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青天(上)》 楔子 夜深沉,风凄紧。风卷沙尘,微微敲动街旁没有掩紧的一扇小门。 「叩叩」响声,在沉寂的黑夜中好似也敲在人心上。 小屋之内灯火如豆,被挤进门的风吹得摇摇曳曳,险些熄灭。 就着微弱的光,依稀可见一个人躺在地上,面部朝地,四肢大张,不知情的人若经过,还以为此屋主人有如此兴趣,喜欢卧地而眠,还用如此奇怪的姿势。可唯有一个黑影知道,小屋主人的身下那缓缓流出的血红之液是代表着什么。 「……拜……拜托……别杀……那个东西真的……不在我这里……」 卧地而眠的人此刻抬起头来,口呕鲜血,嘴唇每动一次,便会溢了出来。双眼圆瞪,手指颤抖,他苦苦哀求着眼前的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人冷哼一声,脚用力踩在卧地的人已经凹了一大块的脑后,噗滋一声又更多红与白的液体喷了出来。 被凌虐之人双脚一伸,眼珠暴突,舌头长吐,七孔流血,气绝身亡。 「终于死了,接下来……」黑影话未竟,双眸虐杀之意一闪。 静静的,没有声响,黑影一如来时轻悄般的离开,只留下一声冷哼。 血,满溢,如江流入海,积聚于低洼之地。 风渐强了,吹得小门嘎嘎作响。 霎时,碰的一声,小门被狠劲吹了开,新月移进了屋内的血洼中,映上的月色变得诡谲,血起涟漪,连带震动了那抹月。 染血的月,染血的风。 腥风盘旋小屋一圈,带着一身秽气离开,飘然而至街上,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好打此经过,口中喃喃有词:「……可恶的山月,只不过说要出来吃碗热豆腐脑又不许了……整天只知坐在他那书案前看公文,都不晓得我的一片心意啊……」 人影双手捧着豆腐脑,热气蒸脸,脸蛋微红。 他小心翼翼的不让它溢出,这可是那个重城张老头卖的老字号甜品,不过显然脚下功夫并不多好,连走在平地上也会趔趄,糖汤顿时溅出了些许。这一路下来已是第三次,汤汁早一半不剩了。 「唉……认命认命,谁叫我是他的小师爷呢?」 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人影羞涩的笑了笑。 明知这街上三更半夜鲜少有人,他还是偷偷觑了四周几眼才放下心来,笑得更开心了,「带点好吃的回去给山月吃,嘻嘻,他一定也累了。」 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往回去的方向走。 此刻,本应无人的街道上,一个急奔的黑影窜上窜下,疾驰于屋顶上,发出细微的嚓嚓声,是衣袖飘动之声。 「嗯?」 人影好奇望去,哪有什么东西,屋顶上荒凉一片。 晃晃头,人影以为自己听错了,抬步又要继续走,却被前方十步处门户大开的小屋里闪烁的小灯给吸引过去,心中不免疑惑:是谁半夜好兴致,开门赏夜景? 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他伸头偷偷往屋内一看,想要知道是哪个文人雅士,夜半行诗—— 手中甜汤震荡,又洒了出来。人影一手捂着自己大张欲喊的嘴巴,一手还端着豆腐脑,双眼圆睁,心跳猛烈,咚咚咚的如衙门击鼓,震耳欲聋。 好半晌,他才颤着手指移开自己的手掌,从苍白的唇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杀……杀人……了……」 第一章 天国是大陆上的第一大国,周边有二十来个小国家,其均对天国俯首称臣,并以天国的天子为各国唯一的天子。但在五年前,北疆一个名为忽汗的国家骤而崛起,其以草原民族的好勇善战频叩天国边界,引来天国天子的不悦。 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也罢,但忽汗觊觎于天国物产丰隆、地灵人杰,于是常年叩边,北方边界因此时常狼烟四冒、金鼓雷鸣不绝。 起初两国交战常以平手作结,天国天子眼看国内劳民伤财,须速战速决,因此在三年前听从了玄宰相的建议,御驾亲征,大振军心,士兵视死如归,奋勇杀敌。 忽汗因其是新兴的草原民族,即便当初以一身骁勇善战与天国打成平手,后来却因操兵不如屹立大陆多年的天国精细熟练,因之大败,灰头土脸地退回北方,便与天国签下和平条约,互不侵犯。因此和平相处了三年,直到今日。 战争一过,天国经过一番休养生息,如今依然繁荣,史称「圣玄之治」。 然今夜,平日里连偷窃之事都不曾出现的宜县里——京城南方的一个县,距京城不远,出现了一桩离奇的杀人事件! 