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相李布衣系列》 第一章 密云不雨 天空布满了密云,一卷又一卷,一层又一层,堆叠到天边。时过春分不久,天气还是很寒的,此刻又近晚了,昏冥间有一种阴郁的气象,但始终欲雨未雨,欲雪未雪。 该到哪里去投宿呢?卜者背着包袱,撑着白布的旗杆,在这看来正蕴着一场大雨雪的荒地里,稍有些踌躇。 这时候,他便看到暮色灰蒙蒙处,有一点暖黄的火光。尽管火光很远,也很微弱,他心头也似被火光分沾得那点温暖了:是旅人吧…… 他往火光处觅去,看见一座残旧的破庙,火光的暖意更浓了。忽然间,他站住,感觉到一股不可言语也无从躲藏的杀气。他看了看天色,空气中有一些雨丝已透进他脖子里来。他伸出手掌,看了看掌心,露出深思的神情。 “要来的,总是躲不掉的。”他想,假使这荒地里旅人的篝火,引他进入了命定的破庙,那么,这阴霾密布的雷雨,就狠狠地下它一场吧。 他大步走进了破庙。 破庙里有几个人,或坐或卧。他才走到庙前石阶,占卜的旗杆上缠的铜铃,轻轻的摇了几下,一个样貌和气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起身招呼道:“嗨,老乡,打哪儿来的,一起来暖和暖和吧……”遂而看见来人的衣着打扮与那白布旗杆,怔了一怔,遂笑道:“原来是算命的先生……写什么……是布衣神相……,啊哈哈,占卜的先生请进来凑合吧。 卜者走到庙门侧边,拍拍衣服上尘沙,笑道:“如蒙不嫌,便打扰了。” 那中年人身边有一位妇人,低俯蛾眉,没有说话,她身边一个孩童,却以骨溜溜的眼睛打量他,旁边还有个老汉。 那中年人说:“什么话嘛?这庙又不是咱家的……这年头盗贼四起,饥民匪结,多几个人一起,结伴是最好不过的事。 卜者笑笑,把旗杆靠墙角放置了,这时,那妇人稍用眼尾瞥了一下,又垂下了头,就这样一瞥间,卜者心里也暗叹:这妇人好美;却还是没有把她容貌看清楚。 中年人笑道:“这是荆内。那妇人没有抬头,只是把衣袖福了福,算是行礼。 中年人用手拍了拍妇人身边的孩子,“这是小儿.叫石头儿。很皮。”然后指了一指那老汉,说:“泰伯,我当他是长辈。 那老人慌忙道:“我只是奴才,主人一直待我好。 卜者笑笑,将包袱担放下,整理东西,中年人谈话的兴致倒是颇好,问道:“你一人出来郧阳么?……“举目见卜者布旗杆上写“神相李布衣”,也没看下联,就笑说:“最近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相卜者,听说灵应异常,直如神仙转世,丈才武功都很不凡,就叫做李布衣,哈哈……一下子,各地都出了数不清的‘布衣神相’。人人都叫李布衣,也不知哪个是真,到底有没有真的……”中年男子越说越开心,抚腹长笑,那少妇用手碰了他一下,白了他一眼。表示不悦,也提醒她丈夫顾虑到人家。 那中年男子也觉得自己未免无礼,稍微收敛了一下,笑问:“先生尊姓? 卜者笑笑:“姓李。”他正找到一块较无尘垢处傍火盘膝坐下。卸下行囊。 那中年男人眉开眼笑:“果真姓李?又想笑下去,并想逗妻子一齐笑,可是妻子不笑,还白了他一眼,他也笑不下去了,说:“我姓项,叫项笑影,就是喜欢嘻嘻哈哈,一辈子无所谓,也不知死里逃生了几次,也挺快活的,只要小意对我好,三口子在一起。其乐也融融……”说到这里,他生怕卜者不知,补充说:“小意就是荆内。 少妇薄嗔含羞地横了她丈夫一眼,似怪他多事,把什么东西都向外人说出来,又似有些不安。卜者笑道:“项兄妻贤子孝,自当欢喜。 项笑影笑着摸摸肚子:“是啊,”映着水光端详卜者,微讶道:“兄台年纪也不大啊,怎么当起跑江湖看相的来了?是真的姓李吗?” 卜者微微笑道:“不仅姓李,恰巧也叫布衣。 项笑影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李兄弟的金字招牌。我不该问的,真是该骂,你知道,我这天生下来命福两大,凭一口气挣回来的,不大相信命运这回事。……不过李兄前来躲这场雨,倒让我这饶舌的人舒快多了。 那小孩子瞪起回溜的眼睛,跑到他面前,问:“你是谁?怎么上街带玲铛?”众人都笑了。 卜者李布衣笑着用手拧一拧孩子的脸,道:“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红扑扑着脸。天真可爱:“刚才都说了。叫石头儿呀。”李布衣笑着拍拍他腮儿,眼光骤然触及小孩的额上,凹陷了一大块,还发出青黑的颜色,脸色一沉,问:“这儿,是不是摔伤的?” 石头儿把嘴儿一撇,摔开他的手说:“我可没顽皮,也没到处跑,你说石头摔伤,娘就不给石头儿玩去了。”一面说一面偷看母亲,看来他倒不怕父亲。 李布衣微微“哦”一声,正待有话要说,忽听背侧庙字梁柱的地方,一人漫吟道:“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李布衣随声望去,只见一个剑眉星目、荷叶唇片的公子模样的人,倚在柱边,一副忧伤感怀的样子,眉字间又很倔傲。李布衣知他吟的是钱瑞文的《未展芭蕉》,如“东风”指的是自己,不悦之意已甚为明显,只见那公子身侧,有个童稚女,梳了四条小辫子,一直望着自己,眼睛活像水里的游鱼般,很是可爱。只听背后那少妇骂小孩子道:“小石头,怎么没规没矩的,可没有理睬你。 小孩无端受了骂,有些委屈,嘴一撇便想撒声哭,项笑影笑着拍抚着他道:“算了,算了,小孩子家乱说话,就别气拧。 李布衣笑问:“那位相公敢情是跟你们一道的?… 项笑影很高兴地道:”是啊,这两天才一道的。我们在山路上偶遇,您看,他一个人带一个小女孩,咱们夫妇也有一家人家、一个小孩,不恰好结伴而行么?天造地设哪里找啊?” 李布衣微笑向那公子:“公子怎么不过来一起焙烘?不是嫌我这个乡野粗人坏了公子清兴吧? 那公子淡淡地道:“浊世洪流何处去?世上粗俗人,何处没有?我都习以为常,你这算命哪里扰得了我?我会武功,要冷就冷,要热就热,不用烤火。”说着神志十分傲慢。 项笑影将串着的烤鸡转一转,笑道:“这位公子叫湛若飞,武功也真好,年少艺高的,我小时也会两下子,就还不如他,所以那就乖乖的靠火边坐。 李布衣也微笑道:“那小姑娘呢?是湛公子妹妹吧?湛公子内力高,不必烤暖,小姑娘总要吧?” 项笑影笑道:“是吁,我也这般说。”回首向那小女孩招手道:“来啊,小姑娘,一起来烤火啊。”石头儿跟那小女孩较熟络,便想过去拖她的手过来,那小女孩固执地摇头,有些畏怯的望向湛若飞。 湛若飞神色冷淡,也不说话。 那少妇即是项夫人看不过眼,哺哺地道:“自己冻死不要紧。教小孩子也连累了,算什么才子英雄?” 湛若飞一听,脸上露出伤心的神色,向小女孩道:“阿珠,去吧。”那叫阿珠的小姑娘就欢天喜地凑过来了。李布衣微感诧异。发觉湛若飞从来就没望过项夫人一眼。 项笑影笑着说:“不过,这阿珠小姑娘不是湛公子的妹妹。 李布衣有询问之色:“哦?……” 项笑影果然自动说下去:“我们听湛公子说,这小姑娘是一月前在一处被屠的村落中救得的,据说那村子里的人,因为朝廷来了个不知名的大官,对府里的娘儿厌了,没啥意思,竟到民间来恣意胡为,奸淫烧杀,边防军官江彬在那大官儿所过之处,将该地的人们杀尽,取其金银,一方面中饱私囊,一方面避免风声外泄,对朝廷有不良影响……” 说到这里。项笑影可有些激动起来了。摇着肚皮道:“我说,这些狗官,也未免大过分了……” 项夫人将柔荑搭在她丈夫肩上,悠悠地道:“今日咱们逢的是什么乱世?你说这些话,从不体会我,也为小石头儿想想……” 项笑影对他夫人的话似无不依从,眼光仍有愤色,但向夫人歉意一笑。改个话题: “…??湛公子好心,路过将这弱小无依的孩子救出来。” 李布衣微微笑道:“而……你们又恰巧碰见……”忽觉背后一阵寒意,直如芒刺,回头却见那叫阿珠的小女孩子转开了眸子。 项笑影哈哈笑道:“湛公子文武全才……李兄。如果不嫌我等负累,不妨一道结伴而行,在这险恶处里倒一路平安哩……”说着又摸摸肚子。 李布衣微怔而问:“请恕冒昧问一句:项兄的肚于是否不适?” 项笑影怔了一怔,大笑道:“哦……不是的!李兄误会了……”讲到肚子,他又要长篇大论起来:“想当年,不怕李兄见笑,我也舞过刀,弄过枪,自觉肌肉贲张,腹肌绷紧,这几年来;有了小意……一开心,就发胖了,真是……”说着又去摸肚子。 李布衣含笑道:“哦,是这样的……” 那项夫人含薄嗔向丈夫道:“你这是说我害你发胖了是不是?”项笑影忙说不是,项夫人向李布衣微含羞道:“他现在呀,最怕发胖,才叫先生见笑了,以前他呀,还爱漂亮,拿着面铜镜照呀照,天天修他那把胡子,后来我不许,他才狠起心把胡子剪了……先生你拨个空暇,还是跟他这种人看看相吧,免得他这般顾影自怜,现在最担心便是肚子发胖哩……” 项笑影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你还说我把什么事都乱说出去。现在是谁把这些说的? 李兄李兄,她呀,觉得我照镜子时比看她多,才不许我看的,我也依她了,可是这肚子…… 哎呀中年男子哪个不怕发胖哪……她还要说我,李兄,你说,这……” 李布衣看这两夫妇,觉得火光很温暖,便说:“两位情深,令人欲羡。”忽听一声冷笑,是从那书生处传来的。 庙外已近暮落,密云未雨。 第二章 偏来这一阵风 李布衣这才看清楚了那女子项夫人。这项夫人身上无一处是特别美的,但配合起来,有一种高洁的气质,而又隐透一种沁人的嗔媚,在火光映照下,李布衣也终于忍不住问:“项兄和尊夫人……只怕都是家世非凡的人,怎么在这偏山荒野里行脚,不怕歹人么?” 项笑影笑道:“怕是怕,但不得不走……?”项夫人截道:“他好游山玩水,我劝不住。 李布衣笑笑,这时候官逼民反,宦官当路,民不聊生,像前朝的一个皇帝身边家奴,给他诬枉迫害致死的人就逾万人。而因他相护窜起的人也有近千,这近千口人不择手段去害人,这些官官相护自成一个系的宦官尽情搜刮伐异,其危乱可想而知。项笑影这时候出来“游山玩水”,李布衣也不说破其意,改口问道:“那两位在神桌上躺着的老哥,怎么不一块儿来取暖?” 原来大殿深暗处有两个村夫,一个坐,一个卧.也没作声,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问了这一声,静默了好一阵子。只听一个人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们在神桌上,有没碍着你算命的?” 李布衣微微笑道:“兄台言重了。 那人就说:“那你就别管我们。” 项笑影笑道:“我来时,他们两位也都在了,想必也是躲这场风雨,来打尖的吧?…… 我请过他们下来一道烤烤火,他们就是没答应……”扬了扬眉,这回算是抑制得住,没往下说。 忽听那公子湛若飞叹了一声,吟道:“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合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其声哀切,吟罢,又叹了一声。 刚才那首词,“冷烛”和“绿蜡”,是说芭蕉叶还卷着怕寒,不敢舒展。只待东风一吹,一方面是暗示男女之情,但也可以说是对李布衣表示不欢迎之意,但这一首诗,明显地表示了要倾诉衷心,只怕架上的鹦哥学舌,诗意本是宫女心事,给湛若飞吟来,却似对梦中情人暗示心思。 项夫人脸色一沉,眉梢、眼尾、嘴角那好看的情态都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股英风。 项笑影却很开心,抚掌道:“湛公子真是好才学。有湛公子在这儿,今晚荒山破庙,风凄雨迟,也都不怕了。”湛若飞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只听那在幽黯里两人中的一人道:“不怕?听说内厂在这儿新设的一位检校萧铁唐,最恨的就是舞文弄墨的人,路上见了,路上杀,市中见了,抓回去,慢慢整治,再杀。”他的声音阴阴森森,自内殿传来,十分诡异。 “哇”地一声,阿珠小姑娘禁不住哭了出来,阿珠这一哭,吓着小石头,也扑到他妈怀里去,那老仆人泰伯,双手藏在袖里,双脚还是抖个不停。 项夫人冷笑说:“吓唬小孩,算什么好汉?”一面用手抚自己孩子的后发,一面将阿珠也搂了过来。虽是这样说着,但脸色不禁微微发白。 原来当时贪官污吏,纠结成党,迫害忠良,大凡有志澄清天下,有所作为的大小清官,尽被诛杀,皇帝除了贪花好色外,奇怪的还喜好对他而言最没有用的钱财,宦官自然乐得大事搜刮,这叫“借题发挥”,大半落入自己口袋里,于是在每个地方强征暴敛,还从锦衣卫、东、西厂及镇抚司外,新加了一个“内厂”的机构,去监视每一处行省,稍有为民执言的好官,就密告上去,堂而皇之加制重罪处死。如果找不出罪名来,就暗加杀害算了。这些“检校”,实则是“探子”,所过之处,都是鲜血铺的道路。 其中也有几个特别厉害,能文能武的,喜私下行动,无须呈报,稍见着不顺眼的,就带几员兵马动手抓回去施用“外刑”,这外刑又何止斩。绞、砍、割、刮、剁,死的人被凌迟割三千三百七十五刀,每一刀一停,让受刑者从第一刀割起;至最后一刀致命要三天时间,其间撒盐涂蜜,无不受苦到极限,才能死去。“还有一种刑法,将人脱光身子置于铁床上浇沸腾滚水于全身,直到皮肉烫熟,再以铁刷钉子刷其全身肉尽落而后己,还说这种刑法为了犯人能重投胎做个“一新”的人。还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规定的。而受这种刑者,绝大部分,都是善良严正,不肯在浊世中与小人朋比为奸的人。 “萧铁唐”据说曾是皇帝老子的近身锦衣卫之一,因书读得不多,有次说话用错典故,开罪了太监张永,几乎丧命,但有另一太监罗祥保他,便到这儿来“避避风头”。在这一带的百姓来说。可就苦透了。“萧铁唐”手下“一猫两鼠”,专替他抓人杀人,小孩子听见他的名字,都要躲起来哭,大人听了,都要直抖索。 这时外面的风渐渐紧了,一卷一卷的涌进来,喀喇一声,不知是神像还是木梁断落了,发出一些声响,那暗里的两人,也吓了一跳,左边那个三白眼的汉子低骂了一声:“别现孬,给人瞧出来就唬不着人。”另一个压低声音回骂道:“你也不是一样给吓一跳.”谁知道偏来这一阵风!忽听外面一声驴叫.两人都住口没骂下去。原来又到了一对穷苦的老夫妇,说是采药误了时间,项笑影十分“好客”,照样要他们过来烤火聊天,那老汉说:“我们倒是常因采药留宿这庙字,都有准备,不必客气。 聊了一阵子,都熟络起来,项夫人抬眸笑道:“反正夜长,如果先生不嫌烦扰,就请替他看看相吧。”“他”指的是项笑影。 项笑影愣了愣,随即笑道:“也好,这个……有扰清神的小意思,一定不会少给先生的。”看得出来他对相命没什么兴趣。不过不愿逆他夫人之意。敷衍一下而已。李布衣笑道:“其实也不必看相,我也不缺盘缠。”他缓缓地说:“项兄临难避祸,但以兄台身手,郧县一带,只怕也难逢对手,想必是对头极不易惹。容小弟冗言一句:‘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辅佐君主,身当国难,不计自身凶吉,当然是好;或不与奸党朋比,宁遁世以避灾,不属于自己发挥的时势里,退避一下,也是好的。不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项笑影笑容也有些勉强:“不错,先生好眼光。不知先生能否告诉我等如何避凶趋吉?” 李布衣道:“阁下骨清貌敦,眼神有力,积善必多,不是短夭之相。令夫人虽……不过也带贵气,不致身逢大难,不过,两位的小公子额上……” 项夫人关心孩子的情形,将石头儿推前问:“他……他怎么了?求先生明示。” 李布衣双眉一沉,又扬了开来,道:“给手掌我看看。” 石头儿对陌生人有畏惧,不知道这人要怎生对待自己,甩头嘟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我不要。” 项夫人劝着她的儿子道:“乖,乖,石头儿乖,给叔叔看看手掌,天天平平安安。” 石头儿笑着撒娇:“我不要平安,我不要平安……”项夫人秀眉一蹙。“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忽外面“隆”地一声雷响。劈哩啪啪,风力吹得枝叶折坠的声音。 石头儿怕他母亲要他给那人看手掌,因而想起幼时教书先生打他的手板,便躲到他父亲怀里,项笑影见夫人秀眉一剔,倒真有几分愤怒,便陪笑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年纪显然比石头儿长,便说:“石头儿,不要给他看。” 李布衣向她笑道:“那你伸手掌儿给我看看。” 阿珠别过脸去:“我也不要给你看。”石头儿走过去,跟她手牵在一起。一副敌恺同仇的样子,大声说:“是啊,我们都不要给你看,你不要打她,要打就打我。” 李布衣摇摇手,笑道:“小小年纪,也懂护人,难得。” 项夫人寒着脸说:“就是太不听话。”可以看出来她嘴角是有溺爱的笑意的。项笑影说:“小孩子嘛。”那书生湛若飞叹了一声,又想吟诗。项夫人说:“来,这儿有前镇买的卤肉分了吃吧。”一向较平和亲切的项笑影也大声笑道:“大家过来吃吧。”掏出镶宝石的小刀割切,分予大家,笑声中,那湛若飞也吟不下去了。 这时忽听“呼”地一声,一人大力在桌子上一拍。大声道:“死到临头,还吃什么?怕做饿死鬼么!”那两个本在幽黯处的人。一步一步的走了出来,映着火光一照。只见两人。一个狭长三角脸,一个四白眼,长满络胡子,高大粗壮,长脸的拉长了脸。四白眼的翻着白眼,在如此暮昏黯瞑中看来甚是可畏。 那三角脸的汉子刷地抽出了大刀,在桌子上一放,右脚一抬,踩在桌上,膝微屈,肘抵其上,手托下巴,自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江湖中有道,要命要钱,只捡一件,这里有把刀。有种拿去宰了我俩,没这胆量就留下买路钱来。” 那两个孩子,吓得忘了哭。那对老夫妇更吓得面无人色。躲在项笑影背后颤抖不已。那三角脸自鼻孔里“嗤”地一笑,阴阴森森地道:“刚才你们也提过萧铁唐手下‘一猫两鼠’的手段……别说我没提醒道出字号,咱家两人,就是‘飞鼠’黄九‘瘟鼠’秦七。凭我两人走遍大江南北,要杀你们,再抢钱财,易如反掌而已,拆庙打泥胎,顺手杀一刀,不过…… 要是你们知机听话,那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只要钱,不要命!说着又敞咧着他那排黄牙,像要择人而吞噬的样子。 那四白眼的汉子紧接一句:“你们安分点。不要靴子帽子留着钱,我们可是尖利的眼,瞧着了,哼哼,一律杀无赦——”说着大喝一声:“统统把衣服脱光! 那老家人泰伯忍不住颤声说了一句:“不可以,我们夫人——” 四白眼的汉子听有人胆敢驳他的话,大怒起来,反手一巴掌括了过去,泰伯挨了一掌。 仰天摔倒。 项夫人柳眉一竖,叱道:“你——”忽见那三角脸汉子,反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四白眼汉子的脸上。 那四白眼的汉子吃了一巴掌。也不敢声张,只是捂着脸闷声说:“我……我只想下马威,没想到出手,那么……那么重……” 三角脸的汉子斥道:“下马威也不是拿老人出手呀。” 四白眼的汉子垂首道:“是。也反手括了自己一巴掌。” 三角脸的汉子俯首过去,在四白眼的汉子耳边低声说:“我看亮出瘟鼠飞鼠的招牌。他们早给吓住了。你过去取银子来吧.那肚子凸凸的家伙,定有大把银两。” 四白眼的说:“叫他们把衣服通通除下,不就行了么?”三角脸又用握刀的手重重地在他头上击了一下,低声骂道;“有娘儿们在这儿。你没脑袋的吗!” 三角脸这么一说。四白眼就自己括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骂道:“是呀,咱们劫财不劫色,抢钱不害命的。” 三角脸的低声道:“这才是。” 众人映着火光见二人呢咬着。项笑影便徐徐站了起来,三角脸的叱喝道:“坐下,坐下,否则一刀杀了你,留下孤儿寡妇,你不忍心吧?”他生怕这人不听话,真个动起手来,伤了可不好,忙提醒他是有妻有儿的人。 项笑影笑道:“若是坐着,又如何掏钱给两位呢?两人都是一愣,细想大有道理,正想答话,却听那相命的微笑问:“听说这里一带,出了一双义盗,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一位叫冯京,一位叫马凉,不知哪位是冯兄?哪位是马兄?” 四白眼的汉子一听很高兴的说:“我叫马凉,他——”三角脸的给他头上一凿,骂道: “胡说!我们要说自己是秦七黄九啊!” 李布衣笑道:“两位义士,怎是那两只害人鼠辈能比?” 四白眼的脱口道:“是啊——”三角脸气不过,又括他一击,口首向李布衣问:“看不出你这算命的八成真有两下子,怎么知道我们叫冯京马凉?——”这次轮到那四白眼的汉子给他一记,大声道:“我们叫黄九秦七,谁说我们叫冯京马凉!”三角脸的汉子挨了一记.向四白眼吼道:“好名声,不怕认啊。” 四白眼的汉子没好气道:“又是你叫我不要认的。” 第三章 冯京马凉的冒充 原来这两人,真的一个叫冯京,一个叫马凉,因为当时暴政,贪官为用巨款贿赂权臣以取高位,不惜用最残暴的手段压榨良民。可谓民不聊生,若稍有违逆,下场惨不堪言。这两人原是边防兵戍,镇守蓟门.但见官兵同胞都趁火打劫,抢夺淫虐,每“平”一处“乱”.良民血流成河,被洗劫一空,两人便宁愿做强盗,至少可少害几个人。他们没读过什么书,改名换姓,便将“错把冯京作马凉”来充作二人的名字。 两人几年打劫下来,仗着几下身手,本有不少钱财,但都拿下济了贫民,所以还是初一吃十五的饭;两人打劫的多,怕官府又借口清剿,便赖说是这一带令人间名丧胆的“校役” 萧铁唐的手下二鼠干的。果然官府便不敢理了。冯京马凉当然也嫖妓逛窑,大吃大饮,但不无故伤害人,更不敢淫辱良家妇女,两人见项夫人生得端丽,便一直迟疑着,不敢下手,便装腔作势,躲在暗里,制造声威,从来故作莫恻高深状而不烤火充饥,腹饥难耐,又见项笑影亮出嵌钻石的小刀,终于动了贼心,便要洗劫一番。 却还是被李布衣叫破。 项笑影笑道:”两位即是义侠,那就好办,我这儿有些银两,烦两人拿去助人吧.”说着打开其中一个包袱,亮花花都是银子。不知多少,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冯京、马凉虽常打劫,但几时见过那么多银两。他俩胆子不大。人多的不敢挑。劫得的多是小角色,哪有今日耀开了眼的银子?那叫马凉的见银子便走过去拿,冯京却一把拖住,项笑影温和地道:“来拿呀,劫富济贫,不要紧的。” 那湛若飞却打从鼻子里哼一声,低声骂:“拿几个臭钱来压人。项夫人横了他一眼,脸有怒色,只见她生气的时候,稍收春腮,更是俏丽。李布衣看着,蓦骂自己:“李布衣啊李布衣,你命带桃花。这习性要是不改,艳红之劫难逃了!” 这时马凉问冯京:“他要给,于吗咱们不拿?”冯京挺胸大声道:“他既肯拿钱出来济穷人,一定是好人,好人的钱财咱们不劫,才不坏了咱们冯京马凉的名声。” 马凉想想也点头道:“是啊,不能坏了冯京马凉的名声。” 马凉这回可摇首了:“是马凉冯京,我比你大一岁。” 冯京怒道:“明明是冯京马凉,天下哪有倒转来说的话?何况我功夫比你好,人也比你侠义。” 马凉冷笑道:“是么?上次你给官兵追,不是我救你,不早也死翘翘了。” 冯京还想再说,项笑影笑道:“好了好了,两位都一样高明,一般仁义、这些银子由我交出来,敦请两位救苦民,不算是两位劫的,因我此地下熟,故交由两位哥哥分发,麻烦两位高抬贵手,拿去分了。” 冯京摸摸下巴,道:“有道理,我们是帮人忙盛情难却,何乐而不为?” 马凉也说:“我早就说要拿了。”走过去向项笑影道:“那我们高抬贵手了,你可不要肉痛哦!” 项笑影第一次吹了一口气,说:“两位肯帮我忙,自是求之不得,这样……也好减轻我对这儿的人一份负疚。” 忽听一人冷笑着问:“你们冒充二鼠,可知黄九秦七二人将人怎样整治么?” 马凉不加思索便答道:“他们用的是锦衣卫那些要命的玩意儿。叫‘制肠刑’,将人吊起,铁钩从屁眼钩进去,希哩哗啦,小肠大肠统统出来,妇人更惨……” 他本滔滔不绝他说下去,但想起有妇人孩童,这才住了口。 只听那人紧接着问:“这刑用什么刑具干的?” 这次是冯京抢着回答:“当然是钩子啊……”,这才想起,惊而反问:“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那人冷笑着给他看一样东西,问:“这是什么?”冯京答:“钩子!”冲口答了之后,脸都吓青了。 只见那对采药的夫妇缓缓站了出来,映着火光一站,火光从下颔的阴影凹凸隆陷的映在脸上,令人猜不透他们年龄神态,那老汉说:“我叫黄九公,她叫秦七婆。” 那老妇说:“你们真幸运,没有几个人在死的时候,能看见自己肚子里的大肠小肠。” 乒乓一声,两人都亮出了银钩,在火光中烟烙生寒,像血焰在钩身上游走,很诡异。 马凉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迅速伸手拿回桌上放的大刀,不料银光一闪,大刀已被黄九钩去,交到空着的手上。马凉气得跺脚,冯京骂道:“是不是!我都说,江湖有道是刀不离手,你怎么如此大意!” 马凉百忙间不忘回骂道:“我怎知道那对活王八真窝在这儿?”他虎地跳到桌上,扎马提拳,大声向众人道:“你们快走,我们挡这对妖怪一阵。”黄九、秦七齐发出一声冷笑。 其实冯京马凉何尝不知自己绝非这对煞星的对手,听得这冷笑,背上都冒了汗。 忽闻项笑影悠悠地道:“两位高义,我等心领。只是秦七黄九,并非为两位而来,如果区区没料错,是冲着在下来的。”语音清正悠长,每字清晰入耳。 马凉听了,大感丢脸,便道:“谁说的——”这时黄九阴阴笑道:“项公子,难怪内厂派出去追杀你的几个杀手,一个都没回来了。” 项笑影比较严肃了说:“我也没想到,会劳动到两位大驾的。” 黄九鼻子哼一声,算是冷笑:“其实,项公子这等大案又岂止我们夫妇出手而已?” 这时项夫人也缓缓站起,秦七瞧在眼里,见项夫人站来的姿势,堪称无暇可击,秦七紧握钩柄,却一直攻不出去。项夫人冷冷地道:“双鼠既出,九命猫也不远了吧?” 秦七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怪笑:“萧铁唐大人和九命猫唐骨唐副检校,随时随地都会出现,替你们送终。” 项笑影微微一笑:“刚才递干粮二位吃的时候,也差些儿教二位送了终。” 黄九道:“可惜阁下全无破绽,教我十三道杀手无处出手。” 项笑影笑着说:“是十四道。” 黄九寒着脸道:“一点也不错。”遂而厉声道:“项笑影,茹小意,跟我返京,念你们一身武艺,当从轻发落,只要实话实说,清楚了便放你们回去。” 项笑影脸上抹过一丝悲辛的笑容,说:“入诏狱能安然出来,就不叫诏狱了。” 黄九变色喝道:“姓项的,你想灭九族是不是?别以为你老子是项忠,便可以口出狂言,辱及朝廷!” 项笑影冷笑道:“好大的罪名!你少给我扣官腔,我爹爹助宦官为虐,确是作了不少恶事,战乱时更滥杀无辜,但也教你们害得他躯体不全,我们逃亡天涯,你们如此苦苦追缠不休,是何道理!” 黄九哈哈笑道:“昔年项家出逆子,反对乃父所为,离家出走。哪个不知?我们忌于项忠声威,才没敢真的动你,而今你老子早已在诏狱变成张人皮,正要你做儿子的回去瞻仰!” 项笑影的脸上露出了悲愤之色,项夫人上前一步,碰了碰他手臂,向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叫他不要激动。项笑影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这事是我和内厂朋友的事,与他们无关,两位高抬贵手,生死一人事了。” 黄九阴阴一笑道:“哪有斩草不除根的可笑道理?”秦七接道:“在这里,人人都得给锁起来,带回去,否则瞧瞧自己肝脏是啥颜色。” 项夫人茹小意侧身向李布衣及老汉泰伯道:“孩子要麻烦二位看顾了。”这一句话,显然对这一战并无十分把握才说的,李布衣点点头:“夫人放心。”泰伯激动起来。“夫人……老身一定把石倌儿照顾好……” 项夫人微微颔首,石头却蹦跳了出来,扑红着脸鼓起了涨卜卜的腮,瞪着黄九秦七大声骂道:“你想对爹爹、娘亲怎么样?我石头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说着扬起手来,真像他家里教书先生要打人板子的模样。” 项夫人一伸手,把石头儿拖回去,黄九忽将手中的刀交给秦七,冷哼一声说:“好,我就先拿小的开钩!冲天而起,一钩照准石头劈下!” 项笑影身形一长,已拦在石头儿身前,别看他身形嫌胖矮,动起身形十分悠闲好看,只见他铮地掣出一剑,与银钩交击一下,星花四溅,地上火焰为之失色。 只听黄九沉嗓喝了一声好,身形不沉反升,已到了项笑影头上,银光熠熠。 钩芒陡落,项笑影又一闪身,避了开去:如此钩芒在半空疾闪了十二、三下,项笑影一一避了开去,黄九在半空,力已衰尽,不得不落下来了。 这黄九外号“飞鼠”,确有过人之能,在半空出袭十数招一直采取居高临下之势,若非项笑影身形倏忽,轻功极佳,早已丧生。但“飞鼠”黄九一落地面,脚尖未沾地,项笑影便发动攻击了。 项笑影长身发了三剑,又急又快,黄九也非同等用之辈,回钩接了,发出叮叮叮三声。 项笑影竭力杀击,黄九又挥钩来攻,项笑影剑势一沉,当地格在钩上,将钩震了开去,又接连攻了三剑。 黄九急忙回钩去接,又发了三下急响,停得一住,黄九立时反攻,又教项笑影接了过去,紧接着又向他刺出了三剑,黄九再硬接了三剑,发出三下轻响。只见项笑影的人影疾闪,身形灵动如鹏鸟一般,在旁人听来,三下清音一下重响,周而复始,十分好听,直似两人在合奏一百乐曲一般。 只是在黄九心里,却暗暗叫苦,原来他的出手,已为项笑影的身法所感,不得已配合了三剑一钩的套套,如此一来,旁人看来他似还有还手之能,其实招式如扣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已,久之必为对手所趁,只要一剑接不好,便有生命之虞。 只听“叮叮叮当”、“叮叮叮当”、“叮叮叮——当”、?“叮叮叮……当”的声音不住传来,悦耳曼妙,但那一声黄九回钩反击之“哟”响,却是愈来愈沉重。 秦七见丈夫危殆,银钩一闪,疾撩项笑影背门。 项夫人将孩子牵拖在一起,交到泰伯、李布衣处,早已准备。一见秦七出手暗算,她“铮”地抬剑格住。 项笑影对背后来这一剑,似早已料到爱妻定必要援,故不加理会,并没有因之分心,一把剑仍是和着节拍,把黄九笼罩天网一样密。 可是秦七十分狡猾,她一钩递出,便知项夫人定必来援,另一手的刀却仍出去,直飞项笑影背门!” 这下项夫人挡得住秦七的银钩,却挡不住秦七脱手飞出的单刀,当下叫道:“当心!” 她自然是叫项笑影“当心”.那书生湛若飞听到了又叹了一声。别人在舍命拼生死的时候,这人却自顾怨艾叹气,就连李布衣也觉得难以忍受。 第四章 铁骑神骏蜡烛焰 项笑影身手灵便,反应敏捷,听得妻一声呼唤,便立即回身一挡,将刀格飞,那马凉骂冯京:“你把大刀放在桌子上,给人夺了。可害苦人了。” 冯京十分懊丧:“你有刀,怎不过去打?” 马凉一挺胸,道:“大丈夫有难不当,难道缩在这儿做窝囊。打就打!”挺刀而出。 冯京呆了一呆,也道:“你有刀能打,我无刀也能打,哪有两兄弟一个打要一个看的?”也擂拳而出。 这时两对人马战得剑影纵横,钩飞连天,两人不知从何插手好。李布衣劝道:“两位义勇过人,但如护着这两个小孩,使他们父母专心御敌,来得更好。” 项笑影格了那一刀,情形遂转,黄九全力反攻,东一钩,西一钩,都是狠劈横押的,项笑影连使三剑,到了第二剑,便给截了下来,与对方兵器硬接,黄九腕力沉猛,震得项笑影手臂发麻。 又战得一会,项笑影的节奏全给打乱,剑法便不如先前灵动。而身法也不如前畅舒了。 黄九抓住时势,全力反击,一面以钩之便来拗折对方长剑,一面在激战中发出沉声断喝,来扰乱项笑影剑中节奏的精髓。 项笑影沉着应战,黄九的断喝声不时传来,确分了他的心,但最主要的,他是忧心爱妻茹小意的战况尤甚于己,所以功力大打折扣,不过他的剑法越使到后来。越是精彩,越能发挥出其精华所在,正如音乐大合奏中的一线笛音,奏到酣处,可以忘神,自成天地,不暇外给了。 黄九钩法虽然凌厉,却取之不下。 项夫人茹小意的剑法,却是跟岷山派剑法显然不同,只见她风姿曼妙,直似天女一般,十剑中有七剑是在半空出袭的,而其他三剑姿势如鹤临风。如鹭凌空。如鹂回峰,每一剑却似舞在山巅,蓦然向凡间挑出一剑一般。秦七跟她打了三十多个回合,变成披头散发的夜叉。 原来秦七衣发都挨了剑挑,只是她应敌经验极富,机变百出。每遇险招,都能及时逸去,但身上衣服、发饰,不免被切开割破。 湛若飞拍手叫了一声:“好!欣喜爱慕之怀,倾现脸上,只听他忍不住道:“好一套‘天女剑法’,师妹进步了!” 他这样一声呼唤,只见项笑影的背影一颤,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前胸击了一下,但黄九并没有击重他,可是在他一颤之际,黄九趁机出招,“嗤”地一声,在项笑影手臂划了一道血口。 项夫人茹小意眼观六路,见丈夫受伤,出手稍慢,秦七钩陡地一搭,扣住了他的长剑。 要知道钩这种兵器,也可以说是兵器中的克星,肉体给它钩着,自然皮开肉绽,但若教兵器被它钩着,也可能被劈手夺去或折为二段,这茹小意自然知道,一心抽剑挣腰,开脱钩扣,但犹听“乒”地一声,给秦七银钩锁崩了一个多大的缺口! 小意不觉“嗳”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项笑影听他爱妻叫声,心里一急,左腿又着了一钩,但两人的背,又贴在一起,这一刹那,项笑影扬起了眉,挺剑反攻,一气呵成,迫得黄九手忙脚乱,又发出片好听的兵器交击声来。 小意就着这片兵器声中,曳跃轻挪,接连出剑,只见项氏夫妇在这一片音节祥和中,剑若飞凤游龙,得心应手;而秦七黄九却左支右拙,狼狈异常。 项笑影夫妇二人,在剑影游光中丰神俊朗,好匹配的一对人儿,湛若飞这时却不叫好也不拍手,只叹了三声:“罢,罢,罢。” 冯京禁不住骂道:“你叫爸爸的,待会儿项大侠又给你分了心。看老子不撂了你!”马凉也没好气,可要补骂几句,却见湛若飞怔怔地望着项夫人袅娜闪腰的背影,整个人似给抽去了生命,眼球里都是血丝,直似淌到脸上来。 马凉见这人如此伤心,便骂不下去了。 眼见项笑影夫妇大占上风之际,忽然之间,从外面刮进来一阵风,带着几点雨丝:夹杂在风声残云之卷中,还有一阵密骤的微响。 项笑影、茹小意、黄九、秦七都停了手。 那声音形成巨响,迅速接近。秦七。黄九脸上浮了诡奇的笑意。 那湛若飞沉声喝道:“还等什么?快些杀了!” 项笑影、茹小意一声断喝、一声清叱,双剑齐出,黄九、秦七奋力接下二人杀着,那股旋风,已掠过丛林,越过高空,扫过庙前的灌木尘沙,“呼”地入庙里来! 一时之间,尘沙弥漫,陈旧古庙中梁柱泥石籁簌而下,沙粒吹得人张不开眼,尘垢罩得人一身都是,两个小孩都躲到泰伯背后,算命先生的怀里。 就在这时,随着劲凤,卷入一骑! 铁骑神骏,直驰入庙,只见马上的人绿的披风像一张蛛网一般,背风闯入,倒是免了飞沙扑面。就趁大家视线模糊的刹那,那人腰际陡地掠起一道红光,红光是一点黑厉芒,同时斩向项笑影,刺向小意! 这时巨风扑面,不是人力所能抗拒,那人背风而入占尽地利。一招双杀,端的是十一大门派中未见之杀着,就在这时,一人飘起,“的”地一响,一根轻若薄纸的竹竿。敲在那红影白芒的兵器上,一来一往,交了五招,红影白芒始终摆脱不了竹竿,“呼”的一声,使竹竿者倒飞去,依然护着两个小孩的李布衣微笑端坐。宛似未动过一般。 绿披风骑士猛地勒住缰绳,烈马长嘶,叹然而止,马上的人用兵器指着李布衣,厉声问:“你是谁!?” 这时风已止歇,项氏夫妇清清楚楚可以看到,那人用的兵器,可谓奇特已极:原来是一只幼儿臂粗比剑稍长的红蜡烛。形状酷似,只是上下两面,不是弧圆而是平扁,上雕一只三不似的怪兽。下刻一只四不像的飞禽,“蜡烛”前头,还有“火焰”,不过这火焰是一极锋锐的尖刃,色泽如同火焰一般。 当然这“蜡烛”并非蜡制的,不知由什么所造,“烛身”平扁。口角都极其锐利,所以那过招问,可直戳横斩,一下手,便要连杀二人。 项夫人茹小意冷着脸孔,问:“是萧铁唐?” 那人在马上哈哈大笑,却不答她。 项笑影向李布衣一拱手道:”今日的事,全是小弟惹起,要被人杀是姓项的,要杀人也是姓项的,与大家无关,请不要插手此事。 他知道来的是劲敌,,而且要是真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也不过是躲避官府,大不了一死了之,但而今是出动了东厂、西厂、内厂、禁军、锦衣卫,就算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鸡毛蒜皮小事。天涯海角也无处遁身,不死也落得个重罪,刮心剁肺,难免九族七族都赔了上去,故此,他并不希望任何人踩入这趟浑水。 那萧铁唐在马上斡指下来,向项笑影斥喝道:“你横也死,坚也死,还不快些自己了决,要我奸了你老婆将你儿子大卸八块才瞑目吗——” 项笑影身形一闪,“刷”地刺出一剑,身形又一晃。再刺一剑。马凉听那官儿说完了那句话,抽了一口凉气,说:“妈巴羔子的。咱们做强盗的,说话也不够这些皇帝身边的人狠!” 冯京苦笑道:“比起他们来,咱们只算尾巴上绑盏花,假充大公鸡罢了。” 两人说了这句话,只见那萧铁唐马前马后,马左马右,尽是排山倒海,如万壑排涛的剑影。项笑影一直温文可亲,此刻显然是因为萧铁唐所说的事令他恨绝,是故全力出手,不留余地。 氓山派的剑法,节奏一连变化,明快利落,但使到酣时,只见项笑影手中剑芒一吞一吐,时如长蛇出洞,时如猛虎出山,待到狂时,仿佛龙在天,长空击下,又如亢龙有梅。 萧铁唐招架了十几招,只觉对方招法甚奇,越打越妙,便不想对下去,但他毕竟是一流高手,乍然一醒,但身前四恻,已伏满剑网杀着,萧铁唐只觉一不配合对方出手跌宕速律。 胸口即生起一阵烦恶。 这萧铁唐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强定心情,一沉时,“哆”地一声,“蜡烛“顶上“火焰”疾射而出,“滋”地自剑网中穿了进去,项笑影急闪不及,白芒没入左肩! 项夫人茹小意挺剑要来救,但秦七黄九二人两柄钩子。早缠住了她。秦七哈哈笑道: “你那汉子先死也好,省得看你受活罪。” 黄九怪笑道:“正是。我这口子不会吃快死的人的醋。” 茹小意气得脸色惨白,剑式大乱。黄九秦七正是要她如此。 湛若飞站起来,握拳喊道:“师妹,师妹。不要分心……”冯京。马凉这时早已一个抄起地上的刀,一个已一刀向那马上萧铁唐劈了出去。 萧铁唐冷喝一声:“找死!”“蜡烛”一抡,砸开了马凉的刀,一脚将他踹飞出去,策马过来要将项笑影活活踏死。 项笑影虽受了伤,但身法依然灵敏,萧铁唐几次没有踩着他。只听李布衣扬声道:“攻他马脚!”项笑影闻声顿悟,萧铁唐一直高踞马上,披风扬动,自己根本认不准部位刺他,不如先把他坐骑刺倒的好,所以招式一变,一剑一剑地尽向那骏马刺去。 那马甚有灵性,跳跃腾起,项笑影剑法快奇,萧铁唐策马走避,居然在小小的庙字之内,勒马上抡。绕梁。回首。吊蹄,跃上跳落地将项笑影的刺击一一闪躲过去,一面自马上向项笑影猛下杀手。 虽则如此,因萧铁唐爱惜坐骑,一时反而在这碍塞处处的窄庙里杀不了项笑影。 但茹小意那边可不同了,黄九,秦七可全力出手,茹小意被前后夹攻,轻身功夫无法施展,冯京绕到秦七背后就要一刀,砍到一半,大声喊道:“臭婆娘,别说我没有先打招呼!” 便一刀砍去。 砍到一半,猛想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向女人下手,总是不好。便硬硬生生停住,忽觉腰间热辣辣地一疼,原来已着了一钩,正想破口大骂:“臭婆娘……”那秦七微噫一声,已无暇向他出手,虎尾脚一撑,将他撑飞出去了事。 其实冯京幸好砍到一半自恃好汉不杀女人而陡然住手,否则奏七本早等他这一刀迎来,回钩将他裂肠破肚,但冯京改变主意,及时收招,反幸保性命。 第五章 天女敦煌剑法 黄九秦七两柄钩合拼茹小意,这两夫妇也不要脸,黄九一面说些淫狎的话。秦七居然也发话助她丈夫的兴。茹小意愤怒间分心向项笑影处张望,刷地险些着了一钩,本来挽着的高髻便撒落下来,视得一张在拼斗中的俏脸,是何等清丽,也映得身材更是窈窕,在火光中,湛若飞看得痴了。再也忍耐不住,仗剑而出,边叫道:“师妹,你要我再不准管你死活,我……我今个宁愿死在你剑下,也不能不管!” 说着一剑向秦七背后刺去。发剑之时全无招呼。 但在他要出手助茹小意之前,已悲声说了那几句活。所以秦七早有防备,见他挺剑刺来,反身出钩准备一钩子把他脑袋和脖子分开。 可是湛若飞这一剑之忽,非她所能想像得到。她身是转过来了,虽及时侧了一侧.却未暇出钩,那剑已刺入她膊骨里。 秦七闷哼一声,临危不乱,反手一钩,迫退湛若飞,咬紧牙关,整个脸都因痛苦而像抽搐一般。 湛若飞也不去理会她,挺剑围着黄九滴溜溜的转,忽出一剑,逼得黄九穷于招架。原来湛若飞武功比项笑影和茹小意都还要好,这时才看了出来。 只见他剑势飘逸,剑法潇洒,但可能因身于单薄。显出一股略微寒怆之意,背影更为凄凉,但就着茹小意曼妙的剑意,两人在剑光中,火光中像一对翩翩彩蝶,真是人间天上的一对。 冯京哼哎哼哎的爬起来,看得怔住了。马凉负伤不轻,却叫道:“妈呀,看他原先不出手,原来他……”这时黄九已被两人剑法配合逼得手忙脚乱,秦七负伤忍痛,加入战圈,也扳不过局面来。 湛若飞越战越陶醉,神采盎然,跟刚才独自叹息判若两人,只听他喜道:“师妹,师妹,没想到湛若飞今生今世,还能有缘跟你使这一套‘敦煌天女合壁剑’……”语音疾狂,犹似梦中。 茹小意竖着柳眉寒着脸,几下攻击,要杀出一条路来助丈夫那边,但因湛若飞并不配合,故力有未逮,还是给二鼠封住。她又急又怒,叱道:“湛若飞,你少痴缠,你去救我丈夫,这儿我一人应付。” 湛若飞摇首道:“你这儿危险,我先救你……”茹小意急得什么似的,大声道:“我跟你素无瓜葛,一起在师门练剑,我根本没喜欢过你,你瞎纠缠什么!我是有夫之妇,你不要这般来害我。” 湛若飞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怔住了,“唉”地左臂挨了黄九一钩,还浑然不觉,只听,只听他颤声道:“……你……可是你在众多师兄弟练武功时,为什么对我一人笑?……为什么我装败时,你会脸红,打胜你又会哭?……为什么你要园中跟我吟诗作对,跟其他师兄弟却没有……?” 茹小意气白下了脸,湛苦飞这样幽声追问着,两人剑法更迥然不同,威力也大打折扣,黄九秦七渐扳回和局。茹小意实在气得什么似的,白着脸说:“姓湛的,你少自作多情,师兄弟中,只有你诗才较好,所以向你请教,你别……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湛若飞整个人如同被一记棍打着了后脑,陡止了下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悲声道: “啊,在我相思十年,间关万里寻你,为续这一段情……。” 茹小意艰力使剑。一面说:“所以我一直叫你不要跟来,我怎会……”忽“哎呀”一声,几乎着了秦七一钩,左颊添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湛若飞一见茹小意俏脸上鲜艳惊心的一点微红,人也狂了,和剑扑上去,这下狂攻,姿态不再优雅曼妙,而为处处抢死抢攻,似非要将刺伤茹小意的秦七斩之于剑下方才甘心。 茹小意摇首道:“你若还是我师哥,就快去救我夫君。” 黄九怪言怪语地道:“是啊,丈夫面前不好作奸夫啊。”果然湛若飞闻言大怒,疯狂攻势转向黄九,才解了秦七之危。 湛若飞大声道:“他是奸官项忠之后,人人得而诛之,我不救。” 茹小意现跟秦七战在一起,两人都受伤,功力相仿,旗鼓相当,茹小意缓一口气道: “你快去……否则我永世不理睬你。” 湛若飞一听剑法更迟滞了。茹小意忽反剑一斩,斩在其左臂上,素衣立时染了血红! 湛若飞失惊叫道:“你——”又中了黄九一钩,伤在胁下,但他浑然未觉:“你怎可如此!茹小意刷刷刷三剑狠攻,逼开秦七。又一剑斩向自己,哭道:“你不去,我便——”湛若飞长剑一引。从足拍顶,”当”地架开茹小意自伤的一剑,但黄九那一钩,他只来得及把头一偏,左耳便给钩去,立时鲜血淋漓,半片脸尽是血污。 茹小意见湛若飞满脸鲜血,也吓着了,叫着:“你像——”湛若飞见茹小意还关心自己,也不知是悲是喜,眼泪渗在血污中。也没人看得出来,他狂吼一声,三剑连环着三剑,逼得黄九退得似惊鼠一般后退,他趁机杀去,一面怒愤他说:“好,我舍了这条命。去救他,但我是为你,不是为他——”说着分神,这次是着了奏七一掌,终于妨不住,痛得叫了一声! 那边传来一声呼叫!原来项笑影终于抵挡不住,被马撞倒,他又硬撑了几剑,便剑也给萧铁唐砸飞了,腰际吃了一下,情形十分危殆。 冯京、马凉又挺刀杀了上去,萧铁唐忽一扬手,五点寒光。急打马凉。 马凉跳跃着去闪,舞刀去格,也不过能挡去二枚,其中一枚,打在他腹中,他哎哟一声倒下,另外几枚竟然折向冯京,冯京挥刀想救他的兄弟,没想到暗器忽飞向他来,慌忙间只砸飞了一枚,肩上也挨了一下,痛得连刀都扔了。 原来击中他们二人的是飞蝗石,萧铁唐一手五石,立即伤了二人。这样也毕竟阻得一阻,湛若飞已借秦七一击之力,扑了过来,一剑向萧铁唐刺来! 萧铁唐冷笑一声,“蜡烛”一圈,要封往来剑,这下反守为攻,一旦给他搭着,这剑便非得撤不可。 只是湛若飞变招甚急,剑尖一垂,直刺萧铁唐的坐骑双目之间! 萧铁唐爱这匹马,如同性命一般,怎容人伤它?“蜡烛”横扫,向剑锋打落,这下硬封,已不及先前从容,但声势上更加威猛! 他变招快,但湛若飞变招更急,剑尖一回朝上,仍变作飞刺萧铁唐,只不过势道改了,不刺头而刺小腹!萧铁唐这下变招已无及,陡地空着的左手嗤地一弹,一小铜钱,疾射而出,在剑尖离腹肌半尺前出手,剑尖离腹肌三寸时击中,“叮”地一声,剑尖一偏,擦腹而过,说时迟,那时快,萧铁唐的“蜡烛”已横扫向湛若飞! 两人一招三变,原是电光石火间的事,这时湛若飞扑到剑空,萧铁唐也跃马而上,猛下杀手,忽剑光一闪,”哨”地架住“蜡烛”,原来项笑影已及时拾回长剑,替湛若飞接这雷霆一击了。 人骑擦身而过。 茹小意呼道:“你们……小心一些。”其实她处境实是危殆,长剑已给双钩扣住。 湛若飞听茹小意这一声叫,只听到”你”字没听到“们”字,便觉得:她还关心我,为她死也值得,还教她记挂自己舍命的情意一世,那是多么的好……便向项笑影疾道:“你别管这儿,快去帮我师妹!” 项笑影一愣,看见他一身是血,而萧铁唐又策马动了过来,“你……”湛若飞立意要与萧铁唐拼个玉石俱焚,骂道:“小意遇险,还不快去!”这时人吼马嘶,萧铁唐已然动到! 项笑影见爱妻遇险,情义无法双全,一咬牙道:“好!”挥剑直掠秦七、黄九处。 项笑影窜向茹小意那里时,湛若飞只觉心里一阵痛,这时萧铁唐已然策马杀到,湛若飞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闪躲,一剑挥了过去,只图个两败俱亡,好让茹小意感激一世。 萧铁唐的武功胜于项笑影,湛若飞的剑法也比项笑影高,可惜他受了伤,但湛若飞此刻所使的剑法,俗语说:“一人舍死,万夫莫当”.萧铁唐自然不与湛若飞同归于尽,所以反而处处让避,不让湛若飞得逞,这样一来,湛若飞毫无惧畏,“敦煌剑法”悉尽发挥。 但这萧铁唐的骑术十分之好,在这破庙残垣之间,勒马横纵跃蹿跳。直似马也会施展轻功一般。湛若飞与他交手一十六回,但兵器始终未曾交击半响。 这时项笑影、茹小意夫妇联袂应敌。剑光辉映,发出好听的兵器交击之声,茹小意凌空曼妙,渐渐将战局扳回。 湛若飞用眼角瞥了一下,见茹小意与项笑影二人配合的剑法也珠联璧合,鵉凤和鸣,自己适才跟师妹的搭配搏剑,独似一场春梦痕,感到心灰意懒,脚步一缓,给那马撞个正着! 湛若飞心中一栗:自己未曾手刃萧铁唐,如此死了。大是不智……意随心生,借力往后,倒飘八尺,已到李布衣身边,一时并未站稳。 萧铁唐叱喝一声。又策马动至,湛若飞侧身一让,萧铁唐的“蜡烛”却由上至下劈落! 湛若飞情知内力上自己逊色于萧铁唐,但在此刻,又不能避,只好迎剑硬接! “哨”地一响,“蜡烛“压住长剑,湛若飞正要苦苦扳回剑身,这时“蜡烛”上,忽然间“流”出两滴“蜡泪”! 这两滴“蜡泪”.就似点烛人不小心倾斜烛台,给蜡泪溅在手上,滴在湛若飞手背上,湛若飞手背立即被的痛,冒出了烟。 湛若飞一疼,便扳不住“蜡烛“,那“蜡烛”烛头一翘,向着湛若飞胸前,“唆”地又打出一片火焰一般的:“蜡焰”! 这下“蜡烛”压剑,“蜡泪”伤人,“蜡焰”更万万躲不过去了! 就在这时,萧铁唐坐下之骑,长嘶一声,萎然扑倒! 李布衣就在这刹那间,竹杖在马脖子里刺戳了一下,以萧铁唐的功力,也没看对方是怎样出手的,马便扑倒,人也翻落,在这种情形之下,“蜡烛”反被长剑压得转向那一片“蜡焰”,“噗”地射入他的心口里去! 萧铁唐虎吼一声,离鞍冲起! 湛若飞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剑刺入萧铁唐小腹去! 萧铁唐本是直冲而起,吃了一剑之后,变作后掠而出,“唆”地一声闷响,身体脱剑而出。洒下一路血花,怵目惊心。 萧铁唐勉强站定,向李布衣载指道:“你……”湛若飞这才发现这萧铁唐,不过是五尺不到的一名壮汉,难怪他要乘马以壮声势,一旦离开了马,便显出他五短身材来了。 只见萧铁唐狂吼道:“为什么?……”忽然一扬手,发出三枚铁藜棘。品字型呼啸射向李布衣! 若是这三枚铁黎棘是打向湛若飞,湛若飞就一定躲不了,因他断未料到萧铁唐遭受二重创仍能反击,但这三枚铁黎棘是向李布衣射去! 因为要不是李布衣及时刺杀了他的坐骑,而今死的早就是湛若飞了。 萧铁唐显然是恨死了布衣从中作梗。 湛若飞见萧铁唐如此凶悍,生怕李布衣接不下来,但要扑去营救也来不及了,心中震怒,直冲过去! “嗤”地一声长剑贯萧铁唐之胸而过,萧铁唐巍巍颤颤退了七八步,嘶声道:“你…… 真是……神相……李布衣?” 只见李布衣依然端坐着,那射向他的三枚铁黎棘,已神奇地不见了,就似射到一半,忽然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之失踪一般。 李布衣脸色凝重,点了点头。 萧铁唐仰天大吼道:“我……萧铁唐——”声音忽曳然而绝。扑倒在血泊中了。 湛若飞暗自捏了一把冷汗,瞥眼看着李布衣暗中惶惑,那泰伯近前,自腰间抖出一物,迎风一抖,竟是一柄软剑,向湛若飞急道:“公子,少爷夫人那边,还望你施援手。” 湛若飞一怔,接过了剑,只见项笑影、茹小意夫妇己逼住秦七黄九,只因他俩身上带不轻伤,故一时拿不下黄九秦七。 湛若飞凝视剑身,剑光如泓,映出自己窄长的半身血污可怖的脸,湛若飞苦笑道: “好,我就好人做到底吧。”挺剑而出,加入战圈。 第六章 是谁杀死那孩子 秦七、黄九本来力敌项氏夫妇,已渐感不支,加上湛若飞,更是落尽下风。项笑影以疾节奏速度攻守的飘逸“氓山剑法”配合茹小意曼妙的身姿剑影,湛若飞的潇洒剑法,三人如同在音乐旋律之中,剑器交击声响处三条人影袅动,风姿百生、逼得黄九秦七缓不过一口气来。 湛若飞心中却想:现在虽然如琴瑟相和般的美好,但小意还是属她丈夫的,只要一杀了这两人,她就不再理会我了……他年少时一直倾慕小意师妹,小意一颦一笑,都留给他莫大的眷念,但是,师父师母却贪慕项忠的权势地位,把小意嫁作他人妇,无法向他表达罢了……所以他学成剑后,发誓要找到她,但项家己败落,满门遭锦衣卫杀戮,项氏夫妇也己失踪……他浪迹江湖,这许多年,一直企盼着上苍见怜,愿小意平安无事,他能有日见着她。从此两人过神仙也似的生活……却在数日前,终于在荒道上,天可怜见,让他遇到了小意。可是,小意不睬他,装得和他素不相识,开始他还以为小意师妹因项笑影前不好表达,所以厚着脸皮跟踪,一道行走……但是到今日这一战,他才知道,过去点点绮丽甜梦,往后种种凄伤孤影,他真希望这一战永远没完。 茹小意心中,却有些急,有些不安,她年少的时候,不是对师哥这般无情的,嫁去项家前,也确有几番舍不得的情丝暗明,但待嫁入项家,知道项笑影忠厚殷实,志节清奇,对她又好,她心中早已把曾系念寸肠的师哥忘却……尤其在这她与夫君天涯落难之际两人在一起,也不知尽历多少苦难,那些躲避追杀的黑夜心身相贴,还有自己所宠爱的孩子小石头……教她怎么可能再对湛师兄稍假颜色?……而他刚才大呼小叫自己做师妹,夫君不知听到了没有?若是听到了,会不会教他对自己生了疑心?……想到这里,她更心乱得可以。杀了这两人后,真不知怎样应付这三个人的场面。 茹小意很心乱,项笑影的心何尝不乱?他听闻那书生这般哀凄地唤他的妻,他一切都明了,但心中总想着:不会的吧,小意一直对自己这么好……但看湛若飞如此情痴,决计是假不了的,如果那书生真是无赖,小意又干吗向自己隐瞒?……听他们叫唤,便是相识在自己之前,是师兄妹了,他想想自己微凸的肚子,而今落魄江湖的身世,只是拖小意受苦了,而那姓湛的书生又如此情痴……他多想告诉小意,叫她不要顾虑自己,将小石头留给他吧,父子俩相依为命,小意要跟谁。就跟谁好了……可是当他想到小意如果选择离他而去时。心里就一阵痛楚,招式也变得没气力了,他忍不住瞥向茹小意,小意不敢看他,却看见湛若飞因为觉得是最后一次合壁联手了,所以他痴痴的看着小意,三人各有所思,秦七、黄九对视一眼,骤然双钩联手,全力攻向茹小意! 茹小意在羞涩愧乱中,不及招架,湛若飞、项笑影自是大惊,连忙抢身代为档架,但两人见着一齐急出手,又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霎息间,黄九、秦七一往外走,一朝内闯! 黄九大叫道:“扯呼——” 秦七却叫道:“萧——” 她是冲向庙内,直扑那两个小孩,李布衣大喝一声:“不能放虎归山!这两人是内厂高手,若返回京城,项氏夫妇等胆敢杀禁军,不知会招来多少麻烦,还有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要受牵连!” 湛若飞、项笑影、茹小意三人俱是一怔。 李布衣飘起,身形如一面急旗,刷地截住黄九去路。 黄九猛遏身形,再朝侧扑去,湛、项、茹二柄剑,己一齐刺进了他的后心。 同时间。秦七五指一钩,尚未触及石头,泰伯一双掌,陡地劈在秦七天灵盖上! 秦七因不料及空着一直未出手老得似已挺不直腰的老人家,竟会是“鹰爪门”中的好手,因情急要抓住石头儿当人质,一招间便给泰伯劈倒。 湛、项、茹一起出手刺倒了黄九,便要赶来救石头儿,项笑影和茹小意护子心切,更是焦急,但一回身瞥见“泰伯”一抓震死秦七,整个人都似钉子给打到墙里去,嵌住不动了。 石头儿在他另一支手掌下。 湛若飞也没料到“泰伯”竟谙武功,但他对“泰伯”并不似项氏夫妇那么熟悉,所以反而没那么吃惊,他扑到半途,见秦六已死。便陡地降下,暮想起战斗已然过去,心中惆怅了起来。 就在“泰伯”出手击毙秦七的刹那.石头儿和阿珠,忽然失去控制一般,骤离“泰怕”,撞向湛若飞! 湛若飞一呆,怕两个小孩摔伤撞折,连忙一扶——至少看过去确是如此,就在此刻,李布衣“啊”了一声。 李布衣叫出那声时,项氏夫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至李布衣叫了一声,项笑影和茹小意定睛看去,只见湛若飞挟住了两个小孩——他用手扣住两小孩的头——可是他左手,已沽满了血;左手下的孩子是石头儿.也就是说,石头儿的头壳,不断渗出血来。 项氏夫妇不约而同。叫了一声,一起向湛若飞扑去! 那边的“泰伯”也看清这边的情形,也叫了一声,“怎会……!” 小珠已吓得哭出声来。 这时项笑影夫妇已扑到湛若飞身前,湛若飞见项笑影来势汹汹,呆了一呆,手中的石头儿便已给项笑影抢夺了过去,湛若飞心中有气:你要回你儿子,也不须如此……”没料到茹小意流着泪过来,“你……”一掌击在他胸膛上! 湛若飞一连向后跌出八、九步,心中一阵悲苦,想:我刚替你们歼敌,你们夫妇两就要联手杀我了……一下气极,“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喘着气:“小意,你……你好……” 说到这里,骤然停止。 他这时终于发现了不妙,抱在项笑影手上的孩子,血波抹脸,浸得整个头颅都湿透了。 他见此情形,觉得自己掌心有点湿腻,一看之下,竟全染满了血,他心中又震惊,又是迷茫。 李布衣也蹿到项氏夫妇身边,把脸沉眉,半晌没有声音,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石头儿被人在脑门上大力震破而死。 一一一谁忍心对这一个小小年纪的幼儿下手? 湛若飞怔怔地看着自己手掌,还未弄清怎么回事。茹小意哭着,击出剑来,指着他骂道:“你?…??你好狠的心,对一个小孩子也下得这样的毒手!” 湛若飞心中怔仲,难道真的是自己讨厌师妹和项笑影生下的,而在不知不觉下了重手么?迷糊间又因失血过多,更是恍惚,未及分辩。 茹小意见他不分辨,便是认定他由爱生恨,杀死自己的孩子,一剑便向湛若飞心口刺去,要替自己报仇! 湛若飞见茹小意竟如此不明自己,也不想分说,长叹一声,瞑目情愿死在茹小意剑下。 茹小意正要刺下去,忽觉右臂被人扣着,她大怒欲挣,却是她丈夫,项笑影悲声问湛若飞:“你如果真心对待小意,小意也本念着你的话,你们大可远去他方,我不会来烦你们……可是,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无辜孩儿下此重手?” 茹小意听她丈大很不了解她,更因死了孩儿,吻着孩子染血的额放声大哭了起来。茹小意这一哭,湛若飞顿然醒了,他并没有杀那孩子、他不能让茹小意恨他一世。 “没有,”他抗声道:”我没有杀他。可是他手上还染着石头儿的血,他竭力回忆刚才的事,分辩道:“小孩向我这边跌来时,已经死了。” 茹小意知道她师兄是从来不说谎的。一个真正傲骨的人是不会撤谎的,她师兄更是傲到入骨的一个人。她忽然想起一事,霍然转向,用一双俏丽但敌对的眼瞪住“泰伯”,一字一句地问:“泰伯。你究竟是谁?” “泰怕”这老家人是三年前才入项府的,项笑影见他老迈忠诚,便收留了他,到无法忍受项府助纣为虐出走之际,一路上,“泰伯”表现耿耿忠心,但他从未表现是会家子,而今天,他一出手间,以“大力鹰爪功”格毙了“瘟鼠”秦七!而两个小孩子。正是从他那处往湛若飞这儿跌扑过来的。 “泰伯”老泪纵横,看来也因石头儿的死,而十分伤心。项笑影这时也想到“泰怕”不但会武功,而且到最后才出手格毙秦七。并不去出手解自己生死之关,也不禁动疑、霍然问:“你是‘大力鹰爪’秦江海的什么人?” “大力鹰爪”秦江海即是随义军太平王李胡子的一百二十九名悍将之一,但给剿匪都御史项忠杀于竹山,本来该地荒山相连,农民多自数代起即在山中屯垦,并未参与抗暴,但项忠好大喜功,为了突出他特殊奇功,便下令作斩草除根的大屠杀,屠九十余万人,其中有九成以上是无辜受害者。李胡子家族同胞,惨遭非刑,自不外话,在死者妇女幼儿.尸首满山谷,未死前还遭连匪徒也不致如此残暴的凌辱,项忠为表纪他的盖世功德,故令人自动歌颂他,替他立碑赞誉,永留后世,世人沉痛的称它为“坠泪碑”。 “大力鹰爪”秦江海亦在役中战死,李胡子一家也惨遭杀戮。由于这“秦伯“使的正是“大力鹰爪”的不传之秘,项笑影故有此问。 “泰伯”悲笑道:“是,是!我就是‘鹰击长空’秦泰!……我潜入项家,为的便是‘报仇雪恨’这四个字!我…?家人,全都教项忠老匹夫杀光了,我装成奴仆,目的是要把项家的子孙,一个个杀清光!可是……”他十指箕张。脸肌抽搐,白须风扬,似十分痛苦。 这“泰伯”便是昔年胡子部将秦江海之弟“鹰击长空”秦泰。这几年来,为了报仇雪恨,他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项笑影白脸了,说不出话来,自知父亲项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残忍无理。以惹后患,茹小意挺剑疾声道:“你要报仇,杀了我们便是。向一个无辜小童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拔剑便要杀过去。 秦泰的身子抖动着,连骨节也格格作响,道:“可是我没有——”湛若飞忿而挥剑骂道:“还说没有!杀了小孩还往我身上推。心肠忒也歹毒了他想起差点儿就让茹小意恨他一世,故对秦泰更是切齿忿恨起来,就要杀上前去! 忽听一声沉喝:“住手。” 湛若飞转首过去,见说话的人是那江湖相士李布衣。湛若飞知此人对自己有恩,不敢顶撞,项笑影夫妇大是怀疑,见先前这相命的以一根竹杖与萧铁唐交手,以刀刺毙健马,拦截黄九退路,知道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但一直没有全力出手,心中不禁起疑,只听李布衣道: “请诸位停手,那可怜的孩子不是秦泰杀的。 茹小意悲声道:“不是他杀的,难道是你杀的不成?”她原来也不致如此不讲理,只是丧子之痛,令她大悖常情。 李布衣摇首叹道:“他的确是当年的‘鹰击长空’秦泰,但他并没有对孩子下手,因为……”说着他目光平和地望向秦泰。 秦泰的身子起了一阵抖,一直向茹小意抱着的小石头的尸身走去,茹小意见他满脸悲泪绝非伪作,也不敢贸然出手。秦泰看着小石头清俊可爱但被血染了的脸庞,用手拈去他额上的一缕发道:“……我来项府,为的是杀项家子孙,叫项忠知绝后丧亲之痛,但我入项府后,少爷……一直待我很好,少夫人也……待我好,你们跟老爷……那老贼项忠,不是一丘之貉,所以……不知怎的,我也下不了手……唉,……因此,你们寅夜逃离项将军府,我也自愿随行!希望尽一己之力,来保护……少爷夫人……小石头跟我很……好……我视他如同己出,又……又怎能下得了手呢……”说到这里,他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啪”地反手括了自己一巴掌,边说边骂道:“秦泰,你大不像话了,想项忠害得家破人亡,无辜枉死,你哭什么哭……那是仇人之手呀……”但半片脸颊被自己打得肿起一块。但还是忍不住眼泪,一望着石头儿的尸身,眼泪就籁籁落下来。 茹小意厉声道:“那究竟是谁杀吾儿?” 众人都愕住。不是湛若飞,又不是秦泰,那还有谁?只听李布衣缓缓地道:“都是我的疏忽。” 湛若飞、项笑影、茹小意。秦泰、甚至连冯京马凉,都大为震惊:若真是这江湖相士下的手,这人武功出神人化,自己等联手也未必是其所敌。 只听李布衣沉声呼道:“萧铁唐,你站出来吧。” 众人更加惊愕,李布衣道:“我一入这庙,瞧这庙的环境情势,一场搏战。是绝对免不了的,见诸位气色带煞,但非短夭之相,定能逢凶化吉,我也不心忧,但这孩子……额头凹陷,虽眉目俊美,但逆眉露目.印堂带煞,脸部更呈赤。黑之色,恐难免及难,故我一直不出手,全力守在孩子身边,因为今晚真正奇险巨难的是这孩子。不是你们……但是,”李布衣叹了一声道:“……可惜,造化弄人,生死有命,人算不如天算,看出来了又怎样,还是避不了这一场灾害。结果李布衣直至战斗终了之际,知不能让黄九放虎归山,通风报讯,所以长身一拦,掠出庙门,就在此时,石头儿就遇害了。” 冯京却不服气,站出来人声说:“看相的,别人家要这个无辜小孩的命做什么?” 李布衣缓缓道:“因为他知道今晚定不能得逞,趁乱溜走。” 马凉更是不懂了:“喂,看命的,这溜走跟小孩又有什么关系?那些恶人都死光死绝了,还有什么得逞开溜的?” 李布衣道:“恶人永远不会死光死绝的,正如好人也不会消失一样。他冷冷地又再喊了一声:“萧铁唐,你别装蒜了,你杀石头儿,就是觑准湛公子和项氏夫妇的关系,以及秦泰伯的深藏不露,想他们几人,互相残杀,你好下手,或者遁走。” 李布衣如此说着,此刻风嗯嗯地吹着,吹得地上只剩下一点点的火种,映得人人脸上青黄青绿,众人望去,只见那萧铁唐死的模样甚为可怖,流出来的血变成赭色,还有蜡在上面沾着,明明死去已久,怎么李布衣还叫他别装蒜?人人心里倒都有些发毛。 李布衣见众人望向那地上仍执着“蜡烛”的死尸,便说:“这人不是萧铁唐。” 项、茹、湛、冯、马、秦更为错愕。李布衣缓缓地:“这只是个替死鬼,他只是‘九命猫’唐骨,他赶过来,是奉命要与‘两鼠’履行原先安排好的计划,把秦江海的弟弟、项忠的儿媳,全都解决掉……可是,临到出手,真正的萧铁唐却不敢出来,而双鼠一猫,已然动手,以为他们的检校到最后关头一定会出手,所以……他们便在死在这儿了。” 众人只看见那唐骨死状可怖,双目突睁,血布满身,小女孩小珠吓得哀叫一声,缩向湛若飞怀里。李布衣疾喝道:“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杀无赦!” 小珠哭道:“那人明明死了,你还说没有……”李布衣冷笑一声,冯京觉得这相命的危言耸听,便说:“难道你见过真正的萧铁唐?” 李布衣道:“萧铁唐没有死,唐骨连挨三下重击,才算死了。不仅是‘九命猫’.但毕竟他真的有九条性命?诸位要不相信,从他进来开始,所射发的‘蜡烛’、‘蜡泪’、‘飞蝗石’。‘铁黎棘’。‘钢铁’.无一下是以暗器为武器,而且暗器上都刻有‘唐’字,明明是唐门的人……”说着他就在地上捡起一块飞蝗石,映着微人一照,果然上面刻有一小小的“唐”字:“……他就是报效内厂的唐门子弟唐骨。” 众人倒舒了一口凉气,李布衣说:“萧铁唐不单未死,他还在这里。众人这时想起黄九秦七一进来时有恃无恐的样子,这唐骨临死时大叫“萧铁唐”的名字,黄九则绝望而逃,以及秦七扑向两个小孩,不是为了要杀伤幼童,而是……”众人的目光,不禁向那小女孩小珠投来。 小珠没有惊,也没有慌,她只是反问了:一句:“内厂检校萧铁唐。会是我这样一个小女孩么?” 李布衣微笑道:“你装得好,只要你不出手。我们无法证明你是萧铁唐、就不能对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下辣手;可惜——”李布衣摇首叹道:“可惜你今天遇到的是一个相士,所以无论怎样,还是逃不了。” 李布衣顿了顿,再说:“一个人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或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一回事,年龄多大,能装在面貌上,但却瞒不过自己的手掌心……你手心的天纹、地纹、人纹。玉柱纹等,都会一一透露出来。” 小珠慢慢握紧了拳头,眼睛越眯越狭,成了一条横线,她慢慢地道:”你说对了。”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瞒不过你。” 项笑影。湛若飞、茹小意、秦泰一阵震动,恨不得蹿过去将之手刃于剑下。李布衣摇手道:“诸位恕我直言:若她真是萧铁唐。诸位出手,徒增此人逃脱的机会。 项笑影等一听,知道李布衣已把这件事情揽下,不知怎地,对这人都有莫大的信心,故此谁都没有异动。只见“小珠”的脸肌。慢慢地放松了,便越放越松,皱纹就越是多了起来,声音也从小女孩子的稚嫩渐渐变得粗哑:“我本来是和一猫二鼠,在这里截杀项、茹、湛、秦四个叛徒……我先化装成孤苦的女孩,诱湛若飞收容。伺机从中探测秦泰冒充老家人跟在项笑影身边,是否跟李胡子之后失踪案有关……” 说到这里,“小珠”的声音已变成完全粗糙的男子声音,脸容也有一种奇特的变异…… “……可惜,我没想到,秦泰冒充奴仆。潜入项府,为的只是报仇……而真正的李胡子之后,竟是名动江湖的神相李布衣……”说到这时,众人都失声“啊”了出来,项忠率大军杀戮李胡子人马时,李胡子七个儿子中确有一人侥幸逃出,原来竟是眼前这相士! 萧铁唐叹了一声:“上头虽命令斩草除根,查李胡子之后为第一要务,事成重赏……但我若得悉李布衣就是李胡子后嫡,吃熊心豹子胆,我也没这份能耐去挑。”他苦笑一下又道:“……可是原先约好的秦七、黄九、唐骨,他们已动上了手,我又不便出面阻止。……而你始终不出庙内,显然已知敌人潜在其中,我……只好杀掉那孩子,制造混乱,让人对秦泰及湛若飞生疑,我才好趁你稍不注意时逃去……” 李布衣徐徐地道:“都是我不好,没救了那孩子。但你错了。你若不杀掉石头儿,或许还有逃生的机会。妄杀无辜,天理难容。”萧铁唐惨笑一下,道:“我知道。今日落在你手上,我也无话可说。我……自然会解决……”说着,他眼睛闪动者一种狡猾怪异的光芒: “但我在未死前还想试一试。” 李布衣淡淡地道:“好。“李布衣说这个“好”字的时候,神态是尊重的,壮胆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作恶多端,为挣扎求生的最后一搏,至少是值得重视的。 李布衣说了这个“好”字之后,整个气氛,就像一面绷紧的鼓面,”又像鼓里的空气胀密得连外面的风一点也透不进来。 萧铁唐忽然“胖”了,他整个人,如吸尽了整个庙里的空气一般,鼓胀了起来,然后,他徐徐的张开了口,往那火焰吹了一口气。 “虎”地一声,那火堆霎时间如同被浇了一桶油,炽亮起来。火焰冲天,蓝绿不定,火势斜起,卷向李布衣。 项笑影等惊得愣住了,这种武功,他们别说没见过,就连听也没听说过。 李布衣连眨眼也没有眨,衣袂也没有动,静静地站起着,火势到了他身前三尺,立即如遇无形冰壁,火焰立即低黯了下去,半分都进不去。 萧铁唐脸色变了。 他立即瘦了下去,一下子如同老了六十年。 他开始“瘦”的时候,火焰立刻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堆残薪余烬。而他瘦得像个人九年啃树皮过活的老头儿,却张嘴又“吹”出了一口气。 只听‘乒令乓啷,庙里所有的事物,如烛台、神座、蒲团、甚至蛛冈、尘埃,全都如被疾风飞卷,撞向李布衣。 项笑影、秦泰、茹小意、湛若飞的武功,也非同小可,但一遇这股邪风,别说招架,连站立睁目,也是极困难的事,至于冯京、马凉,早给急风卷跌出院子里去了。 李布衣睁目,喝了一声:“咄!”手中一扬,两片铰子飞出.如两道急鸯般在风势中穿插几下,那股劲风竟给切豁成十数小股,登时失去劲力,一时间所有在风中卷送的物什,都落回地上去。 再看萧铁唐,他脸色惨白,不住大声地喘着气。 李布衣道:“你气功很好。” 萧铁唐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停了一下,又笑,湛若飞、茹小意见他如此张狂,便要出手,李布衣扬手拦着,只见萧铁唐笑过三遍之后,忽亮出一柄匕首,“刷”地刺入自己的胸膛,直至没柄,只听他说:“布衣神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声于此而绝。 这时元凶已诛,茹小意接着石头儿的尸身,痛哭起来。项笑影也摇首伤叹,湛若飞呆呆的站着,刚才与茹小意同使本门剑法御敌的事,在他而言,直如一场春梦。李布衣看着他们三人,心里叹息,也不知说什么,抓了旗杆,背了行李,望望漆黑般的天色,是夜未央。 “——这里杀气已净,我也该走了……” 却听冯京搔着后脑哗声道:“原来是放法术!马凉没好气地道:“是气功,你没听相命的先生说吗?这都不懂!冯京不甘心驳嘴道:“难道那相师扔出的铰子也是气功吗?马凉便说:”那是暗器!”冯京冷笑讽嘲道:“这又奇了?也没听说过暗器破气功的事!”两人叨叨扰扰,骂个未休。李布衣笑笑,便要走出庙去。 项笑影向李布衣揖道:“这次的难,多谢前辈为我们度危……,”李布衣摇手叹道: “没能救了你们的孩子,我心里很惭愧……我不是什么前辈,只是个看相的。项兄多行善事,日后不忧无嗣。”项笑影点头应:“是。” 李布衣见湛若飞犹失魂落魄地瞧着哭泣中的茹小意,知自己纵能化难度危,但情字仍是消解不掉的,当下叹了一声,对湛若飞低声说了一句:“惜花须检点,爱月不梳头。你若是真爱她,就让人家夫妻幸福。” 湛若飞恍恍惚惚中听见李布衣已持竿走了出去,那秦泰一闪身,老泪籁籁而下,颤声道:“少……少主人,老夫找得少主好苦” 李布衣点点头拍拍老人家的肩膀,两人走了出去,这时天地间一片漆黑,乌云还是层叠层的翻着,雨仍是没有下,曙色却已快来临了,只有庙里的一堆火,仍是烧着余薪,李布衣和秦泰都同时觉得夜央前的路远深寒。 第一章 那美极了的少女对他笑了一笑。这时候,午时刚过,李布衣正在道上,盘算多走一程,前镇落脚,还是在这“大方门”的小庄院先做生意?但那少女明眸皓齿,偏着头侧着瓜子脸这般一笑,像玉坠扇子在金花花的阳光下一映,煞似盛暑热天的一阵冰凉清甜。李布衣想:也罢,就在这庄里先替人解解凶吉再说。 那女子十分年轻,因为貌美的关系,更越发娇滴滴,很有一种骄气,好像一座园子里的花都教她这一朵开尽了似的。李布衣笑笑,往“大方门”的城楼走去,那少女对他眨眨眼睛,蓦地掠上了楼上。 李布衣笑道:“哦,轻功真不错……”忽然之间,他看到城楼上贴满了幡旗。黑字白布。都是些追悼的句子,显然是治丧期中。李布衣敛了一下心神,知道此处乃吊祭一庄显要之人,就在这时。几声呼啸,两道人影,飞袭而下,前面一人,一刀剁向他左足腿腔。后面的人,十指扣向他双肩臂胛。 这两下突击都十分之快。就算面对面的出手,只怕能躲得开去的人也不多。但在这刹那间。前面人,一刀砍向后面那人,后面那人。双手扣向前面那人,这都是因为中间的李布衣倏然不见了。 那两人也确是好手,后面人一抬足,及时踏住了单刀;前面的人左臂一架,挡住了十指制穴。 李布衣滑开七尺,笑道:“两位……”话未谈到半句,猝地头顶上又掠起一道风声。 刀风。 李布衣一低头,刀风贴后脑而过,但另一道刀风又向他脑袋劈下来! 前面那两人出手暗算,但都未曾下杀手,李布衣故也没有还手,这人一刀不着,竟恼了火,下一刀就是要命的,只听那出手点穴的人叫道:“三妹,不可——”但刀光一敛,那把刀已到了李布衣手里。 李布衣倒飞九尺,微微笑道:“女孩儿家,出手忒也狠辣……”原来这居高临下劈他两刀的人,就是那个才对着他笑,明媚得春花也似的穿白衣黑花边服的女孩。她手中有两柄短刀,正是武林中女子惯使的蝴蝶双刀。只是此刻她手中只剩下一柄刀。 另一柄却在李布衣手里。 这女子跺足道:“大哥,你看,你叫我停手,刀却给人家抢了!” 那空手的男子比较持重,便说:“你明明没停手嘛——人家只夺了你的刀,也没伤害你” 这女子噘着樱唇嘴装哭道:“大哥,做妹妹的给人欺负,你还让着人家。” 那男子脸色整了整,道:“问清楚再打未迟——”另一个手执单刀的男子却说:“还问什么?这人佯扮相士,身怀武功,潜入方门.还有什么意图?让我三五招把他擒下,到时由不得他不说!”这人刀眉斜飞入鬓,白净高大,相貌堂堂,显然比那空手的男子年轻,但神态间越发倨傲。两人都穿着麻衣,那女子也戴着白花。 李布衣干咳一声,道:“借问一声,兄台说乔装打扮相士的人,是不是在下?” 那年轻男子冷笑一声,仰鼻游目一扫,冷冷地道:“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假算命的不成?” 李布衣说:“那是说在下。……不过,在下替人消灾解难已十几年,被人说过骗饭吃、不灵光,却没听人说过相师这一门也有人冒充的。”他笑笑又说:“做这行的,不见得是光宗耀祖的事。” 那年轻汉子怒道:“你还狡辩!”踏步冲前,单刀一起,身形陡止,李布衣一看,不禁也打从心里喝了一声“好”! 原来这青年冲过来时,确是气冲冲,但一冲近敌人,立即保持高手相搏气度,既不心乱也不气乱,“独劈华山”之势俨然名门正派子弟风度,李布衣说了一声“好”!那人已一刀劈下。 这一刀劈下,看似一招,但内中隐含“犀牛望月”“雪花盖顶”、“喝断长桥”、“师姑担伞、“白蛇吐信”、“伏手旋风”、“小鬼拿旗”七式,李布衣一看,倏一伸手,竹竿搭在刀头上,这小小一把竹竿,在那青年感觉里重逾千斤。别说那七式一招都攻不出去。而且连出刀收刀也毫无办法。他强力撑着,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那赤手空拳的大汉,见势不妙,也抽出棹刀扑来。李布衣忽叱道:“好‘拦门寨刀法’!三位少侠可是‘刀气纵横’方信我方老侠的高徒!?” 李布衣这一声叱,果然生效,持棹刀的汉子和拿蝴蝶刀的女子,都对望了一眼,住了手,拿棹刀的沉稳青年汉子抱拳问:“尊驾是谁?如何认得先父?”他见李布衣一招间道破来历,心中不免暗自惊讶。 那倨傲青年运力提刀,却举不起,满脸涨得通红,想破口大骂偏生又一口气喘不过来。 那女子却叱道:“有什么稀奇!那老贼派来的人,自然知道我们是谁了!大哥你别信他的胡诌………” 李布衣一笑,遽然收回竹竿。那倨傲青年猛觉阻力一空,他正全力拔刀,当时“呼”地一声,冲起丈高,他这脚未沾地,便骂道:“他妈的妖邪——”话来说完,一口真气周转不过来,“叭”地摔了个仰八叉! “大哥”却摇头说:“尊驾是谁?若不说明,恕在下等无礼。”李布衣望了望自己旗杆上的字,苦笑道:“我早写明字号了,方少侠又何必再问。” 那汉于看看旗杆上“神相李布衣”.道:“你真的是江湖相士?” 李布衣笑道:“如假包换,除了看面相手相,也略涉堪舆占卜筮批望气,贵庄山势秀丽端庄,水流曲折缓秀,山环水抱。拱护有情,藏风得水,不论日观气察,尽得峦头。理气之吉……我因未知贵庄办丧,无意冒犯,便向各位请罪。说着,长长一揖。 李布衣说出“大方门”的山水形势,算是“露了一手”.那女子却听不懂,间:“他说什么?” 那“大哥”也回礼道:“却不知阁下如何认得先父? 李布衣笑道:“令尊翁将刀法修练成无形刀气,行侠仗义。天下皆知,我这等跑江湖的,若未听过,那就寸步难行了……再说;令尊协从李东阳大学士普行德政,人所尊仰,在下自是钦仪了。” 李布衣这一番赞美,三人大是受用。那“大哥”道:“我们也有不是之处。因知有奸邪之徒趁先父悼丧之日来犯……故此设下重门,以诛妖邪,……却不料惊扰先生。” 李布衣微注目讶道:“有妖徒来犯么?……令尊大人他……?” 那“大哥”哀叹一声道:“爹他老人家不幸在前日谢世。今日治丧,料他仇家必来夺三妹……故此一一一” 李布衣奇道:“‘三妹’?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向大哥道:“哥哥,别理他。咱们应付得了,不要人帮忙。” 那“大哥”道:“这位先生好身手,若有他仗义相助,不愁。” 那倨傲青年却重重哼了一声道:“大哥你也忒没志气!咱们的事,咱们料理,谁知道别人明说帮助,暗里是何居心?别看我们年轻,以为咱们十二三当家啥事不懂,嘿,嘿!” 李布衣笑道:“方少侠哪里的话……”心想无谓惹这股闲事。但又见三人年轻俊秀,奇难将临,未必能度灾劫,不禁便叹了一声:“可惜我与方老侠难缘一晤,今日想瞻仰老侠遗容,亦不可得――” 那大哥道:“先生快莫如此说。请上庄去。晚辈等薄备茶水。” 李布衣正容道:“这儿是‘大方门’.那么便是在江湖上饮誉已久的‘大方庄’吧?” 那“大哥”逐一引介道:“是,我叫方离,二弟方休,三妹轻霞,冒犯先生处,请恕罪。”说着抱拳行礼,方轻霞水也似的眼睛向他瞟了瞟。方休却哼了一声,收起了刀。 方离喊了一声:“才叔,有客来了。”上面有人应了一声。大概是执理丧事的仆人。方离当先引李布衣而行,穿入一所领土堂,李布衣便问:“方老爷子一向清健,怎会忽然间……” 方离这时眉字问现出忧愤之色,方休“啪”地一声,一掌击在墙上悻悻道:“都是刘破那老贼!”李布衣一听,微微吃了一惊。 刘破跟方信我、古长城,当年歃血为盟,并称“霹雳三义”。以方信我为老大,刘破是老么,古长城排行第二,为人鲁直固执。又十分粗兽,一身武艺,但仍躬耕田园,不理外事。 方信我为人正义,跟李东阳大学士是旧交,一在庙堂,一在江湖,相应作事,很得民心李东阳是天顺十八年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左庶子、侍读学士、太常少卿,孝宗弘治八年人间,拜文渊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太子少保,长谋略、善文章,时上疏前朝孝宗,痛陈黎民疾苦,多事改革。 但孝宗死后,武宗即位,这位正德皇帝品格尚在一般市井酒色之徒之下,除远贤臣,亲小人的德性外,外加好大喜功,这才劳民伤财,断丧国家元气。他对正事不理,至于顾命老臣刘健、谢卷、李东阳的奏疏,全文给大监刘谨受理。刘谨、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样、魏彬、邱聚、高凤八名太监,重要事务是拍皇帝的马屁,并陪正德去捉蟋蟀。赶兔子唱戏,到民间逛窑子,嫖妓女,外加强暴民女,私下对异己赶尽杀绝,暴敛私财,倒行逆施。 无所不为。 刘破觅得时机,成为谷大用的“太监门生”,他虽一把年纪。但有了这等靠山,纵叫爹叫娘也不脸红。谷大用跟其他七人合称“八虎”,待刘健、李东阳、谢卷等三位大学士联合九卿诸臣上疏,求请罢八虎以振朝纲而挽国运,八虎一齐向十六岁的皇帝哭倒,表示因忠心待主致遭人所忌,皇帝一听:岂有此理,若杀了这八人。跟谁玩去?今日我做皇帝的不再下马威,别给你们欺上头了!于是对八虎大封特封,其中一个官职,便是任用谷大用提督两厂。 这一来刘健。李东阳、谢卷见皇帝如此倒行逆施,只好上疏求去,“八虎”当然高兴地放过这些“眼中钉”。其中郎中李东阳暂被皇命作个意思的挽留,但亦完全失势。刘破附随谷大用,登时犹如水涨船高,以前跟他稍有嫌隙者,可谓给他报复个够。他对方信我,却是最恨:你得意成名时,我还连门儿都没有,所以才结义攀交情,今朝教我给熬出头来了,不好好整治你? 可是李东阳内方外圆,还在官场中留下来敷衍场面,刘破虽仗恃谷大用,但忌于李东阳名威,不敢直接抄方信我的家。方信我因此也退出江湖,隐于家中,希望能以此避祸。没想到。这一避,连世都避了。 李布衣心里感慨,来到灵堂前,默默行礼,心想:方老侠留下这几个年轻孩子,在刘破虎视眈眈下,可谓死难瞑目。想到这里。便向棺中的尸体深注。只见棺椁里方信我银眉白须,身形巍巨,脸耳居然似涂上一层白粉似的;五指直伸,拇指微翘,戴了只翠绿戒子,想是方氏三兄妹未忍封棺,对老父遗体要多看几眼。 李布衣退过一旁,垂手默然,方离这时才答他刚才问的话:“刘破见爹爹得病,便过来提三妹的婚事……” 李布衣双眉一展:“婚事?”他想到方轻霞虽活泼可爱,但也刁蛮得紧,谁娶了她;有得受了,心中不禁暗笑。 方离恨声道:“刘破的两个儿子,一个愚呆白痴,一个奸淫良家妇女,爹怎会同意?”但刘破说:“这是谷大用谷公公的意属,爹既不能公然违命,只好拖下去,拖得几天,心情又气又急,便……唉!” 李布衣本来想这小姑娘刁蛮,教训她守妇道也好,但对刘氏父子的仗势欺人,怎能坐视?当下微微笑问:“所以几位就在大方门埋伏刘破派来的人口?” 方离垂首道:“是。” 李布衣问:“那么你们又何以得知刘破会冲在今天来呢?” 方离道:“他说过,今天要爹把女儿交出来……” 方休冷笑道:“他那种人,择日子也会择着今天来的!” 李布衣点头道:“这倒是。”微游目四周,只见数个老家丁,其中一个相貌淳懦敦厚,便是方才。因问:“方老侠的讣闻,没有发出去么?怎么凭吊的人都没有来?” 方休恨恨地道:“当大学士辅先王理朝政时,庭若闹市;被黜后,门可罗雀。刘破来寻后,连庄里门客都走个干净;而今爹已过世,谁还敢来?” 李布衣叹道:“这也难怪,人在人情在,人死两分开,人少不免多为自己着想,免惹是非的了。” 方休傲慢地瞅着他道:“你是怕事,就请及早走。” 李布衣转过去问方离道:“古长城古二侠呢?他古道热肠,理应不是见利忘义之徒。” 方离说:“古二叔当然会来,他还请得京师大侠司马挖一道来呢。” 李布衣哦了一声,只见方轻霞飞红了腮边,暗忖:难道这小妮子跟司马挖……?想想又绝无可能,司马挖已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且纵情声色,这小妮子虽刁泼,但不失纯真,理应不致喜欢那一种人。 李布衣心中如此寻索,忠良之后,不能眼见他们遭人欺凌,这事也只好管定了。 方休却对李布衣大不顺眼,向方离道:“大丈夫生死何足畏?刘破那老匹夫若是敢来,我们方家的人就和他拼了。最多不过一死,留得百年身后,岂不磊落?大哥你又何必向外人嘈叨求救呢!”说着一副大气凛然的样子。 李布衣看看他,问:“你若是英勇牺牲了,那你妹妹呢?” 方休怔了一怔,回首看看他妹妹,大声道:“我妹妹宁死也不落入贼人之手的!” 李布衣注视他问:“那你要她怎么做?” 方休略一寻思,把胸膛一挺道:“方家英豪,自作了断,我绝不怕死!” 李布衣微笑笑道:“我知你是好汉,不怕死,但你妹妹总不能陪你去死……” 方轻霞忍不住,眼泪盈眶,忍哭大声道:“要是落人他们手中……我宁可一死。” 李布衣点了点头,道:“那你们死,谁来保护令尊遗体呢?”方休、方轻霞都为之楞住。 方离长叹道:“但愿古二叔。司马大侠早些前来,凭我们之力,实难招架刘破等……” 方休怒道:“大哥,我们方家于弟,是何等盖世英雄,岂怕刘破那老贼!” 方轻霞道:“我们三兄妹,打他一个老贼,还真不怕他!”她生气时腮边的肌肉拉得如一张纸、飞抹酡红,更是美丽。 方离愁眉不展地道:“单凭刘破,我还不担心,但他的死党关大鳄,武功也恁地高绝,加上他那两个儿子,也真不好应付哪。” 方轻霞便说:“我们也有人。……我们有才叔!” 方休冷笑道:“没有人又怎样?我可不怕。”他每一句话都说出自己不怕,倒像惟恐有人说他怕似的。 李布衣向方离问道:“要是如此;老爷子一过身,为何不早些暗自撤离此地?” 方离道:“这里是祖业,不能撤离的。” 方休挺胸道:“爹以前在此创立‘大方门’,我们要在此建起‘小方派’。”说着一副拔刀而出,与人相斗的样子,李布衣瞧在眼里,暗叹一声,问方离:“那为何不广邀武林人物,来助你们主持正义?” 方离微弱地道:“发也没用,我知道没有人会来的。 李布衣摇首道:“难道你们就在大门口伏击几个人便算是防卫么?” 方离唉声叹气:“除了这样,又能做些什么?”隔了一下,又说:“我们已发出了讣闻,要是连吊丧也不敢来的人,又如何胆敢拔刀相助呢?”说着望了一望冷清的灵堂。 方休冷笑道:“你若怕死,现在可以走了。” 李布衣笑问方轻霞:”姑娘今年贵庚?” 方轻霞没料他这一问,退了半步,答:“我不告诉你。” 李布衣便向方休道:“待你妹妹告诉我几岁才走。说罢悠悠然坐了下来。” 方休怒按刀柄,骂道:“你算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离按着他的臂膀道:“弟弟,不可如此鲁莽!” 方休气愤难平地道:“大哥,你想要这种跑江湖骗饭吃的来搅扰我们么!” 方离跺足叹道:“爹说过,凭我们几人之力,是没法子抵御刘破的……你得罪武林人物,做哥哥的我可担不起场面! 方休气忿地插回了刀,道:“我总有一日要爹知道,我能光大方家!” 方轻霞忍住眼泪悄悄补上一句:“可惜爹不曾看到了。” 李布衣心里更多感慨:看来方家三兄妹,大的优柔寡断,中的傲慢鲁莽,小的刁蛮惹事,又如何光大门楣呢?自保亦足堪可虞。 只听那老仆方才加了一句道:“大少爷、二少爷、三小姐……不要忘了。还有老仆一柄刀!” 方离苦笑道:“才叔,你忠心耿耿,老爷子没错看你。” 方休便挺胸说:“你看,凭方家这四张刀,还怕姓刘的不成!” 忽听一人笑道:“方家四张刀么?……那我姓司马的‘连珠双铁鞭’算什么?”方离、方休、方轻霞一起大喜,只见三人不沾地。已掠上楼,直入灵堂,当先二老,先向灵柩拜了三拜,另一少的当即跪倒,鸣咯咯叩了三十响头。 这少年叩头发出好大声响;李布衣不禁有些诧异,果然那少年叩头时额上已肿起了一个大泡,虎目却都是泪。 那少年长得黝黑粗壮,方脸阔口,一身是汗。来的两个老人。其中一个扶棺哭道:“他奶奶的熊;方老大,你怎么不等等兄弟。”撒手就去了。说着号淘大哭,哭没几声,反手一抓,将方离揪近胸前,瞪目厉声问:“你爹是怎么死的!?他虽老我一大截,但他妈的身子比我还壮朗,怎会……” 方离苦着脸道:“都是教刘破逼婚逼死的。爹知刘三叔狼子野心,终日茶饭不思,忧心忡忡,从楼上摔下,破了条腿,不久便……” 那黑脸老者庄稼汉粗布服,猛喝一声:“去你奶奶的!那种人还叫他三叔!说着把方离大力一放,气呼呼的道:“谁不知我儿子跟你妹妹自小指腹为婚,他那两个儿杂种来凑什么劲儿!” 李布衣这才大悟,难怪方轻霞听人提到古长城同来的人时飞红了脸,腮角含春,原来是古长城,有这个儿子。这时只见方轻霞和那黑少年偷瞥了一眼,一个羞红了脸,一个低垂了头。李布衣见一个娇俏,一个老实,乐得看这么两心相悦情景,心里也舒畅。 这时同来的一人,约莫四十来岁,扎儒士巾,脸带微笑,但脸色却隐隐发青,像是随时都在与人决斗一般,只听这人问道:“怎么来的只有我们三人?” 古长城惯说粗话,禁不住一句便骂了过去:“老鹰吃鸡毛。填满肚子算啥事!?有你有我父子加方家四张刀,不够那姓刘的直人横出么!”这人便是京城大侠司马挖,他素知古长城的脾气,便道:“够!够!只不过,方老爷于真算是‘有钱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了!” 古长城又瞪眼睛叱道:“娘的!我不是人么!我千辛万苦把你从京城里请出来,你也不当自己是人么!” 司马挖知这古长城说话便是这样子,便笑笑不去理他,微注向李布衣,便问:“尊驾怎样称呼?” 李布衣笑答:“算命的,路过贵地而已。” 司马挖当然不信。望向方离,方离说:“这位先生武功很高。我们差些儿暗算错了人,后来……” 司马挖“哦”了一声,向李布衣走近;微笑他说:“尊驾要是奸细。还是早些离开的好,何必吃不了兜着走呢。” 古长城见状便走过来,大声问:“你是奸细?” 李布衣咄一声道:“若我是奸细,你这么一问,我也不能认了。” 方轻霞这时禁不住道:“他人不错……若他要加害我们,早就加害了。” 方休不服气,又哼一声,冷冷地道:“那也未必”。 司马挖淡淡地笑着,但额上青筋,一闪两现:“你若不是奸细,而今京城姓司马的和古二侠来了。你也该走了。” 李布衣微笑反问:“哦?司马先生认为有你们在,就抵御得住刘破父子了么?” 司马挖的脸忽然青了。就似一张摄着鬼的脸谱。 古长城大声道:“司马,留着他吧,他奶奶的,要是敌,也不走的,迟早都要交手;要是友,咱们不能错怪了好人!他虽然说话粗鲁不文。但毕竟是在江猢上见过大风大浪的,抓得稳舵看得准。” 司马挖一笑,道:“对付刘破父子,有我们几人,也就够了,就不知那关大鳄有没有同来,关大鳄的平棱双锏,可不是浪得虚名……”说着舔舔干唇。 方离见状,扬声叫:“才叔,倒茶。” 方才巍巍颤颤走过来,为各人都泡了一杯茶,忽听一人笑道:“多斟一杯,远道而来,渴得紧!” 在座的人见了,都喜上眉梢,司马挖起座笑道:“郑七品来了,天大的事,也搁得住了。”方离、方休、方轻霞等都喜出望外,郑七品好歹也算是一个官,而且在“八虎”中魏彬麾下吃得住,而且是方老爷子的挚友,这次有他出面,谅刘破父子也不敢怎样。 这郑七品既不是什么高官,最高曾任中书舍人。但交游广阔。出手豪绰,而且武功也很不俗,黑白两道无有不买他情面的。 郑七品一至,司马挖便道:“郑七哥远道而来,大驾光临,我们以茶作酒,就敬他一杯。”郑七品和司马挖对饮,方离见郑七品不先拜祭老父,但有求于人,也没办法,他是方家长子,便以茶为酒作为敬礼。古长城生性粗豪,毫不理会繁文缛节,也一喝干尽。 郑七品饮罢说:“我收到讣闻,很是难过,便赶来看看,没想到司马大侠和古二侠也在这里。”李布衣望去,只见郑七品的人长得福福泰泰,眼尾如刀,笑时法令深而下齐,看夫人却很随和。 古长城道:“我不来,谁来?!” 郑七品笑道:“我是没料司马大侠也在。” 司马挖赶紧陪笑道:“我更没想到郑七哥不辞劳苦,赶来这里。” 郑七品笑道:“司马大侠最近保的镖,都很罩得住,我也常听江湖人提起司马。无不竖起指头的。” 司马挖笑得脸上的青气也没了,“哪里,哪里。能讨碗饭吃。还不是朝廷赏的,江湖汉子给的。” 郑七品左足搭在右膝上,悠闲地道:“也不光是这样,司马的靠山……也稳实得很。” 司马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不是么?在江湖上混,靠山越扎实越好。” 郑七品挝掌笑道:“你这样说,做哥哥的我,整天在朝廷厮混。岂不愧煞?” 司马挖忙不迭地道:“江湖上的靠山徐水县的那股刘家军,可要不是御史果窜大人罩住,还有刘谨刘公公……” 郑七品笑着打断道:“这些事。我们哪可议论的。” 司马挖作揖道:“是,是,七哥说的是,小弟多嘴了。” 古长城听到这里,憋不住便大声道:“你们两个,撂下拐杖作揖的,老兄老弟一番,今个儿我们可是应敌,可不是吃饭饮茶来的!” 郑七品笑笑,投日向李布衣笑道:“那位是……” 李布衣一笑道:“李布衣。” 郑七品随便“哦”了一声。举杯道:“咱们没见过,喝了这杯。算是江湖兄弟。” 李布衣笑笑:“一介草夫,怎敢高攀?” 司马挖也举杯道:“我也敬先生一杯。” 李布衣笑着喝了,古长城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掌击在桌上。骂道:“你们来喝茶饮酒,还是来议事的?!” 郑七品笑道:“是,是,——方老爷子的死,下官也很难过。想方老爷子在世,下官和他相交莫逆……对了,那位可就是方轻霞方姑娘?” 司马挖就说:“方姑娘貌胜春花。真是匹配。” 古长城这下可是奇道:“跟谁匹配来着了?” 郑七品和司马挖对望了一眼,两人笑笑。还是由司马挖道:“据说西厂有个营总刘几稀,人品样貌,俱属上选,跟方姑娘倒是天选地设的一对人儿。”古长城“嗯”了一声,方家三个年轻人却脸色都变了,古长城这才醒觉,喝问:“刘几稀?岂不是那刘破老贼的大儿子!?” 司马挖说:“是呀!” 古长城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儿子一步上前,向司马挖:“你是我父请回来对付刘破父子的,怎么在伯父灵前说这种话!” 郑七品眉开眼笑问:“他是谁?” 司马挖笑道:“古长城的儿子,叫古扬州。” 郑七品笑道:“据说古长城的儿子对方信我的女儿.也痴心妄想——” 司马挖说:“便是他。” 郑七品嘴里嘟嘟嘟了几声,说:“古世侄,几句话,如你听得了,我倒要劝劝你。” 古扬州气唬唬地道:“你尽说无妨。” 郑七品道:“江湖上的诡谲风云,不是你这种耕田务农的人消受得来的;金粉红颜,世间何处没有?你们父子为一个女人,得罪刘破父子,可是大大划不来的事。” 古长城瞪着眼,指着他:“你,你……”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就听一人自外掠入,一面说:“怎么啦?二哥又动那么大的火气。” 这叫“二哥”的人,三络长髯,脸色赤红,古长城一见,几乎气炸了心肺,吼道:“刘破,你——你可来了!” 刘破却笑道:“让二哥久侯,真不好意思。”他前后有两个少年,一个气高跋扈不可一世的样子,一个眼神呆痴,只会傻笑。便是刘破的两个儿子,外号自称“花兰世”的刘几稀与“玉面郎”刘上英。这两人一个傲气,一个丧气,但样貌姣好,普通女子都不及他们眉目娟秀白皙。 刘破身边还有一人,这人血盆大口,闭着时嘴角伸及耳根,一咧开来简直像要攫人而噬,这时他正张嘴笑道:“郑七兄。司马大侠,久没见了!” 郑七品慌忙站起,向刘破父子和这人行礼道:“刘大人,关大哥,二位公子来得真好,可想煞小弟了。”这大嘴老人便是“中州一怪”关大鳄。 刘破悠然道:“方大哥真的是逝世了么?” 司马挖躬身道:“是。他尸首还停在那边。” 刘破摇首叹道:“可惜可惜。”便向灵柩走去。 方休大喝一声:“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惺惺作态可惜什么?” 刘破冷笑道:“可惜方哥未见他的女儿跟我儿子完婚就瞑目不醒了。” 说着回首问司马挖:“我叫你跟方家的人再提一下,并说服古老二,你做了没有?” 司马挖垂首道:“回禀大人,小弟说是说了,但方家的人,明明是井底之蛙,却自视过高,而古二侠便又刚愎自用,食古不化。” 刘破微笑打断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不惯也会习惯的。” 第二章 古长城毕竟在江湖里翻过风掀过浪,在武林中也打过滚扑过火,这阵式一摆出来,司马挖倒戈反向,加上郑七品显然是刘破的人,对方刘破、刘几稀、刘上英、关大鳄、郑七品、司马挖一齐六大高手。自己这边老的只有自己一名,少的有四人,外加一个意向不明的卜筮者和老仆方才,可是大大吃亏。他生性粗鲁,但面对生死关头,以及大多遗孤反而压住了怒火,镇静了下来,并不立即发作。 方休怒不可遏,以为来的人尽是朋比为奸,冷笑道:“我都说了;这是方家的事,请外人来,只是捣乱而已,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有安着好心眼?要嘛,一剑把姓方的杀了,要抢我妹妹,休想!” 刘破眯着眼道:“你叫方休,是老二,对吧?” 方休冷冷地哼了一声,目中杀气愈重。 刘破笑道:“年轻人干吗火气如许大?我横说直说,都是你长辈,你父生前,也叫我做刘老三,现今是你三叔,不久还是你妹妹的家翁,你怎可如此对待长上?”方休手按刀柄:“我没有你这样的长上。” 刘破依然笑道:“你随时手按刀柄,像动不动就把事情用刀子解决般的,可知道世上的事,凭傲慢冲动,滋事、生事倒可以,解决事情却不见得。纵说今朝你杀得了我们一人二人,有一个回得了去,你们方家,只怕从你身上的毛发起到你爷爷的骨灰,便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这又何苦。”西厂手段残毒,人所皆知,刘破这番话,是带笑的恐吓,但不无道理。 刘破又道:“何况,今时局势委实太过明显,凭你们,司马大侠和郑兄二位便收拾得了,根本无须作顽抗的。” 古长城听了,心中暗暗盘算,这番出手,无论如何。不能容情,不能教一人逃回去西厂,否则,可是抄家灭门祸。惟观此局势,对方占尽优势,自己等可连三成胜算也没有,心悔自己鲁莽。邀来了窝里反的司马挖,真是老鼠拖秤舵,自塞了门路。 方离见素来冲动的古长城默不作声,他年龄三十不到。沉稳有余。果断不足,便以为这二叔父也是刘破这一伙的,带了司马挖来,还引出了个郑七品,只恨自己信错了他,心中大恨。暗自蓄力,心想:无论如何,先除内奸再灭外贼,自己守护无能,也要拼得一条命,换个奸贼的人头再说! 这时那个刘上英,色眯眯、笑嘻嘻的一眼一眼往方轻霞那儿瞟,像一把蘸了污水的刷子,在方轻霞脸上、身上刷来刷去一般。那刘几稀见弟弟如此,便一把击过去,责道:“二弟。这是你哥哥的媳妇,你别碰!” 刘上英痴痴地道:“我又没碰,看看也不可以吗?”这人平常痴愚,但对美色可是十分张狂。刘几稀侧着想了一想,就说:“也罢,念在以前你把小红给我来过,待我用完了。再把媳妇给你用用也无妨。”在一个刚去世未久尸首犹未盖棺的灵堂前,公然如此,说出这等话,连李布衣也变了脸色。 刘破等却神色自若,似把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当下听了。竟似十分欣赏自己儿子所说的话的,跟司马挖、郑七品一齐暧昧的笑了起来,倒只有关大鳄肃着大嘴没笑。 古扬州务农出身,跟他父亲一起,说话都粗鲁不文,但听得这种淫呷的话,也气瞪了眼,斥道:“你们……枉为武林前辈……这种话都……都说得出口来!”古长城却不说话,暗自运气,准备全力出手,搏下罪魁祸首刘破再说。 刘破哈哈笑道:“古贤侄见识未免太浅……武林前辈又怎样?就算九五之尊,也是一样——”说到这里,自觉失言,便没说下去。 原来武宗即位后,除将忠臣死谏之士下狱,充军的充军外,就与各群小在西华门外之豹房,寻欢作乐,太监、皇帝、宫女。民妇闹作一团,分而享之,刘破跟随太监八虎之一谷大用,自是不以为奇;甚至觉得跟皇帝老子比起来,他姓刘的还算有人品、有教养、有道德得多了。 那古扬州护在方轻霞身前,方轻霞早已气红了脸。刘几稀笑道:“耕牛也学人护花么? 方姑娘姓刘的吃得,姓古的可沾不得。” 古扬州怒道:“不知廉耻的家伙,我呸!” 方轻霞也寒着脸骂道:“我宁死,也不嫁给你们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呸!”她也随着古扬州“呸”了一声。李布衣瞧着眼黑。觉得男的粗豪笃实,女的刁蛮活泼,倒才是匹配,便不觉微微一笑。 他只是那么微微笑一下,刘破便已警觉到了,便问:“这位是何方英雄?” 李布农也微微笑道:“一介布衣,不是英雄。” 刘破“哦”了一声,笑道:“是深藏不露吧?” 李布衣悠然说:“摆明了是看相的,有银子便替人指点迷津,哪有藏私的道理。” 刘破说:“你也是江湖上混的,懂得做人的道理;想来是不用我多说的了”!他说着掏出一锭黄金,道:“待会儿,这儿要办大丧事,很大很大的丧事,然后我们回去,赶办喜事,今天。方家的丧事和刘府的喜事,你眼见了,耳听了,嘴巴却不能说出去。”他牵动嘴角笑了笑:“然后,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了。” 他儿子刘几稀道:“爹,我看您老人家索性连这金子也省吧,待孩儿过去把他――” 伸手一比,作刀切状,刘破摇首道:“这人既上得了‘大方门’,自是高人,冲着这点,又何止这锭金子,不可胡说。” 方休冷笑道:“江湖郎中,果然改不了骗饭吃。”李布衣本待出手,听了方休这话语的狂妄,又暂且压了下来。正在转念问,古长城的身子骤然激起! 古长城用的兵器是扬耙。扬耙长三尺一,以铁杆五枝,前尖后直,嵌入两半圆形之划木内,另以三尺长木柄一技,与中杆及划木结紧,形成有柄之栅牌,古用以舟师防御,但步战更得以助守之效,格架枪刃,乘隙攻击,乃变化自耕耘工具之耙,威力甚巨。 他蓄力已久,一声怒叱,一耙劈刺刘破。 他身形甫动,另一人也在间时飞快出手。 这人一刀刺向古长城的背心。 古长城久候时机,想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先将刘破摆平才说,没料忽遭暗袭。 若换作旁人出手,古长城也早暗留了心,但他设想到出手的人会是方离! 这一下他无及细思,回耙一格,格住单刀! 原来他回身架刀,以刀势迅疾凌厉,只怕至少要挂彩,但方离甫出刀时,眼见古长城凌空飞袭刘破,但他刀已出手,收回不及。及时将刀势减轻,所以古长城还是能及时将他一刀接得下来。 但这一来,方离想猝杀古长城,古长城想偷袭刘破的计划,全部毁了。 古长城黑脸涨得发紫,戟指方离怒骂道:“你龟儿子——”想到是亡友之子,便忍往没骂下去。方离自知理亏,忙解释道:“二叔,我见你一直不吭声,以为也是他们一伙的,所以才——” 古长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踩脚,但又有何办法?忽见方离脸色发白,摇摇欲坠,心中大奇,自己在回格时并未下重手,何以他不济一至于斯,却觉自己也脚轻头重,扬耙拿在手里,也没感觉到拿着东西。 只听刘破笑道:“这叫三个土地堂——妙!妙!妙!其实,你们只有一招之力,我们也早等着招架了……却没想到天助我们,连这仅有的一招,也教你两叔侄自己玩光了。” 这时方离已一个咕咚栽倒下来,方轻霞赶忙扶住,急唤:“大哥,大哥,怎会这样的一一一?” 古长城沙哑着声音怒叱道:“姓刘的,你搞什么把戏?” 郑七品挺身笑道:“这些繁琐小事,刘大人可没暇跟你们玩把戏,把戏是区区在下与司马大侠动的手脚。” 司马挖这时摸摸他头上的儒巾,说:“我们这药物,就叫‘湘妃酥’,是皇上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女人的,你们是男子,也能服用,算是有福了。” 郑七品也和和气气,但笑得暖暧昧昧的说:“我们想过了,若用普通的药物,要毒方家不如用迷药的好。——才告发作,一发呀,不可收拾。” 司马挖也笑得捧腹,加入说:“皇上要寻欢作乐,当然不能要个死美人、睡艳尸,所以,至少也得意思意思,稍微稍微挣扎一下,那么一下下,嘻嘻,皇上就更那个眉开眼笑了,但这药用在武林人的身上,就叫做‘一招了’,一招过去,什么都了,至少要大半天功力才告恢复,那时——嘿嘿,要看到刘大人高兴了。” 郑七品补充道:“要是刘大人高兴吃烤肉,你们就变烤肉,要是刘大人要吃腌肉,肉就得变成腌肉,要是刘大人什么都不吃,你们的肉。只好切成片片,丢到汉渠里喂狗……”说着又乐不可支的怪笑起来,刘破也抚髯长笑,那白痴儿子刘上英一面笑一面道:“爹,让他也吃吃自己的肉嘛,塞几片他股肉到这黑脸鬼嘴里去,一定过瘾极了。” 古长城大怒,拼力冲前,但终于敌不住体内药力,软倒在地,古扬州慌忙过去搀扶,方离挣扎道:“你……怎么……下的毒……”原来中了这“湘妃酥”、“一招了”,只是功力全失,劲道全消,但神智依然清醒,就是有气无力。 郑七品望向司马挖。司马挖望向郑七品,一起抱腹大笑起来,方轻霞这时也想了起来: “……你们……也喝了茶,怎会……?” 刘破笑着道:“这种只毒你们不毒我们的功夫么?就要问你们方家的忠仆了。” 只见方才徐徐站了出来,方离、方休、方轻霞皆目厉叱道:“你——”方才却不去理他们,走到刘破面前,单跪在地,道:“方才幸未辱命。” 刘破微笑道:“起来。”又向方家三兄妹道:“你们也不能怪人家,人家一把年纪了,在你们家也做了十几年,也没什么迁升,今日方爷子死了,俗语有道:树倒猢狲散,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当年的‘方妙手’到我刘某人麾下,才是如鱼得水。哈哈哈……” 方才堆起了巴结奉承的笑容:“多谢大人提拔。”刘破一挥手。方才便垂手退过一边。这时忽听一人淡淡地道:“刘大人人多势众。占尽上风,还要收买对方的作卧底,下毒暗算,也真可谓算无遗策了。” 刘破回首向李布衣得意地道:“我做事,一向不求冒进,讲求稳字。没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我宁可先观望,不妄动,以前我不得志,便先跟姓方姓古的结义,便是如此。” 李布衣点头道:“所以,方老爷子死难安息,这灵堂果然成了刘大人欢晤部下凯旋所在。” 刘破抚髯道:“其实现刻所谓拜祭吊唁的,哪个不是借机会结交朋友、商议会叙的:死者已矣,来者可追,已死的人,再追悼也没有用。先生是聪明人,拿人贱财,替人消灾,先生拿了金子,也可以一瞑不视。” 李布衣微笑道:“可惜。”便没有再说下去。 果然刘破追问:“可惜什么?” 李布衣道:“可惜那茶,我没有喝。” 刘破动容道:“哦?” 李布衣继续说下去:“而我又生平最不喜欢人家尸骨未寒,便有人来纠众欺凌孤苦的事情。” 司马挖冷冷加了一句:“可是,我亲眼看着你把茶喝下去了。” 李布衣道:“不错,是喝下去了,但都吐到袖子里去了:两位一到就殷勤灌人茶水,我又怎敢贸然喝下?”方离和古长城听了。心里一阵惭愧。方离是方家长子,敬茶自然要代喝,古长城一上来便让司马挖怂恿向郑七品敬茶,便着了道儿;郑七品向李布衣敬茶时,李布衣留了心。其余古扬州、方休、方轻霞等没有沾茶,当然没有中毒。 司马挖冷笑道:“凭你这个江湖术士,又能怎样?” 李布衣说:“也没怎样,只不过能主持一下公道而已。” 刘破忽道:“司马,那就给他一点公道吧。” 司马挖解下武器,狞笑道:“好极了。”原来连珠双铁鞭只是柄、把手与剑同,但末端嵌有尖刺,前端有一钩,镶有二节钢杆,粗若甘蔗,并环以连缀软鞭,因而名之,其鞭柄插于腰带,但鞭身圈绕胯腰,马战步战各适其用。司马挖解下连珠双铁鞭呼呼挥舞了两下,方休、方轻霞、刘几稀、刘上英都觉脸上一热,不禁用手向脸上摸去,才知道并未受伤。四人站离丈远,但已感鞭声之威。 李布衣道:“好鞭。” 司马挖道:“鞭法更好。” 他的鞭继续飞舞着。鞭首过去,扫在梁上,石梁崩了缺口;扫在柱上,木柱裂了隙缝。 但司马挖的鞭却仍未出招。 只有武功愈高的人才知道,司马挖越迟发招,一旦出手,对方就越没有活路。因为鞭势已发挥至淋漓尽致,而鞭威已将人心魄夺下。 古长城心中大急,但苦于手足无力,否则以他膂力奇大,强用扬耙破双鞭,或许可以一战。但见李布衣依然端坐椅上,像被鞭影慑住,不闪也不躲,古长城嘶声叫道:“快冲出鞭网……” 李布衣侧首过来,向古长城一笑道:“有劳提点。”古长城这下可急得头皮发炸,果然在李布衣一掉首间,司马挖已出手。 鞭影排山倒海,劈在李布衣的头颅。 “波”的一声,檀椅粉碎,古长城怕见李布衣的头,也如西瓜被砸破一般唏哩哗啦—— 但眼前一花,李布衣忽然蹲下身去! 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李布衣竟已躲过那力胜万钧的一鞭,这个倦慵的江湖人弹起如一头豹子,贴地如壁虎,“刷”地一声,竿挑刺而出! 竹竿破鞭网而入。刺入司马挖左肩里。 司马挖吃痛,右手一提,提了个空,李布衣已坐在另一张楠木椅上,竹竿也放到了茶几上,就像根本没有出过手一般。 司马挖这时才觉得肩膀一阵子刺痛,但他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口事,强吸一口气,压住痛楚,挥鞭又待扑去!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刘大人面前摔上这个斤斗的。 司马挖想到自己日后将来,升官发财,说什么也得豁出去拼了老命,也得赢回来。 刘破暮然沉声喝道:“住手!司马挖顿时停了手,刘破拱手问:“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尊驾究竟是谁?”却听那古长城也嘎声问:“你……你是谁?”刘破一听,知方、古这边似对这人也不熟悉,心里算是稳了稳。 李布衣斜着自己的招牌,喃喃自语道:“李布衣啊李布衣,你已亮出字号,却偏偏没有人相信。” 刘破眼睛一亮,笑道:“天下叫李布衣的相师,没一千也有一百,听说那位侠踪飘忽的神相大侠李布衣近日出现荆翼一带,若尊驾就是……请恕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相交个朋友如何?” 李布衣悠然道:“不敢高攀一一一”他说到“高”字时,背后的方才已向他出了手。 方才用的是把棹刀,棹刀两刃;而方家以“拦门寨刀法”成名,这一刀自后直劈而下。 方轻霞、古扬州一齐惊呼一声。 在这闪电惊虹一霎间,李布衣的竹竿倒刺回去,“嗤”地穿方才掌心而去,“哨”的一声,刀掉地上,李布衣只不过说到“高”字顿了一顿,说到“攀”字时,方才已刀落掌伤,跄踉而退。 古长城脱口道:“好厉害!”方轻霞紧张奋悦得情不自禁抓住古扬州的臂膀,欢叫起来,两人两情相悦,多怕外力拆散,如这次无法拒敌,他俩情愿身死,却见来了个武功深不可恻的帮手,心下大是喜欢。 刘破等都沉下了脸,方才捂掌身退,却道:“他完了——”众人未明,只见李布衣闲定的神色,忽一皱眉,脸色这变。 方才嚷道:“他一人门,轻易躲去了方家三人合击,我知他武功非同凡响,所以,连他茶杯上也下了毒,他确没喝,他手心沾着了,纵功力高深,也支持不过三招一一一” 李布衣伸手拾住竹竿,众人只见他手肘一击。五指已搭在竹竿上,可渭快到极点——但不管如何快捷,毕竟是让人看得见,不似他前两次出手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出手,便无论乎闪躲了。 刘破向方才嘉许地笑道:“方才,你立了这番大功,前程大大有的是!”转目向众人道: “这家伙已是强弩之末了——”司马挖冷哼一声,连珠双铁鞭一鞭打出,中途行成四鞭,到了对方身上,成了八鞭,端的是奇变百出! 原来司马挖听到刘破嘉奖方才。怕自己丢了脸、失了威、不被见用,便横了心,知这李布衣已中了毒,功力大打折扣,这时不抢立功,尚待何时,当下竭尽所能攻去! 李布衣二招伤二敌,本不想杀人,但二招一过。忽觉丹田气弱,脚步虚浮,心知仍是中了毒,饶是他镇定过人,但如自己如果一倒,单凭方休、方轻霞和古扬州来对付这一干魔邪,是绝对应付不了的,心下大急。 这时司马挖鞭影已到,只见条青龙,破鞭而入,“嗤”地没入司马挖咽喉中! 司马挖狂吼一声,身形倒退,喉咙的竹竿也给他一退倒抽了出来,只见他八鞭变十六鞭,十六鞭变三十二鞭,舞到后来,八八六十四鞭齐出,煞是好看! 此人不愧以鞭成名,近攻时鞭诊织密,但退时鞭法更加排山倒海;只是一路鞭法使完,他的身形也刚站定,便一阵抖颤,终于“砰”地垮在地上,手中钢鞭,也脱落一旁。 血自他咽喉孱孱流出来。 李布衣那一刺,穿了他咽喉,他余力未尽,终将一路鞭法使完,身形甫定,才气尽身亡,如此可见此人也确真有一番惊人造诣,但李布衣的出手劲道,更是可畏! 李布衣却无法不杀他,因他连竹竿也快握不住了。他只好先杀了一人再说。 司马挖一倒,他也双手撑在楠椅扶手上。众人都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这灵堂里棺椁中死尸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刘破终于说话了:“好武功。”然后他再说:“很可惜。”说完之后他就向郑七品点了点头。 郑七品不怀好意地笑着接道:“好武功又怎样?还是在送性命而已;”他冷笑,慢慢抽出了兵器。他的兵器也是鞭,但跟司马挖大大不同,他用的是竹节鞭,蟒皮把手,钢质尖锐,共十一节,呈宝塔状,郑七品向前逼去,一面说:“你杀使连珠双铁鞭的,死在竹节鞭下,也算不冤。” 李布衣强自运气想迎敌,“腾”地一声,手下所扶的檀椅翻倒。他一个跄踉,及时扶住茶几,但因失去平衡,茶几又告翻倒。 郑七品趁李布衣狼狈之际,一鞭打去,“哟”地一声,这鞭给双刀架住,郑七品一看,竟是方轻霞的”蝴蝶双刀”,她寒着玉脸。英姿飒飒的持着双刀。 郑七品笑谑道:“刘大人的儿媳妇,我可不敢打。” 那刘几稀扬声叫道:“是我的媳妇儿,让我来教教她怎样侍侯夫君。”抢身而出,拦在方轻霞身前,涎着笑脸道:“来亲一下。” 方轻霞气得粉脸拉了下来,“刷”地一刀,刘几稀色迷心荡。几乎躲不开去,幸得郑七品及时一拉,才没将一张脸被削成两半。郑七品劲道:“大公子,这女娃子可刁辣,待我把她捆了给……” 刘几稀是见色不要命的登徒子,见方轻霞一怒一咳如此可人;心都酥了,便说:“不用,不用了,我这媳妇儿喜欢刀刀剑剑,打打杀杀,我就跟她厮搏一番,遂了她心愿……” 话来说完。方轻霞又刀削来。这次刘几稀可有了准备,闪身避过,抽出双刀,上前跟方轻霞交起手来。 刘几稀使的是双刀,叫子母刀,跟方轻霞的蝴蝶双刀原是同一类兵器,当年方信我、古长城、刘破三结义时,武功互有授受,其中以方信我武功最高,刘破最为藏私,多学少授,但三人武功毕竟有互相影响处,教出来的子弟武功招式也是同起一路。只是方轻霞的蝴蝶双刀是南方短打,以黏贴敌手。急攻密起、上下翻飞为主。刘几稀的子母刀,近乎北派双朴刀,重点击走位,两人打起来。长攻短击,煞是好看。 郑七品想下手杀害李布衣,但方轻霞始终挺身护住,教他无法下手。他要助刘几稀一把,擒住方轻霞,当非难事,但知这刘几稀好色又好胜,这一帮可能反害了自己大好前程,便退过一边。 战得一会,刘几稀的弟弟刘上英看刀风中的方轻霞。越是纤美,便拔出一柄九尺长的寨刀,叫道:“哥哥,我也来玩!”便要加入战团。 刘几稀回道大叫道:“不行,不行,这媳妇儿我还没玩,你不能玩——”这贪花不要命的家伙,惟恐弟弟过来先沾了,他本来纵情酒色,所以元气耗得七八,武功本不及方轻霞,加上色迷心荡。分心喝住他弟弟,给方轻霞顺刀拨上,切了他左手二指。 刘几稀“哇”地叫了出声,左手刀也嘟地落地。刘破可变了脸色。 郑七品见自己在旁,刘破的儿子还教人杀伤,这还得了?指斥道:“大公子请退下,我把这泼婆娘收拾了给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刘几稀舞着右手的刀,逞强不退下来,这时刘上英早不理他哥哥不悦,寨刀如泼风一般,罩向方轻霞,尽向轻薄的地方挑去。 方休手紧执刀柄,大声叫:“三妹,到这边来,我来护你。” 方轻霞以一战二,蝴蝶双刀影夹杂着她灵巧的身子,舍出性命对抗刘氏兄弟,一面答: “不行,你过来。” 方休傲然道:“我的刀不见血不回去!那两条小狗。我还不屑动手。”他这一句可激怒了刘破,刘破重重地哼了一声。 方轻霞竭力道:“不行,二哥哥,我不能到你那边去,那相士在这里,不能叫他受到伤害。”这时刘氏兄弟的刀早已罩住了方轻霞,要不是刘氏兄弟只存逗她之心,无伤她之意,只怕早已伤在刀下了。 方休奇道:“一个江湖术士,你理他作啥?”方轻霞拼出了性命。刘氏兄弟犹自不敢撄其锋,方轻霞:“不行,他为咱们方家的事受累。我不能叫他死在方家的人前面……”她一连说了三次“不行”,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一次声嘶,但方休依然自居刀侠身分不过去相助。 李布衣听方轻霞所说,心头一阵热。他四海为家,也没得过什么人间温情,见一刁蛮女子在要紧关头时如此侠义,大是感动。忽见“呼”地一声,一人扑到,一耙就劈了下来! 这人当然就是古扬州。他本来把守在父亲古长城、方离及灵堂前,但此刻见方轻霞危殆,早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扬声叫道:“阿霞,我来助你!” 两人联袂作战,刘氏兄弟自是不敌。刘上英边打边说:“哥哥呀,你那媳妇儿看来早过了人家的门啦……”刘几稀听了气得呼哩哗的提刀跟古扬州硬拼,他本来是贪花不顾病,而今再加斗气不要命。 郑七品在旁呼道:“两位退下,让世叔来一一一”刘氏兄弟碍着,他也真插不下手。刘几稀骂道:“他妈的,我自己的媳妇儿,我自己上。还要劳你来!?” 刘上英接道:“是呀,哥哥不行弟弟来,还轮不到你老!” 刘氏兄弟说的是淫亵话语,古扬州自小耕田,跟农佃胡诌十句里倒有六句是粗话,但他生性朴实纯真,总算听懂了一半,一面挥耙击去,一面骂道:“去你的奶奶的,什么大官的龟儿子,李鬼劫路欺世盗名之业!雷公打豆腐,他妈的你们专捡软的欺,今儿个教你们骑马拜判官去!”方轻霞问:“骑马拜判有做什么?” 古扬州道:“马上见鬼呀!”“啊”的一声,刘上英已给他一耙锄在大腿上,登时血流如注,丢了兵器哇哇地哭了起来。 古扬州笑骂道:“你娘的熊!你真个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软!哭什么劲儿……”刘上英还是哭道:“你——你敢锄我命根子!要不是我躲得快。早就……”古扬州哈哈大笑,方轻霞世家之女,对男女间事可一窍不通,对结婚而言,只是一男一女睡一个晚上便叫夫妇,怎知道如许多?她跟古扬州多在一起,而爹爹又跟古叔好,方信我素来明达,古家父子出口粗话,方轻霞也耳漏目染,听惯了也会说几句。方信我溺爱这小女儿,听了摇摇头也就罢了,亦没斥骂。方轻霞而今听刘上英如此说,也笑了起来。 方轻霞可不懂什么是“命根子”,所以才笑得出声,刘几稀见方轻霞这一笑,又美又娇,含羞带嗅,他一看,便痴了,也给古扬州一耙扫倒!刘破眼见两个儿子这般窝囊,沉喝道:“拿下!”郑七品这时正好趁刘氏兄弟的哼哼卿卿的倒在地上,抢身扑去,竹节鞭展开招法,罩住二人! 方休握刀冷笑道:“嘿,嘿!大爷我等那么久了,倒无一人敢来惹我!” 关大鳄跨步向前,他的人比平常人稍高一点,但这一步跨去。足比常人跨阔了五倍有余!只听他冷冷地道:“你很想找人决斗么?” 方休淡淡地道:“怎么?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关大鳄道:“听你语气?倒是像一代大侠;看你样貌,也像刀法名家……就不知你真实武功如何?” 方休眉一扬昂然道:“你如不服,一试便知。” 关大鳄大嘴一张,喝道:“好!”闪电般一拳击在方休脸上! 方休没料关大鳄说打就打,正要拔刀,但惊觉右手已给人按在刀柄上,“砰”地已中了一拳,眼前一黑,跄踉退出七八步,双手捂住了脸,鼻血长流。 原来关大鳄以左手按住他持刀的手,右拳击中了他,“方少侠。怎样?决斗不是小孩子拿刀拿剑,配搭比划,拳来脚往,就可以称大侠的!” 方休虽被击中,眼泪鼻血长流,但意志却很悍强,他长吸了一口气,清醒了一下,刷地拔出刀来,挥刀喝道:“刚才小爷一个疏神,为宵小所趁,而今——”他的刀花舞得漂亮,但也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当然这一遮只不过比刹那还短时间——关大鳄遽然冲了过去! 关大鳄这一冲,方休心一栗,扬刀要劈下,忽觉脚踝一痛,已教关大鳄一脚踢住,痛入心澈,出手慢得一慢,关大鳄左手迅疾无伦地扣住他的刀,右手拳,又击中方休脸门.霍然身退! 方休“哇”地一声,这次咯了一口血,掉了三颗门牙,半晌出不得声,只觉眼前尽是星星太阳;连站立也不稳,但他个性确也倔强,犹自舞刀。护住全身。 关大鳄却并不迫击,冷笑道问:“方大侠,你现在砍谁呀?砍苍蝇是么?” 刘破在一旁道:“老关,宰了他吧,别替人教好儿子了,免得夜长梦多呀。” 关大鳄道:“是。”目中凶光大现。 方休忍痛忿然道:“你趁少爷我不备,巧施暗算,有种就来放手一搏——”关大鳄摇首,十指扭得格勒作响,道:“你这种人。杀也多余。”说完倏地闯入刀网中,右手执住方休拿刀的手,左拳击出! 这个关大鳄猛打方休的眉上阳白穴,下的是重手;若然击中。方休是非死不可。 但方休忒也机警,连中两拳,知关大鳄身形甫动,他就立定主意,果然关大鳄又扣住他执刀的手,他立即一低头,蹲了下去! 关大鳄一拳击了个空,倒是意料不到,但他身经百战,临危不乱,左膝一抬,已封在胸腰之际,免受人所袭。不料方休也确机警,趁势全蹲了下去,一掌切在关大鳄右足脚踝上! 关大鳄痛得叫了一声,弊在他单足而立,这一下切个正中,他连站也站不稳,右手只得一松,方休得势不饶人,一刀扫了过去! 关大鳄的武功,毕竟远胜方休,在这等忙乱间,右手虽松,但易爪为拿,推了出去,“啪”地将方休撞得倒退十几步。 只是方休那一刀,也在他肩膊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关大鳄这下可恼火了,沉下了脸掣出了双锏。关大鳄的“平陵双锏”,世所称着,为秦汉以来七大使锏高手之一李鳄泪的传人;他双锏舞将起来,矫捷腾绰,无可羁勒,而且前攻后顾,矜奇炫异。关大鳄双锏一出,古长城的心完全沉了下去,知道这个子侄的性命,可以说是丢定了。 忽听了是“咕”地一笑。原来古扬州、方轻霞二人力敌郑七品,郑七品的招招有度,虎虎生风,在郑七品的鞭影下,古扬州的扬耙威力大减,方轻霞的蝴蝶双刀也只有守的分儿。 可是两人却并不惊惶,只觉不能共生,而能共死,两人心满意足,也没什么遗憾。那刘几稀瞧不过眼,便叫:“七叔,不要伤我媳妇儿,我还得跟她进洞房哪!” 郑七品这时已占上风,好暇以整,便道:“你放心吧,只管原样奉上。” 古扬州愤于他们胡言乱语,调笑方轻霞,拼力反攻,边骂道:“王八羔子,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刘上英头脑不清楚,便傻愣愣的说:“王八羔子当然不是东西呀,会爬会走的,跟你和我一样,还会钻洞哪!” 方轻霞是小女孩,跟大人一起打骂惯了。不懂男女间事,听刘上英傻里稀睬的说话,忍不住“咭”地一笑。这一笑。将刘几稀瞧得色授魂飞,把傻憨憨的刘上英看得失魂,连郑七品也不禁为色香心动,这动念一到,险此儿挨了古扬州一粑,可见美人一笑之力,真比刀剑武功还可怕。 郑七品忙敛定心神,心知这个脸可不能栽在两个小娃子手里。何况还在刘大人面前。当下沉着反击,又渐占回上风。 李布衣可瞧得心里摇头,方轻霞纯真可爱,但也未免太纯真可爱一些了,迷人不打紧,但跟江湖人笑在一团、骂在一堆。对一个女儿家,只怕未必是好事,想到这儿;忽面前一黯,方才已逼近了他,阴阴冷笑着。 第三章 这时方休跟关大鳄相拼,可谓凶险至极;而古扬州和方轻霞力敌郑七品,也抽不出身来,方离和古长城更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方才右手已被李布衣一杖刺穿,他恨极了李布衣,故意慢慢将左手伸近,要把李布衣生勒死。这时“啪”地一声,方休手中单刀,也被关大鳄一锏打飞,情势更是险绝。古扬州长叹一声,发起狂力,猛攻几耙,略为逼开郑七品,虎目含泪,向方轻霞道:“霞妹。” 方轻霞双刀疾飞,目不交睫,应:“嗯?” 古扬州说:“我今生没什么憾恨,只惜至死没有亲亲你。方轻霞娇叱一声,一刀凌空追出,郑七品不虞此着,连忙跳开。方轻霞侧着粉脸,向古扬州道:“你亲我呀。” 古扬州不料方轻霞如此坦荡,只见她香腮含春,美得不知怎么是好,他脸上发烧,却不敢亲。刘上英嬉笑道:“哈!哈!哥哥,你的老婆给人亲过!”刘几稀气得咬牙切齿,这时郑七品又待扑近。方轻霞把胸膛一挺,起前去,大声喝:“住手!”她人虽娇柔,但英姿飒飒,这一呼嚷,郑七品即不敢下手,反而人人都停了下来。 方轻霞说:“我嫁给你们。”她强忍住泪花在眼眶里翻动,也不理睬古扬州的喝止,“但你们要放了古二叔,我两个哥哥。不能碰我爹爹的遗体,也不能杀那相士,还有他!” “他”指的当然便是古扬州。 郑七品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古长城骂道:“胡涂娃儿,你以为牺牲你自己;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方轻霞哭着跺足道:“不然怎样?他们不答应,我就自杀当堂,宁死不嫁!” 刘破走过来打圆场道:“其实贤侄女又何必如此?嫁不嫁,倒无所谓,我两个儿子喜欢你,不如先做做朋友算了?” 方轻霞破哀为嗔:“真的尸脸颊还挂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刘破温文微笑道着,拍拍她肩膀,“三叔几时骗过你!” 古扬州气愤至极,大声道:“霞妹,我宁愿死,我宁愿死也――” 刘破冷笑道:“你死你的事!怎么这般自私,要人跟你一道死?!” 古扬州挺耙上前,却给郑七品竹节鞭拦着,“你不要信这只老狐狸的话!” 刘破怒道:“臭小子!真活腻了不成?!” 方轻霞疾道:“不许你骂他!” 刘破陪笑道:“好,我不骂……”闪电般出手,已封了方轻霞身上几处大穴,方轻霞轻呼半声,便已软倒。原来刘破之所以对方轻霞诸般容让,是因为他眼见方轻霞娇嗔可爱,也同他儿子一般。动了色心,决意要生擒她,才如此百般迟就,再淬起擒之,否则以刘破这等杀手无情、六亲不认的人,怎能允许到此刻方信我的尸首还停在棺柩里?他可连鞭尸三百的鞭子也携来了。 方轻霞一倒,古扬州虎吼上前,刘破早奸笑跑开,只剩下郑七品轻而易举的占尽了上风,不出十招,便可将古扬州杀之于鞭下。 方休情形,对手是关大鳄,更不用说了。这边方才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又狞笑着,向李布衣伸来。 李布衣忽道:“方才,你妻子在阴间,过得可不能算好,她还常常思念着你啊。” 方才脸色一变,李布衣又道:“她已死了近二十年,可不知道你有没有像从前一般,有对不起她的事。” 方才全身抖了起来,低声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但要去扼李布衣咽喉的那只手,也开始抖动起来了。李布衣长叹一声道:“我不说。我到阴间道上。才去跟她说。……其实,你没娶那女人,也为了悼念亡妻,用心良苦,其情真挚,可惜………” 方才好像见到鬼一般的睁大双眼,张大了嘴,舌头也像涨了起来,半晌才问得:“什么……什么可惜的……?” 李布衣说:“……可惜你的妻不知你对她那末怀念,那未好。本来,我死了之后,也可以到地府里,跟她说去,但是你………” 方才再也忍不住,“你……怎么知道的……”声音已嘶哑,泪也禁不住滴落到白花花的胡子里去。 李布衣知道事不宜迟,打铁趁热,便说:“我是卜筮者,跟鬼神能通,当然知道你的事,都是你妻子的幽魂说予我听的。” 方才半信半疑:“你若真是神仙,怎么遭我们所擒?……” 李布衣摇头叹息,“我可不是神仙,你没听说么?劫数难逃啊。纵是神仙;也逃不过天意、灾劫、命数!”方才虽跟李布衣对话。但说得极为小声。夹杂在古扬州和郑七品的兵器碰击声中,以及关大鳄和方休的呼喝声中,甚难听得出来,何况,刘破擒住了方轻霞,跟他儿子都以为胜券在握,满心欢喜;加上这场战局扭转乾坤乃因方才下毒,制住李布衣、古长城、方离三人,而方才又为立功而受伤李布衣手上,他们当然不会怀疑方才了。 方才颤声道:“你,你果真是……你想要我怎样做……?”原来这个方才,三十年前,有名的叫做方妙手,他年轻时样子不错。风度翩翩,除了偷盗一流,偷香也算个中好手。 惟世间最难说的,便是情字。方才偷香窃玉,却遇上了一个令他深心倾仪的女子阿兰,便不敢再用下流技俩,方才为了她,洗心革面,苦苦追求,终得玉人垂青,委身于他。方才在那段日子,可谓世间最快乐的男子,只要阿兰对他好,他就身心满足,别无所求。 但好景不常,方才囊空如洗时,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了。方才因受不住给人欺压瞧不起,铤而走险,瞒着妻子重操旧业,当了飞贼。这一来,他又在刀口上舔血的生涯里打滚,自不免犯上老毛病,好色贪花。其中一个叫小秋的。倒也对方才动了真情,竟去告诉了阿兰,倒也无恶意,只望能两女同侍一夫。阿兰听了,伤心绝神而去,再也没见方才,方才干辛万苦,魂销落拓,不复前形,寻得阿兰时,她已香销玉殒。 方才疚歉一生,也没再理那个小秋,从此一蹶不振,孤苦颠沛,功力疏练,也大打折扣。因同为方氏宗族,故投“大方庄”。被方信我收留,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方才一直隐居。深恨当日无财无势,使得阿兰过贫困的日子,才致他再沦为盗,致使把持不住。惹上遗恨,所以他力图求进,后被刘破遣司马挖、郑七品等诱导说服,言明毒倒古长城等,功成后“大方庄”归他所管,他在庄里稍存感激的只是对方信我,方信我既死,他为求达到目的,以雪前耻,也就没有什么避忌了。 只是阿兰已逝去近二十余年,小秋也在十几年前去世了,此外天下无第三人得知此事,将长埋方才心里,随之而灭,这些忧欢岁月里,方才常念阿兰,也只有他自己深心自知,而今却给李布衣一一道出,怎教他不震惊?怎教他不伤心? 他一直怀有深憾:如当初自己赶得及见到阿兰,跟她说明自己真心待她,余不过逢场作戏,阿兰必不致死,而今李布衣这么一说,他打从心里倒真希望这“人世神仙”能在黄泉地府,跟他妻子说清这件的抱憾终生的事。所以他真的整个呆住了。 李布衣叹息道:“……我也没要你怎么做……就算你肯帮我们,也敌不过刘破……” 方才微嚅道:“……我……我也不能放你……放你走我就没命……”李布衣说:“是呀……”只见方休。古扬州已没剩下多少招了。即道:“我是算命的,上通天下通地,中间通人鬼神,你若掐死我,我到阴间阎王府,也会冤魂不散的……”方才打了个寒栗,赶忙把手缩了回去。 李布衣继续道:“……可是,你又不能放我,所以……就让我自决好了……” 方才颤声道:“你……” 李布衣见刘破已略向这边望来,便疾道:“我现在有气无力,爬不过去,你行行好,一掌把我打去灵堂那边好了……我死在灵奠前,祭拜比我先死的人,然后自戕,便可超生,到十皇殿里也可向尊夫人多说你的好话。” 方才点头道:“好,……不过,你真的要帮我说好话啊……我真心待她,迄今不娶,此心可问天地……” 方才愈说愈激动,那边的刘破已生疑窦,扬声叫道:“方才,还妇人之仁么?” 方才赶忙答:“是。” 李布衣低声疾道:“一掌打我过去吧,我自会触棺自杀的。” 方才又说:“你可要多替我说:我思念阿兰之情,无日不忘。”李布衣急道:“得了,我阳寿已尽,你还不打,要错过时机了……” 方才“啪”一掌,打在李布衣肩上。李布衣大声地“啊呀”叫着,飞起丈余,撞在棺椁上,李布衣功力已失,这下撞的遍体疼痛,只见他扶棺撑起,双手合十,向棺膜拜,喃喃祈祷。 刘破瞧得好笑,“死到临头,拜神拜佛又何用?只见李布衣低声禀拜,刘破脸色一沉,道:“方才,多加一掌,把他了账!” 方才应道:“是!”走过时,佯作手心受伤,行动迟缓,几似摔了一交,心里盼望这相师快快奠祭完好自绝,免迫他出手,到阴间黄土里向自己心上人多说几句好话,好让自己日后黄泉地府和她相见,不至相见无颜。 那时人多虔信神鬼之说,李布衣能道出方才所思所念的秘密。又自求自绝,方才当然不虞有他。 这然之间,棺村里的人腾身而起,十指扣在李布衣背门,上按神道。灵台、至阳、神堂、厥阳俞五穴,下压筋缩、中枢、脊中、阳纲、三焦俞。 方才惊叫:“你——”李布衣倏地窜出,在他背后扣住他十道经脉的人,也紧接躲在他背后。 这时方休、古扬州都愕然住了手。郑七品乍见李布衣身后有一张脸孔.白惨惨的但赫然正是故人方信我,吓得心胆俱裂。只叫了半声:”我一一一”“嗤”地一声,李布衣的竹杖,已疾地刺穿了他的喉咙,自后颈穿出一截来。 这时刘上英第一个哭叫起来:“妈呀一”李布衣的背冒起了白烟,却迅若鹰隼,扑向刘破。” 刘破这才如大梦初醒,脸上露出恐惧已至的神色,摇手大叫道:“不关我事一一一老大,不关我事……你放过我一一一”“嗤”的一声,李布衣竹杖又告刺出! 刘破迷悯中侧了侧身,李布衣因功力不继,故变招不及,竹杖只刺穿刘破左耳,登时血流如注,刘破却恍然大悟,叫道:“原来你还未死!” 他一面说着,一面抽出鞭来,以鞭法论,郑七品和司马挖都远不及他,只是他醒悟得未免过迟了一些。李布衣袖中的铰子,已凌空飞出! 这两片铰子,一阴一阳,阳面打在刘破腕上,阴面打在刘破“眉心穴”上。 刘破大叫一声,李布衣就在大叫声中。一杖刺穿他的心脏。 刘破仰天倒下,李布衣旋向刘几稀。方才抄起大刀要拼,李布衣陡地喝道:“方才,要命不要拼!”方才对“能通鬼神”的李布衣十分畏惧,登时不敢妄动。 但这阻得一阻,在方离、方休、方轻霞喜唤:“爹一一一”声中。关大鳄已向窗口扑出! 李布衣大喝一声,冲步向前,一杖刺向他背后,但因内息配合稍乱,这一刺,差三分一一:关大鳄已破窗而出,刹那不见踪影。 方休喝道:“我们追一一一” 李布衣制止道:“别追,”方信我也说:“不要追了,这只大鳄罪不致死。……”只说了几个字,“碰”一声。他和李布衣都摔跌到地上来。 这时一声惨呼,古扬州乘胜追击,已把慌乱中的刘几稀一耙锄死,剩下一个刘上英,只唬得在那儿束手待毙。 李布衣喘息道:“他是白痴,让他去吧。” 古扬州说:“就放他出去害人么?” 古长城粗嗓子道:“就废掉他武功吧!看他没了武功,没了靠山,还如何害人来着?” 方休过来,两三下废了他武功,古扬州看这人也可怜,怕方休真个杀了,赶忙把他一脚踢出窗外。 只剩下一个方才,呆呆的站在那里。方离骂道:“方才,你做的好事。” 方信我也喘着气说:“方才,我待你不薄,没想到养狗反被狗咬……”。 李布衣道:“放了他,由他去吧。” 方休抗声道:“这种无耻之徒怎能放了……” 李布衣即道:“今天没有他。敌人赶不走?…??何况,他这一生在感情上也受了不少苦,也够他受了……而且我答应放他的。” 方信我即道:“方才,你走吧。” 这时古扬州已过去解开了方轻霞的穴道。两人再世为人,死里逃生,不知有多欢喜,感情上也一下子仿佛亲呢了许多。古长城却说:“放他不怕他纠众来犯么?” 李布衣摇首,吃力地道:“不会的,他在官衙、内厂,都没有勾结,只是一时误入歧途……至于这儿的事……一个关大鳄就足够了。” 方信我叹道:“无谓多说,方才,你快走吧。” 方才怔怔地问李布衣:“那……我妻子……” 李布衣叹息道:“如果我比你先死,一定跟你说去。” 方才黯然地道:“那不如我先死,自己跟她说去。说罢横刀自刎,伏尸当场。” 李布衣瞧着他尸首,心中也很难过。方信我吃力地笑道。向李布衣问:“先生是如何知道他这些往事的?难道真有神眼?” 李布衣摇首沉重地道:“说穿了一文不值,他向我逼近时,要用左手扼死我,我趁机瞧了瞧他左手掌纹,见他家风纹即婚姻线末端有扇球状,后下垂破天纹,阻人拇指下的良官,是以断定他妻室方面,必然受深刻之创伤异难,因无专利婚姻线。也可判定他此后即无再娶;又见他人纹中断再续,形拉断状。心线破断,显然受此感情创痛甚巨,影响及其一生,从中更可推断出他发生之年龄;跟曹从他震、艮二宫的色泽,及玉柱纹有斜起自掌下沿太阴丘异线截断,上有蛋空状,及连震宫,因而得知他有第三者的影响,而破坏良缘,所以便说穿,求他将我震到你棺椁前……没想到,这方才对他原配夫人倒一往情深,我确是不该……”说着也有些怅然起来。 方信我劝慰道:“先生助我等死里逃生,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生今日岂止救了一命。” 李布衣叹道:“可惜也害了一命。” 方信我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怨得谁来?”两人仍趴在地上。挣不起身来。 李布衣用话打动方才。方休。关大鳄在舍死忘生的搏斗中,自然没听见,方轻霞那时离得远,慌了心,也没听到,方离和古长城却是跟方信我一般听得清清楚楚的,觉得简直匪夷所思。方离说:“哇,掌相有这么灵么?” 李布衣淡淡笑道:“那也得配合面相来看……不过。说穿了。还得靠经验,其道理就像长一张笑脸的,多达观快乐,相反一个人哭丧的脸,运道就不高了。” 古长城咕哝道:“如此神奇,改天也叫你给我看看。” 李布衣微笑道:“一个人的手掌掌纹是不会骗人的……但看相看掌,不如观心,古二侠如有自知之明,又何必看相呢。” 古长城唠唠叨叨地道:“我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更无知人之能。所以他妈的就给死人骗了!” 方信我知道是在说他。这时子女们都靠拢过来,看着他们父亲,泪眼欢愉,喜不自胜的样子,方信我笑道:“二弟别怪,我知道我这一撒手归西——这三个儿女,大的光稳没决断,次的光傲没本领,小的光爱漂亮没脑袋,一定落入刘破那贼子手里,所以先行装死,准备等刘破父子来捣闹时给一下子……我自知时日无多,脚又跛了,忧心如焚,自知没多少日子……我早知时日无多,不破釜沉舟。就死得不瞑目了。因生怕三个儿女口疏形露,露了出去,刘破哪里肯来?纵来也有防备,所以才什么人也没告诉,只咐嘱他们办我身后事,三天才入殓,身上涂香粉,以免发臭防腐——其实是掩饰……” 古长城哼了一声道:“好啊,结果我还不是傻里郎巴的哭了一场:以为真死了老大!”他生性豁达,并没真个生气,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 方轻霞见父“复活”,欢喜得什么似的,便向古长城撒骄道:“人家爹又转活过来了,你老人家还不高兴哪!” 古长城呵呵笑道:“高兴高兴,我有这么一个会说粗话、胆敢一死代全场的英烈巾帼做儿媳妇,高兴都来不及啰!” 方轻霞大赧,不禁说一句:“去你的!” 众人笑作一团,方信我笑说道:“我这女儿,实在,唉……”遂而正色道:“不过,要二弟辛劳伤心,为我冒险犯难的事,做哥哥的心里很感激,也很愧疚……” 古长城笑道:“还说,今天的事,如无这位神相在,什么都结了。” 方信我慌忙道:“正是。没料刘破老奸巨猾,还是带了那么多人来。我摔跛了腿,躺在棺材里,一憋两天,老骨头僵得不能动,情知舍得一身豁拼出去,也未必敌得过一个刘破,正焦急间,只好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拼,先生就过来了,佯作奠祭,对我低声说:将无形刀气的功力灌注他背门十大要穴,由他来骤起杀敌,……唉。也只有以先生的武功智略,才能解决得了今天的事。”众人这才明白李布衣何以忽然恢复功力,以及两人因何杀敌后俱倒在地上,乃因一人功力未复,另一则是灌注功力于他之身。是极耗内力的方法,年迈的方信我当然不能久持了。 方轻霞笑嘻嘻地道:“爹爹,以后如果你还装死,先告诉女儿。女儿拿个枕头,垫被,教你睡舒服一些,还拿水果、酥饼给你老人家吃,就不会这样辛苦了。” 众皆大笑,方信我笑骂道:“傻女,这种事情哪还会有下次么!”转向李布衣正色庄容问:“有一事请教先生。” 李布衣笑道:“不敢。”方信我问:“我装死,什么人都瞒过了,自己也几以为自己已咽了气,就是没有瞒过先生法眼,这是何故?请先生指点。” 李布衣笑道:“方老爷子有六十一二了吧?” 方信我道:“快六三了。” 李布衣笑道:“这就是了,一个人明明没死,却怎生装死呢!我瞧老爷子脸相,尤其下停,十分匀满,并无破缺,六十一、二运行承将、地库,端而厚实,不可能在这两年遭受祸难,又见扑粉下气色光晶,心知五分,再见老爷子的手指,使肯定老爷子是假死的了。” 方信我一愕道:“手指?” 李布衣颔首道:“尤其是拇指,品性枯荣都可瞧出。一个人拇指粗壮,其志亦刚,如若秀美,人也廉和,如柔弱无力或大而不当皆属形劣。婴孩叭叭坠地,拇指总握手心,及至老时死亡,大拇指也多捏在手心里,表示其人心志已丧。老爷子十指箕张,拇指粗豪,生态盎然,怎会知夭亡?我看老爷子再过十年八年,也还老当益壮。” 方信我哈哈笑道:“承你贵言,承你贵言。” “何况,我入门时也说了,这儿山水拱护,绝不致有灭门惨祸。”李布衣脸色一整道:“不过,现下之计,乃是速离此地为妙。就算暂弃祖业,也总好过全覆没。关大鳄起报东厂,率众来犯,势属必然,所以愈快撒离愈好……我等三人,功力未复,还要三位多偏劳,移去安全隐秘之地才行!” 方信我肃容道:“先生。二弟皆因方家庄而暂失功力,若再叫二位落在锦衣卫手中,方某万死莫赎,?…?我们这就走吧。” 当下吩咐道:“阿休,你去收拾家当,阿霞、古贤婿,你们负责保护……”却不闻回应,转首过去,只见方轻霞、古扬州二人,卿卿我我,浑然情浓。 序:天意从来高难问 据说有一次李鸿章带了三个人去见曾国藩安排司职,在堂前候见,曾为予传见,反召李鸿章入晤。曾国藩对李鸿章说:“你带来的人,我刚才都已见过。左边一个俯首静默,始终不敢仰视,是个谨厚的人,可掌握军需之职;中间一个曾和我照个正面,直视不苟,但在我没有看他的时候,便目光扶移不定,此乃阳奉阴违之徒不可录用;右边一个始终怒目以视,挺立不懈,这是刚毅有为的人,将来功业恐不在你我之下,宜加重任。”其后三人所表现,果如其言;怒目而视的,据说便是后来淮军名将刘铭传。 这故事是说明相学在日常生活(用人)所发挥的效用,简单来说,相学是把积累的经验以统计的方法正出来的相人之术。没一个人(尤其是中国人),都或多或少都懂得一些普通的相术,诸如看人的气色好不好测其近运,看鼻子的大小来断定其人有无财运,只是一般热人所看的,也许会把患血压高症的特征看成红光满面,而鼻子虽大如不能与脸上五岳配合也未必内容能够致富,所以相学虽然普遍流行,但见地未必精深。时局愈混乱,竞争愈强大,世情愈趋浮华,人们侥幸之心愈浓,就回更相信命运这一套说法。 其实,命运可信不可信。如果信命,命由天定,人为不能变更,只好由之;若不信命,更不必理会命运,自己尽人事便是。这是一般较理性的看法。不过,相学里有“相由心生,心由相转”,性格行为可以改变形貌、改造命运,这是一种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说法。一个人努力一些,谨慎一些,多行善,多恕人,在手相面相,的确会有改变,就算是命运,也有常与变,未必是定数。一个人多笑笑,自然较易予人好感,是所谓“开运”,至于“行善必有善报”,虽然不是必然的定律,但确是应然的存在。至少自度“有好报”的心理总比“遭恶果”的潜意识来得快乐、自在、健康。 《布衣神相》的故事,当然是借题发挥,但用意不在倡导迷信,李布衣的故事还是以人性的刻画为主,它所呈露的命运是人在生命着急流里的挣扎浮沉起落得失,并没有太多的宿命观。这个系列的故事还是以武侠作为它的形式,凑巧的是从武侠和相理都可以找到中国古典的芬芳、文化的色彩,以及中国人的独特精神、智慧与幻想,相同的是这两项“传统”降至现代,不但未被湮没,反而推陈出新,愈受注意。 这套书比较困难处理的是一些相学上的独特名词,譬如中国掌相学里的天纹、人纹、地纹,在西方相学里却称做感情线、理智线(或头脑线、生命线,但一般人都知道感情、理智、生命三线,而不知天、地、人纹何指。有一些纹理,连西方相学也一样不够通俗,如中国相学里的玉柱纹,便是西方相理里的命运线,但都不如俗称事业线来得众所周知。这些还是比较主要的、大多为人所知的线纹,+至于其它的纹线符号,更是不胜数,都各有名称,写小说不能只把艰深难解的名词填上,也不能画图表达,颇费周章。为求简单易明,有时候只好用上一些较流行通俗的辞句,或加括号作为注明,以便指陈。只是一些在中国掌相里深具独特文化色彩的名词,如坤、离、兑、乾、艮、震、坎诸宫,便不能用西方的太阳、土星、木星、水星、金星、月丘等来替代,否则就不伦不类了。这种情形,在更进一步的相理如推命术等,将更加复杂,当然,我会尽可能简单的写。 我谨以此书献给父亲,在相学方面,他曾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研究,帮忙过不少人,他才是这套书最理想的作者。可惜他最近眼睛不大好,我又不能时常在旁侍奉他老人家,便越发使我要完成这套书。 稿于一九八二年六月一日。 第一章 杀人的心跳 点苍派是“刀柄”会六大天柱之一。 邱断刀则是点苍派的一柱擎天,江湖上人传说,如果没有邱断刀这擎天柱,点苍派就像数百十年前一样,只是江湖上的一支小派。 如今,点苍派却是江南刀柄会六大支柱之一。 江南刀柄会是武林白道总监,声誉虽未有千百年基业的少林.武当之上,但实力却尤有过之。 所以有人说,邱断刀不但是点苍之宝,而且他的武功实力,已在当今点苍派掌门钟错之上。故此,一年一度“黑白道”的飞来峰“金印”比试中,邱断刀都是代表点苍派应战。 邱断刀的武器一柄断刀。 他这柄断刀号称砍尽天下恶人的头。 无论他去到哪里,他手里总拿着这把断刀,他的断刀没有刀鞘,他也根本不用刀鞘。 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手里有一把断刀,这令人咋舌的做法使他的断刀取代了原来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邱,名字就成了“断刀”。 这晚邱断刀杀了人。 七个市井小流氓,在暗巷中,欺侮一个黄花闺女,给他撞见了,他就出手杀人。 杀七个人,他只用了两刀。 杀了之后,他发现这些年来,很少有一天手里不染血迹的。 这时已夜半,一钩残月,自巷子口的天空勾勒出来,江湖人心中,都不免会有寂寞之意,邱断刀更有一阵子惆怅。 惆怅归惆怅,邱断刀却从来没有后悔,也不曾后悔——也许一入江湖,就没有后悔的余地,就算有后悔,也只是像小偷被捕的时候,只恨自己为何不逃快一点而不是后悔作贼一样。 邱断刀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这昏暗肮脏龌龊难闻的暗巷里,忽然传来微微的一响。 邱断刀心头紧了一紧:是猫呢?还是耗子? 那倒地的女人本来还在饮泣,但此时忽然没了声息,邱断刀俯身下去,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这令邱断刀心头一震。 ——这女子是受过一些惊吓,但决不致死,但她竟然死了。 邱断刀马上警觉,叱喝一声:“是谁?” 他的确杀了不少人,想到这点,幽暗处彷佛翻扑着无数凶魂厉魄,令他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黑暗中的确有人在那儿,他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诡异的呼吸声。 他举起了断刀,再次发出了厉叱:“谁——” 由于过度的惊惧,致令他的呼吸,也不正常了起来,胸口感觉到一种压迫紧榨的疼痛。汗自额际淌下。他凸着眼珠发出杀人时的狠意,瞪视着黑暗。 “谁在那里!” 黑暗里阒无声息。 邱断刀喘息嘶喊:“你再不出来,我就——”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毕竟已身经百战,今晚怎会如此失却镇静?他杀人无算,怎会如此失常?怎么尚未动手,呼吸已失调匀?想到这里,他竭力想定下心神来,但已不能,他在黑暗中彷佛听到自己的心跳由密而急,一下一下重击在自己心坎肺壁上,好像一头已脱栓的怒牛,不住的在他体内冲撞,直似非脱出口腔来一般。 他喘息着举起断刀,刀锋乍现了一缕蓝芒。 他的手剧烈的颠抖着,刀锋也颠踬着,蓝芒闪烁不定。 这杀人无数的一把刀,弱的似风中柳。 邱断刀嘶哑的声音哀鸣:“究竟——你是——谁?”他说这几句话,彷佛一个老人用尽残力举起一只石臼一般吃力。 然后它的声音就像长年哮喘病者陡然哽住了气,他的心跳犹如一位贞烈女子一般,撞墙溅血,他感觉到血在碰撞中溢满了心房。 鲜血也真的从他的口里溢注出来,向刊了一个血将,不住的喷泻,直至他倒在暗巷自己的血泊中。 ……“刀不留人”邱断刀死了。 他赤裸的身子在暗巷里被人发现,身畔还有一名寸缕全无的女子,也断了气。 这情形使得他死因的流传里,更加多了色情风流淫秽的味道。 邱断刀死于“心脏停止跳动”。 这是“刀柄会”大夫祖浮沉的判断。 祖浮沉能把一付沉入海底二十五年的骨骸判断出中了何种毒物而死,更凭他的电目神手能将一千三百二十一块碎片拼回原来的七柄刀,一个缺口也不留,他的判断,一向准确无误。 邱断刀全身上下,全无一丝伤口,死于“心不跳了”,这意味什么?人人说笑之时,脸上都带有诡异之色,男人交头接耳不让女人听到,女人咬着耳朵,不让孩子听闻,说着的都是同一回事。 所以孟青楼很高兴。 ……孟青楼高兴的原因有两个。 一、邱断刀死了,他的地位会更重要,锋芒会更显露,人们会更注意他,对括苍派大是有利。二、邱断刀这种死法,使同门同道.武林中人对他自己的“风流成性、放荡不羁、不知检点、拈花惹草”十六字评语,大有改善。 素来以不沾酒色的邱断刀,不过也是个伪君子,众人又何独谴我这个真小人?—— 孟青楼是这样的想。 可是邱断刀的死,对他也有两大坏处。 第一、点苍派同括苍派是联盟,邱断刀一死,“黑白道”金印之战,己方就要损失一员大将,形势可是大大不利。第二、括苍派虽与点苍派明争暗斗,但仍是同仇敌忾共抗强敌的。邱断刀这种死法,可大大地削弱了士气。 孟青楼不经摇头叹息,心理暗骂邱断刀坏的可以:——要是他不那么伪君子一些,就不必马前中风,一个支持不住,落的如此下场了。 至于他自己,可就大大不同了,想到这里,孟青楼嘴角有一抹诡异的笑容,比在比武中他得胜时的微笑,还增添几分得意自豪。 ……孟青楼不单在武林中很有地位,在青楼妓院中,一样很有声势。 他能喝酒而不醉,出手一掷千金而温柔,相貌也属上选,所以不论到哪一间寻欢场所,无不是被欢迎最热烈的客人。 这晚他来到“春江潮”,左拥右抱,春兰、金凤、秀娘、美蓉,这四大绝色,一面跟他狎戏调笑,一面问他邱断刀稀奇古怪的死法,他一面说,一面纵情的笑,而清秀可人的雏妓秀珍、秀珠,正向他嘴里灌酒,菜往口里送。 直至孟青楼一阵大笑之后,才收声就发现有点不妥。 他的心口,似被一只无形的钩子勾着。 这种感觉,虽是轻微的,但心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这地方就算是给蚊子叮了一口也不会好受,更何况是……孟青楼一震,但他不想失态,依旧吃喝如故,可是忽然之间,他觉得背后的一桌酒席,虽隔着屏风却出奇的静,有点不寻常。 他想回过头去看。 但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马上知道有人在他背后,透过屏风在看着他,而且那一定是一个可怕之极的人物,否则便不可能所注视的目光,令他背脊肌肤上冒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正想拧过身子,手也已经搭上腰畔的剑锷上。可惜他既回不过身去,剑也没能抽拔出来。 他的喉已被塞住,就似一根鸡骨头快要撑破他的喉管似的,而他心头,彷佛被一串枪托子敲打一般,一下又一下,在心肋撞溅出血来。 孟青楼狂叫了一声,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妓女们见他转青蓝色的脸,爆裂而涌出鲜血紫胀的唇,死鱼一般的眼珠,凸露足有半尺长的舌头,都以袖掩目,尖叫离桌,在孟青楼口里喷出白沫时纷纷逃避。 他们在慌乱中都没有注意到,隔邻桌上屏风后,有一个沉着、瘦长的身影,慢慢踱出了“春江潮”。 邱断刀的死讯令秦燕横甚不高兴。 秦燕横和邱断刀公是战友,私也是知交,虽然邱断刀份属点苍派最出类拔萃的人才,而秦燕横是雁荡派嫡传子弟中的翘楚。 秦燕横跟邱断刀一同劝过孟青楼不要太孟浪不羁,因为太过放纵会使人对“刀柄会”失却信心。 秦燕横很了解邱断刀的为人,所以,他不相信邱断刀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甚至怀疑邱断刀的死,是孟青楼或者黑道“天欲宫”的十二都天神煞所为,所以,他到“春江潮”去,为的就是监视孟青楼的一举一动。 他到“春江湖”的门口,只听楼上一阵骚动。他正要赶上去,一人匆匆走了出来,交错而过。 秦燕横没有去注意这个人,只知道这人似乎脸颊上有一颗大灰痣,在匆匆交错而过时,森冷的看了自己一眼。 直至秦燕横走了七、八步,那森冷的眼色,仍留在他脑海里,甚至渗入他心脾中,使它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他疾地回望,人潮已没有了那人的踪影。 然后秦燕横才知道孟青楼的暴毙。 ……秦燕横立即再追出去。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要到哪里去找那神秘人?秦燕横挤着人群,追了几个街口,终于在一处较荒僻的牌楼石墙边,停了一来,仔细寻思: ——如果邱断刀的死纯属巧合,那么孟青楼这一死可以推翻一切凑巧的可能。 孟青楼是“括苍派”掌门人郭大江义弟,而孟青楼跟邱断刀与自己,同是“黑白道”之五场比斗中的人选。 想到这里,秦燕横心跳不禁一阵加快:邱断刀死了,秦燕横死了,难道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觉得应把此事,从速禀知“刀柄会”盟主、“飞鱼塘”主人沈星南知道,至少也要通知其他两位“黑白道”中决战的同道英萧杀和宋晚灯,好有防备……想到这里,他又一阵剧烈的心跳。 他很想立刻就去,偏又四肢乏力,头昏眼花,依凭在牌楼石墙下。 他猛然醒悟,自己只追逐了那神秘人一阵子,凭他的功力,力战三昼夜也不至于如此气喘。 那一双森冷的眼神,又隐现在他的脑海,他竭力想离开牌楼,可是他心跳急如落雹击鼓,他怪叫一声,双手全力往石墙一撑,但石墙却似涂有黏胶一般,把他的身子紧紧吸住。 秦燕横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怦蓬、怦蓬、怦蓬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声音。 那人的心跳声是沉重的“碰、碰”之声,秦燕横背心贴在石墙上,那心跳声竟似压在石墙里面传来一记又一记的,敲打着他的心,引动他的心,跳的像蒸笼里的跳蚤,连呼吸也失却控制。 牌楼石墙里当然没心。 但石墙另一边一定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而且也是以前胸贴在石墙上。 两人的心跳,只隔了一栋石墙,但那人的心跳控制了秦燕横的心跳。 秦燕横哀呼一声,嘴角已溢出了血丝,他强撑不脱,浑身乏力,但拔出配剑,看他的样子,似想用宝剑穿过石墙刺杀对方,但剑尖抵在石墙上只震颤了一阵,“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秦燕横口里的鲜血,也因心头一阵气涌,喷泻在石墙上,成为一幅惊心动魄的构图。 第二章 死亡的暗影 秦燕横、邱断刀、孟青楼三人都死了,在两天之内,本来准备三十天后在飞来峰迎战黑道三大高手,全都死得离奇。 剩下的两名出战者,其中黄山派的英萧杀,始终还未向“飞鱼塘”飞鱼山庄庄主、白道武林盟主沈星南报道。 黄山派近年来一向形式诡秘,但不失侠义作风,而黄山之杰英萧杀,行踪更是飘忽神秘。 英萧杀未投入黄山派之前,他还是一个杀手,要不是他刺杀黑迦山老怪九幽子于玄牝门内,又把瓢媪毒妪刺杀于神木宫,在暗杀白发魔女邱深深于五淫台上,现下武林魔消道长的声势,当不至如此稳定。 英萧杀虽不会在“黑白道”金印比武前住在飞鱼塘,但届时一定会赶到。 这三人的死,对他而言,只是嘴边挂了半个冷笑。 他既不怕,也不伤心,对他而言,死了三个同道高手,只是增多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增长了黄山派日趋重要的势力。 他知道敌人下一个对象,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宋晚灯。 他希望对方先找他。 因为他最清楚宋晚灯的功夫。他不希望手刃暗杀邱、孟、秦三人凶手的消息,是从飞鱼塘山庄庄主沈星南首徒宋晚灯处传来。 他在“醉鲸楼”吃过晚饭,走了下来,出了城门,往飞鱼山庄赶去。 走了半里,一个荒僻山坳所在,两个强盗正拦路洗劫一对可怜的老夫妇。 英萧杀并没有停下来。 他在老夫妇的哀告和强盗的恣笑声中,不急不徐地走过,头也不回,甚至有一个强盗笑他:“那种龟蛋王八怎么敢挑梁子!”他也毫无所动。 直至走了三、四里路,日幕荒凉,一个半死不活的书生,敢情是给毒蛇咬了一口,腿上汨汨淌着血,伸手要他扶持,他也不予理会。 他迳自走着,又过了两里路的光景,夜色渐至,一颗大树旁传来女子的哀呼,和一人怒骂:“叫!叫什么叫!老子跟你快活快活,没到时间叫个屁!” 那女的看见有人前来,哀声叫道:“壮士,救命,救命啊……” 英萧杀站住。 他的双眼燃起了奇异的光芒,视线落在女子竭力企图掩遮被撕剥衣衫的胸脯上,在暮色中浮起匀美的弧形,令英萧杀体内,燃烧着一股兽性的欲望。 他心底暗忖:既然是你们这些旁门左道暗设的圈套,我就杀而灭口,取而代之又何妨?嘴边挂了半截冷笑,向两人纠缠处走去,冷然站住。 那壮汉见有人近前,怒叱道:“滚开,别坏大爷的好事!” 英萧杀冷冷地道:“桥老三,是你要我来坏你的事的。” 那壮汉一愕,反手拔出撩风刀。 他拔刀虽快,但刀抄在手时,英萧杀的剑已穿过他的咽喉。 英萧杀缓缓地抽出了剑峰,鲜血在那女子的胴体上,那雪肤溅上了怵目惊心的血花,英萧杀喉头一阵搐动。 那女子散发披脸,在暮色中想站起来,怯生生地说:“多谢英雄相救……”英萧杀看着她,并没有去扶她。 那女子娇弱无力地一簸眼看就要跌倒,哀呼半声,英萧杀一手扯住她的头发,扳她倒地,覆身而上,扯开她的衣襟,露出滑如凝脂的腰肢,英萧杀扳开她扭动的双腿,现出毛发十分茂盛的地方,不待她哀呼半声,便把烫热的身子挨下去。 那女子的哀鸣令他起了一种疯狂的残酷的快意,那扭动也变成一种吸吮和抽送,使他犹如瀑布上一泻千丈的小艇,在怒涛中跌荡不已。 那女子也媚眼关闭,十分动情,英萧杀却在这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夜合花和妃子,你骗不了我的。” 说完这句话,英萧杀就在极度的酣畅疯狂中,倏地滚了开去。他疾地滚开的同时,手中漾起了一片精虹,有人惨叫一声。 他的剑刺入背后那人后心,那人手中的朴刀,正砍在原本英萧杀的位置,而今朴刀砍入和妃子的胸脯中。 那人痛哼半声,便已倒下,正是原先英萧杀遇见的两个强盗之一。 其余四名包围者也震讶于英萧杀的出手。这四名正是那给蛇咬的书生、老夫妇和另一名“强盗”。 书生道:“没想到在这种关头,你还能保持警觉。” 英萧杀道:“凭你一句没想到,吃这行饭的早该死十次。” 他冷冷地加了一句:“报上名来。”然后凝视自己像一潭碧水般的古剑。 书生冷笑道:“铁成山丧门书生巢荣!” 另一名“强盗”因同伴之死而厉吼道:“天欲宫白虎堂坛主‘石火神雷’唐一!” 老人沉声道:“天欲宫朱雀堂坛主青雷子” 老妇也道:“天欲宫朱雀堂香主斩鬼婆婆” 英萧杀道:“好,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你们都是已成名的人物。” 巢荣冷冷笑道:“姓萧的,你少卖狂!” 说着泼风刀一扬,蓦然间,已打出七枚“秘魔丧门箭”!英萧杀忽然提起地上和妃子的死尸,七箭都钉在她的肉体上,但青雷子和斩鬼婆婆同时分左右攻到。 英萧杀大喝一声,将和妃子尸身推出,回身挺剑,迎向斩鬼婆婆。 斩鬼婆婆的苗山斩鬼刀长九尺九寸,远比剑长,她当然不怕英萧杀的剑。 她有绝对的信心在英萧杀的剑未触及她袖口前以把他的头颅斩落。 青雷子用的是一种短兵器。叫做:“护手双戚”,是斧钺的一种,正急攻英萧杀的背后。 但在这刹那间,英萧杀的攻势完全变了。 他手中长剑不知怎地,已反肘刺出,刺在青雷子胸前,脚下一踢,地上的撩风刀激射而出,将斩鬼婆婆穿腹而过。 英萧杀踢地而起,避过唐一的笔挝,在巢荣未及推开扑面而来的和妃子尸体前,一个指凿已击碎了他的喉核。 只不过眨眼光景,斩鬼婆婆、青雷子、巢荣三人都倒地而死。 场中只剩下了英箫杀和唐一。 英萧杀淡淡的道:“你要自杀,还是我动手?” 在他心目中,唐一已经不折不扣是一个死人无异。 却在这时候,那棵大树背后,缓缓踱出一个人,这时天色已十分昏黯,这人身材高瘦,模样看不清楚,但在黝暗中一双眼睛,像寒光一般亮。 英萧杀心中一惊,道:“谁?” 唐一趁机悄没声息的把笔挝以飞隼穿云般宕击而至! 英萧杀头也不回地剑鞘一架,架住笔挝,剑尖已刺入唐一的眉心!就在这一交手刹那,英萧杀虽杀了唐一,但因双手剧烈的动作而急喘了几口气。 这几下急喘虽似已把压在心头上的寒气消除,但心房不禁一阵加速狂跳。 英萧杀心感诧异,竭力想抑制心脏急速跳动,但愈是压抑,愈是跳得不可收拾,心头一下一下的力撞,以致英萧杀左手按在胸口上几乎也给震荡开去。 每一下狂跳,使英萧杀觉得血液大量的泄放出去,到了四肢百骸,还未及收回来,又是第二下巨跳,直跳得似要把全身充胀成一个血球为止!英萧杀喉间一阵狂跳,他竭力敛神,举起剑尖,极力要反守为攻,全力对敌人发出一击,以解危困。 由于血液的狂充,使他举起了手臂,觉得像举起了麻花糖一般,而脚跟也不觉翘起,耳鸣头晕,犹如七千张铁拔在他四面八方狠命敲打一般。 其中响得最洪烈的是鼓声。 他又发现鼓声来自他的心跳声。 他无法止住心跳,他只有拼命全力一击,杀掉那妖人,破掉这妖法。 他踮起脚尖,勉力举起了剑锋,蓄势待发,忽“叭”的一声,双耳、鼻孔、双眼、嘴巴,一齐激喷出一道血泉。 他的人彷佛一个充气到极点的橡球,忽然爆裂开来,整个人也瘪了下去。 那暮色中的人一言不发,直看至英萧杀眼眶破裂、五官溢血之后,才一声不响的回到了树后,没入了暮色之中。 英萧杀死的时候,在城里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沈星南的女儿沈绛红,正兴高采烈的跟她三个同门在看戏。 其实跟她一起看戏的同门共有四个,他们是孟晚唐、宋晚灯、楚晚弓与傅晚飞,但其中傅晚飞出身微寒,跟沈星南的亲属关系也最薄弱,武功也最低,除了师傅沈星南之外,大家多当他是小下人,不视作同门看待。 江湖上人传说的“飞鱼四小”,便是沈绛红、孟晚唐、宋晚灯与楚晚弓,也没有傅晚飞的份,一般而言,武林中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傅晚飞也无所谓。 他最喜欢的是玩乐,对于武功练不练得成,他并在意。至于三个师兄对他颐指气使,他也毫无怨言。沈绛红对他更是常常作弄,不过他一见到这小师妹,心里就甜滋滋的,做牛做马也无怨怼。 由此,傅晚飞常被认作是练功靶子,被打得皮伤肉肿,而且还常常代人受过。譬如有一次,沈绛红跟楚晚弓吵翻了,夜里就叫傅晚飞端一壶莲子羹给他喝,楚晚弓喝了之后,大泻十三趟,狠狠地把傅晚飞揍了一顿,逼问是谁的主意,要去禀告师傅,傅晚飞因见沈绛红不住跟他打眼色,心里不忍,胆气一豪,便道:“是我下的。” 楚晚弓倒是一怔:“你为什么要下毒?” 傅晚飞只好扯了个谎:“因为平日你常欺侮我。” 于是楚晚弓走报沈星南,沈星南也没怎么罚他,但在武功方面就越发少教他;傅晚飞也乐得清闲,平素喜欢画画抓鸟,到处游玩,练功愈少。 这天清早沈绛红出的主意,要进城看“秋胡戏妻”,楚晚弓、孟晚唐自是赞成,宋晚灯却有顾虑。 “你还迟疑什么嘛。”沈绛红红彤彤的小脸却嘟起了腮帮子,很不以为然。 “我……”宋晚灯在同辈中武功最高,高出楚晚弓、孟晚唐数倍以上,为沈星南最得意的弟子。 “去嘛,去嘛!”楚晚弓怂恿道。 “听说点苍派邱断刀师哥,括苍孟青楼孟师哥出了意外,雁荡秦燕横秦师哥正在追查事情真相,师傅不给我们出去的。”