当,可惜他们急于得到一切而被朦蔽了双眼,有这样的下场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不过最心急的应该是如今再无退路的苏晖明。 自从兰家推行一条龙服务,从绣坊到织染乃至于成衣一应倶全,还有别出心裁,一件比一件新颖出色的衣服,这服务在江苏一带大受欢迎,供不应求。 棉花、蚕丝等原料产自自家,纺织工人一日能纺好几匹布,十匹一捆,累积到一百捆左右再送往挑染厂染色,上浆、去污、绣彩后整批布再送到绣坊,一半制衣一半贩售。 这绝对不是苏家绣坊及得上的,苏家绣坊很快的生意明显下滑,库房里的各式布料都堆到房梁了,就是卖不出去。 第三十三章 急得上火的苏晖明仅能靠送往宫中的苏锦勉强维持营生,他急匆匆地赶往知府府衙与温道江互通有无,千万不能让宫中采买见到兰家新制的绣锦,否则真的无力回天了。 「瞧你急出满头大汗,整张脸油绿绿地像快要断气,你就喘口气、喝杯茶吧!天还没塌,压不死你。」就这点耐性,难怪苏锦始终不如兰锦。 「大人,你别笑话小的了,小的这是急的呀!」苏晖明大口喘了□气,气短又急促,拳头猛地一握往胸口槌几下。「喘不上气来呀,大人。」 「得了,得了,就这点小事,这天由本知府替你顶着,你哪里不是横着走?把气吸足,胸给顶出去,再急也要摆起架子。」火烧眉毛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担当的人,毛毛躁躁。 温道江气定神闲的坐在大椅上哈哈笑,看得苏晖明心中暗火直烧,只差没嚎几声。 「大人,兰家绣坊新推出的成衣你知道吧?听说还找了俊秀小厮、清妍丫头穿给人看,人潮都往兰家绣坊去买布了,我苏家绣坊顶不住呀!」他这些日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先前的风光又给抢回去了,如今都要赔本了。 「顶不住也要顶住,别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说丧气话还早了些。不过,本知府家中那头母老虎倒是也去瞧过了,回来后赞不绝口,直说兰家绣坊的东家是做生意的好手,她一口气买了十件成衣,还说下回要再去晃晃。」 「大人,你没瞧见小的两眼泪汪汪,就快哭了吗?你就别再往小的心口插刀,小的就盼你给条活路了。」经商是不行了,再不往官道上走,他真要走上绝路了,明年便是他的祭辰。 不咸不淡地一笑后,温道江转起套在拇指上的扳指。「只要你踩稳了宫中贡品这条路,本知府保证你倒不了。」 「那位」缺钱缺得紧,好好的财路怎会平白让它断了。 「可是小的听说兰泊宁那小妻子精通绣技,小俩口在兰锦上又做了某些变动,小的担心宫里的贵人瞧见,那小的这一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苏晖明边说边往温道江靠近,一迭银票暗暗往他袖口塞。 有钱好办事,温道江那张笑脸此刻说有多亲切就有多亲切,他又比出「五」。 「有「那位」顶着出不了纰漏,何况还有本知府这一关呢!本知府不点头不盖印,谁能让兰锦进贡到宫中。」 苏晖明一听,松了口气,「幸好,幸好,有大人解救小的于水火之中,这是小的心意,孝敬「那位」的。」 他身后的老管家抱着木盒子,约有五尺长‘九寸高,盒子微掀开一角,里面闪出些黄澄澄的亮光。 满满的,都是金子。 【第十一章】 「什么,大人又不在府上,今儿个去巡河道?!」 不是前儿个才巡过,怎么又去了? 江苏城外那条大河差不多进入枯水期,两旁河道已见大量囤积的黄沙与淤泥,朝廷下令入冬前开挖‘赶在河面结冻前清出泥沙,好让明年开春后的船只能通行顺利。 不过清除河底淤积物通常在九月、十月左右,现在才八月初,未过中秋,知府大人几时这般勤政爱民了。 商人的脸皮就是要厚,来过几回仍与知府大人错过的兰泊宁决定跟他耗上了,不见到人不罢休。 只见他自备一张足以让两人对坐的油布往地上一铺,两端各安了一只塞了厚厚棉花的花开富贵绣样坐垫,中间摆上两头翘的红木小几、一壶茶、两只茶盏,一只插着晚荷的绿地粉彩花卉瓶。 不能或缺的是配茶的茶点,义式青花苔、蓝莓果馔、火腿卷、照喜烧,全是他妻子的拿手小点,若非摆多了叫人难堪,他还想添六种,凑个圆圆满满,十全十美。 嗯,真好吃,酸酸甜甜的蓝莓含在口里就化了,有淡淡的蜂蜜香味,还有颗颗分明的果粒感觉,抿一口,口中香气泛散,满嘴是果馔的香甜,让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怎么样,师爷,他还在吗?」天都快暗了,再不回家用膳,他家夫人就要拿菜刀杀过来了。 「大人,一直躲他也不是办法,不妨给他个甜头,先安抚住了再说,至于成不成在于大人你呀!」出着馊主意的师爷年近五十,发半白,灰须及胸。 「是呀,本府是官,成不成是本府一句话,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布衣百姓,本府还惧了这活阎王不成。」气一足,温道江抚着八字胡,一甩那天青色绣翎雀的五品官袍,大步迈出。 「是是是,大人威武。」师爷两手一搓,弯腰拍着马屁。 被一阵吹捧后,从府衙内室走出的温道江忽地眼一眯,鼻翼张了张,随着扑鼻而来的香味望去,那烤得焦黄卷着肉片的饼让他感觉到一阵饥饿,腹中饥肠辘辘。 兰泊宁这厮未免也太惬意了,他还真把府衙公堂当他兰家大宅了吗?席地一坐就泡起茶,还自备糕点。 「哟!许久不见了,是什么风把兰大少爷吹到这审问犯人的公堂,你有何冤屈尽管说来,本府替你办了。」他顺手要拿起一块火腿卷,谁知慢了一步,被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夹走,他落了个空。 「大人不是去巡河了?」没经过正堂也能入府,果然是身怀绝技的绝世高手。 眸光一冷的兰泊宁看了一眼温道江所着的短靴,靴底不沾泥,靴面上干干净净,是双新靴。 「巡河?本府几时去巡河……」师爷咳了一声,以眼神暗示,他立刻改口。 「喔!刚回来,得趁着枯水期前多看看,免得泥沙淤积,到时春天一来,船只难行……」 怪了,他是民,自己是官,怎么那双黑不见底的虎目一瞟过来,心底就一阵冷飕飕的,如坐针毡了。 「大人贵事多,忙一点是理所当然,草民不懂事常来叨扰,望大人海涵。」他先礼后兵。 听出他话里的暗讽,温道江心里不痛快。「事再多也没你忙着数银子的忙,听说你又开了几十间铺子,赚钱如流水,没停手的时候,几时也让本府跟你学学点石成金的本事?」 「草民安分守己的缴税了。」兰泊宁不走行贿贪官的路子,要是个认真为百姓做事的地方官,他还多少会送点茶水钱。 闻言,温道江额际青筋一抽。「好、好、好,缴纳好,你是江苏商人的楷模,人人都该向你看齐。」 老狐狸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马虎眼,绝口不问明来意。 可是他不问,专程而来的兰泊宁难道不会说吗?在吃完最后一口蓝莓果馔,再扫光温道江虎视眈眈的火腿卷后,他雅逸秀美的端起茶盏……牛饮。 好破坏美感的动作,除了兰泊宁状若无事外,在场瞧见他豪迈饮茶姿势的人,皆不约而同的感到脸皮一阵抽搐。 「是呀!大人,草民规规矩矩地照朝廷的税律纳税,可是为什么草民有事要求见时总是见不到大人你,真叫草民好生纳闷。」