死者是王大为,家境普通,经商,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当然也无兄弟姐妹。死因是被重击头部而死,后脑凹了一大块,脑浆溢出,凶器不明,初判是钝器而为。案发现场便是王大为自宅中,待人发现后,凶手早逍遥而去。 仵作验尸的结果如此,摇了摇头,不免叹息王大为年纪轻轻却惨遭杀身,这宜县怎会突然冒出如此凶狠之人呢? 负责此次案件的自然是宜县的太守了,人称「冷面青天」,关山月。 宜县的太守本来是个大胖子,但后来因好吃乞丐鸡,不小心被骨头给哽死了,这位太守是当时从治安较坏的陵县调过来的。 仵作向太守大人这么报告着,却只见太守其双眼紧盯着王大为的尸身,左手默默地接过一碗早已凉掉也少了大半的豆腐脑,右手随意舀起一匙,面无表情地慢慢吞着,还低低脱口一句:「不甜了。」 他的动作优美高雅,声如流水玉盘,仵作不由痴了。 在场几人没人说话,只有太守大人吞咽豆腐脑的声音,与汤匙瓷碗碰撞之声,有些暧昧有些紧张。 一盏茶后,豆腐脑吃完了,他才终于将视线移开,瞟着仵作,将碗递回给以一双色眼微瞇瞅着他看的小师爷,俊颜冷了三分。 「这就是你一夜努力的成果?」 被冰冷的声线刺中,仵作回过神来,见他家大人面色阴沉,似要发怒了,以为自己冒犯了他,才正要慌张跪下,却闻小师爷尴尬地笑了一声。 「嘿嘿,豆腐脑好吃吗?你瞧,我不仅为你买豆腐脑,还帮你带了个人回来。」言下之意,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 可冷面太守不是小师爷,冷面青天不是随便说说的,只见他凤眼一瞪,凶光尽出,小师爷吓得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一双灵活的大眼心虚地瞟过来呀瞟过去。 「是啊,是个死人!你可真厉害,一出去便出了事。」 冷面太守声音虽低又轻,却让人觉得走在冰刀上,步步心惊,滴滴冷汗。 小师爷本畏缩着,一听太守大人将错归到他身上,不服气地嚷嚷:「我只是去买豆腐脑,他又不是我杀的!」错的是凶手,怎么一副全是他「带衰」的样子呢? 「要是你杀的,你想我还会让你站在这里吗?」冷冷的声音,掷地有声,宛如冰凌相击,冻得人心发寒。 「呃……」 小师爷被凌厉的声音一吓,又缩成小小的一团了。 「好嘛……我知道不该乱跑出去,应该要帮你的忙……」可是我买回来的豆腐脑你还不是全吃了?这一句小师爷不敢说出,只敢在心里嘀咕。 太守大人见他家的小师爷终于安安分分低头认错,眸中闪过笑意,表情却仍冰冷,转而向仵作问:「就这样吗?没有多余的线索?」 仵作愣一愣,忙道:「没有。」 「那你下去吧,先将尸身放在义庄。」他摆了摆手,让仵作领命下去。 偌大的堂上,顿时只剩缩在角落的小师爷与沉吟思索着的太守大人。 小师爷大眼转了转,望着被抬出去的一截白色布角,滑下来的一只手垂直地晃呀晃的,他不禁皱了皱眉,抿了抿唇,搓了搓手,睁大眼滴溜溜地偷觑着他家太守大人—— 乌黑柔亮的长发,剑眉英挺,眼若寒星,唇-瓣嫩红,是一张俊美的五官,线条如刀刻般深邃,彷若外域人。其身子纤长,双手素白,正支着完美的下颔,目光深沉。 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那身青衣底下的身子不若外表看来的柔弱,他甚至比自己强壮好几倍,擅使剑、轻功,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高强;可他又温文儒雅,美如仙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潇洒。 他再低头看了自己单薄、瘦弱的身子板,无声地长长叹了口气,这种身子板怎么入得了他的眼中?也难怪他总是对自己冷冷冰冰的了。 「朋朋。」 喔喔,他家太守大人在叫了! 「什么事?」大眼眨了眨,讨好的移了过去,贪婪地呼吸着与太守大人相同的空气,心底却不免有些遗憾—— 啊……如果能抱抱他家大人就好了! 「你觉得王大为的死因如何?」 他顿了顿,想起那截白布,「并不单纯。」 「是吗,你也这样觉得?」太守大人扬眉,面露赞赏之色,一闪而逝。 「王大为与人并无结怨,如何招来杀身之祸?且其家境普通,堪堪能过活,又没有情人,于情于财都没有理由让人杀了。」 顿了一顿,想起他看见的现场除了一堆血之外,还留一滩水。 「屋内并没有茶具,何来的水?」此句是小师爷的疑惑,喃喃自语,不巧太守大人也听见了。 「由此,你判断王大为死因不单纯?」 「啊?啊,是的。」 太守大人点点头,起身走进书房,小师爷巴巴地跟在后头。 