宋晚灯是三十天后与“天欲宫”的黑道高手决战的五人之一。 在这五人当中,以英萧杀最有盛名。孟青楼诗酒风流,见着江湖;而邱断刀杀人最多;秦燕横最有侠名。 五人中最年轻的是宋晚灯。 但若论武功,宋晚灯只怕是五人中武艺最卓越的,这点连最心高气傲的点苍、括苍、黄山、雁荡四派也一致公认的。 自从“无助门”因惨祸而息隐江湖,不能再主持“刀柄会”后,支持“武林白道总盟”的六大天柱中,便以“飞鱼山庄”声势最盛,而人人也以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马首是瞻。 沈星南的武功,自然已至化境,而他的首徒宋晚灯,高达六尺,轩昂之躯,甚见气势,在沈星南细心调教为“飞鱼山庄”迎战“天欲宫”的代表,他的武功,自然非同小可。 饶是睥睨不群的英萧杀,也对他非常服膺,因为在一场私下比武里,英萧杀在十招之内,被宋晚灯劈手将他手中的古剑夺了过来,再插回他腰间的剑鞘里去,至此,英萧杀对他可是心服口服。 当时,宋晚灯等仍不知英萧杀被杀的事,连秦燕横的死也未传到,沈星南已瞧出苗头不对,不让宋晚灯等出门。 但是沈绛红自幼娇生惯养,才不管得这么多,她又私心极喜欢大师哥的英豪,便一跺足撒娇道:“你不去,我以后都不睬你了。” 宋晚灯给这一跺脚,心里砰地一跳,什么顾虑都抛云外,眼前小师妹娇俏可喜,比什么都重要。 楚晚弓等自是起哄。孟晚唐建议道:“如果大师兄怕回来受责,咱们抓四师弟去就行了!” 宋晚灯没听懂他的意思,双眉一扬。 孟晚唐笑道:“到时在师父面前,事情往小子身上推不就应付过去了吗!” 宋晚灯皱眉道:“就怕那浑小子不肯认。” “怕他不认?”孟晚唐冷笑道:“他也有份去看。” “到时不认,有小师妹在,包管他认。”楚晚弓笑道。 沈绛红粉脸红扑扑的,偷偷白了宋晚灯一眼,娇嗔地道:“是嘛,你要不去,我可有人同去。” 宋晚灯听了,心里对傅晚飞更加火恼了几分,便道:“去,有什么不去的!” 于是,“飞鱼山庄”的四男一女,偷偷溜到城里去看戏。戏台子当琅当琅的上乐起来,沈绛红因为飞鱼山庄威名的关系,坐在前排,嚼着瓜子,好不威风。 戏上演了三折,沈绛红竖着柳眉,翘着红唇,对那秋胡以一饼黄金引诱小娘子相从,沈绛红“嗤”地一笑,楚晚弓、宋晚灯、孟晚唐、傅晚飞都一齐望向她。 沈绛红把咬着指甲的手放下,嫣然一笑倒:“秋胡太小家子气了,该把囊里银子都掏出来……” 宋晚灯有些不以为然,正想反驳,这时正旦在那竖眉儿瞪杏目唱那“三熬”,使得场里轰然一阵叫好,打断了宋晚灯的思潮。 孟晚唐道:“大师哥,你歇歇吧,这金弓我替你挽了吧。” 原来宋晚灯虽然出来看戏,心里也有防备,他是沈星南的得意弟子,沈星南的一手金弓十二矢的箭术也传了他,他背着金弓、银箭、七色壶出来,人人一看便知他是“飞鱼山庄”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宋晚灯。 他的金弓银箭,十分沉重,坐着看戏当然不舒服,看了一回,也融到戏里去了,心里比较不防备,孟晚唐巴结地替他除下了弓箭,却又交给坐在一旁的傅晚飞拿着。 傅晚飞替人拿惯了东西,也不在意,一面看着戏,一面偷瞥沈绛红美丽已极的侧面,心里就很满足。 这时候,戏唱到第四折,很多人起座回座,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脸上有痣的瘦长个子,走过五小,在傅晚飞的左侧坐了下来。 这时候傅晚飞是坐在最左侧,孟晚唐在傅晚飞的右边,过去是沈绛红,再过去是宋晚灯以及楚晚弓。 换句话说,沈绛红居中,嗑着瓜子,在跟旁边的宋晚灯说话。 那人走过五人的身前的时候,只冷冷地扫过每个人一眼,但五人都没有注意到。 他的视线曾在傅晚飞提着的金弓上停了一停,又转而落在其置放腿上的银箭、彩壶。 然后他便坐下来。 就坐在傅晚飞的身边。 傅晚飞忽然觉得,他左边身子毫没来由的麻痹了一下,这只是瞬息间的事,他的感觉又恢复了正常。 不过他还是感觉到彷佛有一头无声的疯犬向他咧着尖齿,那情形就像他一脚踏入了泥沼而一尾鳄鱼正向他潜近一般。 傅晚飞的感觉特别敏锐,但他对事情,却很少在意。 所以他也没有特别留意会发生一些事情。 在兴高采烈、意气霓云的侠女看戏的时候,谁也不会意料到死亡的阴影,已经越过他们的头顶。 第三章 下 跪 傅晚飞觉得左边身子一阵麻痹,但很快的那麻痹的感觉便消失了。 但他下意识的用右手摸了摸麻痹的地方,搓揉一下,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压着了筋脉。他看戏不算用心,但常偷瞥小师妹那张乍惊乍嘻的俊脸。 就在他用右手搓揉左臂的时候,手臂绕过胸前,压着了心口,不觉有些微的气喘。 他赶忙放开手,也许因为动作太急,心头一阵狂跳,手猛地打了孟晚唐一下。 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力,孟晚唐怪叫了一声,怒道:“想死了你:” 傅晚飞想分辨,但心头狂跳如奔马,只捂着胸膛,说不出话来。 孟晚唐本来也想给傅晚飞一下的,但见他脸肌搐动,脸色青白,很辛苦的样子,便没有打下去。 沈绛红和宋晚灯听到有异,使问:“什么事?” 孟晚唐摸摸挨痛的地方,鄙夷地道:“小飞神经病害得七、八成了,我看他没几年戏好看了。” 宋晚灯问:“他怎么了?” 孟晚唐道:“回大师哥的话,老五平白打了我一下,不过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 傅晚飞这时辛苦得像四匹烈马四个方向在拉扯着心房,.一句话都说不出,耳际只听锣钹空锵空锵的声音,其他繁杂的人声像海潮拍岸一般,也分不清在说些什么。 但他身旁的人,乍听孟晚唐叫宋晚灯做“大师哥”,陡地震了一震。 看戏的座位是一列长排凳,背靠是三横木,相连一起,可以排坐挤下二十来人。 那人的手,正在长凳背靠最上端的一只横木上。 这时他的手臂,也弹了一弹。 傅晚飞立时感到一松,一颗心本裂作四片,现刻忽又飞回来拼凑还原一般。 他才舒了一口气,这时,台上的戏正入肉,锣声大作,好戏上场,沈绛红看得眉飞色舞,宋晚灯本想责备傅晚飞几句,但见沈绛红看得入神,似不喜自己说话骚扰,正犹疑间,忽然觉得,铙钹之声犹如战鼓一般,击响着。 他觉得眼前一黑:即想到“秋胡戏妻”何来战鼓之声?上戏的又不是“霸王别姬”,难道……他随即发现重击如鼓的声响是来自心坎里! 宋晚灯的武功,已得沈星南真传,反应机变,也非同小可,几乎在省觉的同时,他已发觉可能是中了别人的暗算,立刻气沉丹田,抱一归元,以“金刚天龙神功”,强力压制心头如猿跃马驰的狂跳。 他这刻苦苦运功拒抗,但正瞧得人的沈绛红、楚晚弓和孟晚唐又哪里知道。倒是刚历过一场生死大难的傅晚飞,发了半晌的怔,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的是什么一回事所以他失声:“呀”地大叫了一声。 孟晚唐给他唬了一跳,脱口骂道:“你想死啊你!” 沈绛红也啐道:“小飞真是发疯癫了!” 那边的楚晚弓也引颈凑过来张望。 楚晚弓原是坐在最右侧,他听见骚动声,也好奇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他伸长了脖子,没看清楚发生何事,却瞥见了宋晚灯的脸色!宋晚灯的脸色,灰白得像荔枝的肉,但两颊有两股拳大的红潮,像火烧一样地贲动着。 楚晚弓一怔,不由伸手握住宋晚灯颤抖得像伤寒病人般的肩膊,问:“大师哥,你……” 原本以为宋晚灯只是病了。但话末问完,宋晚灯喉间发出半声极之混浊的嘶吼,“哇”地一口血,全喷到楚晚弓的脸上。 刹那间,楚晚弓脸,陡炸开了千百红点,像一个脸上长满了红疹的麻子,楚晚弓双手捂住了脸,鲜血似百数十蝗石,击打在他脸上,更可怕的是当他的手触及宋晚灯的肩膀,顿觉电击一般,中、食指像被切斩似的强烈的痛了起来,而麻痹感觉马上袭入心窝。 这时宋晚灯狂啸一声,冲天拔起。 众人都在专心看戏,乍闻一声嘶吼,一人拔天而起,台上台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孟晚唐和沈绛红也吃了一惊,回首只见大帅哥宋晚灯吐血,二师哥楚晚弓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是楚晚弓无意间的一拍捡回了宋晚灯的一条命。宋晚灯其时正被控制了心跳,楚晚弓一拍,那股异力便自他手掌传入了一半,宋晚灯何等机变厉害,自震肺腑,喷出血泉,破去魔障,冲天而起。 他虽自震心脉,但已脱出心神被摄之险。 他身形拔起,那瘦长个子也一怔,他也没有料到有这种情形,所以不禁微微“噫”了一声。宋晚灯长空拔起之时,只是要冲开心障,居高临下,却仍未知那可怕的敌人究竟身在何处。 那瘦长个子微“噫”了一声,令宋晚灯已生警觉,只见他半空中双手一阵张扬,傅晚飞手上的金弓、银箭、七色壶,一齐长了翅膀似的飞回宋晚灯手里。 那瘦长个子双目发出炯然的精光,喝了一声:“好!” 宋晚灯身形疾沉,但他已右手捉弓、左手搭箭,瘦长个子离座飞起,像一只蝙蝠,同时间,宋晚灯的金弓银矢,已射了出去! 这一箭竟把瘦长个子原先坐的长凳,射成两片。 瘦长个子却一溜黑烟地掠上台上。 宋晚灯回身,拉弦、搭箭,喝道:“呔,勿走——” “当”地一声,锣鸣乍响,切断了他的话。 敲锣的是瘦长个子。 不知何时,他已夺来一面铜锣,敲了一响。 这一记锣响,像水柱一般刺入耳膜,宋晚灯的箭发出但准头已失,呼地直射向云霄。 瘦长个子像一只蝙蝠,直掠上来,他的身法看似不快,但在任何人都来不及有任何举动之前,他已抱住了宋晚灯。 他的黑袍又宽又大,围抱住宋晚灯,像一张枯叶遮住了草履虫。 宋晚灯从未见过这种打法。 他第三箭已上弦,还未及发出,那人已抱住了他。 宋晚灯的箭也立时刺入那人的心窝里。 但他立时发觉,袍子里是空的,“哧”地一声,他的箭簇破黑衣而出。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它的箭根本没有刺中来人。 那瘦长个子早已从黑袍里闪了出来,身对身,脸对脸的贴住了他。 宋晚灯一呆。 他可以说自出娘胎以来都没有跟一个男人如此贴近在一起过。 这只是极短的一刹那。 那人的胸口贴住他的胸口,没有人可以形容他这时的感觉。 那感觉有点像对方的胸膛忽然打开了一道门,伸出一跟铜锤,砰地打入他的心坎里去。这只是电光火石间的工夫,两人兔起鹘落,宋晚灯发了三箭,瘦长个子敲了一记锣鸣。 然后是两人忽贴在一起,人影一空,宋晚灯仰天而倒。 宋晚灯倒下的时候,张口欲呼,但他张开了口,却喷出了一样东西。 他自己的心! 银箭这时才“嗖”地落下,直插入戏台上,兀自震晃,漾出银光。 瘦长个子瞧着宋晚灯的尸首,喃喃地道:“果然不愧为刀柄会五大出战者之一,沈星南的首徒,的确名不虚传。” 他彷佛有些感喟:“可惜你一上来就受了伤,否则,还可以多支持一阵。” 这几下电掣星飞,沈绛红、孟晚唐、傅晚飞只知道大师兄跟人动上了手,还未及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宋晚灯已经死去。 沈绛红失声叫了起来:“你、你、你杀了大师兄……”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 那人样子,也没什么奇特,但脸色腊黄,颊额上有一颗痣,眼瞳却是绿色的,令人一眼看去,不寒而栗。 那人淡淡地道:“不仅你大师兄,你们已见过我的样子,也得死。”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你们大师兄不经挣扎在长凳上就给我震破心脉而殁,你们就不会发现我,或许,我还可以不杀你们。” 他眼光里有些悲悯地道:“这,都是你们大师兄的错。” 他说完道句,便不再说话。 傅晚飞一见大师兄遇害,眼泪涌出,虎吼一声道:“还我师兄命来!” 腰马弓步,一刀砍。 刀未砍至,乃风已掀起了那人身上的衣襟,那人却摇头叹息,彷佛在看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堆了一座小城堡,而海水正在汹涌而上。 在傅晚飞动手的同时,沈绛红也拔出怀刀,也想动手,孟晚唐却一把拖住了她。 “大师兄非这人之敌,我们快走。” 孟晚唐在沈绛红耳边迅速说了这句话,然后挽了沈绛红就走,受伤的楚晚弓也挣扎而起,跟随孟晚唐、沈绛红逃去。 这时戏棚子乍遇凶杀,一时大乱,人潮汹涌,有些涌向里,有些涌向外,总之呼爹喊娘之声不绝,有人仆跌摔倒,有人逃走不了反蹲在地上被人践踏得杀猪般嚎叫,傅晚飞要过去为师兄报仇,只砍了一刀,砍了一个空,人陡然被托起,“呼”地抛出了老远、然后“砰”地落在戏台上。 “隆”地一响,戏台给他这大力一摔,也轰然坍倒。 傅晚飞这下可跌得金星直冒,灰尘坍木中,一时没爬起来。 这时人群拥挤,瘦长个子要捕杀沈绛红等也不易,瘦长个子只嘿嘿冷笑数声,却也不追赶。 沈绛红和孟晚唐、楚晚弓随着人潮,走到大街,一时不辨方向,孟晚唐比较镇定,指向桐坊石板街那方向:“往那儿走。” 沈绛红心里很乱,又发现傅晚飞似没跟上来,便道:“小飞她怎么了?”孟晚唐道: “我们自顾尚不暇,还管他作甚。” 沈绛红见楚晚弓脚步一阵踉跄,忙扶持问:“二师哥……” 楚晚弓闷哼道:“不能多待,走。” 三人匆匆惶惶如丧家之犬,走到石板街,这时人潮多已散去,大街上有些小贩在叫卖,讨价议银,聊天漫说之声不绝。 沈绛红、孟晚唐、楚晚弓急行了十来步,蓦然,街转角处出现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人,倒吊三角眼,一双眉毛,像在发间有勾子勾着一般,吊剔了上额顶。一双手藏在袖子里,转出街角,直逼三人走来。 也不知怎地,三人见了这人,不由心里一寒,想起武林中一个人来。 三人互觑一眼,立刻退走,退得七、八步,不料街头尽处,又来了一人一驴。 驴子又疲又老,一只前足是跛的,慢吞吞的走了近来。人也是又驼又老,只有一只脚,就走在驴子的跛腿上,像补足了驴子四只脚。 他腋下一只漆黑的拐杖,杖柄上是月牙半环形,上面蟠着七条花蛇,时直如箭,时曲如蚓,彩色斑斓,精芒外映,可谓怪异己极。 沈绛红脸色都白了。 孟晚唐倒吸了一口寒气,道:“是天欲宫驴蛇铁拐闻九公和香兰渚仇五花?” 断腿的驼子咧嘴笑道:“三个小娃娃,也知大爷威名。” 孟晚唐倒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驴蛇铁拐”闻九公与香兰渚仇五花,加上张幸手、匡雪君、欧阳蝙蝠共五人,就是“天欲宫”派出来应战“刀柄会”邱断刀、孟青楼、秦燕横、英萧杀和宋晚灯五大高手的五个黑道代表。 闻九公和仇五花在此时此际出现,一切已至为明显:这场谋杀,就是天欲宫干的,他们请来一名异人,杀了邱、孟、秦、英、宋五人,令刀柄会匆忙间找不到适当的人参加金印之战,闻、仇、张、匡、欧阳五人就赢定了。 他们之赢,就等于天欲宫的胜利。 天欲宫的胜利,无异于武林中的道消魔长。 天欲宫既然这样做,就不打算留活口,何况,他们也显然不想让白道中人知晓他们手上所拥有神秘高手的身份来历。 所以,杀人灭口是免不了。 眉角倒吊的年轻人道:“你明白就好。” 孟晚唐咬了咬唇,忽然跪了下去,通通通叩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连闻九公和仇五花都不禁怔了一怔。 第四章 煞星 孟晚唐一面叩头一面大声道:“两位前辈请饶晚辈一命,晚辈愿投效天欲宫,鞠躬尽瘁,誓死效忠。” 闻九公和仇五花互望了一眼。 沈绛红切齿骂道:“三师兄,你……” 仇五花冷冷笑道:“趁风转舵,实在不是东西,留你在天欲宫,像你这种临危舍友的人,不杀只留着害人。” 闻九公却哈哈笑道:“杀不得,这种人,当机立断,自私自利,卖友求荣,正是天欲宫求得之人材。” 由始到终,楚晚弓不吭一声。 他没有像沈绛红般痛斥出口,也不像孟晚唐跪地求告。 他只是在找机会,做一件事: 逃!楚晚弓蓦然大喝一声,身形直扑右侧街巷,直比箭矢还快。 他逃的时候并没有带沈绛红,甚至没有通知:一个人在危急时要活命,首先得放弃一切可能阻碍活命之障害,楚晚弓虽不似孟晚唐跪地乞饶,但却深知保命的道理。 他一动,只有一只脚的闻九公也动了。 只有一条腿的闻九公动起来比十只脚还快,一晃间,他已拦住右侧街巷。 但楚晚弓的身形变了。 他的方向完全改了。 他根本就是向上掠起扑上左边屋檐,那向右跃出的一下,只是壁虎逃遁时留下尾巴作幌子而已。 沈绛红叫道:“二师兄等我……”楚晚弓听她的凄惋的呼叫,心里头是动了一动,但并没有停下来。 生命无疑比红颜更重要。 孟晚唐始终头也没抬,因为他知道此刻他只要稍有妄动,仇五花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一定马上会抽出来。 所以他不敢动。 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 发出叹息的人是闻九公。 便宜了张幸手,真便宜了张幸手。 看他的情,彷佛一只老猫捕不到小雀,眼看小雀飞到半天给老鹰啄食了似的一般可惜!天空上并没有老鹰。 楚晚弓更不是小鸟。 屋檐上比没有鸟雀,只一个人。 一个双手闪闪发光的人。 这人正在丢东西下来。 他丢下来的是一个人。 不过不是完整的一个人而是拆散得肢离破碎的肢体。 他的手彷佛是利斧锐金,人的肢体落在他手上,像切菜砍瓜一般节节断落,从屋檐上落到地上,和着鲜血。 他本人却红脸白须,若无其事。 落下来的只是楚晚弓的肢体。 一个人被拆成这样,当然已经死了。 所以楚晚弓并不感害怕,真正畏惧的是孟晚唐。 沈绛红直想呕吐。 屋顶上的人肢解完毕,拍一拍手,笑道:“完事了。” 神态悠闲地像在床上幽思一般。 孟晚唐的头已经叩穿了一个血洞,但是他一直扣下去,因为他知道,来的不仅是天欲宫闻九公和仇五花,还有“红脸白须”张幸手。 谁遇到张幸手的一双手,才知道什么叫做“不幸”。 单凭张幸手的一双手,除非是大师哥宋晚灯未死,否则,凭自己三人之力再多十个,也得死而身首异处。 何况还有闻九公和仇五花。 这三个人本是金印之战的敌方好手,而今全都来了。 张幸手飘然下来。 闽九公道:“男的留下,当我徒弟。” 仇五花道:“女的带回,做我妻妾。” 张幸手抚掌笑道:“如此各偿所愿,实在再好不过了。”他抚摸他发亮的手时,让人感觉到他彷佛用一面布来抚拭一件极其锋锐的兵器般小心谨慎,而且珍惜。 不过他这句话一说完,就有一个声音大吼:“混蛋,敢辱我同门,先问过我傅晚飞的刀!” 一个浓眉、大鼻、皮肤黝黑、眼光闪耀着年轻与愤怒的青年,挥舞着喷泉乍起似的刀花冲了过来,护在沈绛红和孟晚唐的面前,一张脸和脖子全因愤怒涨得透红。 沈绛红本来一直就没怎么把这个小师兄看在眼里,也不知怎的,此际一听他豪壮的声音心中反有了依傍,彷佛来了救星似的。 虽然实际上傅晚飞的武功未必胜过沈绛红。 傅晚飞挽着刀锋,刀尖向着对方三人,眼睛也凶狠的盯住对方三人,一面向后挥手道: “走,你们快走,我来挡他们一阵。” 沈绛红心里没了主意:“你……” 傅晚飞大一声:“走!” 孟晚唐突然自地上弹起,一刀就向傅晚飞背后砍下去。 傅晚飞作梦也没想到目己的同门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下此辣手,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子,背后已着了一刀,血流如泉涌。 孟晚唐青着脸,紧接着砍出第二刀。 傅晚飞奋力接住,嘶声问:“你……三师哥,你为何要这样……” 孟晚唐手下不停,又发出数刀,只听仇五花在旁冷笑道:“这叫卖友求荣:又算阵前邀功,你连这都不懂,难怪人杀你,你只好给人杀了!” 傅晚飞早已支撑得左支右拙,沈绛红“刷”地出剑,刺向孟晚唐,叱道:“三师哥,你怎可以这样……” 闻九公见沈绛红、傅晚飞和孟晚唐斗在一起,哈哈笑道:“看来飞鱼山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还用着我们出手,他们倒自相残杀起来“,。” 傅晚飞听在耳里,忽又收刀不攻孟晚唐,回刀护佐沈绛红,喊道:“小师妹:快走,这儿由我来应忖。” 沈绛红见傅晚飞如此奋不顾身,相护自己,心头不禁一阵感动,本想冲口而出,我跟你一起……但回心一想,自己又不会意属于他,如此一同身死,实在是说不出口。 孟晚唐突然一把抓住沈绛红的手,撒腿就走。 仇五花向闻九公道:“看来你收的徒弟,未入门前就三心两意,日后怎么收得?” 说着脸上白气一闪,道:“不收,便杀了。”长身而起。 仇五花是要趋过傅晚飞头顶,格杀孟晚唐。 傅晚飞大吼一声仇五花看也不看,仅仅身子一腾,已闪开刀锋,身形仍住前掠去。 却没料到傅晚飞一刀不中,弃刀扔来!仇五花不意傅晚飞在这生死关头竟为阻止自己连唯一能依仗恃的单刀也投向自己,一怔之间,刀已破空及胸。 仇五花双肘一掣,一双手已自宽大的袍袖中抽了出来。 “啪”地一声,仇五花双掌夹住了单刀。 那一柄钢刀,既没有折,也没有裂,而足像一条面团一样,给仇五花搓成一团,扔在地上。 钢铸的刀在仇五花一双手上,直比棉纸一样。 仇五花的一双手终于露出来了。 仇五花的手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地方是在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两只手掌上,都缺少一样东西:手指。 仇五花的两只手掌,无一根手指。 仇五花当然不是生来就没有手指的,傅晚飞也听江湖上传说过,有一种极其歹毒的掌功,叫做“无指掌”,这种极犀利的掌功练得最高境界的时候,两只手掌,十只手指都会一根一根的萎缩、断落,直至完全不见为止。 而此际也就是“无指掌”更可怕的时候。 但是如今仇五花的脸色比他的手掌更可怕。 他返过身来,向着傅晚飞,脸色就像在雪地里冷了七天七夜的白无常。 只听他冷冷的向闻九公道:“你去杀那两个,这人给我。” 闻九公呵呵笑道:“男的拿来下酒,女的……”他一面说着,身形一闪,已骑上驴,笃笃连声,原来毛驴缺了腿的那一边,就给他以铁拐撑着,撒腿跑起来直比奔马还快。 仇五花对着傅晚飞,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足以令一条街死寂,没有人敢舒一口大气。 彷佛连远处的人吠,近处花店的清香都杳然。 闻九公吆喝一声,策驴追赶,没料“虎”地一声,一人拦住,一拳打向毛驴的头上。 毛驴当然不会被他打中,“当”地一响,拳头打在铁拐上。 出拳的是傅晚飞,他已痛得用另一只手握住拳头,恨不得跳起八丈高,但他知道大敌当前,仍苦苦拦住要道,不给闻九公过去。 闻九公和仇五花不禁互觑了一眼。 他们在黑道上,名头打起来可令风都改向,在白道上,何止谈虎色变简直闻风丧胆,所以在今年“飞来峰”金印争夺战中,他们是黑道上的代表。 只有宋晚灯、邱断刀、秦燕横、英萧杀、孟青楼等人才可以与他们相捋。 而今这毛头小子居然拦住了他们两个! 仇五花和闻九公同时都眯起了眼,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张幸手就大喝一声道:“我去追!” 张幸手冲天而起,双手发出一种淡淡的金光,直似天神一样。 傅晚飞一看,便知道自己不但截不着,而且身法既无法那么快,也不能那么高。 所以他立刻大喝一声:“张幸手,只要你不是龟蛋蛀米虫,就先杀了我,不杀我就去追人的是懦夫狗屎棍!” 他这一生喊,张幸手身子在半空忽然一僵。 双手张成十字,直挺挺的落下来,像一口钉子落在地上? 张幸手没有立时回头。 傅晚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已留住这三个煞星。 至于后果是怎样,他已不想,也不能想,更不必想了。 张幸手原本是想替闻九公和仇五花追杀沈绛红和孟晚唐,因为他知道闻九公和仇五花已恨绝了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小子。 闻九公和仇五花很少憎恨过什么人。 很久以前,闻九公曾经恨过一个人,那个人只笑了他一句瘸子,结果,闻九公花了三十六天的时间来杀他。 一个人被杀了三十六天,待闻九公离去时,那个人连一块肉一块骨头都找不到。 有人说闻九公用化尸水把尸体化掉了,也有人偷偷传闻是给闻九公吃到肚子里去了,不过,附近的人早就搬光了。 那儿住的人都是武林里的大恶人,可是当他们听到那屋里的惨叫声委实太过凄厉耳酸,使得他们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其中最沉得住气的一名大匪首,只听了十四天还是听不下去,走了。 当然,那个死者不只惨叫了十四天。 仇五花则不然,他杀人很快。 他杀人的理由却很少有“仇”,甚至没有理由,有一次他“因为”一个人经过他身边多望了他一眼而杀人,另一个因为一个人经过他身边不望他一眼而杀人。 另一次他杀人“因为”对方是一个瞎子。 他的理由是:对方既然生来就看不见他,早该死了。 所以,张幸手早已知晓这憨头小子下场是如何。 但他没有料到这胆大包天的小子居然对他叫嚣出这种话来。 这样子的话,张幸手闯荡江湖以来,也算第一次听到。 他缓缓地,没法压制住心头那一股怒焰地回过身去,就看到闻九公似怒非怒,仇五花似笑非笑的表情。 还有那浓眉、大目、仰着头、挺着胸的青年人,用一双眼睛,凶霸霸的瞪着他们三个人。 闻九公、仇五花、张幸手三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想法:不知叫这小子怎么死法,才算痛快。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个人叹了一口气,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大师,你虽求一死,但气数未尽,死不了的。” 第五章 神相 这街上本来有往来行人、叫卖的小贩、热闹的茶店、穿插的驴车、骡车、牛车,但当截杀甫起,每个人都被无形的杀气吓住,街上死寂,人们都躲到屋里。 不知为何,街角上,有一个小摊子却没有收市。 这“摊子”只一张桌子,上面置着一张八卦镜,一只黑黝黝的铁尺,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 倒是桌布上缯着两个大图,一面画着一张人面,一面绘着一双手掌,人面五绺长须,甚有古风,脸上注有人面百余个重要部位的名称,掌图上则清楚绘有线纹,各有各的名称。 桌子旁插了一根旗杆,旗杆上飘扬着白布,白布上有黑字,写着: “布衣神相” 桌旁坐了一人,神态悠闲,穿着葛衣长袍,样貌跟桌布上所绘的古人,竟有七分相似。 任何人一看,都会了然,这是一个算卜的摊子,这人也就是一个走江湖替人问卜论吉凶的相士。 给他看手掌的,居然是一个愁容满脸,一面苦相的老和尚。 相士托着老和尚的手掌,仔细端详,这街上发生的情形,浑如未觉。 恍然间,闻九公觉得这街上的角落本是空的,却不知何时多了这两个人;仇五花觉得这摊子本来是存在的,却不知何时多了这两个人;张幸手觉得人和摊子本都是存在的,但不知为何,自己一直不曾留心,也未曾注意到此二人,而今一旦留意起来,偏又觉得这二人何等触目碍眼。 相士与和尚,仍恍似未觉。 相士仍在仔细辨察和尚的掌纹,看他们的神情,像苦思什么天机,殚精竭智,倒不似在看相,而是在下一盘博妙高深难解难分的棋。 只听那和尚又问:“老衲但求一死,难道决意要死也不成?” 相士道:“一切自有天命,人为不过在把握契机,强求无益。大师双眉各有寿毫垂颧,人中深广,决非夭寿之相。” 和尚拍案道:“老衲一脸苦相,还怕死不了。” 相士道:“大师的确生就一面苦相,历艰辛难免,但偏就死不了,而且神定格稳,神异赋中有云:相中诀法,寿夭最难,不独人中,惟神是定。观察大师神气,地阁丰厚,双耳珠垂,决是长寿之相。” 和尚怒道:“我偏要死,破了你的话。” 相士笑道:“死生前定,无谓强求。” 和尚拍桌道:“我就死给你看!” “霍”地飞起,整个人像鹰鹫一般冲空而起,蓦地铁翼也似的僧袍一收,整个人化作一枚炮弹似的,光秃秃的大头直如石杵般向墙上冲去。 这一下委实惊人,但在忽然之间,相士身形一闪,已挡在和尚撞去的墙前。 以和尚冲下来的声势,相士非要被和尚撞得腰折骨裂不可,傅晚飞不禁惊呼一声:“不可!” “蓬”地一声,和尚的秃头,就撞在相士的肚子上。 相士的肚子一收,凹了下去,恰好包住和尚的头,再吸气一挺,“砰”地把和尚弹了出来。 和尚半空中一折身,飘然落地,和尚的头既未被撞破,相士的肚皮也没有被撞穿。 只是一脸苦容的和尚成了一面怒容:“你的相法不灵!” “哦?” 和尚戟指道:“要是灵验,就不必出手相阻,看老衲死得了,还是死不了!” 相士叹了一口气,道:“眼看人寻死,仍不施援手,实有违常理。” 和尚骂道:“管你有理无理,老衲要死,你不要挡着!” 相士微微一笑,袖手道:“只怕我不出手,大师也死不成。” 和尚又冲天而起,全身因急速的掠动而发出破空急啸,在半空响起个霹雳雷霆似的: “老衲的事,你少管。” 相士微微一叹,果真袖手旁观。 只听“隆”的一声,和尚连人带头,一双收翼怪鸟似的撞在墙上,砖墙碎倒,灰尘翻涌,撞穿了一个大洞,屋里面发出惊呼声。 妤一会只见老和尚摸着光头,爬了出来,喃喃道:“忘了撤去功力,撞不死,再来过。” 跃起又准备再掠空撞落。 相士道:“大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和尚搔头道:“我一次死不成,自会死第二次,死不死是我家的事,有什么不是?” 相士道:“你死自是你的事,但是为求自身恣快一死,撞毁无辜贫宅墙壁,可知这样的作为,有违佛道?” 老和尚这才省起,拍拍脑门,耳际只听房墙里婴孩的惊哭声,和大人们畏缩的低叱孩子的声音,才变了脸色道:“该死,老衲该死。” 相士淡淡地道:“佛讲因果循还,大师作孽,应当偿还。” 和尚汗涔涔下,拜揖道:“请教先生,指点一二。” 相士一笑道:“这一面墙为大师撞毁,应由大师出力修补后,方可求去。” 和尚恍然:“是,这一砖一木,老衲决不借外力,由老衲自己赚银子购买砌好,以偿恶业。” 相士道:“这便好了,砌好了,才求死吧。” 和尚忙不迭伸出手掌:“请问先生,老衲今日死不成,何日才是可下地狱命终归西之时?”一面又向墙里大声道:“屋里的施主不要害怕,老衲弄坏这墙儿,一定修好,再伏乞恕罪。” 相士微笑,抚髯道:“大师一副寿相,何必苦苦求死?” 和尚仍伸手不缩回道:“就是人世间太苦,老衲非死不可。” 相士摇首笑道:“好,我就看着吧。”两人又重新各据桌之一方,看起手相来。 这对人物的出现,令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尽皆震住,不由得想起江湖上两个人物一个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纳、自参野狐惮、武功高不可测,但自度在人世备艰辛一意寻死的求死大师;另外一个,则是在江湖传说里已成为剑仙异人一流的人物。 不过,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只是省起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并不因而认为这相士就是那个人,那是因为,他们既不相信这走江湖看相的就是那传说里的幻异人物,而且,他们也不相信传说里的那个奇人乃真有其人。 江湖上的传说,总空穴来风的多;尤其是灾祸频降、盗贼四起、民不聊生、荒饥交逼、小人当道、佞臣弄权之时,这些流言,几和幻梦一样,传得特别鲜明响亮。 所以他们有些忌惮的是求死大师,而不是相士。 瞧那老和尚刚才冲起而急遽撞落的身法,的确非同小可,如果真的是求死大师,那是相当不好惹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三人都不想招惹。 所以张幸手低声疾道:“抓了回去,慢慢炮制。” 仇五花立时出手。 仇五花没有手指,所以他一掌打向傅晚飞,这一掌平淡无奇,傅晚飞十分机伶,硬接了-掌。 “拍”的一声,傅晚飞也没感觉到什么特别浑厚的掌力,只是一掌接过,傅晚飞忽觉从接掌的手掌心起,一阵酸麻,这麻洋洋的感觉迅速蔓延到手臂、肩膊,而至心口,连双腿几乎也站立不稳,脑中暖洋洋、舒适适的,直想仆倒下去,一点力量也提不起来。 只听那相士道:“无指掌的掌力,可不是你接得起的。” 傅晚飞在浑噩中听得这一句话,只衰弱地叫了一声:“前辈救命……” 相士仍专神观察和尚满是厚茧、而且错综复杂的掌纹,道:“你的手掌布满散乱的线纹,心绪自然较乱;但地纹主生命和健康,却深秀有力,末端断折处,有四方形的玉新纹框住,接连运命线根部,所以有惊无险,逢凶化吉,贵人得力,晚寿无疆,想必你多行好事之故。” 和尚却苦着脸道:“可是,老衲觉得生无可恋了哇。” 相士道:“你多积福、少作孽,他日定然安乐无忧地巴不得活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奉劝世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善恶到头终有报……” 这几个字说得十分轻,但远在丈外的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清晰入耳,如被掴了一记巴掌似的震了一震。 仇五花目光一寒,就要往相士行去。 张幸手道:“别理他,他也没惹着我们,带这小子回去便是。” 闻九公咧开嘴巴露出黄牙一笑道:“好?”伸手用铁拐一搭,把傅晚飞挂了起来,往毛驴背上放去。 相士忽道:“大师可知主生命强弱的地纹何以断裂处得玉新纹四刀框住,就日以绝处逢生?” 和尚摇首。 相士朗声道:“那是因为多行善事之故,玉新纹常常出现在善人掌中。多作孽,必自毙!” 仇五花怒道:“跑江湖混饭吃的,你胡说什么!” 相士头也不抬,仍观察着求死大师的掌纹道:“恃求念胜,图名利到底逊人;恻隐心多,遇艰难中途获救!” 闻九公冷笑道:“我看你凭什么救!” 张幸手不希望节外生枝,疾道:“别去管他胡诌,走!” 闻九公撮唇胡哨一声,瘸眼驴撒足便跑,忽然一支竹竿,疾仲了过来,挑起了傅晚飞,就像挑起了地上一张纸一般轻。 这一下竹竿挑得奇快,闻九公、仇五花、张幸手三人亲眼瞧见,却不及出手阻止。 出手的人是相士。 他右手仍捧着和尚的手掌端详,左手持着一支九尺长的青竹竿,就凭这一只竹竿迅速而轻巧地将傅晚飞挑了过来,放到身边。 只听他微笑问:“觉得怎样?” 傅晚飞道:“胸口麻麻的,手脚便不着气力。” 相士笑着看向和尚。 和尚苦着脸道:“你说得那么多,是要我替他把“无指掌”的毒迫出来,多做一件好事,是不是?” 相士微笑不答。 和尚甩了甩光头,一只手,已搭在傅晚飞肩上,另一只手,仍递到相士面前,道: “我多作好事,便多添些玉新纹,多添玉新纹,我便死不去,可是,我求的是死而非生啊!” 他说话时眉毛都不多动一下,然而他的手一搭到傅晚飞的背上,傅晚飞登时觉得有说不出的舒畅,胸臆闷登之气顿时消解不少。 张幸手、仇五花、闻九公三人只是呆了这么一下,傅晚飞已被相士以竹竿挑了过来,而且那和尚显然还正在替傅晚飞迫毒疗伤,三人不禁一齐勃然大怒。 仇五花怒极,立刻便要出手。 闻九公也怒极,不过他要先等别人出手。 张幸手虽然变色,但他并不准备出手。 就算杀的是一头驯犬,也有被咬的危险,亲手杀人永远不及借刀杀人来得安全。 所以他扬声喝道:“朋友,不干你的事,别冒趟这浑水!” 相士却对和尚笑道:“得饶人处且相饶,蝼蚁尚且贪生,那有人求死的?世当横逆苦难良多,活人尚且不及,那有滥杀无辜之理?” 仇五花冷笑道:“那我连你一并杀了!”一掌拍了出去! 他的手掌是光秃秃、浑厚厚、粗绷绷的圆球-般,就在他双掌击出之际,骤然响起了种怪异的尖啸。 而他双掌周围,也布满了一种蒙蒙的紫色。 相士仍聚精会神与和尚论相,仿似未觉。 傅晚飞急叫道:“前辈,有人……”急欲起迎战,但只觉肩膊上一股大力吸住了他,回首望去,只见和尚仍是满脸愁容,纹风末动。 眼看仇五花双掌,就要击中相士背部之际,“嗖”地一声,相士左手一抬,仇五花也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手一抬,竹竿已抵在他的咽喉,仇五花一呆,生生顿住。 相士竹竿一收,继续论掌相,竹竿置于身边,刚才的事真似与他无关似的。 仇五花喉间骨碌一声,发出一声低鸣,呆了一呆,这只不过是片刻工天,他的双掌,又继续拍了出去: 这一次,他双掌所带起的呼啸更强,紫色雾更浓,而且,还夹带着一股腥恶的强风。 但就在他双掌甫动之际,相士的左手一沉,已抓住地上竹竿。 仇五花双掌一沉,要按住相士肩膀。 相士没有抬肩,竹竿平扫,打中仇五花脚踝,仇五花宛似饿狗抢屎一般仆跌地上。 这下快得无可形容,仇五花一跳即起,相士早已悠然放下竹竿,仍与和尚谈掌相,连眼也未瞄他一次。 仇五花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他第三次出手。 这次出手的目标是地上的竹竿。 就在他的手掌快按住竹竿时,竹竿一闪,竹杖指着仇五花的眉心印堂,杖尖已触及眉头,只要向前一分,即要见血。 相士依旧连头也不抬。 这时一声吆喝,闻九公打驴冲来。 相士一直在端坐,左手施竹杖应敌,但坐姿不改,全身不动,连视线也未改换过。 闻九公已知晓这相师非同凡响,他正是先以驴子来冲乱相士的战姿。 驴子撞向相士。 相士的竹竿,忽自仇五花印堂上疾收而回扬手一拦,就似下了千斤闸,拦住了疾奔中的毛驴。 闻九公已在此时下了手。 他的镔铁杖横扫而出,击向相士背部。 拐上七条花蛇也昂首吐舌,一齐咬在相士手臂上。 这一下,令傅晚飞惊呼出声。 “蓬”地一声,闻九公的镔铁,击在相士背上,如中败革,而他背部却突如其来被一棵巨树劈中似的,直打得他气血翻腾,金星直冒,从驴背上摔下,斜飞十一尺,定睛只见上七条在各处苦心收集来的奇毒花蛇,虽是咬了对方一口,但犹如一头扎在硫磺里一般,直似瘫痪了模样。 这令闻九公张口结舌,而且他实在猜不透怎么自己打了对方一拐,痛在自己背上,更可怕的是相士依然平坐不动,专为和尚论相,连话锋也没被打断过,左手竹杖,杖尖仍抵在仇五花眉心。 仇五花早已脸无人色,黄豆般大的汗珠,布满前额。 只听张幸手一字一句地,仿似每个吐出来的语音有千斤重的份量: “阁……下……是……神……相……李……布……衣……” 第六章 心魔 那相士欠身笑道:“在下姓李,贱号布衣。” 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竹竿又放回身边地上,可是再给仇五花十个胆子,可也不敢再出袭了。 张幸手也发了半回怔,心忖:果然是他,果真是他!咬咬牙,毅然道:“既是布衣相插手,我们走吧。” 李布衣笑道:“诸位肯赏这分薄面,积厚德,布衣万分感激。” 闻九公忍不住道:“人说江南布衣神相,每相必中、验无比、未卜先知、洞悉心机,有着通天本领的,难道,就是你……” 李布衣正色道:“没有这样的事。天机不可泄露,知无涯,我所知更有限,我只不过利用易理衍算,趋吉避凶,皆如星辰日月,亦有定律可推,在万事的理律中寻得线索而已,至于替人相命,知其运命,实则其人一生际遇,皆因其个性、行为、思想、情绪所促成,凡此种,不外七情六欲,易流露于脸上,或刻划于掌中,只要对观人稍有留心者俱不难察觉――在下实在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 张幸手叹了一口气,道:“你来了,我们走。”他向李布衣一拱手。 李布衣自然也拱手回礼。当时民风尚礼,礼若不周,便是轻蔑,江湖上: 武林中,尤重礼仪。 李布衣站了起来,双手一阖之时,闻九公、仇五花、张幸手同时出手。 闻九公一拐压住地上竹杖。 仇五花“无指掌”劈向傅晚飞。 张幸手双手发光,陡插向李布衣。 这下突变极快,三人眼看垂头丧气退走之际,遽然联手合击,连一面苦容淡定神宁的求死大师,也陡地一惊。 李布衣忽“砰”地一掌,击在桌上。 桌子沉了一沉,而地上的竹杖,却陡地弹了起来,闻九公的铁拐,拨了个空。 竹竿似搭在弓弩上被人疾射出来一般,“嗤”地射向仇五花。 仇五花在急投中陡把身形止住,“哧”地一声,青竹杖贴胸刷过,划破衣襟,回到李布衣的手上。 这只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张幸手兵器一般的金手已然攻到。 李布衣没有闪躲,他只是把手中竹竿疾刺了出去!竹竿在张幸手双臂间破入。张幸手怪叫一声,双掌一阖,及时夹住竹竿。 李布衣微笑而立,依然左手持竹竿,并不抢攻。 这时,仇五花和闻九公都转过头来,只见张幸手双手发出漠漠金光,合住竹杖,两人对李布衣手中竹杖都甚畏惧,而今一见竹竿已为张幸手牵制,便要抢攻。 忽听张幸手一声喝:“停手!” 闻九公与仇五花震住。 只见张幸手缓缓放开双手,李布衣也微笑着,把竹杖收回拄地。 “承让。” “走。” 张幸手掉头就走,闻九公与仇五花更不敢留,三人奔出七、八条街,到了一荒野无人处的废园里,张幸手的身形方才慢了下来,胸膛急促起伏中,似强力压抑着怒意,但眼中的神色是畏惧的。 闻九公着毛驴,气咻咻的问:“张三哥,你已夹住竹杖,怎不让我和仇五花去宰了他十八截?” 张幸手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摊开了双手。 他双掌掌心赫然各有一截竹节的纹印,直似火烙一般深深镌刻入肌肤里,就像焦灼了一样。 仇五花和闻九公都大吃一惊。 张幸手道:“若果李布衣不手下留情,我这双手,早就废了。” 闻九公心惊胆战地道:“他……他有那么厉害?” “红脸白须”张幸手的手,在当今武林中,被列为四九种奇门兵器之一,连“神兵”留猛的“三阳之合蜈蚣钩”也给这一双手破去,而今给一枝小小的青竹杖烙下了失败的痕印。 张幸手道:“我们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仇五花道:“如果老大、老二跟我们一起下手呢?” “天欲宫”约五名代表黑道参战“金印”竞技比武者,除张幸手、闻九五、仇五花之外,还有欧阳蝙蝠和匡雪君。 张幸手仰天道:“只怕还不成……除非……” 闻九公眼睛一亮:“除非是他出手。” 张莘手叹道:“除非是他出手。” 仇五花道:“他?” 张幸手道:“高未末――高老祖。” 仇五花失声道:“心魔?” 张幸手喝道:“他绰号可是你叫得的么?” 仇五花脸色大变,忙跪下叩头,一面把头叩得通通直响一面哀告:“请高老祖海涵见谅,在下无心失言,实在该死,请老祖不要见怪。” 张幸手:“行了,起来吧,幸好老祖不曾听到,否则,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剩半颗心了。” 仇五花听到,犹有余悸,打了一个寒噤。 闻九公小心翼翼地道:“宫主这次请得高老祖出山,在“飞来峰”黑白道决战之前除去对方五名参战者,不知是何用意?” 张幸手冷冷地道:“你说呢?” 闻九公嗫嚅道:“以高老祖的“你既无心我便休”的“心神大法”,要杀白道总盟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尚非难事,何必要杀……杀这些小角色呢!” 张幸手冷笑道:“英萧杀、宋晚灯、邱断刀、孟青楼、秦燕横合称‘白道五指山’,武功相当不弱,他们若在,与我们放手一搏,胜负尚未可料,怎能算是微末角色?其实,听说高老祖这趟应宫主之邀出山,为的便是对付沈星南!但是白道总盟防卫森严,高手甚众,攻进去岂是易事?而且沈老匹夫机诈多变,杀他更难,唯有杀了那五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反而可使计划逐步得成!” 仇五花、闻九公不禁齐声问道:“此话怎讲?” 张幸手道:“沈星南和“刀柄会”发现阵前折将,难道会退出飞来峰之战,将金印拱手相让?” 仇五花道:“那老匹夫,怎会有这等好事?必定重新调集高手,再作挑选,派另外五人接战。” 张幸手道:“现刻离飞来峰金印之战,还有多少时间?” 仇五花答:“不多不少,二十九天。” 张幸手道:“这便是了,“黑白道”金印之战,每年中秋举行,人选都要在端午前订定,若有变卦,须双方同意方才允可。” 仇五花了然地道:“是呀,那是因为十一年前,我们在决战之前,不断更换人选,令刀柄会的人无法测准我们的策略,故此建议在决战三个月前定下人选,未经许可不得更换的意见!” 仇五花道:“这个当然,这些人,自命侠道,素以食古不化出名。” 张幸手道:“现在离金印之战,不到一个月,刀柄会手下五个战士,全死光了,士气受挫是一回事,最急切的,是要重新更换人选。” 闻九公忽低声道:“若果刀柄会知道“白道五指山”五人是我们杀的,会不会……” 张幸手笑道:“会不会指诬我们在决斗前暗下杀手,是不是?” 闻九公道:“就怕他们公诸天下,说是我们干的,那就……” 张幸手大笑:“你以为黑白二道的人,都是傻子?就算没有刀柄会,沈星南告罪,天下英雄又有谁不明白是我们的人干的?只要没有证据,沈星南又能奈我们何?他自己调训的代表高手,居然连自卫能力都没有,给人杀了,也不丢脸?他还有脸张扬么!这叫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说不出去的!何况宫主何等英明睿智,料敌机先,他派高老祖去行事,高老祖从来就未加入过“天欲宫”,就算有证有据,又能怎样? 充其量只可以赖说高老祖过往跟沈星南有仇隙,而今杀他的手下泄愤是了。何况……” 张幸手笑笑又道:“高老祖最妙的是杀了人,谁也查不出那人是怎么死的,只知道是死于心碎……” 这一回,闻九公和仇五花不禁也开怀畅笑起来。 张幸手接道:“主要还不是这些。刀柄会要在剩下期限不到一个月里换将,临时抽车,谈何容易,培养高手能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如此换将,就必须要过得了我们这方面的考验……” 闻九公嘻笑道:“是呀,超过时限改换人选,就必须要我们这边设下难关,过得了才有资格代表应战。” 张幸手道:“一个人倒还罢了,所谓过关,通常也只是象征式的而已,但如今是一口气换五个……” 闻九公道:“这可是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给他个全军尽墨。” 张幸手道:“沈星南身边能有几个高手,给他一挫再挫,还有什么瞧的?” 仇五花却有些意兴阑珊地说:“原来这趟金印之战,咱们五人,只是幌子,追杀些小兵小卒了事,真正的大场面,倒没我们份儿!” 张幸手肃容叱道:“仇老五,你别想拧了,告诉你,高老祖施‘心神大法’剪除宋晚灯等人,一切目击者必须剔除,是件大事,否则一旦让刀柄会知道老祖出的手,可能想出对策未定……我们五人,赴飞来峰之后,如没有猜错,最近我们宫主要发动并吞武林的大攻势,我们大有可为哩。” 仇五花动容道:“真的!”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宛似飘浮在空气中“张老三,你在这里高谈阔论宫里秘密,若给人听去,不怕凌迟处死么?” 张幸手一听,脸色倏变。 他说话的时候,早已暗自留意四周,竟未发现有人潜近但而今竟自耳际传来,不过张幸手等也立时发现说话的人是谁了。 张幸手俯首揖道“老大,老三大意,罪该万死!” 闻九公与仇五花也慌忙拜揖,只听一人冷哼一声,出现眼前,好像一片灰烬一般,悬空飘浮,晃荡在半空,只见这人白发苍苍,瘦骨嶙嶙,双颧耸起,目露青光,血盆大口,白牙森森,更奇异的是这人在膀子上钉着九柄血叉,火焰隐隐,似欲飞起;右臂上还咬着五个茶杯大小的死人骷髅,光是看去就令人心寒。这人阴恻恻地道:“老三,你太大意了。” 张幸手丝毫不敢顶撞,只是道:“小弟该死,幸有老大垂教。” 这人冷哼一声:“高老祖杀宋晚灯的时候,稍有扎手,现了法身,凡曾见过的闲杂人等,能杀尽杀,你们三人,派去截杀飞鱼塘的几个小毛头,我和老二已杀尽目击者一百二十三人,你们却连几个小毛头也制不住,回去如何向宫主交代?” 仇五花禁不住道:“本来他们插翅也难飞,就是给——” 这人咧齿出红彤彤的长舌,舐了一下龟裂的黑唇,道:“李布衣从中作梗,是不是?” 他双目发出鬼火也似的青光,骤然暴展,一字一句地道:“既然有李布衣插手,谅你们也敌不住,高老祖也知道了,不怪你们,我们且先回分坛,还有要务等着。” 张幸手问:“老二呢?” 这人“嘿”地一笑:“她么?有更重要的任务。你就不用管了,咱们走吧。” 这人如同一只冉冉升起的蝙蝠,在四周迅急地巡了一个圈,呼地向西北方向投去,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这才各展轻功跟上。 他们才离去,荒园的破墙残垣处,便缓缓冒出了三个人头。 这三个人,原来一直潜伏在那儿,待张幸手等四人离去之后,才现身出来。 最左一人,一双多情的眼,五绺长髯,随风微飘,正是李布衣,他用手搀扶一人抬起头来,敢情也是他一直掩护住这人的匿伏,这人便是刚死里逃生、豪勇的傅晚飞。 另一人,一副要死不活、愁天愁地的样子,正是求死大师。 第七章 蝙蝠 李布衣缓缓站了起来,向傅晚飞温和地道:“你都听到了?”傅晚飞睁大了双眼,抿起了倔强的唇,扬起了浓黑的眉毛:“他们真卑鄙!” 李布衣笑了笑,求死大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你们官兵捉贼,螳螂捕蝉的玩意,也玩够了,老衲我可要走了。” 李布衣笑问:“那儿去?” 求死大师道:“补墙去。” 李布衣问:“补完之后那儿去?” 求死大师道:“补完之后求死去。” 李布衣笑道:“大师刚刚做成了一件好事,求死只怕更不容易了。” 求死大师的神情简直是愁上加愁,双眉成结,喃喃地道:“我上当了,我上当了。” 双掌合什,低眉念佛,芒鞋履足,转身行去。 傅晚飞大叫:“大师,大师。”和尚却是不应,也不回头。 李布衣笑着用手按在傅晚飞宽厚的肩膀上:“你唤大师作甚?” 傅晚飞情急地道:“我还未谢他救命之恩呀!” 李布衣笑道:“果真有恩,记在心头便好,口里多谢是俗套。” 傅晚飞恻头想了-想,道:“你也救过我,我不谢你了。” 季布衣笑道:“便要你如此。” 傅晚飞问:“那个晃荡在半空中灰一般的怪人是谁,看来比那三个煞星身分还要高,” 李布衣道:“蝙蝠。” 傅晚飞道:“蝙蝠?” 李布衣道:“他便是欧阳蝙蝠,是天欲宫”派去飞来峰金印之战的五名代表之首。” 傅晚飞惊道:“原来是他。那么他们口中所提的高老祖……” 李布衣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什么高老祖!便是“心魔”高未末。这人退出中原武林多年,这次卷土重来,是冲着令师的。我带你来,听到这些,便是要你回去通知令师,好好加以防范。心魔大法,非同小可,务加小心!” 傅晚飞想了想,道:“前辈你武功如此之高,何不除心魔,造福武林,” 李布衣长叹道:“我亦有我的苦衷。我自算出这段日子自己少不免会扯上一大堆的血腥风暴,仇杀麻烦,我自己还有极艰巨的任务要完成,实不想多牵入江湖纷争之中,而且近日我的气色也不甚好,难免卷入风波暗算中,恐无法兼顾,况且黑白二道争权的事,我也不大想理……” 他拍拍傅晚飞的肩膀道:“我因见你武功虽然不高,心志却豪,为救同门,居然独力缠住三大煞星,便助你一把。你所中的“无指掌”力,已全给求死大师逼出,他的内力精湛,武林中当在五名之内,只是真人不露相罢了。你回飞鱼塘后,把所见所闻,告知令师,以他的大智大慧,及圆通无碍的武功化境,必能想出万全对策,不过,你得答应我,我出现出手一事,可略过不提。” 傅晚飞不禁问:“为什么?” 李布衣脸上闪过一丝惆怅的神色,随即嘻笑道:“我的名字,还是不提的好。” 傅晚飞想了想,忽然跪地道:“晚辈为先生所救,方才得以活命,先生要我不透露,晚辈自当遵守……只是恩师若有问起,晚辈也不敢撒谎,晚辈……晚辈实在不敢有瞒恩师。” 李布衣搀扶道:“我也不是要你撒谎。只是……能不提我,就不提的好,这……这你就不会明白了。” 见傅晚飞一面彷徨,便笑道:“你这憨孩子……这样吧,要是问起,能不说就不说,要是非说不可,也不必撒谎,不提我名字便是了。反正……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他们提起,你当没听见就是了。” 傅晚飞想了一阵,觉得这不算有瞒恩师,方才起来,李布衣拍拍他的发髻,笑道:“你生就一副奇相,额骨峥嵘,将来遭逢必多,易遇贵人,只是近日气色嘛……眉头上乌了一大片,那是面相“兄弟宫”所在,只怕兄弟生变,易遭陷害,要多加小心……” 说着他翻开傅晚飞右手小指,微一端详,“哦”了一声,道:“你尾指第三节有箭形纹状冲破,有七八道之多,这箭形纹代表命里小人,通常人必有一、二,你有七、八,小人不可谓不多,应该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又扳开他食指一看,才现笑容:“你食指下巽宫高直红润,且有斜线直射,指向食指第三节,主贵人得力,纵有小人作祟,幸亦有贵人化解,还好,还好……” 傅晚飞听在耳里,似信不信,半信半疑的看着自己手掌,心里想:我将来遭逢,我都不知,怎么你一看我手掌,就说个头头是道?李布衣瞧他神情,挥手笑道:“世间上,有许多事情,都有无形规律在,正如一年四季,几时晴几时阴,几时大旱几时雨雪,总可以推算出来。人生中也有命理,年少时不会相信,倒好,待年纪大了,遭逢多了,太相信这些,又成了迷信。你去吧……如果有缘,当有相见。” 傅晚飞给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又听李布衣叫他走,心里实不舍,忍不住道:“前辈……”李布衣挥袖道:“走吧。天欲宫欲向刀柄会发动大攻势,这消息早日传到令师耳中,他也早日召集同盟,多作准备,这事怠迟不得,去!”说着催力一送,把傅晚飞送飞丈外;傅晚飞一想,跪地向李布衣叩了三个响头,飞奔而去。 李布衣望着他雄健的背影,抚髯笑道:“这孩子……”忽想起自己也不大,只是朝气却不似傅晚飞一样蓬勃,不禁有些感叹,想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心里有些微难过。 他不禁揉了揉心口,苦笑一下。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极之细微的声音,彷佛一只幽灵似的东西滑翔过茅草尖端,直向这里逼近。 李布衣微蹙眉头,再侧耳细听。 那细微的滑翔之声,像蝙蝠收起了翼衣,倒悬岩顶,再也没有声息。 李布衣伏了下去,耳贴地面,仔细辨聆。 他的耳朵伏在黄土上,忽然间,听到了“通”地一响。 李布衣听到这一声,马上就要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李布衣在第一声响时,已发现是自己心跳的的声音,当他立即要跃起之时,他的心似已跟地面黏在一起,发出了第二声“通”的响。 地底似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吸引着李布衣的心窝,李布衣大叫一声,双手撑地欲起,但胸膛的感觉却像已和地面融接在一起,他若力扯只会把心肺撕裂,而地底里似有一个幽森无尽的声音,深邃地吸引着李布衣内心的狂跳。 李布衣强定心神,猛聚内力,运功相抗,但他抗力愈大,心跳就愈快,心跳愈快敲得愈强劲,直似他的心房是鼓槌而大地是鼓面,他不住用心,“通通通”响了密集的鼓声似的,这样狂跳下去,必死无疑。 李布衣嘶声道:“心魔,你在里――” 他喊出了这几个字,心头已狂跳一百七十六次,要是旁人,早已支持不住了。 李布衣的脸也胀成紫色,吼道:“出来――”他才说了两个字,心头已跳了接近两百下,就像他用心房当着桩子一般往地心下去,就像大地里有一只脚用力踢着心口。 ——这样下去非死不可! 李布衣忽然大喝一声。 他右手竹竿,疾往地下刺去! “嗤”!竹竿没入土中! 黄土里闷哼一声,李布衣左手一拍,倒飞而起,竹杖随而拔出,土中一股血泉,激喷三尺。 李布衣半空一个筋斗,落在一棵槐树旁,倚树而立,槐树轰然萎倒。 李布衣脸色苍白,巍巍颤颤,挺胸而立,嘴角有鲜血淌下,刹时染红了葛袍。 黄土炸起,尘飞漫天,一人自黄土里翻坐而起。 高、瘦、青瞳、脸色腊黄、颧骨有痣,没有表情,他直挺挺自土里伫立起,左肩血喷如泉,他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 彷佛那是一泉毫不相干的木桶破漏,正在溅出了水花一般。 李布衣喘息道:“是你。” 心魔道:“是我。” 李布衣喘息着,看着竹杖上的血迹,道:“十一年了。” 心魔道:“十一年又五个月另八天。” 李布衣苦笑道:“你已练成了“心魔大法”。” 心魔道:“没想到还是杀不了你。” 他脸上忽然有了表情:“我一定得杀你。”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喜、怒、哀、乐,而是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翻涌似海上怒涛,颧骨上那颗灰大的痣,更像脸颊上多一只眼珠似的。 就在这时,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李布衣头上,忽然多了一块黑云。 这不是黑云,而是蝙蝠。 一个像蝙蝠般的人。 这个突然掠起,正是引李布衣贴地去听的来人:欧阳蝙蝠。 他骤然掠起,到了李布衣头顶,左膀子的九柄血叉像骤雨般化作九点令人心血贲腾的活焰射下! 李布衣身形一晃,避过血焰叉,但血焰叉燃烧着鬼火似的,回迂追射而至! 李布衣伸手一抄,抄起一撮茅草,一阵抡舞,九枝飞叉,齐齐嵌入茅草里,“蓬”地燃烧了起来。 李布衣宛似白鹭似的掠起,那一朵黑云急速追至,五个茶杯大小的死人骷髅,分东南西北中五处,分袭李布衣双手双足及命门! 李布衣清叱一声,五枚骷髅已咬中了他。 欧阳蝙蝠喜啸一声,因为他知道,他熬心血精火所炼的“五鬼阴魂”,只要咬中敌人一口,纵是大罗金仙,也得化为脓血。 就在他向心魔高未末欢啸之际,“哧”地一声,猛觉背心一凉,胸际露出一截竹尖,他呆了一呆,怪啸一声,只见五枚骷髅,各咬住一件葛袖与下摆,还有一枚咬住衣领,这只是一件空衣袍。 而人,就在他的背后。 而且还刺杀了他。 欧阳蝙蝠想到这里,欢啸成了悲嚎,竭力要转身过去,“嗤”地一声,竹竿自他体内拔出,背后已空无人影。 欧阳蝙蝠惨嘶未尽,人已遽落下去。 五枚骷髅,也立刻失去控制,与衣袍一齐落地散碎。 李布衣刺杀了欧阳蝙蝠。 但是欧阳蝙蝠最后的一声嘶吼,震入了李布衣耳中。 这声嘶嚎之惨厉,震动了他的心灵。 李布衣的人急速落下,他已知道那不是欧阳蝙蝠的惨嚎,而是心魔借欧阳蝙蝠的吼叫来施“心魔大法”。 他已负伤。 他先中了埋身黄土里高未末的喑算。 但他同时也伤了心魔高未末。 只是他还末来得及喘一口气,欧阳蝙蝠已对他发动攻击。 他杀了欧阳蝙蝠。 可是已无法防范高未末的施法。 惨嘶已传入了他的耳中,牵动了他的心灵。 高未末张开了嘴,齐整的白牙缝间,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波浪也似的尖啸。 李布衣的心就被千层高浪波壑涌至巅峰,又落到深谷,悬空在上不着天下不到地里,要被撕裂。 李布衣想运功抵抗,但已抑制不住破堤而裂似的心房狂跳。 他在这生死关头,蓦然放弃了抵抗。 他突如其来的低叫了一声:“高未末。” 心魔怔了一怔。李布衣倏地一如霹雳雷霆似的发出一声铺天卷地、震山撼海的大喝: “高未末!” 心魔双眼一翻,全身一震,忍不住呻吟一声:“我” 这一个“我”字方出,高未末和李布衣嘴里,同时喷出一口血箭,颓然坐倒。 李布衣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以佛门“狮子吼”将对方的“心魔大法”震回,两人一同受伤。 这一下两人均受创不轻。 高未末的心口如同被锤齿割扯一般,痛入脾胃,李布衣的胸臆二度受创,像有人在心房里各扯一端,用力拉拔一般剧烈生疼。 两人坐倒,不哼一声,都脸白如纸。 谁先复元,便可以杀掉对方。 就在这时,东、西、北三个方向,又传来一阵衣袂扑空的轻微声响。 李布衣蓦地吸一口气,拍地而起,投向南方,如大雁般疾掠而去。 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带傅晚飞跟张幸手、闻九公和仇五花来此荒园,探知天欲宫对付刀柄会的秘密,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心魔高未末未正要引出他来,然后要欧阳蝙蝠带走三人,再包抄暗袭自己。 他已中伏。 欧阳蝙蝠已死,高未末他没有讨好,但来的三人是张幸手、闻九公与仇五花。 李布衣当然不怕这三个人。 可是他现在已负重伤,要杀这三人,仍是不难,但要不为心魔所趁,只怕更难,李布衣没有选择。 先逃离此地,再作打算! 他掠起的同时,心中不免自嘲地道:原来自己气色上昏恶异常,难免有伤,预兆的便是这场灾劫…… 李布衣掠起的同时,心魔也掠起,只是心魔掠起了一半,便抚胸落下。 他脸上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抽搐着苦痛,但表情仍旧是虚无的,他捂胸口喃喃地道: “十一年了,他的武功竟……” 这时候,太阳已偏西,倦鸟正投林。 第一章 秋胡妻 傅晚飞不知道他走后,荒园里竟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要是他知道,他就死都不会走。 其实如果他真的知道,死都不走的结果就只有:死。 傅晚飞奔着,用尽一切力量奔跑着,要跑回飞鱼塘飞鱼山庄,把所见所闻,告诉师父! ——天欲宫做法何等无耻,师父和刀柄会的师叔、师伯们一定有办法破除他们的诡计! 飞鱼塘飞鱼山庄总共有三十六道关口,常人闯不进去,高手也闯不进去,就算是千军万马,一样也闯不进去。 所以飞鱼塘建立一百七十年,从没有失守过。 离飞鱼塘最外的一个地方,也就是飞鱼山庄的人与外界接触的最前线,那地方是在山上的一个地形奇特,但风景绝美的村庄,叫做“落岭”。 傅晚飞在落神岭上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他作梦都想不到竟会在真实里遇见的人。 他竟然遇见了秋胡夫人。 秋胡妻是古代的一位美女,据“列女传”所载,鲁国的秋胡纳妻五日而宦于阵,五年才回家,还未抵达家门,就见到路旁桑田有美妇人采桑,色心大起,下车调戏,出语挑引:“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今吾有金,愿以与夫人。”短短一句话里,既陈以逸乐,又自表高位,更以金钱相诱。无奈美妇怫然拒绝的说:“采桑力作,以供衣食,奉二亲,不愿人之金。”秋胡无奈,终给美妇逃去。及至秋胡归家,奉金遗母,使人呼其妻出见,才知其妻乃是采桑美妇。秋胡自是又惊又喜,但美妇污其无行,羞其夫为,去而东走,自投于河而死。这便是历史所载秋胡戏妻的故事。 后元朝石君宝所撰的“鲁大夫秋胡戏妻”杂剧,便是根据这段故事改编的。这天飞鱼塘五小――宋晚灯、楚晚弓、孟晚唐、傅晚飞、沈绛红在看的就是这出“秋胡戏妻”。 后来发生了暗杀事件。 宋晚灯被杀后,戏台上下的人四散奔逃,后沈绛红、孟晚唐、楚晚弓及傅晚飞被追杀,楚晚弓当场身亡,傅晚飞掩护沈绛红与孟晚唐遁逃。 如果不是李布衣出手,傅晚飞也死定了。 可是他却在落神岭的一座破宅前,遇上了“秋胡妻”。 “秋胡妻”当然就是那在戏台上演戏的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唱、做、艺色均一绝,体态丰腴曼妙,一双如水波似的凤目,对剪出许多春风。 “秋胡妻”却不曾卸妆,仍是穿着她在戏台上的黑衫,一张俏脸仍涂得白里透红,但她的神态,是惊惶的。 因为她正被人追杀。 追杀她的人是一个黑脸汉子,铁也似的脸上刻划着残忍与冷酷,前额钉着五把二寸来长的金刀和七枚银针,全深嵌铁肌之内,既似天然生就,又似画上去一样。 黑脸汉子用的是一柄大刀,刀柄上刻有一个恶鬼头,形态生动,宛然欲活。 小娘子的一双水袖,像青龙翻腾,又似白蛇吐信,疾卷回扫,看来功夫底子甚是不弱,但是黑脸汉的刀锋冷,刀风更厉。 “嗤”地一声,小娘子的右袖被割破,露出一截玉藕也似的手臂来,还溅着几颗鲜红的血珠子。 傅晚飞瞧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大喝道:“住手!” 黑脸汉不但不住手,刹地一刀,小娘子闪躲得快,但发上整齐的云鬓,已被刀风扫乱,瀑也似的长发,散垂下来。 傅晚飞沉腰扎马,呼喝一声:“看打!”一拳打去! 黑脸汉子鬼头刀一兜,反撩向傅晚飞手腕! 傅晚飞霍地收拳,刀卷了一个空,立刻化成一片刀花,护住自己。 这一招交手,两人都知道对方决非易惹。 傅晚飞大声道:“好汉,光天化日,对弱女子动刀动枪,何故?” 黑脸汉子喝道:“关你屁事!” 傅晚飞胸道:“你若无理杀人,就关我事!” 黑脸汉子骂道:“不关你事!多管闲事,连你一并杀了…” 小娘子在旁急道:“侠士,这干人丧心病狂,我们好好的在唱戏,他们自台下杀上来,小女子几个师兄弟,都死在他们刀下……他还一路追杀我来此……” 傅晚飞一听,已知究竟,勃然大怒。 这黑脸汉子显然便是“天欲宫”的人,因“心魔”杀大师兄时露了行藏,便要杀死所有的目击者以灭口! ――听这小娘子那么说,枉死的还不知有多少人,可以说是受自己同门几个人的事而无辜惹上杀身之祸的! 当戏班的,常练就技艺防身,看来这小娘子还练得不坏,才能支撑到此。 忖念至此,傅晚飞只觉一阵惭愧:牵累别人性命,是何等无辜可怜,他决定要挺身保护小娘子。 黑脸汉子挥刀吼道:“滚开…” 如果他不是看傅晚飞武功不弱,早就砍下他的头一脚踢开了。 傅晚飞气道:“你才滚!” 黑脸汉子咆哮道:“你滚不滚!” 傅晚飞用虎目回瞪他:“你们天欲宫的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少爷今日就要降魔除妖,不教你行霸道…” 黑脸汉子怒道:“我们横行,关你屁事!” 傅晚飞也叫道:“就是关我放屁的事!”黑脸汉子怒吼一声,一刀当头劈下。 傅晚飞摆开架式,展开“鱼跃龙门步法”,以“游鱼拳法”应战。 飞鱼塘飞鱼山庄沈星南的武功,内外功兼修,以自创金弓银箭翠玉壶成名天下,他将一脉相承的“飞鱼剑法”、“游鱼拳法”、“鱼跃龙门步法”反“沉鱼刀法”更发扬光大,增添威力。 宋晚灯在四师兄弟中最出类拔萃,所以能练金弓银箭。 “鱼跃龙门步法”即鱼形步法,是每个飞鱼塘弟子均有的修习的基本步法,傅晚飞主修的是“游鱼拳法”与“沉鱼刀法”。 此刻他手上无刀,使的只好是“游鱼拳法”。 “游鱼拳法”机敏多变,神速诡谲,出招时如羚羊挂角,无迹呵寻,傅晚飞得其精华一、二成,但普通武林中人,已难招架得住。 但是黑脸汉子的鬼头刀,非同小可。 傅晚飞的拳头去到哪里,他的刀便砍到哪里,继而傅晚飞的身形闪到哪里,他的刀也追斩到哪里。 傅晚飞和黑脸汉子大闹一阵,黑脸汉子忽咬牙咧齿地问:“你是飞鱼塘的什么人?” 傅晚飞气虎虎地一拍胸膛:“飞鱼山庄庄主五大弟子,我排第五!” 黑脸汉子仰天长笑。 傅晚飞瞪目反问:“你又是谁?” 黑脸汉子额上金刀银针,在阳光下映出幻异奇光:“天欲宫伏尸堂坛主勾奇峰。” 他哈哈大笑道:“杀得飞鱼塘沈星南的传人,可是大功一件,今回一举两得!” 傅晚飞冷笑道:“你试试看!”挥拳攻去,忽然之间,黑脸大汉额上银光一闪三口银针,破空而至… 傅晚飞没料对方看似嵌在额上的银针竟然会飞,两拳飞出,打下二枚,剩下一枚,“哧”地射向傅晚飞胸膛! 正在这时,“嗤”地一声,一枚玉簪,破空飞至,及时击落了银针。 发出玉簪救傅晚飞之难的是那个小娘子,她拔她发髻上的饰簪及时射落银针。 傅晚飞就趁黑脸汉子勾奇峰以为银针命中对方时,滚身而上,一拳勾击在他肚皮上。 勾奇峰立时弓身如虾米一般,傅晚飞有理没理,砰砰蓬蓬一口气连击了几记重拳。 勾奇峰吃痛,但额上金刀一闪,两把小金刀,飞射而出。 傅晚飞知道勾奇峰额上喑器,犀利无比,不敢出手接,猛除下外衣一兜,把两把小金刀罩住往外一送,扔出丈外。 勾奇峰怒吼一声,狠毒的盯着傅晚飞,又射出一口银针! 傅晚飞知道自己可接不下这些诡异歹毒恶绝的暗器,滚身避过,一手挽住小娘子的腰,飞上古宅上的围墙,直落了下去。 勾奇峰被傅晚飞揍了七、八拳,痛不叼当,待稍痛定,傅晚飞已偕小娘子掠入围墙,勾奇峄刷地掠入墙上,居高临下,只见墙下有一大堆乾草。勾奇峰脸上浮起冷笑,他不下去,额上寒光二闪,两口银针,射入草堆里” 但草堆里悄没声息。 就在这时,荒弃的巨宅里忽然传来“碦”的一声。 勾奇峰双耳像免耳似的耸动了一下,飞鸟林般掠了道去,潜入屋内。 他的影子一消失在宅里,草堆里立刻闪出两人,便是傅晚飞和演秋胡妻的小娘子。 傅晚飞因得小娘子之助,格开飞针,才打倒了勾奇峰,但勾奇峰武功远在自己之上,暗器尤难抵挡,便趁勾奇峰吃痛之时,翻墙而入,藏入草堆里。 勾奇峰也是反应奇速,立时掠上围墙,但傅晚飞在滚入草堆的同时,已弹出一颗石子,直投荒宅窗内。 就在勾奇峰向草堆里发出飞针射向草堆的同时,傅晚飞所发出的石子已落在弃宅的地上,使勾奇峰以为宅子内有人,立时追去。 而傅晚飞和小娘子也立刻翻墙退走。 银针一射入小娘子发髻上,一黏穿过傅晚飞胸衽,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喑器显然都曾淬过毒,见血封喉,要是命中,则是死定了。 这几下是瞬息问的事,傅晚飞和小娘子翻出围墙,便听见宅子里来一声恐怖已极的惨叫。 这惨叫声是吕勾奇峰发出来的。 傅晚飞和小娘子本待急遁的脚步不禁僵住了。 宅子里究竟有什么? 傅晚飞决定返回宅子探看。 他不知道勾奇峰是不是用计,也不明白宅子里有什么,所以他也不知该不该带小娘子一道去。 小娘子明如秋水的双目,似觑出他的心意,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掌,悄声道:“留我在这里,更险。” 傅晚飞觉得手心一阵温热,心头一震,抬目时见小娘子一张美脸正在自己眼前,红唇薄,吹气若兰,心中一荡,脸上虎虎地大红了起来。 小娘子不禁“咭”她笑了出声。 傅晚飞红着脸,放了手,一颗心忐忑地跳着,也不知道是因是小娘子在身边的香气,还是因为宅子里优异神秘的气氛。 这原本是一处大富田人家的弃宅,庭院深深,草木荒繁,门口因荒废多时,蔓藤缠绕,台阶布满鲜苔。 门已被推开震破,震破的人正是刚才的勾奇峰。 宅里光线幽森,黑影幢幢,甚是深邃。 傅晚飞只觉小娘子又同自己靠近一些。 傅晚飞长吸一口气,道:“你,不要怕,我……” 忽然厅堂传来“咯”的一响。 傅晚飞和小娘子同时吓得一震。 小娘子颤声道:“里面,里面……” 傅晚飞强作震定,吞了一口唾液,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动,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心中大为叫苦,原来他年少胆豪,其实对女子最仰慕又易羞怯,最怕的就是鬼,而今,两件事似乎凑在一道来。 小娘子很好听的声音怯怯地道:“好像有……有……” 傅晚飞吓得脸色都青了:“没有,没有!”他大声道。 就在这时,他脚下一绊,几乎摔倒,他的一颗心几乎跃将出口腔来,往地上-扑,弹身而起,却听小娘子一声尖呼” 他以为小娘子遇袭,忙看过去,只见小娘子十指春葱,掩面尖叫,傅晚飞一头雾水,“什么事……什么事……” 小娘子惊悸中指着地上。 原来他扑地再跃起,位置更易,黄昏的幽光从破门折射进来,照见地上有一个人。 这个人,双眼暴瞪,额上头皮,全被削去,额上脑浆肌血,涂成一团,死状甚为可怖。 这人正是刚才追杀他和小娘子的勾奇峰。 傅晚飞虽然惊怕,但他决非胆小之徒,一看之下,立时分晓,勾奇峰是一进门来,就被武功极高的人一剑削掉前额,使得他额上所嵌的金刀银针尚不及施展便已丧命。 傅晚飞一身搭住小娘子,虎目含威,大喝道:“谁!” 蓦地之间,铮的一声,星花夺目,晶光一闪。 在金光一溅的刹那,傅晚飞可以分辨得出,那是两柄剑交击所发出来的星花。 但就在同时间,他的脖子上已架上了两把湛然的长剑。 两柄剑架在他喉咙之上,使得他的咽喉被精厉的剑峰逼得一阵寒麻,甚至痛了起来剑未见血,剑锋未破肉,单止剑气,彷佛已破体而入,令他通体冰冷。 傅晚飞一口唾液,连吞都不敢吞下去。 只听黑喑中,左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说:“神州兄弟今安在?” 傅晚飞双目发出了异彩,忙不迭大声道:“死的死,散的散,伤的伤,亡的亡。” 右边的剑稍震动了一下,黑暗里一个年轻冷硬如铁的声音道:“死的怎样?散的如何。伤在那里?亡在何方?” 傅晚飞直着嗓子道:“死不独生,伤心难忘,散由他散,亡各一方。” “铮”地一听,两柄晶莹的剑,骤然不见。 只闻剑还鞘声。 傅晚飞这才敢闭起被双剑生花灿眩的双目,吞了一口噎在喉头的唾液。 第二章 落神岭 他总算知道黑暗里的人是谁。 黑暗里有两个人。 一老一少。 “飞鱼塘”不分堂主、坛主、香主、旗主、舵主,只有“新秀”“中秀”“老秀”、“老头子”、“死人”、“婴孩”之分,跟“天欲宫”的分法完全不一样。傅晚飞在“飞鱼塘”的武功辈份,最多只能排到“中秀”,但他是飞鱼山庄庄主白道总盟盟主沈星南弟子之一,所以位份能排上“老秀”。 至于大师兄宋晚灯,武功身份,都已超出了“老秀”,但仍未晋升至“老头子”。 那是因为飞鱼塘的迁升辈份,都要经过极严厉的甄选,以及建立殊功与品行、武功、才智兼具方可擢升的。 “老头子”已是飞鱼塘中极荣耀的位份,非要勋功伟业且能服众的过人之能与品德不可获。 “死人”这辈份,飞鱼塘中极少有这份荣衔的,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本身,便是飞鱼塘仅存的二大“死人”之一至于“婴孩”,听说硕果仅存,有此一人,但究竟是谁,谁也不曾见到,谁也都不知道。 由于“飞鱼山庄”就像一个大家族般团结亲密,所以名称也与江湖上的别派不同,一个人的晋升与贬降,俱经过“老头子”们的观察,呈报“死人”,再由“死人”决定升降,一般投入“飞鱼塘”的高手,最多只是“飞鱼人”,连“新秀”也搭不上,所以能升至“新秀”,对他们而言已是极荣耀的事。 一个制度建立下来,在制度中的人自然会为所制定的荣辱成败而忧喜悲欢,因而投身努力,博取荣誉,也使这制度更显灿耀,这种得失悲喜,是局外人所难明白的。 不过,等到这制度发出万般光华,人人引以为荣,巴不得能献身共享之时,自然也跟局内人一样患得患失了。当然,制度一旦形成,也容易僵化和腐化,那时,许多附带的作用他必然会产生,正如阳光中有黑子,月亮也有它阴暗的一面。 许多事,有其利必有其害,乃在所难免,故此,利未必尽利,害未必尽害,只要能把其减到最低,就不失为一个好的制度。 这黑暗中的一老一少,正是“飞鱼山庄”制度的两名重要建设人。 这两个人,很少人提起他们的名字。 江湖上把老的叫“剑痴”,少的叫“剑迷”。 他们并不是没有名字,而是他们太痴于剑迷于剑,已忘了自己的名字。 人们也只注目于他们的剑,而忘了他们原来的名。 剑痴痴于剑,剑迷迷于剑。 剑痴、剑迷,正是把守这道最靠近“飞鱼塘”的两大“老头子”。 傅晚飞不禁喜呼出声,经那一番暗语对答后,他已肯定来人是谁了,他抱拳拜揖,喜唤:“痴伯、迷哥。” 剑痴淡淡地道:“原来是小飞。” 傅晚飞喜道:“幸亏是二位,不然就……” 剑痴道:“我以为是天欲宫那一帮人……你不循路回来,来此地做什么?” 傅晚飞道:“晚辈是被勾奇峰追杀,逃来此地的,幸好……” 剑痴白眉一耸,打断道:“现在你要到那里去?” 傅晚飞道:“回山庄去。” 剑痴问:“哦,回山庄去做什么?” 傅晚飞不明白剑痴何有此一问,仍是答道:“我有要事禀知师父。” 剑痴即道:“你要去见沈庄主?” 傅晚飞还未点头,忽听剑迷在旁冷冷地道:“你不必去了。” 只听他冷冷地接道:“因为庄主马上就要来了。” 傅晚飞愕然道:“师父他……会来?” 剑痴、剑迷用剑一般冷的目光木然望他。 傅晚飞仍是不解:“来……这里?” 落神岭是一处怪异的地方,既是飞鱼塘的对外总隘口,又坐落于山峰上,但在“人止关”之前,对飞鱼塘的位置环境,完全观望不到,也无法估计。 所以江湖上流传的歌诀里有:“落神岭上,穷山绝水,一过人止,鱼跃星飞。” 歌诀里的“鱼”,便是“飞鱼塘”;“星”便是沈星南。 落裨岭虽是飞鱼塘的总隘口重地,但是平日沈星南没有要事,绝少来此,落神岭也一直因为有飞鱼塘的实力及出产,所以一直都很旺盛,没有什么可令沈星南担心的地方。 ——师父为何来此? 傅晚飞心中不解。 剑痴淡淡地道:“你会明白。”忽向小娘子喝道:“你是谁?” 这一断喝,何等声威,连一向虎胆的傅晚飞也给唬了一大跳。 古宅里给这霹雷似的一喝,震了一震,木楼各处,一阵骚动,门隙梯缝钻出一簇簇的老鼠,在慌忙逃命。 屋脊梁木上,更簌簌连声,惊起了哇哇的怪舄和无声息的蝙蝠:迥翔掠起,这座古屋,实在破旧。 小娘子给他一喝,劈脸巨响,脚下一绊,登堂震倒,双袖忽忽二声,不由尖叫起来,原来给一、二只夺路而逃的怪鸟鼠蝠碰着了身子。 傅晚飞慌忙过去,扶起了小娘子。 剑痴一双精芒一般的眼睛盯着傅晚飞:“她是谁?” 傅晚飞不暇思索便答:“秋胡妻。” 剑痴白眉一剔,又锁在印堂上,怒道:“秋胡妻?” 傅晚飞这才发现说的不对,但又不知小娘子是谁,急得不知如何好。 小娘子吓得脸色青青白福衽道:“小女子与这位公子本不识,小女子在城里唱戏,忽见台下有人厮杀,这位公子在内,却不知怎的,那些强人连我们戏班子也大肆砍杀,小女子跟两位师兄狼狈逃至此处,给强徒追上,两位师兄都给杀了,强人要小女子相从,小女子誓死不愿,拚斗起来,眼看要为强人所胁,这位公子便拔刀相助……”说至此处,便委委婉婉的啜泣起来。 傅晚飞劝又不是,说又不是,只手忙脚乱,加了一句:“是,她,她唱“秋胡戏妻。” 剑痴忽问:“戏台下的厮斗?你大师兄呢?” 傅晚飞凄然道:“大师兄他……死了。” 剑痴冷哼道:“晚弓呢?” 傅晚飞哀伤地道:“也……死了。” 剑痴再问:“晚唐呢?” 傅晚飞道:“他……,他不是回来了吗?” 剑痴却没答他,紧接着问:“红儿呢?” “红儿”就是沈绛红,也就是沈星南的掌上明珠。 傅晚飞奇道:“小师妹不是跟三师哥一起回来了吗?……难道,她又遇上什么……” 剑痴笑了一笑,道:“她没有遇上什么……”傅晚飞刚要放下倒悬之心,忽听剑迷接“她只是遇上了你…” 傅晚飞怔了一怔,忽见漏进来的斜阳黯了一黯,二条人影,走了进来。 一个眉目如画,道骨仙风,古冠古服的人,背着阳光,腰搭一弓三箭,像在这里早已站了好久好久子。 可是人人都知道在前一刻回瞥,这地方根本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傅晚飞一回首,吓了一跳,随即看清楚来者何人,大喜忙过,跪拜唤道:“师父。” 剑痴、剑迷,亦一齐向这人稽首。 这人便是,威震天南,飞鱼塘飞鱼山庄主人,白道总盟盟主,沈星南。 沈星南微微点头,含笑示意。 沈星南身后侧有一人。 这人戟指跪倒的傅晚飞骂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这样向敌人跪拜!” 傅晚飞一愣,随却眼光一亮,喜呼:“三师哥,你回来了!” 这人便是傅晚飞力拚掩护下带沈绛红逃逸的孟晚唐。 孟晚唐的脸上,铁青着颜色,只有煞气和怒容,一点笑意也没有,仍在骂道:“傅晚飞,你好不要脸,你把红师妹怎样了?” 傅晚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便道:“红妹?她不是跟……” 孟晚唐怒喝道:“你少抵赖,你和那三个煞星,把她怎么了?” 傅晚飞一听,急了起来:“她怎么了?小师妹怎么了?” 孟晚唐气道:“你少来假惺惺!” 傅晚飞呆了一呆,仍是没意会过来,一叠声地问:“小师妹怎么了?我没看见她啊? 她——” 剑痴忽怒喝一声,手腕陡地一翻,已扣住傅晚飞的肩膊,微一用力,指头已嵌入肉里,傅晚飞痛得大汗涔涔而下,剑痴厉声问:“你说不说实话!” 傅晚飞痛得咬着牙:“这是……怎么一回事?” 剑痴冷笑半声,傅晚飞只听自己肩骨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痛得五官都歪曲了,沈星南道:“让他说。” 剑痴立时松了手。 傅晚飞“啪”地跪倒,哭道:“师父,请惩罚弟子吧,弟子恭乞降刑。” 沈星南柔声道:“你愿受罚,当然很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傅晚飞哽咽着说:“弟子保护小师妹不力,让她……让她遭了毒手,弟子罪该万死!” 沈星南“哦”了一声,声音仍然不愠不火,说:“你所犯的,可不是这些。” 傅晚飞愣了一愣,沈星南说:“阿唐,你告诉小飞知道。” 傅晚飞听师父仍叫他“小飞”,心头自是一阵温暖,竟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出来。 但他一听孟晚唐的说话,既惊住又震住,再也哭不出来了。 “你私通黑道,勾结匪党,陷害大师兄,残杀同门,又奸淫师妹,罪该万死,判处“九死之刑”。” “九死刑”是飞鱼塘中极严毒之酷刑,非对罪大恶极、恶孽穷凶之徒不施,傅晚飞听来宛似晴天霹雳,倒不是因为“九死之刑”,而是因为孟晚唐的话: 傅晚飞“虎”地弹跳起来,怪叫道:“我没有,我没有……” 他刚弹跳起来的身子,半空给剑痴伸手一抓,按了下去,由于相反之力道何等之猛,令他双膝一齐发出骨折般“拍”地一声响。 傅晚飞浑忘了痛楚,狂叫道:“我没有,师父,我真的没有……” 剑痴眉心红气一现,双肩一耸,踏近一步,沈星南却摇了摇头,剑痴垂手退下。 沈星南不徐不疾地道:“你不要急,我不会不给你分辨的机会。” 傅晚飞喉头呛起一阵难言的悲酸,哀声道:“师父,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做过…… 沈里南问:“你没有做过什么?” 傅晚飞一愣,才道:“没有做过……三师哥刚才所说的事。” 孟晚唐怒道:“你还不承认!那是说我诬陷你了!可知道山庄规矩,有过不认,刑罚加倍!” 傅晚飞悲声问:“小师妹她……她究竟怎么了?” 孟晚唐叱道:“你认了吧。” 沈星南和缓地道:“你先别问你师妹怎样了,刚才,我来的时候,你见到我,为何吃了一惊?” 傅晚飞怔怔道:“我突然看见师父在那里,便吓了一跳。” 孟晚唐在旁加了一句:“作贼心虚!” 沈星南微扬起了手,孟晚唐马上闭上了口。 沈星南不需要别人说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说话,那要看嘴巴是自动闭上还是由别人替你闭上而已。 孟晚唐是聪明人,聪明人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嘴巴。 沈星南彷佛有趣的看着傅晚飞:“你倒说说看为什么看到我忽然出现,就会怕了起来” 傅晚飞分辨道:“我没有怕,我只是吓了一跳。” 沈星南一笑,问:“好,那么为何“吓了一跳”?” 傅晚飞搔搔后发,想了半晌,道:“因为我不知道你老人家会那么突然,突然就在眼前。”他低声不敢抬头地说的。 沈星南微微笑道:“你怕我?” 傅晚飞尚未点头,沈星南突然一厉:“你怕我为啥还做出这等事来!” 傅晚飞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沈星南一口气接下去道:“阿唐回来告诉我:你勾结天欲宫的人,暗杀了你大师兄,再斩草除根,连你二师哥也一并杀害,还掳了红儿,图施淫辱,你三师哥要不逃得快,只怕他一般遭你毒手,你有什么话说?” 傅晚飞乍听沈星南所言,如一个一个大霹雷炸在脑门,他只问了一句:小师妹她…… 她真的出事了?” 沈星南一字一句地问:“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傅晚飞突然跳起来,指着孟晚唐,厉声道:“三师哥,你为何要这样说!” 孟晚唐确被傅晚飞凌厉气势所摄,退了一步,即挺胸道:“四师弟,你有辱师门,做出这等事情,我是不敢欺上,陈情直禀!” 傅晚飞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就像平日师兄弟们出去胡闹,追究起来则由自己顶罪一样,也像小师妹下泻药在莲子羹里,却赖在他身上是他干的一样,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三师兄当街下跪,全无立功,又怕小师妹口疏说出来,所以恶人先告状,便在师父面前说下了谗言…… ——可是这件事,非比寻常,叫他如何能替罪?! 傅晚飞蓦然一震! 因为他突然念及:三师兄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推诿责任,嫁祸自己身上,可是小师妹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火烧足底般一弹,戟指孟晚唐叱道:“你——” 孟晚唐目露凶光,截喝道:“你究竟把小师妹怎样了?!” 傅晚飞情急道:“我没有,是你!” 孟晚唐冷笑截道:“四师弟,你平日就不满师父对大师兄、二师兄多所爱护,争谋权位不遂,便勾结外人,下此毒手,没料你平常就狼子野心,对小师妹欲加染指,而今趁人之危,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 傅晚飞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 剑痴忽道:“你没有?那么,为何晚灯被杀多时,晚唐早已回到山庄,你到现在才回来?而且”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看看你身上的衣衫,像什么个模样!” 傅晚飞因为在废园里跟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等持战以护小师和三师兄逃走,又遇李布衣、求死大师,自然拖迟了时间,何况他因救小娘子而跟勾奇峰缠战,追逐逃走,更解衣兜住对方的暗器,身上的长衫,早已不去所踪,身上数处破损满身泥尘,加上干草枯叶,身发皆沾,很是狼狈。 沈星南深空里的星星一般的双眼,望定着傅晚飞,问:“就算这些你都可以解释,但是,你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带这女子来这里?” 傅晚飞回头,看见小娘子,忙道:“她…” 沈星南道:“我知道,她就是今年赴飞来峰金印之战,天欲宫五代表之一,‘枭神娘’匡雪君。” 傅晚飞张大了口,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而且,根本也没有办法再作任何解释。 第三章 枭神娘 小娘子刹地白了脸色。 她的脸上本来就涂着粉,又抹上一片嫣红,但也不知怎的,此刻她的脸色看来,更白得令人心寒。 她敌意的望着沈星南,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沈星南没有立即回答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蝙蝠。 死了的蝙蝠。 蝙蝠身上缚着一条跟蝙蝠颜色差不多一般的油绳,不仔细看便难以分辨得出来,沈星南解开油绳,黑绳子里有一张白纸。 沈星南问:“要不要我读出来?” 小娘子道:“不必了,上面写着:沈赴落神,西北古宅,速来格杀。” 沈星南道:“后面还画押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蛋,披着长发。” 小娘子道:“那是我,枭神娘的暗押。” 剑痴忽说了声:“惭愧。” 他至此才知道枭神娘匡雪君跟傅晚飞闯入宅子来,在自己透露出庄主要来此地后,匡雪君假装被自己问吓倒,却暗中放出蝙蝠,传讯出去,这写下机密缚于袖中蝙蝠身上在偷放出去几下工夫,居然都瞒过自己,要不是沈星南在外面即时拦下,后果可不堪设想。 沈星南问:“你打算传报给谁知道?” 匡雪君寒着脸,不答。 沈星南扬了扬眉毛,道:“听说心魔高未末,已逼近这一带想取我性命,是不是?” 傅晚飞听提起“心魔”,这才如梦初醒,大声道:“便是心魔,对,师父,一切都是天欲宫的计划,由心魔来实行……” 沈星南一皱眉头,道:“什么计划?” 傅晚飞抓不着头绪,急得舌头打结,有些又不能说:“我……三个煞星联手,我跟他们打……那时三师哥和小师妹走了……然后有人出现,又打了起来……后来追踪匿伏着听,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再下来便遇到小娘子……这位枭……枭神娘,我救她,便跟勾奇峰打……打了起来……”说得简直乱作一团。 沈星南听得一头雾水,低叱道:“打,打什么?快从头说,别急乱得像水鸭学说人话!” 傅晚飞给师父一喝,这才定下心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和盘详述出来。 说完了,傅晚飞这才舒了一口气。 孟晚唐却大气都不敢吐一口,只瞧着沈星南的脸色,沈星南隔了好久好久,才说: “你说的可都是真话? 沈星南道:“好,那么,那位助你击退三个煞星,又带你去偷听天欲宫那干人说话的前辈异人,究竟是谁?” 傅晚飞不暇思索,便道:“是……”忽然想到对李布衣的诺言,顿时住口不说,沈星南侧了恻首:“嗯?” 傅晚飞苦着脸道:“师父,我,我不能说…… 剑痴怒叱:“大胆…” 晚飞给这一喝,又垂下了头。 沈星南道:“有什么说不得的?” 傅晚飞张大了口,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星南道:“在武林中,能轻易逐走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三人的,这等高手绝不太多,你说出名字给师父听听,说不定还是旧知呢。” 傅晚飞嗫嚅道:“师父,我答应过他,不能说…… 剑痴怒骂道:“有什么说不出名字的人?除非是武林败类、邪魔之徒!” 沈星南问:“是不是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句话要给别人,一定顺水推舟说不知,至少可以搪塞过去,但傅晚飞却不敢欺瞒师父,又不愿毁诺,便摇头道:“我知道。” 孟晚唐插口骂道:“知道又不说,难道师父还不比外人亲近吗?” 傅晚飞情急道:“三师兄,你怎可以这样说!”他在刚才的转述中,一直没有提及孟晚唐当街下求饶的事。 孟晚唐得理不饶人,叱道:“四师弟,你勾结外人,还敢在师长面前撒谎?” 沈星南道:“小飞。” 傅晚飞忙应:“在。” 沈星南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和气地道:“你要知道,若你说不出那异人姓名,你所说的一切,都没有真凭实据,除非张幸手等人可以替你作证,否则,一切都可以是假的了。” 沈星南沉声道:“你还是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吧!” 沈星南的语气,十分低沉,谁都可以感受到他是给傅晚飞一个最后的机会。 傅晚飞双目迸出了眼泪,道:“师父,你平时教我,大丈夫有诺必承,我,我答应不说他名字的,又怎可以背信呢?” 沈星南铁青着脸色,一拂袖哼道:“好啊,倒用我的话教训起我来了。” 傅晚飞吓得叩着响头,匡雪君看不过去,又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轮不到我来判断,不过他说到跟我斗勾奇峰那一段,全是真的,我特别利用他来,想闯过落神岭,混入飞鱼塘,杀掉你这个老糊涂蛋。” 剑痴怒喝:“大胆!” 剑迷吆道:“放肆!” 沈星南不怒反笑道:“你为什么要为他说话?” 匡雪君凤目瞪了回去:“因为凡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会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孟晚唐大声道:“看来,你这婆娘真的是与四师弟是一伙的,倒同声共气!” 匡雪君叉腰戟指向他骂道:“去你妈的王八蛋!像你这种巴不得自己师弟会死得舒服一些飞鱼塘龟儿子,连咱们天欲宫也算罕见!” 傅晚飞吼道:“不准辱我师门!” 匡雪君没料傅晚飞反来这一声吼,气着道:“好,不辱,不辱,由得你一家子尽忠尽死去好了!” 孟晚唐一步踏出来,向沈星南道:“师父,把这妖女宰了!” 匡雪君冷笑反向他道近一步,道:“凭你,杀得了我?” 孟晚唐倒退了一步,同沈星南又道:“师父,四师弟大逆不道,先交给我,我有法子要他说真话,道出小师妹下落。” 沈星南颔首道:“好。” 傅晚飞叫道:“师父,冤枉啊,冤枉……” 沈星南叹了一口气,问:“你还不说出那人是谁?” 傅晚飞哭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求师父原谅……” 孟晚唐几乎嗤笑出声。沈星南深深的注视着傅晚飞,摇头叹息道:“你把红儿究竟怎么了?” 沈星南这问话,是向着孟晚唐问的。 孟晚唐刚刚想笑。 他以为傅晚飞真的衰到家了,明明说的是事实,却没有人肯相信。 他笑容刚泛起了一半,却见师父厉电也似的眼神,向他投来,彷佛看进了他内心深处,他猛打了一个寒噤,笑容冻结在他脸上,使他看来脸色更是诡异。 沈星南道:“你没听见么?” 孟晚唐只感觉到从骨髓里麻了出来,仍吃力地挣扎道:“师..师傅..你..你说..什么..?”他越想镇定,声音就越发抖。 沈是南双目深深地彷佛看进了他骨髓里去,一字一句地道:“你听着,我对真正要问的人,从不问第二次,问一次,你的四肢便少一肢。” 精虹一闪,“叮”地一声,随着下来便是孟晚唐的一声惨嚎,剑痴一直没有说话,出了手。 一把精厉的剑,剑柄兀自轻晃着,剑尖却已把孟晚唐的右手钉插在墙上。 鲜血自手腕渗出。 孟晚唐惨痛狂嗥。 沈星南这才道:“好,我再问:你把红儿怎么了?” 孟晚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沈星南笑了,笑着问:“你要不要我问第三次?” 孟晚唐突然像被剁了一条腿子的猪一般嚎叫起来:“不,不,师父,求你原谅我,求你宽恕我……” 沈星南摇首叹道:“我不是问你这个问题……” 孟晚唐摇着一只尚好的手,语无伦次的呼喊道:“是,不是,不是,师父,我该死,我逼奸不遂,把师……师……” 沈星南脸色一沉,大喝一声:“说!”“嗡”地一声,这声喝,竟把串连孟晚唐插在墙上的剑震得弹了一弹,像琴弦一般轻轻颤动起来,剑穗也摇啊晃的,孟晚唐痛得黄豆大的汗珠如河沟一般争先恐后落下来。 孟晚唐恐惧的大叫起来:“我说,我说!我逼奸不遂,撕破了她的衣服,她一边骂,一边逃,逃至崖边,她叫我不要过来,就……” 这时古宅里静到极点,像几个人都凝结在古旧的屋子里。 好一会,沈星南才道:“但是你还是过去了,是不是?” 孟晚唐哀声道:“师父,我……”猛然省起还末回答沈星南的话,忙道:“我、我就过去了,师妹就往下一跳……我……” 沈星南即问:“在哪里?”语音似一刹间使苍老了许多。 孟晚唐道:“在……第九峰上!” 第九峰是落神岭的前一驿站,也是落神岭上最荒僻陡险的山峰。 沈星南再不打话,匆匆用黑炭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剑迷即递上一只信鸽,沈星南即系上,迎空一放,信鸽扑着劲翅穿屋而出,破空飞去,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信鸽。 匡雪君仰视飞扑而去的信鸽,似是若有所思。 剑痴道:“庄主。” 沈星南道:“嗯。” 剑痴问:“庄主……小姐危急,要不要我们先过去第九峰……” 沈星南摇手叹道:“生死有命,红儿若有难,早已遇上了,急也无用,我已飞鸽传书,令第九峰布防的子弟们全力救援了。” 剑痴垂首道:“是。”却见沈星南似眼中隐有泪光。 孟晚唐颤抖着叫:“师父……” 沈星南陡然喝:“不准再叫我师父!” 孟晚唐噤口不敢再说。沈星南道:“你当街下跪,乞保性命,我可以不理,你奸淫师妹,逼她坠崖,还敢在我面前欺瞒,嫁祸师弟,你还算得上是个人吗?” 他冷然道:“我在未听你拨弄是非之前,早听说晚灯被杀的事,便把戏台下、长街上一切目击证人调回来查问,早就知道是你下跪求饶,小飞挺身相护你们退走的事了,你们师兄弟平日就喜欢坑他,我可以当你们闹小孩儿脾气,不予理会,而今面对敌人,生死关头,你还做出这等自相残杀的事来!” 他目光冷电般闪动,逼视孟晚唐:“说…你是不是怕红儿回到飞鱼塘,会爆出你摇尾乞饶的丑态,便图谋威胁她不说……” 孟晚唐哀声道:“我……我以为……逼了小师妹相从,她……只要是我的人了,自然就不会说出来了……” 沈星南目中骤然杀气大现, 孟晚唐只觉一阵彻骨的心寒,恐惧地乱喊道:“师父。” 精光又一闪,又一柄剑,穿入孟晚唐脚胫,钉入破旧的砖墙上;孟晚唐惨叫一声。出手的人是剑痴。剑痴道:“你没听到庄主怎么说么?” 沈星南令孟晚唐不要叫他“师父”,可是孟晚唐叫了。 沈星南冷冷地道:“平日,我对你和小飞的性格,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小飞会弑师兄奸师妹,那决计不可能;我姑且用话问他,他答得语无伦次,但仍不告你的罪状,试问:如果他不是问心无愧,我问他为何我突然出现而感到害怕的时候,他会这样糊涂的回答吗?如果他真的做了那等恶事,问到那出手助的武林异人姓名时,会如此坚持吗?” 他斜睨枭神娘匡雪君又道:“我虽老,可不是糊涂蛋。” 他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刚才匡雪君骂他“老糊涂蛋”而发!匡雪君撇了撇嘴,没有作声,心中觉得有些发寒:难怪天欲宫一直无法拔下刀柄会,攻陷飞鱼塘,看来这狐狸还会装糊涂! ——会装糊涂的狐狸才是老狐狸! ——而今自己正落在这只老狐狸手上! 沈星南忽转过头去问傅晚飞:“你不说那人姓名也可以,他用什么兵器,总该可以说吧?” 傅晚飞如大梦初醒,愣愣地道:“武器……竹竿……” 沈星南脸色一沉,用手一比,道:“大概有七、八尺长,绿翠欲滴,节上映黄,尖呈铁色,十分灵活可爱的翠竹,是不是?” 傅晚飞奇怪师父怎么如同亲见,只听沈星南又问:“这人三十余岁,五绺短髯,右眼一颗小红痣,双目流露出一种迷惘的深情,眉目配合却又不怒而威但终给人一种苍桑的感觉,是不是?” 傅晚飞想了想,李布衣给自己印象确是这样,至于眼边有无小痣……一时不大想得起来,好像有那么一颗痣罢?便点头道:“是。” 这一下,连剑痴也变了色。 沈星南一字一句地道:“是他?” 傅晚飞不禁问:“是谁?” 沈星南自牙缝迸出了五个字: “神相李布衣!” 第四章 剑痴剑迷 傅晚飞想起李布衣一直叮嘱自己不要向师父提起他的名字,而今:师父还是知道了。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却见沈星南脸色,从来没有那么难看过。 只听沈星南喃喃道:“李布衣……李布衣……” 傅晚飞见师父这个样,心忖:莫非师父与布衣神相有仇不成?想起一事,忙道:“师父,他……他的胡子不短,很长哩……” 沈星南冷哼道:“十年了,我从星星白发到满头华发,他的年纪,自然也不轻了。” 他转首问傅晚飞:“你知道布衣神相是谁?” 傅晚飞摇头。 沈星南道:“当今之世,豺狼满街,官宦佞臣当道,武林之中,真正匡扶正义、行侠天下的人,尽被收罗,助纣为虐,这个布衣神相是难得的清正之士,这些年来,锄强扶弱,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命,行善之时,素不留名,人们只知一位布衣相士,不知其生平来历,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除恶护善的事迹,真是说二天三夜也说不完。”沈星南冷冷静静,淡淡地说。 傅晚飞闻言喜道:“那么师父跟他是故交了?” 沈星南冷冷地道:“岂只是故交,而且是旧仇!” 傅晚飞愣住了。沈星南道:“你可知为啥你有师父,而没有师娘么?” 傅晚飞只有傻傻的摇首。他从来就没见过师娘,只知道师娘的哥哥和妹妹他们叫他做大师叔和小师叔….米灵和米嫣,都是白道武林中的翘楚,也是“飞鱼塘”的“老头子”。 沈星南道:“便是因为李布衣,纤儿才离开了你师父,你才没有了师娘!”傅晚飞心里乱成一片,他只听说当年江湖上“风尘三侠”是米家三兄妹,即是:“古屏风”米灵、“雪魂珠”米纤、“流星”米嫣,后来米纤嫁给师父,是武林中公认的一段佳话、一对璧人,不知怎的,后来师娘离开了师父,不知下落了,只留下了小师妹沈绛红! 傅晚飞听沈星南这样说,便下意识地觉得是李布衣对不起师父,道:“师父,李布衣他……他得罪了师娘,我去问他道理去!” 沈星南不答。剑痴忽道:“庄主,你不愿找他算账,是您宽宏大量,我通知米先生和米三娘去。” 沈星南摇首:“没有用的。” 剑痴道:“米先生古屏风四扇,天下无人能敌,米三娘的暗器五月流星雨更威震唐门,冠绝天下,他俩侠名高义,出来对付李布衣,还怕拿他不下?” 沈星南淡淡地道:“臧否人物,品评武功,不可意气用事,何况,李布衣是正道中人,而且功力深厚,我们不能高估自己,更不能仗恃侠名,便任意行事。” 剑痴见沈星南对强仇及亲人评论功过,估计实力之时,依然持平公正,心中一阵惭愧,而生起了畏惧,赧然退下。 傅晚飞嗫嚅道:“师父……弟子实在不知……不知李前辈他――” 沈星南道:“不知者不罪。但是,你既被他所救,也不能算是我的弟子了,从今以后,这“师父”二字,就免了吧。” 傅晚飞没料沈星南会这样说,大惊之余,情急叫道:“师父――” 突在此时,精虹如雷,急射傅晚飞左臂! 出剑的人是剑痴。 剑如电掣星飞,映绿了傅晚飞的脸色。 但这剑芒也仅止于映绿了傅晚飞的脸而已——剑锋并没有刺伤他! 剑锋并没有伤着傅晚飞,那是因为,沈星南的两只手指,捏住了剑身,使得绿莹莹的剑锋,不能向前再推半分。 沈星南向剑痴摇首道:“不要伤他。” 旋又向傅晚飞道:“我意已决,你也不要再叫我做师父了。”严厉之意,现于词色! 这时只听惨嚎一声,原来剑痴拔出钉于孟晚唐手腕之剑向傅晚飞攻击,血涌如泉,剧痛攻心,孟晚唐只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偏另一把仍钉入他腿胫之中,虽痛得全身打抖,偏又动弹不得。 沈星南长叹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放眼望去,只见孟晚唐全身像触子电似的抖哆着,只管哀叫,但衰弱无力,沈星南心中不禁大奇。 要知道除宋晚灯武力有沈星南二成外,其他几名弟子,武功都末及大师兄二成,不过沈是南也知道,他旗下这些弟子,可能好玩贪懒一些,或者心术不正,但根基天赋皆属上选,内功修为已算不弱,何故中了两剑就痛得一团烂泥似的? 沈星南沉声道:“看看他怎样了?” 剑迷一颔首,已飘到孟晚唐身前,刷地抽出了剑,孟晚唐低弱的哀号半声,便“砰”地落在地上。 剑迷一把扯起他头发,用沾血的剑芒一照,忽叫道:“庄主,你看!” 沈星南知道剑痴、剑迷两人,把守“落神岭”,其中剑迷虽比剑痴年轻四十岁,沈默寡言,但剑法之高,诡秘迅异,江湖上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平素镇定沉着,而今语音急促,显然事态非比寻常。 沈星南即趋过身去探看,一面问:“什么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背后一道轻微的急风陡响,在响起的同时,“哧”地一声,已经刺入他的背肌里。 这背后的东西,本就离他背心极近,所以才致急风响起的几乎是同时间,已刺中了沈星南,但沈星南毕竟仍能在刹那间,把背部挪移了一下。 这剑本来是刺向沈星南的背心的,而今却刺入了沈星南的后右胁中去。 沈星南回手一抓,已把剑身抓住,剑锋虽巳入肉,但尚未及骨,便半分推进不得,却在这时,面前精芒又一闪。 沈星南因趋近去看孟晚唐的伤势,所以离得剑迷的剑锋极近,他乍然背后受袭,惊愕之下,只不过电光火石刹那间的工夫,前面的剑又刺中他的胸膛。 沈星南他及时挪了一挪。 剑本来刺向他的心窝,而今刺入他的左胁去。 沈星南左手一沉,也扣住了剑锋,长剑既前刺不得,他抽不回去。 一时间,剑痴长剑刺中沈星南背后,剑迷长剑刺中沈星南前胸,两剑虽然命中:却未能致命,沈星南姿势半蹲着正要探看孟晚唐的伤势,剑痴半跪着自后突击,剑迷亦屈膝自前偷袭,两人的剑,既刺不出去,他收不回来,三个人,全僵在那里。 这时,傅晚飞的惊叱声才告响起。 “你们,干什么?” 沈星南神色不变,微微笑着,仍看了看衰弱瘫痪的孟晚唐,说了一句:“原来是你们剑上淬毒。” 剑痴手筋贲凸,额上一口大汗珠,不住渗出,剑迷却定声道:“枭神娘,你要活着出去,就得制住这小子!” 枭神娘匡雪君也被眼前这景象震住了,涩声道:“你们……” 剑迷疾道:“色本能英雄大唯。” 剑痴接道:“流风自士名真是。” 匡雪君讶然道:“商护法?颜护法?” 剑迷道:“我是商丹青。” 剑痴道:“我是颜未改。” 匡雪君恍然道:“原来……” 沈星南突然大笑三声:“好,好,好。” 剑痴剑迷,两人脸色全变。 沈星南每笑一笑,剑痴、剑迷便全身震了一震,震第一下,剑痴、剑迷嘴角渗出血丝,震到第二下,剑痴、剑迷连握剑五指指缝裂开流出鲜血,震得第三下,剑痴、剑迷耳、鼻一齐溢出血泉。 沈星南大笑了三声,又发出一声大喝,双手一拗,“嗤嗤”二声,剑痴、剑迷双剑从中齐折,剑痴、剑迷骤失长剑,发力顿空,身形忽往后一挫,竟自剑柄中又抽出一柄细长短剑,疾向沈星南前腹刺了出去。 但在这刹那间,沈星南忽然不见了。 “玎玎”二声,剑痴、剑迷双剑剑尖刺在一起,一抵之下,两人同时疾退丈余,半身下蹲,不顾脸上血迹,全神戒备,显得十分紧张。 ——沈星南不见了。 剑痴、剑迷都知道沈星南已负重伤,但一头负伤的怒狮无疑比睡着的雄狮更可怕。 沈星南突然像一只大鹏鸟般自屋瓦上直挺挺落了下来。 剑迷长啸一声,飞掠而起。 剑痴沈喝一声,沉马举剑。 两人在刹那间已布好剑阵,一上一下,把沈星南困在中间。 沈星南右腕一震,疾地掣出一柄像鱼丝一般细小的金色长剑。 这柄剑一亮出来,漫空都是细碎如雨的金点星光,古宅里全都是金色细剑的红丝破空之声! 剑痴、剑迷,一上一下,手中绿色精芒,闪现不已,时厉时隐,忽如精虹交尾,璀灿慑人,忽如蛟龙坠云,星飞电逝,在暗宅里特别闪亮! 三人三剑交战,剑迷始终在上,剑痴始终在下。 剑痴由下而上,对沈星南发出凌厉的攻击。 剑迷由上而下,对沈星南全力狠命攻击! 他们都知道,这布署已久、呕心沥血的一场暗算,如果不能致沈星南于死命,他们自己唯有送命! 沈星南始终在中间。 剑痴剑迷攻势愈激,沈星南掌中金丝细剑的尖啸声愈厉。 傅晚飞拚命睁大了双目,却看不见三人是如何交手,交手的情形是怎样。 忽听一声叱喝,剑迷倒飞出去,背撞墙上,和着坍倒的砖块一起滑落下来,剑痴也震飞出去,“砰”地撞在石阶上,石屑纷碎,剑痴他没有爬起来。 沈星南急旋的身形慢慢停止了下来。 破空丝丝之声急闪的金芒也凝住了。 剑迷喘息道:“飞鱼剑法……名不虚传。”他和剑痴身上有十七、八处创伤,眼、耳、口、鼻、四肢都各有剑伤,剑痴的左眼珠子,差点被挑了出来,满脸血污。 沈星南仍只是胸前、胁后,各有鲜红一点,缓缓浸染衣衫。 沈星南叹了一口气,道:“老颜,你跟了我三十年子,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有什么待薄了你?” 剑痴颜朱改道:“没有。” 沈星南道:“我有什么事情,处理得对你不公平?” 剑痴喘息道:“没有。” 沈星南再问:“我派你把守落神岭,你是不是觉得被冷落了?” 剑痴毫不思索便答:“不是。” 沈星南又问:“那么,你是不是对为飞鱼塘效力三十载,才升做“老头子”感到不满?” 剑痴即答:“不是。” 沈星南双目深深的望定他,问:“今日要不是我信任你,也不会来这里,更不会中伏,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剑痴道:“三十年来,你没有待薄我:你处理的事情,向来公平,把守落神岭,是飞鱼塘子弟认为光荣的重任;升作“老头子”,已是极高的荣耀,样样事情,我都满意。”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满意并不等于快乐;你待人人都一样,我跟了你三十年,除了公事,就是你偶然想起的问候关注,我就这样活着,就这样尽忠职守着,就这样老去,可是在你而言,这只是庄里其中一员而已,丝毫没有特别,完全没有优待……” 他捂着流血的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瞪着沈星南,大声道:“人人都知道你是白道武林的英雄,而我们是什么?我又是什么?飞鱼塘就是你,享尽荣誉,出尽风头,但是我呢?我这个孤孤独独把守了三十年的糟老头子呢?” 沈星南垂下了头,低唱道:“飞鱼塘替江湖上维持正义,是大家的,不是我沈某一个人的。” 剑痴大声道:“我也是人,我的剑法很好,你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做:我杀了你,杀了飞鱼塘飞鱼山庄的庄主,就是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沈星南喟息道:“老颜,你跟了我三十年,你从不让我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 剑迷忽道:“不是他这样想,而是我教他这么想。” 沈星南转望向剑迷,道:“是你……” 剑迷冷冷笑道:“便是。我才是真正天欲神宫的四大护法之一,一进飞鱼塘,仗天欲宫背后暗助,一口气做成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争取到你们的信任,升我为“老头子”,在这里把守,其实我的任务,主要是杀你。” 沈星南长叹道:“我是不该派你和老颜在一道的。” 剑迷道:“说的对。老颜目睹我年轻他四十岁,后来居上,居然也升上了“老头子”,心里自然有些不平衡,我说服了他,他作了我们天欲神宫的第五位护法,跟我的任务相同。” 沈星南道:“不过,我提升你,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的决议,而且,我也没有后悔这样做,这样做法是公平的,无论是谁,能杀掉“九死上人”登九阳,又替九江灾民夺回赈济官款、把“飞砂狂魔”蕉心碎赶回南疆,智拒何道里的三路进攻,七路截击”,论功行赏,你不擢升“老头子”,也难令人心平。” 剑痴道:“我服。我也不是胡涂王八,虽没当过一方领袖,但论功行赏,不徇私忌异,正是能服众之道。可是……” 剑迷道:“可是他心里,还是不好受。”他冷笑道:““黑道孔明”何道里是世间笫一智者,没理由算计失于我,是他把我安排在这里,他假意输给我,便等于赢了你的信宠“九死上人”登九阳既已经假死九次,当然也可以死笫十次,只要在我身分未曾揭露之前,他暂时是不会复活的,“飞砂狂魔”蕉心碎,跟神宫本就意见相左,驱他回疆,正是一举两得,至于账灾银两嘛,要飞鱼塘信任,必须付些代价,反正是我们抢的,送回去也无妨。” 他笑笑又道:“所以我便一帆风顺,连你,连他,”他指着剑痴道:“都升我为“老头子”。升了之后,他心里又不好过,所以,便有今天的事。” 剑痴道:“今天这样的机会,我们等了好久了,难得你来这里,又难得一个人来,更难得你因为布衣神相重现江湖的事乱了心,没防着我们。” 沈星南沉声道:“是,你们的确选对了时间、地点。” 他声调一扬又道:“不过,现在你们的情形,并不见得怎么好。” 剑迷道:“是,我们伤得很重,重得要死,你先受暗算,中了两剑,我们再夹击你,但只有给你刺中的份儿,再也沾不到你一片衣衫。”他艰辛地笑着道:“可是,你起先中了我们两剑,毒已发作,你对抗我们,一直没机会运功逼毒,现刻大概已剧毒作怪了罢:“毒圣”的毒,可不是轻易能解的,你拖延时间,用话引话,也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挑战似的望向沈星南,大声道:“我们伤重,可是你连动都不能动,如果你能动,早就过来杀了我们,我说的对不对?” 沈星南苦笑了一下,道:“原来是“毒圣”温病学的毒。” 剑迷冷冷地道:“沈星南,你认命吧。” 沈星南一笑:“我是中了毒,不过,你们身上的剑伤,只要你们妄动,即刻迸裂,要想杀我,只怕也有心无力。” 剑迷剑痴,互觑一眼,两人噎了半晌,剑迷突然哈哈强笑了起来:“我们中剑,他好不到哪里去,可是,我们有枭神娘在那儿,你那宝贝徒弟,能不能制得她住?”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一声没一声的怪笑起来,因为两人俱是忍痛而笑,笑声都喑哑难闻。 第五章 剑 狂 “宝贝徒弟”当然就是指傅晚飞。 “枭神娘”匡雪君也笑了,她叉着腰向傅晚飞笑问:“你制不制得住我?” 忽听黑暗的墙角里有一个声音道:“还有我,我制得住你。” 剑痴、剑迷、枭神娘都大吃一惊,尤其剑痴、剑迷,在此地多年,从来就不知道墙角里有地窖,地窖里竟有人声。 ——谁在那里? 墙裂开,轰然坍倒,一柄剑,伸了出来。 剑气映得一室碧寒。 剑光之中,映出一人,眉须绿,这个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脸上一道道皱纹像打摺的衣服,又像河流在岁月的脸版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深沟,这老人老到连八十岁的剑痴跟他比起来,简直都像一个年轻人猿猴一般爬到树上看一个老态阑珊的人拄杖走过一样,然而老人的身躯是硬挺的,眼睛是灵活有神采的。 只见他凝视着剑锋,喃喃地说:“剑啊,剑啊,守了你多少年,今天,终于又用得着你,又用得着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掀动着,满绺的白胡子也同时蠕动着,加上碧莹莹的剑光一映,显得甚为奇异,令人心寒。 剑痴、剑迷的脸色,完全变了,异口同声叫了出来“剑狂!?” 世间上确有剑狂。 “剑狂”投入“飞鱼塘”,比剑痴颜朱改,还早了十五年。 但是“剑狂”楚城楼,已经销声灭迹近十九年了,剑痴也只在年轻的时候,见过剑狂一两次面。 那时候剑痴只是“飞鱼塘”的“新秀”,而“剑狂”已经是“老头子”了。 后来据悉“剑狂”楚城楼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有人传他被“处理了”,也有人传他畏罪自戕而亡。 而今,“剑狂”却出现在这里。 剑痴、剑迷看着这位使剑的老行尊,整个人都似捱了电殛似的呆住了。 剑狂慢慢的抬起了眼,看向剑痴、剑迷,缓缓地开口道:“你们使剑使了多少年?” 剑痴道:“五十二年。” 剑迷道:“十九年。” 剑狂缓缓的点首,道:“我比你们两个加起来,还多出十八年。” 沈星南也说话了,他彷佛是在介绍剑狂:“他曾在飞鱼塘里犯下大错,山庄对他的惩罚是:潜伏把守落神岭要塞二十年,这其间里,既不能亮相,也无迁升,所以,迄今他还是跟你们一样:“老头子”。” 他继续道:“我之所以会毫不准备,只身来此,一方面,是因为我信任剑痴,可惜,我信任错了人;另一方面,我是因为剑狂在此,有剑狂在,不会有事的。” 剑迷舐了舐干涩的唇,道:“楚老前辈。” 剑狂的目光又中在他手上的剑,连正眼也没望他一眼。 剑迷道:“历年来,你在飞鱼塘立功无数,名震天下,是使剑的老前辈、大宗师,我一向都很仰慕、尊敬。” 剑狂双肩一扬,道:“有话快说,少来这套!” 剑迷即道:“飞鱼塘不念你功绩,把你如此糟塌,这样的处理,简直把你毁了,我们都为你不值,你又何需再为飞鱼塘效劳?” 剑狂仰首发出一阵铺天卷地的大笑声,震得剑尖嗡动,青芒荡漾,好一会才道:你知道我当年犯的是什么罪?” 剑狂看着剑痴、剑迷愣愣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当年我因一时抑不住色心,竟做出了杀妻奸嫂禽兽不如的事,这件事,山庄把我办得还是太轻了,我自愿受罚;而且更愿承担更重的惩罚,才能解我心灵部份负疚,我服气得很!我服气得很!” 他厉声笑着,震得古宅四壁隆隆回响:“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大丈夫敢做敢当!只要公平我无怨怼,我决不背叛,也绝不出卖!” 剑痴、剑迷两人都被震愕住了,傅晚飞却听得热血沸腾,大声喝道:“好!” 剑狂忽把声音一收,问:“你们学剑,有没有学剑伤?” 剑迷一呆,答:“我只学剑、活剑、死剑、驭剑,甚至人就是剑,剑是人,我用剑只伤人从没有人伤我。” 剑狂骂道:“胡说八道之至:死活之剑、分合之剑,只不道是学剑仞道,人用剑伤人,必为剑所伤,连剑伤都没有学过,还称什么剑迷!” 剑狂又喝问:“你呢?” 剑痴道:“我学过剑芒、剑气、剑心,又自创剑意、剑势、剑道,至于剑伤,我……没听过……” 剑狂笑着道:“连剑伤皆不知,那么,剑命、剑神、剑鬼、剑运、剑诗……这些自然更闻所未闻,你这两位学剑的,都可谓孤陋寡闻之至了。” 剑痴忍不住问道:“何谓剑伤?” 剑迷傲然截道:“何用问他,我的剑能杀人就够了。” 剑狂大笑道:“杀人?你们两柄剑,斗不过庄主一柄剑,现在受了伤,看你们怎么杀得了人!” 剑痴、剑迷互看一眼,汗落如雨。 剑狂陡地一声喝道:“也罢,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剑伤如何!” 他突然抽剑,剑势一展,寒光大盛,只一刹那工夫,剑痴、剑迷都觉得自己原来的剑伤口上,又被斩了一剑,或划了一下。 在这刹那之间,剑痴、剑迷无法抵抗,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丧命。 可是剑痴、剑迷并没有死,相反的,他们本因伤口淌血而疼痛虚弱,但在此时,伤口旁或伤口上多添了一道血口,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及虚弱。 剑狂喝道:“提起你们的剑来!” 剑痴、剑迷,一齐掣剑在手,只觉体力充沛,斗志比未伤前更旺盛! 剑狂道:“这就是剑伤。剑伤在一些要害上可以让你丧失斗志,但伤在另一些地方却可使你回复战力:所以为何有些人遍身浴血仍可盘肠苦战,有些人稍受微伤就无法再斗,所以剑不但可致人死命,可活人无数,亦可瓦解对方斗志,能激人勇气,亦可令人弃战!” “把所有的剑都使出来吧:”剑狂吆喝道:“我不想杀不能动剑的剑手!” 剑痴长吸一口气,左手一翻,又多一柄剑,变成了左右双剑。 剑迷忽然伏身,在瓦砾中忽再抽出三把,他以左手食指、无名指,夹着一把宝剑;再以中指、食指,夹另一把剑,右手也是这样,变成了一人四剑。 剑痴、剑迷,总共六柄剑。 六剑在手,两人再互望一眼。 然后便没了人影。 只有剑影! 六柄剑在两个人的手里使来,像六十个人手上都有一柄剑向前剌出一般快、寒、疾,剑痴、剑迷,仍然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夹击剑狂。 剑狂手上只有一把剑。 他开始的时候,只是轻忽而从容地挪腾着,避开剑锋,就像一个人吃饱饭后在黄昏时的后花园赏花一般悠闲。 但是剑痴、剑迷的剑,连他一根手指都沾不着。 然后剑狂动剑了。 他一动剑,人就变了。 他已不是一位近百老人,而本身就像一柄剑,甚至就是一把剑,一把刚镌冶出炉的剑! 他一面打,一面呼啸着,身上的衫袍在激扬着,衣袂在飘飞着,白眉在耸剔着,银须在剧扬着,他一面打一面旋动,脸上的神情,是激切的,他已整个人,融入了剑意之中。 所以他手上的青芒,愈来愈盛,转眼便盖过了剑痴、剑迷的剑芒,剑痴、剑迷的六把剑所发出的光芒,简直像被他吞噬了一般。 到最后,只有他一把剑的光芒。 也只有他一把剑的尖啸。 这一把剑的尖啸,宛似比六百人同时运剑更快、更密、更有声势。 剑狂以一把剑斗剑痴、剑迷六把剑,很快的,剑痴、剑迷已失去了剑阵,两人被逼在一起,逼入了死角,除了全力招架接剑,他们已忘了什么叫做反攻。 实际上,他俩也没有反攻的余地。 他们感觉到眼前就是一个使剑的狂魔,以千人之剑力对他们二人发出狂风骤雨的攻击,又似一个从容闲淡的剑仙,以一剑破千剑之神威粉碎了他们的心魄。 剑迷心胆俱丧,大叫:“我服了。”扔剑跪下,满脸畏色。 剑痴仍要一试。 他随着嘶喝,双剑展露巨芒,投入了剑狂的剑光之中。然后他就没有再从剑光里出来。 因为他的双剑,已被剑光绞碎。 他的生命.同时也给剑光所夺! 剑狂又发出一阵铺天卷地的笑声,向剑迷问:“如何?” 剑迷楞在那里,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他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剑。 沈星南道:“楚伯。” 剑狂楚城楼一脸猖狂之色,横剑而立,人是雄豪,但听这一叫唤,即刻尽敛狂态,垂首道:“在。” 沈里南沉声道:“这人留着,带回山庄去,有话要问。” 剑狂道:“是。” 沈星南沉默了一下,又道:“你这次立大功……由于你以前所犯非轻,我不能担保你可以开脱。但是,我会跟大家说,看能不能提前开释你。” 剑狂脸上露出一阵迷惘又一阵狂喜之色,心头不觉一阵狂跳。他把守落神岭经年,因为所犯的乃是大罪,而且心中负疚不能释怀,一旦听得而今可能将功赎罪,虽未成事实,但仍禁不住喜悦,心头砰砰地狂跳起来。 剑狂兴奋地道:“谢庄主,我——” 沈星南瞧着他,忽然变了脸色,大声道:“楚伯,小心” 剑狂不明白庄主何以这样惊震地望着自己,但他开始也感觉到自己不能压抑兴奋实在有点奇怪,不觉用手按一按自己的心口。 这一按之下,如按在一头狂奔的牛角上,“拍”的一声,剑狂的手,竟给弹了开来! 剑狂这才大惊,同时间,他发觉,耳、口、眼、鼻都有点东西挂下来! 他用袖子一抹,袖子即沾上一条条怵目惊心的血丝。 他惊愕莫名,耳际听得沈星南呼喊道:“快运功抵御,那是‘心魔大法’!” 第六章 火把 当沈星南喊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剑狂已不能运功,也无法运功。 他猛吼一声,扑向墙上,胸膛抵着石墙,满脸胀红,出力压着。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想压住狂跳的心。 但他这张臂一抵,墙倒塌子,剑狂一个踉跄,猛吼一声,忽扑伏于地。 他是要把心口压在地面,意图压制住跳动过剧的心跳。 可是他才伏贴于地,整个人就像踩在弹簧上一般反弹了起来,足有丈高,那是因为他的心隔着胸膛在地面上狂烈地擂了一下之故。 沈星南想救助剑狂,但剑毒已发作,苦无法动弹,他正以一生修为之内力逼毒,如功亏一篑毒力攻心则回天乏术。 就在这时,剑迷突然出剑。 他一剑刺在剑狂的腹部,直从腰后穿了出去! 剑狂大叫一声,他脸上的神情,反不是濒死的悲,而是解脱的喜。 他见剑穿出,反逼了过去,“噗”的一声,剑锋自他腹部透尽,他的腹部也抵在剑迷的剑锷上。 剑迷没想到对方求死之心如此之切,而作法如此疯狂,一愕之间,剑狂已张臂抱住剑迷。 剑迷在他的怀抱里发出一阵小动物被巨兽掩杀般的呜咽哀呼声响,那是因为剑狂那不可思议的心跳,全直接擂在他脸上、胸上。 然后,这二人,便徐徐的倒了下去。 年轻的剑迷,和年老的剑狂,死的时候,跟世间所有用剑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倒下去了之后,一个瘦长的个子,颧骨近命门处有一颗灰黯的痣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似有点儿喟息的道:“你本来可以不必死的。”他指的是剑迷商丹青。 然后他转向沈星南,道:“你刚才要楚城楼运功抵御我的“心魔大法”,其实,就算是你,运功也同样抵抗不住我的“心魔大法”。” 沈星南脸无表情地道:“我现在当然不能抵抗你的“心魔大法”。” 心魔高未末道:“那就很可惜了。不过,我也不会再给予你功力回复的时候来跟我“心魔大法”相抗的。” 他笑笑又道:“我,不是笨人。”他巡视场中情况,自说自话地道:“能杀飞鱼塘飞鱼山庄、白道总盟刀柄会老大沈星南,实到感到非常荣幸。” 他向沈星南问道:“你再也没有安排伏兵了罢?” 沈星南不答。 心魔自己点了点头:“你不答,就是没有。如果还有,你老早在楚心楼被制的时候,已唤人出来帮他手。” 他凝视沈星南又道:“在我杀你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星南冷冷地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而且及时赶来这里?” 心魔道:“问得好。”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扬了扬,那是一只死的乌鸦。 沈星南不明白。心魔向匡雪君道:“你这次功劳也不少。” 匡雪君笑着向沈星南道:“我放出的讯号,不止一只蝙蝠,你抓下一只,以为已断绝了我的联络,那是错的。” 沈星南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懂了。” 匡雪君倒是奇怪了起来:“你懂了什么?” 沈星南道:“我自问没有轻视你,所以才截下了你放出的蝙蝠,但我自以为已经没有轻敌便仍是轻敌的一种,轻敌是江湖人的大忌。”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看来只是个毫不重要的小脚色,但仍不可轻视。” “便是了。”匡雪君撇撇红唇道:“江湖上的小脚色,随时会变成大人物,女孩子尤其是。今天还微不足道,明天可能是你上司。” 沈星南只有苦笑,但他看来,似乎还在从小事情里学习新道理,丝毫都没有死的哀愤、紧张、惊恐与绝望。 这连心魔都不禁喑喑佩服起来。“你已没有什么要再说的罢?” 只闻一声狂吼,傅晚飞抢拦在他师父身前,大声道:“要就先杀我!” 心魔淡淡地道:“杀你何异吹灰。” 这时古宅里又飘进来了三个人影。 张幸手、闻九公与仇五花。 张幸手道:“恭请老祖把这小子交给我们如何?” 心魔点头。 闻九公有点阿谀地道:“老祖,您老人家这番,可是天大的功勋,不如把这厮擒回去,可看尽那些自居白道武林人物的面子,交回宫主发落,岂不更妙?” 仇五花也道:“是啊,留着他,让那些所谓武林正道之士冒死相护,来一个,杀一个,杀一个,少一个,岂不更好?” 心魔冷哼一声,道:“夜长梦多,我决不为!我的任务,本是杀掉今年赴飞来峰金印决战之五人,现已完成,杀李布衣是附带的,没料让他跑了,却捡着个沈星南的性命!” 他淡淡地道:“我决不活捉他回来,让他有功力复元一拚之机,或冒路上提心吊胆有人来救走他之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一人不如杀一人,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我一直坚守这个原则。” 闻九公堆起笑脸道:“老祖教训的是。” 仇五花也巴结地道:“老祖教诲,小辈们茅塞顿开。” 张幸手也加一把口道:“其实杀了沈星南,已是轰动天下的大功了,老祖又何必费事,你们真是愚人多语!” 忽听一人在宅外道:“多语也好,少话也罢,谁要杀人,都要先问我同不同意?” 人随声至,一人拿着明晃晃的火把,步履些微有些踉跄的走了进来。 这人站在火把之后。 这时天色已渐渐入黑,室内更形黯淡,所以显得火把之光芒,闪耀夺目,使得火把后的人反而看不清楚。 可是傅晚飞一听这声音,就喜叫了出来:“前辈…” 火光映照之下,心魔颧骨的大痣,像活的一般跳动起来,他道:“找你不着,送上门来了。” 火光后的人道:“我也奇怪,为啥杀我的人舍我不杀,匆匆赶到别处,于是跟过来瞧瞧,果然是件大热闹!” 沈星南的脸色冷似铁板,冷冷地道:“李布衣,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要是来杀我,请动手,要是来救我,可免了。” 拿着火把熊熊燃烧着的人当然就是李布衣,李布衣笑道:“我不是要救你,我是来救你的徒弟,人家要杀你,你徒弟说要杀你就先得杀掉他,我不忍心看他死。” 沈星南怒道:“你……” 傅晚飞不知道当年师父跟布衣神相的恩怨,一时插不上口,也不敢插嘴。 心魔冷冷地道:“你来救人?我看你是来被杀的罢?” 沈星南也看出了李布衣脚步蹒跚,显然受了内伤,叱道:“我飞鱼塘的人,决不要你来多事,滚!” 李布衣笑道:“你自己想死,你徒弟可不想死,你可不能自私!” 傅晚飞忍不住大声道:“师父不能死,要死,我死!” 李布衣道:“你刚才不是说过这小子已不是你徒弟了吗?我救他,关你何事?” 沈星南一时无辞以对。心魔怪笑道:“既然你们一个一个争着要死,我一个一个都成全就是了。”他笑的时候,左肩微微一沉,气喘急促,沈星南眼神一亮,冷哼道: “高未末,你的内伤外伤,也不轻哩。” 心魔冷笑道:“比起死来,伤又何妨?” 沈星南冷冷地道:“可是,现在的局势,谁伤重就是谁先死。” 心魔截道:“伤的最重是你。” 傅晚飞大声道:“我没有受伤。” 心魔狂笑:“没受伤的人,我有四个。”他指的是匡雪君、张幸手、闻九公和仇五花。 李布衣忽道:“刚才你暗算我的时候,好像并没有那么多话说。” 心魔冷笑道:“我已稳占上风,不必急于出手。” 李布衣道:“在废园里你人手更多,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已经出了杀着。” 心魔冷哼道:“你硬要死快一些,又有何难?你的青竹呢?” 李布衣左手一扬,“啸”的一声,青竹杖已在握,针指心魔,道:“在这里。” 心魔道:“来吧。” 李布衣道:“不来。” 心魔道:“你怕了?” 李布衣道:“不是怕,是在奇怪。” 心魔道:“奇怪什么,” 李布衣道:“你的‘心魔大法’,素来采取主动攻势,因何今迟迟不出手?” 心魔冷冷地道:“我只想凭武功修为,领教一下仰名闻江湖的‘猫眠花下,意在蝴蝶’的“猫蝶杖法”。” 李布衣摇首:“我看不是。” 心魔此际也禁不住怒气:“看相的,你别给脸不要脸……” 李布衣望定了他接道:“你是有所畏惧,不能施展‘心魔大法’……”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害怕这火把,你怕的是火……” 心魔狂吼一声,人已疾扑了过来。 他使的是把金澄澄的古剑,看去沉甸甸极为厚重惊人。 李布衣的身形似钢铸铁镌一般,丝毫不退,左手竹杖吞吐,如云缭绕,如雾起伏,千变万化,始终封住古剑的攻势。 心魔攻得愈急,他愈气定神闲。 匡雪君、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互相呼哨一声,齐向李布衣身后攻去。 傅晚飞大叫一声,不管一切,双掌就打了出去! 他缠住的是张幸手:他不愿去打女孩子,就算是枭神娘,毕竟她是“女孩子” 知道除了匡雪君外,这四人中要算张幸手的武功最高。 他当然希望自己能缠住一个难缠的。 张幸手最多三招就可以了结了他――如果他不是猝然受袭而傅晚飞旨在拚命的话,也许他一招就能解决。 可是到第二招的时候,场中一切已有了突变。 “动手!” 仇五花扑到正要掠出的匡雪君身后,双掌切入它的背肌里。 匡雪召哀呼半声,她作梦也没想到仇五花会向她出手,便倒地而殁。 不过她临死前也把仇五花摔了出去。 闻九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狂吼一声,虽只有一条腿是完好的,但行动起来比鹰隼还快,闪电般抓住了仇五花。 可是他的喝问尚未响起,仇五花的“无指掌”又切入他的双胁去。 闻九公惨哼一声,钢拐上七条花蛇,一齐标出,咬在仇五花鼻、喉、耳、肩、臂、胸、腿上。 仇五花为了杀闻九公,七条花蛇的攻击,他一条也没躲过。 但他在闻九公倒下去的时候,已把七条花蛇都杀了,然后他挣扎到沈星南身前,“噗”地跪了下去。 这时他的脸色已开始变色:死绿色。“庄主,魔宫计划杀掉晚灯兄等的事……我知道得…太迟了,来不及……” 沈星南叹道:“五花,你做的好,不要说话,闭住血脉。” 仇五花摇头:“没有用的。”他艰辛地道:“可惜……我……只能杀掉两个……不能完成—— 沈星南截:“你已经尽力了。” 这时傅晚飞已给张幸手打飞出去,正跌得七荤八素,但仍道:“你……你” 沈星南横了傅晚飞一眼道:“天欲宫既可在飞鱼塘的第一关口排了两个“老头子”叛徒,飞鱼塘一样能在天欲宫代表里伏下高手。” 仇五花向傅晚飞笑,一面笑,一面淌出紫色的血……也别怪我曾打伤你……为了飞……鱼……塘……个人性命……算得了……什么?” 他一面咯血,一面道:“不这样……他们也不……信我了……、我还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不少……无辜……的……我……” 张幸手怒啸着冲了过来,可是在他那双发金的手劈中仇五花及分解他肢体之前仇五花就已经死了。 心魔的手下,现只剩下子张幸手一人。 第七章 最后一只箭 心魔的脸上,一向没有表情,可是在李布衣手上火光晃动中,此际他脸肌像一块黄布,被人大力绞扭着,从他脸肌里透出来的青筋,则似千百只蚯蚓在蠕动着,连汗也像一片片丑陋的鱼鳞,颧骨上充血的巨痣,更忽忽地跳动着,彷佛要离开他的脸颊,被灼痛似的弹跳出来一样。 心魔的表情,是恐怖的。 可是他的剑招,更为恐怖。 剑法有凌厉的,有诡异的,有迅疾的,有沉雄的,也有刚劲的,威猛的,亦有变化万千的,以柔制刚的,更有剑气逼人,剑意伤人的,甚至还有令人心魄俱灭,魂飞胆裂的。 但很少有种一剑法是“恐怖”的。 心魔使的就是令人“恐怖”的剑法。 但是,这剑法却丝毫伤不到李布衣。 李布衣仍以火把护胸,左手的青竹杖,以招拆招,把心魔的剑法,化解于无形。 更奇异的是李布衣胸前的火把,火时而暴涨,时而萎缩,萎缩时成暗绿色,暴长时成金红色,缩时只剩指头大的一点火苗,暴长时像一颗井口大的火球,烈焰熊熊,异常惊人。 火一收一涨,就像心跳。 激烈的心跳。 火焰一涨一收,愈来愈快。 心魔脸上就像一盆捣翻了的饭浆,愈加恐怖,但他又无法从焰洞中自拔!李布衣的眼神更亮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的右手动了,在火焰暴长之时,直刺心魔脸上! 心魔发出一声恐怖无比的哀号。 他虽及时躲了开去,但脸上眉毛、鬓发、衣襟、全着了火。 他继续发出尖嗥,但双手捂心,彷佛他的痛苦不是来自灼烧,而是来自心房。 李布衣在这时候又忽然做了一件事。 一件看来毫无意义,又令人莫名其妙的事。 他忽然向着刚收小的火焰,运足功力,鼓起丹田,吹了一大口气。 火焰“霍”地熄灭了,可是心魔全身也忽然萎缩了下去,伸着暴涨而僵硬的脖子,张大着溢血龀齿的嘴,全身发出一个似被重物压榨着每一寸肌骨的难听声响。 李布衣吹出那口气之后,他像用尽了全力,一时无法恢复,但他正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吸,他全身又像一个穿铠甲的军人似的,挺直了起来。 就在这刹那之间,另一个人也长吸了一口气。 吸气的是沈星南。 他吸了这一口气之后,脸上迅即恢复了红润――,他一直在运功疗毒,要以他深厚的内力,把极难治愈的剧毒凭数十年真气交熬的深厚功力逼出去。 张幸手眼见心魔高未末遇险,正要去救,但忽然瞥见沈星南的样子,马上明白沈星南的功力,即刻就可以恢复了。 在这电掣星飞的刹那间。张幸手犹疑了一下:究竟要先杀沈星南好,还是先杀李布衣? ——杀沈星南,可保自己安全! ——杀沈星南,可使自己立下无比大功! ——杀李布衣,可救回高老祖! ——杀李布衣,救回高老祖,自有无尽的好处,而且,只要高老祖不死,一定也杀了沈星南! 几个意念,电光火石地在张幸手的脑子里闪掠而过,张幸手决定要先杀李布衣,救高未末:那是因为他知道,若果让李布衣杀了高未末,自已纵杀了沈星南,也未必是虽已负伤的李布衣之对手!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却是决定性的一刹那! 若张幸手早些决断,快些出手,结果会肯定不一样! 当张幸手亮着发金的手扑向李布衣后背的时候,沈星南已气定神足,疾地解下腰畔的金弓,搭上银箭,而李布衣已倏地冲近心魔,青竹闪电一般刺了出去。“噗”地一声,青竹杖尖,透背而过。 竹尖没有血。 伤口也没有流血。 喷血的是心魔的口,他的血吐得如此之多,以至他最后一口喷不出来而噎在嘴里用牙齿咬住心,看来像一块凝结的血团一样,而火已开始波及他身上各处,焚烧了起来。 就在李布衣刺杀心魔高未末的瞬间,张幸手那双发金的手快击中李布衣的后脑。 张幸手的手,断金碎石,是当今邪门兵器之一,但就在这电逝星驰的霎眼间,他的右手,忽被一道尖啸穿过,“笃”地钉在左手上,直至双手被串在一起的时候,张幸手这才醒悟到那是一支箭! 银箭! 这时第二支箭也到了! 这一箭,击中他心窝,张幸手倒飞九尺八寸,“砰”地被这一箭,钉在墙上。 沈星南第三支箭搭在弦上,这根最后的箭,对准着李布衣,却还没有发出去。 李布衣没有立即回头。 他望着焚烧着的心魔高未末的尸体,嘘了一口气:“好险!” 然后才回身,缓缓的回身道:“好箭!” 说着的时候刹地抽回了青竹杖,道:“你的功力恢复得好快!” 沈星南一直不开口,一开口便问:“你是怎么知道以火破“心魔大法”的?” 李布衣笑了:“我不知道,我只是猜。”他笑笑又道:“他左右颧骨孤峰高耸,从相学观点来说,难免孤寡,且在流年至该部位时必遭劫难。何况……” “……他左颧近命门处一颗灰痣,在相理上,一主居高防跌,一主一生中难免火难,我算一算他在江湖上闯的年纪,大约不离四十六、七岁,而命门上颧骨有痣的人,对四十六、七和五八、五九的流年都有极大的影响,高未末颧削见破,生平少成喜事,掌纹只怕也不会有何补救之处,当能应验,而颧骨命门有痣者三、四十岁必有一段时候权重一时,心魔未返回疆前,确也如是。” 他望着心魔烧焦而且难闻的尸首道:“所以,我姑且试一试,看能不能破他的“心魔大法”。” 沈星南沉声道:“你试对了。” 李布衣道:“本来我也不知对错,持着火把,却见火光映照下,他那颗痣鲜然欲活,脸色大变,知道对了泰半,而心魔一反常态,不作主动攻击,不施“心魔大法”,使我越发肯定。” 沈星南道:“他的“心魔大法”,是以心制心,他要把自己的心跳融合对方心的节奏后,再陡然加快减慢,使对方心碎而亡,这种奇功必须要专心集中神志才成,火焰的跳动,光芒使他的心战移转了目标,只有自焚的份儿,你的相理战术,果然灵验!” 李布衣微微一笑,叹道:“其实在未成功之前,谁也不知道白己的预测,是否应验,就算有真凭真据,搏的仍是运气!” 沈星南道:“魔功自有魔收,邪道自被邪毁。武功底子与判断、应变,只怕比运气更重要,因为它能左右运气。” 李布衣笑了:“你可以射了。” 沈星南开了一口气。 李布衣道:“不管我相理如何神验,你这一箭,对准了我心窝,你的武功与判断,我已不及应变,只要我躲不过去,我就死定了,当年的恩怨,就可以消了。” 傅晚飞又睁大了双眼,只见沈星南拉弩箭的手,轻微抖着,终于一放――箭却没有射出,沈星南收起了弓,冷冷地道:“你运气好,我不想射你。” 他停了停又说:“何况,刚刚你才救了我一命。” 李布衣道:“你也刚救了我一命。” 沈里南冷笑道:“你不救我在先,我又如何救你?” 李布衣道:“命不贵贱,也不分早迟,一命救一命,算是抵消又如何?” 沈星南道:“命是互不相欠,怨却是偿还未清!” 李布衣道:“过去的事,请听我道分明……” 沈星南一扬手,截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不杀你,也不是想听你的解释。飞鱼塘的人,马上就到,你们走吧。” 落神岭是飞鱼塘的重要关口,重地当然不止古宅一处,从黄昏至入夜到古宅把守的重将都没有讯号联络,别处镇守的高手一定警觉,赶来探察。 飞鱼塘的实力,深沉莫测,是武林白道的主要力量。 傅晚飞却不了解,低低重复了一句:“你们?”他想不出除了李布衣还有谁。 沈星南冷冷地道:“就是你,和李布衣。” 傅晚飞全身一震,又想下跪求“师父”收回成命,沈星南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布衣神相救了你,你拜他作师父去,我已在自己人面前,和敌人面前,都亲口不认你作徒儿,我说出来的话,向无更改,不必多说。”说罢大步行出古宅。 傅晚飞知道师父不悦自己曾被有宿怨的布衣神相所救,而在敌人威胁下不认他为徒,傅晚飞焉有不知,但师父出口向不更改,他更是深知的。 李布衣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呆子,你求他是没有用的了,你师父还要赶去第九峰找生死未卜的女儿,你还是少阻他一阻罢。” 傅晚飞望着沈星南逐渐融在夜色里雄厚的背影,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那我怎么办呀?” 李布衣捻长髯,略作沉思,道:“天下何大,怕没地方去?” 傅晚飞问:“前辈去那里?” 李布衣笑道:“我年纪也大你不多,不要前辈前、前辈后的,难听死了。”他笑笑道:“我流浪去,替人消灾解难,望天打卦。” 傅晚飞亮着眼,有点腆地道:“我……我跟你去。” 李布衣沈吟了一下,仰天打个哈哈道:“我跟你,都算投缘,你若不怕苦,便跟着来吧。” 说着便拿起竹杖,笃笃的点地往外行去,一面笑道:“我可不愿意再给飞鱼塘的高手碰着,当我是杀死戍守在此“老头子”的敌人办!” 傅晚飞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呆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古宅,心中无限感慨,只见孟晚唐因为毒发,又功力不足,无法逼出毒力,已经咽了气,怔了一下,便向李布衣追去,一面叫道:“前辈,等我一等,前辈!” 第一章 暮色里墓前垂暮的老人 暮色昏沉,残阳如赭。 幢幢的坟冢间,飘飞着元宝冥纸的灰烬,干草被风吹起,像雨丝般飘着,又打滚着,跟地上其他干草结成一团越滚越大的枯草团。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狼嚎中随风起伏,在暮色中看去,就像一个无骨的人穿着宽袖大袍在荒冢间忽隐忽现。 这样的残景,这样的荒漠,连初升的新月,也徒添野犬声的凄寒。 墓园里,有一个人在扫墓。 他穿着黑袍,从背影看去,双肩削得像两座孤峰,直耸双颧。 这人白发苍苍,几根发丝,敢情经不起秋风拂扫,已飘飞出去,与枯草团渗合在一起。 这人虽在扫墓,但没有扫帚和箕畚。 这老者根本就没有动过手。 他是用一双脚在扫墓。 他在一座墓前,把飘过未的枯草、落叶,都扫了开去,他双脚看来轻飘飘不着力的扫着,但在难辨事物的寒暮中,竟没有一根草一张叶子能飘入这墓冢的范围里。 这墓冢也没有甚么特别,如果有,是在墓碑上刻的字,多少跟一般墓碑不一样。 碑上刻着七个字:“埋剑人埋骨之所。” 扫墓老人双脚扫去落叶和草,但上身丝毫不动,他站在墓前,谁都可以知道他正面向着坟墓,在喃喃地说着话,偶尔还在风的呼号里传送了叹息一二声。 然而这些对于那一男一女来说,已经足够辨认出老者的身份了——尤其是当他们在深黯的暮色中分辨出碑上七个字的时候。 那一男一女,背后都悬着一把长而深青色的剑鞘。 那男的虎背熊腰,五官轮廓,隐似一尊石雕。那女的极为白皙,以至在暮色昏冥里看去,像暮色中一朵幽幽的白花,曲线极其柔美清绝。 那对男女看清楚了墓碑上的字,互点了点头,男的往“扫墓老者”左边第三座墓碑,女的往“扫墓老者”右边第三座墓碑走去,各自亮出了火折子,在寒风里点着了墓前残剩的右边蜡烛。 奇怪的是,两座坟墓左边,也有蜡烛,两人却不点燃。 扫墓老者隔了一会,干哑着声音吟道:“江湖皆是网罟,鱼龙失所依;” 男的道:“人离皆复会,” 女的道:“君独无返期。” 扫墓老者点点头,哑声问:“飞鱼塘‘老秀’?” 男的答:“叶楚甚。 女的答:“叶梦色。” 扫墓老者道:“很好,庄主除嫡传弟子宋晚灯外,两位最重要的‘老秀’都来了。” 叫叶楚甚的男子道:“晚灯兄已经死了。” 扫墓老人一震,道:“死了?” 叶楚甚道:“每年中秋,黑白二道飞来峰山顶比武,距今仅剩个半个月,晚灯兄被黑道总舵天欲宫的人所杀。” 扫墓老人仿佛沉思了一会,道:“宋晚灯是白道五大代表之一,对方既杀得了他,其余四名代表,想必亦无幸免。 扫墓老人举目望天,悠悠道:“能杀死这五人,当非庸手。 叶楚甚即道:“决非庸手,杀人者是‘心魔’高未末。” 叶楚甚说完了这句话,只觉深暮中两道如寒电一般的眼神,直透浓浓夜色,逼人心坎,只听扫墓老人哑声道:“原来是心魔!” 叶楚甚道:“不过,他已死了。” 扫墓老人似大为惊讶:“谁能杀得了心魔?” 叶楚甚道:“听说是一个叫‘布衣神相’的。”叶梦色忽然震了一震。 扫墓老人忽然干笑了声,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才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语音一转:“所以白道损兵折将,临时抽调不及,便派你们请我去了? 叶楚甚道:“请谷老前辈力挽狂澜。 扫墓老人嘴角牵动了一下,不即答话,只用手指指指跟前的墓碑,道:“你们都知道,这里面埋的是什么人? 那叫“叶梦色”的女子忽道:“那是‘埋剑老人’何可河老前辈的墓陵。 扫墓老人指了指自己:.“可知老夫跟何埋剑的关系?” 叶梦甚道:“谷老前辈和何老前辈并称‘飞鱼双剑’谷何二侠’。 叶梦色道:“谷何二侠,义结金兰,三十年来。情逾手足。 扫墓老人身子似乎因激动而略颤了起来,干哑地笑道:“好,好,说得好,三十年来,何埋剑和谷藏剑,联手双飞,剩下了我这谷风晚,留着狗命,替土里的老兄弟扫墓烧香,隔坟对酌! 他越说越激动,忽又语音一沉,尖厉的语音又似寒暮中的落叶一般池静悲哀:“他死了,我活着,就算是没有飞鱼山庄之命。我姓谷的也不会在乎拼掉这一条老命。 叶梦色喜道:“前辈肯出手,自是再好也没有了。” 扫墓老人谷风晚痴痴地望着坟墓。痴痴地道:“不过,在我离开之前,还要扫一次墓,谁也不许打扰。” 说着,他又用一双脚扫去刚积上的落叶干草。他的双手,一直藏在袖子里,仿佛他的一双手,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会抽出来似的,又像是他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沾满了毒药似的,既不让人碰到,连自己也不想看见。 他说完了那句话,便专心地用足履扫墓,专心得仿佛旁边再也无人,甚至连风吹草动也没有。 可是不仅是有风吹,荒草劲摇,而且草堆里还有人。 不单有人,而且有很多人,有些甚至是在黄土里冒出来,只有三分像人的人,这些人,除了手上拿着日月轮、链刀子、飞峰钩、峨嵋刺、霸王盾、斧头这些古怪武器外,其中两个空手从土里冒出来的,眼睛碧磷磷的,跟死人坟前的磷火既没甚么两样,脸色跟土里的死人也无差异。 谷风晚依然用双脚扫墓,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仿佛全无所觉他们存在。 一个碧眼人打了一手势,各人摆成阵势,另一个人碧眼人沉声喝道:“姓谷的,我们盯了你好久,你死期到了!” 叶楚甚忽低声道:“一共是八个人。 叶梦色道:“你左边,我右边。” 这时碧眼人唿哨一声,八人同时发动,扑向藏剑老人谷风晚。 这八人分别尖嘶着、厉呼着、狂吼着,挥动着兵器就像野兽咧龇着利齿利爪,要撕裂眼前的猎物! 但是要撕裂藏剑老人,先要掠过叶氏兄妹。 这八人预算好,其中有两人,是扑向这一男一女的。 本来以这八人在江湖上的威望,分出两个人来对付这对青年人已经是杀鸡用上牛刀! 就在八人掠过叶氏兄妹的刹那,叶楚甚和叶梦色“铮”地出剑。 这一剑,犹如流星过天,闪了一闪,叶楚甚的剑,已插入了叶梦色的剑鞘里,而叶梦色的剑,也插入了叶楚甚的剑里,两人就在这刹那之间,拔剑出来;交换插在对方剑鞘里而已。 可是这剑光一闪之后,八个疾掠着的人;一齐停顿。 连呼喝之声也一齐停寂。 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风声,和藏剑老人用脚扫墓的声音,然后八人发出小动物濒死前的一声低低的哀鸣,相继倒下。 他们的死因和伤口都一样,心脏中了一剑致命,不同的只是有些从左肋刺入心肺,有的从右肋刺入心脏而已,那只是视乎他们在那刹间是左边还是右边向着叶氏兄妹罢了。 在暮色里,藏剑老人仿佛发出了半声轻呼,然而在遥远处嗥月的狼群,仿佛也嗅到了血腥,呼声更加凄厉起来。 月色至此,分外明净。 江水滔滔,每一片波粼,仿佛都闪着一盏明亮的月灯。 一个中年书生,双鬓泛银,在举头吟哦,又在低头沉思。 一个书生在月下沉思,并无特别,但他双脚之间,却锁着一条十分奇特,粗若人臂,黑中泛紫,二尺来长的铁链。 他眼里尽是迷惘之色,摇首吟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每吟一句,他眼中凄迷之色更甚一分,仰天低唤:“情怯,情怯,天涯茫茫,可见此月?可知此心?小殷啊,小殷! 他如此低呼了几声,又低头啼嘘不已,又负手悠悠吟道:“向吴亭东千里秋,放歇会作或年游。青苔寺里无马迹,缘水桥边多酒楼。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热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好暗器!好出手!忽一招手,遮住颜面。 他吟的都是诗酒风流杜牧的诗,可是后来突如其来的两句六字。当然不是原诗所有。 只见月色下,他的手背指缝,分别夹着三口形状完全不同的针。 第一口是通体银亮的针,只三寸长,玲珑剔透,看去甚是可爱。 第二口是钢针,足有尺来长,指头般粗,针尖隐闪蓝彩。 第三口针仅一分二长,细如牛毛,透体全黑,也不知是什么打造的。 这三口针分别从三个不同方向同时无声无息地飞来,射向书生的面门.而今却都夹在书生的指缠间。 书生大声笑道:“‘千里不留情’方化我方兄,‘流星’银却步银兄,‘八步赶电’华满天华兄,关内七大轻功暗器手,今晚却来了三位。 说到这里,忽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三位都要走了? 只听东南方遥遥传来一个声音道:“一击不中。自然要走。 东北方更远处有一个声音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不走只是等死。 西北方的声音传来,足有一里外远,竟已在靠近江边传来:“我们分三个方向来,分三个方向去,杀你不到,你也追不着。 书生笑道:“谁说我追不着?”说罢便没有了声息。 “八步赶电”华满天真的是在赶电,他曾经在黑夜闪电的刹那间越过七个高手的防守,取下了白道人心中的仁人君子房子文的头颅。 他现在已奔出里余,就算是一头奔马,也赶不上他一半的速度。 他心里正庆幸着:幸亏三人先留了后着,一发暗器未能奏效便逃。否则这回可难免与这黑道武林的煞星犯上了。 正在庆幸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一棵浓树上有人的声音传下来。 这声音是懒洋洋的,仿佛在喟叹,又像在调抚着一头宠物的语气。 “华满天,你跑了那么久,一定累了,既然累了,就歇歇吧。 华满天乍听之下,可说是魂飞天外。 他比猫从罐里伸出爪子还快的速度,拧身转向,如满弩上的箭一般地电射了出去。 可是他这一射,身子才掠了三四丈,便抖动了一下,经过这一下颤动之后,他的身形便慢了下来,直至他“叭”地摔在地上,他才能反手摸到背心嵌着击中他的暗器: 那只是一张树叶。 流星有多快? 天际划过的流星,总是快得不及许愿。 有时候又快得只许你看见,当你刚想叫同伴来看的意念升起时,它已经在黑暗寂灭的天空里消失了。 所以有人说,流星是只给一个人看。 银却步很喜欢“流星”这个外号,他喜欢这个名字,他却知道他比“八步赶电”华满天快,而且要快得多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跟华满天排名一起,会抬举了对方,但能跟“千里不留情”方化我平排,又觉得无上荣幸。 就在他那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发觉前面清冷的树下,清洁闲闲的,坐着一位书生,这书生的双脚足踝被一条奇特的铁链铐着。 这书生神态悠闲,见他来了,如见老友,笑着招呼道:“银却步,你终于来了。” 第二章 飞鸟、枯木、白青衣 银却步兀然停步,瞪着他好像见了一个死了十年爬起来的鬼怪一样:“白青衣,你――”下面的话,哽在喉里,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何其不幸,竟给对方拣着追上了。 中年书生白青衣却似看出他内心的自怜,微微笑道:“你不必唏嘘,我不只是选中了你。”他自袖里滑落一顶折叠的褚中帽,向银却步抛了过去。 银却步接住,马上认出是华满天头上的帽子,他颤声道:“你先截杀了华满天,再回来……?”白青衣笑道:“杀了你之后,我还要去追方化我。 银却步瞪大了眼,双目露出惊惧之色,他从没有想过,天下有轻功那么快的人。就在他那么想的时候,白青衣已出了手,他使暗器的速度,也是银却步想都没有想过。 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暗器,当然也避不过。 暗器破帽而入,嵌入他心胸里。 那只是像一片翠绿树叶一样的东西。 白青衣趁他还没有倒下去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天欲宫派你们三位来杀我,那只是因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们而已。 方化我正在想到:这次任务不成功,暗算“飞鱼塘飞鱼山庄”的“老头子”白青衣失败,不知回去如何向“天欲宫”交代。 此际方化我是在江心的竹筏上。所以他只担心回去后天欲宫会怎样,而一点都不担心白青衣会选着他追来。 因为这大江上再也没有另一艘舟子。 没有舟子谁也渡不过这条江。 所以方化我一直很放心。 因此现刻他就像看到一只鬼一样。 他看到的是白青衣,双脚足踝被铁链锁铐着的白青衣。 方化我第一个反应不是怕,不是逃,也不惊惶,而是揉了揉眼睛。 因为他不相信。 他擦过了眼睛。才能确定自己站在竹筏上,而不是床上,的确是在江心而不是草地上,才开始奇怪;奇怪白青衣是怎么“走”过来的。 白青衣确确实实是“走”过来的,那就像在光滑的冰山上滑行过来一般舒适。 “千里不留情”方化我的轻功极好,但他仍是认为“渡水登萍”和”一苇渡江”的轻功,只是传说里的事。 可是今日他亲眼看到了。 他只有惨然问:“你为什么选上我? 白青衣答:“华满天和银却步都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已上了竹筏。 方化我只觉得无话可说,但他毕竟是轻功好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渡水登萍’.还是‘一苇渡江’;” 白青衣道:“都不是,是‘蜻蜓点水’;”他指了指脚下的铁链,笑道:“要不是给这万年寒磁铁锁着,我还可以使‘水上飘’或‘草上飞’的轻功哩。 方化我惨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两人在竹筏上。 江心在月华清照里。 竹筏上的两人,忽然都肩头一耸。 就在方化我肩膀一耸之际,有十八件暗器一齐呼啸着,旋转着,尖啸着射向白青衣。 只有两件暗器是无声无息的,还有两件,方化我是先自背后射入江中再自竹筏的另一边江水里折射出来再射向白青衣的背心。 可是,这些暗器全失了准头。 那是因为他发出暗器的刹那,已失去了生命,没有生命而发射的暗器,也取不了别人的性命。 所以方化我的暗器全都打空,落在水中。 一张树叶形的暗器,逐然飞起,在方化我出手前先切断了他的喉管,取走了他的性命。 方化我萎然倒在竹筏上,双手浸在江水中,竹筏向前移动,他已失去生命的双手却在江水中划出两道水痕。 白青衣背负双手,在竹筏上。 竹筏一直往对岸流去。 白青衣待竹筏靠了岸,举步离开了竹筏,脚下铁链发出冈郎一声,临行前他向方化我尸体看了一眼仿佛有些惋惜。 他轻轻地道:“你的轻功不错,本不该死,可是你们在天欲宫助纣为虐,残戮无辜,非杀不可,怨不得我。 忽听一个清脆好听的女音接道:“惹上‘踏雪无痕’白青衣,自然是他们该死,但是还有更多该死的人,等着阁下去杀。”白青衣也没有回头,双眉一展道:“我猜世上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敢情是小叶妹子来了。” 另一个男声沉稳地道:“白青衣,好耳力,是我谷风晚。” 白青衣稍为惊讶,转身道:“原来是藏剑老人也来了,你们……” 只见叶楚甚手中,拿了一口形状甚为特别的钥匙递到他面前,白青衣脸上闪过一丝狂喜之色。 叶楚甚道:“庄主有命,白前辈脚下铁链,可以解除了。” 白青衣双眉直勾勾看着钥匙,好半晌,才舒出一口气,道:“十一年,十一年了……自我做错了那件事情后……” 忽然目光一闪,问:“飞鱼塘是不是有事派给我做?… 叶楚甚道:“不止是你,还有谷前辈和我们兄妹。” 白青衣双眉一皱,即又展开,道:“要我们四人……难道是飞来峰金印之战比武的事?” 叶梦色展齿笑道:“白先生说对了,天欲宫派人暗杀了白道五位代表,我们又无证据指认他们所为只得临阵换人,黄山、点苍、括苍、雁荡都抽调不出高手,只有请动您老了……” 白青衣在月光下只见叶梦色齿如编贝,眉目如画,真出落得一个绝色秀丽的美人,偏又有一股冷峻不可侵的神情,令人在欢场诗酒风流的白青衣。也为之心弦颤动,不禁道:“我年纪不比你们大多少,别前辈前辈的叫老了我……” 叶梦色露齿一笑;没说什么。这一笑却教白青衣色授魂销,强自敛定心神,想了一下才道:“这……咱们……临时换将,按照……按照金印比武的规矩。得……先过对方设下的五关才动……” 叶梦色轻启朱唇,道:“天欲官的‘五遁阵’厉害非凡,所以庄主才要白兄去。” 白青衣洒然笑道:“其实,就算无庄主所命,我也一定会去。 说到这里,他语音如同风雪中天涯茫茫一个沧桑客的长叹声:“我想……诸位都知道,我这一双脚,是犯了什么事,才被锁扣了十一年……” 他语音一落,恨声道:“若不是天欲宫的黑道孔明何道里,我又何至于此?小殷又何至于彼?” 叶梦色秀眉微皱,道:“小殷姐姐的事,我们都很难过……” 白青衣陡然大笑三声,震起栖止于岸边枯桠上的寒鸦,道:“有什么好难过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去!,去!去!” 游目一顾。又道:“只凭我们四人。要闯五遁关。似乎不够数……” 叶梦色道:“当然不够数,还要请两人。” 白青衣一愣,伸出两只指头:“两人?” 叶梦色微微笑道:“我和大哥,素来联手御敌,位居老秀,当然比不上诸位老头子,所以我们二人只算一场……” 白青衣“哦”了一声,随即问道:“尚有二人,不知是谁?” 藏剑老人谷风晚道:“那二人……有他们二人出手,大局可定。 那僧人下了一着子,正是“马后炮”将军,那僧人一拍台,搔着光头,摸着肚皮,呵呵笑道:“你死了你死了,你死定了。 他的对奕者是一个枯瘦的道人,鹰勾鼻,老鼠眼,眼皮子不住往外翻,一副要理不理要死不活冷沉着脸,打从鼻子里哼着声道:“有啥好高兴的?我不一定输了。”说着下了一子。 红脸僧人一拍额头,沉思半天,又下一子,道:“你还是输定了。 灰脸道人冷冷地道:“未必。”执子想了半天,却下不了半子。情知没棋输定了,脸色愈来愈沉。 偏是红脸僧人得理不饶人。拍着肚皮呵呵笑道:“这局棋,咱们从天黑下到天亮,飞鸟神僧终于击败了棋剑双绝的枯木道人,传为武林佳话!” 灰脸瘦道人听得很不是味道,沉着脸道:“哪里是天黑下到天亮,咱们是天色微明才开始对奕的。 红脸肥僧赢了一局,心情颇好,也不以为意,拍肚皮呵呵笑道:“天光天黑,差不了多少,都一样。 灰脸瘦道一拍石台,蓬地棋子被震得激飞起来,散了一台。道人骂道:“什么都一样?” “那你赢了,跟输了又有什么分别?犯不着高兴到吃了自己屁股似的! 飞鸟大师笑迷迷地道:“哦,你输了不认账么?” 枯木道人一指散乱的棋盘,沉声道:“这棋局给我一拍都乱了。本来还大有可为,现在算了,咱们另下一盘吧。 飞鸟大师一看棋台,涨红了脸,“你……好,你要再下,先行认输再说。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我又没有输。干吗要认?” 飞鸟大师怒而一拍石台,“砰”地巨石裂开一条缝,他怒道:“你耍赖?” 枯木道人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谁说要赖?” 飞鸟大师一指棋局,道:“刚才明明是你输了,却不认账!” 枯木道人冷冷地问:“哦?棋局呢?” 飞鸟大师指向棋台,登时结结巴巴了起来,“棋局……刚才……给你打散了……” 枯木道人冷笑道:“是么?我看是你怕输,一掌拍散吧?” 飞鸟大师道:“你不要脸!” 枯木道人霍然而起,怒不可抑:“你才不要脸!说自己什么飞鸟神僧,其实,在五台出家时,法号明明白白是肥了,硬要把它改成飞鸟,自称神僧,好不要脸。” 飞鸟大师气得脸上像吃醉酒一般涨红,脸上肥肉也在搐抖看:“你,你以为自已又是什么东西!我刚才称你为棋剑双绝。其实。你不但棋差,连剑法也只像小孩子拿扫帚,只配替我揩脚板!” 枯木道人刹地寒了脸,道:“你再说一次?”飞鸟大师不由得有些顾忌,改了话题,道: “没想到你还是个聋子。” 枯木道人嘿嘿一笑,由于他脸上气得灰白一遍,如此笑起来更是诡异:“赢一局棋子,就来吹大气,上次在竹松坡,我赢了你十局八局,又不见得人拿来吹嘘?” 飞鸟大师道:“我不爱吹!” 枯木道人“嘿”地一笑,不去答他。 飞鸟大师跳起来戟指道:“你这善忘兼不要脸的活瘦僵尸!竹松坡十局八局,你只赢了一局,和了一局,其他七八局,都我赢你!” 枯木道人嘴一撇道:“竹松坡里咱们只下了五局,哪有十局八局,分明说大话!” 飞鸟大师怒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说话也失了条理:“你……你你你……明明是你先说……先说十局八局的……现在又来……又来赖我……” 枯木道人“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了么?我几时说的?” 飞鸟大师为之气结。 枯木道人淡淡地以教训的口吻道:“你自己乱吹法螺,给扯破了,就不要扯别人的屁股肉做自己的颜面,自己认了便是了。以后说话。