一次、两次他还能说是巧合,但次数一多难免启人疑窦,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岂会看不出内有玄机。 温道江被他看似无杀伤力的软刀子砍得笑不出来,两眼阴沉。「本府做的是大事,还用得着事事向你这市井草民交代吗?你也别太放肆了,在本府眼中,活阎王什么也不是。」 兰泊宁知道他得罪了温道江,笑了笑起身,一撩天蓝长袍。「草民失礼了,在此向大人赔罪。」 「罢了,本府也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打道回府了,本府还有事要处理……」嗟!不难应付嘛!活阎王是浪得虚名,三、两句就能打发了。 「知府大人请留步,草民有话要说。」斗智,也要斗耐性,谁先不耐烦谁就输了。 忙着想离开的温道江后脚踩了前脚跟,差点踉跄一绊。「你又有什么事,没看见本府很忙吗?你也早点回去,别让小娘子等着你。」 「草民的妻子向来知礼识大体,秀外慧中,不会因草民的晚归而有所怨言。是预备明年开春进贡的织锦,草民想请知府大人先看看是否能入贵人们的眼。」他一扬手,用素洁绸布包折四方的物品让人捧着送上。 「今儿个太晚了,本府累了,明儿个再说。」温道江有意搪塞,让兰家绣坊的绣锦出不了世。 「黄忠,打开。」兰泊宁不管不顾的下令,没人见了兰家锦布能不心动。 第三十四章 「是的,大少爷。」眉清目秀的小厮年约十五、六岁,他手脚伶俐地掀开白绸,露出一角绚烂。 一瞬间,光彩四溢,七彩光华如星光般绽放,似金似银,又似流动的宝石,闪耀着灼灼光芒,炫闪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这……这是……」天哪!太美了,这真是锦布吗?他明明看到的是一幅画,似有水花隐隐溅起。 「流光锦。」兰泊宁骄傲的说出。 「流光锦……」的确锦如其名,比苏晖明呈上的那些苏锦还要美上许多,绣画、绣画,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大人意下如何?」他能忍住不受诱惑吗?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咳、咳,美得邪气呀!让人看得忘神。「本府眼力不济,没能好好看个仔细,你留下锦布让本府端详一番,白日的光线足才能看出锦布细致的图样……」 兰泊宁一招手,小厮黄忠以白绸盖住流光锦,公堂上顿时异采立消。 「拙荆花了三个多月功夫才绣出一匹半的流光锦,草民带了未完成的半匹请大人品鉴,大人看完后草民还要拿回家里让妻子绣完剩下的半匹呢。」这半匹锦布决计不能留下。 他不会重蹈覆辙,毫无防心地任人取走兰家绣锦,即使是知府大人亦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在吊本府胃口?」他口气变得强硬。 兰泊宁看似恭敬,实则倨傲地拱手作揖。「草民不敢,只是草民担心有宵小之辈闯入府衙盗窃,草民是心有余悸呀!前些日子的兰锦技法居然被贼儿偷了,草民怕贼儿又盯上这流光锦。」 「胡说,有本府在,府衙岂有小贼胆敢肆虐,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温道江故作气恼地要捉捕窃贼,其实没人比他更清楚,正是他当日将那兰锦当成苏锦送进宫,交给「那位」过目的。 「大人神勇,草民佩服。草民想问大人一句,流光锦可否胜过苏家的苏锦?」 兰泊宁等他一句话。 「这……」温道江很想昧着良心说流光锦不如苏锦,可是一想到适才手掌滑过布锦的触觉,锦绣如画的锦面光滑柔软,完全感觉不到半根丝线,拉起锦布的一角,那静谧的湖泊仿佛一下子动了起来,锦布顿然成画布,绘出一幅山光水色。 不,不能让兰家出头,他得压住兰家一飞冲天的气势,「那位」属意的是愿把财帛拿出来分享的苏家,而兰家是苏家生意上的死对头,为了日后的前途似锦,兰家锦万万不可进宫。 想到那白花花的银两,温道江抚抚八字胡,意味深长的笑了。 「唉,可惜这绣功还是差了些,你让兰少夫人别太费心了,本府当真瞧不上呀!」他一定要想办法私下弄到那余下的流光锦,实在美得叫人爱不释手。 「大人你……」兰泊宁的臭脾气又犯了,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一句话就能要他命的地方父母官。 可正当他打算和温道江理论一番时,眼角不经意地扫过一隅,竟意外地看到一尊青玉麒麟。 十年前,青玉麒麟乃兰家之物,那时苏家和兰家的对立并未浮到台面上,一日,苏晖明的父亲到兰家作客,一见到摆放在书房里的青玉麒麟便喜欢上了,多次开口索要。 兰父也对青玉麒麟多有喜爱,可见苏父频频上门请求割爱,他再三考虑才决定转送苏父,君子有成人之美。 换言之,这尊两尺高的青玉麒麟应该在苏家,被视如珍宝的收藏着,怎会到了温道江手中? 兰泊宁目光一沉的有了了悟,他想起好友曾提起的事,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温道江早就和苏家勾结上了。 也就是说,即使他再费劲地为兰家绣锦寻出路,可温道江这一头是绝对行不通的,狼与狈同处一窝久矣! 思及此,原本有满腹欲说服温道江的话就这么吞回腹内,说了些不着边的恭维话虚应后,便命下人将东西收起,转身离去。 在温道江两眼欲穿的渴望下,兰泊宁硬将半匹流光锦带走。妻子的辛劳不能平白便宜贪得无厌的知府,他宁可将流光锦锁在库房里永不见天日,一代代传到子子孙孙手中,也绝不如那贪官所愿。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是想方设法的另辟蹊径的好,让奸佞挡道,他怎么也不甘心。 「把绣锦送进宫里?」 为成事,兰泊宁找上好友鱼思渊,他朝中有亲戚,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 「此锦我与妻子取名为流光锦,锦面似流光,几乎感觉不到丝缕磨手,可是将其拉开竖直,那流光溢彩的碎玉光泽便从整块锦布泛开,宛如光透锦布,每一根绣线都像在舞动着……」 鱼思渊略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我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吗?明知道我正埋头苦读准备应考,你再迟两日来找,我已经上京了,你是属耗子呀,见洞就钻!」 「若是能轻易解决的事我也不会找上你,遇到当官的我也没辙,只好找人先把堵住的路疏通了再说。」绕远路若能行得通,他不介意多走几步路。 「知府大人找你麻烦?」江苏一带以温道江的官最大,他想和谁过不去,那人就别想好过。 兰泊宁勾唇冷笑。「他的确和苏家搭上线了,之前我埋在苏家的棋子被发现收买了,因此一直没有传回此事,苏晖明那贼胚子可孝敬了他不少好东西。」为了能让兰家从此出不了头,他不惜拿出一半家产也要攀权附贵。 「所以我只好找你搭把手,看能不能绕过温道江直接上达天听。」官商勾结不是无法可治,五品官的上头是四品官,四品官上去还有三品、二品官。 「你……」他神情闪烁的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才流露一丝苦笑。