切莫再如此夸张。” 飞鸟大师越听越气,光火骂道:“死僵尸、活僵尸!来来来,咱们来大战三百回合再说!” 枯木道人冷笑道:“又来夸张了咱们大架小架,打过一百二十来次,从不见交手超过一百回合的,要三百回合,你哪里支持得了?” 飞鸟大师气极,反手抽出双斧。 这一双斧头,斧口正面,形如满月,寒光闪闪,边沿金光电射,中心赭红,宛如一团日轮斜插,一根形似长矛矛光激射在斧柄上,飞舞之时,隐发轰轰雷震之声。 飞鸟大师一亮出双斧,枯木道人脸色铁青,即刻站起,顺抄起摆在树边的长剑。 长剑到他手中,忽变提龙手,忽变拗折手,时易中平手,转覆盆手,再改擎天手,剑端斜指飞鸟大师,凝神以待。 飞鸟大师看上去臃肿痴肥,但是身形闪动,宛似灵蛇,他刚步左牙,阳光折射,射在斧面上,斧身那一轮如日影似的图胜,即发出厉芒,激射在枯木道人脸上。 枯木道人亦似早有所备,大喝一声,一剑劈下! 飞鸟大师双斧交叉,奋力一架。 “崩”地一声,震得四周山壁齐鸣不已,飞鸟大师被这一剑自上击下,直打入土中,几及小腿,而枯木道人却如一片飞铊般倒飞到一株丈高大树上。 两人被对方巨劲所震,五脏翻腾,但仍专神对峙,准备第二击。 看来这第二击之力,第二击之险,第二击之杀伤力,犹在第一击之上。 而且以这两人脸上的神色,心里的盛怒,只怕没有什么人能止息这一场榜斗。 却在这时,忽听一个清脆得比鸟鸣好听千百倍,令人听了心中无限舒泰的女音清清楚楚地道:“大师、道长,江湖皆网罟,鱼龙失所依。 飞鸟大师“呀”了一声,道:“是小叶?” 另一个男音坚定沉稳地道:“还有大叶。” 枯木道人飞身而下,与飞鸟大师并肩而立,一齐异口同声地问:“是不是庄主有什么指派?” 只见一个中年书生悠然步出,道:“不止你们,我也有份,” 另一个双手置于袖中脸无表情的老人也现身道:“还有老夫。” 第三章 叶氏兄妹 枯木道人看了看眼前四个人,舒了口气,道:“你们都来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了。” 飞鸟大师显然不大明白,问:“是什么事?” 枯木道人向叶楚甚冷沉地道:“庄主要我们去打天欲宫布下的五遁阵,是不是?” 叶楚甚道:“惟有攻下五遁阵,才能代表白道应飞来峰金印之战,惟有在金印比武里取胜,白道武林方有一载宁日,这些都要诸位前辈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枯木道人望定叶楚甚,道:“你能说善道,庄主派你来召集大伙儿,果然选对人。” 他一字一句地道:“不过,我不去。 众人皆不意枯木会说不去,一时愣住。枯木道人冷冷地道:“天欲宫的五遁阵,据说是来自东瀛的奇幻阵法,跟中国阵法全然不同,布阵者又曾在球磨郡一带七年研阵,十年练刀,据悉这个人一来中土,即被魔宫宫主赏识,邀其主持五遁阵,我摸不清他的底子,所以不去。” 叶楚甚呆一呆,正欲说话,枯木道人挥手道:“我跟你们不同,你们不是飞鱼山庄的老秀,便是老头子,我们只不过是飞鱼塘庄主的朋友……我可以下去。” 白青衣淡淡地道:“道长没听过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话么?” 枯木道人冷笑道:“要是两肋插刀,倒去不妨,但跟纤月苍龙轩为敌?那是自己在头上砍一刀,我不去。” 叶楚甚道:“这可是挽救武林,维护正义的事,道长………” 枯木道人截道:“我这人,素不想出名;至于正义,我反正眼不见为干净,管也管也了那未多。” 藏剑老人冷笑道:“没有你去,我们也不见得会脑袋开花,你还是闭门家中坐,等我们把纤月苍龙轩的尸体搬到你面前吧。”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如果你们能搬纤月的尸体,由我埋葬又如何?” 叶梦色忽道:“道长。” 枯木道人听得心头一震。就算场中的人,听得这一声唤,心统统不由颤动了一下。众人都想:这声音那末的好听,唱起歌来真是听死了都愿意,这些都是武林里成名高手,他们的岁月多在杀伐里度过,却不约而同这样地想。 叶梦色说下去:“道长,你应该去的。”枯木道人望着她白皙如雏鸟的浩羽般的肤色,那柔静如月的明眸,忽然觉得她双目如一潭清澈的黑潭,对望的人不由自主鸩溺其中,忙尽力移开视线,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由于叶梦色的人是如此给人一种冰的坚脆,比玉洁冰清更明净的感觉,像刚脱的蝉衣,透明的纤弱里带坚定的艳色,说出来虽不带哀求但要求的语音,令人有一种不予侵犯的保护感,觉得拒绝她是一件残忍的事。 故此,每人都怒目瞪向枯木道人。 飞鸟大师忽道:“算了。 人人又是一怔。枯木道:“什么算了。 飞鸟大师竟向他一拜,道:“你不要去,我求求你不要去。” 人人都不知飞鸟大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飞鸟大师摇头摆脑道:“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怕的是什么?” 白青衣忽眨眼。问:“是什么?” 飞鸟大师拍着肚皮呵呵迷迷地道:“我最怕的便是狗熊充英雄,明明是胆子小,硬要充好汉。你不去嘛,我可去呷!” 枯木道人气白了脸,就指道:“谁说我胆小?” 飞鸟大师怪眼一翻,“多此一问!” 枯木道人道:“好,你去,你去,我就当死了一个朋友,我不拦阻你!” 飞鸟大师笑嘻嘻地问:“怎么?除了我以外.你还有第二个朋友吗?” 枯木道人转身要走,忽又止住,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去?” 飞鸟大师反问道:“你知道我平生最喜欢什么?” 枯木道人的小眼睛像针一般看他,答:“凑热闹。” 飞鸟大师笑了:“有那末大的热闹,我不去凑凑,心定要后悔一辈子,和尚没有儿子,我总不能这辈子后悔一世,也没有儿子替我凑我没凑上的。” 他笑了笑道:“所以,我是非去不可的。” 枯木道人昂然站定,他瘦如枯木的身于兀如一棵铁树一般坚定,问:“你们都要去破五遁阵,可知道东赢的五遁阵。目下是由中原武林哪五个黑道高手主持?” 众人默然。叶楚甚道:“据庄主说,年不饶主持土阵,柳无烟主掌火阵,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当他说到年不饶、柳无烟这两人的名字时.白青衣和藏剑老人脸色都忽变了变。 枯木道人道:“年不饶和柳无烟,是武林中七个可怕人物之二,而今他们把守土、火二关,听纤月的调度,威力更在五倍之上!” 飞鸟大师强笑道:“我看,那也没什么?” 枯木道人回首盯着他道:“那么,王八蛋呢?” 飞鸟大师几乎跳了起来:“什么!王蛋那王八蛋也――” 枯木道人冷笑道:“十年前的一场比试,你可没赢得了王八蛋。” 飞鸟大师脸色红一阵,又白了一阵,终于一跺足道:“王八蛋在,我更要去!他主持的是什么鸟阵?” 枯木道人道:“金阵。 藏剑老人忽然问:“还有两阵的主持人又是谁?” 枯木道人道:“据我所知,农叉乌主持木阵。” 说到这里,他针身般细狭的眼睛射出了厉芒,像阳光照在兵器上一样。 藏剑老人突然呵呵大笑。笑得身子轻颤不已。 就在他笑的时候,他一直藏着双手的袖子里,忽然响起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金交击之声,乍听去仿佛在他袖子里有十七八个小人用剑格斗一般。 藏剑老人笑声陡止,道:“好,都来了,好。” 又问:“还有一个?” 枯木道人沉吟了一下,答:“我却不知主持水阵的是谁人。” 藏剑老人冷哼一声,“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枯木道人道:“不过,我知道这几个就已经够了。” 飞鸟大师哈哈一笑,笑声尖锐,一笑即止。道:“知道了,更加要去,你要走还是不走?我最恨跟胆小如鼠的朋友在一起。” 枯木道人针也似的细眼看着他,道:“你真的要去?” 飞鸟大师一拍肚皮道:“你等我回来再胜你十局八局棋吧!” 枯木道人叹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口气,道:“谁说我要走了?” 飞鸟大师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揪住了他,喜摇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朋友里没有儒夫……” 枯木道人淡淡地道:“我也去不是为了怕你说我是儒夫。我是不想没有人陪我下棋,”他居然破天荒笑了笑。接道:“而且,就算有人肯陪,也没有像你棋艺差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人了。” 飞鸟大师想骂,但终于笑了起来,揽环着枯木道人的肩膀道:“我早就知道你勾肩拖背不大对劲,就不一定会去了。” 飞鸟大师嬉皮笑脸他说:“我却知道这木头牛鼻子老杂没别的好处,但说过的话一定做到,答应别人的事更守信诺。” 叶梦色忍不住也微微笑道:“对方有纤月苍龙轩、农叉乌、王八蛋和年不饶、柳无烟等,但我们也有一个人。” 她忽然悠悠幽幽的这样说。像一朵小白花,在坚硬的岩壁上被风吹过,被阳光一映,吹出凄楚的姿态,照出轻悉的秀丽来。 众人都专注的望向她。白青衣心中不禁赞叹一声,想把手在她瀑布似的发海上抚裟,他在欢场中打滚不少时候,除了对自己心爱的一位女子这么虔诚过外,这是历尽沧桑十数年后的首次。 叶梦色道:“我们有布衣神相。”她淡淡他说。 叶楚甚却很惊讶地望着她。叶梦色仿似未觉。 藏剑老人望着这女孩的容姿,心里想:自己若有这么一位女儿就好了,竟有些后悔起以前的傲慢与孟浪,跟生死知交埋剑老人根本不把天下女子放在眼里,以致坟里坟外,都是孤魂野鬼,他正在怀想之时,忽听叶梦色提到“布衣神相”,乍然一醒,只听枯木道人道: “有他在,大概可与纤月抗衡。” 木然的语音里首次有了抑压不住的喜悦。 藏剑老人冷哼一声,并不说话。白青衣等人听闻布衣神相会出手,都现喜容,没注意到藏剑老人谷风晚这一声哼。 白青衣道:“道长见过布衣神相吧?” 枯木道人摇首道:“我只知道他是位奇人,精通易理相学占卜算筮之术,一般大侠,都只行走在武林中替天行道,但他却是市井乡民心目中锄强扶弱的布衣奇侠。” 白青衣点点头,道:“我也听过他一些事迹,东厂太监们最忌就是这克星,想必他精通五行遁甲奇术,破五遁术应有大助。” 叶梦色一直睁睁地观察着,忽然道:“谷老前辈。” 藏剑老人如梦初醒,“哦”了一声。 叶梦色笑了一笑,她的牙齿整净而玲珑,像海边白贝一般令人珍惜。“前辈认识李布衣?” 藏剑老人干笑一声,道:“认识?不。不认识。街弄市肆多少个替人相命的‘布衣神相’,我怎知道哪个是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觉到他竟对这位小女儿一般的女子说谎,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可是,又容不得他说出真话。 飞鸟大师问:“天欲官的‘五遁阵’,设在哪里?” 叶楚甚答:“飞来峰前九十五里,大魁山玎谷比宝莲台上。离此一百七十三里。 飞鸟大师瞪着眼道:“那还等什么? 叶楚甚道:“等我和舍妹先说几句话。” 飞鸟大师正大为光火,提高了声调:“好哇———”忽见叶梦色向他浅浅一笑。 飞鸟大师其实不是大师,甚至也不能算是和尚,他不念经也不念佛,吃荤不吃素、杀人不偿命,可说他百无禁忌,但他也绝不好色。 可是叶梦色这一笑,秀秀丽丽的两道小刀似的眉微微一扬,使飞鸟大师感到自己己出口的话太重,连忙沉下调。再说了一次:“好哇。” 叶楚甚拉着叶梦色的袖子,走到悬崖边缘,这时旭日东升,一层青蔼云网下压着轮蛋黄也似的红日,宁静畅美,晨鸟啁啾,红的紫的微芒,染在叶梦色苍白的两颊,似抹上一层胭脂似的颜色。 叶楚甚道:“梦色。” 叶梦色应了一声,飞鸟在天边翱翔,刹那浮沉,她声音里也有着不经意。 叶楚甚却语气沉重:“你知道你说了什么?” 叶梦色没有回答他。叶楚甚语气里更添恼怒:“你为什么要说布衣神相会出手?” 叶梦色淡淡地道:“我骗他们的。” 叶楚甚极力压低声音,但仍抑不住恼火:“你这样做,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叶梦色轻轻地回答他:“我只知道一场仗,怀着必胜的士气打胜算便大得多,而我这样说,他们就全往胜判的方向去做,这就够了。” 叶楚甚没有了声音。晨风中,隐有叶梦色鼻音哼的曲子,美得像远方的笛音,和着鸟鸣,随风细细的送。 叶楚甚终于叹了口气,低低他说了一声:“要是李布衣真的会出手,那就好了。” 那清洁细细的风飘里的轻歌,似乎停了一停,立刻又唱下去,似有些幽怨的哀伤,在晨风露珠时存在过,又在阳光升起来的时候消失了。 叶氏兄妹回到白青衣、藏剑老人、飞鸟大师、枯木道人那儿。叶楚甚抱拳道:“抱歉,我们这就出发吧。” 白青衣笑道:“好说。路上再议定如何攻打五遁阵的事。” 众人交谈之声渐渐远去。 金阳慢慢升起,阳光洒亮了大乾山山崖。 山崖上树木、草和岩石,经过一夜的沉寂,又重新活亮了起来,连石上的青苔,都鲜明了起来。 崖上没有人。 这时却有个男子的声音跟着刚才叶梦色的调子哼了一声,忽道:“前辈,那你真的不去闯五遁阵?” 第四章 一根彩羽 崖边长满了绿苔。 崖下并非陡直的悬崖,反而有一处凹入的穴台,从崖上看下去,因蔓藤封台,倒不易察觉。 穴里有两个人,像大鸟一般旋升了上来。 其实升上来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人是被拧着衣领上来的。 这两个人,一个年轻,长得浓眉虎目,熊背蜂腰,但神色中不脱天真未泯气。 另一个人,已近中年,五络长髯,随风摇拂,左眼角有一颗红痞痣,眼睛细长,眼梢向上如刀裁,眼神有力,眼色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之意。 那年轻的小伙子一上了崖,足甫落地,便大声道:“前辈———” 中年人疾道:“噤声。白谷二人听觉极好,你这般说话,要他们听到么?” 那年轻人听了更急:“不要他们听到?前辈您,您真的不去么?”眼中大有失望之色。 中年人显然就是李布衣。李布衣眉心一皱:瞪了小伙子一眼,道:“你又叫我什么来着?” 年轻人道:“前辈———”忙改了口。叫:“李大哥。” 李布衣笑着拍了拍小伙于的后脑勺子,笑道:“我长你不多。别前辈前辈的把我给叫老了。这样叫才是。” 年轻人便是傅晚飞,傅晚飞原是飞鱼塘飞鱼山庄主沈星南四名弟子中武功最低的一个,一旦遇事,他却最勇敢最机警,平时却最真诚最可爱。后来心魔高末末趁沈星南中毒负伤下毒手,李布衣却及时击杀高未末,沈星南个性倔强,过往跟李布衣因其妻的事而心存宿怨,见傅晚飞曾被李布衣两度相救,便逐其出门墙,冷然而去。傅晚飞便跟着李布衣浪迹江湖。 由于李布衣对沈星南歉疚在心,而傅晚飞亦始终念念不忘其师门,故此,两人都没有走远,李布衣算准心魔高未末末击杀白道五大代表高手,就是要逼出白道总监“刀柄会“的实力来。再设法布下陷饼尽摧毁之,故此,李布衣和傅晚飞一直在大乾山崖下洞穴中守候。 飞鸟大师和枯木道人,都是“刀柄会”盟主沈星南的故交,没理由坐视不理的,李布衣知道自己若要暗中相助刀柄会,首先要了解白道武林的布署及敌方的情形。终于给他们等到了消息。 傅晚飞还是在问,像非要问出答案不干休似的:“李大哥,您去不去?” 李布衣笑着望他:“我知道沈庄主逐你出门墙的原因了。” 傅晚飞一愕,眨了眨大眼睛。李布衣笑道:“沈庄主作事,向来有把握才脚踏着实地做去,向不喜多言,你呢?事未开端,就问啊问啊问个不休。” 傅晚飞摸了摸头,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会这样子?我为什么会这样?” 李布衣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地道:“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你大可不必自责,只是,要做沈庄主的徒弟只怕不太容易而已。” 傅晚飞愁眉苦脸他说:“这就够糟了。” 李布衣见他不大开心,便继续道:“其实并不糟糕,哪,像他们此趟走大魅山破五遁阵,若你能建功,沈庄主一喜,说不定又回心转意,重新纳你为徒哩———” 说到这里,想到沈星南一丝不苟的脾气,心知不可能,便说:“也许,你建功殊高,黄山、括苍、雁荡、点苍的前辈们,会在你师父跟前替你说话,再收你为徒,又有何难?” 傅晚飞也听出后者的情形比较有可能,又有新的笑容浮上了颜面,愉快地间:“李大哥,我如何才能帮白道上的前辈们,攻打天欲宫在大魅山设下的五遁阵!” 李布衣一听,呆了半晌,苦笑道:“实在不是件易事。” 他沉重地道:“东瀛忍术,十分诡异,不清楚其底蕴的,简直是无从应付,但东瀛忍者缺乏的是广博的心胸,仁义的襟怀,以术为主,无道以辅,尚有可破之法。只是……” 李布衣沉吟道:“纤月苍龙轩本就是个奇人。甲贺忍术超乎人所能忍受的磨练,使他更加杰出。据说在肥后的一阵里,一个藩主用二百九十四人围剿他,他身着黑衣,头戴竹笠,以满不在乎的步伐走进敌人丛中,每前进两步,就斫倒对方一人,近三百个人,竟无一个能欺近他的背后去的!这人的武功,也可想而知,何况,他来到中土之后,据悉曾专研中原各种学问,更增修为,很不易对付。” 傅晚飞惊道:“煎药撞聋仙?”李布衣道:“不是煎药撞聋仙,是纤月苍龙轩。” 傅晚飞搔搔头,道:“那煎药……纤……月那个什么聋仙的武功真的那么高?”李布衣忧虑地道:“不止他的武功高,而且,他肯上进,近日与天欲宫的一流才智之士何道里常在一起,颇多请益,此外.刚才叶楚甚只听说,主持五遁阵的王蛋、农叉鸟、年不饶和柳无烟。也都是非同小可之辈。” 傅晚飞问:“那……那么,可不可以不去?不去不就得了!” 李布衣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才正色道:“人们定下了很多规矩,有的是对的,有的不一定是对的。譬如一个人应该对父母尽孝,对君王尽忠,原则上都是对,但要是到了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不一定是对的了。如果父母双亲作的是坏事,做人儿女的是不是也支持无异?如果君主昏暗残暴,视黎民为刍狗,做子民的是不是也效忠无议?这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认为应当尽忠至孝者,便当作是忠臣孝子,认为不应盲目愚昧瞎从者,便说是不昧教愚忠。总而言之,人世间是给很多无形的条例规矩所约束着,这约束大紧,足以令人致死,约束如太宽,又会使人放浪形骸。至于如何才不松不紧,便是人间里如何才有不痛苦一般,有问题但没有答案的。” 他缓缓地道:“武林中,江湖上,也有着许多规矩和原则,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以牙还牙,血债血偿就是,不管它对不对,但它是简洁的方法,也是最快意恩仇的法子。近百数十年来,黑白二道,不知经过多少场大战,牺牲了多少人命,才定下一个大家都认为公平、合理、又可以减少流血的法子,就是每年在飞来峰派代表一名,比武一次,以五阵决定双方胜败。” 傅晚飞眨着大眼睛,问:“为什么不用别的法子呢?可以用下棋,或者猜拳,甚至比赛喝酒啊,这样不是连血都不要流了。” 李布衣微微笑了起来,用手一捋五络长须:“好法子,可是,主掌别人生杀大权的人,总喜欢看到有人在为他拼命、而不是比赛斗蟋蟀、划龙舟。” 他拍拍傅晚飞肩头又道:“除非有一日,天下听你号令。那时候,也许你的计划可以实行……” 语音一顿,目中神光一闪而灭,沉声道:“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许反而是第一个要废除这些不流血玩意的人。” 博晚飞急道:“我不会。不会……” 李布衣语音一扬,道:“我知道你现在不会。不过,黑白二道订下的比武规定,在比武前三个月内递代表人名册,让双方了解对方实力,以示公平。若在比武前一个月内换将,则要先过对方设下的关卡,换一个,过一关,换五个,则过五关,设关者也仅能派出一人,若能破关,才能参加比武,否则作负论,这是黑白二道近数十年来订下的规矩。” 傅晚飞气道:“可是,我们的五位代表是给天欲宫派人杀掉的呀。” 李布衣淡淡地道:“天欲宫派心魔高未末杀死邱断刀、孟青楼、英萧杀及你大师兄宋晚灯,那又奈何?第一、心魔从没有加入天欲宫;第二、天欲宫也绝不承认有此事;第三、在无证无据下,心魔也已丧命,人也已经被杀,争持又有何用?仅使魔宫当作笑柄而已,你师父一眼就看清楚了这点,所以迅作决定,派了飞鸟、枯木、白青衣、谷晚风,叶氏兄妹六大高手前赴,因为天欲宫暗杀五名代表的目的,也在引出这些飞鱼塘的高手,布下重点,一举歼灭,而你师父的意思,也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反过来打击他们……不过,以目前情形来看,只怕……” 傅晚飞道:“不怕,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叶哥哥的剑法很厉害,我大师哥和他比剑不能胜他,他还叫我们四师兄齐上,结果,他胜不了我们,我们也胜不了他……” 李布衣笑间他:“你的意思是说他武功高还是低?” 傅晚飞道:“当然是高了,而且大叶哥哥还说,要是小叶姐姐也在,跟他配合使剑,就算十个我们,也可以取胜。” 其实傅晚飞的“四师兄弟”中,除大师兄宋晚灯有过人的武功外,其余三师兄孟晚唐二师兄楚晚弓,比起他的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布衣道:“小叶姐姐?” 傅晚飞道:“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位姐姐。 李布衣的眼神忽然变了,换上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迷惘:“她……她是什么时候才加入飞鱼塘的?” 傅晚飞搔了半天脑袋瓜子,才道:“暖……这个……好像是……我才十二岁!” 李布衣呆了一呆:“十二年?” 傅晚飞忙道:“不是,是我十二岁的时候。” 李布衣白了他一眼:“那你今年贵庚了?” 傅晚飞理直气壮地答道:“二十了。 李布衣心算了一下,一面不经意地道:“你十二岁了还抓蛤蟆?” 傅晚飞爽快地答:“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道:“不对,不是,不是!是十四岁才对!我记得那年捉蛤蟆撞掉了颗大门牙,我就在那年碰见她,穿黄绒绒小鸡般的衣衫儿.梳着两条小辫于,绑上绸丝的带子,脸蛋儿比小花猫儿肚子还白……” 李布衣却没细听,震了一震,道:“六年前?” 傅晚飞算了算,道:“是啊,六年前。” 李布衣脸色掠过一阵迷茫,喃喃道:“那么像……难怪……那么相似……原来是小叶子……” 傅晚飞道:“李大哥,你怎么了?” 李布衣省了,道:“没什么。” 傅晚飞更改地道:“她是小叶姐姐,除了绎红小师妹,她是最美了。” 李布衣“哦”了一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飞鱼塘的……”忽然住口,半晌才道:“你说,她原来叫什么名字?” 傅晚飞不假思索便答:“叶楚甚,啊不,叶楚甚是大叶哥哥,叶梦色才是小叶姐姐的名字,多好听呀,梦也有颜色的,就像溪洞里的泡泡一样。” 李布衣沉吟道:“叶梦色,叶楚甚。” 傅晚飞不禁问:“李大哥认识他们么?” 李布衣挥了挥手,有些伤感地道:“不,我只想起了旧事……听你的语气,你很喜欢你的小叶姐姐吧?” 傅晚飞脸上一红,连手都不知摆到哪里是好,李布衣一看,心里明白几分,傅晚飞好一会才道:“我……我只是……山庄里的……中秀……怎配得上小叶姐姐……老秀……我平时连话也很少……很少有机会跟她说去……” 说到这里,倒像一口气跨完三十个石阶一般,脸涨得鸡冠也似的红,鼓起勇气才能说出:“我心里很想跟她亲近,但她……好冷,又很……远,不像小师妹,对我虽又…… 打……又……骂。但时时能和她在一起说……话。” 说着,依挎着一棵戚树,傻愣地出了神。李布衣觉得他可爱。便笑道:“看你,一定惦记着你那师妹吧!忽想起心中也有惦念看的人,心头一疼,便没说下去。” 傅晚飞怔了一回,问:“是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李布衣道:“赶在他们前头,看准五遁阵再说。” 傅晚飞喜的跳起来大叫道:“前辈——李大哥肯去了!” 李布衣微微笑道:“我几时有说过不去的?” 傅晚飞抑制不住兴奋,闪亮着眼睛:“那么,我们是不是先把五遁阵打下来?” 李布衣摇首道:“打下五遁阵,谈何容易?何况,五遁阵应用五位代表来破,也不可坏了武林规矩。”? 傅晚飞伸手在阳光下拈住了一根飘落的彩羽,充满童稚的双目望着色艳的羽毛,赞羡道:“真美。一面又问:“我们几时出发?” 李布衣正要答:“现在。”骤然之间,眼光一落,落在傅晚飞手上的羽毛。 ———何来彩羽? 一一?这是一根鸟的羽毛。 ———羽毛是自戚树上却没有生命! 如果戚树上有生命,尽管是一只雏鸟,李布衣自信都可以听得见那生命的微动,除非那是一粒蛋、一颗石头! 没有鸟,何来鸟羽?李布衣葛衣一闪,已掠上树,马上就找到鸟巢。 鸟窝里,三双带着美丽彩羽的雏乌,都已死去,弱小的身躯似被巨石辗过一般,挤在一起,全身小小骨骼尽折。 ——谁有那末残忍,对付三双小鸟?究竟为了什么,用残害三双不构成任何伤害的可爱的小鸟? 李布衣双眉一展,他立刻就发现一件东两。 一个洞。 一个洞,像刀切一般深入树桠干上,还有相仿的一个洞。 李布衣迅速地落了下来,沾在他衣衫上百鸟衔做窝的干草,戚树叶子和青苔花籽,他没有拂拭,沉着脸,只说了一句:“他来过。一直都在这里。” 傅晚飞伸长了脖子问:“谁?” 这个问题,本来谁都不可能答得出来的,因为连李布衣也没有见到这个人。 可是李布衣却回答了他的问题:“纤月苍龙轩。” 第五章 不是人 傅晚飞伸长了的脖子一时缩不回去:“是煎药……那个仙?…” 李布衣一字一句地道:“黑衣白刃:‘纤月苍龙轩’。” 李布衣脸色沉重,道:“他一直都在这里,偷听他们谈话。他匿伏在树上,怕小鸟叫鸣惊动人,出手捏死了它们.然后弹出足底钩刃,刺入树桠上,这种隐身之法。果非一般中土的武学所有。 傅晚飞喃喃地道:“真可怜。鸟妈妈回来看到小鸟都死了。一定很伤心的啼啊啼的。 李布衣没听清楚:“嗯?” 傅晚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么,我跟大哥您刚才的话,煎药仙也听进去了?” 李布衣道:“没有,大小双叶走的时候,他也跟蹑而去,咱们没发现他,他也没发现我们。” 傅晚飞又问:“他跟着叶哥哥叶姐姐做什么。” 李布衣双眉一蹩,抚发道:“我们跟去看看。” 叶楚甚、叶梦色、枯木道人、飞鸟大师、白青衣、藏剑老人、一行六人,向前推进了五十余里,到了鸬鹚潭的驿站。 鸬鹚潭绿天碧地,连宁静湖水也作蓝色,十分幽静,上壁崖的杜鹃花色红、白争妍,清风送爽,吹得掀起两岸绿草像一波又一波、一排又一排的碧浪。 碧浪点缀着黄花点点,那在风中纤腰一握的楚楚风姿,就像叶梦色在马上的腰肢。 白青衣策马一直落在叶梦色后面,眯着眼睛,看似痴了。 飞鸟控辔上前,并缰而行,叫了他一声:“喂。” 白青衣没有应他。像浑忘了还有别人似的,眼睛随着叶梦色扎着的长发乌丝,一起一落,也像在风中跌荡着。 鸬鹚潭是个小站,只有两三茶庄,十数人家,面山背水,分外幽美,茶棚外倒有驿马之所,调养着十数匹骏马,待旅客沽买。 其中一匹健马,伸长脖子,希隶隶的长嘶了一声,叶梦色的马也响应似的叫了一声。 叶楚甚一直在妹妹身边,一路上注意到叶梦色淡颦含怨,脸白如霜,使道:“它叫你。” 叶梦色在神思中一醒,问:“谁? 叶楚甚拍拍她的马儿道:“她叫你做:妈——妈——你没听到吗?” 叶梦色含笑白了他一眼,咋道:“好没正经的哥哥。” 这时后面的飞鸟大师用手在白青衣眼前晃了晃,白青衣恍如未觉,连眼睛也不多眨一下。 飞鸟大师没好气地问:“你死了没有?” 白青衣道:“我在看,原来一切诗歌文字,都只是诗歌文字,勾勒不出美丽女子的风姿。” 飞鸟大师瞪大了眼,问:“你说什么?” 白青衣朝他笑了一笑:“我也在听。” 飞鸟大师又想要问,白青衣已自己答道:“我在听跟踪者的呼吸,暗杀前一刹那的静寂。” 飞鸟大师理了嗓子:“什——”他的“么”字还没有吐出来,突然之间,驿站里十五匹马,长嗥而起,有的蹿越了栏杆,有的冲破了木栏,风卷残云似的,挟带着凌历的劲风,分头疾冲了过来。 白青衣疾喝道:“好!人在马上,纹风不动,衣裤却在风中犹似鹤衣飞舞。” 十五匹马却不是冲向他的,在铁蹄密鼓似的响起之际,泥抽草拔,包抄向叶氏兄妹。 叶梦色的坐骑在叶楚甚之后。 叶楚甚伟岸如岩峻的脸色不动容,像发生的事跟他全无关系一样。 他的眼色只有在看他的妹妹时,才会柔和了起来,完全地柔和起来。 十五匹怒马疾骑,在距离叶梦甚只有五丈的时候,才发出利刃破空之声——十五个铁镌一般的人,自马腹揉上马,身法姿态,如同一致。刮落至极。 十五个人挥舞着长柄斩马刀。 刀在午阳下闪着白森森的寒光。 寒光旋转着,绞出划空的尖叫.看来每一刀都可以劈头颅斩奔马,连金石也得被斩为两片。 十五个人,十五匹马,十五柄刀,逼近叶氏兄妹。 叶楚甚一直没有动,藏剑老人等也没有过来帮手的意思。 一直到马匹离叶楚甚不到一丈的时候,叶楚甚向叶梦色柔声说道:“我去去就来。” 叶梦色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叶楚甚胯下坐骑忽嘶鸣一声,泼蹄疾冲,在这一瞬的时间里,三柄斩马刀落空,马刀一旋落空,却见剑光一寒。 另外两骑,调转马首,疾驰来救。 叶楚甚一调马势,全身因急转弯几与地贴,斜里从二骑马前掠过,同时剑光二寒。 叶楚甚越过双骑,却已落在另外四骑之中,就在这一骑与四骑相交刹那,第一骑上的刀客已砰地跌落马下,血染草地。 另外两骑,马上骑士也躬身,刀落地,人也翻落了下来。 这两人一落地,那边四骑与叶楚甚已然背向分开,四骑疾驰一阵,忽然四马齐啸,四人一齐落下马来。 叶楚甚却一勒马,回首,大风吹起了他的发裤,他宛似磐石在马上,腰畔的剑仍在深青色的剑鞘里。 这时,其他剩下的八名骑士,才来得及看见分别一人、二人及四人倒地的血泊中,每人都是胸口刺中一剑致命。 那剩下的八名骑士,虽然惊,但不慌乱,以极快的速度集中在一起,一字并排,连马缰都平齐得如同刀削,离叶楚甚一丈之遥,对峙而不发动。 叶楚甚说话了,他只是轻轻的说说,但广阔的场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不要再来。”他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想再杀你们。” 那八人互觑一眼,淬然间,同时解弓、搭箭,这几下动作,快得如果有人在此际连眨三次眼,便完全没有瞧见他们那齐整而利落的动作。” 可是他们已来不及放箭。 因为在他们抽弓的同时,叶楚甚人马快得像一枚炮弹般冲近。当中二骑,马翻人飞跌,同时剑光二寒。 叶楚甚马撞倒三骑,同时刺了两剑,马势未至,直驰了出去。这时。四支劲矢已向他背后射到! 马背上骤然一空,箭射空,马已奔近! 六骑上的六名刀客,情知叶楚甚一定贴入马侧或马腹,纷纷避开。 六骑弧形散开,让开叶楚甚的马势,各自弯弓搭箭,待叶楚甚稍一挺立,即发射出去。 可是骏马继续前奔,叶楚甚始终没有在马上现身。 突然一声闷哼。一刀客翻落马下,其余五骑但觉剑光一寒。 原来叶楚甚不知何时,已到了另一骑上,杀了刀客,五骑大惊,拨马要避,但剑光寒处,又二人倒地。 “唆”地一箭,破空射出,射向叶楚甚,但马上人影淬空。却把另一刀客射了下来。 放箭的人但觉眼前一寒。心窝一辣,也摔下马去。 剩下一骑,魂飞魄散,打马急循,忽觉背后有件冷冷寒寒的东西贴住;只听叶楚甚在自己背后冷沉沉地道:“朋友,带我去见钟神秀。” 那刀客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个声音,自寒潭上悠悠传来:“不必要他带,要来送死,沿着潭水前进便是。” 这声音悠悠游游,似远似近,完全摸不着边际。 叶楚甚一掌把刀客打下马去,回首遥向叶梦色牵动脸肌,算是笑容,点头,也不知是鼓励,还是安慰,然后放蹄而去。 在风中的叶梦色,苍白得令人心碎,但双颊又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酡红。 藏剑老人不禁道:“叶姑娘。” 叶梦色道:“嗯?” 藏剑老人道:“你不舒服。” 叶梦色用纤细的手拨开垂下来的两绺乌发,低头看着马道:“没有。” 藏剑老人道:“令兄因何跟东海钓鳌矶的高手结仇?” 叶梦色头垂得更低,轻声道:“我不知道。”说罢策马循叶梦甚去路骋去。 藏剑老人放心不下,并辔跟去,他跟叶梦色相处不过半日,奇怪的是心中有一种保护宠爱的小女儿之心,决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飞鸟大师在后面喃喃道:“那是什么意思?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不知道就是知道。” 飞鸟大师道:“既然知道她又说不知道? 飞鸟大师瞪目道:“那么不答就是答,答就是不答?” 枯木道人道:“谁教她是女儿家,她高兴怎么答,就怎么答。” 飞鸟大师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女孩儿家说的活跟佛谒没什么两样,听懂就是没听懂,没听懂就是听懂了。”、枯木道人没听清楚这胖和尚在说些什么,便问:“你说什么?” 飞鸟大师道:“我不知道。” 枯木道人道:“什么不知道?” 飞鸟大师答:“就是知道。” 枯木道人气骂道:“你又不是娘儿们,说这种娘腔娘调做什么!” 飞鸟大师坦然道:“我是在念偈,你不懂的。” 枯木道人更怒:“什么不懂! 飞鸟大师即答:“就是懂了。” 枯木道人为之气结。白青衣在后笑道:“你们二人,不管懂与不懂,咱们且跟去看看如何?钓鳌矶的人,可不好应付,别让自己人吃亏了。” 枯木道人不禁向白青衣问:“钓鳌矶是些什么人?” 白青衣淡淡地道:“不是人。” 叶楚甚策马顺流而上。前面峡谷中阳光一阴,清绿变成了深碧,再走下去,深碧成了黛郁,青草地换了坚硬森冷的岩石,石上爬满了绿苔,连潭水也深寒凄冷,令人寒栗。 岩壁尽头,有一口小瀑布,白花花冰也似的寒水喷溅下来,作轰天状:由于岩壁四面弧形上耸,仰首望去,瀑布口犹似井里望出去一般,分外明亮。 瀑布下是寒潭。 潭边坐着一个人。 这人满头银发,神容十分威仪,年纪显然不像发上银霜所示那么大,端坐不动,似不知有人来了。 叶楚甚慢慢的勒止了马,缓缓地下了马,徐徐地走近去。一面一寸一寸地自鞘中抽出了剑。 剑一亮出,寒潭水影,映在剑上,剑芒射在那人脸上。 那人慢吞吞地合起了双目,道:“好剑。” 叶楚甚觉得声音如同自背后来,微吃一惊,脸却全不动声色,连姿态也无丝毫改换,一步一步地逼近去。 那人淡淡地道:“你来了,你妹妹呢?我弟弟这些年来,可想得她好苦啊。” 叶楚甚没有答腔,直至逼近他身前七尺之遥,停步,剑锋森寒,遥指那人,一字一句地道:“钟神秀,你要杀我,尽管出手,这些年来,一直派钓鳌矶的高手来送死,大可不必。” 钟神秀笑道:“我知道他们杀不了你,可是我也知道你一旦出剑,也无法控制剑下留不留命。” 他顿了一顿,道:“所以,我让你多杀一些人,多结一些仇,就算万一我杀不了你,还是有很多人找你报仇,报仇的人愈多,迟早会有一个人杀得了你。” 叶楚甚道:“可惜你今天更加杀不了我。” 钟神秀银眉一剔,道:“哦?” 叶楚甚冷峻地道:“因为你选错了时机,你可知道跟我同行的人是谁?” 钟神秀道:“除了妹妹还有谁?” 叶楚甚道:“他们是枯木、飞鸟,白青衣和藏剑老人。” 叶楚甚说得甚慢。说每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仿似小心翼翼的把一个一个上百斤的石臼放下去一般,叶楚甚每说到一个名字,钟神秀的银眉就剔了一剔。 剔到最后一个,钟神秀一下子像老了许多,道:“多谢你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才说下去:“找你实在不容易,要把你兄妹二人都找着就更难了,所以,我实在等不下去了,选了今天,没想到都是些成名人物。” 他笑了一笑又道:“还好是些成名人物,看来我在这儿附近所布下的人物和机关全都不能用了,因为一旦用上,他们就有藉口来帮你。” 他笑得像只发现了母鸡把小鸡藏在哪里的老狐狸:“只要我一对一,他们谅没有理由出手助你,我这是一样有杀你的机会,这次没有李布衣,杀你,不会难到哪里。” 叶楚甚猝然喝道:“别提李布衣!” 他喝这一声的时候,所有静如磐岳的气态,完全变了一变,像一头怒豹。却就在这个时候,钟神秀陡然睁开了眼,发出直逼剑光的厉芒,双手一反,手心向上,喉里“呜”的一声,那瀑布的空然之间,像遇上什么大力所阻似的,竟倒流回穴口去!” 第六章 飞瀑倒流 瀑布倒流至水泉穴口,突然,又四溅飞泻,在隐约阳光映照下一点点水花,发出七色异彩,一蓬蜻蜒翅膀般喷射向叶楚甚! 这些瀑布水珠玉溅雪飞般千点万滴地喷射过来,武功再高,也无从防御。 叶楚甚也无法防御。 他完全没有防御,却猝然身剑合一,化成一道碧练,”嗖”地射入寒潭之中。 刹那间,水珠击空,但犹被一阵怪风掠卷似的,追在叶楚甚身后。这时藏剑老人和叶梦色已经赶到,看去只见一大蓬雪屑冰珠般的水雾,疾追前面一道碧练,煞是好看。 这好看的景象又何其惊心动魄,只要叶楚甚一旦被水珠洒中,只怕身上立即要多上千百个血洞。 但是好看的景象一闪而没。 叶楚甚已人剑合一,投入寒潭之中。 千百点水珠洒在寒潭上,似投下了千百块石子,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水花,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直至涟漪消失,寒潭水静,叶楚甚却没有再现身。 潭边的钟神秀脸色凝重,注视着潭水,双掌平托,距他九尺之外的飞瀑,降到一半,似给无形的屏障接堵着一般,竟落不下来,愈积愈多,水花滚滚,竟渐浩荡了起来。 ———叶楚甚在潭底做什么? 这时飞鸟、枯木、白青衣都已赶到,皆屏息以待。 钟神秀的银发下,白眉上,布满了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水滴? 叶梦色身形一晃,就要掠出,白青衣一把轻搭着她秀肩上,道:“这一对一的场面,未到必要,不好出手,使令兄落人话柄。” 叶梦色想了想,终于忍住,肩膀却有点僵硬,白青衣忙缩了手,他不知怎的,心口怦怦地乱跳一阵,他出入风月场中,跟女子何止于勾肩搭背?此际却不知怎地,刚才搭在叶梦色的手也感到凉飕飕地,心里更甜滋滋的,有说不出的好受。 潭里潭边,仍无动静。 钟神秀额上的水珠,却越来越大,流过了眉际,直往他嘴边淌落,而瀑顶上的水,也越积存越多,澎湃不已。 就在此时,“花拉”一声,一道碧练,破潭而出,电射钟神秀。 钟神秀巨喝一声,双手一反,变成手背向上,登时间,那被堵塞着的水花,远比刚才那一喷还激烈千百般的大力,汹涌而来,霎时间已到了叶楚甚的背后。 叶楚甚驭剑投钟神秀,钟神秀双掌平举,准备以内力阻他一阻,而雷霆万钧翻涌而来的怒涛,已紧贴叶楚甚的背后。 就在这时,叶楚甚剑光倏然一折,竟投地向上,一个翻滚,怒涛卷空,继续前涌,变成淹卷向钟神秀自己身上! 钟神秀眼前一花,只觉叶楚甚己然不见,眼前只是漫天水花,心知不妙,这些水力已被逼成了排山摧石之力,非同小可,大喝一声,双掌本蓄力向叶楚甚出于,现集平生之力推向怒卷前来的水花。 钟神秀这双掌拍出,仅把涛势堵了一堵,但小腹下忽飞起一道剑光。 钟神秀只觉腹下一痛,怪叫一声,双掌骤收,怪鸟般冲天而起,“蓬”地撞破水源石穴,在砂石纷坠,水溅涛飞之中消失不见。 叶楚甚一剑得手,在水波未盖下前已疾退七丈,那水花拍在岩石上,发出“嗤嗤”之声,这才倒流向潭水去。 瀑布穴口虽被撞了个大洞,但水流已恢复正常,注入寒潭。 远处传来那听似无力但内息极为深厚的语音:“姓叶的。你等着瞧吧!” 叶楚甚花冈石雕铸出来的一般的脸容毫无所动,就像刚才的一场格斗与他无关一般。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拿着剑。 剑未还鞘,剑色森寒。 叶梦色上前一步,道:“你伤了他?” 叶楚甚脸肌闪过一阵切齿的青筋:“可惜没杀了他。” 叶梦色咬着下唇,以致她下唇像皑雪映梅,道:“我一定要杀了他。” 叶楚甚道:“你放心,一定有机会的,沿路上,他两兄弟一定伺机下手,不会干休的。” 藏剑老人干一咳声,道:“你是说,钟石秀也会来?” 叶楚甚“刷”地还剑入鞘,道:“我们兄妹和东海钓鳖矶的钟氏兄弟结下梁子,误怠了诸位前辈一些时间,来算个清楚。” 飞鸟大师大刺刺地道:“账要紧,你慢慢算,算清清楚楚,不要亏了老本好。” 枯木道人忽向白青衣走了一走,他本来与白青衣距离约有丈余,这一步“飘”了出去,几乎就和白青衣鼻尖抵着鼻尖。 枯木道人用他那一双死鸡般的灰眼,盯住白青衣,道:“你骗我?” 白青衣强笑问:“我骗你什么?” 枯木道人道:“你告诉我说,钩鳖矶的不是人,刚才那个,不是人是什么?” 白青衣还未答话,藏剑老人即道:“白兄长没说错,道长误会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钧鳖矶里有不少高手,但多是残虐之徒。特别是这对钟氏兄弟,做哥哥的双腿皆废,他便逢人都挑断了腿筋,恨不得人人都跟他一般无腿的,你没有看出来吗?钟神秀出手之时,不也没站起来过吗?” 枯木道人一震,失声道:“好轻功!”因他想起刚才钟神秀中剑后辟水淹破石穴而出之声势,当时没赞,只因以为他双腿健全,而今一想,确可堪赞叹。 飞鸟大师却听得咬牙切齿,甚不直钟神秀之为人,便说:“那也没什么,我肚皮那么大,也有一个人重量啦,我天天提着肚皮窜跳窜跃,不也是轻松自如吗!这可比没有腿的难多了! 枯木的小眼睛横了飞鸟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问藏剑老人:“那么,这残废的兄弟呢?” 藏剑老人的手始终放在袖子里,答道:“钟石秀么?可就更糟了,似乎很难启口。” 枯木道人偏要问下去:“怎么糟法? 藏剑老人呐呐道:“说多糟就有多糟。钟石秀平生最喜,便是女色,他拈花惹草还好— —” 说到这里,斜睨了白青衣一眼,白青衣装没有见。 “他还不喜欢到风月场所,偏要做那些下三滥勾当,迷奸了不少女子,强暴了不少妇人,只要一听说哪里有美丽闺女,他一定前去,千方百计玷辱方休……你说,这种人,算不算是人?” 飞鸟大师退了一步,走到藏剑老人身前,两人站在一起,他的光头才及藏剑老人胸前交叉的袖时,但大肚子却突了出来,几乎顶及藏剑老人腹部,碌着大眼睛,问:“我也有一句话要问问你。” 藏剑老人觉得他形状甚怪,忍笑道:“问!” 飞鸟大师偏着头看他,又歪着头再端详他,然后才道:“你一天到晚把手放在袖子里,是不是这样才表示你是名符其实的藏剑老人?” 藏剑老人没料着有这一问,怔了怔还未答话,飞鸟大师又道:“要是叫做藏剑老人就一定要在袖里藏着剑,那么,叫挂剑老人的得到处绾着一口钉子,走到哪里,就把钉嵌在那里,就可以一天到晚挂个不停了……” 他越说越自觉有理,所以便口沫横飞地说下去:“那么叫赠剑老人的,就得出门带上十七八把剑,逢人就赠,那就名符其实了。至于叫折剑老人,当然是拿着把断了的剑……”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便接下去道:“像我,叫做飞鸟,为了要名实相符,就得用手里拿着一个鸟笼,时常打开门儿让鸟飞去才行了……” 说罢,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这次到白青衣为藏剑老人说话了:“大师其实不必带鸟。已经名正言顺了。” 飞鸟大师眼神一亮道:“哦?是我的轻功?” 白青衣还未答道,那枯木已冷冷地道:“不,是你的肚子。” 白青衣笑接道:“已经名符其实,够‘肥了’。” 飞鸟大师气得圆眼睁更圆,指着枯木道人道:“他的名字更取得入木三分,你可知道‘枯木’是什么?” 枯木知他不会有好话,却仍忍不住问:“是什么?” 飞鸟正等他这么一问,摇头摆脑地道:“寿木也,寿木也,寿木者,棺材板也!” 白青衣忙劝解道:“算了,算了,不要骂了。” 飞鸟大师指着他道:“你也实至名归,白衣者,戏子也,你是穿着孝的戏子花旦,白青衣也。” 白青衣登时啼笑皆非,但他双亲早已逝世,也不去和这呆和尚计较,便道:“说的也是道理,我倒没想到呢。” 忽见叶梦色白着脸在那里,叶楚甚却是脸色铁青,便道:“怎么了?不能手刃大仇憋着气么?” 叶楚甚沉声道:“若不是重责在身,我真想退出行程,非杀这老匹夫不甘心。” 白青衣目光一闪,笑道:“你几时退出?我们还是你招来的呢,再说,叶兄也知道钟氏兄弟决不干休,只怕跟踪我们的人,在前站就忍不往出手了,等他们来自投罗网,岂不省事得多了?” 叶楚甚转头,坚定的眼神厉芒一闪:“跟踪?” 白青衣道:“是。从下大乾山开始,便有两人,一直跟到此处。” 飞鸟大师搔搔光头,没料他头发虽无,头皮却有很多,皮肤似雪片一般纷纷落了下来,飞鸟大师不大好意思,忙道:“一路上灰尘真多。”又问:“那跟踪的人不是已经骑马突袭了吗?怎么……” 白青衣笑道:“那十二骑的突击我倒没察觉,真正在跟踪者,却还没有出手。” 叶楚甚沉声道:“我在等他们出手。” 藏剑老人忽道:“他们会出手的,只不过,只怕不是向你出手。 叶楚甚问望藏剑老人:“哦?” 藏剑老人脸上有一丝很复杂的神色,却哑声说:“他们出手的对象是我。” 众人在等他说下去,藏剑老人道:“江湖中人都不免结下仇,每个江湖人都等着算人的账或被人算账。” 白青衣道:“好,就让账越早算清楚越好。” 藏剑老人道:“就看在哪里算。” 叶楚甚道:“前面十八里,就是元江府。” 飞鸟大师喜道:“好,就在那里算!”叶楚甚道:“闹市格斗,殃及无辜,除非对方施袭,否则应当避免。” 飞鸟大师又搔搔头皮,双肩衣衫早已落霜的铺了一层白屑,他抓搔几下头皮,便想搔出了灵感似的道:“在客栈好了,打个唏哩哗啦的,最过瘾的了。” 白青衣摇首道:“打的人是过足了瘾,开店的人可就惨了。要是赢的是无赖,店家性命难保,损失更甭提了。要是侠士得胜,扬长而去,开店的又如何收拾?如果是好汉,肯留下银子,虽不致血本无归,但修桌买碗碟的功夫,可是白忙了,万一见了血死人,谁还敢上他的店子?如果双方都是恶霸,借地火拼,可苦了开店的,早知如此。真不如开擂台好过了。” 白青衣又道:“所以,能不在客店饭堂里动手,就尽量避免才是。” 飞鸟大师道:“左又不是,右又不是,这又不行,那又不行。到底在哪里动手才可以?” 叶梦色忽道:“我有一个地方。” 飞鸟喜问:“哪里?” 叶梦色道:“衙门。” 众人都怔了一怔,白青衣道:“衙门……这不大好吧?” 飞鸟也在咕哝:“哪个地方不去,偏选这邪门所在……” 叶梦色盈盈抿嘴,但没有笑,只说:“元江府的衙门,跟别处有点不一样。” 藏剑老人间:“什么不一样?” 他本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不知怎的,人人跟叶梦色在一起,因见她脸色苍白中姣好,又艳采里微带爱思,都想逗她多说话,说连飞鸟和尚也有逗她多笑一笑的心意。 叶楚甚接他妹妹的话答:“元江府的衙门.衙门大老爷姓李,叫岳移,人在背地里称‘李鳄鱼’,又叫‘活剥皮’.我自己在7年前就亲闻过他判一桩案事:一个穷孩子,在路上捡一个姓奢的富家孩子丢下的包子,富家少爷忽然不高兴,叫家丁扭他上衙门.李鳄鱼把他关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同样那姓奢的富家少爷,企图玷污一良家妇女,其夫发现,叫了起来,给村民扭送到衙门,结果农民全给撵了出来,富家少爷在李鳄鱼那儿好吃好住的被‘保护’了三天,才施施然的出来。出来还不到两天,那对夫妇就失了踪,谁也再没见过他俩———” 白青衣却截道:“好地方!” 枯木道人:“这样的地方,不顺便去闹一场,枉自为人了!” 藏剑老人道:“听来这地方的衙门跟别处衙门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飞鸟忽抢身过来,又是逼近得肚子挺着叶楚甚身子问:“我要问你一件事。” 叶楚甚赶快道:“请说。” 飞鸟大师眼睛里闪动着怒火,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道:“富家子和鳄鱼在哪里?” 第七章 富家子和鳄鱼 叶氏兄妹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们的任务是先破黑道天欲宫之五遁阵,再代表白道刀柄会与对方在飞来峰交手,至于铲除袭击者是顺带的事儿,自然不能主动去惹事生非。 但是他们一行六人还是选了元江衙府,借宿一晚。 李鳄鱼恰好往“花钿馆”享受去了,六侠找不到他,至于衙里的人,见着这六个人,一切威风都不见了。 这六个人要“借宿”,这些衙役捕快们又有什么办法?只好穴道被封动不得也吃不得的挨冻受冷,也尝尝被关在地牢里的滋味。 倒是日后元江府的人们谈起,这一夜居然没听到府里严刑掠拷的令人鼻酸的惨号之声,宁静了一夜,直到早上才传来巨响怪声,蔚为奇事一件。 要不是白青衣、枯木道人等拦着飞鸟大师,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声一样会传出来——不过却是发自这干平日拷刑无辜百性惯了的衙差口中。 用过晚膳之后———晚膳是白青衣买回来的,飞鸟大师那份要特加一斤肥肉和两斤烧酒———六人在刑室对着种种折磨人的刑具,不由得气愤填膺。 白青衣感叹:“偏偏有那种刑具,不是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着受苦,求死不得,真是――” 他这句话触起飞鸟大师童心大发,把衙役们一个个都上了刑具。枯木道人开始不怎么,后来也动了好玩之心,两人把这些平时虐待人习惯了的官爷们关了起来,虽无真个动刑,但早已吓得他们脸青唇白,尿流屎滚,喊爹叫娘,求饶不迭。 白青衣道:“各位既然怕苦怕痛,他日对人动刑的时候。无妨多想一想,若加在自己身———” 忽然住了口。 飞鸟大师问:“什么事?” 白青衣道:“有人回来了。” 飞鸟大师嘿声道:“回来一个,多玩一个。”衙门里当然有差役来回,但一踏进府门,即给六侠点倒,连半声未哼就软得像条虫。 藏剑老人道:“只怕这次回来的不同。” 白青衣笑笑道:“正是。” 叶楚甚很快地掠了出去,片刻即回,隐约可看出他挺伟的浓眉下一双眼睛微带着奋悦。 “回来的正是鳄鱼和富家子。” 县大爷李岳移和姓奢的富家子,喝饱吃醉,还未尽兴,要回衙内揪两个答允牺牲色相以救在牢亲人的民女来享乐,两人哼着淫猥的调儿坐在轿里,一摇三摆的晃回衙府。 护卫这两顶轿子的差役和保镖,正在诧异衙府怎么灯色昏暗,连戍守的班房也不在的当儿.忽然一阵急风,把他们手上写着“县衙”、“奢府”的灯笼一齐刮熄。 保镖和衙役马上觉得不妙,但衣袂四起,黑暗中几员大鸟般的人影,起伏间已尽点倒了他们。 “霍”地帘儿被掀起,一人问:“县太爷?” 李鳄鱼忙道:“不是。” 那人道:“那就是了。” 李鳄鱼叫道:“打劫啊。” 另一个光头的用大眼瞪了他一眼:“你再叫!” 李鳄鱼登时噤住了口。富家子却吓得此时才叫得出声音。一开口就是:“妈呀!” 白青衣一手掩住他的口,问:“你姓奢?” 那公子哥儿胖得像一只猪一般,而且还是特大号良种肥猪。可是这只肥猪早已吓得像一团渗了水的泥团一般粘在轿里。只会点头,就算是不掩住他的口,只怕他也叫不出来了。 白青衣笑笑,问:“你就是那个强占民女,陷人入狱的奢豪桃奢公子吧?”说着放开了手。 胖公子在喉头呜咽了半声:“救命。”早已眼泪鼻涕齐流,哭得一发不能收。 白青衣皱眉低道:“别哭。” 富家子拼命想止住哭,但越怕越哭,越哭又越害怕,身达达达地抖着,就像刚射出箭矢弩弦放松弛了,还弹动不已一般。 白青衣还想说话,忽听闷哼一声,他疾回首;就看见叶楚甚中了一剑。 叶楚甚和飞鸟大师是在县太爷李鳄鱼的轿子前,没料李鳄鱼也大非庸手,倏然出剑,剑穿轿布,叶楚甚及闪,剑中肩膊,同时出剑,剑刺中李鳄鱼握剑手腕,李鳄鱼那一剑便刺不下去,剑也呛然落地。但叶楚甚已然负了伤。 飞鸟大师大怒,一把就将李鳄鱼揪出轿来,他这一手抓的恰是李鳄鱼后颈要害,李鳄鱼登时挣扎不得,藏剑老人一个箭步抢近。单足连踢,对了李鳄鱼身上七处要穴,道:“大意不得。” 叶梦色赶了过去,看见叶楚甚肩膊淌血,问:“哥哥,伤得重吗?” 叶楚甚双眼在黑暗中如狼一般炯炯而视,淡淡地道:“不碍事。” 飞鸟大师歉然道:“对不起,顾着玩,大意给伤了,真是。”说着大力一拍肚皮。 藏剑老人看看黔沉的夜色,道:“这是街口,把他们抓进去再说。”众人应了一声,把一众卫士、保镖、差役及李鳄鱼和姓奢的富家子都往衙里移。 独藏剑老人仍在夜色里,不知怎的,心中一阵子发毛,觉得在黑暗中偏偏仿佛有什么似的,在窥伺着他们。 他一面随众人退回衙里,一面扫视四周,但周围黑忽忽的,什么也没有出来,他边走边回头看,倏然止步才差一点没撞在阶前另个人的身上。 藏剑老人霍然回首,原来站在阶上的是白青衣。 白青衣挑起一盏白灯笼,光蒙中,他的脸色更白,衣色更青。 白青衣也是目注前方黯处喃喃地道:“谷兄,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不只有我们……” 藏剑老人点了点头,他袖子里忽然紧崩了起来,连袖子和衣摺都拉紧了。 飞鸟大师等人把富家子、恶县官及一众手下,全赶到刑室里,上了刑具,封了穴道,等到白青衣和藏剑也下来的时候,叶梦色道:“我们该商议一下后日攻打五遁阵的事了。” 叶楚甚肩头挨了一剑,可是对他而言,只不过像岩石给凿了钉了一下,没什么损伤。 飞鸟大师道:“不必商量了,我打第一阵‘金阵’,枯木打第二阵‘木阵’.最好不过了。王蛋交给我,他要农叉乌! 藏剑老人道:“那么。‘火阵’留给我吧.我跟年不饶本就有点账要算清楚。” 白青衣笑道:“那我只好挑上下知名不知姓的‘水阵’了。” 叶楚甚道:“那我们两兄妹打最后一阵。”飞鸟大师道:“面临大事,这般洒脱的商量法,方才痛快!这般分派,才算过瘾!”说着又哈哈地大笑数声。 枯木道人横了他一眼,道:“故作豪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飞鸟大师正在豪气大发之际,高兴上头,没听清楚,只闻枯木在低声说话,不知他说些什么,便道:“说话像蚊叫一样。” 枯木气道:“只有聋子才没听到。” 飞鸟怪眼一翻道:“没听到又怎样?我还不愿意听哩。” 枯木气不过,故意道:“我那句话十分重要。”他最不容欢人家藐他说的话。 飞鸟却仍洋洋不理:“你说的话,有什么重要可言!” 枯木道:“我……我那句话,是跟你有关的。” 飞鸟这下兴趣可就来了:“什么话?” 这次到枯木爱理不理的道:“你要听么?” 枯本好整以暇的道:“我那句话嘛……现在又不很想说了。” 飞鸟大师是越听不到的东西越要听,“你说不说!” 枯木扬了半晌,才道:“那句话是……我给忘了。” 飞鸟气得几乎要捶胸捏背,枯木又道:“待我想起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枯木赌气道:“是么:那真是可惜了……我那句话,内容虽忘记了,但隐约记得是说你的为人的……” 飞鸟忍不往又瞪大无邪的双眼,趋过身去倾聆,叶梦色听在耳里又看在眼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飞鸟和枯木二人不觉脸上都一红。谅在这时,上面传来“卜”,的轻微响声。 藏剑老人忽道:“有老鼠。” 白青衣道:“不只一只。” 藏剑老人道:“让我们来赶老鼠吧。”说罢一闪身,已掠上石阶,忽觉得前人影一闪,白青衣已推门上去。 刑室是在地窑,声音听来是在上面的戍室。白青衣、藏剑老人一先一后,闪了出去,却见这通住衙堂和监牢的戍室并没有人。 白青衣和藏剑老人迅速浏览了全室一眼,白青衣指了指石室门栓。 门栓已开开,门露出一条缝。 声音显然就是在门栓被柔力震开时,碰撞到铁门而发出来的。 白青衣和藏剑老人互点了点头,一先一后,闪出门缝,这道门一路通向衙堂。 一路上,两人都不徐不疾的走着,黑暗里悄悄的。眼看就要到衙堂,蓦然之间,白青衣忽觉背后一阵寒意,好似一块冰条刺入腰脊间般,直寒人心里。 白青衣霍然回首。 黑暗中只有黑突突的木牌,隐约有“肃静”、“回避”等字眼。 这时藏剑老人已穿出衙堂。 藏剑老人和白青衣掠进刑室之后,监牢方的大门上,忽又传来“啪”的一声响,枯木道:“老鼠好像越来越多了。” 飞鸟飞身而起,抛下一句话:“我去抓老鼠。” 枯木叹了一口气,也紧蹑掠出,道:“我看鸟怎么抓鼠。” 刑室只剩下叶氏兄妹。 室内灯光昏沉,投在墙上,把套上刑具的一众差役与李鳄鱼、富家子等的影子变得臃肿长大,浮动不已,觉似被异物镇锁着的妖魔一般。 叶梦色脸色已徽微发白,皓齿轻咬下唇,唇白一片,显得凄楚。 叶楚甚冷哼道:“看来今晚来的老鼠不少。” 叶梦色道:“来得再多,也只是老鼠。” 忽然之间,“乒”地一声,刑室通风气离地丈余高的一角铁窗,一条铁枝弹跳仆掉落地,发出在极其寂静的石室里锵然巨响。 这一声响的时候。飞鸟和枯木,已掠到监牢的大铁门前。 大铁门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里只是犯人受审前的一处小拘禁牢,犯人当然极为少数,也不像大牢那么卑龊,可是一股任何监牢里都有的味道,还是令飞鸟、枯木皱起了眉头,心里不约而同想起:自己要是失去了自由,真不知怎么过才好。 两人心中同时都有了决意:要是如此,不如死了的好。两人心意虽是完全一样,但也不敢开牢放人,因为牢里当然有无辜良民,但也有犯罪的恶人,一旦放错了.殆祸可不更大?” 正在此时,飞鸟和枯木都听到刑室那清脆的一声响。由于夜寂,乍听来两人都微微一震。 但是他们也同时听到另有两人一震的微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刺激听觉,使身体微微一颤的声音,究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但枯本和飞鸟同时都听到了。 枯木和飞鸟听到即刻霍然回身,而躲藏着的两人,也在同一刹间了解到对手已然听见,“嗖嗖”两声,两条人影宛似电影星飞,急驰而出。 飞鸟大喝:“不要跑。” 枯木没吭一声,已然掠起追去。 那两道人影何其之快,霎时间已掠出了窄巷,直射了出去。 外面是围墙。 凡是监狱的围墙,都十分高大,墙上布满了尖刺铁枝,这小小牢狱也不例外。 但“突”地一声,一件事物更快,像一根木栓子一般钉在围墙上。 这木柴一般的人来得是如许之快,使得这两个几乎撞了上去,只见这木头一般的道人眼球灰白,皮肉不动,拦在前面。 两人中一人堪收足,急止去势,陡然站定。跟枯木道人几乎站在同一墙头上的同一块砖上。宛似要往墙外飞去。 另一人本一鼓作气啪地上掠的,一见墙上有敌,身形骤沉,返回地上,正欲在别的方向掠去,忽听身后一人呼着大气道:“你别上去了,我肚子大,我肚子大,不喜欢跳跳蹦蹦,我们就在地面上玩玩如何?” 这人长叹一声,盘膝端坐;手心向上,缓缓回转,就看见正在挥汗的飞鸟大师。 第八章 藏剑与埋剑 藏剑老人与白青衣走到衙堂,但见气象森森,两旁木架摆着上堂用的棍子,宫座后绣白额虎图,白青衣道:“这倒像李鳄鱼。” 只见白额虎上悬“公正廉明”四个大字,正梁还挂有“明镜高悬”四字,白青衣看了摇摇头。 藏剑老人道:“司马拳,我已嗅着你的味道了,出来吧。”堂上仍悄没声息地。 白青衣取出火折子、点亮了四角烛台,道:“既然是司马先生到了,公孙蓬公孙兄也想必来了吧?” 烛还渐渐明亮,将黑暗的轮廓勾勒了出来,只见一块刻着“威武”的木牌后,一人冷冷地道:“白兄,这司马先生跟我有些过节,你最好不要插手。”白青衣退过一边,微笑而立,暗底里却是替藏剑老人掠场。 那人也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来,走的姿势缓慢而奇特,仿佛脚步不大灵便,这人在烛台下一照,竟然十分高大,连高瘦的藏剑老人仅及他胸部。而袍子又十分之长,直没及足背,看去只有一个小小的头;其余全是玄色长袍。脖子上挂了一流星锤,往两臂边垂落,兀自晃去。 可是白青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一颗头颅,竟流露出那么强烈的恨意和狠色。 只听司马拳道:“谷藏剑,没想到咱们迟就迟到了五年。” 司马拳又阴阴一笑道:“是么?可惜何埋剑却已先走一步了。” 藏剑老人脸色煞然大变。 白青衣即道:“哦?司马先生和谷兄是初见么?如此则不知仇从何来,好教晚生不解。” 他在此时此际问这句话,是图把藏剑老人激起来的情绪先压一压,缓一缓,因为他看得出来,司马拳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尤其他悬挂在头上的一对流星锤,布满尖刺,尖刺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蓝茫茫的刺目异光。” 司马拳道:“白兄想知道么?” 白青衣忙道:“愿闻其详。” 司马拳道:“白兄也许不知道,五年前,兄弟我也曾是黑道‘天欲宫’的人。” 藏剑老人冷冷地道:“难道现在就是白道上的汉子么?”司马拳道:“这个黑道么?兄弟我早已摸懂混熟了,也不想改道而行,何况,我虽然因五年前之失被革离天欲宫,但为求稻粱谋、舒服享受,还是习惯用这一双流星锤在官道上讨个强盗饭吃,这一来嘛。可黑得入骨了.涂石灰也染不白了。” 藏剑老人造:“五年前,你也一样打家劫舍!” 司马拳牵动嘴角,单是笑容,但眼中狠意更甚:“五年前的事,兄弟我是替天欲宫做事,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 五年前的事,司马拳清楚记得是发生在大熊岭附近。那时,天欲宫得悉:“铜雀”、“太阿”两柄稀世宝剑,落在一对夫妻手上。 这对年轻夫妻,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男的是铁城山的名剑客哥舒未明,女的是石虎山庄主掌上明珠施稍夜,这两人本就养尊处优,年少得志,偏生新婚之后,有了闯荡江湖的雄心,又不许他们家里的人派人相护。 他们出道之后,倒是作了好几件侠义的事,声名鹊起,而且有日旷棹洱海,适逢地形上的变动。竟冒起了一座小山丘。正可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他们到了岛上。无意中得到了“铜雀”、“太阿“这一对名软宝剑。 哥舒未明和施稍夜运气虽好。但江湖经验不够,得到这一对宝剑之后,不懂得收敛之道,大事张扬,结果,惹起天欲宫起夺宝之念,命司马拳和公孙谨行事。 司马和公孙,一上来就以“一化为二,二合为一”的奇招重创哥舒未明,剩下的施稍夜苦战之下,也给二人所伤,惟夫妻二人,也逃了出来。遇上了藏剑老人谷风晚与埋剑老叟何可河。 司马拳和公孙谨很快就追过来,却被埋剑老叟何可河拦路截住,二人合击何可河,再用“二合为一,二化为二”之法,杀了何可河,但是在埋剑老叟猛力反击之下,司马和公孙二人,也负伤不轻。 他们带伤前寻,才发现哥舒未明和施稍夜这对夫妻已经身亡,但“太阿”、“铜雀”二剑不翼而飞.由于何埋剑濒死前仍呼着藏剑老人的名字。司马和公孙都可以肯定这一对宝剑是给谷风晚取去。 可是两人却寻不着藏剑老人。 因为这件夺剑之事失手,天欲宫主大怒,各在司马和公孙二人身上印了一掌,逐出宫门,以后二人每逢阴雨天时,必体内如虫行蚁走,痛不欲生,偏又无法治疗,苦痛万状,想来都是藏剑老人所赐,对他更是咬牙切齿,恨到入骨。 只是两人费尽心机,都找不到藏剑老人。这次见藏剑老人重出江湖,便不理有其他高手在场,一路跟踪过来,要伏杀藏剑老人。 不料还未动手,仍是叫人发觉了。 司马拳想到这里,恨得牙痒痒。道:“五年后的今天,我想跟谷兄讨回一件东西,想谷兄会物归原主吧。”说罢嘿嘿一笑。 藏剑老人脸色冷沉,道:“那是你的东西么?哥舒未明夫妻也死得太冤了。” 司马拳“哦”了一声,剔起一边眉毛道:“那谷兄是承认两把宝剑在你手上了?”他冷笑一声又道:“哥舒未明、施稍夜这对夫妻是死不瞑目.只怕,睁开的眼睛是瞪着谷兄而不是在下吧?” 藏剑老人瘦骨鳞鳞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怒道:“胡说——” 司马拳又嘿嘿一笑:“以前的事,不提也可以,不过,东西可是大家的,谷兄独占,可不大说得过去吧——” 藏剑老人喝道:“住口。” 司马拳阴阴一笑:“自己做了,却不给人说。” 藏剑老人的双袖里忽然崩直了起来,他的思潮奔回了五年前的大熊岭森林里…… 他和埋剑老人听说近日有一对宝剑出世,两人虽是对剑如痴如迷,但却一直没有拥有过稀世的宝剑,所以闻风赶到大熊岭,想碰碰运气。 这日.却在山道上碰到一对夫妻。 两人十分年轻。长相也都清秀,但遍身浴血,向他们俩求助。 藏剑老人和埋剑老叟那时都不知道这对小夫妻就是近日崛起武林的“龙凤双剑侠”哥舒未明和施稍夜。 施稍夜伤得已腰不能直,全仗哥舒未明扶她,但她的精神,却要比她丈夫好一些,勉强说出“……有人要……追杀……我们……要拿……这……”说着递上了一对小剑。 藏剑和埋剑只一眼就看出了是一对好剑,埋剑老叟问:“谁下的手?” 施稍夜呻吟般地答:“天欲宫……司马拳……和公孙……谨。”两人一听,便知来者不易惹,埋剑老叟向藏剑老人疾道:“你去把他们扶进林子里隐藏起来,再来帮我,司马公孙,幽州双枭,不易对付。” 藏剑老人道:“让我先挡着,你……” 埋剑老望不耐烦地道:“让我来。” 藏剑老人道:“一齐出手不好么?” 埋剑老叟向受伤的两人一指:“天欲宫人多,这两人又受了伤,手中又有敌人垂涎之物,先藏匿起来,无后顾之虞,再过来吧,就算司马公孙联手,一二百招之内未必杀得了我,放心吧!” 于是埋剑老叟抽出了剑,拦在大路,藏剑老人却带着那双垂危的夫妻进了森林。 进了森林,踉跄蹒跚的奔了一段路程,藏剑老人扔下金创药,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施稍夜道:“要是敌人追来了,我们怎么办?……”眼中流露出哀求之色。 藏剑老人觉得对方未免自私了一些,使道:“拔剑相抗啊!” 岂料哥舒未明和施稍夜真的依言拔出了剑,喘息着紧张地戒备着,这两把剑一拔出来,精光湛潋,在哥舒未明手上那把,直似握着透明的水棒一般,在施稍夜手上那把,则像火焰一般,闪烁不已。 藏剑老人是剑术大家;一见这两把剑,便知道是名震江湖,剑中龙凤:“铜雀与太阿”,不禁贪心陡生。心道:反正两人也是自己和何埋剑救的;而且又不知道自己姓名,这里无人,不如占为己有,一走了之。也无人知晓。 心里意念已定,使道:“这两柄剑,既有人夺;拿着不安全,不如先交给我保管吧。” 谁知哥舒未明却叫道:“不要给他,他想夺剑!” 藏剑老人武功虽高,但多行侠义,绝少做伤天害理之事,而今动念要夺剑,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哥舒未明这么一说。更激起了他老羞成怒,心忖:好哇,我们兄弟冒死相救,你们赠剑报答我们,也天经地义之至,却来辱我! 当下将心一横,反正给人当是贼,不如就当强盗,于是动手却抢。哥舒未明和施稍们重伤之下,哪里是他的对手?死护着双剑。不让人夺。 大阿、铜雀二剑气,一热一家,交配运用,威力更强,藏剑老人本不想伤害两人性命,但不慎而为之所伤,一只左手被削了四指,藏剑老人痛入心脾,又羞又怒,更急于接应何埋剑,于是下了重手,在施稍夜背上打了一掌,在哥舒未明右肋扎了一剑。 哥舒未明和施稍夜本来伤势颇重,加上这一下,两人都送了性命。 藏剑老人杀了龙凤双剑侠,心中大悔,跪了下来,他生平极少行恶,为夺人物而杀人,更是首回,手上痛,心里悔,一时怔在那里。 这时树林里忽然转出一人,手里执着一根竹竿,竿上挂着面白布,写着几个大字,藏剑老人当时心乱。也没留心细看。 那人看到这种情景,“哦”了一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藏剑老人怒道:“杀人,没见过么?”话一出口,深觉后悔,不禁再起杀心,要将这人杀了灭口以免泄露出去,不但自己在江湖上名声大降,叫江湖上好汉耻笑,而且,石虎山和铁城山的高手定不肯放过自己,加上自己夺得宝剑的事若张扬出去,只怕难再有寝食之安。 故此,藏剑老人顿起杀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目击证人也一并杀了。 那人看看现场,目光落在死者两把宝剑道,摇头叹息道:“想阁下必是为夺剑杀人吧。 实在是宝物害人。” 藏剑老人大喝一声。淬然出剑。 那人突然抽出竹竿,“嚎”地后发先至,刺穿藏剑老人掌心。 藏剑老人痛极而剑脱手。跪地而汗涔下。 这时他才瞥见那人长竿的白布上,写着“布衣神相”四字。 那人缓缓收回了竹竿,叹道:“你杀人夺宝,本来该死;不过。瞧你刚才神色,也大有悔意,且跪地为忏,本告诫你几句算了,不料恶性未改,仍向我出手,如果我不会武功,岂不枉死城里又添一冤鬼了?” 他长叹又道:“现在你双手俱废。得到这双宝剑。又有何用?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 以一只手抱起哥舒未明与施稍夜二人。道:“我找个地方葬了他们。你好自为之吧。” 李布衣缓缓走出了林子,留下藏剑老人惊惧莫名。后来他还是取了太阿、铜雀双剑,本想把剑交给埋剑老叟,但这一再延误,当他赶到原地的时候,只看见了埋剑老叟何可河的尸体…… 这五年来,藏剑老人谷风晚便在遗恨中渡过,他双手已废,用脚为埋剑老叟扫墓,他总是深心觉得,如不是他动了贪念,就不会杀了“龙凤双剑侠”.也不会救援迟了,害了埋剑老叟一条性命。 司马拳可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知道太阿、铜雀两剑。乃是藏剑老人所夺,惟有再抢回来,才可以重归天欲宫,求宫主解去种在他们身上的重手法禁制。 他冷哼道:“谷风晚,你只用交出双剑,我也不难为你,马上就走。” 藏剑老人道:“你只要交出了一样东西,我把双剑给你也无妨。”司马拳问:“什么东西?” 藏剑老人道:“你的狗命。” 一说完了这句活,藏剑老人倏地一躬背,微缩身,人已经弹了出去,比箭还快扑向司马拳! 第九章 一分为二、二合为一 司马拳远比藏剑老人高大,所以藏剑老人疾射过去的姿势是稍微向上的。 可是就在藏剑老人身形甫动之际,司马拳已抓起一双流星锤。 流星锤呼呼地舞动起来,厉风如钢锯轧在耳中,也把藏剑老人封出流星锤范围之外。 藏剑老人为流星锤所逼,无法靠近,亦根本无从出手。 流星锤在旋动中突然化作攻击,藏剑老人仗着诡异倏忽的步法,数度闪过。正要趁飞锤攻击的罅缝间攻入,但另一枚流星锤又立时把破绽封锁。 八十招之内,藏剑老人陷于挨打的场面。 八十招一过,司马拳袖中一弹,噗噗两声,飞出两点蓝火。 藏剑老人以为对方施放暗器,忙长吸一口气,冲天而起。 蓝火却飞向流星锤。 “霍、霍”二声,流星锤给蓝火一烫,立即变成了火球,熊熊地烧了起来。 藏剑老人正图居高临下,发动攻击,火流星已横扫上来,几乎把他的僵脊扫断。 藏剑老人员勉强避得开去,但衣衫已着火。 却就在这时,“叮”地一声,藏剑老人双手自袖中陡然抽出! 他双手已多了一白一红两柄小剑,哧哧二声,如断毛发,已切断了火流星的两条铁练。 “呼、呼”二声,一颗断练流星,直飞出去,打得直陷入石墙之中,另一颗则碎木棂而飞了出去。 藏剑老人在这刹那间逼了进去,身形掠起,双剑顿收,看来正要向司马拳上身刺去! 这下电掣星驰,淬然之间,司马拳长袍下摆裂开。一人滚了出来,手持双飞叉,插戳藏剑老人胸腹之间。 这下变起淬然,但是藏剑老人的剑势也在瞬霎之间,全然更易。 他的剑转而向下,“噗噗”刺入了那人的背肋之中。 太阿、铜雀两剑碎金断玉,一刺入人身体内,即绞碎了对方生机,故此那人飞叉虽已在藏剑老人身上划了两道血痕。但已无力再刺入一分,登时毙命。 司马拳这时大喝一声,双手己抓住藏剑老人双手,用力一托,暄一下,藏剑老人就算双臂不折,手中剑也得被震脱。 但是藏剑老人双剑仍在手中。 司马拳一再失手,心中大惊,一瞥之下,只见藏剑老人双手齐腕而断,而那一对宝剑已嵌镶在臂肉之中,非把双手斩断,否则谁也夺不过来。 他只不过一怔之间,藏剑老人双腿已向他连环踢出。 一取下阴,一取咽喉。 司马拳当机立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横匾。 他掠上的同时,忽见青衣一闪,竟在自己身后。 司马拳片刻不停,足下一点,穿棂而出,脚未落地,忽又见青衣一闪,白青衣已在他立足之前。 司马拳怪叫一声,凌空一个翻身,居然一掠而出丈高围墙。 就在他要落地之前。他又见到了一个人。 白青衣。 这一下使得他几乎要从空中直摔下来,但居然还能把摔势改为双拳飞擂而下。 不过当他双拳击出之时,白青衣又不见了。 “砰”地一声,他的后脑被一物击中,当他落地之时,碎裂的头壳在撞地时一扭,连头骨都折断了。 他不知道打碎他的骨头的是他刚才脱练飞出的一枚流星锤。 白青衣淡淡地道:“你说过要一对一,我就不出手,你既以二敌一又使诈,就莫怪我出手不容情。 当白青衣回到衙堂的时候,藏剑老人才刚刚把身上的火焰弄熄。但身上也烧得的一片、焦一片,很是狼狈。 地上倒着一人,手持双叉,五短身材,倒是死不闭目。 白青衣笑道:“谷兄,你怎么知道长袍底下还有公孙谨?” 藏剑老人道:“我从未见过司马,公孙,也不知道是一对矮子,但是,我见过我生死之交何埋剑的尸体。” 白青衣不明白:“哦?” 藏剑老人道:“何埋剑是力抗他们二人而死。他死的时候,剑斜向上,而胸腹和背户都为二种不同的利器所伤,我验过伤口,在胸腹着的武器是飞叉,在背户的伤口是流星锤所至。” 他顿了顿。似想到埋剑老人的尸体,便不由起了一阵难过:“以这种情形,何埋剑的剑势上取,敌人必定很高大,但胸腹又为人所袭。以何埋剑剑法之精密,没理由为攻人上盘就把自己中盘卖给别人的,而且,依伤势推理,他是同时挨上下合击而亡的,这样的情形,除非是何埋剑根本不知道对方有两个人,才会遭了毒手,但这又似乎不可能,除非……” 他接下去道:“所以,当我一看见司马拳的长袍,心里便防着了,加上司马、公孙以‘一分为二,二合为一’的怪异武功闻名于世,顾名思义,心里已明了七八分。” 白青衣笑道:“难怪江湖上有曰:用脑胜于用手,用心胜于用口。 藏剑老人看着与手臂已合而为一的一对宝剑,道:“但若果没有这一对剑,我未必能破司马拳的火流星。” 白青衣道:“真是一对好剑。” 藏剑老人道:“但如果不是白兄,只怕我也难免伤在司马拳手下。” 白青衣微微一笑。但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藏剑老人一双宝剑的反映里。正有一对森寒的眼睛,映在剑上。 这对森冷的眼睛。是从横匾“明镜高悬”上看下来的。 刚才白青衣在匾上把司马拳追逼了下来,他也没有注意到横匾的阴影里、正匿藏着这一对豺狼般的眼睛。 刑室里“当”地一声,滚下了一根铁枝,叶楚甚握剑锷的手,紧了一紧。叶梦色向铁窗看去,静寂寂地,再也没半点声息,却有一般无形的寒意,似在地下升起,无声无息的掩上心头。 叶梦色道:“哥……” 叶楚甚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说着穿窗而去。 叶梦色急道:“我也……”但叶楚甚已穿了出窗,全无声息。 又隔了一阵,叶梦色完全听不到什么声息,倒是衙堂、牢房处似隐约传来呼喝格斗之声。 叶梦色忐忑不安的走动着,不小心当啷一声踢倒了一副铁枷,这铁枷连着一张铁椅,铁椅上有千百枚尖晃晃的利刺,刺尖上都锈了一大片,椅下椅背,都有斑剥的一滩一滩的褐色。 叶梦色想到这些褐色敢情都是一些含冤莫白被拷逼打至不成人形的犯人,累积起来的血污,以致抹也抹不去,洗也洗不掉,心里就有一阵莫名的惊恐。 她盼望叶楚甚、白青衣、飞鸟、枯木、藏剑老人能快快回来。 就在这时,寂静已极的石室里忽然有哭声响。 叶梦色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但声音又响起了第二次——叶梦色几乎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手完全冰冷也。 一一那是嗤笑声! 而在刑室里所有的差役等,全都被封了穴道,当然也封了哑穴,又怎能发出声音来。 ———究竟谁在后面? 叶梦色几乎没有勇气回过头去。但为了知道是谁发出那一声森寒的冷笑,她必须要回头。 飞鸟大师觉得钟神秀不仅在回头,而且也在回眸,他觉得这老头儿很好玩,而且很好笑。 所以他问:“钟老头,怎么你没有脚,却能跑得那么快?” 钟神秀冷冷地道:“枉你有一双腿,连跑也不会。” 飞鸟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又问:“老头儿,怎么看去你弟弟比你更老?” 他指的是在围墙上与枯木道人对峙的那人,钟神秀没好气地道:“谁说他是我弟弟?” 飞鸟搔着头皮道:“哦?你还有哥哥么?” 钟神秀冷笑道:“他是我们东海钓鱼矶唯一被邀在天欲宫任分舵主之高职的‘黑白无常’应未迟。” 飞鸟大师更觉有趣,道:“’黑白无常’么?那是两个人了?还有一个呢? 钟神秀打从鼻子冷哼一声,道:“有应兄在,‘黑白无常’都让他一人给当了。” 飞鸟大师对那“黑白无常”更是好奇,偏头去望,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这时天色虽乌黑一片,但衙堂里已透出灯光,隐约可见墙头上那人,戴顶麻织高帽,脸色如垩,高大披发,两边鬓脚垂着一蓬白纸团,团下垂着一挂纸钱,阔口厚唇,白牙森列,手如鸟爪,掌薄指长,只差“一见发财”四个字,就是活脱脱的白无常鬼。 更奇在他另一边脸;却黝黑非常。 飞鸟大师伸了一伸舌头,道:“黑白无常,你一个全担上好了。我无异议。” 黑白无常冷哼一声,却觉浑身不自在,因为前面那干柴一般的老道,正以死鸡一般的灰眼球子瞅住他。 “你是黑白无常?” “你是枯木? “果然像。” “你也一样。” “你来做什么?” “不是找你。” “找叶氏兄妹?” “凡飞鱼塘的人,天欲宫都要找。” “找到之后如何?” “杀了。” “那你应该找我:“枯木冷冷地道:“我现在也是飞鱼塘的人。” “你本来不是。黑白无常冷冷地笑道:“我不喜欢杀冒充飞鱼塘的人。” “你来了我就是了,枯木要死不活地道:“我是冲着你。” 黑白无常左边黑脸更黑,右边白脸更白,张着血盆大口吼道:“你自己要送死,我就成全你。” 枯木道人毫无表情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盯上你?” 他语言毫无变化他说:“三个月前,你在松纹观所作所为?” 黑白无常谈淡地道:“这样的事我作过太多,如果每件都要记起来,那么我哪还有时间练功、杀人?” 枯木道:“你不记得,我可以告诉你,你趁松纹观年诞请醮把观里洗劫一空,连寺庙道观都敢掠动,未免太饥不择食了。” 黑白无常道:“每逢寺观春秋二祭,当神诞打醮之时,正是油水最多的时候。我不选在那时候,还选何时?” 他冷笑道:“再说,我是黑白无常,他们偏不拜,却去拜其他……” 枯木打断道:“但你连松纹观的观主也杀了。” 黑白无常道:“那老杂毛么?他已实在太老了,老得连我的命令都听不懂了,哦,他是你什么人?” 枯木冷冷地道:“非亲非故,但在我饿得走不动时扶我回观去吃斋菜的老好人。” 黑白无常啧啧地道:“你也穷过么?如果学我动手去抢,一定不会饿成这样子。” 飞鸟大师听枯木道人与黑白无常冷冰冰的你一言我-语,像块本头似的,禁不住大叫道:“喂,你们像两块棺材板唱戏似的,是不是高手都这样对话才能显出自己高手?” 枯木冷冷地道:“你说对了。” 飞鸟大师学得枯木的语调道:“其实是不是高手,要凭一样事情才能证明。” 枯木果然问:“什么事情?” 飞鸟大师道:“武功,武功好,才是高手,隐瞒不来,冒充不到的。” 黑白无常道:“说的好。”忽然之间。整栋围场像面粉砌成一般,溃倒了下来。 不论监狱还是衙门的围墙,当然都不是用面粉砌的,围墙忽堕,枯木一脚踩空,往下堕了下去,而钟神秀陡地一拍地上,急掠而起,围墙碎石,直罩飞鸟大师。 墙是黑白无常应未迟暗中运力踩碎的。枯木飞跃之时,黑白无常急啸而追击,手中多了一面破扇,却是精钢打造的,直劈枯木! 这一未落地前一刹那间,黑白无常应未迟的钢扇不知击中了枯本身上多少下! 枯木在飞堕之际,却只做了一件事。 他怪叫一声,反手在门顶天灵盖附近,用力一拍! 这一下完全违反了任何门派任何武功的规律。但是枯木这自拍一掌之后,黑白无常连击中他三十四招,其中有九处要害,但都如中朽木,又似一刀砍在霉木上,全不着力。 枯木一到地,左手抽出殳头,右手抽出殳尾,双手一捏,两殳各弹出一段二尺长殳身。 四下一接合,长足九尺,殳之前端如刃。长四寸,形似鸭嘴,中锋凸露,这几下都在星逝电闪间完成,“哧”地一声,殳已刺入黑白无常胯下。 黑白无常惨嚎一声,像“人柱”般被刺串在殳上。 枯木又在天灵盖上自击一掌,“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血未吐尽,便道:“我这是自创的‘自击天门.封宫闭穴’的‘枯木神功’,凭你功力,再打我十数下,也是枉然。” 他立即说话是怕黑白无常应未迟没有听见就死去未免死不瞑目.枯木最不喜欢他所杀的人不明白是被什么武功所杀,可是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觉得说得太迟了一些,因为黑白无常应未迟已然死去。 第十章 回首 “黑白元常”应未迟是钟神秀约来对付叶楚甚的高手。 钟神秀不是笨人。他也估计得到,凭自己和黑白无常之力,还不是叶氏兄妹、枯木、飞鸟、藏剑老人与白青衣之敌,他的任务只是要引走其他高手,好让他的弟弟钟石秀顺利得手而已。 钟神秀应未迟是极熟络的朋友,很多时候,黑白无常在掠劫财物之际,由他负责挑断事主的脚筋,所以黑白无常的招数,钟神秀可以说是比什么人都来得熟悉。 故此黑白无常暗运内力踩毁墙壁,钟神秀也早有准备,当墙溃倒之时,钟神秀已拍地掠出,碎石残灰全都打在飞鸟大师的头上、身上。 钟神秀就利用这刹那之间,对飞鸟大师下了七道重手。 任何一个人,只要挨着了钟神秀七记重手的任何一记,只希望死快一些,不会希望活长一些的。当年仗着二十八年苦修“铁布衫”,自诩十二道死穴六路罩门全已移位,并身着刀枪不入“武夷大红袍”的“伏魔金刚”曾苦洗,挨了钟神秀一记,五脏六腑虽勉强保住了,但一双腿子仍是被震得筋断脉绝,永远残废。 可惜钟神秀半记都击不中飞鸟大师。 因为飞鸟大师已撷下了两柄斧头,其中一柄已脱手飞去。 飞鸟大师的斧头。斧沿如弓,斧面如月,寒光电射,斧破空呼啸旋飞之时,斧面上那口长柔似的斧光如旭日,隐约电震之声,飞斩钟神秀。 钟神秀大喝一声,七记重手,全下在斧上。 他决意要先破去飞鸟一斧再说。 七记重手一下,斧被击飞,却又回到飞鸟的手中,并未如钟神秀所想,可以一举毁去飞斧。 然而这时飞鸟大师虽铺得一身石灰白垩,不过,身上一点损伤也没有,反而一扬手,另一道飞斧又破空而出。 同时间,钟神秀发觉黑白无常已完蛋了,整个人像烤肉一般串在殳上。 钟神秀立即决定了一件事。 逃! 以钟神秀的功力,在飞斧未到这前,要逃,是逃得及的,可是,钟神秀在下午与叶楚甚一场格斗中,伤了小腹,他拍地欲起之际,腹间一疼,慢了一慢。 飞鸟大师的飞斧,照理说可以及时劈中他,可是,飞鸟的飞斧,也是缓了一缓。 那是因为他不想杀一个残废的人,他只想生擒他。 就这一缓之间,钟神秀已拍地跃起——围墙虽已倒溃,但枯木道人仍守在那边———所以钟神秀反往内掠去。 他破窗而入,里面是衙堂。 衙堂灯火闪烁,很是幽森,加上衙堂里特有的森严气氛,就像幽冥鬼火映照出一角梦魔般的阴曹地府,修罗殿堂。 衙堂里倒着一个人,手持双叉,身材短小,在血泊中,已气绝多时。 钟神秀“砰”地撞碎西边木棂,闯了进来,一看情势,知道曾有人在此地动过手,所幸没有敌人在———仅有这瞬间犹疑,耳际使传来衣风猎猎之声。 钟神秀行动何等之快,猿臂横扫,将地上的死人———其实是为藏剑老人所杀的公孙谨———扫提飞跌向东边的窗棂,“砰”地弹碎。跌了出去。 而同时间钟神秀另一手按地一弹,已窜上“明镜高悬”的横匾里。 在他隐身于匾后这刹那,飞鸟大师已追了进来,摸着光头,四处一望。指着东边碎棂道:“死王八往那边走了!” 钟神秀居高临下,只见飞鸟大师后面无声无息的跟着一人,正是如同行尸走肉的枯木道人。 飞鸟大师说完之后,高声叫道:“老王八,别走,咱们还没玩够哩!”飞身追了出去,偏因窗棂破处太窄,他穿身而出的时候卡住了肚子,出也不是,回也不得,尴尬了好一阵子,勉力一挣。轰地一声,穿破了一个大洞,墙也给扯倒了一大块,才挣脱此困境。 剩下枯瘦的枯木道人,用一双小眼睛,却含着凌厉的精芒,迅速地在衙堂四处扫了一眼,钟神秀不禁手心捏了一把汗。 枯木道人只稍逗留了一下子,还是随飞鸟掠了出去,飞鸟早已在墙上撞开了个大洞。枯木倒可以轻易出入。 钟神秀见二人都出去了,才微微舒了口气,忽觉衙堂里阴风阵阵,烛火一阵闪动,几乎熄灭。 更不知怎的,钟神秀只觉背脊一阵发凉。 只听飞鸟大师在外面道:“咦,怎怪老王八进来,变成个矮王八死在外面?” 枯木冷冷地道:“这不是钟神秀。” 飞鸟嘀咕道:“这人来做什么? 枯木道:“看来是藏剑杀的。 飞鸟问:“老王八呢?” 枯木气道:“你问我,我问谁?” 飞鸟“哈”地怪笑一声:“原来你都有不知道的事。以后不要充通天晓了吧!”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按照道理,钟神秀应该感到轻松、高兴才是。可是他现在的感觉并不是这样。 因为他感觉到这衙堂里不止一个人。 一定有一个人,在看着他。 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出那对看着他的眼睛,是黑豹的绿眼一般残酷、厉烈、而深沉、可怖。 他不禁心跳快了起来:然后他又听见一种声音,他很快就分辨出来是呼吸声。 一种深深吸了进去,好久好久才吐出来,仿佛那呼息者的肚子是一个干瘪的布袋,又像一个失去生命很久很久的东西,刚刚复活。在吸吐着几百年来没有呼吸过的空气一般。 钟神秀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他宁愿跟飞鸟和枯木作必败的交手,都不愿感受此刻的恐怖。 但是没有机会叫得出来。 因为一双修长的手掌,连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的手,已箍住他的咽喉。 同时间,他背脊第九根节处有一把冷冰冰的利刃插入,直剖开他的肛门。 而缠住他脖子的肘上,“叮”地弹起一双三叉戟,肘部一压之际,已全刺入了他的后脑。 这时,那手也松开,松开之际,前臂鲨皮现出了一排鲨齿似的锯子,映着灯火闪烁了一下,也照见钟神秀咽喉里喷溅而出的血泉。 钟神秀没有惨呼。? 他已失去惨叫的能力。 但他之所以能残废而练成绝技,毕竟有着过人的生命力。 而他内力又浑厚无比,这使得他居然还可以在濒死前刹那拧身过去看杀他的人。 他看见了杀他的人。 他只看见了那一刹那,刹那之后,一双惊恐的眼珠已给人生生挖了出来。 杀他的人明知他已死了,秘密永远说不出来,却仍然把眼珠挖去。 钟神秀死的时候,已不成人形。 他死在“明镜高悬”的匾牌之后。 这时候,连飞鸟和枯木,都不知道堂内发生了这样的事。 同一时候,通向衙堂的大门“依呀”一声被推开,月色下,一个五络长髯的中年人和一个少年人,长竹竿上悬着一面白布,白布下挑着一盏白灯笼走了进来。 走到衙前的一棵古老的黄花树下,中年人看着这地铺满小黄花。眼神里露出深思之意道:“这里已经动过手了。” 少年道:“情形怎样?” 中年人没有回答,缓缓向衙堂走去,忽然站定,灯笼所照处,地上有一潍血迹。正从匾牌上滴下来。 中年人眼睛望上抬,少年人道:“上面……” 一语未毕,中年人已飞身上去,手中竹竿一闪,牌匾裂成两片,坠了下来。 中年人飞身的时候,右手还提着灯笼,但灯笼里的烛连多晃烁一下都没有。少年人只觉眼前一暗,中年人已上下梁,匾牌下坠,烛光照出一个断腿而满险血污的银发老人,一柄长刀把他穿心而过,钉在匾后粱上。 灯火一沉,陡然一亮,中年人又落下地来,眼中沉思之色更重。 少年人问:“李大哥……” 中年人道:“来的只怕是叶楚甚――” 这时,衙堂外,黑夜中,忽传来衣袂破空之声,匾牌落地之声敢情已惊动了飞鸟。 李布衣疾道:“先避一避,免引起误会。”这时,飞鸟大师正大喝一声,“砰”地弹破衙堂墙上通风木格,飞扑而入。 刑室里叶梦色听到背后一声哧笑,手足都不由得冰寒起来,但她还是转过身去。 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只见刑室里虽然幽森森的,但没什么异样,李鳄鱼、奢公子、衙役、保镖,牢头这一些人,仍然穴道被封,套上刑具,而目瞪口呆。 ———笑声何来? 叶梦色本来面向着通风铁窗,当她回过头去的时候,自然是背对着铁窗。 她却不知道,这时候,铁窗上却射进来一支管子。管子上镶着一只小小的白鹤,白鹤的嘴一张一合。却是会动的。 每当鹤嘴张开的时候,一小股跟雾色差不多的稀淡白烟,就袅袅的喷了进来。 这些叶梦色都不知道。 但她却发觉那些被点了穴道的人,眼睛都露出一种诡异之色。有些诡异中还带有恐惧或幸灾乐涡的神色,李鳄鱼眼色中尤甚。 而这些眼色,似都是透过自己,望向自己的背后。 叶梦色马上警觉,所以她再度回身。 她没有发现那张嘴的小白鹤,却发现室内雾气过重,她不禁用白纤的手,去拨开一些“雾气”。 就在这时候,她感觉到一阵昏眩。 叶梦色摹然省起过往的一段经历,像长久蒙尘的弦忽被弹动,有一种深心的震栗。叶梦色无力地叱了一声:“谁?” 外面“嘻嘻”一笑,那么狭窄的窗口居然溜得进来一个人。 而这人相当高大,长发披肩,额骨峥嵘,鼻子颧高,又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居然还散发出一股妖冶的香气之男子。 叶梦色一见到他,脸色完全白了,加上她已像一朵幽丽的白花漂浮在溪水上一般无力。 那男子啧啧笑道:“梦色,你瘦了。” 叶梦色刹地拔出了剑,用剑指着他,由于昏眩,一手要支着墙壁,那男子看在眼里,只觉得楚腰一握,弱不胜衣,都无法形容这似醉带嗔的清丽。 男子道:“梦色,可知道,失去了你,六年来,我的梦已变得失去颜色。” 叶梦色叱道:“钟石秀……你滚!” 男子却喜道:“果然你还记得我名字。” 叶梦色恨声道:“你这卑鄙的……” 钟石秀嬉皮笑脸的道:“我这种下流人女子最爱。” 叶梦色的剑法,原本绝不在叶楚甚之下,钟石秀的武功,虽在其兄钟神秀之上,但决未胜过叶梦色。 可是此时,叶梦色已是中毒颇深,四肢乏力,剑势已不成章法,这一剑势子虽弱,但使来有一种荡冶之色,艳绝己极。 由于叶梦色本身是个清纯性烈的好女子,心中贞洁之气与钟石秀的“五淫散”一旦相抗,脸面上桃红之色更甚。 钟石秀留连美色,几乎被叶梦色刺中,闪身让过,笑道:“妹子……” 叶梦色忽然回剑往颈子一抹。 她凭着一丝清明的心志,宁死也不再受辱此人。 钟石秀一见大慌,倏抢身去,情急之下,五指生生钳住剑尖。 要知道救人比救己更急,叶梦色的剑法本来就高,钟石秀一钳之下。止住剑势,但掌沿被剑锋割伤。 叶梦色冷哼一声,青锋一送,钟石秀及时一侧,“哧”地剑刺人他右胸侧。钟石秀大喝一声,一足蹴出,踢中叶梦色手,钟石秀打飞了她的剑,但右胸鲜血流个不停。霎时湿了胸衣。 钟石秀惨笑道:“妹子。你好狠的心……”忽见叶梦色细匀而白玉似的脖子上,也给长剑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像白色花瓣上一抹美丽的红;心中一疼,不忍心骂下去。 叶梦色脚步一浮,醉酒似的勉强去抢剑。钟石秀倏步向前,一手搭住她秀肩,叶梦色回过身来,星眸半张,两面包子似的玉颊红了大片。吐气若兰,钟石秀心中一荡,“砰”地叶梦色已一膝撞在他小腹上。 钟石秀痛得弯下腰去,只因叶梦色所中“五淫散”已然发作,力道无法集中,钟石秀伤得不重。 钟石秀一把抓住她的腿,双手齐用力一扯,“嘶,嘶”二声,叶梦色紫色劲装肩、腿俱被撕裂了一大片,露出令人珍怜莫已而怦然心动的雪白。 叶梦色的腰后仰着,乌发披在脸上、肩上,心中因还存的强烈羞耻而低吟了一声。 钟石秀忘了伤痛,向地那美丽的红唇吻去。 叶梦色呜一声,一掌打去,啪地击中钟石秀的脸庞,清楚地现出五只手指印,钟石秀想闪躲,却没闪躲过去,以为是色授魂销,色香心动所致,还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妹子,你爱打,就打吧.哥哥今天死也要亲亲你……” 忽觉叶梦色那一掌打在脸上,一点感觉也没有,人也像虚浮在半天空,钟石秀脸色倏然大变,抱着叶梦色的双手也陡然僵硬了。 他眼睛立刻变成决斗时一般定、狠。 他看见在刑室里扣着刑具的人,因中了“五淫散”每个人春情大动,但身子又不能动,只能张开了口发出微微的呵呵之声。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一个猪一样的人。 猪一样的肥,猪一的白,猪一样的神态,猪一样的大耳朵,猪一样的小眼睛…… 富家子,奢公子。 灯色昏黯中,奢公子的神情,实在令人毛发悚然。 他嘻嘻地眼眯眯的笑着,笑着,吃吃地笑着,那神情就好像是一只待宰的猪忽然跳起来拿刀宰人类一般的快乐。 只听他说:“本来我也想看这一场好戏,但是,我想想,与其你来享受这美人儿.不如由我来更适当。” 钟石秀发觉自己喉咙有些干湿。“你是谁?” 胖公子笑道:“我当然不姓奢。我姓王,单名蛋字。王蛋就是我,我就是王蛋。 钟石秀这时不但觉得手已僵硬,连身子都僵硬了起来,就像一个人被人一指点成了一块石头。 第十一章 暗室里的刀光 王蛋又笑道:“你的五淫散果然厉害,想必自己先服了解药吧?我加了一点金璎络在空气中,这回你可认栽了吧?” 钟石秀缓缓放下了娇情无力的叶梦色。 俯身向下的动作是极危险的、所以他移动每一寸,都防着王蛋的攻击。 但他又不能不护着叶梦色在先。 王蛋并没有在此攻击他。 钟石秀再慢慢舒直身子,只觉全身骨骼都变成了金属一样沉重。 钟石秀道:“谢谢。 王蛋道:“谢我什么?” 钟石秀道:“谢你不在我弯腰的时候出手。 王蛋一笑。 钟石秀道:“可是。我仍然没有想到堂堂王蛋,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会如此卑鄙,对后辈施放金璎络粉! 王蛋猪一样地笑了,吃吃笑道:“你知道大多数成名人物是怎样成名?” 钟石秀没有回答。 王蛋已接道:“他们之所以成名是因为在没有人的时候大都跟我一样不要脸。” 他又道:“你自己刚才不是说过吗?下流的人才有人爱,我比你下流,所以你得把她让给我。” 钟石秀大喝道:“谁也不许碰她!” 王蛋眯着眼睛道:“哦?采花大盗也动真情了?这倒罕见,不过,你可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不在你弯腰的时候攻击你?” 钟石秀木然。 王蛋嘻笑道:“因为我也心疼会摔伤这美人儿……而且,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 一说完了这句话。王蛋就站了起来。 他身上本来有三道铐子,但他一站起来,三道铁铐一起被震升。 王蛋痴肥如猪,但他的身形飞掠进比鹰还快! 钟石秀大叫一声,运掌拒抗,无奈根根骨节似驳错了臼一般,只接下半掌,人已被打飞出去,撞在墙上。 他大叫一声,是想他兄长钟神秀听见来援,他要钟神秀引开大家,想迷倒后劫掳叶梦色,才单身冒险入刑室行动。 他当然不知道钟神秀已经遇害了。 奇在他大叫一声之后,紧接着刑室之外,即是牢房前侧的狱卒卫役休息之处,也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厉啸。 那是叶楚甚的呼声。 王蛋侧耳一听,发出一声近乎白痴似的怪笑,掠向叶梦色。 王蛋不算好色,与其说他好色,不如说他好杀,他喜欢一个女人,往往把她全身骨骼一节节地捏碎,欣赏她痛苦的表情,而不去占有她。 可是他对叶梦色显然不同。 他串通李鳄鱼,把自己变成了奢公子,因为要进行一项任务,而他只是任务中的一个环节。 但他此际看到了叶梦色。竟浑忘了一切任务,也不理会无欲宫的赏罚森严。 叶梦色的姿色,纵使在这如此阴暗的刑室里,还凄婉如此,是王蛋平生仅见,尤其中了五淫散后的叶梦色,娇喘细细,委婉不胜。连残虐如王蛋者也油然生起了一种照顾她的冲动。 他扶住叶梦色,决定要杀了刑室里所有的活口,才劫持叶梦色离开。 忽听一个声音道:“放了她。 王蛋霍然回身,就看见一个葛衣人,脸容稍带风霜,眼睛非常明亮,手上拿着一技长竹竿,竹竿上有白布,白布上有“布衣神相”四个字。 王蛋笑了:“你要替我看相?” 李布衣道:“你今天气色不好,如任意行事,怙恶不俊,恐招杀身之祸。 王蛋道:“我不相信看命的。” 李布衣道:“作恶事多的人都不相信。” 王蛋道:“是聪明人才不信命。” 李布衣道:“那是因为聪明人都不想先知道自己的命运。” 王蛋怪笑道:“命运是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布衣道:“对,你手掌的掌纹正显示着你命运。” 王蛋眼睛眯得像一口针,而他就像在针眼里看李布衣:“我看命里我是你的煞星。” 李布衣道:“放了她。” 王蛋笑道:“我不放,你能怎样?” 李布衣道:“在这种情形,我出手已不能控制生死:你若放了她,我才有把握伤你而不杀。” 王蛋突然涨红了脸,道:“我不但不放,我还要亲她……“说着凑过嘴去,要在叶梦色玫瑰色的红唇上亲一下。 突然之间,青竹杖一闪,从王蛋右颊穿过左颊,王蛋瞪大了眼,血未溅出,人已被李布衣一脚踢飞出去,叶梦色被接了过去。 王蛋做梦也没有想到李布衣出手会如此之快。他现在就算想说话也没有办法了。 他一落地,马上就站了起来。 他巍巍颤颤地晃了一阵,终于仆倒在地。他背后有一支断锏。 就在他被踢飞出去的时候。钟石秀向他背后出了手。 李布衣扶住叶梦色,鼻际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手里扶着的是软若无骨的恫体,奇怪的是平时叶梦色如此高挑明媚,骨肉匀停,但着手却软如棉絮。 李布衣发觉钟石秀瞅住他,如一头狼在看着他惹不起的猎物。 李布衣叱道:“你给她吃什么,快拿解药出来———”钟石秀在这一刹那心里盘算了数十回:他情知自己决非这一招击倒王蛋的人之敌手,但他又不想到到口的樱桃奉手让人。 但是“五淫散”的解药,除非是在施用之前预先服食,否则是全无作用的。 钟石秀知道自己在重伤之下,是无法从李布衣手中夺回叶梦色的,而且因为六年前的事,钟石秀一见到李布衣,心中就又怯又乱,狠狠地道:“李布衣,你欠我的,你少不了要还的!说罢破窗而去。 李布衣手中竹杖;仍留在王蛋脸上,想要截住钟石秀,忽听叶梦色娇喘一声,竟抱住了他。 李布衣心中一荡,同时一惊。荡的是色香心动,惊的是决不能趁人之危。 李布衣忙使劲地摇摇叶梦色,“叶姑娘,叶姑娘……”叶梦色抿起双眼,雪玉也似的脸桃花样的红。 李布衣忙敛定心神,将一股内力自叶梦色魂门穴中传了过去。希望可以镇住药力。叶梦色的一条藕臂,却搂了过来,因臂至肩的衣服已被撕破。微贲的胸肌嫩得比丝绢还柔滑。李布衣忙转移了视线不敢看。 李布衣运功一摧。没料功力的遽增不但不能压住药性,反而增强了药力,要知道钟氏兄弟的“五淫散”是用大地间五种至淫的毒虫极品所制,功力再深,发作更剧,李布衣运功摧了一阵,叶梦色忽静止了下来。 李布衣以为已抑制住药力,忽听叶梦色吹气若兰的叫了一声:“李大哥。” 李布衣本来想应,忽然猛地一震。 他本来以为叶梦色已然转醒,认出是他,出言招呼,但仔细一看,叶梦色脸上媚态更盈,春意未减,眼儿半合,又怎会认出是他?既未认出是他,是荡气口肠、紊系万千、愁肠百结、宛转哀怨一声“李大哥”.却是怎生来的? 李布衣大惑不解。 忽然之间,脑间一阵昏眩,如踩在云端里一般,心中暗叫不妙,原来室中仍留存着五淫散与金璎络的气雾,李布衣大意之下,也吸入了不少。 李布衣一旦发觉不妙,袖风起处,把雾气全都刮出了铁窗外。 就在李布衣分心于迫走雾气之际,叶梦色体内的药力,也发作到了巅峰,她竟“嗤”地撕开了自己的衣服。 李布衣不禁“呀”了一声,他自知一生中,惟色关情关闯不过,但决不愿意在这等情形之下占人便宜。 叶梦色搂挨着他身边,李布衣闷哼一声,一掌在自己左脸括了一巴,这一巴拿之重,令他嘴角也淌出血来。 而这时候刑室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布衣在这一刹那间闪过了无数意念:叶梦色衣衫不整,决不宜让人看到,不管是敌是友,自己和她孤男寡女在一室,又如此情景,给人看到,不免误会,自己还不要紧,但女子名声,一旦受污,就像白纸染墨…… 李布衣不暇沉思,即一挟叶梦色,穿窗而出。 他的衣袂刚从窗沿消失,飞鸟大师和枯木道人就冲了进来。 飞鸟大师一看室内。搔着头皮,道:“叫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呀。” 枯木大师道:“叶姑娘不见了。” 枯木道:“这富家子怎么死了。” 飞鸟大师道:“是呀,奇怪怎么这富家子死了?” 枯木看着王蛋尸体上嵌着的断锏,鼻子用力吸了吸残余的一点异味,道:“有人来过。 飞鸟用力地点头:“一定有人来过。” 枯木疾道:“我们去叶楚甚那儿看看。 ———在钟石秀发出大叫的同时,叶楚甚也在另一头发出厉吼。枯木、飞鸟、白青衣、藏剑老人本已汇聚在一起,搜寻钟石秀的踪影,乍听叫声,四人分头掠去。 ———枯木和飞鸟大师回刑室比较慢,那是因为他们两方面的路线不一样———白衣和藏剑老人是越屋顶而过,枯木和飞鸟则从衙堂穿入———他们在沿涂中看见了钟神秀的尸首,因而在那儿逗留了一阵子。 枯木和飞鸟本来就不是能够分清楚事情急缓轻重的人。 而发生叫声的时候,李布衣和傅晚飞正在刑室怀膳房之间,所以李布衣赶向刑室,傅晚飞则赴膳房。 叶楚甚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楚甚被钟石秀以调虎离山之计引了出去,又听到膳房附近有声响,便赶了过来,其实都是钟石秀故意声东击西,引开叶楚甚。再回来向叶梦色吹出“五淫散”。 叶楚甚到了膳房,一灯如豆,室里仅有的一张连地石桌又油又腻,并无异状。 叶楚甚本来就要赶回刑室的了,他一直担心妹妹独个儿.如果他此际回去。刚好遇上王蛋震破刑具出手。 可是就在叶楚甚临走的刹那,瞥见了油灯在油腻的桌上,映出了一角石梁上的衣裤。 ———个黑影,伏在那里。 叶楚甚不动声色,眼看便踏出膳房,暮然喝了一声:“姓钟的。还不下来! 霍然长身而起,剑随声起。 他长身而起的同时。梁上人飞身而落。 两人一上一下,交错而过,只见那人瘦削高大,从头到尾紧包着夜行衣,只露出炯炯的一双眼睛…… 就在这刹那之间,如同电殛一般,在那人身上幻起一道刀光。迎头斩下。 叶楚甚迎剑一架,“叮”地一声,剑裂为二,一刀将叶楚甚右臂斩落。 血雨和着青锋,洒落地上,叶楚甚就在此时发出一声大叫。 这时两人身形交错,叶楚甚到了梁上,那人到了地上、可是那人足尖一点,竟如壁虎般,顺墙角滑了上来,快得像一头蝙蝠,迅即已到了梁上。 那人一到梁上,双目发出噬人般的精光,叶楚甚知道再让对方出刀,自己断无生理,怪叫一声一腿端出! 对方身前突然幻起一道刀光的飞沫。卷起叶楚甚一条鲜血喷溅的断腿,落了下来。 那人把刀齐眉,刀尖下指,准备凌空而下,发出致命的一击。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少年人。 少年傅晚飞。 傅晚飞的武功,绝对走不过叶楚甚三招,那夜行人两刀断叶楚甚两肢,傅晚飞的来,可以说是起不了任何作用。 傅晚飞一进来。已发现他的无能为力。 但是他站定。沉声道:“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刀举齐眼,直要击下,突然双手抱刀,在梁上斜指傅晚飞,就似一双随时都准备掠起的黑鸟。暗室里的刀光,分外的亮。 第十二章 纤 月 其实傅晚飞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一进来,一见这人的刀势,就知道这人凌空击下,他绝对阻止不了。 在这百忙中他一眼瞥见这人全身蒙住,必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故此说了那句话。 如果傅晚飞出手阻止,或者大喝“住手”.那人一样会先击杀叶楚甚,再搏杀傅晚飞;可是傅晚飞却说了这句话。 那人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傅晚飞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此时自己越表现镇定就越好,所以他用一种更冷的声音说:“我当然知道。” 那人静了一静、冷得似冰地问:“那我是谁?” 傅晚飞听出那人口语甚怪、就似是北人学南语,或南人学北腔一样,掘屈聱牙,但又不能说是讲错了。中国人语言千变万化,而且每省有每省的语言,每县有每县的特色,甚至每乡也有每乡的口音,傅晚飞用一种比对方还要冷的声音道:“你不是本地人。” 那人道:“那我是哪里人。” 傅晚飞道:“唏哩巴踢咕咯文,枪枪须达,彬图勿尼龙。” 那人道:“什么?”傅晚飞道:“你不会听么?” 那人道:“你说什么?” 这时门前嗖、嗖二声,两条人影,已一先一后,掠了进来,正是白青衣和藏剑老人。 傅晚飞心中放下大石。笑道:“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白青衣一见傅晚飞,呆了一呆,问:“你来做什么?”随即发现了梁上的黑衣人。 那人飘然而下,向前两小步。长刀垂下,跟一切中原刀及刀势都大不相同。 只见他青刃白锋,缓慢而美丽无比地在堂中描绘了半个优美的弧型。 白青衣瞳孔收缩,道:“纤月苍龙轩?” 那人伸手卸下蒙面头布,现出一张浓眉俊秀,生得一张英雄脸的青年。 藏剑老人怒叱道:“纤月苍龙轩,我们约好后日闯五遁阵,你来这里暗袭我们,算什么武林规矩!”一面在替叶楚甚止住刀涌的鲜血。 纤月苍龙轩清俊的脸上青筋毕现,道:“如果你们能活到后天的话,闯五遁阵,也与我无关。” 藏剑老人和白青衣都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但纤月苍龙轩脸上却洋溢着近乎疯狂的杀气:“我先把你们杀了!” 傅晚飞这才叫道:“原来――:你就是煎药仙!” 纤月还没了解中国字“煎药仙”是什么意思,皱起浓眉道:“什么?”突然以一种极其迅速的手法,脱了夜下行衣。他脱衣的时候,白青衣等几度想出手,但对方仍毫无破绽可寻。 夜行衣一除下,现出雪白似的宽胸,点着绯红色的花纹,像风吹桃花般秀丽。 傅晚飞实在无法想像怎么紧身的夜行衣一旦除下,居然里面可以裹着这种宽松的袍子。 不觉道:“好漂亮。” 纤月向傅晚飞道:“我收你做徒弟。” 傅晚飞吓了一跳,道:“我才不要。” 纤月冷笑,浓眉一竖,道:“我杀了他们,你就会求我收你。” 傅晚飞突然向纤月做了鬼脸。 纤月脸色一沉,逼步前行,白青衣和藏剑老人,一齐拦在傅晚飞身前。 纤月直似滑行过来一样,那逼人的杀气,使得白青衣和藏剑老人一退、再退、三退,傅晚飞在他们身后,更是跄跄踉踉后退,竟退到了膳房外甬道上,这时一缕清冷的月色照进来。 原来,一钩弯弯如柳.细细如眉的新月,刚刚在天际抛现。 院落里一株黄花树,更显得格外幽清,绝美。 纤月吟道:“我们有一句话:飘零的落花沾上男儿的鲜血,这才是我们决斗之地。” 藏剑老人怒道:“啰嗦什么,快动手吧!” 白青衣道:“我们也有一句话:寒光照铁衣,让剑锋映出壮志豪情,而不是用多余的话。” 纤月嘴角牵动一下,展出令人醉心的笑容:“好,痛快!” 藏剑老人道:“我先上。” 纤月双手一字张开,刀斜点地,洒然道:“一起上。” 白青衣摇首道:“你一个人———”话未说完,“铮”地一声,藏剑老人手中赤红电白二道光芒惊虹掠起,直射纤月。 刀光下刀影一闪,纤月苍龙轩已出刀。 “叮”地一响,藏剑老人双剑交叉,接下一刀,发出动人的火花。 纤月也“咦”了一声。他一刀能断叶楚甚的“灵石剑”.但却断不了藏剑老人的“太阿”、“铜雀”双剑。 同时间,月下发出第二闪刀光。 刀尖如绝望的白牙,划着半弧型斜飞,血丝掠空,藏剑老人大腿上喷溅出一道血影。 白青衣清啸一声,已然掠起,迎着刀光,和身扑去。 月下刀光又一闪。 白青衣半空极其漂亮的一折腰,刀在空砍空,白青衣如白鸟一般掠了回来,掠向纤月背后。 但刀势在一个极不可能的角度下倒反上挫,刀光四现,白青衣斜斜飞出,落地时胸前青衣成赭色,地上落花溅着一点点,一滴滴血痕。 刀光又一闪。 这是月下刀光第五闪。 那冷如寒冰冻人心弦的刀锋,正斜放在傅晚飞头上。 只听纤月苍龙轩像刀锋一般冷冽的声音道:“你服了没有?” 在月下这一场无声的决斗中,纤月苍龙轩以刀光四闪连伤两大高手,第五刀挟持着傅晚飞,然后这样地问。 傅晚飞头道:“服。” 纤月苍龙轩道:“你拜不拜师?” 傅晚飞道:“不拜。” 纤月道:“你可以拜师,随时可以伺机攻击击,也可以艺成报仇。” 傅晚飞道:“我们中国人不兴这套,拜人为师,尊待如父,决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纤月紧抿着薄唇,眼光杀意大现:握刀的手背贲现了青筋,道:“你不拜师,我杀了你。” 忽听一人道:“杀不得,杀得。” 纤月一看,月亮照在一人光头上,原来是个和尚,和尚身边,跟着个朽木般的道士。 纤月紧眉问:“什么杀得、杀不得?” 飞鸟大师一拍肚皮笑道:“这是我们中国的佛偈,你们那儿没有这种高深的话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所以杀得就是杀不得,杀不得就是杀得。” 纤月愣了一下,还是不明白。 飞鸟大师侧头看他,问:“你明白吗?我也不明白。”他的手指直指到他身旁的枯木道人鼻尖上,“你可以问他,他明白。” 纤月给这疯疯癫癫的和尚弄得摸不着脑袋,道:“我们东瀛也有佛偈禅机,武士也有武士道,武士更有剑道。” 飞鸟大师歪着头道:“我就是要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武士道,什么叫做剑道。” 他站在黄花树下,这时候,有一朵小黄花,飘呀飘呀,晃呀晃呀的,不凑不巧,刚好落到他光头上。 飞鸟大师回手一拍,“吧”地拍中黄花,在光秃秃的头顶上清脆的一声响,然后他徐徐用两只手指,拈了那朵小黄花,递到鼻尖一瞧。嘻哈笑道:“一朵小黄花!” 说着,双指一弹,“嗤”地一声,那朵黄花如同铁弹一般破空劲射而出,夹着尖啸,直打纤月高挺的鼻梁! “嗡”地一声,一刹那间,刀光像磁一样吸住了所有的眼睛,但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看清楚刀的轨迹,落花中分两半,飘然落地。 纤月像一只傲慢的白鸟,徐徐升起,那姿态又像一树盛放的桃花,刀光一闪,刀尖已逼近飞鸟眉睫。 飞鸟的手里骤然多了两把斧头。 双斧一闪,斧面上两道银枪也似的白光,疾射而出,犹如电殛击破四面八方包围的沉云一般裂网而出。 纤月的长刀,在这刹那间,似遇上极大的吸力一般,疾追而去,又似猎犬的白牙咬住了狐狸的尾巴,半途把两道白柔似的银光截断! 但纤月苍龙轩只觉斧风劈面。 斧面上的银矛,只是幻象,双斧才是隐含风雷的绝大杀着。 纤月忽然撮唇一吹,“嗖”地七十枚细针,疾射飞鸟脸门。 飞鸟只有收斧一途,“叮叮叮叮叮”密雨也似的细针洒在斧上一时不绝。” 纤月这时已把刀势收了回来。 一刀俯冲,并发出“咿呀——”的尖喝,横刀斩飞鸟粗腰。 飞鸟甩腰一扭,刀砍在他象肚般的大腹中,竟砍不入,如中棉花,但纤月苍龙轩立即收刀。 飞鸟脸色惨白,颓然坐倒。 他的肚皮上有一抹白痕,虽未见血,刀锋不入,但刀气已伤了他。 纤月步伐稳实而极具杀气,丁字步踏前,双手持刀于额上,要一刀把飞鸟破开。 忽然一个活死人,腐木似的道人,拦在和尚身前。 纤月道:“你要代他死?” 桔木缓缓拔出了他髻上的玉簪,簪作碧绿,两尖泛漾青芒。 纤月滑步踏过落花地,一刀砍下,这一刀之势,宛似要把一座大山劈为两爿。 枯木神色木然,玉簪一扬,竟然以王簪接下一刀。 玉簪只不过是食指般粗手掌般长的装饰品,居然可以接下纤月的厉刀而不受损,这点,似连纤月都感觉到震讶。 纤月猛地踏地而起,已越过枯木头顶,又一刀劈落。 枯木也没有回首,玉簪回点,架住了刀锋,纤月刀势一沉,枯木在右太阳穴,青筋一闪,玉簪微微颤动,但依然封住。 纤月忽然直奔至黄花树前,双脚一蹬树干,落花像雨一般洒下来,纤月发出“啊”地一声尖喝,第三刀斩落。 那一声尖喝。令枯木震了一震,这一震之下,玉簪已不及抬起,纤月一刀已劈在枯木头顶上。 枯木大喝一声,反手向自己天灵盖一拍,砰地一声,众人只见纤月那刀,竟嵌不入枯木脑门之中,正要大喜过望,却见枯木五官正缓缓渗出血丝来。 枯木道人“自击天门,移宫换穴”的腐木神功,刀砍不入,但纤月的刀势仍伤了他。 枯木跄踉而退,白青衣、藏剑老人踏步上来,飞鸟一手搀扶枯木。 纤月道:“我就说过,你们一起上。” 飞鸟骂道:“一起上就一起上,怕你吗!” 枯木冷笑道:“不行,中原武林不能给人小觐了。” 飞鸟打了一个寒襟,因刀锋冷冽之气仍留于体内不去,但嘴巴仍辩说道:“难道一个一个上前给人打个落花流水春去也,就会给人瞧得起么?” 枯木冷哼道:“是落花流水,没有春去也。”他这一声哼,竟哼出了大量鼻血。 白青衣道:“阁下刚才出手,可不甚光明正大,用上了暗器。” 纤月的眼睛坚定、雪亮、而且残酷,他倔强的薄唇始终拗着,道:“我们不讲究什么暗器、明器,能杀人就是好兵器,你跟我打,我自然要用一切方法胜你,你没防着,说是你输,怨不得人,如果一个人练的是双手,他的一双手就是武器,不能说对方有刀有剑就不公平,打斗就是尽一切能力胜对方,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藏剑老人道:“那我们四人联手也没有什么不公平?” 纤月做然道:“就算你们四人齐上,也非死不可。”白青衣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宁可一个一个的决斗。也不四对四。” 纤月道:“悉尊听便。” 傅晚飞道:“是悉听尊便。” 纤月居然立刻改正:“悉听尊便。” 飞鸟一生人被人纠正多,听这无法击败的人说错了话,忘了对方是日本人能学得中国话己不易,忙不迭道:“哈!哈!连悉便听尊都不知道……” 枯木冷冷地道:“是悉听尊便。”说着举步逼向纤月。飞鸟当时心里想:他奶奶的熊,跟这种无趣得很的人死在一起,实在是无趣得很之至…… 飞鸟平日嬉闹惯了,从来就没有想过死,而今忽然升起这个念头,心里打了一个突,见枯木脸色凝重地向纤月逼去,忙赶过去张手一拦,道:“你不要过去。” 枯木喝道:“滚开!” 飞鸟被这一喝,竟”哇”地哭出声来,一哭不可收拾、口水鼻涕眼泪交加.枯木呆了一呆,道:“你怎么啦?” 飞鸟哭道:“我不想你死哇!” 枯木一进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这两个数十年死交,平时恶言相骂惯了,绝少温言谈几句,飞鸟这一下真情流露,倒令枯木啼笑皆非.也手足无措…… 纤月一一瞧在眼里,冷笑道:“中土武林,怎么如此贪生怕死?我们日本武士,为主尽忠,为道殉死,自戕切腹,也不流一滴眼泪。” 他昂然地吟道:“武士的血洒在土中,不落泪在软袖上。” 忽听树上传一个声音道:“那你就错了。”这声音把纤月吓了一大跳,他像兔子一般弹跳回身,身形下沉,前足虚飘,作猫足立。刀尖向上。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背部所倚的黄花树,原来是藏着有人的。 第十三章 黄花树上 纤月离开了黄花树,只见几朵娇弱的黄花,冉冉地落了下来,一个人也像黄花一般地飘落,穿着白色的内袍,额上围着一条白巾,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腰问插着一把青竹杖,当他落地的时候,白布已完全开扬,上面写着:布衣神相。 场中“啊”、“呀”二声轻微的失声。一个发自藏剑老人谷风晚,另一发自重伤的叶楚甚。叶楚甚重伤之后,白青衣,藏剑老人即替他封穴止血,涂上金创药,但后来白、谷、傅三人都被苍龙轩气势逼出膳堂,在月下黄花树旁交手,叶楚甚仍留在室内。 但叶楚甚功力非同凡响,加上他坚忍天性,自幼吃过无尽的苦,竟咬牙跌撞了出来,在衙堂里望出去,看见了李布衣如同自天而降,不觉呻吟出声,但非常低微。 李布衣立时瞥见了浴血中的叶楚甚,他眼神中第一闪闪现了怒意:“我们也不乏置生死于度外,杀身成仁的豪杰之士,不过,我们中国人更重的是情义,剑道要是缺少了情,就像花没有了颜色,侠道要没有了义,就像初一的月亮,没有情义的侠士和剑,只是凌厉的杀手,我们中国人是不取的。”? 李布衣眼光回复宁静,一字一句地道:“我们这里,跟你那儿不同。”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去吧。” 语言那么轻,刚好夜色里一阵风,吹起了地上九朵残花轻扬。 纤月垂下了头沉思,淡淡而柔和的月色在他五官上勾勒在坚定而峥嵘的轮廓,他垂目看看自己的刀光,声音里有一种对生命无奈与哀伤:“这地方是不属于我们的,它跟我们来的时候的想法与看法,完全不一样。” 李布衣道:“你们?你不止一个人来?” 纤月抬头,年轻而尖锐的眸子漾着智慧而迷人的笑意:“我们还会来的,我们一定还会再来。” 他这一番语,听得人人脸上的神色都异常沉重,李布衣忽道:“令师可好?” 纤月微微一怔,道:“你认识我师父?” 李布衣微笑道:“中土武林,对贵国高手所知不多,但像春日水心这样的名人,总不会一无所知的。” 纤月倔强的唇角也泛起一丝笑意,道:“同样的,我们对布衣神相也有所闻。” 他白冰似的刀锋在月下微微发出,“啸”地一响,道:“我这次来,如果没有领教到阁下的高招,那正如你们的一句话:如入宝山空手回。” 李布衣道“你们也有一句话:不要给久渴的人饮烈酒。” 纤月冷笑道:“我知道你善观天象,凭掌相论运命,六爻卜前程,但我们凭三片竹叶,即可定吉凶!”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们凭阴阳两仪,亦可判断气运成败;不过筮卜封这类学问,多凭福至心灵,把握天机,未可尽信,不若掌相,乃是心灵个性之反映,正如一个人若心术不正,其眼神或多或少亦有流露;心有所思,其一举一动难免有所表达;比较有迹可寻。” 纤月扬起了眉毛,道:“你会看相?” 李布衣道:“人人都会看相,看一个人的举止,说他傲慢,评他恭谦,都是看相,有谁不会?” 纤月笑得非常迷人,道:“那你替我看看吧,看我气色如何?这一役死不死得了?” 李布衣道:“阁下不似夭寿之人。” 纤月举起了左手,摊开左掌,道:“男左女右,是不是左掌?” 李布衣眼光凝了凝,聪明乖巧的傅晚飞已挑了一盏灯笼上来照了照。 纤月笑道:“其实也不必看了,我掌色泽好,掌丘丰润,天、地、人三大禄纹,主智、情、生命都没有断折,所以我死不了。” 他眯着眼睛,有一种突出的残酷,使得他更有一种孤寂的魅力,他一字一句地道:“所以,输的是你。” 李布衣忽然道:“你惯左手用刀,还是右手?” 纤月傲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布衣道:“可是你持刀的姿势已经告诉我了,你是右手拿刀的。春日水心的‘心刀流’刀法,全部是右手刀。你是剑客,既是右手持刀,应看右手掌纹。” 纤月嘴角牵动一下,终于道:“中国掌法,男子不是以左手看大局的吗?” 李布衣道:“左手观大局,右手看变化。你是武士,以刀为命,既是右手持刀,当然要看右手的掌纹。而且左手主先天命脉,右手主后天运气。单看左手不能定论。最好两掌比较着看,不能拘泥于一见。” 纤月忽然粗暴起来,道:“胡说,既信掌相,便是信命,左手既主先天命脉,运气一定足够,何必再看!” 李布衣平静地摇首:“如果有香气,鼻子会先嗅着;如果有音乐,耳朵会先听到;如果有东西好吃,舌头会先感觉到;一朵花漂不漂亮。眼睛先能分辨出来,你一生多浸淫于刀吧?你是用右手持刀,也就是用右手夺人性命的,吃饭时用筷子,写信时用毛笔,你给别人东西的时候,以及别人给你东西的时候,你都是用右手吧?如此,左手要看,右手又怎能略过不看?” 纤月忽然愤然似的下了决断,刀交左手,摊开右手,道:“看吧!看吧!我的生命线有断折,介表四方纹框住,纵有危险,也能化险为夷,何惧之有?” 李布衣只看了一看;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忽道:“很好,很好,”就没有说下去了。 纤月征了一怔,缓缓缩回右手,紧紧握住了刀,忍不住还是问道:“你看清楚了吗?” 李布衣道:“看清楚了。 纤月问:“我的理智纹‘天纹’有没有凶兆?” 李布衣答:“没有。” 纤月再间:“我的感情线‘人纹’有没有断折?” 李布衣仍答:“没有。” 纤月再问:“我的生命线‘地纹’虽然在中段破折,但有玉新纹四方框住,而且,往上还有续线,总能逢凶化吉吧?” 李布衣还是答:“能。” 纤月哈地笑了一笑,声音意外的尖锐,道:“那你还要等什么?” 李布衣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纤月道:“你问吧。” 李布衣道:“你是天欲宫请来设五遁阵歼灭我们中原武林人物的,是吗?” 纤月道:“天欲宫跟我们东瀛的政要和武士,都有密切的联系。天欲宫若号令中土武林,对谁都有好处。” 李布衣道:“我们原拟派出赴今年金印之战的五名高手,都被杀死,所以他们这几个人,后天就要闯五遁阵,这不都是合乎你们的计划吗?天欲宫反要派你单独行动,提前来暗杀他们?” 纤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是天欲宫邀来中土的。但不是天欲宫派来杀你们的。”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知道天欲宫有位‘黑道孔明’何道里吧?” 李布衣点头道:“天欲宫有两大智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是军师艾千略,其次是文武双全的何道里。” 纤月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但装得漠然的点头:“便是何道里,在这里跟我接头的人,也是何道里。他要我设五遁阵法,派了五个高手给我调练,当我倾尽所长相授之后,他就言明这场伏不宜有外人参与,否则中土武林会说天欲宫借助外力胜之不武,夺去了我的大权,攫取了我的阵法,却改由何道里自己主持。” 李布衣脸色稍变:“何道里本身稍通两仪八卦阵势,加上五遁阵法,这当真非同小可。” 纤月冷笑道:“单只五潜心阵法,已然足够,无人能破。”他冷峻地用锐利的眼神横扫全场。 飞鸟大师站出来大声说:“五遁阵什么玩意,大不了只是用稀奇古怪一金兵器打入,用木树藏人来偷袭,在河水里的埋伏攻击,用火烧人,用土里的陷阱暗算罢了,有什么难破?” 纤月脸色一沉,喝道:“住口!” 李布衣也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如果以为五遁阵法是这种皮毛杂戏,过这五关,已经输定了,不必闯了。” 纤月冷做地道:“阵法虽不能随身带者,但单凭我手上的刀,你们就无人能破,还胡吹什么大气?” 李布衣忽道:“我能破!”纤月道:“我根本就无刀法,你又能用什么招式破我?” 李布衣道:“我可以用没有招式破你。” 纤月一足踏地,大喝道:“拔你的剑!” 李布衣道:“我没有剑!” 纤月一愕,道:“好剑!” 李市衣道:“所以这里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的剑。” 纤月傲慢地笑道:“你的剑的确无所不在,可是,我的刀却无所不破,无坚不摧的!” 他的刀发出冷傲的光芒。 傅晚飞手上提着灯笼,灯笼里的烛光映着刀光,刀身发出强烈的光芒,射到李布衣的双眼。 李布衣闭上了眼。 “扑”地一声,傅晚飞手上的纸灯笼,突然破了,熊熊地焚烧了起来。 纤月还没有出刀,灯笼就已经破了,那是因为刀气已攻破了灯笼,也侵袭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连小黄花也为杀气所摧纷纷而下。 刀气是无形、无扫的,同时也无法抵御、防范的。 但在灯笼乍然自焚之际,火光夺目.纤月的刀就全不夺目的出了手。 刀劈李布衣。 因为火光陡亮,连月下一闪的刀光也没有,刀已到李布衣眼前。 而李布衣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眼看刀锋要砍中李布衣的刹那间,李布衣的腰脊似突然被折断了般,九十度地仰弯了下去,纤月一刀斩空。 纤月这一刀眼看命中,而且刀砍在人的骨肉上的快感,如同电流一般从握刀的手迅速流入心中,纤月几乎被一种完成与毁灭的喜悦激动得大叫起来。 然而这一刀并没有命中。 李布衣就在刀已命中前的一刹间,肉体离开了刀锋,正气格住了杀气的逼进。 就在纤月被自刀尖传至手中再传经全身之际;李布衣已抽出腰畔青竹,疾刺出去! 这一下,无论是谁,都躲不开去。 但李布衣忽听”格”的一响,手中竹杖,已被削去一半。 原来纤月右手紧握长刀,左手还有一把小刀,小刀护前大刀贴身,神情威武已极。 李布衣失声叫:“好!” 纤月咆哮道:“我已练成‘心刀流’的双刀法!” 说罢,步步逼进,运挥双刀,李布衣断杖在疾闪中还击。五招一过,手中只剩下五寸不到的短竹。 李布衣扬手射出短竹,纤月身形疾蹲,“嗤”地短竹射散了纤月头上的发髻,散发披挂在脸、肩上。 纤月身形沉而再起,“呀”地一声叫,却不先扑向李布衣,而是双脚凌空而起踩在黄花树干上,借力一弹,居高临下,大刀向李布衣头顶斩落。 李布衣一扬手,长竹竿刺出,纤月以小刀格开,但“霍”地白布扬开,卷飞小刀,同时白布也卷裹住了身在半空的纤月苍龙轩。 李布衣将手一引,卷起着火的灯笼,投入白布之上,白布立刻像火龙般燃烧起来。 这一刀,没有人知道他砍在何处。 接着着火的白布像火龙般落地,在地上熊熊烧着,李布衣看似正要截击它落地,但黄花树上忽落下一根树枝,枝叶茂盛,向李布衣罩落,李布衣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开,火已烧近尾声。 飞鸟咋舌道:“烧死了?” 李布衣神色凝重,突飞身而起。 只见他原来所企之处,凸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尖。 李布衣人在半空,长竿直戳而下,刺入土中。 土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但是树干之后,又突伸出一截明晃晃的刀锋,疾劈李布衣背后。 孪布衣借竹竿下插之势,飞弹而起,让过刀锋,飞身落在傅晚飞身旁,夺过仍带火头挑灯笼之竹子,对追逼而来的纤月作出反击。 他反攻了六招,纤月长刀挥舞,直似月下一只大白鹤一般。 七招之后,李布衣这枝竹子,又只剩下四寸不到的一截。 纤月骤然停了手,双手抱刀,道:“看来外面盛传你的威名,确有些闻名不如眼见。” 李布衣依然神色自若。微笑道:“怎么?我还没有输吧?” 纤月傲然地笑了笑,眼光竟在李布衣手上那不成样子的小竹节上:“那就是你的武器?” 在一旁的白青衣、藏剑老人、飞鸟、枯木等,竟没有一人能看清纤月苍龙轩是怎么使用双刀,是怎么在火中遁人土中,又在土里遁到树后,完全被震住了,额上都冒着汗。 傅晚飞因为看不懂,反而不觉紧张。 李布衣笑道:“果然好武功,不愧是艺高胆大,独个儿前来杀我们,以挫天欲宫与何道里的威风,好教他们后悔撇下了你。” 纤月静了半晌,道:“我不是单独前来的。” 傅晚飞问:“你们这趟来了多少人?” 纤月道:“还有一个,叫做王蛋,跟我一齐来的。” 飞鸟大师叫了起来:“什么?王蛋那王八蛋也来了!他在哪里?” 纤月淡淡地道:“他就是扮成奢公子的人。” 忽听“啊”地一声,语态情急已极,原来是叶楚甚叫道:“梦色,她……她还在里面!” 众人脸色为之一变,要知道刚才战况剧烈,各人无及细想,但而今念及叶梦色久不出来察看,而王蛋又在里面,只怕凶多吉少了。 突然之间,黄花树上,响起了一声哀切的呼唤:“哥哥,你——” 树上人影一闪。和着叶花,一条窈窕纤纤的身影,直向衙堂射去,却不是叶梦色是谁? 众人都没有想到叶梦色竟一直藏黄花树上,而仔细一想,李布衣不也是从树上出现吗。 怎么…… 却见叶梦色容色憔悴,神容哀切,披了件葛色宽袍,隐约可见里面衣衫不整。秀发尽湿,撕裂处露出洁玉般的颜色,正向叶楚甚奔去。 第十四章 残红 叶楚甚在李布衣突然在树上落下来的时候,曾低呼了一声,可是那时候叶梦色并没有听见。 以叶梦色的功力而言,当然不大可能是完全听不到,她只是没有去注意而已,因为那时侯她的注意力全在李布衣身上。 她不能现身,是因为身上的衣衫已不成样子,这令她一直不敢抬头与李布衣温柔、了解的眼色相对。直至李布衣看到树下的战况对己方极端不利,才卸下长袍,轻披在她肩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飞身下树。 叶梦色再抬眸时,那双眼色已不在了——眼睛已变成明静、锐利的面对刀锋与强敌――叶梦色虽没有看到那双温柔的眼色,但却能肯定那是一双最专注的、深情的眼。 可是叶梦色却知道:“他不是对自己深情,他不是对自己专注。” 她和李布衣初见的时候,是在六年之前,那时候,她正与兄长叶楚甚天涯流浪,卖艺求生。 她两兄妹本来家境极好,父亲叶鹏旅是个清官,心慕东林党人节义之风,对佞臣宦宫并不附从。有一次大宴中,宦官刘谨大发谬论,要把人称贤能清廉的官员的毛病挑出来、以贪污昏昧治判国之罪,叶鹏旅自然十分不同意,其时宴上有力士相搏娱众,其中一名力士滑倒,刚好咬住了对手的脚趾,叶鹏旅借故高笑三声,以抒郁志。不料这还是给刘谨注意到了,不久大内一处库银失窃,结果查到叶府,竟不知怎的搜出了一锭有库府烙印的金子,把叶鹏旅全家抄斩治罪。 叶氏兄妹其时正游太湖,锦衣卫捕辑,二人原有武功底子,但并未高明,加上捕缉者个个如狼似虎,穷凶极恶,兄妹俩眼看就要被拿。 这时却有一男一女,出手相救,轻易将对手打退。这二人来太湖原本紧急要寻一人。故无法多留,留下荐书,要叶氏兄妹投靠“飞鱼山庄”。 叶氏兄妹后来才知道这两人赫然就是“飞鱼塘”里的“老头子”:“古屏风”米灵、“流星雨”米嫣。 于是,叶氏兄妹一路流浪到飞鱼山庄。在这段过程里,身上仅存的银子数度遭劫或散失,只好卖艺求生。 每到大城府或小市镇,叶楚甚便在街头卖武,但是以当时叶楚甚的武艺,并不大高,又没有跑江湖那一套绰头,就以无法维持,终于还是要叶梦色弹月琴唱古曲赚路费。 那段日子的孤苦无依,以及艰辛,真是无可言喻的,一路上,他们还要忍受地痞流氓的欺凌,官家捕快的缉查。 叶楚甚因那一段长路,对妹子叶梦色更爱更怜,更深的还有一份歉意。 同样叶梦色对叶楚甚也有歉疚。因为叶楚甚原本是穷苦人家的放牛孩子,因得叶鹏旅赏识,才认作义子,全没把他当外人看,叶梦色也一直对他当哥哥看待,不过,她总觉得连累了这位兄长。 直到一天夕暮,叶氏兄妹在天黑前赶过越秀山,到吐月城去,在荒山古道上,忽然看见后面的一位相士赶了上来。 相士的衣衫已被洗得月白色,神容十分潦落,从远处看去,有一股高贵的寂寞感,一点也不同有流浪者的恹气。等到近时,叶梦色就看见了这人的一双眼睛。 这一双眼睛,有着令少女心动,而她熟悉的眼神,有很多要说但说不出的话,都给这一双眼睛说出来了。 叶楚甚却注意到这人神情有些惶急,心里提高了警觉,这相士手里拿着一枝长竹竿,竿上正是“布衣神相”四个字。 那相士走上来,很有礼地问:“两位……对不起,骚拢了,想向两位请问一事。” 叶楚甚在等相士问下。“请问……有没有见到一位穿黑底红碎花礼服的女子,她…… 她,带着一个六七岁,这般大,”相士用手比了比,“这样高的男孩子……” 那女子笑起来…… 叶梦色看见一个男子在匆匆忙忙找一位带着孩子的女子,觉得好笑,不禁悄悄地笑了一笑,相士眼神一亮,道:“就像这位姑娘那么好看。” 叶梦色即刻敛起了笑容,却红了脸。 叶楚甚很不高兴的摇头。 那相士跺了跺足,脸上抹过一丝隐约的凄然,谢过便匆匆而去。 叶氏兄妹走了一段路,到了双连埠附近,这时,刚雨过,山色颜貌似被洗过一般新绿,绵长的沼地上铺着细细如毛煌绿草,红紫山的尾棱十分豪壮,但这山谷又清秀无比,山泉自地上涌出,哗啦啦的充满鲜活之意。湖边两排野桔的金枣,点点金黄在风中轻曳。美得莫可言喻。 叶梦色呼叫叶楚甚去看,一面摘着桔,相士突然出现了。 其时钟神秀已经制住叶楚甚,相士喝令住手,一众喽罗反包围上来,相士知情形不妙,便以快刀斩乱麻之法将十数名喽罗击倒,因不忍见玉洁冰清的小姑娘为淫魔所辱。先把钟石秀击伤。 钟神秀一见势头不对,竟把叶楚甚推落山崖,相士赶到时,已挽救无及,钟神秀乘机反扑.却仍为相士重创。 而相士和叶梦色急于拯救堕崖的叶楚甚,便没法去理会钟氏兄弟,任其逃逸而去。 叶梦色在崖边叫着、哭着、呼唤看兄长,但都不见回音,红紫山层岩寂寂,高陡千丈。 叶楚甚生机极微。 那相士拍着她的肩,温言安慰她,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来开解她,并带她遍山去寻找兄长。叶梦色自从家门遭祸后,从没有人对她那么耐心、温柔,她真想哭倒在他怀里。正像她父亲一样爱护她,但父亲的眼神又不似他那么了解。 两人在紫红山崖下逐处的寻找叶楚甚,心中已有了准备,那怕是找到一具尸体,也一定要找出来安葬。 紫红山十分险峻,奇岩异石,崎岖难行,相士足足陪这可怜的孤女找了三天。 叶梦色这才知道。这位相土叫李布衣。叶梦色在人们传说里早已听过神相奇侠李布衣的事迹,眼前这位便是传奇里的人物。令她乍喜中稍事惘然。 李布衣是为找人不着,在半途中猛想起匿伏在双连埠附近的钟氏兄弟,想起曾在山道上的小姑娘天香国色,只怕会引起麻烦,急忙赶了回来,及时救了叶梦色。 叶梦色和李布衣白天在紫红山漫山遍野的荆棘与红叶、秋草间找叶楚甚,晚上便燃着一把火。叶梦色用她尖秀的小手弹起月琴。唱千百年前,湘妃的望苍梧而泣得竹泪斑斑,歌古时大河之东的美女丽人,织雾务绢丝之衣,苦等一年一度相会的情馥意境,歌属古调,唱成古曲,那歌声纤细而清洁,像融化在心里一阵透冰的凉。 在火光中,李布衣望着她,忽用掌击土壤,那单调而寂寞的节拍形成一种悲豪的古乐,和着叶梦色少女幽思的小曲,就像峭岩上的一朵柔美的小花。 有时,李布衣也用悲漠的声调,低低哼着。和着她歌曲,像火和炭同闪着耀眼和暗红的颜色,和而相衬,但形趣各异。 叶梦色完全融入在歌声中,火闪亮她明媚的眸子,眼光温暖了她的心。 有时候。李布衣会换了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痴痴的望着她。说一句:“真像。” 叶梦色在他第三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问他:“李大哥。我像谁啊?” 李布衣笑笑没有答,在月下沉思,一下子距离好远。等到叶梦色第三次问起的时候,李布衣就告诉她就像他要找的女子。 “大哥……很喜欢姐姐?” 李布衣笑着拍拍她的头,那神情就像看一个小孩子。 叶梦色柔弱的身子僵住了,好久才问:“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姐姐的名字。”她小声的问。 李布衣沉默了好一会,眼睛出神,才答:“她……她姓米。” “哦,米姐姐。” 李布衣低哼着一首歌,调子古怪,但充满了天涯浪客的寂然,他在腿上轻拍着拍子。 “我……我哪一点像……像米姐姐?” “歌声,笑容……都像。”李布衣微微笑。“你米姐姐很美。” “你怎么了?”李布衣讶问,“在惦着令兄?” “大哥说过米姐姐带着的小孩子,是不是大哥跟姐姐的……” “不是。”李布衣脸上罩着一片黯然之色,“我和她……没有缘分,那孩子……是她的――”忽又拍拍她,笑道:.“小孩子,知道那么多事作什么?” 叶梦色的声音忽然不娇弱了,而坚脆如冰,道。:“我不小了。也许……他日我浪迹江湖,能遇着米姐姐,告诉她大哥一直在找她也不一定。” 李布衣似乎为她的坚决而怔了怔。 “你哥哥若是……你不要再独自流浪了……我送你去飞鱼山庄。”“不。”叶梦色道:“我自己去,你要去找米姐姐。” 李布衣突然站了起来。望向黑暗处:“来了。” 来的是叶楚甚。 叶楚甚遍体鳞伤,衣衫破烂,几不成人形,但却还活着。 他被钟神秀打下山崖。要换作别人,一定吓得魂飞魄散,终于跌个粉身碎骨,但叶梦甚一掉下去便冷静地认准落脚处,以他特别坚忍的毅力与过人的体力,一路跌,一路滚,滚十数丈,阻了一阻,再往下滚,他又抓住一些崖壁的草或小树,卸减了势子,又往下坠时,揽住了岩石,才免于难。 只是这一路翻翻滚滚下来,也掉了整百丈,晕了二天一夜,第二夜才能转醒,到了第三天,诈死捉住了飞降下来要吸吃死尸的秃鹰,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再有力量寻找出路。 往崖顶的路又陡又峭,以他重伤之躯,要循原路而上已不可能。所以他另觅路绕道而跄踉前进,因记挂叶梦色的安危心焦如焚。 后来,他就听到了隐约的歌声,也看到闪烁的篝火。 他静静地摸索过去,便看见了李布衣和叶梦色听了李布衣话的神情,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叶楚甚从小看她到大,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几乎就要不忍看下去,想要离去,但李布衣发现了他。 叶梦色发现叶楚甚没死,欢悦不已。 李布衣协助叶氏兄妹上了红紫崖,离开了双连埠后,便要分手了。叶梦色道:“以后,你会不去去飞鱼塘?” 李布衣奇道:“去做什么?” 叶梦色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李布衣笑道:“我不去了,我跟飞鱼山庄庄主稍有过节。有机缘,一定会相见的。乖。” 他道。 叶梦色返首望叶楚甚:“哥哥,今晚我们在哪里落脚?” 叶楚甚本来很不愿说,但他还是回答叶梦色的话:“是在吐月镇。” 叶梦色清怯的身子挽了月琴准备要走,向叶楚甚道:“哥,我们还要在吐月镇唱一次。” 你手伤了,不能替我司鼓。” 二人在红紫山呆了这些阵,盘缠自然都没了,一下山去就得唱一出。这一句话却勾起李布衣想起这些日子在红紫崖对着冷月宫火的情景,便说:“我去办一些事:要是办完了,我找你们一起吃一顿,吃好大好大的一顿来庆祝,好吗?”李布衣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李布衣当晚真的回到吐月镇,抱着一张凤首三弦,与叶梦色和着唱,那晚叶梦色皓白的小衫,半领和小袖衬着丹凤红色的滚边,袖口里露出水绿的内衣;她挥弹着琴弦的手势与柔静的瓜子脸相衬托,有人能比她清,也不能比她艳。 那晚李布衣以宏浑的声音,和着她唱楚人的歌,清兮婉兮,颀而长兮,唱到春风婀娜时节,依栖在金玉满堂的玳瑁梁上舞影翩翩,妒羡旁人的赵飞燕,然而瞬即斜阳暗淡;秋风萧瑟,余晖中燕去巢空。唱到后来,客人挥泪,啼嗟莫已,而李布衣和叶梦色、叶楚甚三人各操乐器,和唱至晨曦方休! 李布衣临走时说:“假如有缘,今晚当抱一张焦尾古琴来。” 叶梦色心里无限喜悦,目送李布衣飘然而去,却没有发现叶楚甚寂愤的神态。 可是当天晚上,李布衣并没有来。 叶梦色是可以猜想得出原因的。 因为那天晨光还让人皮肤感觉到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时,叶梦色哼着歌儿出去,要买菜回来烧一个很好吃的晚餐,就在这时候,她瞥见山城边有一个少妇,带着一个双髻的孩子,在凝神看一片叶子,穿在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奢华,但比风景还清丽。 叶子在晨阳中,还沾着露珠,新绿可人。 少妇凝神望着叶子,秀眉微皱,阳光在她脸侧造成美丽柔和的弧度。 叶梦色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我见犹伶”.给人如此深刻的哀悉与快乐的人间女子。 她马上感觉到:她是她了。 那少妇跟那双颊红扑可爱的小孩子说:“这是叶子。” 小孩说:“这是叶子。” 小孩说:“叶子。” 少妇眼里洋溢着痛惜,弯下身去:“叶――子。” 小孩学到:“叶――子。” 叶梦色心里忐忑,想走向路远客栈,但是她记得答应过李布衣的话。终于,她走近了那少妇,叫了一声:“米姐姐。” 那少妇一震,叶梦色也微惊这女子有着这么迷人的姿色。“你……你是?” 叶梦色垂着头,“李大哥一直在找你。”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对自己好不好,但却知道李布衣是好的,也是对的。 少妇又震了一震,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软的迷情,好一会才颤声说:“他……他现在……什么地方?” 叶梦色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知道他现在在去找一尾凤首古琴。” 说完她没有跟少妇招呼,便离去了。 一路上,她想,那少妇的美,是属于晨露的,轻忽清凄惹人怜,太阳出来便消散了,握了握不着,于是有一种人间悠柔哀愁的美。 而她,一路上桃花落遍。桃花一面落着,她的泪也落着,桃花飘到她鬓边,那柔和的感觉她没有去指拾,泪儿落到颔边,她也没有去抹拭。 因为没有人会看见。 当晚,她情知李布衣不会来,但她还是在路边客栈门外痴等,把要陪伴她的兄长推回客栈里,她对着渐圆的月,凄冷的等。 李布衣还是没有来。 桃花的香气幽幽,使她脑中软绵绵的,等到钟石秀蜒着脸出现的时候,她要呼也没有了气力。 钟石秀把她挟在腋下,窜如桃林,在花落满地的林中,也有桃花落在她的脸上。那晚的桃花,似在一夜间落尽,吞尽了。 直至叶楚甚不放心,还是出来找妹妹的时候,他在桃林里发现令他睚眦欲裂的景色:叶梦色雪白细匀的腿与桃花。 叶楚甚疯狂的攻击饱魇的钟石秀。 钟石秀是色中之魔,对女子多奸而杀之,独对叶梦色却动了真心,纵被李布衣在古道上击退,仍念念不忘。叶氏兄妹在吐月镇逗留之事,早有徒众通知他,他一直伺机下手,好不容易才等到李布衣不在,他向叶梦色吹喷了“五淫散。” 他得到叶梦色之后,奇怪的是,对这位有一种不屑于人间惊心动魄的美丽女子,动了专心爱慕之意,更如同火焰在心里焚烧着,甚至不惜一死。 他只想一辈子保护着她,照顾着她。 叶楚甚就在他心里蜜意深怜时刺伤了他。他本可把叶楚甚杀了,但因怕叶梦色不悦,所以一直留了手。 结果,他重创于叶楚甚甚的手上,逃遁而去。 叶梦色清醒过后,持着沾血的短剑,并没有哭泣。 第二大,叶氏兄妹便离开了吐月镇,前赴飞鱼塘,在飞鱼山庄拜见了沈星南,加入白道“刀柄会”,得到“剑圣”凌洗尽的传授。功力大进,以六年的时间,荣升上飞鱼塘的“老秀”。 在这些日子里,叶氏兄妹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包括:沈星南和李布衣似有一段过节,而沈星南的妻子就是“雪魂珠”米纤,米纤和“古屏风”米灵及”流星雨”米嫣,江湖人称“风尘三侠”,原本是飞鱼山庄的三大“老头子”但米纤却听说在七年前失踪了。飞鱼山庄似对这件事颇为避忌。谁也不提起。 由于那晚的事,叶楚甚认为一切皆因李布衣而起,对李布衣颇为耿耿。 叶梦色却更为沉静,但容色愈加清艳。 李布衣却不知道他那天清晨的离去后,会发生过种种的事。 第十五章 荒山之夜 所以当叶梦色衣衫凌乱往叶楚甚奔去之际,叶楚甚浑忘了自己身上的痛楚,握住叶梦色的手问:“他……你怎么啦?” 叶梦色由于感觉到兄长手掌的冰冷,便完全感受到那肉体上的摧残是如何痛苦椎心,她眼泪籁籁淌落:“哥,你怎样了?你怎样了?”她抽泣起来。 叶楚甚握紧叶梦色:“你不要哭……你从来都……不哭的……” 叶梦色哭得脸色更白,白得像霜一般:“谁伤你的?哥,是谁害成你成样了的?” 叶楚甚道:“没什么……”因为李布衣正与纤月对敌,他不想让李布衣有为他报仇的意思,“你怎样到了树上的?” ———叶梦色是怎样到树上的。 这是在场里人人心里都有的疑虑。 叶梦色幽幽地道:“钟石秀又重施故技,后来王蛋要把我们一起擒住,李大哥及时出了手,杀了他……把我救来这里。”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叶楚甚“呸”了一声:“姓钟的那王八蛋。”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当时的情形是:叶梦色着了钟石秀“五淫散”毒雾,但钟石秀也中了土蛋的“金璎络”的毒气,幸李布衣击伤了王蛋,而王蛋却死于钟石秀手上,钟石秀自知不是李布衣的对手,含忿退走。 李布衣在对敌的时候不意吸人了一点毒粉,而叶梦色药力已发作,使她更添一种无法抗拒的魁力,李布衣心荡神摇,在自击一掌后,听到飞鸟和枯木走近的声息,知道不能败坏这女子的名节,便与叶梦色飞掠出窗外。 李布衣昂着首,在狂奔中接受劲风吹袭,使自己清醒,直到绕院三匝,他再到院落井边,打了一桶水。替叶梦色洗脸。然而在清水浸湿叶梦色两道秀眉后,仍闭着的眼帘,令李布衣心里惊羡她的美、是这人间里没有的。 李布衣待她像个小孩子的哄道:“梦色,梦色,醒来,醒来。” 他初见叶梦色的时候,刚在感情上受到了极深的创伤。他天涯海角,遍寻米纤,这里面当然有一段沧桑注事。 可是叶梦色这小女孩确能让他感到一种亲欣的欢喜,他当她是自己妹妹,自己小女儿一样,但是又从她不属于人间的艳美中深觉,这女子无法属于任何人。 他本来专心一致要找米纤,在越秀山的古道中匆匆而下,走了泰半路程,却不放心叶氏兄妹。叶梦色的影子又浮现在他跟前,那么小,那么俏。他不放心。便赶回红紫崖上,因此恰好救了这小女孩。 这以后。在荒野里跟这小女孩两天两夜的相处中。李布衣心里很快乐,很酣畅,从前米纤只是在旁柔柔静静聆听他的鼓乐、琴韵和悲豪的歌声。这女子却能弹、能奏、能唱,能与他们和鸣。 米纤不懂歌乐,但善于织衣。米纤织的衣,穿在身上,没有衣的感觉,好像穿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绢;米纤织出来的图画,比真实的绝景还要美。而且可以织出一些别人不敢织的图案,诸如;菜肴、华灯,断桥、草鞋、霜鬓,如此的生动利落,就连神话也织出了人间之美。荒山之夜里,李布衣那一首唱织云雾绡缣之衣的一首歌,唱的就是她。 但米纤却不会唱歌。 李布衣最难忘的是:他看米纤织布,米纤听他歌唱,那情景那么深地镌刻在李布衣的脑海里,以致李布衣连窗外的春日迟心,鸟鸣婉啭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李布衣也确实喜欢这小女孩,在篝火边唱歌,实在有说不出的快乐,直到叶楚甚出现之后。 他从叶梦色的叙述里,知道了叶楚甚并非她的亲哥哥,而又从叶楚甚出现之后的神色里,读出了很多叶楚甚并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布衣心忖:梦色只是他的小妹妹,这种感觉,该当不会碍着叶楚甚吧。不管怎样,李布衣心里对米纤的牵挂,愈来愈强烈,像一阵由远而近的鼓声,直响到了心里,所以,他要走了。 临行前却因为叶梦色一个秀丽而教人疼惜的眼神,使他不知怎的。记起了两天在荒山时寻索,两夜里聋火边的歌乐,心中一阵不舍,便答应了要回吐月城找她。他觉得叶梦色乌亮的眸子,是期盼自己今晚能在的。 他不想让她失望。 于是他到离吐月镇十六星外的五峰旗瀑谷去找一位知友“绿苔散人”温风雪,借了一面三弦,当晚赶回吐月镇的路远客栈。 到了第二天,他也弹到兴起,又到温风雪借一口焦尾古琴,结果,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回来的途上,竞遇见了朝夕梦魂,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米纤。 这一场相遇,使得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一段悲恻缠绵,哀怨绊恻的故事,这在“布衣神相”日后的故事里,自有述及,现不多赘。 李布衣却不知他没有回返的当晚,叶梦色发生过的事。 而今他再见到叶梦色,六年的变化使一个小女孩成为一个成熟女子,本不致惊讶,但在叶梦色身上来说,是何其的大,她本来清,岁月替她添了艳,她本来秀,岁月替她涂上了丽,在她白皙惹人珍惜的轮廊上,隐透了一种美丽女子而令人怦然动心的媚,使她令人怜处成了非人间的气质,碰一碰,就会碎,使人羡叹,但会不安,六年来使她像一朵幽谷里的白花渐渐染红,桃花一样发向风笑傲。 只有在浸了水的乌发和秀眉,才再又显出她那一张孩子气的脸。 李布衣看着看着,真有吻她的想法。 但李布衣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放下叶梦色,过去再打了一桶水。这时候,叶梦色却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低低叫了一声:“李大哥。” 李布衣一震,水桶“咚”地掉回水井里。 叶梦色道:“我已经好了。” “五淫散”和“金璎珞”发作得快,也消散得快,李布衣传过去的内力毕竟是有用的,何况李布衣还挟着她迎风兜圈子,又用水浸她颜面,而且也着实过了好一段时间。 “金璎络”和“五淫散”合起来的结果,虽是发作起来效力特别强烈,但互相抵消的结果,消散得也更快。 李布衣笑道:“好个小姑娘,一下子,长那么大,又落得那么漂亮。” 叶梦色幽幽他说:“这些年来……李大哥都好吗?” 李布衣笑着问:“你呢,还有没有练歌啊?”李布衣曾对叶梦色的歌声,赞不绝口,认为只要假以时日调练,在歌声乐艺中定可首屈一指。 叶梦色反间:“大哥还常不常唱歌?” 李布衣笑唱:“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诗本来还有两句“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的,李布衣故意把它略过不唱。 叶梦色笑唱道:“是魂不是魂,是昏不是昏。”她唱第一个昏字是低调,第二个昏字是高调,魂字亦同。李布衣听了,笑了起来。叶梦色也笑开了,两人一时都无隔阂。 原来此诗为唐诗人杜甫所作,咏的是王墙,在千古余情里,委宛而细腻地道出昭君的幽思。惟李布衣是性情中人,感情易大起大落,因深研相学易理而知收敛隐藏,但原来个性并非如此,所以每唱此曲,忍不住把一个表达得颇为含蓄的“魂”,“昏”等字,唱成高调激情难抑的音节,叶梦色对各种曲调俱十分熟悉。每出言更正,都重唱一遍,但李布衣总学不会,几次之后,玲珑剔透的叶梦色竟把“是魂不是魂,是昏不是昏”等几句编成曲调儿唱出来。所以两人一听,都开怀大奖,没有芥蒂。 恰在此时,衙堂传出了打斗声。 李布衣疾道:“恐出了事情,我过去看看。” 叶梦色急道:“大哥,我……一齐去。” 但她又药力未完全消散,软弱无力,李布衣道:“我背你。” 两人都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事情紧急,也管不了许多,于是李布衣背着叶梦色奔去,半途却发现有人被逼倒退出来,李布衣因顾虑到叶梦色,便先掠上黄花树,藏身其中,直到情形不妙,便不理一切,掠了下来,与纤月展开决斗。 这时,纤月苍龙轩有些惋惜地道:“原来王蛋已死于你的手中。” 纤月这样说的时候,在冷月下身形更显得孤寂。李布衣缓缓地道:“王蛋不也是何道里的人吗?” 纤月道:“我布置的五遁阵法,给何道里占了,但是原来五阵主持人中,只有第一阵的王蛋,他甚仰慕我国文化,要投靠我,准备与我此番前来挫一挫你锐气后,再回日本,不会一会中原武林高手,倒虚了此行!” 白青衣道:“仰慕文化?想偷学东瀛武功才是!” 纤月淡淡地道:“我本就答允他,推介他在我师门下学艺。” 傅晚飞道:“中原武功,博大精深,高手如云,卧虎藏龙,他不好好学,偏去东瀛学些杂技什么的!” 纤月目中厉光暴射,叱道:“你说什么?”他狠声道:“别让我对你动了杀心,我一旦出手,决不留命!” 傅晚飞耸一耸肩道:“我的话一出口,也决不再说。” 纤月冷哼一声,横刀而立,威风凛凛,煞气严霜:“中原武林有什么高手?这儿又有谁是我的对手?” 他用手遥指着叶楚甚,说:“这人是不是你们的高手?我一出刀,他,一只手,一条腿!” 叶楚甚闷哼一声,其他的人皆现怒容。李布衣忽然踏出一步,道:“既然如此,我再来领教。” 纤月眉一扬,冷笑道:“你连兵器都给我打落,再战只是送死。” 李布衣淡淡地道:“你只是削了三根竹竿。” 纤月刀锋射出森冷的厉芒:“好,你再亮出你的武器吧!” 李布衣微笑。缓缓自怀里掏了一样东西。 一根羽毛。 第十六章 背影凄凉 这根羽毛是李布衣与傅晚飞在大乾山崖边,发现纤月苍龙轩曾潜伏在树上的时候,顺手拈来,置于怀中的。 彩羽色泽鲜艳,柔软光滑,但无论怎么美,都决不能用来抗拒纤月淬利的刀锋。 纤月竖起了眉毛,他感觉到被侮辱的愤怒:“李布衣!” 李布衣道:“请吧!” 纤月怒叱:“你敢侮辱日本武士!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高举大刀,小刀仍紧紧守护着躯体,发出一声大吼。 在大吼的同时,他已像一只巨鸟般跃起,以快如光闪之速,把六尺之躯缩成三尺弓身,凌空而下,大刀即时砍落。 纤月这声大吼,是学自其师春日水心,春日水心曾在荒山吉一声狮吼,震呆了一头白额老虎,而给水心一刀劈为两爿。 就在敌人被吼声所震的同时,纤月已出了刀,凌空斩下。 但李布衣就在他刀锋沾着衣裤时,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然飞了出去。 “哧”地一声,李布衣额上所系的白巾飘落,掉地,李布衣却学纤月的双脚一蹬的借力法,双脚踢在黄花树干上。 “蓬”地一声,黄花落如雨。 纤月在树下。 他本来想以脚在树上一蹬,借力再攻,但发现李布衣先他一步做了;他正在量好距离再做攻击的时候,蓦觉花落如雨。 在这一刹间,一个训练了多年的武士特有的敏感与警觉,令他错觉那不是花而是暗器。 他的刀光飞起。 每一朵靠近他的落花,全部被劈为两爿,飞去。 李布衣借力一蹬,已化作无比巨力,直向他飞射而至! 纤月大喝,刀光直劈来人。 李布衣出手如电,向他面门刺去! 纤月刀势骤变,迎向一来物。 如果是刀,纤月能一刀把来刀劈断;如果是枪,纤月也能把枪格开;就算是石头,纤月也自信一刀裂之。 但这一刀下去,只觉毫不着刀,才知道是一根羽毛。 这刹那问,力势被粘着,既砍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纤月大喝一声。短刀立时刺了出去。 这一刺之力,是他平生功力所聚,威猛无比。 李布衣突然一闪身,纤月这一刀,连柄一齐没入树干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问,纤月突觉耳下一阵痒痒,给什么事物拂过似的,但他迅速拔短刀,跳开,大刀成青睛状,回身。 只见李布衣在三尺之外.神态悠闲,手里仍执着那根羽毛。 纤月苍龙轩脸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疯狂似的举刀奔去,一面发出咆哮:“八格!” 李布衣全不为所动,直似没看见他一般,只玩赏着自己手上的羽毛。 纤月冲到李布衣身前,那一刀却僵在半空,良久,垂下了刀,完全变作了两个人似的,纤月颓然地道:“你赢了。” 李布衣目光露出嘉许的神色:“日本武士,不可轻视。” 在场除了武功低微的傅晓飞之外,其他大部是武林高手,他们自然看是这一战的意义,成败的关键。 总体来说,李布衣采用:以至柔制极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之法。 李布衣在第一战里,故意给对方削断了三根竹竿,试出了对方的刀法、实力、以及特长。 纤月苍龙轩虽不在“五遁阵法”里,但他五遁之术运用自如,仍大为可虑,在刀法上,气势无双,加上双刀运转,攻守自如,实难破之,而他善于在各种事物上借力,使得势道、速道与力道大增,令对手无法招架。 故此,李布衣这次出手,便不给他施“五遁术”的机会。 首先,他亮出一根彩羽为武器,诱发纤月使出不留后力。心气躁浮的刀法。 然后,他先避其锋锐,使他精力所聚之第一刀落空,再脚踢树干,震落黄花,而已又绝了他借力的预想。 跟着下来反而是李布衣借力攻上,却只用一根羽毛,纤月奋力抵挡,本来以他的刀法,足可削落至柔的落花,但此时已是强弩之未,反被一根羽毛所缠,虚不着力,又不发和任何抗力,使纤月大力等于废弃,而短刀刺出之时,已失之沉着,被李布衣刹那间移形换影,陷入树干之中。 纤月的武功也非同小可,他立时省悟,即刻恢复。 只是在陷于绝境与恢复勇力之间,有稍纵即逝的刹那空绽。 这刹那间的空隙,已足够李布衣这等高手击倒对方十次——但李布衣只是用羽毛拂过纤月的耳垂。 纤月一旦回复,奋起再斗,但瞬即想起对手并未下杀手,而自己已经输了——高手相搏,只要输半招便是输了,何况李布衣有着太多杀他的机会。 纤月苍龙轩一念及此,心丧若死,立时承认他败了。 这几招电逝星飞,平凡无奇,但却是两大高手精华所致,足使藏剑老人等人,此刻才敢吁出一口气,而发现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李布衣虽然取胜,但在纤月锐气所聚的第一刀中,额上白布被削断。亦可谓生死间不容发之险。 纤月苍龙轩的脸色,就跟东方开始呈现的鱼肚白色相映,他喃喃地道:“我……败了。” 李布衣道:“你可以再来一次,刚才,实在有些侥幸。” 纤月额上青筋陡现,粗暴地道:“败了就是败了,怨不得人,败了就认,武士没有第二句话说!” 李布衣道:“你的武功很好,刀法极为凌厉,可惜……知刚而不识柔,知进而未明退。” 纤月自语道:“这种柔可摧刚,后发先至的武术,要是能在日本发扬就好了……” 李布衣微微笑道:“事实上,刚莫能御,攻御于守的武术也是我国传到贵地去的。” 纤月明白日本武术的历史源流,也不敢辩,只说:“我……我不知道中原武林,还有……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李布衣一捋长髯,道:“像我这种角色,中土武林实在太多了,我只是比较不成材的一个。” 纤月闻言后。沉默良久,汗淋淋下,忽然盘膝而坐,扒落绯红外衣,露出白袍,拔出怀刀,刀尖朝右,白刃向内,然后双手握柄,对准腹部左侧,道:“我虽败,日本武士却没有输,我切腹自尽以示对我的耻辱失败负责,你替我作介错吧。请用我的长刀。” 据日本《道金流介错闻书》所言:介错人即替切腹者解除痛苦、砍其头的人。介错人须由切腹人指定,在切腹者刀朝肋腹左侧刺人划升之后,左干将腹皮拉向左边,而言手将刀拉拉开右腹之际,介错人便于切腹人左侧,足尖伸山,对出切腹者左耳,作好架势。然后就向切腹者从头的发界处斩落。并且还有一些特别要注意的规矩,如不可将切腹人头顶一刀砍断,须留一片皮,叫做“气皮”。留着这层皮可使头断而垂前悬住,掩着脸部,以免难看。有的介错人技术不高,以致头颅滚落,惨不忍睹。 在场高手虽不知“切腹”、“介错”的意思,但自杀这意,总不会错。李布衣踏前一步,道:“你只是输了。我们无意要杀你。 纤月垂下头,冷冷地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自愿切腹。” 李布衣道:“要是打败了就要死,那么,你们日本武士早就死光了,在孩提的时候,游戏玩耍没有输过吗?在初投师学技的时候,不会败给师父同门吗?中国人叫比武为切磋,就只是一种公平竞技,各取彼长的意思,一输就要死,那只是输不起,不是英雄所为。” 纤月猛抬目,怒道:“你不怕放我回去,我学了武功再打败你?” 李布衣抚须大笑:“中国人要是怕,怎么会让你回去!” 纤月脸肌抽搐,道:“你……” 李布衣道:“何况,你若不回去,又怎能把今晚所悟,告诉你的师门,加倍苦修呢?” 纤月呆了半晌,突然双手伏地,向李布衣叩了三个响头。这倒把李布衣吓了一跳,忙避开不迭。 飞鸟大师奇道:“奇怪,难道日本人兴叩头不成?”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说不定是在练铁头功报仇。” 只听纤月道:“谢谢你点化了我。”他徐徐地站直了身子。 “我会回日本去。”他的声音又回复了坚定和自信,“我会告诉他们,中国人,不止是用武功打败了我,同时。” 他语音十分诚恳:“也以气度折服了我。”他落寞地笑笑又道:“我会告诉每一个怀着挑战之心要渡海而来的国人:也许,我们不必来了。” 说罢,他在黎明的曙色前,向李布衣深深一鞠躬。 “可是,我哥哥的手、脚被你所伤,你不能走!”叶梦色突然叫道。 众人听了,心中都很难受。叶楚甚本来正值盛年,大有作为,但教纤月断了他一手一足,变成了残废,众人皆心怀嫉愤。 叶楚甚忽道:“梦色。” 叶梦色哭道:“哥,我替你报仇。” 叶楚甚紧紧抓住她的手,谁都听得出他强忍痛苦:“不可。 众人一怔,叶楚甚强自道:“让……他走。” 他说这句活的时候,向李布衣看去,李布衣脸色充满了尊敬,徐徐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的眼色在这刹问是充满了了解与敬重,但这敬意却只有他们两人才能了解。 李布衣不杀纤月苍龙轩,是想折服此人,不想引起怨怨相报仇结仇,引发东瀛武术界与中原武林人的一场腥风血雨,血海深仇,在这国家多难之秋,尽可能把干戈化玉帛,消弭一场无谓纷争。 故此李布衣采取了兵不血刃之法。 而叶楚甚完全了解,在这件事作大前提之下,叶楚甚也放他个人重创之仇不提,这使到李布衣肃然起敬。 叶梦色不明所以,因为仇恨已咬啮着她的心灵。“哥——“她嘶声叫道。 叶楚甚艰辛但坚决地道:“让他走。” 李布衣叹道:“你走吧。” 叶梦色在此刻只觉得一切都是李布衣唆使的,他倒作了个好人,但受苦的是自己的兄长,所以愤然道:“不许走!” 飞鸟大师一拍光头,脸色愤红,道:“对!要走,问过和尚我的斧头!” 李布衣苦笑,正筹思如何化解阻挡之际,纤月忽道:“我杀伤这位朋友一手一足,我一定赔!” 一反手,已砍下了自己的右手,血光暴溅,纤月咬牙不哼一声,自己用单手绑扎伤口,转眼间白布绑处已被鲜血染红,不住淌下血水,众人都怔住,飞鸟东掏西挖,摸出一盒药匣子,忙道:“这是我们的金创药,神效无比,你快敷上!” 