「不瞒你说,你有难我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可这事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你也别再四处找门路了。」 「理由。」这话听得兰泊宁一脸冷峻。 连叹了三口气的鱼思渊这才把声音压低地道:「事关重大,牵扯甚深,年前我二叔就千交代万交代的嘱咐我不宜和温道江走得太近,他是……那边的人。」 那边……「五皇子?!」他震惊。 「嘘,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也别拖累我,我要当爹了,得活久一点才能看见儿子长大成人。」他一个小妾身怀六甲了。 一听和朝中争位有关,向来意气风发的兰泊宁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垂头。 「怎么会是……他手也伸得太长了。」 民不与官斗,因为明摆着斗不过。可若是关系到皇家子孙,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一个处理不当则祸及全家,皇家人做事不问是非对错,他们就是无法无天的主儿。 「没办法,皇上迟迟不立储又偏爱八皇子,他这是急呀!想多弄点银两好壮大自己,日后才有一搏的本钱,听说……」他话到一半又止住,面露不安。 「听说什么?」皇家无家事,家事即国事。 鱼思渊左右瞧了瞧,确定无人,才神色郁挹地缓道:「听说为了攒够银子好做大事,他让底下人悄悄卖官。」 「卖……他居然敢……」兰泊宁不禁咋舌。 「你想温道江之前还是个小小的芝麻官,干了几年也不见升迁,可是短短数年间,他没有卓越政绩却一路节节高升,这其中没点什么你相信吗?」他隐晦的暗示温道江的官位是买来的,人的手上有银子,没什么事办不到。 「上面没人管吗?」卖官不是小事,肯定有人察觉,只是敢不敢下手去查,又能查得多深。 鱼思渊一耸肩,继续喝茶。「谁晓得,总之这事我是插不了手了,热衷权力的五皇子汲汲营营于上位,和皇家扯上边的事你还是离远点,不是我在危言耸听,若弄不好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难道我兰家绣锦只能就此沉寂?」兰泊宁心中苦涩,郁郁难欢,祖辈传下来的基业就要毁于他手中。 兰家发迹于兰锦,那是兰家的精神象征,也是祖先们一辈子的心血,身为后代子孙的他不仅不能发扬光大,还令光宗耀祖的兰锦蒙尘,他真是不孝。 「也不是全无希望,若你也学苏晖明那般大手笔地送银子,说不定知府大人会少些刁难,多少开条小路容你通行,兰锦的华美有目共睹,不可能明珠不发光。」 第三十五章 看他一脸像让人砍断了手脚似的,心生不忍的鱼思渊出声开导,希望好友能因此好过些。 而与此同时的皇宫,也有人在讨论五皇子卖官一事。 「此事当真?」 「确有其事,经属下查探,牵扯入内的官员不下上百名,其中不乏四品武将、五品文官。」 「再查,一定要掌握到确切证据,不能容他再张狂下去。」 「是,属下遵命。」 一道暗影隐去,一只洁白如玉的纤手端了只青花牡丹塘草汤盅,放在那黑漆紫檀木的暗金四方书桌上。 「歇一会,别想太多了,人要是脑子用多了会犯傻的。」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明艳动人,一双水盈盈大眼仿佛会说话似的。 「哼!人生能傻几回就好了,可惜我想当个傻子也要看别人允不允,我已经一退再退的退让了,他还非要将刀口对着我……」叔可忍,婶不可忍……他忽地发噱,这句歪话是身边女子无意间脱口而出说过的,他记性好,一下子就记住了。 见他还能笑出来,女子放心地为他揉揉抽疼的额侧,话锋一转,「不知家里过得好不好,娘的身子不好,小妹又还小,二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真担心她们日子过不下去。」 「那就送点银子回去吧,当是安家费,省得你老是挂心。」身为长女,难免多有挂念。 「可是没有银子。」她故意叫穷。 听出女子话里的意思,男子佯装一瞪,狠狠将扇子甩出去。「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就会挖钱的钱鼠敢说你没有银子你……你这个败家的,爷银库的银子任你搬,能搬多少都是你的,爷让人给你送回江苏的亲人……真当爷是吃喝玩乐的纨裤……」 他叨念个没完,惹得女子嘴角轻扬。 「……凡事自有定数,流光锦进不了宫也是它运势未到,你想急也急不来,不如把心放宽些,让自己放松放松,瞧你这肩颈绷得多紧,在上头剁肉也伤不了筋骨……」 如全身气力被抽尽的兰泊宁两眼微闭的趴卧在妻子大腿上,由着她一下子轻一下子重的揉按,绷紧的脸皮好像针扎不透的牛皮,沉郁的没有丝毫表情。 打从自好友处得知温道江的背后是五皇子后,他对进贡流光锦的事就不太提得起劲,整天浑浑噩噩的,像失去方向般茫然。 兰家绣坊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这几天他不停的自问,始终找不到答案。 除非上位者不是五皇子,否则兰家绣坊只能处于被打压的地位,小人得志的苏晖明不可能放过兰家绣坊,在一山不容二虎的情况下,兰家百年基业岌岌可危。 听闻妻子的打趣,兰泊宁想笑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口沉重。「我也想以平常心看待,可是一想到流光锦是合你、我之力费心制作出来的绝品绣锦,我这口气就堵着,上不去,也下不来,闷在这胸口难受。」 锦布有分上品、中品、下品,绝品则超越所有品次,是超脱凡俗的逸品。 蒲恩静笑着用佛偈开解。「得失,得失,有一得必有一失,有一失必有一得,人要舍得,有舍才有得。你的得失心太重才会放不下,别去看那些,一家子和和乐乐在一起不好吗?」 「你不会不甘心吗?想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在上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心疼的摸着妻子手上因长期使用顶针而磨出的茧子,自觉是个无能的丈夫。 「不甘心又如何,率众拉红布条到府衙前面抗议静坐吗?」她忍不住叹息一笑。「以前刺绣是为了生计,不得不为,可何尝不是因为喜欢?我在一针一线中寻到不少乐趣,你不也如此。」 缓缓张眼,看着笑得平静的妻子,兰泊宁感觉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拥有你,我此生不悔。」 「你敢后悔我也饶不了你,把我骗到手就想甩到一旁,我非把你一身的毛拔光了不可。」 闻言,他笑了,顿时心情开朗。「好凶的婆娘,竟敢对夫婿口出不敬,你不晓得夫是天字开头吗?」 意思是丈夫是妻子的天,得仰头而望。 「娘子、娘子,拆开来念是娘的子,儿呀!要好好孝敬为娘的。」她摇头又晃脑,煞有其事的说着。 绷着脸瞪眼,兰泊宁好气又好笑的轻轻一推妻子眉心,「给了你熊胆,连娘也敢调戏。」 「我这叫苦中作乐,人生在世有多少难过的坎,咱们不开开心心的活着,岂不是被挫折击倒了?你甘心,我不甘心,我喜欢每一夜睡着了后还能睁眼看到的「今天」。」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这是在她为了复健而丧气时,给自己打气的话。 「今天……」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我们离明天太远,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无可预料,唯有把握住今天,把想做的事、想说的话尽情放手去做、去说,今日过了还有今日,曰日是今日,你还有什么好烦忧的。」人只能向前看,无法回头,每跨一步便是对未来的期望。 「你这话把我绕晕头了,好晕好晕呀,我得想想……」今天……想了一会,兰泊宁沉郁的黑眸渐生清辉。 「想通了?」瞧他双目有神,她轻问。如果能看开就不会徒生苦恼了。 「不通不通,头痛,你再揉揉,我这儿也不舒服。」他指着腹部,再往下移几寸。 蒲恩静失笑地往他脑门一拍。「饱暖思淫欲。」 「夫妻敦伦乃人生大事,古有云之,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我们要好好地水乳交融一番,才不负天地造人之美意。」兰泊宁身子一翻,将妻子压在身下,随即落吻如雨下。 她笑着又闪又躲,渐渐有了轻喘声。「你不在意流光锦进不了宫的事了吗?还有心思干这回事。」 解衣的手略微一僵,深幽黑眸一闪,冷笑。「及时行乐,明天的事明天再去烦恼,咱们醉在今日。」 闻言,她在心里一喟。看来他还是没看开,郁结在心。 蒲恩静很是无奈的苦笑,藕臂环上他肩头予以安慰。「学人精,我是清醒的,不同你一起醉。」 兰泊宁不听,继续手下的动作,一双大掌不住地在娇躯上游移,企图点燃妻子的欲火。 「夫妻是一体的……我醉你也得醉,当一对醉翁夫妻,把今天挥霍在抵死缠绵的欢爱中……」感觉到妻子的湿润,他顺势顶入,将自己深深埋进最软嫩的花径中。 下身猛地被撑开,蒲恩静忍不住扭身嘤咛了一声,体内那物胀得更大了,难受,可身体本能地想要更多。 她含蓄的迎合那像负伤野兽般地猛烈刺穿,一下又一下的撞击,一次又一次地将怒海波涛推到最高处,娇喘声和粗吼声交织,如蚕吐丝,一圈又一圈的裹住将死的身躯,只为吐出那最后一口春丝。 历经了三次的欢爱,浑身是汗的蒲恩静低喘无力,她瘫软的趴伏在夫婿身上,夫妻俩都没力气起身洗漱,粘腻的汗水令人不适,他们昏昏沉沉的欲睡还醒。 朦胧间,有什么一闪而过,几乎睡着的蒲恩静倏地睁开眼,水眸清亮地恍若发光的宝石。 「我想到了……」 唔唔的闷声发出,「还不够,娘子,再等我一会,你别急,难得你想要……唔!你掐我?」 「你还没尽兴呀,老想着那回事!我是说我想到打通关节的另一条路,不用经过只看银子的温道江。」蒲恩静一个缩身挣脱丈夫箝制,起身坐在床沿打理自己的仪容。 翻个身,兰泊宁慵懒的斜睨妻子布满吻痕的雪嫩娇躯,嘴角满足的上扬。「我舒坦了,不想再去想烦人的事,拿不到贡品名额就算了,咱们兰家绣坊的织锦冠绝天下,不怕销不出去,只愁不够卖,这天底下有钱的富人不只皇宫里的,咱们的眼界不能小得只看见眼前利益。」 一场淋漓畅快的欢爱把兰泊宁桀骜不驯的经脉给疏通了,他反而比妻子看得开,想得远。皇家贡品这块大饼看着香,其实荣耀一时之下处处凶险,他们面对的是主宰小老百姓生死的官中贵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以前的他可能还会硬着耍横一回,找几个市井闲汉去闹上一闹,闹出点动静好惊动知府大人,不管这事到最后能不能成,起码出了口恶气,没让人给小瞧了。 第三十六章 可是有了让人舒心的小妻子后,他在为人处事上会先为她设想,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暖被窝里躺一双人,昔日活阎王的性子得收敛些,不可恣意妄为的为家里招来祸事。 「你能看开我就放心了,凡事不用强求,福祸一向不离,说不得这次的福气没得到反倒是避开大祸,往好处想,咱们是捡到了。」人要乐观点,事无三害。 「福兮祸所伏……」他暗忖。 蒲恩静慢半拍的哎呀一声,轻拍额头,「被你一打岔差点忘了,我想到大姊从宫里让人送家书来了,还有一大笔安家费和好几车主子的赏赐……你猜猜她在哪个主子那里服侍?」 「不猜。」太费神了。 「是八皇子。」一名乡下姑娘居然能混到皇子身边当差,可见不笨,至少有几分聪慧。 「八皇子?」兰泊宁正准备唤人备水的动作停下。 「我昨儿个回娘家探望娘和青青,乍然瞧见摆了满院子的奇珍逸品,着实吓了一大跳,看来大姊在八皇子面前颇能说得上话,或许我们能在这一处突破呢!」流光锦入宫并非难事,只要有贵人相助。 神情一凝,他认真思索。「嗯!似乎可行。」 「为难的是我们怎么把求援的信件送到我大姊手中,我怕有人会从中拦截。」 她从信中的用字遣词可以看出没见过面的大姊十分聪明灵慧,也颇得八皇子的宠爱和信任。 只是……书信上的字迹她越看越熟悉,好像是秀珍姊姊的字,可是……不可能吧!姊妹双双落水,同时穿越? 蒲恩静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她的坠海不死只能算是烧侍,兴许是蒲家自杀的二女儿有和她相仿的波长,灵魂相吸才能藉体再生,再世为人。 「也许我能找朋友帮忙……」不,不行,不能再把鱼思渊拉下水,他也有他的困难。兰泊宁将第一个浮现脑海中的人名删除,点滴之恩,涌泉以报,他欠好友的人情多到还不清。 看他有些迟疑的神情,她倏地明白求人不易,毕竟涉及皇子们的内斗,越少人牵扯在内越好,兰家的生意不好连累他人。「别气馁,再想想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没事,我是江苏城内的土霸子,还有谁敢给我脸色看吗?」看到妻子关怀的神色,兰泊宁心中溢满柔情。 她取笑。「还敢自称土霸子,我看是土匪,你的人和小叔的画一样,表里不一……嗯?等等,画?」灵光一闪,蒲恩静脸颊嫣然地慢慢晕染出两朵桃花。 「画?」他听得一头雾水。 「你最近瞧过小叔画的画没?他进步得令人称奇,比起我的画技不知高出多少,媲美一代画师。」为人寡言却画风明快,处处充满繁花盛开的生意,谦和中带了点奔放率性。 「你把瑞杰捧得太高了,不过几笔工笔画而已,日后用在兰家绣坊的布料图样上,也可省下雇用画工的银子。」是该让瑞杰进入绣坊学习了,两兄弟同心协力共创佳绩。 「是你低估了自家小弟的天分,竟把拥有画魂的天才当庸俗不堪的画工,你呀!果然只适合当四处钻营的生意人,赏花吟月的风雅事还是留给别人吧。」他修长有力的手只适合用来拨算盘,计算锦布一匹银几许,裁衣上身几两金。 「好呀,敢打趣你夫君,我看你真惯出猴性了,见竿子就往上爬……」 他一把抱住妻子就吻上,又是满室旖旎。 当缃素和绮罗双颊绯红的抬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出浴堂时,又被丈夫欺凌了一回的蒲恩静芙颊红艳艳,笑又羞怯地瞋看吃得很饱的男人,而神清气爽的兰泊宁则好不得意地笑眯了眼。 一家之主不急,急的反而是一向步调缓慢的小绣娘,因为宫里等着回信的公公一早就要启程回京,他们必须赶在天亮前将暗藏深意的画作送到公公手里,面呈八皇子,这是他们昨晚想到的妙计。 「大哥、大嫂,我要多睡才会长高。」