纤月鞠躬,算是称谢。飞鸟不知如何回礼,只好一面合十,一面也鞠躬回去。其实他当和尚以来,合十顶礼几乎已忘得一千二净,这回一急,倒是使了出来。 纤月道:“我还欠了一条腿。待我回到国上。再遣人送上。” 说罢又深深一个鞠躬,表示告辞,飞鸟忙又合十,枯木点点头,白青衣一揖,藏剑老人抱拳,各人回礼都不同,只有傅晚飞干脆一个鞠躬回去。 李布衣走近一步,道:“在下实仍有鲠骨之言,一直未敢陈表。” 纤月道:“请赐教益。” 李布衣道:“刚才在下曾咯观看过阁下手掌———” 纤月苦笑道:“请您直言。” 李布衣叹了一口气,道:“不错,阁下左手三大主线皆完好无缺,生命线断折处又有玉新纹框住,谅无大碍,右手也是三大主线良好。不过……”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们手掌之中,有一条线纹,自手腕线之上近掌腕处直升向中指下的线。叫做玉柱纹,又称作命运线或事业线,主一生际遇、事业、气运、转变之所在。有些人在掌心才见此线,即是中年后才有较强之运业,而有些人线至半途,转为模糊,表示晚年气运不如前。阁下……” 纤月道:“请说。” 李布衣苦笑道:“阁下这条命运线,直而深刻,初年运气甚强。但只到近拇指根齐平处,即给横线所切断,往后毫无迹象,只怕——” 纤月道:“只怕命至半途。难免遇祸吧?” 李布衣道:“我知道兄台亦谙相理,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才敢直言相陈,比照阁下左手,近掌腕处由人纹未端弓状横线,即是俗称旅行线,从此线亦是特强,显示阁下初年足遍大下,但此线到了中途,突然断裂,有一大十字纹,恐难免出行时遇难……… 纤月自嘲一笑道:“此行我自取其咎,折臂而回。不正是应验了吗? 李布衣深注纤月道:“阁下约二十六七岁吧?” 纤月点首道:“虚龄二十八。” 李布衣叹道:“这就是了,阁下额角峥嵘,易出人头地,眉浓骨秀,大有作为。只是眉锁印堂,今年煞气大,难免有大劫临头,加上阁下右手命运线亦近于三十岁前之气运断裂,并无再续,而左手旅行线有凶兆.恐祸非小.在返国行途,仍须多加注意才是。” 纤月惨笑道:“此刻我还不够劫祸么?我想,灾害已过,一路上我自会留神,只要我不犯人,别人不会来惹我这残废的,就算惹上了,我还有一只手,未必应付不了。” 自断一条手臂的纤月苍龙轩,仍意态霓豪,李布衣微唱道:“但愿如此,仍望多加注意。” 纤月道:“谢谢你的提点,我倒有一事不解。” 他望定李布衣,缓缓道:“你大可与我决战之前,告诉我这些。为何要到决胜之后,才谆谆相劝。” 李布衣一笑道:“因为在未决胜负之前,我说的话,你未必听得入耳。而且……”他洒然一笑道:“我不想因为你听了我的话之后,心里受了影响,蒙上一层阴影,削弱战志,才致败在我手上。” 纤月望着李布衣,李布衣也望着纤月,两人在晨光中,莞尔一笑。纤月苍龙轩再深深一鞠躬,背着晨而迎着风,大步而去,腰畔的刀影陪衬着他孤独的行色,以致背影十分凄凉。 李布衣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似有些担心,有些挂虑,有些话没有说。 ———难道他在纤月苍龙轩的背影里看出了些什么? 在相理里,除了占卜、堪舆、面相、掌相、八字、算命、摸骨等,大家物相、器相(即刀剑兵器之相).还有影相等。 李布衣曾在一个盛大的场合里。看到一个颇受人拥戴的领袖在欢笑中意外的竟背影凄寒,不久以后,这人竟落得狐身一人,为众所弃的下场。 一个人的影子,乃追随其一身之忠仆.是可以显示出主人的气运,正如听刀风可以判别刀之利钝一样。 第十七章 咳出血的人 纤月一直往前走,等到走出了元江府城门外.天色渐亮,但还有一种从暧被里走出来的时候所感觉到的蒙寒。 他肯定背后周围绝对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才挨在一株阔叶树干上.左手五指用力抓住右肩,痛得全身发抖。 骤失右臂之痛,纵是这名忍术高手、日本武士,也难以抵受的。 他痛得快要往树干滑蹲于地之际,忽道:“出来吧。”语言又冷得像冰一般。 只见树后转出一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截树干,脸色惨青,不笑的时候,像一个病人,笑的时候,脸上青色更甚,无论一举一动。令人的感觉,都不像一个正常人,倒像一具木具,或一个木头人在模拟人的动作一般。 纤月道:“农叉乌,你来作什么?” 这人便是纤月调练下五阵中主持木阵的农叉乌。 农叉乌声音听来就像一阵风掠过一棵千年古树:“来看你取刀柄会、飞鱼塘来人的狗命没有。” 纤月冷哼道:“这是我自己的行动,不是天欲宫指派,用不着你们来管。” 只听一个声音咳嗽道:“我们不想管,”又咳了几声,喘息着接下去:“可是你跟他们化敌为友,就轮不到我不管了。” 晨光曦微中。一个穿着宽松黑袍,衽袖镶着月白边缎的青年人,咳嗽着、哮喘着,每一步都非常吃力地走过来。 纤月冷笑道:“何道里?” 那黑袍白边青年人艰辛地道:“对,是何道里。” 纤月冷笑道:“很简单,我们不想被人利用。” 一说完,他就长身飞起,白刃掠起飞血,一闪而过,树上二人,身首异处,掉了下去,来不及半声惨呼。 只是纤月足甫落地,已被十七八名身着树色窄衣的人所包围。这些人俱发出凌厉的杀气,手中俱执着极短的兵器,其中有两人拿着的武器居然才长三寸。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武林中若不是绝顶高手,也不敢拿那么短险的武器。 这点纤月苍龙轩是知道的。 但他不怕。 他杀入人群中,几乎每进一步,就有一个人溅着脑色的水珠惨呼倒地。 一直等到他劈倒第十三个人的时候,他终于现出了他第一个破绽。 何道里忽然掠起。 他信手夺过一支笔挝,攻人纤月那稍纵即逝的破绽去。 可是在这刹那问,那破绽突然不见了。 破绽成了杀着。 纤月正是要引何道里出手。 纤月苍龙轩转弱为强,这一刀划出,眼前一花。何道里已闪到了树后。 树干忽然开了一个方格,”嗤嗤嗤嗤”射出十数枚暗器。向纤月当胸打到。 纤月长刀急挥,一片刀光如雪下,暗器全被格掉。 可惜他只有一柄刀。 因为他只有一只手。 何道里的笔挝就在这时候,全刺入纤月的断臂里。 纤月大吼一声,挥刀去斩,忽然树下撒下一大蓬白色的粉末。 纤月大叫一声,双目已不能视,同时间,楠木干上暗器本已射完,忽又第二次射出数十枚更急遽的暗器。 纤月一面大叫,一面挥刀,一面退后,暗器格掉一些,但也着了几枚。但他等暗器一过,仍挥舞着长刀,呼喊着冲过来,双目紧闭,但仍非常威武可怖。 何道里的咳喘声从树后传来。 纤月挥刀冲向树后。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半晌.只见纤月仍单手举刀,退了出未,但心脏已被开了膛,鲜血已染遍了衣衫。何道里用一条白色丝巾,抹着他那强烈的咳嗽起来,便用丝中轻轻掩住了嘴,等到丝中再离开嘴唇的时候,白丝中已染上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红。 但没有人知道那是纤月身上流的血,还是何道里口里吐的血。 纤月兀自不倒。 何道里出手极快,一出手,挖了他的心,双手一捏,使纤月张开了嘴,再出手便拔了他的舌头,然后双指一勾,挖出了纤月的一双眼睛。 他把这三样血淋淋的东西,交给那两个使用的是三寸到的双锋笔的部下,淡淡地道: “你们即刻出发,日夜兼程,送到东瀛春日本心处……”。 说到这里,他又强烈地咳嗽起来,喉管发出一种柴木干裂,风吹烛闪的异声,好一会才能接下去说:“你们记住下面的话,对春日水心说:江南刀柄会总盟,中原飞鱼塘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派李布衣率众暗袭纤月苍龙轩,并说下:‘这等武功,来中土只有出丑!’要纤月转达,纤月不允,故李等挖其目,剖其心、取其舌,仅留其耳,要他听了就死,而把所见所想传达给日本武士知道。” 何道里顿了一顿,间:“听清楚了没有? 两人都答:“听清楚了。” 何道里边:“说一遍。” 两人先后都一句不漏他说了。何道里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两人用油布包着三件血淋淋的东西,跪下叩拜,起而急去。何道里又咳嗽起来,一面咳着,一面又掏出另一条雪白的丝巾抹去手上的血迹。 农叉乌这时才从树上一溜烟地闪了下来,道:“只怕……盆氏兄弟也……不易回来………” 何道里淡淡地道:“我本来就没想让他们回来。” 农叉乌垂首道:“那么这人……”他指的是纤月苍龙轩。 何道里丢掉了染血的丝巾,淡然道:“把他剁成碎肉,倒在血池里喂王八。这里的死人,全要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迹也要抹去,树要砍掉,一条毛发也不能留。……”他一面说,一面辛苦地喘息着,又转成剧烈之咳嗽,好像一个喷火风箱在胸中急促地拉着般剧烈。 不过他知道他所吩咐的话,他们都必会一一做到。纤月苍龙轩从此在人间消失,而李布衣他们仍不知情,最多,元江府的人们只是奇怪怎么少掉一株驿道上可作纳凉的树而已。 然而,春日水心、龙堂寺次郎、松山阳一、萨摩虚无僧这等高手……一阵激烈的咳呛,使得何道里又掏出了一条白丝巾…… 纤月苍龙轩离开了众人之后,天色微亮,李布衣沉声道:“叶兄受伤太重,元江府城西木栅里咏和巷里,有一间茅舍,门口无门扉,门前的对联加起来只有两个字,只要拍手三下,一定会有一头小花犬出来……… 飞鸟望着他,像看到李布衣的鼻子变成一条猪肝似的:“想吃香肉?” 李布衣道:“那便是‘医神医’赖药儿的住所。” 白青衣喜道:“原来赖药儿在元江府! 傅晚飞奇道:“为什么他叫做‘医神医’?” 藏剑老人道:“因为天下所有神医患不治之疾时,都只有找赖药儿想办法。” 白青衣道:“就怕赖药儿不肯医。” 李布衣道:“不会的。赖药儿是一位不世良医。你们去到,提我名字,他一定会出手的。” 白青衣即道:“我背他去。”他的轻功纵连李布衣亦自叹弗如的。 叶梦色即欣然道:“哥,我们去……”叶楚甚闷哼一声,强忍痛楚,实在无法接话,其实断肢之痛,纵是铁镌的汉子,也一样不能抵受的。 李布衣道:“还要大师、道长、谷兄前去为叶兄护法才行。” 白青衣诧道:“李神相不一道去么?” 叶梦色也向李布衣报了微诧与失望的一眼,李布衣道:“此地毕竟是衙门,长久制住衙里公差们,总是不好,也会有碍百姓的安全,我还得先把他们穴道一一解了,然后再赶去。” 叶梦色这才目光较为释然,但仍有一丝凄楚的幽怨不自觉的流露。 藏剑老人忽道:“我也留下,多一个人吓吓李鳄鱼,好教他不再鱼肉百姓,也是好的……说到唬吓这种狗官,我可能是比李神相更适合的人选吧。” 李布衣笑道:“这倒要借重谷兄的神威了。” 叶楚甚忽呻吟道:“这次我……的事,只怕碍了大家闯……闯五遁忍术……唉……” 叶梦色:“哥,你那一阵,我去也是一样,其他四阵,原班人马。又有何碍?” 飞鸟大声道:“对呀!” 枯木冷沉沉地道:“何况我们此刻还多了李神相的强助。” 傅晚飞抢着道:“还有我……我也可以效劳啊。” 众人不禁微微笑了。李布衣道:“还是先送叶兄到赖神医家去,攻打五遁阵之事,再从详计议吧。” 白青衣道:“好!”背起叶楚甚,足不沾地的飞掠出墙,飞鸟、枯木一先一后,为他俩开路殿后,叶梦色睫传微微颤着,跟着白青衣而行,李布衣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他望过去的时候,只瞥见叶梦色纤小的背影。心中偶然若失。 傅晚飞看看去者轻功奇速,生怕自己追不上,便跺足道:“李大哥,我留在这儿跟你一道,好不?” 李布衣笑着拍拍他的头故意地道:“不好。” 第十八章 晨鼓 这时天色渐明,晨雾升起,像夜色的蝉衣留下一层薄纱似的。视野仍不清晰。 李布衣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这里留下的血迹还得弄妥才是……”忽见得一个背影,甚为眼熟,又颇为萧杀,心中一震,才看清楚那悬在衙堂“公正廉明”的横匾,被擦得通亮,借着点晨色,映出自己孤寞萧杀的侧面背影。 藏剑老人干咳道:“我们这回去刑室———”忽然全身发颤,牙齿似咬着十数块碎冰一般,蟋伏在地上,脸色黄得泛青。 李布衣吃了一惊,趋前问:“谷兄,你———” 藏剑老人强振精神。艰辛地道:“我……我……以前断手之时,血流太多,且长脓结疮,治好之后,此症时发,实在……痛苦……一会儿……就好———” 李布衣一跺足道:“我还是先把谷兄送去赖神医处好了。” 藏剑老人脸肌不住抽搐,但坚持道:“不必……不要让赖神……神医……分心……麻烦……小飞去……去街角那家养蛇的店子……去买一些……硫磺……回来给我服了……就能熬过去了……” 傅晚飞几乎跳起来道:“硫磺!” 藏剑老人惨笑道:“也……只有以毒……攻毒……了。” 李布衣不放心道:“硫磺行吗?” 藏剑老人苦笑道:“行,……只要不服太……太多……压得住” 傅晚飞仍不敢置信:“可是……硫磺是毒物呀!” 藏剑老人碎道:“你懂什么!买来……就是了……” 李布衣挥手道:“小飞,你快去快回。” 傅晚飞这才道:“好,我有多快,就回多快!”说罢一鼓作气。借冲力奔上围墙,跳了下去。 藏剑老人仍蟋伏地上,十分辛苦,李布衣凑近握住他的手腕。一股温厚的内功输了进去,一面道:“谷兄,以毒攻毒的药,还是少吃为妙,不如还是给赖药儿看看,最好能药到根除……” 藏剑老人哑声道:“我的病根,是治不好的了。” 李布衣温言道:“但赖药儿的医术……” 藏剑老人即摇头道:“我的病就算赖药儿也医不好,除非……” 李布衣关怀地问:“除了什么?” 藏剑老人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冷硬、空洞、涩哑:“除了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双手陡自身中拔出,红白双剑,一齐刺出,李布衣只来得及仰了一仰身子,两剑已刺人他双臂里,直深及骨,李布衣向后一翻,也等于自剑锋拔身而出,血溅飘空,藏剑老人如魅附影,在李布衣还未来得及作任何应变之前,他的双剑,突离臂肉射出,“扑,扑”两声,钉人李布衣小腿内里,李布衣“叭”地倒地。 只不过一刹那间,李布衣双手、双脚俱伤,双剑仍嵌在腿肉里,而两条细巧的链子仍连着双剑剑锷。 这眨眼之间,李布衣四肢俱伤,失去了抗敌之力。 藏剑老人猝施暗算,李布衣始料不及,不及闪躲,但李布衣也算在千钧一发电光石火间聚力以抗,若是普通兵器,绝伤不了他。但“铜雀”、“太阿”双剑,何等淬厉?不过,若换作旁,可能早已四肢尽被穿断而废。 李布衣连受四创,跌在地上,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藏剑老人的抽搐痉孪,已像奇迹般完全消失了,换上的是迟钝而木然、冷峻而无情的神色。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五年前,在大熊岭上,我曾刺伤你一臂,但那是因为你夺剑杀人,并且向我施加暗袭,我才逼不得已出的手,我看你倒不似要报这伤臂之仇的人……” 藏剑老人道:“你虽伤我一掌,但在我掌中刺了个洞,又教我如何能再握剑?左手又被‘龙凤双侠’削去四指,岂不等于双手全废?我若不能使剑,结仇天下,不如自戕好过。故此,我宁愿自斩双手,嵌入‘太阿’、‘铜雀’.手剑合一,重新练剑……” 他干涩地道:“不过枉杀无辜,劫宝作孽,也确为事实。这件事你一直未在江湖上传扬,无疑是给谷某一个清白名誉。老夫十分感谢……可是,你伤了我的手,我止血后挣扎口到山道,已然迟了,我的兄弟何埋剑已丧命在司马公孙手上,这可以说……” 他声音转而激厉:“是你害死他的!”他脸上全是森森煞气:“你伤我之事,我不敢说报仇,但你等于间接害死我的兄弟……这些年来,我用这一双脚,天天为死去的兄弟……打扫坟墓。每一次,我都对黄土里的兄弟说———” 藏剑老人幽森森的,有气无力的,像风前的烛。随时都要灭了,“我一定杀了司马拳、公孙谨、李布衣三人。替他报仇!”说到这里,一口浊痰上咽喉,“喀吐”一声,咯地在上,胸膛一阵剧烈起伏。 李布衣苦笑道:“那么,你患病要用硫磺……那是假的了?” 藏剑老人道:“我只想支开傅晚飞,免得他碍手碍脚,也不想多造杀戮。” 李布衣为四肢一阵剧烈痛而皱起了眉道:“你要杀我?” 藏剑老人只觉喉间又一股浓痰升上来,强吸一口气道:“现在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布衣强忍痛楚,问:“你若杀了我,如何向飞鸟、枯木、白青衣等人交代?” 藏剑老人道:“我跟他们说,你根本就无诚意与天欲宫为敌,故意支开他们,我想我的做法,也不算违反飞鱼塘之命……沈庄主只怕对你也恨得要死。” 李布衣自嘲一笑:“想不到那么多人想我死。” 藏剑老人发出一阵干哑的笑声,就像一相七、八年前未开启过的木扉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声音一般:“该死的,总要死的。” 李布衣忽道:“你有病?” 藏剑老人怒道:“我说过,我装的!” 李布衣道:“你声音有。” 藏剑老人冷笑道:“我声音里有什么?” 李布衣道:“有病。男声宜雄壮,所谓声亮必成,不亮无终。你声浅面燥,如破竹败革,中气已弱,轻则困顿,重则促寿。你咽喉有浓痰鲠塞,更非好兆,如你听在下之劝……” 藏剑老人强笑如裂木,道:“你不用劝了,我也不想听,我的确是中气不足,调息困难,但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杀了你!” 双手一收,“嗖、嗖”二声,双剑自李布衣腿弯收回,再化作两道护身精虹,飞刺李布衣! 李布衣血涌如泉,无法退避,只得一连串滚动,两剑刺空。 藏剑老人双剑一挑.大量沙尘飞起,喷罩向李布衣,凌空击下,双剑再度刺出。 李布衣闭上双眼,免受尘沾,但双耳听风辨影,可惜双手重创,无力反击,只得又一阵滚动,向衙堂滚了过去。 藏剑老人二击落空,双臂催劲,“啸、啸“二声。双剑连着细链,疾射而出! 李布衣无法招架闪躲,只得一阵急促滚动,“碰”地一声,额角撞在石阶上,但总算又躲过了两剑。 藏剑老人一挽双手,收回双剑,一步一步的逼近去。道:“看你怎么再闪躲下去。” 李布衣忽在石阶上一挺腰,借臀肩之力。竟平平弹上了石阶最高一层,“砰”地摔在台阶上。 藏剑老人喘气吁吁地道:“你迟早还是免不了一死!”挺剑冲上石阶! 李布衣趁他掠上石阶之时,力贯全身,横胸一撞,竟撞在鼓架子上,那鼓架怎经得起李布衣满布内劲之一撞?那时轰地倒塌了下来。 这衙堂前的大鼓,原就是用作百姓鸣鼓报案申冤用的,这口大鼓轰隆隆、碰蓬蓬的摔下来,藏剑老人一时摸不定对方意向,暂时没有抢身发剑,以观形势再说。 大鼓摔在地上,李布衣腰一挺弹出,滚到鼓旁。 藏剑老人狞笑道:“好,我杀了你,就把你藏尸鼓内。” 李布衣突然一甩头,砰地撞在鼓上。 藏剑老人剑势一起,道:“你认命——”突然心口如同着了一击。 他脸色倏变,捂胸退了一步,李布衣满脸眼红;长须一甩间,又蓬地用头掸响了鼓。 藏剑老人大叫一声,想用叫声盖过鼓声,无奈声如破锣,中气虚弱,完全被鼓声盖掩。 李布衣用额角击鼓,发出了第三声沉重的巨响。 藏剑老人脸色变白,想用双手塞住双耳。但他断肘以后都是以剑代手,很是不便,他双手举起了一半,却因剧烈的颤抖而放下了手。 他低鸣一声,欲长身而起。 但是这时李布衣的额头已急促地敲击在鼓面上,藏剑老人只觉心房被雨一般的巨石连击,瘫痪于地,滚下石阶。 李布衣的头密密撞在鼓上,就仿佛一记又一记的石忤,击在藏剑老人心上。 可是这剧烈的鼓声,是极少响起来的,因为李鳄鱼只造冤狱。不雪冤案的,击鼓伸冤的人。往往发现到最后被打得稀巴烂的是自己的后股,这鸣冤鼓多年只是李鳄鱼自己已制造冤案时故意串谋时候用用而已。 元江府从来没有响起过那么深、那么重、那么有力的鼓声,尤其在如许清晨里。 所以。这吸引了很多百姓的好奇,想要过来看看击鼓鸣冤的是谁。 第一个过来的是傅晚飞。 因为他走得不远,就听到了雷动九霄一般的鼓声。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衙门里没有理由会响起鼓声的,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立刻往回跑,他跑得本来就比一般人快。 他奔近衙门.鼓声已经歇止了。这陡然的静歇,跟刚才惊天动地的鼓声,形成了对比,此刻显得静寂无比,但双耳仍嗡嗡作响。 傅晚飞一口心,悬到了口边,飞身越过围墙,就看见两个,一个倒在石阶下,脸朝地上,一个在石阶上,正慢慢向阶下爬去,旁边倒着一面大鼓,大鼓已被击破一个大洞。 傅晚飞立刻就认出了这两个人:在阶下的是藏剑老人。在阶上正艰辛爬下的是李布衣,但他双手双脚,仍有鲜血不住的冒了出来,以致使他爬过之处,都染上斑斑的血迹。 傅晚飞大叫一声:“大哥!”疾奔到李布衣身边,扶起了他,李布衣道:“快,扶我去谷兄那儿。” 傅晚飞连忙扶李布衣到阶下的藏剑老人处,细看之下,只见全后颈、背心各凸出了一红一白两截剑尖,心中一沉,傅晚飞惊道:“怎会……这样……” 李布衣叹道:“这……都是命数。” 原来李布衣以内力击鼓。以制藏剑老人,目的只是震住他,决无意杀之,何况以藏剑老人的武功,虽体力甚弱,但李布衣并非用手击鼓,虽聚力于额,仍大是削减内劲的传达,加上流血如注,内力大减,而且这又是一面普通击鼓,只怕要震晕藏剑老人也力有未逮。 不料藏剑老人在鼓要击破之前,因无法忍受心房剧跳,又一口浓痰塞喉,心震荡间不意竟用手按心口,指捏喉咙,以求减轻痛苦。 可是他没有手。 他的手便是剑。 这慌乱中的当儿,两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便各穿破咽喉、胸膛而出,登时毙命。 而在这时,李布衣的鼓也击破了。 藏剑老人却不再动弹。 李布衣开始只是以为藏剑老人被震昏过去了,故此挣扎爬下来看看。 藏剑老人死于全属“龙风双剑客”哥舒未明与施稍夜的“太阿”、“铜雀”两剑之下,令李布衣生起一种冥冥中自有主宰,报应不爽的感觉。 他长叹道:“这事我会向你说清楚的,谷兄的尸首,决不能留在此处,否则这一双剑,可能会牵累他遗骸也不安宁。” 傅晚飞眼珠一转,想了一想,即道:“如果大哥不介意,我背着谷前辈,双手抱着大哥、赶去赖神医那儿。” 李布衣点点头,太息道:“赖神医在,我这对手脚,大概还保得住……不过,明日就要攻打五遁阵了,只怕——”说着余下一声浩叹。 这时衙门之外,人声沸荡,愈渐逼近,李布衣道:“我们还是走吧。” 傅晚飞背着藏剑老人的遗体,抱着李布衣的身子,颇觉吃力。便跳不过围墙,李布衣听到拥到衙门外的人声。道:“自后门走。” 傅晚飞快步走入内堂,再自后院穿出,一脚踢开后门。微喘笑道:“没想到来到这种地方,还得从后门走。” 这时天色大白,隐约可见蓝天如洗,白云皑皑,李布衣道:“多少人来到这里,就再也望不到天亮了,能出来,总是好事。” 傅晚飞闻言,小心翼翼地阔步跨过门槛,道:“我跨过去了。” 第一章 算命杀手 才近中秋,天气突然转寒。早上本来还有阳光,一忽儿视野蒙冥一片,连阳光也变得闲懒,蔚蓝的天色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下霜。 然而并没有真的下起霜来。在元江府外向西山道上,近天祥一带,普渡吊桥的石墩前,有几株老梅,和一位葛衣相士。 相士背后,负着一个药箱,手里本来提着包袱,现在挂到一株梅枝上,那梅枝因负荷太重,几要弯折下来,相士犹似未觉。 他正在吃着干粮。一面布幡,上面写着“布衣神相”四个字。斜倚在梅树干上。 这时候,逶迤的山道上,慢慢出现了两个人影。等到越走越近的时候,便可看见来人是一老一少,老年人坐在一张张着布篷的木椅上,椅上有轴辘木轮,由少年人在后面推动着前行,以致在山道上发出寂寂的跌荡声。 等到两人行近,相士才抬头看了一眼,这铁索吊桥是元江府通向木栅里唯一通道,来往行人自然不少,相士吃得正起劲,望了这一眼后,又低下头去啃薄饼,嚼了几口,似想起了什么,再抬头望去。 这时一老一少,已走得相当近了,木车后插着一枝旗杆,旗杆上赫然画着,布衣神相。 相士心里忖道:“好哇,可遇见老同行了!” 只见那坐在木轮椅上的老者笑嘻嘻地招呼:“天气转凉了哩。” 原先的相士打从鼻子里微哼一声,没去答他。 老者却热情如故,笑说:“哎,我也有六七年没到过这里了,这一带的风景,可是越老越忘不掉哪。” 相士本来要去木栅里替人占卜,他从元江府出来,生意本就清淡,看到有个讨同一碗饭的,心里早就没什么高兴,所以爱理不理,希望对方识趣,不过吊桥,往别处去。 老者示意少年,推动木轮,俟近相士身旁,斜支着身子,望下山谷,连连叹道:“好景致,好景致,梅花还在,人却老了。” 这里是近天祥一带,景色钟灵毓秀,一道柔和秀逸的普渡吊桥,横跨过了深山伟壑,幽谷里瀑瀑流过的是立雾溪。在河口远处与大沙溪交流,烟波浩渺,青山幽谷,林桥低迷。这吊桥前有九株老梅,寒香吐艳,又叫“九有桥”,过了这铁索吊桥,迂回西上便是胜地木栅里了。 相士收起了吃剩下的薄饼,毫无善意地问:“你要上木栅里?” 老者笑道:“你呢?” 相士道:“我先来的,出来跑江湖的,该知道谁先占了庙谁就先对神。” 老者扬眉笑道:“哦。那我们到别处去就是了。” 相士没料到老相师那么容易便让了步,稍感意外。 少年正要推动木椅离开悬崖,老者偶然想起来似地忽问:“尊姓?” 相士心中正感得意自己三两语就唬走了老同行,听老相师这么一问,便粗声说:“当然姓李。” 老者眉一扬,呵呵笑道:“果真是名闻天下的神相李布衣了?” 相师傲然道:“货真价实。” 老者笑道:“久仰,久仰。” 相士心里受用,反问:“你呢?” 老者抚髯笑道:“我可是冒牌货,姓鲁,鲁布衣。” 相师也不好意思太咄咄逼人,便说:“这也难怪,这个年头,布衣神相出了名,谁不打着这个名头。” 老者笑道:“是呀,是呀,人人都仗着阁下的名头。” 相师故作淡然地道:“我无所谓,大家都是出来跑江湖,混饭吃的,便宜不能独占,茅坑大伙儿用,我就闭只眼,睁只眼的好了。” 老者赔笑道:“是,是……”忽问:“不知李神相想闭哪一只眼、要开哪一只眼?” 相士一愣,不明老者何有此问。老者笑道:“既然难选,不如双眼一齐闭了,岂不省麻烦。” 突然之间,木椅上两边扶柄,登登弹出两柄青绿色的三尺飞刃,一齐钉人李布衣的左右肋骨内。 李布衣惨叫一声,双手陡地一击,抓住两柄青刃柄。脸容痛苦已极。 不料刃柄突突二声,弹出两枚飞锥,穿破李布衣手背溅血飞出。 李布衣惨哼道:“你……你为何……我们……无冤无……仇。” 鲁布衣抚髯长叹道:“谁教你叫做李布衣呢。” 李布衣的内力极好,生命力也顽强,居然能强忍痛苦,长身掠起,濒死向鲁布衣反扑.鲜血淋漓的十指箕张,抓向鲁布衣。 只是他人才掠起,嵌在两肋内的青刃突然发出轻微的爆炸,波波二声,把李布衣胸口炸陷了一个大血洞,鲁布衣悠闲地坐着,叹了一声:“别弄脏了这几株老梅。”他背后的少年立即出手。 少年空击两掌,掌风倏起,把李布衣的残肢碎肉血雨翻飞地送出丈远,往崖谷落了下去,竟是一点也没沾在崖上。 鲁布衣道:“土豆子,你的掌力进步了。” 少年躬身道:“是师父教得好。” 鲁布衣道:“我们一路来,杀死多少个李布衣了?” 土豆子浓眉一展,道:“三十一个。” 鲁布衣眼角蒙起了多层打褶的鱼尾纹:“也不少了。李布衣跟东厂、内厂、锦衣卫的大爷们作对,领头造反;大胆犯上,只是连累了无辜冒名卜者,咱们受托于刘公公,除恶务尽,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土豆子沉声道:“近日无知百姓都视李布衣为活神仙,这些人胆敢冒充反贼骗诈百姓,本就该杀。” 鲁布衣眯着眼睛,细眼发出针尖一般的微芒,道:“你真的认为百姓都只是受骗吗?” 土豆子握紧了右拳,轻打在右掌上,用力的皱着眉,以致眉心形成了一道深刻的横纹,他没有回答鲁布衣的话。 鲁布衣抚髯,用一种像山风似的轻微,但是浩荡的声音道:“大凡百姓们热爱一个偶像,因为这个偶像做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想说而不能说的话,想到而做不到的东西,所以才赢得这许多人发自内心的支持……” 土豆子眉皱得更深更浓,他的眉本来就很粗黑,毛势顺逆交错,看来更是浓烈。“师父……” 鲁布衣淡淡一笑,把话题一转,道:“今天李布衣一定会经过这里。” 土豆子登时精神一振,但眉心随即打了结。 鲁布衣笑道:“你奇怪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其实消息是天欲宫提供的。” 他一笑又道:“天欲宫巴不得借我们之手,除去心腹巨患李布衣。天欲宫和刘公公,本来就是一刀双刃,利则两利,弊则两弊。” 语音一落,忽道:“有人来了。” 这时一阵风吹来,吹得崖边长草一阵轻摇,在秋寒里,吊桥微晃,崖边籁籁落了一阵梅花。 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响,有人自山坳处漫声吟道:“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笔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土豆子目光一闪,杀气大现,随即又垂目低首,立于鲁布衣身后,原来自山拗处几株幼梅后,走出一个头系红布、蓝衣落落的卜者,摇着手上的铜铃,布幡上正是“布衣神相”四字;鲁布衣遥向来人笑了。 来人十分壮颀,圆脸高额,神情坚定,但一见有人在,就冒起了令人可亲近的笑容。 “生意好吧?”那人远远招呼着。 “尊姓……”鲁布衣微笑颔首。 那人大步走近,笑道:“我姓张,跑江湖时号布衣,跟老丈可是一样……” 鲁布衣微笑道:“来这里替人解厄消灾吧?” 张布衣创览一下四周景色,卸下用一把小红伞挑着的包袱,舒然道:“天样绝色,兼南派山水之秀,北派山水之伟,我慕名已久,今日一见,真是落梅几瓣,都自蕴天机。” 鲁布衣悠然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天色,再把目光投到流水远处。 “张兄不像算命的。” “哦?”张布衣笑道。“那我像什么?” “像个游山玩水的名士雅客。 “前辈也不像个问卜者。” “我这双瘫痪了的腿子,总不会像个猎户的吧?”鲁布衣微微笑道。 张布衣却没有回答,哈哈笑了起来。鲁布衣也仰天大笑。 铁索吊桥微微晃着,鸟自翠峰掠起,没入天际,对面山里隐约人家,几处炊烟。映衬得红梅更艳,崖边更寂。 鲁布衣笑声忽然一叹,问:“张兄易理高深吧?” 张布衣欠身道:“稍有涉猎而已,还要向前辈请教。” 鲁布衣注视着张布衣,用拇食二指拈着须脚,道:“你额中眉上黑中带赤,天庭、司空气色黯淡,恐怕有难。” 张布衣伸手摸了摸额角,道:“哦?” 鲁布衣道:”俗语有说:相人易,相己难,张兄有无与人结仇?这几天应当慎防,以避血光、仇杀之灾。” 张布衣长揖道:“多蒙前辈提点。” 鲁布衣摇手道:“替人解灾化难,岂不是我们职责所在。” 张布衣忽笑道:“前辈真像。” 这次鲁布衣忍不住问:“像什么?” 张布衣道:“算命杀手。” 第二章 落了六十朵梅花 这句话一说完,局面大变。 张布衣手一扬,铜铃夹着急啸,飞打鲁布衣。 鲁布衣不慌不忙,袖子一兜,收去了铜铃。 同时间,鲁布衣一拍椅背,椅下疾射出三枚橄榄形的暗器,电射张布衣上中下三路! 张布衣已抽出红伞,露地张开,伞面急纵,三枚小橄榄急荡而开。 剑自伞柄抽出,剑迎风一抖,如灵蛇陡直,刺向鲁布衣咽喉。 鲁布衣一个大仰身,剑掠箅而过,几络白须银发,切断飘扬,但在同一刹那间,鲁布衣袖口一开,原先的铜铃飞打而出。 张布衣用急旋的伞面一格,铜铃陡地散开,几个小铃裆仍分几个不同的角度射向张布衣。 张布衣倏地收伞。 小铃裆尽收入伞里。 铜铃力已被卸,接在手里。 张布衣同时脚步倒错,一滑而退开三丈,微笑而立。 这几下急攻险守,全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两人每一招都是行险抢攻,一击必杀,但谁也没占着便宜。 而在一旁的少年土豆子,在两人交手的片刻间,向张布衣攻击了七次,但七次都被离张布衣身边一种无形的劲道所阻,几次力冲,但相隔丈远,便冲不上前,根本无从出手。 张布衣始终只向鲁布衣出手,连看也没看一眼。 在他眼里,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 鲁布衣眯着眼睛,仿佛刚才动手的事与他全无关系一样,“铜铃可摔坏了?” 张布衣拎着铜铃,看了看,道:“小铃挡掉了,便不响了。” 鲁布衣喷声道:“真可惜,吃饭的家伙哑了。” 张布衣笑道:“幸好人还没哑。” 鲁布衣也笑道:“铜铃红伞,神捕邹辞,哑不掉的。” 张布衣道:“一路来,三十四个大城小镇死了二十六个李布衣,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下只好也装扮个卜算子来瞧瞧了。”鲁布衣道:“是三十一个。” 张布衣道:“你要杀多少个才够。” 鲁布衣道:“直到杀了真正的李布衣为止。” 张布衣道:“李布衣为民除害,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你因何非要杀他不可?” 鲁布衣道:“邹辞。” 邹辞(张布衣)一怔。只听鲁布衣沉声问道:“你隶属于哪一个辖下?” 邹辞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是大同都御使任命的专案捕役,现在是秉公行事。” 鲁布衣忽亮出一物,示向邹辞。邹辞一震,鲁布衣冷冷地道:“大同都御使顾若思算什么东西?我是内厂司礼的亲信,高兴杀谁就杀谁,要杀哪一个就杀哪一个。” 邹辞脸色阵黄阵白,忽挺胸大声道:“我是衙捕,有我在,无论是谁,都不能任意杀人,如果杀了人,就要偿命!” 鲁布衣眼睛亮起针尖一般的锐芒:“人管该管的事,叫理所当为;管不该管的事,就叫不自量力!” 鲁布衣杰桀桀笑问道:”没想到邹大捕头要做烈士,却连家小老婆,上司朋友,全都要跟你当死士去了。”当时的情形,得罪这些宦官眷养的内厂、东厂、西厂、锦衣卫的好手,是牵连六族亲门杀头破家的大罪。 邹辞摇头。 “我没这个胆子。” “不过,我可以杀掉你。”他说。 “只要杀掉你,不管东厂西厂南厂北厂,都不会知道祸由我闯,自然也不会连累无辜凄惨下场。” “好主意。”鲁布衣大笑。眼睛里针刺般的厉芒更盛。“可惜你是个捕头。” 邹辞不解:“捕头又怎样?” 鲁布衣眯着眼睛和气地笑道:“你是个好捕头,好捕头是不公报私仇,假公济私,私自处理刑犯的。” 邹辞道:“对那些作奸犯科又无法制裁的人,我只是个江湖人张布衣,以杀止杀,不是捕头!” 他冷冷地道:“杀了干净,不必审了。” 他手上的红伞突然急旋起来,挡在身前,向鲁布衣进逼! 鲁布衣手一扬,自袖口打出三枚橄榄。 两枚橄榄,射在伞面上。伞子急旋,暗器荡开,但另一枚橄榄却折了一个大圈,倒射张布衣背脊。 张布衣猛然发觉,铜铃一兜;格骂一声,收掉了那颗橄榄,但他的攻势,也停了一停。 他只不过是停了一停,立时向下一蹲,一连几个打滚,已近鲁布衣轮椅之前! 就在这时,鲁布衣椅上横档,格格二声,又射出两枚橄榄形的暗器。 张布衣左手一抓,右手一拍,把一暗器抓在手里,一拍入土中。 两枚橄榄形的暗器尽被张布衣破去,但他的攻势也为之一顿。 这时张布衣和鲁布衣之间的距离,不过七尺,张布衣仍半伏着身子,鲁布衣端坐在椅子上,两人眼光相遇,仿佛兵刃相交。 张布衣道:”好暗器。” 鲁布衣道:“好身手。” 张布衣道:“只要我接近你,你的暗器就等于没用,论武功,你不是我对手。” 他补加这一句道:“现在我已经相当接近你了。” 鲁布衣似微叹了一口气:“那你是欺负我这糟老头子一双不听话的腿。” 张布衣冷冷地道:“死去的数十名‘李布衣’里面,有不少江湖好手,他们就死在同情你废了的一双腿上。” 他说完了这句话,如一头苍鹰般飞起。 他蹲伏在地上如一头沉睡中的豹子,一触即发,但掠起时却似鹰击长空。 他的铜铃往鲁布衣兜头打落。 鲁布衣一低头,避过一击,自衣衽后头内射出一道白光,飞击张布衣。 张布衣铜铃一兜,套住银刀,掠起之势已尽,飘然落地,离鲁布衣身侧不过三尺。 张布衣冷笑,用手指自铜铃内挟出银刀,斜指鲁布衣,道:“你还有什么厉害暗器,尽使出来吧。” 一语未了,突的一声,手中所执的银刀柄内疾喷出一枚小剑,张布衣只来得及侧了一侧,小剑射入他右肋,直没入柄。 鲁布衣怪笑道:“已经使出来了。”一扳扶把,木椅轮车突然急驰而至,”呼”地撞向张布衣,就快撞中张布衣之际,木椅坐垫外沿突撑着一块镶满尖刺的木栏,“砰”地击在张布衣的身上。 张布衣大叫一声,往后一翻,往悬崖落了下去。 鲁布衣抚了抚髯,摇了摇头,又捋了捋髯,再摇首似惋惜地道:“他武功不弱,内力尤高,就是愚驴了点。” 那少年期期艾艾地道:“师父,刚才的事,我一直冲不过他内力范围,全帮不上师父的忙,是弟子没有……” 鲁布衣的眼睛像针一般明亮:“他内力好,向我冲来时,卷起的大力,几令我无法呼吸,凭你又怎靠得近他,不过,待会儿遇上真的李布衣,你能尽几分力,就尽几分力!” 少年土豆子奇道:“师父,天欲宫会不会弄错了,李布衣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鲁布衣笑问:“天祥有三胜,除了胜山胜水还有一胜,你可知道?” 土豆子想都不想,即道:“还有人胜。” 鲁布衣问下去:“是谁人?” 土豆子答:“是‘医神医’赖药儿.平常人难得他治病,但一旦医人没有治不好的,他却不替武林中人治病,是为人胜。” 鲁布衣道:“是了。” 土豆子诧异地道:“难道李布衣是去看病?” 鲁布衣道:“赖药儿是他的朋友。” 土豆子道:“那么李布衣是去看朋友了?” 鲁布衣道:“非也。李布衣和赖药儿,虽是好朋友,却也不常相见。平素两人很少朝相,李布衣去找赖药儿,是因为白青衣、枯木道人、飞鸟大师、叶楚甚、叶梦色兄妹都在赖神医处,李布衣必须要会见他们。” 土豆子讶然道:“白青衣是武林白道总盟飞鱼山庄的‘老头子’,叶氏兄妹也是飞鱼塘的‘老秀’,枯木、飞鸟这两大高手亦是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的至交,他们聚在一起……” 鲁布衣道:“正是为了要对付天欲宫,在大魅山玎谷冢原上设下的‘五遁阵法’。” 土豆子仍有点迷惑,山岚徐掠,梅香淡然,铁索吊桥对岸耸时的天祥远山,就像沾在洁白画布上的黛色一般。 从天样那儿,开始有人渡过吊桥,往山道上走来,匆匆的过客、叫卖的小贩、赶着毛驴的脚夫、赶集办事的行商,各形各式的人物都有。 山道上也出现了几批人,要渡过吊桥到天祥去。久居此山的人来往心澄意闲,若无其事,初来的人都禁不住为这悠远的山意和悠长的水意所合成的明山秀水,痴了一阵,驻足神驰。 鲁布衣看看普渡桥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仍是寂然的山,傲然的梅,连一滴鲜血也没遗下,一面向土豆子释疑:“武林中黑白道每三年于飞来峰一战,争夺金印,号令江湖。天欲宫当然是替刘公公等撑腰,但白道中实力也非同小可,尤以江南刀柄会最强,而刀柄会又以飞鱼塘为圭臬。 他一面说,一面以针似的明亮小眼打量观察行人,外表却悠然自在,像倦走江湖,小憩于此一般。 “现在离今年的金印之战,不到十四天,但白道武林的五名代战者:邱断刀、秦燕横、英萧杀、宋晚灯、孟青楼全被天欲宫派‘心魔’暗杀了,心魔也死于李布衣手上,可是白道武林却找不到证据是天欲宫干的,所以只有找另外五大高手顶替。 这时,山坳道上,前后出现了三批人,愈来愈近,而鲁布衣的眼睛也越眯起细,越来越亮。 土豆子问:“便是那白青衣、枯木、飞鸟、叶氏兄妹等五人?” 鲁布衣颔首道:“我今晨见到五人中叶楚甚受伤颇重,经过这里,因而料定是李布衣指使他们来求医,明天便是闯五遁阵之时。黑白二道观战,公证已齐聚青玎谷,李布衣没有理由不赶去与这班人会合的。 其实鲁布衣也有不知之处。飞鱼塘确是派白青衣等人去攻打五遁阵,但叶氏兄妹合二人之力只能算是一阵。另外还有藏剑老人谷风晚出手。 只是在元江府之夜,东海钩鳖矾的钟氏兄弟和黑白无常来攻,加上司马、公孙暗袭,曾在衙里有过一番龙争虎斗,后来除钟石秀逃逸外,余人皆丧命于豪侠手中。 而布下“五遁阵”的原主纤月苍龙轩,因不甘辛苦布下的阵势全为天欲宫所用,未与中士武林好手交战便返东瀛,故此在衙门里挑战诸侠,幸得李布衣出手,才击败苍龙轩,使其败服而去。 苍龙轩后为天欲宫智囊何道里所搏杀,嫁祸诸侠,掀起日后中原武林一场纷争血战,这点诸侠并不得知。 叶楚甚因重创于纤月苍龙轩刀,李布衣要诸侠护叶楚甚先赴天祥木栅里求医,他自己与徒弟傅晚飞在元江府衙里善后。 不料故意留下来帮忙的藏剑老人心怀愤怨,前隙难消,偷袭李布衣,使其四肢全伤,失却抵抗力,要诛之于剑下,后终为李布衣以头顶击鼓而震死。 李布衣受伤的事,不但鲁布衣并未得知,连白青衣、枯木、飞鸟、叶氏兄妹诸侠,亦不知道。 鲁布衣此刻、眼睛盯着的。便是朝普渡吊桥这儿赶来的三批人中的一批。 第一批是皮货商,有谈有笑的,脸上都随时随地没升起一种饱经世故,遍历世情的笑容。 第二批人是一对夫妇,男的左手提了一箩鸡鸭鹅鱼,右手还抱了个小娃娃,女的双手抱了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后面跟了三个人不算大不算小的毛孩儿.八成是赶娘家的。 这两批人当然不会有李布衣。 鲁布衣注意的是第三批。 这最后一批人,其实只有两个。 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走路。 一个龙精虎猛,浓眉大目的青年,背着一位五络长髯,双手双脚都绑着布、而布上又渗着血花的中年人。 鲁布衣望着、望着,不觉第一批人已上了普渡吊桥。 土豆子自然也注意到鲁布衣的眼色。 所以他也望了过去。 鲁布衣低声道:“你看到了没有?” 土豆子怔了一怔,问:“谁? 鲁布衣没好气地反问:“我们在等谁?” 土豆子吃了一惊,道:“李布衣?他……来了?” 这说着的时候,第二批的一家大小,又上了普渡吊桥,而第三批之后。一时再没有来人。 土豆子道:“李布衣怎会……?”他端详第三批人,那跟自己年纪相仿的自然不会是李布衣,但他随师父在三个月来追杀李布衣,徒劳无功,从百姓口中,人人乐道的李布衣,使土豆子心头的李布衣怕不有三头六臂,而今看见一个自己寸步难行,手足俱伤,要人背着走的废人,叫他一时无法置信。 鲁布衣横针似的咪眼浮现起讳莫如深的笑容:“李布衣也是人,他也一样会伤,会死的,所以我们才能杀他,他也是一个一杀就死的人。 他接着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李布衣,但是,他是相士准没错儿……” 土豆子惑然道:“师父如何……” 鲁布衣道:“你看那小伙子小臂上系着的包袱,看相用的器具:罗盘、量尺、封爻、铁板、数历都露了一截,还有腰畔插着的长竹岂不正是悬起招牌时用的竹杆子吗?这人是相士没错,而且一定会武,只是受了伤挂了彩……” 说到这里,少年背着伤者,已经急急行近。 鲁布衣微笑,坐在木椅上。 土豆子垂手立在他的身后,此际却悄悄握紧了拳头。 山风徐来,群青郁郁。 天色转暗,河谷远处渺渺,遍布迷雨,看不清楚。 雨虽未至,过桥的人已急步奔行。 浓眉大眼的青年,背着受伤的人,就要掠过鲁布衣的椅前。 就在这时,梅花籁籁而落,花瓣落在草上、崖边、飞落谷里。 青年背上的伤者,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一直闭着眼睛,可是甫睁目,即望进了鲁布衣针刺般的眼睛里。 他只望了一眼,又徐徐合起了眼睛。 他再也没有望向别处。 可是他缓缓他说:“六十朵,不多不少,落了六十朵,此数大凶,此数大凶。” 鲁布衣吃了一惊。他自度一只眼,比针刺还要利,但对方只一开合间,眼神清澄如一潭碧湖。一口针沉到了湖底。 当下再无置疑,立刻道:“李布衣?” 第三章 吊桥上的僵局 浓眉青年立即止步,狐疑地看了鲁布衣一眼。 他立即觉得眼睛刺痛,仿佛指头不小心给针尖刺出一丁点血珠的感觉。 他只有别过头去看背负者的反应。 伤者没有反应,也没有惊奇。 伤者只是缓缓地道:“你是来杀我的?” 鲁布衣笑道:“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是你素昧平生的相知呢?” 李布衣长叹道:“你有杀气。” 鲁布衣道:“果然瞒不过你。” 李布衣也笑了:“兔子不知道何者为虎何者为鹿,但它却知道见到小鹿时继续喝水,见到猛虎时便要逃跑,因为老虎有杀气。” 他笑了一笑道:“杀气是瞒不过人的。” 鲁布衣笑道:“只瞒不过你,因为我杀了三十名李布衣,除了少数三几人,别的连发现都来不及。” 李布衣脸色一沉:“我跟你有仇?” 鲁布衣道:”没有。” 李布衣疾道:“我与你有冤?” 鲁布衣答道:“也无。” 李布衣怒道:“你何苦为了要杀我,竟不惜杀了三十个无辜者?” 鲁布衣淡淡地道:“我是刘公公亲信,隶属内厂,杀几个意图造反的江湖人,算不了什么。” 李布衣忽然平静了下来,“哦,原来是内厂的人,这就难怪了。” 鲁布衣笑道:“可惜你已受了残肢之伤,否则,今日谁存谁亡,可难说得很。” 李布衣淡淡地反问:“谁说我不能够动手?” 鲁布衣大笑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一样替人看相的。” 他一面笑一面亮着锐眼:“你是木型人,目长而秀,腰细而圆,髯眉多清,骨坚节硬,脸略带方,即略带金型。五行里金克木,惟少则断木成器,多则木被金伤,你此刻肢白如雪;金已侵神,血气极弱,若非双目神柔仍在,早已支持不住,又如何能出手动武?” 李布衣默然不语。 那青年突虎目一睁,怒叱道:“还有我!” 鲁布衣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 青年用右手大拇指着他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傅晚飞!” 鲁布衣忽笑道:“你个性豪放冲动耿直。意志坚定,有所图谋必全力以赴,但却不善于应变,为人过于坦率,性情亦失之太刚。易放荡不拘,常不思前顾后,纵仗义疏财,结交天下,亦难免遭败北.更易受人牵累。” 傅晚飞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个性……” 鲁布衣一哂道:“人呱呱堕地,四指紧把拇指握在掌心,拇指就是自我,拇指的形状就是自我的性格的流露……你拇指坚壮有力,强硬挺长,本可干番大事,可惜拇指与食指间分隔太宽,易放难收,任意行动,缺失难免。” 傅晚飞嗫嚅道:“你究竟……是谁……?” 鲁布衣淡淡笑道:”算命杀手鲁布衣。” 李布衣忽道:“算命神捕邹辞来过?” 鲁布衣道:“他易名张布衣,刚才来过,也刚被我杀了,他是第三十一个以布衣为号的……你怎么知晓他来过?” 李布衣目注草地上。 崖边。有几个碎散了的小铃裆。 鲁布衣这才笑道:“张布衣的夺魂铃,很容易认,难怪你一眼看出来,是我大意。” 李布衣沉吟了一阵,道:“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鲁布衣眯眼道:“你想去协助飞鱼塘的人攻打五遁阵?” 李布衣点点头。 鲁布衣叹道:“不行。第一,等你打完了五遁阵,伤已好了差不多了。我未必能制得住你;第二,以你现在的伤势,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布衣平静地道:“那你非要在此际杀我不可?” 鲁布衣斩钉截铁地答:“是。” 傅晚飞大声道:“你杀不了他!” 鲁布衣眯眼笑道:“为什么?” 傅晚飞拍心胸道:“因为有我!” 鲁布衣斜乜起一只左眼,笑道:“你接得下我的暗器?” 他话一说出,袖口飞出四枚橄榄形的暗器,恰好穿过四朵梅花,钉入树枝。 暗器能不偏不倚打中梅花。并不出奇,但花是柔的,能穿过花蕊。钉在细小的梅桠上,不令梅枝折断,不使花瓣震落,这份腕力,却不是“出奇”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李布衣叹了一口气,道:“四朵,是凶变之数,万事休止你未必能如愿。” 鲁布衣笑道:“灵数未可尽信,只要这小哥儿接不了我的暗器,你就死定了。” 傅晚飞坦然道:“我接不下。” 鲁布衣笑道:“那你杀了你背上的人,我放你一条生路。” 傅晚飞瞪住他反问:“为什么我要杀他?” 鲁布衣道:“你不杀他,我的暗器先杀了你,再杀他。” 傅晚飞摇首:“你的暗器杀不了我的。” 鲁布衣不禁问:“为什么?” 傅晚飞道:“因为我会跑。” 话一说出,背着李布衣,没命似地往前跑。 鲁布衣四枚橄榄镖已呼啸尖嘶着发射了出去,四枚橄榄镖后又跟着九枚橄榄镖。 傅晚飞一口气跑到普渡桥,往桥牌一转,停了一停,笃笃笃笃,四镖全射人石墩上。 四镖一过,他刚想伸颈,李布衣喝道:“伏下。”傅晚飞连忙一缩,又一连九下密响,九枚橄榄镖又射人了石牌内。 傅晚飞哇地站了起来。他甫一站起,“嗖”地一声,一枚橄榄镖,打入了他的发髻之中,险些射中了他的后脑。 傅晚飞不及多看,一面大叫着一面往普渡桥掠去。 后面暗器连响,至少有十六八枚落了空,另外流星雨似的尖啸,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在前有的在后,或在上在下飞擦而过! 只要给任何一枚击中任何一人,都要性命难保。 可是傅晚飞没有停顿,更没有回头。 他一鼓作气冲上了吊桥。 这时连雨已开始霏霏。 他一上桥,大叫一声:“大哥!” 他是怕背上的李布衣已中了暗器,只听李布衣咳嗽了一声,沉静他说了一个字:“冲!” 背后暗器破空之声又告响起。 他在雨中像炮弹一般飞冲出去,把暗器的呼啸全抛落在后面,他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跑得如此快过。 他背上负有一人,但跑得比他平时还快。 如果不是为了背上所负,傅晚飞也情知自己跑不出这样的速度来。 前面的雨丝被劲风激开,吊桥急晃,傅晚飞背着李布衣破雨而冲。 鲁布衣的暗器傅晚飞是接不下、避不了,但傅晚飞撤腿就跑。跑过了暗器射程之外,鲁布衣催动轮椅,上了吊桥,但傅晚飞已奔到了桥中央。 鲁布衣不料傅晚飞有此一跑。 傅晚飞这样跑下去,自然可以躲过鲁布衣的追杀,但他跑到了桥中央,李布衣忽在背上叱道:“停!” 傅晚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素来服从李布衣,轧然而止。 这急骤的止步,使索桥为之摆荡。 傅晚飞停了下来,才看见前面桥上,站了一人。 那人便是壮硕少年土豆子。 他手里拿着一支三锋直指,弯肢四棱,锋扁而齐,以棱为刃的铛钯,直指傅晚飞。 傅晚飞若直奔过去,难免被剖腹穿肠。 傅晚飞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只听一阵刺耳难听的铁木根辗声传来,宽仅容人的吊桥木板一阵格动连响,像柴木燥裂了一般。鲁布衣正催动木轮往桥心逼来。 “没想到你会逃。”鲁布衣冷笑着道。 “他会逃的,”李布衣咳嗽两声,深吸一口气,接道:“他性子硬,但并不拘泥古板,你看他拇指时,忘了注意他指头稍向外倾。而且首节后仰自如,是极能善于应变,机智伶俐的小伙子。” 鲁布衣一面催动木椅,渐逼近桥心,道:“可惜那么聪明伶俐,生路不走,仍选上了条死路。” 傅晚飞向李布衣低声道:“我硬冲过去。”他没有把拿铛钯的少年放在眼里。 李布衣道:“好,你放下我。” 傅晚飞大声道:“我背你过去。” 李布衣疾道:“那就一定过不去。” 吊桥上狭仅容人,而且吊桥一方有人移步,整个吊桥都会震动起来。 这时吊桥震幅更大,鲁布衣催动木椅,已快接近暗器射程之内。 李布衣疾道:“放下我。” 傅晚飞道:“要过,就一齐过去!” 桥的另一端又震动起来,土豆子持钯踏步逼近。 傅晚飞霍地拔刀,大喝道:“不要过来。” 土豆子的步伐骤然加快。 傅晚飞一刀向索桥斫了下去,刷地断了一条绳索。 然而土豆子。鲁布衣更迅速地自两头逼近,傅晚飞一咬牙,刷刷两刀,又断了两条麻索,吊桥顿时一歪,摇荡不已。 鲁布衣、土豆子陡然停止,相顾骇然。 他们要往回走,已经不及,逼近却又太迟,鲁布衣叱道:“你……要干什么?” 傅晚飞挥刀大声道:“你要再逼近,我砍断吊桥,一齐掉下去死。” 说着又挥刀砍断一条吊索。 鲁布衣急叫道:“别别……” 傅晚飞喝道:“那就退回去。” 鲁布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好,好……”催动木椅,往后退去,一面挥手,示意土豆子向崖上撤离。 两人一动,吊桥上响起一阵难听的轧响,剩下支撑的几条绳索,仿佛随时就要断裂的。 吊桥一旦断落,他们只有翻落于百丈溪谷里去了。 李布衣低声疾道:“不可以叫他们退。”傅晚飞一怔。 “他们一旦退回崖上,就会砍断吊索,任由我们掉下去。 傅晚飞猛然一省,大呼道:“不许动!” 鲁布衣、土豆子立时僵直了不动。鲁布衣双手紧抓木椅扶手,土豆子双手紧握钯柄,两人都抓了一手心的汗。 鲁布衣扬声问:“你要我们怎么样?” 傅晚飞六神无主,进退维谷,索性撒赖:“不准进,也不准退。” 鲁布衣强笑道:“那我们就僵在这里,天为庐,地为床,雨为食水,拿吊桥当饭吃么?” “ 傅晚飞叱道:“少废……”忽觉脚下吊桥稍微震荡,猛回首。只见土豆子悄步逼近,傅晚飞气极喝道:“再动――”挥刀又断一索。 吊桥连断五索,斗然一沉,摇摇晃晃,发出支格支格的怪声。这下可把鲁布衣吓得骇然失色,高呼道:“土豆子,不要动!不许动!不准动!” 土豆子也脸色发白,僵在那儿,便脚背上凿了钉子一般。 傅晚飞气呼呼地道:“不动最好,老老实实的……” 四人分作前、中、后三段,僵在桥上,相持不下,却不料自天祥那边,来了一个挽髫小童,拖着一个老得快睁不开眼的老婆婆。竟无视于吊桥上争持的情景,一蹒跚一蹦跳的踏上了吊桥。 两祖孙一上了吊桥,吊桥立即一沉,傅晚飞立即发现,又要挥刀砍绳索,土豆子连忙骇呼道:“不关我事——” 傅晚飞一呆,这才发现老婆婆和小孩子正走在吊桥上。 傅晚飞呼道:“喂,别走过来,别走过来——” 那老婆婆远远似听到有人呼叫,用手按在耳背上,问那小孩:“四毛,那人在呼嚷什么呀?” 四毛跳蹦蹦地说:“他叫阿婆阿婆快过桥,过了桥,搭上轿,轿儿轿儿摇摇摇,摇到戏园子里瞧。” 在那边鲁布衣一颗心可掉出来了半颗,忙不迭地道:“别人经过,可不是我们,你不要砍,一砍,大家都没命了。” 傅晚飞一见老婆婆和小孩,心忖糟糕,鲁布衣见傅晚飞扬起刀来,却没砍下,横针似的狭眼亮了一亮,道:“你砍也不打紧,但连累无辜老幼性命。你忍心吗?”傅晚飞颓然垂下了刀。 鲁布衣突然推动木轮,迅速逼了过去。 傅晚飞又举起了刀,厉呼道:“你再过来,我就――” 鲁布衣狞笑道:“砍!砍吧!害死无辜乡民,看是不是好汉所为!”傅晚飞扬起了刀,却一直没砍下去,就这么瞬息间,鲁布衣已逼近桥中傅晚飞和李布衣身前! 傅晚飞怒叱:“你――” 鲁布衣骂道:”你砍,你砍,要连累――”话未说完,袖口里橄榄形的暗器一闪,已射中傅晚飞持刀的手。 刀呛然落下,掉落到深谷里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鲁布衣同时也欺近了傅晚飞身边,木椅上猛弹出一柄飞刀,急射傅晚飞颈侧。傅晚飞忽忙问根本不及闪躲。 在他背后的李布衣忽一探身,张口咬往了刀。 “铮”的一声,刀柄射出一枚小剑,李布衣一仰脸,小剑平贴脸颊而过,还飘下几撮发丝。 李布衣四肢伤及筋骨,无法挥动,但内力依然存在,反应仍然机敏。 鲁布衣笑喝道:“好哇,还顽抗哩——”忽见李布衣一抬膝,顶在傅晚飞臂弯的包袱上。 “呼”的一声,一物凌空飞来。 鲁布衣没想到李布衣在此情此景,居然还可以反击,匆忙间一掌拍去。波的一声,物件碎裂,黑雨洒下,鲁布衣行动不便,淋了一身,才知道原来是墨汁。 一般墨汁都是在砚台上渗水磨研的,但也有存于瓷瓶,可保数天不凝结成块。鲁布衣拍得一手是墨,一时不知有没有毒,忽见李布衣俯身冲来。 鲁布衣吃了一惊。 李布衣原就骑在傅晚飞背上。居高临下,突然凑身过来,鲁布衣百忙中一掌拍了回去。 李布衣若仍有一手一足可发挥,只怕鲁布衣此番便得伤于他招下,可惜李布衣无法作出攻击,这一掌拍来,只有一个大仰身,头已越过了吊索,空悬在桥外。 鲁布衣一击不中,臂陡伸长,“砰”地追击在李布衣胸前。 这一掌刚刚印中,掌力未吐,傅晚飞已定过神来,一脚踢去。吊桥这时摆荡不已,窄难容二人并立,鲁布衣在椅上,闪躲不便,虽不怕傅晚飞的武功,但也只有先行催动轮椅,往后退了七尺。 这时连雨霏霏下,鲁布衣本溅得一身是墨,又教雨水冲去,变得上半身干净,下半身犹留有墨迹,十分狼狈。 鲁布衣虽然狼狈,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傅晚飞已失刀,再也没有砍断吊桥之威胁。 傅晚飞背起李布衣想往另一边冲。但见土豆子持钯就把守在七尺外.原来在鲁布衣冲近交手数招的电掣星飞间,他已赶到了。 这时吊桥在半空中摆荡不已,桥首的老婆婆和小孩子都抓紧桥索,尖叫不已,十分害怕。 李布衣垂着头,看着胸前,傅晚飞却大声道:“好,生死我不在乎,让我们过了桥再杀,别连累无辜!” 鲁布衣摇头道:”不行!现在僵局已破,你前无路,后绝境,除死无他策。此地不杀你们。哪里还有更好的杀人处!” 鲁布衣说着便要出手,忽听见李布衣叱道:“鲁布衣,你生平己历三次大难,三次不死,皆因天留余地,而今你还作恶。” 鲁布衣一震。这几句话,乍然听来,对鲁布衣而言,悠悠然像天霆的雷声劈入脑壳里一般,怔立当堂。 李布衣转而用一种沉平的声调道:“你现在呼吸已甚不正常,背脊椎骨的刺又强烈多了吧?你的心已乱得一塌糊涂,寝难眠,食难安,你还要加害旁人?” 鲁布衣呆呆地坐在那里,用一种艰涩的声音道:“你……我……” 李布衣叱道:“你害夫人先你而去,报应不够么?内疚还不够重么?你还再作恶,真的不为孩子们想想么?” 鲁布衣脸色煞白,怔在当堂,墨汁在他脸上被雨水冲涤得一道一道灰痕,很是诡异。 李布衣神色不动,向傅晚飞低声疾道:“我一说完下一句话你就全力动手。 只听鲁布衣喃喃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看他的脸容神情,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李布衣目中神光大现,暴喝一声:“鲁布衣,祸福无门.由人自招,你三十丧妻,四十长子亡,还不知悔悟!” 鲁布衣脸肌抽搐,捂胸呻吟:“哎——” 傅晚飞虽不明白,但想起李布衣的话,右拳飞星抛月,捶打鲁布衣额角,左掌五指迸伸,贯刺其胃部,一足飞蹴,踢向鲁布衣小腹。 第四章 迷雨下的红伞 如果不是后面还有一个土豆子,傅晚飞这三记狠招必能命中。 傅晚飞一出招,土豆子也向他背后出了三记杀手。 傅晚飞转身向鲁布衣发招,他背后就是李布衣。 土豆子等于向李布衣出击。 傅晚飞可无心再攻向鲁布衣,他霍然回身,把三招狠攻全向土豆子发了出去。 三招狠攻跟三记杀手硬碰硬,谁也没占着便宜。 李布衣大叫一声:“斩索!” 鲁布衣、土豆子同时一怔,就在这刹那之间,李布衣一起肘,撞倒了土豆子,向傅晚飞耳边叫:“走!” 傅晚飞反应奇快,不理三七二十一,开步就狠命地跑,吊桥被震荡得格格作响,一口气向前冲锋的傅晚飞倒没什么,在桥心的鲁布衣、土豆子几被震荡得摔下深谷,忙抓紧吊索,稳住身子。 只要傅晚飞背着李布衣,走完吊桥,便可以回身断索,令鲁布衣、土豆子二人在深谷跌成肉泥,傅晚飞知胜券在握,一面跑一面喜呼:“大哥,大哥,我们上上上上了崖,就断断断掉桥――” 李布衣在他背上道:“不行,此桥不能断,只折了几条绳索,较易修好,若全桥掉落下去,一两个月内不易重新架好,叫乡民们有多大不便……咱们过了桥便算了。” 傅晚飞打从鼻子里哼道:“便宜他们了――”突然陡然停下。 原来他已跑到桥首,只见老太婆和那小孩子仍抓紧桥索,因桥身震动,两人惊怖莫已,处境颇岌岌可危。 傅晚飞疾道:“不行。” 李布衣道:“扶他们回崖。” 傅晚飞应了一声,力运全身,左挟小孩,右扶老太婆,背负李布衣,除傅晚飞双脚踏在悬空的桥上外,余者三人俱双脚悬空,随时可能落入百丈深谷里。 小孩子闭起眼睛不敢看,老太婆口里猛念菩萨求救,只听桥上支轧支轧的乱响,好似随时一脚踩入了虚空里,好不容易终于上了崖,脚踏实地,傅晚飞轻轻放稳了两人,忽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 原来他内力本就不高,激战了一轮之后,又狂奔了一阵,加上身负三人之力,心理负担又重,知道只要走失一步,便害了三条人命,千辛万苦才上了山崖,脚一落实,顿放下心头大石,登时脱了力,倒在地上。 只听有人喝道:“迟早难免一死,还逃什么?傅晚飞身负三人之时走得极慢,土豆子和推动木椅的鲁布衣,已一先一后逼来,离桥首不过十尺之遥,就算要砍断桥索也来不及了。 傅晚飞虎地跳起来,气喘未休,猛醒起李布衣负在自己背后,怕他压伤,忙问:“大哥,你怎么了?” 耳际传来李布衣一声轻叹:“我没事,你放心,逃不掉他们的追击,实乃天意,你快走吧,我挡他们一阵。” 傅晚飞怒道:“我说过,要生同生,要死一齐死。” 李布衣叱道:“你在我身边,反而使人投鼠忌器,你走了我应付得来。” 傅晚飞双眉一竖,惨笑道:“哥哥如此骗我,岂不是看不起兄弟,不与小弟同生死?既是如此,我自杀当堂便是。” 李布衣至此也不禁热血沸腾,大喝道:“好,是哥哥说了狗屁,兄弟你不要见怪,咱们相交不久,长幼不一,但生死都一般痛快过瘾。” 鲁布衣和土豆子这时逼近桥墩,只剩七尺不到,见二人厉声交谈,因防有诈,凝住不发,静观其变。 鲁布衣冷冷地道:“我劝你不要再背着他逃,我椅下、袖里的暗器,只要你一动,至少把你射穿十八个窟窿。” 傅晚飞豪笑道:“我们这次停下来,本就没打算再跑。” 鲁布衣道:“有志气!叫什么名字?” 傅晚飞不去答他,却问土豆子:“喂,你总不成就叫做土豆子吧,咱们拼生拼死的,还未通姓名呢。” 土豆子道:“我叫姚到,别人都叫我土豆子。” 傅晚飞批评道:“不好不好,姚到也不好听,像我师父叫我做傅晚飞,就好听得多了。” 鲁布衣眯着针眼:“死到临头,还说这种鸟话!” 傅晚飞搔搔头道:“难道死到临头,规定只能交待遗嘱吗?” 鲁布衣因恼傅晚飞刚才不答他的话,便转过去跟李布衣道:“你怎么都知道我的事?” 李布衣淡淡一笑:“我看出来的。” 鲁布衣道:“我自问在相貌上隐藏得很好,也涂了些易容之物,表情亦能控制,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李布衣摇头:“在面相上我看不出你的底细;我是从手相中看出来的。”鲁布衣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你诱我掌上蘸上墨汁,再引我在你胸襟上印了一掌,你就从掌印上观察……” 李布衣淡淡地道:“人的手掌和嘴巴不一样,它决不会说谎,拿笔的食指,拇指第一节生茧,拿锄的四指掌峰贲起,拿刀拿剑的虎口结厚皮,都瞒不过人的。” 鲁布衣憬悟地道:“难怪你中了我一掌后,故意垂下了头,原来在看我的掌印……” 李布衣道:“也在挡着雨水,不让掌印太快被雨水洗去……不过,要不是小飞及时出手,你那一掌我也着实吃不消。” 鲁布衣把手掌放在自己的眼前,喃喃地道:“我的生命线(地纹).在中段之上,有一处裂纹,一处十字,一处星花,所以你就能准确地指出我曾历三次大险了?” 李布衣接道:“而且,你的手掌中出现健康线。” 鲁布衣苦笑道:“这条健康线是从掌腕根部斜指尾指,通常是不健康的时候,才会有健康的出现。” 李布衣点头道:“何况你健康线上出现蛋突状,头脑线(天纹)也有明显的岛纹,呼吸定有阻滞,可能肺病甚重,而精神也痛苦难安。” 鲁布衣冷哼一声:“我生命线前三分之一的始端有岛纹,你是因而判断我脊椎有病了?” 李布衣笑道:“这倒可从你出手与动作里,就可以断定的。” 鲁布衣惨笑道:“我小指下的婚姻线(家风纹)端部下弯,被十字纹砍断,且线尾下垂切断感情线(大纹),我因夫人病逝而伤心,是明而显之的。” 李布衣道:“而你婚姻线上竖了两条直线,浅而狭的代表女儿,阔而深的代表男孩,你有两种直线各一,但其中一条中途破断,我是以此为据,猜测令郎已经……” 鲁布衣忍不住道:“不错,我掌纹里确写明了这些遭逢……但你又从何得知发生之年岁?” 李布衣道:“你的命运线(玉柱纹)被拇指球峰艮位的星纹所串破。按照掌纹流年的看法,你命运线被艮宫横线串破,是在头脑线上下各一,我是因而推测年份的。” 鲁布衣苦笑道:“艮宫星在破玉柱,难免六亲不幸,心情受苦……你说的不错,只是我乍听之下,还着实惊疑了一阵。” 李布衣赦然道:“惭愧,我身为相士,为求苟活,危言耸听,揭人隐私,实在汗颜。” 鲁布衣沉默了一阵,垂下了头,忽又抬起来,用针刺一般的眼神补道:“你若羞愧,那么我也身为术士,趁人之危,赶尽杀绝,手段卑鄙,岂不更无颜面做人?” 他笑笑又道:“可惜,我不能错过这机会,错过了,就可能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多么不想杀你,跟你多学一些占卜相学。” 李布衣一笑道:“这是命也。” 鲁布衣道:“人努力不及之处方才是命,你已认命了?” 李布衣眼神明亮清澄:“我仍在努力。” 鲁布衣大笑道:“好!好!我在努力杀你,你在努力不死!就看命里如何安排了!” 忽听后头传来一个声音道:“他不死。”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鲁布衣和土豆子已感觉到吊桥的震荡。 鲁布衣立即回首。 土豆子却没有回身。 他仍盯着李布衣和傅晚飞,以防他们趁虚出击。 他们师徒二人早有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 鲁布衣回头,就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柄小红伞,在迷雨中自吊桥走来,伞下看不清楚面目。 但鲁布衣却知道来人是谁。 他目光像针一样冷酷、狠毒,瞳孔收缩,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死?” 张布衣道:“我若死了,岂不是比没有死更可怕?” 鲁布衣恍然悟道:“我忘了你手上有一柄伞。” 张布衣道:“而且那只是崖边,我的伞逆风而降,卸去急坠之力,只要认准落脚之处,未尝不可以在半途稳住身形。” 鲁布衣拍额叹道:“能在掉落深崖时心不乱以求生,我很佩服。” 张布衣沉声道:“下去倒不难,只是上来颇费些时候。”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已迅速接近鲁布衣的处身之地。 第五章 三个布衣、一副对联、两个字 鲁布衣想命土豆子断索,但他知道傅晚飞一定会受李布衣之命出手阻止,自己未断吊桥之前,要争回到崖上,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一个本就不易应付的张布衣。 他沉默了一下。道:“看来,你不会让我杀死李布衣。” 张布衣声调低沉,答:“是。” 鲁布衣针也似的眼光四周迅速扫过了一趟,“看来,我今天只怕也杀不了李布衣。” 这时张布衣离鲁布衣只有约莫十五尺之遥。 鲁布衣道:“难得我们三个布衣,今天聚在一起……可惜。”就没有说下去。 张布衣不禁问:“可惜什么?” 鲁布衣道:“可惜我要失陪了。”他这句话还未说完,至少有四十件暗器,呼啸而出,有些打向李布衣,有的打向傅晚飞,大都打向张布衣。 当下张布衣旋伞砸开暗器,傅晚飞背着李布衣不住腾挪逃避,腿、臂、腰各中了一枚橄榄镖,幸而只是掠中,并非射入,待暗器一过,鲁布衣和土豆子已抢上树头,夺路而上。 鲁布衣根本无心恋战。 张布衣、李布衣加一个傅晚飞,鲁布衣自度只有五六成胜算,没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他决不会做。何况,自从李布衣提到他亡妻丧子之痛,心绪繁乱,一时仍未能恢复。 更糟的是,他对李布衣已无杀意。 所以他只有仓皇退走。 鲁布衣一退,在迷雨里,吊桥上,红伞下的张布衣,忽呻吟一声,红伞掉落,双膝一软,仆伏桥上。 李布衣急道:“快去扶他过来。” 傅晚飞急忙把张布衣扶到实地。才发现张布衣脸色苍白,胸腹之间,渗满了血迹,右肋还有一个血洞,腿胫之间,满是伤痕。 前两处伤口,都非常严重,是与鲁布衣交手时被他暗器所伤而致的,至于腿胫之伤,敢情是在悬崖上落时被尖石划破,倒不严重。 在迷雨里,张布衣撑着红伞,逆光而立,使得鲁布衣没有发现这些,而惶急退走,张布衣一口气强撑至此,终于支持不住。 李布衣看了看张布衣的伤势,道:“快,到木栅里找赖神医。” 这一来,傅晚飞又有得累了。 在迷雨里,傅晚飞背负李布衣,手抱张布衣,穿过梅林点缀,秋意缠绵的天祥,直转入木栅里。 木栅里炊烟袅袅,山意蓊翠,一片祥和的光景,一个小童折了纸船。放在大雨积水流湍的沟里,自己看得入神,时手舞足蹈,时拍手笑。 这孩童眉清目秀,双颊彤红,很是可爱。 李布衣示意傅晚飞停下来,柔声问:“小宝宝,你爹爹在不在?” 孩童抬起了头,眼神十分清澈,笑嘻嘻地反问:“你找爹爹治病?” 傅晚飞心忖:赖神医的儿子可长得人见人爱。 李布衣笑道:“是呀。”孩童乌溜着眼珠,认真地摇头:“老爹爹是不替外人治病的。” 李布衣笑了:“那么他在了?” 小童点点头,小小的手掐起了小纸船,递了上来,说:“这个给你。”李布衣便要傅晚飞接下,谢过了之后。又示意傅晚飞继续走,走了一段路,已到了木栅里尽头,右边隐约有一条巷子,通过去绿草青青,一望无垠。 这时巷子转角处,有十六八个孩子,拍着手,逗着一头老牛。在唱着一首儿歌:“小小牛,慢慢走,老老牛,不想走,老牛小牛一块儿走,老牛背小牛,小牛拖老牛,哞哞哞——” 唱到最后一句,见到傅晚飞等。便哄笑起来,围上去好奇的打量着,一个手里拿着鱼竿丝,钩上还挂着蚯蚓的邋遢小孩童毫不但怯地叫了一声:“喂。” “喂。”傅晚飞:“喂”了回去。 “你们来干什么?” 李布衣笑接道:“找你们爹爹。” 傅晚飞一听,伸了一伸舌头,心想:乖乖这可不得了,赖神医有这样一大群孩子呀,那么他老婆也不少了……不料他这一伸舌头,孩子们以为他在做鬼脸,登时各自拉脸、眨眼、扳嘴、捏鼻、吐舌、掩耳、伸颈,作出各种各类古怪动作,以作“回报”。 傅晚飞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但笑也不敢,发作亦不得。一个拿着鱼篓,篓里蹦跳着四只蛤蟆,两条鼻涕像毛虫一般吐出又吸入。一手叉着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傅晚飞看到他们老气横秋,心里不禁有气,却听李布衣温和地笑道:“是来找老牛小牛的。” 那干孩童一听,笑逐颜开,拍手又唱了一首童谣,那鼻涕挂脸的孩子抓了一只蛤蟆,递给傅晚飞,傅晚飞哪里肯接,却听李布衣吩咐道:“快接下,揣入怀里,谢过小哥儿。” 孩子们拍手欢歌,在田陌中是足泞泥溅,逐渐远去。 转入个巷子,很快便来到一大片田野,金色的稻穗迎凤摇曳,吸入的全是清甜的凉风,三个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只是傅晚飞只觉得怀里的蛤蟆一直腾跳着,很不舒服.几次忍不住想要把它掏出来,李布衣道:“再忍耐一阵子。” 傅晚飞心里狐疑,但一直对李布衣心悦诚服.故也没有多问。 这时阡陌上有十二三个农夫农妇,有的在抽烟谈话,有的在田里耕作,李布衣扬声问:“这里是不是木栅里的永和巷?” 一个抽烟杆的中年农夫咧着黄牙问:“你来做什么?“李布衣又道:“我是找赖神医的。” 农夫道:“我爹爹?你找对了。你是谁?” 李布衣道:“我是蛀米大虫。”傅晚飞一听农夫叫赖神医做爹爹,心里吓了一跳.乖乖我的妈,连儿子都那么大了,赖神医可不简单,没料听得李布衣这样子的回答,更是发了一会儿的怔。 农大们却听了毫不讶异,纷纷笑道:“去吧。” “可顺风顺水顺顺利利的。” “我们爹爹在家,甭担心吧。” 其中一个农家女,拿了一样东西,向傅晚飞说:“给你。” 傅晚飞见那女子青粗麻布,头上扎了块白底红花布,脸上沾了几块脏泥,但是眼眸美得柔静,黑白分明,几络乌发自头巾里乱垂她脸蛋上,更是映得她清丽绝伦,肤色白里透红,伸出来的手心向下,白净细柔,一点也不粗糙,竟还有一种如兰似麝的微香,淡沁入鼻。 傅晚飞看得痴了。 那农女跺足嗔道:“人家给你东西呀。” 李布衣道:“还不接过。”责备之声里隐带笑意。 傅晚飞如梦初醒。忙伸手出来。农女“哈”地一笑,在他手心放了一堆又黑又湿的污泥,见他痴痴怔怔的样子,忍俊不住,捂脸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笑尚未及用手捂住之际,仍是给傅晚飞看了去,真是灿若花开,娇美无比,这一笑,使得傅晚飞神飞魄驰,心神震荡,李布衣笑道:“谢了。”又催傅晚飞向前行去。 傅晚飞依依不舍,回眼望了再望,农女已回到农佃群中,再也没有抬头,只望见那白头巾红花点下的几络乌发,傅晚飞神不守舍,怅然若失。 一路行去,李布衣吩嘱:“那团泥握在手心,切莫丢了。”这回倒不必李布衣吩咐,傅晚飞早已牢牢握着泥团,纵叫他丢弃,他也不舍得。 前面稻香风清处,有一间茅屋,矗立路边,李布衣脱口道:“快到了。” 忽见前面来了一对老夫妇,背伛人驼,脸上皱纹打了褶又成了结,如果不看身上服饰,单看脸容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了。 李布衣扬声招呼道:“老婆婆,老公公,赖神医在吗?” 老公公和老婆婆都柱杖停住,打量了一番之后,老婆婆道:“你是谁呀?找爹爹干什么?”老公公接道:“是呀,找他干吗?” 傅晚飞这下,听得呆住了,李布衣却答道:“我是李布衣呀,两位敢情是不认得了。” 老婆婆拍了拍太阳穴,张开快掉光了牙的嘴巴笑道:“原来是你呀,失觉、失觉。” 老公公也笑逐颜开,道:“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了。” 老婆婆白了老公公一眼道:“废话作什么?”遂向李布衣道:“你进去吧.爹爹在的。” 老公公也跟着道:“爹爹在的,你快进去。” 傅晚飞背着李布衣,抱着张布衣,向前奔去,终于忍不住问道:“赖神医有几个老婆?” 李布衣没听清楚:“什么?” 傅晚飞改了一个问题:“他……他有多大年纪了?怎么……怎么他儿女都……都那么老了?” 李布衣怔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 傅晚飞一头雾水,不知李布衣笑他什么。 李布衣笑了一会,才笑着道:“赖神医年纪不大,只不过这一带人人敬爱他,无论老幼,都唤他作‘爹爹’,他也没有老婆……” 张布衣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那对老公公老婆婆是何人?我看他们的武功底子极高。” 李布衣道:“他们就是当年叱咤风云、威震武林的文抄公和文抄婆。” “文抄公”和“文抄婆”是谁,傅晚飞却没听说过,但受伤的张布衣闻言后,身子震了一震,道:“是……他们!” 傅晚飞却问道:“大哥,你为何光招呼婆婆,然后才招呼公公呢?” 按照一般俗礼,总是先招呼男的,再招呼女的,武林中、江湖上也不例外。李布衣呵呵笑道:“那是因为文抄公出名惧内,凡事以文抄婆马首是瞻……要是先招呼文抄公,可害苦了他哩。” 声调一转,疾道:“到了。” 李布衣想到马上能见到赖药儿、叶梦色等,心中浮泛起一种难言的亲切,也有一阵无由的紧张。 傅晚飞骤止了脚步,只见茅屋幽雅,也没有什么特别处,竹篱笆内,小小院子养着鸡鸭,鸭子在小池游水,小鸡在啄吃谷禾米。院子里开着鲜红和鲜黄的美人蕉花,竹篱上还爬满了紫色牵牛花。凉风徐来,带着几丝微雨,每朵花都像招曳着小手。 茅屋门扉,有一副对联。 左边只有一个字:有。 右边也只一个字:无。 一副对联,两个字。 李布衣低声道:“击掌三记。” 傅晚飞依言拍了三下子掌。 “汪”地一声,一头小花犬转了出来,跨过门槛,头歪歪地看着他们。傅晚飞期待的是有人出来,没料出来的是一头小狗。 故此傅晚飞也头侧侧地看着小狗。 小狗一双眼珠子乌亮亮的像两块发光的黑卵石,很是可爱。对望了一阵。忽伸伸爪子,“呕”地打了一个呵欠。 李布衣柔声叫道:“西门阿狗,西门阿狗,叫你的主人出来吧。” “西门阿狗”显然就是小狗的名字,听李布衣这样叫它,立即把尾挥得鞭子似的,高兴了起来,尾摇了一阵,才又跑回屋里去。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内不耐烦地道:“又有谁给肉骨头给你啃了,这般来烦我。” 李布衣扬声道:“怎么?不记得老朋友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忽然门口多了一个身体,却没有头。 傅晚飞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楚,这人太高,门口呈现了他的身子,头顶以上都给遮住。 这人穿着淡蓝色的长袍,袖子非常之长,清爽的白发披在肩上。 傅晚飞心忖:原来真的是个老人。却见那只小狗,一直围绕在那人脚边,十分亲切。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来了。” 李布衣神情有些激动:“你又高了。” 那人弯下腰,弓着背,俯下身来,道:“老了许多。” 傅晚飞这才看清楚那人的样子,只觉得很温厚,很沉默,脸上带着和霭的微笑,眼睛微呈湖水般的浅蓝色,脸容却十分年轻英俊。 ――然而为什么头发全白了呢? 那人一见到李布衣。脸上有一丝吃惊的表情,很快又恢复,道:“你也会伤成这样子。” 李布衣道:“我不是来请你医的。” 那人笑了一笑。道:“那你好不容易过三关来找我赖某,难道是来看花种菜吃香薯?” 李布衣道:“我只是来看看我那几位朋友,你……你医好他们了没有?” 赖药儿道:“昨晚有五个人来,差一点就给文抄公文抄婆等人挡了回去,后来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你叫他们来的,才放他们进了来。” 他笑了一笑又道:“我救过你三次,你救过我四次,我欠你一次,我亲口答应过,只要你开口,我必替你治一次——我昨天已出手医治那武林朋友,已违反了我的规矩,”他望了望傅晚飞搀扶的张布衣,道:“我再也不能破例。” 傅晚飞急道:“赖神医,你就行行好,救救我大哥和神捕大爷吧。” 赖药儿笑道:“我的医病规矩是:凡武林人物都不治,治好了有什么用?又去杀人而已。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但拒绝用绝无迂回余地。 李布衣接道:“你不必替我治,只烦你……烦你替他看看……就行了……” 赖药儿道:“不行,你没欠我,我也没欠你,规不可废,例不能开。”这几句后说得更是斩钉截铁。 傅晚飞忍不住戟指大声道:“枉你是名医、神医、徒得个虚名。又是那种自以为有性格见死不救的瞎眼大夫,耍这套怪脾气,有病不治,罹疾不救,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中人?难怪你年纪轻轻。一头白发,也算报应!”后面几句,是学着李布衣替人看相的口吻附加的。 赖药儿呆了一呆,脸色异血,连耳根也红了。向来此地求医的,只有低声下气,软语哀求,怎会对他戟指痛斥?若是礼数不周,威逼强胁者,早给文抄公、文抄婆等赶了出去,傅晚飞这一顿骂,赖药儿气血上冲,心里激愤,但他涵养极好,仍淡淡地道:“我本就只是茅舍闲人,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人!” 说着袍袖一拂,转身欲去。 傅晚飞大喝道:“慢着。” 赖药儿的脚步生生顿住。那头小犬对傅晚飞怒目相瞪,咧开个尖利的牙齿。赖药儿淡然道:“你要怎样?…” 傅晚飞上前一步,挺胸道:“怎么?狗仗主人势,狗眼看人低,要放狗来咬人么?”这一说,赖药儿倒不好意思起来,低叱了一声:“阿狗。”小狗立即乖乖地驯伏在他脚边,只用一只漂亮的眼球子敌意地瞪住傅晚飞,像生怕这人会对主人不利一般。 这么一来,傅晚飞倒不好意思发作起来。只好道:“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犹胜七级浮屠,你难道见死不救吗?” 赖药儿没有作声。傅晚飞又道:“只要你肯相救,我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来生做猪……”他看到小花犬,灵机一触,便接道:“做狗,也帮你助长成风,专咬恶人!” 赖药儿道:“你讲完了没有?” 傅晚飞一听,知道八成治不了伤,道:“没有。我还有话,你是子虚乌有放屁神医,头痛感冒都治不好,所以没胆量治这等伤,你看到流血就脚软,胆子比鸡眼还小,医术比我傅晚飞差六倍,所以你不敢医,嘿,你不敢医!”他见求医不成,索性用激将法,他对赖神医本就不怎么服气,趁此大骂一通,图个心里痛快。 赖药儿道:“你骂完了没有?” 傅晚飞道:“没有。” 赖药儿道:“为什么不骂了?” 傅晚飞道:“我口干。” 赖药儿道:“可舀井水喝了再骂。” 傅晚飞道:“现在我不骂了。” 赖药儿道:“你不骂了,我可要回屋里去了。” 傅晚飞实在没了办法,忽听天井小院泥地“叭”地一响,竟自地里相逐跃出了三个人来。 第六章 怀袖收容 只见土中跳出三人,一瘦、一胖、一矮,三个人掌着短、中、长殳,声势凶凶地向赖药儿戟指道:“我们要来,谁也挡不住,以为遣人在三栅里前封锁了就解决了么!我们可以掘地道进来!” “姓赖的,快随我回去宫里,替公子爷看病!” “你他奶奶的要是不看,我切了你一只狗腿再拖你去。” 傅晚飞等开始以为来的是赖药儿的人,现在看来倒是冲着赖药儿而来的。 赖药儿道:“你们就是三天前数度要闯进来的但给文抄公文抄婆打发回去的‘勾漏三鬼’?” 胖的怒道:“是‘勾漏三仙’。” 瘦的道:“他是胖仙恒冲,我是瘦仙席壮。” 矮的道:“还有我是矮仙陶早。” 李布衣和张布衣一听,便知道这三人都是“天欲宫”的香主,人称“勾漏三鬼”.但他们自称“勾漏三仙”,都是武林中的煞星,干的是无本买卖,打家劫舍为业,不过倒不犯奸淫烧杀。 赖药儿若无其事地道:“哦,原来是三位仙驾光临。” 三人一听,心里自是受用得多。胖鬼道:”算你知机。” 瘦鬼道:“别唠叨了,快跟我回去医治公子爷的病。” 矮鬼道:“治好了保管有你好处。” 赖药儿笑道:“三位弄错了,我一不出诊,二不替江湖中人治病,三不替我不喜欢的人看病,天欲宫的公子爷,上面三点,全犯上了,三位请回吧。” 胖鬼怒道:”你别敬酒不吃,”瘦鬼接道:“吃罚酒。”矮鬼继续道:“别给脸不要脸,”胖鬼再道:“待我们翻了脸。”瘦鬼又道:“那时你就没有脸了。”矮鬼最后道:“到时别怪我们不顾全你颜面。” 赖药儿冷然道:“这是我治病的规矩,诸位赏不赏面,是诸位的事,这病,我是不治的。” 矮鬼气得跳起足有一丈高,怒叱:“你想死是不是?” 瘦鬼顿足戟指骂道:“你不怕死是不是?” 忽听傅晚飞道:“你们在唱戏是不是?” 矮鬼道:“你要我们成全”——便说不下去。 原来这“勾漏三鬼”说话,素来是胖的先说,瘦的再接,然后才到矮的说话,以此类推,甚有秩序,配搭甚妙,互有戳契,现傅晚飞瞧不过眼,故意掺进去说话,三人顿觉如行军时阵势大乱,呼吸时遇上阻滞,一时接不下去。 胖的骂道:”小鬼你——”傅晚飞道:“你才是鬼。”三人一时又气为之闭,接不下话头。 好不容易瘦鬼才挣扎道:“你胆敢过来扰乱!” 傅晚飞即道:“我有什么不敢?” 矮鬼一时接不上,倒是胖鬼接上去了:“你是什么东西?” 瘦的知机,不待傅晚飞答话,抢先道:“知不知道我‘勾漏三仙’的威名?” 矮鬼一鼓作气想说,不料傅晚飞抢先一步:“我是人,不是鬼,你们是鬼,不是神。” 胖鬼气叱:“你敢出言顶撞?”傅晚飞道:“何止顶撞?”瘦鬼勉强说下去:“你敢污辱我们?”傅晚飞正想说话,矮鬼已忍不住在呼道:“轮到我了,到我说话呀,到我说话呀!” 胖鬼给矮鬼这一叫,叫乱了阵脚,觉得周身都不舒畅,骂道:“你说便你说叫什么叫!” 矮鬼不服:“都是你抢我的话头。” 胖鬼忿叱道:“说话时机,要自己把握呀,你结结巴巴,自然说不出话来。” 矮鬼正欲发作,不料瘦鬼叫道:“不可,不可!你们两人都说完了话,我呢?”原来这师兄弟三人平时商议,也是一个一个依次着来,轮流说话,而今给傅晚飞这一搅和、局面都乱得一团糟。 胖鬼骂瘦鬼道:“你又来搅什么局?“ 矮鬼骂胖鬼:“一天都是你,先抢了别人的话柄。” 瘦鬼骂两鬼道:“你们应以大局为重,这时候吵个什么?” 矮鬼骂瘦鬼:“那你又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三鬼争吵不已,傅晚飞等都忍俊不住,三鬼骂得脸红耳赤,吵得不可开支;三人骂起来到伶牙俐齿时,哪有功夫理会旁人? 李布衣微微一笑,道:“赖兄。我不是来求你治病的,你要医我,我也不一定给你医,只是这位张兄,义薄云天,尽忠职守,烦你给他治病。” 赖药儿道:“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求也没有用的。除了不会武功的乡民,以及木栅里的兄弟朋友之外,谁我也不治。……除非.”他笑了一笑,又道:“除非我欠下的情,答允下的诺言,或者是木栅里乡亲父老们的请愿……那……那自然不同。” 张布衣道:“李兄,不必为我操心,我也不想勉强别人做事,”他拍拍伤口,眉头也不皱一下:“这点伤,还死不了我。“李布衣笑道:“张兄稍安毋躁。”向傅晚飞道:“把一路上乡民送你的东西揣给神医瞧瞧。” 傅晚飞把小孩童送的小纸船,大孩子送的活蹦蹦的癞蛤蟆,都掏了出来,独留下那农家女送他的泥巴,他不舍得交出。 李布衣也不追问。 赖药儿看了看蛤蟆和纸船,笑道:“这早就该拿出来了。” 他笑笑又道:“一件东西一个要求,你可要求两件事。” 傅晚飞道:“我可无事求你,但请你替李大哥、张神捕治治病。” 赖药儿看了看他们伤口一眼,淡淡地道:“这个容易,张捕头三天可以痊愈,李神相也六天便可复元。” 傅晚飞既不明白赖药儿为啥一看见湿淋淋的纸船和脏兮兮的蛤蟆就爽炔地答应了要求,更不明白赖药儿与李布衣关系似熟非熟。他搔搔头,喃喃道:“早知道你要纸船蛤蟆,我多折几个,多抓几只给你好了。” 赖药儿微微一笑,将手一引道:“诸位请进去吧。” 突听胖鬼叱道:“慢着。”瘦鬼递上两只蛤蟆道:“我们也有蛤蟆。”矮鬼递上一只用布摆折的小船,道:“我们也有折船。”原来这三鬼虽然遇事夹缠不清,但却有一双巧手,见傅晚飞递上小船蛤蟆,赖药儿便同意治病,迅速用衣摆折好纸船;并在田里抓了两只大蛤蟆来。 张布衣眼见这三个看似糊涂的家伙,行动如此迅速,心里也暗自惊诧。 赖药儿看了看,随即笑道:“这不是乡民们给的蛤蟆、折船,我不能破例。” 胖鬼懊恼骂道:“他妈的你要我们怎样才医!” 瘦鬼挥量道:“跟他谈什么理,抓回去看他敢不敢不治!” 矮鬼急忙张开口想说话,却见赖药儿蓝袍一拂。 这一拂之力,把矮鬼要说出口的话,全扫了回去。 胖鬼大喝一声,短殳刺出,赖药儿卷出去的袖子一卷,已把短殳卷入袖中,胖鬼只觉得一股大的力,自虎口传入,震荡下不得不松手,半招之间,兵器便失。 瘦鬼也大喝一声,中殳戟出,赖药儿袖子倒卷,像刀切在豆腐上一般把殳切成两段,也收入袖里。 矮鬼也想一喝,只见袖口迎脸一罩,他急忙用长殳一拦,格格格格四声,长殳竟给柔力扫出三脚,把矮、瘦、胖三鬼扫得飞跌出去,通通通,不偏不倚地,跌回跃出来的土中深洞去。 三人在洞里传来一连串的哎唷声,赖药儿这几下出手姿势闲淡雅致已极,但挥袖间即把三大高手扫入土洞中,他人长得十分修长,出手又轻描淡写,高雅非常,瞧得李布衣为之心悦诚服。 傅晚飞拍手笑道:“好哇,你们名字倒没叫错,这回真是醒冲、席壮、陶早!” 他故意把他们名字说成谐音的“横冲、直撞、逃走”。 赖药儿像全没动过火儿,袖子一展“嗖嗖嗖”连响,断殳折殳全射了出去,往土洞里笔直投去,边道:“东西还给你们。” 只见飞殳直往土洞投落,便传来:“哎呀!”“哎唷!”“哇地!”连声,但听矮鬼道:“好痛啊。” 胖鬼雪雪呼痛边骂道:“还没轮到你说话!”矮鬼道:“我刚才少讲了一句。” 瘦鬼道:“你们有完没完?可有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三人边骂,声音渐沙哑难辨,敢情是知非赖药儿之敌,在原路潜逃回去。 赖药儿笑道:“别理他们,请进屋里。” 傅晚飞背着李布衣、搀扶张布衣,进得屋里。鼻际使闻着一种淡淡的药香味。 傅晚飞素来至怕吃药,却从来未闻过如此好闻的药香味。使他心忖:“假使世间真有如此清芬好闻的药材,叫他当饭吃又何妨!” 走进了茅屋,只觉得甚为宽敞,地上晒了些枯花似的药材,倒不见着什么研药的器具,也无药埕、药罐、药锅等东西。 赖药儿请三人在一张甚为干净、雅洁的木桌边坐下,向内叫道:“阿凤,倒茶。” 后头有人隐约应了一声,小狗竖起了耳朵,很快乐地蹦跳到后面长廊去了。 这茅舍窗明几净,给人一种甚为明净宁谧的感觉,其他倒没有什么特别,倒是向东靠门处,有七八十块小木牌,傅晚飞初以为是供奉神主牌,但仔细一看,只见牌上有一行大字。 写着一人的外号姓名,旁边还有数人,甚或数十人的细小名字,傅晚飞心中大奇,不禁问: “这是供奉些什么呀?” 赖药儿脸色稍稍一变,没有立即作答,傅晚飞看了几人的名字,什么“金刀奇侠”萧君雨、“九死一生”唐家秦、“桐城金钩”营侠心等等,他都觉得很熟,似曾听说过,却一时想不起谁。 直至他看到有一个木牌上原笔写着“哥舒天”三个字,傅晚飞震了一震,脱口问:“天欲宫副宫主哥舒天!” 李布衣即向赖药儿道:“我想见一见我那位朋友,他的伤势不知怎么了?” 赖药儿站起身来,向内走去,淡淡抛下一句话:“这个容易,我再替他上一次药,你们再进去看他。” 傅晚飞仍是奇道:“这儿怎么会有哥舒天那大恶人的灵位?” 张布衣也沉声接道:“也有刘谨的。” 傅晚飞闻言又吃了一惊,刘谨是当朝阉党之首,贪污勒索,杀人放火,不但无所不为,简直无恶不作。 李布衣低声道:“你们有所不知,赖药儿的尊上也是名医,叫做赖愁子,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救人不论出身,当年刘谨重疾,也是他一手救活过来的……” 傅晚飞忍不住道:“刘谨那种贻祸千年的家伙怎么能救!” 李布衣叹道:“便是了,后来刘瑾恩将仇报,向赖愁子讨长生之药,唉,这世间哪有长生之理?刘谨藉故抄斩赖愁子,还要赶尽杀绝。幸而赖药儿逃遁三千里,受木栅里这一带归隐田园的高手所救,从此隐居于此。” 张布衣恍然道:“难怪天祥木栅里的乡民的信物在手,他便会出手治病了。” 李布衣道:“本来他也是济世为怀,无论奇难杂症。他都不分贵贱,尽心医治……只是他后来救了一些不该救的江湖人,譬如‘夜鹰’乌啼鸟、‘穷酸杀手’茅雨人、‘蒙人磨子’沙蛋蛋全是他救活了,结果这些人重入江湖,杀了无数无辜的人,赖药儿痛苦已极,把这些人所杀的人名刻在碑上,使他把这些教训铭刻于心,养成铁石心肠,再也不救会武之人……” 张布衣微哨道:“那么哥舒天也是……” 李布衣道:“那大概是赖药儿救得最错的一人了。” 傅晚飞似想起了什么似般,半喜半忧地问:“大哥,你跟这天祥木栅里的人一定很熟的了,不然怎会这般清楚他们的脾性,他们又怎会把信物给你呢?” 李布衣笑道:“他们都很尊崇赖药儿,他因不替恶人治病,被人暗算过,我救过他三次,有两次还把他抬回这里来,天祥人都很记恩,可能爱屋及乌,感谢我救了赖药儿,便把信物交给我……他们都知道除了他们相求,赖药儿是从不破例替武林人治病的。” 傅晚飞道:“可是,你救过他的呀――” 李布衣微笑道:“他也救过我一次,另一次,我要他替‘剑仙’周词看病,加上昨天的,只是他曾痛下誓言,不医武林人,照规矩行事,周折一些罢了。” 李布衣道:“他们都是一批看破世事,避于此地的武林高手。有的已传了两代,大都有一身绝技,决不可小看了。” 傅晚飞问:“那么……那个鼻涕虫……给蛤蟆我的那个孩子,他……他也会武功呀?” 李布衣笑道:“他叫唐果,外号‘抓不着’.别的没什么,人可刁钻得很哩。” 傅晚飞问:“那抽烟杆的老爹爹……他又叫什么?” 李布衣微微笑道:“他便是从前武林上,一夜间连刺杀七个着名狠毒阉官,横渡极地、中枢七千里流沙的第一好汉:张汉子。” 张布衣“哦”了一声,道:“文抄公、文抄婆、张汉子都在这里,天祥可谓固若金汤了……” 傅晚飞却有点不自然起来。终于接着道:“还有……还有……还有那位……那位姑娘……” 李布衣和张布衣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又同时因笑牵动伤口,两人脸容都在笑意里隐透痛苦之色。 傅晚飞的脸涨得通红,分辨道:“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位姑娘……她也会武功吗?” 李布衣笑着道:“你拐着弯子问这许多,问的可不是她吗!” 傅晚飞急忙道:“不……不,我,我……”脸颊上烧红了起来,如灌了一大瓶温酒似的。 李布衣不理会他,继续笑道:“她叫鄢阿凤。” 傅晚飞腼腆地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她武功……”心里却默默把她名字背了三趟。 李布衣呵呵笑道:“她就在你背后,你何不自己问她去。” 傅晚飞吓了一大跳,回首一望,午后雨罢的阳光灰蒙蒙,似湿了很多尘埃在空气中,偏屋里又有一种极端窗明几净的感觉。 而就在甬道前就站着一个女子,穿着粗布的衣裳,手里提着个青花茶壶,因为提着茶壶,所以手臂和腰肢和衣衫折叠收紧,更显出一种犹似飞燕舞新妆的娇美。 这女子两颊彤红,羞得垂下了头,但还是可以看到两靥上的红云。 这女子赫然便是适才在田野给傅晚飞递上泥巴的农家女。 鄢阿风。 第七章 花沾唇 傅晚飞一颗心,像擂鼓一样地跳了一下,刹那间脸上似煲下面生着火一般热乎热乎的。 鄢阿凤脸红红的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布衣笑道:“哦?敢情这壶沸水是提来洗澡的吧?” 鄢阿凤这才省起,过来翻过茶几上的杯子,倒了三杯清茶。她倒茶的姿态,甚是好看。 傅晚飞眼里似看了一个极美妙的风姿,浑忘了自己,叫他输了长安赔了江南,来看这一舞,他也毫无怨意。 李布衣笑道:“谢啦!” 张布衣笑道:“喝茶罗!” 傅晚飞犹怔怔地举起了杯子,本来只想唇沾一沾茶水就是了,但唇触及杯沿,只觉茶香扑鼻,咽下第一口,便忍不住咽第二口,一下子一杯干尽,只觉暧人心脾,周身舒泰,胃暖舌香,拿着空杯,真恨不得一口气喝它十杯八杯。 李布衣笑道:“这是赖神医亲植的‘花沾唇’,人说一杯值千金,哪有这般牛饮?” 张布衣也不禁叹:“原来‘花沾唇’,这等好茶,是我平生仅见。” 鄢阿凤见大家喜欢,喜溢于色,开心地道:“诸位喜欢,就多喝几杯吧。” 傅晚飞见鄢阿凤逐次斟茶,也忙双手递起杯子,但因心情激荡,手微抖着,杯子也微微震颤。 鄢阿凤羞涩地道:“公子不要客气。”意思是要他放下杯子好倒茶。 傅晚飞几时被人叫过“公子”.受宠若惊,只一味道:“谢谢,谢谢姑娘,我自己来,我自己――”越发紧张,结果手一抖间,热茶都倒在他手上,鄢阿凤轻呼一声,却见傅晚飞愣愣的间:“什么事呀?”浑不觉自己的手被烫着了,鄢阿凤不禁嫣然一笑。 李布衣、张布衣相顾大笑。 李布衣道:“看来,我才是自作多情了。” 张布衣跟李布衣一唱一和地道:“也没多大分别,不过一个是旧义,一个是新情……哈哈……” 鄢阿凤红扑着脸蛋儿.跟她白里透红的肤色更增添了一种艳。跺着脚,佯作不悦,道: “不是嘛,李大哥真是贫嘴……其实李大哥……三位……在天祥普渡吊桥上,身冒大险仍抢救弥婆婆和她孙儿,我们……天祥人……都很感激,才……” 李布衣不敢开玩笑,肃然道:“原来在吊桥上的老婆婆和小孩,也是天祥木栅里的乡民?” 鄢阿凤道:“是呀,他们可不会武功,要不是李大哥……” 李布衣正色道:“没有我们,这场架就不会打成,弥老婆婆和她孙儿就不致在受这场惊吓,我们不能因图自保而使他们受损,那是应当的……那吊桥断了几条麻索。是我们削断的,还要劳天祥乡民修好,实在惭愧……” 鄢阿凤见李布衣自责甚苛,也敛容道:“大家都知道大哥和这位……临危尚顾全乡民方便而不尽斩吊索,都很感谢……” 孪布衣笑道:“他叫傅晚飞,你叫他小飞,他叫你阿凤就是了。” 鄢阿凤眨着凤目,瞄了傅晚飞一眼,道:“你是李大哥的徒弟?” 傅晚飞一听,可不得了,言谈间鄢阿风叫李布衣做“大哥”,如果李布衣是自己“师父”,岂不言辈份上低了一截吗?那么……却听李布衣笑道:“他是我学弟。” 傅晚飞征了一怔。道:“我――” 汪汪两声,那头小花犬蹦了出来,然后跟着赖药儿缓缓走了出来。 赖药儿淡淡地道:“你们要我先替你们医治,还是先进去探朋友去?” 李布衣道:“张兄先治病,我先去探看。” 张布衣急道:“李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这点伤一时三刻还死不了,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倒想先看看李兄贵友。” 赖药儿道:“那样也好,先看看好点没有,要是货不对板,你们不给我医还来得及。” 张布衣怕他误会,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赖药儿已转身向内行去。 李布衣道:“小飞,只好又麻烦你了。” 傅晚飞背起李布衣,鄢阿凤扶着张布衣道:“我扶这位……”张布衣道:“麻烦你了小姑娘,我叫张布衣。”鄢阿凤熟络地叫道:“张大哥。” 四人往茅舍里走去,只见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都甚雅洁,但寂静无声,连屋外庭院传来花间蜜蜂嗡嗡之声,都清晰可闻。 傅晚飞不禁又问:“这些房间都住病人呀?”谁知话一出口,回音响起,声音很大,把他自己也唬了一跳。 鄢阿凤笑着道:“我们这儿,很少有病人的。” 傅晚飞道:“赖神医治人这般严苛,象选驸马一般,寻常病一医就好,这儿当然不会有多少病人了。” 鄢阿风眨了眨眼睛,问:“什么是驸马?”她自小在乡野长大。除了强背些基本的诗书,对天祥以外的事物往往并不懂得,幸而她天性聪悟,丽质天生,在举手投足间往往有一种纯朴中带娇丽的气态。 傅晚飞没料有此一问,呆了一呆,道:“驸马?就是……” 鄢阿凤道:“下回你带我骑好不好?”傅晚飞见她娇美的脸靥洋溢着天真烂漫,眼眸里充满热切的期待,不知怎么拒绝才是。 走在前面的赖药儿忽道:“是这间了。”声音无限孤寞。 傅晚飞背着李布衣,鄢阿凤扶着张布衣走了进去,只见床上有一人,额骨突露,神情坚忍,像一尊雕像。 却不知为什么,四人一跨人这房内,就感觉一种袭人的郁郁寡欢,大志难伸之气象。 李布衣一看,知道是叶楚甚,忙催傅晚飞趋近床边,问:“你怎么了?好点没有?”问这两句话的时候只见叶楚甚气色甚佳,已不似日前苍白青煞,只不过眉字间不平之气尤甚。 叶楚甚第一句就道:“你现在才来!” 李布衣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叶楚甚也发现了李布衣身上所受的伤,一时怔住,神色也比较平和了下来。 李布衣四顾一下,倒是狐疑起来:“他们……” 叶楚甚长叹道:“原来你也受了伤。”他一看李布衣的伤势,就了解到李布衣挣扎来到这里是何等的不易。 李布衣径自问道:“他们呢?” 叶楚甚重伤未愈,就算白青衣等不在,叶梦色也没有理由不在房间看顾他的。 叶楚甚道:“他们?……青玎谷的决战提前一天,就在今天未牌时分举行。 李布衣大吃一惊,道:“是谁的主意?” 叶楚甚落寞地牵了牵嘴角:“天欲宫测出明天将有大风暴,在风雨雷电中闯关,对闯关只有更不利,对布阵者也有不便。公证人:少林惊梦大师,武当天激上人,刀柄会总管张雪眠,黑道魁首天欲宫俞振兰,绿林瓢把子樊大先生联名倡议,飞鸽传书,闯关决战,提前一天。 李布衣此惊非同小可,心忖:飞鱼塘本意是派叶氏兄妹、白青衣、飞鸟、藏剑老人等人前往决战,但此刻叶楚甚重创,藏剑老人又因自己而死,剩下四人,不可能闯得过何道里布下的“五遁阵!” 当下李布衣急道:“他们怎么能去――” 叶楚甚苦笑道:”他们又怎能不去。不但飞鱼塘的荣辱,就连武林的魔消道长,江湖的太平离乱,也全在这一战中,他们又焉能不去?” 李布衣回首向赖药儿道:“我只求你一事。” 赖药儿道:“你说, 李布衣道:“借我一匹快马。 赖药儿道:“不行。” 李布衣怒道:“青玎谷之战,我非去不可!” 赖药儿道:“我答应替你治病,你就不能要求我别的事!” 李布衣大声道:“我不要你治病,你借我马。” 赖药儿道:“我既答应替你治病,你就是我的病人,治好前,我不容你乱跑。” 李布衣气起来,青了脸色,赖药儿冷冷地反问道:“以你此刻的伤势,纵赶到青玎谷,又有什么用?又何济干事?” 傅晚飞挺身大声道:“大哥,我去,你医病。” 李布衣脸色青了一阵,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他说的对,我此际去了又如何?你去,更不济事。” 赖药儿忽道:“你既要求我治病在先,而我又答允替你俩治病。你们何不求我把你们马上治好,回复功力?” 李布衣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布衣嗫懦道:“你……你说可以立即把我们治好?” 赖药儿摇首:“伤,就是伤,割断之肌肉,震裂之筋骨,斩伤之神经,不可能一日间复原;三人听得心下一沉,但赖药儿话题一转,道:“但我是赖药儿。” “赖药儿虽不能够把你的伤立即医好,但可以叫你的四肢暂时恢复功能。” 他的神情出现了一种少见的光辉,白发苍苍,仿佛在房里站着不是一位医师,而是一笔落位鬼神的诗人,在构思他的作品,或者一个丹青成妙品的画家,在填上他炫耀后世的一笔。 “我虽不能够把死人医活,也不能叫人长生不老,但却能够把一个一息尚存的人保住不死,听我话养生的人至少可以活到一百岁。”赖药儿傲然道:“你们是武林高手,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但要救活一个人,恐怕比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好不了多少。” 李布衣惭然道:“就算论武,神医刚才的‘怀袖收容’神功连退三鬼,就非我所能及背项。” 叶楚甚道:“那你……能不能……”声音因紧张而微颤。 赖药儿叹气,摇首:“你的伤是断掉一手一足,既是全然断去,我也无法将之接合,亦无法再长出一只手和一只脚来,药物,医治,我只能救活那些实在没死、应该生还的人,但不能起死回生,无中生有。现刻我已控制了你伤口的恶化,假以时日,会替你装上义手义脚,至少可以减免了许多不便……” 他转向李布衣道:“你四肢俱伤,本暂时不能运力,但你的内功极好,只要善加疏引,并以甲乙经上金针取穴,只要把神经所流、所注、所入,把三法之门定好,你的武功立即可以恢复,不过……” 赖药儿望定李布衣,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我马上医好,我做不到,可是要使你的行动象没受伤前一样,那是可以的,但这样医法,除非不牵动后患,一旦触动伤口,恶化病情,那就神仙难救,你双手双足,都要废了。” 李布衣诚心正意地问:“如何才能马上压制伤势?” 赖药儿道:“你两人的伤本就不重,只要抽割溃烂部分,濯洗积存的腐秽,再把它缝合,敷上消毒生肌骆灵神膏,四、五天便可以没事。而今你们要即刻痊愈。我只好先用曼陀罗花、生草乌、香白芷、川弓与当归、天南星配制的药物,局部麻醉,再以神针取穴,便可以立即见效。” 李布衣又问:“那么如何才能免于伤势复发?” 赖药儿冷冷地道:“你与人交手,一出手便把对手打发掉,自然无碍,若果尽全力之搏,一旦久持,必然功力大减,如再战下去,四肢酸麻,如果还不知收手,那么,手足都得废了。” 李布衣即道:“这件事,与张兄无关,张兄不必去。” 张布衣道:”这件事既给我撞上了,便是我的事。” 李布衣道:“张兄,鲁布衣暗杀不遂,难免恼羞成怒,牵累无辜,张兄已受我之累,现今之计,还是回去妥料家里之事为要。” 张布衣想了一会,默不作声,李布衣遂而向赖药儿问道:“如何才能运功而不动四肢筋肉呢?” 赖药儿道:“这你还用问我?以你的内功,早已气贯全身,打通关节,所谓阴阳循环一周天,全然无碍,只要你运气时先通尾闾,夹脊、玉枕的‘后三关’,再转由百会泥丸、下通心房黄庭,直达丹田气海,这‘前三关’也通了气之后,运功循环盘旋,随心上下,清灵好转,何必一定要‘真人之息以踵’,非提肛吐纳不可呢?” “李布衣点点头道:“恬澹虚无,精神内守,才是功力之要,多谢指点。 赖药儿道:“你时间已无多,纵马上治好,赶到那儿,只怕激战已始……” 李布衣断然道:“不管如何,我既答应过出手相助,无论迟早,都要赶去。 赖药儿叹道:“要是迟了,胜负已决,你去又何苦呢?” 李布衣即道:“还请你及早医治。” 赖药儿叹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多劝了。”俯身拉开一张抽屉,里面有一绣锦木盒,他点亮了一盏罩灯,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摆着数十口金针,有饶针、锋针、钛针、圆针、铰针、毫针、长针、大针、圆利针、皮内针、肤针、三棱针长短不等,赖药儿一面涂上姜末与细盐,一面将艾绒点燃,向傅晚飞与鄢阿凤道:“你们先出去.” 第八章 泥团与镜子 傅晚飞忧心怔仲,步出茅舍之后,但见金风细细,熟黄的稻穗随风摇曳,一波又一波的稻浪,显示丰收景象,傅晚飞的心情才比较开朗起来。 鄢阿凤笑说:“你不用担心,爹爹治病,一定治好,从来没有说过做不到的。” 傅晚飞听了这句话,心境又开朗了许多。鄢阿凤忽向他一摊手掌,道:“拿来。” 傅晚飞只见她的手掌白细软嫩,做粗重工作的人哪有这一张漂亮可人的手掌,不禁迷惑了一下,道:“我可不会看手掌。” 鄢阿凤笑呼道:“李大哥在,才不要你看呢,拿来啊。” 傅晚飞怔怔地道:“拿什么来?” 鄢阿凤气鼓起了腮道:“哦,原来泥巴你掉了。” 傅晚飞恍然大悟,急忙自怀里掏出泥巴,急得结结巴巴地道:“哪里有丢!我我……还不……不舍得给人哩!” 鄢阿凤一手抢过泥巴,见他珍视,也是满心欢喜,用手指一戳傅晚飞额前,道:“你呀,你也是泥巴。”她自小在乡里长大,不拘俗礼,跟天祥木栅里的人打闹惯了,对傅晚飞觉得投缘,又看他傻里巴巴的,便无甚顾忌。 傅晚飞几曾有女子待他那么亲过,张大了嘴巴,呆乎呆乎的看着,更是痴了。 他自幼双亲丧,只有一个叔父,拜沈星南为师后,偏生见不到师娘,师妹又刁蛮促狭,老是欺负他,他虽不觉受辱,但跟眼前这爽朗、娇美、快乐的姑娘比较之下,心里不觉忖道:要是她是我的小师妹就好了,两人可以天天在石榴树下谈心,从初春第一张嫩芽,谈到秋末最后一片枯叶…… 鄢阿凤撷了根稻穗,在他鼻际弄了弄,傅晚飞如梦初醒,鄢阿风味地一笑。笑着问: “你在想什么?” 傅晚飞楞愣地道:“枯叶……” 鄢阿凤皱了皱眉头,侧着头问:“枯叶有什么好想的?” 这时秋阳懒洋洋的照在鄢阿风脸上,使她微微皱着鼻子,凤目也微微眯着,瞳孔更有一种淡淡的金色,又调皮,又可爱,然而脸靥上如许白皙,连鼻尖上浮起小小的细细汗珠也清晰可见。傅晚飞忍不住要向这张脸靥亲吻。 可是鄢阿凤不知道傅晚飞在想什么,她径自说:“我常常想猫呀、狗呀(鸡啊,小白兔啊,逢小蛤蟆都会去想,更常常想,过了吊桥,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但就没有想枯叶……枯叶有什么好想?” 傅晚飞喃喃道:“我想……” 鄢阿凤忽然站了起来,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要是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该多好。” 傅晚飞忽然看不见那张娇靥,刹那间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睛。他只觉目眩神迷,什么也看不清。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玩啊。” “你要带我去?”鄢阿凤雀跃拍手笑道。 傅晚飞站起来拍拍心口,“好啊,我问大哥去。” “李大哥答应了又有什么用?爹爹他……”鄢阿凤忧愁他说。 “什么?爹爹不……不不不,赖神医他不答应么?”傅晚飞觉得颇不合情理。 鄢阿凤捏着衣角道:“他答应了,舅舅也不――”就没说下去了。 傅晚飞道:“怎么?除了爹,还有个舅舅……” 鄢阿凤开心地娇笑道:“当然有了,除了爸,还有麦芽、老鼠、钉子、猪八戒、寒萼、鸡冠和糖。” 傅晚飞更加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什么糖……?殊不知鄢阿凤又娇又皮,随口把她心里想到的东西乱说出来而已。 两人又谈了一段时光,忽然秋风一阵,寒意又盛了些,水牛在田里哞地叫了一声,不知怎的,反使傅晚飞想起那泥团,便伸手道:“还给我。” 鄢阿凤道:“什么给你?” 傅晚飞道:“那泥团啊。” 鄢阿风娇笑道:”羞羞羞!小叫化,不知羞!伸手向人讨东西,不种禾,不耕田,只顾吃米讨饭团!……” 傅晚飞赌气道:“我哪有讨饭,我只是跟你要回那泥团……”却见鄢阿凤娇美得什么似的,那么活泼可爱,连火气都给她的娇化得一干二净。 “我早知如此,你要收回,就不给回你泥团了……” 鄢阿凤笑着神神秘秘他说:“闭上眼。” 傅晚飞问:“为什么?” 鄢阿凤笑道:“不闭上眼,就不跟你玩了。” 傅晚飞闭上了左眼,却睁开了右眼,鄢阿风笑骂道:“那只眼也闭上。” 傅晚飞忙把右眼闭上,却睁开了左眼,鄢阿凤佯作生气:”你不闭上,我不理你了。” 傅晚飞这下可吓得双眼齐闭,鄢阿凤看看他,似乎眼睛还张了一条缝,不放心便凑过去瞧清楚,秀发拂在傅晚飞脸上,傅晚飞只觉得脸上痒忽忽的,忍不住又张开了眼,谁知道和鄢阿凤朝了个近面,吓得忙又赶紧闭上了双眼。 鄢阿凤嗔道:“你这坏东西,尽会骗人!”伸手过去,遮住傅晚飞双眼,傅晚飞只觉得脸上的柔荑何等轻柔,心中怦怦乱跳。 鄢阿凤用另一只手,自怀里掏出一件事物,往他手里塞去,放开了手,掉头就走,脸红得像小鸡冠一样。 傅晚飞睁开眼时,已不见了眼前的鄢阿凤。手里被塞入了一件事物,打开来一看,忽然看到痴愣愣的自己,原来是一面清晰的小镜子,周遭镶着七八个古老的宝石,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镜面上有几处斑剥,傅晚飞揣起了镜子,贴在心窝,呆呆出神,忽听“咦呀”一声,茅舍的门开了。 在风中那苍老的声音道:“你大哥快可以行动了,厅后有三匹快马,你选两匹,准备上路吧。” 乍听起来,对傅晚飞而言,犹如梦醒了一般恍惚、惆怅。 第一章 闯关 天祥离大魅山不过数十里,大魅山脚便是青玎谷。 青玎谷便是武林中三年一度决战前闯五关之所在。 大魅山山势宏伟,笋石参天,时有怪石横空壁立,峻峭惊人。山道上,有三匹快马,二前一后的四蹄翻动,全力奔驰着。 前面是李布衣和张布衣,后面急起直追的是傅晚飞。 张布衣的身体,紧贴在马背上,以至这骏马的速度,像一支箭一般射出去。只听他提气道:“赖神医的医术,真是扁鹊重生,华陀再世。” 李布衣接道:“他的择马眼光也恁高明。”他的声音忽低沉了下去:“只是……要赶到青玎谷,只怕……” 张布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劝道:“一切自有命定,你已尽了人事了。” 忽听后面马蹄密集,两人回首只见尘埃扬沸,一骑渐渐追近。傅晚飞也回头看去,只见一匹白马神骏非凡,马上白底红花巾飘荡着,正是鄢阿凤。 李、张二人慌忙勒马,鄢阿凤在马大叫道:“等等我。”不一会便来到三人身前。 张布衣问:“赖神医有什么事?” 鄢阿凤支吾了一阵。咬着红唇,终于道:“我……我瞒着爹爹来的。” 张布衣“唉呀”一声。道:“你怎能如此!”鄢阿凤扑了傅晚飞一眼,扁着嘴像要哭出来似的。 傅晚飞忙道:“她……她想……” 李布衣截道:“别说了。救人如救火,我们先赶去青玎谷再说。” 鄢阿凤和傅晚飞相望一眼,喜悦无限,并辔随着李、张二骑,直驱青玎谷! 到得了青玎谷,已近申时,只见苍穹乌云密集,燕子低飞,云卷作金黑色,分明雷暴将至。 青玎谷里,静悄悄的;但一转入谷底,两壁山崖横拦,只容一人可侧身而过,这“一线天”之后,赫然竟是一个米冢一般百余丈的台子。台上,青草细细,连一颗杂石也没有。 而平台上,或站或坐,足有三、四百个人,分侍左右两边,鸦雀无声,谁也没多说一句话。 平台之后,就是深凹下去数十百丈的一块盆地,平台上有一条小径,斜通下去,在小径前,摆了五张蒲团。 五张蒲团上,坐了五个人。 五个人都面向盆地,通往盆地的小径上,有一面牌子,写着“一战分明”四个字。 李布衣心下一沉,这两边黑白两道的武林人物,自然是屏息静待战果。而在蒲团上的五个人,当然就是当今武林五个最有威望的人: 少林派惊梦大师。 武当派天激上人。 刀柄会张雪眠。 天欲宫俞振兰。 绿林领袖樊大先生。 有这五个人作公证,不管黑道上的人,还是白道上的人,没有人会不服,也没有人敢不服气。 而今这五个人都坐在蒲团上,向着“一战分明”的小径。 小径通往盆地。 盆地里当然就是五遁阵所在。 这也就是说:闯阵已经开始了。 李布衣等人,已经来迟了。 胜负虽然还没有揭晓――但瞧各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就可以断定:战果马上就要揭晓了! 李布衣心中转念,他立刻发现在人群中有一个眉清目秀的胖子――项笑影。 他曾在一次古庙聚会中,凑巧搭救了项笑影一家人,格杀了东厂高手萧铁唐。 他迅速地到了项笑影身边,项笑影一见到他,大喜过望,李布衣低声而迅疾的问:”战况怎样了?” 项笑影答:“还没有分晓。” “不知怎的,飞鱼塘本来是六人闯五阵,现在却只剩下白青衣、枯木道人、飞鸟和尚和一位姓叶的姑娘闯关。”项笑影继续道:“他们自未牌时分入关,迄今尚无动静。” 其实纵在阵内有翻天掀地的变化,在外面的人是一点都着不出征兆的,这点李布衣是深知的。 “四人怎么闯五关?” “所以人人都说刀柄会、飞鱼塘这次是输定了。” 李布衣飘然掠到小径前,长揖道:“拜见五位前辈。” 以武林身份而论,李布衣名声决不在张雪眠、俞振兰、樊大先生之下,但这五人是闯关公证,李布衣便执后辈拜见之礼。 樊大先生哈哈一笑:“原来是布衣神相。” 俞振兰冷哼一声,张雪眠却眼神一亮,道:“你也来了。” 武当天激上人道:“施主有何指教?” 惊梦大师慢慢的睁开了双眼,眼睛里一点神柔也没有,张开了口说话,声音一点力量也没有,他整个人都犹在梦中。一点生气也没有,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一句击中了李布衣的心事。 “你想要闯关是不是?” 众皆哗然。樊大先生即道:“按照规矩,外人闯关,不能作数。” 张雪眠道:“你们设有五关,我们只有四人闯关,尚欠一人,为何不能加派人手?” 樊大先生摇手笑道:“不关我事,我无意见,只多口谬说了几句罢了。” 俞振兰斜瞟着眼睛道:“雪眠兄,怕输么?” 张雪眠强抑心中忿恼,道:“胜负未知,只是据理力争而已,至于怕不怕,张某从未想过。” 樊大先生插口道:“我只是要说一句公道话,规定上标明:延误作败论,若刀柄会可加派好手闯关,那么天欲宫一样可以增加好手来守关,那么,这一战岂不是停不了的战争吗?” 俞振兰道:“樊大先生的话,十分公道,言之有理。” 樊大先生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张雪眠道:“樊大先生的话,太过公道,言之无理。” 樊大先生笑道:“张兄,这不是人身攻击么?” 张雪眠道:“樊大先生与俞兄黑道、绿林本一家,托肩膊,拍马屁,当无避忌了。” 俞振兰道:“看不出张兄如此小气。” 天激上人忽道:“李神相,你既非飞鱼塘成员,事先闯关者也未列你的名字,你因何要闯关?” 李布衣答:“这一战干系武林正邪命脉,凡是江湖中人,人人都有理由一尽己力。 天激上人又道:“你凭什么闯关?” 李布衣解下身上一红一白双剑,道:“这是藏剑老人谷风晚信物,他因受人暗算不能来,我代他来。” 众人一愕。天激上人道:“你既要代人前来,因何迟到?难道不知规定有明文:延误作负论么?” 李布衣看看自己双手,双腿上包扎的伤口,道:“我实在无心延迟。” 张雪眠接口道:“延误算输,但我们有四人已经准时闯关。” 天激上人冷冷地道:“规矩不可乱订,既订不可乱为,你既已受伤不轻,还来闯关,可有考虑清楚么?” 李布衣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关是我自己要闯,怨不得人。” 天激上人怒叱道:“糊涂!” 李布衣垂首道:“是。” 俞振兰道:“我不赞成他闯关,是想留他一条性命。” 樊大先生看看李布衣的伤势,心中了然,更想趁此除去此大敌,便道:“我倒没什么意见。” 天激上人道:“去吧。” 众人都一愣,本以为天激上人会反对,不料在他疾言厉色一阵喝问后,倒是赞成李布衣闯关。 独有少林惊梦大师,仍对场中不闻不同,仿佛已入了定,连眼皮子也不稍抬一抬。 这一来,张雪眠和天激上人主张李布衣闯关,樊大先生不表立场,只有俞振兰一人反对,自然无效了。 天激上人道:“何道里主持‘土阵’,农叉乌持‘木阵’.殷情怯主持‘水阵’,年不饶主持‘火阵’,柳无烟主持‘金阵’,你清楚了?” 李布衣点头,道:“清楚了。” 天激上人又道:“叶梦色闯的是金阵,飞鸟闯的是火阵,白青衣闯的是水阵,枯木闯的木阵,现在只剩下土阵还没有闯关者。” 李布衣即道:“我先闯土阵。” 天激上人颔首道:“你懂得就好。阵以闯出为胜,困者为败,能不伤人,切勿伤人。” 李布衣答:“是。” 惊梦大师忽低唤了一声:“李神相。”声音犹似在千重梦魇浮沉中气若游丝地传来。 李布衣怔了一怔,正要相应,惊梦大师忽一举袖,李布衣只觉眉心印堂间有一股力量像要把他双眉撕裂一般,刹那间掌心向外,拦在额前。 “波”的一声,惊梦大师这一指,击在李布衣手心。 众人大感意外,坐着的不禁站了起来,站着的也引颈张望,不了解德高望重的惊梦大师为何要对李布衣发招。 只见惊梦大师挥出那一指之后,又缓缓闭起了双目,疲弱的道:“如你接不下老衲这一指,那闯关就可免了。”他说完了这句话,整个人就像一株突然枯奏了的朽木一般,再不言语。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要一试李布衣的作战能力。 只有李布衣才知道,那二指虽被他手掌挡过,但一股热流仍自掌背迅速侵入眉心,奇怪的是他并不觉暖,反而全身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颤。 寒颤之后,身体如常,也没有什么特别,李布衣心里纳闷,仍道:“谢谢大师。” 惊梦大师垂坐蒲团上,颈项似折断了一般垂挂在脖子上,对李布衣全不理会。 第二章 炭和霜 李布衣望望天色,天际的卷状云一团一团地堆叠着,但阳光依然金亮,风暴前的大往山,特别令人间热不安。 李布衣走到傅晚飞身边,傅晚飞涩声道:“大哥……”李布衣提起了包袱,细细地检查里面的东西,抽出了绿玉翠杖,呼呼地斜削两下,微微笑道:“张兄,小飞,我去了。” 傅晚飞一向深情,不禁眼圈儿也红了。张布衣故意大声笑道:“片刻之别,待李兄闯阵凯旋时,咱们再杯酒论快事!” 李布衣一笑,道:”谢谢你给我讨个好意头。” 忽听一苍老的声音说:“快穿上这件衣服。” 李布衣、傅晚飞、张布衣三人俱一怔,只见赖药儿不知何时。已在三人身后,双手捧着一袭衣袍,不耐烦地道:“快脱下身上的衣服,把这穿上。” 鄢阿凤吃了一惊,掩唇呼了半声:“爹――。” 赖药儿道:“我当然要来。” 赖药儿隐居木栅里泳和巷后,谢绝武林,不问江湖中事,而今却因李布衣而赶来青玎谷,两人见了面,都没有说什么。只见赖药儿身侧那匹马,口里吐着白泡,可见赖药儿一路赶来,奔行何等之急。 沉默只不过是片刻的事,李布衣道:“这衣服……”只见那衣服是由各种不同的草干,诸如山草、芳草、湿草、毒草、蔓草、石草、苔草、杂草编织而成的,状似穰衣,甚是奇特。 赖药儿道:“快穿上。” 李布衣不明其意,但依言披上,赖药儿不耐地道:“身上的衣服还穿着干嘛?尽都除下。” 李布衣在张布衣、傅晚飞遮拦的身躯之后,卸去长袍,把草衣披上,赖药儿又问:“为何不连内衫也脱了。” 李布衣沉声道:“不。” 赖药儿见他脸上神情出奇的坚决,而身上所穿的长衫只十分干净洁白,也没什么特别处,不明其故,但也不多问。 其实李布衣身上所穿的内衫,是当年“雪魂珠”米纤巧手为他织就的,另外还有张头布,李布衣常收于包袱中;去哪里都带着它,而这白衣衫,李布衣也常穿着,这里面有着一连串的伤心往事,缠绵的记忆。 这些当然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李布衣披上草衣;向盆地小径大步行去。 ——李布衣这一战如何? ——五遁关他闯不闯得过? ――叶梦色、白青衣、枯木、飞鸟闯关,战况又如何? ――这些战果,不仅关系着武林间道消魔长的胜负,同时也决定了未来岁月武林间的气运大局。 叶梦色进入的是“金阵”。 叶梦色、枯木道人、飞鸟大师、白青衣一齐来闯“五遁阵”。她的武功为最弱,心绪也最乱。 ――哥哥的伤势,委实太重,失去一手一足,纵是神医赖药儿,也无法使之再生,这一阵,本来是她跟哥哥合闯的,而今…… ――李大哥为什么不来?虽然这一战突然提早了一天,但李布衣不可能还没有赶到天祥跟他们会集的,除非他出了什么事……。 叶梦色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吐月镇,她等了他一个晚上,可是他没有来,以及在当天清晨,她遇见那轻愁惹人怜的少妇,她指引了少妇如何才找得着李布衣,李布衣当晚就失约了。 而那天晚上……。她又想到那些桃花,仿佛只为春风而开,春去后,花落纷飞,没有惜顾,也无人爱怜……叶梦色就这样想着,所以她心中已萌生了一种决裂但又淡然的死志。 四人到了盆地的尽头,尽头处有五道入口,入口处十分狭隘,但五处状况,截然不同,一处火光熊熊,一处水声激荡,一处土质奇特,一处林木蔽天,还有一处则金光闪闪。 四人互看一眼,伸出了手,紧紧地、牢牢地握在一起,又一只一只手指慢慢松开。四人的眼光开始是炽烈的、关注的,后来变成坚决的、无惧的。 就连平素好玩喜反的飞鸟大师,神情木然的枯木道人,也庄穆地激动起来。 ——这一战,纵藏剑老人、叶楚甚都在,也不易取胜,更何况现在只剩下四个人。 一一但这一仗却是非打不可。 枯木本来一开始不想参与这场仗,他是给飞鸟硬拖去的,到了这种地步,枯木不但一丝退意也没有,而且比任何人都坚决。 一有些人在平时一副义愤填膺、奋不顾身的样子,一遇事则噤若寒蝉,甚至不惜倒戈,有些人平常爱理不理,看来自私自利,一旦危难当头,不惜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前者在患难时遇上,是雪上加霜,后者在危急时遇着,是雪中送炭。 大家心里都知道,可是没有说出来:枯木是炭。 可是李布衣呢?藏剑老人呢? 一一一他们在这生死关头失了约! ——难道他们是霜? 这些他们心里也想到了,可是也没有说出来,同时心里都安慰着自己:李布衣他们不会是这种人,一定有什么事,把他们耽搁住了,让他们不能来了。 世间正有一种人,宁可相信朋友的好处,也不肯承认朋友的缺失,这种人虽然也许聪明绝顶,但也难免欺骗自己。 只是人世间着没有这种信任,还要朋友来做什么? 四人放开了紧握的手。各自往他们选择的“归宿”走去。 枯木道人选“木阵”,除了他跟农叉乌本有私仇外,以个性。武功论,他也非选木阵不可。 飞鸟道人选“火阵”.他本来选的交手对象是王蛋。可是王蛋已死,以他火爆脾气,他还是拣上了火阵,对抗年不饶。 白青衣则选上”水阵”,虽然他并不知晓水阵主持是谁,但“水阵”之前,却写上了“白青衣”三字。 这分明是摆明了的挑战。 叶梦色自度自己未必闯得过五遁阵,所以她选了第一阵:金阵。 金阵是柳无烟主持的,柳无烟是一个巧夺天工的金匠,也是一个武林中打造兵器与暗器的名家,可是这些对叶梦色而言,已并不重要。 一个人把生死都不放在服里,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所以她走入金阵,也没在意些什么,只觉得四周金光灿灿,也没理会。 可是首先映人她眼帘的,不是金,而是水。 金属般的地上,有一滩水,水质甚清。 叶梦色走近去,忽觉强光眩目,定眼一看,竟然看见了自己。 她吓了一大跳,敛定心神,知道看见的原来是地上水影照出了她的轮廓。 但令叶梦色惊怕的是:她的脸颜是金色的。 叶梦色是个极美丽的女子,有傲艳寒霜之绝色,她此刻虽已怀求死之志,但她心里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响着:李大哥会不会来看我呢?李大哥赶不赶得及在我未咽气前看我呢? 我死了李大哥会不会伤心呢? 叶梦色心里既有这种隐约的念头,她就极不希望自己死得难看:其实一个人临死前照理对自己的容貌不会太注重,但美丽的女子例外,叶梦色是美丽女子。 她从水影里照见自己的容颜竟然是金色的,这在她心中所生成的冲击之大,是莫可言喻的。 金色映在她的花容月貌上,变作一种极其凄厉的形象。 就在她一惊的刹那,水中的映象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灿亮强烈的白光,射入叶梦色的眼帘里。 叶梦色一双明眸,一时无法睁开。 同时间,三支长矛,闪着金光灿烂的奇光,直射叶梦色背后。 叶梦色的身子忽如燕子掠空,斜掠而起,剑向一座赭红土质小丘刺去。 她虽闭上双眼,但听风辨影,知晓三支长矛,是发自这矿质的丘陵里。 叶梦色这一剑刺入丘陵,“哨”地一声,似刺中了什么,但叶梦色已无暇理会。 因为那三柄长矛,竟似飞蛇一般,兜转回来,追击叶梦色! 叶梦色长剑迅速抽出,瞬息三闪,在三柄金矛上拍了三下。 金矛被叶梦色拍落地上,但三柄长矛矛尖,“呼、呼、呼”三声,脱离矛柄,急射叶梦色! 这种情形,就像是壁虎掉了尾巴吸引住敌人的注意而趁机溜走一样。 这下变起倏然,叶梦色已不及回剑封招,足尖一点,人已倒后飞起,三柄矛尖仍然贴胸急射,叶梦色倏然乌发一沉,身子在空中成横一字形,像一片柳叶飞到水平的弧度,三点矛尖,贴着叶梦色的发丝、鼻尖射过,直没入半空,尖嘶这才响起。 叶梦色在半空轻俏的身子一弹,飘然落地,一甩长发,才舒一口气,忽听尖响又近,原来三点矛尖,已脱离矛柄,陡炸起火花,又射了过来。 这次叶梦色已及时出剑。 她掌中忽然闪起三朵剑花。 三点矛尖被拨落,刚掉到地上,忽听“噗、噗、噗”三声,矛尖裂开,竟射出六枚钢梭,叶梦色一振长剑,剑花六现。又击落六枚钢梭。 不料钢棱一落,又裂为十二支长针,火花眩目中,射向叶梦色。 叶梦色忽然变作一朵花。 剑花。 阳光、水光映在她剑上,亮光更甚,而她的容颜在强光中更加俏煞。 剑花大盛,所有长针被击落。 长针落地,针管裂开,铁砂射出,发出紫青色的火焰,雨点般打向叶梦色。 叶梦色从未料到三根长矛,可以化作如许繁复的兵器与暗器。铁砂虽然密得猛烈,但是叶梦色手上的剑,发出白得似玉一般的渗渗寒气,这一种至寒的剑气,竟使所有的硝石,都在叶梦色身周三尺外.无力垂掉于地。 叶梦色在剑芒中,寒意把她脸容映得更白,她自己也像受不住剑气之森寒,微微颤抖起来,肤色起了一种令人疼的白皙。 白芒更盛,叶梦色看到自己。 她看到几个自己。 在她身前身后身侧,有几滩水,照出她自己。 水光竖起,原来是镜子。 镜子映着剑光,灿眩了叶梦色的眼睛。 叶梦色一甩头发,发丝披在脸上,她以皓齿咬着发丝,透过发丝看出去,就像过滤了激光,使得眩目的白光不再眩目。 她清清楚楚看见二个一大一小的金色轮子,咕噜咕噜的向她滚滑过来。 叶梦色在发丝里的明眸,定定望着轮子,她不知道这一大一小的金轮是做什么用的。 ――难道金轮里会跃出一个怪人? 大轮子是纯金属打造的,有彀辅和鞣,即是车轮中心有窟窿可插轴的地方,也有从轮边向轴心集中的直条以及轮子周围的框子。小轮上的鞣是齿轮,如锯齿叶状一般,滚动的时候,两轮间连着曲柄的掉枝,从一个动干传勒到一个滑块,像两只圆形的、一大一小的辘辘,呼碌碌的滚至叶梦色身边。 叶梦色没有出手,以不变应万变。 不料这一大一小两个轮子,直似被她手上剑光所吸,迅疾滚了过来。 这滚动发出巨力,巨力推动大小双轮,使速度加快,又再产生大力,叶梦色不敢撄其锋锐,忙飞身而起。 这时大轮鞣周,忽然弹出弧形的利刃,而小轮锯状齿轮,也突出黑突突的尖棱,叶梦色才飞落丈外,双轮似被剑光所吸引一般,又疾滚去叶梦色处,叶梦色又再闪避,如此数次,大小双轮滚动后愈来愈快,所带起的力道也愈来愈大,叶梦色白皙的秀额上已冒起了细小的汗珠。 ——再这样下去,轮子借物理上的力量,无穷无尽,自己的气力可要耗光。 ――不行! 叶梦色骤然出剑。 她决定要以凌厉的剑气先摧毁这大小双轮。 不料她一剑,刺入轮辐,但这打铸的金属甚是诡异,叶梦色只觉剑上斩着硬物的感觉,反而双轮所带起滚动时的大力,一遇阻碍,竟顿时产生了十倍以上的巨力,这股大力,几乎立即令叶梦色手上的长剑折断。 叶梦色十分珍爱这手中剑,情急之下,连忙松手,长剑登时被大小轮夺在鞣下,而这一对奇诡的轮子这才止息了滚动。 第三章 水和火 叶梦色长剑已失。 她看着这一对匪夷所思的轮子,忽然想起南北朝时代的祖冲之,慕三国请葛亮制造木牛流马对阵,因而制造了一辆车子,里面装了机械,不靠风力、水力,亦不需人力,就能发动自如。 这一对轮子,似乎正是利用她手上东海万年寒铁所炼的剑上寒光,与镜子反射的银芒金光相辉映而转发,她的剑一旦脱手,轮子也不动了。 这时,“隆”地一声,仿佛地动山摇,土震丘撼,其时晴白无风,这一震之响,玉金飞南,铿铮难鸣。 叶梦色在发丝里望去,金光银光璀璨闪耀中,一个身着胄甲全身金澄澄的古武士,每一步似一记金鼓雷呜,巍巍颤颤地向叶梦色迫近。 叶梦色叱道:“什么东西?”她手上已无剑,而她的武功,八成都在剑上,仓皇回顾之间,见此异物,纵抱必死之心,也难免慌惶。 那金甲武士全身被厚胄裹着,看去十分沉重,在裹甲里传出的声音也十分闷嘎难听: “我是柳无烟。” 叶梦色从来没有想到柳无烟会这样出现。 ——一个那么轻的名字;一个那么重的人! 那声音自盔甲里闷郁地道:“你已经败了。” 叶梦色冷冷道:“失了剑不一定就败。” 柳无烟的声音轰轰发发地道:“你不止是败了。” 他大步上前,加了一句:“而且是死了。” 他一步跨出,足有半丈阔,叶梦色轻巧地闪躲,出招反击,但指掌击在盔甲上,震得手臂发麻,对方犹似未觉,这样才闪了七八次,忽觉去路都已被塞死,退路也被一座矿质的小丘拦着,刹那间,叶梦色的四面都是金光,映照在她寒玉一般的脸上。 她瞥见柳无烟的盔甲有一个小小的裂缝、是在腰间,敢情是刚才自己骤然对丘中出剑,以自己削铁如泥的宝剑把盔甲划破一小缝,可惜现在自己剑已失去,无法对身着盔甲的柳无烟作出攻击。这时金闪闪万芒电射,耀目难睁,柳无烟道:“你认命吧。”金手大力击下。 叶梦色及时一低头,金手击在丘上,登时矿石摧断散裂,金风激荡,吹扬起叶梦色脸上如瀑的发丝。柳无烟金手成拳,正待击下,忽见眼前的人容貌美丽惊人,眉若横黛,艳容清绝,神色间凄婉之意,偏又带着俏煞冷傲,柳无烟万料不到来闯关的是如许一个女子,心中忽起一种平生未有的激情,手是举了起来,但却打不下去。 叶梦色这时自度必死,正闭起了双目,脑中忽然掠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不知道白青衣、飞鸟、枯木那儿怎样了? 她却不知道,正在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在“木阵”的枯木、在“火阵”的飞鸟,在“水阵”的白青衣,三个人都在三种不同的环境与处境下,闪过同样的一个念头一一他们不知怎样了? 枯木闯木阵。 枯木之所以选上农叉乌,是因为农叉乌在还没有成名之前,也没有投入天欲宫之时,他所作的恶事,全推到枯木的身上。 这是江湖人最顾忌的事情之一。 大丈夫敢作敢当,嫁祸他人,是一般江湖好汉所不屑为的。 枯木走人一片蓊郁的树林里,沉声道:“农叉乌,出来。” 只听有一种声音阴阴地道:“我早已出来了,你没看见吗?”这声音仿佛在每一株树木里传来。 枯木冷笑道:“这种下三流的玩意,拿来对付我,不也太不知己亦不知彼了么?” 树木里的声音忽呈尖锐:“我就在你后面,枯木霍然回身,一棵原本就立在他面前的枯树就在他近身的刹那.树干里突出一截古鞘,无声无息地刺向枯木背后。” 枯木头也不回,枯瘦的五指一把抓住古鞘,另一只手找出了发上的玉簪,王簪一划,格勒勒一阵连响,枯树折为二截,轰然倒下,只见枯树里被创空,除了鞘柄,并无一人。 枯木冷冷地道:“你使出来的仍只是这些第三十九流的玩意,我可要出关去了。” 那声音阴滋滋地道:“你就请出关吧。” 枯木纵步而出,跃了四五丈,眼前仍是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突然间,只有落叶的沙沙声响,前、后、左、右都是树木,一蓬又一蓬的落叶纷纷飘落,树林外仍是幽昏一片,没有天光,只有一种蒙蒙的黯光。 枯木在这瞬息间不由生起了一种迷失的感觉。 他向坎位走了三步,拔下一根头发,向风一吹,便急步向发飘向之处追去,俟发丝落地,再往巽位退了七步,定神望去,树林仍是幽突突的,隐约有狼嗥兽呜的声音传来。 枯木把小眼一掀,道:“五行木阵,果有些门道,可惜遇上我。” 他说完了这句话,突然拳打脚踢。 凡是给他拳脚触及的树木,如同推枯拉朽,纷纷溃倒,一下子给他开出一大片空地来。 枯木冷哼道:“农叉乌,你又奈我何!” 忽听农叉乌的声音在前道:“是谁奈何不了谁!”这声音似簧片敲在木框里,只见树上忽落下一个木偶,五官绘似人形,拿着一支木刀,居然十字形的向他逼来。 枯木哼道:“好,我就先把这木头劈碎,再来治你!” 不料身后刀风急起,枯木一闪,往左掠起,左边刀风又起,枯木沉身急滚,但后面刀风急追,枯木用玉簪一架,硬生生架住一刀。整个身子直挺挺地自地上如旗杆一般竖起,只见左、右、前、后,各有一个木偶,提刀逼近,表情木然,阵势却十分森严。 枯木这时脑中意念电转,猛然省起,三国时候,有一个机械工程大家马钧,不但发明过西蹑棱机,更发明过指南车与翻车,而且曾为魏国创造过一些自动演戏的怪异木偶,其后少林寺用其原理,制造出木人巷能动手会武的木偶,使不少少林弟子,断绝或打消了出寺下山的奢望,而今这四具木人,看来也似是在同一原理下所制造的。 他心里意念闪逝,既知来源,便度破法,袍袖闪动,向四具木偶抢攻过去。 但是四具木偶刀法十分严密有度,凌厉有致,而且打法全不要命。也全不要脸,枯木抢攻一阵,居然闯不出木人阵,而且险些为木偶手中木刀所中。 枯木突然左足往地上用力一顿。 这一顿之力,令他瘦长的身子如一支笔杆般直冲天而起,人到了半空,左手拔出殳头,右手抽出殳尾,双手一合,两殳接上,成为一殳,两头又各弹出二尺长殳尖殳尾,四下接成,他的身子,已降近四具木人头顶三尺开外。 四具木头人一齐举刀,准备把他骤降的身子上扎几个窟窿。 可是枯木道人的长殳,啪啪啪啪,分别刺在木人脑门上,几下裂柴般的声响,四具本人头部木壳裂开,里面散落出了许多铜线,还有轮、橛子与曲横杆等,四具木人,其中一具隆然倒下,兀自翻滚着,一具全然不动,另外面具竟自挥刀彼此乱打起来。 枯木在飞身冲天的刹那间,认准了木人机枢所在,以长殳攻破了木人的总枢。 枯木像一根木栓似地钉在地上,一捆又一捆的巨木,向他滚压了过来,声势如万雷齐发,枯木心中一凛。 他想向树林子里退,不知怎的,原来击倒树木所空出来的丈余之地,无论怎样运气急跃,始终都越不过这丈余之地。 枯木立即想提气上跃,但是一阵狂风剖来,四周树木的叶子。都往这儿落下,每一片叶子,叶沿都闪着蓝晶晶的异光,分明是淬毒的暗器! 然而万木齐压之力,纵使枯木武功再高十倍,也难以抵御。 枯木在这风吹电逝的瞬间,立时作了一个决定,他掠上了一捆巨木上,贴身其上,随着木头一齐滚动着。 他所处之地本来是在小丘之底部,故此木头方才可以由上滚下来,他的人贴在木上,就像一截枯枝,这下子万木齐滚,他也成为其中一株木头,而且四肢深深嵌进了木垛之中,沿路一直滚下来,巨木都堆叠在一起,可是他人在这截木头里,并没有受到损伤。 农叉乌眼见枯木被其中一根本头抖倒,随而枯木就消失了影踪。他不知道枯木死了没有,直至木头全堆压在谷中,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只好耐心等下去。 可是仍然没有动静。 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难道枯木也懂得“木遁法”? 农叉乌终于忍耐不住,要跑出看看。 枯木正是要等农叉乌出来。 他一直耐心等着,他整个人,连肤色、呼息、形态,都变得跟木头融合无间。 他终于等到了农叉乌。 一个脸色惨青,身体发黄的人,一闪面过。 枯木把握住这雷驰飚逝的刹那,长殳破空刺出,刺中农叉乌。 在这刹那间,他心下一沉,忽然反手一掌,自拍天灵盖。 同时间,他背心已被击中! 他猛喝一声。自击天门.封宫闭穴,枯木神功及时发挥,挨了一击。只格、格、格地踏前三步,霍然回身,叱道:“滚出来!”玉簪脱手向一堆落叶射去!只见地上一大蓬叶子迎空飞起,农叉乌就藏身叶下。 而他所刺杀的“农叉乌”不过是一具更似人形的木偶而已。 农叉乌见枯木道人一击不倒,也甚惊讶。 两人相对峙。不过片刻,突然空中响起噗噗之声,一只大鸟,盘旋而下,铁翎铜羽,啄向枯木! 枯木大吃一惊,挥舞王簪,反击过去,但在这怪鸟猛烈对门顶攻击下,连举手自拍天灵盖的闭气功夫也不及施展。 枯木与怪鸟交手数招,使知这头怪鸟,只是一只木鸟,传闻鲁国公输般曾用竹木做了一只木鸟,“成而飞之,三日不下”,简直神乎其技,后来墨子也做了一只,三年才造成,只飞了一天,但也非常骇人听闻了。 枯木没料到竟在此时此境遇上了这样一只“木鸟”。 更难应付的是,除了木鸟之外,竟还有数十只黄蜂,蛰虫般的木造的飞行物体,露着尖刺,不断的趁隙攻击。 这些都已足够令枯木疲于应付,但更可怕的是,农叉乌迄今未动手。 他是在等待致命的一击。 枯木知道自己已占尽下风,危在旦夕,在此刻间,他却不由自主的想起:飞鸟、白青衣、叶梦色他们不知怎样了? 因为深厚的友情,枯木心里最悬念的是常常和他相骂的飞鸟大师。 飞鸟闯的是“火阵”。 ――不知飞鸟怎样了? 这时木制的飞鸟对他作出了更猛烈的攻击。 飞鸟正在火的煎熬中。 他闯的是火阵。 他热情如火,体内流着的是一腔热血。 可是他最怕热。 他一进入火阵,就觉得热烘烘的,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直着嗓子大叫:“年不饶,我来了,你滚出来吧。” 尽管他叫他的,火焰仍在不知什么的土质上燃烧着,只听地底轰隆毕剥之声,时如迅雷初起,烈火熔山,惊涛急涌,狂风怒号。但就是没有半个人出来。 飞鸟实在受不了。 他脱下僧袍,大叫:“年不饶,你再不出来,看我饶不饶你!” 话未说完,突然在火光里喷出一丛又一丛的烟花,五光十色,光霞璀璨,彩芒腾辉,奇丽无比! 飞鸟瞧得十分入神,烟花时作壮丽万灯齐明,时如千点碧萤飞舞,声如万雷始震,光霞强烈,声势骇人,耀目难睁。 飞鸟喃喃地道:“他奶奶的,年不饶原来请洒家来看烟花来着。” 不料千霞万彩的烟花中,其中数点,快若飚轮电旋。带着一溜烟的青焰,直射飞鸟,待飞鸟发现此焰光向自己飞来时,相距不过七尺之遥! 飞鸟怪嘶一声,身形腾挪,避过火箭,这时烟花朵朵盛放。先一排有十支火箭,齐向他射来,继而有一排四十九支火箭,箭上火筒急燃,以热力增加速度,向他射来! 飞鸟怪叫道:“火弩流星箭!” 这种火箭加上热力,威力与速度远比普通飞箭大,而且命中率又高,飞鸟大师身形痴肥,身法可丝毫不慢,避了七、八百支火箭,不禁也气喘如牛,全身是油汗淋漓。 飞鸟大师哇哇叫,一按肚皮,双手拔出双斧,双斧一架,斧上两道银枪似的白瓦,疾射而出,强光所至,火箭中途纷纷青焰爆起,自动坠毁! 第四章 柔情似水 飞鸟双斧一出手,火箭的攻击形同虚设,不是半途被强光所焚,便是为利斧所斩,或射在斧面上,无功坠地。 谁知道火箭无功,换成了火鸟,一只一只燃烧的火鸟,俯冲攻击,迂回周折,这火鸟不似飞箭直线射击,而能乘火力拍动火翅,把飞鸟击得手忙脚乱。 飞鸟一面挥斧一面怒骂道:“年不饶,快把这些讨厌的火鸟儿收回去,咱们一决雌雄!” 年不饶阴森森地笑道:“飞鸟?这就是‘神火飞鸦’,可要把你烤成火鸟才是。” 飞鸟咆哮道:“好,你以为我怕了你么?”双斧脱手,破空飞旋而出! 这一双飞斧,半空回旋,追截“神火飞鸦”,凡是给飞斧碰着的飞鸟,莫不斩为数片,或震毁落地。 飞鸟趁此,一跃三丈,抢入火围,一掌劈去,轰地一声。火舌反卷过来,飞鸟紧急中就地一滚,险些给火焰灼伤。 他一滚而起,却觉身上有些湿漉漉的,也有点黑涂涂、油腻腻的东西,他用手一探,放到鼻端一嗅,不知是什么,却见现在他所站的地上,汩汩渗出大量这种黑油,只听年不饶桀桀笑道:“今日就要尝尝油浸飞鸟烤熟来吃的滋味。” 火舌一卷,燃及飞鸟立足这一带,火头一沾着黑油,登时皆变作熊熊大火,烈焰烧空,连珠霹雳之声震天价响,烛耀云冲,比先时的威力又增长了百十倍! 飞鸟发觉足下全是烈焰,已无立脚之地。 他立即想向外掠去,但四周已被烈火切断,而他身上所沾的黑油,只要一点着火,就难以扑灭,这一下子寻思,不禁心慌起来。 飞鸟只觉地上全是火焰,想往外冲又冲不出去,只好往上跃。不料空中竟有一个大螺旋桨似的架子,浮悬半空,架上有数十根形同利刃的长刀,不住旋转着,发出尖利的呼啸,却没有人操纵,但只要有人一往上跃,即要被斩个身首异处。 飞鸟此惊非同小可,心忖:难道见鬼不成!殊不知这空中浮刀,只是利用火的热力,摧动刀的旋转,发挥极大的杀伤力。跟民间走马灯的原理完全一致。 只是此刻飞鸟既上不得,又下不得,处境狼狈而又尴尬。 突然“呼”地一声,射来一只两边镶着蜡翼的黑球,球后闪烁着火花,飞鸟不知是什么,正要用手接过。 其实那正是“震天雷”,相当于一个雏形的飞弹,如果飞鸟接在手里,就算铜皮铁骨,也得被炸成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飞鸟也是在这一刹那间,念及白青衣、枯木和叶梦色。 以感情论,他当然最悬念深刻的应是枯木道人,可是因为此刻实在热如烤焙,使他不由自主想起白青衣,白青衣闯的是“水阵”。水阵至少比这儿清凉爽快得多了。 水阵是不是真的比火阵凉快得多呢?—— 是的。 白青衣现在心都凉了。 连四肢都是冰寒的,那种感觉,就象是水里悠游自在的鱼儿,突然发觉河水结成了冰,而他则嵌在冰霜里。 白青衣向不怕水,在“叶梦色”的故事里,他曾以轻功把“千里不留情”方化我追杀于江心。所以他对水阵极有信心。 他一走进水阵,几乎就被那明媚的风光迷住,这一带傍近溪涧,两岩深绿,隐透清寒,涧水尤其急流激湍,在峭壁棱崖边形成天险,涧水排山倒海似的撞击着岩壁,声势如殷殷雷鸣,动人心魄。 这儿只有一条路,就是在沿峭壁而下,在涧水上浮出的小截岩石跳过去,只是涧水时急时缓,一旦没有算准水涨水退时间,以及跳不过这等距离,气力下继,甚至滑倒,便难逃坠落急涧灭顶之厄运。 时隐时现的岩块对开来时上峭壁,书着“陡崖跳浪”几个活飞如灵蛇般的大字。 白青衣微微地笑开了。 他吟道:“万顷江田一鸥飞”他三几下飞跃,已到涧中,一足立于滑岩上。又笑吟道:“亦欲举向风,独唱无人和。”上一句是自譬,以他的轻功,也着实没把这“陡崖跳浪”看在眼里,后面两句、听来雅致,但在此时此地吟来,已隐含挑战之意。 这时,一个非常低沉,但低沉中十分柔媚,听去十分舒服的女音道:“一别一百日.无书直至今,几回成衣梦,独自废秋吟,小雪衣犹络,荒年米似金。知音人亦有,孰若尔知心?” 白青衣一听,宛似脑门受雷霆一震,又似冰水浇头,蓦然一醒,几失足滑落深潭急流中。 他的脸色全白了,只喃喃地道:“小雪衣……你是……小殷?小殷!” 那低柔的声音道:“你还记得我?” 白青衣几乎喜极而泣:“小殷!情怯!怎会是你,怎会是你。” 只见前面一处三丈余宽阔的石台上,冉冉升起一个女子,衣白如雪,发黑如夜,白青衣一震再震,脱口道:“情怯,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那女子蛾眉含颦,星目流波,两腮间有一股淡抹如醉红,柔肌媚骨,玉态珠辉,柔媚的眼神和丰腴的体态,不是叫人动怜,不是叫人心碎,而是叫人禁不住欲和爱。 白青衣长叹道:“我以为……再也不会见着你了。” 那女子幽幽的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不是不见更好么?” 白青衣一口气跃过三座岩石,说:“情怯,不是的,你,不同的。” 那女子忽然低低抽泣起来,但抽泣间说话的声音仍是这般低柔好听,”我以为公子已忘了……忘了苦命女子殷情怯了……” 白青衣又踏过数块岩石,只差三块石岩,就到殷情怯立足之地,“情怯,再见你时,真的有些情怯………” 殷情怯噗嗤一笑。用袖端捂唇,娇柔说道:”公子,我是苦命女子……你结识过的红颜里,当以我最笨,不会纺织,不会唱歌,和着拍子跳舞时踩着你的脚,画眉时常把眉画得太粗……与你相识的女子中,我的出身最寒微,你怎么还要记住我?” 白青衣道:“红粉知音遍,我对你用情最深。” 殷情怯垂下了袖,美目含泪.朱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 白青衣一闪身,已到了殷情怯身前。 殷情怯不高,只及白青衣胸际之上,她髻上的发丝,因风吹而微拂在白青衣颈上,白青衣情怀激荡,双手用力握在殷情怯双肩上,由于过于用力,殷情怯脸上有微微的痛楚,却更显得朝霞和雪。令白青衣生起神为之夺的心动。 白青衣虽比她高,但在她成熟而柔美的眼波中,却像一个妇人在看一个少年,有一种荡魄融心的风情。 白青衣的嘴唇微擦着她的额发,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殷情怯垂下了眼.但眼睛依然明亮,咬着唇,但嘴唇依然红彤:“什么为什么?” “当初……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白青衣诗酒风流,拈花惹草,艳遇极多,已不以为奇,但是,他看到殷情怯的时候,她正在一个风月场所里,喝得大醉,哭着、闹着、笑着,洁白的胸襟敞开着,一群无行的公子哥儿,正在调笑着、猜着拳;在争谁先占她的便宜。 白青衣当时在场,很容易就打发了那一干浪子。 他把她揪到客栈房中,以冷水来浇醒这女子的醉意。 白青衣不是君子,也不是柳下惠,不过,他不是趁人醉中占便宜的人,而且,他已从一个她的婢仆中探知,这女人是给一个不负责任的男子遗弃了。 他决心要她清醒,要她清醒后反省醉的代价有多可怕。 可是当她衣襟被水湿透的时候,他的心跳得比水花声还乱,她醉意未醒。倚身板墙上,颔微仰着,唇微启着,醉眼里有一种妇人看少年男子的融骨消魂。 白青衣立刻知道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种定力,所以他立即要退离房中。 他退出去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抗力,他觉得他自己会终生后悔这个决定的。 但他还是决定退出去。 可是他在出房门之前,禁不住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这一眼望去,只见殷情怯粉滴酥揉,神倦欲眠,艳丽绝伦,玉骨冰肌,但双颊焚焚欲烧,春思欲活,发上还滴着水珠,白青衣也是欢场中人,立刻便知,刚才那班登徒子对她下了春药。 白青衣重骂了一句:“该死!但他这多望几眼,心拄微荡,只见殷情怯透湿的衣襟里,隐透着玉峰上两双暗红,接下去的事,白青衣已在狂乱里、迷乱中疏狂着,纵腾着,浑忘了一切。 他只记得殷情怯推他、抓他、骂他,娇喘微微,呻吟细细,推着他的肩膀一直哀吟般的说:”你怎能对我这样,你怎能对我这样……”这样一直说着,白青衣没有理她,也没有停下来。 等他能停下来的时候,殷情怯已梳好了妆,只见她容色丽都,雪肤花貌、俨然莫可侵犯,她梳了妆,望也没望他一眼,就端然走出去,白青衣叫住了她。,神色冷然的回顾。 白青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他昨天发生这种狂乱的事来,心中懊恼至极,只想待她醒后,百般解释,自己色令智昏,万般不是,又怕对方苦苦相缠,自己摆脱不了。 却没料到殷情怯寒着脸,冷然而去。 跟他发生关系的女子,莫有不情愿的,也莫有不顾恋的,只有生怕他不来,也有生怕他不负责任。 殷情怯却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昨夜只是春梦一场。 白青衣叫住了殷情怯,期期艾艾说完了昨天事情的始末,还未道歉,殷情怯就问他:“你说完了没?”便要离去。 白青衣见她容光照人,仪态不可方物,跟昨天一席恩情,千娇百媚,玉艳香温,微致风情,截然不同,心中顿生爱慕之情,便与她说:“我是真的,你留下来。” 殷情怯神色平然,只是道:“我留下来作什么?” 白青衣道:”你难道忘了一夜之情么?” 殷情怯淡淡地道:“那是醉后,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人生本就醉醒不分,你不必当真。” 白青衣跳起来,大声道:“不行,不行!决不行的!” 殷情怯神色木然地道:“有什么不行?你爱过的女子,都照顾她一辈子么?” 白青衣愤怒地踱步,气道:“你……不同的!” 殷情怯冷笑道:“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一晌留情,醉里贪欢,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而已。” 白青衣怒不可遏,“啪”地一掌,竟掴了殷情怯一个巴掌,在她上颊上留下红印,白青衣瞧在眼里,一阵心疼,戟指叱道:“你这贱女子……枉费我真心一片!” 殷情怯举目望着他,眼眶里有一层蒙蒙的水意:“我是被人遗弃的女人……” 白青衣截断道:“我又是好男子么!” 殷情怯垂了头,幽幽地道:“我出身贫寒……” 白青衣怒道:“把我白青衣当什么人了!” 殷情怯抬头,眼眶里的水影已挂到青腮边,说:“你说的是真?” 白青衣气得不得了,指着殷情怯骂道:“你你你,你当我说了一天假话么!” 殷情怯忽然搭住了他的手,水汪汪的明眸瞟着他,把他的手放近唇边,亲了一亲,又放到嘴里,轻轻道:“你要是真的,我也是真的。”说着咬了他小指一口,用水一般的眼色望着他,问:“很痛吧!” “很痛吧?”她幽幽的问,“不会忘记我吧?”白青衣反手握住她玉指春葱,人握欲融的手,只见她媚目流波,瓤犀微露,白青衣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往后的日子里,白青衣有着三天的融骨消魂,笔莫能宣的快活。他替殷情怯画眉、赋诗、温存,殷情怯更对他温柔备至,情深款款,百般依顺,令白青衣与她衣鬓厮磨,过着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 可是这般浓情蜜意后的第四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就失去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却没想到,在陡崖跳浪上,竟会遇见了她,殷情怯! 第五章 水和土 殷情怯的声音低柔,但一种怡人的风情更浓更烈:“我不走。你就会……厌了我。” 白青衣双手发力,抱起了她,逼过去问:“你为什么这样傻?说!你为什么这样傻!” 殷情怯被他挟得透不过气来,娇喘细细,柔眉微蹙,但靥上有一股浪荡的风采,吃吃笑道:“你才傻!” 白青衣只见浪花溅衣,朱唇微露,忽然生起了一种极其疼爱之意,殷情怯也感觉到了,腰肢动了动,似要挣脱,呼息急促了起来。 白青衣当下不理一切,凑嘴封住了殷情怯的朱唇。 殷情怯用粉拳捶着他,捶着,一面咿咿唔晤的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能对我这样……” 白青衣忽然松了口,让殷情法透了一口气,一面笑说:“这句话,你三年前就说过了。” 殷情怯的双颊忽然红了,红得令人荡逸飞扬,白青衣又一把拥紧了她,说:“你猜我那时候怎么样?” 浪花哗地一声,冲击在岩石上。 白青衣亲吻着她,全身为体内一股崩不可遏的热气所激动,“我不要理你,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因为一腔热情,被寒若冰之刃切断。 一把雪寒的长刃,已插入他腹中。 白青衣不敢相信。 他仍没有出手,戟指道:“你——”殷情怯衣袖一褪。一把寒光闪闪的青剑在乎,一挥之下,白青衣双腿齐断。 白青衣睚眦欲裂,殷情怯淡淡地道:“你知道你在闯水阵吗?来到水阵,还能如此大意?你自命风流,都是滥情害了你。水阵以柔制刚,孙子曰:‘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进水阵,我还未曾发动,但你心里的水阵,已毁了你的战志。” 白青衣最强的是轻功。 但此刻一双脚己断。 殷情怯冷冷地道:“你在外面勾三搭四,快活够了,而今,就毁在这德性里!” 白青衣艰辛地问:“你为何当时……不下手?”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飞乌、枯木、叶梦色他们不知怎么了? 殷情怯笑了一笑,柔媚的眼神转而狠毒:“三年前杀你,没有价值可言,又何必我‘花掠唇’来动手?我索来的作风都是……先伏下因,再待来日结果!” 白青衣惨笑道:“你就是……‘花掠唇’……” 殷情怯冷笑道:“我就是‘天欲宫’中的‘吸阳姹女’,武林中英雄好汉人人怕我的‘花掠唇’……其实,除了你们这些自大好色又自以为聪明的笨人外,只要稍加明辨,早该知道我是谁了!在你轻功无双,却派不上用场!” 白青衣恨声道:“你好……狠!” 殷情怯只说:“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白青衣大吼,“我要你死――” 他衣袖激扬,一大蓬树叶形状的暗器洒出! 就在这时,水花冲天而起,惊涛裂岸,直涌上岩石,把断腿的白青衣卷入浪涛里去,转眼消失不见。 浪涛过后,殷情怯仍在岩石上,她伏倒在岩石上。 水沾湿了她的衣衫,她臂上和腿上的白衣衫,各浸散出鲜血的痕迹。 两片树叶形的暗器,嵌在肌里。 白青衣濒死全力施放的暗器,仍是非同小可,可惜那已是他最后一击。 如果他还有暗器,而又来得及施放的活,殷情怯不一定能接得下。 殷情怯目送被巨涛吞灭的白青衣,眼眶里忽又落下几颗泪珠,自语地道:“青衣,你为情所累,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我所演的是个无情无义的坏女人,而你所饰的是个自命风流的笨男子,如此而已……”她说着说着,竟饮泣起来。 浪花湍湍,涧水急流,如斯远逝,不分昼夜。 日已西移,黄昏将近。 李布衣望望仍有余威、照在身上犹隐隐感觉到痛的夕阳。 ――要快! 李布衣对自己心里如斯催促着:按照情势,何道里逐走纤月苍龙轩.所主持的“五遁阵”是融合东瀛与中土的五行阵法而立,单凭何道里、农叉乌、柳无烟、殷情怯、年不饶五人及阵中所发挥的威力,只怕叶梦色、飞鸟、桔木、白青衣四人是断难以抵挡的。 ――能不能支撑到现在,还是个问题。 李布衣心中不禁有些躁急了起来,但他一进入土阵,登时心气平和,脑中尽量去想一些古圣贤者的话,大诗词人的句子,使得内心情明,心无杂念。 ——对付何道里这样的高手,若不神宁气定,必死无疑! 他一踏进了土阵,全神贯注在阵中。 李布衣注意的不仅是双脚所踏之处,而是对阵中每一寸地,每一草、一木、一石、一兵、一动、一静,都留上了心。 ——火阵当然以火为主力,水阵亦以水为主力,金阵也以金为主力,木阵以木为主力。 但是,土阵不一定只以土为攻击的力量,即是因为何道里精通“五遁术”与“五行法”,不为任何一行所间限。 土阵什么也没有。 土阵当然有土,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李布衣觉得心头沉重,就如脚下踏似殷实的泥土一样。 他没料到土阵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土地。 但他立时感觉到这土地上的杀气——这肃杀之气足以使任何蛾蚁蚂蝗,一近此地即毙命,而鸟飞掠空亦为之坠地,萧艾延及为之枯萎。 所以李布衣一入阵,立即揉身夺取坐地。 所谓”坐地”,是一处地方里的某一个特定的地方,人在那儿会感觉到特别舒适,这些特定的地方,当然没有任何特征,而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定之所,譬如,一些人会到远处一个市镇,会感觉万事不如意,身体无缘无故感到不适,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万事如意,精神舒畅。 人们把这种不舒适,称做“水土不服”,其实这种情形,不仅限于地域的迁移,就算是登上一座楼阁,或者走入一栋房间,都会有这种情形,只看感觉强不强烈而已。有一些地方,会令某人精神特别愉快,但对另一人来说,可能并不如是,同样的另一个地方,某人坐下去无端心跳加速,但在别人来说,就全无感觉,而别处也无这种情形。 这地方并无固定,拿一间房子来说,可能是在床底,可能是在柜里,有人老在半夜听到院子井底有异响,有人却连屋顶的老鼠在啃木头也没听见。 在风水上的情形,往往被人称为”煞气过盛”.但“坐地”的形成,是在于元神对某一时序、地位敌对或适宜,当然,绝大部分的位置都属于中性的,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在一个阵势中抢得“坐地”,就像一把刀是否取得刀柄一样重要。 但是“坐地”不像“刀柄”那般容易断定。古代夺取“坐地”陷对方入”绝地”再致敌于”死地”,都是兵法上的大事。 李布衣情知陷入阵中,必须先夺得坐地。 他一个箭步跃过去,却发现地上有一块小小的石头。 这块石子其实并不碍眼,但以地势论,却使得李布衣夺得“坐地”的形势完全逆转,就像画龙忘了点睛,又似鱼失了水,一颗甜荔里藏着一条虫一般,优点尽失无遗。 李布衣一脚喘去,要踢走这颗小石。 这颗石头体积不大,但重逾千斤,坚硬万分,李布衣这一脚。竟踢之不去。 李布衣俯身要拾起石头,五指紧扣,但石头犹似生了钢茎一般粘在土中,仿佛要把整座地皮掀起来才拔得掉一样。 李布衣正蓄力一拔,忽“嗤”地一声,石头激喷出水花。 水花在阳光照射中闪烁着七色金花。 李布衣在水花喷起的同时,半空一个翻身,落在丈外。 他足尖一点,又向一处掠去。 那地方是“胜地”。”胜地”的优势,仅次于“坐地”,就像有些人在酒楼饮食之时,都要面向门口而坐,那是因为这个位置和方向,足以取得先机,足以应变遽然! 只是这阵的“胜地”.已有一人在那里。 那个人咳嗽着,喘着气,又大声咳嗽着,再用力喘着气,咳嗽一声比一声严重,喘息急促得像随时噎了气。 李布衣疾飞的身形,骤然停止。 他知道那人便是何道里。 何道里趁着咳嗽和喘息之间隙,艰辛笑道:“刚才那块小石头,是粘在你脚下的土中,浮力全依属你身,效力篇有谓:古之多力音,身能负荷千钧,手能决角伸钩。使之自举,不能离地,你内力高深,但要拔掉那枚石头,仍是有所不能。” 李布衣道:“王充有谓,力重不能自称,须人乃举……所以我的坐地,已给阁下封死,胜地也给阁下占去了。” 何道里笑道:“我留下一块地给你。” 李布衣笑道:“那不是死地就是绝地了。” 何道里摇首嗽道:“都不是。” 李布衣问:“那是什么地?” 何道里道:“墓地。” 一说完他就自襟袍里掏出一件东西。 一块石头。 李布衣一见这块石头,脸上的神色,就似同时看见三只狮子头上有四头恐龙一般。 那一块小石,小如樱珠,呈六棱形,光彩微茫,五色果然,透明可喜。 李布衣讶然道:“是泰山狼牙岩,还是上饶水晶?” 何道里道:“是峨嵋山上的‘菩萨石’。李布衣清楚记得寇宗爽的《本草衍义》有提到:‘菩萨石出于峨嵋山中,如水晶明澈,日中照出五色光,如峨嵋普贤菩萨圆光,因以名之,今医家鲜用。’并有称之‘放光石’:放光石如水晶,大者径三四分,就日照之,成五色虹霓……”。 但在何道里手中的“菩萨石”.透明晶亮中又散布着诡异的颜色,显然经特别磨砺过来。只见何道里把石子水晶迎着阳光一映,虹光反射,光霞强烈,暴长激照,金星齐亮,射在李布衣身上。 李布衣只感到身上有一道比被刀刺更剧痛的光线,耀目难睁,忙纵身跳避。 只见地上被这一道强光,割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李布衣此惊非同小可,想掩扑向何道里,但何道里只须把手腕一击,强光立移,继续如刀刺射在李布衣身上,无论李布衣怎样飞闪腾挪,纵跃退避,那道七色光花,精芒万丈,辉耀天中,附贴在李布衣身上,如蛆附骨。 李布衣感觉到自己肌肤如同割裂,比尖戟割入还要苦痛不堪。 这土阵里只有二处因角度之故,强光照射不着,一处就是“坐地”,已为奇石所据,另一处便是“‘胜地”,亦为何道里所占。 李布衣情知身子只要一被强光所定照,便像土地一样被割裂。他的身子忽然一弓,一弓之后,是一个大舒展,何道里认准这一下,以内力借菩萨石为媒,借阳光热力射向李布衣。 只是李布衣这时手上已多了一物。 透过菩萨石强光,射在李布衣手的事物里,突然更强烈五、六倍,折射回来,射在何道里身上。 何道里身上立即冒起一阵白烟。 他反应何等之快,立即捏碎了手上的石英! 饶是如此,他身上也被灼焦了一条如蜈蚣躯体一般的黑纹。 何道里这才定睛乍看清楚,李布衣手上拿着的是一面凹镜。 凹镜聚阳,热力可以生火,菩萨石把太阳的热力射在凹镜上,便以数倍热力,反射回来,要不是何道里见机得早,捏碎水晶,只怕此刻已变成了个火球。 李布衣立刻趁此反攻。 他掠向何道里足有一十六丈之遥,李布衣一掠五丈,足尖一点,准确借力再纵,不料不但没有跃起反而下沉。 原来地上不是实地,而是浮沙。 他运力正图拔起,但反而加速下沉的速度。 浮沙转眼已过膝。 李布衣深知一旦被这浮沙埋入,就算武功高如昔日之燕狂徒、李沉舟、萧秋水,也一样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何道里一面咳一面笑道:“怎样?” 李布衣冷冷地道:“什么怎样?” 何道里道:“下面的滋味怎么样?我真羡慕你,马上便可以体验到。” 李布衣道:“我知道你比较喜欢看人死。” 何道里笑道:“人说美女的样子最好看,殊不知人死的样子最有意思,一千个女子中,总有一、两个姿色不错,就算青春易逝,起码也有一、二十年的光景可瞧的,但死的样子,只有在濒死前的一刹那最好看而且一人只能死一次,所以说,美女易看,死人难求。” 他咳着说:“我是说,布衣神相被泥淹过口鼻时的一刹那,到没顶为止,是天下难得的奇景,五千两一次我也要看。” 李布衣淡淡地道:“没想到我生前没人注意,临死才有人欣赏。”