突然被敲门声吵醒,睡眠不足的蒲瑞杰有些起床气,他握着小拳头揉揉惺忪的眼,一点也没请人入屋的意思。 不管他有气无气,在兰家,兰泊宁就是绝对的威权,他将门打开,手臂一伸便将放弃挣扎的白衣少年从床上拎起,并吩咐人上茶,准备文房四宝。 「大嫂,我不画画。」又不是上课时间,摆明欺负小孩。 「叫你画就画,啰唆什么。」兰泊宁将画纸摊平,抡起拳头,作势在他鼻前一挥。 「画什么?」屈于淫威的兰瑞杰有气无力地问着。 是呀!画什么?兰泊宁目露疑问的朝妻子望去。 「画纸的右上方约二分之一处画上慈悲垂目的白衣大士,右手杨柳枝,左手净瓶,赤足踩在三朵交错的祥云上,一滴与观音同等高度的净水从瓶中倒出,记住,是一滴,而且是要滴不滴的与瓶口相连……」 「净水……」兰瑞杰下笔极快,嗖嗖地画出一身白衣的观音菩萨,眉心处还有一颗鲜明的痣。 「接下来在左边的空白处画上一大片枯死的棉花田,以及吊在无叶枯枝上奄奄一息的蚕蛹,棉花田和蚕蛹下方是双手手心向上、在地上艰苦爬行的男人,全身骨瘦如柴,颧骨突出,眼窝内陷,只剩下一层皮包骨,他在濒死前祈求那一滴甘露落下,风吹动蚕蛹,却吹不走男人眼中的希冀……」 三朵交错的祥云指的是血脉相连的三姊妹,她们感情深厚,不分彼此地紧紧相偎,皇子化身的观音大士救苦救难,庇护祂脚下的众生,以其肉身救助万千生灵。 棉花和蚕丝是做布的原料,也代表绣坊,快渴死的男人是兰泊宁,他伸手向上只求那一滴活命的甘泉水。 整张画纸上什么颜色都有,唯独少了一色——蓝。 缺蓝,缺兰,取其谐音,也就是说普天之下的宫锦唯独缺少「一锦绣上添,化作云彩屋」的兰家绣坊,画风中有些许蒲恩静恶趣味的影子在。 天还没亮,蒲恩静在丈夫的护送下,趁着适当的时机将画交给公公,又塞了一些银子,请人办事是要打赏的,不然谁愿意多事的跑一趟。 画送出去以后,等了许久未见有消息传来,本来就没抱多少希望的夫妻俩自然不特别失望,久候未有消息的情况下他们决定放弃与苏家争皇家生意。 彻底放手后,两夫妻开始从旁的地方下手,一方面招揽更多的人手将生意往邻近小国做,一方面改善锦布的若干缺失,添上更华丽的绣画,让所有人都能穿上高贵而不贵的锦衣。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放开宫中这块大饼后,兰家绣坊的营收节节攀高,有凌驾各大绣坊的趋势,货品齐全又物美价廉,买十件成衣还送七色绣线,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人手捧着衣服和布料,带着满意的笑脸离开。 不过,几家欢乐几家愁,苏家的生意就经营惨淡,仗着有温道江当靠山的苏晖明越来越狂妄了,一见苏家生意被兰家抢走了一大半,心中记恨兰泊宁,总想着若有机会,非狠狠踩上一脚不可。 【第十二章】 九月九,重阳节。 登高望远。 慈云寺香火鼎盛,九九重阳又是赏菊的好时节,寺里的菊花盛开,金黄一望无际,不少香客携老扶幼,趁着天气晴朗时上个香,顺便赏玩金菊。 「你刚才跟菩萨说什么?」兰泊宁盯着妻子平坦的肚子,心想求个送子观音不知来不来得及。 「跟菩萨说的话怎能告诉你,话一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其实她在祈求菩萨保佑她娘、青青和远在宫里的大姊,不求富贵一生,但求平安健康,无灾无难到百岁。 当然,她也为丈夫、婆婆、小叔求了受三日香火的护身符,人无病无痛最好,即便只是一种心理慰藉,保个安心也不错。 他笑着在她耳边低语。「我看你是求菩萨给你塞个娃儿在肚里,来年有儿子可抱。」 「女儿不行吗?当爹的若是太偏心,小心女儿不认你。」她不确定,但月信已迟来几日。 她想再等看看吧,也许是搞错了,前些日子过得太紧绷了,或许是因此而经期乱了。 蒲恩静不想太早怀有身孕,她这具身子还是太小了,尚未长开,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门关,她希望最早是十八岁,若能二十岁再生更好。 第三十七章 不过若是真有了也不排斥,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她会尽量把自个儿保养好,利用现代知识预做产前准备,也会把身体调理到最佳状态,在生产时少受些痛苦和折磨。 只是有时她会怀念过去,冷气、电视、冰箱,还有每日不怕辛苦为她按摩双腿的姊姊,她们一起在街上吃冰淇淋的日子有多快乐,笑声是最美味的调味料……如果姊姊能在身边就好了…… 「行,只要你肯生,生头小猪我也认。」是男是女无所谓,都是他和妻子最疼爱的心头肉。 「理论上,人不会生猪,在基因科学上……」她说了一半忽然噤口,神色微哂的看看左右,她有些太认真了。 「鸡影刻学?」刻鸡的影子要学? 蒲恩静瞪了丈夫一眼,怪他害她说错话了。「我是说,要生猪你去生,本夫人是人,与猪非同宗。」 「人当然不会生猪,我随口说说……等一下,静儿,我说猪是我祖宗,对兰家的列祖列宗是不是很不孝。」他故意板起脸。 她噗哺一笑,娇颜若花。「说生猪的人是你,不孝的也是你,我是兰家温良贤淑的好儿媳,娘说的。」 最后一句她添上的是婆婆所言,说得理直气壮。 「夫妻要共同承担福与祸,同生死,共患难,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望着妻子的柔美笑靥,兰泊宁眼中深浓的爱意满得快溢出,他握起她的润白小手,满心满眼都是她。 「土蛮子,还不放开手了,大家都在瞧了。」怪难为情的,以前的时代在大马路上搂搂抱抱稀松平常,到了这会儿却很是害臊。 唉,当了古人,变成古人,脸皮也变薄了。 蒲恩静依靠进夫君怀中,粉腮染红的看来来往往的香客,因为是节日的缘故,上山的人比以往多了不少,平日以女子居多,今日因是重阳节,故而处处可见摇扇故作风流的士子,以及阖家出游的老老少少。 「不放,要握一辈子,等我们老得掉光了牙,发也没了,还牵你的手。」他执拗地犯倔,要和她牵手走一生。 「你……」她动容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男人是傻子,傻得令她心疼,傻得令她不能不爱他。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尽在不言中。 四目相望,情意相融,黄澄澄的秋菊满山遍野,人有情,天地有情,花香心也香,轻漾着芬芳。 只是,花香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两坨令人厌恶的狗屎。 「哟,这不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兰大东家嘛!这阵子生意兴隆呀,一点银碴子也不留给别人捡,这吃独食的毛病可不好,小心夜里没张眼跌入阴沟里。」 冤家路窄,说话的正是苏晖明。 「滚开——」兰泊宁冷喝。 「你叫我滚?你敢叫我滚,你算是什么玩意儿,也敢在本大爷面前叫嚣,本大爷可是你得罪不起的活菩萨。」和知府大人一同喝了点小酒的苏晖明藉酒壮胆,大力地朝兰泊宁肩头推去。 酒喝多的人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以为老子最大,看谁不顺眼就耍横想借机寻仇。 