他说这话时,泥泞已及腰身。 何道里看着泥泽的高度,嗽笑道:“所以我能算是李神相的知音。” 说着他突然扬手一掌,劈空打去,一面笑说:“一个知音要杀一个知己,从来都不会给对方再有机会对付自己,只怕他死得慢而已。” 第六章 金和火 这一掌破空劈至,李布衣无可闪躲,只好发掌迎击,这一击。何道里只微微一晃,李布衣却身隐泥淖,已及胸部。 何道里颇为满意地道:“看来再多两三掌,那难得一睹的光景就快来临。” 李布衣心里何尝不急?他因急于反攻何道里,失足隐于泥沼,愈是用力,愈发速下沉,除非轻功高如白青衣,否则纵有盖世功力也一样无法自拔。 何道里笑道:“人不面对死亡,死亡不算什么;人快要死才怕死,我让你快点死,你就不会怕了。” 说着又凌空发出一掌。 他出掌的时候,手呈淡银色,像一柄磨得锋利光滑的钢刀,出掌的时候,隐隐带着刀风。 李布衣再接一掌。 他这一掌接上,泥淖已隐至他的颈部。 何道里却“咦”了一声,道:“李神相的内力,怎么如许不济!一定是伤重未愈,就来闯关了。啧,啧,啧,可惜,可惜。” 说着又扬起了手。发出了第三击。 李布衣只好竭力抵挡,相以掌力回去,突然之间,眉心穴一阵热辣辣的冰寒,自玄关冰寒直沉任脉,而照流连接督脉,两股异流迅速周折一大周天后,在带脉合流为一,在冲脉化流为劲,李布衣本来一掌拍出,竟两掌这易为指,“吱”的一声,指风破空而出,射向何道里如同刃风的掌劲。 指风本来甚为轻微,一旦遇上凌厉的掌风,骤改为锐劲,“波”地一声,戳破掌风而入,何道里在先前第一掌里,试出李布衣内力不过尔尔,心中有些惊奇,在第二掌的时候,使探出李布衣负伤非轻,故无法聚全力以抗,眼见要大获全胜,没料到在第三掌里,李布衣的掌风忽易为指,而且这纯存、深宏、寂穆、敌强愈强、参透禅机,妙悟自然的指风,与李布衣的掌功,大不相近,何道里一怔之下,指风已破掌风,直逼聚门。 何道里应变奇速,左掌叠在右掌之后,右掌掌心外吐,左掌掌背格在额前,“啪”的一声,指风射入他掌心内。 何道里右掌已运聚全力,抗拒指风,左掌又加以支撑,但那一缕指风,连闯三关,所发的破空之声一次比一次更烈,何道里接下一指,只说了一句话: “一禅指!”掉头就走。 “一禅指”是佛门七十二绝技之一,为天下武林圭臬;少林一门之中,也仅有三人能使。 李布衣当然也听过一样指这种武功,但他不单不会使,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 但他却发出了那一指。 李布衣到现在才明白:惊梦大师为什么在他入阵闯关之前给了他一指,而在发出那一指之后又似全身虚脱、枯萎了一般。 因为惊梦大师旨意不在考验他有无能力闯关,而且借考较之掩饰,给予他闯关的力量,原因当然是他看出李布衣身上重伤未愈,所以一旦遇险,李布衣运聚全力之际,那“一禅指”的功力破空而出,替代了李布衣本身的力量,击退了敌手。 何道里虽然接下了这一指,但是“一禅指”之指力,还是透他手心再转达他掌背然后击在额上,何道里一时天旋地转,惶然败退。 何道里只求先退,他算准了李布衣还要逐一闯木、水、金、火四关,就算他闯得过,自己那时已恢复原状,仍然可以跟李布衣再决一死战。 何道里却不知道李布衣只有那么一指。 李布衣那一指,把惊梦大师贮蓄在他眉心穴的一禅指内劲全都舒发无遗之后,要他再多发一指,也是不可能的了。 而他仍在沼泽里。 何道里仓皇败走,李布衣刷地自腰畔抽出竹杖,再自背上包袱取出一条麻绳,用绳子在竹竿尾梢打了一个死结。 这几下功夫做得甚为迅疾,但这几下移动,同时也使他身下迅速下沉,泥沼己近下颔。 李布衣也在此时“嗖”地投出竹竿。 竹竿挟着尖锐的急啸,“呼”地插在丈远实地上,没土四尺。 李布衣用力一扯。 这发力一扯,使得他身子速然下沉,几及口部,但同时间,相反相成的力道自竹竿传达了回来,李布衣像只泥鸟般破泽而起,落到丈外。 李布衣几乎变成了一个泥人,不过他这时才能舒一口大气:差点儿没变成一个泥鬼! 他抬头一看,太阳发出澄黑色,已接近山头那边,天空布满着红边的云朵,很是奇怖,这时申时已过,酉时将至。 酉时已至,叶梦色睁开眼睛,就看到夕阳,她忽然有一种迷茫的感觉,每次夕阳落山的时候,她有时候在海边看到,有时在深山看到,有等候在繁华闹市看到。她都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觉得都要夕阳西下了,人生那么凄楚,一切都不必留痕,所以她的感觉,还是迷惘的。 她奇怪自己为何没有死。 柳无烟没有杀她。 他只是跟她说:“你认输吧,认输我就不杀你。” 柳无烟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竟用穿截金属铁壳的双手抓紧她的双肩,热烈地道:“如果你要赢,那也行,只要,只要你肯嫁给我。”他的声音非常诚恳。 叶梦色茫然地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柳无烟道:“我是说真的。” 叶梦色道:“你只看到我,就说要娶我,就说要娶我,你有没有看清楚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性格是怎样的吗?我喜不喜欢你呢?”柳无烟语气恳切:“这些都不重要。”他说:“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是突然的,初见的,全无条件的,一旦爱上了,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我一直以为只有人为我如此,我才不会为她如此,但今天……” 柳无烟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为你这样做。” 叶梦色摇首道:“你不该威胁我,胜和败,只要公平,我无怨意,何况就算我败了。不见得我的朋友也闯不过五遁阵。” 柳无烟急道:“我不是威胁你……” 叶梦色仍是不能置信:“你只是看见我样子,也许喜欢这样子……你所说的,以后会后悔的。” 柳无烟激动的一反肘。“螳”地一一声震天价响,竟一拳打在自己胸膛上,盔甲都瘪了下去,叶梦色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柳无烟的性子竟是这样直烈。 柳无烟恨声道:“我是个被人冤枉不得的人……” 叶梦色忙道:“我冤枉你什么了?” 柳无烟厉声道:“我不会后悔的,我永远不会后悔的!我会为你做一切。” 叶梦色脸色白皙,道:“可以退出天欲宫?” 柳无烟在盔甲里沉默半晌.终于沉声道:“可以。” 叶梦色皓齿咬下唇:“可以不再为恶江湖?” 柳无烟道:“可以。” 叶梦色闪亮着美眸:“可以弃暗投明,为飞鱼塘效力?” 柳无烟即答:“可以。” 叶梦色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道:“但是……你答应了这许多,我却什么都没有答应你……” 柳无烟坚决地道:“你什么都不用答应,只要――” 叶梦色咬着唇,垂下了眼睛,柳无烟终于把话说下去:“……只要――你当我是朋友……” 叶梦色道:”我当你是朋友……你能不能去帮我的朋友破阵。” 柳无烟高兴得连同笨重的盔甲一起跳起来,又重重的“砰“地落在地上,兴奋的道:“真的?” 叶梦色微微笑着:“可是……”她柔声道:“我总应该知道我朋友的样子吧?” 柳无烟却突然缩了一缩,这一缩,似是怕别人瞧见自己的样子,其实在厚重密封的盔甲里,谁也不会看见柳无烟的样子。 但是柳无烟仍是怕人瞧见。 叶梦色一见这种情形,心中疑云大起,但也升起不忍之意,即道:“当然,日后再看也不迟。” 柳无烟似乎这才比较平静下来。他道:“我们去救你的朋友去。” 这时候飞鸟已快要变成一只燃烧的火鸟。 四周都是火焰,地上喷着火油,天上罩着火刀,最糟糕的是,他手里接了一个炸弹。 而他却不知道那是炸弹。 就在这个紧急关头,火光中忽然出现一人,这个人一出现就抓起飞鸟刚才脱掉丢到远处的僧袍,一卷一带,就把轰天雷裹住抛飞出去! “轰”地一声,震天雷在远处爆炸,雷火满布,光焰万道,狂风突起,骇飙怒呜,飞鸟险些站立不住,这时地上火势更烈,那人忽然双袖卷起,地上滚沸的黑油,被狂风卷起,投向丙火之位。 只见怪吼一声,一个胡须皆赤,筋骨尽露的壮汉皇仓而出,身上也沾了好些黑油。 只听他声音焦烈,大吼道:“你是谁?” 那人道:“年不饶,你的火遁快收了吧,否则我就用庚金戊土癸乙木来破你。” 年不饶咆哮道:“这里乙木斩尽,癸水隔绝,庚金全无,戊土不动,你凭什么来制我!” 飞鸟这才看清楚来人,喜唤:“李神相!” 年不饶一扬手、数点冒着蓝烟青焰的小石,尖啸着射向李布衣和飞鸟大师。 飞鸟正要接过,李布衣阻止道:“不可,那是硝石。”僧袍呼呼地舞扬开来,把漫天硝石裹住,连袍一齐扔出。 只听一连波波数声,僧衣炸得个稀烂,李布衣侧耳一听,道:“焰硝、火硝、芒硝、生硝你都有了。” 年不饶一扬手,又打出数十枚色白而飞行时发出紫青火焰的事物,一面道:“还有蓝硝、水硝、马牙硝和皮硝,教你见识!” 李布衣突然一掌击在前面土上。 土扬起,激喷而罩住石硝,发出连串的爆声,在尘溅泥散中,李布衣掏出一件东西,是一面凹面的镜子,李布衣把它映在火焰与阳光之间,也没进一步的行动。 飞鸟大师奇道:“你——” 李布衣摇摇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果然年不饶一俟尘埃落地,立即挥舞手上兵器攻了过来。 他的武器是一根火把。 在这布满火焰、石油、硝石的环境里,只要一沾着火头,只怕立即就要烧成炭灰。 年不饶挥舞火把冲来,倏地,发觉李布衣手上的事物,映着阳光然后透过火把,再折射到年不饶的脸上某一点,突然之间,年不饶在颊上的石油,刷地焚烧起来。 跟着下来,他身上火焰迅速蔓延,身上数处都着了火,端的成为一个火人。 年不饶狂嚎怪吼,突然盘膝而坐,紧合双目,念念有词,火在他身上炽热地焚烧着;仿佛与他全然无关似的。 那火虽熊熊地燃烧着,但似烧的不是他的身躯一般,李布衣突然掠去,一葫芦药酒淋洒下去,火势登时更炽烈数偌,年不饶定力再高,也忍不住张口叱道:“你――” 一字未完,李布衣手上的葫芦,飞出一道酒泉,射入年不饶口里。 年不饶收口已不及,一股酒泉,灌入喉里,他勃然大怒。须发根根竖起,就指怒道:“看你烧不烧得死我!” 不料这句一出,年不饶自己已脸色大变。 原来他在讲那句话的时候,嘴里的口气竟串成一条火龙。一时间,他身体内外皆焚,终于无法抵受,犹如身置烘炉,转眼间就要焙成一块炭。 这下他真的五脏齐焚、通身着火,绝望地呼号起来:“救命。救我……”才呼得这两声,口所喷火焰更烈,周遭红焰轰发,烈火飞扬,罡飓怒号,年不饶掩脸尖嘶打滚起来。 李布衣见状,忙向飞鸟道:“不行,他受不了!”一掌向年不饶头顶拍去,飞鸟以为李布衣要年不饶免多受苦,一掌拍死了他,不料李布衣连拍几掌,竟把年不饶逐渐拍入坚硬的泥土里去。 最后,年不饶整个身子被拍得埋入土中。 飞鸟搔搔光头,不禁问道:“你干什么?” 李布衣道:“替他灭火啊!“ 飞鸟奇道:“五行中火化土,乃是相生,怎么可以灭火?” 李布衣道:“五行常胜是指某一行必胜一行,例如金定胜木,土定胜水,水定胜火,火定胜金,但墨翟认为五行无常胜,即某行胜某行是相对的而无绝对的,在不同的条件下,例如水虽可以把火扑灭,但火也可以把水烧干,火可以把金熔化,金属也可以把火压熄,事情是可以倒反过来的,只要让这一行存在的条件较利于另一行,故此土重亦可克火。 他说着再“嘿”地一声,双掌用力拍地,“噗”地一声。竟把年不饶自土中以内力激飞出来。 年不饶周身上下,已为火烧伤,但因脸部最迟入土,是故脸孔的伤最重。 他溃烂的眼皮艰辛的翻着。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你以火制火,用的镜子是不是阳燧?” 李布衣答:“是。”阳燧是一种精炼玉石所铸造的玻璃,一说是由铜锦各半的青铜合金制成的.据《淮南子》记载:“阳燧见日则燃为火”.是一种古老的取火用的镜片。 飞鸟仍是不解:“火怎能制火?” 李布衣道:“以柴枝之燃丢入山火之中,柴枝之火顿失其威力,这是以火制火的一例,火不但能制火,同时也能引火,把星星之火点燃震天雷,便是以小火引出大火的例子。” 年不饶惨笑道:“我便是被你引出了五味真火以自焚。” 李布衣道:“惭愧,我除了激起你的恼怒,再以溜刺、鲤鱼肉、石胆、丹砂、五芝掺和配制的烈酒,射入你喉里,才引出了你五味真火,使你无法自制而自焚。” 年不饶哑着声音道:“我……服了你……你不杀我……我也再无能力阻……拦……” 你……这一阵……就算我输了……” 李布衣在包袱里掏出一瓶药物,抱拳匆匆道:“这是‘百火玉函膏’,请敷上,可止烧灼之伤……你的伤应无大碍,承蒙相让,我还要再去闯阵。” 他侥幸能靠“一禅指”击退土阵何道里,按照五阵秩序,倒转逆行,从土移火,恰好救了飞鸟大师。 他急于去闯水阵。 而他最情急的是金阵。 金阵原本是“五遁阵”的第一关,现在成了李布衣的最后一关。 ――叶梦色,她怎样了? 第七章 水和木 李布衣和飞鸟和尚到了“陡崖跳浪”,视野为之一阔,心境也顿为开朗,凉风徐疾倏忽,天色奇幻。飞鸟刚才差点没给火阵烤成焦炭,现在看到水澈清凉,真恨不得跃下去象鱼一般快乐自在。 李布衣却道:“飞鸟,游不得。” 飞鸟道:“我知道,这是水阵,”他不在意地笑道:“水阵里做一条翻肚的鱼,总比在火阵里变成烤鸡的好。” 李布衣道:“不见得。” 他拔起岩缝里的一根草,在水里浸了一浸,交到飞鸟手上,飞鸟呆了一呆,道:“给我吃?” 李布衣游目四顾,摇首。 飞鸟仍不明所以:“给我种?” 李布衣仍是摇了摇头,皱着眉,似在估量形势。 飞鸟有些光火了:“给我纪念?你故作神秘什么?” 李布衣仍是摇头,向飞鸟手中的草指了指,微笑道:“都不是,给你看的。” 飞鸟一看,手指间的草叶,已变得一根发丝似的。又黑又焦。吓得他忙丢了草叶,咋舌道:“看来到了水里,还是变成烤鱼。” 又为之瞠目道:“这……这么多的涧水,全下了毒,不是毒害了不少鱼虾吗?” 李布衣沉声道:“这倒不会,只我们驻足这一带的水才有毒。别处倒没有,这才是水阵殷情怯的厉害之处。”他是从武当天激上人口中才知道“水阵”乃由殷情怯主掌,“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飞鸟突喜道:“白青衣!” 只见一处象帆船一般的石上,有一人青衣飘飘,甚是儒雅,却不是白青衣是谁? 飞鸟笑道:“白青衣一定打赢了,过关了!他还受了伤哩!飞掠过去。” 白青衣却一直对他微笑着,臂上、腿上都有血迹,岩石上冲激着浪花,端丽无比,变化万千。 飞鸟掠上帆船石,正要向白青衣掠去,忽然,背膀被人搭住,只听李布衣沉声道:“慢着。’飞鸟一愣:“什么? 李布衣对白青衣冷冷地道:“人不是白青衣。 飞鸟几乎要飞起来:“他是白青衣啊!你有没有发烧……” 李布衣道:“白青衣的暗器,断不会打在他自己的身上。” 飞鸟一看,果然“白青衣”腿、臂上都嵌着白青衣那叶子形状的独门暗器,这一来,再看过去,就越看越不像白青衣了。 “白青衣”笑道:“来的敢情是李布衣?”他这一笑,声音竟是低沉柔靡好听的女音,甚有风韵。 李布衣尚未答话,飞鸟即抢着道:“我早知道你不是白青衣,过来一试,果然是冒牌货!” 这“白青衣”笑道:“若不是李神相,只怕你此刻已是一只水里的死鸟了。 飞鸟也不生气,哈哈一笑,道:“你看走眼了,我特地穿过来,让你来不及借水遁或投水自尽。” 殷情怯伸手抹去脸上的易容药物,冷笑道:“就凭你?” 李布衣忽问:“白青衣呢?” 殷情怯道:“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飞鸟怒道:“你杀了他?” 殷情怯道:“也杀了你。”她手上忽然多了一个水晶盒子,盒子里盛满着水,小小的空间里有各种各式的鱼类在游,珊瑚,海草,随水势飘晃,气泡像一串串珍珠一般亮丽,整个水晶盒子剔透可爱,飞鸟不禁为之神往,道:“嘿,可真好看――” 忽见气泡“薄”地碎了一个,眼前忽然都是柔漫的水,滇树琼花,珊瑚鱼虾、贝宫珠闭,尽在其中,飞鸟几曾见过这般美景,忽见自己身边有几串水泡冒起,迷糊中,只觉得可能是自己吐出去的气,可是他又怎样能活在水中?这些,他迷迷糊糊中,都不理了,只觉得纵葬身在如此宛似太虚的仙境中,生又何妨?几又何妨? 突听一声叱喝,把飞鸟喝得猛然一省。 飞鸟这才发现,在帆船石上,李布衣已经与殷情怯动起手来,两人还打得十分激烈,“乒”地一声,水晶盒在岩上摔破了,显然是李布衣夺得了上风。 飞鸟想过去助战,突然眼前一黑,气为之间,竟“咕咚”一声,在石上摔了个仰八叉,差点没卷入浪潮里去。 飞鸟这时才知道不知何时,自己竟喝了一肚子水,胃胀卜卜的,很不好受,十分辛苦。 李布衣一见飞鸟仆倒,立即放弃战斗,向飞鸟处掠了过来。 飞鸟气呈呈地道:“这妖……女,施的……是什么……魔法、他只觉鼻子口腔全涨满了水,很不好受。” 李布衣道:“那是魔家的‘寸地存身法’。” 飞鸟更气,向殷情怯乾指道:“这……算什么‘水阵’!” 殷情怯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相当惊震,“微末的水阵是以洪流灭顶,高深的水阵以柔水攻心,你又算是什么闯关者?”她口里虽是这样讥刺,但心里也着实惊讶于飞鸟和尚在灌了那么多涧水后,竟能在如此极短的时间内真气系已调复,说话也一气呵成得多了。 就在这时,通向李布衣与殷情怯之间的距离的帆船石上,突然轧轧作声,裂成两片,向下沉去。 而在殷情怯脚下所踩的那一片岩石,真像一艘帆船,顺水流去,李布衣目瞳收缩,道:“覆舟之计?” 飞鸟眼见岩石已快被水淹没,心中大慌,急叫道:“我不口渴,我不想再喝一次水……” 李布衣突然自包袱里掏出一个锦囊,锦囊的皮质十分特别.但绣上一层极好看的图案,锦囊突起一浑圆的事物,李布衣把锦囊取出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珍爱、不舍、缅怀之色。 他终于把锦囊的丝缎收口一放,里面倒出一物,迅即落人水中,飞鸟眼快,也只不过瞥见一颗橙大的珠子,骨地没入水,但忽觉自上一阵凉浸浸的。眼睛有些刺痛,忙用手指试,竟在眼眶里抹出一些薄薄的碎冰。 飞鸟大奇,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李布衣的眼睛全未离开过珠子掉落的地方:“雪魔珠。” 飞鸟一楞:“米纤的‘雪魔珠’,米纤外号就叫“雪魔珠”,在江湖上倒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他当然不知道李布衣和米纤那一段情。 这时候。水势随着岩石的沉落,已及脚踵,飞鸟只觉这涧水十分冰寒刺骨,苦着脸道: “想不到飞鸟飞不成,成了水鸟,还要变冰鸟。” 李布衣道:“鸟是飞不成,但冰是做成了。” 飞鸟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涧水忽然都不汹涌,柔静了下来,上面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李布衣道:“你轻功行不行?” 飞鸟仍是给这奇景吓呆了:“什么行不行?” 李布衣道:“米姑娘的‘雪魔珠’,治水辟火,还克邪降魔,我们收了珠。只有片刻时间。冰就要融了。” 飞鸟抖擞精神,道:“我的轻功?没问题。”李布衣一笑,甩手向锦翼一收,嗖地明珠夹带耀目华彩,吞入囊里,寒意一瞬间,已重收回锦囊。 李布衣叱道:“走!” 两人跳着水面上的薄冰借力,飞跃急掠,纵过数十丈,在寒涛、伏流上飞驰。薄冰也时有碎裂涣散处。所以下足非常小心,这时地势忽然一隐。四面土堰堤丘,虽十分枯干,滴水全无,地面已出现又深又阔的龟裂痕迹。 飞鸟走到来了.冰已融解,“格”地一声,他下脚重了,踩碎薄冰,一足隐入涧水里,全身就要下沉,李布衣闻声出手,闪电间已把他偌大的身子抛飞出去,自己也紧跟着提气急纵,飘然落在干地上,回头望去,薄冰己全融化为水,微微细响着碎冰的声音,很是好听,奇的是涧水盈而不溢,并不向土堰下流去,满满的盈注成一道透明的水墙,煞是好看。 飞鸟结舌地道:“那……那妖女会使邪术,幸好……达到了安全地。” 李布衣突然伏耳于地,听了半晌,脸色一变,疾道:“这里也非可留之地。” 飞鸟诧然问:”为什么?” 李布衣道:“这里地势低,水势不可不能往下流,只要她把上游沙囊毁去,水疾冲下,以激水之疾,避高而趋下,避实而击虚,我们难有活命之路,说着正要退走,飞鸟却好整以暇。 这回轮到李布衣奇道:“你想做只淹死的鸟?” 飞鸟悠然道:“我才不怕,你有雪魔珠,水都成了冰,哪里淹得死了。” 李布衣跺足道:“现在我们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水下,就算水结成冰。那么我们在水底只有变成了冰鱼。” 飞鸟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光头:“是啊!正要走时,水声澎湃,高浪如山,暴雨密雪般迎头罩落,转瞬间,堰下的凹地已被洪水填满! 堰上有一个女子,水珠溅在她身上,她仰着雪白脖子,来承受水意轻蒙。 她脸上的表情,似是笑,也像在哭。 在水声哗然中,她喃喃自语:“又两条性命……又两条性命……”忽听背后一人沉声道:“‘又’是什么意思?白青衣是不是已经被你杀了?” 殷情怯人在风中,突然像冻结了一般,她没有立即回头,只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出来的?” 背后的李布衣道:“凹地上有深阔的裂纹,这裂纹直通往高地内层……当然,我也用了一点‘土遁法’。” 殷情怯一笑道:“我忘了,土止水,你不是用遁法,而是用五行相生相克来破阵。” 说到这里,她霍然回身。 李布衣大喝:“出手!”喝声甫起,殷情怯双袖暴长一丈。如水挥出,飞鸟听后一震,如虹惊电掣,两道板斧闪两道白电急光,凭空切断双袖,同时间,李布衣如雁贴地而掠,疾如电飞,青竹竿已向殷情怯攻了一招。 殷情怯倏然掠起,半空身子一扭,水蛇一般疾投入水里,激起的白浪隐带血色,而李布衣立在堰上,杖尖也有血迹。 飞鸟犹有余悸地道:“她死了没有?” 李布衣道:“她命不该绝。”只有他心里才知道,刚才那一刺,在出手的时候已震动了他的伏伤,压力也有所不足,所以这一刺之速度,力道已大打折扣,否则殷情怯决逃不掉。 但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自问:“若他这一击真能把殷情怯杀死,他会不会真的狠下心,去杀死一个女子?” ――除非她先杀了白青衣……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目前最紧急的是先闯金、木二阵,如果白青衣已遭不测,那么这种不恻决不能重演。 枯木在木阵中,在木制飞鸟、黄蜂、蛰虫的攻击之下.本来就难以幸免于难。 何况农叉乌也已经出了手。 农叉乌的兵器是一根木忤,长达九尺九,枯木的武器只是半尺不到的玉簪,但农叉乌却不能把枯木攻杀。 枯木虽然占尽下风,但每到危急,遇木鸟猛袭或木虫蜇噬之际,总是先一步在大灵盖一拍,然后硬掌一击,总能安然无事。 枯木虽败,但不倒,更不能置他于死地。 他一面奋战,一面冷沉地道:“农叉乌,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枯木冷然道:“我迟早会把你的树木一把火烧光。” 农叉乌阴笑道:“烧!烧呀,你不烧,我自己来烧。” 只见他袖中一点星炎飞溜而出,沾着树身,立即蔓延,顷刻形成万木齐焚,烈焰冲天,酿致大灾。 只见火焰熊熊中,万木齐吟,飞灰浓烟,和着焚枝燃木,不断塌下,时传毕剥爆发之声,枯木神色中已没先前镇定如恒,额上汗珠不断淌下。 农叉乌怪笑道:“怎么?你本性属木,而今我反以火焚木,先毁木阵,可烧着你的本命元神了吧?” 枯木怒道:“你……你这不是木阵!” 农叉乌嘿声道:“谁说木阵不能有火,本成火正是相生,我以火制木,是我的聪明、你的愚笨。” 枯木叱道:“你――”忽被木鸟啄向肩膊,他急反拍天灵盖。但全无效用,肩膊被扯下一大块肉,鲜血淋漓。 一时之间,那些木蜂木虫,全飞袭向枯木道人,农叉乌也全力反扑,却在这时,着火的巨木纷纷坍倒,只见一金盔甲人伏滚火头上,所过之处,火势大受阻碍。 农又乌怒叱道:“柳无烟,你要反了!” 柳无烟在盔甲里沉声道:“金能削木灭火,你还是降了吧。”农叉乌气得脸色都绿了,手一挥,木鸟木虫都向柳无烟袭去,但柳无烟在层层盔甲护罩之下,这些攻击对他而言,根本不生效用,反而一一被他击毁。 农叉乌突然向枯木虚击几招,人影一闪,闪入一株带火的茂叶巨木之中,摹然之间,火势大盛,火舌向柳无烟卷来,只听树里农叉乌道:“火可熔金,我先熔了你这个叛徒!” 柳无烟虽有金甲护身,但在火势熔焚之中,既难呼吸,而盔甲渐热,出手也困难了起来。 忽见一柄如寒玉浸泉般的剑影,破木而入,登时把火焰压挫,一个如同寒玉般清艳的女子,在木影火摇中闪入,一剑刺入巨木。 只听树内惨哼一声,一人捂胸踉跄闪出,枯木玉簪一挥,衣叉乌急闪得快,但右脸鲜血长流,一目己被挑出,柳无烟急长身拦在农叉乌之前,道:“两位住手,请赏我薄面,不要杀他。” 枯木颓然住手,道:“我命是你救的,你说不杀,便不杀。” 农叉乌掩脸低吼道:“我道你为啥转了性,原来是为了女色……”他看到叶梦色和柳无烟一齐出来,便作如此推断。“我早知道你这小子吃碗面,翻碗底,不是什么东西,但宫主还是派了你守金阵,给你来这个阵前倒戈……” 柳无烟怒喝道:“住口!”显然因为十分恚怒,这一声暴喝震得铠甲铿然回响。 却在这时,地上忽裂了一个洞,柳无烟隆然而倒,掉了进去。 第八章 五行破五遁 柳无烟刚掉下洞里,奋力想以金坚之力破土层跃出,不料土地四合,紧紧压住了柳无烟,只冒出一个盔甲的头来。 柳无烟向叶梦色大叫道:“何道里来了,快走!” 枯木四顾道:“他在哪里?” 叶梦色断然道:“我不走。”持剑前来,柳无烟暴喝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只听地底里传来几下干咳,隐隐有个声音道:“柳无烟,你果真是重色轻友。” “蓬”的一声。自地底里弹出一人,泥土自他身上籁籁而下,柳无烟拼力挣扎,要震开土层,那人突抛出一物,也没怎样使力,那物件“唆”地向柳无烟露出地面来的铠盔迅速射去,宛似被一股大力吸去似的,枯木用玉簪一抖,“叮”地一声,那事物去势不休,仍投向柳无烟,“咔”地粘在盔甲上。 那事物附在甲上,柳无烟登时全身犹如被八爪鱼的吸盘吸住一般,再也动弹不得。枯木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具顿牟,所谓”顿牟掇芥,磁石引针”柳无烟此刻全身铠甲为之所吸,哪里还能作寸移? 这边叶梦色已与何道里交起手来。 何道里扔出顿牟后,一直激烈咳呛着,但却从容应付叶梦色的攻击。 枯木本来不拟参加闯“五遁阵”,其主要原因便是畏忌这个何道里,但而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挥舞王簪叱喝:“我跟你拼了!” 何道里忽用手一指,道:“跟你拼命的事物还多哩!” 枯木一看,脸如死灰,目瞪口呆。 原来在万树着火焚焰之旁的土地上,烟雾蒸腾,热焰幢幢,然而在腾辉耀彩之中,只见宫室,台观、城垛、车马、冠盖飞驰而至,而且尚有千百十人,全都黑皮红睛,白布披头,手执弯刀,威猛高壮,钢发铁器,向他冲杀而来。 莫说这一干事物凶神恶煞,莫可抵挡,单凭这种声势,枯木自度武功再高十倍,也同样生不了作用。 就在此时,他双足“涌泉穴”突然一痛。 他发现时已迟,只见土里伸出两只淡银色的手指。 枯木的自拍天灵盖的武功,可刀枪不入,气功不侵,但足底“涌泉穴”为其罩门,如今失神于眼前,底下竟为何道里所趁。 叶梦色本来全力对付何道里,眼前一闪,何道里身形往下沉去,叶梦色横剑抱持,以防何道里来袭,不料枯木已中暗算伏地。 何道里破土而起,咳着笑道:“只剩下你一人,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忽听背后有人道:“何道里,若我不发声就出手,你必然输得不服。” 何道里目光闪动,道:“李布衣是背后暗算的宵小之徒么?” 他返身过去,就看到身上仍满是泥污的李布衣,道:“你脱困得好快。” 李布衣道:“你复原得也不慢。” 这时大局已非常分明,李布衣闯过土阵,但何道里仍能作战。火阵年不饶已无作战能力,水阵闯关者白青衣与守关者殷情怯,相继失踪,木阵枯木和农叉乌俱受伤,金阵柳无烟倒戈,但亦被围,现在是何道里独自对抗李布衣、飞鸟和叶梦色三人。 以武力、道行论,飞鸟和叶梦色自然难以取胜何道里。 李布衣却能。 不过,叶梦色、飞鸟。枯本和柳无烟都不知道李布衣还患着伤,而他身上的伤是极不适宜动武,甚至可以说是不能动武的。 叶梦色一见到李布衣自火焰中走出来,就怔住了,千头万绪,也不知在想什么,但一直有一个意念很明确,那就是:李布衣已经来了,可是只要自己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李布衣了。 李布衣见着叶梦色,心就安了。 但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多看叶梦色。 他全神沉浸在这一战之中。 这一战无疑是决定道高还是魔长的一战。 何道里似一下子看穿他心中所思:“这一战,你若败了,白道就要垂头丧气三年,如果胜了,半月之后,还要在飞来峰来一场金印之战,所以,你不可以输,我可以败。” 李布衣淡淡笑道:“你是想增强我心头负担,让你可以从容地使五遁阵法,而我却不能专心施展五行破法?” 何道里重咳了几声,道:“五遁么?我早已使出来了。”他用手一指。 李布衣望向刚枯木刚才望去的地方,只见千军万马,黑海飞云,犹如凶魂恶魄,展布开来,李布衣却看得眼也不眨。道:“这是海市蜃楼,是光线经过蒸气折射所致,今日所见,大概跟欧阳文忠出使河朔,经过高唐县客舍中所见略同吧。 他淡淡地道:“这只是虚幻映象的蚊蜃,既不能助你,也无法伤我” 李布衣笑笑又道:”你利用阳光折射来制人心,确不仅精通。上阵而已,火遁也一样高明,佩服、佩服。” 何道里忽然一掌击在土上,轰然声中,地上裂了一个酒杯大小的洞,李布衣知这个洞口早已掘通,只是上面还结着实土。现今何道里一掌击破,不知此击是何用意? 却见土洞裂开不过转瞬时间,“哗”地一声,自地上冒出一股清澈的水泉,直喷至半空,再斜斜无力地撒洒开来。 飞鸟一见惊道:“石油……” 李布衣道:“不是――”他知道那只是地底一股无毒的温泉,在地壳冥气的压力下,一旦开了穴口,立即涌喷,尚未开口道破。只见一道七色虹桥,愈渐明显,奇彩流辉,彩气缤纷,霞光澈舵。而这七道颜色又各自纵腾缠绕,化成彩凤飞龙一般,只不过盏茶光景,只见彩虹上下飞舞,左右起伏,目迷七色,金光祥霞、令李布衣、叶梦色,飞鸟、桔木、柳无烟皆目为之眩,神为之夺,意为之乱,心为之迷。 现刻他们眼中所见之美色,为平生未见之景,所谓“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何况七色互转,流辉闪彩,飞舞往来,又化作鱼龙曼衍,千形百态,彩姿异艳,奇丽无祷,煞是奇观。 枯木和柳无烟却受制于人,恨不得投身入那幻丽的色彩里,但也苦于无法行动;叶梦色和飞鸟则已先后举步,心中在想:这样一个美丽仙境,纵为它而生为它而死也不在此生了! 其实李布衣也是这种想法,不过他心里同时还萌生了一个警告的意念:那是何道里摆布的诡计。 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皮却不听使唤,那六色幻彩何其之美,绝景幻异,旋灭旋生,李布衣实在无法闭上眼睛。 但是他却做了一件事,他对喷泉口旁一截木干发了一掌。 木干震起,滚塞住喷泉口,喷泉口水力甚壮,依然把木干冲击托起三尺余高,但水气已不似先前弥漫天空。 登时那道芒彩千寻,祥光万道的彩虹消失不见。 叶梦色和飞鸟如大梦初醒。 “砰”地一声,李布衣背后己着了何道里一击。 原来何道里借夕照之光,背日喷泉,造成虹霓,即是以“回墙”作用造五色,这也是东瀛五术中“日遁”之法——即日、月、火、木、金、土中之“日遁”——但因忍者不分昼夜,一般只称五遁,此以水火同使,用色迷众人,再施杀手,但李布衣危机瞬息之际堵塞泉口,破了水势,便等于解决了目迷于色之险。 但是何道里亦己欺近李布衣,一掌击出,李市衣一破阵即闪躲,依然被掌风扫中,咯出一口血,突然发觉,原本四肢强持之力完全消散。 何道里喘息笑道:“你四肢伤势本重、大概是用了什么药物把它锁住,我这一掌,虽然打不死你,但足可以叫你打回原状,旧伤复发,无法作战,只有等死了!” 飞鸟和叶梦色纷纷怒喝,攻向何道里。 李布衣汗淋淋下,紧皱眉头,在勘察地形。 等到他双眉重新舒展开来,不过是片刻功夫,飞鸟和叶梦色已险象环生,李布衣因伤痛而颤抖的手,拾起地上枯木遗下的长殳。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嘿”地一声,长殳刺出,“波”地,响,刺入一处土中,然后喝道:“何道里。” 何道里应声回身。 李布衣忽用力一抽,拔出长殳,霎时间,何道里只见溺泉喷溅,心里暗叫不好,只见光霞由淡而现,彩烟笼罩,雅丽万方,光华缤纷,汇为奇景,何道里竟无法掉首不看。 转眼问紫雾出霞,彩气氛氢,霞飞电舞,上烛云脑下临遍地。光幢绝色,何道里、叶梦色、飞鸟三人都被这霞光迷住了。 原来这种水火合并眩目吸神之法,只是唐代张致和写的《玄真子》一书里,“背日喷水本成虹霓之状”的一种活用而已,所谓“背日喷水“,即是喷水和光线进行方向相同,才能见虹霓。孙彦先有谓:“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则有之。” 先时何道里向阳而立,喷泉顺阳光线进行方向而射,背阳之李布衣、叶梦色、飞鸟等眩惑于虹,但何道里却因阳光直折而看不见,因而可以制人。 之后他揉身向前,击倒李布衣,方向已然倒错,但他以为大患已伏,并不为意,不料李布衣对堪舆风水之学甚熟,地底既有热流,喷口必不止一处。故此觅着一处向阳所在,刺破泉穴,泉激喷半空,因风雨前的夕照和青玎谷地理环境,林火余映的关系,造成霞光闪变,幻丽万端,只引住何道里的视线,同时间,“卜”的一声,地底温泉因多了一道出气口,压力顿消,水力立减,先前的那一处被何道里震穿的穴口,木干落下,塞住泉口。 这一来,李布衣用了同样的方法,以水火并施,金木土同行,反制住何道里。 只是叶梦色和飞鸟与何道里始终在同一方向,令李布衣受伤之余,无把握之前不敢出手。 合当何道里这次命不该绝,自地底之热泉喷溅中,有几滴落在何道里脸上。 何道里陡觉疼痛,斗然一省。 李布衣知时机稍纵即逝,立尽全力纵去,长殳刺出。 何道里一省之时,乍见长殳已近前,他一双发出淡银色如同金属的手,及时一合,挟住殳。 李布衣此时四肢难以运力,久持不下,李布衣决非何道里之敌。但李布衣始终向阳而立,占着有利之地势,何道里神志始终为五色所眩,亦已无法运聚全力以抗。 正在此时,残阳如血,突然之间地壳震动,万木齐摇,李布衣、何道里二人为之怔住。 不过是片刻之间,地动山晃,土为之裂,银泉迸溅,虹彩顿灭,泉水各分数十穴隙喷出,此激波撞,徘荡回旋,流走如龙,在半空交织飞舞。 这一来,日掩芒移,反而不见了彩虹,只见天空云飞飓闪,雷声爆散,一记比一记响,宛似地底山壑里,炸起一个又一个大霹雷,而天时狂风卷雪,急浪漩花,电光时见,如火耀天,乌云布合,插天如角,大木尽拔,悉卷入云,加上雷声、电光、花火、地动、山摇、岳移、土裂、石崩,令李布衣和何道里不由自觉都放下长殳。失声叫道:“地震!” 这刹那间,两人只觉风云色变的大地之威,才是无对无匹的,什么五行五遁,与之一比,实在连施展的余地也没有。 大魅山青玎谷本来就是火山常爆之地,所以才有金、木、水、火、土的奇异地形,而地底热泉奔流不息,这时地浆熔岩,适时涌出,地壳移动,如浪滚涛分,扬沙拔木、天呜地叱、海啸山崩,四山八方一齐袭来,真是日月无光,天地变色。 只闻震天价的霹雷重叠往复,星山火海声势猛烈令人震怖,这各大武林高手都匍伏地下,只觉耳鸣心悸,目眩神昏,莫可抵御,都自度必亡。 这时一颗带大雷石轰隆滚落,虽没压着任何人,但声势惊人,飞鸟连跌带爬,奔向枯木,相拥一起,而地面裂开,反使得柳无烟得以复出,不过他金甲仍为磁石所制,难以移动,他一直看着叶梦色,一直喊着几句话,但在万木呻吟迅雷轰隆声中,他喊的是什么,谁也没有听到。 叶梦色在这山摇地陷之时,仍是站着,她两道明澈的眼眸,望向李布衣。 那一道彩虹幻象,仍留在她的心里,忽然问,彩霓消失,换作是风啸海吼,她看见了李布衣。 她正要想说些什么,可是狂风骇浪,掀天覆地的掩盖了她的声音,这时,林里的大火大部分被风刮断吹灭,其中一截木炭,带着火焰飞撞向叶梦色背后。 叶梦色却没有警觉。 柳无烟和李布衣同时惊觉,一齐大呼,可是声音被呼啸切断。柳无烟被磁石所制无法上前,李布衣不顾一切,在地上一路滚了过去。 这一阵翻滚,总算是顺风就势,撞在叶梦色双腿上.叶梦色本就在走石飞沙,林木断裂中站不甚稳,这一撞之下,叶梦色便跌倒于地。 她刚一摔下,着火木炭刷地闪过,钉落在泥地上,直没入半尺,木炭上的火头仍是闪烁着焰影幢幢。 这时折木飞沙,凌空散坠,仿佛山陷天崩,不少带着火头的断木、裂石,纷纷飞坠,叶梦色惊叫一声,李布衣一手环护她肩臂,身子伏在她身上,免她被飞星流火所伤。 洪涛骇浪般的震荡依然进行,无数木石自两人身上、身侧飞过,也有些打在身上,李布衣在想,天意难测,天威难犯,大家生死存亡,在山崩地裂的情形下,惟有各安天命了…… 忽听叶梦色道:“大哥,没想到……我们要死了。” 李布衣微吃一惊,按理说,在这大霹雷夹着百万金鼓之声自云霄地底齐鸣之际,叶梦色低微的语音是不可能听闻的,微一寻思,发觉自己左耳正贴近叶梦色唇边,她的乌发柔柔,全拂在他的脸上,叶梦色是在他耳边说话的。 李布衣忙想退开,但知叶梦色害怕,不敢离开她,便想温言安慰几句,不料叶梦色又说:“大哥……跟你一起死,我很快活,我很快活。”她语音在飓急风旋之中虽然低微,但安详如故。 第一章 过关衣 李布衣怔了一怔,只听叶梦色梦呓似的道:“大哥,你看……这像不像红紫山下的夜晚?” 李布衣顺着她清亮的明眸望去,只见几截燃木,被风吹得火舌忽隐忽现,炭焦处也暗红一阵,金亮一阵,远近断柯裂石,宛似宇宙洪荒,李布衣不由得想起荒山之难,两人对篝火弹唱.虽然当其时荒山寂寂,全不似而今风云飞.但由于伏首平视,眼前所见,恍错间有置身当日红紫山之感。 叶梦色唱:“……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咽,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李布衣听见这微微细细的歌声,夹在风啸中传来,更为动听,这首歌是荒山之夜,叶梦色曾对他唱过,他击环节相和,一念及此,便想拍地击节,这才省觉所处身之地,是在危殆之中,自己贴近在叶梦色身畔。惊然一省,忙道:“小叶,你不要怕……”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慰好。 叶梦色却欣然一笑说:“我哪是怕,我是……”下面的话,因风涌急狂,也淹没了语音,李布衣听不清楚,但这时叶梦色离他极近,这一笑间美不可方物,风怨雨翻只增加她一种冷的艳的愁思的美! 李布衣在风中听叶梦色说些什么,可是看见她的明眸,隐蓄幽怨。唇吸动着,李布衣忽然明白了。 他震了一震,心里只有一个意念:不可以的,那是不可以的……他本来陡地想避开去,但是看到叶梦色翠黛,在幸福安详的容颜透露一种不胜凄楚的哀幽,李布衣实在不能那么做! 此刻.他的心乱得就像风。 叶梦色只觉大地欲裂,自忖必死,再也矜恃不住,双手拥抱李布衣的腰身,哭倒在他的怀中。 李布衣本能地想推开她,但又不忍,正想温言安慰几句,这时天际星光疾闪,一个接一个大霹雷劈了下来,昏沉的地面闪了一道又一道的白光,李布衣刚才低首,第一道电光,看到乌发布散下白皙秀细的玉颈,第二道电光,叶梦色刚好抬起头来,反光照见她白生生艳脸上泪痕未干,第二道电光,照进她的明眸里,李布衣忽然之间,觉得满心柔情密意斩不断,而山移岳接天崩地灭,他再也无法自持,双手紧紧地抱住叶梦色的娇躯,两人都在说着一连串的话,但谁也没听到对方的说什么,只觉得对方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却不是为了惧怕天诛地灭,而是忽然间,都那么地不想死,那么希望活在一起。 很久后,大地风雷逐渐平息。 地底熔岩终未能冲破地壳,洪涛骇浪的岩浆重新归入地底,致令河翻海转的地震也化作苍龙止歇。 李布衣和叶梦色仍相拥着,这刹那,没有应该或不应该,没有可以或不可以,没有害怕世故和禁忌。 就在此时.李布衣和叶梦色忽被一声哀号惊醒,两人迅速的离开了对方。 一络发丝还粘在叶梦色的唇边。 那一声低吼是柳无烟发出来。 他这一声自盔甲内发出来,充满了绝望、哀伤、愤怒与悲痛。 这一声惊醒了大家。 一一一暴风雨,地震已过去了! 一一:我们没有死! 叶梦色微惊似的匆匆抬眼望了李布衣一眼。 李布衣自腰畔拔出竹杖,霍然一回身,就看到何道里。 飞鸟正自地上巍巍颤颤的爬起来,何道里已疾如电掣般对他下了手。 李布衣全力赶去,但因脚伤,待挣扎到时,飞鸟肋下中了何道里一掌,血流了一肚子,他挥舞双斧,劈向何道里,何道里一闪竟然一失足,“咚”地一声,滑落到土堰下的涧水里去了。 飞鸟倒没想到自己可以两记板斧把何道里逼下河涧,在欢喜间,旁里人影一闪,正要出斧,但已给人一脚勾跌,直坠水涧。 原先掉下涧里的当然不是何道里,那只是一根木头而已。 不过,这块骗到飞鸟的木头同时也救了飞鸟,飞鸟不谙水性,但却紧紧抓住了这截木头。 何道里打下了飞鸟,李布衣已至。 他们拼斗,只有三招。 在大地震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用五行法或五遁阵对付对方。 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一点“法力”,在天威之下,显得太渺小,太不足道了。 他们同时都没有勇气再用。 他们对搏了三招,胜负立判。 第一招,李布衣刺中何道里。 何道里血溅,但李布衣自己手脚无劲,出招不灵便,无法重创对方,所以在何道里第二招还击中,李布衣手中的竹杖便为其所夺。 第三招,何道里被打跌地上。 这时何道里手上的银光大盛,一出手就震飞掠来的叶梦色,眉心尽赤,双颊火红,目中杀意大盛,一掌就向李布衣劈了下去。 李布衣避无可避,只得双掌一托,硬接那一掌。 若换作平时,李布衣的内力绝对不在何道里之下,但而今苦于臂筋受创.无法聚力,顿时只觉得双掌中犹有两柄刀子,一直锥割入心肺里去。 何道里咳着、笑着,双眼布满血丝,另一只手,又发出银浸浸的光芒,加在李布衣双掌上。 这一刻间,李布人只觉对方内力如狂涛暴涌,不下如刀割裂人体,苦撑之下,身上竟冒起袅袅白烟。 何道里这种武功叫“元磁神刀”,是以丙丁真火练就反五行真金,用阴磁御掌刀,无坚不摧,可折百金。这下他要把李布衣以淬厉无匹的刀意击杀。 两人这时站得极近,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何道里脸色突然一变,本来赤色的变成墨色,本来红色的变成灰色,一时间,他脸上尽是乌黑一片。 “元磁神刀”之力急邃锐灭。 何道里双目睁得睚眦欲裂,陡声道:“你的衣服……”陡松了一只手,捏住自己的咽喉,这时他喉头正发出一种沙哑难听的古怪声音,连目光也呆滞起来,状貌十分可怖。 这时。李布衣身上的白烟,愈来愈浓。何道里连另外一只手也放了,反抓住自己的咽喉,舌头伸出了长长的一截,不住的淌着血。 李布衣艰辛的挣扎起来。叶梦色忙搀扶着他,李布衣吃力地把身上的草穰脱去,撩起一大撮泥土,盖在冒烟的穰衣上,白烟才告稍淡,渐又由淡而隐。 但何道里舌已肿胀,变成灰色,五官都溢出了鲜血。 叶梦色骇然道:“怎么会这……样的呢?” 李布衣运气调息,道:“原来……‘神医’赖药儿在我入阵之前,赠我这件草服,一定要我披上……看来他是算准我能破‘五遁阵’.却未必能在何道里掌下超生,他又知道何道里患‘飞尸’病,这是一种肺脏出血的病症,使用蒸晒的药草编织成此衣,一旦遇看真元绣发之反五行两火的‘元磁神刀’,便等于煎迫出药味,平常人吸着倒没什么,但何道里已病入膏肓,一旦症候被诱发,便只有……”他以土灭草衣烟气,为的是保住何道里一条性命,但而今看来,何道里全身抽挛,目光散涣,眼白尽灰,眼看难以活命了。 赖药儿赠衣李布衣,目的确如其所测,何道里的“飞尸症”日益严重,咳出血、呼息难,一半是因为耗尽体内庚金两火练就“元磁神刀”,以致肾血气亏,罹患肺炎,已至末期,赖药儿用了十四种药草,只要对方一施掌力,草药便被蒸发,何道里体内潜伏之病症必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这药应该在何道里第一次使用“元磁神刀”时便已诱发。何致于生死一发生间才发挥作用?原来李布衣曾身陷浮沙之中,草衣尽湿,所以何道里数用“元磁神刀”都不能诱发药力,直至后来,药衣已被狂飓烈焰烘干,何道里又欺李布衣无法聚力,逼近以掌力毁其心魄,才蒸发药力,终致何道里死命。 这些转折,何道里当然意想不到.李布衣先时也没想到,只觉赖药儿本身,也没想到药力几不能发作,枉送了李布衣一条性命,不过,到头来,死于非命的仍是何道里。 这难道是冥冥天意,自有安排? 李布衣长嘘了一口气。道:“过关了。” 叶梦色嫣然一笑。她刚才把脸埋在李布衣身上,玉颊上沾了些草衣上的泥块,她自己不觉,看去更美得清艳凄迷。 李布衣怔了一怔,呆了一呆,想到刚才天变色时的相偎相依,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他所思所念,心底缠恻的,一直都是米纤,米纤之前,他也曾喜欢过女子,但不是没有好结果,就是未曾表达、相忘天涯,米纤一直是他系念至深的。 只是在天崩地裂的刹那,他竟紧紧相拥着一直当她是妹妹、女儿的叶梦色,心里被狂热的爱念所溢满,甚至无视于生命。 一旦天翻地覆的惊变过去后,李布衣痴了一阵,不知道何以解释那种忌去忌来的情感而充满了内疚。 可是叶梦色看来像是浑忘了刚才的事,道:“李大哥,你去解柳大侠身上的禁制之物。” 说着,她过去搀扶飞鸟和尚和枯木道人,只有极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她美丽的唇边,正展着一丝微美丽的弧度,洋溢着神秘的幸福。 李布衣过去,以竹竿扳掉柳无烟金甲上的牟顿。 柳无烟耸然而立,在盔铠里仍可以感受到他以一双受伤野兽的怒目.焚烧似的瞪着李布衣。 李布衣不明所以,道:“柳兄,这次若没有你仗义相助……” 柳无烟低沉地咆哮了一声。大步走向叶梦色,就这样对着她,瞪视了一会。 飞鸟忍不住道:“你要怎样?” 柳无烟没有答他.叶梦色却感觉到那看不见的眼神里有更多说不尽的意思,她仿佛捉得着,但又分辨不出,柳无烟这时已阔步而去,每一步地面都震动一下。 叶梦色叫道:“柳大侠――” 柳无烟魁梧的身躯并没有回头,只是沉浊地道:“我不是大侠。 叶梦色急道:“可是……你救了我们。” 柳无烟沉重地道:“我只是要救你。” 叶梦色道:“可是……你是我的朋友………” 柳无烟没有再说话,但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叶梦色道:“你这样走,天欲宫必定不放过你……你是我们的朋友,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 柳无烟声音微颤着,似很激动:“你……你真的当我是朋友?” 叶梦色道:“这句话,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柳无烟道:“我……” 叶梦色向李布衣道:“李大哥,你帮我劝柳大侠留下来吧。” 柳无烟忽然道:“我,我不能跟你们一道。”说罢,飞步奔去,如大鼓重击一般,在他的身影消失后,仍可听到他沉重的步伐声响。 李布衣微唱道:“这个人,似有很多难言之隐……” 叶梦色一笑道:“人人都有很多苦衷。” 李布衣、叶梦色、飞鸟和尚、枯木道人相互搀扶,走出一米冢小径。一弯红月升了上来,只见山谷里,满目疮痍,断树残枝,石碎土掀,原先留在此地看热闹的武林人物,早在地震之前,狼奔泵逃,走得一个不剩,其中相践踏致死或掉落壑谷者,不知凡几,谷中只剩下五个蒲团,四个人。 一个是少林惊梦大师,看来他梦犹未醒。脸上、眉上、发上、衣上,沾满了碎石、泥尘,似是在大地震之时被岩土击中,但他依然如同朽木,又似睡了千年的老树,全无所觉,众人近前,亦连眼皮也没睁翻半下。 李布衣却对他长揖及地。 没有惊梦大师舍耗功力传给他的一指,只怕他早在第一阵时已丧在何道里手中了。第二个留着的人是武当天激上人。 天激上人样子看来,很是激动,石屑、尘土也是沾满了他衣衫,他脸上、臂上各有几处伤痕,衣袍也有数处被划破,他显出等得已不甚耐烦的样子,而未去余悸仍或多或少残留在他的神色中。 他一见到四人出,才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第三张蒲团是空的。 绿林领袖樊大先生,早在地震之时,不知去向。 第四、第五张蒲团上端坐的是刀柄会的张雪眠和天欲宫的俞振兰。 张雪眠脸上现出了喜色:“你们来了。” 张雪眠的辈份,在“飞鱼塘”里是“老人”.比叶梦色、飞鸟、枯木都高出了许多,三人按照礼数向他行礼。 俞振兰淡淡地道:“你们赢了。” 他紧接又道:“不过,半个月后,飞来峰金印之战,你们若也胜利了,才是真胜。” 飞鸟道:“我们一定会胜。” 俞振兰一笑,离开蒲团,道:“我去看看我们活着的还剩几人。”说罢飘然向米冢小径而去。 张雪眠道:“四位辛苦了.白兄他……” 李布衣道:“白兄只怕已……” 张雪眠叹了口气,道:“他的遗体在阵里么?” 飞鸟道:“还没有发现他尸首,倒不一定死了。” 张雪眠道:“无论如何,找白兄是我份内的事……庄主和四位辛苦了,有请四位返飞鱼塘庆功,并且共商金印之战大计。” 李布衣只觉无限疲乏,道:“元伤未愈,答应过赖神医,这事过后先回到天祥。” 叶梦色也道:“家兄被暗算重创.现在赖神医处治疗,我须先探他才赴飞鱼塘。” 飞鸟道:“我也去。” 枯木冷冷地道:“什么东西都有你的份儿!” 飞鸟白了他一眼,道:“你不去就你不要去好了。我可要去。” 枯木没好气地道:“我是怕赖神医以为我们要找他治伤,我才不要求他。” 飞鸟哈哈笑了一声道:“这一点小伤,算得什么?昔日我在试剑山庄之役,大伤九十二,小伤六十三,也不三几天就不药而愈了么?到时候他认定我们求他的医治,我们硬是不求,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睛,不也好看?” 叶梦色笑啐道:“赖神医哪有胡子。” 飞鸟改口道:“那么吹白发也是一样。” 枯木冷冷地道:“昔年试剑山庄之役,你不过伤了七处,都是皮外之伤,你痛得妈妈叫,伤处还长了脓疮,治了两个半月才好,你胡吹什么牛皮!” 飞鸟被人揭了疮疤,怒道:“就是吹你这张棺材脸皮!” 张雪眠见两人恶言相骂,忙道:“四位身上都带伤,何况叶小侠还在天祥,先去找赖神医一趟,也是好的。” 飞鸟道:“我就想去找那文抄公、文抄婆闹一闹,我看他两公婆跟我倒挺对调儿的,而且又是老相识,你不敢去,就不要吵!”他这句活是冲着枯木说的。 枯木道:“好,去就去,我怕你么?到时候,去到天祥,谁给赖医儿医治的,谁就自打嘴巴三百下!” 飞鸟也光火了:“好,谁一一一” 张雪眠见二人火气大,忙陪笑道:“听说赖神医一不治江湖中人,二不治小伤……两位身上这些伤,凭二位高深功力,不消一、二天当能复元,想必赖神医也不会治。” 李布衣亦岔开话题问:“是了,赖神医和那两位与我同来的朋友,到那儿去了?” 第二章 红色的月亮 只听一人笑道:“李大哥,我们还在这儿哩。” 李布衣转头望去,只见谷口一张大岩块旁,出现了三个人。便是浓眉大眼一副跃跃欲试的傅晚飞,娇美可喜的鄢阿凤,还有谨存平实的张布衣(邹辞)。 三人也是衣衫破碎多处,脸额上都沾着烟伤、泥尘,张布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地震的时候,我掉下地隙去了,被岩块夹着腰身,幸亏他们二人协力替我掘松了岩层,解了危。” 李布衣望向有点狼狈的三人,道:“地震的时候,为什么你们不先离开?”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望来望去,似都不解李布衣何有此一问,还是傅晚飞先反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鄢阿凤道:“你们还在阵里啊。” 李布衣双眼有些湿润,道:“可是,这一干来看热闹的武林人,早就逃个光了。” 张布衣笑道:“我们不同,我们不是来看热闹的。” 傅晚飞伸伸舌头,道:“他们四位做公证人的,都不走,我们怎能走哇。”其实五位公证人,毕竟也溜了一人,“还有……那一位姓项的胖公子……是他夫人先找着他,似发生了事情,急急忙忙去了,倒走在地震之前。” 鄢阿凤怕李布衣误会,忙道:“爹爹他在你一进阵的时候,抛下一句话:‘他赢定了,叫他回天祥治伤。”就走了,可也不是地震之后才走的……” 李布衣笑道:“我知道,以他的脾气,若是早知有地震,打死也不会走,只怕还要加入闯阵哩。 鄢阿凤笑道:“李布衣真好。” 只见她唇如朱润,耳似瑶轮,目若曙星,实在娇美绝伦。在娇美之中,又带一种活泼可亲的青春,叶梦色看着可爱,但她素来都不善表达心中喜欢,走上前去,笑问:“我们都跟你返天祥好不好?” 鄢阿风一喜欢,竟雀跃三尺,上前握着叶梦色的手说:“好姊姊,你们要是能一道来,天祥就不冷清清了,爹爹一高兴,说不定就不罚我啦。”原来她偷偷地跟傅晚飞出来,赖神医没说什么,但她总是心里记着,怕回去后要罚,巴不得大伙儿都给她请到天祥去,赖药儿总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时日一过,事就忘了。 叶梦色见鄢阿凤那么欣喜,便不忍拂逆其意,附和道:“好,我们都一道儿去。” 张雪眠本来想部分的人留下,赴赴飞鱼塘的,听叶梦色这一说,他正待说几句以公事为要的话,但见叶梦色跟鄢阿凤站在一起,有一种凌寒独秀,暗香疏影,清绝人间,媚波莹活的艳姿,跟鄢阿凤如朝霞和雪,娇容可亲全然不同,不知怎的,他的身份高出叶梦色许多,武功、阅历自也非凡,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反而不自觉的说了几句:“是,是,好,好。然后省起似的才补充道:“天祥事情一了,就请快回飞鱼塘来。” 鄢阿凤恨不得有一大群人来天祥热闹热闹,便抓着叶梦色,喜说:”那还等什么……” 这时月亮照见叶梦色的轮廓楚楚,柔荑纤纤,不禁看得痴了:“姊姊,你好美………” 叶梦色红了脸,笑着在她脸上拧了拧,嗔道:“小东西,你才好看。” 众人拜别惊梦大师、天激上人、张雪眠、俞振兰,惊梦大师依然瞑目端坐,全不理会,天激上人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而张雪眠送他们一行七人出得谷口,便回去料理“五遁阵”后事,不提。 七人兼程下大魅山,见山路坎坷,岩壑突起,知是地壳变动所致,便选别一道山道下山,这一道山路,倒还没有被地震所毁,十余里后,已达山脚,地势平坦,又七八里之后,视野为之开阔,一弯暗红的月亮,高挂天边,有一种世间倒塌过了然后重来的感觉,鄢阿凤不禁开心地向傅晚飞道:“你看月亮!” 傅晚飞用手一指,大叫:“嗳,红色的月亮!” 鄢阿凤用手“啪”地打了他手背一下,啐骂道:“不可以用手指月亮”。 傅晚飞用左手搓揉右手手背,讪讪然地道:“为什么不能指?月亮又不会……打人。” 鄢阿凤道:“谁敢指月亮姐姐,就——” 傅晚飞道:“就怎么样?”鄢阿凤道:“变成个猪八戒!” 傅晚飞用双手抓住脸皮往左右一扯,装出个猪头猪脑的样子道:“现在像不像?” 鄢阿凤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道:“你本来就是。” 傅晚飞道:“那你就是蜘蛛精。”他笑着加了一句:“唐三藏西天取经的故事里都是蜘蛛精勾引猪八戒。” 鄢阿凤风目一瞪,啐道:“你说什么?谁勾引你了?” 傅晚飞装了个鬼脸道:“我没说你勾引我,是你说的。” 鄢阿凤笑着飞打他道:“死猴子!死马骝!嘴里钻出个大马猴!” 傅晚飞最喜欢就是胡闹胡说,心里又疼鄢阿凤,心里逗得直乐:“又说我是猪八戒,怎么一转眼变成了马骝精!” 鄢阿凤道:“我不管!都是丑八怪!看你,一脸是泥,不是丑八怪是什么!” 两人边走边笑骂,李布衣、张布衣通气识趣,故意走慢一些。飞鸟倒听得乐乎乐乎的,不过就是没他插口的份儿.否则准插上一脚。枯木拍着一张死人脸,总是有理没理的。傅晚飞笑着指向前面走着的叶梦色,道:“叶姐脸上也有泥巴,你这不是也骂她丑八怪!” 鄢阿风一出手击下去,傅晚飞这次早有准备,缩手极快,但鄢阿凤出手疾逾电掣,仍然击中了他的手背,这次出手要重,“啪”的一声闷响.傅晚飞“哎唷”一声,张开口对被击的手背呵气,嗔怒地道:“我又不是指月亮,你也打人!”看样子要想跟鄢阿风理论清楚。 鄢阿凤仍在生气,道:“不许你指叶姊姊,月亮和叶姊姊都不许指,谁指,我就——” 傅晚飞不甘示弱:“怎样?” 鄢阿凤又扬起了葱葱玉指,气红了脸:“我就打他——” 叶梦色听得心里感动,怕小两口真的骂凶了不好收拾,便过去柔声道:“好妹子,男子粗手粗脚,指天骂地,犯不着跟他们认真。 飞鸟正闲着找不到活题搭上,而今听到叶梦色骂到男子,可找到了天大理由似的,赶忙启口道:“你说男子粗手粗脚,女子又——” 忽听张布衣道:“你们看。” 原来前面一处旷地,沿路两边都平坦宽阔,景色也佳,但左面有一幢房舍,屋顶架得很低,木质很新,有几个脚夫,在店前聊天,有的正在打盹,门口摆着几顶竹轿,一看便知道是雇租“滑竿”的驿站。 这种”滑竿“通常是两根长竹,顶着一张竹椅,客人就坐在椅上,脚夫一前一后,把竹竿放肩上,快则日可行百里,便下山也不难,不象木轿诸多限制。 在山间道边,这类雇租“滑竿”的店头时或可见。多在日间做生意,晚上比较少见,但也并不稀奇。 张布衣这一说,众人皆会意,傅晚飞一路跟鄢阿凤谈笑风生,心想:坐滑竿可没那么好玩,忙道:“我不坐,走着谈不是更好吗?” 鄢阿凤呼道:“你啊!谁给你坐。”说着白了他一眼。 傅晚飞给这一提点,马上明白了过来,枯木、飞鸟伤得都不轻,李布衣伤得尤重,这一路走来,颠簸处显得吃力,震动伤口,只怕更难复原,不如叫脚夫抬着走,更好一些。 傅晚飞伸了伸舌头,忙不迭地道:“要的,要的.要三顶。” 这时众人已经走近驿店,那店里的脚夫约有七八人,纷纷招来生意:“客官,来,来,来,坐我们的滑竿,省得走路辛苦。” “客官身娇肉贵,这山道路凹凸不平,不如小人们代劳,岂不是好!” “各位客官,进来喝杯茶润喉再说!不租滑竿也不要紧。过门是客嘛,客官经过,蓬筚生辉啦!”李布衣微笑地向张布衣、傅晚飞说了几句话,傅晚飞拍拍心口道:“好,看看价钱再说。” 张布衣微笑道:“可真会招呼人。” 枯木冷冷地道:“会兜揽生意!” 飞鸟听到喝茶,伸出粗舌舔了舔干唇,大声道:“来来来,先沏来七碗茶解渴再说!” 脚夫们让出位子,服侍七人坐下,飞鸟见店门上了木栅,便道:“里面没位子么?” 一个脚夫更陪笑道:“晚上少客人经过,便没开店,还是外面凉快些。” 飞鸟笑骂道:“咄.没开店又会兜生意!”脚夫们陪笑不迭。 叶梦色问:“诸位老哥,可抬不抬去天祥的?” 脚夫们稍犹豫了一下,七嘴八舌的道:“抬,抬,不知要多少顶滑竿?”这时七碗清茶,已端了一桌子。众人不是激战了一天,也疲于赶路,恨不得一口喝完,叶梦色捧了茶碗,一面问道:“一顶算多少钱?”正要往喉里灌去,忽听李布衣沉声道:“喝不得。若喝下去,人命就不值钱了。” 飞鸟、枯木、叶梦色、鄢阿凤都端起碗,还没喝第一口,便听到李布衣这一句话,张布衣、傅晚飞本来早就要喝了,但先扶李布衣坐下,反而连碗都未沾着。 只听“轰隆”连声,木板倒塌,二十余人分作三排.各伏、蹲、站,七人一队,弯弓搭箭、一发三矢,亮闪闪的箭簇。对准诸侠,只待一声令下,箭矢便将众人射成刺谓。其他的“脚夫”.纷纷拔出兵刃,包围众人。 在这三排内厂侍卫之后,轮轴“咕噜”轧地之声传来,一个少年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卫士,缓缓滑了出来。 少年正是土豆子姚到,坐在轮椅上的人自然就是“算命杀手”鲁布衣。 鲁布衣满脸笑容,土豆子仍是一副坚忍壮烈的表情。 张布衣道:“原来是鲁史调动一班人马来了。” 鲁布衣笑道:“却还是教李神相识穿了:却不知李兄如何看出来的?是不是‘脚夫’露出了口风?” 李布衣淡淡地道:“这倒没有,只是这爿店子开错了方向。” 鲁布衣不明白:“哦?” 李布衣笑道:“你看那月亮。” 鲁布衣抬眼一看,只见月亮十分幽异凄怕,道:“地震过后,月色自然有些不同——这与店子何关?” 李布衣提醒地道:“但这栋店子,是向着月光的,也就是说,它在白天的时候,也向着太阳,以角度来论,这店子十分宽敞,故此,从早上到下午,都是阳光直射的。” 他笑了笑接道:“试问这种招待顾客歇脚,供游客休息租滑竿的店面,又怎么会连这个情形都不考虑到?大概你是北方人吧?南方“天热房顶高,北方御寒房顶低,这店子屋顶起得很不应时季,何况……” 他指了指对面空地,“那儿地方更宽阔,景色展望也佳,如果真要在这儿开店做生意,没理由不选对面而选此处,再说,这儿也不是官地,能开得起这种店面的自不愁买不着地,除非……” 鲁布衣笑接道:“除非是我这种例外,既开白店,也开黑店!” 他呵呵笑道:“白店赚钱,黑店杀人,我开黑店,先杀了人,再拿钱。” 张布衣冷笑道:“你以为就凭你带来的几张弓、几支箭、几个人,就可以对付得了李布衣、飞鸟、枯木、叶梦色吗?” 鲁布衣正色道:“对付不了。” 他啧啧叹道:“可惜,可惜。” 张布衣愠问:“可惜什么?” 鲁布衣道:“我现在只需对付李布衣和你。” 张布衣冷笑道:“他们都没有喝茶。” 鲁布衣道:“不错,我在寿眉里下了‘湘妃怨’,他们没喝,可惜他们还是拿起了茶碗也算名不虚传了。” 飞鸟怒叱:“你!”“乒”的一声,茶碗摔得个破碎。 鲁布衣神色自若地道:“我在茶碗上也涂了‘三阳软骨琼浆’,这几位能支持到现在,还算名不虚传了。” “乒、乓”二声,”叶梦色和枯木的茶碗也都摔破,两个身子都摇晃起来。 鲁布衣又咕哝地道:“可惜哪,可惜。” 鲁布衣笑道:“我不是为他们惋惜,而是替你们惋惜,沾着‘三阳软骨琼浆’的人,渗入血脉,从肌肤到血液、五脏,都是甜的,只四肢酥麻无力,只要把你们弃置荒山,蚂蝗、蝼蚁、蜂蝶都会在你们五官挤进去,甜死了.可舒服多了。” 傅晚飞骂道:“还有我在,你少想得逞!” 鲁布衣嘿了一声道:“你算是什么?现在又不是在吊桥上,你至多只能算是个箭靶罢了!” 张布衣挺身道:“可是你少算了我。” 鲁布衣眯着眼睛笑道:“你?你什么都不能算……” 他拍了一下手掌,店后走出三个内厂高手,三把朴刀架在痛哭流涕的三个颈上:一女人,两个孩子。 张布衣脸色倏然大变,失声欲呼,脸肌像一条蚕虫似的蠕动起来,双拳紧握着,像强忍愤怒痛苦。 鲁布衣回望了一眼,倏然笑道:“这次只请了你老婆子女来。我看,也就够了。” 张布衣厉声道:“姓鲁的!这是你和我的事,讲点江湖义气!” 鲁布衣脸色一沉道:“我是官,你也是捕役,现在是上司对下属的处置,论什么江湖义气!” 第三章 眉山秀 张布衣汗涔涔滚落,惨然道:“这……这毕竟是你和我的事……你要杀要剐,我无怨言,你放了我家人就是。” 鲁布衣嘿嘿笑道:“哪,哪,哪,我刚才不是少算你一个吗?现在就只剩李布衣了。” 李布衣突道:“有一次,一只兀鹰要啄吃一头老虎的尸体,却没有吃着,你猜为什么?” 鲁布衣眯着眼睛,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防范着李布衣会猝然出手,问:“为什么?” 他这句话一说完,突然之间,叶梦色寒玉似的剑,飞鸟电光的斧,枯木霹雳似的长殳,一齐在空中闪耀,只见青虹电舞,银练横空,转眼间,弓折,弦断、箭落,用刀架在张布衣三个家小颈上的内厂高手,已倒在血泊中。 叶梦色冷峻地道:“降者不杀。” 他们在电光石火间,制住了先机,破箭阵而救了三人,鲁布衣没料这三大高手,全未中毒,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布衣、张布衣身上,待惊觉时大势已去,否则,从叶梦色和枯木飞鸟未曾中毒,他们伤势未愈,也未必能一击得手,毫无损伤。 鲁布衣的笑脸马上绷紧了,双手也搭在扶手上,李布衣道:“我也替你可惜。” 鲁布衣心下飞快盘算,却问:“可惜什么?” 李布衣道:“你杀人胁持的计划,不是不好,而是总有漏洞。” 鲁布衣故作镇定道:“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张布衣这时走到家人身前,眼中充满歉疚和激动,李布衣问:“不知你想的是什么?” 鲁布衣道:“我想不出有什么?”鲁布衣着:“我想不出有什么人能中了‘三阳软骨琼浆’而不倒。” 枯木冷冷地道:“那你可以不用想了。” 叶梦色笑道:“我们根本就没有沾着茶碗。”她笑托起桌上茶壶,只见她玉指春葱一般,但指尖离壶身尚有一分半厘。壶身宛如手持,稳稳托住,若不仔细分辨,则易被瞒过。 “我们用内力托住茶碗,那又怎能毒倒我们?” 飞鸟拍肚皮大笑道:“哈!哈!再说,那区区小毒,也毒不倒我飞鸟!” 枯木冷然道:“你多喝点蜂蜜拉肚子,多啃几条辣椒也舌头生疮,毒不倒,才怪呢!” 飞鸟怒道:“你吃里扒外!” 枯木小眼一翻:“谁吃你的!” 飞鸟大怒:“你少拆我的台!” 鲁布衣道:“杀!” 飞鸟以为是枯木说话,便一句顶了回去:“杀你个头——”忽见内厂箭手,“脚夫”全都红着眼睛,掩杀过来。 李布衣怒道:“你别把别人性命来轻贱——”话未说完,鲁布衣已催动轮椅,疾冲出去! 鲁布衣趁叶梦色、枯木、飞鸟忙于应敌之时,只求逃命,眼看就要冲出店门,忽人影一闪,拦在店前,腋下红伞伞尖“叮”地露出一截尖刃当胸刺到! 鲁布衣轮椅去势何等之快,张布衣这一刺,无疑是等于两下撞合,迅疾无俦,鲁布衣怪叫一声,一时间,轮椅中不知射出了多少暗器,呼啸旋着激射向张布衣。 暗器射势甚疾,张布衣心知自己伞尖未刺入鲁布衣胸膛,只怕身上已钉了三四十件各类各式的暗器,当下伞势一顿,陡张开伞,伞骨疾旋,护着身子,将袭来暗器四下荡开。 这下大家出手都是极快,鲁布衣轮椅去势依然,眼看要撞上张布衣旋转的伞上,霍然之间,鲁布衣双袖打出数十颗橄榄形的暗器,不是射向张布衣,而是射向在一旁张布衣的一家三口。 张布衣听声辨影,怒吼声中。长身而起,红伞半空兜截,硬生生把鲁布衣射出的橄榄形暗器全兜入伞里。 可是此时两人相距极近,高手当前,张布衣又怎能舍身掠上。不理鲁布衣这等大敌?张布衣身形甫掠,因胸伤未愈,破绽顿现,鲁布衣一低首,后领飞出一柄银刀,“噗”地正中张布衣心窝,直没入柄。 张布衣也没哼出半声,”砰”地倒地而逝,他手上想发出的铃档,也“叮铃铃”的自手中滚落地上。 李布衣大喝一声,“截住他!” 鲁布衣一击得手,椅背又射出一蓬橄榄镖,直打李布衣脸门。 李布衣百忙中用袖一遮,力贯于衣,袖坚如铁,暗器尽被反震落地,但李布衣因手足伤痛,行动大打折扣,这一阻碍,眼看鲁布衣已催椅车飞驰而去。 却不料刚出得店门,婀娜的身形一闪,娇叱一声,“啪”地鲁布衣脸上被刮了一记耳光,直把他括得金星直冒。 鲁布衣定眼一看,只见一个美娇娘气呼呼地站在身前,便是鄢阿凤,鲁布衣一直不知鄢阿凤如此身手,所以全没把她放在眼里,而今一出手即叫自己吃了亏,鲁布衣心里直叫苦。 怎么在这关头来了这个煞星! 鄢阿凤气的两颊出现了红云:“卑鄙!” 鲁布衣佯作昏眩,忽一出手,双手直推鄢阿风胸前。 鄢阿风几时见过如许无赖的打法,吓了一大跳,退了一步,一反手,“啪”地又括了鲁布衣一巴掌,这一巴掌把他刮得鲁布衣飞出椅外。 鲁布衣的手本就比鄢阿风长,明明看见鄢阿凤退了一步,正要乘机逃逸之际,不知怎的,鄢阿凤一出掌,还是打中了自己,还打得飞离了椅子,直跌出去。 鲁布衣一身暗器,多在轮椅之中,而今人离了椅,直比鱼缺了水,脑中乱哄哄的,抱着双腿大声呻吟了起来。 鄢阿凤本来不想对一个残废的人下此重手,但见他出手卑鄙无耻,才下手不容情,而今见鲁布衣跌得晕七八素。抱腿哀吟,见他双腿自膝之下空荡荡的,心中不忍,趋前道:“你怎么了?” 李布衣大喝道:“不可——” 话还未完,鲁布衣双掌又陡地击出! 这下鄢阿凤退闪不及,但她武功已至收发随心之境界,心头稍着警示,双掌一抬,“啪啪”跟鲁布衣对了两掌。 不料鲁布衣双手袖间,“啸、啸”射出两枚橄榄镖,射向鄢阿凤双肋。 李布衣在发声示警的同时,已抓桌上两支筷子在手,“嗤、嗤”二声,后发先至,筷子射中橄榄镖,橄榄镖再“哧、哧”斜斜激飞出去,夺的嵌入柱中。 可是鲁布衣暗器,尚不只此。 他一双断腿,腿断处嵌着两根木头,木端骤然射出两叶细薄的银刀,闪电一般射向鄢阿凤。 傅晚飞这时已经扑至。 以他的武功,闪身过去接下双刀自是不能.所以他惟一能做的,便是虎地飞扑而下,迎面抱住鄢阿凤,脸贴脸、唇贴唇、身贴身的压跌下去,以他壮硕的身躯.来挡这两柄夺命银刀! 这些变化,都不过是交错收发瞬息之间事,而危机之间何啻一发一微。 在这片刻光景,叶梦色、枯木、飞鸟已把出手的内厂高手全制住了:有的杀了,有的封了穴道。 但等他们想抽身回救时.局面已经来不及了,李布衣也同样鞭长莫及。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人,傅晚飞就死定了。 这个人就是浓眉少年土豆子。 土豆子早已抬起铃档捡起了红伞。 他的铃裆及时发出,以一砸二,震飞了机括里发出来的银刀。 鲁布衣猛然回首,又惊又怒,但土豆子就在他惊怒方起之际,伞尖利刃全送入他张大的口里。 然后土豆子以一种冷漠得近乎没有感情,坚忍得几乎失去表情的姿态屹立着,问:“我是不是救了你们的人?” 他是问李布衣。 李布衣点头。 这时,鲁布衣还未断气,他拼力挣起了脖子,张大了口,只咯着血,却发不出声来,一手抓住土豆子的腿,五指深深的嵌进股里,另一只手指颤抖着指向土豆子,似有很多话要说,不过鲜血已溢满了他的咽喉。 土豆子仍是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痛楚,他只是举起了脚,往地上滞留一口气的师父胸膛上踩下去,又问李布衣:“我有没有伤害你们任何一人?” 李布衣摇头。 接着。他听到土豆子用力施踏着脚跟在鲁布衣胸骨上发出清脆碎裂的声音。 不止李布衣听到,其余在场人人都听到,那恐怖的骨骼折裂声,发自鲁布衣的胸骨,虽然人人都想杀鲁布衣而甘心,但此刻俱生了不忍之意。 土豆了脸无表情的道:“我还替你们杀了你们要杀的人。” 李布衣望着土豆子那近乎憨直的脸。竟有些不寒而栗,道:“你要怎样?” 土豆子淡淡地道:”三件事,我都不要报答,只要你们答应一句话。 李布衣静下来,他知道土豆子会说下去。 土豆子果然说下去,“放我走。” 土豆子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杀他,难道能在你们合击之下逃得了?” 他那冷淡的目光宛不似人间的眼睛,淡淡地道:“既然他已失败,又杀了人,难免一死.不如由我来杀了他,来换我不死。” 飞鸟这则抑不住吼道:“你——” 土豆了只截了一句话:“你们想反悔,赶尽杀绝?” 枯木也气灰了鼻子:“像你这种人,杀了又怎样——” 李布衣忽道:“你走吧。” 他叹了一口气接道:“我们没有理由杀他的。” 土豆子看也没看地上死去的鲁布衣一眼,谢也没谢,返身就走出去。 李布衣忽扬声道:“慢着”。 土豆子像突被点了穴似的定住,然后缓缓地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杀人灭口。” 李布衣淡淡笑道:“我们要放你.便一定放,你不必用激将计,你年纪太轻,太工心计.只怕难免反遭所累……” 土豆子等他语气稍稍一顿,即道:“我听到了,还有什么?” 李布衣暗叹了一口气,道:“我想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土豆子似没料他有这一问,顿了一顿,才道:“在天祥普渡吊桥前,我不是答过了吗?” 李布衣平心静气地道:“那是小飞问的,我没听清楚,你再答一次。” 土豆子顿了半晌,轻轻地道:“姚到。”说完了就跨步走,刚好踢着了地上的铃裆,在路面格琅格琅的滚过去,在暗红的月色下也清脆也幽异。 李布衣望着土豆子的背影远去,心中百感交集,喃喃地道:“这人的名字在日后的江湖上,一定会响起来。” 但是土豆子姚到的作风使他情怀大受激荡,一个人不择手段,凡对他有利之事皆全力以赴,无疑是较易取得成功,过于重温情守信义的往往难以跨越自己造成的障碍,不过,要是日后武林里的年轻一代,都像土豆子,杀师跨尸,扬长而去,江湖还成什么江湖。李布衣思潮澎湃,一时无法回复,耳中只听哀泣之声,张布衣的妻儿都在他遗体旁哭倒,心头就更压有千斤重担,举不起,挥不去,忽听有人细细唤他一声,原来是叶梦色。 叶梦色说:“李大哥,张家妻小,已不宜再返大同,不如先跟我们赴天祥,再回飞鱼塘定居。你看好吗?” 李布衣心里感激叶梦色心细,想唤傅晚飞帮忙劝慰张家嫂子,却见傅晚飞和鄢阿凤各站一边,一个捏着指骨,一个搓揉衣角,都不敢相望,脸儿都红得像天边的月亮,李布衣想起傅晚飞刚才情急中救鄢阿凤的情景,心情这才舒朗一些,眼光瞥处,只见叶梦色的明眸也看着他们两人,嘴角微微有些笑意,秀眉却像远山般微微皱着,也不知是快乐,抑或是轻愁。 第一章 卖娘救祖 “神医”赖药儿带着傅晚飞和唐果,到了江苏句容一带的须脚城。 赖药儿是为采几种极珍罕的草药一路寻来的,唐果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机警精灵,一向都是由他随师远行,照料起居饮食。 傅晚飞则是给李布衣“赶”了过来的:李布衣仍在天祥养伤,他要傅晚飞趁这段期间跟赖药儿学点“济世救民“的本领。 赖药儿、傅晚飞和唐果这一路来到须脚城,正是午牌时分,时近仲秋,天气凉爽,行人往来熙攘,一派繁忙景象。 忽见城楼下,有一个衣服破烂、满面泥污的孩子,双手里拿着两支竹竿,竿上横晾着一面白布,白布上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 “卖娘救祖。” 傅晚飞和唐果脸上都闪过一片狐疑之色:卖儿救父倒还听说过,这孩子却卖亲娘?亲娘是怎么个卖法?卖了亲娘又何以救祖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赖药儿一声不吭的走过去,只见那孩子比唐果年纪还小一点,泥污的脸上五官却长得十分清秀,鼻孔挂着两行鼻涕。 唐果“啊”了一声;道:“他是青龙帮的。” 傅晚飞常常搞不懂这刁钻的伙伴说话的意思,便问:“什么青龙帮的?” 唐果指指自己的鼻子,“呼”的一声的把两条自鼻孔垂挂下来的“青龙”又吸了回去。 “我就是青龙帮的帮主,“青龙”指的就是他擤不完、拧不掉的“鼻涕”。 傅晚飞登时不再理他,俯身问那小孩:“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子可怜兮兮的抬起头,两只乌灵灵的眼珠眨了眨,却摇了摇头。 傅晚飞又问:“你家住在哪里? 小孩还是摇头。 傅晚飞简直没有办法,只好问:“是谁叫你这样做?” 小孩子眨了眨眼睛,好似听不懂他说什么。 唐果用拇指往左鼻翼部位一捏,”嗖”地把右边“青龙”全吸了进去,走过去,没好气的向那小孩子喝道:“叫你爹爹来见我!” 小孩震了一震,嗫懦道:“我爹……早死了。” 唐果没等他哭出来,又老气横秋的道:“刘老板我昨天还见到他,他欠我四文钱,怎会死了!” 小孩子慌张地道:“我爹姓闵……不是姓刘……” 唐果即截道:“哦,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闵……叫闵财福的。”小孩忙分辨道:“我不是闵财福,我叫闵小牛。” 唐果转向傅晚飞,用一很大拇指在右边鼻孔上一捏。“呼”地又把左鼻孔的“青龙”吸了回去,摆出一副看到一个蠢材练写了十天“一”字还不会写一样的神情对傅晚飞说:“他叫闵小牛,你还要问什么?我替你问,包管有问必答。” 傅晚飞年纪也不大,二十出头,浓眉大眼,除了壮得像头牛外,他向来都以为自己聪明得像头狐狸。 可是在这个比他还小五、六岁的大孩子唐果面前,他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事好像海龟在沙滩严严地埋好了刚生下来的卵,却是全给人看在眼里一般笨拙。 赖药儿这时走了过来,他极高,所以蹲了下来,但蹲下来还比站着的小孩子闵小牛高上两个头。 赖药儿柔声低沉的问:“闵小牛?” 闵小牛有些畏缩的眨了眨眼睛。 赖药儿温和地道:“为什么你要卖掉妈妈?”没料到赖药儿一问这句话,闵小牛的眼泪.就往脸上淌,使得泥污的小脸,淌出两道干净的白痕。 赖药儿立刻就说:“我要买你妈妈,快带我去。” 闵小牛收起竹竿就走,赖药儿、傅晚飞、唐果跟着闵小牛瘦小伶仃的身影,转过许多街许多巷,转入了一处布满污枫、破漏龌龊的贫民窟。 这贫民窟聚居之所,破烂不堪,有的仅是几块破木板遮挡着便算是“屋子”.有的只有几堆干草,从草堆的裂缝望去可以看见谁家姑娘在洗澡,屋角巷尾零星坐着些蓬头垢脸双眼发呆的人,屋里屋外倒是挂满了奇形怪状的东西,大部从街头巷尾拾回来,在这贫民家里仍大有用途,打骂孩子声音不断传了出来,四周弥漫着一股霉味,贫民住的地方,是有钱人蹲在茅坑里也想像不出的情形。 傅晚飞不小心踩了一脚大便。 他“哇”了一声,赖药儿的眉心一皱,正想开口,那小孩子突然停了下来。 他停在一间木板屋前。 这间木板屋在这贫民窟里,算是较“完整”的一家,至少没有什么缝隙可以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形,不过,那茅草铺的“屋顶”,早已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怕比一张席子盖在上面的用处还要少。 木板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红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五十文”三个字。闵小牛也在此时伸出了手掌。 赖药儿怔了怔,立刻就明白“卖娘”是怎么一回事。 他立刻掏出一角碎银,放在小孩子手心里,这小孩子仿佛没有见过真银,侧了头在看,赖药儿道:“这里不止十个五十文钱了。” 然后对唐果与傅晚飞说:“你们在此等一等。” 唐果大声说是,傅晚飞却不明白。 赖药儿转身推开了木门,不料门是要向外拉的,这一拉开,便撞到对面那家木屋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响,两屋之隔,至多仅容一人,狭仄情形可想而知。 傅晚飞搔搔头问:“我们为什么不跟赖神医进去?” 唐果叉着腰,斜瞪着他好一会,才问:“你是人还是裤子?” 如果唐果间他“是人还是猪”或其他动物,傅晚飞情知对方旨在讽刺自己,一定不会相答,但如今唐果这一问来得古怪,傅晚飞只好答:“当然不是裤子。” 唐果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道:“通常这种地方这样子的情形,连身上穿的裤子也不能带进去,你是人,又怎么能跟着进去!” 傅晚飞还是不明白,所以吓了一跳道:“难道里面的人不是人?” “就因为是人;”唐果叹了一口气道:“是女人。” 傅晚飞这才开始有些明白了。 赖药儿推开门,走了进去,鼻子皱了皱,因为他嗅到一股怪异的味道。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穿着白色宽松的袍子,背向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仿佛受惊似的震了震。 赖药儿忽然觉得好静。 其实在这贫民窟附近,狗吠猫叫孩子哭破樽烂罐在敲得登冬响,绝对不会有“静”的感觉。 可是赖药儿一见那女子,便有“柔静”的感觉。 许是屋里的光线并不充足吧,当赖药儿的眼光落在那女子藏在宽松的袍子里柔美的曲线时,视线一直没有转移。 只听那女子极力用一种冷漠的语音道:“钱给了?” 赖药儿不作声,走前去,默默的脱下鞋子,那女子忽道:“这里还不及你鞋底干净。” 赖药儿望着那女子黑绒丝缎一般的乌发,心中有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奇怪的是连这冲动的感觉都是“柔静”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女子似乎又微微一震。半晌才道:“我不能这样做,又能做什么?” 贫穷能使人变节,能令志士变市侩、好人变奸恶、君子变小人、烈女变荡妇。赖药儿叹了一口气:“你不像。” 女子幽幽道:“又有谁一生下来就像了?” 赖药儿道:“外面是你的孩子?” 女子点了点头,赖药儿看见她柔美的侧面,瓜子脸,长长的睫毛。 赖药儿又道:“你卖身救父?” 女子低声道:“不,救我公公。” 赖药儿盘膝而坐,长长舒了一口气:“哦。是公公?”女子的肩膊像两座雪丘,滑腻柔和,道:“你……你还等什么?” 赖药儿徐徐跪起,却没有上前。女子忽颤声道:“你……你嫌我不美么?”说完这句话,她就幽幽转过身来,赖药儿登时顿住了呼吸。 这女子已经是妇人了,但是妇人都没有她充满处子般的清芬纯美,同时少女也没有她那成熟的风韵,她嘴角带着一股仿似讽嘲但却是少女含颦的笑意,这使她看来更慧黠可人,令人一想起她的“职业”.会打从心里惋惜起来。 赖药儿觉得心口一疼。他用手捂住了胸口。 女子也微喧一声。她被赖药儿年轻英俊的脸容吸引.同时也被他满头白眉白发震住。 “你究竟……多大年纪?” 赖药儿脸上痛苦神色一闪而没,道:“未老白头。” 女子乏血色的唇轻启:“你不……喜欢我?” 赖药儿的眼光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从这女子身上离开过,他没有回答女子的问题,他只是上前一步,用双手轻轻搭在女子的玉肩上,轻得就像在触摸一瓣脆弱的花朵一般。 但就在他双手触摸到她双肩衣上的时候,女子微微一抖,发出一声轻吟,这弱不胜衣的感觉让赖药儿双手顿住,他的嘴凑近她玉坠一般的耳边,轻轻问了一句:“隔板后那两人是不是你的亲戚朋友?” 女子的身子摹然问绷紧了,本能地摇了摇头。 同时间,隔板骤然破了,碎了、四分五裂,一个人双手八剑,另一人一手拿着六件兵器,在刹那间向他下了十二道杀手。 一个人怎能双手八剑? 那是因为他在每一道指缝间夹了一把银光馏烟的薄剑,双手一齐旋舞开来,快得发出尖锐的风声,就像手里绽放着两朵银花一般。 另一个人一手拿着六件兵器,那是因为他拿的是一支丈余长忤,杆端分外六个分叉,镶着:判官笔、阎王挝、天王锏、蛇形剑、破甲锥,蜈蚣钩等六样兵器,可怕的是他一招使出,六件兵器一齐发出最大的威力,他一连使了七招杀手,攻向赖药儿。 赖药儿才一站起来,又盘膝坐了下去。 他站起来的时候十分高大,满头白发,状甚威严,但他未站起便又舒然坐下,温和地向那女子说:“不碍事了。”他的眼神仍没有离开过女子。 “砰,砰”二声,那两个杀手破板而出,原来就在站起来的刹那间,赖药儿一对袖子陡地卷出,飞击中他们的身子,他们半声未哼便已倒飞而去,破壁而出。 那女子又垂下了睫毛,轻微的颤动着,像清晨的露水滴在牵牛花上一般,是美的颤动,奇异的是她似笑非笑的嗔腮仍有一种令人心醉的慧黠。 赖药儿道:“那是‘鬼医’诸葛半里的手下,他们怎会在这里?” 女子忽一咬嘴唇,突从怀里抽出小剑,闪电一般往赖药儿心窝刺去。 赖药儿似料不到女子会有此举,不及闪躲,他的袖子极长,陡然一收,横胸一格,女子觉得自己的怀剑仍是直刺了进去。 在这刹那间,女子也不知道这一剑有没有刺中赖药儿。傅晚飞在木屋外面等得很尴尬,他搔头抓腮,走去走来,终于忍不住道:“赖神医他……他真的就在里面……?” 唐果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去睬他,反而好像侧耳细听着什么东西。 傅晚飞忍不住大声道:“不管他是准,这孩子的妈是因贫为娼,他怎能——” 唐果从木栅上忽地跳了下来,用手指在鼻梁上一捺,把两条青龙又同时吸了进去,道:“你以为爹是什么人?” 傅晚飞道:“他——” 唐果道:“爹从来不好色、不好酒、不赌钱,他决不会为了……那个嘛才进屋里去的。” 傅晚飞看着这个“小大人”,凸着眼珠子问:“那他是为了什么?” 唐果道:“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少年人的崇佩:“但我知道他一定为了某些事——” 话未说完,“砰砰”二声,二人倒飞了出来,阳光在他们手上漾起一蓬银光。 唐果兴奋的大叫道:“爹送两个大礼给我们。”叫着飞身跃去,一拳打在刚跌在地上双手八剑的大汉左颊上。 那大汉正跌得荤七八素,不及抵抗,已挨了一拳,唐果拳头虽小,但拳劲非同小可,大汉挨了一拳,更加金星直冒,“啊呀”一声坐倒,唐果也不理会,七拳八拳如密雨般擂了下去,一面呼道:“你不打么?” 傅晚飞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怎么打?” 唐果气道:“这两人手上兵器,你不认得么?” 傅晚飞一怔,道:“不认得。”只见那一手六把兵器的大汉已挣扎站起。 唐果这时已把双手八剑的大汉打得昏厥过去,跳过来傍傅晚飞而站,道:“总之两个都是恶人,我们扳倒他之后,再跟你说。” 傅晚飞道:“不行,他刚摔倒,我这去打他,岂不趁人之危?” 唐果顿足道:“哎呀你这傻子——”话未说完,“呼”地一声。夹着“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之响,一招六件兵器,三件攻向唐果,三件攻向傅晚飞。 傅晚飞倏地拔出钢刀,奋力挡开,刀势一卷,反攻过去。 唐果却足尖在木栏上借力一点,翻了出去,双手一扳,身子呼地荡出,落在对面木板屋前,笑道:“喂,傅哥哥,我已放倒了一个,这个留给你,不干我的事。” 傅晚飞怒道:“你这——”对方的六道兵器已发出极其凌厉的攻势,傅晚飞登时被逼得手忙脚乱。 唐果笑道:“你才应付一个,我独力应付四个哩。”说着双脚、双手齐齐打出,击在木板上。 这下可谓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之至。 只有极其细心而视力又极好的人可以觉察得到:这木板墙上有四个小孔。 本未,贫民窟的木板屋有孔缝,当然不是出奇的事,奇的只是这四个小孔里都露了一截妖蓝色的箭簇。 这四点箭簇,只有箭尖处露出了比米粒大的小截。 唐果这四下,刚好就拍在这四支箭簇上。 在木板屋内的四名大汉,两箭瞄准傅晚飞,两箭瞄准唐果,一触即发之时,突然间,四箭倒飞疾射,箭尾重重撞在四人脸上。 这四个人猝不及防,一个吐血,一个晕倒,一个被撞断了两条肋骨,一个被箭尾嵌入胸部,痛得踣地不起。 第二章 医神医 唐果一脚踢倒木板,笑骂道:“你们四个兔崽子,设想得倒妙,只要引我爹一开对面那木屋的门,便会撞得你们这板屋‘砰’地一声,你们只要等第二声响,便知道爹爹出来,就想从箭孔暗算爹爹,可惜小爷我的鼻子比狗管用,你们箭上喂的毒药味太浓,而小爷的耳朵又比兔子还灵,一听便知道有四只小老鼠躲着啦。” 傅晚飞一刀拼六件兵器,他江湖格斗经验十分有限,又不知对方是谁,出手留有余地,这一来,在对方凌厉攻势下,更加左支右拙。 唐果摇头叹道:“我已做掉五个,这个无论如何归你解决。” 傅晚飞道:“我……”却给对方一轮急攻,逼得下面的话说不下去。 唐果倏然道:“江湖中,有黑道白道,白道以‘刀柄会’为首,‘刀柄会’又以‘飞鱼塘’为主,黑道上最无恶不作、势力浩大的、便是“天欲宫’.你总知道吧?” 傅晚飞哪里分得出心神来应他。 唐果径自说下去:“武林中,有三大名医,一个是我爹爹,一个已经失踪,剩下一个便是‘鬼医人’诸葛半里。唐果问:“诸葛半里的故事你听说过吧?” 傅晚飞哪能答他。 唐果自顾自的说下去:“鬼医医人,是害人,不是救人,而是害人,要人付出极高的代价,才肯出手医治,尤其是武功高强的武林人来求医,他便先要对方作下十恶不赦的事,治好之后,要挟对方为他继续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否则便把丑事公诸于世,令其身败名裂,这样的鬼医,亏他还有面子跟我爹并称。” 唐果自说自话:“鬼医又好为人师,收了一大班无赖流氓,美名是学医,其实是学害人,我听爹说,鬼医说要教弟子认识产妇胎儿.于是这干流氓自作聪明,四出抓了不知多少无辜孕妇,剖腹取胎,鬼医又说要研究人体心肝五脏,于是那一干丧心病狂的东西,又把武林中侠烈之士抓来,活生生解剖分割,据说五脏都挖出来后,人还没死绝,手指还会动哩。” 唐果滔滔不绝。再说下去:“这个一手拿六件兵器的家伙,叫做‘六面叱咤’火屠屠。 那被我放倒的一手八剑的王八,叫‘八方风雨’敬不惊,都是鬼医门徒,那四个暗箭伤人的,就叫‘桐城四神箭’干氏兄弟,这些人,都是鬼医手下。” 唐果终于说到了结语:“这班家伙,作恶多端,怕给武林中人群起而攻,鬼医便挟技投奔‘天欲宫’,所以更有恃无恐,无恶不作,这火屠屠和敬不惊,还替阉党做那抄家的事,他们自己扬言,在斩杀‘叛党’之时,还作过比赛,一个杀了一百零五人。一个杀了也是一百零五人,后来,是这个火屠屠,一脚踩死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孩,终于赢了这场——” 唐果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火屠屠已经死了。 火屠屠是“突然间”被斫成两截的。 他本来一直占尽上风,可是傅晚飞打着打着,忽然红了眼。 红了眼以后的傅晚飞,简直不要命了。 他已经不要命了,所以每一刀尽是拼命。 “飞鱼刀法”本来在江湖上就极有地位。“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是白道武林一大天柱,傅晚飞虽是他最不成材的徒弟,但是武功在江湖上已有一定的分量,何况傅晚飞近日还得李布衣“猫蝶杖法”的真传。 火屠屠杀别人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可是他现今第一次领悟到被人屠杀的滋味。 傅晚飞简直是个疯子。 当他眼睛发红的时候,衣衫开始也染红。 那是火屠屠飞溅的血。 所以唐果已没有必要说下去了。 傅晚飞杀了火屠屠,返过身去,挺刀奔向正在渐渐苏醒的敬不惊。 唐果吃了一惊,忙间:“你要干什么?” 傅晚飞拼红了眼:“这种人还能留在世上!” 唐果从未见过傅晚飞如此,惊然道:“他,他,他已晕了,不必……不必杀他……” 傅晚飞戟指怒骂:“这种当人不是人的东西,留他干什么!留着,他就会感恩改过么? 要是放了他,让他活着再害多少人,才遭报应?在你知道那么多,却不会当诛立诛,为民除害,学功夫来干什么!” 唐果结结巴巴地道:“我只……只会打人……不会杀人……” 傅晚飞怒道:“不会杀么?我杀给你看!手起刀落,把正挣扎欲起的敬不惊一刀两段,一面余怒未消:“我也不会杀人,但对这种禽兽,我杀三十个当是十五双!” 唐果只看得惊然,他断未想到告诉傅晚飞那些,会激起他那么大的杀性。 傅晚飞又持刀冲入木屋中,四处去找“桐城四箭手”.那四人早已吓得夹尾直逃,不知藏匿到哪里去了。 傅晚飞犹恨声道:“不要给我碰着,不要给我见着……” 他喃喃自语道:“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同样是人,那么残忍……”他那里想到,其实这世界上,有些人比火屠屠、敬不惊等更可怕十倍、残忍百倍、无理千倍,这些人当人不是人,用最卑鄙的手段抢掳好杀,又用最下流的方式折磨摧残,然后用最无耻的把戏来隐瞒遮掩,这些人,多得数也数不清,只是傅晚飞不知道罢了。 女子在那一刹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刺中赖药儿。 赖药儿望着她,摇摇头道:“没有。” 他慢慢舒开袖子,怀剑被他衣袖一层又一层、一折又一折地卷在其中,连袖子也未曾刺破半个洞。 女子脸色一变,失声道::“白发俊貌,怀袖收容……你,你是……”赖药儿和气地道:“你要杀我,又焉能不知我是赖药儿?” 女子姣好的脸上也不知是惊是喜,只颤声道:“你真……真的是神医赖药儿?” 赖药儿微笑道:“世上能冒充得了赖药儿的,还不算多。”女子欲言又止:“我……” 赖药儿正色道:“府上有谁患了鬼疰病?” 女子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赖药儿道:“这房间有很浓的药味,一定有病人在此卧病过,药味有紫苑、麦冬、阿胶、川贝、茯苓、五味子、桔梗、灵草的味道,人服用此药,多为了治鬼疰病症。”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种病大分为二十六类,细分九十九种。这病人遗留下来的病气,已经非同寻常,不发作则如常,一旦发作,神智全失,寒热交加,昏沉交替,是最严重的一种。” 他望定女子,一字一顿地道:“你要及早给他医治。” 女子哭泣道:“他……他便是贱妇的家翁……”赖药儿能从药味与病气里分辨出病症。 更勾起她的伤心怀抱。 赖药儿道:“那病人呢?” 女子咽泣道:“交给鬼医了。” 赖药儿道:“你求鬼医为你公公治病,鬼医便要你假扮卖身女子,来杀我了?” 女子已经坚强起来,道:“那孩子……小牛确是我的孩子。” 赖药儿道:“鬼医扣住你公公,就算他不肯医,你也非如他所示杀找不可了?” 女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但我……我不知道你就是赖神医。”赖药儿忽问:“你公公会不会武功?” 女子低声道:“他……他不是武林人,他……待我很好……” 赖药儿道:“你为什么不交给我医?” 女子一怔道:“可是……江湖上都传你不肯医……” 赖药儿道:“你公公又不会武功、我不愁把他治好了之后会作恶害人,为什么不医?” 女子的明眸一下子充满了泪光。可是她紧抿着无血的唇,不让泪儿落下:“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赖药儿淡淡一笑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女子颤了一颤,赖药儿把一张银票塞入她手心,一字一句清清晰晰地说:“我只要你告诉你的孩子,你拿了我五十两银子是替我缝补袖子,如此而已。” 女子忍不住一笑,这一笑,泪珠便籁簌落到袍子上,晶莹而美,那慧黠而轻淡的笑容又浮现上面庞来:“哪有……哪有缝袖子要五十两……那么多的?” 赖药儿望着她,正色道:“因为他娘的手势,天下无双,本来值得五十两金子以上,但算便宜给我,只收五十两银子。” 女子含泪的眸子微微瞟了他一眼.忽又忧愁了起来:“可是……公公还落在鬼医手上……” 赖药儿问道:“鬼医在哪里?” 女子道:“在古亭山萝丝富贵小庄。” 赖药儿脸色有些沉重:“好,我去会会诸葛半里——” 忽向女子笑道:“‘玉芙蓉’姑娘,还不肯让我知道你尊姓芳名吗?” 女子红了脸,垂下了头,绯红之色直透上鹅卵一般匀滑而细长的脖子:“原来你早知道我是谁了……” 她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道:“我就是‘玉芙蓉’嫣夜来。” 武林中出名的女子很多,她们大都有文才出众或武艺超群的丈夫,通常都比她们本身更有名。 相反的有名的丈夫不一定会有个出名的老婆。 “玉芙蓉”嫣夜来可以说是一个例外。 嫣夜来是个女飞贼,当然是劫富济贫同时也济自己的贫那种好的女贼。 嫣夜来的丈夫闵良却一点武功也不会。 闵良也没有文名。 他只会做陶器。 闵良的父亲闵济辉是个一流的烧制陶器好手,闵良的手艺颇有骎骎然青出于蓝犹胜于蓝之势。 闵氏父子都没有名,那是因为他们精心制造的陶器都给一些名闻京府的大陶器家以贱价买去,变成了他们的成品。 闵氏父子也并不想那么出名,他们只想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烧制一些陶器的精品便就够了。 闵老爹是个好人,他把他的好德性也正如制陶手艺一般遗传给他独子。 所以闵良也像他爹爹一样穷困。 闵老爹是个好人,平生做过不少好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嫣夜来母亲贫病交迫时收留了她,所以嫣夜来的母亲也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女儿许给闵老爹的儿子。 那时候嫣夜来不过十岁。 嫣夜来是在十一岁的时候,才遇上女剑侠方兰君,教了她三年武艺。 这三年使得嫣夜来变成了武林中出色的女剑手,直至她嫁入闵家前,嫣夜来凭着她淬厉又潇洒的剑法,很少吃过大亏。 不过,她除了报恩之外,也是真心喜欢闵良。 闵良是个好人,更是个好丈夫。 她自从在二十二岁下嫁闵良后,便没有再动过剑,这武林中外号“玉芙蓉”的女飞贼,便悄然退出了江湖,洗衣下厨,侍奉公公和丈夫。 她觉得很幸福,因为公公既疼惜她,丈夫也很爱她,他们惟一的要求,就只是不希望她再“抛头露面去作无本买卖”.嫣夜来自然顺从。 他们一家三口,过得也挺愉快,自从生下闵小牛后,一家四口更乐也融融。 只恨上天没保佑这一家子,闵良身体羸弱,染上了当时闻风色变的恶疾:鬼疰(即肺结核),病榻缠绵了足足三年,从咳嗽到咯血,终于一命归西,还把病传染到父亲身上。 三年来嫣夜来废寝忘食的照料翁婿,结果还是教病魔夺去了夫婿之命,幸而嫣夜来有武功底子,才没也染上恶疾,她遍寻名医,皆束手无策,怕公公亦步入夫婿后尘,只好地动了求武林中最惹不得的“鬼医”诸葛半里之念。 诸葛半里扣押住闵济辉闵老爹,医好与否,不得而知,首先要她以“卖身救父”的陷阱来杀掉一个“午牌时分会经过须脚城门的蓝袍白发、年轻英俊的高长个子”。 第三章 松鼠是不会骗人的 赖药儿带嫣夜来出来的时候,傅晚飞和唐果都吓了一大跳.他们断未料到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女子会那么美,美得连太阳照在她身上,都温柔了起来,美得连这邋遢的贫民窟,都干净了起来,美得连傅晚飞看了她慧黠的笑意,也都觉得自己聪明起来。 他脑中有点胡混混的,沈绛红俏丽可爱,叶梦色清秀艳绝,鄢阿凤爱娇可人,嫣夜来温柔慧黠,他也不知道究竟谁最漂亮,个个都那么美,他都喜欢过,至少都喜欢看,但只有鄢阿凤,使他最近打一个喷嚏、打一个哈欠、睡觉前醒来后,第一件事都会想起她。 赖药儿不知道傅晚飞这愣小子又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吩咐道: “这位是闵夫人,你们叫嫣姐姐。”他补充道:“唐果,你负责看顾闵小牛。” “我?”唐果抗议地叫了起来。 “我们这就去。”赖药儿不理会他的反应。 “去哪里?”唐果禁不住好奇的问。 “到萝丝富贵小庄去。” “去干什么?”这次轮到傅晚飞忍不住问:“萝丝富贵小庄名字虽好听,但在江湖上名声实在不好。” “去找鬼医,算算阎王账。”因为傅晚飞的问话,赖药儿才答:傅晚飞至少还算是“半个”客人。 唐果一听到这句话,几乎足足跳了三丈高。 “找鬼医算账,”是天祥人所有拥戴赖神医多年来的宏愿,一直为“爹爹”赖药儿所阻,而今不知怎的,赖药儿还主动去找鬼医的晦气。 唐果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躬逢其盛”.日后回到天祥,可以大大有说头了。 他生性本就喜欢闹事,武功得天祥里文抄公、文抄婆、张汉子所传,三人的好斗天性也同时传给了这孩子。 他不知道这趟赴古亭山萝丝富贵小庄找鬼医霉气是不是这位“嫣姐姐”促使的,要是,唐果愿意叫她一千句一万句“姐姐”。 古亭山。 萝丝富贵小庄。 这个小小山庄真的很“富贵”.那是因为它出产各种各类珍奇罕见的草药。 培植这些药草的人,叫作“妙手回春”余忘我,他种植这些药草为的是济世救人,可是现刻这些药草全要付出极高的代价才能求得。 那是因为萝丝富贵小庄已经换了主人。 现在的主人是“鬼医”诸葛半里。 这更换的过程很简单:诸葛半里囚禁或者杀了余忘我,占据了他的产业,这些药草便待价而沽,这地方也成了诸葛半里六处居所行宫之一。 这地方无疑已成为近半年来正道中人最不想提起的一个地方;因为那儿住着鬼医和他七八十个人见头痛鬼见愁的弟子,为了帮忙守护这批药材,天欲宫还派了俞振兰屯兵驻守,而且鬼医杀余忘我侵占地盘的事,江湖上也没有人出来主持公道,对明知其非不敢相斥的事,白道中人更不愿提起这颗长在见不得人部位上的恶疮。 赖药儿今天的行动,便是要除掉这颗恶疮。 赖药儿一路上了古亭山,对山路两旁的药材药草,正眼不望,那是因为他自己天祥木栅里的药物,要比这儿培植的珍贵得多了。 学医跟学其他许多东西一样,首先要天分,接着要有兴趣,然后才是努力、机会与经验。 赖药儿并没有把他医人的方诀传授给唐果,但唐果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有天分的孩子,他一路上对着于医药一窍不通的傅晚飞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 “那,那披着黄色柔毛,花叶的小乔木,它的果核便叫鸦胆子,它的叶子部是奇数羽状披针形,花朵成圆锥形,核果长卵形,颜色黑乎乎的,很容易辨别,它的用处可大着哩,能治痢抗疟,还能外敷赘疣,鸡眼,用时去壳取仁,以服囊或桂圆肉冲食,也可以用馒头皮包裹吞服,不过万万不能将仁敲破,一旦敲破,嘿嘿,苦死了。” 他得意地笑两声,又见另一块蛇纹的石块,忙不迭地道:“快认准了,这便是花蕊石,很容易辨认的,形偏斜多异棱角,对光照之有闪星状的亮光,可好看得很,最合你我练武的人使用,专治淤血,咯血、衄血、外伤出血,只要研细服便行,是金创药的必备成分。 说罢转头向赖药儿咧嘴嘻地一笑:“爹爹,我说的对不对啊? 赖药儿当然不是他生父,只是天祥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对他以“爹爹”尊称。 赖药儿淡淡地道:“花蕊石先要以火烤,再研成细末,宜用阳火焙烘,功效更大。”转首向轿中的嫣夜来扬声道:“闵夫人。” 嫣夜来和闵小牛都坐在轿中,抬轿的是两名从须脚城雇来的脚夫。赖药儿这一呼唤,嫣夜来便拨开轿帘,露出了半张脸儿.问:“赖父吩咐。” 赖药儿道:“萝丝富贵小庄到了。” 就在这时,一只小松鼠,自药草畦地上蹿跳过来,到众人左侧不远,忽然不走动了。众人看到,只见松鼠后脚染红了一片,似受了伤。 唐果一直都是老气横秋的。 可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他一看见小松鼠,眼睛就发着亮光,先说了一句:“可怜。” 又说了一句:“它受伤了。” 再说了一句:“我去看看。” 抛下一句话:“我去替它医治。”不待赖药儿同意便蹦跳着过去,小松鼠见生人走来,也不逃避,只乖乖蹲着,眼球乌溜溜的,看似受伤颇重。 唐果小心翼翼地蹑步走过去,想以双手捧起松鼠,孩童的稚气在他脸上弥漫,两颗大门牙特别可爱。 小松鼠的尾巴蓬松而弯弯地勾在后面,夕阳斜晖照在毛丝上。象一撒金光,晶莹夺目。 在轿里的闵小牛看了,忍不住想从轿里溜出来,想摸一摸松鼠那可傲的尾巴才逞心:“唐哥哥,等等我。” 赖药儿忽袖袍一卷,稳住了闵小牛,一面沉声喝道:“慢着。” 唐果立时顿住。 赖药儿说得很慢,可是非常清晰:“松鼠要是腿部受伤刚才跳出来的姿势不会这样,现在蹲下去的姿势也不会这样。” 他冷冷地道:“所以这血不是它淌的,是别人涂上去的,松鼠没有受伤。” 他顿了一顿接道:“松鼠是不会骗人的。” 唐果狐疑地道:“可是……” 赖药儿接道:“人是骗人的,松鼠尾部沾有毒粉,你一碰它,它自己尾巴一扬,毒粉就会撒出,既害了你,也送了它的性命,你万万妄动不得。” 唐果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道:“我怎么办?” 赖药儿即道:“要保它性命,则以快刀斩断它尾巴,埋入鬼针草地里一尺三分,日久毒自消散,再用我的‘大蓟十灰散’涂敷,不会有碍。 只听一人道:“好个赖神医。” 说话的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背负双手,一脸病气,傅晚飞敕指怒骂道:“鬼医,你好卑鄙,竟训练小动物来害人!” 秀才笑了。 “你错了。”赖药儿道:“这等善良的动物,再训练也不会害人。” “你说对了。”秀才笑道:“我只是把药粉撒在它尾后,训练它一见陌生人就匍伏不动罢了。” 唐果怒道:“鬼医,你真不是人!” 秀才笑道:“又说错了,鬼医本来就不是人,而我也不是鬼医。” 赖药儿道:“他是人。他就是当年我错救活了的‘穷酸杀手’茅雨人。” 秀才笑道:“十一年前你救了我,我现在想来,你的确救得很错。” 赖药儿道:“实在错得很笨。” 茅雨人道:“都是你救了我,害得我在这十一年里,不过害死了三四百个人,只是日后到阎王殿里,更多仇家,实在是害苦了我。” 赖药儿惨笑道:“害死了三四百人。” 茅雨人笑道:“要是能害死你,少害一两百人我也甘心,你是神医,所谓医者父母心,你总不忍心见我害死无辜的人,所以,最好成全我吧,给我害死吧。” 赖药儿冷冷地道:“要取我性命,尽管出手。”茅雨人一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既暗算你不着,也不会是你对手。” 他斜乜着一对病眼道:“我知道你的个性,你生平只救人,未曾杀过人,只要我不先动你,你可不会杀我。” 傅晚飞喝道:“赖神医不杀你,我…杀得了你!” 茅雨人摇手笑道:“要是杀了我,谁带你们去见鬼医?” 山路愈来愈陡。看来就算是萝丝富贵小庄的主人,住在这样的山崖上,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夕阳也渐沉渐低。 一行人越爬越高。 唐果在轻抚掌中被切断尾巴的松鼠,低声道:“小断小断,你别怕痛,咱们在追太阳,不给太阳公公下山去,你看好不好玩?”原来他已给小松鼠取了个名字叫“小断”。 茅雨人大笑道:“你如果真想追太阳,就该从崖上直接跳下去,就可以接着太阳了。 他的笑声在荒山中惊起一树黑鸦。 乌鸦叭叭乱叫.在斜阳残照中惊飞四起。 其中一只乌鸦,飞掠过嫣夜来的头。 赖药儿生怕累及轿夫,早早扫发二人口去,嫣夜来是抱着小牛跟在赖药儿身旁走着的。 可是突然之间,赖药儿的袖子似瀑布倒冲天而起,实实地拂中正要飞掠婿夜来头上的黑鸦。 黑鸦“叭”地一声,斜落崖下。 嫣夜来一怔道:“怎么……” 赖药儿沉声道:“那乌鸦是给人用透明丝线缚住,扯放到我们头上,它翅翼布满毒粉,可不能让它撒下。” 只听山阴暗处一人冷冷地道:“好眼力,乌鸦是真乌鸡,却不知如何给瞧破?” 赖药儿道:“你以为家里养的狗和山上嗥的狼叫声会一样的么?一只被控制飞行的乌鸦,翅翼扑打时候的不自然,只要对飞禽走兽曾稍加留心观察的人,都不难察觉。” 那人冷笑道:“我倒明知是毒不倒赖药儿.只是想毒倒他身边的人,好在师父跟前有个交代,没想到还是不成。” 赖药儿也冷笑道:“你几时拜了鬼医为师?” 那人冷然道:“自从你救我转活后。” 赖药儿冷笑道:“我救得好。” 那人冷冷道:“可惜你只是把我人救活,没把我五官表情回复原状,我还是一样恨你一辈子。 原来这人便是“恶人磨子”沙蛋蛋,七年前,沙蛋蛋因为杀人太毒,手段过于残酷而方法又过于下流,被黑白二道的六名高手围攻,终于被“离合神光”击中脸门,以致五官创毁,仓皇逃脱后。已奄奄一息,适给赖药儿路过救活,虽保住性命,但五官脸肌。已完全失去表情,肌肉已经僵死。 赖药儿救他的时候,只本着父母心的救治,却不知此人就是沙蛋蛋。 沙蛋蛋复元之后,偷偷离开天祥,找那六名高手暗施偷袭,逐个击破,用尽残酷办法,把仇人凌辱折磨致死,还把仇人一家老幼,肢解分尸,这件事令武林人为之发指,沙蛋蛋怕又被人围剿。便投入“天欲宫”,取得靠山,继续胡作非为。 赖药儿也就是因为救错了“恶人磨子”沙蛋蛋、“夜鹰”乌啼鸟、“穷酸杀手”茅雨人这等败类,以致痛下誓言,再也不愿医治武林中人。 赖药儿道:“你最好恨得过来杀了我。” 沙蛋蛋道:“我杀不了你。” 唐果忽道:“鬼医也医不好你死绷绷的眼耳口鼻,为何你又不去杀他。 沙蛋蛋道:“因为我欺善怕恶。” 赖药儿扬声道:“在树上那一个,也该出来了。” 只见昏暮中一截树干忽然会“动”了起来,原来那不是树,而是一个人。 这人在暮色里看不清楚,但见他轮廓在昏暗中峥嵘分明,竟如鹰鹫一般。 这人走出来后,就在仄径上来回逡巡地走了几回,并不作声。 赖药儿道:“夜鹰?” 那人这才停下,一旦静立不动,又似一截奇异的枯树一般。 赖药儿一向平和清澈的眼睛忽然发出厉烈的光芒:“乌啼鸟,你别装蒜了,你化了灰我都认得你!” 唐果跳起来道:“他。他就是夜鹰!” “夜鹰”乌啼鸟可能是赖药儿救活的人中最无耻的一个,六年前,他假以悔过饮泣打动赖药儿出手相救,一旦康复,窥赖药儿和天祥高手不在的当儿,强奸了一位天祥女子,还杀掉两个企图阻止的农民,天祥中高手张一人奋勇抵抗,打跑了他,但也壮烈牺牲。 天祥人无不恨这“夜鹰”乌蹄鸟入骨。 赖药儿也从此才真正下了决心,绝不替武林中人治病。 乌啼鸟微一欠身,道:“想找鬼医,跟我来吧。”领先而行,沙蛋蛋和茅雨人却留在后头,看来是要押后监视。 傅晚飞握紧拳头道:“来就来,怕了么?”唐果羚羊般弹跳着,紧蹑乌啼鸟背后,似生怕给他溜了。 赖药儿忽然将长袖如水流般撒去。 袖子在半空卷住唐果。 唐果不明所以,却听赖药儿道:“绕道过去。” 然后转身向乌啼鸟沉声道:“你在鞋底撒下‘灭绝迎风粉’,故意踩在地上,只要一有人走过带起风势,毒粉自然扬起,沾着皮肤即入毛孔,你自己却先服下解药,这等害人技俩,是诸葛半里教的了?” 只听山上自黑夜里传来一人哑声笑道:“不错,除了我,谁还能想出那么精彩的毒人办法?” 第四章 鬼医人 在昏灰的暮色里望去,山腰上有一列城墙,城墙破败斑剥,一路蜿蜒而上,不知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故迹。 赭红色的残霞乱飞,把这个古城点缀得更加沧桑。 城头上,有一个人,侧面向着众人,可是因为天色太昏暗而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只有鼻梁上映着斜阳残照,令人生起一种凭吊古人的感觉。 赖药儿劈口就问:“你去过天祥?” 鬼医反问:“你怎么知道?” 赖药儿道:“我赴须脚城寻药,只有天祥的父老兄弟们知道。” 鬼医道:“他们告诉我的。” 赖药儿冷笑道:“他们决不会告诉你的。” 鬼医道:“我是让其中一个人吃了一点苦头,他才告诉我的。” 赖药儿怒道:“人呢?” 鬼医笑道:“你不必担心,他还在。”他拍拍手,就有两个人扶着一个黑衣人出来。 与其说这个人是被“扶”出来,不如说是被“背”出来,因为这个人看去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左手骨骼,全被捏碎,指头俱被利针刺入,尤其中指,被利针正直捅了进去,穿骨逆上,直达臂肘,双脚也是软垂于地,看去似没了骨骼。 赖药儿一看,便知道是天祥木栅里的谷秀夫,这人武功不错,九年前因伤遁入天祥为赖药儿所救,看来他是在这着酷刑下倒不由他不说。 谷秀夫一见赖药儿,登时泪涕交零,哭道:“爹爹,我……我对不起你……” 赖药儿过去抱住谷秀夫,拍着他右臂肩膀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说了我的去处,也不怎么,是我连累了你。” 把残伤的谷秀夫小心地交结唐果搀扶,眼中的怒火像森林里焚烧的红花,迫视鬼医诸葛半里:“你趁我不在,掩杀天祥木栅里,枉你与我齐名天下!” 鬼医居然笑道:“我是以为你在,才到天祥突施暗袭,没料撞在李布衣、枯木、飞鸟,叶梦色、文抄公,文抄婆、张汉子、鄢阿凤等人手上,害得我损兵折将。” 李布衣等正在天祥养伤,文抄公等又是天祥的一流高手,看来这次鬼医击空,着实讨不了什么好。 果然他道:“我有八十九个徒儿前去,死的擒的变节的,有八十一人,我们只抓了这个倒楣家伙回来,总算探到了你的去处。” 他颇为惋惜的说:“我们身上难免沾了点邪气,暗算你怕不成功,这个闵寡妇‘玉芙蓉’送上门来求医,我想利用她来杀你,就算杀不着,你好管闲事,也必找上庄来,省得我要下山找你。”’赖药儿冷冷地道:“找我做什么?” 鬼医道:“宫主的公子爷病了,要你看看。” 赖药儿冷笑道:“你治不好吗?” 鬼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可是他即道:“这病不易治,集你我二人之力,或许可治。” 赖药儿道:“你治不了,怕宫主治罪,找我顶罪?” 鬼医道:“这倒不是,而是副宫主多年来一直钦佩赖兄,一直在宫主面前推崇你。” 赖药儿冷哼道:“救哥舒天,是我生平最错的一次。” 赖药儿道:“日前‘勾漏三妖’潜入天祥木栅里,一定要我去天欲宫一趟,你知道结果如何? 鬼医笑道:“听说就像他们名字一样:‘横冲、自撞、逃走!(“勾漏三妖”恒冲、席壮、陶早欲逼赖药儿救活天欲宫宫主之子,后被打得滚地葫芦一般,详见前面《布衣神相)故事之二《天威》。) 赖药儿道:“勾漏三妖跟你在天欲宫里,看来是不同派系吧?”一个较大组织里,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总难免有分派系,明争暗斗,黑道第一大重镇天欲宫更不例外。 鬼医笑道:“这个当然,我是天欲宫里‘艾系’的,他们是‘哥舒门’的,根本是两回事。” 赖药儿淡淡地道:“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 鬼医道:“哦?”转过脸来,众人这才看清楚这人长相也没什么特别,最令人注目的是脸、额、颊上深深的皱纹,像折成一团的衣服一样,笑起来一脸邪相,象一肚子都是坏水。 满脑子都是害人的计划。 赖药儿道:“你也一样无法教我去天欲宫。” 鬼医挑起一边眉毛笑嘻嘻地道:“这句话若早一见到我就说,或许我还会信,可是现在——” 赖药儿截道:“现在也一样,你在谷秀夫身上撒布的‘无心毒’.已给我破解了,你看我像中了毒吗?” 鬼医震了一震,半晌才道:“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可连……连那家伙也不知道被我下了毒啊!” 赖药儿道:“‘无心粉’无色无味,我自然闻不出来,看不出来,可是我在药堆里浸淫了那么多年,总可以‘感觉’得出来。” 鬼医冷笑道:“你要不去,可以,先替我治好三个人。” 赖药儿怔了一怔,忽然大笑。 他笑声中只见鬼医身上青袍起了一阵震动,就似密雨打在水面上所引起的波动一般。 鬼医的一张皱纹脸,也涨的赤红。 待赖药儿笑完了之后,又过半晌,鬼医才道:“三声笑断肠,果然厉害。” 赖药儿淡谈地道:“不过也笑不断阁下的肠,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笑断。” 鬼医咳了一声,又吭了一声,用手抚了一抚颔下的鼠髯,道:“厉害的是‘三声笑断肠’的内力,你是当众,却只有我感受到。” 赖药儿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鬼医道:“可惜你笑尽归笑,天欲宫你若不去,就得替我治好三个人。” 赖药儿反问:“我为什么要替你治好三个人?” 鬼医又奸又鬼地笑起来,道:“因为不是替我治,而是替你自己治。” 只见他一拍手掌,立时有四个大汉押了三个神色木然,不知生死的人上来,傅晚飞和唐果一看,便认得那四名大汉正是“桐城四箭手”,而那被扣押的三个人,衣衫槛楼,是农工商装扮,却不认得。 赖药儿注目向那三个“活死人”,过一会,才道:“我不认识他们。” 鬼医诸葛半里道:“我知道你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我在攻打天祥途中抓来的,试了一试我最近发明的新手段,他们犯的是人造的奇难杂症,你若能治得好,天欲宫就不必去了。” 赖药儿白发苍苍,随风微扬:“你是考较我来了。” 鬼医所有的皱纹又折叠了起来。笑得既奸又滑:“考较不敢当。只是你我齐名,总要增进了解一番……何况,嫣女侠的家翁尚在我处,你要救他,先得看看洽不治得好这三人。” 赖药儿略一沉思,道:“好,我看看。” 他说罢这句话的时候,在城墙上的风,陡然急了起来,除了西天际一点咯血似的残红外,天地昏沉一片。 鬼医一扬手,四鬼子各点起了四盏极大的孔明灯,凄白的烛光,照得人人脸色微微发寒,照得赖药儿的白发更银白如霜。 赖药儿他细察看第一个病人,只见他脸色紫涨,瘦骨伶仃,皮肤下隐透着一种麻紫色,紧闭双目,全身在发着颤抖。 赖药儿的手指很快地在他身上要穴上推拿了一遍,那人仍是一样发着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来。 鬼医笑的时候皱纹似海波般掀翻开来:“可诊断出来他所患何症?” 赖药儿道:“他没有病。” 鬼医“哦”了一声,道:“他像没有病的样子么?” 赖药儿道:”我拿过他的穴位。他的足太阳膀胱经受阻,而起自于内眦。”他说着用手掀开病者的眼帘,指出眼皮内侧和眉头上方两处红点:“你替他在此处下针,在‘攒竹穴’上刺入六分,在‘睛明穴’里针身捻转,这二穴取位不能逾四分,亦不可捻转针身,你这两下,等于截断了督脉交汇于巅顶的流注。” 鬼医见赖药儿能在片刻间找出病症与病源,更从此推断出他血针伤血的手法,令请葛半里内心大为震讶。 赖药儿说着摸出一枚金针,伸入灯笼在烛焰上一抹,然后迅快在病者眼下“承泣”、眼侧“瞳子”、眉上“丝竹空”取穴,不一会病人颤栗尽去,眼睛自明。 鬼医闷哼道:“好。你再看看这个病人。 这第二个病人脸色青白,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赖药儿观察一会,翻开他眼皮,听他心跳,再验他汗与唾液,忽陷入了沉思。 在沉思中他的头发都是苍苍。 鬼医看了很高兴地道:“这人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无法呼吸,肺喉也没有什么病患,但却吸不进空气,你再想下去,只怕他已经窒息了,你想出治疗之法也没有用啦。” 赖药儿突然抬头,几绺银发,垂挂在他脸上。 然而他眼睛却熠熠生光,炯炯有神。 他的手在病人下颚一捏,病人就张开了口,他对病人呼出微弱的气息闻了闻,遂回头向鬼医怫然道:“你好卑鄙。” 伸手到病人“迎香“、“水沟”,“素突”穴上一扣,“突”的一声,一颗乌黑带赤的珠子,自病人鼻孔里滚滚掉下来,落在赖药儿手心。赖药儿一看珠子,愠道:“你用‘四赤’、‘止息草’、‘辛辣子’、‘尤羞草’炼制成此丹丸,封在他鼻内,当然只能呼而难于吸了。难怪我验不出毒,也诊不出病,原来他无病无患,也没有中毒,只是给药物封住了呼吸。” 鬼医冷笑道:“好!我取针在细微处,给你找出来了;我在体内用药物禁制,你也一样能找出根源;那你再看看第三个,有本事再找出他何病症受什么钳制!” 第三个病人气色红润,似什么病也没有,但目光发赤。全身早瘫痪了。 谁知赖药儿什么也没有看,一把脉,即道:“他肠胃破了,无可药救了。” 那病人吃了一惊,就指鬼医颤声道:“他……他说的是……真的?” 鬼医恼怒起来:“真的又怎样?” 病人目光散发,红若生缨:“你说我们三人装病,难倒姓赖的……你却先后用针刺、丹丸,使阿伟、阿龙失去知觉……我不肯,你就对我说,绝不会用手段对我……” 鬼医冷笑道:“我只是叫你吃得饱饱胀胀的,从高处跳下来而已。” 赖药儿叹道:“所以他肠胃破裂,诊治太迟,难以救治了。”病人狂怒道:“你……你好毒,害……害我性……命……”发狠冲前。要杀鬼医,冲到一半,呕血不止,萎然仆倒,血咯了一地。 赖药儿拔上了银发,道:“这就是替你卖命者的下场吗?” 鬼医不回答他,径自道:”三人病源,都给你识破,可是,你可以走,却不能要回闵老儿。” 赖药儿怒道:“诸葛半里,你守不守信?” 鬼医好以整暇地道:“赖神医,你先别气恼,是你不守信在先,怨不得我。” 唐果忍不住抢道:“我爹爹哪里不守信了?” 鬼医道:“他不是说过不替有武功的人治病吗?” 赖药儿道:“我是不替武林人治病的。”他补充了一句:“除非我欠了他的情。” 唐果大声道:“爹爹可不欠你的情。” 鬼医脸上皱纹又海波般漾桃起来:“他是没有欠我的情,不过,他说过的话,也没有守信约,我又何必守信。” 赖药儿道:“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鬼医道:“可惜这次没有算数。” 他紧接着道:“你刚才救了两人,这两人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武林中人,一个是天欲宫青龙堂香主‘西昆仑一剑’黄逸展和我的结义十九弟‘北钉单钩’廖新文。” 他的皱纹都曲折起来的笑道:“你已毁了约,我不能把闵老头给你。” 嫣夜来气变了色,叱道:“你说这三人是攻打天祥途中抓来的,而今又说他们会武功,枉你还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说话不算话。” 鬼医眯着眼冷笑道:“第一,我诸葛半里向来说话不算话,但我可没有像赖大侠一样处处自诩一言九鼎也似的;” “第二,”他皮笑肉不笑的道:“我刚才只说他们三人乃半途抓来,可没说他们不会武功,不算出尔反尔,是你们没听清楚;” “第三,”他说到了主题:“赖神医如果一定要救闵老头,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喝我三杯酒?” 赖药儿即问:“三杯酒?” 鬼医笑道:“三杯我自制的酒,酒里当然有毒,你能喝,就喝下去,喝之前可以先服敷任何你认为能破解之药物,当然,那三杯酒的毒并非沾唇即腐肤烂舌的那种,它只能引发你体内三种病症,不过一发不可收拾,你若不敢喝,认输算了,闵老头是不能给你。” 赖药儿道:“我先看看那三杯酒。” 嫣夜来惊道:“赖神医,你不能喝,你不要喝。” 傅晚飞也变色道:“喝不得的。” 赖药儿道:“我先看看,又没真的喝了……喝不得我自然不喝。” 唐果大声道:“如果爹爹一定要喝,先赏我们一人一杯。”他想和傅晚飞一人各一杯,来减轻赖药儿的毒力。 鬼医碟碟笑道:“我这三杯酒,两位小朋友只怕拿着杯子,已经咽了气,可再不能这般豪情了。” 赖药儿忽大声道:“拿来!” 第五章 三杯酒 众人均是一怔。 半晌,鬼医又堆起了笑脸和皱纹,竖起大拇指道:“好!赖神医果然有种!”挥手令茅雨人、沙蛋蛋、乌啼鸟把三杯毒酒端来。 傅晚飞忍不住阻止道:“赖神医,我们要救闵老爹,也不一定要喝那三杯毒酒啊!” 嫣夜来也不说话,水流一般瞬间已近茅雨人身前,一掌击出。茅雨人吃了一惊,侧身一闪,一拳反击,不料嫣夜来只是虚晃一招,一伸手,已抓住酒盅。 她抓住酒盅,却夺不过来。 茅雨人的眉心突然赤红一片,他掌托于盅底,嫣夜来五指纤纤抓住盅身,那盅里的酒突然问沸腾了,冒出烟来。 赖药儿突然一闪身,已夹在两人之间。 两人之间本来是酒盅,可是此刻盅子已到了赖药儿手上。 嫣夜来只觉自己肩膊给一股极之柔和但又无以匹对的力道微微一震,五指一松,盅子已落在赖药儿手上,她又惊又急。掠了过去,五指疾抓了出去,一面叫道:“你不要喝——” 她因为情急,这一抓已用全力。 正在这时,茅雨人双手骤然多了两柄蝴蝶刀,急刺了出来。 赖药儿双手不动,双袖却似急风鼓袖般打了出去! 茅雨人的刀,刺入赖药儿双袖里。 刹那间,茅雨人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仿佛凭空消失了,那处境就象一根羽毛在飓风里根本无法依凭一般。 他怪叫.全力抽回双手。 他双手是收回来了,但双刀成为两张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废铁。 这时候茅雨人惊恐之余只有一个想法:他刚才好像把手伸进了鲨口。 他只庆幸刚才伸进去的不是自己的头! 赖药儿一招惊退了茅雨人,再回来闪躲嫣夜来的一抓,却已是迟了一些。 他本为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以击退嫣夜来的,但他却不想那么做。 所以他在突然之间,整个身子,仆倒了下去。 他仆倒是向左侧的,却在左边肩膀触地尚有半尺,硬生生顿住,全身力量依寄在左脚脚侧上,却能维持不倒,右手仍托着酒他这一闪虽快,但嫣夜来那一抓也非同小可,疾如飞星,“刷”地在赖药儿右脸上留下三道血痕。 嫣夜来惊呼一一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指头,她绝未想到贸然出招夺杯却伤了赖药儿。 赖药儿呼地又似打秋千一般荡了回来,站得十分从容,温和地道:“你们不要阻止我。” 嫣夜来差点哭了出来,她情怀激动,只说了一个字:“你………” 赖药儿笑笑道:“我喝这三杯酒,不是因为鬼医的威胁,我要救闵老先生,凭我一对袖子,不一定要喝这三杯酒……诸葛半里,你说是不是?” 诸葛半里沉默半晌,终于道:”是。” 赖药儿又道:“我知道这三杯是毒酒……不过,要是今日换作了你,你也会试尝这三杯毒酒吧?” 诸葛半里这次过了良久,似思虑什么极重大的问题,鬓边微微渗出了汗珠,终于咬牙道:“是!” 赖药儿向嫣夜来、傅晚飞及唐果和气的说:“所以,这是我们做药师的通病:神农尝百草,考察药物,自所难免,何况,这三盅酒,是三剂奇方,我若分辨不出,破解不得,心中也难安,他日若是遇上有人患这种病症,又怎么治?” 他说着把杯中酒一干而尽。诸葛半里目光似针一般地望着他,说了一句:“好!” 赖药儿又接了乌啼鸟手上的酒,道:“我嗅出你这三盅特制的药酒成分,刚才那一杯,喝下去,十天内会为‘骨蒸痨’所困而殁,现在这一杯嘛。” 他说着又喝个干净,诸葛半里脸上,眼中己变成崇拜、敬慕的神色,大声喝道:“好!” 赖药儿神色不变地说了下去:“这盅药酒却是植疟毒于体内。”他手上已接过第三杯酒,道:“这盅却是麻疯毒药。”又是一口干尽,这时,连乌蹄鸟,沙蛋蛋、茅雨人等也直了眼睛,傅晚飞和唐果都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好!” 赖药儿的几绺白发,又垂挂在脸上,这才让人感觉出,原来他颊上微微有汗。 他迅速在自己身上点了七八处穴道,连吞数粒药丸,又运功调息一阵,诸葛半里等只是目不转睛的紧盯着他,也没趁此出手。 过得半盏茶时光,赖药儿天灵盖上白烟袅袅冒出。 乌蹄鸟,茅雨入、沙蛋蛋三人互观一眼,忽然各亮兵刃,揉身倏前! 嫣夜来、唐果、傅晚飞弧形散开,拦住三人,却无法再阻挡另一处空缺鬼医诸葛半里的攻击。 不料诸葛半里倏地一声沉喝:“退下!” 茅雨人、乌蹄鸟,沙蛋蛋一时怔住,不知该退下好,还是出手好。 茅雨人道:“师父——” 忽听赖药儿舒了一口气,道:”好厉害的毒!”却见他全身都湿透了,宛似刚下过一场迅雨。 唐果喜叫道:“爹爹你没事吧?” 赖药儿道:“这三种毒素,也不易收集,总算今天叫我亲验了。” 诸葛半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喃喃地重复道:“你怎么……”赖药儿道:“凭我个人验毒能力,也拒抗不了这三种毒力同时发作,以我功力及药丸解救,断也不能在一时三刻间在这三种恶疾并发下治痊……” 诸葛半里更是不解:“可是你……” 赖药儿道:“我已解不了。但是,你的手下乌蹄鸟,他怕毒我不死,在疟毒的酒中,又撒下了红信,这一来,信石砒霜截疟,而破解了这杯毒酒。” 诸葛半里怒瞪了乌蹄鸟一眼,乌蹄鸟垂下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赖药儿道:“另外两杯酒,一杯乃’风蒸痨’之毒,一杯及‘麻疯’之毒,但‘风蒸痨’之毒含有大风干、白莲葵和白花蛇等毒物,刚好可以克制大部分的‘麻疯之毒’.而我的‘霜红发丹’足可治‘痨毒’,所以,我只须把这几种毒的质调和,止它们互相克制,顺调入经,转口出脉,便可以瓦解毒力了。” 诸葛半里脸如死灰,汗如而下,嗫嗫道:“我……该死……怎么我没想出来……” 赖药儿淡淡地道:“你不是想不出来,而是你从没有想过以身试毒,一个药师若不能把人疾当作己患,这样又怎会切身体验到这数种药物的互调相克之处?” 诸葛半里这才恍悟,整个人呆如木鸡。 赖药儿道:“你要我喝三杯酒,我已喝了,闵老先生可交出来了吧?” 诸葛半里脸上的狡诈之色全成了惶恐,如梦初醒。慌惶地道:“是,是——”向“桐城四箭手”一挥手,“四箭手”中二人往墙内隐去,墙上灯影为之一暗,诸葛半里又半吞半吐的问:“天下有没有不能治的病?” 赖药儿反问:“世人谁能不死的?” 诸葛半里脸上突现懊丧之色:“若病不能治,学医为何?” 赖药儿道:“世上有一疾病,即有一疗法,有一药治,不过,疾患未必全可治,但学医可以替人除病救命。” 诸葛半里眼睛一亮,忽又一黯,道:“论医理,我总不如你。” 赖药儿道:“那是因为你学医为害人,为医己,我学医为救人,不为己。” 诸葛半里听了如受雷击,喃喃自语,脸色时喜时悲,又手舞足蹈,忽又呆呆出神。 却见烛光挑起,自黑暗中走来,二鬼押着一名老者走近,其中四箭手之一叫道:“师父——”诸葛半里却不相应。 嫣夜来不管那许多,身子轻巧的掠了出去,二箭手不知放人好还是不放,忽见剑光一闪,两人急急后退,嫣夜来已扶闵老爹回到阵中,仆地跪下,嘎咽道:”公公,媳妇不孝,累你老人家受苦了……” 不料却在这时,“闵老爹”骤然出手。 这下出手极炔,嫣夜来的退身也极快。 嫣夜来在惊变中,双膝跪地,却流水一般向后滑了三尺。 那人一击不中,手中多了一截木杵,约莫三尺长忤尖急刺嫣夜来! 嫣夜来应变可谓极快,足踩发力,一仰而向后翻去,眼看忤尖刺空,但忤尾突又暴长三尺,追刺而出。 嫣夜来这时已来得及出剑。 她剑身一掣,格住忤尖。 没料忤尖又暴长三尺,终于点戳在她咽喉上,雪白的粉颈,在白烛笼映照下,立即现出一点触目惊心的血。 出手的人一手持杵,一手掀开了木制的面具。 那是一个脸色惨绿,看去象一截枯枝,却少了一目的汉子,由于他身上衣衫都是闵老爹,逆目而自黑暗里行出来,就算不戴面具,嫣夜来在情急之下也无法认出他不是闵老爹。 这下变生肘腋,宛似电逝星飞,赖药儿正要出手相救,但乌、沙、茅三人都对他出了招,待他以双袖破解之后,嫣夜来已然受制于人。 傅晚飞和唐果也要相助,但“桐城四箭手”的冷箭使他们顿了一顿。 这顿了一顿,时间虽是极短,但要再救嫣夜来,已然不可能了。 赖药儿脸色大变,叱道:“诸葛半里,你讲不讲信义。” 诸葛半里也恍似这才惊觉,叱道:“农叉乌,把人放了。” 农叉乌阴阴一笑,道:“诸葛,我可真自服了你了,这明明是遂你心愿,你却装得比吃炭犀还光明磊落。” 赖药儿怫然道:“你——” 农叉乌把忤一挺,嫣夜来下颔玉颈上的血珠更加鲜明:”你别乱动。”。 赖药儿登时像被一口大钉子从头钉入土里去了。他长吸一口气,问:“你要怎样?” 农叉乌道:“我们天欲宫要你去医少宫主,如果你一定不去,便杀了,免留着祸害。” 傅晚飞突大声叫:“农叉乌!” 农叉乌一怔,别过头去瞪了他一眼,见是个精悍小伙子。心里有气:”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大爷名字。” 傅晚飞道:“我认得你,你是在青玎谷‘五遁阵’中主持’木阵’的农叉乌,你输了那一仗,想在这里讨点功回去,好不受罚是不是!” 傅晚飞这一句可说中了农叉乌的心事。农叉乌愠怒道:“放屁!那一仗,我没有输,是柳无烟窝里反,加上叶梦色、枯木三人战我一个,我才以退为进,这是战略上的转进。“傅晚飞闭起了一只眼睛道:“哦,先放下一只眼睛留守,另外一只眼睛退走,这真是分身有术,佩服佩服!” 农叉乌怒不可遏,这可是他痛心疾首的奇耻大辱,正待发作,傅晚飞忽道:“对不起。” 农叉乌倒没料到傅晚飞会忽然道歉,呆了一呆,脱口问:“对不起什么?” 傅晚飞一脸歉意的说:“我叫错你的大名了!” 农叉乌一时无法明白:“什么?” 傅晚飞道:“世界上有一种鸟,飞也飞不高,叫也叫得难听。它到哪里,那里的人便认为不祥,提棍子赶走它,不许它叫.这种鸟,便叫做乌鸦。” 农叉乌仍不知道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在说什么。 傅晚飞还是把话说下去:“这种鸟,在东北一带,又叫农叉,意思是农人看到就要叉死它,就是农叉鸟。你的大名应多加一划,叫做农叉鸟。”说完又向农叉乌瞄了瞄一只右眼。 农叉乌这才听懂傅晚飞嘲揶他,一时恨极,正待破口大骂,蓦然之间,“卟卟卟卟”四声连响,灯火全黑。 一时之间,农叉乌的眼帘仍约映着那四盏灯光,但眼前已什么都看不到,他心中暗道:不好!百忙中长杵疾刺了出去。 不料这一刺,却给一物卷住,农叉乌急忙全力抽回木杵,但木杵似被象鼻吸住似的,全收不回来。 农叉乌此惊非同小可,乍地发出一声厉啸,长杵一折为二,右手杵虽未收回,但左杵已攻了出去。 只是左杵又似被一条极具柔力的水龙吸住一般,动弹不得。 这时,灯火忽又亮了起来。 农叉乌这才看清楚,他的双杵是被那高大白发的赖药儿一双蓝袖卷住,嫣夜来早已跟赖药儿易位而处,唐果一直握着小拳头,守在她身边,而傅晚飞也护着闵小牛,金刀大马的跟沙、茅、乌三人对峙。 原来适才傅晚飞用语言相激,吸引农叉乌的注意力,趁他激动之余,唐果早已手扣四枚“铁松果”,以唐家暗器手法,射灭四烛。赖药儿在农叉乌一怔间抢救了嫣夜来,制住敌人双杵,局势大变。 但这灯光重亮,却不是诸侠心中所料未及的。 灯亮了,比四盏大灯笼还亮。 那是两排四十余盏的红色圆灯笼,在一声低沉的号令后,一起点燃,同时挑起,利落得像高手拔剑。 这四十多人同时行动,却几乎是全无声息的逼近。 四十二人分成两排,中间让出一条通道。 通道上有一顶古轿,轿前垂帘,轿角有四盏红灯笼。 ——轿里的是什么人? 农叉乌却一见这顶轿子,神色大喜,本来惊俱的脸色,变得比知道有菩萨来打救更为镇定。 傅晚飞忽道:“我知道了。” 唐果立即问:“知道什么?” 傅晚飞道:“我知道轿子里是谁了。” 唐果马上知机地问:“是谁?” 傅晚飞道:“新娘。” 唐果故意问:“新娘?” 傅晚飞笑嘻嘻地道:“你看,这轿子画龙绣凤的,又穿金缨珞银流苏,加上红灯笼花布帘的,不是娘儿.难道是人妖?”其实,他从这些人额上所系的红巾上书“天欲宫”三字,便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而从那一声低沉的号令中,已知道轿中的是个男子。 不过无论来的是谁,傅晚飞都决定骂了再说。 果然他骂了这句话,四十二个额系红巾、身着二四十排密扣黑衣鲨皮劲装的汉子,脸上一齐变色。 连农叉乌也变了脸色。 谁知傅晚飞却忽地对他说起来: “告诉你,东北人叫乌鸦还是乌鸦,黑鸦儿的,不叫农叉鸟,刚才我骗你的。” 农叉乌一时间连鼻子都扯歪了。 傅晚飞不在乎。 傅晚飞是个聪明、机警、重义气喜交朋友的年轻人,但经验、武功、学问都不足,人有时也过于老实,硬直了些,只是他自从被“心魔”追杀,脱离了“飞鱼塘”而跟随李布衣之后,无时不刻不与天欲宫作生死存亡的斗争,所以对付起天欲宫的人,他的老实也不太老实起来,而且更硬、更直、又机智利落。 有些人因为心地善良,礼让谦和,所以看来比较鲁钝木讷,如果有人敢欺负上他们,那么才深刻地体会到“看走眼”的后果。 第六章 火轿 轿子里的人道:“赖神医,我既已来,你走一趟天欲宫吧。” 赖药儿的一双袖子,倏然一收,农叉乌连跌出几步,才把稳脚步。只见赖药儿一个纵步,有意无意的拦在傅晚飞身前,淡淡地道:“你是谁?你来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去?” 轿中人道:“因为我来了。” 赖药儿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带得了我走!全神贯注那顶古怪已极的轿子!” 突然之间,长空飞起一条长索,起自残垣内,霎时间已套住闵小牛;闵小牛哭叫半声,傅晚飞大叫一声,双手及时提住飞索。 飞索变异地一抖;连化数圈,已然索系傅晚飞双手,长空抽拔而起。 唐果飞蹿过去,拖住傅晚飞双腿。 不料飞索又是一抖,竟又卷出两个索圈,套住唐果双手,同时间,闵小牛、傅晚飞、唐果被扯得凌空而起。 嫣夜来飞飘而起,怀剑飞掠,疾斩飞索。 只见红影一闪,来人突如其来,已到了嫣夜来身前。 嫣夜来乍见眼前多了一个眉如剑、目光如水、唇绯红,但脸色极其苍白的青年,震了一震,那人也似震了一震,不过这电光石火的朝面之间,那人已把嫣夜来手上怀剑套了过来。 但是这时赖药儿已经到了。 他的右手袖子卷了出去。 红衣青年右手一抖,飞索卷起三人,左手的剑陡地发出丈余剑气,切向袖风。 精锐厉烈的剑气遇上了蓝色的袍袖。 袍袖像蛇舌吸蝇一般,看似毫不着力,只是剑芒一遇上袖子。厉芒立敛,短剑已到了赖药儿袖中,同时“嗤”地袖口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红衣青年怪啸一声,破空而起,像一头红鹤在烛火中冲天长唳。 赖药儿一招夺下短剑,也似怔了一怔,左手袍袖又待发出,忽听红衣青年长空喝道: “你最好不要出手。” 他一共说了七个字。 他说完这七个字之后,人已回到了四十二劲装高手之后,轿子之前,而闵小牛、傅晚飞、唐果三人已被同一条长索捆住,在地上动弹不得。 赖药儿的左袖子并没有发出去。 就算没有红衣青年那一声断喝,他也不会发出这一击。 就因为他看清楚了局面。 那四十二名劲装大汉,在这刹那间全解了挑灯笼的器具,左手仍用拇食二指执着灯笼的布绳,但另一只手,却已举至鬓边,作投物的姿态。 本来串着灯笼的杆子,居然是矛! 四十二根在红烛光中间晃着紫芒的长矛,只待一声令下,全都向一人投来。 不是向赖药儿.而是向嫣夜来! 赖药儿知道自己这一袖若发出去,也许可以救得了傅、闵、唐,但嫣夜来必死无疑。 他以一只袖子,不一定能接下四十二根有毒的长矛! 嫣夜来一颗心,有大半急于要救闵小牛,这四十二柄隐伏极大杀着的长矛,嫣夜来断断避不过去。 赖药儿本来像吃饱风的帆一般的鼓涨的袖子,忽又垂松下来。 嫣夜来叫道:“小牛!”就想不顾一切冲去相救,赖药儿轻轻在她肩膊一按,凝声道:“不可以。” 嫣夜来也立刻发现自己的急切莽动反而造成赖药儿的负累,立即静了下来。 赖药儿长吸一口气,背负双乎,微微挺脸,鬓上的银发又拂扬了起来:“好功夫。” 红衣青年仿佛一直在看着嫣夜来,这时才把目光收回来,潇洒地笑道:“赖神医只要再攻出第二袖,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赖药儿淡淡地道:“可惜我连多出半袖也不可能。” 红衣青年故意咋舌道:“要是算不准这一点,我也就不敢出手了。” 赖药儿道:“一条飞索一招卷走三人,除了天欲宫‘红衣使者’俞振兰外,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红衣青年微微笑道:“在下跟神医那天在大魅山青玎谷也朝过相,只是神医贵人事忙,不记得有在下这个小角色了。”当日大魅山、青汀谷里,天欲宫摆下“五遁阵”要飞鱼塘高手去闯关,李布衣负伤赶赴出手相援,而赖药儿也追到阵前赠衣,结果李布衣以这一件“过关衣”击败天欲宫重要智囊高手何道里,当时,阵前五大公证人,天欲宫的代表便是这位“红衣巡使”俞振兰,此人年纪虽轻,但在天崩地裂大地震之后。依然固守岗位而不退,败而即退,极有风度。(详见前面“天威”一文) 要知道黑道总舵“天欲宫”除宫主项飞梦及副宫主哥舒天外,便是以军师艾千略、智囊何道里、鬼医诸葛半里、总管风怀愁、大将军裴二、小宫主项晚真及琴、棋、诗、书、画、酒、色、财、气的“九大鬼”群治式的“幕僚集团”主领,另由“十二都天神煞”和“五方巡使”执行,一主内务、一掌外事,互不干涉,而“白虎”、“朱雀”,“青龙”三堂负责各分堂事宜,至于坛主、香主、旗主。舵主那只是天欲宫微末的角色。 后来智囊何道里死于“五遁阵”内,“十二都天神煞”中的“剑痴”。“剑迷”也被揭破身份,死于落神岭,(请参阅前面《杀人的心跳》)另一护法王蛋被格杀于大同府衙,(见《叶梦色》一节),而殷情怯在“五遁阵”被攻破时负伤失踪、柳无烟倒戈相向、农叉乌和年不饶伤而不死。 “五方巡使”在“天欲宫”中,实在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要不然,在闯五遁阵的时候,天欲宫也不会派“红衣巡使”俞振兰来作见证。 然而俞振兰却非常年轻。 赖药儿看着这个眼前的年轻人,苦笑道:“难得你已学会‘移音遁形’的内力,人躲在墙垛后,声音却自轿内响起。” 俞振兰笑道:“轿子里实在没有人。” 赖药儿道:“有时候充充样子要比真材实学更难对付。”俞振兰道:“不过样我这不学无术、学无所长的人,又如何敢在神医面前出手?” 赖药儿苦笑:“看来我只好跟你去一趟了。” 俞振兰即刻笑道:“对了,去一趟,什么都好办了。”没想到他才说完这句话,骤变陡生。 俞振兰是面向着赖药儿的。 两人相隔,足有三丈余远,中间相隔有两排四十二名执矛挑灯的劲装大汉,赖药儿只要稍有异动,俞振兰随时可以杀掉唐果,闵小牛、傅晚飞的。 赖药儿武功再高,也决做不到在俞振兰未及下手前救走三人。 因为俞振兰的武功也极高。 所以赖药儿并没有出手。 俞振兰也一直盯着赖药儿,只要赖药儿一动手,他就立即出手。 ——杀了再说。 他这次的任务,副宫主的旨意是把赖药儿请回天欲宫,可是军师艾千略吩咐下来的意思仿佛也知道要赖药儿来并不易,所以也下了决杀令。 俞振兰当然希望能取得首功,但在情形不太有利的情形下,俞振兰宁可杀人。 ——死人总比活人让人放心。 可是赖药儿明明没有动。 突然之间,一根长竹竿,闪电般穿过二十一盏红灯笼,跟着在一挑之间,二十一盏着火焚烧的灯笼不偏不倚飞向另外二十一名汉子。 那二十一名汉子下意识的便用手上长矛一格,这只不过是眨眼问的事,着火灯笼一齐飞舞,那一格穿过二十一盏灯笼的竹竿,已射到俞振兰身上。 俞振兰及时一偏,“卟”地竹竿穿俞振兰衣袂,直射入轿中,把俞振兰衣袂钉在木轿上,竹竿兀自震动。 俞振兰知道来了高手。 可是他那一偏,离傅晚飞等已经比较远。 同时间,赖药儿双袖也撒了出去。 赖药儿的双袖卷起了极巨的狂飓,这一股旋风,使得四十二口灯笼一齐燃烧,烈焰似火龙一般扑向俞振兰。 俞振兰忽觉跟前火光大盛,热气扑脸,大叫一声,砰地倒撞入轿中! 火焰卷到了轿上,立时燃烧起来,变成了一顶火轿,火光将轿影投在古城墙上,影子似会跳动一般。 另外一个影子,走近轿前,在逼人火光中这人影流露着一种洒脱的沧桑。 那四十二人一下子阵脚大乱,见俞振兰投入轿中,而火焰又笼罩了轿子,不敢再战,呼哨一声,退得竟比来时还疾。 赖药儿却道:“你来了。” 那人抚着三绺短髯,笑道:“我欠你一件衣服,天涯海角,都得还回给你。” 只听傅晚飞喜而叫道:“李大哥!” 来的正是神相李布衣。 这场局面,如果没有李布衣的突然出现,情形会是对赖药儿极端不利。 李布衣一出来就以一根竹竿破了俞振兰的优势与阵势,把俞振兰逼入轿中,赖药儿则以袖风焚轿。 那一顶轿子,仍在古城墙前炽炽烈烈地焚烧着,倒不像烧着一顶轿子。而是烧着一头前古的怪兽什么的。 赖药儿倏抢身掠向焚烧中的轿子。 李布衣道:“什么事?” 赖药儿答:“救火。”袖子就要卷出。 李布衣叹道:“难怪人说神医赖药儿,生平只救人,不杀一人,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张。” 他顿了一顿道:“那轿中本来另外藏了个人。” 赖药儿立刻止步,道:“哦?” 李布衣道:“年不饶在里面,他精于‘火遁法’,俞振兰退入轿中.是伏好了退路,此刻他早已溜走,这火,只烧了一顶轿子。” 赖药儿鼻子一皱,忽道:“只怕轿子不是全空的。” 他这句话一说,李布衣也变了脸色。 他闪电般掠了过去,执住竹竿,用力一抡,整座带烈火的轿子竟给他抡了起来。 李布衣吐气扬声,“呼”地竟把轿子凌空甩了出去,竹竿仍在他手中,那顶火轿越过古城墙之际,陡然之间,轰的一响,那团烈火顿时炸成白芒耀眼,热浪逼人,无数碎片、木块和波及城墙的飞石、尘土激射飞溅,李布衣早已伏倒于地,赖药儿水袖曳出,左覆嫣夜来,右覆傅、唐、闵等三人,贴地紧伏。 这强烈的爆炸和强光,一闪即灭,但所引爆的碎石、飞木,好一会才告止息。 嫣夜来道:“轿里……有炸药……”却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变了。 李布衣拨去身上、头上的尘沙。恨恨地道:“年不饶那小子逃遁之前还放了炸药,幸亏赖神医闻出了火药和硫磺的味道……”只见原来轿子所处泥地上有一个大洞,恰好被原先轿子所遮;想来年不饶和俞振兰便是由此借火遁去。 这时,古城墙炸得垣崩土裂。那一干“桐城四箭”、沙蛋蛋、乌啼鸟、茅雨人、农叉乌等早已在俞振兰退却的时候,遁走一空。只剩下一个鬼医诸葛半里,被尘沙碎石打罩得满头满脸,却依然神色木然的站在那边。 李布衣奇道:“你为什么不走?” 鬼医道:“我跟赖神医打赌,治好三个人,他治好了;我跟他立约,喝下三杯毒酒,他也喝了。” 李布衣道:“难道你在这里还准备请他吃三碗毒饭。” 鬼医道:“不是,我要他做的,他全做到了,我答应要放的人,却还没放。” 李布衣颇为意外的道:“哦?” 鬼医苦笑道:“我平生无恶不作,但对方守信,我也守信约。” 李布衣回首向赖药儿笑道:“没想到他……”却见赖药儿竟一手搂住嫣夜来,在黑暗中虽瞧不清楚,但李布衣目力极好,依然可以看得出赖药儿正在亲吻嫣夜来的玉颈,一时间,李布衣不知气好、还是怒好,登时怔住了。 鬼医却谈淡地道:“他不是在做苟且的事,而是在救人。” 傅晚飞、唐果目力都不如李布衣,反倒没看到什么。只知赖药儿和嫣夜来离得极近,闵小牛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只听鬼医又说:“适才农叉乌的木杵,杵尖有毒,赖药儿听嫣女侠声音变了,马上察觉,要吸吮出毒血来。” 其实赖药儿倒不是在嫣夜来说话的时候发现,而是轿子被李布衣挑飞在半空爆炸的时候,强光一闪,赖药儿瞥见嫣夜来白玉似的颈上,伤口的一滴珠血已呈紫色,知道伤口有毒,而未能及早治理,情况甚危,当下不顾礼俗,救人为先,只说一声“得罪了”。便凑唇过去,把剧毒吸吮出来。 嫣夜来一开始不知赖药儿此举是何用意,便待抗拒,但挣扎得两下,却软弱了下来,心里羞愤欲死,只想:“他怎么可以在此时此境……”随后才乍然省悟,赖药儿是在为自己吸吮毒血。 这片刻间,嫣夜来只觉脑中混混沌沌的,也不知是因为毒性发作,还是赖药儿沉厚而干净的鼻息,她眼中莹莹泻泪。 不过在黑暗里,谁也不知她流泪。 第一章 吕凤子 赖药儿替她吸了一大口毒血,吐了出来,又吮了一口,再吐出来,吐得第三口,忽然间际闻到一股幽兰似的芳香,猛发觉自己手上所沾的是软若无骨,令人色香心动的胴体,心头一热,一口毒血,差点没往喉里吞。 他连忙缩离了身子,把毒血吐掉,说:“因为怕毒性发作……”他生平光明磊落,既不杀生亦无淫行,向不怕人误会,但此刻不知怎的,一开口便想解释,却越解释越不自然起来。 黑暗里只见嫣夜来婉约的轮廓微微垂着首,鬓髻微乱,却没有答话。 赖药儿还想说些什么,忽觉心房里一阵刺痛,他连忙运功调息,十指指甲却神奇般渐长了起来,但是这种变化别人没有发觉,他自己也不曾感觉到。 李布衣愣了一楞,此刻总该说一些话,引开旁人对赖药儿的注意,便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么?” 鬼医的皱纹又皱又深,对他的话题仿佛不感兴趣,可是傅晚飞倒追问下去:“是啊,你不是还在养伤吗?” 李布衣笑道:“人给扎得螃蟹似的,嘴还开个不停。”竹竿一伸,比手指还灵巧,瞬即将傅晚飞、闵小牛、唐果三人身上绳索解除。 唐果一面舒筋活络,一面仍不忘问道:“对呀,李叔叔是怎么晓得咱们在这儿呢?” 李布衣用竹竿在唐果头上轻轻拍了拍,笑骂道:“难怪赖神医一定要带你和小飞一起,你们两人这舌头比白无常还长,一路上唠叨个不停,便不愁寂寞。” 他笑笑又道:“鬼医率人去攻打天祥,没讨着便宜,仓皇豕逃,我想他偷鸡不着蚀把米,还是会找上赖神医的,便一路跟了过来,恰逢今夜该当有事……” 唐果道:“你的伤……” 李布衣傲然笑道:“我的伤要是好全了,今晚俞振兰还走得了么?” 傅晚飞拍手道:“原来李大哥说话也那么爽快直接的!” 李布衣笑啐道:“你是在骂我从前说话不坦白爽快是不是?” 傅晚飞愣了一愣,搔搔头皮:“嗳,你不说,我倒没注意。” 李布衣佯作生气道:“我那是谦虚有礼,有容乃大,你懂什么?” 傅晚飞嘻嘻笑道:“管它有容乃大,还是你这样好玩一点。” 李布衣故意瞪起了眼,吹胡子道:“你这小癞皮——” 忽听赖药儿道:“李神相,请诸葛半里先把闵老爹放出来吧。” 李布衣笑道:“早放出来了,文抄公和文抄婆镇守天祥,梦色和枯木道人绕道枯木崖要抢救沈绛红……” 傅晚飞马上紧张了起来:“怎么?沈师妹她………” 李布衣叹道:“听说她没有摔死,却遭遇到很大的困境,沈星南沈庄主正在召众图谋营救。” 傅晚飞听了情怀激荡,登时激动得脸色发紫,李布衣道:“你放心,飞鱼塘高手云集第九峰,你去了,也没多大用处……”傅晚飞仍然作声不得,李布衣心知傅晚飞重情,心中微叹,也不再劝。(沈绛红被击落第九峰一段,请参阅《布衣神相》故事之一:《杀人的心跳》) 忽听一人呵呵笑道:“你说来说去,就说漏了一个大和尚我。” 只见一人光头袒肚,在残垣上健步如飞,瞬即近前,正是飞鸟和尚,他腋下挟了一人,本身又臃肿过人,但施展起轻功来却似全无负累。 李布衣伸手一晃,刷地亮了一只火折子,问:“闵老先生的腿骨……” 飞鸟和尚笑道:“早接好了,我用云南‘接骨草’敷上,不会有问题的。”云南接骨草是一种奇药,发现的人息于林间,见被折断如蛇虫、蜈蚣,衔了一片叶子在断口处,不久伤断处竟然痊合接驳,因此名之“接骨草”。” 嫣夜来这时可看清楚了,一掠而起,道:“公公……”关注之情,溢于言表。 那老头儿不住点头,安慰道:“我没有事……多得这位大师和那位大侠……相救……” 忽然噎了声,像强忍痛楚。 鬼医怒吼道:“蠢材!你把小腿骨驳反了!” 飞鸟怒道:“你骂谁蠢材?” 鬼医冷笑道:“我没骂谁!谁连骨都不会接就是蠢材!” 飞鸟挺胸叉腰瞪目,这几个“动作”算是一气呵成,只是他肚子比胸膛凸出太多,这一挺胸,变作挺腹:“谁说我接错?骨对着臼,臼对着骼,咔嚓一声,不就接上下?” 鬼医气得脸上皱纹都抖动了起来,冷笑道:“拿你的头,接接看。”不去理他,径自走向闵老爹处,似要替他驳骨,飞鸟把身一拦,肚子几乎顶着鬼医身子,一副挑战似的口吻道:“你想干什么?” 鬼医冷冷地道:“给你看看什么才叫驳骨。” 飞鸟牛目圆睁:“笑话,我没驳错,你是想去害人。” 赖药儿忽插口道:“你是接错了骨节。”他顿了一顿道:“驳骨之术看来简单,但外表不易看出来,但有稍微错失则影响患者甚大!” 飞鸟哇地一声,一拍光头道:“你,你也这样说,”他强忍一口气道:“好,好,你替我疗过伤,我不跟你吵,我让你。”这样说着自己便伟大了起来了:“我飞鸟大仁大义,谁对我有些微之恩,我也不惜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明明有理,假装理屈,唉!唉!” 鬼医向闵老爹指了指,对赖药儿投以询求的眼色。 赖药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鬼医诸葛半里徐步走向闵老爹。 嫣夜来霍地立起,怒叱:“你又要怎样?”鬼医顿住脚步。 赖药儿道:”让他去,他也是个好医师。” 鬼医向赖药儿深注一眼,微一欠身,说了一个字:“谢。” 闵老爹对鬼医似乎甚为畏惧,但鬼医的出手如电,他的五只手指各捏住闵老爹腿上一处穴道,闵老爹“呀”地叫道:“痛啊,好痛啊——”鬼医一退丈余,垂手而立。 嫣夜来急急挡在闵老爹前面,戟指鬼医道:“你,你做什么——”又凑近闵老爹耳际,问:“公公,你怎么了?哪里痛?要不要紧?” 闵老爹双手直摇,一叠声道:“我怕、怕痛,这腿骨,还是,还是由它吧,不必接驳了……” 赖药儿忽道:“腿骨已经接好了。” 闵老爹一怔,摸摸自己小腿,果然一点都不疼,而且转动自如了。 赖药儿淡淡地道:“诸葛兄,果然神手无误,出手如电。” 鬼医忽然干涩地向赖药儿叫了一声:“赖兄。”蓦地向赖药儿跪了下来。这下不但大家都吃了一惊,连赖药儿也绝没想到。 赖药儿震动地伸手扶道:“诸葛兄,有事请说,快勿如此。” 鬼医涩声道:“小弟服了赖兄。” 赖药儿扶道:“大家都是学医,有什么服不服的,我对诸葛兄的调剂药物、洗罨、经脉、滋阴极有见地,我也很心仪。” 鬼医苦笑反问:“学医乃是为除疾祛病,你可曾听过调配毒药害人的药师也值得佩服。” 赖药儿道:“诸葛兄对医药占有贡献,解决了不少疑难杂说,别太自谦。” 鬼医道:“刚才,那三个恶者你一下子就诊断出病源,我做不到;另外三杯毒酒,我半杯也喝不下,但你却轻易化解。” 赖药儿苦笑道:“也不轻易。” 鬼医道:“我这下相跪,也不瞒赖兄,实在是有事相求。” 赖药儿道:“诸葛兄不妨把事情说出来,只要不违原则.当量力而为。” 鬼医道:“当然是要借重赖兄的医术,去救一个人。”赖药儿即道:“诸葛兄既然坦诚相告,我也不想借故推倭,只是,诸葛兄的为人,弟甚不苟同,诸葛兄的朋友,我更不想救,也不愿救。”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何况,我已许下诺言,除非欠人深恩,否则,会武的人我是不救的;而且……”他笑笑又补充道:“连诸葛兄也束手的病我也毫无把握可治。” 鬼医一脸羞惭之色,道:“我之所以行恶江湖,全无医德,都是这人遭遇令我改变学医初衷的,若赖兄能治好他,要我自绝谢罪也无怨言,若能给予我反躬自省、将功赎罪的机会,我也愿凭我一点浅薄医术,好好为世人做点事。”语音十分诚恳。 赖药儿闻之动容,毕竟以“鬼医”诸葛半里的医术才华,若肯改邪归正,那真是可以活人无数、善莫大焉。 赖药儿不禁道:”诸葛兄若肯弃暗投明,悬壶济世,那自是最好不过……却不知诸葛兄要救的是什么人?竟对诸葛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他患的又是什么病?” 鬼医满脸愁容的说:“赖神医,别的人,你可以不救,但是这个人,你一定非救不可。” 赖药儿的兴趣倒是大增:“未知……” 鬼医脸上浮现悲痛之色:“便是家慈。” 赖药儿问:“令堂大人是……?” 鬼医道:“吕凤子。” 赖药儿一听,为之震动,与李布衣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黄泉路塌、奈河桥断、十皇殿前传金牌——’死人复活’吕凤子吕仙姑?” 原来武林中现存三大名医,一个是正派的“医神医”赖药儿,一个是邪派的“鬼医”诸葛半里,另外一个,也是江湖上视为生观音,武林中称之为活菩萨,民间奉之为再世华陀的“死人复活”吕凤子。 吕凤子出道,算起来要比赖药儿与诸葛半里都早上几十年,因为她医术着实高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所以人们给了她很多绰号,刚才李布衣和赖药儿同时道出的“黄泉路塌、奈何桥断、十皇殿前传金牌”等,全是民间给吕凤子取的外号。 可是吕凤子在二十二年前,突然销声灭迹。谁也没有再看到她出现过。 那时候,赖药儿和诸葛半里才刚刚在医学上有了点名声,赖药儿愈来愈正,而诸葛半里却越来越邪。 谁也没有想到,诸葛半里居然和当年名动医坛的吕凤子,竟是母子关系! 赖药儿怔了一怔,道:“没想到……我在医理上,尤其解毒、蒸、洗、熨、烙以至推拿、打稽、行气、消水、引涎、豁痰等法,都受吕老前辈影响非浅,她老人家今还健在,实在是太好了。” 李布衣也道:“吕老前辈兼研易理,我在望气、打卦上,也在吕老前辈手着《枢灵医案》中得到启发,没想到……” 鬼医苦笑道:“没想到作恶多端,毫无医德的诸葛,竟是吕仙医之后。” 李布衣也但然道:“这点令在下好生不解。” 鬼医现出了悲愤之色,恨声道:“你们可知家母为何沉疴不起,病榻缠绵二十二年么?” 他厉声道:“那是因为她仁心仁术,甘冒大不违,救了三个不该救的人,这三个所谓侠义中人、国家栋梁,一个打了她一掌,一个用毒镖伤了她,一个迫她服下剧毒,这三种任何一样,都比刚才那三杯酒加起来还毒。” 他满眼都是不平的忿恨:“你说,做一个侠骨仁心的医师,下场竟是如此,我能不能服气?她甘不甘心?” 傅晚飞虽然年少,不知道吕凤子的名头,但此刻也气愤填膺,大声怒问:“三个忘恩负义的人是谁?” 鬼医惨笑道:“三个我们都惹不起的人。” 傅晚飞直着嗓子怒道:“有什么惹得起、惹不起!谁作了恶事,谁就可以教人尝尝报应!” 鬼医双眼眯了起来。盯住他道:“三人里其中一人;使是你师父沈星南,你又能怎样?” 傅晚飞脑袋里宛似给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大声道:“我……我不信!我不信!” 鬼医愤疾地道:“你信不信,与我何关!只是家母一病二十二年后,心智衰退,日渐愈甚,至近几年已濒油尽灯枯,我遍尝各法,采尽名药;仍束手无策,可惜家母一生医人,但息重伤不能自疗,病榻二十二年,宛似废人,近几天病情恶化,奄奄一息……造成她如此的,其中便有沈星南那老匹夫的背后一掌。” 赖药儿道:“令堂既然病危,我们快别说这些了,带我们探看再从详计议。” 鬼医大喜忙道:“凭我医术,仍药石罔效,今日与神医一会,深知医术远在我之上,有你出手,家母复原可望。” 赖药儿不以为然道:“也不如此乐观。” 鬼医忽道:“如我没有看错,赖兄未老白头,敢情是患着未老先衰先天病疾?” 赖药儿神色稍为一变,当即恢复,道:“诸葛兄目光如神,不过区区小疾,不足挂齿!” 鬼医道:“不过我倒知道赖兄这些年来正四出寻访一些极其罕见的药物……若赖兄肯为家母垂顾诊治,弟有一神药相赠……” 赖药儿截道:“我替令堂看病,全因我对吕前辈一向钦服,以尽后学之力而已,若是贪图药物,那诸葛兄未免错看在下了。” 鬼医却道:“赖兄七出天祥,足遍九州十四省,远赴边回,历时九岁,为的是搜集七种药材,现已收集到了四种了吧,另外三种,其一是‘龙睛沙参’,我却有一株,珍藏已久,愿赠赖兄,以报赖兄出手之恩,及不弃之情,决无他意,请赖兄不要误会。” 鬼医道出“龙睛沙参”的时候,不但赖药儿也为之动容,就是连唐果也忍不住则道: “原来你有龙睛沙参!”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却不知“龙睛沙参”是什么,推想大概是极为珍罕之药材吧。 第二章 七大恨 谁知赖药儿容色虽动,但仍坚决地道:“我医人非求有报,诸葛兄不必强弟所难,接纳厚礼!” 唐果急道:“爹爹,你别的可以不受,这……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怎可以……不要呢?” 赖药儿向鬼医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收集那七种药物呢?” 鬼医道:“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位名医,叫做扁鹊,他的医术高明,据说可以把死人医活,排斥巫神,救死扶伤,一经诊断,犹似能透视五脏,邯郸,咸阳活人无算,着有《难经》.创有望、闻、问、切的诊断法,民间奉为‘药王’。” 赖药儿道:“我们这些医理皮毛,比起药王,恰如沧海一粟,实是惭愧。” 鬼医道:“后来扁鹊到了秦国,被当时太医令李硫所忌,派出高手暗杀扁鹊,当时那凶徒还夺走了扁鹊刚完成的一条方子,后来为了争夺这一条据说可以‘起死回生’的方子,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经历了数百年,这一条方子才得以公开,原来是用世上绝难寻获的七种性质不同的奇珍罕药配制,不但药物绝难找到,方子主治的仅是一种怪病,而且无此病者根本不能服用,跟‘死能复生,寿比南山’毫无瓜葛,所以江湖中人都失望而去。” 赖药儿冷冷地道:“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鬼医道:“这条用七种性质迥异的奇珍奇药配制成的方子,就叫做‘七大恨’。” 傅晚飞怔了一怔,不禁问道:“怎么救人的方子叫做‘七大恨’,呢?” 鬼医道:“因为这道方子是用至寒、至阴、至复、至阳、至燥、至湿、至毒的七种药材制成的,而天下间要收集这七种药何其不易,故名‘七大恨’。” 鬼医又道:“不过,这一种病,天下间患者也总算不多,没想到赖兄医中王道,悉心收集这一批药物,用以济世救人。” 他笑笑又道:“我可没有赖兄仁心仁术,对偏方异症,也无深研,不过我对药物也算下过苦功,知道在七年前赖兄自天山采下‘独活雪莲’.又在昆仑山掘得‘万年石打穿’.又在五年前在滇池里捞获‘珊瑚马蹄金’.我见这三种药都给赖兄搜去,心中已明了七分,待得赖兄在两年前又在大咎山取得‘飞喜树’,便知道我的猜测准没错儿……目下赖兄只欠的,便是‘龙睛沙参’、‘燃脂头陀’和太行山的‘孟仲季’三种药物了。” 赖药儿仰天喃喃地道:“七大恨,七大恨,可真不易寻……” 鬼医笑道:“不然又何以叫‘七大恨’?连扁鹊都引以为恨,药物里有些是百年开花一次,有的世间绝无仅有,有的可遇不可求。有的有名而未知是否有其物,有的……赖兄若肯医治家母,我奉赠‘龙睛沙参’,至少可消赖兄心怀一恨。” 赖药儿道:“既是可遇不可求,且看机缘吧……一切到时再说。” 鬼医道:“那么……烦请诸位到萝丝富贵小庄一叙。” 赖药儿、李布衣、嫣夜来、傅晚飞、唐果、飞鸟和尚等人在萝丝富贵小庄见到大吃一惊的人,倒不是吕凤子,而是余忘我。 ——余忘我就是原来萝丝富贵小庄的主人,他同时也是一位被人称为“妙手回春”的名医。 可是江湖上人人都盛传自从“鬼医”诸葛半里入侵萝丝富贵小庄之后,余忘我被诸葛半里所杀,可是眼前所见,余忘我并没有死。 “我的命是吕神仙救的,我的医学也是吕神仙传我的,吕神仙还救了我全家,但是吕神仙现在病了,我用尽方法,都治不好,这些日子都躲在这里想法子。”又老又瘦又秃顶驼背的余忘我这样对他们说:“我实在很蠢,很对不起吕神仙。” “吕神仙”当然就是吕凤子。 吕凤子正卧病床上。 众人一见到吕凤子,都心里往下沉,几乎沉到了底。 因为吕凤子就像一个死人。 像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就算拿刀把她砍成了十六八截,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死人。 可是赖药儿一见,先是愁,后是喜,最后很高兴他说了三个字:“有希望。” 当赖药儿仔细替吕凤子把了脉之后,又加了一句:“但希望并不太高。” 诸葛半里一喜一愁,无法自己,忧急地道:“我跟家母把过脉,她脉搏细、软、弱、虚、散、促、弦、紧、沉不定,令我无从对症下药。” 赖药儿脸色凝重,道:“其实你若仔细把脉,便发现还有伏、革、实。微,内隐啬、缓、迟、结、代、动诸象,只怕——,” 诸葛半里惊道:“只怕什么?” 赖药儿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令堂被暗算受伤之后,是否仍有服药。” 诸葛半里道:“是,她虽受重伤,但仍能调配药方,余四叔为她金针度穴,艾条灸患,她亦能运气调息,但无奈伤势太重、掌力、伤势、毒药一齐发作,到了第三天,她便人事不省,我们用尽药物,也只能保住一息之存……”说到这里,悲不能抑。 赖药儿肃然起敬道:“你们做对了,令堂果真当世一代医仙,她受此重创,换作旁人,早死了八九次,但她用药力及医理,几将伤势毒力逼出……只惜在紧要关头,因精神体力耗尽而不省人事。这一旦失去知觉,毒力便沉滞不去,转入膏肓,你们的药物针灸,总算也能制住毒力不发,只是——” 诸葛半里和余忘我一齐问:“只是什么——” 赖药儿叹了一声道:“只是也将毒力逼上了‘百会穴’。” 众人一听,全变了脸色。 要知道“百会穴”乃人生重要穴位,在头顶部分,督脉会聚之所,可容指陷,要是别的穴位倒好办,在“百会穴”简直无从下手。 三人沉吟良久,神色凝重。 唐果、傅晚飞、飞鸟三人见状,也吗啊细语起来。 唐果道:“这怎么办哪?” 傅晚飞道:“要是我懂得怎么办,我早就是‘人医’小飞了。” 飞鸟凑过大脸,问:“什么‘人医’小飞?” 傅晚飞道:”这你都不懂,如果我精通医学,能想出法子救吕神仙的话,虽然还是不能跟赖神医、诸葛鬼医相比,但我至少也是‘人医’了。” 唐果道:“呸!什么‘人医’,你是‘没人医’才对!” 飞鸟却认真地寻思道:“要是我能治,那我就是‘兽医’了。” 唐果哈了一声道:“你会医,你医医看!” 飞鸟生平最气人看不起他,大声道:“有什么难医,劈开她的脑袋瓜子,把毒取出来便行了!” 余忘我跳起来怒道:“不要吵!你们这样吵闹,叫我们怎么才想到法子!” 赖药儿眼神一亮,平静地道:“他说得对!” 余忘我一怔,道:“谁对?”赖药儿一字一句地道:“劈开脑袋,取出毒质。” 这回是飞鸟和诸葛半里一起跳了起来。 飞鸟脸上变色,嗫嚅道:“我……我说着玩的……你别当……当真……” 赖药儿道:“当真。” 诸葛半里大声道:“这……怎么……怎么能……” 赖药儿冷冷地道:“怎么不能?” 诸葛半里忽然想到华陀要替曹操劈脑医治的故事,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当堂。 余忘我试探地道:“也许……可以试用药力催汗和下、吐、泻之法,逼走毒力……” 赖药儿白发更是银亮:“吕仙医已失排泄机能,下、吐、泻之法不可行,若以药物化汗,她已濒临闭气,来不及了。” 诸葛半里拼命想出法子地道:“不如……安全一点……” 赖药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安全之法!” 诸葛半里颤声道:“就算用‘以毒攻毒’,也强胜剖脑……”说到这里,深深打了一个冷颤,但再也说不下去了。 赖药儿摇头道:“不行,吕仙医弥留二十二年,昏睡如死,身体状况为至虚羸弱,怎受得了任何细微的毒力?” 他长叹道:“如果有不开刀祛毒力之法……” 诸葛半里和余忘我的眼睛一起亮了。 赖药儿又叹了长长的一声道:“那除非是吕仙医复活,自己来医了。” 诸葛半里和余忘我的眼神都黯了不去。 赖药儿断然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开脑……还须仗二位大力。”诸葛半里的声音颤抖更剧,几乎像哭泣一般:“真的……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赖药儿用于搭在诸葛半里肩上,深注道:“如果治不好吕仙医,我也自绝谢罪好了,要救人,得冒险,怕也要试试。” 余忘我忍不住道:“若是失败,吕仙医岂不……你有几成把握……?” 赖药儿长吸一口气,身上蓝袍鼓胀起来,好半晌才竖起两只手指,道:“二成。” 诸葛半里脸都灰了。 赖药儿忽道:“我们应不应该开脑,开脑成不成功,只怕要先问过一人……” 诸葛半里、余忘我、飞鸟一齐问道:“谁?”其中还是以飞鸟和尚问得最大声。 赖药儿缓缓回身,缓缓地道:“神相李布衣。”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李布衣的身上。 李布衣的脸色也很沉重,一直专注在躺在床上的吕凤子,吕凤子的手腕因赖药儿把脉之故往外翻,李布衣的视线就落在吕凤子掌心。 他目光如刀。 刀是冷冽的。 李布衣的眼神却温煦的。 任何人都能从李布衣眼里感受到温暖、希望和感情……可是现在李布衣的眼神也充满迷惑与不定。 待众人都望向他的时候,他干咳一声,慢慢的道:“我学的是相理,对医术……” 赖药儿即道:“晋朝抱朴子葛真人《肘后方》开医学之先,他也一样精通占卜、望气,这点却非吾等所长……李神相,你看……吕仙医……”竟踌躇着问不下去。 李布衣沉默了良久,终于道:“吕仙医高寿?” 诸葛半里战战兢兢地答:“六十一。” 李布衣沉吟道:“可是……吕仙医的掌纹,生命纹已然中断,全无再续迹象,而感情、理智二纹也在中间淡去一段后再续………” 诸葛半里失声道:“那岂不是……” 李布衣道:“不过,吕仙医的下颔饱满,眉有寿毫,六十一承浆部位极好,水星不陷,地阁厚,与中岳气贯相连有势,耳珠厚长,理应寿高才是……” 余忘我反问道:“那么,吕仙医的手相与面相是全然不同了。” 李布衣隔了一会,才答了一个字:“是。”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飞鸟忍不住问:“怎会如此?” 李布衣苦笑道:“这……我也是平生首遇……也许,我学有未逮……根据面相,吕仙医寿年甚高,若据掌相,则是不能全寿,或许,这也是相术之不足,无法自圆其说处……” 赖药儿沉声道:“一般来说,掌相可靠还是面相为准?” 李布衣道:“相人当参照二者,只是面相变化较微,手相纹理转变较快,人多以面相看全面,手相看局部。” 闵老爹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我们乡里人,都说手相较灵验。” 众人都望向李布衣。李布衣微微一叹,道:“相由心生,心由相转,掌相确较应验。” 余忘我悚然道:“这……”赖药儿道:“你也全无把握?” 李布衣道:“有。” 赖药儿精神一振道:“什么把握?” 李布衣道:“你。” 他深深的望向赖药儿、诸葛半里、余忘我道:“这种生死不知的情形,只好听凭天命,惟一可依仗的,那只有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那就是你们的医术。” 赖药儿把嫣夜来、闵老爹、傅晚飞,唐果等人都请了出去,担忧中的赖药儿道:“针刀可都准备好了?”请葛半里张开了口,却答不出,只有点头。 赖药儿又问余忘我:“药物都齐备了么?”余忘我大声答:“齐备了。”声音也微微发抖。 赖药儿向李布衣道:“棉花,吸布就交你了,一旦开脑,血涌不止,要劳吸去。” 李布衣道:“是。” 诸葛半里忍不住扯了扯李布衣衣袖,低声问:“你看……你看这脑该不该……开?” 李布衣握紧他发冰的手,有力地道:“老人死前,印堂是呈黄金之色,而命门发黑,眉额反白,你看,令堂的气色不是都好得很么?” 诸葛半里努力去分辨,但一点也看不出来。 只听赖药儿拿起了利刀,刀在烛火上烫着,在灯花里炸起一两点蓝火,沉声道:“多说什么!开始吧!”说着用剃刀替吕凤子刮去后脑上的毛发。 李布衣忽然“啊”了一声。 第三章 透明的刀 傅晚飞、唐果、飞鸟、嫣夜来、闵老爹在外面苦候。 过了约莫一顿饭时间,房门“哑”地打了开来,飞鸟性急,再也禁不住气。一把揪起刚自房内出来的诸葛半里喝问:“你奶奶的,究竟怎么了?!” 诸葛半里脸色灰败,一阵惚恍,迷糊地道:”怎么……” 嫣夜来等一见诸葛半里的神情,心往下沉,嫣夜来柔声道:“诸葛兄,令堂大人……” 诸葛半里忽闭双目,两行眼泪滴下脸颊来,飞鸟大吃一惊,没料到一个平素奸似鬼的“鬼医”居然有此一哭,忙松了手,一叠声地道:“不关我事,我没打他,不关我事……“众人见诸葛半里边一哭,更加不存希望。 却听诸葛半里抽抽噎噎地道:“情形……如何……尚未得知……李布衣见家母脑后玉枕上有‘双龙骨’.主能寿考,应能度劫。” 众人才吁一口气,唐果忍不住骂道:“那你又哭什么哭!我还以为……” 诸葛半里苦笑道:“我……我本来在旁协助,但手发抖,不能开刀……我……赖神医把我赶了出来……” 嫣夜来道:“还是出来休息一下好些,既有赖神医主持,你也勿用过虑了……” 傅晚飞道:“今番你救的是自己亲人,心中何等珍惜,想先前你毒杀他人时,可有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诸葛半里垂下了头,傅晚飞知他仍心系母亲安危上,也不忍深责。 就在这时,有一阵低微战鼓之声,自地底传来,由远而近。 诸葛半里倏然变色道:“红衣巡使俞振兰又来了!” 飞鸟庞大身躯往房门口一挡,粗声道:“有我在,怕什么!” 诸葛半里道:“房里正在开脑疗毒,决不能给人进去骚扰。” 傅晚飞道:“我们先挡一阵再说。” 唐果瘦小的身躯也忽地溜了下来,鼻子用力一吸,两道“青龙”又吸回鼻孔里去了。 “要是里面开脑那个是你,你叩一千个响头我也不理,不过……” 他“嗖”地掠上大堂的一道横匾上,瘦小身形一闪而没,诸葛半里见这小孩身手居然那么敏捷,心中稍宽,忽听战鼓之声又变,一阵急剧,一阵沉缓,不由失声道:“白衣巡使展抄也来了。”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砖土裂开,一条红衣人影暴射而出。扑向诸葛半里,闪电般已交手七、八招,两人脚尖倒踩,一退三丈,鬼医喘息道:“你……” 红衣人俞振兰苍白脸上泛红,唇边淌下一条血丝:“你竟勾结外党,背叛神宫……” 鬼医怒道:“你别逼我,我无叛意,只是——” 一语未毕,“喀喇”一声,屋顶穿裂,破瓦缓附,一条白影电射而入,眨眼问又与鬼医交手八、九招,“蓬”地一声,两人一齐后翻,鬼医人才落定,胸膛仆地溅射出一蓬鲜血。 来人飘然落地,脸无表情,身着白衣,手上是空的。 可是这人的脸目五官,几乎等于什么也没有,没有眉,没有唇色,眼睛白多黑少,鼻子像一条塌麦粉,如果硬要说有,那只是如一个鸡蛋壳上点上四点而已。 这样一张脸谱,令人不寒而悚。 最可怕的是:这人手上居然是空的——他用什么来伤“鬼医”诸葛半里?! 诸葛半里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穴道,掏出一口小瓶,在伤口上敷上一些淡紫色的药未,说也奇怪,伤口上的血竟然渐渐凝固了。诸葛半里脸色淡金,道:“展巡使的刀法进步神速,老夫佩服。” 白衣人淡淡地道:“据说你勾结外奸,在庄内密谋叛乱,可有此事?” 鬼医苦笑道:“我对宫主一向忠心耿耿……” 展抄无色的唇似牵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笑容,看出什么诡怖:“你当然不是背叛宫主,你不是在外人面前说,你是‘艾系’的,不是‘哥舒门’的,副宫主的命令,看来你是不在意的了。” 鬼医心里一寒,天欲宫里分派系,派系主要以哥舒天与艾千略二人为主,这是人所皆知的事,自己就曾对赖药儿等提起,但是如今白衣巡使硬要提出来清算,敢情天欲宫里某方失势,或有人事上大变动,故意借题发挥,整饬此事?当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支吾道: “……副宫主威德双全,义重如山,卑职仰之弥高,如有所遣,赴汤蹈火,莫有不从。” 展抄即道:“那好,你让路。” 鬼医一惊道:“不可。” 展抄冷冷地道:“你还在维护敌人?” 展抄语音一寒,道:“哦,你不是上报吕凤子死去多年?”这时他翻白的眼珠突然全黑,发出令人断断意想不到的厉芒,盯住诸葛半里。 傅晚飞忍不住叱喝道:“你这团麦粉,凶什么凶!” 这一句喝出去,全场静到了极点,连破顶上尘埃落地之声几清晰可闻。 展抄是“白衣巡使”,天欲宫的划分是“金、黑、白、绿、红”,他的身份,武功,自然比“红衣巡使”俞振兰还高出许多。今日他和俞振兰一齐来对付诸葛半里,那是因为鬼医在天欲宫中权力虽不大,但地位极高,实力虽不强,但甚为重要——那当然是自力诸葛半里的独门医学之故。 可是展抄出道迄今,从未被人如此责叱过:一团麦粉! 刹那间,展抄只想到:怎么让这人死前觉得后悔妈妈生他出来的时候,居然听到有人吃力地忍笑终于忍不住哇哈地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你……你……这个皮小子怎么能想得出……这么贴切的形容词!” 笑的是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肚子很大,可是还是笑弯了腰。 展抄的怒火急剧上升,但他的理智迅速冷静。 ——越愤怒的时候就越要冷静,否则,一个人不能再活第二次,这是展抄对敌时的态度。 他眼光锐利,冷冷地道:“飞鸟?” 飞鸟学着他的口吻,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展抄?”说完之后,觉得自己摹仿那行尸走肉式的说话方法实在太惟妙惟肖了,忍不住又“哇“地笑得扶墙踣地。 展抄向鬼医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鬼医看了飞鸟,叹了一口气:知道飞鸟和尚是“飞鱼塘”的高手,这件事已无法解释,也不能辩白了。所以他道:“没有了。” 这三个字一说完,他就出了手。 这次是他先出手。 ——既然出手,决不留情。 出手不留情,留情不出手,这无疑也是江湖中人“快意恩仇”的金科玉律。 可是鬼医的出手落了空。 他未出手展抄也出了手。 展抄是向飞鸟出手。他已看定情形:不论众人怎么言笑交手,身形总是封锁着房门。 所以他先攻房门。 要攻房门.必须先杀飞鸟。 飞鸟“哇呀”一声,双斧夹带两道电光,劈了下来。 突然之间,飞鸟右肋突然溅起一道血泉。 展抄手上没有刀,但飞鸟却有中刀的感觉。 不过飞鸟这一双板斧之力,也教展抄不能抵挡,他只有急退。 他一招伤了飞鸟,但仍闯不进房。 这时候只听鬼医大叫道:“小心他的刀!他惶急地补加了一句:“透明的刀! 展抄的手上真的有刀。 不过他的刀竟是透明的、看不见的。 所以鬼医和飞鸟都先后挨了他一刀。 透明的刀。 鬼医一面叫着,他本身也没闲着。 他正在应付“红衣巡使”俞振兰的飞索。 展抄微微一顿。第二次再闯。 飞鸟仍然看不见他下上的刀。 可是飞鸟甩着头吼道:“我不怕你,我不给你过去,就不给你过去。”说着肩上又多了一处血泉,但展抄又给他气势慑人的板斧逼退,不能越雷池半步! 嫣夜来、傅晚飞都掠了过去,要去协助飞鸟坚守房门。 只是他们中途被人截住。 农叉乌截住嫣夜来、年不饶截击傅晚飞。农叉乌的木杵三次刺击嫣夜来,都给她险险避过,到了第四次,杵尖挑散了嫣夜来的发髻,乌发哗地披散在肩上,嫣夜来也还了他一剑,几乎把农叉乌的鼻子削下来。 傅晚飞的情形,可就不如嫣夜来了。 傅晚飞生平不勤练武,他是沈星南四大弟子武功最差的一个,如今对上年不饶,实在是连抵挡一下子的办法都没有。 年不饶的兵器居然是一对“水火流星”。 “水火流星”是左右手各一条金属链子,系有八个棱刺的小铜盆,盆内盛水,水上布油,油上点火,舞动飞击,火焰如虹,但油不溅出,水亦不倾翻,波及范围极广,耀目难睁,简直无法抵挡。只好狼奔豕走的闪避腾躲。 年不饶飞舞“水火流星”,他也有意要把这个大胆小子活话烧死,这样也好在“白衣巡使”手上立一个功,替他杀掉出言相辱的人,自然不愁没有甜头。这下傅晚飞可吃尽了苦头。 他闪躲过几下险招,给火烫伤了几处,眼看逃不过去,他就绕着柱子走,年不饶一招失着,呼地一声,火流星链子缠住柱子反烫过来,烧着了他自己的衣衫,年不饶精研火遁经验,在“以火制火”自是不难,但这一失手,更觉连一个小子前取之不下,更是大大的没脸,故此攻得更狠更急。他原本在众人之中选取傅晚飞作攻杀对象,是以为此人武功最低,三两下手脚格杀了他,既可讨好于展巡使,也可以一马当先攻人房间,连立二功;不料这小子机伶敏捷,满屋蹦跳,就是杀他不着,心中恼怒至极,大喝一声,二八一十六枚火流星中,竟脱链飞出两枚,飞袭傅晚飞! 傅晚飞眼看躲不过去,突然窜入桌下。 两枚火流星击空,在大堂上燃烧起来,片刻酿成熊烈迫人的火势。 年不饶气得忍无可忍,又射出二枚火流星! 傅晚飞避无可避,情急生智,脱下外衣,甩手一兜,接住两枚火流星。 衣服登时燃烧。 傅晚飞也给两枚流星隔着衣服一掸,如受重击,倒飞半丈,半天爬不起来。 年不饶见是杀他的大好时机。狞笑声中。舞动剩下的十二枚火流星逼近。 突然之间,头上的横匾掉落下来。 年不饶吃亏在手上所持是软式兵器,不能以火封架,只有展臂一托。 就在这时,乍觉有微风袭至,已不及应变,双腋如被针螫所刺一般辣辣的痛,随即凉沁沁地一阵奇怪冰源。 只见横匾后翻出一个脏兮兮又机伶的大孩子,对他嘻嘻一笑。年不饶怒不可抑,正要把他一起杀了,那孩子道:“你已中了我的‘冰魂雪魄子午镖’,再动一动,就没有命了! 年不饶吓得脸色都白了。他情知中镖,但双手在腋下摸来摸去,不但摸不到暗器,连血也没流一滴,伤口也摸不着,心忖:“这是什么暗器,竟然这般厉害,展巡使手上那把‘透明刀’虽然犀利,但毕竟伤人见血,这小于的暗器不但看不见,而且伤了人后还钻入体内,岂不更可怕十倍百倍。 这下只唬得魂飞魄散,下巴打颤地道:“……这……这是什么……暗器?……解药呢……?” 唐果一本正经地道:“你要解药可以,但要先做一件事。” 年不饶慌忙道:“你尽吩咐,别说一件,千件百件也答应。” 唐果心想:怎么这等成名人物,竟然如此信口雌黄,贪生怕死?当下道:“你刚才逼得我哥哥满地爬,现在至少也得给他踢上一脚,否则,我肯告诉你,我哥哥也不允许!” 傅晚飞给烧得焦头烂额。正是冤气无处发,怪叫一声跳起来道:“好哇!一脚朝年不饶屁股踢去。年不饶皱了皱眉头,却不敢闪避,生怕唐果不肯给予解药,这下“砰”地一脚,重重踢在臀部之上! 这一下可把年不饶踢得怪叫起来。 傅晚飞踢得性起,抬脚又想再踢。 年不饶尖声叫道:“不行!不行!只一脚!说好只一脚——” 唐果大刺刺他说:“我们正派人物,说过的话可算真话,一定作准——”。 年不饶猛点首道:“是,是。”他只巴望唐果快把解药给他,再把这两个臭小子剁成红碎、烧成炭火。 唐果优哉游哉的道:“你中的是‘冰魂雪魄子午镖’,毒力甚巨,所谓‘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中镖者若不得解法,全身化为冰水而死。”年不饶胆战心惊地道:“是,是。” 唐果道:“但是这个解法嘛……却也不难,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免得人人都晓得我这独门暗器的破解之法,知不知道?”年不饶忙道:“是,是。”只望他快说下去。 唐果道:“你回去,找一斤老姜,用炭火偎熟,再找半斤辣椒,记住,要指天椒,不辣无效,加七十五颗开花胡椒,三钱辛夷,十二枚葱白头,七碗水煮成一碗,一口气吞服,不可分服,亦不可呼气急促,三个时辰内不得喝水,听清楚了没有?!” 年不饶心里牢牢记住,给唐果一喝,忙不迭道:“是,是。觉得唐果所列之药全是爆热辛辣,如此煎熬强灌,又不能饮水,岂不辣了?当下道:“这,这……” 唐果叱道:“这什么!这在医学上叫‘以热驱寒,以辛导元’,否则我那冰魂雪魄子午镖要你化冰而死!还有,你伤痊后三天内不能动武)动武必致虚亏而殁,明白了没有?!” 年不饶心中早信服了八九分,纵还有一成不信,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冒险,不住道: “是,是。” 唐果骂道:“我问你明白了没有,不是问你是不是!” 年不饶心中恨极,却不敢不应:“明白了、明白了。”再也不敢理会场中格斗,狼狈而去。 第四章 刀风、暗器 这边唐果用暗器伤了年不饶,再一番陈词弄得他六神无主,亡命逸去,但其他几处战况,对鬼医这边是相当失势不利的。 鬼医和俞振兰的交手、两人都拼出了真火,这时四周火舌直冒,火头四起,浓烟呛人,鬼医心中大急:在这种情形下,不知会不会影响房里的赖药儿在救治过程分心? 这一急之下,他身形慢得一慢,右足己被俞振兰的飞索卷住。 俞振兰手腕一抖,鬼医摔在地上,俞振兰狞笑道:“这就是背叛哥舒副宫主的下场!正待运劲把鬼医撕裂,突然双目一阵刺痛,忙用手去揩,岂知愈揩愈痛。眼睛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见。 俞振兰乍然一惊,将飞索抽回,飞舞自保,厉声叫道:“这是什么……鬼烟……?!” 只听在地上的鬼医叹道:“是你逼我如此的……我在火中下毒,你眼睛……” 俞振兰听到这里,怒吼一声,飞索疯狂旋舞,变成一个又一个滚龙一般的环结,半空中劈啪闷响不停,他的人也在索影狂卷之中,破瓦逃逸而去。 那边“乒”的一声。嫣夜来手中短剑掌握不住,给农叉乌震飞出去,幸好傅晚飞及时赶到,持刀拼命敌住农叉乌。 这边飞鸟身形一晃,对展抄无形刀的攻势眼看就要抵御不住。 鬼医见情形不妙,立即就要赶去援助飞鸟,这时忽听有人道:“师父”“让我们来,””师父只要坐镇房门,这些小事让我们料理! 说话的是三个人。 “夜鹰”乌啼鸟。 “穷酸秀才”茅雨人。 “恶人磨子”沙蛋蛋。 鬼医微一踌躇,心知道三个“带艺投师”的徒弟武功都非常不弱,自己还是护守房门至为要紧,便道:“好。” 没料他“好”字刚出口,后心、左右肋同时一疼,三柄尖刀。同时刺入心房。 鬼医大吼二声,左右手同时推出,沙蛋蛋,茅雨人同时飞跌了出去,他回身想劈击身后偷袭他的人,但才转身,乌啼鸟已拔出刀来,再刺入他的前胸,鬼医脸上的皱纹全都交结、扭曲、抽搐起来,嘶声道:“你们……”乌啼鸟忙撒刀后退,慌张地道:“你可怨我们不得,跟你一起背叛,不如在哥舒宫主身边领功……” 他的话没有说完。 他己不必说完。 因为鬼医诸葛半里已倒了下去。 他虽然精通医术,但在刹那间心房挨了四刀,他也只有立即身亡。 他最后一个动作,是在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他伸进去的手是干净的,掏出来时却是红的。 他最后一句活,是茫然地叫了一声:“娘……” 他临死都记挂着:他的母亲会不会被医好,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遗憾。 乌啼鸟待弄清楚鬼医真的死了,大喜呼道:“我们杀了他了,我们杀了他了!” 沙蛋蛋也兴奋地叫道:“鬼医给我们杀了——”忽然喉头一甜。一股热流往喉上直冲,他的嘴也几乎是决堤而崩的一张口,喷出一蓬血树。 原来诸葛半里濒死前的一掌,力虽近竭,但却巧妙地震断他五脏六腑里的血脉,他只觉掌力不重,未曾运功调息,因杀死鬼医而心头一喜,登时血气资腾,自震裂处决涌而出,血流了一地。 沙蛋蛋嘴里吐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地上,但他的脸色比纸还白自。 茅雨人一见,脸色也跟死人差不多。 因为他也中了鬼医一掌。 本来他以为鬼医是强弩之未。挨他一掌也不过一时闭气目眩,谅不致如何;而今眼见沙蛋蛋吐血身亡,他的喜悦兴奋全化作魂飞天外! 他立即动功调息,除了发现气息有些不调匀之外,倒没有其他不适。这才放下心来。 乌啼鸟见这个“老拍档”忽然变了脸色,瞑目运气,奇道:“你做什么……”话未说完,骤然觉得刀风扑面,暗器纵横,但又什么兵器、武器都看不见,要躲、也无从躲起! 要是刀锋暗器都是向他身上招呼,乌啼鸟是决躲不开去的。 不过刀锋。暗器,是互攻,而不是攻向他。 使刀的人是展抄。 他的刀是透明的。 飞鸟因闪躲强烈的刀风,已撞破了房门,退入房间。 唐果在地上一连串翻滚。已到了展抄背后,人还未站起来,暗器已经出手! 他的暗器也是透明的。 展抄看不见唐果所发的暗器,他也不敢相信一个小孩子能发出那么可怕的暗器,但是他听见暗器微弱的破空之声。 他已来不及闪躲,回刀出刀,砍向唐果。 他的刀唐果也无法闪躲。 所以在这电闪星逝的刹那.展抄中了暗器,唐果中了刀。 唐果中了刀,跳起,又跌倒。 展抄中了暗器,举刀,再砍。 唐果已无法闪躲。 飞鸟大喝一声,双斧劈向展抄背门。 展抄的姿势突然变了,砍向唐果的刀已在飞鸟肚子上扎了一刀。 这一刀任何人受了也得肚破肠流。 可惜这一刀是扎在飞鸟的肚皮上。 飞鸟的肚皮是他一生功力所在,展抄这一刀,只能在他肚皮上增添一道白痕。却没有令他受伤流血。 展抄一刀命中,见飞鸟不伤,震了一震。 如果飞鸟能把握这个时机反击,展抄只怕难以抵挡。 可是飞鸟瞥见倒在血泊中的唐果,他知道唐果是因为要解他困境而被展抄所伤的,但他忘了自己把守的要阵,扑向唐果。 展抄大喜。冲入房门。 正在这时,一个蓝衣高瘦人影正好掠了出来,展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刀横扫。 蓝袍人冷哼一声,一扬左袖,把他连刀带头,罩在袖中,右袖水云般舒卷而出,把正占尽上风的农叉乌拦腰卷住,双袖同时甩出,“呼、呼”两声,展抄、农叉乌一起被摔飞出去,撞破石墙,跌出屋外。 这蓝袍人正是满头银发的赖药儿。 乌啼鸟一见对方举手间连挫已方二大高手,心知不妙,不敢恋战,拔足就跑。 茅雨人一见乌啼鸟撤腿就走,他也跟着就溜。 不料他才提气开步,忽觉喉头一塞,眼前金星直冒,脚步跄踉,赖药儿一见即道:”你不要跑——”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下去,茅雨人以为赖药儿要来抓他,死命提气掠出。 这一掠丈余,丈余之后,“叭”地栽下地来,双眼突凸,脸色紫涨,已然咽了气。 赖药儿叹道:“你的气脉已全给人封断,若静下来好好养气。一、两个月可复原状,你这一跑——”他却不知道那是“鬼医”诸葛半里被暗杀前濒死反击所致。 这时,敌人已尽皆退去。赖药儿也马上发现倒地不起的唐果和气绝的鬼医,以及受伤的飞乌及傅晚飞。 赖药儿一下了便分辨出唐果受伤最重,立即替唐果治伤,神色凝重,嫣夜来见赖药儿,白发散乱,脸上又增添皱纹沧桑,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心里一疼。 赖药儿道:“这些人,手段也真卑鄙……刚才替吕仙医开脑救治之时,若给他们冲进来,可真不堪设想。” 飞鸟大声问:“吕仙医怎么了?” 只听背后一人道:“放心,吕仙医就要来了,语调虽然高兴,但也颇为疲倦。” 众人回首,只见是神情颓顿的李布衣、他汗湿重衣,医疗对他而言,远不及赖药儿来得从容。 嫣夜来喜道:“这就好了。”赖药儿道:“毒质已然取出,吕仙医正由余忘我料理,一会便无碍了……这都是布衣神相的功劳。” 李布衣呆了一呆,笑道:“我有什么功劳?刚才只把我直吓得手忙脚乱,吸血、止血、输血等工作都没做到,赖兄是揶揄我来啦。” 赖药儿道:“非也。若不是你在开刀前指出吕神医脑后有主高寿的‘双龙骨’.我可对这次没那么有信心,这……影响颇大。” 李布衣微微一笑道:“其实,后来因手术所需,要支起吕仙医的上身,近前一看,我才发现吕仙医脸部中亭之上和中亭以下,宛似两张不同的脸接驳而成,这样的脸型,通常是要历一次大难,或经一场九死一生的风险,或瘫痪在床上、长期昏迷、长时间囚禁之颓的经历,而又重获新生,……我发现的时候,手术已大致无碍,这都是事后孔明,贻笑大方了……” 李布衣自嘲地道:“所以说相学这一门.还是有很多未确立之处,并非万能的,而且很容易受客观存在事实影响,甚至受假象蒙蔽,所以说,要在一个人贫病时看出富贵,何其不易,但在一个富人身上测出富贵,却是容易不过,事后说先知,其实自欺欺人,强不知以为知而已。” 赖药儿道:“李兄客气,在未动手术之前,李兄以脑后有神骨作出评断,这点已是难能可贵,绝非讹言。” 李布衣笑道:“多蒙赞励,”语音一顿,道:“唐小兄弟怎样了?”赖药儿道:“他失血过多,伤了筋脉,不碍事的,二、三十天内不能动武,大致不会有问题。说到未句,语音突然沙哑了,赖药儿想清清喉咙,却喉头一甜,差点喷出一口鲜血,忙运气调息,强自咽下。 李布衣瞧出赖药儿神色不对,忙道:“你怎么了?可不要太累……”他也忽然发觉,赖药儿竟在片刻间”老”了许多。 赖药儿的功力何等高深,在这片刻之间,他已经运功一转,咽下血气,长吸一口气,目光一落,向嫣夜来注问道:“闵老爹和小牛呢?” 嫣夜来听得心里一阵亲切,道:“在战斗之前,傅兄弟己把公公和小牛移到南厢了。这时火势早已被傅晚飞嫣夜来扑打熄灭,只余浓烟。 赖药儿道:“可别吓着他们了。” 傅晚飞俯首向唐果关注地问:“你怎么啦?” 唐果无力地翻翻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傅晚飞激动地道:“唐小兄弟,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刚才的战局,如果没有你我们都……” 飞鸟也大声地道:“我的命,还是这小鬼救的,小鬼小鬼,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唐果像要讲些什么,但软弱无力,发不出声音,飞鸟和傅晚飞看在眼里,更是急切。 赖药儿笑斥道:“唐果,别装死了,那一刀,还要不了你的小命,也没那未严重……” 说着音调也渐和缓,隐透欣慰之意:“你今天干得不错,救人而不必杀人。 只听唐果“嘻”地一笑道:“爹爹不赞,我自是无精打采,不能回话啦。”飞鸟和傅晚飞这才明白原来唐果佯装伤重使赖药儿夸他几句,当下自是好气又好笑。 李布衣替飞鸟包扎伤口,一面道:“这儿烟火太稠,不如移去别处,也省得吕仙医出来看见伤心……” 只听后面一个沙哑中带威严的女音道:“谢谢好意……只是,该伤心的,总要伤心,不争迟早。”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吕仙医吕凤子在余忘我搀扶之下,缓缓踱了出来,她的眼耳鼻眉,跟下颔口颜,的确像两张不同的脸长在一人头上,而头发因开刀之故被剃光,众人见吕凤子恢复得如此之快,心中既喜,但见吕凤子泪眼涌眶,垂目在诸葛半里的尸首上,不禁又忧虑了起来。 第五章 孟仲季 赖药儿忙向吕凤子道:“吕前辈,这儿浓烟呛人,不如……” 吕凤子截道:“不必了。我既然已给你们医活,这一点烟也不会把我熏死……我想留在这里。”余忘我把巍巍颤颤的吕凤子扶近诸葛半里尸身处。 她说着眼泪往干瘪的颊上淌落,道:“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再睁眼看这世间,竟先看到吾儿之死……” 余忘我道:“诸葛兄一直惦挂着你老的病,这二十年来,他耗尽心血,费尽心机,为的就是给你老治病……” 吕凤子悲声道:“也累了你了。” 余忘我悲声道:“我的命,我的家人都是前辈悉心救的,前辈这样说,折煞我了。” 吕凤子长叹道:“如果说我对你有恩,这个恩,你已报了二十年了,现在轮到我欠你了……只是,不知道……半里在这二十年来,有没有做过不好的事?医好过多少人?有没有恃技为恶、祸害江湖?” 众人面面相觑。赖药儿率先道:“诸葛兄仁心济世,扶病救难,这二十年来除了悉心专神于替前辈治病,就是殆精竭虑于救百姓贫病之中,赢得世人一致推崇……在下医理,也受请葛兄启发颇多。” 吕凤子泪流满腔,道:“这……这就好了……我也对得起他……他死去的爹爹了……只是……苦……苦了这孩子……” 傅晚飞大声道:“他……诸葛神医是为维护前辈,所以才战死的,他……”声音也嘎住了。 唐果也挣扎道:“我们的命,也是……他救的,哎唷!”因为用力讲话,触痛了伤口,赖药儿立即替他搓揉,唐果心里,比什么都舒服。 飞鸟砰地一拳,捶破了一张烧得半焦的桌子。厉声道:“我们要为他报仇!” 吕凤子强抑哀伤,问:“是谁杀害吾儿?” 傅晚飞道:“都是天欲宫那干狗贼!” 吕凤子道:“这就是了,若立心行医,难免会与天欲宫为敌,二十年前,我也开罪过天欲宫的人,只是他们的势力,大概不比现在强大……以项梦飞、哥舒天这等人材,天欲宫也势必浩壮,只望能改邪归正,造福百姓就好了……却不知凶手是谁?” 飞鸟大声道:“乌啼鸟、沙蛋蛋、茅雨人……只不过其中两人,也……死了……”他用手向地上茅雨人、沙蛋蛋的尸首指了指,兀自气忿地道:“我会替诸葛兄报仇!” 吕凤子道:“如果他们也要替死去的同党报仇呢?” 飞鸟一怔,吕凤子才又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呢?吾儿已死,凶手三人,亦亡其二,请诸位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众人一听,全都羞愧的低下头来,平日在江湖中难免厮杀寻仇,跟吕凤子胸襟态度一比,全都心里有愧,唐果虽顽皮,但因受赖药儿熏陶,从未杀过一人,他眨着乌溜的眼珠瞧着吕凤子,心中大受感悟。赖药儿一生只救人不杀人,就算大奸大恶之徒他也常予一条生路,跟一般武林中人作风大相径庭,颇感寂寞,听吕凤子这番语言,忽然之间觉得胸襟大畅,愉快无比。 吕凤子忽向他道:“阁下能替老身开脑除毒,医理高明只怕还胜老身,不过……”她用一双慈和的眼光不住端详赖药儿。众人不禁都向赖药儿望去,只见他白发散披,有些头发落在衣上,肩上、襟上,神态略为疲惫。 唐果失声道:“爹爹,你怎么老了那么多……”自知失言,忙噤口不说。 赖药儿疲乏地一笑道:“我是很老了。”天祥人因感赖药儿恩德,都尊称“爹爹”而不名之,唐果对赖药儿更有犹胜父子之情。 吕凤子眼中忧色更盛:“老身有一疑团,冒昧相同,尚请阁下不要见怪。”吕凤子医名满天下之际,赖药儿尚未出道,吕凤子手着医学要方对赖药儿影响甚大,赖药儿近年来已青出于蓝,“医神医”的名头更是家喻户晓,但吕凤子一病二十二年,故未有所闻。 赖药儿微微笑道:“前辈别客气。” 吕凤子道:“你今年贵庚?” 赖药儿道:“二十四。” 这句活一出,众皆愕然,出为以赖药儿的容貌来看,至少也该近四十岁或更长才对,如以白发来推测.自然六十岁都不止,加上赖药儿所精研的医术又必须以阅历、经验为主,加上名声鼎盛,天祥人心悦诚服的称呼他为“爹爹”,寻常百姓也当作扁鹊复生,在未见过赖药儿的人来说。更会想像他是年近八十的老翁。 吕凤子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患上的是先天过早衰老症,这种病例不算多见,你的属于较严重的一种,比平常人衰老得快三倍……”欲言又止。 赖药儿神色泰然道:“也就是说,别人活一天,我等于活了三天,别人活一个月,我已活了三十月,别人过了一年,我就老了三岁。” 这一番话下来,各人心头,难过得不知怎么说是好。好友如李布衣,虽看出赖药儿特别易老早衰,也不知道竟如此严重,至于其他人包括唐果,却一点也没有察觉,乍听心里十分难受。 赖药儿笑笑又道:“所以我今年实龄虽才二十四,但在体能心智上,已经是超过六十岁了。” 吕凤子眼中悲悯之色更重:“你能那样豁达,自是最好,不过,你比别人老得快,生命自然也比别人短促一些……” 赖药儿洒然道:“也死得快一些,我已六十多岁,自然已没有几年好活。”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多救一些人,也算没有白来世间走这一转了。” 唐果听到此处,不禁抽泣起来,赖药儿拍拍他肩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快乐得很,你又何必伤心?万一引动伤口,一两个月内复原不了,可不把你闷着了?” 吕凤子喃喃地道:“古来能医不自医,也不只你一人……你的病,也绝非不能医治的。” 嫣夜来、唐果、傅晚飞同时抢着问:“怎么医?” 飞鸟本也抢问,但他反应较钝,迟了一步,反手抓抓头皮,粗声道:“他奶奶的,怎么医嘛!“吕凤子道:“诸位可曾听闻过扁鹊的‘七大恨’方子!” 众人因听诸葛半里提起过,都说知道,赖药儿苦笑道:“实不相瞒前辈,在下也珍惜性命,近年来苦心收集,但七样药物之中,仍缺其三……” 吕凤子道:“是哪三件?” 赖药儿道:“孟仲季、龙睛沙参、燃脂头陀。” 吕凤子道:“我儿死前,手里捏着这个盒子……”她自诸葛半里僵硬的五指里取下锦盒,拇指一弹,盒盖“外”地打开,只一阵清芬的参味,袭入诸人鼻端,众人顿觉脑里软暖舒泰,倦倦欲眠。又十分迷醉,如饮醇醪。吕凤子“啪”地把盒子关上,道:“这龙睛沙参,滋阳养血,补力至强,如元气本盛,反受其冲,不可久闻。” 众人隐隐约约只见盒内有一株人首珊瑚菜梗似的药物,花茎作伞形,果梗倒卵形,极像两颗龙目,淡黄色幼毛,因气味十分好闻,迷醉之余,未加细看,都觉遗憾。 吕凤子把锦盒递给赖药儿.道:“半里死前紧握此盒。想来他也看出你的病情,要把这两颗‘龙睛沙参’给你……你就收了吧。” 众人虽把诸葛半里因吕凤子中暗算事而性情大变,一事隐瞒不说。但诸葛半里死前的确是要把“龙睛沙参”相赠赖药儿,这点可猜得丝毫不错。 诸葛半里要将这罕世奇药相赠,倒是十分真诚的。 赖药儿沉默半晌,双手接过,还未道谢,吕凤子道:“太行山奇珍‘孟仲季’,恰巧我有留着一份,一并都给了你吧。” 傅晚飞拍手笑道:“好哇,那七样药物全了六样……” 赖药儿道:“太行山‘孟仲季’是药中绝品,三百六十五年开花一次,一开即谢,花籽结在根部,花落时蒂即熟,为地底热流所吸。钻地而去,可谓稍纵即逝,前辈得之想来不易,现在前辈正需强血药物,怎可——” 吕凤子道:“我既昏迷二十二年不死,今大梦方觉,就白头人送黑头人,天意如此,吾复何言?我死不了的……但是这药你却非要不可。” 赖药儿仍是不同意:“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晚辈罹疾已非一日,一时三刻还死不了,还是前辈留用。” 吕凤子正色道:“正因事有轻重缓急,你必须马上收下。” 李布衣听出语气不对;问:“前辈,难道……?” 吕凤子凝重地细察赖药儿的脸色,道:“你近日是不是喝下三种极毒的药物?” 赖药儿想起为救闵老爹时所喝下的三杯毒酒,颔首道:“是,是三杯毒酒。” 吕凤子惋惜叹道:“以你的武功,有人逼你喝下三杯毒药,并非易事;若要骗你喝下,以你医术高明,更无可能,想必是你自恃艺高胆大,喝下毒酒……不错,这三杯酒毒性互相克制,你又服下解药,制住毒性,只是……这毒力虽不当时发作,却破坏了你身体构造,现下你先天性易衰老疾,已由潜在被转为剧烈,你活一天,等于别人活上半年,而且还会加剧老化,你再不急治,控制病况,还剩几天可活?”吕凤子却不知道那三杯毒酒,是她儿子诸葛半里逼使赖药儿喝下去的。 这时人人脸上,尽皆变色。 吕凤子又问:“你这一、两天是否常有昏眩、呛血、脱发、易倦的情形。” 赖药儿道:“是。” 吕凤子点头,又点点头,肯定地道:“这就是了,若无‘七大恨’,你已没有几天好活。” 嫣夜来急道:“那么其他四种已搜得的药材呢?” 唐果道:“珊瑚马蹄金、万年石打穿、飞喜树、独活雪莲……全在我背上药箱里。” 嫣夜来道:“那么加上‘龙睛沙参’及大行山‘孟仲季’.一共是六味,还有一味……” 吕凤子忽道:“慢。” 众人一愣,吕凤子苦思道:“二十四年前,我在大行山掘药,无意中得到‘孟仲季’种籽五枚,把它研化成粉未,再制成丸,只有一颗……只是,我把它放在哪里呢?半里他……有没有服用或丢弃呢,这……我就……”她苦思的脸容渐呈痛苦之色。 赖药儿知道吕凤子是因为刚动手术后就伤心于儿子之死,费神于自己之病所致,忙道:“前辈不用担心,生死乃安天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前辈请先休息,晚辈的事,可容后再费神……” 吕凤子忽道:“我记起来了。” 唐果急问:“在哪里呢?”吕凤子道:“就在辰字排药柜最上一格左边一只抽屉里……” 我把半里他爹的书信,也放在那里。把“孟仲季”的丸泥与丈夫书信放在同一格抽屉里,可见她对这药品有多么重视。 余忘我道:“却不知诸葛兄有没有取出、服用?” 吕凤子摇首道:“不会的。这‘孟仲季’药性奇特,半里只怕验不出来,他验不出性质的药品又怎能胡乱处理呢?” 众人都觉有理。诸葛半里虽是个恶医,但绝不是庸医,这样的一位高明药师断断不会胡乱处理药物的。诸葛半里分明不知其母已收获得“盂仲季”.所以只献“龙睛沙参”,没提及“孟仲季”一字半言。 傅晚飞道:“辰字药柜在哪里?我替前辈拿去。” 吕凤子用手指道:“在——”整个人都怔住了。 众人也都愣住。 因为吕凤子手指处,的确是药柜,但是已给火头烧焦七七八八.本来是白漆髹上的“辰”字,也只剩下半个焦影,上面几排药格,早已烧成炭灰。 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傅晚飞道:“我们赶去大行山,再锄一株‘孟仲季’回来。” 李布衣道:“来不及了。” 吕凤子道:“没有用的。” 赖药儿道:“不要紧的。” 余忘我忽道:“咦。” 吕凤子吃力地偏首,问:“什么事?” 余忘我道:“前辈刚才是说,那‘孟仲季’药丸是和书信放在同一处吗?” 吕凤子道:“是,那是半里他过世的爹的书信。”言下无尽唏嘘。 余忘我却道:“有一次,诸葛兄找出一批书信,说是诸葛老先生的遗物,他说放在药柜上怕不安全,便移到别处去了……” 他的眼睛和别人一样,发出兴奋的光彩:“——不知‘孟仲季’丸有没有同时移去?” 吕凤子即道:“他把书信放在哪里?” 余忘我道:“书房铁箱里。他大声道:“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身形掠出,忽见一人与他并肩前掠,原来是李布衣,李布衣道:“我跟你一起去……这有关赖兄性命的药物,不能有任何闪失。” 众人都焦灼而又情急的等待着。 吕凤子道:“要是‘孟仲季’的药丸尚在,那么,‘七大恨’中,你只欠一味燃脂头陀了。 傅晚飞问:“不知这一道药,哪里可以找到?” 吕凤子摇首道:“可遇不可求。” 唐果试探地问:“要是缺了这一道药,其他六道还不足够吗?” 吕凤子道:“这‘七大恨’药方,性子奇特,是利用各种性质为特异的药性,掺合一起,相克相生,正好医治‘先天衰老病症,……燃脂头陀,是这七种药性里最重要的一味,至寒至凉,入肝经,几可起死回生,惟常人服食反受阴寒之害而致命,功力高深的人服食,也难抵受,故“七大恨’中以此药来专制调和其它至阳、至燥、至毒的药物,不可或缺。” 飞鸟道:“若找不到达种药,那六种岂不全都——”一时说不下去。 吕凤子道:“二十多年前,我因要救治半里他爹六阳真火夹攻的伤势,必须‘燃脂头陀’救治,一样徒劳于功。” 赖药儿忽道:“我知道哪里有这种药。” 众人不禁一起问出声来:“哪里?!” 赖药儿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天欲宫副宫主,哥舒天的‘海市蜃楼’里。” 第六章 燃脂头陀 只听有人喜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是余忘我和李布衣掠了进来,手把一个长形铁箱,交到吕凤子面前。 吕凤子呆了一呆,道:“烦替我打开来。”原来吕凤子昏睡二十二年。医理犹存记忆之中,但一身武功,因缺乏锻炼早已退化得所剩无几。 余忘我道:“是。”双手一振,“嗒”的一响,铁锁登时震断。 铁锁开启,吕凤子的十指颤抖,轻抚那一大叠发黄的信束,愣了一会,才拈出一个蜡封的药丸,道:“是这颗了。”递给赖药儿。“里面有五枚丸子。” 众皆又喜又愁,飞鸟忿忿地道:“‘燃脂头陀’怎么东不生,西不长,偏偏种在哥舒天那厮的行宫里!” 吕凤子截道:”如果你找着燃脂头陀,可千万不得如此恶言相骂,那植物极具灵性,若对它言骂,它长燃不绝的火花便告熄灭,那时药性便全无作用了。” 飞鸟伸了伸舌头,偷偷说了一句:“那不是比女人还小气。” 赖药儿道:“‘燃脂头陀’不是长在哥舒天行宫里,而是哥舒天移植过去的。” 李布衣笑道:“莫非哥舒天要养性怡情,把‘燃脂头陀’收养着,收心养性,用以戒出口恶言,变得彬彬有礼?” 赖药儿笑道:“哥舒天的武功,最可怕的是他的‘六阳神火鉴’及‘摘发搜身神功’。” ‘摘发搜身神功’令他立于不败之境,‘六阳神火鉴’却无人能敌;稍挨上了无有不死,无药可救——” 他顿了一顿接道:“偏就是这至寒的‘燃脂头陀’.专治‘六阳神火鉴,之伤,所以哥舒天把它移植在他行宫里,因为他要杀的人,也许对方能活。” 飞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赖药儿沉声道:“因为我曾替他治过病。” 飞鸟“哇”地一声,又待问下去,李布衣和傅晚飞忙制止了他,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赖药儿救活哥舒天是抱愧终生的事情。 嫣夜来道:“我看事不宜迟,先赴哥舒天的‘海市蜃楼’取药去。”众人神色凝重,都知道哥舒天是“天欲宫”的首要分子,武功、才智、实力都非同小可,要去取药,谈何容易?众人虽然心头沉重,却并不畏惧。 赖药儿沉吟道:“可是……吕前辈的病,还需看顾……” 吕凤干呻道:“我虽迷迷惚惚过了二十二载,但既已苏醒,这一点小调理,还难不倒我。” 余忘我皱眉沉思,道:“我……愿在此地服侍吕神仙。” 李布衣断然道:“好,那么由我去‘海市蜃楼,探探再说。” 飞鸟抗声道:“什么探探再说,又不是把脉,要去,大伙儿一起去!” 唐果生怕赖药儿不允他去,先叫道:“对!一起去!” 傅晚飞也道:“赖神医的事就是大家的事,我也去!” 嫣夜来咬了咬唇,道:“我……”她忽想起公公和孩子,一时说不出口。 赖药儿向唐果板起脸孔道:“你受伤那么重,还去什么?凑热闹么?不许去!” 唐果哭道:“如果爹不给我去,我这伤,也不要治好了!” 赖药儿喝道:“胡说什么!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傅晚飞偷偷地拉拉唐果的衣袂,道:“赖神医既然为你好,不要你去,你就乖乖的先把伤医好,这次不一道去吧。”唐果不情不愿的噘起嘴,听到最后一句,精神一振,一吸鼻涕。爽快地道:“好,这次就不一道去。” 赖药儿这才有点笑容。 却听吕凤子道:“千急万急,都得先吃过饭,好有精力救急。” 在饭桌上,吕凤子一见闵老爹,即道:“这个人留下来,他有鬼疰症,我替他治好,暂不能让他出去,会传染别人的。” 饭后李布衣和赖药儿商量大计: “‘海市蜃楼’是‘天欲宫’在江湖上的总指挥部,‘五方巡使’都会驻扎那儿.不易攻入。” “最可怕的是哥舒天……” “你上次跟他治病……” “我也没有看见他的脸容,他只在帐慢里伸出了手,应该是个老人……””他武功……” 赖药儿长叹一口气,道:“恐怕远在你我二人之上。” 李布衣沉吟良久,道:“此去‘海市蜃楼’,会经过‘天欲宫’三个要塞……” “这三个地方,没有一个地方好过。” “李兄,你——” “你是不是要劝我不要去?”李布衣冷冷地问:“如果要‘燃脂头陀’的是我,我叫你不要去,你会不会不去?” 赖药儿没有回答他的话,但眼睛里像两盏在寒夜里点亮的灯。 那边傅晚飞、唐果、飞鸟,也在密议着。 唐果很不开心:“我怎能不去?” 傅晚飞道:“你不能不去。” 他转而道:“正如这种大事我也不能不去一样。” 唐果奇道:“可是,李大哥没有不准你去。” 傅晚飞道:“那是因为他不想我先伤心一晚,他会在明天出发之前,才用理由使开我,总之是一定不让我去。” 飞鸟瞪大双眼问道:“为什么?” “他们对此战没有把握嘛!” “赖神医和李大哥不想我们冒险嘛!” 飞鸟奇道:“要是没有把握,那更需人手啊,要是你们是我儿子,我一定把十个人全叫了去,老爸有难,龟儿子还不打先锋,养来有个屁用!” 傅晚飞为之头大:“幸亏你没有儿子。” 唐果接道:“也不会有儿子。”飞鸟瞪眼道:“谁说我不会有儿子?我是和尚,又不是太监。” 唐果这才悟:“我一直以为和尚跟大监……那个没有什么两样。” 傅晚飞拍额道:“那将来当你儿子的可惨喽!” 唐果黯然道:“总比我不能忧戚与共的好……” 飞鸟“哈哈”一笑。道:“我可去定了!” 傅晚飞向他“嘘”了一声道:“这么大声干吗?要让紫禁城里的太监都听到?!你也少开心,明天,李大哥也不一定让你去。” 飞鸟一拍光头道:“我管他!他又不是我儿子!” 傅晚飞道:“你的命是李大哥救的,伤是赖神医治好的,他们叫你回去,你就抗命,你想忘恩负义?” 飞鸟搔搔头皮,道:“这……” 傅晚飞胸有成竹的道:“所以说,我们在他们未勒令我们不准去之前。先自动提出不去,然后……” 唐果的眼睛也亮了:“然后——” 两个人一起古古怪怪的笑将起来,只有飞鸟莫名其妙,一直追问:”然后怎样,喂,然后怎样?” 傅晚飞笑同他:“大和尚,你轻功行吧?” 飞鸟顿时自豪地道:“行,当然行。” 傅晚飞、唐果一齐笑道:“那就要靠你喽——” 忽听有人轻敲了两下窗棂。傅晚飞和唐果以为是李布衣或赖药儿听到,脸色都变了,只有飞鸟直着嗓门问:“谁呀——?” 只听一个小小的、怯生生的声音道:“我啊,傅哥哥——” 傅晚飞道:“是小牛。” 开门出去,只见个子瘦细的闵小牛小小声的说:“爷爷请你们去一趟。” 傅晚飞、唐果、飞鸟都一怔。 他们实在不明白闵老爹叫他们去做什么? 不过他们很快就明白了。 闵老爹咳嗽着,喘息着,说几句话要歇一歇,但意思还是表达得非常明白。 首先他真以为唐果是赖药儿的儿子。所以详问他有关“爹爹”的事,主要是问赖药儿的妻房还在不在?为人如何?有几个孩子?家里有什么人? 他们虽然还没有明白,但一一照实答话,讲到赖药儿为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听得闵老爹不住颔首、点头。 闵老爹听完之后,说:“赖神医为了救我贱命,竟然喝下毒酒,实在是九死难报,赖神医心善人好,多造福缘,定必长命百岁,富贵终身。”他却是不知道赖药儿患上先天衰老症一事。 “我那媳妇儿.很孝顺,对我这老骨头已经没别一句好说的了。要说,只有这几年来闵家累了她、欠了她的,阿良病了几年,她苦了几年,阿良死后,轮到服侍我这个老骨头病,更没有好日子过。” 老人家说得老泪纵横,傅晚飞和唐果也听得眼眶湿湿的,没料先哭出声来的反倒是飞鸟和尚。 “我那媳妇儿模样儿.怎么都不算俗品啦,她又有一身很高的本领,哪愁不亨富贵荣华?但是为了我们爷儿孙,什么苦没受过?我看她洗衣服唱小调儿,总是唱高山白云路又长什么的,但她还是替我这病老骨头煎药熬夜,真是她不欠咱闵家的,是咱闵家欠了她。”他断断续续地道:“我那儿子过世之前,一再叮嘱她趁青春貌美嫁出去,不要守寡,她就是不肯听,儿子捉住我这老骨头的手,要我劝媳妇她……哎,这些年来,劝她改嫁,劝好多次啦,她就只这桩没听我的话!” “不过……”闵老爹又说:“媳妇儿的性子烈,我是明白不过的,只是今日她……变了模样了。”傅晚飞、唐果、飞鸟为之一奇:“变了模样儿了?” 闵老爹说:“你们是小孩子,不晓得——”飞鸟截道:“什么?我是小孩子?!”傅晚飞也连忙道:“我也不是,唐果也不甘后人地道:“我更不是了。”闵老爹笑道:“那算我是小孩子吧。媳妇儿子时不施脂粉,终日里眉心打个结,眼珠子统日罩了层纱,忧忧愁愁……今日,她自己不经意会笑,会倒翻了瓷盅,会低低哼以前阿良在的时候的曲子……总之,不同了……” 飞鸟搔着光头,问:“哪里不同了?”他这句问话说出了三人的心思。 闵老爹吃力地道:“这孩子啊……她动心了。” 飞鸟道:“动心了?” 唐果与傅晚飞对望一眼,齐道:“动心了?对谁动心?”两人都觉不明所指。 闵老爹道:“她看赖神医的眼神,呵呵呵,我这老骨头还瞧得出来……” 唐果和傅晚飞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两人都笑弯了腰,唐果因大笑过剧,还触动了伤口,“哎哊”一声,飞鸟瞪大双眼,莫名其妙的感觉已到极致,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常人到了白痴家园一样。 闵老爹道:“你们先别开心……你们赖神医的为人挺好,只是头发白了些,我也喜欢……我更不想误了媳妇青春,对不起她丈夫我儿子临终托咐……只是夜来性子拗执,我与她提,她说不定反而避忌起来,这样一段好姻缘岂不是给我这老头儿搞吹了?……” 傅晚飞笑道:“老爹,我知道你叫我们来做什么了。”他和唐果那一双惟恐天下不乱的眼珠子都闪啊闪的,洋溢着兴奋喜悦。 飞鸟又问:“做什么?” 傅晚飞和唐果笑道:“做男红娘啊!”两人又笑了起来。 “可是。”唐果后来忧虑地道:“爹爹那么严肃,如何跟他提起呢?” “何况,赖神医的病未治好,他定不屈牵累他人……所以,只能制造机会,不能向他提。”傅晚飞仿佛很有经验的说,“这样会自然一些。” “说到撮合人家婚事,我最在行了;”飞鸟居然也插上一句:“我未出家前,这方面最有经验,人人都叫我‘月下大师’……” “哦?傅晚飞和唐果都不甚相信。 “你们不信?”飞鸟如数家珍:“想当年,王二村的王三麻子和沈肥姑是我拉的线,玉里的张拐子跟成功镇的花心娇是我搭的门路,文抄公和文抄婆当年也是由我介绍才相识的……” 傅晚飞和唐果听到天祥的那一对“怨偶活宝”文抄公和文抄婆也是飞鸟的撮合,不禁都忍俊不住,笑了一会,唐果道:“我们好不好把闵老爹的意思,转达给嫣姐姐知道,好教她没有顾虑。” 傅晚飞忽道:“糟了!” 唐果急问:“什么糟了?” 傅晚飞道:“要是赖神医不让嫣姐姐一道去,那……那这条红线,可怎么牵得上呢?” 两人都忧愁了起来,飞鸟却哈哈笑道:“这你们可有所不知了,刚才在餐宴上,你们两个小鬼溜出去叽哩咕噜的时候,吕仙医跟赖神医说,要采那什么头陀的,很麻烦,一定要斯斯文文的女子采撷,那朵什么火花要不会熄灭,药性方才得以保留,所在李神相当席就要求嫣夜来同去,嫣夜来当场红了脸呢,哼,不是我夸口,我当时就一眼看出来了。他们……” 傅晚飞和唐果笑嘻嘻地道:“看来,这场热闹,我们想不凑都不可以了,这趟可是公务在身啊——”他们的心都放在开心的事情上,浑不在意前路其实布满荆棘重重。 第一章 梅山月 三日后,李布衣、赖药儿、嫣夜来向北推进,已近梅山。 梅山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由于位处山腰,凉而不寒,微风送爽,在皮肤上掠起清凉的快意,这地方,绿的山、黄的树、红的梅、蓝的天,四种颜色凑在一起,使得这幽寂的山上,更添一份美绝人寰的意境。 李布衣叹道:“好一座山。” 赖药儿指梅道:“好一株梅。”梅花花蕊忽飞出一只蜜蜂,嗡嗡飞出,竟飞向正俯首探看红梅的嫣夜来。 嫣夜来忙放了手,双指一夹,夹住蜜峰,蜂翼犹自震动着,梅枝却忽地弹了回去,簌籁落下几朵梅瓣。 嫣夜来笑道:“好一只蜜蜂。” 赖药儿看见嫣夜来如芙蓉出水的脸上,与梅花比照,一红一白,红的艳傲,白的清丽,而这两种气质又可互易而存,不禁看得痴了。 赖药儿在医学上有着惊人的成就,但在男女之间的微妙感情上,却完全没有经验,由于他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甚是超脱,所以对嫣阿凤、叶梦色都是以一种对待妹妹、后辈之心,从不涉入其他。 他自己也因衰老症而不愿牵累他人。 他此刻心头泛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但是强把这种感觉抑住。回头看李布衣,李布衣却不知何时溜到那七株红梅处赏梅去了。只见梅花下的李布衣,像一个曾叱咤沙场、又闻名遐迩的寂寞高手,曾经血染江湖的风波路,而今梅花映红了他的布衣。 赖药儿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多想就此隐在这世外幽谷,不问江湖事,而有一红粉知音相伴明月清风之下…… 他立即不往下想。 却听嫣夜来幽幽地道:“破了。” 赖药儿怔了一怔,不明所指。 嫣夜来用纤纤玉指向他蓝衣袖上指了指:“我欠你的,现在破了,我替你缝。” 赖药儿忆起跟嫣夜来初遇的时候,曾给她五十两银子解决生活危机,因怕嫣夜来不受,便说是缝衣服的酬金,而今,右袖子在古亭山上被俞振兰划破,嫣夜来便提出要替他缝补,在赖药儿心中牵起一线温暖的回缠。 空山幽谷,有说不尽的宁谧意趣。 嫣夜来说完了那句话,头低低的垂着,眼睫毛长长地轻颤,两颊胀卜卜地像婴儿的粉拳,在轻灵美丽的脸上,更令人心中爱煞。 赖药儿和嫣夜来去看,赏着梅,像仙境中两个忘忧的人,浑忘了赶路的事。 “你喜不喜欢小牛?”嫣夜来忽然低低声的问。 “当然喜欢呀。”赖药儿侧着看她。 嫣夜来嫣然一笑。 “你喜不喜欢梅花?” “也喜欢。” “最喜欢的是……什么花?” “都喜欢,各有各的美。”赖药儿不加思索地答。 “哦。”嫣夜来的语音里似乎带着些微的失望。 沉默良久。嫣夜来忽又问:“你……你喜欢海棠花吧?” “喜欢呀。”赖药儿不明白。 “喜欢……芙蓉……吗?” 赖药儿猛然省悟,自己怎么那么愚蠢呀!嫣夜来往江湖上的外号不是叫做“玉芙蓉”吗?自己怎么……他一急,反而着了意,涨红了脸。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忽听悠悠走在前面的李布衣道:“梅山没有客栈,只有山庄,我们就在梅山山庄搭一铺吧。” 赖药儿扬声答:“好。”回身想跟嫣夜来说什么,但嫣夜来驻足在一枝老梅旁,美得像一尊碾玉观音在看人世间最凄楚的一点艳。赖药儿离她只有三步之遥,但竟无法打破这一种寂意的距离。 他也没有勇气去打破。 在一盏微灯下吃过晚饭,李布衣舒舒身子,道:“我还要卜一课,今晚月明风清,如此幽境,两位何不出去走一走?” 赖药儿多想相邀,但说不出口。 一灯如豆,微光中的嫣夜来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低声道:“不了。” 三人各返房间,赖药儿却心潮起伏,本要打坐,旋又立起,本想上床早寝,但又起身在房内踱步不已。 这时他心中,宛似万马奔腾,意敛不定。 房里一灯寂寂,灯下仿佛有一个慧黠而柔静的倩影。 他定了定神,烛还是烛,除了自己的影子,没有别的身影。 他跌足忖道:嫣夜来那么美,他跟她在一起,比发现治绝症的药物还要关心,而且甜滋滋,深心心的,他为什么不去找她去? ——只要他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一、二、三……不到五十步。就可以轻叩嫣夜来的房门,听到嫣夜来那清脆好听的声音了…… ——可是……如果嫣夜来问:“谁呀?他该怎么答?“是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该怎么回答呢? 想到这里,他又跌坐下来,一拍头顶,自责道:“赖药儿呀赖药儿,人家可是有过丈夫的贞烈女子,怎会看得上你来……” 这样想着,却又不甘心: ——要是她无意,为何她要问我喜不喜欢芙蓉花?要是自己答了“喜欢”呢? 赖药儿心中恼恨起自己来,觉得没好好地把握机会。旋又回心一想:说不定,她那一问,也是不经意、甚至是无意的呢? ——是自己自作多情吧? 赖药儿解嘲地想,便和衣上了床,但不知怎么,一睁眼,就出现嫣夜来的脸容,直比芙蓉还美,只好合上双眼,不料嫣夜来的玉容更真切的逼近眼前。 赖药儿翻身下床,不顾一切,披上衣服,心里盘问:用什么借口好呢?说是烛火给风吹灭了,借火来的……可是出行的人又怎会不随身携带火折子?借火,可以到李神相那儿借啊! 便说是听到有异响,赶过来看看吧?……可是,这样子说假话,不是太无耻了吗,不如……他瞥见身上刚披上的蓝袍,心里倒有了分晓:就是说来请她缝袖口的…… 赖药儿满怀奋悦,正待走出去,忽然在桌上的铜镜照出了自己的影子。 ——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发白如霜。 他登时顿住。 这样怔愣愣的过了一会,他缓缓卸下蓝袍,塞回包袱里。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千遍百遍:赖药儿啊赖药儿.你实在不是人! 还剩下有多少寿命,这样牵累人家贞洁好女子……心里生这种恶念,真不是人! 他心灰意冷的坐在床沿,本待和衣躺下,忽又被一个剧烈而从未曾有过的念头所占据: ——我既然已没有多少天的性命了,取“燃脂头陀”成算极小,我一生都在医人,救人,为何不能在死之前,好好享受一下,管它什么礼教。道德! ——只要是你情我愿,而无强逼成分,有什么不可以! 赖药儿想到初见嫣夜来的时候,她在白袍下的胴体,心中一股热流,冲击得奋亢起来,从未如此强烈爱慕情欲,使他屏弃一切心中的束缚,他一步到了门口,推开了门.剧烈起伏的胸膛迎面吸了一口劲风。 凉风。 山中的风,无比清凉。 这风犹似冷水,把赖药儿浇背一醒。 ——不行! ——不是不敢做,而是有所不为。道德、礼教只存于人心中,自己要是真心对待这女子,就更不能因一晌贪欢,而让人痛苦一辈子! ——不可以……而且,嫣夜来是个好女子,她不一定喜欢自己。想到这里,赖药儿心里头仿似给一条绳子绞缚着,强烈地疼痛起来。 嫣夜来、嫣夜来、嫣夜来。他反复着轻呼这个名字,心里也堆叠着嫣夜来清美的容姿。 他坐在床沿上,对着烛光怔怔出神,瞥见一只又大又黑的蟑螂,自包袱里爬出来。 他觉得那只蟑螂,必定在包袱里很多时了,因为他刚才把长袍塞回包袱里,才把它惊动了,等静下来之后便溜出来,赖药儿觉得它已咬破了不少自己心爱的衣服。 赖药儿是有洁癣的,他最讨厌老鼠、蟑螂、虱子、毛虫之类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特意去杀死任何一只微小的生物:他觉得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珍惜生命,没有任何生命可以有理由去结束另一种生命。 可是他此刻心情极为躁烦。 他看见在灯光下,那黑蟀螂正晃动两条又黑又长的触须,仿佛在瞪视自己、挑衅自己。 不料蟑螂竟飞了起来,绕火光转了两转,似乎是因为黑棕色的翅翼上给火烫了。“卟”的一声,直飞到床边的赖药儿额上来。 赖药儿心中厌恶,微微一闪,算是避过,不意蟑螂兜了一个转,又向赖药儿脸上扑飞过来。 这下离得极近,赖药儿可以清楚看见蟑螂又扁又胖的肚子,一节一节如毒虫般的腹纹还有带着勾刺般的脚爪,赖药儿心头烦躁,“讨厌!一仰首,又闪了过去。 那蟑螂落在蚊帐上,黑棕色的一点在发白的蚊帐上,很是刺目.那只蟑螂居然还支着脚在嘴上叼磨着,一付大刺刺的样子,赖药儿真恨不得一掌将之拍死。 那蟑螂却再飞起来,落在赖药儿胸襟之上,赖药儿忍无可忍,啪的一掌,打中蟑螂。 赖药儿只觉有点湿腻腻的。也有些刺手,只见手掌中黏黏糊糊的,飞似脑般的白浆,渗了些蟑螂棕色的残脚碎翼,不由得一阵恶心。 却见在胸口的蟑螂,兀自未死,拖着肠肚在胸衣滴溜溜的仓皇乱走,把胸衣染湿了一大片,有一种难闻刺鼻的气味。 赖药儿既觉难过,又觉厌恶,见蟑螂未死,又一掌拍落,这一下蟑螂的头部都掉了大半,可是仍然未死,在胸膛上挣着、转着、翼发着吱吱的响。 赖药儿见一只如此小的动物,尚且不肯死去,心中又悔又难受,他从来未曾杀过人,连动物也未杀过。但见这蟀螂已断无生理,若给它缓死,只是更添痛苦,狠着心把它一拨,拨落地上,用鞋子一连击了几下。 只见蟑螂脚躯不全,乳白色的肠子拖了一拖,羽翼也断折于地,但一根触须和嘴仍蠕动着,爪子也挣动两下,竟然仍未死绝。 赖药儿生平只医人,不杀人,这一看,真有魂飞魄散之感,早知蟑螂生命力如此顽强,也就不加后来几下,也许这蟑螂还有一线生机,能活下去。 当下在他心惊胆战之下,横了心一连七上、八下,终于把蟑螂拍成肉浆,这才惊魂初定,心想:如果自己还有命在,一定要仅记蟑螂求生之意志,不可以再杀生,而且,要把今晚所悟的告诉后人。 这时他忽想念起唐果,唐果的伤该开始痊合了吧? 他刚想到唐果,“啪”地一声,纸窗裂了一个洞,一颗石子飞弹了进来。 石子当然击不中赖药儿。 赖药儿已到了窗外。 窗外山风掠过老梅,再惊动崖边草丛。 月下无人。 赖药儿心念电转,掠至李布衣的房前,叩了两下门,叫:“李兄。” 房里没有人应。 赖药儿深知李布衣的反应机敏,再不犹豫,一掌震开大门,房内并无一人。 赖药儿心中一沉,身形三纵三伏,已到嫣夜来房前,他知有敌来犯,情势紧急,再也不敲门.只叫了一声“嫣女侠”。砰地闯入房里去。 不料嫣夜来正匆匆起床,身上穿着白色睡衫裤,见有人闯入,吃了一惊,忙抄被中短剑以抗,一见是赖药儿,不觉怔住了。 赖药儿见嫣夜来平安无事,也都怔往。嫣夜来本已上床入睡,桌上油灯亦已吹熄,房里漆黑一片,赖药儿借门口筛进来的月色,看见柔和的轮廓,知是嫣夜来,鄢夜来看见月色在门前高大身影镀上一层银边,银须尤为清亮,知是赖药儿。 两人一在门口,一在房内,他知道是她,她知道是他,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月亮清冷地照着。 赖药儿道:“刚才……你这儿没事吧?” 嫣夜来摇了摇头。刹那间,她只觉得跟对面的男子已经面对了很久,面对很久很久了,从亲切,到熟悉,又转而陌生,仿佛又漠漠不识,象这月光一样,千年百年地照着,月色已经老了,但还是凄艳着。 赖药儿觉得这时不便入屋,便道:“李神相不见了,我找他去。”话毕身形已在门口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门口,远处几株老梅,一地的月色。 第二章 点石成金 赖药儿离开了嫣夜来的房间,心中一阵怅然,忽听一人道:“不必找了,我在这儿。”正是李布衣的声音,赖药儿自是一喜。 只见李布衣自数株老梅后踱出。微微笑着,赖药儿问:“李兄可发现敌踪?” 李布衣似有笑意:“敌人倒不曾见……”赖药儿听出李布衣语调有异。诧问道:“怎么?” 李布衣道:“捣蛋鬼倒抓了几双!” 只听荒山草丛一阵悉索响,有人叫道:“爹爹!”有人叫:“赖神医!”赖药儿转过身去,恰好看见飞鸟张开血盆大口,亮着白森森的牙齿向他半尴尬半腼腆的招手道:“赖兄你好!” 手上居然还抱了个闵小牛。 赖药儿几为之气结,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都来了。” 赖药儿转向脸色苍白的唐果,生气转为怒火:“好啊,你们都来了,连你也来了,伤得那么重,还来凑热闹,看来,你不想好得太快,非要丢掉一条胳臂,一条腿膀子,也不愿在床上养伤了!” 唐果自然心虚,不敢抬头。李布衣道:“他们这一来,倒作了要紧的事。” 傅晚飞知道李布衣替他们圆场。忙道:“我们把’桐城四箭’擒住了。” 赖药儿冷哼道:“桐城四箭这点微未武功,算得了什么!” 李布衣道:“这倒不然,这山庄也是天欲宫所操纵的,地底下有一条通道,直通嫣女侠床底,这四人潜入床下,四箭向床上齐发,但给飞鸟大师诸位制住了,否则,嫣女侠难免受惊。” 赖药儿一想,这可防不胜防,何止受惊,只怕还要受伤,当下重哼一声,心里也自谴自己大意,众人来得合时。 这时,嫣夜来也闻声赶了出来,看见诸小侠把闵小牛也带了,少不免又惊又喜,在闵小牛脸颊上亲了又亲。 闵小牛说:“娘,我好想你,便央三位哥哥带我来了,您不气吧?” 嫣夜来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不气?气了又怎样?难道把你这不听话的小调皮赶回去么?” 傅晚飞道:“我们擒住‘桐城四箭’,把他们抛落山边去了,同时还救了一个人。 赖药儿白眉一杨。问:“谁?” 唐果讨好地道:“谷秀夫。” 谷秀夫是前文所提被鬼医在天祥抓回来逼供的人质,他本是武林中人,因伤遁入天祥,为赖药儿所治愈,后来鬼医诸葛半里领八十九名徒弟攻天祥,在文抄公、文抄婆诸大高手抵御之下,只擒了这个谷秀夫回来,此人可以说是霉运至极。 之后鬼医和赖药儿前嫌尽弃,上萝丝富贵小庄替吕风子治病,这谷秀夫已不知去向。赖药儿也好生惦念,现下才知道,原来此人亦为“天欲宫”高手再度擒获,这“桐城四箭”把他带上梅山,想来是要作为人质来施加要挟。 赖药儿自然关心,问:“他在哪里?” 傅晚飞道:“他还在床底通道下,穴道被制的手法很怪,我们都解不开。” 赖药儿闻语便往嫣夜来房里走去。嫣夜来会意领先开了房门,到了床边,掀开床被,一阵淡淡的枕畔温香,使赖药儿心神微微一荡,嫣夜来很快地摸索到床板暗格,发力一掀,果然揭开了一层木板。 里面有条通道、躺了一个人,身着玄衣,睁大双眼、却动弹不得。左臂僵直,便是谷秀夫。 赖药儿长叹道:“你受苦了……”伸手疾戳了数下,但谷秀夫依然全无反应。 李布衣在一边道:“这封穴道的手法。很是怪异……”赖药儿额上渗了一些汗珠,他发现近日自己聚力运动,常感不足,身体有明显老化的征兆.便道:“李兄,可能要劳你帮我一帮,我替他在督脉上拿捏,你在他带脉上推揉。” 李布衣道:“好。” 两人把谷秀夫扶卧床上,运动推拿,突然之间,谷秀夫一跃而起,在迅雷不及掩耳,疾电不及眨目的刹那间,右手一连点了赖药儿身上五处大穴,双脚连环踢中李布衣七处要穴。 本来要封赖药儿和李布衣身上的穴道,以两人功力之精深,谈何容易,但二人一因全无防备,二因正将功力输向对方处,对方忽施暗袭,两人同时被击倒。 两人一倒,谷秀夫哈哈一笑。 赖药儿怒道:“你难道……不是谷秀夫?” 谷秀夫道:“我是谷秀夫。‘黑衣巡使’,谷秀夫。”赖药儿气极:“你是到天祥来做卧底的?”谷秀夫道:“那一次被‘绿慈散人’温风雪追杀重伤,要不是赖神医,在下也活不到今天……那时我灵机一动暗底里向天欲宫请命,干脆卧底在天祥,今日才能成事!” 这时,傅晚飞、飞鸟、嫣夜来全拦在被踣地的赖药儿与李布衣身前,全神相护,恨不得一口把谷秀夫吞了。 赖药儿恨声道:“你要怎样?” 谷秀夫哈哈笑道:“很简单。带你回天欲宫,替小宫主治病,我可升一级;李布衣是天欲宫眼中钉,生擒回去,再升一级;这女人,实在美,我要了,其他的人,全部杀了!” 飞鸟双斧一掣,道:“你办得到?” 谷秀夫忽在地猛跺足三下,道:“我一个人,也能办成,何况还有勾漏山三位师兄来助!” 只听地上“卜、卜。咔”三声,弹跳出一瘦,一矮、一肥三个怪人来。 众人一见,登时头为之痛,这三个人正是先前潜入天祥要挟持赖药儿回天欲宫“十二都天神煞”之三,这三人武功高,脾气怪,若赖药儿与李布衣不倒,自然轻易可制胜,但是,眼前情形,能动武的只剩下飞鸟、嫣夜来和傅晚飞,断非其敌。 李布衣低沉地喝了一声:“快带唐果小牛,走!” 傅晚飞大声道:“我不走!” 谷秀夫斜眼着眼睛,阴阴笑道:“你们本想故意问我话,拖延时间,好运功冲破穴道,但是任你们怎么运气,也冲不破我‘点石成金神仙指’的封穴手法!” 赖药儿变色道:“原来你使的是‘点石成金神仙指’……”原来“点石成金神仙指”是武林中七大点穴名家之六,给他所封的穴道,除非他用独门手法亲解,就算功力极深厚的人也非要一个对时以上的时间,运功才有望冲开穴位,这个指法高手却自小因小儿麻痹症一手风瘫,故此他诈着被“鬼医”所掳,用极残酷的方法几乎把左手毁掉,令赖药儿对他深为歉疚,也深信不疑全无防备下才遭了他的暗算。 李布衣和赖药儿一听谷秀夫道出封穴的手法,情知无望,不觉颓然。 谷秀夫骄傲地道:“世人都以为我剩下这一只手封穴手法厉害。却不知道我飞足踢穴脚法同样盖世无双!” 傅晚飞忽道:“的确是盖世无双。” 唐果问:“哪样盖世无双?” 傅晚飞道:“吹牛,这人吹牛,可以把牛吹成牛皮,所以盖世无双。” 唐果道:“我看他盖世无双的还有一样。” 傅晚飞故意问:“哪一样?” 唐果道:“该死。这人的该死,真可以称得上是‘该死无双’!” 谷秀夫佛然变了脸色,左脚在地上猛踏了一下。 只听“胖鬼”桓冲道:“你要我们三仙杀掉这两个小孩?” “瘦鬼”席壮摇首道:“不行,不行,我们不杀小孩子的!” “矮仙”陶早接道:“我们宁可杀那胖和尚!” 傅晚飞大声道:“我是大人,不是小孩子!” 唐果也挺胸道:“我是年轻人,不是小孩子!” 飞鸟双斧高举于顶,交叉一击,怒道:“我身材魁梧硕壮,哪是胖!”他最恨人家说他胖,正如傅晚飞怕人说他未经世故,唐果怕人当他是小孩一样。 胖、瘦。矮三鬼不理那么多,三人各掣一殳,攻向飞鸟和尚。 飞鸟双斧每一挥斫,就如同震起一个大霹雳,斧面上电光疾闪,声势逼人,三鬼窜高伏低,各选取角度,攻向飞鸟。 飞鸟杀得性起,双斧带动雷震之声,滚滚轰轰,无比声威,三鬼三支长短不一的银殳,又似一柱又一柱电光,在殷殷雷鸣里投去,炸起光芒耀目难睁。 傅晚飞一见,心里大急。 房里有四个毫无抵抗力的人,那是重伤未愈的唐果,不会武功的小孩闵小牛,穴道被制的李布衣和赖药儿。 这双斧三殳大砍大杀的格斗,只要一个不小心.波及一个不能抵抗的人,那就像在伐木时把树上的鸟卵摔破一般随时都可能发生。 傅晚飞大叫:“飞鸟,出房打去!” 飞鸟双斧像手提看两个炸放雷轰的霆殛,劈啪轰隆,连声炸响。但始终攻不下肥、瘦、矮三鬼,更妄论要冲出房门了。 傅晚飞情急生智,叫道:“你们三只鬼,欺人屋里转动不便,哪个有种,跟我出去斗斗!”说罢破窗率先跃了出去。 三鬼极要面子,胖鬼道:“出去就出去!”提殳向傅晚飞追去! 瘦鬼道:“我们也出去!” 飞鸟双斧旋舞得足可以开山辟道:“我们不出去!” 矮鬼道:“你不出也得出!”二鬼攻势加强,似连串密雷中投掷一道又一道闪电,骤亮了几下,已把庞大的飞鸟硬生生逼出房间,五人在外面空地激战起来。 房里只剩下了谷秀夫和嫣夜来,以及不能动武的李布衣、赖药儿、唐果和闵小牛。 谷秀夫摇头道:“没希望了。” 嫣夜来道:“你要是怕,逃走还来得及。” 谷秀夫笑道:“我是说你们没希望了。”他微微一顿,补充道:“那和尚和那小子,决不是“勾漏三仙’的对手,一对二嘛,还差不多,……可惜现在是三对二。”他说着用手指比划。 李布衣忽叫道:“小心——!” 鄢夜来要发觉谷秀夫手指向着她遥指,及时一闪、“嗤”地一道箭矢似的急风掠颊而过,谷秀夫眼睛闪着邪恶的异光,道:“好!”扬手又要凌空发指。 嫣夜来“刷”地拔出怀剑,全神以待。 不料谷秀夫凌空一弹,“扑”地指风戳在李布衣“哑穴”。李布衣登时作声不得。嫣夜来又急又恨,凌空飞刺谷秀夫,她出剑的时候,黑发随着进退如舞步一样的姿势一洒一洒的起伏,明利的眼神映着明利的剑锋,嘴边更因拼命的情急拗出一种美丽而慧黠的弧度,在前面十招中,这美姿使得谷秀夫忘了反攻。 可是谷秀夫毕竟是“天欲宫”的“黑衣巡使”。 他虽然着迷于嫣夜来的姿色,但却不入迷。 他一面招架,一面调笑:“小娘子,你长得可真标致。”嫣夜来气白了脸,谷秀夫已开始运指成风,反守为攻,“跟你一夕风流,死又何妨,小娘子,你就遂了我的心愿吧。”嫣夜来紧咬着唇力守,谷秀夫已占尽了上风。“小娘子,那是你的孩子吧,有他在,多碍事呀,我替你杀了吧。”嫣夜来又着急,真是难以招架,左支右拙。谷秀夫下面的语言更是不堪。 忽听赖药儿沉声道:“别听他的话,专注作战。” 嫣夜来蓦然一醒,不理对方说什么,剑光潋潋,死守不退,谷秀夫也一时取之不下。 只听赖药儿继续道:“攻他左边身子……别退!后面是门槛……不要抢攻,那是诱敌之策!……进巽位,刺他左颧!……小心!” 嫣夜来照赖药儿的指示,居然勉强把局面扳了过来,战成平手。 唐果虽伤重乏力,不能动武,但他何等机伶,潜过去要替赖药儿解开穴道禁制,却听谷秀夫狂笑道:“我封的穴道,不到时候,谁也解不了!” 唐果因跟从赖药儿已久,多少懂得一些医理,对人体血气流注亦有心得,谷秀夫的点穴法虽然指法诡妙,劲力深沉,禁制繁复,却并非无可解,只是唐果全身乏力,又怎有法子破去这特异的封宫闭血手法? 唐果一连试了几次,反而震动了伤口,很感痛楚,气喘吁吁。 赖药儿低声喝道:“你快带着小牛,走!”话刚说完,忽然没了声息,原来谷秀夫边打边走,早已逼近赖药儿,抽罅发出指风,封了赖药儿的“哑穴”。 这一来,连赖药儿也无法说话。 嫣夜来心里一急,怀剑竟被指风射落。 唐果偷偷地把怀剑拿在手中,想过去助嫣夜来,甫站起来,伤处剧痛,同时发作顿时又全身乏力,重又坐倒于地。 第三章 杀人者 唐果眼见情形大是不利,却又无法可施,李布衣,赖药儿两人眼神充满焦切、关注,但又连话都不能说,连徒呼奈何也没有办法,外面格斗风声仍紧,呼喝之声不绝于耳,飞鸟的厉啸之声更是惶急。 唐果忽然灵机一动。 他匍伏过去,自赖药儿衣襟之内,掏出一物,然后,他跌跌撞撞的走向床边。 李布衣、赖药儿眼中充满狐疑之色。 但这狐疑之色很快又变成了惊惧与担忧。 因为局面已完全无可挽救。 谷秀夫明明已取得优势,但他却突然射出两缕指风,攻向在一旁无邪的闵小牛。 嫣夜来在震动中掠扑,抱住闵小牛,闵小牛中了一指,她也中了一指,闵小牛嘴角渗出了血丝,闭上了莹活的眸子。嫣夜来流下泪哽咽得连些声也无法发出。 谷秀夫已点了她的“哑穴”。 谷秀夫对这全面控制的场面显得非常满意:“我说过,要跟你好,只好先除掉碍手碍眼的,其他的人,都是哑巴活王八,看着倒无妨!”走着便向嫣夜来走了过去。 突听一人压低声音地道:“快接着,别让那煞星夺了!” 要是有人叫谷秀夫现在“停下来”,“住手”或者其他责斥喝令的话,谷秀夫只有两种方式去回应,一是根本不理不睬,径自作他那禽兽行径;二是回头反手,杀了说话的人。 可是这一句话,显然不是对谷秀夫说的,甚至是不愿谷秀夫听到的。 谷秀夫还是听到了。 他霍然回身,就见到一个小孩。 尽管这小孩装出一副视死如归,很勇敢的大人样子,但神情间还是流露出稚气与纯真。 这小孩果然不是对他说话,而是看着屋顶:——难道屋顶上有人? 谷秀夫心里立刻提高了警惕,很容易便发现那小孩右手放在背后,像在极力藏匿着一样东西。 谷秀夫的眼睛像有根无形的线,迅速地把上下的眼皮一眯,眯成一条线,又迅疾地回复原状,这表情让人感觉他是一只老狐狸。他最希望人家以为他是一只老狐狸,最好像小龟子一样的怕他。“拿出来!” 唐果似大大吃了一惊,向上急叫:“快收好!”手中事物,往屋顶一抛,无奈出于无力,“卜”地一声,那事物落在蚊帐上,弹了一弹掉在床上。 那事物是一个小锦盒。 锦盒落在棉被上,盒盖震脱,一物掉了出来,清芬扑鼻,乍闻舒泰已极,再嗅如饮醇醪,谷秀夫眼睛像被点着了的蜡烛亮了一亮,失声道:“龙睛沙参?!” “龙睛沙参”是武林中人视为至宝,药中之圣,谷秀夫见识广博,一眼就认了出来。 当下他一个飞掠,落在床上,只求先夺“龙睛沙参”再说。 只见唐果仰百叫道:“快、快出手,别给人夺去——” 谷秀夫知道屋顶上来了敌人,暗运指力,五指凝力待发;左足刚落床上,右脚即先踩住“龙睛沙参”,免得被人抢去。 就在这时,谷秀夫只觉脚心一阵刺痛。 谷秀夫此惊非同小可,猛一提足,鲜血喷溅在棉被上,形成一个怵目惊心渐散染的血花,他一面仍在戒备屋顶上的突击,一面瞥见棉被里沙参旁露出一截剑尖,心中大乱之际,忽然左脚一空,整个人翻倒下去。 谷秀夫的右足,是踏在剑上。 那剑自然是嫣夜来的怀剑。 嫣夜来的怀剑,摆置在棉被里,剑尖朝上。就等谷秀夫这一踏,都是唐果的设计,他同时旋开了床上的机括。 床板一翻,谷秀夫立时就摔了进去。 这床下暗格原是谷秀夫等人用来暗袭嫣夜来等而布置的。 谷秀夫一掉了进去,只觉眼前一黑,立即就要运功破板冲出。 唐果知道这是自己和大家的生死存亡之际。当下不顾一切,挣上床去,只见隔板一动,他尖叫一声,伏身上去,一剑扎了下去。 这一剑刺了下去,隔板内一声闷哼,登时静止。 唐果拔出了剑,“嗤”地自剑孔中,激溅出一股血泉,溅洒在唐果的脸上。 唐果整个人惊得愣住了,紧紧地抓紧剑柄,全身发着抖,这处境,谁也无法帮他,谁也帮他不了,就像他一个人在深山里骑了一头老虎,他不杀它,它就要杀他。 而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在萝丝富贵山庄射伤“白衣巡使”展抄及年不饶的“透明暗器”,当然也是无毒的,他所开的方子,不过是故意把年不饶好好的整治一下。 就在这时,他按住的床板又隆然挣动起来,仿佛有喘息着的千年僵尸就要破土面出! 唐果大叫。他一面大叫着。一面用小剑狠狠刺下去,刺下去。拨起来,又刺下去,再拔起来,如此一连五、六下,他自己的伤口也迸裂了,气力也耗尽了,才住了手,床板也不动了,他伏在床板上喘息。 这时,床板上有七、八个小窟窿,每个窟窿都汩汩倘着血。 唐果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气力,用眼睛贴近一个剑孔去,想看看谷秀夫死了没有? 猝然间,床板砰地四分五裂,唐果像给食人花吞食了似的掉落了下去。 他一落下,就给人箍住。 那人全身喷溅着湿漉漉、腥腻腻的液体,箍住了他,不住地喘气,像在池塘里一尾垂死的鳄鱼。 外面的烛光透进来一点微茫,谷秀夫全身都是血,其中有一剑,在他双眼之间,开了一个洞,使得他的眼睛无法睁开来。 所以,他虽然抓住了唐果,却没有扣住他的穴道。 唐果被这炼狱血囚一般的景象吓得大叫着、死力挣动着,可谷秀夫牢牢抓住他,像要生生把他捏死。 唐果与谷秀夫几乎是面对面、身贴身的纠缠在一起,唐果被这眼前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他百忙中用了擒拿手、点穴法、拳脚交加,但因全乏气力,完全不能生效,相反谷秀夫五指已握住他的咽喉,使他一口气喘不过来。 唐果再也不理那么多,一剑又一剑刺去,刺入谷秀夫身体里。 他被刺两三剑,谷秀夫发出野兽濒死前的厉哼,五指几乎嵌入唐果的颈肌里。 刺得四、五剑之后,谷秀夫的手指才松脱了,唐果刺到第六、七剑,才能挣脱谷秀夫的掌握,“碰”地头上顶着碎板,连跌带爬的滚了出去,回到了床上,也不知谷秀夫死了没有。 他刚爬回床上;已变成了一个血人似的,手里明晃晃的紧执一把血剑,重复地叫:”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不料床底下巍颤颤地伸出了一只血手,抓住他的脚,硬把他拖回暗格里去! 唐果尖叫.抓住蚊帐,蚊帐塌落下来,罩在床上,唐果的身子仍往暗格里拉去。 唐果极力用手抓住床沿,“剥”地一声,床沿木板扯裂,唐果猛往后翻,掀起染得一朵朵大红花似的棉被,直落了下去。 唐果往下直跌,压在谷秀夫的身上。 他吓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时棉被盖在暗格之上,使得漆黑一片,一点烛光也透不进来,唐果只觉得自己压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不管是不是该死的,但是肯定是已经中了十多剑,活不了的了。 唐果哭着,叫着,他不愿死,只有杀人,他双手紧握剑柄,一剑又一剑的猛刺下去,在黝黑里只听到利刃戳割肉体之声。 在外面的赖药儿、李布衣、嫣夜来全不能动,他们刚才看见唐果变成了个血人儿.爬了出来,以为他已必死,后又见他被拖入暗格,随即蚊帐、棉被把一切都罩住了,什么都着不见了。 只见棉被一起一伏,不久,棉被上的血迹像浸了水的棉花,愈渐散扩,慢慢地,连覆罩其上的蚊帐也染红了,使得密格花纹的蚊帐,每一小格里都网住了一方鲜血。 过了一阵子,连外面的格斗、呼喝声也静下来了。 床上一切,全都静止,只有血腥在扩散。 又过了一会,棉被蠕蠕地移动。 只见棉被凸出一个头颅的形状,渐渐支撑了起来,显出上身的形状,然后棉被从里中掀开,现出了棉被里的人。 李布衣等这才舒了一口气。 挣扎起来的是唐果,双手沾满鲜血,犹紧执短剑,喃喃地道:“我杀死你,我杀死你……”好像已丧失了意识。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粘了好一些人的碎肌、残骨、以及肠肚内脏,粘在他身上,唐果恐惧已极,但又挥不去、抹不掉,他也不敢去碰触。 过了半响,他才突然弃剑,号啕大哭起来,李布衣等听着,反而放心,只听他抽抽噎噎地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了……” 武林好汉、江湖豪侠杀人如砍瓜切菜,视为等闲事,唐果本性良善,人虽机伶,喜促狭人,但自幼受不杀生只救命的神医赖药儿耳濡目染,自然也向善发展,今日却因特殊环境之下,求保卫自己和亲友性命而把一个人杀了又杀,开始是怕杀他不死对方杀了自己,后来是怕杀他不死留着残喘更痛苦,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不知道如何杀人,只知道赖药儿怎样把垂死的人一个一个地救活过来的赏心悦事。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第一次尝到杀人的滋味。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杀人。 杀人的滋味竟如此可怕——真不明白在世间还有些人尽是杀人,而且以杀人为乐,被杀者的滋味他始此真切地领略到,可是杀人者的滋味又好受么? ——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唐果不明白,一头牛不会为了活着而去杀别一头牛,一只老虎也不会以杀另一只老虎为乐,这次杀人,使他下定决心.这一生里永不再杀人! 唐果越想越恨,也越想越伤心,他真恨不得砍掉自己一双杀人的手,他一面想一面哭,直至“砰”地一声,有人破窗闯了进来。 破窗闯入的人是谁,比什么都重要,如果闯入的人是“勾漏三鬼”.那末唐果再机智,也抵挡不住,房内诸人的命运可以说是任听摆布了。 众人都希望进来的不是“勾漏三鬼”——但以敌优己劣的情况来看。进来的不可能会是飞鸟和傅晚飞。 飞鸟和傅晚飞不可能胜。 傅晚飞把胖鬼引了出去,“勾漏三鬼”一向“三人同心,三心一体”的,于是瘦鬼和矮鬼,把飞鸟硬生生重迫了出去。 在月下的飞鸟力敌瘦、矮二鬼,虽落下风,但也一时取之不下,只是那边的傅晚飞苦战胖鬼,已经险象环生了。 傅晚飞开始是用“沉鱼刀法”以抗。 胖鬼在七招之内击飞了他手中的刀。 傅晚飞只好用“游鱼拳法”力战。 这次胖鬼只用五招,就把他一脚喘飞。 傅晚飞仆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胖鬼似根本没把他瞧在眼里,不想杀他,而赶去与瘦鬼、矮鬼,合击飞鸟。 这一来,飞鸟可就惨了。 他刚招架住胖鬼的长殳,就要闪躲瘦鬼的中殳,刚避过瘦鬼的中殳,就碰上矮鬼的短殳,好不容易硬接了矮鬼的短殳,胖鬼的长殳又已攻到。 这三人的攻势好似是一口风车轮,飞鸟就像缚在上面,转呀转的转个没完。 飞鸟急得头壳上铺了层油似的发光,怒吼不已。 胖鬼道:“大和尚,你要是服了,趴在地上叫三声服了,就放你一条生路!” 瘦鬼道:“还要叫三声:爹爹。” 矮鬼接道:“再叫三声,爷爷。” 忽听有人干咳一声:“晤,乖孙子。” 矮鬼几乎跳了起来,看是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怒骂道:“谁叫你来着?!” 傅晚飞嘻嘻一笑:“他叫。”用手一指瘦鬼。 瘦鬼给他一指,莫名其妙,道:“没有哇。” 傅晚飞又向矮鬼指了一指。道:“他骂你爹爹。” 瘦鬼向矮鬼怒问:“你骂我爹爹作甚?” 矮鬼道:“没有啊,我爹爹就是你爹爹,我骂你爹爹作甚。” 傅晚飞道:“是他骂你们的爹爹。”他这次指的是胖鬼。 瘦鬼、矮鬼对望一眼,一齐道:“我们爹爹也就是他爹爹,他骂我们爹爹作甚?” 傅晚飞忍笑道:“你们既是同一父所生,为何姓氏却全不相同?” 瘦鬼大刺刺道:“爹爹同了,娘可不同。” 矮鬼道:“我们可是跟娘亲姓氏的。” 傅晚飞跟瘦鬼和矮鬼几句对话,全无章法,引得瘦、矮二鬼回答,这二鬼一回答,自然分神,几乎停下手来,胖鬼又给飞鸟双斧逼得说不出话来,急得什么似的。 原来这三鬼武功虽然相当不错,但生性奇特,胸无城府,当日闯入天祥,便因三人务必要轮流着说话,傅晚飞出语把他们说话的次序全都打破,搞得他们头昏脑涨,铩羽而归。 现下三鬼只瘦、矮二鬼讲话,胖鬼又半句话都说不出,在他而言,艰辛至极,武功出手也大打折扣,急得直瞪眼。 瘦鬼道:“老大好像不对劲。” 矮鬼道:“我们去助他去。” 三人再度联手合击,局面又登时扳了过来,不料一人窜入,提刀对着瘦鬼就砍。 瘦鬼忙举殳架住,反攻一招,傅晚飞让飞鸟替他挡过一殳,又挥刀斫向胖鬼。 胖鬼连忙招架,一面道:“不是轮到我,到他、到他……”他指的是矮鬼。 矮鬼见没有出手的机会,短殳猛攻飞鸟,飞鸟正要回斧来救。傅晚飞却一刀所向瘦鬼,向飞鸟叫道:“砍那胖的!” 换作常人,自然不听,怎能不自救而去攻击未出手的人?但飞鸟也是个怪人,见傅晚飞一上来局面就搅了个稀和,心想这小子也真不赖,他忘了傅晚飞的武功远不及他,竟遵从他的意思去做,一斧二斧,就往胖鬼身上砍。 胖鬼怪叫:“他攻你,你怎攻我……?”手忙脚乱的招架。 那边瘦鬼架了两刀,搠殳回刺,眼着要刺中傅晚飞,不料傅晚飞这时却向矮鬼攻去,矮鬼短殳抢攻中锋,修忽抢到,瘦鬼那一殳,变得是刺向矮鬼。 矮鬼及时一架,“叮”地星火四溅,矮鬼怒骂道:“你要反了!” 瘦鬼一呆,道:“什么?” 傅晚飞一面抢攻,一面道:“他骂你是要饭的!” 瘦鬼怒道:“他骂我是要饭!臭老三,你是叫化子!” 矮鬼也怒道:“你骂我是叫化子,老三是叫化,老二也不是好东西!” 胖充喝道:“不要骂——” 傅晚飞截道:”老二叫老三做叫化,老三骂老二是要饭的,你知道你做老大的是什么?” 胖鬼不禁问了一句:“什么?” 傅晚飞答:“乞丐。” 这一来,局面乱得什么似的,胖、瘦、矮三鬼合攻秩序大乱,而又互言詈骂,无法作战,都气得什么似的,反而对飞鸟,傅晚飞的攻击不那么在意,如此打了一阵,三鬼倒先挂了彩。 胖鬼骂道:“都是你们.要不然,老大我怎会受伤!” 瘦鬼回骂:“都是你,一个小子都收拾不了,累我们相骂分了心。”他虽然明知是因为骂架分心,但还是恶言骂下去。 傅晚飞截道:“你们同父异母,不够齐心,自然要败啦!” 矮鬼大叫:“到我说,我说!”傅晚飞的插话切掉了本来轮到他说话的机会。 胖鬼没好气地骂道:“说就说,叫什么?别丢人!” 矮鬼怒道:“你说我丢人?!” 瘦鬼叫道:“该轮到我说话!该轮到我说话……” 三人再不能合作无间。出手破绽百出,首先是矮鬼给飞鸟斫了一斧,吃痛而逃,瘦鬼也给傅晚飞搠了一刀,落荒而遁,剩下一个胖鬼,少了两鬼,反而能专心作战,以一敌二,足足支撑了七十多招,眼见情形不妙,一连几下狠着,逼退飞鸟和傅晚飞,狼狈退走。 飞鸟开心地道:“赢了!赢了!咱们赢了!” 傅晚飞笑道:“咱们‘刀斧双飞,天下无敌’,焉有不赢之理?”飞鸟道:“对呀,刀斧双飞,天下无敌,好名字!好名字!咱哥儿俩就在月下结义如何?”于是两人乘兴击掌为盟,撮土为香,当天拜了九拜。 傅晚飞道:“李大哥是我大哥,你是我二哥,如何?” 飞鸟笑道:“这你不用担心,见着李布衣,我也心服,叫声大哥又何妨。” 傅晚飞叫道:“哎哟不好。” 飞鸟道:“又怎么了?” 傅晚飞道:“里面……”刚才他引“勾漏三鬼”出去决战,房里大局仍为“黑衣巡使”谷秀夫所制。此刻情况只怕甚是不妙,于是两人,分别自两扇窗棂穿破而入…… 第四章 桧谷雾 李布衣、赖药儿,嫣夜来等见来人居然是飞鸟和尚和傅晚飞。心中惊喜莫已,两人想替众人解穴,却是不能,只好先去搀扶唐果,再看闵小牛,只见他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呼吸时缓时速。 众人最怕的是此际又有敌来犯,不过,直至李布衣和赖药儿复原,都不见敌踪。 赖药儿起床后,即替闵小牛救治。 李布衣则替嫣夜来推宫过血,不一会,嫣夜来身上穴道禁制也自解开,过去跪在赖药儿高大的身躯旁,在看赖药儿为闵小牛治伤,谁都看见她眼眶晶莹地孕着泪水,谁都知道她的泪就像早晨玫瑰在瓣上的露珠,一触,就会掉落下来。 李布衣遂而用内力助唐果调息。他赞赏地道:“你智谋很好,这次救了大家。” 唐果的声音仿佛像哭:“可是……我杀了人……” 李布衣安慰道:“你杀人,是为了救许多人。”李布衣内力深厚,唐果本身并非受伤,只是触动了旧伤,加上心情激动,耗力过度,一时不能恢复罢了。过了一会,也就没事,赶忙道:“爹的‘龙睛沙参’……还在床上……”他自己却不敢过去拿。 李布衣知他心意,便过去床下暗格取回“龙睛沙参”,眼见床上血迹斑斑,谷秀夫惨死之状,也不觉怵目心惊。暗忖:这孩子亲手杀了人,只怕对他心灵会造成难以磨灭之影响,心中暗叹一声。 回首只见赖药儿银发都湿着汗水粘在脸颊上,蓝袍也像给泼了一盘水似的湿透了,他心中一凛,想警劝赖药儿不适宜如此耗神过劳,却听赖药儿这时开口说话了: “谷秀夫的‘点石成金’指劲,端的是厉害!” 嫣夜来几乎要哭出来:“小牛……怎样了?” 赖药儿道:“无碍。我已用定穴法把指劲逼出原穴,等这两天再行针得气,将沉潜暗劲导出十五络穴,便不会有害。” 嫣夜来的两颗泪珠,这才挂落下来。 赖药儿轻舒了口气道:“幸亏她扑救得快,谷秀夫的指风没有正中小牛的穴位。” 嫣夜来仍是忧心怔忡:“小牛……会不会……” 赖药儿沉声道:“你放心。纵舍去性命,我也会把小牛医好的。” 嫣夜来和着泪眼抬头。瞥见赖药儿深刻的脸容和银亮的白发,那白发像茫茫雪地上的狗尾草,跟那英伟的脸容何其不对衬。嫣夜来也不知是因为喜,见小牛无恙还是心中感动,忽然生起一种凄绝的感觉。 她丈夫过世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她也有这种感觉。 众人知道小牛大致无碍,都放了心头大石,从傅晚飞和唐果等计划以飞石击破赖药儿窗口,引他到嫣夜来房间,后来点倒了“桐城四箭”却中了谷秀夫之计,发生了一大堆事情到现在,也折腾了大半夜了,李布衣道:“这只不过是第一关。” 众人心头又沉重了起来。 要找到“七大恨”最后一“恨”:燃脂头陀,就得到“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是“天欲宫”副宫主哥舒天的行宫。 要到“海市蜃楼”.必须经梅山、桧谷、大关山三大重地。 傅晚飞、唐果、飞鸟不约而同地想到:桧谷是什么地方。? ——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等他们的是雾。 不是清晨,也不是深暮,雾气已把山壁悬崖遮掩得像一幅云深不知处的画,只添上几笔,那就是若隐若现;奇形怪状湿了水似的松桧,在各处不可能的峭壁上展示它们峥嵘的姿态。 李布衣走过许多名山大川,但觉雾气都不如此处深寒,有时候,云朵激烈地移动起来,形成兵刃攻伐的卷涌,人在其中,觉得天移地动的惊心。 他和李布衣商议过,不宜在黄昏越过雾墙,而在桧谷山庄落脚。 桧谷山庄有庄而没有人。 山庄里一切齐备,包括没有毒的饭菜,但就是没有人。 李布衣、赖药儿等也“既来之,则安之”,仔细地检查过山庄前后上下左右周遭一遍后,便分派房间,互道小心:在这等浸在乳河一般的雾影里,随时可现敌踪,防范又有何用?只有各自警惕了。 闵小牛的伤势,有显着的好转。 赖药儿还在为他摩穴导经,李布衣见唐果和傅晚飞、飞鸟一个眼色瞟来一个眼色送去似的,便道:”去,去,去,大伙儿回房里去,别碍着神医治病。” 傅晚飞、唐果、飞鸟都给李布衣赶出房门.三人吱吱咕咕,好不愿意,待回到自己房中,喀喇一声,李布衣也开门走了进来,眼睛一扫诸人不情愿的脸色,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想做系铃人,可是你们在场,硬要系铃,反而坏事,大家走了,有风吹来,铃声自然叮当响,这不是更好吗?” 三人这才知道李布衣也想撮合这件事,登时大乐,李布衣也跳上炕去,四人聚首一起,像四只啄食的小雀,快乐地讨论起来。 然而赖药儿和嫣夜来却是恬静的。 房里仿佛只剩下小孩低微的呼吸声。 赖药儿把金针放在艾绒上烘热,用手指按摩小孩嫩柔的皮肤,缓缓注入,再轻轻捻转。 嫣夜来在灯下静静的坐着,她长长睫毛在一段平静的时间后轻眨一下,已剪落了许多烛光,剪弃了许多时间。 过了好久,屋外传来山鸟喳喳叫了两声。 嫣夜来似被惊醒,一刹那迷茫间有幸福被惊碎了山意更沁寒的感觉。 赖药儿徐徐站起,道:“小孩快好了。” 嫣夜来不知说什么好,又不知拣哪一句先说好,也站了起来。 赖药儿徐步向系闩的木门走去,一面低沉他说:“总希望能快些治好小牛,才耽搁了些时候……你也该睡了。” 婿夜来忽然感到害怕。 她害怕那门打开来的时候,那悲惨的雾色,以及那凄凉的寒意。 她的岁月里,曾长伴这种深心的寂寒。 她终于说:“你……”赖药儿回身,就看见她雪白的脸颊,紧咬着淡色的唇。 “……替你缝……袖子……” 赖药儿看了自己左袖,笑道:“不必了。” 嫣夜来道:“你给了钱,要缝的。” 赖药儿静了一会,这片刻,嫣夜来从手里冷到心里。 赖药儿终于道:“我去换了给你。”血液一下子好像又从凝结成冰的心房里绽放出来似的,嫣夜来坚持道:“就这样缝好了,很快的。” 于是两人又坐了下来。 赖药儿的袖子很长。 他坐在嫣夜来的对面,隔着烛火,他的袖子递过去,嫣夜来用手掌细巧地捧着,穿了针,引了线,皓雪般贝齿轻轻一咬,绷地断了线,嫣夜来专心地缝起来。 庄外有些夜枭在叫.幽谷必然很深,赖药儿想。 嫣夜来雪玉似的肌肤,和动人的风姿,映着蓝色的袍子,就像山上的积雪,令人有一种不可逼视的柔美。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孩子平静细柔的呼吸。 嫣夜来低垂着头,那慧黠的嘴角微微漾开……赖药儿不禁问:“你笑什么。” 嫣夜来把线尾放到口里一含,绷地又咬断了,道:“缝好了。”声音令人想起无由的快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些微声响。 赖药儿白眉一扬。 他用一种平稳的声调道:“你护着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他起身,信步走到门前,手未碰触到门闩,就感觉到门外的杀气。 这杀气像寒冬的雨,落下袒裸的皮肤上,掠起一阵颤栗。 他在门前稍停了一停,才开门.昂然走出去。 嫣夜来看着他走出去,回头走到床上,用臂护着小牛,心里头,全为赖药儿走出去前的那句话占据:“你护着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这句话就像夫妇的平常话。嫣夜来只觉一阵温柔,泪籁簌而下,她赶快用衣袖抹去,怕滴落在孩子熟睡的甜脸上。 赖药儿一走出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雾何等之浓,以致有点像在昏冥之间,既不是白天,也不像晚上。 前面有一个人。 凭赖药儿锐利的眼力,如果那人不是穿着一件金色的衣服。根本就难以分辨那是一个人。 那就像一个幽魂、或浮游无定的东西。 那人背断崖而立。 他背后有数株在危崖上迎风而立的老松,反衬出壮丽的山容。 赖药儿先看见了那人,再看了山,然后回头来看那人,杀气已经不存在了。 赖药儿双手揣在袖中,神态从容如常。 那人也立即感觉到了。 对方不为自己杀气所慑——这感觉使那人感到失败的耻辱。 他亮出钩弋戈。 钩弋戈是一种奇门兵器,他身上的服饰无疑也很奇异,赖药儿用一种平常的语调道: “金衣巡使’孙虎波? 金衣人点头。 他只说了一句:“我杀你给谷老二抵命。” 他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再也没有说后,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天欲宫”的“五方巡使”以“金衣巡使”武功最高。其次是黑、白,再次为红、绿。 孙虎波就要出手的时候,赖药儿瞥见雾中李布衣人影一闪:他也正跟几个来犯者动手。 世上任何人动手,轻则定胜负,重则分生死,问题只是:谁死?谁生? 嫣夜来半倚在床上,护着问小牛,耳朵敏感如白兔倾听逼近的步声,她在细聆外面的声音。 山枭在远处哭叫,像一些没埋葬的幽魂在哭自己的遗骸。 她就这样等了好久。 外面有雾。 她心好冷。 突然,门“咦呀”推了开来,门外的沁寒,一下了全涌入室内,门旋又被关上,被孤立的寒意只有扑击向最暖的烛火,烛光一闪一晃的。 嫣夜来看见赖药儿的银发,看见赖药儿的蓝袍,觉得像丈夫死去三天里同样做一个他带者风霜回来的梦,然而这分明不是梦。 赖药儿回来了。 他还笑着说:“我右边袖子,也扯破了。”他说的时候,有些腼腆,他希望能再跟她相对一阵子,最好的借口就是缝衣服。 没料这一句话,触动了嫣夜来所有的情绪,她缺堤的水,一下子,她的脸容是哭的,然后流着泪,扑入赖药儿怀中,把脸首埋在他襟衽里,赖药儿感觉到她双肩一起一伏抽动着,一股温香,袭入鼻端,她一直来来回回在说着一个字:“啊。”赖药儿不知那是一句呻吟还是一声悲叹,可是这哀弱的呼唤,让他觉得怀里是一朵脆弱的花,大力,会捏碎,不撷,会凋谢。 一股强烈的怜惜使他拥紧了她。 第五章 兵不血刃 赖药儿决战孙虎波的时候,李布衣也跟人在交手。 来的人是“勾漏三鬼”。 这次三鬼再来,可是为雪前耻的。 他们指明要找的是傅晚飞。 他们找傅晚飞的原因很简单,在天祥上,他们给傅晚飞没头没脑的抢截了他们的话头,以致阵容大乱,不战自败;昨晚在梅山上,变本加厉,既在傅晚飞胡言妄语中变得个鬼打鬼,又让傅晚飞的乱砍乱劈中捣翻了阵脚,挂彩而逃,三人聚首商议,心怀不忿。决定这次先把那臭小子抓下再说。 于是这番三人决定遇上傅晚飞,再不听这小子胡诌,一拥而上,把他宰了再说,而且决不再临阵倒戈,免得日后遭江湖中人讥刺,说他们三人各怀异心而落败。 他们三人兴致勃勃,决定要好好教训那臭小子一番再说。 这三人脾气古怪透顶,但武功本有过人之能,这次指名向傅晚飞叫阵,傅晚飞当然不是他们之敌。 李布衣当然不让傅晚飞出战。 他要傅晚飞和飞鸟留在房内照顾唐果,他顺手取了竹竿。走出门外,就看见大雾弥漫,以及门前瘦、肥、矮三个怪人。 李布衣道:“你们回去吧。” 胖鬼道:“我们不回。” 瘦鬼道:“叫那个大眼小子出来!” 矮鬼道:“我们要好好揍他一顿!” 李布衣耐心地等他们说完之后,才道:“你们三个人,童年时候过得很苦,少年情形也坏,性格难免怪一点,不过,只要多行善,以后的日子,倒挺有福气的。” 瘦鬼道:“怎么他知道我们的事?” 矮鬼道:“不对!不对!他一定是我们的亲友!” 李布衣笑道:“我不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也不知道你们的过往,只是你们面相告诉了我这些罢了。” 他笑笑道:“你们三人,耳小歪斜,下尖无珠,轮紧缩露骨,是谓‘鼠耳’,耳相主一至十四岁运,这段时候,三位只怕流离颠簸,额相主十五至三十岁运程。三位额窄而陷,印堂天中都有伤疤,这十五年运也不会好,所幸三位虽说大恶,时亦行善,及长中年,反而有福。” 三鬼脸色阵青阵白,直听到最后,才露喜意,胖鬼道:“你的相准不准的呀?” 瘦鬼道:“他讲我们过去的,倒挺准的。” 矮鬼道:“管他,过去我们怀才不遇,只是知道以后好,信他总比不信好!” 李布衣笑道:“三位虽然形状……这个嘛……特别一点,但你们三人,一个五短,一个五长,另一水形人格,日后自有富贵荣华,不过三位五行带克,若不检点,只怕福祸未卜.还是多行好事吧。” 胖鬼突然一副受骗的样子道:“你说我们耳相不好,尖削无垂珠,这样怎会有好报?” 李布衣道:“但你们耳朵紧贴脑侧,正面望去,几乎不见耳朵,算是十荡一清,仍有福气。” 瘦鬼道:“但是……我法令纹入口,很多相师都说我定必饿死。这——” 李布衣笑道:“你少担忧,我见你说话时舌上有一颗红痣,法令入口,分必饿穷,但舌尖有痣,反成‘二龙争珠’之局,怎会有饿死的事!饿不死的、饿不死的……”矮鬼嗫嚅道:“可是……人家说南人北相,才有出头,我又那么矮……” 李布衣哈哈笑谊:“曹孟德不矮么?相学最忌以偏概全,以讹传讹,眉毛少的便没有兄弟么?嘴巴小便无权么?如以管窥全豹、盲人摸象,不整个地看,全个地相,是作不得准的。” 胖鬼终于喜形于色地道:“看来咱们兄弟还大有希望!”这“勾漏三鬼”本性不坏,只是因为幼年际遇太坏,少年受尽欺凌,三人吃过诸般苦头,练就了一身好本领,行事也邪妄偏激了起来,就像给狗咬过的人一转而成见狗就踢打,他们倒先欺负起别人来了,最后还投入了“天欲宫”,成为“十二都天神煞”中其中三名… 瘦鬼也大为奋悦,可是迟疑道:“我们今天是来……总不能”矮鬼接道:“相师,我们不杀你,但那小子,我们非得要教训不可。” 李布衣淡淡地道:“三位如果一定要教训,那就教训我吧!” 胖鬼首道:“多蒙大师点醒,我们不想伤你。”李布衣道:“那请高抬贵手,也不找那小兄弟的麻烦。” 瘦鬼执意道:“不行,你是你,他是他……何况,我们负‘天欲宫’之命,执赖神医回去。” 李布衣道:“赖神医这不是去找哥舒天的道上吗?天欲宫多行不义,你们也别粘上了,我这里代小兄弟接你们三招,我不避、不躲、不闪,若接不下,只好怨自己技未精纯,若接得下,就请三位退三尺地,放过小兄弟,退出天欲宫,多为善天下。” 矮鬼断然说了一个字:“好!” 李布衣缓缓吸进了一口气:“请。” 矮鬼道:“你若接不下,不要勉强接。”说着扬起了一手掌。 李布衣神色凝重,只点了点头。 矮鬼大喝一声,一掌击在李布衣胸膛上。 李布衣微微一晃,矮鬼一张脸,涨得赤红,沉声道:“好……内力!” 李布衣道:“多谢。 这次由于矮鬼先说了一句后,所以次序倒反,由瘦鬼问:“谢什么?” 李布衣道:“陶三哥适才那一掌,留了五成功力。”他用手指在衣襟轻轻一弹,胸襟一片衣衫,碎如蝶衣,纷飞飘落。 胖鬼问:“你……没有事吧?” 李布衣微微笑道:“还挺得住。” 瘦鬼挥了挥拳头,道:“到我了,小心着。” 李布衣点头,又长吸了一口气,神定气足的屹立在雾中。 这一拳正正中中的打在李布衣脸门上。 李布衣连动都没有动。 只是他身边的雾气,好像突然遇上热气一般,幽魂雪衣般散开,好久都不曾围绕在李布衣身衅。 李布衣又缓缓睁开双眼。 矮鬼问:“怎样了?” 李布衣道:“还受得了。” 胖鬼道:“佩服。” 李布衣道:“席二哥也留了四分力。” 瘦鬼叹道:“就算用十成功力又如何?我当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李布衣笑道:“这世间本就一山还比一山高,我这不算什么。” 矮鬼关切地道:“小心,我大哥武功可不比我们。” 李布衣承情地微笑,望向胖鬼。 胖鬼考虑了很久,好像要剁掉他一只手指那么负担地道:“我知道你内力高深,但我们不能虚晃了事,总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我用兵器了。” 李布衣道:“你若留情,我反而不要。” 胖鬼挺起了长殳,殳尖对准李布衣右肩。 李布衣忽道:“你若不用全力,对一切都不好交代,刺这里吧。”他用手指一指自己的心房。 胖鬼肥厚的脸肌突然绷紧,露出一种大义灭亲,睚眦欲裂的表情,大喝一声:“得罪了!”一殳刺出。 殳风破空,夜枭在枝头掠起。 “叶”地一声,殳尖刺入李布衣胸内。 胖鬼倏然变色,瘦鬼叫:“看相的!”矮鬼掠过去喊:“你怎么了?” 却见李布衣身子一挺,又弹了上来,恢复原来的姿态,道:“承让,我没有事。” 胖鬼这才看清楚殳头上没有染血。吃惊地问:“你怎样……做得到?”他明明感觉到运用数十年的长殳已刺入对方的身躯,可是只一刹间,这感觉又完全不存在了。 李布衣道:“桓大哥若用十成力,我便一点也做不到了。” 瘦鬼咋舌道:“我服了。” 矮鬼道:“怎到我们不服?” 胖鬼沉吟了一会。道:“既然如此,我们和那位小兄弟的恩怨,一笔勾消,那位小兄弟既是李神相的小兄弟,也等于是我们的小兄弟一样!” 瘦鬼道:“天欲宫咱们也一刀两段,恩尽情绝。” 矮鬼道:“咱们就是多积德去吧。” 三人哈哈一笑,仿佛在这未昏未暮的雾里做了一场梦一般,向李布衣各自一揖,自雾中隐去。 李布衣待他们消失后,微微一笑,捂心皱眉,印堂上挤出几条辛苦的悬针纹,终于咯了几滴鲜血。 他用袖子揩去,然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傅晚飞、唐果、飞鸟三人立时自窗边围拢上李布衣身边,傅晚飞看着李布衣袖上的两点血。比看到自己的伤口还难过:“大哥,你受伤啦?” 李布衣道:“没什么,这勾漏派三位仁兄的武功,着实不赖。” 飞鸟喃喃地道:“我现在才知道,谁赖、谁不赖。” 李布衣一时没听懂。问:“嗯?” 飞鸟大声道:“你不赖,赖神医也不赖,赖的是我这个大光头!” 李布衣笑道:“你的双飞斧,雷霆电击,是武林中用斧的第一高手。” 飞鸟道:“你别安慰我了,单论武功高,我也不见得服得这三人五体投地。只是,你连一招却没动过……他们三人已……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改邪归正去了。” 李布衣淡淡地道:”那是因为他们三人品性本好。……人在江湖,能不杀人,又何苦多造杀戮?” 唐果听得入了神,鼻端淌下两条“青龙”也忘了吸,李布衣又笑道:“赖神医才厉害。” 傅晚飞兴趣来了:“怎么?” 李布衣道:“袭击他那边的是‘五方巡使,之首‘金衣巡使’孙虎波,孙虎波的金弋戈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奇门之奇’,他的武功在江湖上也被称为‘怪中之怪’.可是……”李布衣在雾中与“勾漏三鬼”对峙之际,也留意看雾中另一处赖药儿与孙虎波的对决。 “赖神医在孙虎波出击第一招的时候。他用一只袖子来对抗。另一只袖子,卷住了松干,使整棵树弯下来,再弹出去,孙虎波的金弋戈还插在树上,人已不知震飞到悬崖哪一方去……孙虎波虽然仍是划破了赖神医一只袖子,但他总共只用一招,一招便击败孙虎波。” 傅晚飞听得悠然神往:“几时,几时我的武功才能练得那么好?”李布衣笑着拍拍他肩膀,道:“你永远不会练得那么好,因为你懒,懒人功夫从来都不会太好。” 他看见傅晚飞脸上掠过失望的神色,继续说下去:“‘勾漏三鬼’武功人人都比你高,但仍是给你作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鲁布衣出手比你狠,一样对付不了你,可见要取得胜利,不一定要武功。” 他向唐果笑道:“就说小唐吧,昨天在梅山,要不是他,我和赖神医,一样得死翘翘。” 傅晚飞这才张大了嘴,下颔掉了块衔接的骨骷似的一时没能合上。可是唐果一听昨晚的事就想起那一滩溅喷个不停的鲜血,心慌岔开去问:“哥舒天很厉害?” 李布衣长叹一声,用衣袖擦擦嘴角。 窗外雾更浓,浸入屋内的雾仿佛有重量,使人觉得沉重。 傅晚飞以为李布衣没听见唐果的问话,而唐果所问的又正是他最有兴趣要知道的,于是再问:“天欲宫那个副官主哥舒天,武功不知怎样呢?”李布衣提壶呷了一口茶,又用衣袖抹拭唇边,然后才说:“看那雾。” 众人都看那仿佛白衣鬼魅一般变化无常的雾,却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李布衣沉声道:“如雾是敌人,我们谁都躲不开去,只有等明天的太阳……” 他把一口气一分一分地舒出来后,悠然说道:“睡吧.明天还有大关山呢。 太阳的光芒像一根根长脚的针,刺在章鱼一般的雾爪上,刺到那里,它就退缩到比较深寒的地方,直到深寒的地方也焙烘着阳光,雾便彻底消散了。 众人趁雾散时赶上了大关山。 大关山,没有住宿的地方。 大关山有一条长约三里的隧道。 这一条隧道在极其坚硬的花岗岩底开辟的,傍依高峰绝俪,这一手笔可谓鬼斧神工,也不知开辟者熬尽了多少心血,洒遍了多少鲜血。 赖药儿,李布衣等谁都不希望今天有人会流血。 可是只怕难免流血。 大关山隧道之后,便是大关山的尽头。 大关山的尽头以后是什么? 有人说是“海市蜃楼”,可是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自大关山尽头进出过,纵然有进出过的人,也没有人说出他所见的一切,而且,他们通常都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只是赖药儿需要“七大恨”,才能活下去。 “七大恨”已全六恨,还缺“燃脂头陀”。 赖药儿从前到过“海市蜃楼”,替哥舒天治好了病,那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不过,他因此知道“海市蜃楼”里保有一株“燃脂头陀”。 他要取”燃脂头陀”,必要经大关山隧道。 这一路并没有所预期的出现敌踪。 李布衣等甚至觉得,自从梅山那一战过后,不能算是真正的有敌人出现过,桧谷的袭击看来不像来自“天欲宫”的安排,而是天欲宫座下高手的私自行动。 隧道幽深而长,山泉不住自阴滑的石缝淌下,初入隧道还是背着一团朦胧的亮光,走了一段路以后,前面看不见光,后面也没有了光,他们就像几个人,听着彼此的心跳,闻着彼此的呼息,相依为命的走进了地狱。 众人手握着手,提防着无可防备的暗算,彼此都感觉到手心冒汗。 赖药儿背着闵小牛,他右手握住嫣夜来的手。赖药儿的手掌又宽又大,嫣夜来的手掌像给他揣起一朵柔垂的花苞一般轻柔的握着。 在黑暗里,仿佛她的血液流进他的血液,他的血液流进她的血液,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因为他感觉到嫣夜来正在感受到一种极端的近乎壮烈的幸福,仿佛在脉腕的搏动里这样深邃地喊着: ——如果你不能活,我就舍下小牛,跟你一起死! 赖药儿感到震栗的是,一个为人母亲作出这样决然的抉择,有一种凌空跃下的贞烈。 他迷茫了一下,抬头望见前面一点微芒。那是大关山隧道的出口。 ——快到尽头了。 ——沿路没有伏击。 ——然而大关山的尽头,是什么? 第六章 大关山的尽头 大关山的尽头是残霜和雪。 残雪像节日过后的炮仗衣,满地都是,有一种繁花落尽过后的刺骨悲凉。 地上的冰屑,间隔着湿漉的黑泥,远处山巅皑皑白雪,仰脸一照,映得逼人的寒。 除了深山的松树,便是无尽止的坚冰和松雪。 山意寂寞。 偶尔松针上掉落串冰屑,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响。 在关山腰际有一带薄雾似的浮云飘过,仿佛一涧雾溪。潺潺横空游离出来一般。 李布衣道:“听说,哥舒天不让人进‘海市蜃楼’,便谁也看不见‘海市蜃楼’。” 赖药儿道:“幸好,只要看见,楼也不会远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看见了人。 “金衣巡使”孙虎波、“白衣巡使“展抄、“红衣巡使”俞振兰、“绿衣巡使”周断秦,以及农叉乌、年不饶和乌啼鸟。 站在七人之前,有一个脸红似鸡冠,结得一个又一个瘤子,眼光深沉锐利的老人。 老人沉嘎的声音道:“你们来了。” 李布衣道:“你也来了。” 老人道:“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李布衣道:“你们见我们上梅山,还不确定,待进入桧谷,便知道我们是往‘海市蜃楼’来的,所以在关山隧道口等着,准不会错。” 老人道:“赖神医李神相既然愿意光临,天欲宫上下欢迎之至。在下等在此恭迎大驾。” 李布衣道:“难怪,大关山隧道伸手不见五指,是绝佳暗袭之地,你们不出手,直是错失良机。” 老人道:“在桧谷的大雾,我们也不算是出手,只是几位年轻朋友,禁不住报仇心切,来找二位切磋讨教。” 他笑了一下,脸上如鸡皮般的瘤肉却因太沉重,笑不起来,只有嘴巴展一展算是笑容: “你们既来‘海市蜃楼’.除非副宫主点头,否则,谁也回不去,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施加暗算呢?” 傅晚飞一步跳出来敦指骂道:“哥舒天——” 李布衣截道:“他不是哥舒天。” 傅晚飞一怔,道:“他是……?” 李布衣道:“‘飞砂狂魔’蕉心碎,天欲宫的十二神煞之一。”傅晚飞呆了一呆,他倒闻过沈星南提起蕉心碎的名字。(详见前面《布衣神相》之一:《杀人的心跳》)失声道: “你……你不是给赶回苗疆了吗? 蕉心碎脸上又红又粗的厚皮像针刺不入:“承哥舒副宫主的厚爱,我又回来了。” 就在这时,嫣夜来忽然“啊”了一声。 众人回过头,只见嫣夜来神色苍白,用手颤指前方。众人循她所指看去,只见一抹轻纱般的雾带,已绕过那逼人森寒的山巅,在微鹰的阳光映照之下,竟现了七色光彩,矗立了一座雪雕冰砌的宫殿,一条长长的雪玉石阶,正自上卷铺而下,也不知是幻是真。 蕉心碎在众人讶异中道:“副宫主让你们看见‘海市蜃楼’,你们才见得到,要是副宫主不肯,你们谁也别想看得见。 李布衣这时却瞥见在雪光迫人中的赖药儿。 从大关山隧道出来后,赖药儿又似苍老了许多,雪光映得他眉发俱银,但皱纹竟在这几日里,结蛛网一般爬满了他的脸上,鼻口间的呼息微微呵着白烟,竟因森寒而微起颤栗。 李布衣瞧得心里担忧,却发现另一双更担忧的眼眸,正深情款注赖药儿,同时也发现李布衣的关注,两人无声地交换了忧虑和了解的一眼。 蕉心碎道:“副宫主知道赖神医肯为小宫主治病,专程而来,很是高兴,请我们接赖神医上去喝杯水酒洗尘,李神相若有心屈就,天欲宫定必委于重任,亦可留下,其他的人,送到此地,可以回去了。” 赖药儿摇首道:“我不是为医小宫主而来的。” 蕉心碎居然神色不变:”哦?” 赖药儿道:“我要见哥舒天。” 蕉心碎脸上的肉瘤抖动一下,望向李布衣:“阁下呢?” 这时梯阶已缓缓卷铺至地面。李布衣笑道:“我也要见哥舒天。” 蕉心碎道:“阁下无心加入‘天欲宫’,那请自便:宫主吩咐过,只见赖神医。” 李布衣笑道:“如果我一定要见呢?” 蕉心碎也笑道:“那只怕你见到的不是副宫主。” 傅晚飞奇道:“还有三宫主么?” 蕉心碎像毒蜂盯了他一眼,然后道:“我是说阎罗王。” 傅晚飞大叫一声道:“三宫主是阎罗王?!” 蕉心碎觉得自己讲了一句很机智风趣的笑话,结果给一个傻愣愣的无名小卒当作是自打嘴巴的蠢话来办,顿觉忍无可忍,忽然移了一步。 傅晚飞只觉脸上寒了一寒,忽见山壁上的冰雪虎地向他逼来似的,震了一震,只来得及用手一遮。 但就在他用手遮挡的刹那间,蕉心碎至少有十次以上的机会可以轻易取他性命。 不过蕉心碎并没有下手。 不是因为他不想杀傅晚飞,而是在傅晚飞身前,多了一根竹竿。 如果他贸然出手杀了这小子,这竹竿也至少可以在他身上刺出十个窟窿来。 竹竿的另一端,是握在一个人的手上。 当然是李布衣的手上。 蕉心碎的脸涨得跟发怒的雄鸡一样红,但他并没有发怒,“赖神医可以进楼,其他人请回。” 傅晚飞大声道:”我们一起来,就一定要一起进。” 唐果也道:“非进不可。” 飞鸟也说:“不可不进。” 蕉心碎怒道:“是谁在说话?” 李布衣道:“我。” 蕉心碎道:“哦。李神相的嘴巴是长在别人脸上么?” 李布衣笑道:“不,那是因为我们人人的心都一样。” 蕉心碎向后打了一个手势,然后道:“要是这样,大关山的尽头便是你们人的尽头了。” 李布衣正待说话,赖药儿对李布衣低声道:“我进,你们不必进去。” 李布衣道:“那我们上梅山,入桧谷,过大关山,算是送君千里终于一别来着?” 赖药儿微喟道:“求药是我个人的事,大伙儿一起进去,又有何用?” 李布衣即道:“赖兄没把我这根竹竿瞧在眼里?” 赖药儿长叹一声道:“我实在有事,要托李兄。” 李布衣道:“你说吧。” 赖药儿道:“如果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嫣女侠、闵氏祖孙、天祥的朋友,唐果……都要你照顾……” 他用手紧握李布衣的手,李布衣感觉到他手似冷冰,只听他声音有一点点颤抖:“你就答应我这些事。” 李布衣瞧着他,忽然甩开了他的手,冷然道:“我不答应。” 他看见错愕与失望在赖药儿脸上绽开,继续把话坚定他说下去:“我决不答应,因为,你一定会活着,你一定要活下去,嫣女侠、闵氏祖孙、天祥人、唐果、病人……全由你自己看顾。”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要死,死了,那些人,不会有人代你照顾。” 赖药儿茫然了一会,忽然苦涩地笑了:“我知道。”他点头,又老了许多,“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布衣看到他衰老的神情,语音:一时哽住了,一闪烁,已长身而出。 蕉心碎张手一拦。 李布衣一闪身,到了蕉心碎背后。 不料眼前蓝影一闪,赖药儿的背影已在他前面。 李布衣再腾身,到了赖药儿身前。 赖药儿一抢身,又到了李布衣前面。 李布衣脚跟一转,再拦在赖药儿之面。 赖药儿道:“我先上……” 李布衣道:“要上一起上。” 赖药儿道:“你这又何苦?” 李布衣道:“你上你的,我上我的,你又何必拦我!” 蕉心碎沉声喝道:“李布衣留下,赖药儿由他!” 赖药儿纵身腾上,足尖已落在长长的阶梯上。 李布衣也要掠上,眼前“呼、呼、呼、呼”四道人影倏地落下,分东,南、西、北四个角度,包围了他。 李布衣身形甫动,四人身形也动。 李布衣再落地时,仍是在四人包围之下。 李布衣没有再跃起。 在刚才他掠起之际,发现在对方所摆下的阵势操纵之下,有三次机会可以置自己于死地。不过因为他身法极快,时机稍纵即逝,四人不及把握时机杀他而已。 这四个人正是孙虎波、展抄、俞振兰和周断秦。 这四人合组起来的阵势,使得他们原有的武功仿佛还高上一倍,李布衣知道自己若果再稍大意,那可真要应了蕉心碎的话去见阎罗王去了。 赖药儿这时已登上云玉似的石阶。 他在霜雪中回望。 嫣夜来不知道他在望谁,可是因为一阵可以令寒冰也起颤粟的寒风吹来,赖药儿仿佛在梯阶上晃了一晃,他的回首如同一个老人般苍老,白发蓬飞,蓝衫似化作片云飞去。 嫣夜来只觉得无限哀愉,她不顾一切,左手抱着小牛,右手挥着怀剑,疾掠了过去。 赖药儿已经往似在云端的宫殿昂然踏去。 嫣夜来倏然掠出,农叉乌、年不饶、乌啼鸟抢身拦住。 傅晚飞和飞鸟,分别截住农叉乌和年不饶,可是嫣夜来仍给“夜鹰”乌啼鸟拦住。 在这短短的顷刻间,李布衣已变换了八种方法,想不伤人而冲出金、白、红、绿四巡使的包围。 可是他的八次冲阵,结果仍留在阵内,甚至连脚步也不能寸进。 李布衣突然陷入了沉思。 然后他道:“这就是‘已寅九冲、小辰多宝’大法?” 展抄冷哼道:“可惜谷老二死了,不然,这阵势还要你大开眼界。” 李布衣只好伤人。 他决意伤人而出阵。 随即他发现他不但伤不了人,也出不了阵。 甚至是杀人也闯不出这“已寅九冲、小辰多宝”的绝妙阵式。 他突然顿悟“天欲宫”为什么安排这五人为“五方巡使”,因为他们的武功、出手、身法,配合在一起足能把“已寅”、“小辰”的阵式绝妙处发挥无遗。 可是他知道,现在这个阵,仍有缺憾。 因为它少了一个人。 这阵是有破绽的,但破绽在哪里呢?——李布衣仿佛在猜一则灯谜,谜底呼之欲出,却终无法破阵。 要是这谜再不破,李布衣的头颅只怕就要给孙虎波的金弋戈、展抄的无影刀、俞振兰的飞索、周断秦的大砍刀击破。 乌啼鸟用的是刀。 他的刀是黑色的。 嫣夜来银亮的小剑碰上去,仿佛渐渐也被染黑。 何况乌啼鸟的刀,尽往嫣夜来手里所抱的孩子身上招呼。 乌啼鸟深知道他无需击败嫣夜来。只要认准闵小牛攻去,嫣夜来就只有守的份儿。 乌啼鸟素来都很卑鄙,他若不卑鄙,当日赖药儿医好了他。他还色心大发奸淫了一名天祥少女,后来诸葛半里收留了他,也给他暗算身亡。 他要是不卑鄙,也不会由茅雨人、沙蛋蛋先刺第一刀、第二刀,他才来刺第三刀。 所以茅雨人、沙蛋蛋都死了,他还活着。 他常常认为不想自己死得那么快,就非要手段卑鄙一些不可,他偶尔也向闵小牛出手。 只是他攻向嫣夜来的时候,招式比攻向闵小牛还要卑鄙:任何一个武林人,也不屑用这种招式,可是乌啼鸟都用上了。 第七章 哥舒天 就在这时候,战况有了极大的变动。 李布衣虽冲不出四大巡使所布之阵,但他的竹杖,突然发出了至大的力量。 展抄的武功,在四人中不算是最高,但他的刀是透明的,只能从他手势中领会刀向,李布衣的竹杖,迅蛇一般刺向展抄。 展抄回刀一格,摹然发现,李布衣手上这根细细长长的竹竿,竟有极大的吸力,吸住了他手上的刀。 周断秦的武功是这四人中最弱的。 但是他的反应比谁都快。 他一眼就看出了展抄的刀被人牵制,所以他一刀就斫了过来。 他的名字叫“断秦”,“周”当然是他的姓。 他叫:‘断秦’,是因为他十六岁的时候,就一刀斫断“擎天一柱”秦客的“伏魔金刚杵”和他的头。 他这一刀要斫的是李布衣的手。 可是不知怎的,他这一刀只砍中了李布衣手上的竹竿。 他只觉手臂一震,接着下来,这只手臂就像完全不属于他的了,随着竹杖、透明刀一齐往上边荡去,刚好迎上了孙虎波的金弋戈。 孙虎波怒叱一声:“混帐!” 他叱喝的是展抄和周断秦,怎么碍手碍脚,把兵器往自己金弋戈上递。 但是在他喝出那一声之后,他立即发觉这也等于把自己骂了进去,因为从手上传来那一股莫可抵御的大力,使得他的金弋戈,也随着青竹杖,大斫刀一齐往俞振兰刺去! 俞振兰眼睛因受鬼医毒伤,仍未能视物,他听风辨影,飞索一勾,卷住来袭的兵器,却在同一刹那间,他的身子飞起,同时看见展抄、周断秦、孙虎波的身子也飘了起来,然而手上的兵器仍粘在李布衣的竹杖上,别说抽回,连放弃兵器也无能为力。 李布衣正运用一种绝大的内力,硬生生带起四人,正要破阵而出。 守在阶梯第一级的蕉心碎突然动了。 他就像一只愤怒的公鸡,突然全身胀满了气,怪叫一声,双脚往下一蹲,猛吸一口气,双掌发白,猛推了出去。随着他双掌推出,断柯、残雪一齐飞起,失去魂魄般寒雨一样地卷向李布衣。蕉心碎自己仿佛也在这飞霜狂跄里离地欲起,但双脚却像种入了地心,始终粘在地上。 李布衣生平跟无数高手对敌过。 这些高手里,武功比蕉心碎好的,绝不是少数目,但是,一个人出掌会引起雪崩冰裂云卷风飞仿佛片刻可以埋自己在雪坟里的掌力,李布衣却从未遇过。 这刹那里,他不知如何对付这一掌。 所以他全身化作一片薄云——比雪花还无力,随狂飓一摧,推出三丈外.飘然落地。 由于他只能算是一片雪花,烈飓寒风并不能伤害他。 他这一散功泄地,让过对方一掌,但展抄、孙虎波、周断秦、俞振兰也得以各自收回兵器,滚身而去,李布衣足尖落地之际,他们又已依各自方位,包围了李布衣。 李布衣知道:自己要冲出这阵式,只有两条路:那是要用迅雷不及掩耳之法,击倒四大巡使,再全力对付蕉心碎;否则,便是出奇不意击倒蕉心碎,再力图冲出“已寅九冲、小辰多宝”阵。 他现在已经明白,为何四大巡使缺一人仍摆下此阵:那是因为有“飞砂狂魔”蕉心碎在,以他的武功,比谷秀夫更有能发挥围杀的力量! 李布衣以“舒袖功”的一杖之力带起四人,却仍给蕉心碎掌力迫回,他破阵虽未成功,现在整个战局却起了扭转乾坤的转变。 蕉心碎的”飞砂掌”可以激起周遭一切事物卷击投掷对手。掌功波及范围极广,但掌力袭击只限于一个特定的中心,这掌力所发出的风力由于十分集中,定可把敌人撕裂,对掌力攻击范畴以外却不构成伤害,故此,狂风漫吹,四大巡使并无损伤。 狂雪漫吹,同时也吹袭在场中每一个人的身子。 嫣夜来捂住闵小牛的眼,她自己也如疾风中一朵白花,茬弱地飘零,但并不凋谢。 乌啼鸟以黑刀护脸,勉强拿住步桩。 不料,一个瘦小的身形借风吹起,向他扬了扬手。 乌啼鸟勉力运刀挥接了几下,只是,唐果虽然扬了手,却什么都没有发出来,乌啼鸟以为是虚招,也没怎么在意。 就在这时,他左眼剧烈地一痛。 随即.右眼也一阵刺痛。 他怪吼一声,黑刀舞得像在他上下四周的雪地上泼了一桶墨汁似的,待他再睁开眼睛,只见左眼一片黑、右眼一片红。 他左眼看不到东西,那是因为左眼已被打瞎了。 他右眼看到一片红,那是因为暗器打在他右眼眼皮上,眼膜受了创伤,淌出了血,遮掩了视线。 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在他眼睛里,可是他现在几乎突然失去双目。 他在惊恐中,黑刀狂舞,呼着、叫着、嘶着、吼着,因为恐惧,所以往记忆中“海市蜃楼”的阶梯直闯。 他慌惧中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逃! ——离副官主越近,越能得到庇护。 这个求安全的意念使他疯狂也似的往上闯,而没有听到蕉心碎那一声怒喝:“谁也不许往上闯!” 乌啼鸟怪叫着,见有人挡着,以为是敌人,便一刀往对方斫去。 蕉心碎怒骂一声:“你干什么?”避过一刀,一出手,破刀网而入,抓住乌啼鸟的肩膀。 乌啼鸟以为敌人抓住了自己,更是心慌,一刀便斫了下去,蕉心碎鸡冠也似的脸突然比鸡冠花蕊还红。 就在这瞬霎间,他的手却白似霜雕。 他抓在乌啼鸟肩膀的手,倏变成千掌。 跟着在乌啼鸟身子前后四周的残冰碎雪骤然被龙卷风似的刮旋起来,梭子般密集击缚在乌啼鸟身躯上,在他惨呼喷飞出去堕下山崖之前,乌啼鸟像在麦粉堆里打滚过一样,通体遍白,惨呼声久久不绝。 唐果借蕉心碎的掌风而起,居高临下,以透明的暗器夹杂在霜雪之中,伤了乌啼鸟的眼睛。 他一面向嫣夜来叫道:“快去看爹!”另一方面已向农叉乌出了手。 农叉乌的木杵本来已将傅晚飞迫至崖边,但唐果一扬手就是看不见的暗器,令他颇多顾忌,一时也取二人不下。 飞鸟和年不饶第二次相斗,正斗得个旗鼓相当。 蕉心碎杀了疯狂的乌啼鸟,但就在一刹那间,嫣夜来已抱着闵小牛冲上阶梯。 蕉心碎大喝一声,正要出掌,乍听背后四声示警,李布衣的青竹杖尖,竟隔空激射出一缕剑气也似的杖风。直袭自己的背心。 蕉心碎猛回身,双脚一蹲,双掌推出,登时飞沙走石,与破空杖劲互相一激,轰地一声,像雪球给一箭射散,各自一晃。 李布衣身子一晃,仍陷阵中。 蕉心碎身形一晃,待回身时,只见嫣夜来已闪入宫殿虚掩的大门里。 蕉心碎心忖:谅这娘儿潜入“海市蜃楼”,在副官主面前,也无多大作为,但这李布衣,可万万不能给他突围,当下全神贯注,对付李布衣。 嫣夜来冲上阶梯,心中是惶急的。 她正担心着:赖药儿怎么了?他跟哥舒天有没有打起来?他有没有取到“燃脂头陀”? 她觉得脚下所踏的石阶。很是奇特,甚至可以说,那不是石阶,而像是把云朵固定成一个方块的“云阶”。 可是嫣夜来心有所系,已无心理会。 她掠入大门,立刻发现,这大门里有一座院落,院落里长着奇花异草,她一样也不识得。 院落后是大殿。 大殿石墙上,有着很多座石雕,大部分都雕着神佛菩萨,或低眉冥坐,或怒目俯视,栩栩如生。 大殿正中,有一张紫色的布幔。 赖药儿那高大、温厚而带衰老的背影,令嫣夜来心里只觉那儿是一盏灯,有他在就有温暖。 只听赖药儿对布幔里的人道:“我不是来治项晚真的病的。” 布幔里的人道:“那你来干什么?” 赖药儿道:“我是来找哥舒天的。” 布幔里的人道:“我就是。” 赖药儿道:“你不是。” 布幔里的人“哧”地一笑,道:“你好像比哥舒天还知道哥天舒似的,竟敢说我不是哥舒天?” 赖药儿沉声道:“你不是。” 布幔里的人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赖药儿道:“我替哥舒天治过病,他是一位老人家,绝不是你。” 布幔里传来的声音,正像是琴弦稍为放松一些儿的调子,用指头绷几下,就有那末好听的出来,这样一个比出谷黄莺还黄莺的语音,分明是年轻娇媚的女子,决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那声音道:“你焉知道我现在的声音不是装出来的?” 赖药儿望着布慢里映着一个挽宫髻苗条婀娜的身影,道:“这是你的声音。” 布幔里的人沉吟了一下,又道:“上次见你,你又岂知我有没有先经过易容?” 赖药儿肯定地摇首:“易容只可以假以乱真,但决不可能假以作真。”他当初替哥舒天治过病,当然是在距离极近的情形下诊治,以赖药儿的眼力,如果那哥舒天化妆易容,他没有理由会瞧不出来。 布幔里的人沉寂了半晌,终于道:“你错了,我就是哥舒天。” 赖药儿冷笑道:“难道我救活的就是你?” 布幔里的居然道:“就是我。” 赖药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这无聊的话题辩下去。便道:“如果你是哥舒天,我要向你讨一件东西。” 哥舒天道:“原来你既不是来医人,也不是来见人,而是来讨东西的。” 赖药儿冷冷地道:“我决不会再替‘天欲宫’的人治病。” 哥舒天道:“好,你讨的是什么东西?” 赖药儿道;“这里院前普贤菩萨神像旁第五台花盆所植的药物。” 布幔里的人似是一怔,良久才道:“燃脂头陀?” 赖药儿答:“燃脂头陀。” 嫣夜来趁这个机会据赖药儿所示望去,只见那儿果真有一株奇异的植物。 这株小树,当然是种在土里,可是乍见之下,会以为这株,‘燃脂头陀”是在水里一样,因为它没有叶子,只有红色的茎须,像珊瑚树一般以各种形态散开,而这植物竟是稍为蠕动的,给人有一种在水波上飘浮的感觉。 这株小树,剔透玲珑、紫红可爱,让人看了第一眼想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便想看第三眼,看完第三眼又想看第四眼,如此一路看下去,直至入迷废寝忘食。 当真仔细看去,这小树的红还分千百种,从浅至深,又由深到浅,浅得淡淡一抹,像雪结在杨花蕊上,深的似深到海里的余晖。红得近黑,有些红色,竟似血管一样,细飞花动,妙的是上面绽放三至五朵似有若无的金花,不细瞧只以为几点星火,不知道是闪动的花。 嫣夜来知道这花是这棵小树的精华所在,就像蜡烛不能抽出了灯蕊,不过,灯火熄了可重燃,这“火花”灭了,这世间惟一为人所知的“燃脂头陀”,可失去效用了。 只听布幔后那好听的声音微微有些咤异地道:“你别的都不要,光要‘燃脂头陀’来干什么?” 赖药儿道:“治病。” 哥舒天问:“治谁的病?” 赖药儿哼道:“我的。” 布幔后又寂然无声。 外面隐约传来残风残雪和叱咤呼喝之声。 只听布幔里的人又道:“我要是不给呢。” 赖药儿本想答话,可是嫣夜来己倏地探出,掠向“燃脂头陀”。 她只想撷下这颗小树,让赖药儿可以把“七大恨”找全,她就虽死无恨了。 她身子甫一动,布幔里蓦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的五指,尖细得像一支无暇的白玉笋,笋尖五点凤仙花汁的艳红,手掌白得像腊月的雪,而掌心的绯红比春末夏初的落瓣还令人心动,皓皓王腕何等纤秀,腕上缠了三个镯子,一个翠玉,一个靛蓝,一个闪金。这手腕尽头是金丝织成的边,衬着翠绿欲滴的小袖,美得像梦里一个不出现的女子,招招手就令人害怕梦醒后再也见不到。 这手自布幔伸了出来。 立即,有一只镯子,离腕而去,破空飞出,袭向嫣夜来。 嫣夜来正在专注发掘红色的小树:燃脂头陀。 她专心地为赖药儿采摘这棵小树,就像一个多情女子,为心爱情郎一句赞美而专心画眉,一个善舞的女子为知心舞过生舞过死舞过了舞姿的极限,一个操琴女子为知音弹断了弦一样。 “燃脂头陀”的火花不但不熄灭。反而更璀璨可喜,看来如果不是一棵小树而真的是一位头陀,也是一位至为多情的头陀。 翠镯破空而至,嫣夜来根本没有注意。 她已忘了自己的生死。 就算她注意到、也避不过去。 这小小剔巧的一圈翠王镯子,角度与速度都不容人闪躲。 就在这时,赖药儿白发振起,衣袖舒卷。 衣袖迎空罩住镯子。 那玉手一招,“波”地一响,翠镯破蓝袖而出,回落在皓腕之上。 翠玉、蓝石、金镯互击,在纤纤手腕上发出极清脆的“叮”地一响。 只听她比手腕上的轻响更清脆地道:“好一双怀袖收容的水云袖。” 她说完这句话,腕上三个镯子,又离玉指飞去。 赖药儿岂容镯子再攻鄢夜来?当下双袖翻飞,像天地间黄昏时淡蓝色的霭网,翩翩,那手腕翻覆几次,镯子仍是落回皓腕上。 那女声冷哼道:“是你惹我,怨不得我!”玉腕一掣,突然伸出一截手臂来。 由于手腕是向上的,衣袖也就稍微掀起,可以看到一截藕臂。柔得像鹅的脖子,嫩得像刚孵出来的小鸡。 可是这玉手在电光石火间,已向赖药儿下了三道杀手。 围绕着手上的五指,有五点若隐若现的金芒,和掌心外的一点深红,这五金一红的光芒,看去并不怎么刺眼,但就像火焰最烈是淡青色的火焰一样,比火更火的火反而是不猛烈的。 第八章 海市蜃楼 赖药儿接下了三招。 他接第一招之后,只觉一股热火自袖上焚到了手臂上,热辣辣地烧痛着;他咬牙接下了第二招,那火焰烧到了心口,然后又火油似的迸涌到四肢百骸里去;他拼命接下第三招,全身都像焚着了,就跟一只飞蛾投入火中的感觉一样。 对方的手忽缩了回去。 赖药儿肯定对方也没讨着便宜,只是,他想运功压下心头烦躁,但觉气血滞虚,无处着力,浑身飘荡荡地,像一片刚脱离树枝的枯叶。 他吃力地道:“‘六阳神火鉴’.好……掌……力……” 对方却似纱幔的缝里看见他,比他还要吃惊地道:“你……原来你犯的是……早衰症……”她隔着纱条儿.还可以看见赖药儿脸上的皱纹,像雨水打在池上,开始细微,后来密集,到得末了,他面的皱纹如同干瘪橘子的厚皮,她从没有想像过,一个人可以一下子变得那么老。 赖药儿勉强提气道:“我要医的……正是……这个病。”他发现自己的语音如同一声尖叫之末,只剩下一缕残气,追悼遽然消失的生命力。 嫣夜来这时已撷下“燃脂头陀“,仿佛见到赖药儿不再为病魔所缠的容光焕发,转头过去,却见赖药儿的侧脸。 赖药儿背过身去,嘎声道:“你们先走……”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已经走到最后又最高的一级,上面没有扶依,再走,只有往下掉。 “慢着。”布幔里的声音道:“你医活过哥舒天,这‘燃脂头陀,可以给你。” 嫣夜来喜出望外.赖药儿竭力使自己在剧烈的颤抖中站得挺直一些,“你……要有什么条件………” 女子道:“入海市蜃楼,从来没有不伤一人,全身而退的事,规矩不可废,你自己杀同来一人,然后去吧。” 她自觉今天已是太过仁慈,所以附加道:“你救活过哥舒天,这回哥舒天也救了你,两下扯平,你可不要再给我遇上。” 赖药儿斩钉截铁地道:“不。” 哥舒天道:“你不忍杀那女子吧?你一路来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为难你,念在当日活命之恩,你杀了那小孩便算数,这小孩可不是你的骨肉。” 嫣夜来左手抱住了闵小牛,右手紧执“燃脂头陀”,任何一样,都比她生命更重要。 赖药儿艰辛地道:“我不能杀任何一人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他只党内息岔走,已经无法敛定。 哥舒天道:“你的病害,已给我三掌引发,身体机能迅速萎谢,你此刻还不自救,便命毙当堂,你不忍下手,我替你杀吧。” 赖药儿踉跄跌步,长袖扬起,喘息道:“哥舒天,我不许你下手——” 忽听一人朗笑道:“谁能不许哥舒天出手?我哥舒天偏要出手。” “呼”地人影一闪,不知从殿上哪一个角落闪出来。快得连赖药儿都不及应变之前,己在闵小牛背心印了一掌。 嫣夜来哀叫一声,感觉到手里犹抱了一块火炭,她比自己被击中还悲恸百十倍。 赖药儿掠到嫣夜来身旁,嫣夜来哭着把孩子交给他看,赖药儿的医术是嫣夜来目下惟一可依。 赖药儿只看了一眼,眼睛像喷出了火,看着来人,自齿缝里迫出五个字:“六阳神火鉴?” 来人肤色红润得像高山上金风玉露培植的仙桃一样,眉目清朗已极,眼睛白多黑少,笑起来女子看了觉得七分纯真,妇人看了知道还另带有三分邪气,国字口脸,嘴角像过年时弄的鸡蛋饼卷在折角上捺了捺,特别薄削,又有美丽弧角,话说是个英俊男子,只稍嫌矮胖一点。 青年男于笑答:“正是我哥舒天。” 赖药儿瞳孔收缩:“哥舒天?那她是谁?”无论是他或她,赖药儿都知道不是他从前治过病的哥舒天。 男子哥舒天笑道:“她么!也是哥舒天。” 女子哥舒大娇笑道:“我们都是哥舒天。” 赖药儿隐隐觉得自己触摸到一个极大隐蔽的疑团,他已摸到袋里的物件和轮廓,但一时又分辨不出来,何况他已无时间再去分辨,他体内连呼吸都在老化,闵小牛被谷秀夫指伤未痊,再中一掌,只剩下泡沫般的一口气。 男子哥舒天道:“人,我已替你杀了,拿了‘燃脂头陀’,走得远远的,下次遇上,可不饶你!” 女子哥舒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走吧,留着一条命,多医几个人,也是好的。” 李布衣七次都冲不出“已寅九冲、小辰多宝”妙阵。 这个阵势原本不能算是一个阵势,到后来甚至渐渐沦落成为民间小儿的游戏,但在哥舒天的重新布置之下,连通晓天文地理,涉猎五行生克,熟知历史文武的李布衣,都无法一举同时制伏蕉心碎“飞砂掌”和四大巡使的围攻。 李布衣突然一扬手,向观战的蕉心碎淬射出两件交子。 蕉心碎一呆。他仓卒间无及施“飞砂掌”,狂吼一声,全身一蹲,扬手抓出,抓住一对交子。 那一对交子,虽给他接住,但所涌起的潜力,足令他倒飞而起。一连退上十六、八个石阶才能把得住桩子。 这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蕉心碎接下交子,十指震痛,但已一口气掠落石阶。 一刹那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可是在一刹那间谁也不可能同时击倒孙虎波、展抄。俞振兰、周断秦! 李布衣却居然做到了。 李布衣不完全是凭武功做到了。 他的武功虽然高,但全凭武功在比眨眼多一点的时间里击败这四人,仍是件不可能的事,纵赖药儿与他联手对敌,也未必可以做到。 李布衣乍然向孙虎波喝道:“你还想坐牢么?” 孙虎波给这一喝,整个人像脚上给敲入了一口钉子,震住了。 李布衣的竹杖斜飞,点倒了他。 展抄挺刀而上,李布衣霍地回身,斥道:“你取我明堂,我勾你膝痒,你怎么退?你回刀自守,用‘狮子回头’抵不往我攻你京门.使‘开门渡世’躲不过我刺你右足太冲!” 这几句话说得极快,展抄忽觉自己像碰到石子堆上的陀螺,左转不灵,右转也不便,愣得半愣,李布衣的竹杖也点倒了地。 这刹那间两人倒下,俞振兰眼睛不能视物,因疑虑而怔了一怔。 周断秦一跃而至,大刀斫下;有开山裂石之势。 李布衣大喝一声:“丧门刀法,忌腾空出击!” 周断秦一怔,千斤坠,迅速下沉,刀势拦腰扫出! 李布衣叱道:“拦门寨刀,怎可一气不呵成!” 周断秦如同霹雳在头顶上轰响了一下,李布衣叉戳中了他。 李布衣霍然回身,只剩下了一个俞振兰。 俞振兰一脸惊惧之色,摇舞着蟒蛇一般的飞索,左手平推以拒。 李布衣只说了一句后:“他们三人都倒了,你印堂发黑,致有目伤,而今命门黯淡,又无眼神助威,如再逞能,难逃血灾!” 俞振兰一听,颓然放下了飞索,拧身逸去无踪。 这时,蕉心碎已回到场中。 可是四大巡使已倒了三人,一人也放弃了战斗,“已寅九冲,小辰多宝”早已不成阵。 蕉心碎实在想像不出,何以李布衣能在绝对不可能的时间里毁碎了这四大高手所造成的阵势。 其实李布衣虽数次破阵而出,早已盘算破阵之法,他首先一语喝破孙虎波坐牢的事,那是因为孙虎波印堂侧鼻梁边的“刑狱”部位,有一颗灰痣之故。 “刑狱长痣,难免官煞”,孙虎波没有理由是刑部官吏,那么他一定被收监过,李布衣这一喝,对当年武功不高时当窃贼而被捕送入黑牢长期受苦尝尽煎熬的孙虎波而言,简直是动魄惊心,恍惚间错觉李布衣就是那个用铁链殴打他的牢头。 这一怔之下,便被李布衣点倒。 展抄来救的时候,李布衣一口气把他进退出手全部道破,而且说出破法。展抄自恃刀法好,不料全给他瞧出了门路,心中大震,手下一慢,又给李布衣点倒。 其实李布衣虽觑出他的招法进退,不过,在众人合击之下,不一定来得及攻向对方破绽,而且展抄的刀是看不见的,更不易招架,他能道破对方杀着并不等于也能击中要害。 到了周断秦时,李布衣两次道出他刀法的弱点,使他气势全消,也给李布衣点倒,剩下的俞振兰,自也不战而败了。 他连挫四人,还未喘得一口气,蕉心碎已至! 李布衣竹杖脱手飞出。 蕉心碎大喝一声,身子一的,双掌推出,登时飞沙走石,盖向李布衣。 李布衣身子一舒,长舒一口气,也是双掌推出。 两人四掌交击,李布衣被残霜卷得如隆冬雪时的毡帐,蕉心碎身子往后一仰,倒射了十六八个阶梯,才免去后仆之势。 他的人方站定,李布衣又已及前。 蕉心碎牙缝里发出一声尖嘶,双腿一矮,双掌又夹带漫天冰雪推出。 李布衣深吸一口气,身子像懒腰般舒展,双掌也拍了出去。 “波,波”二声响,李布衣发上巾束散了,但蕉心碎倒飞出去,一直倒飞了二十余石阶,一张鸡皮红脸,涨得比五月的石榴还红。 他才站定,李布衣又在他眼前。 他怪嘶一声,双脚都不及屈蹲,双掌已平推出去。 李布衣再长吸一口气。 他吸气之声,连在阶下的唐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啪、啪”两声闷响,雪飚激扬中李布衣的背影只晃了晃,蕉心碎却倒飞上去,背部“蓬”地撞开殿门.跌了进去,李布衣回首,向阶下说了一声:“你们在下面等。”就掠入“海市蜃楼”,消失不见。 他最后那一句话,当然是对傅晚飞,飞鸟和唐果说的。 下面的战局也因李布衣的胜利而完全改观。 农叉乌本来已稳操胜券,但李布衣在点倒孙虎波、展抄、周断秦,吓退俞振兰后,竹杖脱手而出,“味”地自农叉乌左脚穿人,斜直钉入土中。 农叉乌惨叫一声;登时不能进,不能退,狠命要人命的勇气变成了拼命保住性命的畏惧。 傅晚飞和唐果也不落井下石的去攻他,而是联手攻向年不饶。 年不饶曾在“五遁阵”里跟飞鸟大战过,仗着阵势之便,年不饶是占了上风,但此刻不是在青圩谷里,年不饶的水火流星渐渐不如飞鸟双斧来得声厉势烈。 何况再加上傅晚飞和唐果? 年不饶也算是知机人,深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义,虚晃几招,身前炸起一道急火,遁入大关山隧道。 众人打跑年不饶,再看去地上只剩一截青竹,上面血迹斑斑,农叉乌也已借木遁走。 三人这才舒了一口气,望向“海市蜃楼”,只见仿佛在云端的楼阁,虚无飘渺,鸟飞到了上面,只怕也迷了路,人到了上面,还能不能活看走出来了——赖神医拿到“燃脂头陀”了没有? ——李大哥怎样了? 飞鸟、唐果、傅晚飞都这样想着,可是皑皑雪山,寂寂群峰,仿佛以沉默来讥笑一切没有答案的疑问。 人,终于自云端,走了下来。 人毕竟不能长居于天云之上,嫦娥在月宫也耐不住广寒逸深,人是要回到凡尘的。 唐果、傅晚飞、飞鸟都抑住一颗几乎跃到舌尖的心跳来算计:李布衣、赖药儿、嫣夜来、闵小牛……一共四个,一个也没少!这时候他们三人才敢欢呼起来。 人生里只有失败才能领略团聚的欢悦! 可是他们三人也随即发现,四人之中,其中一个是全伏搭着李布衣下来的。 如果不是那高大温厚的身形,和那一袭白衽蓝袍,他们都不敢相信,这失去生命白发苍苍脸上有岁月忧伤皱纹的人,竟是赖药儿! 飞鸟、唐果、傅晚飞被这沉重的打击一时忘了哀恸,却比哀恸更悲愤。 千山鸟飞。 万岭寒寂。 赖药儿却已死了。 他不是为任何人所杀,这一位当代神医,是为疾病所击倒。 他把惟一的解药“燃脂头陀”.和着其余“六大恨”,以最后的内功真元交熬掺和,给同小牛服下,“燃脂头陀”是哥舒天“六阳神火鉴”掌力的克星,故此哥舒天把这株奇药移植“海市蜃楼”内。 闵小牛的性命是保住了,然而赖药儿已油尽灯枯。 他的一切做法,只使人生命力加速残毁。 他对两个哥舒天这样说:“进入‘海市蜃楼’,你们必须要杀一人,那就杀我吧。”说到这里,赖药儿的声音已因苍老而嘶哑。 两个“哥舒天”都在极大的震诧中。 他们都不明白赖药儿为什么要这样做。 少女哥舒天道:“虽然我们不懂,可是你放心去吧。” 男子哥舒天道:“我们不会再杀你们这一趟来人的。” 说完之后,这两人也就消失了。 殿里又只剩下了奇花异石,还有数百十尊栩栩如生的雕象。 赖药儿集最后一点精力,解开了他所封嫣夜来的穴道。 嫣夜来抱住他,她的泪不敢流下来,她双手和胸怀,完全可以感受到赖药儿迅速衰老下来的悸动,她怕泪眼增加了这无可挽救的衰老更无以挽救。 赖药儿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说过,无论怎样,都会医好小牛的病……”嫣夜来没有哭,她一直在等赖药儿把话说下去,她深信这样虔诚的、专心的耐心等下去,天可怜见,赖药儿会把话再接下去的。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发现自己的手比他的手更像冰,她吃了一惊,不知是自己死了还是他死了,要抬目看一下阳世还留恋的人和事的时候,李布衣已把蕉心碎从石墙迫飞出去,到了她身前。 她从未见过这个素来淡定、温情、处变不惊的布衣神相,全身颤抖得像个贫寒的小孩,当他看了赖药儿第一眼的时候。 这时闵小牛正悠悠转醒,叫了一声:“娘……”他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他人的生命换过来的。 四人走下云气飘绕的楼阁,拾步下了阶梯,一阵高山上的寒风吹过,云气变动,阳光忽明忽黑,“海市蜃楼”忽不复见。 李布衣双手抱着赖药儿,看到一阵微风,掠过他高挺的鼻子。又掠过他的银发,他真希望这阵风能唤醒了他,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赖药儿身上还有些微温,心房还有些轻跃,但有什么办法呢?赖药儿就算未死,也没有另一个赖药儿来医好他,世上懂杀人的人一向太多,懂救人的人总是太少。 第一章 对峙 “结发寺”在飞龙岭二十四峰的第十一峰上,地势险要,风景绝美,未到“结发寺”前,山路回转,共一百零九弯,远眺泛海,仰望苍穹,俯瞰来时迂回曲折的绝崖危道,是谓“飞龙第一绝景”。 在这险恶胜景之上,急风如剪,一个人被吹得衣袂翻飞,但他的身体,却像这绝壁上千年风化不产的岩石,入土三十尺般站立在那里。 这个人的双手,插在袖子里,正俯视着下面险绝的栈道。 栈道很荒凉,只有山风卷起飞砂走石,渐渐蒙积在人工砌成的栈道上,忽风势骤变,聚积的砂石扬空飞旋,造成漫空一阵尘雾。 ——这男子在这险要处做什么? 李布衣自“结发寺”走下来,这样地狐疑着。 ——这人身上带着杀气。 李布衣看了看崖下的浪涛,像千军万马挥动白刃,杀过去又退了回来,再看清地势,心中明了这是一个偷袭的绝对好地形。如果下面栈道有人正走上来,这人自上击下,来人不管后退,前进,绝然不及,若再闪避则撞上山壁,右躲则落入深崖。 这地形上的暗杀,足以使被暗杀者决无生路。 可是这一场暗杀,却叫李布衣遇上了。 李布衣心中长叹,他绝不让血染在这灵寺的栈道上,——“结发寺”虽不是名寺,那是因为它所处之地十分荒僻险恶,但却是灵验的寺庙,相传有一对恋人,因双方家长反对他们的婚事,他们偷偷上这这里幽会,但遭这里的贼人劫色,男的奋力抵抗而死,女不甘受辱自尽,两人死去之后,头发竟黏结在一起,长成为一棵树,山贼吓得摔死的摔死、改过的改过,再也不敢在飞龙岭一带作恶了,这棵“结发树”后被人称为神树,附近一带居民都笃信情侣在这里诚心参拜过后,相爱能终生不渝,共偕白首。 李布衣上“结发寺“来,是为自己过去的心爱女子祈愿,心情十分黯淡,从庙宇里出来的时候,便瞧见这个暗杀者。 他还没开口,突然感觉到,那杀手已经发现他的存在了。 那杀手的姿态,完全没有变更,山风像一记又一记的剪刀,把他衣袂剪得飘飞袅动,他站在那里,定得就像一朵铅制的云,尽管飞扬但不消散。 可是,李布衣仍然感觉得出来,杀手已知道他在后面,杀手还同时觉察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的严重性,因为如果有人在他背后突击,虽不比他俯扑而下偷袭人来得万无一失,但也可以算作百不失一。 何况,杀手以他敏锐的感觉,知道来的是一位高手。 高手中的高手! 杀手没有立即回头,因为他也是好手中的好手。 这时候若突然回身,也正是给予对方猝施杀手的最好时机。 所以他没有回头。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猎物”出现了。 一男一女正在下面险道走过。 只要他飞击而下,就可以一举杀掉两人。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因只要他一掠起,后面的人趁此发出致命的一击,他也没有闪躲的余地。 所以他只有僵在那里,李布衣也没有动。 只有那高声谈笑的一对男女,却毫无所觉,说着笑着像游山玩水的人,随意走过或险或峻的山道,不知道上面一片危崖有一颗致命的巨石几乎要坠掉下来。 杀手知道自己已失去最好的杀人机会,然而他自己却仍在危机之中。 ——后面的人是谁呢? 杀手感觉到背后那人随随便便的站着,但比一百个人张弓搭箭对准他背心还要凶险。但奇异的是,仿佛只要他不出手,箭也就不会向他射来一般。 可惜他不能即刻转过去,看来者是谁。 这时候李布衣说话了:“你要杀的人已经走过去了。” 杀手没有回头,但他那骄傲的声音可以令人猜得到他骄傲的神情:“只要人还活着,我迟早可以杀得到!” 李布衣一听这句话,眼睛就亮了:“柳焚余?” 男子一震,缓缓回过头来,两道眉毛像两道苍劲有力的浓墨,在写一首慷慨激昂的词中的有一个字时用力一捺,捺在他方型的额上,他脸容上的神情明明是意外之喜的,但却只是淡淡的如喝惯烈酒的人忽然吞下了一口醇酒,他说:“李布衣?” 李布衣如见故人:“果然是‘翠羽眉’! 柳焚余也抿着厚唇笑道:“幸好是李布衣!” 李布衣全身舒松了下来,像一只遇见恶狗的怒猫已经溜上屋顶晒太阳:“如果不是李布衣,这一场架便免不了打?”他的杀气是因为对方杀意大强而催发的。 柳焚余道:“不是。” 李布衣道:“哦?” 柳焚余道:“如果不是你,我又要多杀一人了。” 李布衣笑道:“你是说……刚才的情形,你杀得了我?” 柳焚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也明了刚才的形势,不过……” 他高傲得像用自信的石头和自负的刀所雕出的塑像:“你说过,我生命线有方格纹护住断折处,大拇指坚实壮直,而且生命线内侧又有一条辅生命线,数条阴鸳纹,这是多行善事,祖上有德,大难不死,福寿荣归的象征,所以,你跟我打,死的是你。” 他厚唇牵了牵,令人同时感觉到他是一个残忍而又温厚的人:“你的相学,一向很灵,我很信任——比对你的武功还要信任。” 李布衣无奈地笑笑道:“我那时候跟你说的话,好像还不止这么多吧?” 柳焚余冷沉地道:“你说:相由心生,心为相转,祸福自寻,善恶必报——可是,爹爹的死,算是什么报?” 李布衣深深叹息。 他跟柳焚余的父亲柳夕烧原是忘年之交,“美罗大侠”柳夕烧原是锦衣卫的清正之士,扶弱救贫、舍己为人,生平不杀人的一位名侠,但因暗助忠良之后而与西厂头子魏彬结怨;魏彬含忿在心。在一次刘谨出巡时,柳夕烧因患咳嗽而吐痰,魏彬指诬他把痰故意吐在轿子上,有意伤辱刘瑾。柳夕烧因此凌迟死罪,柳夫人携柳焚余仓皇而逃出虎口,因柳夕烧素来行侠仗义,故柳焚余母子在武林中多受江湖中人接济,柳焚余原来武功已得乃父精传,加上自己精研苦练,剑走偏锋,招走诡奇,杀气凌人,而他双眉奇拔,端丽如羽,外号人称“翠羽眉”。 李布衣在五年前还见过他,柳夫人要他替柳焚余看相,李布衣发现其人生命线深明,虽有断破,但有玉新纹方格框住。而且拇指下掌丘有顺绕着生命线的线纹,是阴德纹,能保平安,心中替死去老友欣慰,当然期望故人之子能免灾解厄,逢凶化吉。 只是五年一别,而今的柳焚余高大硕壮,且一身杀气,跟已往大不相同。 于是问道:“你杀过很多人?” 柳焚余道:“我是个好杀手。” 李布衣问:“你杀过些什么人?” 柳焚余觉得是对方不信任他的本领,因而被触怒,道:“‘宝城仙主’庄酒红、‘破甲手’唐几、‘赤手天尊’余永远、‘采薇居士’夏映慈全都是我剑下亡魂!” 李布衣一震,顿即怒道:“‘赤手天尊’余永远炼紫河车,残伤孕妇无数,自然该死;‘宝城仙主’庄酒红却与世无争,你因何杀她?” 柳焚余双眉一剔道:“武林中,先后有十六个杀手杀过她,其中十一名死,三名残废,两名从此不问江湖事……我杀了这个号称‘杀不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杀手!” 李布衣两眼如电射向他:“你就为这点杀她?” 柳焚余冷冷地道:“这理由已经足够。” 李布衣强忍怒火,又问:“‘破甲手’唐几,是内厂少见的正直之士,你又因何杀他?” 柳焚余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他是魏彬老贼的义弟。”这理由更加充分。 李布衣大声道:“好,那么‘采薇居士’夏映慈呢?他生平修桥整路,行医济世,从不恃技伤人,还是你父亲生前好友,你又为何杀他?” 柳焚余伸出了两只指头。道:“两个原因。” 他冷漠地道:“一、他常在我耳畔唠叨,我不喜欢听人常常教训我,谁都一样!” 他顿了一顿,像宣判一个人处决的理由般地道:“我收了钱,所以杀他。” 李布衣唱息道:“焚余……” 柳焚余加了一句:“我不止杀了这几个人,还有堵延枯、郭城门、龙一些、霍渔冷……全是我杀的,你省下劝我的话吧。” 李布衣道:“你、你这是为什么?” 柳焚余道:“谁给我钱,我就杀谁!我要给娘过最好过的生活,我自己也要得到最大的享受……” 他指着李布衣说:“假使有人出高价要我杀你,说不定,你也得死在我剑下。” 李布衣叹息道:“你放心,”他自嘲地一笑道:“我的价钱一向不低。” 就在这时,刚才在险道上毫无警觉地逃过一场生死大难的那对男女,现在已经嘻嘻哈哈的走向山峰来,男的嗓门特别大,女的嗓子特别清,李布衣和柳焚余同时望去,只见男的粗布芒鞋,女的水绿衣衫,但一瞥之后,立即就感觉到,那女的惊人的美,美得像一支玉坠子在阳光中闪亮,男的本来也雄壮硬朗,可是衬着她闪亮抢眼,变得像一扇门板似的。 李布衣禁不住道:“你要杀他们?” 这一对男女,并非别人,正是古扬州与方轻霞。 古扬州是古长城的独子,方轻霞是方信我的女儿,方信我、古长城与刘破三人原本结义,后刘破勾结阉党,逼害忠良,强娶方轻霞,方信我诈死伏击,因得李布衣之助,除掉了刘破一干恶人。(详见”死人手指”一文)方轻霞向来活泼剔透,见古扬州好不容易来了,便要拉他上飞龙岭拜结发树。 柳焚余没有作响,方轻霞眼睛一亮,喜叫道:“李大哥,你一个人来‘结发寺’呀?” 古扬州生性木讷,一见李布衣,只喜得张开大嘴合不拢,连忙跪见拜礼。 李布衣伸手扶着,不让他下拜,苦笑道:“一个人来上“结发寺’,总比不上方姑娘路上有个伴儿,走在石上跟浮在云上没啥两样。” 他知道方轻霞这姑娘俏丽可喜,但小姐脾气端的是难侍候。 方轻霞向柳焚余瞟了一眼,问李布衣道:“李大哥哥,听你刚才说,这人要杀我们呀?”说着又狠狠的瞪柳焚余一眼,却见柳焚余微微向她笑着,这笑容似狐狸瞧见了鸡,再凶的鸡,此时也不由得有些着慌。 由于心头慌了,所以越发要瞪着柳焚余。 柳焚余道:“你是方信我的女儿?” 方轻霞故意仰一仰她美丽的下颔,道:“我是方轻霞,方信我是我爹。”她觉得表明了这身分就可以把对方吓得从悬崖扑倒下去一样。 柳焚余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柳焚余在五年前的生命,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剑,经历五年前的一场惨变之后,他大部分时间是倚仗一把剑去杀人,以及尽情享受从剑尖上滴的鲜血换来的代价。 他与对手决战时,逢战必胜,除了他“自残剑法”确有过人之能外.他有别人所没有的决心和信心。 他的决心来自父亲蒙冤惨死,令他相信并无善因恶果报应循环可言,所以他放心的甚至不择手段去杀他要杀的对象,尽情地甚至不顾一切的享用他所得到的东西。 他在欢场中浸过不少时日,他玩过不少女人,随即抛弃了她们,像把一瓶酒喝干之后就扔掉了瓶子一样。 他求一醉,但从来没有真正醉过。 他的信心来自李布衣,李布衣曾对他说明手掌上有阴骘纹可保度难,他不信报应但信命运早已主宰人生,他既有这个命,所以跟别人交手的时候,全是拼命。 结果,拼掉的是别人的命。 像柳焚余这样一个见过世面的浪子,玩过女人只怕比他换过的衣服还多,可是他见到方轻霞,还是感到一阵昏眩,起先是心头一阵热,忽地升上耳朵,脑门像给人用几千斤重的棉花击了一下,迷惚而不受伤。要好一会儿才分辨得出来:他的恍惚是来自眼前的一团亮。 奇怪的是方轻霞那么娇丽的女子,给他的感觉像是酗酒过后的第二天一睁眼就望见的阳光。 方轻霞不知道对方的迷茫是因为自己的美丽而不是父亲的名头,所以继续说下去:“你是谁?竟胆敢来杀我!” 柳焚余长吸一口气,他吸这口气像长鲸吸水似的,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在嚷着同样一个声音:我要她,我要她,我一定要了她……可是他说出来的语气已回复了杀手的镇静:“如果不是李布衣。你们早已死了十六次。”他的话刚说完,心里像沸腾的蒸气,呼呜着那强烈得发狠的心愿。 第二章 访稼轩未晚 方轻霞气得粉脸煞白,想骂两句什么,只听柳焚余道:“不过……如果我早知道你那么漂亮,关大鳄给的我价钱再高,我也不会替他杀的。” 方轻霞转怒为嗔:“是关大鳄派你来杀我的?”关大鳄是刘破纠众来犯的高手之一,刘破本身、刘几稀以及郑七品、司马挖全部死了,关大鳄却是该役中惟一逃生的高手。 柳焚余淡淡地道:“杀的还有古长城、方信我、古扬州……” 李布衣笑道:“该还有我吧?” 柳焚余道:“有,不过我跟他说了,我不杀你。” 李布衣道:“为什么?” 柳焚余道:“第一,价钱还不是高到让我冒这个险;第二,我不一定是你的对手,对没有把握的人不杀;第三,我一生里没几个朋友,我不想再少一个。” 李布衣道:“承蒙你看得起,当我是朋友,不过,关大鳄也是阉党那一伙人,令尊就是被这干人所害,你怎么还为他们效命?” 柳焚余冷冷地道:“我只为银子效力,不为人拼命;没有人用得了我,所以我不必分谁是主子。” 方轻霞嘴儿一撇道:“你杀得了我们?” 柳焚余一笑,两道眉毛像鸟羽毛一般平顺光滑:“不是杀不了,而是为了你,我可以不杀。” 方轻霞杏腮蕴红,叱道:“好大的口气——” 柳焚余笑道:“不是口气大,是见到姑娘蛤蟆大的口气也变成蚊蝇般的小,只在姑娘玉坠儿般的耳边,嗡呀嗡的,绕呀绕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方轻霞板住脸孔想骂,却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这一笑。比什么都好看,人说沉鱼落雁,这一笑准能教鱼儿都浮上水面要吻,雁儿自以为是快乐的鹰,直冲九霄急了下凡尘来。 方轻霞一笑,忙掩住嘴,边骂道:“在我耳边嗡嗡,那不烦死么!” 女子听人赞美,再不动声色也不能不动心,就算对方言不由衷,或者居心不轨,也都不能改变这分会说话的嘴子赞礼。古扬州虽没有想到柳焚余要化作蚊蝇的说法不只是奉承而且是一种轻薄的姿态,但很不喜欢柳焚余的眼神,仿佛全场只有他自己一个男子存在。 “你跟关大鳄是一伙的?” 柳焚余转首向方轻霞温和地问:“你要我答是还是不是?” 古扬州把扬耙在硬地上重重一挫,镗然发出星火,怒叱:“那是你的事,关她什么事?” 柳焚余仍向方轻霞柔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怎么对你如此凶?” 李布衣瞧在眼里,心中不由暗叹。 方轻霞听这人说这句话,粉脸绷了起来,道:“他待我很好呀,我们的事,要你来管?” 柳焚余立即有礼地道:“我姓柳,叫焚余,外号‘翠羽眉’.姑娘记住了。” 方轻霞打从鼻喉里“哼哈”一声,仰着明俐分明的秀颔,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瞟着天上的白云,以这个姿态来充分表示她的不屑:“谁希罕听你名字了?” 柳焚余却爱煞了她这表情,恨不得能够剪下来,贴到心底里去亲热。 不料“虎”地一声,一耙当头砸下,以平时柳焚余的武功反应,古扬州这一耙休想打得着他,但他而今日眩神迷,仓皇迟避,摹发觉绝无退路,他大喝一声,自袖中拔剑,连鞘架住扬耙! 这下因仓猝运力,震得虎口发麻,发上儒巾袅然而落。 方轻霞忍不住“嗤”地一笑。” 就在这刹那间,柳焚余的脸色全然变了。 他极为男性的脸上陡地抹了一层粉似的,使得眉发更反衬黑得发亮,仿佛这张脸是在新发硎的刀光中反映出来一般。 这刹间,他已出剑。 他凌空弹起,一剑斩落。 古扬州自持天生神力,抡耙硬接。 柳焚余掠空而起,第二剑劈下。 古扬州勇奋豪强,扬耙反挫。 柳焚余空中飞簿,刺出第三剑。 柳焚余剑势一顿,竟然回刺,依剑锋所向竟然自戕! 忽听一声暴喝:“住手!” 剑尖猝然而止,离柳焚余自身不到三寸,柳焚余的眼神比剑还冷,剑芒的秋水还清亮,剑意却无穷无尽,人在绝崖有一种极浓烈易水萧萧西风冷的英雄味。 古扬州咕噜道:“打不赢,也不必寻死……” 柳焚余冷冷地望着李布衣道:“你为什么要我停手?” 李布衣道:“你不能杀他。” 古扬州哗然道:“他能杀得到我……?” 柳焚余露出一丝讥俏的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李布衣道:“他是我的朋友。” 柳焚余望了李布衣,又看了看故作冷漠的方轻霞,长剑入鞘,傲然道:“好,我今天不杀他,但迟早有人会杀了他。” 李布衣即问:“谁?” 柳焚余道:“谷大用不只派了我一个人来杀‘大方门’的人。” 李布衣立刻问:“还有谁?” 柳焚余道:“‘阎王令’唐可,‘三笑杀人’夏衣,‘富贵杀手’项雪桐,‘死人宴主’翟瘦僧。” 