而苏晖明并非真醉得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他是藉酒装疯,兰泊宁是人称的活阎王,人见人怕,他便自称是活菩萨与之抗衡。 尤其是温道江在场,更是壮大他的胆量,他三天前就下了帖子约温道江上山赏菊,喝菊花酒,没想到竟遇到他想狠狠踩一脚的死对头,来得正好,看他怎么教训他。 「本人对酒鬼不感兴趣。」兰泊宁护着妻子往后一退,闪过了苏晖明推来的手,而后作势拍拍肩膀,好似要拍掉某人险些留下的脏爪子印。 「你说谁是酒鬼,我和大人在这里逛寺赏花呢,偏你二楞子似的撞上来,还不赶快向本大爷和大人赔礼致歉!」苏晖明酒胆一上来便真的什么也不怕了,竟敢要活阎王道歉。 一旁的温道江笑呵呵的捻着胡须,隔岸观火。 「我撞到你了吗?」他冷嗤。 闻言,苏晖明一顿,面露羞恼。「当然撞到了,我胸口疼,脚也疼,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本大爷被头横冲直撞的臭牛给撞伤了五脏六腑……」 没有也要赖到有,反正他背后是五皇子和知府大人,他还有人可以替自己撑腰。 「这人怎么比你更无赖,他祖上姓赖吗?赖皮。」轻软的女声软软嫩嫩地,尾音微带点拉长的媚音。 「娘子,他不姓赖,是姓苏,与输光光的输同音。你看他像不像输个精光的落水狗,见到谁都想咬两口。」兰泊宁配合着妻子讥讽了几句。 夫妻俩一搭一唱,默契十足。 「太缺德了,你怎么拿狗跟人比,狗也是有自尊的,才不会见人就乱吠。」她的意思是两条腿的不如四条腿,禽兽不如。 他点了点头,十分快速的认错。「娘子言之有理,为夫不该侮辱狗,狗比某些小人忠实。」 苏晖明是个没有容人雅量的人,也激不得,他一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嘲讽,打了个酒嗝的他眼泛红丝,怒不可遏。 「娶了个名声败坏的妻子有什么好高兴的,也不知被人睡了几回还沾沾自喜,拣了双破鞋穿起来还合脚吧!哪天本大爷送几个睡过的花娘给你暖暖被窝。」一说完他仰头大笑,神情嚣张。 兰泊宁大怒。「住口,你这种人只配当我妻子脚下的泥,一张臭嘴还不赶紧用马尿刷刷。」 「你才嘴臭,我哪有说错,谁不晓得你家那婆娘被男人抛弃过,自个儿不检点 还学人跳河自杀,她那名声比马尿还臭,也只有你不嫌臭地娶回去,当尊菩萨给供着。」话虽如此,要是他早知道她绣技如此好,他肯定抢回来当妾。 「你!找死——」 「算了,不要和这种人计较……」蒲恩静担心他们会起口角而打起来,连忙要将满脸铁青的丈夫拉开。 可是她低估了兰泊宁的怒气和一发不可收拾的暴戾,她的手才一伸出,身侧的他已跨前一大步。 「找死的不知道是谁,我可是有一群打手……啊——我的眼睛……」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响起,两手捂着眼的苏晖明鬼哭神号了起来,好像脑袋瓜子被一拳打穿了。 「我太久没在江苏城横行了,想必大家忘了我活阎王的外号是怎么来的。」黑眸厉如刀锋,他冷笑地拗了拗手指。 「你……你……拦住,给我拦住!谁揍他一拳我给一两银子,咬下他一块肉十两,快、快上,替我出一口气……」苏晖明又惊又急的边跑边吼,一直往有不少衙役保护的温道江身边退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苏晖明惊恐的高声一喊,不管是不是苏家的下人,几个来上香或做生意的庄稼汉、挑水和卖杂货的小贩也卷起袖子,纷纷加入赚钱行列。 只是看阎王老爷……不,是兰大少左拳打飞一个,右手一挥又是一个,脚一踹再飞出一个,毫不客气地消灭敌人,那仿佛不见血誓不甘休的狠劲叫人忍不住心惊胆颤。 渐渐地,挡在苏晖明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了,倒在地上哀嚎的人越来越多,他就像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狠起来是六亲不认,谁挡他,他就让谁趴下,直到血流成河。 「苏晖明,你这孬种,还是个男人就站出来与我单挑,我让你三拳,保证不打死你。」顶多手残脚断,脸歪一半。 「大……大人,你是父母官,你要保护我……」苏晖明是个没用的,一见兰泊宁像个杀神走来,立刻吓得两腿发软,赶紧向他的靠山温道江求援。 前前后后拿了人家不少银子,紧要关头,温道江只得干笑的出面圆场。「大家一个城里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能有多大的仇恨,卖本府一个面子,别闹开了。」 温道江心想自己都出来说情,他们也该罢手了,没料到他的面子不够大,兰泊宁得理不饶人的性情一旦上来,十匹马也拉不走。 「他对拙荆的羞辱不能就这么算了,草民若不割了他胡乱道是非的舌,草民有负妻子的一片深情。」不马上严加制止,日后必会不间断的传出对妻子不利的流言,这点必须从根本杜绝。 兰泊宁为了维护妻子页名,打定主意要拿苏晖明杀鸡儆猴,把这只大老鼠给铲除了,流言蜚语自是烟消云散。 「你……」温道江的脸色十分难看。 「出来,不要让我去找你,否则……」 那个「否则」多骇人呀!没人敢承担之后的下场,缩头缩尾的苏晖明在兰泊宁冷厉的低喝声下,一脸惧意地走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水云纹锦衣掠近,下颚蓦地承受一记重击,他整张脸一偏,连同身子往后飞去,正巧温道江就在他后头,两人就这么撞个正着。 刹那间,所有的叫嚷声全静止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脸贴脸,眼对眼,鼻碰鼻,嘴巴……呃,靠在一起的两个大男人。 画面很是惊悚。 蓦地,两管鲜红的鼻血从温道江脸上流下,一滴一滴的滴在石青色绣翎雀衣衫上,苏晖明怕被温道江秋后算帐,坏主意来得快,高声一呼—— 「打人了,打人了!兰大少爷打了知府大人,快把他捉起来治罪,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呀……」 被男人亲了的温道江呆若木鸡,许久才回过神,一众衙役见他没回应,便以为是认同,纷纷一拥而上,将万夫莫敌的可怕男人围在正中央。 由于顾忌妻子安危,兰泊宁没有反抗,还笑笑地对妻子说:「没事,我到知府衙门泡泡茶便归来。」 其实他也晓得痛殴苏晖明的罪不重,只要人不死,再塞笔银子给温道江,打人一事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温道江的贪财众所皆知,他是看银子办事,有钱什么都好说。 可是和官差起冲突那是犯了重罪,都在江苏城里讨生活的,官府要治他多得是机会,为免惹祸,因此他选择束手就擒。 只是谁也没料到,兰泊宁最后是满身是血的被抬出来,伤痕累累,手、脚、背后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口跟干掉的血及衣服粘在一块,让蒲恩静差点哭得没厥过去。 原来他一下狱就遭苏晖明收买的狱卒下了软筋散,而后一群苏家下人拿了棍棒进了地牢,劈头就是一阵狠打猛抽,把兰泊宁打得不成人形才罢手,只留他一口气苟延残喘。 