方轻霞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清脆的铃响,她自己也花枝乱颤地边笑边说:“怎么名字这样怪!” 她笑了一阵,发现人人都绷紧着脸孔,没跟她一起笑,便偷偷地问古扬州:“那三个怪名字到底是些什么人?” 古扬州黝黑的粗脸像藏了铅一般地沉重:“项雪桐是皇帝近前带刀的侍卫长,也算是肃清异已的御用杀手,我对他所知不多。唐可是番子头,是‘九命猫’唐骨的师兄,暗器十分了得;‘三笑杀人’夏衣,听说很年轻,辈份却极高,杀人前,先笑三笑,没有人能在她三笑之后还能活命……” 方轻霞道:“她来了,我跟她比笑过,看谁先没命………” 古扬州也叹了一声,他的性格虽然刚烈,但是听父亲古长城提到阉党杀手唐可、项雪桐等人的难缠难惹,也不免心头沉重。 方轻霞笑问:“还有一个什么死人僧的呢?” 古扬州摇首说:“我也没有听说过这等人物……” 柳焚余耳朵何等机敏,即道:“翟瘦僧有三不杀,一不杀无名之辈,二不杀寥寥之数,三不杀残疾病老之人。” 方轻霞眼睛一眨一眨地亮着道:“嘿,这人倒是有所不为,不失正义啊。” 柳焚余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他喜欢吃人肉。病的老的,他不喜欢吃,吃的如果是无名小卒,他也不开胃,而且吃一个两个,填不饱他。所以他才立下规例。河南‘怒剑门’戚家,一家二十七口,便给他煮在一锅子吃了,有时候,他在杀人之前,还逼被杀者吃人肉,河北‘神兵世家’的老当家干问邪,就给他强迫吃了三个月家人的肉,才给他连皮带骨烹而吃之——” 方轻霞蹙着秀眉道:“别说了。” 柳焚余一笑,不说下去。” 古扬州忽拍胸膛,大声道:“人再多,我也不怕,去他奶奶的熊,这些王八怕了就不是人!” 方轻霞也说:“对!去他奶奶的……我们都不怕!”她自幼娇生惯养,不知道粗语究竟什么意思,以为只是痛快的时候说的,便照说不误,只是少一个“熊”字。那是因为无法跟古扬州说得一般粗了,觉得不够力量,便少说了一个字。 柳焚余看得又怜又惜,笑道:“你们现在当然不怕。”转首向李布衣道:“李神相,这次,希望是你最后一次叫我住手。”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也希望你以后不必要我叫往手了。” 柳焚余道:“我不让人两次叫我住手而不向他出手的。”说罢深深望了方轻霞一眼,飘然而去。 古扬州摸着后脑,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方轻霞咬着嘴唇,没有答他。 李布衣道:“方大侠、古二侠等都在什么地方?” 方信我和古长城等因为在“大方门”杀了朝廷“八虎”的走卒刘破等人,所以收拾细软,离开“大方门”,准备远行避祸。 李布衣道:“这件事,应该从速通知你爹爹。” 古扬州向方轻霞期期艾艾地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先下山?” 方轻霞神情像美丽女子在揽镜自照的时候,比读书、画画、抚琴什么的还要专心。 古扬州只好把声音稍为放大了一些,那也只是等于把牡蛎的体积放大成丝蚶。绝对跟他平时讲话像号角海螺一般的洪亮相差好一大段距离:“我们回去了!” 方轻霞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方轻霞还没开始骂。古扬州已经知道要被骂了,他豪壮的表情已变成在婆婆面前摔破茶杯的童养媳一般,辩护是没胆量,认错也来不及。“你要吓死我吗?” 古扬州忙不迭摇头说不是。 “还说不是,我已经给你吓死了。” 李布衣笑道:“天下还没有那么美的死尸。” 方轻霞这才转怒为嗔:“李大哥笑人!李大哥也不评评理,阿古欺负人。” 李布衣道:“你不欺负他,已经很好了,他怎么欺负你来着?” 方轻霞跺足道:“李布衣帮他不帮我!你看他上了飞龙岭,不拜拜结发树,就说要走了,哪有心肝的!” 古扬州忍不住叫道:“好哇,原来你全听见了!” 方轻霞鼓着腮帮子道:“听见又怎样?你驴叫什么!” 古扬州的牛脾气可忍不住了,“他妈的!你听见了又不回应我一声,我才大声说话。” 方轻霞道:“哈!我听见你不拜神树就走,分明是没有心的。整天笨笨呆呆的逗我说话,我干嘛理你!” 古扬州看方轻霞的样子越骂越发美丽,心早软了,但却不能忍受她在李布衣面前一声声尽骂自己愚呆、驳回道:“我是问你要不要再拜,又不是自作决定非要下山不可!” 方轻霞见他还驳嘴,跟平日千依百顺有些不同,给李布衣亲眼见了,心中更委屈,赌气地说:“你要是真对我好、还用问我?用得着这样大声来吓我?我们上山来,不是为拜神树那是为什么?” 古扬州喘了几声,觉得对方完全不可理喻:“什么大声喊你?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故意不应我在先,再说我们上山来时,不曾遇到那妖怪,当然便拜完神树才走,你怎么不讲理!” 古扬州气女人的不讲理,那是因为他知道女人是没有必要讲理的,尤其像方轻霞,那么美又那么可爱,脸上早写满理由了,所以方轻霞说:“你才是妖怪!刚才人家一眼就看出你对我凶,倒是人家明眼,一看你就把你连肠带肚骨子里看了出来,知道你对我不好,怪我还跟你辩护哪!”古扬州一听,不提柳焚余犹可,一提就火:“人家?哪个人家!谁是人家?那是妖怪是不是?人家人家那么亲,还订这门亲来作什么?那家伙妖里妖气,一看便知道不是东西,你眼睛瞟啊瞟的,不时还偷笑哩,真不要脸!” 方轻霞气愤得泪儿挂上了俏脸,愤恨的道:“是谁不要脸!我几时偷笑?要笑就笑,用不着在你一对牛眼前遮遮掩掩,人家比你好千倍百倍,管他是什么东西。都不来这样对我!” 古扬州见方轻霞哭泣,早就心软了,但又听她提起那家伙,不甘心就如此认错,道:“他待你好,你何不扯着他尾巴跟去?还假惺惺跟我拜什么结发树?” 方轻霞哭着,一巴掌打去,古扬州也不知没有避是不敢避,一记耳光,打个正中,两人同时叫了一声,方轻霞是因为惊,古扬州却是因为痛。 李布衣见小两口闹开了,他是局外人管不着也劝不开,趁此道:“不入寺先下山是我提的意见,你们要打要骂,第一个先找我,要是当我是外人不打不骂,那请你们也赏几分薄面,别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小事在我这个局外人面前打骂。” 方轻霞因为掴了古扬州一巴掌,对方却没有还手,她的脾气是晴时多云偶尔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巴掌已使得她忘了吵架的原因,见古扬州抚脸怔怔地看着她,脸上宛然图章似脉络分明是五道指痕,不禁噗嗤一笑,用手轻抚古扬州粗脸上的红印,问:“打痛没有?” 古扬州本还有脾气,给这一问,也像九月的闷天雷结秋风吹走,那轻柔的柔黄在他脸上拂过,更是舒服无比,气早消到地底里去了,只说:“不痛,不痛。” 李布衣在一旁见两人打打闹闹。只笑道:“这结发寺拜还是不拜?” 方轻霞“啊”地一声,古扬州看她这样乍然电击的神情,一天里总要七八次,但仍未习以为常,反而一次比一次心吊到半空,忙问:“怎么了?” 方轻霞道:“该死,跟你拌嘴,爹爹他们还在梅花湖衅,快快赶去报讯。” 古扬州道:“那要不要拜了……” 方轻霞打断他道:“愣子,你真是不分急缓,当然是先通知爹爹重要了——” 老侠方信我、古长城,方离和方休,全都在梅花湖衅,破茅舍里跟“梅湖老侠”移远漂纵谈国事,无限感慨。 移远漂本来也是朝廷命官,但因见小人当道,国乱无章,民不聊生,事无可为,便退隐梅花湖畔求保,以平民身分替人们做不少扶贫匡义的事情。 移远漂退位归隐后,官场交好,多不再相往问,他为官之时见明争暗斗,深具戒心,故不纳妻妾,到年老也仅孤身一人。只有一位远房侄子松文映年纪尚轻,个子也小,但也算是浊世孤清的狷狂傲岸之士。 方信我和古扬州特别到梅花湖畔拜访移远漂,除了想在临远行前,再跟老朋友见一面之外.也想从移远漂的介绍,直接投靠白道总舵“飞鱼塘”的沈星南。 移远漂也明白他们此来的用意。 待松文映上了茶,古扬州便央方信我准许他和方轻霞上飞岭拜“结发树”。 移远漂摸着下颔几络黄发,道:“咱们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难得方兄、古兄来看我这老骨头的,也不知道有下一回见面没有。” 古长城的紫膛脸紫得发黑,为人脾气比他这张脸的颜色还要深明。“移四哥是飞鱼塘外围‘老头子’高手,咱们加入飞鱼塘还怕没有相见的机会!” 移远漂的回答,完全凤马牛不相及。 他说:“梅花湖畔近日发现了一颗石头,不论白天夜晚总是放着奇光,你们要不要去看。” 古长城佛然道:“你……!” 方信我会意地道:“好,就烦移四哥引路。” 于是一行人,离开茅舍,沿着梅花湖边走,只觉得风景绝美,湖面清静得像一面临照的镜子,大灰蒙蒙,艳丽景色都被镀了一层淡哀的灰意,更添寂意,仿佛在这里赋诗,诗里总是有湖里倒映孤树的凄清,其实,枯枝上正绽放着嫣红的红蕊,池里的鱼儿相嬉。快乐欢畅,但总是抹不去这梅花湖的愁意。 湖畔十数游客,多为文人雅士,也有人泛舟湖中,轻歌袅袅。却只增添了伤感。 方离悠悠地吟道:“暗香浮动,争似孤目探梅……” 方休不耐烦地道:“吟什么香啊梅的,如此大好风景,咱们泛舟去。” 两人走在后面,低声谈话,方信我、古长城、移远漂等并不为意。 方离依旧吟哦:”……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方休问:“你吟的诗,究竟是你自己作的还是抄的?” 方离一愕道:“作的又怎样?抄的又怎样?不能吟诗么!” 方休耸耸肩道:“其实作也无妨,抄也无妨,不过大丈夫最忌东偷西抄,即不像自己,也不是人家的,做诗人,便要写赢李杜,不然,干脆拿刀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方离冷笑道:“可惜你投笔从戎,这一双刀也不能倚天万里,更未经缺金戈。” 方休傲然道:“大哥,我不像你不痛快,总有一天,我要持宝刀闯荡江湖,以决斗鲜血染红我的斗志。” 方离深不以为然,正想说话,忽听古长城不耐烦地大声向移远漂喝问:“那发光的石头呢?” 移远漂微微一笑道:“古二侠,只要你心里有光,任何石头,都是大放异彩的。” 古长城淡眉皱了起来,反而看去浓了一些:“你说什么风话?” 方信我在一旁悠然笑道:“不是风动,不是石动,而是心动。” 古长城跌足道:“你们别打偈,打偈的我都听不懂,人都有一张口,是用来说话骂架吃饭的,哑子才打哑谜!” 移远漂道:“坦白说,我虽老得一只脚已经跨入了棺材,但是我不想就此老死。‘刀柄会’邀我加盟,先在虎头山红叶庄聚首。后在这儿一带成立分舵,点苍、括苍、雁荡、黄山、青帝门、飞鱼塘都会派高手前来加盟,两位何不留在此地助我图其大业,同襄盛举?” 古长城睁大了铜铃也似的双眼,瞪住眼前疲惫瘦小的老人,似在怀疑他瘦马似的倦躯怎能装载得下大象般的野心。 方信我耳际听得方离方休的争执,知道两个儿子,个性迥然不同,时相顶撞,因要进一步商讨大事,便叱道:“吵什么?闷了游船去,别在这里闹闹。”方离方休都住了口,应了一声。 第三章 落花剑影 梅花湖上落了一湖凄然的绛红。 湖边的梅树,淡迷的景致,好像一个带忧愁的美人清晨梳妆,却蛾眉未展一样的心情。 方休道:“没想到梅花湖比许多以风景绝美的名胜都美得多了。” 方离道:“本来就是这样:名不一定符实,有实不一定有名。” 方休忽道:“可是这样子的美人,只怕所有的有名美人跟她一比,却宁愿做她发上的头饰了。” 方离瞧他眼发着亮就像燃着的烟花一样,循他视线望去,只见一艘舴艋舟,舟上一个挽宫髻的女子,怀愁凝望水色山光,湖上的绛红都不比叫人心碎。 方离忽然发觉古人诗家笔下的美人,都不及这女子秀眉微蹙的高雅,都不及这女子顾盼回眸的明媚,比起来连诗都变成了饭,可以吃下去吞下去,这女子却不可触及。 然而他只是从水光中看到那女子的倒影,还不敢真正直接地相望。 舟子在湖边流晃出涟漪,一波又一波,缠绵绯缠地像多情的圈结,那女子居然向他们舒颜一笑,语音高雅,但又直教人心里亲近:“两位临湖赏梅,不泛舟寻章撷句吗?” 方休已完全被这高贵亲切的绝色女子迷住,只觉得千万句喉头里涌上来都是赞美,但每个字都俗不可耐。 方离笑道:“怕是一叶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女子两只似笑非笑的眸子凝眸向他:“哦?是公子怀愁么?” 方离道:“是姑娘似略带愁色。” 女子嫣然一笑道:“那我一定太重了,不然怎么连舟子都载不动?” 方休大声道:“若说姑娘也嫌太重,那么天下女子,不是羽毛就是石头了。” 女子嘴角蕴着笑意,态度落落大方:“我呀,不是羽毛也不是石头,我只是——” 她终于笑了,起先是春风一丝挂上枝头,然后是柳絮轻摇,使得一池春水也轻狂了的笑意;“我只是笑。”她在笑容最令人迷醉的时候补充了一句:“三笑过后就要杀人。” 说完她就出了手。 天下有不少杀手,杀手中有不少好手,他们杀人的方法之利害,布局之精妙,直叫人无可防御,无从抵挡。 像杀手唐斩、王寇,他们杀人的手段,都出人意表,石破天惊,有的杀手像屠晚,能够把对方生辰八字写入一只鳗鱼肚子活杀,就能杀死对方,怪异莫名,也有“舟子杀手”张恨守,专在江中杀人,令人进退失据。 但从来没有一个杀手那么美,出手也那么凄美,像一朵花不愿意开到残了所以徐降于水上,随流飘去。 夏衣杀人,使人死得甘心。 死得无怕。 方离方休,都忘却了抵挡。 夏衣这一剑原本可以同时杀掉方氏兄弟,但是凭空一根竹杖飞至,圈点拍打,夏衣单剑分为二,与竹杖相搏七招,始终攻不进竹杖的防守范围里。 方休失声道:“李布衣……!” 高贵女子夏衣忽然自船上飞起,落在湖上,她的足尖点着水上绛红色的花瓣,忽踩在柳丝上,手中的剑光从未停过。 李布衣的竹杖依然回缠着她的剑光。 夏衣忽然像一只彩凤般掠上梅枝上。 李布衣也和身而上,两人在梅树上交手,水中倒影却像两人在天上翩翩而忘我地舞着。 方离方休浑忘自己刚度过生死大难,为眼前这场湖光山色落花飘零的决战而神醉。 树上两人,一声娇叱,一前一后落了地。 夏衣狠狠地盯着李布衣,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在那么狠的时候看人也那么美丽:“你是李布衣?” 李布衣笑道:“三笑杀人夏衣,落花剑影,名不虚传。” 夏衣绷紧了脸没有笑,更有一种逼人的嗔:“这不关你的事,你何必要来冒这一趟浑水?” 李布衣叹息道:“不行。” 夏衣道:“什么不行?” 李布衣道:“谁杀不该杀的人,都不行。” 夏衣悲愤地一笑:“也许发生在我身上,你就不会说不行了。” 李布衣长叹一声道:“夏姑娘,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前发生在你身上事,的确很悲惨,可是你既深防这种悲痛,就不该把悲痛施加在别人身上。” 夏衣忽然不狠了,情感像要崩溃似的,又极力抑制着,道:“我明了这种痛苦,可是又有谁明了我?” 她郁郁一笑:“反正我在你面前也杀不掉这几个人。” 李布衣笑道:“夏姑娘,你笑得真好看,可是,你已对我笑了两次了,我不希望再笑第三次。” 夏衣偏了偏首,露出稍带稚气的可爱神情:“你怕我杀你?” 李布衣诚恳地道:“夏姑娘如果不三笑就杀人,我愿意天天看姑娘笑,也愿姑娘天天笑、时时笑。” 夏衣忽然微微一笑别过头去,李布衣看了也一阵抨然心动。 “我已经对你笑了三次,你这条命,暂寄着吧。”足尖一点,就要离去。 李布衣忽唤:“等一等。” 夏衣回首,李布衣把竹杖徐伸向前,道:“这是姑娘鬓上的花。” 夏衣不自觉地用手摸一摸云鬓,才知道发上的花不知何时已不见,却让李布衣的杖尖平平托住,送到自己面前。 夏衣忽然感觉耳颊一热,拂剑掠起,抛下一句话:“我不要了,你丢了吧。” 夏衣的腰身一连数闪,便在梅花湖畔消失不见。 在方离、方休的脑海里,夏衣高挑、婀娜而纤细带丰腴的身姿,真像隽刻入心入肺去一般,要永垂不朽的。 李布衣也怔了一阵,伸手取回杖上的白花,花朵很小,花蕊轻黄,但花瓣足有二三十瓣,很是可爱,李布衣不禁放到鼻端闻了一闻,这清香袭心却使李布衣有一阵深深的感触。 就在这时,一阵轻笑和几下掌声同时响起。 笑和拍手的人都是方轻霞。 方轻霞笑靥如花,刮脸羞李布衣:“羞羞羞!采花大盗偷了人家的花,人家不要,退还给你呢!” 她和夏衣的笑是截然不同的。方轻霞笑得像一朵会发光灿然的花,笑起来可爱而得意,稚气而伶俐;夏衣高贵中略带伤愁,一旦笑起来,明丽、娇艳、妩媚都像一张琴三条弦同时弹动的和音。 李布衣听了,却正色向方轻霞道:“夏姑娘为人不坏,她之所以沦为杀手,跟她幼时的遭遇不无关系——以后如果见着她,万万不要在她面前提采花大盗……” 方轻霞星眸微睁:“怎么?” 方信我、古长城、移远漂这时早已围了上来,古长城眉心皱得都是直拆纹,问“李神相又从相学中知道了她的过去么?” “不。”李布衣沉重地道:“夏姑娘原是米婷米姑娘的挚友,我是从米姑娘处得悉的。 夏姑娘九岁的时候,曾经遭到四名丧心病狂的强梁轮奸,这在她幼小的心灵造成莫大的创伤,这才使得她日后成为杀手……唉,以她的本性,资质,实在是太过不幸……” 众人听了,都觉心头沉重。方氏兄弟见夏衣高贵的姿容,更不敢相信那是实事。 方信我抚髯道:“要不是布衣神相及时赶到,我这个老不死的就得要白头送黑头人了。” 古扬州抢着道:“岳父、爹爹,行刺的不止是夏衣,还有唐可、项雪桐和翟瘦僧,以及柳焚余那妖怪呢!” 方轻霞知道他故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信我等却大力震讶:一个“三笑杀人”夏衣已经够难对付了,何况还有唐可、项雪桐、翟瘦僧和柳焚余? 移远漂道:“夏衣既然能找到这里,其他的人也一定找得到,我们先撤离,到虎头去再说。” 方信我、李布衣、古长城、方离、方休、古扬州、移远漂七人赶回茅舍的时候,迷雨已经开始飘落。 移远漂奔在前面,推开门,向里叫道:“映儿.快收拾行装——”突然之间,眼前一蓬金光,乍亮起来。 一个平常人,通常刹那间里做不到什么东西,至多只能眨一眨眼,震一震,或吠叫一声,但在武功高强的人来说:一刹那已足够杀人或免于被杀了。 移远漂的武功相当高,他的反应却因年纪大而较缓慢——这是任何人都免不了的悲哀,一个人可以因年龄高而经验更丰富,但体力则相反下降,岁月其实是习武人最忌畏的东西。 那蓬暗器他其实可以躲得开去,或者也可以将之拨落,只是那蓬暗器是光。 光芒。 光芒使他目不能视。 他至少因闭眼花而缓了一缓,这一缓使他眉心一疼,仰天而倒。 在后面的方信我瞥见他额上嵌了一面令牌,惊叫:“移四哥!”转而怒喝道:“阎王令?!” 夹着这声断喝,方信我、古长城同时踢门闯入。 茅舍里一个猥琐的精悍小个子,正破茅舍后窗而出。 但这个人才闪了出去,又跌了回来,捂住心口,眼光狼狠的望向窗口。 窗口外伸出了一根竹竿。 然后,一个人徐徐站起;慢慢在窗口下浮上头来,这人正是一见移远漂遇刺即飞掠至茅舍后窗下的神相李布衣! 室内十分幽黯。 这时方信我掣出大刀,古长城抡起铁耙,向唐可迅速围逼了过去。 唐可手上紧紧抓着一方盒子。 他突然打开了那盒了。 一道强光,疾射向方信我脸上。 方信我只觉耀目难睁,横刀一格,“哨”地震飞一面令牌。 方信我被这阻了一阻,古长城的大耙却开山裂石般锄了下去。 唐可的盒子,又向上掀了一掀。 一道金光,疾射古长城! 古长城铁耙回守,格飞令牌,唐可掠起,一脚赐翻桌子,把桌子下捆绑的人揪了出来,叱道:“谁再进来,我先宰了他。” 那被制住的人便是脸色青白的松文映。 方信我和古长城一时顿住,刚闯入暗室的方离方休方轻霞和古扬州,也都怔住。 方信我道:“你要怎么样?“ 唐可道:“放我走,不然我杀了这人!” 松文映脸色青白,在暗室里更是无助。 方休叱道:“你杀了移四爷,怎能放你走!” 唐可狞笑道:“不放,就一起死。”脸肌忽抽搐一下,胸前的鲜血已经湿透了衣襟。 方离急道:“放他吧。” 方休截道:“不行!” 暮然。唐可“噫”了一声,手一松盒子掉落,全身像给抽尽了筋一样,软了下来。 他全身虽已瘫软,头部却还是挺直的。 大家这时才看见,茅舍顶上正有一根竹杖,一寸一寸的自唐可头顶抽回。 ——原来是李布衣在屋顶上以竹杖刺入了唐可脑部,把他杀于当场! 竹杖抽完,唐可倒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布衣飘然而下,眼睛里有一种出奇的悲哀,有几分像后悔,但不是后悔,有几分像是同情,但也不是同情。 方信我道:“还是多亏了布衣神相!” 古长城道:“咱们连累了移四爷!” 李布衣微扶起松文映,正想解索,兀然,松文映身上绳索寸寸断裂,整个人猝地“胖“了起来,李布衣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他已向李布衣脸上“吹”了一口气。 第四章 杀手杀杀手 李布衣每次能在剧变中绝处逢生,除了他武功高、应变快、运气好,头脑清醒之外,他在相学上的观形察色,料敌机先,也极为重要。 可是这一次他望向松文映,反应使他在惊骇中震了一震,这一震,造成了对方在他未及能有反应之前,一口大气“吹”个正中。 李布衣之所以会震颤一下,那是因为他在极其幽诡的光线里看见了松文映的脸! 没有一张脸更能令李布衣感到惊愕! 因为那是一个本来已死去的人之脸孔! 那是“小珠”——萧铁唐的脸。“取暖杀人”的故事里,萧铁唐假扮无依女童小珠,因捕杀项笑影、茹小意、湛若飞、秦泰等人,结果杀了无辜的石头儿,已给李布衣揭露身分,萧铁唐以凌厉气功二次攻向李布衣,都给消解于无形,情知不敌,自戕当堂。 然而就在这阴暗的角落,已经死去的萧铁唐,又“活”了起来,出现在李布衣眼前。 李布衣饶是大胆,也不免怔了一怔,这一怔,萧铁唐那一口气,已吹在他的脸上。 李布衣是及时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全身的内力,全运聚于五官上。 萧铁唐“吹”了那口气,霍然而起,挥拳怒击李布衣胸前! 李布衣一吸气,看似胸膛忽凹陷了下去,其实是一退七尺。 李布衣刚站定,方信我、古长城等都挥舞兵器,围住了萧铁唐,怒喝:“你是谁?!忿叱:“你不是松文映?!” 萧铁唐声调十分特异,就像看见一个女孩子脸上长了胡子样奇诡,所以他的笑声也像鸣咽一般难听:“萧铁唐。”众人脸色皆变。 李布衣随后惨笑道:“我早知道你还未死……” 萧铁唐淡淡地道:“我萧铁唐怎会因为打不过就自杀呢?” 李布衣只有苦笑:“你想怎样?” 萧铁唐道:“你已被我气功所袭,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能奈我何?” 李布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头一阵格格作响,仰天倒下,又挣扎起来,勉力盘膝跌坐。 萧铁唐冷笑道:“想以内力逼住伤势么?”倏向李布衣跨去。 同时间,刀光闪,一刀砍向萧铁唐。 出刀的人是方休。? 他这一刀发出来的神情,似有大侠锄奸替天行道之威,但他的刀法却没有这般值得自豪! 这一刀,萧铁唐根本没有闪躲。 刀砍在萧铁唐身上,刀口反卷,方休只觉虎口一震,手中刀几乎脱飞去。 方信我暴喝道:“好气功!”大刀一挥,皓发白眉,银须,同时激扬开来,须发中一张红脸,威武已极,但这一刀,要比他神情更威武上十倍! 方信我砍出这一刀的时候,先吐气扬声,萧铁唐暴喝一声,却没有闪躲。 这一刀砍在萧铁唐胸前,“当”的一声,如中铁石。 萧铁唐身子十分矮小,而且阴阳怪气,绝不硕壮,只是猛运起气功来的时候,全身就硬绷得像一只铁馒头! 古长城不理他是铁是钢,一耙朝头锄下! 萧铁唐对古长城的天生膂力,以及这巨型重兵器铁耙有些顾忌,未等耙尖锄至,突然全身“胖”了起来,“吹”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吹出,萧铁唐自己立时像晒干了的柿子一般,瘪了下去。 古长城见李布衣给萧铁唐吹了一气,也不支倒地,知道这气功非同小可,忙收耙避过,他虽避过正面,但身子仍给一股狂风卷起,百忙中一耙锄入柱中,双手紧执耙尾,双脚离地,全身被狂风吹得与耙身成一字水平,才没被吹走,当狂风止,忽觉眼前大亮,原来茅顶茅舍全被吹走精光,只剩下几根被埋入土的柱子未被吹走。 萧铁唐怪笑道:“你们几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方信我、古长城、古扬州、方离、方休、方轻霞纷纷掣出兵器,包围萧铁唐。 萧铁唐道:“抓了李布衣回去,自然是大功一件;杀了你们,也好向谷公公、魏公公交代。” 萧铁唐是御前“八虎”中罗祥的心腹,缉拿李布衣是“八虎”之首刘瑾所命,罗祥力荐萧铁唐担任,而追杀“大方门”是另外两个太监魏彬及谷大用之意,因为死去的刘破、郑七品全是他俩人的手下,萧铁唐也想顺此杀了“大方门”的人好向刘、罗面前讨好,也可向魏、谷面前认功。 萧铁唐是锦衣卫中最辣手的一个,他整治犯人的时候,据说连索来嗜杀喜虐的其他同僚,也不忍卒睹,远远地避了开去。有次他杀一个人,一面杀,一面吃,居然能吃了他七天而不死,连翟瘦僧都服了他。 萧铁唐的武功高在于他的气功,他的气功比任何武器更难抵御,任何人都无法抵挡风力。他只要自丹田发力,以风力伤人,可怕的是他一向以服五毒为餐,自蕴毒力,所吐的劲凤自有毒质,每逢他一动功,全身如同铁造,刀枪不入。 任何东西的得到都要付出代价,萧铁唐也不例外。 所以萧铁唐身子只停留在十一岁时候的发育,从嗓子到生理都难分男女。 李布衣冷不防给他吹了一口气,不但受了伤同时也中了毒。 第二个被吹倒的是古长城。 他们四张刀,两根耙,劈击在萧铁唐身上,萧铁唐都挺住了。但他深知对他最具威胁的是杀伤力最大的古长城。 所以他拼了在脑门上挨了古长城一耙。也掩到古长城身前,一把抱住了他,一口气吹灌入他张大的喉里。 而古长城的口已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 同时间,一耙四刀,已击在萧铁唐的背心,萧铁唐一个跄踉,又立住了脚步,缓缓回身。 他最忌畏的敌人,只有李布衣。 可是如今李布衣虽死不去,但数日内休想有动手之能。 这几个人虽不好对付,但他始终能一个一个的除悼——现在他已经除掉了一个。 古扬州正抱着父亲嚎啕大哭。 萧铁唐吃了古长城在“百会穴”上的一耙,他虽然已经到全身无罩门可袭的地步,但这一耙仍叫他混混沌沌的不好受。 他决定先调一口气。 ——练气功的人最重要的是一口气,气顺,则调,气不顺,则等于废。 他调息的时候,整个人又瘦小枯萎了下去,像一个小老头,一颗冬天还未被挖掉的夏季果子。 方休尖呼道:“你伤了古二叔!” 方离大叫道:“我们要报仇!” 方轻霞俏脸像她手上的刀光一般锋利:“操你奶奶的臭侏儒,我——” 方轻霞根本不知道“操你奶奶”是什么意思,她这些话是平时听古长城父子说多了,也学会了,根本不知道女孩子家不可以说的,也不能说的。 故此时她一生气,用来骂人,正如许多人讲口头禅一样,对口头禅的真正意思并不了解。 可是“侏儒”两个字,令萧铁唐震怒: ——一个矮子最怕人说他矮,一个害羞的人最怕人说他害羞,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最怕给人指出他心术不正——当然也有人坦然承认的,但那在人格上已经算是一个“人物”了。 萧铁唐不是个“人物”。虽然他一直想比当年叱咤风云的萧秋水、铁星月、唐方还着名。 一个人在性格上有可取之处才能是个人物,不然,就算怎样疯狂的想成为“人物”的人,仍然不能算是“人物”。 萧铁唐因“侏儒”两个字而震怒、愤恨而至杀机大现。 他指着方轻霞;说一个字像把一口钉子一寸寸钉下去:“你死定了。” 方信我忙挺刀护在爱女的面前。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他难以保住他的女儿.不过,他宁可自己先死。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梦幻般疾闪面至。 这人一到,手自袖中出剑,刺中古长城,剑热倒曳,让剑尖上的血沾落地上,才挽剑诀而立,像风中云似水中岩,神完而气定。 古扬州大哭:“爹——!” 萧铁唐看清楚来人,笑道:“你来得正合时!” 这来人一双眉毛,像两片彩羽飞入云端,深刻的五官都勾勒出坚定与傲岸。 “翠羽眉”。 柳焚余。 柳焚余一出现便杀了古长城。然后深深地望了方轻霞一眼,就不再望。 “萧大人,你的气功,我看可以说是天下第一了。” 萧铁唐知道自己决不会是“天下第一”,但气功是他最得意的武功。为练它所花的代价也最大,柳焚余赞美,使他感觉到所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是以萧铁唐笑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他下面一个字是”更”字。 只是这个“更”字已经“哽”住了。 柳焚余闪电般的出剑,一剑,刺入他张开的嘴里。 柳焚余一剑得手,抽剑,翻身,后退,一退丈余! 但在他未退去之前,身形甫动未动,萧铁唐已一拳打在他胸膛上。 柳焚余退开去的时候,剑自萧铁唐口里拨出,血如箭泉射出,但一滴也沾不到柳焚余身上。 他落在丈外,冷冷地看着萧铁唐,刚才的刺杀,好像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萧铁唐的身子如风前蜡烛般地晃动着,捂嘴喷溅着鲜血,“你……”下面的不知是要说什么。 方信我觑着时机,一刀砍下,萧铁唐的气功已被柳焚余所破,这一刀把他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柳焚余飞起,一手挟持住方轻霞,云彩般掠起。 方离失声惊叫道:“你干什么?!” 方休一刀劈出,剑光电掣,这一刀已被剑光卷至。 古扬州怒吼一声,一耙向柳焚余背后锄下! 以柳焚余的武功,要避开这雷霆电击的一耙,也在所不难,但他的身形突然像当心打了一拳似的一颤,古扬州那一耙,险险击中他,而扫落了他头上的儒巾。 柳焚余去势如电,待古扬州、方休想再第二次出击,方信我,方离正要出手的时候,柳焚余已挟着方轻霞,直掠了出去,竟凌空踏着静水如镜的湖面,海鸥般飞去,转眼消失了影踪。 茅舍己没有茅草。 地上却有死人。 死的是唐可、萧铁唐,还有移远漂、古长城,以及被杀死在桌底的松文映。 对方死的两人虽然是好手,尤其萧铁唐更是一流高手,但自己方面死的也是一流好手,何况李布衣还受了重伤。 古扬州当然是极其伤心,真正担心的是方信我,方离的心乱成一片,方休却被兴奋、紧张,以及一种热爱自己尤甚一切的自大和莫名的愤怒弄得忙不过来。 过了好久,直至把古长城、移远漂埋葬之后,李布衣才能说话:这时候他的脸色跟死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眼神一反平日的深懵,炯炯有神:“方老,到虎头山去……” “我中了萧铁唐毒气功,运功迫毒,也非要四、五天不能痊愈……我跟你们一起,反累你们照顾……”说到这里,徐徐闭上双眼,从他抽搐的脸肌可以想像到他的肉体上所受的痛苦。 方信我激动地说:“李神相是为我们而受伤的,我们怎能撇下你不管!” 李布衣无力地道:“这儿附近的浓湖,住了温风雪,我到他那儿……自然安全,你们……放心,我一旦好了,就去找你们……你们得要先赴虎头山,联系上‘刀柄会’的盟友,便……不怕了。” 其实温风雪是住在五旗峰瀑谷,这儿根本没有他的朋友,李布衣自是人人要杀的对象,何况还受了伤,若不这样说,方信我决不会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看着方信我担忧的神情,勉强以竹杖支撑着身子,蹒跚走去。 方信我沉思着李布衣临别前的一句话:“你气色不好,一路上,多多保重。” 方信我反问了一句:“你不是说我下停丰匀,有老运吗?” 李布衣叹道:“相在脸上,是常,气色浮移,是变;一切都在常与变中,天道无亲,仁者多福。”说罢扶杖踬蹭而去。 方休向方信我气冲冲的问:“爹,我们追那恶徒救妹妹去!”方信我横刀而虎目含泪,道:“走!天涯海角,也要把霞儿救回来!” 第五章 小姐与流氓 柳焚余挟着方轻霞,逃了很远。 黄昏挂了暮纱,这儿一带平原静谷,远处长河闪着粼光,静静地流着,山边人家袅袅升起了炊烟,静静的亮了窗边的灯,天边几颗星星,眨着眼,也是静静的。 柳焚余疾如风地走着,给他挟在腋下的方轻霞,不是不挣扎,而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像孙悟空给金箍束住,挣扎不得。 忽然,方轻霞觉得面颊上有些湿漉,她起先还以为是下雨,后来乍发现原来是血!方轻霞尖叫了一声。 柳焚余猛然停下。 他奔行何等之急,如鹰如矢,但说停就住,绝不含糊。 方轻霞在路上叫着、喊着、哭着、咬着,可是柳焚余都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那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方轻霞哭累了,喊累了,也就不喊了,几乎昏昏欲睡了,这突如其来又一声尖叫,柳焚余知道绝非正常。 他慌忙放下了方轻霞。 方轻霞被力挟了好长时间,突又脚踏实地,她顿觉浮在云端一般,站得晃晃欲跌,柳焚余一把扶住了她。 方轻霞呻吟道:“我死了我死了……” 柳焚余也紧张起来间:“怎么?” 方轻霞指着玉颊,哭叫道:“我受了伤了,还流了血……” 柳焚余看了看,笑道:“是我流的血。” 方轻霞怔了怔,一面哭着一面摸摸面颊,自觉并无受伤,这才放心,只见柳焚余嘴角不住淌出血水,手臂也给血染红了几处,方轻霞这才想起,柳焚余曾给萧铁唐当胸打了一拳,至于手臂,却是给自己咬伤的,便再也哭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一样振振有词:“我给你挟死了。” 柳焚余绝不是个好人。 好人与坏人之间的分别,本来就极难划分,只是,柳焚余自己也肯定自己不是好人。 世界是有很多人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而想到邪道上去,也有很多人对一句有意的邪话而一无所觉。 柳焚余无疑是属于前一种。 所以他听了方轻霞那句话,暧昧地笑了起来,道:“你也可以挟死我。” 方轻霞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柳焚余只觉她眼睛有一种傻憨憨的艳美,使他有一种被美丽击倒的感觉,轻言浮语都说不出来,只道:“有意思得很。” 方轻霞又白了他一眼,望望周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焚余耸了耸肩。 方轻霞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要回去了!” 柳焚余望着她,摇首。 方轻霞跺足嗔道:“本姑娘说要回就回,要走就走!” 柳焚余还是似笑非笑地摇头。 方轻霞嘟嘴道:“我不管。”她随便择了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就走。 柳焚余一闪身,拦在她身前。 方轻霞美目一瞪,飕地闪向一边想溜了过去,但是给柳焚余又挡在她的身前。 如是者,方轻霞换了七八个方向,仍是给柳焚余截着。 方轻霞顿足拔出双刀,叱道:“你再不走,别怪本姑娘不容气了。” 柳焚余微张双手,一副悉听尊使的样子,方轻霞看了就气双刀如穿花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上一下,飞砍柳焚余。 可惜柳焚余不是蝴蝶。 他一出手,指节叩在方轻霞右手手背,使得她右手刀落地,柳焚余一手抄起,以刀柄架住方轻霞手刀,再沉时撞落她左手的刀。又用另一只手抄住,同时间双刀已交叉架在方轻霞颈上。 方轻霞又气又羞,就是不怕,叫道:“你杀呀!” 柳焚余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有强烈的疼惜之意,方轻霞对人家这样看他的表情,倒是像养鸟饲鱼的人赏鸟观鱼一样,鸟儿鱼儿习惯了人的眼光,也不心惊得扑打翅膀或跳出水面了,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方轻霞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想干什么?” 柳焚余笑着,这一抹很令人心动的微笑刚在他脸上展现的时候,晚空一弯新月,刚刚浮起。 他把双手搭在方轻霞肩上。 方轻霞看着那微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心像水塘,给一个莫名的微笑惊乱了。她像小兔子躲避猎人时先察一下四面的生机,只见荒谷寂寂,暮晚徐近,星星在空中一霎霎的,山谷里的灯火也一闪一闪的,蛙鸣一声接一声的,都衬托出寂静。 不知怎么的。她无由地感到害怕,那感觉就像母亲在她童年亡逝之后。她一直做着一个梦,做着做着,忽从高处摔下来,那么缓慢、那么凄楚,然后驰落在一个男子的手上,这个男子的脸孔,完全是陌生的,自己未曾见过的,但仿佛比她母亲还要熟悉。每次她梦到这里,便自梦中乍然而醒,惊出了一身热汗,父亲为她揩汗,并安慰她不要害怕,她只感觉到连父亲都是陌生的,心神仍在无依凭中久久未能自拔出来。 无论这梦从什么地方开始,结果都是一样。 然而,在这幽寂凄美的山谷,一个男子,面对着她,使她觉得安全,而又无依无助。这种感觉那么迫切,使她经历了梦,看到了梦,并攀住梦醒边缘,她却觉得自己不曾醒来。 她用力咬住了下唇,忍着没有哭。 柳焚余用力捏着方轻霞肩膀,看着小女孩要哭的表情,那么娇,那么无依,而又那么倔强聪明慧黠的样子,他心里一阵激动,真想把她娇怜的身躯,大力地、紧紧地、挤出生命的光和热地拥在怀里。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缓缓缩回了双手,叹息道:“你怕我?” 方轻霞天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尽管她此刻心脆弱得像一朵近晚的向阳花。但她把胸一挺,说:“才不怕!” 柳焚余的眼睛落在她的胸脯上。 方轻霞用力咬着嘴唇,唇上尽失血色但是眼睛像星星一般,像一个怯怕的小女孩子,却有明丽的脸孔、明亮的个性。 柳焚余道:“你不怕就不要回去。” 方轻霞十分戒心:“我为什么不回去。” 柳焚余指指心口道:“我为了救你,所以才杀萧铁唐,这里,给打了一拳。” 他笑笑道:“我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受了伤,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方轻霞道:“我又没有央求你救我,你受伤是你的事。” 柳焚余道:“你知道我杀了萧铁唐的后果?”他冷冷地接道:“我本来是阉党手边红人,现在杀了萧铁唐,他们当我是背叛,东厂、西厂、内厂和锦衣卫,都会杀我为快——我为了救你,这样的牺牲还不能叫你留一宵?” 方轻霞设法把自己武装得冷漠、很骄傲、已经看不清楚了对方的真面目。不屑地道:“阉党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追杀我们‘大方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 柳焚余听了生气,道:“就当我不曾救过你好了。” 方轻霞嘟腮道:“谁要你救了!” 柳焚余忽然发现自己仿似跟初恋小情人斗嘴一般,忘了女人在找碴的时候都是不可理喻,于是笑道:“这里是荒郊,既偏僻,又闹鬼,这么黑我可不认得路,明天我带你去找吧。” 方轻霞想到漫长的黑夜要在这里度过,不禁声音都冷了:“我要回去!” 柳焚余事不关己己不开心地道:“要回,你自己找路吧——路旁乱葬岗,死人在你耳旁吹气,你不要回身;鬼魂叫你名字,你不要答应,假使有白影子站在路中心,你闭上眼睛手里捏个龙头诀向前走便是了。” 方轻霞一下仿佛柳焚余所说的三样事物都见着了,吓得尖叫一声:“死鬼——” 柳焚余用两只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晚上不要叫地府里的朋友做……否则他们一个个、一只只、一群一群的排队来找你唷。” 方轻霞脸都白了,想上前挨近柳焚余,但她极不愿意走过去。 柳焚余看着心疼,也不愿吓她太利害,道:“我们站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不如到屋里去烘着,找点东西吃。” 方轻霞忘了要装老江湖的样子,眨着眼睛问:“怎么?你有房子在这里?” 柳焚余看她神情,心里爱极,哈哈一笑,道:“只要我喜欢,哪间屋子都是我的!” 柳焚余选了一家比较干净的民房,一掌震开木门,里面一家四口同一个小童惊起,柳焚余已抽出袖中剑。 方轻霞这才明白屋子为何都是他的,只来得及叫了声:“不要杀人。” 柳焚余刺到一半,听见此声,剑锋倒转,以剑愕先后点倒了五个人,一脚把他们踢入农具棚里,向方轻霞笑道:“这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了。” 方轻霞从来不知道有武功的人可以做这样子的事,奇怪的是她知道是不对,但却不感觉到江湖上道义人物的那种疾恶如仇,深痛恶绝,反而还有一些隐隐的兴奋。 屋子里地上铺着金黄的、厚厚的干草,看去很温暖。 神位上还烧着香,香烟袅袅。 神坛边的烛火沙沙地燃着。 门外刮过一阵风。 烛光向里倾斜。 烛火照在草地上,黄绿相映,令人生起温暖的感觉。 不知怎的,方轻霞脸上泛起一片红霞。 红霞在烛光中美极。 柳焚余极爱女子的活色生香,但跟方轻霞相处一室,那种爱慕的感觉似蚁细嚼心房,轻微痕痒,恨不得拥她在怀,轻怜爱抚,但不知怎地,他竟不能像寻别的女子一般轻狂。 方轻霞的各种姿态,在他的眼中焚如星火。 方轻霞一反她娇俏可爱,壮容道:“就睡这里啊?”她望着地上的干草。 柳焚余双手放在袖内,歪首看着她。 方轻霞咬着下唇,道:“我睡了。” 柳焚余没有作声。 方轻霞恨他听不憧,补了一句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柳焚余道:“我不出去。” 方轻霞敛容道:“你——!” 柳焚余道:“我睡在这里。” 方轻霞双手护胸,柳焚余仰天打了一个呵欠,道:“我跟你一起睡。” 方轻霞自柳焚余把她双刀插在桌上又拔回,铮地交声出星火,叱道:“你休想碰我?” 柳焚余和身睡下,斜着眼道:“我要睡觉,谁要碰你?”还咕噜着加了一句:“送我都不碰。” 方轻霞听他最后一句话,真想一刀把他砍成两截,两刀四截。但回心一想,这小子装睡,准没安好心,我且佯作睡下,待他半夜乱来,一刀给他痛一辈子……,当下主意既定,把双刀偷偷藏在茅草下,一面瞥着柳焚余有没有偷看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和衣躺下。 屋里茅草极暖,可是地方很窄,方轻霞和身躺下去,发鬓有些触在柳焚余脸上,方轻霞却不知道,但她鼻际闻到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心头一阵怦怦乱跳,想她一个女儿家,虽说整天跟两个哥哥闹在一起,但几时同男人这般共眠过?想着两颊发着烧,像女子第一次梦见情人,醒来后怕父母知道她失贞似的忐忑。 方轻霞屏息待了一阵,隐隐听到柳焚余传来的鼾声,心中竟有些轻微的失望,轻骂道: “见鬼了。”想到“鬼”字在这荒郊寒舍里不可乱说,登时伸了舌头,把手伸入茅草里,指尖触及刀锋才有些微安心。 可是刀锋上传来的是一片冷。 屋外的老树一阵沙沙响,是风刮过天井旁的桑树吧? 柳焚余其实并没有睡,他在细听着一切,任何细微声息、都溜不过他杀手的双耳。 他也在细细尝着那一股女性的微香。 他用手臂枕着,听到方轻霞骂那一声:“见鬼!”忍住了笑,也听到方轻霞纤秀的手指弹动茅草下的刀锋那阵轻响,犹如在他心弦弹响了轻敲。 然而外面雨真的下了,开始是沙沙的,以为松针因为风吹一下子都密落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是雨,因为那声音是绵密的、亘长的,从天下,始于一失足,然后孤零零地,而至密绵绵地、落到檐前来,有一些意外的,教一两阵寒风刮进来……想她睡在朝外,一定给雨沾着了吧?会不会冷呢? 柳焚余如此想着,像一切男子在想着他初恋的情人,这恋情的想像永远把最细微的事情放到了无尽大,把无尽大的感情放到最强烈和焦距上,对方一笑,为何而笑?对方今天感冒,怎么感冒起来了?对方今天多看了谁一眼,为什么她对我那句话的反应是这样?……这些都可以使少男写成一首又一首的诗,诗里可以伤感到失恋,但绝对不否定自己为最懂得爱怜她的情人。 可是柳焚余已不是少男了。 少男对他而言,已是很古远的事情了。 他一向只是知道用杀人的手去用力爱抚女人。 但是如今他把一只手,放在鼻边。 这只手,今天,曾搭在方轻霞的肩膊上。方轻霞——柳焚余想亲吻那教他可能毁掉一生的女子之双肩,但此刻他只有勇气吻搭过她肩膊的手指,仿佛余香还在。 他听到她细细的呼息。 秀发随一阵雨丝。拂过他脸上。 他觉得脸上些微的痒。 ——难道她真的睡了吗? 雨声像一个人在耳边轻呵:沙沙,沙沙……沙沙是什么意思?既然呼唤他也必定呼唤着她。 柳焚余忽觉方轻霞的手,动了一动,似是握住了刀柄。 ——难道她…… 想起了明亮的刀锋,柳焚余心里残存的猎欲,一下子,被一声狼嗥似的召回了原始。他想:如果你要杀我,那就休怪我把你—— 蓦地,方轻霞跳了起来,叫道:“我肚子饿了!” 第六章 姿影 这一声喊,完全出乎柳焚余的意料之外。 他本来已理所当然的原始欲望,被这个姑娘更原始的欲求而逼得像犬狼相对,太自卑自己的奇形怪状。 柳焚余只好说:“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 柳焚余高壮的背影消失在眼睑之后,方轻霞第一个意念就是:要不要逃走? 她几乎马上决定下来:不要。 外面那么黑…… 又下着大雨…… 这人看来也没什么可怕…… 何况自己那么饿。 这四个理由,在方轻霞来说,她已觉得完全充分,于是她诚心诚意的在等着大吃一顿,因为鼻际已传来令人垂诞的肉香。 柳焚余走回来的时候,高卷着袖子,双手有好几处油渍黑痕,脸上沾着汗,几缕浓发撇下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热腾腾的一大叠肉。 好香的肉! 柳焚余把盘子放下来,笑道:“吃吧。”卷下了袖子,在额上揩一揩汗,方轻霞老实不客气,已经先吃了起来。 柳焚余盘膝与方轻霞对坐。方轻霞也不理他,双手拈住一块肉细嚼,吃完一块,觉得手腻。手指挥挥弹弹的。柳焚余掏出一块巾帕给她抹揩,笑问:“好不好吃?”方轻霞已拈起了第二块肉,好像忙得很.闻言点头吮指道:“哈,不错,真不错。” 柳焚余笑了,他的牙齿像贝石一般白。 方轻霞吃得十分享受,咿唔有声,总算不忘问这一句:“这么好吃,你一个男人,怎么弄的?”她倒忘了自己虽是个女子却从来不会做菜。 柳焚余一笑,笑意有几许的沧桑寥落:“我们江湖人,要会吃饭,也要会做饭,少一样,都活不了。” 方轻霞忙着吃,随便道:“我知道。但是,怎能做得这般好吃?” 窗外的雨沙沙响。 深谷闻雨静。 雨水自湿茅草屋檐串成一条线又一条线的滑落、很多条在深邃夜色里晶莹的大小瀑布,交织成一种隔绝人世的水帘。 屋内很温暖。? 柳焚余也开始在吃,他道:“只要有肉,我就能弄得那么好吃。” 方轻霞嘻笑着看他,眼睛都是一只只亮起来的笑精灵。红唇上还沾着肉屑,可是这样子不但不令人感到不洁相反令人觉得她美得十分艳丽。 “我哥哥,他们,连烧饭都不会。”她自己倒先嘲笑起哥哥们来。 “你想不想知道吃的是什么肉?” “什么肉?这么好吃。” “人肉。” 柳焚余补了一句:“这屋子里的人,我宰了一个嫩的,烧熟来吃。” 方轻霞尖叫一声,把手上的肉都扔了。水葱般的指尖指着柳焚余:“你……你这个鬼!” 柳焚余没想到一句开玩笑的话能使方轻霞吓得这样,忙道:“哪里是人肉!”见方轻霞还狐疑地望着他,补加道,“不信你到后棚去看看,一二三四五,一个也不少。” 方轻霞道:“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柳焚余忙道:“明天,我们走之前,当然放了他们。” 方轻霞仍是不放心:“那,这是什么肉?” 柳焚余答:“蛇肉。这家是猎户、漳肉、兔肉、蛇肉都有,柳焚余随口答一样,没料方轻霞”哇”地一声,一副辛苦要吐的样子,柳焚余忙道:“是兔肉。刚杀,我骗你的。” 方轻霞虽是不吐,但仍是生气难过的样子,柳焚余问:“怎么了?”方轻霞眼睛眨了眨,几乎要落泪:“兔子那么乖,你却要吃它、的肉,你真是个鬼!” 柳焚余平日闹市杀人,饮血吃肉,醉闹狂嫖,有什么不敢做的?不知怎的今晚竟一筹莫展,只好说:“以后不吃了,是这家人先把它杀了,不吃也是白不吃。” 方轻霞听了犹似解除了心理上的犯罪感觉,又开心起来,反正她也饱得差不多了,没有再吃,夜雨在屋外漫漫的来下着,她偷瞥眼前的人,一双眉毛又浓又黑,但这处境却仍像梦幻,那么陌生,像迷了路之后看到一处仿佛熟悉的地方,感到无由的感动与无依。 不过很快的,许是因为雨声的催眠作用吧,她忘了陌生的,愈渐熟悉起来,跟柳焚余有说有笑的,说到累了,就枕着稻草,睡了。 临睡前她突然想到,这家伙杀死了古二叔……她暗里想,待他熟睡后。她抽刀过去刺死他,这样下定了决心,等着等着,渐渐雨声和思潮已经分不清,她是握着刀进入梦乡的。 柳焚余在等她呼息轻微调整匀之后,嘴角蕴了一丝笑意,也睡着了。 一夜风雨迟。 世上有很多种醒,有的给东西叫醒,有的给人拧着耳朵痛醒,有的因为闹肚子痛醒,有的给臭虫咬醒,有的是给噩梦吓醒,算是醒得及时,更有的掉到床底下乍醒,真是一醒来便“降级”,有的给自己鼾声吵醒,可以说得上一醒来便明白“自作自受”的报应。 但最美的,莫过于给遥远的鸡啼声唤醒。 方轻霞咪着眼睛,晨光洒在她眼睑上,很温和,一点也不刺目.像光芒铺上了厚纱,乡间的空气清芬得像花蕾初绽。 方轻霞做了一夜甜梦。 她“噫”地一声,又要睡去,蓦地想起,霍然支起上身,抓起衣物就往身上盖。 等到她知道身上衣服完好,没有什么异状的时候,才放下了心,然后发现自己所抓的衣服是柳焚余身上的袍子,吃了一惊,想:难道昨晚自己睡去之后,那个人把袍子盖在自己身上吗?方轻霞双颊一阵烧热热的,心头却是无端的感动。 却见侧边的草堆,只有一方寂寞的晨照,杳无人影。 ——他去了哪里? 方轻霞忙往窗外看去,只见旭日像个红脸的调皮蛋黄,柳焚余在晨曦中大力地挥舞着剑,剑影愈是剧烈,剑风愈是寂然。 ——原来他起来练剑。 方轻霞攀着窗口的木条,叫了一声:“暖。”.柳焚余的剑招说止就止,但那一记剑招英劲的神姿却定在那里;他回首笑道:“暖。” 然后又道:“你醒了?” 一阵晨风吹起,拂起方轻霞微乱的发梢,方轻霞用手理了理,道:“醒啦。” 柳焚余缓缓收起了剑,手里挽了个小包袱,走向屋子来,因为个子大高,故此要弯了弯腰,才走进门,笑问:“睡得好吧?” 方轻霞道:“我要回去。” 这一句突兀得像两人都原先没预料到,两人都静默了半刻,这句话方轻霞说了出口便后悔,柳焚余一听到便愿自己不该走进屋来。柳焚余又回复他那惯常的冷漠,道:“好。” 方轻霞知道他是在想着东西,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披上袍子,包袱丢在方轻霞身侧,冷冷地道:“这儿是一些女装衣服,你穿上,这就走。” 方轻霞眨眨眼睛,道:“还不走。”柳焚余望向方轻霞。 方轻霞俏皮地道:“我还要梳头、洗脸、换衣服,去,跟我打一盆水来。” 柳焚余怔了怔,因为在他成名后从来也没有人敢要他去做这些事,他好像自嘲的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回来手里居然拿了个盆子,盛满了清水,一步跨进了门,方轻霞尖叫道: “走走走!” 柳焚余只瞥了一眼,原来方轻霞正在窸窣地换衣服.露出颈项间细白的柔肌,姿影纤纤,柳焚余一阵怦然的心动,盆里的水激荡着,在盆沿溅着水花,方轻霞慌忙披着衣服,叫道: “背过去!背过去!” 柳焚余几乎是以千钧之力转过背去的。 他在水盆映出自己动荡的容貌,忽然一头埋在水里。 方轻霞这时已换好了衣服,正要嗔骂几句,见柳焚余发脸留滴看水,奇道:“你干什么?” 柳焚余没有去看她,说:“我再去端盆清水给你。” 不久,外面传来他激烈舞剑的剑风。 这儿是靠瑞穗温泉的一带。在晨光中,跟暮降时的幽凄大是不同。只见干涸的河床宽阔,砂石上长着绿草黄花,风一吹来,快乐地支格着同伴们,好一种乐不可支的样子。较远的溪水潺潺,说着不知名的故事,说给更远处不知名的山下,不知名的林中,不知名的人听。 柳焚余背剑走在前面。 方轻霞嘟着腮帮子跟在后面,她的玉靥,有时咬着唇,有时忽又泛着红潮。 她见柳焚余在前面潇洒地走着,看不顺眼,憋不住,叫了一声:“喂。” 柳焚余没有回头。应道:“嗯?” 方轻霞问:“那些人,你放下没有?” 柳焚余漫声道:“放了。” 方轻霞道:“现在你要带我去哪里?” 柳焚余道:“找你爹去。” 方轻霞对于这个答案自无异议,道:“不要带我到荒僻的地方去。” 柳焚余嘴角微微一翘,道:“你怕鬼?” 方轻霞踩脚道:“你管我!” 柳焚余淡淡道:“好,到宝来城里去截你爹爹。” 方轻霞这时已追上柳焚余,就贴在柳焚余旁后侧走着,柳焚余闻到一股处子芳香,比空气的花香还要清芬,由于走得很贴近,他的佩剑,有时会触到她的身体。 她却恍然未觉。 柳焚余想起那白嫩的肌肤,内衣里的姿影,心中一阵激动。漫天红蜻蜓飞着,头上是清爽的晴空,柳焚余突然出剑。 一对在风中追逐着的红蜻蜓被斩落。 方轻霞叫道:“你这个鬼!你这个残忍的东西,你干了什么事!” 柳焚余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方轻霞追上叫道:“你要跟我赔罪!” 方轻霞眉毛一挑.道:“今早上……你……不要脸,偷看我……一定要赔礼!不然,我不原谅你!你这个鬼!” 柳焚余兀然止步。 他徐徐转过身来,笑了一笑,白皙的牙齿像白梅的新蕊,道:“你知道我这个鬼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方轻霞用一双很好看眼睛的眼梢瞟住他,带着狐疑。 柳焚余叹息一般地道:“我最想做的是强奸你……”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他的叹息是因为不了解自己,何以这最想做的事只是说出来,而不是做出来。 宝来城出产瓷画、古董,是富有而复杂的小城市。 住有最多各形各式的人是“来宝客栈”。 一座大城里应有的事物,这座城里都有,包括各式各样的货品,花花绿绿的衣裳,来往穿梭的轿子,嘶叫着赶集的骡马,从一天换一双乡花珍珠鞋的贵妇人到三个钱就卖给你一宵的老妓,从一百两银子五钱的水镇熊猫心花羹到半文钱一斤的硬馍馍,从富贵巷三大富豪在一掷千金赌的奢侈到胡二下巴一家子七天无半粒米进肚,这城市里都有。 “来宝客栈”有的是人。 各式各样的人。 当然,既然来到客栈,绝大半是旅人,大多数都有点钱,才敢,也才可以在这里投宿。 柳焚余要了房:“一间。” 方轻霞道:“两间。” 柳焚余伸出一只指头:“一间。” 方轻霞竖起两只指头:“两间。” 帐房苦着脸说:“两位……到底一间还是两间啊?” 他要不是看到男的背上有剑,而且一脸杀气,女的看去娇贵可珍,想必是非凡人家,他早就把砚上磨好的墨泼过去了:哪里不好烦,来烦老子!?何况今天上午帐房想发清早财,结果输得狗喝错了醋样般回来。 这里忽听一人道:“焚余,你终于来了。” 柳焚余一怔,用极慢的速度回身,脑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他从声音已分辨出叫他的人是谁了。 方轻霞却叫了出来:“关大鳄,你这只老鳄鱼!” 然后朝指着柳焚余,气白了俏脸:“你,你骗我来!” 柳焚余冷峻的脸上,忽然之间,在一刹那间,改变了,变得堆满了笑容。 他机伶地走过去,到了堂中雅座前,有礼地向居中坐的关大鳄一拜道:“关四爷,在下完全照您的指示,已经把‘大方门’党羽一一剪除,这女娃子,也给骗来了……”关大鳄咧开大嘴,笑道:“还是世侄行呀,刘、魏二位派去的人,还是不及谷公公行!”他身边还有四个神色冷然的番子。 柳焚余道:“那是关四爷有识才之能。” 关大鳄道:“也是我用人得力。” 方轻霞泪流满脸;震惊而怨愤地叫道:“你……你这个——” 柳焚余冷冷地接道:“鬼。” 关大鳄举杯,两个番子立刻拿杯,替柳焚余斟满了酒,端到他面前,关大鳄笑道:“今番你立了大功了。” 柳焚余道:“多谢四爷赐酒。” 关大鳄一干而尽,道:“何止赐酒,还有金银、美人吧。” 柳焚余欠身道:“都是四爷的提拨。” 关大鳄道:“你要是不办得如此干净利落,我要提拔你也无从。” 方轻霞扶住桌子,激动地叫道:“他说谎!他没有杀我爹爹,他只是骗我——” 关大鳄神色倏变。 这刹那间,他端近唇边的瓷杯“波”地碎了,一道剑光,击碎杯子,刺入了他的咽喉。 第七章 杀人者与杀人者 这变化何等迅疾。 原本客栈大堂中的食客,见一个出落得那么美的女子,仿佛发生这些事儿,都想争来挡驾,但见关大鳄身边四名番子服饰的番子,不曾看见他们险冷的脸色便纷纷怕惹祸上身,走避不迭了,谁又敢惹上这一干谁都惹不起的人物呢? 关大鳄破杯中剑,在客栈饭堂上的人,还未来得及弄清楚是不是应该失惊尖呼之际,一名番子啪地抽剑,柳焚余剑势回带,一剑刺入这名番子的鼻梁。 这名番子反应最快,武功也最高,可是却最先死。 当柳焚余拔剑这番子脸上溅出一股血泉的时候,其余三名番子都已掣刀在手。 一名番子喝道:“你——!” 柳焚余飞起一脚,踢起桌子,连带碗碟杯筷一齐罩向这名呼喝的番子。 其余两个番子,一个挥刀扑上来,一个舞刀飞穿出去。 柳焚余行动何等迅疾,他的人疾纵了出去,等于避开了番子一刀,同时剑自桌底刺入,结果了那原呼喝在一半的番子之性命。 然后他霍然回身。 那向他出刀的番子,已知势头不对,返身就逃。 番子飞掠出窗外。 但他在越过窗棱的刹那,柳焚余已经追到,剑刺入他的背心。 番子怪叫一声,变得不是飞掠出去,而是扎手扎脚掉下去,半空喷溅一蓬血花。在阳光中洒下。 柳焚余持剑环顾,另一名走得快的番子,早已逃去无踪。 他反手一剑刺在正颤抖不已的帐房的口中,帐房哀呼半晌,登时了帐! 方轻霞“哎”了一声,叫道:“你怎么连他也杀——” 柳焚余却不跟她多说,一把拖住她,飞跃下楼,两人不顾路上行人的讶异惊奇,飞奔过大街小巷,离城渐远,到了古亭附近。 这里原本是送别之地,设有老槐树与杨柳,并建立了七八座古亭,间隔不远,便可饮酒送别,或作纳凉栖歇之所。 走到这里,方轻霞用力甩开了柳焚余的手,站着不走。 柳焚余止步,回头。 方轻霞捏着被握得发痛的手,嘎怒道:“既然怕,何必要杀人?杀了人怕成这个样子,给人笑掉了牙。” 柳焚余没有好气:“你走不走?” 方轻霞噘嘴道:“我不走,我来‘宝来城’是找爹爹来的。” 忽然记起什么地叫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说杀死了我爹?” 柳焚余叹了口气道:“我不这样说,怎样才能使关大鳄不加以防范,我想他迟早都知道我杀萧铁唐的事,所以不杀他,总有一天他要来杀我。” 方轻霞还是不明白:“他既以为你是他一伙的,杀他还不容易?你还花言巧语舌头蘸蜜的跟他多说什么?” 柳焚余“嘿“了一声:“杀他倒是不难,难在怎么把他四个手下一个不漏的除去,只要漏了一个,东厂、内厂、锦衣卫、番子都会找你算账……” 方轻霞这才有些慌了:“但……刚才是逃了一个呀!” 柳焚余沉声道:“给你那一闹,我怕关大鳄生疑,只好先发制人,但准备不够停当,仍给溜掉了一个人……这下麻烦可大了。” 方轻霞笑嘻嘻地道:“你怕了?” 柳焚余双眉一剔,一声冷笑。 方轻霞又道:“那你无缘无故把帐房杀了,算什么英雄!” 柳焚余冷哼道:“他跟番子是一伙的。” 方轻霞道:“我不信!你有什么证明?”柳焚余道:“就算他们不是一伙,他把我们瞧得最仔细,官衙定会叫他绘影图形来能缉我们,杀了他,又没错儿……那逃去的番子,纵知道我是谁,不一定辨清我的样子,咱们在路上易容化装,大概还瞒得过。” 方轻霞讶道:“你就为这点而杀他?” 柳焚余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方轻霞道:“你这个鬼!” 柳焚余一笑,伸手要去拉她,方轻霞一闪,柳焚余笑道:“你还不愿走?” 方轻霞笑着说:“你真的去找我爹爹,我才跟你走。” 柳焚余道:“我早探得你们‘大方门’要赶去虎头山,与‘刀柄会’聚首研讨创立分舵的事,宝来城既留不得,我们赶到前面红叶山庄去等他老人家。” 方轻霞听这桀骜不驯的浪子也称自己父亲作“老人家”,心中微微一甜,呢声道:“暖,姑且就信你一次。”说罢将手伸给柳焚余,柳焚余握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 两人又走过三四座亭子,忽见前面亭子,装饰得十分豪华,旁边停着一顶轿子,金碧辉煌,一张红毡,直铺入亭内,似从轿子走出来那人的一双鞋子,干净得不愿踏在地上,亭内人影绰绰,陪着丝竹奏乐之声,醇酒飘香,但看去除一人之外,人人都是站着的。 方轻霞十分好奇,引颈张望,伸伸舌头,道:“哗,谁的排场那么大?” 确没听见柳焚余的回应,侧着望去,只见柳焚余神色凝重,握她的手,也突然变成石雕的一般。 方轻霞不禁轻声道:“这……这是谁呀?” 柳焚余忽然用力握了方轻霞的手一下,然后大步走向亭子,拱手道:“项兄,别来无羔?” 只闻亭内一人有气无力但又好听的声音道:“柳兄,想煞小弟了。”说话的人居亭中首端而坐,背着阳光,罩在亭子的阴影里,一时看不清面目.只听到间隔而轻微“啪、啪“的指甲音声,石桌之上,除了酒菜,还放了一把剑。 但是柳焚余知道这是什么人。 这人就是项雪桐。 御前带刀侍卫领班,“富贵杀手”,项雪桐。 柳焚余笑了。 “谁敢‘想杀’你老哥,那个人除非有七十一个脑袋。” 项雪桐低头端视着手指甲笑道:“哦?多一个不行么?少一个不得么?” 柳焚余看了看桌上的剑,道:”支持东林党的陇西已家,一家七十三口,你老哥一把剑,杀了七十,余下三个,项兄大发慈悲,一个当作老婆,一个充作婢女,一个收作义子,你说,是不是要脑袋爪子超过七十,才可以逃这一死?” 独闯已家庄,格杀七十人的事,是项雪桐未成名前的杰作,可是知道的人并不太多。 没有人在提起当年的威风轶事会感到不开心的,项雪桐似是例外.他只是轻弹着他修长的指甲,淡谈地道:“坐。” 柳焚余依言坐下。 方轻霞明知局势隐伏凶险,但她心里正计较着柳焚余浑当她不在场,项雪桐眼里也似没她这个人一样。 方轻霞娇美动人,出身名门.几曾给人这般不放在眼里过? 她也可以感觉得出,局面的一触即发,柳焚余尽管脸上微笑,可是她感到柳焚余比在飞龙岭与李布衣对峙,梅花湖畔刺杀萧铁唐,来宝客栈猝袭关大鳄更为紧张。 项雪桐是谁? 方轻霞知道项雪桐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柳焚余为什么会对项雪桐感到害怕,甚或畏惧? 啪,啪的弹指甲声忽止。只听项雪桐笑道:“听说柳兄又立下大功了?”柳焚余一震,暗忖:这家伙知道自己杀关大鳄的事了!表面不动声色地道:“是么?什么大功?” 项雪桐却笑了起来:“柳兄却来问我?” 柳焚余也笑了起来:“也许在下杀人,也杀得太多了,记不得哪一桩有功,哪一桩有过了。” 项雪桐静了一静。 这静寂的片刻,柳焚余的五指,紧紧握住掌中剑柄,只剩下项雪桐弹指甲的微音。桌上的剑熠熠寒光。 但是项雪桐并没有异动,只是说:“‘大方门’的方姑娘跟柳兄在一起,杀尽‘大方门’人这个功,想必是给柳兄捷足先登了。” 柳焚余心中一喜,五指也放松下来:看来项雪桐还不知道自己杀死关大鳄的事。“这个么,哈哈!” 他笑了两声,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不知道项雪桐知道的有多少;不表明态度,是最安全的做法。 项雪桐忽道:“可惜,萧检校死了……”他把“了”字故意拖得长长地,眼睛定定地望着柳焚余,像是要他把话尾接下去。 柳焚余五指又握紧了剑,心道:这小子知道了。外表却微笑如故,在等对方说下去。 项雪桐忽然停止了挑指甲,抬头,问:“柳兄不知道此事么?” 柳焚余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大患除去。所以他道:“略有所闻,借一步说话。”他这句话是试毒银针,一沾上去便知有毒没毒。要是项雪桐有防着他,一定不会与他独处,如果没防着他,想必答应他的要求,不管对方答不答应,都可以立即看出对方的意图。且不论如何,项雪桐此人是必需要剪除的。 项雪桐皱了一皱眉头。 柳焚余慢慢地长吸了一口气,他已像一支搭在满弦上的箭矢,一触,即发,杀无赦。 谁知道项雪桐笑道:“可以。” 柳焚余正较放下心,项雪桐一扬手,在亭子里守候的家丁、奴仆、手下,全都垂手低首,退了出去。 亭里只剩下了项雪桐、方轻霞和柳焚余自己。 项雪桐道:“柳兄有话,可以说了。” 柳焚余没料项雪桐自己不离开古亭,而叫手下出去,这一来,项雪桐身边虽然无人,可是一旦发生事情,伏在周围的人一样可以抢救得及。 他把心一横,道:“关四爷也死了,项兄可有所闻?”项雪桐道:“哦?”并不追问下去。 柳焚余本想试探项雪桐的反应,此刻反而心虚,大笑三声,道:“看来,下一个对象,只怕不是你,就是我了。” 项雪桐问:“柳兄怎么知道?” 柳焚余忽改而问道:“项兄怎么会在这条道上?” 项雪桐即答:“等你啊。” 柳焚余心里一寒,笑道:“有劳久候,却不知项兄等我为何?” 项雪桐针一般盯着他道:“柳兄很想知道么?” 柳焚余只笑了一笑,把问题遗留给项雪桐自己回答。 项雪桐道:“柳兄应该知道原因的。”又低头啪啪地挑剔他修长的指甲。 其实。项雪桐在古亭道上遇见柳焚余,完全是机缘巧合,出于无意的,他刚刚才赶向宝来城,但是,他一看见柳焚余和方轻霞在一起亲呢神态,出自于杀手的敏感,马上觉得情形似乎有些不妥: 他故意不作主动招呼,可是柳焚余先招呼他。 他本来已消了疑虑,但是柳焚余一开口就奉承他。 他知道柳焚余性子骄傲,这样做,一定有目的,所以故意出语提到“立功”以试探,然后以路上听到的萧铁唐在梅花湖畔被杀的事来观察柳焚余的反应。 柳焚余提出单独讲话,使他心中警惕更深,惊闻关大鳄死讯。他虽似无动于衷,其实大为震撼。故意说是在路上等柳焚余。 但是柳焚余却不慌不忙,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只有一点项雪桐是肯定的。 他感到杀气。 从柳焚余身上出来的,一种凌厉无比、杀人者的杀气。 同样的他自己也有这种杀气。 他突然有了一个决定。 ——不管柳焚余跟“大方门”是什么因缘,关大鳄和萧铁唐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还是先下手为强,擒住他,必要时,杀了他再说。 他听了探子飞报萧铁唐的致命伤。? 他一听,就曾对翟瘦僧说:“怎么这样像柳焚余的出手?”到现在,这样想法更浓。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这是他作为优秀的杀人者之原则。 所以他笑了。 他捋着袖子,用银镌的酒壶,替柳焚余斟满了一杯酒,再替自己倒满一杯,趁这斟酒的时间里,等候柳焚余的回答。 柳焚余也在盘算着下手,如果只是他一人,他就算刺杀不了项雪桐,至少也可以突围而出——但是他还有方轻霞。 ——不成熟的时机,宁可放过,不可冒失。 这是柳焚余作为杀人者的信条。 所以他微笑道:“项兄为何在道上苦候,我百思不解,莫测高深。” 方轻霞忍不住道:“管他为什么等,我们走了!”她心里想:要是这家伙敢阻挡,一脚踢掉桌上的剑不就可以了! 柳焚余转头望向方轻霞,叱道:“对项兄不可失礼。” 就在这刹那间,任何人无法注意的,也没有可能注意得到的。项雪桐指甲弹了一弹。几星粉末,落在杯里,迅速融化不见。 项雪桐举杯笑道:“柳兄,我敬你一杯。”。 柳焚余笑道:“这位是——” 项雪桐笑道:“我知道,方家三小姐跟柳兄倒是金重玉女,当真一对壁人。”也替方轻霞倒了一杯酒。 柳焚余抢着端给方轻霞,向项雪桐道:“我来。” 项雪桐道:“有劳。” 柳焚余道:“不敢。”项雪桐举盅敬柳、方两人,道:“请了。” 第八章 富贵杀手 三人一干而尽。 方轻霞不会喝酒,因不受人理会,受了闷气,便为显江湖气派,一口气喝下去,另一股热气上升,到了胸臆,变成了豪气,到了脑门.成了傲气,再沉淀到喉头,转而成了火气,脱口道:“我知道,你们杯酒言欢,一忽儿打得你死我活,就像你杀那只大鳄鱼一样。” 她一番话说得像点着了火的烈酒,比喝下肚里去还要痛快。 当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场中两大高手,一个已抓起桌上的剑,一个的剑已从袖中拔了出来! 柳焚余和项雪桐两人本来是隔着张石桌,方轻霞坐在柳焚余侧稍后一点,亭内光线暗淡,面目都看不清楚。 但在这刹那间,亭内只充塞着剑风的尖啸,交织着剑芒的疾闪。 方轻霞张开了口,要叫,但声音已被亭内的剑气割裂;想退,但退路已给剑光斩断。 这刹那间,亭外的人不知道亭内发生了什么事。连方轻霞也不知道谁胜谁负。 剑风忽止。 柳焚余和项雪桐依然隔着石桌,在黑暗里无声息,桌上酒菜依然。碟子也未打翻半个。 隔了半晌,只听微微一响,方轻霞一颗心几乎掉出口腔,又听啪的一响,这才注意到靠近柳焚余的桌沿上,滴了一滴又一滴的鲜血,由于暮色昏沉,那血是沉褐色的。 血是从柳焚余身上淌下来的。 方轻霞想尖叫,但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 良久。柳焚余道:“项兄,好剑法!” 只听“啪”的一响,项雪桐的剑,又搁在桌子上,“你的剑法比我快,只是,你似受了内伤。” 柳焚余涩声道:“所以,你刺中了我。”他的语音无限疲倦。 但他话一说完,行动却比隼鹰扑兔还迅猛十倍! 他左手挽住惊惶中的方轻霞,右剑闪起一蓬强烈的剑芒,直扑出去! 刹那间,他掠出凉亭,脚未到地,已受到来自凉亭上、花叶间、山石后的三处袭击! 三个袭击者都在半途中断。 那不是他们放弃袭击,而是在柳焚余的剑下猝失去了性命。 柳焚余俯身急行。 他左手仍拉着方轻霞。 就在这时,土里、树上。人影。刀光、射起、扑下,一连串的攻击。 柳焚余并不把这些攻击放在心上。 他把四分心神,放在那一直留于凉亭里,默坐不动的项雪桐,另三分心神,放在照顾方轻霞身上,只用了三分力量去应付这些埋伏。 这片刻间,他挨了一刀,杀了七个人。 但仍是前无去路。 前面仍是刀光。 他不怕刀光。 他的剑光飞起,迎向刀光。 他怕的不是刀,而是凉亭内那把放在桌上的剑。 立时又有六人修呼倒下去。 可是一把青铜鉴,在剑光之中坠入,无声无息地刺向柳焚余背心。 方轻霞惊得叫一声,一刀格住铜鉴,手腕一震,蝴蝶刀几乎脱手,但铜鉴也被格坠开去。 这时柳焚余的剑,已飞卷回来。 持铜鉴的黄脸汉子闷哼一声,中了一剑,却退得更快! 柳焚余也不追击,仍然前行。 前面已经有路了。 踏着敌人尸骨闯出来的路。 血路。 柳焚余又杀了四个敌人,腿上又挨了一叉,才跟方轻霞逃了出来。 他掠上树,又落在官道上疾行,随后拉方轻霞隐伏在草叶中。不久又急驰在小径上。这时,一弓眉月已经挂在天梢,夜黑得那么坚定,所以月亮的轮廓更加分明。 柳焚余回身问:“你说,你要去哪里?” 方轻霞看见他身上染着灰黑,知道那是血,这样流下去足以把一个强人的精力流光,心慌意乱他说:“我……” 柳焚余扬起一双眉毛,脸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还是要找你爹爹是吗?” 方轻霞实在不知怎么回答,真想说出:我跟你天涯海角,逃了再说……柳焚余见她迟疑,便说:“好,我们回宝来城去。” 方轻霞至多以为他会带她先赶去红叶乡,没料到反而跑回去那险地,惊道:“回去?怎么行!今天的祸还没闯够吗……” 柳焚余一手扯下一片袖子,用牙齿咬住布块,一双脚踏上岩上,就这样包扎伤口,一面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 方轻霞看着月下的柳焚余包扎伤口不吭一声的狠劲,心中无由地一阵激动,觉得江湖上的好汉,全不似自己以前所想像的诗、歌、画、舞,而是一只狼,在月下舔伤口,马上就要再会追捕他的猎物。 方轻霞嗫哺道:“刚才……是不是因为我……?” 柳焚余淡淡地道:“如果你不叫破,项雪桐纵然出手,也不坚决,就算他趁我护你而能刺中我一剑,也难保不被我所伤……不过。”他望着方轻霞,笑笑道:“要不是你及时挡开那把铜鉴,我现在只怕早已走不动了。” 方轻霞觉得他的讽嘲和赞谢等的语气都是一样漫不经心似的,那一双眼睛深了进去,在眼皮折叠中间闪亮着,像两颗嵌在凹岩里的明珠,看着自己,也似并不怀好意。这跟她想像中一双说温柔就有多温柔的眼神并不一样。她觉得心流意乱,想起一个刚才就纳闷的问题像在大海里抓住一块浮木,冲口问出:“那家伙既然占了上风……却为何不迫杀出来?”柳焚余嘴角抹上一丝笑意。 “我开始也不明白。” 柳焚余带方轻霞杀出重围后,那使铜鉴的麻脸汉子跄踉走入亭中,喘着气道:“公子,你,你为何不出手?” 项雪桐神色修然。 “酒。” 他只说了一个字。 “酒?”那汉子并不明白。 “他对调了酒杯。”项雪桐艰辛地道:“他受伤在先,又分心照顾那女的,所以被我刺中了一剑。可是我饮了自己的毒酒,也支持不住了,故意把剑放在桌上,他不敢再拼,只有杀出重围。” 那汉子惊道:“那毒……” 项雪桐捂胸道:“我自己下的毒,自然解得了,不过,那就由他走吧……” 汉子道:“看来,姓柳的也不肯定酒中有毒了。” 项雪桐惨笑道:“当然,否则,他早就杀了我才突围的。” 汉子的手自左胁伤处挪开,脸呈痛苦之色:“可是,这样教那家伙走了……”说到这里,痛哼出声。 项雪桐却惨笑道:“没什么,老萧,有哪个人,逃过我们第一次,再逃得过第二次的?” 老萧笑了。 他是流着血笑的。 他知道有项雪桐这句话,他的血决不致白流。 他也是个杀手,不是姓“萧”,而是姓“老”,名字叫“老萧”。 杀手“老萧”是“富贵杀手”项雪桐麾下头号杀手,而老萧也在遇到项雪桐之后,不再独自杀人,甘心当他的部下。 这时候,柳焚余与方轻霞已迫近了宝来城。 他们已穿上佃农衣服,乔装打扮。 他们两人这身衣服,当然是柳焚余强抢来,方轻霞要柳焚余留下银两,柳焚余答应,独自走去草叶里交给两个被剥光衣服的农夫。 柳焚余再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微白。他每次杀了人之后。除了更潇洒外.跟平常全无两样,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脸色特别白,这跟一些看上去三贞九烈冷若冰霜的女子与人发生关系后,脸颊抹上两朵艳红,或者,口唇特别湿润的反应是一般的。 他们向来路疾行。 路上有很多经过化装的高手,赶赴红叶乡,这些人,柳焚余认得出,有“飞鱼塘”的,有番子,也有各门各派的。 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马连坡大草帽下粗布衣的柳焚余和方轻霞两人。 因为他们决不会想到柳焚余居然会蠢到往刚逃出的虎穴里回闯。 项雪桐派出的人马,一直找不到柳焚余的踪迹。 直到第二日夜中,项雪桐手下一名重要杀手“非人”黔娄一屈,打马赶回宝来城查有无发现敌踪之时,疾驰过一片田野之际,忽嗅到血腥味。 他一闻到,即停,下马,搜索,以极快的速度发现了一对死去的农人夫妇。 他觉得大有蹊跷。 一个时辰后,项雪桐也到了这里。 他推开洁白的袍褶,蹲了下去,仔细察查了两人的伤口,脸色铁青他说了四个字:“我们错了。” 然后他对另外一个极得力的杀手“秋叶”危小枫下令:“马上叫全部人口来,柳焚余还没有离开宝来。” 危小枫得令而去。 一向都离项雪桐最近的一名亲信杀手穷计问:“公子肯定是柳焚余杀的?”项雪桐谈淡地道:“除了柳焚余,有谁像他那样需要隐瞒身份,还有这两件破衣服的!” 穷计恍悟道:“要是这两人还活着,那么,只怕我们连他伤势有多重都可以知道了。” 他笑笑又道:“柳焚余并不笨。” “绝对不笨。” ——如果柳焚余是笨人,那么,一直找不到他行踪的人岂不是更笨?天下间只有真正的笨人才会说自己的敌手笨,或者骂以前崇拜过的人愚呆,其实如果自己的劲敌笨,自己岂不差劲?全盘否定过去崇拜的人,自己在那时岂不是瞎了眼? 只有穷计才可以问项公子这么多问题,项雪桐通常都会不厌其烦的回答。 要是别人问,结果就不一定一样了。 说不定项雪桐不回答,而是给他一剑。 项雪桐回答穷计的问话,因为穷计只能在他安排下成功地杀人,脑袋奇蠢。 每个聪明人都喜欢身边有些蠢人,而且,每个聪明人做的些得意事,总希望有个学不到好处的蠢人明白他成功之处…… 穷计就是这样一个被选中的蠢人。 他外号就叫做“蠢材”。 从来没有人敢轻视这个“蠢材”因为这个“蠢材”杀人;一百个聪明人也敌不住。 可是项雪桐如果要派手下去以最快速度办成一件事,他绝对不会派穷计去。 他一定会调危小枫、老萧、黔娄一屈三人,正是“富贵杀手”项雪桐能够“富贵”的主要原因。 柳焚余进入这宝来城,却不往城中,而是向城外偏僻的溪谷行去。 宝来的河床一带;有极丰富的温泉口,附近人家,有民房改装成十不像的小客栈,多是方便旅客,又算是不暴殓天物,定是想赚完老天爷赐赏的钱。 阳光照在山腰和山顶,金黄的一片,山谷和溪边的房屋却在山影里,一片阴凉,仿佛山那边是褪了色数十年前的往事,这边是浸湿了的未来,中间没有过渡和衔接。 河床潺潺溪水流湍着,浅得刚够濯足,溪石上冒着白烟,那是温泉。 小客栈的胖妇人一早招徕哈腰。希望这一对来客能住在她的室号中。 ——虽然看去,两人衣服是寒碜了一些,但是这样标致的对人儿.必定是背着家里来幽会的,这样的客人,纵会穷也不会缺了赏钱。 这样子的小客栈连绵倒有数十间房子,溪谷中两步宽的石头也横了木板子。穷乡里的狗见了陌生人也要摇尾巴,只有在跟小狗抢食时才糊着嘴,猫难得没老鼠抓,只好伏着去掠扑小溪,到不热的冷泉旁抓小鱼,或者到茅草顶上晒太阳。 柳焚余选了胖妇人这家。 这家并不比别家舒适,但窗外是溪流,环石在上宁成一圈清澈的水,对岸是地上铺了层厚厚的山枫叶的山坡,门前养着没有见过场面的鸡和鸭,还有几口乍看以为是箱子的大猪。 方轻霞睁着美丽的眼睛,问:“为什么?” 柳焚余道:“如果有人从前面来,难免惊走鸡鸭,如果从后面,叶子会有声音,而且,还有一道温泉口在后窗的溪里,半夜里一脚踩下去,以为是冷的,定要吓一跳。” 方轻霞想到那可笑的情形,忘了如果真有来人那是身处险境,噗嗤一笑,道:“我不是问为啥选这家,而是问为什么来这里,……我们不是去城中吗?” 柳焚余伸出一双手指,在方轻霞脸前摇了一幅,道:“城里危机四伏,我去找你爹,你,不要去。” 第九章 人头宴 ——找到她爹之后会怎样…… 柳焚余一路赶去城中,只留一半注意力在隐藏行踪,另一半,在反复想着,见到方信我之后要怎样。 这其实才是柳焚余不让方轻霞一起去的主要原因。 ——我要娶你的女儿。 那白胡子的老头子会答应吗?柳焚余自己摇了摇头:不会的。那老头子只会气得要杀了他,恨不得把他大卸二十八块,可是——他一定要得到她! 不管用什么方式,用什么方法!柳焚余用力握住藏在内袍的剑——由于换了件农家的衣服,这口袖中剑再也不能藏在袖子里去——如果老头子答应,那是最好;如果不答应,他不惜……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眼中发出一种极其狠毒的表情,以致刚向他迎面走来的一名大汉,震了一震,几乎把手里拿的鲜鱼活蟹,松手掉了一地。 不过他随即叹了一声。 他不能那样做。 他那么做的话,方轻霞一定会恨他一辈子。 他不希望方轻霞会恨他一辈子。 他握剑的手松了:如果他刚才紧紧握的是一个人的脖子。现在,他已愿意接受这个人任何踢、打、侮辱或责骂! 只要他还可以得到她! “一定是霞儿!” 方信我在银白而浓密的胡须里一直重复着这句听去十分肯定的话。自从他中午来到宝来城后,就听到来宝客栈的血案,花了三两银子,听到了十数个人有头没尾的描述,知道死的大概是番子和关大鳄,活着逃去的男女使是霞儿和那姓柳的家伙。 他吹着胡子,扬着眉毛,眼睛几乎突露在眼盖之外,几乎找遍了宝来城。 可是那时候柳焚余和方轻霞正在城外。 方信我肯定了宝来城没有他女儿的影后,方休即道:“爹,我们追出城去!” 方信我却转头走入一家饭店,道:“吃了再去。” 方休好像殓葬答礼的人忽听到有人祝他寿比南山一样不可思议,急道:“爹,救妹妹要紧啊,这吃不吃………” 方信我问在旁的方离:“我们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了。” 方离道:“好几天了。” 方信我又问:“你看那姓柳的出城是不是刚才的事?” 方离答:“只怕……我们未入城前那姓柳的已挟持妹妹走远了。” 方信我长叹一声,再问:“你看姓柳的武功怎样?” 方离想了想,道:“我本来以为他没什么,可是他能出手间杀了关大鳄及其手下,只伯……也不易应付。” 方休咕噜了一句:“那有什么?” 方信我瞪了他一眼,道:“柳焚余既然走远了,追上难免要费功夫,就算追上了,也不免一场恶斗,我们赶了几天路,没吃饱。这一战,要是救不回霞儿,‘大方门’要算全栽了!” 然后他总结道:“吃饭。”他悲笑道,“吃得饭,刀才有劲!” 方离道:“是。” 他心里对父亲佩服到顶点,因为他深知方信我心里也急。也气,也难过,但却仍能保持冷静、镇定,养精蓄锐。 方休却大不以为然。 他觉得吃不吃饭没关系,最主要是击倒柳焚余,仿佛他是可以吃刀光吃掌风吃得饱似的。 不过他再做也不敢顶撞父亲。 因为他知道他父亲的脾气:要真是激怒了他,一巴掌,就叫自己掉了两颗大牙——他在五年前就曾经历过。 古扬州自其父死后,方轻霞又被劫后,一直很沉落,绝少说话。 所以父子三人,和古扬州走入了“芜阳饭店”。 “选几道最快、最好吃的端上来!” 店小二大声答应道。 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因为这老人背插金刀,满眼血丝,神情伤心,但又蕴含虎威,这店子虽不是他开的,便总算也工作多年,知道什么客人喜欢你多说两句,什么客人对他多说两句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才走进去,菜马上就上来了。 一锅热汤。 方信我瞪着虎目.只说了一个字:“吃。” 方离、方休不敢不吃。 两人拿调羹匀了两口,觉得十分美味,不禁多吃了一些,古扬州捞起一块肉骨头就啃,方信我喝了两口汤,拿起筷子,长叹一声,又放下。 方离道:“爹,好吃。” 方信我发出一声悲沉的长叹:“叫我如何吃得下?” 方离不知用什么话来劝解老父才好。 方休却道:“你不吃,待会儿遇上姓柳的,不够气力,救不回妹妹,那‘大方门’算栽了。”这句是方信我刚说过的话。 方信我瞪了他一眼,马上用木勺舀了一羹肉汤喝。 喝到一半,双目怒睁,顿住。 方休、方离全都目定口呆,看着锅子。 只有古扬州浑然不觉,还在吃。 锅子里汤少了,肉骨都显了出来,一眼看去至少有一双人手,一颗眼珠子,一束头发。 只听一人呵呵笑道:“好滋味吧?这儿还有一盘。” 这人就坐在对面桌上。 他一拍桌子,桌上的一盘东西就飞了过来,“乒”的一声,碟子平平落在方信我四人的桌上,碟盖震飞,露出一颗人头。 方信我目毗欲裂,因为那是一个烹熟了的人头! 移远漂的头! 那人仍笑着说:“趁热吃,不容气,请,请请!” 这个人光头,眼睛死白,像没有黑珠子,但一蓬胡子,像一团黑扫帚。 这个人的头极大,他全身的发育,好像都在脖子之上,其余的四肢五脏像给抢去了营养,又似不及发育一般。 这个人还在解释:“我看看此人刚死不久,还挺新鲜儿.就煮给你们吃,我不喜欢吃老人肉,那个年轻的死鬼,就让给我了。”他指了指他桌上的肉盘子。 方休、方离同时拔出了刀。 古扬州挺起了耙。 同时间,三人只觉天旋地转,只好用兵器支撑住身形。 这个人笑了:“你们既然吃了我的肉,也一样吃了我的药。我的药不会叫你们死,因为我还需要你们几个年轻而识时务的替我到虎头山、红叶山庄去,来个窝里反,里应外合,功劳少不了你的……至于年老的那位嘛——” 这个人笑呵呵他说下去:“吃古不化,只好给我补上一刀,先煎来吃了。” 他的胡子太过浓密,遮盖了他的笑容,使得他在笑的时候,不住要用手拨开腮边的胡子,让人看到自以为十分亲切的笑容。 方休、方离、古扬州都想吐。 但他们发觉连吐的力量都没有,全身的气力像忽然间被抽穷,又像一条游鱼,突然给人抽掉了脊椎骨。 方休先倒下,他吃得最多。 他倒下后,神智还是清醒的。 所以他知道只慢他片刻就倒在他身旁的人。是哥哥方离。 古扬州吃得最少,多吃肉,少喝汤,他最想呕吐,但中麻药最轻。 他怒目瞪着这个人。 这个人笑呵呵,拨开浓密的胡于,才知道什么才是“血盆大口”:“你再瞪我,我先挖了你眼珠拌凉豆腐吃了,很滋补的也!” 方信我的白胡子根根直竖,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翟瘦僧!” 这个人咧开嘴大笑,像脸上裂了一个大洞,脸上三分之二是一个血口:“白胡子你好!” 方信我似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巍巍颤颤撑了起来,却抓住桌沿滑倒下去,桌上的茶肴盘碟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这时候,饭店里的客人早已走避一空。 发抖的店小二躲在柱后,抱头的掌柜蹲在台底,全身发颤的老板和老板娘早窜回后房——做老板的好处似乎不止面子大一些,钱多赚一些,好处多一些,连逃命也似乎名正言顺一些,好像可以对卑夷的人反质:你烂命一条,有什么好逃! 所以可怜的店小二抖嗦在藏不住身子的瘦柱后。 翟瘦僧摇头,胡子也正像一柄黑扫把扫来扫去:“啧啧啧,老了,不中用,不如我替你了结了吧。” 他的黑胡子里发出沉浊的笑声,大步踏了过去。 古扬州死死盯着他,像一头快断气的狼犬在盯住要踹他的靴子,突然;干吼一声,扬耙劈下。 翟瘦僧没有避。 他足一勾,勾起桌子,砰地撞中古扬州腹部,古扬州闷哼一声,耙击空,丹田里憋着一口气给击散,人也几乎给击垮了。 翟瘦僧已走到方信我身前。 他顿住,又“啧啧啧”了三声,仿佛在惋惜,方信我不能出手,又仿佛在嫌弃他的肉大老。 他“啧”了三声之后,正待说话,突然刀光大盛,迎脸劈到! 这一刀竟然是方信我发出的! 他一个“鲤鱼打挺”,还未站起,刀已劈出! 可是他的刀光甫起,翟瘦僧的人影也已掠起! 刀光快,他的身影更快! 他的身影仿佛还在刀光之先。 他掠起,越过横梁,落在方信我的背后,手上已多了一把九环大刀,裆琅一连串响,一刀横扫而出! 他掠起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刀。 九环刀是大刀,配有长杆,他身上也藏不起这种巨型的兵器。 刀是置于横梁上的。 所以他掠起时无刀,落下时已有刀。 极具凌厉的刀! 方信我听到刀风的时候,来不及回身,刀身竖起,贴背一旋,裆的一声,横刀砍在直刀上,方信我手上的朴刀被震飞,他颔下的白胡子也激得飞扬。 翟瘦僧攻出一刀,即收刀道:“好刀法!好内力!要不是还算喝了我的‘朱门臭肉酒’.这一刀,谁也震不掉谁的刀。” 方信我喘息道:“你怎样知道的?” 翟瘦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四人中,你汤喝得最少,而内力最高,最先倒下的,绝不会是你,你骗不了我的。” 他捋了捋胡子又道:“别忘了,我是个杀手,好杀手都是会骗人而不被骗的。” 方信我脸涨得通红,银须映得更白。 他无疑是在养精蓄锐,全力一击。 翟瘦僧横刀当胸,也不敢轻视。 地上的瓷片、筷子,突然像炒豆子一般地弹跳着,叮叮作响。 店里隐隐充斥着一种胡胡的风声,像北方荒野的厉风,在密缝里卷刮进来。 那是方信我蓄势仍未发的掌风。 翟瘦僧高举九环刀,突然用尽气力似地踏进一大步。 方信我正要出掌,却发现翟瘦僧这一步逼进,只要他一出掌,双手是断定了。 所以他疾退了一步。 他退的同时,翟瘦僧又疾进了一步。 方信我没有办法,只有再退。 如此一退一进,方信我退了五次,翟瘦僧进了三次,方信我已被逼入死角,但未发出过一掌。 翟瘦僧觑准时机,大喝一声,一刀劈下! 正在此时,柱后的店小二疾冲而出,一剑刺入翟瘦僧背里。 翟瘦僧回身,刀往店小二力劈而下。 店小二抽剑一缩入柱后。 木柱被翟瘦僧一刀砍断。 木瓦纷纷塌下,方信我两掌,也正好劈在翟瘦僧背后。 只见人影一闪,翟瘦僧上冲而出。 方信我强提真气,急跳而起,虎抓一扣,抓住的只是一件衣袍! 翟瘦僧已闪出店门。 木瓦纷落之中,他已完成了金蝉蜕壳,但也同样地掩饰了店小二的身形。 他早已掠至门前,在翟瘦僧掠出门的刹那间出剑。 店小二十分明确地感受到“得心应手”的感觉,剑锋明明是刺入对方身内,刺过心脏,他的剑上还沾着鲜血,正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可是翟瘦僧已不见影踪。 翟瘦僧连挨两掌两剑,居然还可以逃出“芜阳饭店”! 店子里塌了一小半。 方信我强吸一口气,抱拳道:“这位哥儿,老夫的性命,全仗——”忽听古扬州怒叫道:“他就是姓柳的!” 方信我也看清楚了,一个箭步,俯身抄起大朴刀,厉声道:“霞儿呢?” 柳焚余入得城来,见方信我等在“芜阳饭店”里,而翟瘦僧也在,知道这几人有难,便趁店小二上菜之后,点倒了他,把帽于压低,装扮成店小二,躲在柱后,给翟瘦僧致命之击。 柳焚余杀翟瘦僧,只为自保,但也是为了救心魂牵系的人的父亲。方信我这扬刀喝间,又使二人成为了敌对。 柳焚余撇了撇嘴唇,本来准备好的一番话,都咽下那里去,心中只想:要不是我及时的一剑,你早就死翘翘的了,还能对我这样吼? 古扬州吼道:“你把方轻霞怎么了?” 柳焚余一副好以整暇超过了可恶的样子:“我把她怎样,关你什么事?” 古扬州怒喊:“她……她是我的……” 柳焚余冷冷截道:“她现在是我的。” 古扬州气得肚里像一锅热腾腾的粥,呼呼地哼着气,方休尖声道:“淫贼!你要敢碰我妹妹一根汗毛,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柳焚余冷笑道:“我早已把她衣服脱光,岂止动了一根汗毛!” 方信我须发猥张:“你!”柳焚余吃了一惊,知局面已无可收拾,长叹一声,掉首而去。 方信我怒吼:“我跟你拼了!”一刀,往柳焚余后脑直劈下去!这一刀,如果劈一块大石,石头也会留下鬼斧神工的裂纹。可,这一刀是砍向柳焚余的脑袋!方信我因心愁方轻霞,动了真火!柳焚余也因这不留余地的一刀,动了真怒! 第十章 眼睛?星星 一个好杀手应该是个冷静无情的人。 柳焚余在未见到方轻霞之前,的确是个无情汉! 方信我一刀,使他连冷静也骤然失去。 ——在梅花湖畔,不是我杀了萧铁唐,这个老家伙和几个小王八焉能活到现在? ——刚才不是我刺伤翟瘦僧,这老不死早就人头落入盘中了! ——可是他竟这样对我。 柳焚余平时极少行善,因为他根本不信报应,这一次救人,算是例外.不料竟遇到这样子的“报复”,心中大怒,回身发剑! 剑后发而先至! 方信我毕竟是饱经阅历的老刀客。 他在盛怒中仍断决明快,衡量得失,回刀自救,星花四溅,架住一剑。 方信我沉刀招架,叮的一响接着一响,封住柳焚余的攻势。 可是此际,他年老体迈,加上中了微量的麻药,已无还手之能。 柳焚余忽然收剑。 他半蹲的身子也徐徐立起,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方信我牛喘几声,挺刀大喝:“淫贼,还霞儿来!”一刀又向柳焚余脖子砍了下去: 柳焚余倏然发一声尖啸。 啸声凄厉已极! 剑风随厉啸而起,他回身时剑已刺中对方手腕! 这一剑,削去方信我右手拇指。 方信我手中朴刀,铛然落地。 不料方信我形同疯虎,扑攫上来要拼命似的,胁下撞上。剑锋穿过,闷哼一声,扑倒地上。 柳焚余本来只想伤他,不意竟杀了他,一呆,想到方轻霞,心中大乱,忙蹲下来,视察方信我的伤势。 这时,古扬州、方休、方离都咆哮道:“杀人了!杀人了!”“你不要走,淫贼!爹爹!”因都中了麻药,挣扎上前;都爬不动。 柳焚余想不到有这种结果,心慌意乱,一探方信我的脉博,骤然间,方信我的左掌摹地抬起,疾击柳焚余的面门。 柳焚余是一个好杀手。 一个好杀手,跟所学的艺术一样,除了努力自我训练,还要有天才。 柳焚余的反应之快,不仅是训练得来的,而且天生如此。 在这刹那间,他一剑刺落。 剑尖斜穿方信我的掌心,刺入他咽喉里。 柳焚余霍然跃起之时,他的剑已然命中,他的身法还要慢他的剑法几个刹那间,他一面意识到方信我诈死狙击他,一面怒叱道:“你这个老狐狸——”骂到第五个字的时候,才省悟方信我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 柳焚余意识里一团杂乱,奇怪的是,他没听到古扬州等喊些什么,也没去注意那十几个冲进来如临大敌的衙差,他只是想到,方轻霞的一个神情,歪着头儿,像一双研究着人手里拿什么东西的小猫儿,又顽皮又可爱,而且以为自己很大胆的挑逗,但在过来人看来忍不住为她的稚嫩而莞尔。 忽然间,那喜气洋洋而又深情欢欢的眼神,全化作了恨! 好深刻尖锐的恨! 柳焚余长啸,化作剑光,冲出店门。 他衣服上沾了红花般的鲜血。 直到跑出十条街巷,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他才脱下了店小二的外套,丢入田畦里,看着田畴里的小孩与水牛,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他舒身离去的时候,折了道旁一技白色的花,端在胸前,用口轻吹着,花瓣在风里轻颤,像情人的手抚过一样令人生起感动。 柳焚余吹着手的花枝,宽步走着,山边的阳光不再耀眼,反而在天际留下淡淡的云烟,像在山上望下去的人间一样,有一种烟远、平和的亲切感觉。 也许是有一两步跨宽了,或因为上身因走路时的震动,他有一口气吹用力了,一朵娇小的白花,没有惊呼地离开了手上的树枝。在风里几个徘徊,落在阡陌间。 柳焚余心里替它作了个无声的惊呼,却没有去拾。 他凝神地轻吹手中的花枝,不徐不疾的向山谷走去。 他双眉像用墨笔画上的两道眉,在近黄昏的微光中如两片黑色的羽毛,温柔沉静。 黄昏的山谷里,升起一些积雪般的淡烟,瀑瀑的流入了淡河薄暮。 柳焚余举目就看见谷里几十户人家,两三声犬吠,还有七八盏星的灯火。 抬头只见天际升起了星星,一闪一闪,寂寞而明亮。 方轻霞的眼睛有星。 他小的时候,常在庭院里望着天际的星星,捧着腮儿.想:星星是不是像我一样地寂寞? 她始终觉得:星星像她一样美丽,星星也像她一样地寂寞。星星常常对她眨着眼睛,星星是天上寂寞神仙的眼睛。 星星也看她的眼睛。 星星不比月亮,月亮喜欢柔和地抚她的眼眸,星星则喜欢跟她眨眼睛,所以星星眨一眨、她也眨一眨眼睛,眨着眨着格格地笑个不停,觉得彼此传达的信息只有她和星星知道这秘密。 后来母亲跑出来,看见是她,拧着疼着她的脸颊说:“我还以为笼里的小母鸡跑了出来,格呀地笑个不停,原来不是鸡。是小霞儿笑得像鸡,格格格格地! 她就一头扑在母亲怀里乱笑,把星星看她眼睛的秘密讲给她母亲听。 后来,她母亲就过世了。 这秘密又只剩下了她和星星知道。 此际,她把脸挨在竹棚蔓叶下的一个葫芦瓜上。 葫芦瓜有纤细得令人舒适的纯毛儿,但那不是母亲温暖的怀里。 瓜儿也不会用叶子来拧她的脸。 只有天际的星星,仍像十数年前那么亮;十数年后大概还一样亮丽?只是那时候自己的眼睛,还会不会那样亮? 方轻霞微叹了一口气,溪水冒着微烟,黄昏的山谷像一幅水彩画,越画越深,颜彩愈涂愈厚,不过山间暮色仍是轻柔的。 秋暮是带着寒意的,但山涧的温泉又烘得她脸蛋儿热烫烫的,还有些微的昏眩。 她痴痴地想着,忽然生气地拧断了衔接瓜实的蔓藤。愤愤地把葫芦瓜摔出去,顿着脚,心里一叠声的骂:那个死东西,鬼东西!不回来!还不回来!把我丢在这个地方!我不管了,我…… 就在她那么想的时候似乎醒觉到一件事:她好像没有听到葫芦瓜摔落地上、水中的声音。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只见溪涧间的木桥上,多了一袭白袍。 方轻霞忍不住心中一阵急叩,来不及脸红,就看到柳焚余,背着眉月,左手拎着枝花,右手接住葫芦瓜,站在那里。 方轻霞这时才感到脸上一阵热,知道是脸红了,给这鬼瞧见了,越发地红了,她忘了在月光下的颜色只有灰银和黑,绯红最能遮掩,便抢先发了脾气:“你回来了么?我以为你迷了路了,给狗咬了,给狼啃了,不懂回来呢?” 柳焚余道:“我是迷了路了,给鬼迷住了。” 方轻霞故意格格笑道:“一定是女鬼吧?” 柳焚余道:“对,一个眼睛亮亮像星星,眉毛弯弯像月亮的女鬼,抛出一个葫芦瓜把我打昏过去了,所以到现在才能回来。” 方轻霞忍不住笑:“女鬼打你这个大头鬼!” 柳焚余微笑道:“葫芦瓜敲我这个大头瓜!” 方轻霞觉得这样笑可能不好,给爹看见一定会骂她太轻佻,忙板起了脸孔,道:“谁跟你笑。” 柳焚余也板起了脸孔,然后捧起葫芦瓜,“哈!哈!哈”的干笑,道:“对,我跟它笑呱!呱!呱!”后面三个字,像读吐出来一般。 方轻霞又忍不住吱格吱格地笑,笑着问:“我爹呢?” 柳焚余耸了耸肩,道,“我没找到他,据说,他回,”在这里顿了一顿,随即接下去说:“他好像出城南下去了。” 方轻霞想了想,道:“他们一定上红叶山庄去,”咬了咬唇,道:“我们找他去。” 柳焚余扬了扬眉毛笑道:“我们?” 方轻霞兴高采烈地道:“对呀,你也一道去呀,告诉爹说你改邪归正了,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柳焚余道:“他不会原谅我的。” 方轻霞们着头问:“为什么?” 柳焚余看着她可爱的神情,犹豫了一下,道:“因为……就算他肯原谅我,那黑脸小子也不会放过我。” 方轻霞道:“哪个黑脸小子?” 柳焚余淡淡他说:“那个黑脸小子。” 方轻霞想起古扬州,咬着嘴唇,说:“那个黑东西……怎轮到他来说话?” 柳焚余道:“他可是跟你定下亲事,未拜堂成亲的丈夫。” 方轻霞顿足道:“见鬼!谁要嫁给他了!他说话都像雷公放屁,在我左耳边说,我左耳就嗡嗡响,在我右耳边说,害得我右耳聋了半天……” 柳焚余笑道:“那你是一定非我不嫁了!” “见鬼!” 方轻霞一巴掌就打过去。 柳焚余轻轻一闪,就躲过开了。 方轻霞收势不住,冲入溪潭中,以为暮的溪水彻骨地寒,不料温泉的热流不舍昼夜,潭水很暖。潭边石上还放着个捞鱼的小筲箕。 方轻霞眼睛一转,咬着唇,背着柳焚余叫道:“哎哊”。 柳焚余听得心里一沉。即问:“怎么?” 方轻霞只是呻吟,不回应。 柳焚余抢上前,袍褶下全湿了水,双手搭在方轻霞肩上,问:“怎么?” 方轻霞一回身,嗤地一笑,双手捧住霄箕往水面一拨,哗啦啦一蓬水在月下闪着千点银,罩向柳焚余。 柳焚余其实如果全力要避,不一定会避不开去,只是,方轻霞陡然转身,在月光下,在水光中,那笑容实在是太美了。 美得柳焚余忘了闪躲。 这刹那间,就算是暗器,杀手柳焚余也宁为一笑而不躲开去。 柳焚余全身湿了一大片。方轻霞笑得弯腰,几乎额沾在水面上:“你……你……看你……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本小姐……” 柳焚余笑道:“谁是本小姐?” 方轻霞啄着嘴儿俏皮地道:“方姑娘就是本小姐。” 柳焚余故意学她把眼睛眨了眨,双手负于后,学她扭扭腰肢,逼着女音道:“方姑娘不姓方。姓本,本小姐……” 方轻霞又气又笑又嗔又羞,叫道:“难看,难看死了。” 扬手去打他面颊,柳焚余忽然一弯腰,掬起一把溪水,泼了过去。方轻霞尖叫着,也弯腰双手泼水,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叫着,没有闪躲,只顾把水泼到对方身上。 门前老狗低咕了几声,觉得人类比牲畜还不可思议,也就不叫了。鸡啼了几声。扑打着短翅。同时发现自己不是鹰,而且入夜后的视觉十分有限,也草草了事。只有小客栈的老板娘推开竹竿伸头出竹栅子看看,笨重的摇了摇头,只觉得城里来的客人,总莫名其妙就笑,大惊小怪的闹,实在比乡里的人还不体面,想着也就名正言顺的缩头入屋跟她的老姘头吱吱咿唔去了。 在微暗的温泉水中的两个人,仍在笑闹着,衣服已尽湿透。 柳焚余低身抢上前去,拦腰抱起方轻霞,笑着说:“你还闹?你还闹,我把你摔进潭底去……” 方轻霞捶打着柳焚余的双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摔、你摔!你敢摔?你这个鬼……你敢把我怎样!” 忽然觉得柳焚余完全没了反应。 如果说有反应,那只是柳焚余的双手,更用力了,使得方轻霞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然而柳焚余的呼吸声渐急喘。 她蓦然发觉自己是给他紧抱着,而且腹部贴近他的脸上。 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也乱得像发上的水珠,没条没理地乱滴乱淌。 就在此时,柳焚余突然放开了她。 第十一章 杀父仇人 他把她像一朵莲花般的放回水中。 淡淡的月色下,溪水并不平静,两人身上都蒸发着热气。 柳焚余深深的望进方轻霞眼眸里。 她的眼睛像两朵小星,但不是顽皮,而是寒颤着在怕。 他第一次发现她是怕他。 然后他发现她全身真地在颤抖着。敢情是因为冷吧?温泉浴过后不穿上衣服,很容易会着凉的,而且晚风微急,山泉的冷冽尤胜温泉的暖和。 借着些微的月色,他仍可以看见方轻霞衣衫尽湿,紧紧的贴在身上,胴体也在湿衣里镀着月色显示出极柔美的曲线。 在这刹那问,他知道她怕什么,她也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由于这么毫无隔碍的深知对方,方轻霞只感觉到一阵无由的害怕,犹如洪荒梦魔世界里飞来一支黑枪,击中她心灵在弱处,她无助地打了一个冷颤。 柳焚余不禁揽住了她,问:“冷吗?还冷吗?”他吻着她的手。不久他看进她两朵寒怯的星眸里去。 方轻霞激烈地发着抖。 她感觉一阵火焰逼近了她,奇怪她越靠近这火,越觉得冷。 柳焚余吻在她雪白的颈上,月色把她的颈项磨润得像一段柔美的白色绒布,连微微的青筋都淡去了,耳朵更浮雕得像一片小小的白玉,嵌在黄发里。 柳焚余用唇温热着她,呻吟道:“连头发也那么冷……”他用力抚摩她的发,扳开她的脸孔,她掉落梦里似的,衰弱地叫了一声,闭上了眼,柳焚余用唇在她鼻尖轻轻点了一点,再强烈地、火热地、粗鲁地找她的嘴唇。 方轻霞紧紧合住眼.“哎……”了一声,柳焚余觉得心中被要温怜她的欲望所烧痛,忽然拦腰抱起她,大步踏出潭水,往屋里走去,那枝花落在水面上,搁浅在潭边,打着旋儿,并没有随水流出去。 窗外有潺潺的流水声,虫叫、蛙鸣,甚至还有猪的鼾声,狗在梦中吃大肉骨头的磨牙声,以及七八家屋外的后栅上,几只老猫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 然而有这些杂音,才分外感到静。 如果没有这些声音,那是寂。 寂是怕人的,静并不可怕。 静是平和、安稳的。 像船静泊江边,像婴孩睡在摇篮里,像女子对镜子画眉,像路过农家的饭香……尽管方轻霞内心如何地感觉到平静,但她仍是全身发着抖,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多狂乱的。 她虽是江湖女儿.却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 她以为要成为夫妇只是一夜间睡在一起便是了。 当她感觉到痛楚时,她哭着,流了泪,觉得像一团火,烧的着她,烧痛了她。 最后她哭着依偎在他雄厚的肩膀。 狂乱终究平息。 月亮照进来。 月亮在柳焚余粗豪而安静的眉上。 他闭着眼睛,不知有没有睡去。 方轻霞感受着窗外各种各式声音的安静、宁谧,感受着月色的温柔,竟不忍去唤醒他,希望就永远这样地睡着,不要醒来。 柳焚余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她知道他的眼睛就要睁开来了,她想躲进被里。 可是他忽然说话了。 语音冷静得像石头投入平波如镜的湖面,令人心碎。 “我杀了你爹爹。” 他说了那句话,才睁开了冷而定的眼睛,冷冷他说下去:“我,杀死了你爹爹,方信我。” 然后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方轻霞的梦碎了。 她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柳焚余没有再答她,只望定了她。 方轻霞猝然抽出搁在桌上的剑,一剑狠斩下去。 柳焚余没有避。 一下子,血染红了棉被。 方轻霞悲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焚余平静地望着她。 方轻霞想起爹爹一直待她是如何地好,心中一阵绞痛。又一剑刺出。 剑刺入柳焚余胸肌。 柳焚余依然没有闪躲。 剑尖入肉,剑势顿住,方轻霞低声说:“你不避,我刺死你。我刺死你。” 柳焚余道:“你应该杀我为父报仇的。” 方轻霞哭着说:“你为什么不避开?你为什么不闪避?” 方轻霞恨声道:“为什么……你要对我那样之后,才告诉我……你……” 柳焚余缓缓地道:“因为我已决定要死在你手里。我惟一的愿望,就是要得到你,我背叛阉党,是因为你,杀关大鳄、萧铁唐、翟瘦僧……都是为了你。……也是不想失去你,所以才误杀你爹……我要得到你,才死得瞑目.死得甘心。”方轻霞丢下了剑,哀号道:“爹……”一声哀愉着,说了许多话,都是当着她父亲面前未曾表达的。 柳焚余没想到她不杀他,木然了半晌,过去想抚拍方轻霞的肩膀,她却似遇蛇蝎一般门开。 柳焚余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爹怎么死的详情——?” 方轻霞截道:“你骗我!爹没有死,我知道,他装死过!他没有死,你杀不了他!” 柳焚余长叹一声道:“他要不是装死出手,我也不致仓急间刺出那一剑了……”当下不管方轻霞听不听,把“芜阳饭店”里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说完之后。只见方轻霞披衣静立窗前,月光把她的鼻颔勾勒出一种深明柔和的弧线。 窗外寂静一片,温泉氤氲着雾。 柳焚余心系于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想起:窗外的蝉呜、虫循、蛙响呢? 就在这刹那间,屋顶裂开,同时掉下四个人来! 另一人穿入窗口,仗剑拦在方轻霞身前,道:“方侄女不要怕,我们自会拿下这淫贼。” 从屋顶落下的四人,在柳焚余未及有任何行动之前,已分四面包围住他。 映着微弱的月光,柳焚余依稀可以分辨得出,其中之人是方离、方休和古扬州。 这三人的神态对柳焚余都恨极,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研成肉渣,但柳焚余怕的不是他们。 而是站在东南面首位,像头毛茸茸的大猩猩,四人当中,他不但落地最轻,而且简直没有声音。 柳焚余知道这人是谁。 这人是白道刀柄会之三大支柱之一:“点苍派”.点苍派掌门人钟错之师弟,“猿外之鹰”程无想。 程无想在武林中的辈份,绝对比方信我高,“点苍派”在江湖中的地位,也一定比“大方门”重要。 程无想的武功,也肯定比方信我高出很多,尤其是他那一身防不胜防的暗器。 柳焚余心里叹了一声,在这种情形之下遇见这个人,是他最不想也最不愿意的。 那仗剑拦在方轻霞身前的人又道:“柳焚余,想不到……你仍死性不改。” 柳焚余听到这个语言,心里只剩半截的斗志也凉冷下去。 这人是“三大支柱”中,“括苍派”掌门郭大江之义弟石派北,这人跟郭大江、孟青楼、雷遇同是“括苍四结义”,当年自己落难之时,石派北曾接济过自己母子两人,也曾谆谆劝诫,殷殷警语。 ——可是殷殷谆又有什么用?这些人,希望人人能像他们一样步入正道,但是,又从来不给予别人机会。 他们本身早已是成名人物,而且,还有实力帮派作为后盾,一举一动都是令人瞩目的义举,可是自己呢?只配瞻仰崇敬,拍手欢呼?他们又何曾伸手提携,使自己能展才能? 反而不屑一顾,一沉百蹴! 柳焚余苦笑。 他是邪派。 他们是正派。 所以他该死。 他知道这次就算自己不该死,也得死:因为在石派北与程无想的联手下,以此刻自己的伤势,根本不可能冲得出去。 ——于是,正派又一次歼灭了一个邪魔歪道,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柳焚余淡淡地道:“你们要怎样?” 古派北道:“杀人偿命。” 程无想道:“你不要想逃了,除我们之外.屋外还有‘青帝门’首席大弟子江近溪。 他咧嘴笑了笑,道:“另外.黄山派李弄、雁荡派的许暖,还有‘飞鱼塘’的顾盼之。 马上就要来到。 柳焚余笑了。 “你不必报上这些人名来吓阻我遁逃。”他笑着说:“我根本不想逃。” 他向方轻霞坦言自己杀死方信我的时候,已经没准备活着,否则不可能连大敌欺近也全无所觉,不过,他是希望死在方轻霞手里而下是别人手上。 所以程无想的话并不能使他感到恐惧。 程无想说的不全是真话。 江近溪的确是在屋外,李弄也曾赶来,但是许暖和顾盼之却已先行聚集在虎头山,“飞鱼塘”的“五大老秀”中要以顾盼之最允文允武,才气纵横。 许暖是雁荡派中一个特殊人物。 甚至有很多人猜测,雁荡派最重要最有气派而最具分量的高手,反而不是雁荡派掌门人华画亭,而是许暖,这次“刀柄会”拟在虎头山成立分舵,以红叶山庄为据,“飞鱼塘”派出了顾盼之。雁荡派来了许暖,以壮声威。 但他们一早已上了虎头山,并不知道移远漂、方信我等人惨死的事。 至于黄山派副掌门李弄,是因为中途遇上一个受伤的杀手翟瘦僧,他赶去追杀一时未能回来。 江近溪确是“青帝门”的首席弟子,但自从“青帝门”遭惨变祸乱以来,渐已被江湖人改称为“无助门”.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式微,江近溪算是近年来“青帝无助门”较有名气的高手之一。这趟开坛大典,江近溪也凑上了。 程无想、石派北、江近溪和李弄四人,取道宝来城,赶赴虎头山,不料就听闻移远漂被杀一事,加以追查,却慢了一步,他们是在方信我被杀后,才赶至“芜阳饭店”的。 李弄刚好撞上狼奔豕逃的翟瘦僧,因李弄与之有宿仇,便跟三侠约好通讯之法,然后与江近溪追击翟瘦僧。 程无想和石派北替方离、方休和古扬州逼出了体内的麻药,才弄清楚了事情,但仍然不知往何处去追查柳焚余的下落。 不意江近溪和李武追杀翟瘦僧,穷追猛打,却仍擒他不住,在闹市里一人却施展轻功,狠命逃窜,李弄眼尖,忙命江近溪去追。 这一追,追出了结果。 原来那人是柳焚余狙杀关大鳄之时惟一逃脱的番子,这番子也算是个人物,一方面立功心切,一方面自侍柳焚余不可能认得他的样子,居然一路上乔装打扮,跟踪柳焚余,故此知道了柳焚余跟方轻霞前往宝来温泉谷,便拟回城里,令人通报,再派大批人马前来围剿。 这番子机警得很,但这次因反应过敏。以为李弄和江近溪是要来杀他的,返身便逃,结果给江近溪手到擒来,他的武功不如他脑袋那么好,骨气更无,一下子,什么都供了出来。 其实,那次在城门口给柳焚余一瞪眼吓得把手里东西往地上丢的人,便是这个乔装平民的番子。 江近溪得知这个消息,使通知程无想和石派北.三人连同咬牙切齿悲愤莫已的古扬州及方离、方休,悄悄掩至宝来温泉溪谷,包围了柳焚余。 江近溪掳着番子,守在屋外.以防柳焚余万一真个能突围而出。 柳焚余却并不想突围而出。 石派北道:“本来,看在令尊份上,我们可以饶你性命,可是……”柳焚余截道:“要不要命在我,从未需要人饶。” 石派北道:“那好,你既然敢作敢当,我们两人中,你挑一个吧。” 柳焚余淡淡笑道:“你见我这身伤,纵然一对一也能杀我,所以才故作大方。” 石派北道:“你……别不识抬举!” 程无想也淡谈地道:“就算我们是故作大方,以你此刻的伤势,这还算是一个活命机会,总比群攻的好。” 柳焚余淡淡地道:“谢谢给我机会!” 方休忽道:“让他跟我决一死战!” 石派北道:“贤侄,百足之虫虽死不僵,这人武功……” 方休大声道:“他杀死了我爹爹,当然由我报父仇!” 石派北用手搭在方休肩膀上,劝解道:“我们擒住了他,再交给你如何?” 方休一手拨开了石派北的手,怒道:”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报父仇是方家后裔的事,不用外人来帮忙!” 方休这后可说得甚为决绝,石派北脸色一变,长吸一口气,正要说话,方离诚惶诚恐地道:“石大侠,我弟弟年幼不懂事,不识大体,石大侠不要见怪才好!” 石派北脸色铁青,嘿了一声,道:“我不见怪!” 方休涨红了脸向他哥哥道:“报杀父之仇是我们的事,哥哥恁地没声气,要借旁人之手!” 方离急得跺脚道:“石、程、江三位大侠仗义相助,我们谢人犹不及,不可得罪人!” 方休一副看不大起哥哥的样子不理他,程无想道:“方休少爷既有的是志气,不妨把这淫贼拿下,我们在旁掠阵便了。”他也看不过方休狂妄,存心挫他一下,遇危险才出手相救。 柳焚余蓦地,怆然笑了起来:“你们当柳某人是羊是猪,在秤斤论两,肚分给谁,肉分给何人是不是!” 忽听古扬州吼道:“他是我的!谁也不得碰!” 他戟指柳焚余咆哮道:“他也杀了我爹爹,还……” 睚眦欲裂地虎冲到方轻霞背后,看见方轻霞云发凌乱,衣衫不整双目直似是喷出火来,两双葵扇般大的手撼摇着她的双肩道:“他……他对你怎样?!他有没有……有没有碰你?!” 方轻霞本来一直面向窗外。 窗外有月,天际有星。 屋里所发生的事她一直没有回头,像是连听也没有听,泪光早已像银鳞一般微伏颊上、像远处的溪流在月光下微微地闪亮。 古扬州不知因为怎样一股情绪,双手大力地抓住她,要把她拧转过来。 第十二章 自残剑法 柳焚余突然被一种无可抑止的愤怒所震动,他浑忘了在对敌时的一切禁忌,怒吼一声,长身扑向古扬州! 程无想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柳焚余竟会在此际出击,而且掠出的姿势至少有七八个破绽,都足以一击致命的。 这使得他怔了一征:不相信柳焚余竟如此不智,也不相信柳焚余的武功会如此不济! 这一怔使他来不及出手。 柳焚余已到了古扬州身前。 石派北一剑划出! 柳焚余身上溅起一道血泉。 石派北也为之震住。 他没料到柳焚余竟不知闪躲:他原先划出那一剑主要是拦止或吓阻作用,柳焚余只要挺剑去格,身形就得停下来,他并不以为这一剑能伤柳焚余的。 柳焚余已扑到古扬州身前,双手抓在他双肩上。 古扬州一呆,猛然回身,双拳轰然击在柳焚余胸膛上! 柳焚余吐气扬声,把古扬州直摔了出去! “不许碰她,谁也不许碰她!” 古派北和程无想面面相觑,为之愕然。 古扬州被摔飞出去,还未站起来已经破口大骂:“王八蛋!臭婊子!你们两个奸夫淫妇,真不是东西!” 方离上前扶起古扬州,皱眉道:“古兄,这,这怎么说得……” 古扬州仍然怒气冲冲地道:“我不管!为了你们方家,害死了我爹爹,这还不算,你们方家的人,出了这样一个不守节操的。” 方休拔刀大喝道:“住口!” 古扬州倔强地昂道:“你管我的口,不去管你妹妹!” 方休怒道:“你再说,这门亲事,就算断了!” 方离截道:“老二——” 古扬州越想越怒。觉得为了方家,可蚀到底了,而今又连老婆都倒赔出去,舅子全帮着来对付自己,他直性子拗不过来,只忿然道:“去你妈的!断了就断了,用过的货色,送我还不要呢!” 方轻霞全身震了一下,转过脸来,脸色煞白一片,眼泪像银河一般伏在她脸上,用手指着古扬州,却颤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古扬州说出了那句话,马上就感到懊悔,他本来因驳方休的话故出此狂言,实在不是存心要这样说,其实他对于方轻霞,是死心爱塌了地,是一时一口气拧不过来,并非要计较到底。 方休再不打话,一刀就砍了过去。 古扬州本待要向方轻霞说两句转场子的话:“我——”方休一刀砍来。他再也顾不得分辩,迎耙一架,“当”地星花四溅,同时,有两声叹息。 这两声轻叹,自然便是石派北和程无想发出来的,在他们眼中看来,“大方门”死方信我,“古家大耙”死了古长城之后,这两家的人,可以算是完了。 方休和古扬州还在一刀一耙的交手起来,方离尽是急得跺脚跳:“停手,停手——”却没有人理会他。 石派北走前一步,踏在方轻霞与柳焚余之间,背向方轻霞,剑尖斜指柳焚余,道:“焚余,来个了结吧。” 程无想道:“他没有兵器。”柳焚余的剑还在方轻霞手上。 程无想说这句话之时,欺身抢入方,古二人战团,这话说完之时,手上已夺下方休的刀,丢向柳焚余,然后笑道:“将就点,用刀吧。” 柳焚余接过单刀。石派北拱手道:“请了。”摹然之间,背心一疼,背脊已给尖利的东西顶着。 石派北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当时动也不敢动。以他的武功,当然远在方轻霞之上,不过他万不料这样一个刚死了父亲的小姑娘会这样做,所以一点防备也没有,轻易受制。 只听方轻霞冷冰冰地叱道:“石大侠你不要乱动,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石派北惨笑道:“我不动。” 程无想踏进一步,怒道:“方侄女,你怎能……” 方轻霞剑尖一震,石派北只觉剑尖已刺入肉,脸肌牵搐一下,闭上了眼睛。只听方轻霞向程无想喝道:“你也不要过来。” 程无想一看石派北脸色,陡然止步。 方离尽叫道:“三妹,你疯了!” 方轻霞冷冷地道:“我没有疯。” 方休气呼呼地道:“那厮……是杀爹爹的凶手啊!” 方轻霞眼泪往脸上挂着,手中的剑抖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柳焚余一见情势,一个筋步抢去,伸子间已封了石派北的穴道,石派北颓然倒下,柳焚余倏抢到方轻霞面前,道:“我只愿死在你手下,你杀了我吧。” 方轻霞望着明晃晃的剑尖,剑尖上已沾了柳焚余的血迹,忽然坚决而悲怆道:“爹爹,请恕霞儿不孝。”忽然剑指着地上的石派北,大声道:“你们听着,放他走,不然我杀了石大侠!” 柳焚余如在梦中乍醒,蓦然一震。 古扬州喝道:“真不知廉耻!” 方离还待劝说:“三妹,你怎么啦,他是杀父仇人,石大侠是帮我们报大仇的呀——” 方休却不打话,夺过他哥哥手中的刀,飞扑向方轻霞。 半空人影一闪,方休后颈已给程无想抓住,扯了下来,动弹不得。 程无想在方休耳畔低声喝道:“你鲁莽是你自家的事,但石大侠可不能受你牵累而死!” 然后向方轻霞道:“方姑娘,你说,你要怎样?” 方轻霞贝齿紧咬嘴唇,心乱成一片,却道:“放他走,放他走!” 程无想呆了一呆,嘴边泛起了半个冷笑,忙不迭地道:“哦,好,好,我放,我们放他走,不过方姑娘,你先收起剑,好不好?” 柳焚余做梦也想不到方轻霞会为了他,竟这样做,他原来痛恨自己浪荡半生,却因一个小女孩而坠入情网,以致不能自拔,害了自己性命,但又无法潇洒起来,不料方轻霞牺牲比他更大,而行动又比他坚决,仿佛他本来只顺手架好一座桥,人们却把他当作善人看待,这回报使得他更惜重自己,觉得受宠若惊的禁受不起,另方面也不惜生死多作点事。 他整个人都变了。 尽管血还是在倘着,伤口还在痛着,但他整个人已充满了机警与斗志。 他一手挟起石派北,横刀架在他喉咙上,身子挡着方轻霞,喝道:“不许说话也不许动!留在屋里,否则姓石的就没命!”一面示意方轻霞打从窗口掠出去。 程无想只好苦笑,方休还想说话,他伸手间便封了他两处穴道。 突然问,窗外人影一闪,柳焚余大喊:“小心。”但已迟了,来人一手自窗外扣住方轻霞的背心。 柳焚余的刀向上捺了一捺,石派北喉核滚动了一下,颈上顿时现出了血痕:“放了她。” 窗外的人道:“放她可以,你也放了石大侠。” 柳焚余道:“好,我放姓石的,你先放了方姑娘。” 窗外的人想了想,道:“不,你先放石大侠,我再放方姑娘,我是黄山派李弄,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柳焚余考虑了一下,道:“我先放也可以,不过,我屋里的人士都得出去!” 李弄沉默。 程无想道:“好,我们都出去。”他想在屋外展开包围,不怕这对狗男女上了天。 方离还要劝:“三妹,你……” 方轻霞背心被抓,作声不得,柳焚余向李弄喝道:“姓李的,你别做手脚,不然,姓石的就算给你害死的。” 李弄笑道:“放心,我还不想跟括苍派作对。” 程无想要方离扶方休退出屋去,古扬州忽然跳起来,大叫道:“我不走,我不走,这狗贼杀我爹爹,淫我妻子,我——” 程无想冷笑一声,一脚把他扫了出去,喃喃地道:“你也不想想为你们出头的人性命危在旦夕,只顾一味逞强!”说着,也退了出去。把门掩上。 刚才被震破的屋顶洒下一片月色来。 李弄道:“这下你可放人了吧?”他心中盘算:一待柳焚余放了石派北.他就把方轻霞抓出窗外,柳焚余必定掠出窗外边赶,伏在窗下的江近溪就可以把他杀掉! ——这可不能怪他食言!柳焚余不是正道中人,对付邪派,自当如此。而且,他也不算毁诺,因为他虽没放方轻霞,但也没杀她啊,杀这小荡妇是方家人的事!而且,就算自己不守诺言,这也不是自己反悔,而是对方没听清楚,他不是一早说过了吗?“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这可不是“算数”了么! 柳焚余转过身来,月光从破洞洒在他散发披肩,像一缕剑魂或什么的,反而不像个人。 只听他说:“你说过的话……… 李弄笑道:“一定算数。” 柳焚余大喝一声:“好!”竟把石派北丢出窗外,迎面撞向李弄! 李弄着实吃了一惊,但他身为黄山派副掌门.武功何等了得。居然单手把石派北平平托住! 可是伏在窗下的江近溪,以为是柳焚余扑了出来,为李弄解围心切,一刀向石派北背心扎过去。 石派北穴道被封,自然挣扎不得,李弄心下一凉,知道若伤了石派北.只怕括苍跟黄山及青帝门,难免误会,忙松了扣方轻霞背心的手,一反手抓住江近溪的匕首。 江近溪的身形一冒上来,也冒起了柳焚余的心头火气。 他本来把石派北扔出窗外,只为防万一,但见李弄单手接下,手依然不肯地放开方轻霞便知其意不善,加上江近溪躲在窗下显然意图伏击,这使得他凶性大发,一刀破窗飞出! 江近溪被李弄抓住兵器,呆了一呆,借月色一照,发现原来是石派北,险酿成大错,心弦震动,就在这时,背后有破空之声急至,正在闪躲,右手又被李弄扣住,只来得及侧了侧身,这一刀已插入背后。 江近溪闷哼一声,倒下。 李弄也不由心慌意乱,把石派北扔往正赶过来的程无想后,一个让身,接住江近溪,一连串翻滚,横掠了出去,这才弄清楚江近溪被一刀砍中后背,几破体而出,伤势甚为严重。 李弄心气浮躁,忍不往破口大骂:“那杀千刀的……” 这时程无想已解了石派北被封的穴道,掠了过来,石派北脸色铁青,大喝道:“姓柳的,滚出来!”他名动江湖,却给一名小丫头暗算,连出手的机会也没有,给人当众挟持,丢尽了颜面,还当作球儿一样扔来扔去,这使得他连李弄也恨上了.同样对程无想也不例外,只觉得两人一起讲去对敌,自己因为站在前面,所以才遭受暗算蒙辱,程无想却秋毫无损,令他好生不忿。 对柳焚余,他更恨不得把他杀千刀斩成肉碎方解除心中之恨。 程无想冷冷地道:“他做缩头乌龟,我不会进去把他的狗头扯出来么!” 李弄心气稍平,道:“姓柳的有一招‘自残剑’,先伤己,后伤人,很厉害,势难独当,还是谋而后动的好!” 石派北因为受辱,一心要泄忿,而且认定刚才是遭了暗算,早已没把柳焚余放在眼里,更何况他知道柳焚余受伤不轻,当下便道:“你们要怕,让我独个儿揪他出来便是!” 程无想听石派北口气大,心里也有气,心想:要立功,我早就可以趁你被挟持时向姓柳的出手了,保全了你一条性命,还不识好人心呢,嘿笑地说:“你既一定要进乌龟壳里揪人,我就在壳外听报捷信吧!” 石派北听出程无想讥刺之意,也不答话,全身弓缩于剑后,剑尖向前,暮然之间,隐有雷动之声,石派北全身衣袂向后急扬,而剑身愈见利亮。 程无想知道石派北要施展括苍派“击剑之术”,破屋而入,知道非同小可,也不再多说什么,心中暗暗警惕:石派北确是一个劲敌。 李弄本想劝阻,但一见石派北这等声势,心里也生了一种袖手旁观之心,走开一旁。 石派北不但对自己“击剑之术”自恃,而且,也弄清楚民屋里的情形,柳焚余的伤势及方轻霞的武功。 他肯定自己这一记“人剑合一”无比的声势能够将柳焚余的残身余喘摧毁! 他断断没有料到,屋板一旦裂开,迎面就是一张大棉被罩来! 棉花蓬飞,棉胎也被剑光绞碎。 但在棉花纷飞中,石派北顿失柳焚余所在,而剑气也被消去大半。 就在这时,他骤听背后有剑风。 石派北猛然返身,剑尽刺出! 不料柳焚余这一剑,却并非刺向他,而是刺在自己臂上。 石派北呆了一呆,而就在这刹那间,柳焚余的剑和着飞血,疾卷了过来,既粉碎了自己的剑势,再刺中了自己。 石派北只感到蒲楚,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伤在哪里,已经疾退! 他退得快,剑光也追得快! 他只觉又一阵热辣辣地痛,这次是清楚地感觉到是痛在腰际! 他虽然疼痛,但疾退得更疾! 当他背后“砰”地担在窗缘之际,腿上又是一痛! 所以他退身落在窗外时,几乎立足不稳,不过,柳焚余并没有追出来。 程无想和李弄,已经蓄势待发。 李弄就在窗外,等柳焚余出来。 程无想站在溪石高处,仍监视全屋,免得柳焚余调虎离山从另一边逃走。 石派北狼狈跃出,正想叫嚣几句,挽回面子,忽然间,腰畔、腰际、胸前、腿上,一齐标出了大量的鲜血,其中有一处剑伤,连石派北部不知道何时挨了剑! 他惊恐地张大了嘴,李弄向方离喝道:“快替他止血!” 然后转首向程无想道:“姓柳的不简单!咱们两人,不可闹意气,一定要联手!” 程无想知道石派北的意思。江湖上白道盟“刀柄会”是由:青帝门、飞鱼塘、括苍派、点苍派、黄山派、雁荡派六大系组成的。谁也不服谁,外表团结,外有明争,内有暗斗,其中群伦之首“青帝门”日渐式微,改作“无助门”,逐渐由飞鱼塘马首是瞻,较能服众,不过其余四派,尤以点苍、黄山、括苍互不相让。 但面临柳焚余如此大敌,则一定要先团结起来,解决了他再说;此刻“无助门”江近溪已重伤,“括苍山”石派北也血流如注,能应战的高手只有两人,若这回仍让柳焚余走脱,他日准教江湖上人笑话:四大门派高手合力,居然还解决不了一个淫贼! 第十三章 焚烧 其实,柳焚余在把石派北扔了出去又伤了江近溪之后,立即捧着方轻霞泪痕满颊的脸蛋儿一字一句地道:“我这一世,都是你的。为了你,我会全力逃出去;然后随你怎样就怎样,只要你为我生一个白白胖胖中状元的儿子,不要像他老子。” 他看着方轻霞眼里的两盏星星,惋叹着说:“来,你帮我个忙,最先攻进来的,一定是不甘受辱的石派北!” 能成为一个好杀手,武功好可能还不如知道别人的武功有多好来得重要。 有人曾托柳焚余杀石派北.他因而把石派北的武功、脾气下过一番苦功去研究,最后他回绝了那人的相托,一是因为对方出的钱也还不够多,二是因为他没有十分的把握。 为了不太可观的银子去杀一个没有太大把握的人,柳焚余是一向不干的。 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跟石派北真的对上了,而他所研得的资料,也适时出现在脑海中。 他叫方轻霞飞上屋梁,剑光一现,就把棉被罩下来。 石派北被消去了锐气,而柳焚余用“自残剑法”重创了他。 不过柳焚余也脸色修白,摇摇欲坠。 他受伤本重,失血过多,而“自残剑法”以伤痛激起斗志,能把战力发挥至最高,不过既伤体力,更耗精神。 方轻霞知道他的伤口最重的几处还是自己伤的,搀扶问道:“你怎么了?”,一柳焚余苦笑道:“只怕……只怕不能带你突围了!” 方轻霞哭了出来。 柳焚余忽道:“你走吧!” 方轻霞愣然。 柳焚余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道:“你走!不要理我,你是方家的人,看在方老侠面上、他们谅不致要杀你……你快走吧,别受我牵累!” 方轻霞忽道:“好好。”伸手在床上抽出蝴蝶双刀,往咽喉就割去。 柳焚余大惊,急忙扣住方轻霞双手,厉声问:“你干什么?” 方轻霞漾起一片泪光,咬牙笑道:“我这是……不孝不贞……你要我走,就算活着,又有什么颜面做人!” 柳焚余悚然道:“都是我不好!好,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也比受辱的好!” 方轻霞毅然抬起脸。她清纯的脸靥因忽至的忧患,使得她的哭泣更令人心碎:“不,一起冲出去!” 柳焚余抚摸着她的脸蛋,苦笑道:“不行,冲不出去的,我……此刻绝不是程无想和李弄两人联手之敌……”说到这里,心中一栗,怎么自己一旦动了情,连生死都那么负累,全不似以前的狠劲!但明知如此,却又无法说拼就拼。 方轻霞依偎在他脸前,声音绕在他胸膛里:“那他们会对我们怎样……”,柳焚余轻抚她的乌发;觉得一片凉冷,一片轻柔,他从来没有碰过那么清凉和轻柔的头发。 他叹息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以为一把火,能逼出我们吧。”“李弄沉声道:“放火!” 方离吃了一惊,道:“万万不可,三妹……她还在里边!” 李弄霍然回首,瞪着他道:“她是你妹妹,你管教无方,还好意思提她!” 方离垂下了头,又转首望向方休和古扬州,希望他们能为方轻霞说话。 李弄笑道:“方贤侄不要这样说,柳焚余这厮厉害,贸贸然冲进去,恐为其所伤,不如放一把火,把他们逼出来再说。” 方休恨声道:“这里的事,我们能说话么,关大鳄轮到我们来说话么!” 方休道:“要是给我过去,我才不怕他呢!” 李弄冷笑道:“难道贤侄的武功还能高得过石大侠么?真要进去送死,我们也不拦阻!” 方休正要说几句逞强的话,方离忙喝止:“老二!” 古扬州却道:“我不许你们放火!” 李弄扬眉出现一额皱纹,反问:“哦?古少侠不想报父仇么?” 古扬州道:“我不想烧死方姑娘。” 李弄怪笑道:“方姑娘的事,她哥哥也管不了,不管了,古少侠反倒要管么?” 古扬州红着黑脸道:“她……她是我……未过门的老婆………” 李弄哈哈笑道:“这个……老婆么?似乎……已经不是古少侠……你的了……” 古扬州怒得结结巴巴的道:“我不管你的、我的……我……我……我总不能眼巴巴看她烧死呀!” 李弄冷笑道:“古少侠可真会怜香惜玉,替人玉成好事啊!” 古扬州脾气一起,拍胸膛道:“我不管!谁烧死她,就得先烧死我,说什么,我还是她有名份的……老公……” 李弄嘿笑道:“有名份,无实际。” 古扬州气凸出两只牛眼,扬耙怒叱:“你说什么!”突觉背后三处要穴,给人同时封住,“啪”地栽倒了下去。 站在他后面的是程无想。 李弄笑道:“还是程兄想的周到。” 程无想拍拍手掌道:“周到不如李兄,只是这样做干脆一些。” 方离脸色变白,嗫嚅着期盼二人收回成命:“这……这一烧……只怕……附近几户人家……都得遭殃……这不大……不大好吧……” 程无想道:“我们早已把屋里的人请走,远处几家,不会波及,如果火势猛烈,他们也不会蹲在屋里等烧死,猪牛狗猫,值几个钱?烧死了便赔了算了,这里的温泉不会烧干掉,屋子可以重新盖过,有什么不可以的?” 方离皱着眉道:“可是……” 程无想截断道:“方大公子,做事不能太偏私、太过温情,你妹妹早已背叛‘大方门’,叛忤淫贼,你再护她,也担待了个污名。” 方离垂首无语。古扬州穴道被封,却仍能说话,大叫道:“轻霞,轻霞,快逃!快逃啊,他们要放火……” 程无想一脚,踹住了他的“哑穴”。 方休冷笑道:“我没有这个妹妹,也没有这个妹夫。” 程无想却走近他,淡淡地道:“你最好也别多说什么,免得我把你像古少侠一样,再加一脚,踢入火场,让你和姓柳的到地府里对决去吧。” 方休闭上了嘴,但满目都是恨意。 古扬州大叫的时候,在屋里的柳焚余和方轻霞都听到了。 方轻霞饮泣起来。 柳焚余抚着她肩膀,觉得好瘦,他把手贴近她的面颊上,心里很疼,轻声道:“不要害怕……” 方轻霞轻泣道:“不是害怕,他……还是关心我的。” 柳焚余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哦”了一声,但心里泛起一阵茫然,觉得他不应该得到她,从侧脸望过去,她还是那么幸福那么甜,眼睛向着可以看得见星星闪亮那边……他还是感觉得到她是犹如一场梦一般。 就在这里,火光闪耀。 ——他们终于放火了! ——我不能连累她跟我一起丧身火海! 他拉起方轻霞,按剑疾道:“我们要冲出去!” 方轻霞却像月亮一样平静,两眼像星星般眨着,像水晶的艳魂般的望着他,问:“你出去后能敌得住那两人?” 柳焚余不忍心骗她,只好道:“不能。”其实他还是隐瞒了事实的主要真相:他如果单独冲出去,未尝没有一线生机,但跟方轻霞一起闯出她就断无生机——那是因为点苍程无想的暗器。 ——在火光中,程无想的暗器在暗里发出,自己纵侥幸逃得过去,方轻霞也难免于难,而且程无想发射暗器的目标决不只向自己! 方轻霞忽然紧拥着他,把脸贴近他胸前,“那么,我们烧死在这里吧。” 这句话有一种轰轰烈烈,震得柳焚余脑里轰地一声,他拥紧方轻霞,抚着她的发,感受着她的心跳,也不知怎的柳焚余自小家破流浪,迄今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觉,那感觉像过年除夕一家团贺的瀑竹声和饭香,然而,此刻他们所处身的这个“家”.正在从不同的地方猛地跃出火舌。耳际传来的是烈火把木瓦摧焚的火啸。还有被困在焚笼里不能出来的禽兽哀呜。 鼻端所闻的也是火焰尖辣的焦味,空气里被浓烟密布,由于想咳呛,所以肺部有一种突然暖起来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柳焚余只是感觉到了身瞩泊终于有了归宿的感觉。 方轻霞已开始微微咳嗽。 她每咳一声,仿佛就震响他心弦一下,柳焚余觉得心疼,忍不住护着方轻霞,心里忽然有一个极虔诚的析求: 一一一李布衣不是说我的手掌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吗? ——要是这趟我不会死,她也一定死不了,我宁愿…… 他不禁呻吟出声:“宁愿不再杀人,多积善行好,扶弱济贫,尽我一生……假使我们能活过这一次。”但火势已十分猛烈,就算武功再高,轻功再好,也断冲不出火海。 方轻霞已开始被浓烟熏得流泪,喃喃地道:“假使我们能活过这趟,一定……“忽听在木毁柱焚的干裂声外,大喊“爹!——”柳焚余一生作事,绝不后悔,但听得方轻霞哀伶的一声喊,直懊悔得想把剑投入火海。 就在这时,威厉的火啸声外传来激烈的掌风与吆喝之声! ——有人在外面动上了手! 柳焚余心中正惊疑不定,骤然间,窗边的火势似遏着雪覆冰盖一般,火焰低降,柳、方二人同时感觉到足履以下湿了一大片。 ——有人震开堤石,将溪水引注,潭水涌流,灭了大火! 柳焚余实在想不出谁还会这样冒险救自己。 柳焚余和方轻霞互望了一眼,眼光里交错了很多错综复杂的感觉,才知道绝处逢生后还有爱情伴着是件幸福得要流泪的事。 此际“砰”地一声,一人撞开着火的板,掠了进来。 柳焚余举剑。 那人以青布蒙面。只喝了一声:“逃!” 柳焚余道:“壮士——” 那人截道:“我来断后,快向虎头山尾后方向逃,我会找你们的。” 他这句话说到一半,“呼、呼”两声。两人已一左一右,破余烬的板砾而入。 左边的是程无想,他一扬手!数十点寒光飞出,打向那人! 那人忽深吸了一口气。 他吸气之声,连掠出丈外的柳焚余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双掌拍出,掌风本身并不怎么,但他卷起地上的瓦砾余烬,一齐飞卷向程无想,甚至连程无想刚发出的暗器,也倒震回去。 程无想脸色变了。 他惟一的办法只好从冲进来的地方倒飞出去。 李弄从右边掠入,却不对付蒙面人,二指箕张,双臂振动,急扑向柳焚余。 柳焚余返身,剑尖向内,要与李弄全力一拼。 却在此时,蒙面人已一招间逼退程无想,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特异的呼吸声,使李弄情知不妙,忙舍柳焚余而回身,就看见蒙面人向他遥发一掌! 柳焚余趁此拉着方轻霞的手,起出了窗外! 他临掠出前看了战局一眼:就在这一瞥间,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来救他们的人,应付程无想与李弄的合击,绝对绰绰有余。 他掠出窗外之时,有人大叫:“三妹!” 柳焚余稍顿一下,因为在这雷逝星飞的刹那,他想到一件事。现在要不要把方轻霞交给方氏兄弟呢?此刻他已为江湖上、武林中黑白两道均为不容,带着方轻霞,岂不让她苦? 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触及方轻霞的目光:方轻霞偏着头看着他,虽然憔悴,神色完全是沉浸在劫后余生长相厮守的幸福里! 他不再疑虑。 这时,一道巨力挟着尖啸,迎头劈下! 柳焚余冷笑一声,剑光后发先至,古扬州要打中他,自己额上先得穿一个窟窿;古扬州怒吼一声,用耙柄一架,嘶的一响,星花四射,柳焚余已拉着方轻霍掠过了他身旁。 方休怒喝道:“呔,看刀!” 他的刀光甫现,柳焚余已经掠起,超过他头顶,后足在他背后一蹬,把他踢趴在地上,拉着方轻霞,越过漫堤的潭水,往叶潭去。 方离在潭边陡掠了出来。 方轻霞叫了一声:“大哥……”声音凄婉无奈,方离没有出刀。 他痴痴地望着柳焚余和方轻霞的背影,越过溪流,对岸山腰间的枫树,给晨曦染上一片酡红,宁静得像秋的恬睡,从来也没有进去过惊醒它。 第十四章 一念之间 两人沿溪谷而上,走入枫林深处的秋意里,从棱形的叶缝隙望出去,山顶上的积雪分外逼寒。 两人鼻息冒着热气,双颊都滚烫地烧热着,然而衣褶仍凉飒飒的,山上的潮湿感染了袍褶衣袂,更有一种早晨的沁寒。 方轻霞俯望下去,山下风景明媚如画,看不见刚才逃出来的火场,只有平地远处几缕余烟,倒像旅人歇马后踏熄的篝火。 这样俯瞰着,便不由起了一阵昏眩。 “我头晕……”她这样迷细的说,心中泛起了无由的幸福。“我们……逃出来了……” 仿佛可以重生,跟柳焚余远走他方,忘了一切恩仇。 她天真地问柳焚余:“记得你说过,要是死里逃生,要做什么吗?” 柳焚余冷冷地道:“那也要有机会让我们做……” 他的眼光如豹子,双眉更加飞扬的彩羽。喝道:“滚出来!” 方轻霞悚然而惊。 只听枫林深处,有一阵轻微的声音,乍听不知是什么,细听才知道是有人在挑指甲的声音。 柳焚余面向枫林深处,如临大敌,那儿的地上铺了层层枫叶。清晨的露水挥散发出温厚的泥香。 柳焚余忽向方轻霞低声道:“如果这次还活着,我跟你归隐田园,行善为乐,再不杀人。” 方轻霞惴然着依恋,眼光浮着期许和泪:“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柳焚余环着她肩膀的手忽紧了一紧,紧了一紧之后,就陡放开了手,剑尖指地,道: “项雪桐,别再装神弄鬼了,你出来吧。” 枫林的深色树干点缀着微金的酡红叶层,忽然间,簌簌地掠起几双无名的晨鸟,疾投入天空中。 柳焚余一震,乍地背后急风掩扑而至! 柳焚余全身都在备战的状况,此际,就算有一颗石子飞,击到他的身上,也得被真气激飞。 他一直注意前面枫林里指甲轻弹的声响。 背后那一剑实在太突然。 可是柳焚余仍能后发而先至,人急转身,一剑刺穿了穷计的咽喉。 穷计手中的巨剑,呛然落下。 但柳焚余背后己多了一柄剑。 剑尖指着他的背心。 柳焚余没有动,更没有回头。 方轻霞一声惊呼,拔出双蝴蝶刀,正等救援,一个像枫一样凄美丽身轻如枫叶的女子,用一片枫叶似的兵器,打掉了她的双刀。挟持着她。 方轻霞如果不那么心急着要救柳焚余,大概还能在杀手项雪桐手下“四大杀手”中的危小枫“枫叶挝”下多走几招的。 用剑指着柳焚余的人,当然便是“富贵杀手”项雪桐。 项雪桐喷喷有声地道:“唉,你受伤过重,流血过多,反应不灵便了。” 柳焚余脸上青筋甩动,道:“牺牲自己一个手下来擒住我,对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而言,是不是太划不来一些了!” 项雪桐笑道:“你错了。” 他温文地笑笑又道:“我不是擒住你、而是要杀你,不过——” 他温和他说下去:“在你未死之前,看着你心爱的人,如何受辱,才可以偿我那些兄弟死在你剑下之愤。” 他说完这句活,枫林里又出现了两个人。 负伤的老萧和黔娄一屈。 他们看着方轻霞,那种神情,令柳焚余像一头受伤的兽一般嘶叫起来:“杀了我,放了她!” 项雪桐摇首笑道。:“没有那么容易。” 同时间林中人人都听到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项雪桐叱道:“小心—— 他说得快,但仍迟了,一蓬枫叶,像被龙卷风卷起一样,全罩在危小枫面上。 危小枫尖叫着拨去脸上枫叶的时候,手里的方轻霞已经不见。 方轻霞落在另一个人的手上。 这个人同时间向项雪桐刺出一杖。 项雪桐回剑自救,那杀意的一杖变成了救人的一击,把柳焚余拨开去。 项雪桐自救的一剑倏转而成飞刺,疾取来人脸部,来人慑危小枫救方轻霞、退项雪桐救柳焚余,都不过是在刹那间的事。 他的竹杖从杀招改成拍走柳焚余,看去平淡无奇,实是最难做到的一点一招里,其杀气之大足以使杀人无数的项雪桐不敢撄其锋,却在霎时之间成了救人的一招! 他以竹杖救走柳焚余,也不及回杖自保,只一低首,项雪桐一剑不中,但挑去了他的面罩。 柳焚余叫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笑道:“不就是我。”谈笑间杖点如风,逼退了黔娄一屈和老萧的袭击。 那人当然就是李布衣。 项雪桐的脸雪也似的白,道:“布衣神相?” 枫叶映得他白袍朝霞般红。 李布衣向他道:“不要再杀人了,回去吧。” 项雪桐冷笑道:“猫在花下,意在蝴蝶,李神相的杖法只怕还要在相法之上。” 李布衣道:“我相法也不错,你神态间流露不凡气概,可惜骨格未免单薄,回去吧,多行善事,少造杀戮,免遭杀身之祸。” 项雪桐冷冷地道:“我可是不听唬的,何况……看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李布衣淡淡地道:“我可没有唬你,……我的伤的确没好全……但要杀你还是不难做到。” 项雪桐指着柳焚余道:“这种人背叛反骨,又奸淫好色,古长城、方信我先后死在他剑下,为黑白二道所不容,这种人你也救下?” 李布衣目光湛然,一字一句地道:“梅花湖衅,他救过我一命。刚才我在火场中,已救回他一命,从此两下相欠。” 老萧厉声道:“既然你们已两不相欠,你为什么还冒这趟浑水!” 李布衣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柳焚余生命的火,霎时间在眼瞳里点燃如炬。 李布衣继续道:“我不能眼看我的朋友在人以众凌寡的暗算下死去,而且,我这次救他,是为了方姑娘。” 方轻霞还是又小又可爱的偏着头望着李布衣的侧脸,这江湖沧桑的一名汉子,曾在大方门前,几乎挨着了她一刀,但后来却仗义出手,使自己不落入刘家父子的魔掌里,现在又使自己不失去了柳焚余,她心中不全是感激反而有着许多奇妙的感觉,觉得李布衣天生就是上天派下凡来的,她的贵人,一切艰一切危他都能替她扶度。 项雪桐的指甲又发出“啪、啪”的响声,狠狠地道:“李布衣,冲着你的面子,这趟我便饶了他!返身便走。” 李布衣拱手道:“多——”谢字还未出口,项雪桐反肘出剑,直刺李布衣胸膛! 李布衣身子突然一缩。 剑尖已在胸襟上刺穿了一个洞,但仍未入肉,李布衣已经飞了出去。 他倒飞得极快,枫叶闪晃着黄亮的金红,他飞上树干,剑光追上树干,他飞上枫叶,剑光追上枫叶,他闪到树后,剑光转入树后,无论怎样闪躲,剑尖始终离李布衣胸膛不过半寸,李布衣始终避不开去,项雪桐也始终刺不进去! 两人衣袂袅动,急掠飞闪,枫叶因风动而在旭阳下簌簌而落。 李布衣的竹杖忽然发出尖啸。 项雪桐却没有理会,在杖影如山中,他依然想一气呵成专心一致地把李布衣刺杀于剑下。 他非常清楚要是这样杀不死李布衣,那么以后就更难有机会杀死他。 李布衣仍在退。 他面向着项雪桐,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下子到了枫树之上。一下子到了落叶之上。 他去到哪里,剑光就追到那里。 项雪桐仍在追。 一追一退,蓦然,李布衣身后出现了两个人。 老萧和黔娄一屈。 这两人同时出手,狙击李布衣,也同时塞死他的退路! 李布衣突然掉了下去。 平平地掉在地上。 老萧一拳击不中,想退,李布衣竹杖自下而上,杖尖顶住了他的下颔。 黔娄一屈像变了一块会颤抖的石头:畏惧而不敢再动。 项雪桐抽剑。 血泉自老萧体内激喷,老萧惨呼倒下。 项雪桐脸色极其难看,李布衣仍在地上,他却没有再出剑。 他目光注视着地上刚掉下来的几片枫叶:刚才在追杀李布衣的时候,这几片枫叶刚好落下,那时李布衣的竹竿动了,他却不敢损伤。 然而这些枫叶都被刺了一个洞。 ——李布衣既然能在敌手的离胸前不及半寸的情形下,洒然以竹杖刺中每一片落叶,要杀自己,决不会难! 所以项雪桐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李布衣在地上缓缓收杖,徐徐站起,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项雪桐忽然跪了下来,叩首道:“谢谢你不杀之恩……” 李布衣忙过去搀扶,道:“怎能——”剑光一闪,项雪桐又已出剑。 这一剑不但出于意料,而且距离又近,李布衣已不及闪躲。 但“噗”的一声,一截带血的剑尖,自项雪桐的胸口凸出来。 鲜血,一下子染红了白袍。 项雪桐那一剑,突然脱了力…… 他突露着双眼,喉咙格格有声,“你,你,你——“在他背后出剑的柳焚余道:“你是一个好杀手,明明杀不死的人你也一样可以杀到;可是,你忘了,我也是一个好杀手,别人杀不到的人我也一样可以杀掉。” 项雪桐仆倒下去的时候,柳焚余冷冷地对李布衣说:“你救过我两次,我也救过你两次……” 李布衣叹道:“我们还是两不相欠。” 柳焚余道:“我们本就谁也没欠过谁。” 这时,枫林里躺着的是项雪桐、老萧和穷计的尸体,黔娄一屈和危小枫,早已在项雪桐血溅之时远远地逃了开去。 柳焚余道:“你的伤好了吧?” 李布衣用手在脸口捂了捂,笑道:“死不了。” 柳焚余道:”你怕不灵验么?我可相信得很!” 李布衣道:“这句话,我说得很后悔。” 李布衣又道:“我就是怕你太相信,所以,行事太不留余地。” 柳焚余笑道:“要是我不留余地,我就迟一些出剑,让项雪桐杀了你,然后我才让他死,岂不更好?” 李布衣道:”承蒙你留我一条命,不过,我仍是要跟你讨回两条性命。” 柳焚余微微一震,五指又扣住剑柄。 李布衣一个字一字的在口中清晰吐出来:“她父亲和古二侠的命。” 柳焚余笑了笑,他的脸色奇白,像抹了一层粉似的,仿佛笑容牵动脸肌,脸上的粉就会簌簌落下似的,所以不敢多笑,然而这一笑在带血而有男儿气的脸上,看去有一种潇洒的倦意。他的剑尖已倒向自己,是先伤己后杀敌的“自残剑法”起手式。 他道:“来吧。” 方轻霞只觉得一下子梦碎了,满天枫红,像碎了的梦。留下的残痕,褪了色之后还要艳丽凄怆一番,一如夕阳道别时候在西天挂上的艳红。 她叫道:“不要。” 在枫林深处,她的语音像小女孩在大风里喊一样,传出很远,但声音微弱得像歌曲的余音。 李布衣忽然长吸了一口气。 在这深长的呼吸里,一下子,人物都像扬掌下的蚊蝇,在等待一触下的即发。 但李布衣没有出手。 他长叹道:“你若死了,看来,方姑娘也不能活,我总不能杀两个人,而她爱你,并没有错。” 他看着转悲为喜的方轻霞,那么可爱玲珑的一张脸。多情而无邪,不论有情无情都漾着灿目可喜的光华。李布衣叹道:“我不能在你受伤的时候动手,那两条命,暂且寄住……你,你好好待她。” 李布衣说罢,向方轻霞笑了笑,觉得把无限的祝福,都在笑意里交给她了,才转身行去。 但柳焚余却叫住了他:“李神相。” 李布衣徐徐回身,柳焚余垂下了头,把剑柄向着李布衣过去:“我今后……再也不动剑了。” 李布衣心中有一阵无由的感动。柳焚余弃剑,真的就能幸福吗?他每次看了解甲归田、弃剑归隐、金盆洗手的人物大部曾叱咤风云于武林,谈起江湖往事,不胜感慨,不管对江湖风波。武林仇杀如何厌弃,但对当日纵驰沙场,刀口舔血的日子,都无限追怀,仿佛在那时候才是真正活过,自己想不涉江湖已近十年,但仍在世中打滚,想到这里,不无感慨。 ——柳焚余这么年轻就弃剑,也许从此就能自行多福,免去灾劫,但以柳焚余的杀性,会打熬得住吗?他日,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弃剑。 他这样寻思着的时候,并没注意柳焚余的眼睛。 如果他有注视到柳焚余的眼神,就会因对方的杀气而警惕。 柳焚余此刻正有数十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其中包括弃剑、遁迹、与方轻霞双栖,还有自刎以偿还古长城及方信我之死……然而其中有一个意念,一旦出现,即刻成形特别强烈。 杀了他,便不愁他日有人会找自己报方、古之仇了……就算有,他们武功都不如李布衣高,他可以应付得绰绰有余…… ——李布衣武功虽高,但防人之心不足,此际正是最好时机! 柳焚余一旦想到这个意念,心头宛被火燃的着,意志强烈得要尖啸,手心也在痒着,心中狂喊:杀了他!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一切事情便了结,自己便可与方轻霞双宿双飞,过着神仙也似的生活——自己本来就是杀手,多杀一人免去后顾之忧,有什么心头顾虑? ——更何况李布衣说:“那两条命,暂且寄住”.这岂不是等于说他日等他伤好,还会来取他性命?、——既然如此,先下手为强! 这些意念,形成挣扎,像把五毒放在一个罐子里,互相咬噬。最后只剩下了只最毒的,仍能活着,而且更强,但这都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柳焚余便已决定了要趁此除去李布衣! 这时李布衣正伸手接剑。 柳焚余摹然出剑。 剑先刺在自己腿上,神奇似的反挫,和着鲜血直取李布衣的咽喉! 李布衣完全不料有这一剑! 他甚至还错觉柳焚余要自尽,还想和身去抢救那一剑。 却就在柳焚余交剑未出招的刹那,枫树上簌地一闪,一人自上扑下,一刀向柳焚余背部砍落! 柳焚余大叫一声,挨了一刀,拼尽余力,把刺向李布衣的一剑反射,刺在来人胸膛! 两人一起血溅,喘息倒下。 血,染得枫更红。 柳焚余艰辛地回头,只见突袭的人是大头浓须,满身血污的翟瘦僧。 翟瘦僧惨笑道:“你……暗算了我……我也暗……暗算你……” 他在“芜阳饭店”被柳焚余重创,但仍逃了出去,后来又跟黄山派李弄交手,负伤更重,但翟瘦僧这人生性很剽悍,难以擒杀。李弄只好放弃,赴宝来温泉包围柳焚余,没料翟瘦僧心存报复,暗里跟了回去,却见柳焚余重伤逸出,便放弃暗算李弄,誓必先格杀这大仇人方才甘休,追踪到枫林后,眼着柳焚余就要被自己同道所杀,却半途杀出个李布衣,局势大变,而他自己也伤重不支,知难活命,无论如何也要手刃大仇人才死得瞑目,便不顾有李布衣这一大高手在,趁柳焚余交剑之时,飞跃下去斫杀柳焚余!他哪里知道其实柳焚余交剑李布衣是假的,要杀李布衣才是真的。 柳焚余却因全神对付李布衣而吃翟瘦僧一刀。 而他蓄力待发的一剑也结束了翟瘦僧的性命。 翟瘦僧死了。 但他知道仇人也活不了。 他死得瞑目。 方轻霞这时才尖叫了一声,怔怔地跪了下来,看着血污中的柳焚余。 柳焚余挣扎着,强笑着对方轻霞道:“我不会死……我不会死的……李布衣说过,我的手掌,有玉新纹保住,还有……阴骘纹……我,我不会死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扬起了手掌。 就在此时,他也看见了自己的掌心。 因为掌中沾满了血,掌纹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深明,仿佛是盖满了朱砂的一个鲜红的掌印,然而柳焚余赫然呼叫道:“怎么?!”原来他掌中的阴骘纹已消失不见,护在生命线断折处的方格纹也隐灭了,纹断处愈见缺破。 柳焚余骇然呼道:“掌纹!” 他吃力地把视线从掌纹移向方轻霞,似有千般话要说。这刹那间,生命突然自他的掌纹绝袖而去,离弃了他。 李布衣喃喃地道:“相由心生,心为相转。” 柳焚余这些年来,不但当了杀手,而且最近还杀了方信我、古长城等,甚至连无辜农夫都不放过,而今又想杀李布衣,终于落得了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李布衣眼见柳焚余猝杀自己不遂,反而身死,无限感慨,但他更注意方轻霞,因为他知道,这小姑娘的性子烈,重情义,柳焚余死了,难保她不会轻生。 方轻霞却用两只手指,徐徐抹掩下柳焚余的眼皮,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痴呆一片,望着深情地红着的枫叶,在她眼里流出两行清泪,就像造物者不小心把两滴清晨的露珠遗留在她白玉雕成的脸上。 第一章 大地震 地震。 茹小意正在大魅山等她的丈夫项笑影回来,这时候,地震忽然发生,山摇地动,尘石纷纷击下,天地色变。 项笑影是进入青玎谷看三年一度的黑白道决战,他尤其关心李布衣率飞鱼塘高手闯五遁阵。李布衣曾在风雪古庙里救了他们夫妇一命,而且格杀了内厂高手萧铁唐。茹小意却不想去,因为李布衣曾目睹她和夫婿项笑影、师哥湛若飞之间的恩怨纠纷,她实在不愿再见到李布衣,而且,她也怕因见了李布衣而勾起孩子石头儿之死的伤心事。 她就在大魅山山道旁一座茶居茗茶等候。这几天荒凉的大魅山因观战而聚了不少人,道旁茶居餐肆也多开了几家,几天都高朋满座,挤得连茶叶也嚼干的。 此刻人却寥落,因为都到青玎谷的谷冢原上观战去了,这些人不远千里面来,为的是先得知黑白二道决战战果,怎会在决战时分不亲临现场坐观虎斗。 这时候。仍留在茶居的,都是大魅山的乡民、猎户,以及茶居的伙计,甚至茶居的伙计,能开溜的,都溜去青玎谷看决战了。 所以老掌柜一直皱着眉叹气,对一个毛头小伙计在嘀咕那两个偷懒伙计如何不是,该在膝头盖上生个大冻疮,该遭天收了去、地塌了去,来报应他们光拿他的钱不做事的大罪。 不过老掌柜的眼睛可并不老,茹小意喝茶的神情,使得印堂开朗的秀眉,掌背托腮微愁的风姿,她坐在那布满油垢的桌前,却令整个山野都柔和了起来,连野店也高贵了起来,那一种气质,他从未见过。 这一见,真看直了眼。 毛头小伙计也一样看直了眼,一个真正动人的女子,可以雅俗共赏,老少咸宜,在这女人身上来说可应验得很。 老的发现小的在看,敲了一下小的头:“小不个丁的,毛未长齐,瞧个什么瞧!” 小的摸着头皮直呼痛:“你也不是在看!就只有你瞧不准别人瞧!” 老的说:“你瞧便瞧,不干活光瞧没饭吃!” 小的忽嘻嘻一笑,掩着一嘴黄牙道:“没饭吃也罢,要是有这样标致的老婆,今晚死了也罢。” 老的吹胡子道:“你异想天开!她,可以做你老妈——” 小的反驳道:“她?嘿嘿,大不了我几个端午节,做你媳妇还差不多,可惜你又没有儿子……” 老的摸摸胡子,忽然对过去自己讨不到老婆的凄然全成了兴致勃勃的希冀,要是娶到她做老婆……小没毛的,你说,她干吗来这里呀?” 小的不假思索便道:“当然是来看打架的呀!”远处有一双老狗哀哀地对天空吠。 老的又在小的癞痢头上敲了一记:“要是来看决斗,那儿的架已在打了;她干吗不去?” 小的忽发奇想,道:“一定是她丈夫去打,她不敢看,便在这里等了。” 老的哦了一声。眼睛发着亮。 小的想了一想,怪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老的真的在太虚冥想,渐露得意色,一听小的如此说,忙正色道:“想什么?灶口旁蚂蚁排得一行行,还不动手,小孩子胡猜什么!” 小的充出一副大人拍肩膊认熟络的巴结阴笑的样子,说:“我说区老爹……你是不是在想,要是这位大妞的男人一个不幸,在打斗里死翘翘了,你就可以……” 老的忙敲小的头:“胡说,胡说。” 小的缩头笑道:“不说,不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偶然一两句无关重要的才大声说,只有接二连三的怪笑,特别刺耳。 就在这时,茹小意极为明亮、有神的眼睛,抬起来向茶居里的一老一少,扫了一扫。 茹小意这一下抬眸横波,可以说是明媚至极,但她明利的眼睛,仿佛冷电一样,使幽阴的茶居亮了一亮,一老一少齐齐震了一震。 小的吃惊地道:“她听到了,她听到了……” 老的还陶醉在那一下眼神里:“哇,美死我了。”他拍拍头呻吟地道:“话到这么老大,总算见着了。”小的眨眨眼睛问:“见着了什么?” 老的望着灶炉里的旺火,和溅喷白烟的茶壶,哺哺地道:“神明保佑,保佑她老公回不来,给我区祥壮讨回个好老婆……” 他这样念念有词,忽见水壶溅出大量沸水,沸水溅在热灶上,发出吱吱的白烟,而灶里的火忽然像笑裂起来一般的赡噪起来,接着,灶砖裂开,火势大盛,火舌抖动,几块燃着的柴薪掉了出来。 老掌柜恍错间,还以为灶神明了他的咒愿,真个显灵了。 当他耳际听到小伙计恐慌的呼叫声时,才省悟到可能是地震,这时候,棚顶已裂开,柱子松摇,灶口爆裂,沸水迸喷了出来。 他凄厉地嘶叫起来。 后院豢养的鸡,飞鸣着,侧篱饲养的猪,尖鸣着,火势蔓延,热壶尖嘶,夹杂着犬只痛楚的哀呜,一刹那间,平地崩裂,万木倒断,电闪雷轰,出没飞逝,断木飞沙,起落飞舞,地震已经开始。 茹小意是练过武功的女子,老掌柜和小伙计所说的并不大声,但她都听在耳里。 她暗地里咬着牙齿,要是他们再说下去,她就要去掌他们的嘴巴。可是在心底里,又有一份隐隐的细雨,因为那一老一少不管说什么,都是因为自己美,才致动了心,茹小意不是不知道自己美丽动人,而是她年纪不比当年日子正当少女,她已是做了七年母亲的妇人了,可是,在这野店里,两个俗世的男子看了,一样禁不住喜欢自己,就像他年她未嫁项笑影前,那些追求仰慕的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江湖浪子、侠客名士一模一样。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觉流露了一丝笑意,可是她的外表仍是像一块明亮晶丽的冰,尽管内心有情,外表仍凛然不可侵。 然而这时,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桌面上盛满筷子的瓷筒、噗地碎裂了。 茹小意一惊,意识到地震的时候,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然后她看见邻座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个大洞,那老猎户和他的兽皮,一齐陷落下去,茹小意想救,已来不及了。 跟着她听到老掌柜和小伙计的呼救声,她立即掠了过去,可是一切都在震动,她身法也极难控制,几乎撞上了土墩。 这时,茶棚隆然倒塌。 茹小意在茶棚坍前刹那,掠出了茶棚,但身上仍给一些木块、石砖击中、她也顾不得痛,返身想救人,但倒塌的茶棚里,已没有了人声。 万木断裂,山石哀鸣,一阵罡风接一阵狂飚,扑打在脸上,脚下所踏,仿佛是一头怒狮的背,茹小意心中生起了极度的惊意。 ——笑影还在青玎谷里,这地震仿佛是自那边起的,他现在不知怎么了! 茹小意想挣扎提起轻功赶路,然而飞沙走石,隔断去路,她掠上一个震荡着的山坡,突然间,这山坡像一块驮在野马背上的陀螺,弹却了起来。茹小意吓得魂飞魄散,想掠下山坡,摹地,地上裂了一个大缝,茹小意及时抓住一棵大树,才没滚落入深洞。 她惊魂稍定,忽觉玉手一轻,原来手里抓着的大树,已经缓缓沉入松土里去,她不但发出一声尖叫,拔足要跑,但浮沙下陷,一股大力直把她吸进地心去似的。 茹小意这下可谓生死存亡关头,摹见刚才陷下地去的树,这时成了树根朝天,不知因为地壳层下是硬地还是什么,嵌在那儿露出一截,不再下陷了,茹小意心念一动,迅速解下腰带,飞投束住树根。使得身体重量有了依托,尽管震荡,但一时不致下没。 这时,忽听有人在远处喊:“小意,你不要怕,我来救你。”这时山嘶木裂,五雷炸轰。 泥尘碎片,飞扑茹小意脸上身上,但这撕心裂肺的喊声,虽然悠远,茹小意却还算清晰地听见。 茹小意在慌惶中乍以为项笑影在叫她,于是应:“我在这里,”觉得虽出尽了力量,只是声音在天崩地裂中依然微弱,于是再叫:“笑影,我在这里,我在——” 只听那喘息的声音狂喜呼道:“师妹,师妹!”茹小意一怔,这才醒觉是湛若飞的声音,湛若飞怎么会来到这里?恍惚间,一时忘了回应。 湛若飞一直在大声叫喊:“师妹,师妹。”在山崩地陷林摧石裂里听来尤觉情切,他因听不到茹小意的回答,更急了起来,大声呼叫着,以声音来判断,来势可谓十分之快,只是忽然哎唷了一声,似被什么事物击中,便没有了声息。 茹小意怕湛若飞遇险,便叫:“师兄,师兄。”却没有回应,叫得七八声,才有一声不知是不是人的呻吟,就算是人的哀吟,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湛若飞发出来。这时,风木相搏云雷互震,眼前一切尽如碎镜摇影,不可倚攀,茹小意心中无依,待哭叫一声:“师兄。”忽见一条人影,急驰而过。 这人的轻功想来极好,只是因为地动山摇,根本无法借力操纵,就像神箭手射出一矢,但目标忽然转移,这一箭再神准也无法中的。这人在这脚底地皮连连晃动之际,仍一纵一伏,把稳身法,疾如电掣地激射而去,其轻功定力,可想而知。 茹小意忽觉手中所执的缎带又松浮了,原来下层地壳又有变动,那树根已完全沉陷,自己也陷在裂开深穴的夹缝,茹小意连忙想跃,但地裂得更快,她只觉脚下一空,身形疾沉,及时双手抓住地面边缘,百忙中往下一望,只见雷雨交作,石飞沙荡,下面深黑不见底,罡风狂嘶。 茹小意这下可比什么都怕,地面震动,双手也运不上力,无法拔起,愈渐支持不住,随时脱力下附坠。 此际,她眼前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风云色变中,居然还带了个温和得不慌不忙的笑容,背后挽了一张弓。 那人望下来,看样子,并没有救她的意思。 可是当他俯瞰下来,望见茹小意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一个很爱蝴蝶的捕蝶者,忽然看见绝世罕见的彩蝶时,便是这种眼神。 那人比这种眼神还要热烈,诚意得几乎要每一句话都剖开胸膛来说。 可是他没有立刻说话。 他伸出了手,温柔的像采一朵花,怕捏碎了花瓣。 茹小意想抓住他的手。 这时又一阵极大的震动,灰黑固体般的飞雪相撞,炸成雷火,山岳崩颓,如老龙吟曝,四处风沙飞散走合,骇目惊神,这一阵大震,使得这人成了重重层层,虚虚渺渺,幻影一般,并不真切。 茹小意伸手抓去,抓了个空。 另一只手支持不住,地面像野马腾跃一般,终于一松手,往下坠去。 但她的手腕及时被人一把拿住。 那人救起了她,茹小意觉得那人的笑容好近,笑起来像漾起涟漪的水面,看不清楚。 她呻吟了一声。 那人在她耳边轻柔地道:“不要怕,我带你走。”声音轻柔得就像呵一根彩羽,是要它飞扬而不是想惊走。 然后那人抱着她疾驰。 那人身法极快,一下子,就掠出了好远,茹小意只觉得眼旁两边事物飞掠,白蒙一片,人好像在惊涛骇浪的船上一般,耳际尽是呼呼的音。 然后在霄风暴飚中听来,却似有人在呼号,声意异常惊怒,却不知是呼啸着什么。 ——大概是厉风吹进了一株老桐发出来的声音吧?怎么又有点像表哥跟人比剑时的清啸? 这样疾驰了一段路,地震稍平,那人突然笑问:“还怕不怕?”茹小意因这问话而觉得失去了距离,她感到那人说话的口气迫近她的前额,忙道:“放我下来!” 也许是因为她的语气略微躁烈了一点,那人马上停住,放下了她,一双俊美的大眼正在逼切的端详着她。 “怎么了?” 茹小意马上感觉到自己太过锐利了,谢意道:“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那人笑道:“我像少侠么?” 茹小意这才发现那人长相虽然十分年轻纯真,但从眼角的皱纹和脸上风霜,可以揣测出来,至少也三十多四十岁了,不觉脸上一热。 但茹小意毕竟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心里有些腼腆,外表却越是冷艳,一点也看不出来。 “壮士是……” 那人笑道:“这儿还有余震,不如我抱姑娘到舍下再谈?”茹小意一听,冷冷地道:“我没受伤,能走动自如,请教壮士高姓大名,容鄙人日后偕夫君厚报。” 那人一怔,哈哈干笑一声,道:“报答?只要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茹小意道:“我夫君姓项,名映。”却不提自己名字。 那人脸色一变,道:“是‘氓山剑客’项笑影?” 茹小意也吃了惊。项映是项笑影的本名,除熟友外.江湖上并无人知,她原本也怕项笑影是项忠之后,提起来会招惹宿仇旧敌,不料提出项笑影本名,那人仍然熟知,但看来此人却无敌意。只听那人又问:“那你就是“巴山天女’茹小意了。” 茹小意狐疑地道:“阁下是……”她记不起项笑影旧交中有这个人。 那人亮眼笑道:“我姓樊,叫樊可怜,”他在狂风怒吼中热切他说话:“别以为我是可怜人,”他哈哈笑道:“我其实一点也不可怜。” 这时“轰”地一声,罡风急勇,林木断折,把樊可怜和茹小意都吹倒于地。 第二章 可怜的樊可怜 樊可怜一摔倒,又爬了起来,烈风直吹得他衣衫像跟胸膛粘成一体。 他要过来扶茹小意。 他大声说:“扶住我——” 茹小意没有让他扶,在风里也大声道:“我要回青玎谷,笑影,他,等我——” 樊可怜吃力地点了点头,风沙掩没了他的眼神;不远处的土地,断裂开了一条缝。 可是,这时的风沙,已是强弯之末。 跟着,天穹便像一口发过怒的烘灯,终扫暗淡,愤怒平息。 只剩下一记又一记间歇性的烈风。 樊可怜爬起来,第一句还是关怀地问:“你没受伤吧?” 茹小意一向都是坚强而坚定的女子,她拍拍尘沙,理理乱发:“我没事。”脸上更有一种坚清的神情。 “我要去青玎谷。” “找项兄吗?”樊可怜关心地问。“我送嫂子一程。” “不必了。”茹小意的神态很坚决。 樊可怜一双眼睛,忽然不经意起来了,望向断裂处,道:“好险。” 忽又道:“我也想去见见项兄。” 茹小意心悬项笑影的安危,便点首道:“那好,就一起——”忽见樊可怜身形一沉。 原来他正一脚踩进那地上的裂缝里,直坠了下去,樊可怜一脚踩空,另一足却及时发力,一蹬而起,反坠为升,半空跃起。 岂知事有凑巧,山壁上本仍断续有碎石滚下,这时一颗大石凌空而落,刚好向樊可怜迎头击下。 樊可怜清喝一声,双掌平平击出,这大石重逾百斤,如此坠下,更声势吓人,樊可怜这看似无力的两掌,居然能把这巨石平平送出三尺余,跌在地面裂缝之间,砰地碎成七八块,块块都有人形般大。 樊可怜及时变掌震开巨石,但运气奇差,巨石反挫之力令他急速下沉,这一下疾沉连带巨石反弹余力足有三、四百斤,樊可怜就像仓卒般负荷三、四百斤重担掉下地面去! 樊可怜的双脚落地之时,发出了“啪、啪”二声。 只见他膝盖一软,瘫倒于地。 正在这时,一块比人头还大的石块,飞射而至,不幸而刚巧撞在樊可怜的额上。 可怜樊可怜大叫一声,以手捂额,这时他双脚似已折断,想挣扎却爬不起来,反而因岩块之一击,震得向后一仰,向地面的裂缝跌落。 茹小意本待迎救,但岩片四飞,有几片也差点激射中她。 待她躲开碎石时,樊可怜已滑落深渊之中,茹小意奔近裂缝。往下一望,只见黑忽忽、深沉沉的,什么也望不见,心里忽想起:幸亏自己还问了他的名字。 毕竟自己知道这个救过她而又死去了的人的名字。 她想想还不甘心,要设法下去救这个可怜人,但又知道以个人之力势不可能,而且,她的心都悬在项笑影身上。 项笑影仍在青玎谷。 这地震的中心,似乎就在青玎谷。茹小意把沾着尘埃的乱发甩了甩,甩到最后,她决定要先回青玎谷找项笑影。 ——项笑影不知怎么了? ——青玎谷的五遁阵闯过了没有? 其实这时候,青玎谷的决战还未有结果。 项笑影还在谷外苦待战果。 苦候的人除了项笑影,还有傅晚飞、张布衣、鄢阿凤、惊梦大师、天激上人、俞振兰、张雪眠等,不过其中以项笑影为最急。 这一阵大地震,震走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当然也有人被灾遭殃的,项笑影心急的是,他也正在担忧在谷外等候的夫人之安危。 其实就算茹小意不是在此时赶到,他也会暂时放下战果不管,到谷外去找茹小意去的、可是茹小意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出现了。 项笑影见着茹小意,大喜过望,两人相见欢愉,道了关怀,茹小意问:“李神相他们闯关情形如何了?” 项笑影素来乐天,又不忍叫茹小意担心,便说:“赢定了。”其实这时侯李布衣和何道里正在地震过后作第三度拼斗,快要分出胜败存亡之际。若果没有赖药儿所赠的“过关衣”.只怕就要丧身在何道里的“元磁神刀”之下了。(李布衣闯青玎谷米冢原所设下之“五遁阵”的故事,详前面。) 茹小意便拉了拉她的丈夫的袖子:“走。” 项笑影一愕道:“去哪里?” 茹小意道:“刚才有个姓樊的救了我,后来,他自己掉下深渊去了,走,我们去救他去。” 项笑影有点踌躇:“可是,李神相还……” 茹小意道:“李神相既已胜定,你还担忧什么,还是救人要紧。” 项笑影一向以来都很听茹小意的话,迟疑了一下,便道:“好。” 茹小意领先而行,所掠过的地方,树倒崖崩,荒凉凌乱,一弯暗红色的月牙儿,高悬天边,很是凄落。 茹小意记忆力奇强,认辨着来时路寻觅了回去,果然看见一处裂土,露出树根须,正是她掉落裂洞之所在,原来的野店。早已崩坍,为断木乱丘所埋。 茹小意道:“快到了。”想依照刚才樊可怜抱自己的路向寻去,但想到樊可怜抱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热。 项笑影忽止了步,道:“晤?” 茹小意有点恍馏:“怎么?” 项笑影道:“好像有人叫你。” 茹小意这才听见悬崖那边有一个微弱但又焦急,愤愤里带关怀的声音正在一声声地叫: “师妹,师妹。” 茹小意“呀”了一声,意外地道:“是师哥?” 项笑影满目不解:“是他吗?” 茹小意肯定地答:“是他。”他误会了项笑影话的意思,使得项笑影以为救茹小意的是湛若飞。 茹小意一面循声掠去,一面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这样的问题,项笑影自然答不出来。 两人奔到山崖旁,只见湛若飞坐在崖边突生出来的一株枯树上,拿着一片绸布,正在哀哀唤着,两人见了如此情景,不觉都怔了一怔,互换了一个眼神:因为湛若飞的轻功,要攀爬回崖上来,理直不会有什么困难的,那末,他赖在山边枯树上竟自哀叫做什么? 只听湛若飞又叫了两声:“师妹。”停了停,声音倒似哭哑了一般,又叫了一声:“师妹。” 茹小意见湛若飞如此痴状,不觉飞红了脸,以手环在嘴边叫了一声:“我在边里。” 这一声呼唤,对湛若飞而言,简直有“起死回生”似的作用,他的整个人弹了起来,这激动几令他又掉下深谷里去。 茹小意失声叫了起来:“小心。” 项笑影也禁不住叫:“小心,上来再说。”湛若飞见到茹小意的神情,又惊又喜,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莫可言喻。 湛若飞攀着岩块,纵跳起伏,很快便上了崖顶。 茹小意怕他又来夹缠,便赶快说:“你在崖下做什么?” 湛若飞眼睛发出神来,喃喃地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茹小意一皱眉,心忖:果然又来夹缠不清了,啐道:“我几时死了?” 湛若飞手里紧紧执着一面粉红色的绸布,道:“我看见你的衣服,挂在树枝,以为我来迟了,你已经……” 茹小意这才清楚看见湛若飞手里紧执的绸布,心中不由感动起来,知道湛若飞因看见她一角衣衫沾在崖沿枯枝上,以为自己罹难,所以哀呼不已,她明知这个师兄早在自己未嫁之前已对自己痴迷爱慕,但如今亲眼见他因已之死发凌乱,眼尽红,衣衫不整,割伤无数,一反他平时的斯文潇洒,整洁自爱,更有感触,只觉得这个师兄对她是死心踏地的好。 项笑影也一早瞥见湛若飞手中所执的是爱妻的衣衫,至于这一片衣衫是如何被撕下来,而且捏在湛若飞的手里,他是毫不知情的,经过取暖杀人风雪古庙一役后,他也清楚了爱妻与这个书生的关系,项笑影再大方,也难免不存芥蒂,只是他一向都相信茹小意。 如今他看到湛若飞那喜极惊极的神色,他虽存芥蒂,竟也为湛若飞对茹小意的深情而感动了起来,一味的道:“她没事,她没事,你放心……” 项笑影这么一说,湛若飞方才感觉到项笑影的存在,大喜大惊的神情才收敛了一些。 茹小意道:“我的衣服怎会在这儿的?”她的肩膊处确是被扯破了一大片,不过是在土地裂缝间撕破的,理应留在那里才是。 湛若飞苦笑道:“我赶过来的时候,这片衣衫就已经留在枝上了……”茹小意心想:师兄见这片布绸如此伤心,自然不是说谎了,也许是烈风把裂缝的破布衣送到崖边吧?却害了师兄悲伤成这个样子。 她感激又带歉疚的向湛若飞投了一眼,问:“我坠入深渊的时候,是不是你在叫我呀?怎么又没看见?” 其实她不该看这一眼的。 这一眼因为歉疚,因为感恩,所以眼色非常柔媚,茹小意自嫁项笑影后,对湛若飞一向都是十分端凝自重的。 这一眼使得湛若飞心头的爱苗,重新点着了希望之火。 湛若飞完全误会了茹小意的眼色。 他心头狂喜,怦怦地跳着,外表反而不表露出来;他多年来期盼师妹深情的看他一眼,现在他盼到了,接过来,隐隐收藏在心底,又痴心妄想能更进一步,那已经得到的,他反而不像在期待时那么不自制,而有像一般男子把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处之淡然。 他道:”我听见你呼救声,便赶了过来。岂知后面给人推了一把,掉下这崖去了……所幸那时风烈,把我整个人浮了起来,减了下坠之势,我攀住石壁,爬了上来,已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一路走过去,才看见崖边有你的衣布,以为你也掉下去了……” 项笑影听到此处,才大致了解概况,知道那片布料不是湛若飞自他爱妻衣上撕下的,顿放了心,反思里觉得惭愧而脸上发烧。故问:“是谁推了你一把?” 港若飞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茹小意见湛若飞傻愣愣的样子,便不相信他似地笑道:“我看你是给大风吹下去才是。” 湛若飞以前极瘦削,同门师兄弟里以他为瘦,虽然英挺文气。但常遭同门讪笑:“这么瘦,风都吹得起啦。” 茹小意想到此处,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湛若飞给她这一笑。也勾起了昔目同门时何等快乐的回忆。见茹小意笑时眼波流转,靥颊生春;比当年师兄妹花园练剑时更添增了一份少妇的风情,心里如痴如醉,也唱吟道: “风吹鹅毛飞,鹅毛湛若飞。” 茹小意笑着笑着,忽然冷了脸色。 微红的月亮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细绞的冷绝,人说冷若冰霜,但茹小意冷时仍绝若桃李。 湛若飞爱煞了她这容貌,但也怕煞了她这副模样。 原来湛若飞口中所吟的,本来是他们同门师兄妹练剑时取笑湛若飞的曲子,大意是认为湛若飞身子单薄,轻似鹅毛,但这歌词却使茹小意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使她很不快的人。 那是同门里一个后进的师妹,排行十二,叫织姑,脸孔又圆又白,声音沉而有韵,头发既黑又长,两只兔子门牙很让人喜欢。 但是茹小意却很不喜欢她。 茹小意不喜欢她是因为织姑的装作和虚伪,尤其不择手段。 在巴山学艺时,师父是巴山派掌门人糜岁晚,把巴山剑法创悟出“敦煌剑法七十三式” 而名震天下,但师娘殷爱也创出“天女剑法七十一式”,把飘逸剑法创新成局,“敦煌”、“天女”二剑法合一,便是“敦煌天女剑”.曾在三年一度金顶黑白道比试时,糜、殷二人双剑联珠,连胜三阵。因而声名大噪,三年后,糜岁晚与殷爱再度夫妇联手,替白道胜两个阵,直至再后三年的比试中,这对巴山双剑客重创于“天欲宫”副宫主哥舒天手下,糜、殷二人才退出江湖,专心培育门人弟子。 茹小意在巴山门下,武功虽不是最高的,但容貌端丽、聪颖过人,而且天生有应付各类事情的能力,才华炫目.又能服众,很得师父、师娘、同门上下的喜爱。 人人都知道茹小意日后必能在江湖上大放异彩,而且也衷心期许她早有造就。 织姑看来也像是期许者之一,可是茹小意知道她并不。 茹小意有段时间扎起了头发,束上了紫色缎带,穿着劲装,在院子练剑,不知惊羡了多少同门,有很多江湖侠少老是借故跟随师长或名是拜晤巴山掌门,其实都是为争观茹小意的风姿。 织姑见了,口里也跟着别人赞羡,过没几天,她便也劲装打扮,发束红巾,在院里练剑。 由于织姑的样子标准中带有妇人的妖媚,赞美人的口里不必为一句话打下了生死契,他们也用同样的赞美来赞美织姑。 不久后,茹小意练枪,人都说茹小意使枪的时候英姿绰约,几天后,织姑也练起枪来,人说她使娇可人。 茹小意本不在意这些。 可是后来师母殷爱送了她一个胸佩小铃裆,人人都说茹小意的声音就像这玉佩铃一般清脆可爱,有一天,织姑就借了去,未几。回来跟她说:玉佩打碎了。 茹小意极珍爱那玉佩,当然哭了起来。 织姑双眼红红的,满是歉意他说:“我是无意的。”直似要哭出来,茹小意只好安慰她。 没想到几天后织姑带了块玉佩,形状跟那玉佩虽略有不同,但茹小意却清楚听出那清脆的铃档声。 巴山门下武功最高的,剑法最好而文才最出众的,应算是湛若飞。 湛若飞心里只有茹小意。 茹小意对湛若飞若即若离,也不能说全未动心过。湛若飞那时很瘦,有次在大风里打了个喷嚏,竟借力倒飞上瓦,于是茹小意就取笑他“风吹得起”.湛若飞只痴痴地望着她,讪讪地笑。 第二于织姑就作了首“风吹鹅毛轻”给湛若飞。茹小意很不喜欢“风吹鹅毛轻”。 织姑对湛若飞百般卖弄风情,可是湛若飞不理她。 湛若飞眼里只有茹小意。 有段时候,茹小意几乎因为要击溃织姑,而对湛若飞特别好,可是,这时候就出现了项笑影。 项笑影是师父糜岁晚的上宾。 项笑影虽然胖了一些,但眉目清好,为人和蔼,温文有礼,大家都很喜欢他。 何况项笑影性子十分豁达,不斤斤计较于小事,湛若飞却孤芳自赏,常为枯叶落花而生感慨,为一颦一笑而起忧悲。 一件小小的事,似如风前灭烛,也足令湛若飞愁眉深锁,寻章摘句苦参成诗。 跟项笑影在一起,射天上的鸟儿,采地下的花儿,钓水里的鱼儿.海阔天空,好不快乐,烦恼的事,他都会顶着,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比海誓山盟更幸福实在。 茹小意比较喜欢跟项笑影在一起。 织姑也借故接近项笑影,无事献殷勤,无故赠温柔。 茹小意知道织姑的心意。 她要抢赢自己。 茹小意决心不让她赢。 所以茹小意听从师父、师母的意思,嫁给了项笑影。 茹小意把这些事都告诉项笑影知道,项笑影只笑说她心眼太窄,误会了人家,茹小意知道他是不会了解的,她也有一件事没告诉他。 那时她心里在想:我嫁入项家,湛师哥就留给你吧! 没料她嫁后,湛若飞也茫然离开师门,只影天涯,浪荡江湖。 第三章 月下之影 故此,湛若飞所吟的曲子,茹小意听来,回忆到织姑的事,令她非常不悦。 湛若飞却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得罪了她。 项笑影笑道:“好了,现在小意没事,湛师兄也平安,这可都好了。” 茹小意忽道:“不好。” 项笑影道:“怎么?” 茹小意道:“还有一个救我的人。” 她领项笑影和湛若飞回到樊可怜坠跌的缝去,湛若飞一看,即道:“要是真摔下去,任是谁,也难以活命了。” 茹小意想到自己一条命是那男子救的,樊可怜若不为了救自己,说不定也不致遇到这样的险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项笑影看见爱妻情急,便道:“我攀下去看看。” 茹小意道:“你发胖了,怎挤得了去呢!” 湛若飞看见茹小意流转的眼波尽是对丈夫关怀之色,心忖:罢也,听他们的语气,是要我这个局外人下去冒险而已,反正自己生死不足人挂虑,真个生又何欢?死又何伤?便道: “我下去看看好了。”又道:“你们总不会从上面丢黄金下来压死我吧。” 茹小意嫁给项笑影的时候,项家是有钱有势的。 茹小意一听,变了脸色,项笑影却以为他开玩笑,也笑道:“要丢,怎么会丢黄金,丢块石头就足以把你压扁了。” 湛若飞本来心中就有刺,此刻好像在伤口上再踩了一脚,悲笑道:“对,我不值用黄金来压。” 茹小意知道湛若飞的个性气度,忙道:“下去是要冒险的,不许说不吉祥的话。” 项笑影也听出湛若飞有点当真,便道:“刚才是说笑,这山缝一定要火把和绳索,才能下去的。”湛若飞忽然跳了下去。 项笑影和茹小意都给他吓了一跳。 只见湛若飞冒出头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茹小意,这神情使人害怕。 然后他道:“我去了。”便寻找手脚置放之处,慢慢沉了下去,因裂缝深黑,一下子使隐去不见。 项笑影道:“他真的下去了。”茹小意叹了一口气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两人等了片刻不见下面动静,便叫:“下面怎么了?” 却不闻回应。 项笑影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了事?” 茹小意道:“就算他听见也不会回应的。” 项笑影看了看地震过后的山野荒凉冷清,四周裂上断木,月亮暗红,心头有些下大吉祥的阴影,喃喃道:”不知李神相他们杀出五遁阵没有?” 蓦然之间,觉得刀风破空,脑后面生! 项笑影大喝一声:“小心!”他本可避开,但又怕茹小意不及闪躲,拔剑却已不及,回身一掌拍出! 茹小意这时是垂着头,她正在注意地面上的裂缝,心里还是牵挂着湛若飞的安危。 就在这时,她瞥见地上飞过一道急影,她也一掌回拍! 她这一掌拍中来物! 项笑影也一掌劈中! 这急风是飞刀! 原本飞刀会被震飞,但项氏夫妇双掌分一左一右拍中飞刀,反而变成了双掌夹住飞刀,刀锋侧沿甚为烽利,在项笑影、茹小意掌沿割了一下。 项、茹二人对望一眼,收掌,刀落地,在月光下闪着精芒,刀,是没有淬毒的。 茹小意叱道:“谁?” 荒原上只闻阴阴一笑。 项笑影抱拳扬声,道:“何方朋友,请现身一晤如何?” 那声音道:“你真的要见?” 项笑影道:“尊驾既要取我夫妇性命,项某怎能不见?” 那人道:“我已经让你看见了。” 月光下,只见一个人,穿着一件灰色麻袍,连头罩住,只露出眼睛里两个较大的孔和鼻子上一个小洞。 项笑影道:“阁下既有胆杀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似不受激:“我已现身,这是我的装束,你要看我面目,自己过来掀开。” 项笑影道:“那请恕在下无礼。”他踏前一步。 茹小意偷偷扯了他的衣襟,道:“小心有诈,别去。” 项笑影在茹小意耳畔低声疾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镇守此处,否则来人真以大石往缝隙推下,湛师兄可难应付。” 茹小意心中感激,还是道:“你也别去。” 那全身只是一袭袍子的人冷笑道:“怎么?项公子不敢来掀咱家的底吗?” 项笑影笑道:“我是怕——” 罩袍人道:“你既知怕就——” 这刹那间,一条人影乍闪而过,手捂腋下而退! 项笑影回头看去,只见又一个罩着灰袍的人影,道:“来的不是两位。” 只听一人冷冷地道:“是三位。”西位又出现了一名罩长袍的人,悠悠行来。 项笑影瞧着这月下三个没头没脑、男女不辨、老少难分的人影,心中不觉有些发毛,所幸自己先发一剑,伤了一人,知道来人武功虽高,行动飘忽,毕竟也只是血肉之躯,而非山魈精灵。 那后来的罩袍人道:“项公子不愧为项忠将军之后,看来老实,却并不笨。” 项笑影道:“三位跟项某是素识的?” 后来的罩袍人冷笑道:“我们认识项公子,项公子又怎会认识我们这些人。” 项笑影道:“那么除下面罩又何妨?“ 后来的罩袍人道:“你应该看清楚,我们没有罩面,这是我们的衣袍,你看不见,也怨不得。” 茹小意低声道:“他们一再要引你过去。” “奇怪。”项笑影压低声音道,“他们也可以攻过来的。” 先来的罩袍人道:“你们两个吱吱咕咕也没有用,我们既来了,你就死定了。 项笑影道:“却不知我们有什么冤仇?” 后来的罩袍人道:“在江湖上,一些人要杀另一些人,不一定要有什么原因的。正如你无缘无故就看一些人不顺眼一样,用不着有什么理由,只是一般这还不至于要动手杀人,但武林中人就不同,他不高兴,便可杀人。” 项笑影苦笑:“这样听来武林人只怕不能算是人了。” 先来的罩袍人道:“你死了才不是人。” 他说着话,步未踏进,剑已出鞘。 他的剑在月光下发出精芒,划了七八剑。 剑风破空,飞袭项笑影。 项笑影的心中,可以说是十分震怖的。 看这人的剑法,似并非如何熟练,甚至可以说是剑法的门外汉,可是此人内功,确已深沉精厉,剑隔空而划,其锐越空而至! 项笑影大喝一声,“叮叮叮”,连出三剑,大翻身,叮叮叮,又出三剑,剑尖撞向剑风,竟有金刃相交之声,项笑影每三剑荡开对方一记剑风。 这人仍不前进,但出剑愈来愈快。 项笑影人胖身轻,剑若龙游,每三剑,破一剑风,潇洒自若,既不逼近,亦不后退。 后来的罩袍人暴喝一声道:“好功夫!”抽出软刀,亦不逼近,破空出刀。 项笑影一下子变成背腹受敌,刀剑相袭,但他跃虎腾龙,剑势如虹,前拒剑,后抗刀,仍然不败。 茹小意见此情状,知丈夫一直挨打不还手,始终吃亏,项笑影精于剑法,但内力不如这些神秘人,要隔空以剑风伤人殊为难事,但若贴身相持,这些人剑法未必及得上他,反而可能有胜机。 茹小意道:“你去杀那使剑的,我缠那拿刀的。” 项笑影一面交手一面疾道:“那谁替湛兄护法?” 忽“啸”地一声,一条长蛇也似的影子疾吐而来,茹小意铮地拨剑,剑尖一挑,长蛇影子一缩,回到那受伤的罩袍人手里,原来是一条软鞭。 那受伤的罩袍人一鞭不着,又发第二鞭,茹小意剑意飘逸,招招要削长鞭,那人将鞭势舒卷,起跃腾伏,飘忽不定,两人也隔了一条长长的距离对了起来。 这月下的三条人影,十分诡异,尽管力博,衣袍褐动,但始终没有现出真面目。 项笑影以一敌二,久战之下,苦无还手之机,便落了下风。 那后来的长袍人忽叱了一声:“上!” 先来的罩袍人飞鸟一般掠至,剑劈项笑影,项笑影以“岷山剑法”三剑连击,那人剑法变化不大,全凭内力,反而落了下风。 后来的长袍人却不助阵,丢下了刀,拿起一块大石,往地面裂缝砸下去。 项笑影情急,本有机会击伤先来拿剑的敌人,却再也怨不得,一路翻滚,一剑刺向拿石块的长袍人。 这长袍人及时跳起,越过裂缝,躲过一剑,这一跳是举着大石而起的,可见内力与轻功都何等精湛。 项笑影喝道:“好!”背后急风追至,他只来得及闪了闪。已着了一剑。 但他剑尖回削,也削中那使剑的长袍人一剑。 长袍人仓皇而退,退在一处,一脚扫起一颗大石,往裂缝落去。 项笑影一惊,和身飞前,双手捧住大石。 那后来的长袍人趁此时拔出地上的刀,一刀刺向项笑影背后。 项笑影这时双手捧石。人在半空,根本避无可避。 “叮”地一声,这一刀却砍在剑上。 项夫人茹小意及时而至,以剑架住这一刀,可是这一分神之下,另一敌手的一鞭,鞭梢卷得她的头发散披了下来。 这刹那间那长袍剑手的剑已至。 这剑原本是刺向项笑影的,但因茹小意拦在项笑影身前,这一剑半途而止! 茹小意护在丈夫身前,满脸关切,清丽的神情更是坚决。 三人似乎一呆。 项笑影喘息道:“你们是谁,这么好的武艺,却不敢报上名号。” 后来的罩袍人冷冷地道:“你激将也没有用,反正我们非杀你不可,也不想让你到地府里告我们一状。” 说完这句话,这人突如其来的大叫了一声。 只见他踉跄后退,脚步蹒珊,这才看见裂缝里亮晃晃的伸出了一把剑尖。 利剑。 第四章 漫空飞碟 然后在裂缝阴影里伸出了一个人头。 湛若飞的头。 茹小意喜叫道:“你没有事?” 月亮用在湛若飞的脸上,神情有很大的改变,他道:“下面找不到樊可怜。” 茹小意道:“找不到就算了,人平安就好。”湛若飞听了这句话,心头一阵热。 那三个罩袍人,攻击项氏夫妇没有得手,反而一个伤腋下,一个伤足,而对方增援了一个湛若飞。 这时,后来的罩袍人发出一声唿哨。 项笑影低声道:“小心。” 湛若飞道:“怕什么?咱们三个对三个,还会输给他们不成。” 项笑影道:“我总觉得他们未尽全力出手。”这几句匆匆的对话里,那三个罩袍人,各已抽出一枝竹竿,竿上顶有一双奇异的碟子,用手一摔,碟子急旋,发出尖锐的呼啸,在竹枝上急转。 湛若飞奇道:“竿运转碟?”这在竹竿梢上转碟可以算作一种民间杂耍,在高手相搏时,从来都沾不上边。 项笑影脸有忧色地道:“只怕这才是他们的趁手兵器。” 他喃喃自问:“那末他们为何不一早亮出来?” 茹小意在旁即道:“因为他们不想被我们认出身份。” 项笑影道:“难道是熟人?” 茹小意道:“至少是他们一亮出独门兵器,江湖中人便可以判断他们是谁。” 湛若飞“哦”了一声:“那么是看来这几人在武林中也算是有头有面的人了。” 他们说这几句的时候,那三个罩袍人身上手中,多出七八根竹竿,每根竹竿上顶着一面非瓷非陶的碟子,在激厉的急旋着。 茹小意疾道:“别让他们布阵成形!”湛若飞和项笑影都想提剑杀去,但三个罩袍人已同时发动。 他们其中一人竹枝一抖,碟子急旋飞出,旋射项笑影,项笑影身子一侧,及时避过,不料飞碟在半空中抹了一个弯,再飞旋回来,项笑影险被击中。 湛若飞及时挥剑,荡开飞碟。 飞碟受击,居然不落,飞到另一个罩袍人手上的一根空竹枝上,又再度旋转起来。 于是。几十双碟子在竹枝上发出尖锐的声音,不时数双同时破空飞出,来回穿梭,一旦给格开,并不掉落,而飞回最近一名罩袍人的空竹枝上,待另一次飞击。 项笑影心道好险,向湛若飞道:“全仗你这一剑——” 湛若飞截断道:“你守着裂缝,我欠你情。” 项笑影一怔,茹小意叫道:“原来你——”她本想笑骂湛若飞居然躲在裂缝里不上来。 看别人有没有替他护法,后来见项笑影舍身不退,守着裂缝,因而大受感动,但是她的话已无法说下去了。 因为三个罩袍人的攻势加强。 漫空飞碟。 项笑影、湛若飞、茹小意挥剑舞个风雨不透,守了一会儿,情知再打下去,只败难胜,都想冲出去与敌人近身搏杀。 对方飞碟一旦发动,聚密相连,三个人根本腾不出来反攻。 到后来,三道剑光,相互防守,才能击开密集的飞碟。 这时也看清楚了碟身,制造十分奇特,碟沿隐有蓝芒,当然是有淬毒的利刃,不过,飞碟多数向项、湛二人、飞向茹小意的主要是截击她的反攻。 三人振剑力守,都无反攻之能。 湛若飞剑法挥洒自如,但以剑道修为,实在茹小意之上。他在裂缝里偷袭对方一剑,因是突击,所以不想杀死对方,但知对方武功非同小可,也出了全力要剁下他足再说,不料对方在剑入肉的刹那翻了开去,只受了轻伤,这一份应变的功力,就已臻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外表一副没有把对方瞧在眼里的样子,心中也是暗自惊震。 而今他眼见自己三人皆入苦守之境,再这样打下去,只怕会全军覆没,他想:自己保护师妹,理所当然,师妹深爱姓项的胖家伙,着他死了,她也伤心,不如自己豁出条性命,成全他们两人好了。 他心中虽觉悲愤,但回心一想:刚才项笑影仗剑守护地缝,也算有义气,也就比较气平,一意要挥剑杀出,拼着挨一两飞碟先伤一敌破阵再说。 就在这时,突然间,乍起了金色的光芒。 金芒不止一片,而是从一片中炸开,炸成七八片,每一片像烟花似的金亮逼人,就似烈阳直射在擦亮的黄金上。 金芒总共七八片,每一片,炸开八九道。每道厉烈无比。 每一道金芒呼啸着,像曳火的流垦尖啸而过,准确无比的各钉在半空中和竹枝上的飞碟。 这刹那问,三个罩袍人的碟子全碎。 三个罩袍人愣然相顾,虽看不见脸色,但眼色之惊惶都写在对视里。 湛若飞、茹小意、项笑影也呆住了。 月亮暗如丝。 一个穿暗赭色的绸袍的人,洒然行了出来。 他手里一张弓。 金芒光辉的大弓弩。 他背后有一壶箭。 箭尾闪闪发光,敢情他的箭是黄金做成的。这样背着一壶黄金箭,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惹不少麻烦,而且负担奇重,但从这人步伐看来,就像背着一壶鸟羽般轻松。 看他的神情,却更加轻松。 茹小意本来早已见过此人,但因那时在惊惶中,只注意到达个人不但眼睛是亮亮的,而现在更发现他眉宇间的英气,逼人而不侵人,而且有一个可爱的笑容。 这笑容使他比起他的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上十几岁。茹小意欢悦地叫起来:“樊可怜!” 湛若飞和项笑影却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樊大先生!” “樊可怜”就是刚才在大地震里救了茹小意而自己摔下地底裂缝的樊可怜。 “樊大先生”就是绿林领袖,也是看玎台五位见证评判人之一。在大地震的时候,他逃掉了,所以项笑影认得他。(详请参阅《布衣神相)前面几节) 湛若飞这些年来浪迹江湖,虽然没跟樊大先生朝过面,但对武林中两个箭术大师却早有耳闻: ——一个是飞鱼塘的“金弓神箭”沈星南;一个是绿林的“太阳神箭”樊大先生。这人用金弓金箭,当然不是沈星南,再说,沈星南也没有那么年轻。 樊大先生是绿林首领,虽然没有什么恶名,但也没有清誉。 他们谁也没想到“樊可怜”就是樊大,而樊大先生居然冒地裂之险救了茹小意。 茹小意喜道:“你还没有死呀?” 樊大先生道:“裂缝下黑而不深,我掉下去,一会又爬上来了;你却不在。 茹小意道:“我去叫人来救你呀。” 樊大先生道:“我找你不到,怕你出意外,回头来看看。” 茹小意抿嘴笑道:“结果又让你给救了。” 樊大先生笑道:“江湖上,谁救了谁,都难以说定的。” 其中一个罩袍人冷冷地道:“现在只是多一个来送死,谁也没救谁。” 樊大先生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那罩袍人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樊大先生道:“什么?” 罩袍人怒道:“你死定了。” 樊大先生用手遮在耳后,凑前问:“吓?” 这次是两个罩袍人同时大声说:“我说,你死定了!” 樊大先生笑了笑,仍是道:“你在说什么?再说一次。” 这回三个罩袍人都知道樊大先生故意作弄他们,各自尖呼一声,拔刀。 看来,这刀才是他们的趁手兵器。 就在这时,金芒又起,一闪面过。 “叮”的一声,“嗖、嗖”两声。 三个罩袍人,都没有再动。 甚至连眼睛也不敢多看一看。 在这回不及的瞬间,樊大先生已发了三箭。 没有人看得清楚他哪一箭先发、哪一箭后发,只来得及瞥见,后来的罩袍人出于较快,拔刀在手,但金矢射中他的弯刀,刀脱手飞出,长空一闪,不知落到哪里去。 其余两支箭,一支插入罩袍人头上,显然是穿过他的发茨,另一支则射中另一罩袍人腰间刀锷上,串连了刀鞘,这变化使得罩袍人连拔刀的勇气都被击碎了。 樊大先生笑道:“别动手,你动手,我就出箭。” 三个罩袍人忽然尖啸,掠起。 樊大先生从容地看着三人拔起,脸带微笑,从容拔箭,搭箭于弓。 这几个动作,做得从容无比,看去悠闲淡定,其实却迅快绝伦。 只是三个罩袍人身子疾沉,跃下裂缝。 这连樊大先生都没想到。 三个罩袍人落了下去,湛若飞大喝一声“休走!”也想跃下追击。 樊大先生道:“穷寇莫追,裂缝底有甬道,通那边山谷,追下去危险!” 茹小意也叫道:“不要追了。” 湛若飞止步,月色下,神情很是潦落。 项笑影向樊大先生一揖,正要说话,樊大先生截道:“项大侠你要是看得起,咱们就做个兄弟。” 他这一句话,可以说是十分突兀,使得三人俱有一怔;要知道樊大先生是绿林中人,并非正派,而项笑影是将军之后,行侠江湖的,跟樊大先生无深交,樊大突然提出结义之事,令项笑影也大为愣然。 项笑影怔了一怔,正寻思应对之际。樊大笑道:“咱们是江湖人,一是一,二是二,不掉虚文,不装仁义,在下虽慕项兄侠名。但未致有求结交之意,只是尊夫人神容品貌,玉洁冰清,确令在下心仪倾慕,在下求与项兄结义,是想借此在他日江湖风波中。在下得一正当名份,得以保护嫂夫人。”樊大正色道:“你不要怪我直接,我心中却如此想,我对嫂夫人敬之慕之,却全无亵渎之念。”说罢双目发弓,发出神光,逼视项笑影。 项笑影心中极爱夫人,自己乃阉党追杀对象,惊弓之鸟,无法保护茹小意。以致使她随己浪荡天涯。并且痛失爱儿.心里也痛惜内疚,听得樊大如此说,知道他也倾慕爱妻,不知怎的,反而生了一种深情,道:“承蒙樊大先生看得起我。我——” 樊大道:“别说客气话,项兄侠者胸怀,我素仰义,如果肯下交结义,就请收下我这个弟弟。”说罢一头就拜了下去,吓得项笑影也慌忙下对拜,心中暗喜爱妻得如此高手相护,可以不虑险难。 茹小意没有想到樊大先生如此坦荡,直接道明对自己倾慕,饶是她大方,也不禁飞红了脸;樊大与项笑影对拜之后,扶起项笑影,又向茹小意一头拜下,叫道:“嫂子,请受我三拜。” 茹小意慌得不知如何应付,裙裾挥动,仍是受了他三拜,只笑着道:“我可没有回礼。” 樊大亮着眼站得英挺道:“嫂子是长辈,不必施礼。”回身一步就走到湛若飞身前。 湛若飞见樊大先生与项笑影结义,并大胆吐露对茹小意倾慕之情,自形猥琐,又妒又恨,心中十分难受,正要悄然退去,没想到樊大先生又找上了自己。 樊大先生道:“湛兄。” 湛若飞道:“我为人孤僻,不喜欢与人称兄道弟。” 樊大先生道:“其实真正慕念项夫人的,湛兄比我更深,梦魂牵丝,朝思暮想,项大哥又何会不知?但以大哥宏伟气量,何须隐瞒,我们三人既同所应,惟盼大哥与嫂子相爱白头,不是件更能了心头相思债的事吗?” 樊大先生又道:“如果湛兄不弃,咱们两人,合称‘慕嫂失意人’,创‘失意帮’.你是帮主,咱是副帮主,联络天下情场失意者,共叙失意事,岂不快哉!” 湛若飞听了樊大先生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可以说是目瞪口呆,自己心中多年杂念的事,居然给一个陌生人坦然道破,而且对方神色自若,坦荡非凡,又觉得原本孤独一人,为情所苦,现在忽多个多情失意人,心中却比较舒服了一些。 樊大先生道:“怎么?若湛兄嫌我出身不好,我跟绿林道上一刀两断,又如何?”湛若飞也给此人道出了豪气,大声道:“英雄莫问出处,我浪迹江湖,毫无建树,又好得了哪里去!” 樊大先生竖起拇指道:“好!好汉只问有情无。” 返首向项笑影道:“大哥,我们两个,对你可羡极慕极。谨此愿大哥大嫂情长万里,福寿添丁!” 湛若飞也想说几句活,但就是心头发苦,说不出来。 项笑影挽住茹小意的手,满脸幸福地笑啐道:“也有你这样的弟弟!” 樊大先生笑道:“他日小弟在江湖上,可不能再做那乖戾荒诞的事,否则人家会说,有其弟必有其兄,可害苦了哥哥也!” 项笑影也打趣道:“那时候,可要家法处置了。” 樊大先生伸了一伸舌头,忽见天空七色烟花,猝然而起,又似龙首掉尾,口转爆射之处,最后凝在半空,成了一朵极亮的金花。 樊大先生正色道:“帮里有事,小弟要去一趟。” 说罢拿起三根黛色竹筒,交给项笑影、茹小意和湛若飞手上,道:“若有任何召唤,燃着一根扔向长空,小弟会尽速赶到。” 项笑影感激盛情道:“做哥哥的不会有事,你放心料理事情去吧。” 樊大先生亮着眼,向茹小意深深一福,道:“嫂子,他日见着了,可别与哥哥取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 然后转身向湛若飞道:“湛兄,莫忘了咱们组‘失意帮’联络天下情关闯不过的失意人之大业!” 说罢向西北方急掠而去,荒地里只见他背上的金箭在黑色里晃亮。 项笑影目送樊大先生,哽咽地道:“武林里出了这等人材!” 茹小意娇笑道:“你呀,就忘了有个替你招揽豪杰的妻子!” 项笑影道:“我还没责打我的夫人招蜂引蝶哩!” 茹小意撒娇追他:“你敢!” 笑骂时见湛若飞痴痴的望着荒山,原来曙色里有三只黄蝶,忽高忽低,在西沉日下逐舞回翔,其中二只黄蝶依傍相随,状甚亲热,另一只却显得落拓孤零,湛若飞看得长叹一声。 这时刚刚黎明,一切都是将醒来回,最寒冷荒凉的时分,湛若飞没跟项氏夫妇招呼,飘然而去。 第五章 土豆子 项笑影见他伶仃,想追上前,茹小意挽住他衣袖,娇媚地问:“你要做什么?” 项笑影道:“他……这样子,会气苦的,我去劝他几句。” 茹小意白了丈夫一眼,道:“你这样去劝他,又如何劝得开,难道你要把我让给他不成?”她怕项笑影把师兄追了回来,又纠缠个不休,心里较为欣赏樊大先生的坦荡激情,对湛若飞夹缠不清,心中有些厌弃,但又为他的痴情而感动。 其实一个女子,纵不爱对方,也不去反对对方向她追求,何况茹小意已经是一个少妇了。不过,这样的心情,茹小意自己并没有察觉,她只知道深爱她的丈夫;从未想过要背弃他。 项笑影听了他妻子的话,驻足不追,只叹道:“自古多情空遗恨……” 茹小意笑着用手指一捺他的额顶道:“只便宜了你这无情人。”红色的月亮下,项夫人茹小意看来娇艳微红,媚丽绝伦,虽然在地震时弄污几处,但在荒地乍见这女子,仿佛除了“红颜”二字,就没有更贴切的形容。少女的娇美是乍嗔乍喜,她都有,只是添增了风情,比起来,像初冒风枝的蕊芽,何等新绿,但长到了深秋,才知道原来可以变得通身酡红,才算真美。 项笑影忍不住在她额上一吻。 茹小意忙推开他:“看你,乱没正经的……月亮都脸红啦。” 项笑影抬头望月,笑道:“月亮本来就是红的。”忽然想起月亮的变色是因为地震之后,因而想起李布衣闯五遁阵的安危,便道:“我还是要回青玎谷去……” “别说了。”茹小意打断他道:“我就知道你无情……”眼波流转,一捺他圆浑浑的脸腮道:“但是呀,总算够义气……” 于是夫妻二人。绕道返回青玎谷。 离“一线天”二十里处,却见有一个神情冷峻的少年人、粗手大嘴,手里有一根三棱钢钯,但却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感觉。 项笑影凑前问:“请教小兄弟,青玎谷里的战斗,有什么结果?” 那少年人双眉一沉,随即又挑了起来,给人感觉那一沉像有千斤,而一挑又有万钧之力,他道:“你们要找李神相?” 项笑影喜道:“你见过他了?”既然有人见过李布衣,那么想必是破了五遁阵。 少年人扬首道:“他受伤了。” 项笑影的笑容冻结在脸上,茹小意问:“小兄弟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李神相?” 少年人的眼光看向茹小意,脸上忽起了一些极细微的波动,但那只像柳枝拂过水面,涟漪迅即平伏,少年人再也没望茹小意,只是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你们是什么人?跟李叔叔是敌是友?” 少年人反问了三个问题,项笑影听出少年人跟李布衣有着深厚的关系,想起近日江湖上盛传有一位少年人常随李布衣身边,于是问:“小兄弟是……傅晚飞傅少侠?” 少年人震疑地道:“你……你怎么知我的名字?” 项笑影笑道:“傅少侠跟随李神相,行侠仗义,江湖上已有传闻哩。” 傅晚飞道:“那么,这位大侠是……?” 项笑影兴致勃勃地道:“我是项笑影,她是我的夫人,如没有他出手,我两夫妇就早不在人世了,李神相有没有向你提过我们?” 傅晚飞微笑摇摇头。 项笑影解嘲地道:“哎呀,李神相着实救人太多了,要提也轮不到我。” 茹小意却问:“傅小侠,李神相伤重否?” 傅晚飞脸色凝重,道:“很重。” 项笑影顿时紧张了起来:“有没有危险。” 傅晚飞沉声道:“现在还很难说。” 项笑影担忧道:“那就是很严重了。” 茹小意道:“你能不能带我们去看李神相?” 傅晚飞疑惑地看了看茹小意,再看看项笑影,项笑影忙道:“我们真是李神相的故交,绝无恶意。” 傅晚飞叹了一口气道:“好,我姑且信你们一次吧。”转身奔去。 项笑影、茹小意紧跟傅晚飞疾行,约莫过了十六八里。天色已亮,到了一处书院前,这书院离青玎谷较远,地震时波及渐为轻微,但教四书五经其中一个老师已被吓晕,给人抬了回去急救,剩下的学生倒没什么损伤,聒噪喧哗,可大大的趁这虚隙,丢掉经文背诵,好好的牛皮一番。 项笑影和茹小意见傅晚飞把他们带来书院,不禁有些错愕,正待要问,傅晚飞道:“李叔叔怕仇家来犯,故意躲在此处,不惹人注目。” 随后傅晚飞带项氏夫妇进入后院,后院原是学生们居宿之处,此际学生们都到堂前热闹去了,后院静悄悄的并无人影。 傅晚飞道:“你们稍候一下,我给你们通报。”项笑影谢过,傅晚飞便推开一扇本来紧掩的门扉,走了进去。 未几。傅晚飞施然行了出来,道:“李叔叔请二位入内。”项氏夫妇入室,只见室内非常素雅,燃有重香,有一干净之卧床,似为寝室。 傅晚飞端壶倒茶,请二人道:“沿途跋涉,想必累了,李叔叔请二位用茶。” 项笑影道:“李神相伤势如何,我夫妇急于一见。” 傅晚飞道:“既然二位心急,用茶后我带二位去。” 项笑影道:“怎么?李神相还不在这里?” 傅晚飞道:“是在这里,不过这不是入口处。” 项笑影即起身道:“心里悬念李神相伤势,未见之前,焉思茶饭!” 傅晚飞霍然而起,神色端然地道:“李叔叔救你们二人。救得好!他刚才也跟我提到,当日出手相救,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善举之一。我刚才是特意试探你们,如项大侠不急,那就不是项大侠了,而今一试,多有冒犯,请二位恕罪。” 项笑影没料到这人小小年纪,试人竟如此不动声色,但随即释然,笑道:“这都是为了李神相安全,事关重大,应该如此!却不知小兄弟相信在下是……” 傅晚飞决然道:“再要不信,就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贻笑武林了。” 项笑影忙道:“少侠言重了。” 傅晚飞站得笔挺地道:“两位,请。” 三人走出院子,项氏夫妇只见院子里只有一株千里将军柏。一口古井,地下石板断裂多处,青苔满布,除了一些杂草外.并没有其他事物,都觉纳闷。 傅晚飞用手一指道:“李叔叔就藏身在天井之内。” 项笑影一听,心里头倒是一沉。李布衣要匿藏于枯井里,受伤必重,因恐仇家追杀,才敢如此,心里盘算着要替他护法,傅晚飞道:“项大侠请下古井。” 项笑影伸首往井里探着,一面叫道:“李神相……” 倏地,一只钩子,自井里疾伸,钩向项笑影颈项。 项笑影反应奇快,急往后一缩。 同时间,将军柏上电疾的闪下一人,一掌推向项笑影背部。 项笑影顿时成了背腹受敌,闪得开前面的毒招也躲不掉后面的攻势。 茹小意蓦地发出一声清叱。 她手中剑幻起一道雪白的精虹。 “噗”地剑刺入自树上跃下的人体内,紧接着,她一脚踢出,踢在剑锷上,剑锷一震,将那人弹出丈远,倒撞在树干上,被长剑透心钉死。 这时项笑影也闪开了井里一钩,背部的一掌,早已不存在。 项笑影死里逃生,见茹小意一剑杀了来者,心中大惊,忙喝道:“别下杀手……”他是怕因误会而杀了李布衣的朋友。 井里隐伏的人却趁此冲天而出,落在井院,双手提着月银钩,一脸阴险之色。 项笑影道:“这是怎么回事?” 傅晚飞道:“大家住手,是误会……” 茹小意截道:“不是误会。” 项笑影急道:“你不该杀人——” 茹小意打断他的话:“李神相不在这里,他也不是傅晚飞。” 她冷峻的向少年问:“你究竟是谁?年纪小小,如此深沉。” 少年人神色自若,只淡淡一笑:“美娘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茹小意气得脸色微白,道:“传闻里,傅晚飞是使刀的,而事实上傅晚飞是飞鱼塘沈星南的弟子,决不会使铛钯,李神相也不会,你手上提的武器却是铛钯。” 少年人笑道:“凭这个设想就下结论,未免太武断了一些。” 茹小意气起来的时候更是英姿飒飒,“李神相跟傅晚飞素以兄弟相称,你不该叫他‘李叔叔’。” 少年人扬了扬浓眉道:“哦?李叔叔是这样的么?” 茹小意道:“江湖上人早已传你们已结义。” 少年人道:“江湖流言,未必足信。” 茹小意道:“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多疑,但直至你佯说见李神相后,说他救我们乃平生最得意的事之一,那就大谬不然.” 少年人道:“我说错了这一句话?” 茹小意眼眶隐隐有泪,声音转而激动:“因为你不知道,李神相虽救了我们夫妇,但却救不活我们的孩子……以李神相的为人,想必自责于心,又怎么会得意如此?” 少年人沉思半响,终于道:“所以,你就留心提防了?” 茹小意白了丈夫一眼:“幸好有提防。”项笑影苦笑一下,却嘉许的看着他的爱妻,向少年人道:“你人小鬼大,机诈深沉,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一笑道:“土豆子。” 项笑影皱眉道:“什么?” 茹小意道:“原名叫什么?” 土豆子怂怂肩:“姚到。” 茹小意紧接着问:“你跟西厂的人是什么关系?” 土豆子似震了震,眼睛茫然了一下,不过,这只是一下子,土豆子又眯起了眼睛。“你是看树上死人展出来的衣饰得知的吧!” 项笑影闻言这才望去,只见茹小意飞剑钉于树干上的人,下摆衣裙给树根掀开,隐现出西厂番子的服饰,心中对他妻子大感震佩。 茹小意问:“我只问你是不是!”她如水的眼神凌厉起来,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态。连胆大妄为的土豆子也不敢逼视,心中却是爱煞。 土豆子笑道:“你丈夫是我们要拿的人,你不是,我原想抓了你丈夫,留下你。” 茹小意冷笑道:“你对我倒慈善啊。” 土豆子淡淡一笑道:“那也不是,我设计此事,主要倒是为了你。” 茹小意一怔,气得笑起来道:“我几时成了主犯?” 土豆子突然抬头。 他抬头的目光厉而狠,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淫邪,一个拿着刀趁两条野狗交合时切下去的人才会有这种神情,这令茹小意也吃了一惊。 “不是押你回京。而是我要你。”土豆子的声音变得又粗又哑:“我要你。” 茹小意看见他凶狠的表情,不禁退了一步,项笑影上前一步,护着他的妻子,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要不得……”说到此处,突然脸色大变。 他颤声道:“怎么……?” 茹小意也变了脸色,脸色白得像一朵水边的花。刚丽而清,“我们……没有喝茶……” 土豆子盯往茹小意的脸,像一只苍蝇粘住蜜糖不走:“茶里有毒药,熏香里却有迷药。” 他的目光忽而落到茹小意的腰部,再扫到她的胸脯,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两道眼光就似两只沾了泥泞的刷子,茹小意只觉得给他的眼睛看过,就像给毛虫的液涎沾上一样龌龊,她万万未料到一个看来还是孩子的人竟会变成一个可怖的恶魔。 “你们会失去力量,然后,不能动,没有声音,但却可以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的声音恶毒可怕,“你们当然知道我要做什么。” 项笑影吃力地拔剑,回首向妻子喝道:“快走,我——”忽失去了声音,一跤跌倒。 茹小意急得要俯身扶项笑影,结果也摔了下去,她兀自不死心地道:”不会的,刚才——”她想到刚才也嗅了迷香,但一样能杀了偷袭者,但此语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土豆子好像看着他所设的陷饼里落下的猎物,冷峻地道:“刚才你们的药力还没有发作,不然,我何必要逗你们说那么多时的无聊话!” 第六章 书院里的旧事 蓦然间,茹小意一扬手,一物激射而出! 土豆子以为是暗器,急忙一闪,那事物却径自冲天而起,炸出金光,光芒又似长蛇衔尾,回转原处,再次爆起万道金光,光芒聚在一起放射,就像百条金蛇聚化成一道金亮的磐圈巨蟒,半晌方才熄灭。 土豆子脸色变了变,道:“绿林金箭令?你哪里得来的?”茹小意想答也不能够。 那使日月钩的番子道:“金箭令?岂不是绿林领袖樊大先生的讯号?”土豆子神色凝重,使钩子的番子道:“既然是绿林,那好商量,他再大胆也不敢开罪自家的土地山神!” 土豆子道:“樊可怜此人非正非邪,但很有义气,不见得买我们的帐!刘公公的威名谁不怕?他的干儿子在成都作威作福,也教他给杀了,还是避一避的好。”那使钩的番子脸上呈现一片凶狠之色,“呸”了声道:“我就不相信姓樊的有三头六臂。” 原来这人在西厂辈份也不低,本来只听命于鲁布衣,对这个鲁布衣的传人土豆子不见得如何服气。 土豆子不理会他:”先把他们弄进房里再说。”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探头进后院来,一见此情形,都吓得尖叫退回。 使钩的番子露出了凶狠之色,挥钩道:“让我先把这些家伙杀光!” 土豆子叱道:“怎可如此!”又道:“请粘夫子来。”那番子毕竟不敢违抗,飞掠而去,身法迅疾无比。 这时,那些束巾学子结集了较多的人,终于大着胆子探头进来,喁喁细语但此起彼落,声音渐渐高扬: “杀了人了!” “有强盗啊!” “还有个女的呢!” “刚才我瞧见……” “瞧见什么?” “瞧见有个拿钩子的!” “我们怎么办?” “打强盗啊!” “你去啊!” “去啊!” 众学生嘴里嚷嚷,但这场面谁也没遇过,都没敢有人挺身出来。 土豆子抱拳扬声道:“众位公子。” 众学子给他这一称呼,心里舒服无比,参差不齐的应了声,土豆子道:“我们是遭人抢劫了,请诸位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学生们都议论纷纷:“啊,果真是打劫。”“强盗在哪里?”有些自告奋勇,摆出了懦侠者的姿态,问:“要我们帮些什么忙?” 土豆子指了指树干上的死人,道:“那贼人闹内讧,已经死了,诸位勿要担心。”由于那番子是贴树而殁,背着月门这边,所以学生们都没瞧见,而今土豆子用手指示,有同几个胆子较大的学生,走了进来,瞧个实在。一看之下,三魂去了七魄,吓得不是面无人色,就是走避不迭,有个还作起呕来,有的大念南无阿弥陀佛。 “死了人了!” “真的杀了人!” “肠子都流出来了呢!” “血!流了好多血哇!” 学生掩目不敢看的有之,特地显示胆大凑近去一看后白脸强自镇定者亦有之。 士豆子道:“强盗已经死了,不必怕他!” 听到这句话,学生似乎这才放心了一些。有个胆大的问:“你要我们帮什么忙?” 另一个想:助人为快乐之本……读圣贤书,这学生都自觉豪情,心想:反正贼人都已经死了,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胆子顿时壮了起来。 土豆子道:“也没什么,我这两位兄姊着了贼人迷香,不能动弹,总不能要他们就此躺着,要偏劳大家把他们送入粘老师房里。” 众学生都道:“这个容易。” 有人问:“尸休怎么办?” 有一个问:“要不要报官?” 土豆子道:“已经遣人报官了,官差一会儿便到,官爷们见诸公子如此义勇,定必多有嘉奖。” 这语一出,人人都自告奋勇起来,这群莘莘学子,辛勤诵读,所为何事?也不外是当贵升官,大好前程;口里都说:“应该的,应该的。”或曰:“助人为善,我们不求奖赏。”心里却飘飘然,仿佛已行了一大善,世人值得为他这个节义的读书人立碑建坊。 土豆子忙道:“是、是,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诸位是未来的圣贤才子,施恩不望报。” 当下有几名学子出来,帮土豆子将项笑影和茹小意抬到另一书房,其中有两名学生看到茹小意翕动唇儿,摇头示意,却说不出话来,都很奇怪。 “怎么她哭了呢?” “这位姑娘是不是有什么要说?” 茹小意的急切在眼神里像飞鸟返巢表示日暮一般明显,她的惶急更令人哀怜,这几个学生除了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也知道书外也有颜如玉的,都动了怜惜之心。 土豆子道:“她中了贼人的迷香,一会儿就好。”这些学生们不免有些狐疑。 就在这时,两人急急步入,一个学生惊叫道:“就是这个拿钩子的强盗……”众皆大惊,但也看清楚了另一个人,纷纷叫道:“老师。” 那走在前面的一个脸色蜡黄头带儒巾的中年人道:“胡说,这位是官差大人,不是强盗。” 这人又扬声道:“来来来,我们先把活人抬进房里,其他的人先回书堂去背孟子,这儿慢慢清理,官差就要来了。” 于是学生们七手八脚,把项笑影和茹小意抬入房里,再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土豆子、使钩子的番子和粘夫子三人。 房里偏西,比较阴沉,三人又不亮灯,视线更是模糊,外面哄哄传来响亮而无生气的诵书声。 土豆子俯首望了一望,看见茹小意一双带穆桂英决战沙场上巾帼之威的美目,却含了盈眶脆弱如露珠的泪,“唷”地笑道:“女英雄也要哭哟?”他也不知道那一群看似呆瓜自告奋勇抬人入屋的学子中,也有人趁便摸了茹小意一把。 他们开始都不防着土豆子,因为土豆子年少,同样土豆子也不提防这群学子,因为这些人看来幼稚,人常常给自己的假象骗倒,尤其是当他以为自己的智慧能力远远超于某些人的时候。 这干饱读经书十年寒窗只为一举成名的学子,有不少人为土豆子一番说词所骗,但也有人并不尽信,不过,他们都明白是非皆因强出头和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们的老师粘夫子自然也明白纸包不住火难以双手遮天的道理,于是语气带微责的道:“怎么把事情弄得这样糟!这可把我也卷了进去,不好办哩。” 土豆子沉声道:“粘夫子,公公安排你在这里,是什么用意来着?总不成你来食君之禄,而不分君子忧吧?” 粘夫子顿时变了脸色,忙不迭地道:“这个,姚少侠言重了,缉凶除奸的事小的自当尽力,不过,这样闹开来,我在这儿的身份,则有些个儿不便……” 土豆子冷哼道:“有啥不便?公公令你来这里卧底,为的是看着点这些读书郎,有没有异心,这些读死书的书呆子哪有什么名目!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要为公公效劳,现在不求功,还唠叨什么!” 粘夫子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连忙说:“是,是。” 使钩子番子道:“刚才这妇人放出金箭令,只怕会引出樊大先生的‘二凤双鹰’来,那就糟了。” 土豆子道:“札档头,那就有烦你把庭院里惹眼的清除掉。” 那姓札的番子哈哈笑道:“我说粘夫子,你也该知趣了。”说罢像一阵风似地掠了出去。 那粘夫子额上渗着汗,眼珠骨溜溜的向木榻上茹小意和土豆子身上一转,便道:“我……我也去清理庭院。” 土豆子脸不改色地道:“清理小小一个院,还不须要动用两个人。” 粘夫子只觉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敢连连声道:“是、是。” 土豆子冷冷地道:“不过,那些学生还需要你去稳一稳。” 粘夫子顿时如释重负地道:“是,是,小的一定能安定人心,姚少侠放心。” 土豆子淡淡一笑道:“我又不是长期在此地勘察的,可没啥好担心的。” 粘夫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至极,自己讲的句句话都搭不上劲,只有说:“是、是。”汗往脖子里钻的退了出去。 土豆子看着粘夫子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后,脸上浮现了一种似笑非笑,仿佛狠毒又略似怜惜的神色,这神色出现在一个少年的脸上使得他看来像一个历尽沧桑但却不知几岁的小老人。 然后他回身,向着榻上的项笑影和茹小意,浮现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道:“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可谈谈旧事了。”这语言十分奇怪,就像是跟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叙旧一般。 茹小意只觉心头冒起了一阵寒意,可是她并不明白。 她略为挣动,勉力望去,只见项笑影也一脸不解之色。 土豆子嘴角挂了一个冷傲的微笑,脸上的神情却更冷漠:“项公子,你可风流快活!快活了这许多年,你好啊。” 项笑影下颔搐动着,却说不出话。 土豆子冷笑道:“你说不出来,我替你说,当年,令尊大人还当权得势的时候,你玩弄的黄花闺女,也不少吧?该记得有个叫添梅的吧?十几年前的一桩风流账,项公子不知还记不记得?” 茹小意耳里听见,脑里轰了一声,但随即省悟,别的人还可存疑,但自己丈夫是一个忠厚老实人,决不会欺瞒自己,知这是土豆子故意离间,竭力转过头去,想作个表情,让项笑影放心,却见项笑影一脸惶恐之色,竟然吃力地颔首,茹小意一时不相信自己目中所见的情景。 只听土豆子又道:“想不到项公子还记得薄命的添梅,当年她失身于你之后。珠胎暗结,可是知道你们项家不会纳她这样一个奴婢女子,产子之后,必留下婴孩而逐之出门,只好图逃脱,结果死在你们项家人的手里,都可谓表面仁义道德,内里恶事做绝了。” 茹小意听了,心里讲一千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骗人,他骗人的……却瞧见了项笑影的神情。 她最了解她丈夫。 她也知道项笑影这神情正表达出心中的恐慌、歉疚、惭愧、惶惑…… 她只觉脑里一阵轰烈,像一个大霹雳炸在脑里,项笑影有没有做过倒反显得不那么重要,但这些年来,她一直崇敬的丈夫是不是一个假象,项笑影到底有没有欺瞒她比一切都重要。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你骗人……”才知道声音已恢复了一小半。 土豆子冷笑一声道:“我有没有骗人,你问你丈夫便可以知道。”茹小意竭力道:“我不相信……”她希望项笑影了解,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不去相信的。 多年来,她面对项笑影的忠恕与厚道,常自惭过于计较得失成败,而且对当日与师兄留情更生愧疚。 土豆子忽道:“添梅是不是有了你孩子,再被你们迫死的?” 只听项笑影吃力地道:“你……你是谁……?” 项笑影只是说了短短三个字,茹小意听在耳里,如同心胸里被扎了三刀,一时连发声的力气也消失了,只听土豆子道:“你别忘了,我也姓姚。” 项笑影结结巴巴地道:“你……是……添梅她……你是……小弟……”土豆子只冷笑一声。项笑影强撞一口气道:“小弟……你……还未死你……我很……” 土豆子冷笑道:“我如果死了,这就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我死不了,你当然伤心。” 这次项笑影用力地摇头:“不……我……” 土豆子没等他说完,忽厉声道:“姓项的!你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姐姐?” 项笑影一脸惭色,但肯定地颔首,缓缓地道:“我……我是……对不起她……她……死得好惨……” 茹小意尖声道:“笑影,你不必为了我被人挟持而任人诬陷……”她因一口气涌上喉头,流利的把话吐了出来,这一来,倒是使土豆子省起,一个筋步,跃到茹小意身前,一连疾点了她几处麻穴:“你倒复原得快!” 项笑影叱道:“别伤害她——”声音虽已恢复大半,却挣不起身子。 土豆子诡笑道:“项夫人,你别自作多情了,项公子承认的事,只因他确实作过这等卑污事,决不是为你安危才认罪的,你若不信,可以问他!” 只听项笑影涩声道:“小弟,我是对不起你姐姐,可是——” 土豆子向茹小意挑起了一只眉毛阴笑:“是不是!他都认了!他对不起的事儿.可不止这一桩呢!可怜你跟他份属夫妻,仍叫他蒙在鼓里。” 项笑影怒道:“小弟,你——” 土豆子如风掠起,又闪到项笑影榻前,封了他的哑穴软穴,怪笑道:“这一来,你们纵闷香药力消失,也只有任我摆布的份儿了。” 他忽凑过脸去,几乎与项笑影是鼻子贴鼻子的问:“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他道:“其实我也不想干什么,只是想把你在我姐姐身上所干过的事,在你夫人身上再干一次而已。” 听完了这句话,茹小意忽然想到死。 在与项笑影浪迹天涯逃避阉党仇家追杀,或在贫寒交迫遭人唾弃逼害,甚至惟一孩子石头儿死的时候,她都没有想到过死。 因为在她孤苦凄凉的时候,她仍有依傍,她境遇虽苦,却并非无依。 只有在这时候,她忽然失去了一切依凭。 一切都是陌生冷漠的,甚至连卧身其上的木榻也一样冷冰无情,满怀敌意。 只是她想立刻死去也很难。 土豆子那一张表情过于老练而年轻的脸孔,已迫近到眼前来。 茹小意心里绝望的呼喊:她不知何时这噩梦方才过去。 第七章 太阳神箭 噩梦并未过去。 土豆子热呼呼的口气,已经贴近在她脸上,她可以感觉到一种困在窄狭喉头里一般燥闷的气,正呼在她脸上。 这感觉比她在小时候不小心摸到一窝粗肥的竹叶虫还难受,可是她却不能像小时候缩手哭着退走。 土豆子正牵引着她的手,去触摸比那湿濡滑腻更可怕的事物。 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拼尽了一点余力,以皓齿咬住了舌头。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这闷响就像一个人蒙在布袋里,有人在布袋外踢了一记。 这声音依稀可辨,土豆子一听,本来贴近茹小意的身子,立即绷着像一根铁棒,本来是棒子一样的东西、反而软得像蝌蚪。 土豆子身子绷紧,但并不慌张。 立起,走出去,开门,就看到一个景象。 庭院里本有一棵将军柏树。 将军柏树干上,本来钉着一个人。 这人原本是一名番子,他是给茹小意足踢剑贯胸钉入树干去的。 现在树干上的那名番子仍在。 但是树干上不只一条死尸。 还有另一个死人。 这死人便是那姓札的番子。 这姓札的番子原本是替死去的同伴收尸的,但他现在面对面的跟树干上先他而去的同僚连在一起,心口都被一箭穿过。 箭是金色的。 尽管血仍冒着,姓札的番子兀未死尽,身体的肌肉仍微微搐动者,但那金箭的光芒仍是夜空里的殒星一般烁亮。 这情景说明了,姓札的番子正要替树干上的死人收尸之际,忽而一箭射来,穿破树干的另一边,穿过死尸心胸,再射入这番子胸腰,使得树干和两个死人紧紧连在一起。 土豆子知道姓札番子的武功。 他也了解这株将军老柏的韧度。 所以他立时决定了一件事。 他反扑入房里。 房间里有两个人质,随便他抓住任何一个,他都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他刚刚掠出之际,砰砰二声,屋顶碎裂两个大洞,两人已各拦在项笑影和茹小意榻前。 土豆子应变极快。 他飞扑的势子改为上掠,穿洞而出,跃出屋顶,只是同时间,忽觉后臂一紧,已被两道铁枷般扣住,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他。 只听土豆子惊恐地道:“你们……” 这时一个人施施然走入房里,头向上仰,道:“这个人,对我义兄义嫂不敬,让他消失在这世上。” 只听两声清脆的应声:“是。”“是。”接下来便是土豆子一阵凄然的惨啤,声音愈渐去远,终于杳然。 那后来走进来的人,相貌堂堂,背后金弓金壶金箭,映得脸色发金,更有一种贵气,神情冷峻,但目光温暖。 茹小意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神情和眼色完全两样的人。 可是她一见到他,她就想哭。 她合起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对剪出了泪珠,直挂落在她脸上。 谁看了这泪珠,谁都会生起不忍心的温柔,那樊大先生温和地道:“嫂夫人,不要怕,都过去了。” 就在他说着的时候,一阵极快而又轻微的步履声,急促响起。 樊大先生回身,就看见粘夫子汗流浃背的闯了进来。 看他的样子,想必是发现有敌来犯,想赶过来通知土豆子,却没料房里已全换了人。 只听粘夫子张大了口:“你——” 樊大先生一笑道:“不就是我。” 粘夫子也是极为机智的人,在阉党手下混久了,自然对见风转舵,走为上着懂得个中三昧,他一扭身,就反奔了出去,去时比来时至少要快上五倍! 樊大先生摇首笑道:“可惜。” 他说着摘弓、取箭、搭矢、瞄准、发射,然后道:“可惜我对阉党下手,一向都不容情。”他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粘夫子曾滚地避箭,但箭回转下射,粘夫子再纵身上掠,可是箭首追踪上扬,粘夫子向左闪,箭如蛆附骨,粘夫子往右向,箭如影随身,粘夫子退到将军柏后遮掩,噗地一声,箭自姓札番子,原先的死去番子身体穿过,再穿树干,然后射入粘夫子的身体里,把他也串在树干上。 从今以后,这株将军柏在言传里变成一株杀人树。 项笑影和茹小意虽身子不能动,但眼睛依然可以视物。 他们看到樊大先生的箭法,除了叹为观止,也确切地清楚了解,以樊大先生这手箭法,纵自己二人联手,也断非其敌。 樊大先生却道:“黄前使、孙后使,还不替我义兄义嫂解穴?” 那两个拦在项笑影和茹小意身前的高手,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分别替项氏夫妇解穴,两人出手极快,一下子,认清项氏夫妇被封的穴道并且解除。 一般来说,穴道被封在解除时难免会有艰苦,甚至解除后也会有闷塞的感觉,只是这二人出手解穴,不但全不难过,而且还从解除的穴位中感到一股暖流,十分好受,可见得这两人功力十分深湛。 虽然穴道已解,可是项笑影和茹小意四肢仍然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两人似有点意外。 项笑影道:“两位可是绿林豪杰,孙黄二位前辈?” 黄脸汉子道:“我是黄弹。” 白脸汉子道:“我是孙祖。” 樊大先生微笑道:“他们是小弟的前后巡使,我们来迟一步,让大哥大嫂受惊了,罪不可恕。” 项笑影叹道:“贤弟快不要那么说,你们已经及时赶到,我夫妇是着了迷香,一时半刻还难以恢复。” 樊大先生道:“那么,我们把大哥大嫂接回舍下再说。” 项笑影竭力偏头,道:“小意,你有没有事?” 茹小意静默了半晌,才答:“我没有事。”声音却是冰冷的。 项笑影涩声道:“小意,我……” 茹小意心忖:我们的事,怎可以当着众人说?何况,你已作下了这等事,瞒了我这些年,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便冷冷地道:“待复原再说吧。” 项笑影只有住了声。 樊大先生点了点头,黄弹扶起项笑影,孙祖要去扶茹小意,但又碍于男女之防,有些踌躇,樊大先生道:“我跟大哥是金兰兄弟。不必避忌,只好权宜,想来大哥大嫂不至见怪吧!” 项氏夫妇当然说不见怪,樊大先生双手轻轻抱着茹小意,他抱得如许之轻,让茹小意感觉直如躺在云端里一般,毫不着力,只听樊大道:“走。” 三人或扶或抱着项氏夫妇,施开轻功,飞驰而去。黄弹、孙祖二人左右挽扶项笑影,奔行甚速,但又毫不费力,樊大先生独力抱着茹小意,稍微落在项笑影之后,茹小意心知是樊大先生怕她受震荡,故意减轻了速度,心里深为感动。 三人疾奔了一阵,旭日渐烈,樊大先生虽不气喘,但身子渐渐也蒸腾出白烟,皮肤上也略为发红,冒出了微粒的汗珠;茹小意贴近樊大怀里,只一阵阵男子气息,粗旷得像烈日照耀下的金箭金弓一般,看去令人一阵目眩。 樊大先生却十分循规蹈矩,眼睛只看着前路,并不向下望,茹小意知道他向下望,自己一定会很难堪的。 但樊大先生双手只轻柔地捧着自己的腰部,一点也不轻狂,这是一个陌生男子在一天内第二次抱着她,她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奔驰了一段路,路转峻峭,直通山顶,樊大先生怕震动茹小意,又放慢了一些,落后较远,这时四周愈渐荒凉,山头间不时有唿哨之声,有人影移动,但只要前面的黄弹发出异啸,立即不再有任何声响。 黄弹的啸声十分奇样,每次作啸声音都不同,时如鸟鸣,时如龙吟,又似牛喘,亦像马嘶,忽作男音,忽变女声,有时一口气几种声音,他都能运转自如。 樊大先生忙解释道:“黄前使是用绿林暗啸联络,山上有人把守,是自己人才不动手。”他是生怕茹小意的疑误,不料茹小意在想着自己丈夫背着她所作的事,心头很是不快,觉得自己信他半辈子,连孩子都赌上了还依着他,心头很是凄酸,樊大先生跟她说话,她一时无法回答。 樊大先生越发以为茹小意对自己生疑,便急于解释:“在下所居之所。是绿林吸碧崖总枢要地,比不上武林名门正派,总是要严加防范,行动鬼祟之处,请你要见谅。” 茹小意这才意会到樊大先生以为自己怀疑他的用意。便微微一笑道:“樊二哥,你两次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呢?这次得以入绿林重地凝碧崖,承蒙二哥的信任,怎会有丝毫疑虑,二哥不要误会。” 樊大见茹小意原来忧悒中略带艳愁的脸,忽有了微微的笑意,更有说不出的娇媚,仿佛这才放下心头大石,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了……”一个神驰,脚步一跌,几乎落崖,樊大先生在半空中一连两个翻身,飞拔而起,又平平落回地上,双脚屈膝,低马平托住茹小意。 茹小意只觉得身子一虚,眼看已坠下崖去,忽又落回崖上,身体一点搓伤也没有,知道是樊大先生拼力护住,也了解樊大先生十分注重自己,才致几乎坠崖,否则以樊大功力,岂有失足的可能? 她正待要谢几句,却见樊大先生因翻身回崖,马步低平及地,双腿托住自己,这姿态使得樊大先生的脸部贴近她的腰身。 这时候,刚来了一阵风。 风拂过茹小意的衣衫,衣袂扬起,也拂及樊大的鼻端,茹小意衣服就像鱼的衣服,在水里活得使人看了也感觉到触手的滑腻,所不同的,风在此时变成了水,感觉还是相同的感觉。 茹小意的衣衫下还有衣衫,在山影下看不见什么,但衣袂掀扬处,令樊大心里空挂挂的,好像一直裱在卷轴里的一幅画,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卷轴没有了画。 然而还有一种比少女还有韵味的风姿,让人在一刹那间清清楚楚地省悟到青实的涩比不上熟果的甜,一个清纯的女子像一粒珍珠,可以让人失去愁伤,得到令人喜悦,但这样一位妇人却教人像宝石一般捧着,得到了在变幻的艳光里融为一体,失去了乒地一声打碎,也割得手伤脚破。 樊大先生红了脸,茹小意本来正竭力想把双手掩在腰间,见他脸红通通的,心里头像长在胃里头,胃里像灌下了什么甜滋滋的东西,倒不忍明快地做出令樊大尴尬的动作。 樊大愣愣地道:“对不起。” 茹小意的手指尖端触及他的衣襟,很希望能借助一些什么来使这个大孩子不要太腼腆:“你无意的。” 樊大嗫嚅道:“我……我有意的。” 茹小意倒是给这句话吓了一跳。 樊大红透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忍不住要看……” 茹小意这才了解他的意思,知道这绿林豪杰却是情感的大孩子,微微笑道:“我知道,走吧。” 樊大先生如奉玉旨纶音,抱着茹小意前驰,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孙祖、黄弹、项笑影。 五人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口大铜钟,巨钟是在一个大广场的前端,场上还有数十支旗杆,上绣着各种不同的旗号,有的绣龙,有的画凤,有的绣棵大树,树上有枝无叶,有的画了株颜色翠艳的罂粟花,更有奇者,绘了只夜壶,总之千奇百怪,各形各色都有。 樊大先生一走上山,不少人有前来恭迎,以手臂交叉为号。恭敬地叫:“总舵主。”樊大先生一一点头示意,并问候大家,又问山上山下这几天可发生了什么事? “禀总舵主,托您的福,这几天山上山下,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鸡毛蒜皮几桩小事,都给兄弟们打发掉了。” 樊大先生笑道:“很好,很好。”又向项氏夫妇引介道:“这两位是我义兄义嫂,遭无耻小人暗算,暂不能行动。” 忽听一个女子语音说道:“总舵主,不知这两位大哥大嫂中的是什么样的迷香。” 茹小意道:“我们只闻着香味,不虞有他,始终未曾见过那香。” 樊大先生却扬眉道:“林左使,你回来了,那放迷香的家伙呢?” 那女子笑道:“已给右使宰了,属下却取了那小王八蛋的解药来。” 说着拿了一只玉蜀黍似的物件,发出一种浓烈的古怪味,仔细看去,那每一粒玉米似的东西竟微微在动,原来是活虫,放到茹小意鼻端,茹小意强忍烦恶之心,用力吸了口气,登时全身渐复元气,再吸多几下,手脚已能活动。 茹小意这才看见那女子,那女子长得很纤细,瓜子口脸,五官纤秀,纤秀到连那么小的一张脸也嫌笔划勾润似略少了些,而她脸蛋儿也在那么伶仃的身子对衬下仍嫌小,她眼是眼,眉是眉,鼻是鼻,眼睛里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得就像正邪这两个字,眼眉弯弯勾撇上去,眉毛根根清晰见底,服服帖帖,眉上眉下。都没多长一根毫毛,双眉之间的印堂所在,也是平滑光鉴,鼻子像画家惯常忽略了轻轻一笔,嘴巴只是一点绛红,只在笑起来的时候特别艳媚。 这么清秀的一张脸,这么清秀的五官,加起来的总结居然是艳媚。 可是这么一个清秀的女子,说起话来,粗哑难听,走动起来,跟市场里卖菜的女人没什么分别,肤色又浊又黄。 那女子见茹小意似是不着意地打量她,笑道:“我是林秀凤,是樊大先生的左使,大嫂真美。”尽管她看来稚气未脱,但艳起来更令人犯罪,声音粗浊得更与她全不对衬。 她笑着把那玉蜀黍似的东西交给茹小意道:“这是专解七闷香九流迷药的‘玄牝狳’,你给大哥闻闻,即可恢复。 茹小意拍拍她肩膊,觉得她很伶仃,肤色很黄,心中却很感谢:“谢谢你,小妹妹。” 这时那孙祖对樊大先生道:“总舵主,刚有警报,有两个人,武功高强,似乎想强行抢上山来。” 樊大先生眉毛一扬,道:“哦?过去与孙祖及黄弹密议着,似不想骚扰茹小意与丈夫的相见欢。” 茹小意正想把“玄牝狳”递到项笑影鼻端去,忽然有人从里大喝一声:“呔!姓项的,还我哥哥命来!” 人随声到,一刀向项笑影当头砍下。 第八章 也不许依恋 项笑影四肢软而无力,真气无法运聚,动弹不得,自然无法躲过这一刀。 其他的人似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刀,来不及救驾。 樊大先生又离得太远,有的人纵来得及出手也不敢妄动,因为出刀的人是樊大先生除“二凤双鹰”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茹小意刚刚恢复,勉强可以走动,但若要与人交手则反应大打折扣,她情急之下,和身覆在项笑影之上,要替他先挨上这一刀再说。 这刹那间,场中若果没有樊大先生,茹小意这一次可以说是死定了。 樊大先生未及回头。 但他已出了手。 他反手撷下一箭,甩手扔出! 这支不用弓不需弯的箭,激射而中刀身,刀飞去不知处,那人本来持刀的右手,虎口震裂。 那人满腮绺乱髭,左手抓住右掌,呆立当堂。 樊大先生这才回身,怒叱:“黄八.你要干什么?” 那叫黄八的大汉脸色灰白的指着项笑影道:“我哥哥……听说他和七嫂就死在这厮手上。” 项笑影苦笑道:“这位老哥,请问令兄是哪一位?” 那大汉道:“他叫黄九。” 他这么一说,项笑影和茹小意顿时都明白了。 黄九和秦七和唐骨,三人合称“二鼠一猫”,原本是检校萧铁唐的得力助手,也是内厂高手,那次他们在风雪古庙暗杀项氏夫妇,结果反而恶贯满盈,项氏夫妇及湛若飞因得李布衣之助,锄奸保命,只是这个回忆却勾起了项氏夫妇对石头儿之死的刻骨伤痛。 只听樊大先生叱喝道:“你还有面子提你那哥!他投靠阉党,残害百姓,项大侠杀他,是为民除害,你还报什么仇!” 黄八给他这一喝,颤了一颤,战战兢兢地道:“我……我只不过想……” 林秀凤冷笑道:“黄八.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黄八卟地跪了下来,颤声道:“小的……小的并无意……要……” 林秀凤道:“你还说无意,大先生已说过项大侠是他义兄,大先生是我们君神父母,你居然敢杀大先生的结义兄长,你想,这是什么罪!” 黄八碰碰地把头叩得老响,哀求道:“大先生,大先生,林左使,林左使,小的实在:……实在不敢……只是想……” 林秀凤冷冷地道:“求我有啥用?没有大先生点头,谁救得了你?” 黄八几乎吓得趴在地上,向樊大先生不住地叩拜,樊大一挥手,孙祖,黄弹两人分别挟住了黄八.他淡淡地道:“如果你杀的是我,要我不追究也不难,但杀的是我哥哥,我非取你狗命不可。”他这等说法,等于当众表明了项笑影的性命比他更重要,地位比他更要紧。 项笑影这时早已闻了“玄牝狳”,道:“别杀!”他看去茹小意有些异议,便叹息地低声道:“小意,就当为我们死去的孩儿积福吧。” 茹小意眼眶含泪道:“石头儿已经死了,他没有福气……”项笑影拍拍她肩,安慰道:“让孩子早日轮回超生也是好的……”扬高声音道:“我是杀了他哥哥,他既不是阉党中人,就请贤弟给兄弟我一个脸,放了他吧。” 樊大先生道:“可是,这家伙胆敢向大哥您挥刀,至少该罚。” 项笑影道:“我确是杀了他兄长,他报仇是应该的,不能怪他。” 樊大先生挥了挥手,孙祖和黄弹立即放了黄八.黄八吓得整个人都像脱了力一般,流着眼泪,不知呜咽着些什么。 樊大先生道:“都是小弟不好,没有善加约束部众,让兄嫂受惊了。” 项笑影这时已嗅了“玄牝狳”,气力渐已恢复,正待说几句多谢的话,突然一个头目匆匆闯了进来,卜地跪倒向樊大夫生禀拜道:“山下点子扎手,已闯到半山了!” 樊大眉一扬,瞪了一眼。那头目又慌拜俯首伏地,这一瞪之威,连并非直接触及他目光的项笑影和茹小意,都感觉到如刀风过处的凛然。 樊大同:“来者何人?” 那头目道:“来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擅使鹰爪功,少的似是巴山剑派门人,他们声言要我们放回什么项公子、项夫人的……” 茹小意“呀”的一声,道:“是湛师兄和泰伯!” 项笑影这时也自省悟,道:“对,一定是湛师兄和泰伯,想必有误会。” 樊大道:“是不是我见过那位湛兄?” 项笑影道:“想必是他。” 樊大转首向黄弹、孙祖二人吩咐道:“你们下山去恭迎湛师兄二位上山,请他们千万别误会,项氏伉俪是我大哥大嫂,是上上之宝,欢迎他们一起上山盘桓几天,我会在寨前恭候。” 黄弹和孙祖双臂交叉,领命道:“是。”掠起如两头大鹰,在众人头顶逸去。 项笑影不禁赞羡道:“好轻功。” 樊大先生道:“湛师兄和泰伯上来后,小弟恭迎接待,晚上在敝处薄备水酒,畅叙一番如何?” 项笑影知道黑道上这等人物贵而不傲,何其难得,便道:“只是有劳樊大先生了。” 樊大不悦地道:“大哥嫌弃小弟了?” 项笑影忙改口道:“那就有劳二弟了。” 樊大先生这才有了笑颜,茹小意道:“在这一折腾,又是一天了,不知可否在贵处借个地方……” 樊大先生敲额自责道:“我只顾与兄嫂叙旧.倒是浑忘了兄嫂疲惫。”他转首瞩咐林秀凤道:“阿秀,你带大哥大嫂到养气轩歇歇,并吩咐下去准备茶水、热水、干净衣服、粉妆等。” 林秀凤奉命,引领项氏夫妇到了“养气轩”.准备停当后,再悄然退了出来,这房间十分漂亮,器具齐全,还附有澡堂,茹小意进了房间后就不再说话,林秀凤知机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茹小意和项笑影,茹小意背向项笑影,哼着首不经意的歌。在房间里东看看,西望望,手指摸摸一尊象牙塑像,又用手拈拈花瓣,好像很悠闲的样子。 项笑影也想轻松,唱了半阙歌,唱不下去,便问:“这首歌怎么唱了吓?”可是茹小意似没听见他的问话,他只好讪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大声地“呀”了一下,道:“我领衫划破了!” 可是他的夫人一样不像昔日走过来关心问起,替他补缝破处。 项笑影道:“你先洗澡好吧?” 茹小意仍然背过身子,专心得看得见空气里的尘沙一般,在看花蕊旁的叶子:“你先洗。”只说了三个字,好像一个字值千两黄金般陡然止住,连余韵都没有。 项笑影舔舔干唇,道:“你累了一天了,你先洗吧。” 茹小意道:“我不洗。”这回每一个字更像要一记重脚踩一只蚂蚁。 项笑影这次可憋不住,双手搭在茹小意肩背上,道:“小意,我……” 茹小意没有应他,忽然唱起一首歌来,这段情歌是有开始的酝酿才增情浓,现在平空来这一段,就像前面被结成了冰似的,后面的歌也无情冷冽。 项笑影道:“姚添梅的事,是爹爹许给我的,后来才知道他们嫌她出身贫贱,只要孩子,我想偷偷跟她逃走,不料爹爹晓得了,教人把她拿下,添梅性子烈,一急之下,又不想连累我,就投井死了……”几乎是哀求的声调说:“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想你知道,而且,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 项家的情形,茹小意是略知一二的,项忠若不暴戾横豪,也不致结仇众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最重要的一句还是:“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你。”茹小意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原谅他了,也要原谅他了,但却不知道怎么原谅起才不让他感到自己雷大雨小,虎头蛇尾。 项笑影更急了些:“我是说真的,见了你之后,我心里再没别个人影。” 茹小意“嗤”地一笑道:“你这样说,好像人家倒有了呢。” 项笑影听见茹小意笑,这一笑可谓半壁江山已定,便故意逗她道:“可难说呢,人家有个师兄追上山来了。” 茹小意顿足道:“你乱说!他上山来,可不是我叫来的!” 项笑影疼惜地用手拧拧她的脸腮,嘻嘻笑道:“你倒认真起来了,我是说笑的呢。” 茹小意气嘟嘟他说:“你到处留情,当然不当真了,人家可不似老没正经!” 项笑影道:“我认识你之后,哪有不正经,是你太当真了。” 茹小意道:“我哪当真?你当我妒忌啦?才不呢!你的陈年孽缘,我才不想知,只怕你无端端给人骂得猪狗满地爬,还害我受人欺呢!”说着眼睛一红,便要哭出来了。 项笑影忙不迭道:“别哭,别哭,都是我错,我的不好!” 如此劝慰了好一会,茹小意情绪才渐渐平复,项笑影见茹小意脸上一抹泪痕,那么长的小川洗去了尘埃,特别玉洁冰清,很是心疼,便道:“你先去洗洗身子,你一直都累了。” 茹小意瞅了他一眼,道:“是呀,还累人心碎。”这一眼风情无限。 茹小意进了澡室,开水已烧温,掺了冷水在木盆里,这时房外似有些声响;她没有留意,卸下了衣服,浸在盆里,热腾腾的烟气冒上来,一切都像场梦一样,生的、死的、熟悉的、陌生的,都一样,最实在的反而是最不实在的烟气,茹小意调皮地抓它一把,眼光从伸出的手落到晶莹的臂上。 她的手臂因烟气里沾了水珠,每一点每一滴,都映着天窗透进来的微阳焕炫着莹彩,好像一朵花瓣,沾上晨曦的露珠,那么柔和。让人不敢去碰触,因为花瓣和露珠都同等脆弱,她的手臂就有那么的柔,又像一截莲藕,里面七窍的巧心,是相通的,前臂与右臂又像莲藕的腰束,茹小意的手臂就有那么的修长、莹润和柔。 她看了自己的手臂,忽然想看自己的身子,于是轻咬着下唇,慢慢从浴盆里站起,前面有一扇屏风,屏凤前一面磨镜,镜前挂有自己的除下的衣衫,那些衣衫垂挂可怜的曳在地上,可以想像一个美人无力的回眸和招手,镜子的烟雾里,她看到自己匀美丽无暇、丰腴而娇弱的胴体,吸去了镜面所有的光亮。 她看着自己完美的胴体,不禁发出了微微呻吟,这些日子她随着夫婿浪荡天涯,亡命武林,可是这些,并不在她容貌上和躯体上打下烙印。 如果有,那是在她的唇上吧,如此地紧紧抿着,那是习于长期与外面世上风霜对抗所形成的,但没有留下疤痕,没有留下皱纹,只有以前浑圆的额角,现在略为宽方。过去的明眸皓齿,现在还是明眸皓齿,只是过去是少女的,现在是少妇的,将来呢?也不许依恋的。 她微笑起来,想起丈夫为什么每次除掉她的衣服时,都会急促地喘息起来,她在烟雾的镜里看见自己,忽生起了难为情,用手臂搁在乳上,这样一放,乳房的孤型更突出,反而生起异样的感觉。 不知道别个女人身体,是不是也一样?有我那么无暇吗?或者比自己更娇人?茹小意忽然觉得很羡慕男人,自从长大之后,她还是有机会看到女人上妆落妆,但绝少再看到过女人的身体。 一个女子要看另一个女子的身体,反而不及一个男人去看一个女子的身体那么名正言顺。 茹小意不知是水气还是烟气缘故,有些昏,也有些热,但很陶陶的好受,又觉得自己今天怎么那样荒唐,想起了诸多无聊的事。 她念及丈夫也疲乏了,正需要这样一个热水澡,于是舀了一缸冷水,加了火炭,穿好了衣服出来,却不见了项笑影。 她以为项笑影出去了,可能是去找樊大先生,可能是去找湛若飞,管他去找谁,反正别看他是小胖子,准是精力过剩。 直到等了些时候,项笑影还没有回来,茹小意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心里纳闷,忽瞥见刚才自己触摸过的花盆,花瓣落了一石阶都是。 茹小意的心如同被撞了一下,人生有时很奇怪,可能看见一街的死人不皱一下眉头,却因为一只手套在地下而心神震动。 这时候,一只翠色玲珑的鸟儿,衔着一条蠕动着的虫儿,扑翅飞起。 可是她顶喜欢这只可爱的鸟儿。 所以她的目光跟着鸟儿飞,飞上屋顶,飞上枝头——茹小意却从它掠过一处墙角的干草堆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茹小意心念一动,人已掠了出去。 她掠出去才蓦然想起这是樊大先生的山寨,知道这样做似乎不宜。 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已落身在墙角边上。 这刹那间,她已肯定墙那边干草堆上,是人,而且不止一个人。 两个人。 她禁不住好奇心张首过去探了探。 第九章 奸夫淫妇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因为一念之间而更改。有人看到雷雨前蚂蚁搬家,不会生起什么感觉,有人却会拿片树叶,替蚂蚁造了个挡雨的屏障,传说的这故事里为蚂蚁造屏障的人因此得到善报,富贵终身。 撇开报应,也有很多事因刹那间的反应而造成不同的变化,这情形正如在茫茫人海里,走先一步,或迟走一步,或者遇见一个人就忘掉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往往都会造成极大的变化。 茹小意禁不住好奇,探首去看了个究竟。 草堆上有两个人。 两个一丝不挂的人。 茹小意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不穿寸缕的男人后面,所以干草堆上那像一团肉板的男子背部,令她感到震异和恶心。 然而震异仍多于恶心。 因为她立时发现,这个赤裸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 她丈夫下面有一个女人。 这白得烁目的肉体,在焦的地迎合,哀怨地呻吟,映着黑的发。红的唇,像一把不同颜色的火,在烧着干草,快要把肉体也烧成灰烬。 更令茹小意震惊的是:这女人是她认识的。 这女人不是谁,正是织姑。 织姑跟茹小意虽同是在巴山剑派门下学艺,但茹小意一点也不喜欢她,因为她知道织姑无时无刻不想取代她,练她所练的剑法,佩带她所佩带的饰物,做她喜欢做的神情,甚至,爱她喜欢爱的人! 尽管织姑表面上对茹小意如何地亲切要好,茹小意却知道织姑心里却恨透了自己! 她曾经把织姑的事,向项笑影倾吐,项笑影从前上巴山来探她的时候,也跟织姑见过面……可是,她从未想到过,做梦也不会梦见,甚至,亲眼目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会跟织姑这个样子! 她一怔,心乱得像漩涡里的风帆,忘了见不得人的是对方,全身一缩,缩在冷冷的墙角下,一时之间,她的心怦怦地跳,脑像是有人追击着,后来才分辨出来是心口在疼。 她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屈辱:她丈夫可以跟任何女人,但怎能跟她……!又想到她进去洗澡只不过是短短时间,可是,项笑影竟然……! 这两点,她都只想了一半,想不下去,眼泪便滚滚的淌跌了出来。她恨极挥泪,觉得会有人看见她为他们掉泪更是件屈辱的事。 就在此时,她听到墙后草堆那一阵风暴雨残后的急促的喘息和满足的呻吟。 茹小意站了起来,还没有决定怎么做,就听到了下面惊心动魄的一段对话: “嘿,小胖子,你呀,没想到还没给师姐淘虚了身子。” “我这身子嘛,要虚,也要亏蚀在你这小妖精的身上,那婆娘,木头硬的,怎虚得了我?” “小胖子,吹牛皮,脸皮吹胀,就是老娘收得住,要大是大,要小是小。” “你这糖拧似的人儿.我当然服了。” “你服了又怎样,你还不是在师姐面前驯得小绵羊般的!” “现在总不好发作呀,她没犯上什么,叫我何从挑剔她来着?” “你不是找人跟她来一手吗,怎么了?” “还不是樊大先生插手,是好好的事搞砸了。” “嘿,哼,我可不能天天睡草堆,躺树林,你可要早想办法。除掉那个讨厌的东西!” “好,我把她杀了就是了。” “几时?” “总要等到时机——” 茹小意听到这里,天是黄的,地是红的,世界上一切颠倒变幻,那每一句话比刀辗过胸腔还难受,她想亡命溜掉,但不知怎的,反而跳了上前,声音抖得不成一字:“你…… 你……” 项笑影仍是伏着的,从织姑脸色看来是慌惶的,这刹那间。几件暗器已呼啸攻到。 以茹小意的武功,她不难避过这些暗器,只是织姑在射出暗器的同时,还撒出了一把香粉。 粉雾罩住了茹小意的视线。 何况茹小意又太愤怒。 她只觉左臂一麻,就似给蚁蝗叮了一口。 粉雾中那草堆上两人仓皇而起,她只想揪住项笑影问明白,只是,臂上的麻痹扩大到脖子上来,她向前跨了一步,有半步浮在半空,倒是似半空有无形的梯子,她一步步往上跨落不下来。 她竭力想清醒,可是更觉昏眩。 就在这时,暗器声又尖锐地响起了。 茹小意只感到这一次她再也躲不了,在这种情形下死去,这一生部只得一个“冤”字了。 这刹间,她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不要怕!” 暗器声骤止。 只听那声音又怒喝道:“好夫淫妇,哪里跑!” 茹小意知道这温暖的声音。便是樊大先生。她想睁开眼睛。可是,连眼皮都麻了,渐渐连麻的感觉也没有,只听到尖呼声与叱咤声,过得一会,手臂上湿湿润润的,又恢复了麻痒,她想伸手搔背上的伤口,这一伸手,触到一张湿润的嘴唇。 伤口之所以发麻,当然有毒,而麻痒蔓延得如许之快,当然是剧毒,樊大先生替她用嘴吮伤,这是要冒毒力反攻之险的,茹小意因为太过悲愤,也忘了感动。 樊大先生瞥见茹小意醒来,喜形于色,怕茹小意误会,忙退开道:“这是‘胡二麻子’玄棱毒镖,发作很快,必需要用嘴吮去毒汁,大嫂不要见怪。” 茹小意是武林中人,当然听过“胡二麻子”的毒力,樊大先生这样做,可以说是舍身相救,茹小意见自己衣袖掀开,但衣杉完好,知道樊大确是君子,这又想起自己丈夫,问:“他呢……?”这样问的时候,两行泪珠挂落下脸颊来。 樊大先生痴痴地望着她,抑压不住气愤地道:“我想不到大哥……他……如此丧心病狂,不敢置信,下手……留了情……他逃了……那淫妇倒没逃掉。” 茹小意不想在外人面前痛哭,道:“他…走了……?” 樊大先生道:“大嫂放心,我樊可怜一定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 茹小意惨然笑道:“走了就走了,谁要他回来!” 樊大先生不忍顶憧,只道:“是!” 茹小意忽悠悠地问:“那个女人呢?” 樊大先生眉一扬,扬声道:“把她押上来!” 不消片刻孙祖已把织姑押来,她衣衫不整,显然是匆忙披上的,带子没有束好,头发散披,表情轻蔑多于愤恨,但无一丝羞龊之色:“怎样?师姐,你要杀了我是吧?” 孙祖大喝一声:“贱妇?”“格”地一声,竟折断了她左手臂骨。 织姑痛得唇都白了,牙齿咬入唇肌,但仍是倔强地道:“把我杀了吧!可是,杀了我,仍要不回你丈夫——” 孙祖又想出去折她右臂,茹小意却阻止道:“我只要问你几句话。”声音镇静得令樊大先生也震讶。 织姑也惊诧茹小意全不似她所想像中的激动,两眼忘了眨霎。望向茹小意在坚定里更美的脸。 “你是几时搭上他的?” “是他搭上我的。”织姑故意装得不屑地道。“你虽然跟他江湖流浪,不见得每时每辰都跟他在一起,你一转过背去,他总要偷偷找我好。” 茹小意是冷的沉的,但连织姑都禁不住惊动于她的冷艳:“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织姑因为不自然起来,特地把嘴儿一撇,道:“你们婚后第三天,他跟你说是去了元州猎鹿,讨个好意思,生个胖宝宝,其实是跟我幽会。” 茹小意想起项笑影确然是在婚后三天出外一回,没想到竟会作出这样的事,从织姑的话里又忆起唯一孩子石头儿之死,心痛如绞,只觉得一生都误了,一切都碎了。这时,她脸白如纸,让人感觉到一种意决的清丽。 樊大先生觉得织姑死性不改,激怒茹小意;便道:“这等可恶女子,留不得——” 茹小意只觉得万念俱灰,挥挥手道:“放了吧——” 众人都为之一怔。孙祖不禁脱口问:“项夫人,不,茹女侠,这恶妇——” 茹小意淡淡地道:“把她杀了么?煮来吃么?这样就可以不伤心,不受骗么?”说完有些摇摇欲坠,脸白如临溪的水仙魂。樊大先生挽扶道:“大嫂,小弟一定把大哥找回来,我——” 茹小意微微笑道:“我很倦。” 樊大先生道:“湛兄和泰伯都上山来了,泰伯一直都想再跟从大哥大嫂,而湛兄对大嫂似未能忘情,一路跟了来,刚好遇上了泰伯,以为是我们绿林中人掠劫你们上来,所以杀了上来,大嫂要不要见见。” 茹小意了解樊大先生说这么多话的意思。 这些话的用意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开解。 结。是可以用手解的。 再难解的结,只要用心和耐心.总能开解的。 心结呢? 茹小意笑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已经呈现了笑容:“不见了,我想独自一个,歇歇。” 说罢,她走回房去。这时午阳很静,屋墙下的灰暗的阴影与阳光照耀下的角落被划分得尖锐分明。 阳光与阴影下,茹小意轻盈走过,响起了寂寞而疲乏的微弱回响。 茹小意回到房里。到澡堂去,舀水掩上脸上,感觉一阵阵清凉的醒,然而醒令她痛心,她又想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瞥见了那清亮的镜子和镜中的自己。 镜里的人像只有一件柔弱的衣和脆弱的骨架子,其他都是空的,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脸上的水质闪着亮光,反而实在过五官。 镜里的人苦笑。 茹小意也苦笑。 她现在心里还是乱得什么都不能想,心和感觉,仿佛都离得好远。没法会聚在一起。 忽然,她瞥见了镜里反映出屋顶大窗上一双眼睛。 茹小意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这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双眼睛。 这里是澡室。 澡室里有另一双眼睛,这是女子最不喜欢发生的局面之一。 然而它发生了。 茹小意没有尖叫.她只是沉着地问一声:“谁?”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却没有应她。 茹小意立即紧张起来:那人不是她丈夫——她暗自扣住了小剑,再低沉地叱道:“下来!” “砰”地一声,屋顶碎裂。 一人疾掠而入。 茹小意拔剑出剑,剑至半途,寒光照面,摹见来人剑眉星目,乍然是湛若飞,已不及收剑,剑势一偏,味地一声,刺入湛若飞肩膊里。 茹小意惊叫道:“怎会是你——?”弃剑趋视湛若飞的伤势。 不料湛若飞却一把抱住茹小意,凑过嘴往茹小意颈部就要亲吻,茹小意大吃一惊,拼命推开他:“你干什么?” 湛若飞已吻到茹小意的颈上,又要亲她的脸,茹小意力抗急道:“不可以,不可以,你疯了!。” 湛若飞牛一样地喘息起来,声音一断一续:“我……要……你……”茹小意慌了起来,这一推用了真力,一时击中湛若飞,湛若飞不晓得闪躲,正好被撞在伤口上,痛得手一松,哎哊一声,茹小意觉得自己太用力了,有些不忍,不料湛若飞随即又缠扑上来。 这一次,茹小意只见湛若飞目中布满青筋,满脸涨得通红,快要涨破似的,衣衫紊乱,全不似平日潇洒温文,不禁一凛,又给搂了个正中。 茹小意叫道:“放手——”这次不客气,想出手把湛若飞打倒,可是稍慢了一步,湛若飞竟先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也不知怎的,湛若飞出手歪了一些,用力虽巨,但未能完全使茹小意软倒,茹小意用余力而抗,湛若飞一直要亲她,都给她避开,兽性大发,用力一扯,扯下了她一片衣衫,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茹小意又羞又急,无法聚力抵抗,叫道:“要死了你——!” 湛若飞一见茹小意衣衫敞处令人心荡神摇的雪肌香肤,更加发狂,疯了似的向茹小意的玉肌吻去,伸手又要撕茹小意其他的衣服。 茹小意对这位师兄一向不存恶感,在未识项笑影之前,还相当心仪湛若飞的潇洒多才,嫁入项家后,对湛若飞的痴缠虽感厌倦,但始终对他有怜才之意,万未料到湛若飞竟会在她今天心丧欲死,万念俱灰之际,作出这等无耻无礼的行动! 湛若飞这一阵强吻抚摸,茹小意也心乱如麻,浑没了气力,但她一住神智仍在,仍在设法闪躲,湛若飞狂乱地叫道:“小意,小意,你又何苦拒我……于千里之外……” 茹小意们头后退,颤声道:”不可以,不可以——”“砰”地身子撞着了背后的屏风,屏风哗啦啦地倒下,茹小意瞥见屏风下压着一个人。 茹小意见有人在,顿时清醒,运余力用膝一顶,顶在湛若飞小腹上,刹时间她感到面红耳赤,她毕竟是已为人妇了,当然知道男人情动时的情形,心中生起了一丝迷乱,这时,湛若飞吃痛捂腹,踣地呻吟。 茹小意回望过去,地上竟是一个女子,衣衫破碎,肤色泛黄,但眉字间很清秀,张开了小小的一张嘴,咿咿唔唔的发不出声音。 茹小意一见是林秀凤,心中吃了一惊,再者见她衣衫撕破片片,裙褶间有积渍,更是惊怒,挣过去聚全力撞开她的哑穴,林秀凤第一句就哭道:“他……他沾污了我……”茹小意一听,犹如心里被重击了一记,一刹那她不知是悲是愤。是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师兄,全是人面兽心的家伙!悲愤之余,背部遭一下重击,登时四肢全失去了力气,只听湛若飞喃喃地道:“小意,小意,这次终教我遂了愿……” 茹小意趴在地上,湛若飞一把撕破她背部的衣服,茹小意想到这多年温文儒雅的师兄,一副血脉贲张的恐怖的样子,不禁闭上了双目,皓齿直咬得下唇出血,无力地道:“我杀了你,你敢碰我,我一定杀了你……” 湛若飞却自顾清除衣服,情急之下,狼狈万状。 第十章 风扬乱曲 突然之间,地上的屏风倏地飞卷起来。 屏风口扇,骤开而合。 屏风卷住了湛若飞。 只听得一个声音低沉地道:“你不用怕,我替你杀了他。” “砰”地一声,屏风四分五裂! 湛若飞发乱目赤,震碎屏风,衣不蔽体,十分狰狞。 他奋力挣碎屏凤,就看见眼前金光一闪,由小而大,“嗖”的一声,一物已穿入他的肋骨里。 这一阵出奇的刺痛,使他突然梦醒。 他颤抖着手指来人樊大先生,目欲喷火,嘴溅鲜血,嘶声道:“他……小意……你——”樊大先生摇头。 他眼睛里有了哀怜之意。 他的哀怜似乎不是起自于同情,而是像狩猎经过艰辛追捕之后,终于看见他豢养的猎犬包围住了狐狸,就只等他弯弓搭箭击杀生命前施舍的哀悯。 他已经弯弓搭箭。 茹小意趴在地上,她无法看见背后的情景,她只知道樊大先生及时赶到,第一箭就射伤了湛若飞。 她感觉到樊大先生已搭上第二支箭。 不知怎的,她升起了一种悬崖勒马的虚空感,大叫道:“不!”可惜她叫迟了一步。 她“不”字一出口,就同时听到“嗖”地一声。 箭破空之声紧接着就是箭入肉之声。 然后是人倒地之声。 随后是人噎气之声。 湛若飞在断气之前显然还在讲着话,他的唇在翕动着。嘴里的鲜血因舌头的振动而发出鱼离水后挣扎吐气般的微响、可是很快的,连这响声也听不到了。 茹小意虽然无法回头,但她却可以感觉到她的师兄湛若飞已经死了,而且在死前有很多话想告诉她。 樊大先生发箭以后,一直没有作声,就站在那里。 茹小意知道自己背部袒露的情形,脸上像冬天熔火般发着烧。樊大先生缓缓地蹲了下来,在自己耳边温声说了句:“你不用怕,我已替你杀了他。”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只不过,第一次说时还未动手,第二次说时湛若飞已经死了。 然后樊大先生替她解了穴道,在她背部连作了几下推揉,使她极快地恢复了元气。 樊大先生脱下长袍,罩在她的身上。 茹小意心中很感激,但在同一天里,丈夫变得如人面兽心.影踪不见,师兄更禽兽不如.死得甚惨,心里骤失去了依凭,举目没了亲人,人生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步,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对人性也全无可信。 樊大先生过去解了林秀凤的穴道。 林秀凤跳起来,抄了把刀,一刀一刀地往湛若飞尸身砍下去,狼狈骂道:“你这乌龟王八.连老娘也敢玷辱,我不砍八十二截。” 茹小意流泪奋然挡在湛若飞尸身前,怒问:“你要干什么?!” 林秀凤挥刀道:“他奸污了我,我要砍他七八十截!” 茹小意道:“他人都已经死了,你不能再辱他尸首。” 林秀凤一撇嘴儿道:“你倒……” 樊大先生叱道:“秀凤。” 林秀凤虚斫两刀,不屑地一嘟嘴,左边身子微斜地退了出去。 也不知怎的,突然之间,茹小意感到一阵恐惧:这恐惧比看见丈夫、师兄人心大变更诡异而深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起这种感觉。 樊大先生这时柔声跟她说话:“大嫂,我会好好厚葬湛兄,再发人追寻大哥,你累了,这里先交由我处理,你先到‘灯楼’去歇歇,好吗?” 茹小意沉哀地点头的时候,就听见樊大先生扬声道:“孙祖。”孙祖应了一声,飘了进来,带茹小意赴灯楼。 茹小意总觉得这人好像在外面等了很久,就等樊大先生一声唤,便过来带自己去灯楼似的。 不过她倦了。 她对人生已疲乏,对人性也一样感到厌倦。 甚至连感觉也疲倦。 所以她没有再想下去。 忽然醒了过来。 灯光照在柔软的锦绣被褥上,有说不出的灯谧温暖。 然而梦里是往下掉,掉到云深不知处。 灯光是温暖的。 她的心却是悬空的。 房间里,亮静得寂寞。 她的人全无依凭。 她在这时候觉得好想哭,在母亲离开人世时,在床上抓着她的手,她就觉得全无凭藉,仿佛母亲走了,世上就只留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了,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她也这样地哭过,这样子地哭。仿佛内心都给抽泣抽干了似的,被褥是冰冷的,就像从没有被人的体温暖过。 她很怕这种寂然的感觉。 比死还怕。 她想哭,手摸到颊边,却发现脸上有泪,原来她已经哭过。 该深夜了吧?远处还有筵宴的笑闹声,不知谁在灌酒,起了一阵喧哄。 一阵更无可排除的寂寞,涌上她的心头。 她想起了樊可怜——不知道他在不在筵席里?有没有找到笑影?会不会忘了阁楼上还有一个苦命的人?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缓缓自床上撑起,她本来是伏在床上睡了过去,所以,一直没有向着房间,而今,她蓦地瞥见房间里,桌灯前,还有人! 只有一个人。 灯是黄暖的,照在这个人衣褶上,更有一种睡着了的海浪一般柔和。 这个人是醒着的。 这人在等她醒来,人已与灯光融为一体,仿佛他就是寂寞的一分子。 外面喧嚣,像在庆贺什么。 房里却很静。 静得连风吹过檐前的铃声的声音,都清晰地听到。 风铃微响,房里寂寂,灯下眼前人正是思想着的人,这些感觉,仿佛是茹小意在少女时的梦,有很多首少女时的歌,都是在歌咏这些梦。 真是奇妙的,当一切都不能依凭,随风雨逝时,自己想着的一个人,竟就在灯前,脸是温和的,眼神是炽热的。 茹小意怕对方知道她所思,忙端坐起来整整衣衫,“噢……我睡着了。” 灯下雕像一样的人不说话,只温和地望着她。 茹小意觉得自己内心仿佛在他逼视下袒裸一般,说:“你等好久了?” 樊大先生道:“你哭了。” 茹小意马上笑了:“都让你看见了。”她竭力使自己看来并不在意。 樊大先生道:“饿了没有?” 茹小意瞥见灯下有精美的莱肴,两个酒杯,两双筷子,不禁问:“外面宴会吗?” 樊大先生微笑颔首。 茹小意问:“你……你不参加?” 樊大先生眼里投注了顾问的神色:“我可以与你共餐吗?” 茹小意心里有一阵无由感动,像房里的灯光一般满满盈盈的。要溢出来也没有容纳的位置,山寨里一定还有很多兄弟要等樊大先生齐聚吧?可是他却在守候自己醒来。 她这才发现房里特别亮。原来有许多盏灯,有的还悬挂的,有的是在嵌在墙上的,有的是挂杆灯笼,有的是垂吊宫灯,还有桌上的、床头的灯饰,虽然亮,但很柔和,绝不刺眼。 房里好像没有什么阴暗的角落。 茹小意忽然很想哭。 可是多年江湖浪迹的岁月使她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哭,她极力忍住,把哭忍成了笑。 “累你等了那么久……” 一个有着坚清容貌的艳美妇人,在灯下微微地忍着哭,肩膀微微紧了紧,这神态足可以教人心碎。 樊大先生捏着酒蛊,瓷杯滑而冷润。 像她的玉肩。 灯光照在茹小意的双肩,那像两座美丽的山坡,这斜斜而甜畅的角度令人情愿死于在彼处失足。 樊大先生放下了酒杯。 一阵风,较急,吹过风铃,一串急声。 仿佛很多个幽魂和精灵。在争着说话,说到后来,风止了,他们还耳语了几句。 月光下,栏杆外的白花,前铺着灯光后映着月色,出奇的静。 在房里的两人忽然感到没了语言。 由于这个固体一般的寂静,使两人都失去击破寂意的力量。 樊大先生站了起来,下身碰到了桌子,桌子一震,桌灯一晃,茹小意连忙扶住,樊大先生握住了她扶烛的手。 手是冰凉的。 像握着雪,手的热力地把雪化成水,在指间流去。 仿佛是怕失去,所以樊大先生紧紧握着她的手。 茹小意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在他肩膊上轻泣,樊大先生抚着她的秀发,像珍惜一幅真迹的画帙,然后,轻轻把她拥到怀里,茹小意的轻泣化成了恼哭。 茹小意把头埋进樊大先生怀里,闭着眼,任热泪滚滚烫烫,炽炽烈烈地流出来,好像这样才可以洗去罪恶,回忆和虚空。 她在他怀里感受到结实的黑暗。 突然间,他粗暴地推她。 她茫然。 樊大先生涨红了脸,退了两步,扶着桌子,喘息地道:“不能够……不能够……”他喘了两口气,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似忍痛的神情:“再这样下去……我会……我会做出——” 他突然坚毅地望着茹小意,像沙场杀敌一样鼓起勇气,“……小意,你知道,我一直都……可是……我不能对不起……大哥。” 他吃力他说下去:“再这样……我会忍不住的……”忽然抽出匕首,在自己臂上刺了一下。 鲜红的血,立即扩散开来,在灯光里像一朵血在开花。樊大先生咬着牙,又待再刺。 茹小意惊呼一声,掠过去,捉往他粗厚的手。 刀落地。 一阵急风又过檐前。 风铃急响,在轻摇。 樊大先生拥住了茹小意。茹小意感受到樊大先生那无法纵控的热力,整个人都软了,仿佛把身子交给了那一阵风,那一阵风过去,风铃依然在清响,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喧闹,那些人不知有没有感受到一阵风? 樊大先生热呼呼的唇凑到了她耳珠上,梦呓一般他说:“给我,给我……” 茹小意忽然想到丈夫。 ——他在哪里? ——我在这时候想他,应不应该。 她随即又想到湛若飞,那倒在地上一张本来熟悉的脸,使她浑失去了主宰,待神志稍醒时,衣衫已尽退了下来。 她蜷伏在床上,因为烁亮的灯光,使她用手遮住了脸。 那姿态纤弱得叫人爱怜。 床褥柔软得似在云层里。 床上人的曲线,在灯影的浮雕下,柔得像一段绒,鹅黄色的,像水珠滑不溜。 樊大先生眼睛燃烧着烛般的焰。 他起先是用手轻触,胴体像遇火一般闪过,随着茹小意的颤栗,他用手大力搓揉,唤来一阵心荡神摇的呻吟。 樊大先生赞羡地叹了一气:这女子虽已是妇人,但洁净得仿佛连指间趾缝弯里,都干净如山里的初夏。 他体内顿时起了一种蹂躏的冲动。 茹小意遮着眼,避着灯光,所以樊大先生没有察觉她在哭。 她还听到遥远的庭院里那喝酒猜拳的声音,风偶而过檐所奏起的乱曲,花瓣飘落地上的声音。 她还在哭着,也许还在心里呼唤丈夫的名字,樊可怜却因她在灯光下寂静而骄傲的下颔,整个人激动起来,把燃烧的心躯压在她侗体上。 ——那风又来了。 ——起先还是远的,后来近了…… ——风过了庭院里的古树,掠起了一连串的风铃,又吹落了几瓣落花…… ——风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茹小意黑发披在左颊上,皓齿咬着红唇,她耳珠贴在被褥上,听着清脆的风铃响,知道风远风近,一阵强烈的炽热填入她的虚空里,她用手在男人背上抓出了血痕。 第十一章 真相 风铃的声音告诉了风徐徐送过。 清脆的声响使得时间也从容悠闲。 院子里有花香,很清很淡,使人联想到江畔。初夏和白色瓷瓶。 连太阳都那么倦迟。茹小意“噫”了一声,唇犹埋在软枕里、真不愿醒来。 ——没有了昨夜一阵急、一阵缓的风…… ——昨晚那场夜宴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呢? 她舒舒身子,瞥见枕上几绺头发,纠在一起,身边的床褥,留下依稀的人形,心里一阵温暖,又一阵羞赧。 樊可怜已经不在。 忆起昨夜的狂乱,茹小意疑心自己还沉浸在醉意里。 只是小楼的灯都已经熄灭,院子里蝉鸣特别响,她披衣起来,还有十分舒服的倦意,走到栏前,看见秋日迟迟,院子西边。植了一棵石树,树枝峥嵘,树以外,又是院子,院子一层一叠,都住着人家,但面目都看不清楚。 院子、风铃和花,连樊大先生炽热的眼神、温和的脸容,都似是一场梦。 不是真的。 她微微打了个呵欠,这些日子在江湖上奔走,哪有这么舒适过?她不由把披在身上的长衣拉紧了一些。 就在这一刹那间,她脑子掠过一个意念,由于这意念闪逝得如许之快,一闪即没,她几乎捕捉不住,再隐于无形之间,她想到这意志的瞬间,四周静到了顶点,只有蝉声吱吱地鸣,像一刀刀切入耳里。 ——一这件袍子……! 披在身上的袍子,不是茹小意的,可是茹小意见过! 她并不是在樊大先生身上看过,而是大地震后,大魅山荒月下,三个伏击者身上所穿的,正是这件长袍! 连这长袍上的眼孔、透气孔都一般吻合! 这件长袍原是从樊大先生身上卸下来的,那是在澡室里就披在她身上,可是,她一直没有留意。 她的脑子乱哄哄一片,但很快的就整理出一些头绪来。 衣袍是樊大先生的。 也是那晚在荒山突击的神秘人的。 樊大先生绝不是神秘人——因为他也出现在现场,还救了自己! 那么,神秘人和樊大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忽然想起那天樊大先生摔下地面裂缝时,额角给石击中,可是昨晚看去,额上却全无伤痕,难道会好得那么快?! 茹小意只觉心沉到了底,手冻成了冰。 要是换作平时,她不会这样去疑虑这样一个有数度救命之恩的人,可是,而今一切信赖的都打翻了,她不得不生疑窦,只恨自己为何不在昨天就发现。 院子里唯一的蝉鸣,在脑中切割一般地响着。 这时,门扉传来轻扣。 茹小意反弹似地震了一震,但她立即恢复,把长袍又披在身上,用一种平静的声调,道:“请进。” 进来的是林秀凤。 她扎了几条小辫子,乌发上系了亮丽可爱的璎珞,让人感觉青春是迫人的东西,茹小意不待她说话,就道:“很好看。” 林秀凤偏了偏头,笑道:“我么?” 茹小意微微笑道:“如果我是男人,早就心动了。” 林秀凤撇撇嘴,表示不在意,但更忍不住流露了高兴:“你才好看。” 茹小意温和地道:“我没有你青春貌美。” 林秀凤开心地道:“可是……我没有姐姐你成熟的风韵。” 茹小意笑道:“是么?你的青春才可珍惜呢!” 林秀凤脸上现出了一丝微愁,道:“男人只喜欢有韵味的妇人。” 茹小意道:“你说谁?” 林秀凤忽然警觉,改换了个话题道:“大先生要我通知姐姐,午时在食馆设宴,恭迎姐姐赴宴。” 茹小意点头道:“我会去。”突然出手。 她原本和林秀凤隔了一张桌子。 桌上有灯。 茹小意原本站在栏前。 忽然间,她不见了,林秀凤迎着栏杆外秋阳,分外亮。 桌上的灯罩已飞向她。 她反应也快,一手拨开。 只是腰问一麻,茹小意已点倒了她。 林秀凤跌下去,茹小意“嘶”地扯开她肋下一片衣,果然有一个新创! 如果不是林秀凤左肋有剑伤,茹小意这一下突袭,还未必能顺利奏效! 林秀凤怒道:“你干什么……” 茹小意反手拔出了剑,剑锋指在林秀凤的眉心,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问你答,说错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在荒山的袭击里,三个罩袍人都有受伤,其中一人默不作声的罩袍人还着了一剑,刺在左肋,茹小意既已生疑,想起昨天樊大先生不许林秀凤挥刀砍戮湛若飞尸体后,退出去时左边身子似是转动不灵,那时只是稍微起了无端的疑惧,不会出口相询而已。 林秀凤肋下的剑伤,跟项笑影刺中的长袍人完全吻合,而且腰间还缠着软鞭。 那鞭子跟那晚遇袭茹小意对敌者全然相同。 林秀凤显然就是三个神秘人之一。 茹小意只觉脑子乱糟糟的,不知该捡哪一件先问,但她很快就整理出一个方向来:“在大魅山,伏击我们的人,除你之外.其他两人,是谁?” 林秀凤咬着牙不肯说。 茹小意道:“好,待我挑下你一颗眼珠再答我不迟!” 林秀凤颤声道:“是……黄弹和孙祖。” 茹小意长吸了一口气,道:“是不是樊大先生要你们杀我们的?”林秀凤道:“不是。”茹小意反而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即问:”怎么?” 林秀凤道:“大先生来令杀项笑影、湛若飞,没说要杀你。” 茹小意在这瞬间,已明白了很多事情:“难怪你们使用的兵器不趁手,原来飞碟才是你们真正兵器。” 她顿一顿又道:“难怪,太阳神箭虽然厉害,但我见樊可怜的武功,也不至如许轻易击退你们,原来你们在演一出戏……” 林秀凤道:“我们的飞碟技法原就是大先生教的。” 茹小意脸色尽白,道:“樊可怜有‘二凤双龙’,他用了三人伏击我们,剩下一凤,始终未曾露面,是不是织姑?” 林秀凤点头。 茹小意全身一震。 “笑影和她……”她用剑一伸,剑尖在林秀凤印堂戳了一个血痕,厉声道:“说!” “我说,我说!”林秀凤慌忙地道:“你进澡室后,大先生找项笑影,逗他说出你们新婚后的第一个去处,然后猝施暗算,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放在织姑上面,然后引你过去——” 茹小意紧紧握住了剑,仿佛除剑以外再也没有重量。要不是林秀凤穴道被封的话,至少有十次机会可以一招击倒她,可是现在担心的只是林秀凤,怕她控制不住剑势。 “但……他为什么说……” “那不是项……项大侠说的,黄弹最会模仿别人声调,是……他说的,织姑相应……” 茹小意猛然记起,在上凝碧崖的时候,黄弹在前面一路发出异啸,学马像马,学牛像牛,而自己确实背向墙角,只听见声音,却没眼见到项笑影说话! 她哪里想到,那时候,丈夫竟已失去了知觉! 随后,她因中镖昏眩。不知道后面的事,而樊可怜为自己吮毒,也只是在演戏而已! “你们把他……他怎样了?”想到湛若飞之死,茹小意不禁机伶伶打个冷颤。 “谁?”林秀凤一时听不懂。 茹小意被恐惧慑住,全身抖了起来。 林秀凤也算领悟得快:“你是说项笑……项大侠?他,没什么,不过被制了全身穴道,昨晚,塞在你们床底,今早,再押回囚室里。” 茹小意一时羞愤欲死,又惊喜交加:“那么湛师兄……他不可能对你作那样的事!” 林秀凤嘴角撇一撇道:“给他作了我也不介意,只是,虽喂他吃了春药,但要他同时干了我之后再找上你,哎!………” 茹小意想到樊可怜没有让湛若飞说话就杀了他,湛若飞死前仍似有话要对自己说,可惜自己却没听到,心痛如刀割,剑一捺,割下林秀凤一只耳朵。 林秀凤登时半边脸鲜血淋漓。忍痛不敢呼,茹小意厉声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秀凤颤声道:“我……我不知道……这就是……大先生的意思。” 茹小意悲愤地道:“他!他为什么要这样——” 忽听一个和气的声音道:“你应该来问我。” 茹小意望去,全身似脱了力。 一个温和的人站在门口,金弓金箭,眼神炽烈,正是樊可怜。 樊可怜道:“本来,当初我只是把湛若飞推下山崖,谁知风大,没摔死他,本来也不想救你,可是,见你那么美,我救了,发现你很拘礼,而且有丈夫,所以,我才命他们前去杀了项笑影,我看你舍死忘生的维护姓项的,跟姓湛的也很亲昵,看来,要得到你,首先要你对这两人心碎,故此,我出来逐退手下,再想办法。” 茹小意想起湛若飞掉下深崖,幸得不死。而樊可怜乍出现时,确无救自己之意,及至看清楚后,才动手相救的,如此说来,那置在断崖上的衣衫,也是他趁拉起自己的时候撕下来的,引湛若飞过去,等项笑影也到了之后,才派人来一网打尽,用心不可谓不毒! 樊可怜笑道:“你在想那裂缝是不是?其实,下面根本是平地。还有雨道,否则,我才不会暗示孙祖他们也往下跳了。” 茹小意恍悟道:“那么,姚到……” 樊可怜笑道:“土豆子么?当然是我指使的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蛇,我也要杀了阉党驻屯在凝碧崖下的探子,所以,也顺道杀了姓札的和粘夫子。” 茹小意冷笑道:“难怪他老是借样说你的好话,什么重义气、有威名!” 樊可怜呵呵笑道:“所以他得以不死,还拿了大把银子。远走高飞去。” 茹小意惨笑道:“亏你找到他来说笑影那一大通离间我们的话。” 樊可怜认真地道:“那倒是真事,姚到确是姚添梅的弟弟,不过他这个人,一向六亲不认,也不会蠢到替亲姐报仇。” 他笑笑又道:“不过,我承认,我在一路上都离间你们,也隔开你们,更装跌倒来诱惑你……可惜,你们倒是坚贞不渝,所以,为免你疑心,我索性让你们释疑后,才再制造这一大堆的事。” 茹小意怒极笑道:“难怪你数度相救,都事有凑巧,及时赶到,而且不管我被迷倒、毒倒,你都正好有解药。” 樊可怜嘻嘻道:“那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 茹小意恨声道:“卑鄙!不单你卑鄙,连下手都无耻!” 樊可怜一笑道:“无耻?昨晚,却不知谁无耻些。” 茹小意气得发昏。 樊可怜又道:“我知道只有在你孤立无援,亲爱人尽弃之际,才会心生依傍,而我欲拒还迎,你正好入瓮。” 茹小意气白了脸:“亏你……说出这种话!” 樊可怜哈哈道:“你不也一样做出这种事!” 茹小意激动地问:“你究竟为了什么……?” 樊可怜微微笑道:“还不是都为了你。” 他接着又道:“我要得到一个女子,向来不喜欢勉强,又不喜用迷药春药,因为,这样得到一个女人没意思,我要她真的,自动投怀送抱,我要了之后,才丢弃她,这才惬意,哈哈哈……好像你昨晚那样,才够味。” 茹小意悲笑道:“你做……这一切,就只为了——” 樊可怜邪笑道:“你觉得我恐怖又无稽是不是?其实天底下,偏是有这样的人,费尽心机,做这样子的事。” 他哈哈笑道:“一个人,只要有权,总要耍权才甘心;一个男人,只要有能力,也总要玩玩女人才称意,是了,你是怎样才开始对我生疑的呢?我几次救了你和姓项的,总该换得你信任了吧?” 茹小意忽道:“你很想知道。” 樊可怜欠欠身道:“请指点。” 茹小意道:“我不说你会很难过?” 樊可怜道:“这么周详的计划,谈它漏洞出在哪里,总是件有趣的事。” 茹小意道:“我说可以,可是你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樊可怜想了想道:“好,你说吧。” 茹小意道:“我开始生疑,其实只有两点:第一,黄弹、孙祖替我推宫过穴,内力深厚,近似与我们交手的秘密人;第二,你杀湛师兄之后,叫孙祖进来,既然孙祖在外面,就没有理由会让事情发生的——除非,是你要让一切发生。” 樊可怜听得不住点头。 其实,茹小意所说的两点。全是事后推测的漏洞,到底她是瞥见长袍才生疑的,不过大凡一件事,说了之后旁人总是觉得漏洞百出,但身在其中,恐怕比任何人都还要糊涂,正如茹小意这番说辞,也一样有纰漏,要是她早起疑了,又怎会让樊可怜得到她呢? 樊可怜道:“真是,原来有那么大的疏漏。” 茹小意道:“该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了。” 樊可怜道:“我们那么亲了,别说一个问题,十个我也答应你。” 茹小意道:“好。你把笑影关在哪里?” 樊可怜即答:“囚室里。” 茹小意听他回答跟林秀凤一般,知项笑影大概还活着,心里暗喜,又问:“囚室在哪里?” 樊可怜反问道:“你又说只问一个问题? 茹小意道:“你不是说十个问题也照答如何?” 樊可怜嘻嘻笑道:“要是我言而有信,又何必这样骗你?” 茹小意发展道:“好!你答我这个问题,我就放了她!” 樊可怜稍稍犹疑了片刻,见林秀凤在地上显出哀求之色,便道:“你说真的?” 茹小意决然道:“当然真的。” 樊可怜想了想,终于道:“项笑影被关在西南方,三个院落之外.青黑色阁楼里。”茹小意的剑倏然一伸,刺入林秀凤咽喉里,飞起一脚,把喷血的林秀凤尸体踢飞向樊可怜,飞掠向正南窗棱,破窗而出,一面道:“你不守信,我也不守信!” 茹小意刚飞出窗,左右手一齐给人拿住,来不及挣扎。胸腹又给第三人封了穴道,只见左右拿住她的人是孙祖、黄弹,点她穴道的人正是织姑。 只听樊可怜转为悠游自在地笑声道:“要论不守信用,你哪里不守信得过我?” 第十二章 西边古树 黄弹、孙祖、织姑把茹小意抓回楼里。 樊可怜笑态可掬地道:“欢迎,欢迎。”脸色一整道:“可惜,你不听话,杀了林左使。” 茹小意切齿地道:“你要杀就杀。” 樊可怜怪笑道:“我这么辛苦才得到你,怎能要杀就杀。”忽听楼下有人大声喊道:“大先生,属下黄八.有事禀告。” 樊可怜皱了皱眉,道:“进来。” 黄八蹬蹬蹬自木梯走了上来,惶急地道:“有人登山求见。” 黄八额上现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显然是因为刚才急奔之故,一旦住了下来,反而觉得躁热:“这人……赶不下去,他……一定要见大先生……” 樊可怜怒道:“来者何人?!” 黄八俯首答:“布衣神相。” 樊可怜、黄弹、孙祖、织姑一齐动容,樊可怜喃喃说了一句:“神相李布衣?这时候来,哪有这么巧!” 茹小意本来已全无希望。 她本来想冲去救了丈夫出来,可是连这一个梦想,也是绝不可能的了,不但过去的事情无法弥补,连将来也全无希望。 她只求丈夫平安。 只求自己能一死。 只是落在樊可怜手里,连一死都很艰难。 没想到在这种绝境里,她会突然听到“布衣神相”,这名字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在昏天暗地的鬼域里,这个名字如灿星般跃起光临大地。 只听樊可怜粗声问:“他可有道明来意?” 黄八嗫嚅地答:“他……他扬言说是……是……” 樊可怜怒道:“是要做什么?!” 黄八这下可回答得快:“是要上山来找项笑影夫妇!” 樊可怜冷哼道:“难道六十四旗、五十二座山头、四十崆峒八寨中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 黄八伏身不敢相应。 黄弹恭敬道:“六十四旗子弟都是亲信,不会泄露此事;五十二山头不在此地,又焉知此事?至于四十崆峒八寨二十六水路,不但远各一方,且恨李布衣入骨,又怎会通风报讯?以卑职所见,李布衣可能未知实况。” 孙祖也道:“就算李布衣知道,他上来凝碧崖,管教他有去无回!” 樊可怜摇头道:“李布衣武功非同小可,不过,他在未闯关前似已受重伤,这次能出得青玎谷,只怕也要伤上加伤……不过,李布衣有一群同声共气的朋友,像赖药儿、温风雪、惊梦大师等,都很不好对付……能不开罪,就别开罪,能不结怨,还是不结怨仇的好。”(作者按:本故事发生在“布衣神相”之后“赖药儿”,故其时“医神医”赖药儿还没有死。) 孙祖道:“那我们应该怎样办?” 樊可怜喃喃自语道:“李布衣没有理由会知晓这件事的。” 霍然转头道:“只要他不知道。一切就好办了。” 然后向茹小意笑嘻嘻他说:“只要你们肯合作,李布衣断断不会生疑的。” 茹小意道:“只要你放了笑影,一切都好办。” 樊可怜用一只手指在脸前摇了摇,挑起眉道:“其实你说这句活的时候,心里正在盘算着,只要我给你见着李布衣,你会怎样找机会跟他说出这件事……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笑笑道:“因为只有你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你丈夫,并不知道。” 他停了一停,吩咐道:“押她到囚室,让项笑影看见,即押他上来。” 茹小意忿然叫道:“樊可怜,你这样作,你不是人,你会后悔的!” 他挥挥手,黄弹先掠了出去。 樊可怜向孙祖道:“让他们夫妇俩在长廊上碰一个面,不许他们有说话的机会,可记住了。” 孙祖抱起穴道被制的茹小意,领命而去。 樊可怜转向黄八道:“传令下去,不得阻拦,恭迎神相李布衣上山。” 黄八道:“是。”转身奔去。 楼阁里只剩下了樊可怜和织姑。 织姑“唉”了一声,道:“秀凤妹妹死得真可怜。” 樊可怜负手立于栏杆前,西边一棵古树,树上蟀鸣,织姑看不见樊可怜脸上的表情。 静了一会,织姑低声道:“秀凤妹妹,我一定替你杀了那贱妇,为你报仇。”说罢,掉下了眼泪。 樊可怜悠悠道:“秀凤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可寂寞的。” 织姑顿时抽泣鸣咽道:“是呀,只剩下了我,你叫我怎样办!” 樊可怜忽道:“好。” 织姑怔了怔,半晌才道:“什么好?” 樊可怜道:“戏演得好。” 他笑着接道:“你要骗别人,且由得你,你要骗我,还差远哩,你身子都给我骗了,这点装模作样,又哪里骗得了我?” 织姑垂着头道:“我……” 樊可怜冷笑道:“林左使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我见她去传达我的话,久久未返,已猜到有事,上来前,已吩咐黄弹孙祖在屋顶窗边埋伏,伺机救援,但是,他们迟迟不出手,想必是听了你的播弄……” 他语音转厉:“因此,茹小意才有机会杀了她,也可以说,林左使是你害死的!” 织姑变了脸色,抗声道:“但是——” 樊可怜截道:“你不必分辨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个性,我了解,你视她为眼中钉,无时无刻不想把她弄掉,以便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女子,我哪会不知道,你表面跟她情同姐妹,心里却恨不得杀了她,才令你满足,不过……” 他冷笑道:“我既然用得起你们,也由得你们去明争暗斗,只要不斗到我身上,死活我都不管,你穿针引线,诱我对茹小意动心,扳开项、茹、湛的姻缘,而今,眼看她又被我宠幸,你又动杀心了吧?借替林左使报仇的名义杀人,以为我会蒙在鼓里……?” 织姑涨红了脸。樊可怜道:“你最好承认,否则,我可以忍受你是争宠而杀人,反正我身边这样的女子你不是第一个,但不能够忍受你侮辱我的智慧。” 织姑嗫嚅着,咬着嘴,眼泪不住掉落,“是……” 樊可怜冷峻地道:“也别在我面前装可怜,其实,你知道我明白真相而不杀你,心中不知有多高兴……” 他一记拍在织姑臂上,邪笑道:“你狠我毒,我们俩可以说是天造地设了吧?” 织姑特别尖叫着,倒向樊可怜怀里。 樊可怜忽沉声叱道:“走开!” 织姑连忙站开了身子,孙祖押着颓乏不振的项笑影,走上楼来。 樊可怜走过去,亲热地抱着项笑影,热切地道:“大哥,你好!” 项笑影也不动怒,只淡淡地道:“你还要怎样?” 樊可怜道:“这两天,害大哥受苦了。” 项笑影笑了一笑,这笑既无力又疲乏,“你要怎样就快说吧。” 樊可怜道:“尊夫人还在我们手上,这点大哥想必是看见了?” 项笑影脸肌闪过一片悲色,但他极力的抑制住:“你放了她吧!”樊可怜故作惊讶地道:“放了她?大嫂与我真心相爱,两情相悦,你都瞧见的了?” 项笑影惨笑着,两眼微有泪光闪晃:“你不济一至于斯!” 樊可怜笑道:“那倒不是大哥一人这样说小弟……不过要是大哥答应小弟一件事,我倒是可以放了嫂子。” 项笑影脸容上立时不自觉的有了一分生机:“你说。” 樊可怜唉声叹气地道:“李布衣上山来找你们了。” 项笑影忍不住欢喜之情:“他来了?”猛然醒觉,忙收敛欢喜之色。 樊可怜笑道:“他来了、我为了灭口、只好把嫂子杀了……” 项笑影眶毗欲裂,嘶声道:“你——” 樊可怜截道:“如果你要我不杀,那可以,要在李布衣面前,装得没事人儿一样、说是在我这作客、住几日再走,叫他不要多心,这便是了!” 项笑影怔了怔,樊可怜悠然地道:“其实你不答应也一样,李布衣单人匹马,怎会是我凝碧崖上绿林好手之敌?我是怕事,也替你们省麻烦……如果一旦有人闯上山来要人,闹开了,来了只有一个死字,你们呢?你还不打紧,尊夫人我则要按规矩,让山寨里的兄弟共享了。” 项笑影气得脸上的肌肉也颤抖了起来,樊可怜道:“你看,这变得多难堪呀,我也不想那么做……只要你答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言出必行,李布衣一离开,我就放你和嫂子走!” 项笑影狐疑地道:“你说真的?” 樊可怜道:“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只要你们出去之后,不在江湖上把这桩事儿张扬,人我也得到了,留着你们干吗?再说,只要你稍显暗示让李布衣知晓有蹊跷,我已下令黄弹格杀毋论,我只要大喝一声,黄弹就动手,布衣神相还快得过声音不成?李布衣纵是神仙,也仅救得了你,尊夫人是死定了。何况你此刻,穴道虽全解除,但中了我的‘九残散’.七八天内功力绝对恢复不了,只怕你才开口,已经尸横就地,李布衣也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后面一句话,项笑影当然不相信。 项笑影当然知道李布衣的机智,足以应付危机。但是他的确浑身已无力。 樊可怜温和地拍着他肩膀,劝解地道:“你别考虑了,就这样吧.至少,这是惟一可保你夫人不死之策了。” 这时楼下有人大声报传:“禀大先生。” 樊可怜扬声道:“何事?” 楼下的人道:“神相李布衣已入大寨。” 樊可怜即道:“龙虎堂侍候。” 楼下人恭应:“是。”脚步远去。 樊可怜回身对项笑影道:“你还考虑什么?再犹疑,我杀了茹小意再说!”说罢向孙祖示意。 项笑影急道:“好。” 樊可怜道:“好什么?” 项笑影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履行诺言。” 樊可怜忙道:“放,我一定放,把你们都放了。” 项笑影道:“你放不放我,我不在乎;我是要求你放小意……” 樊可怜哈哈答道:“那又有何难?咱们就击掌为约。” 说罢,举起左掌,在项笑影无力的左掌击了一下,道:“咱们哥儿俩就一言为定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到时反悔哟。” 项笑影苦笑。樊可怜向织姑道:“你去扶项大哥到龙虎堂去;就说他有小恙,项夫人不想见客,我马上就到。” 织姑应命,扶项笑影走下楼去。 孙祖有些疑虑地道:“要不要先在他身上下毒,以防万一……” 樊可怜笑道:“不必了,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茹小意的性命,只要茹小意还扣在我们手里,他不敢怎样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这人是江湖人,最守信约的,答应的话,决不敢反悔……要是下毒或落重手,布衣神相目光如炬,精明机警,给他瞧出来,反而不好。” 孙祖忙道:“大先生高见,大先生神机妙算。” 樊可怜笑嘻嘻地看着他,问:“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什么?” 孙祖讷讷地道:“像……”他实在不敢直言。 樊可怜笑道:“像不像个真诚热切的大孩子?” 孙祖忙不迭地点头道:“像,像极了。” 樊可怜得意地笑了起来:“我拿这个样子去接待李布衣,你知道不知道我在想着什么?” 孙祖一味地道:“大先生智能天纵,小人莫测高深。” 樊可怜眯起了一双大眼,毒蛇一般盯着阳光下的古树,道:“江湖上人人传言布衣神相如何了不起,我想趁这机会,弄他一个奸友妻、杀友的罪名!” 深秋的阳光是冷的,连孙祖也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樊可怜忽问:“那天来的那个秦泰,还在寨里么?” 孙祖忙恭敬地答道:“在的,我们一直拖延着他,不让他见着项氏夫妇。” 樊可怜道:“好,叫他一齐到龙虎堂去。” 孙祖连忙应命而去。西边古树,蝉鸣特别响亮。 第十三章 测字 李布衣笑了。 他听完项笑影那一番说词之后,严肃转为轻松,连大堂上绘的一条虬爪怒龙,也轻快得像旁边所绘翔于九天的凤。 “原来是这样的,”他微微笑道,“我听茶桐的一个劫后余生的老掌柜说,那地震之后,项兄夫妇遇袭,后来又出现一位金弓金箭的……之后又听得道上有人看见项兄夫妇被人‘挟’上凝碧崖,所以先过来看看,原来是一场误会。” 他抱拳揖道:“真不好意思。” 樊可怜笑道:“李神相哪里话了,这是关心大哥大嫂……不过,我已跟大哥大嫂结义,怎么容得旁人动他们一根汗毛?” 李布衣微微一笑道:“大先生高义。” 转首问项笑影:“却不知为何不见项夫人?” 项笑影:“她……有病,未能出迎,请恕罪。” 李布衣忙道:“快别这样说,我此来唐突,倒是骚扰了大先生和项兄。” 樊可怜大笑道:“布衣神相是稀客,请恐怕还请不上凝碧崖哪。”话题一转,道:“可惜,我和项大哥一见如故,还想多聚几天。” 李布衣微笑道:“我也该告辞了……不知项兄何时才准备下山,咱们再好好叙一叙?” 项笑影喉头一酸,勉强笑道:“快了。” 在旁的秦泰忍不往道:“少爷,这几天我跟湛少侠来到这里,也见不到你,你到底去了哪里。” 樊可怜道:“我是跟你家主人研创一种剑法,怎么能容让旁人骚扰,那还请秦泰伯多多包涵。” 秦泰重重哼了一声道:“我看这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留。” 项笑影道:“泰伯,你先下山吧。” 秦泰道:“少爷,你真的……那我跟少主人一起走了。” 他原是卖入项家做奴的。项笑影一直待他甚好,所以他仍以“少爷”相称,李布衣则是他从前的少主人,追寻多年终于在风雪古庙遇见,但李布衣始终不让他追随服侍,而希望他退出江湖,享享晚福。 项笑影涩声道:“去吧,去吧。” 李布衣忽道:“项兄好像也不大舒服?” 项笑影一震,生怕李布衣看出,见樊大先生脸色微微一沉,怕殃及爱妻性命,忙道: “可能是染着了病。不碍事的。” 李布衣道:“项兄的气色也不大好。” 项笑影强笑道:“是吗。” 李布衣道:“我替项兄卜一卦如何?” 项笑影忙不迭道:“不用,不必了,我……好得很呀。” 李布衣道:“项兄不信这个,那就随便写个字如何?” 项笑影慌忙地道:“写字?做什么?” 李布衣道:“测字呀!” 项笑影只怕让李布衣瞧出,一味地说:“我看不必了……” 樊大先生干咳一声道:“布衣神相点课拆字,千金难买,大哥又何苦坚拒?” 项笑影一呆,道:“这……”却见樊先生跟他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意会过来。 李布衣笑道:“项兄既然不信,也不必勉强……” 樊大先生道:“要拆的,一定拆的………”心里转念,想到怎样构思一个最简单而又全无相干的字,忽念及茹小意是巴山剑派门下,他一直是傍项笑影而坐,而今用手指在他背后写了个“巴”字。 这情景李布衣是向着两人坐的,自然看不到了,项笑影却顿悟了樊大先生的用意:这字既然是别人写的,自然就拆不出自己的心思,也不可能测得准了,于是道:“好,怎样写?” 李布衣道:“随便,随意。” 项笑影抽剑,剑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巴”字。 写完以后,项笑影弃剑问李布衣:“我的病算不算重?” 李布衣深注地上的“巴”字,沉吟良久,不发一言。 倏地,一道急风,破空打入,射向李布衣后脑。 李布衣忽然矮了下去。 原来他的头是在椅靠之上的,这一缩,使得他人和椅全合为一体,飞刀射空,“叮”地钉在“巴”字上。 樊大先生怒喝道:“谁?!” 孙祖、织姑双双掠起,追了出去! 李布衣徐徐坐直了身子,笑道:“两位巡使好轻功!” 樊大先生自恼怒未息:“好大胆的狗贼,居然在凝碧崖上暗算我的贵客!” 李布衣哈哈笑道:“大先生息怒,在下结仇大多,何况这儿是绿林要寨,难免有人手痒一试,反正对方徒劳无功,那就算了,请大先生不必再作追究……” 他笑了笑,道:“何况,追究下去,绿林同道会说大先生偏袒外人,大先生身为绿林领袖,可不能因在下而左右为难。” 樊大先生气忿地朗声道:“道上朋友不赏面,暗算布衣神相,那就是跟樊某人过不去……” 李布衣站起欠身道:“这事就此算了,我这就下山,可免大先生为……?’樊大先生拍首道:“这……这怎么可以……!” 秦泰道:“少主人……这测字……?” 李布衣歉然道:“也给这一刀搞混了,测字,必须要神气无碍,福至心灵才行。” 樊大先生跺足道:“都是我,没好好约束部下……这样吧,不如再测一个……” 李布衣道:“测字有测字的行规,写不许改,笔不许填,写对写错写正写歪倒不要紧,最忌是非心里所写的字,一字不中,天机已封,就不必再测了,……依我看,就此告辞吧。” 樊大先生忙起身道:“我送李神相下山……” 李布衣忙说不必,结果樊大先生还是送李布衣和秦泰到了山道。 李布衣、秦泰离开凝碧崖之后,樊大先生拊掌道:“项大哥。你真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项笑影无力道:“你放了她吧。” 樊大先生故作吃惊地道:“谁?” 项笑影强抑怒气道:“你答应过放了小意的!” 樊大先生诧异地道:“我几时答应过了?” 项笑影“哇”地吐了一口血,吭声道:“你……你答应过的。”樊大先生笑道:“没呀!”项笑影怒道:“枉你是武林中人……说话没口齿,丢尽了江湖人的颜面……!” 樊大先生有趣地看着项笑影,像看一个小孩子,道:“在人前,我说过的话,一定履行,人人都会竖拇指说我重诺守信,但我有何必要对一个阶下囚守信?我有何义务对一个死人守约?对一个再也不会出去说我毁诺的人,我从来不履行对我不利的承诺!” 他笑嘻嘻地瞧着项笑影,补充道:“这故事是叫你不要随便相信人。” 孙祖一旁插口道:“大先生,此人留着,终是祸患。” 樊大先生道:“我知道。” 孙祖进一步道:“不如杀了。” 樊大先生道:“杀不得。” 他冷笑又道:“布衣神相也不是笨人,瞧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也难保不生疑,如我们立即把他杀了,万一李布衣借故上山来找人,交不出人来的时候,岂不功亏一篑?” 孙祖想了想,道:“那么,李布衣会不会倒回山来?” 樊大先生道:“这次这位项老哥很合作,李布衣纵有些奇怪,谅也无疑点可寻……再说,我己派黄八沿路跟踪他们了,万一有何异动,飞鸽传书,布衣神相难道还能飞不成?” 孙祖忙道:“大先生神机妙算,计无遗策!”织姑也娇笑道:“什么布衣神相,在大先生手里,也不过是一具木俑……” 樊大先生也作嘉许地道:“不过,我初时也有些担心那布衣有神机妙算之能……黄弹适时适地射出那一刀,扰乱了他心神,自是最好不过了……哈哈!” 孙祖附和道:“什么测字拆字,看来也不过如此!” 织姑更道:“什么布衣神相,只是些村夫愚妇的迷信,装神骗鬼的玩意!” 樊大先生脸色一寒,道:“也不是这样说…??李布衣能闯过五遁阵杀得了何道里,不会是简单的脚色,只是因缘巧合,我们是有心人算计无心人,他才致失算而已……”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布衣和秦泰已走到山脚下,李布衣向秦泰低声道:“有人跟踪我们。” 秦泰讶然,道:“绿林角色,总是庸人自扰,把戏多多。” 李布衣道:“只怕不止是一个把戏。” 秦泰怔了怔,道:“少主人的意思……” 李布衣道:“项氏夫妇有险。” 秦泰一震,道:“什么?!” 李布衣疾道:“小声,装作无事,低声笑谈。” 秦泰这才憬悟,答:“是。” 李布衣道:“你上凝碧崖后,一直没机会见到项氏夫妻吗?” 秦泰道:“是呀,那时我就怀疑………” 李布衣截道:“你不是跟湛若飞一起上凝碧崖吗?”秦泰道:“对了,今天却不见他,这书生疯疯癫癫的,我对他没好印象,倒没留意……” 李布衣微叹道:“只怕他已出事了。” 秦泰道:“他……少主人是如何知道的?” 李布衣道:“你真以为我只因为道听途说就上来凝碧崖找人的吗?我受伤未愈,本要回到天祥就医的,而今先上凝碧崖,也是因为事态严重,才迫不得已的。” 李布衣原来在大同被藏剑老人暗算,四肢重创(见“布衣神相”故事之“叶梦色”),后经赖药儿金针度穴,稳住伤势,以俾他闯过了五遁阵后,再返天祥医治,但途中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李布衣遣傅晚飞等先回天祥,他要独上凝碧崖。 这事情便是他遇上了土豆子。 土豆子杀师求生(详见“布衣神相”),然后勾结樊大先生,倒戈阉党,取得厚酬,优哉游哉地享受去了,因他方便,比起负伤的李布衣等,沿途还葬了张布衣,并带着属眷跋涉,反而给土豆子赶在前头的路上。 土豆子姚到当然是无意要赶上李布衣这一行人,若他早知如此,走避犹恐不及。 只是,冥冥中一切早有安排,许多事情的发生,不但事有凑巧,有时候,连梦想都不及的事情,发生得比荒诞传记故事更奇妙。 土豆子遇上李布衣的时候,刚好他把一顶轿子里的商贾揪下来,他要坐上去的时候。 这时候,土豆子已经杀了三个人:富商的妻子和儿子、女儿。 这种事给李布衣碰到了,就一定管,而且,他再良善,也不想放过土豆子这等为患天下的人物。 土豆子知道自己绝对逃不过厄运。 他的武功连傅晚飞也未必敌得过。 只是他天生是一个“适者生存”的人物,他只及时叫了一句:“你们放了我,就等于救了一对你们的朋友,好朋友。” 等到诸侠踌躇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他们情形极惨,但只要你们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们这个秘密。” 他见诸侠动容,自然一再强调:“你们放了一个我,可以以后再杀,但死去的朋友,就再也不能复活。“李布衣终于答应了他。 杀人无论如何都不比救人重要。 土豆子有李布衣这一句话,顿时放了心。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因为李布衣不是樊大先生。 有些人,说过的话不值半个子儿,有些人,真的是一诺千金。 土豆子知道李布衣就是那一类人。 所以他说出樊大先生托他对项氏元妇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不知道项氏夫妇上山后的情景;但情形之险恶已可见一斑。 李布衣没有杀他,也没有放他,只是把他让群侠扣押着,带回天祥,他去查证,要是属实,便一定放了他。 土豆子很放心。 他纵然说过一千次谎,这次讲的却是实话。 为了他自己的生命。他已必须说真话。 他知道群侠会守信约,终于放了他的。 他反而想趁此认清江湖人称百攻不入的天祥的地域形势。 李布衣阻止了其他人跟随——一定要叶梦色等先返天祥疗伤,他自己却强压伤势,赶来凝碧崖。 其实他跟项笑影只是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他救了项氏夫妇,第二次却只是一个招呼,但是,有些人,天生下来,朋友的事仿佛比他自己的事更重要。 第十四章 转弯 李布衣就是这样上了凝碧崖的。 秦泰不认识土豆子。 但他因长久跟随过项氏夫妇,对项笑影的感情,无疑要比李布衣深,他知道项氏夫妇可能有险,几乎没立即跳起来,往山上冲去。 事实上,他已经跳了起来了。 在他未往回冲之前,李布衣已拉住了他。 “不可。” “为什么!” “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少爷、夫人可能遇难啊!” “土豆子说的可能是假话,咱们贸然冲上去,反而中了他的计,那就不好……”李布衣深锁双眉。“而且,如果遇危,项兄却不明示,定有隐情我们不能误事。” 秦泰这才考虑真假的问题,想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问:“看来,少爷在崖上还好好的,没什么事呀。” 李布衣沉吟道,终于肯定地道:“出事了。” 这次到秦泰有些儿不相信:“我看不见得吧……可能是那个土豆子诡骗求存,也不一定。” 李布衣道:“不,刚才测字,项兄有难。” 秦泰动容道:“怎会?刚才在龙风堂上的测字,根本没有测完。就——” 李布衣接道:“就一刀飞来,是不是?” 秦泰道:“是呀,这怎能测——” 李布衣道:“测字讲灵意,这一刀飞来,我避开了,飞刀不偏不倚,射入‘巴’字上,‘巴’字头上加一把刀,不正是‘色’字,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一把外来的刀,嵌入项兄写的‘巴’字上,只怕项兄难免色难!” 秦泰将信将疑,咕噜道:“不会吧?少爷一向不好贪色……”李布衣道:“只怕不是项兄好色误的事,我从前面看去,项兄未写字前,那樊大先生肩膀微动,我猜测他已威胁项兄,随便写一个字……‘巴’字,可能是他随心想起项夫人原是‘巴山剑派’的女弟子,这时却正好一刀射来,也可能是他故意搅局的设计……” 秦泰急道:“这么说……?” 李布衣道:“我看是樊大先生动了色心,‘巴’字是他的主意,项兄写的‘巴’字,给他外来一刀,射中了头,项夫人没有出现,只恐已落在樊大先生手里,因而要胁住项兄的。” 秦泰还是不能尽信:“这说法……牵强一些吧……夫人也不是个随便的女子……” 李布衣叹道:”我知道,她不是,可是命里有很多东西,是很难说的,项夫人英风飒飒,性子贞烈,但眼带桃花,难免……何况,我适才看见项兄双眉,像涂了层胶似的粘在一起,又似给水浸腻了般的,眉毛有这样子的情形,自身或配偶,必有奸媾的情形出现,我因而特别留意项兄的手掌,发现他写字的时候,掌沿侧的婚姻线有一道显着的刀疤,把线纹割断,这可对配偶大大的不利,而樊可怜……” 秦泰怒问:“他又怎样?!” 李布衣微叹道:“他眉心,山根之间,有数条青黑微纹,隐在肤下,横贯双眼头……大凡男女间有奸情,难免会在这部位出现黑纹,愈近乱伦,此纹愈显,樊可怜跟项兄已结为兄弟,只怕樊可怜……” 秦泰怒喝:“我干他——” 李布衣一把按住,道:“要救人,先隐忍!” 秦泰好一会才说得出谱来,涩声道:“少主人……你既能领悟天机、洞察人心、能卜未来、料事如神,为何不能早先引领,使少爷、夫人消灾度厄呢?” 李布衣给这一问,愣了半晌;才长叹道:“泰伯,天威莫测,天意难问,命是不可更变,运是常易的,我尽可能,不过参透一些因果循环、掌握一些统计与经验的学识,领悟到命运在人的脸上、掌上、行动里的一些暗示与符号,哪能未卜先知,事事如意?” 他苦笑反问:“君不见为人化灾除凶的相士、法师,多是贫困潦落之辈?若他们能事事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自己早就弃贫就富了!但他们依然营营扰扰,为口奔驰,这还不是命也!欺神骗鬼,不学无术的相士不算,真正有本领的相师,一样无法挣脱起落浮沉,一样要度运命危劫,只不过,他们因掌握智识,较能指示一般人趋吉避凶,进取守成,一个相师,同样怕穷、会死、恐惧失败、常不如意,就算他想救人,明知对方在求利过程里遭劫,但对方听了他的话,就真的不求富贵了么?就算救人、救己,也讲缘法,讲究命,不然,一个善泳的人掉下了静潭,也会给水蛇咬死,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坠下了急湍,也可以抱住浮木,冲上了岸。” 他见秦泰神态落拓,拍拍他肩膀道:“难道一切命定了,就不努力么?非也。因为努力改变命运,也是命,掉下水里等死的人,可能就真的死了,掉下水里拼命抱住根木头的人,可能就活得了,在漩涡里抱住根木头,不给它溜走,也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力量,这才是决定生死成败、荣辱得失的关键。” 他对秦泰道:“我想,项兄夫妇目前,正需要这块木头,而我们就是木头,只怕项兄夫妇已无力往我们这边游来,幸好我们是活的,我们现在就向他们游去。” 他涩声道:“我们要尽我们之力,但他们能不能度劫,就要靠他们自己的福缘了。” 秦泰颤声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布衣道:“前面山道,有一个陡弯……” 秦泰顿时明白:“我们……?” 李布衣点头道:“我们迅速转过了弯,贴近山壁,那人一过来,我们就制住他。” 秦泰忧虑地道:“看来,还是把这人打下悬崖容易一些。” 李布衣道:“能不杀人,最好不要杀人,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 秦泰道:“不过……要是这人放出火箭讯号,只怕项少爷、夫人就……”李布衣脸有忧虑地道:“我也是怕这种情形……” 说着之际,两人已转过了弯角。 二人随即紧贴石壁,等跟踪的人追蹑过来,便一齐下手。 但等了半晌。并没有人走过弯角。 李布衣变色,低声道:“不好,只怕给他警觉了……” 突听山弯后有人唤声道:“布衣神相,我叫黄八,是樊大先生派我来跟踪你的。只要你一有异动,我就施放讯号,全寨就会严加戒备……” 黄八静了一会。并没有立即说下去。 秦泰低声道:“他在试我们是不是在山弯之后伏击他?” 忽听黄八又道:“我知道你们就在转弯后山壁旁等我,只要我转一个弯,就是死,不过,我可以不转弯。” 秦泰怒道:“你想怎样?” 黄八道:“我想你们过来,点了我的穴道,或者击昏我。” 李布衣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八昂然道:“因为我不想放出箭号,”他顿了顿接道,“昨天,樊大先生要我冒充阉党走狗黄九之弟,向项大侠施暗袭,然后把我擒住,问项大侠要不要杀我,好令项大侠信任他,讨一个功,但是,项大侠不记前嫌,放了我,要不然,我知道大先生的手段,牺牲我这样一个手下,不算什么。” 他激昂地道:“项大侠既保住我一条命,我也希望你们去救他。我要你们封我穴道,是怕万一你们救不着人,反被人杀了,他们也不会疑心我故意不放讯号。”秦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发现了……?” 黄八笑道:“这有何难!我从背后追踪,见你暴跳如雷,两人窃窃私语,我黄八虽是小人物,但从未看轻过名动江湖的神相李布衣!” 李布衣现身愧然道:“我倒小觑了阁下了。” 黄八豪笑道:“那有什么要紧!我就是希望李神相也知晓,绿林里,也有汉子的,未必人人都跟姓樊的同流合污!只是有心无力,虚与委蛇罢了!” 黄八横步在道上,把掌中箭号丢落深谷,道:“闲话少说,项氏夫妇此刻大概是关在灯楼上,生死未卜,您快来点我穴道吧!” 李布衣向秦泰道:“看来天意的巧妙安排,比起人的刻意为之,巧妙何止千百倍!”两人点了黄八之后,往凝碧崖潜伏过去,李布衣边疾掠边深思道:“项兄这次如能无恙,是因为他积了一点善缘,放了黄八。” 秦泰道:“黄八这次得以不死,也是因为他种下了这一点善因,否则,他纵来得及放出讯号,也难免不死于你我之手。” 李布衣怔了怔,有所悟答:“是。” 灯楼里,灯是点着的,楼里还是不够亮。 因为是黄昏,外面夕阳黄亮一片,把秋意都往楼里赶,楼里很暗。 楼内有项笑影、茹小意,更有樊可怜,织姑与黄弹。 樊可怜有点不耐烦地道:“现在这样子的情形,我实在不大喜欢。” 茹小意神色一片冷然,夕阳从她身后栏杆外的古树枝叶,照射在栏前白花,再照在茹小意脸上,使得人看去一眼就混合了古树、白花、美人的感觉。 一阵晚风。 花落数瓣。 风吹过花朵微晃,刚好显衬出茹小意领衽上白玉铺瓣布的耳朵与细颈,淡绿色的衽边染上了夕阳的黄色,变成很薄命的黄花绿草颜色。 茹小意静不作声,世间上的一切,似不比花落一瓣重要。 樊可怜径自说下去:“我最讨厌得到一个女人之后,丢又不是甩又不是的感觉。”他见茹小意坚定的样子,很是不快,故意狠狠地用语言打击、挖苦。 项笑影跳了起来:如果他能够跳起来的话。 他道:“你真……不是人!” 这在他而言,已经是能说得出口的最恶毒语言。 樊可怜笑了,笑着去拧项笑影的脸肌,道:“我的大哥,你这个不是人的老弟已经想到办法了。” 他洋洋得意他说:“杀了你们,怕李布衣生疑,不杀你们,你们不像织姑、林秀凤,可收为己用,留着是祸患,所以……我用给湛若飞吃下的药,再放你们出去,让你们干出丧心病狂的坏事来,那时……”樊可怜笑眯眯地道:“纵我不杀你,武林人也会不放过你,然后,我尽可能安排你们死在李布衣手上,再设法给他一个杀友奸妻之罪名。” 项笑影脸色变了,变得比白花还白,他不怕死,只是,不能这样死。 黄弹邪笑道:“大先生,这样干之前,不如……”樊可怜嘿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我看你对项夫人早动色心了——” 忽听一人道:“太过分了。” 这语音一出,局面大变。 首先是樊可怜,黄弹,织姑脸色大变,而项笑影、茹小意脸露喜色。 只是在他们连脸色都未及变之前,一个人,拿着一根竹杖,已拦在项氏夫妇身前,面对樊可怜、织姑与黄弹。 樊可怜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有力地、一字一句地咬吐出三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人嚼烂咀碎。 “李布衣!” 微白的灯光,渐渐变黄,淡色的蒙光,渐渐刺目,这是表示黑夜已经到来。 楼上灯多,反而更亮。 灯下的人,全没有移动过。 栏杆上的那盆花。已落了一地。 是什么催花落得特别快? 秋天的晚上,在山上,也不该萧煞到这个地步。 李布衣乍现之时,黄弹想动手,樊可怜要走,织姑正要叫.李布衣却说了一句话。 他的话说得很慢。 但很有分量。 “不要跑,不要叫、不要动,你们要做任何一件事,我就立即出手,因为,我不想放过你们,不想多杀其他的人,更不想被你们所杀。” 他淡淡地道:“我想,我的出手肯定快过你们的身法和声音,就看,快不快得过你们的出手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杖尖指地,很是安详。 “猫蝶杖法”,本就是以静制动,动则极速,神清意闲的。 樊可怜、黄弹、织姑等果然没有动,也没有跑,更没有叫。 因为他们知道,谁来也赶不及这一战的下场。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高手。 他们了解一切最重大的战役,往往是顷刻间决定胜负,而不须久战。 真正高手会把精、气、神集中于一击,只有埋伏在道上不敢出战的箭手才矢如蝗雨,何况李布衣身上有伤,不宜久战。 所以他们都没有动。 他们也在集中精力。 集中一切力量于一击。 第十五章 击杀 一阵怪嘶,起自于李布衣背后! 李布衣全副精神,集中在前面。 他的强敌,不止一人,而是三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出类拔苹的的绿林领袖:樊可怜樊大先生! 所以他是丝毫松懈不得的。 项氏夫妇穴道被封,动弹不得,除了仗赖李布衣维护之外,完全帮不上忙。 这一道急风,是一柄软刀,迎风笔直,飞劈李布衣后脑! 同时间,黄弹弹了起来,双手飞起七八只飞碟,织姑跃起,手中鞭舒卷而出! 李布衣只要中了任何一下,都必死无疑。 这三个人都是极毒辣的人。 他们的出手都又毒又辣。 然而这次出手是他们武功里最毒最辣的招式! 李布衣就算来得及招架背后一刀,也断断避不开软鞭和暗器。 如果他只挡开鞭和飞碟,那么头颅只有留下了半爿。 李布衣没有避! 他竟对后面一刀不闻不问。 他一杖刺穿了黄弹的喉咙,左手闪晃间已收了七八只飞碟,人腾空而起,织姑的软鞭仅卷住他的腰,还未发力,他已把七八只碟子飞嵌在她体内。 李布衣落地之时,黄弹的尸身还挡在他的身前,忽见金芒大盛,乍亮而没,发现时,箭射入了他的胸膛! 项笑影、茹小意都不能尖叫,不然,他们一定会惊叫出声! ——李布衣中了箭! 背后出刀,突施暗袭的:是孙祖。 樊可怜也料定孙祖见入黑众人还未回到龙凤堂来,定必会回来看看。 所以他们也在等孙祖出手分李布衣的心! 孙祖果然出了手! 但李布衣并没有分心。 因为孙祖人在半空,背后己被人抓住。 他回刀刺中来人,但那人也扭断了他的脖子。 在他暗算李布衣时而暗算他的人,是秦泰。 秦泰中了一刀,血流如注,但他以“大力鹰爪功”杀了孙祖。 两个高手,一招决生死。 一死,一伤。 秦泰落了下来,就看见局面已经是黄弹死、织姑倒、李布衣中箭。 樊可怜却也没有动手。 甚至没有动。 他在这战斗里,第一步就是退出丈外,第二步就是弯弓搭箭,第三步是箭穿过黄弹身体射中李布衣。 这三步只用一眨眼的时间。 但他没有行第四步。 因为在他发箭的刹那,李布衣的手指,也在他杖尾弹了一弹。 “嗖”的一声,杖穿黄弹喉咙而出,射中樊可怜胸膛。 在这同时,李布衣也中了箭。 黄弹也在同时刹间,咽喉,背同时被一箭一杖洞穿! 秦泰见此情景,完全震住了。 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做是好。 他呆了一呆,反而先去解开项氏夫妇身上的穴道。 “卜”的一声,织姑的尸身掉在地上,本来她是跃在半空扬鞭的。 当茹小意穴道也解开之时,却见李布衣身上“波”地一声,那一支金箭,弹落在地,“叮”地清响,箭链上并无沾血。 众人这才明白,李布衣居然以胸肌接了樊大先生这一支金箭。箭镞刺入时,胸肌倒陷,软如棉花,夹住了箭,看去倒似箭已入肉,一旦箭上力道已消,李布衣的“舒神功”反弹,震落金箭。 他原本并没受伤。 樊可怜也看见了这个情形。 他怪叫一声,急起如隼,掠出栏杆! 李布衣急掠而起,要拦截他! 可是樊可怜并不是想逃。 因为他知道已逃不了。 他逃是诈,却反掠入内。 李布衣错失间,料错一步,已不及兜截,何况樊可怜的轻功本就极好。 樊可怜扑向项笑影。 惟有抓住一个人质,才有活命的机会。 项笑影受伤虽重,但神智依然未乱。 秦泰双爪疾扬,要截下他。 樊可怜在秦泰抓入自己双肩之际,一弓击在他腹上,秦泰惨嚎翻跌出去! 樊可怜手臂疾弹,金弓已圈住项笑影,项笑影不图挣脱,反进而出掌,五指疾戳樊可怜面门,已经是拼命打法! 樊可怜只觉胸腹间一阵剧痛,但反应依然快疾,金弓一紧,弓弦一夹,已紧紧箍住项笑影,使得项笑影那一掌,也打不下去。 樊可怜一招打和,定了定神,回身时李布衣已扑到,正想喝令住手,突然间,胸腹间被竹杖穿过的伤口,激烈地痛了起来。蓦觉楼里亮光至极,而周围灯光乱飞,轻飘飘的全无一点着力,正在惊奇间,却在几个翻身瞥见自己无头的身体,还站在灯前,手里的金弓,还箍住项笑影,在自己身后有一个女子,正是茹小意刀锋还在震动着,空中抹过一道血虹。 樊可怜这才明白,自己已身首异处。 茹小意已还刀砍飞了他的头。 茹小意反转了刀锋。 这把软刀原来是孙祖的,由于用力太巨,刀已折了口。 她一刀砍下樊可怜的头。 然后她眼看着樊可怜的头颅飞出去,尸体倒下去。 可是这一刀仍不能泄她之忿、偿她之恨! 她知道洗脱这些耻厚的最后办法。 她一刀刺入了自己的心窝。 奇怪的是她没有感到心痛。 她只感到解脱。 她对项笑影道:“……黄……蝶……”项笑影并不明白她所说。他的眼已被泪水蒙眬,他忘了挣脱弓督,只求挣近茹小意身前,拥住了她,她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听到血流出来的声音,仿佛是他的心在泣痛。 这些天的气闷、侮辱、伤心以及穴道滞塞,一起涌了上来,项笑影只觉得天地昏黑,口里一直反复他说:“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又说:“你痛吗?很痛吧?”其实一直都是他的心在痛。 李布衣迟了一步。 他被茹小意挥刀杀樊可怜的血虹而震眩,来不及阻止她的自尽。 然后他目睹项笑影抱住了她,虽然昏迷但一直还在跟她说话。 这时候,他瞥见抱着缓缓倒地于地上血泊中的项笑影、茹小意,掌沿尾指下的婚姻纹,却有一道伤疤。 他不知道这伤痕是因为项氏夫妇接下樊可怜派人暗袭飞刀时留下的。 他看着这两道小小伤疤,想到一些可怜的人,因为天生下来已无法变更的破相,而遭至厄运,眼前这两人,一个身死,一个心死,还有湛若飞只怕亦遭了不测,秦泰也伤得非轻,虽则已杀了四个人,却完全没有办法去控制这些人的命运,使他感觉到穷究命相,却无能力改变命运,是一件十分悲哀无奈的事。 他望着初升的月牙,感到无比的颓丧。 蓦然,他乍听到微微的低吟。 他几乎不敢置信,那是茹小意的呻吟。 他随即证实了不是幻觉,茹小意微微在蠕动着,她的手,仍搂着晕迷的项笑影,但已有了轻微的呼吸。 ——茹小意未死! 地上的软刀,因茹小意全力砍落的头颅而崩折,所以回刺自己时,刀只嵌入肉几分,血是流了一地,但大部分是樊可怜身上溅的血! 花在月光下静静的。 院子西边的古树更寂。 李布衣被一阵难言的喜悦,深深地憾动着,第一件事,反不是马上救人,而是“呼”地跪下去,当天拜了三拜。 虽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然而,天理到底就是人情,李布衣虔心膜拜之际,眼中孕育着感激的泪光,仿佛,在花之上、栏杆之上、月亮之上,有天意在关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