是鱼思渊又送钱又卖人情的,才让温道江的惊堂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轻判,三日后再去牢里接人时,兰泊宁已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全身没有一块皮肤是完整的。 兰府 「还……还哭,我不是没……没事了吗?瞧你变成小爱……爱哭包……」看得他好心疼。 「我哭我的你别管,少说点话,苏家那恶人太可恨了,居然敢在牢里下黑手,还有纵容他的知府也该死……」此仇不能不报! 蒲恩静以为她是在心里默想,殊不知她太过气愤竟不知不觉说出口了。 「好,等我好……好了,一起去报……报仇……」他想伸手安慰她,却牵动了其他伤口,顿时吃痛地闷哼。 蒲恩静泪眼婆娑的瞪人,没有半丝杀气反而多了小女人的娇媚。「你不许去,我去就好,你待在屋里养伤。」 一听妻子要一个人去为他报仇,他好笑地看看她的细胳臂、细腿,柔弱似柳的小身板。「你要拿针去戳人吗?」 「不要瞧不起女人,女人狠起来比男人还可怕。」她们不是不敢,而是还没被逼到临界点。 他想笑,却痛得直呼。「先把你的眼泪擦了再来说服人吧。」 「我不敢杀人,但我敢炸人。」她才不管历史会不会产生偏差,伤了她的男人她还能闷声不吭的当哑巴吗?一味的忍气吞声只会让小人得寸进尺。 「炸人……」炸成肉干吗?他想。 兰泊宁心里想的是下锅油炸,而蒲恩静的炸是……炸弹。 「伤口好了点吗,还会不会痛?男人掉几块皮嘛,吐两口唾沫抹抹就好了。」 一直沉默的兰夫人忽然道。 原来某人的土霸王的性格是跟这位学的,母子俩的气势都好草莽。蒲恩静暗暗咋舌,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教好孩子。 「娘,你都快哭满三缸泪水了。」少话的兰瑞杰捧着一迭画册,画里画的是十八层地狱,每一层地狱的受刑人都有一张苏晖明的脸孔。 「妹妹,把这猴崽仔带出去,老是拆我的台。」兰夫人面上带着笑,却是用帕子抹着不断落下的泪珠。 白姨娘只是笑着摸摸儿子的头,没把她的话当真。 兰夫人原就是洒脱性格,丧夫后为撑起一个家,更是不拘小节,外人以为夫人生得温婉,个性也定是如此,实则并非如此。 「娘,夫君的伤口好多了,我刚替他上完药,开始结痂了,再过个三、五日就能下床走动了。」只要他不闹着要擦澡就好。 「好,好媳妇儿,有你照顾着娘也安心。你呀,伤好了别忘记到鱼家道谢,这回多亏了思渊那孩子……」 兰夫人强忍哽咽地交代,一双眼不住地看着儿子,慈母心是永远也放不下孩子的,不管儿子几岁,永远是当初抱在怀里那个软乎乎的娃儿。 经过这件事后,夫妻俩的感情更深,如鱼缺不了水般,兰家人也更齐心了,因讨厌苏晖明,十岁的兰瑞杰还主动提出要为兰家绣坊画绣样好击败苏家。 「阿……阿琳……」 耳边忽然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低唤,熟悉的是唤人的腔调,尾音带勾唤着连她也遗忘的小名,陌生的是那娇软的女声,蒲秀琳肯定从未听过,但蒲恩静却万分的熟悉。 她像电流贯穿了全身,震惊万分的转过身,双手颤栗地看着眼前身着宫装的明黥女子,不停地在她脸上搜寻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手是冰凉的,心跳加速。 可是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仅从对方面容上看出宫装美人的眉眼像蒲青青,嘴型和下巴与董氏相似,浅浅一笑的神情……「呃,姊姊,是你吗?」 她知道这是她的大姊,原主的长姊蒲裕馨,可……她可以抱持一点点希望吗? 不敢相信千万分之一的巧合,她屏息试探。「秀……秀珍姊姊?」 蒲恩静结结巴巴的唤出「秀珍姊姊」时,那名一身沉静气质的宫装女子突然泪如雨下的抱住她,痛哭得不能自已。 「阿琳!是我,不要怀疑,姊姊来陪你了,不怕不怕,姊姊保护你,没人可以伤害我的妹妹。」蒲裕馨紧抱着蒲恩静不放,仿佛一松手,妹妹就没了。 初时她进了宫没跟家里连络,是因为对她来说蒲家人就像陌生人,对她们并无特殊感情,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应该,既然她占了人家的身体,就该承担该负的责任,这才派人送信送礼回去,直到发现阿琳可能在这里后,她更是无时无刻都想着要回来。 「真……真的是……不是作梦……你……怎……么可能,你死了,把手松开,我一直往下沉,看你浮……浮上去……」是梦,一定是梦,老天爷不可能厚待她至此。 蒲裕馨笑着替妹妹擦泪,但眼泪越流越多,她索性不擦了。「傻阿琳,我跟你一样……来了,只是不知谁先谁后,我来的那一天刚好被选中入宫,就迷迷糊糊跟着走了。」 「姊姊,姊姊,我好想你……」蒲恩静第一次哭得像孩子,不安的心终于有了依靠,踏实了。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姊姊做伴。 「我也想你,很想很想,我一直想着放你一个人怎么办,你最怕黑,又怕寂寞,妈死了,爸也走了,若是我再丢下你一人,你夜里躲在厕所里哭时有谁能安慰你。」她每每思及此就好心疼,很后悔没能把妹妹从海里拉上来。 她哭着,哽咽着。「我很好,没事,你看我嫁人了,婆婆人很好,待我如亲女儿,小叔很腼腆,他是天才,有绘画的天分,我教他画山水、画鸟兽,他就是不肯画高楼大厦,好一解我的思乡之情。」 「我看到他的画了,因为他的画里有你爱作怪的画风,我初时一瞧惊得三天没阖眼,心里不断地想着是不是你,是不是我妹妹?是不是我那个受了伤却只会独自舔伤口的妹妹?我好怕你不是她。」她反反复覆地想着,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我好了,没受伤,双腿能走了。」她羞赧地抹泪,拍拍跟寻常人一样健步如飞的脚。 蒲秀珍,也就是现在的蒲裕馨没好气地撇嘴。「我知道,受伤的是你老公,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打你?你尽管告诉姊姊没关系,不要受了委屈就往肚里吞,记得你是有人罩的。」 蒲恩静一听,破涕而笑。「他对我很好,只是纸老虎一只。」 「真的?」她不相信。 「真的。」蒲恩静肯定地点头。 当姊姊的总是不放心,一脸怀疑地再问:「听说他的名声不好,一拳能打死老虎,小孩听见他的名字会啼哭,女人见到便退避三舍,唯恐被他看上眼,男人遇上他便是四肢发软,哭爹喊娘的跑得比飞的还快……」 终章 「他……」没那么坏,何况他只要对她好就够了。 「大姊有话直接问我即可,我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兰泊宁心里腹诽,别在他背后说他坏话,给他小鞋穿。 身上还有伤的兰泊宁走得不是很顺畅,他用比以往慢许多的速度由内室移到花厅,勉强的站立。 见状,蒲恩静赶紧抽回被姊姊握住的手要去搀扶摇摇晃晃的丈夫,蒲裕馨很不高兴的眼一眯,捉住妹妹手腕,可蒲恩静还是坚持的抽出自己的手,上前扶住夫婿。 女大不中留。蒲裕馨不怪妹妹,她气娶了妹妹的男人,认为他是恶霸,强取豪夺,连十四岁幼女也不放过。 「你知不知道她几岁,你怎么啃得下去,老牛啃什么嫩草。」她很是气愤,说话就没轻重了。 大姨子突如其来的痛斥,饶是见过世面的兰泊宁都免不了眼角一抽。「我们是两情相悦。」 「至少一开始不是。」她咄咄逼人。 她打听过了,任何逼她妹妹嫁人的男人都不是好人。 「做人只要看结果就好,静儿自从嫁进我兰家后没受过一丝亏待。」生意人最知道如何与人打交道,隐恶扬善。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我妹妹是不是真的如面上一样不怨?」她强加罪行,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反正她就是对这个妹婿不满意,使劲挑剔。 「大姊,你的意思是你看来温柔似水,实则一张嘴锋利如刀,表里不一?」兰泊宁不客气的回敬两把飞刀,他在意的只有妻子一人,其他人大可滚到一边。 「你嘴很毒呀!我妹妹嫁你真是亏大了……」若在二十一世纪,她会建议他去当律师,他必是律师界常胜军。 「够了,你是跟着爷儿来办事的,不是练你那张刀子嘴,适可而止,别让人说我的人是上不了台面的泼辣货。」 一把红骨细撒金钉绘泥金芍药折扇轻掮,石青镶金边云头履一脚踩进青玉铺成的地面,月白盘丝彩绣锦袍衬得来人更加风流倜傥,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往上勾,任谁看了都要被这位爷儿的俊美贵气给勾走了魂。 「八……你不是说先让和我妹妹叙叙旧,你晚点再说?」这说话不算话的家伙,老是骗她。 「嗯哼!你是什么身分,敢让爷儿等你?」外头冷死了,他又不是没脑的傻子,呆候在门外吹风。 「是,你是矜贵人,我是你脚下泥,你自个儿找张顺眼的椅子坐,我和妹妹还没聊完。」男人聊男人的事,女人说女人的事,她和妹妹有「一辈子」没见了,会有聊不完的话题。 「过来,你把爷儿的纵容当什么了。」他勾勾指头,神情吊儿郎当,活似是哪家的浪荡公子哥儿。 蒲裕馨很想给他一脚,叫他滚远点,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是。」 看到姊姊明明气愤得想杀人,却又强忍住气,蒲恩静忍不住猜想这名锦衣男子是谁。「请问你是……」 摇扇摇得优雅的贵公子笑得好不热情,佴眼底的漠然有如枯井。「我在家里排行第八,叫我八爷就好。」 八爷?姊妹俩互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她们同时想到九龙夺嫡中下场很惨的八爷,而那剧中的马尔泰?若曦可是穿越剧的前辈呢。 「八爷今日到寒舍来,可是为了兰家织锦?」代表兰家绣坊的兰泊宁提出疑问,他总觉得这位八爷来意不简单。 「也是,也不是。」八皇子燕子韶卖了关子。 「请八爷明示。」聪明人不用绕着圈子,太麻烦了。 燕子诏似笑非笑道:「也没什么,看到你们求援的画,刚好我打算到江苏城一游,顺便清清朝廷的污垢,所以就来了。」还顺带捎上一位死缠不放的女人。 「八爷的意思是草民所受的屈辱得以昭雪?」污垢指的是知府大人吧?朝廷终于肯派人下来查贪官污吏了。 不过他不认为会有这么单纯,温道江的背后连着五皇子……而八爷出马,免不了又是皇子之争,这一波扫荡肯定会有不少五皇子的人落马。 「我不管什么屈不屈辱,你的锦布好我就用你的,反之若是烂竽充数,我看也不会看一眼。」他话说得半假半真,让人猜不透是否真心。 「是,草民明白了。」 「总之,你的伤不会白受,再过几日就会有人为你讨回来,不过你想自己去讨,我也不会拦着。」他看看热闹也好,见识见识传闻中的活阎王有何本事。 「多谢八爷。」他是真心感谢。 男人的话题很无聊,不感兴趣的蒲恩静让丫头冬菊、冬麦搬了两张红木编藤圆凳出来,与蒲裕馨一人一张圆凳,再让缃素取来她做好的甜点,绮罗则泡了茶来,几个女人自成一圈聊了开来。 「我本来准备好一大车的硝石、木炭、硫磺,可惜没派上用场,你知道硫磺粉多难买吗?我跑了十几家炮竹店才买了一百多斤……」硫磺水倒是不少,兰家城外的庄子有温泉,适合养身的泉水正好是硫磺。 「等等,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别人不知道火药的配方,蒲裕馨可是一清二楚,七成五硝石,一成五炭,一成硫磺。 「炸人。」 一听到炸人,一旁两个大男人不约而同的竖直耳朵,悄悄地移位,分别坐在两姊妹身边,同时想着,炸人能吃吗? 「炸谁?」她一脸兴奋的问。 「炸知府衙门和苏家大门,伤害我夫妻的人都不可饶恕。」物以类聚,和土霸王处久了,蒲恩静也染上匪气,原本温吞的脾性多了分霸气。 「好呀!姊姊帮你去炸,我们姊妹联手把他们炸上天,到月球与嫦娥相会。」 「等一下,那只油锅得多大才能把人炸上天?」发问的是十分好学的燕子韶,他也想试试油锅炸人的威力。 「什么油锅,谁说到油锅了?」蒲裕馨一脸讶异。 「是呀,你们不懂,我们炸人不用油。」一样一飞冲天,外加「肢离破碎」,没有一块肉是连着的。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没这方面的知识。」在现代,随随便便上网就能查到一大堆武器的制造方法。 两姊妹说得好不起劲,一旁听得纳闷的男人则是渐渐脸色变黑,两人互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见茫然,她们说的话莫名其妙却令人火冒三丈,他们听得迷迷糊糊,想气却不知道气什么。 入冬了,第一场白雪飘落。 温道江因买官一案被削了官职,家产充公,家眷悉数沦为官奴,他本人发配边关八百里充为军奴,专门看管马匹。 原来之前蒲裕馨的没消没息是燕子韶的意思,他从兰锦一事嗅出和五皇子有关的猫腻,不想节外生枝便命她先按兵不动,同时又命人一路查出去,终于查出五皇子燕子齐卖官中饱私囊,借机招兵买马,囤积实力。 燕子韶将此事捅了开来,皇上大怒,下令圈禁燕子齐,不准他再过问朝中大事,形同被软禁的五皇子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八皇子一派大获全胜。 而失势的苏晖明不用兰家人动手便自食恶果了,因为私自挪用绣坊的资金贿赂贪官,温道江一垮台,他也失去靠山了,一下子爆发出来的亏空大洞终将百年老店给压垮了,天天有债主上门讨债,已一穷二白的他不敢回家,只能栖息明月山山脚下的一间破草庐,无米无粮,只能吃野果、野菜果腹。 燕子韶扳倒燕子齐后,趁着太后寿辰之际故意献上鲜艳五彩的流光锦当贺礼,此礼入了太后的眼,太后开口给了恩典,流光锦也就顺利成为最新的贡品。 而在寿辰上,蒲家姊妹一人以笔作画,一人以针作画,两幅画都深得太后喜爱,因此让皇上亲笔写下八个大字—— 画绣双绝,才冠古今。 另外,由于燕子韶十分欣赏「同病相怜」、与他同样爱上特立独行的蒲家姊妹的兰泊宁,特意在皇上面前提起了他,爱屋及乌的皇上便下令让兰泊宁当了江苏织造。 对兰泊宁来说,人生虽历经波折,但有妻相伴,贵人相帮,亦能过出锦绣人生,前程无限美好!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带着嫁妆穿越去之一《花灯西施》; 2、带着嫁妆穿越去之二《绣色可妻》; 3、带着嫁妆穿越去之三《纸雕闺秀》。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