「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不过事实总是令人难以辨认。」随手挑了枝笔,在铺好的纸上写下几个苍劲的字,落款,封泥。 「王大为是古玩店主人徐老板雇用的商卒,专门往返边疆各地带回珍贵稀奇的宝贝。几日前曾听闻徐老板得到一个忽汗族的宝珠,其能夜中发光,温润如玉。据说里头藏了忽汗皇族的宝藏,徐老板因之爱不释手。」 也就是说,此事可能与徐老板和忽汗宝珠有关。 「所以我们先去拜访徐老板?」小师爷很聪明,举一反三,马上明白了徐老板的可疑之处。 「嗯,这封信交给阿友,上呈京师。」 「好,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吗?」接过信,小师爷问着。 「不。」现在三更半夜,谁会理人?至少徐老板不会。 「不?」 「你再去帮我买碗豆腐脑来,多加些料。」 「……」 *** 古玩店位在宜县第一大城重城中央大道最底,位置有点偏僻,不过仍是人车如流,人来人往。 店面很小,仅有十多尺宽,店内熏香袅袅,书画挂满墙,笔砚纸镇琳琅满目,平添几分书香之气。其余的稀世珍宝则不放在店门口,只有经过徐老板的同意才能示人。 翌日早晨,太守大人便服驾临,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师爷,小师爷正往嘴里塞着甜糕,一副悠游轻松,不像是来查案,倒像是来玩的。 不过太守大人也不遑多让,手里仍是一碗豆腐脑,天冷,还冒着热气,一口接着一口吞进肚里,双眸微微转着打量店内摆设。 他们两人在店门口站了许久,甜糕吃完了、豆腐脑也吞完了,却仍不见有人出来迎客,这让太守大人与小师爷一个是皱了眉冷了脸,一个是歪着头满脸疑惑。 就这样放着一对璧人爷俩在冷风飕飕中吹着,实在是有点儿让人不忍心,路过的人不禁都埋怨徐老板没有怜花之意。不过太守大人气质如冰,也没人敢上来搭理。 「山月,里头好像没人在耶,我们要不要回去了?」打了个哆嗦,小师爷抱着双臂,小小声地建议。呜,他都快冻死了! 太守大人瞟了一眼小师爷,只见那比自己矮一颗头的人正发着颤,双颊冻得通红,嘴唇却冷得发紫,双脚跳上跳下的,似乎就快耐不住这寒意了。 这样冷?太守大人心里起了淡淡的疑惑,却忘了自己有内功护体,不畏寒冷,而小师爷区区一介平凡人,在这种冷得快要飘雪的天气里,也只有太守大人自己能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了。 想了想,太守大人朝发颤的人伸出手,「过来。」 小师爷睁大双眼,有些惊讶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在他家大人耐性即将用完前扑了过去,紧紧地靠在宽大又温暖的怀里。 舒服地叹了口气,小师爷双手环抱着那紧瘦结实的腰身,道:「终于得救了……」 太守大人难得展现温柔,拍拍怀中人的背,难以言喻的怜爱溢于情表,只是他本人不知,当然被他拥着的人更是不知了,唯有再一次的疑惑。 就在两人相拥之际,店里头终于有人出来了,却不是徐老板,而仅仅是一位男仆。男仆走路稳健,隐带着风,敏捷利落,衣袂飘动,倒有几分姿态。 「不知太守大人远迎,失敬。我家主人目前不在,太守大人有何要事可让小的转达。」 太守大人默默打量男仆,仔仔细细的,瞳仁中闪着异芒,好一会儿才道:「……我改日再来。」 男仆恭敬地应了声是,又径自回里头去了。 「这人好没礼貌,客人都还在呀!」小师爷不悦,却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太守大人则是很干脆地转头就走,顺便拉上小师爷一起,准备打道回府。 「山月,天冷,我们去吃热豆腐脑好不好?」 太守大人淡淡地看了小师爷一眼,语出惊人:「你要端着豆腐脑去看尸体?」 「……」 虽然小师爷无言以对,但他们还是去买了豆腐脑。 端着豆腐脑的小师爷亦步亦趋地,躲在不畏寒冷的太守大人背后,正开心替他家大人捧着冒热烟的豆腐脑汲取温暖,耳边却忽闻一阵嚓嚓声,有些耳熟,似在哪里听过,下意识地抬头四周环顾…… 路人纷纷,厚衣加身,没什么异样。 小师爷皱了皱脸,以为自己听错正要收回目光时,却撞见了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心猛地颤栗!街旁的巷子中、阴影下站了一个黑衣男人,蒙面束发,唯一可见便是那双令他心颤的眸子。 幽深的眼是深潭中的漩涡,似要将他吸了进去……漩涡中有着发亮的金色鲤鱼,缓缓游着,牵引着他的视线。 正要顺着金鱼去探索那幽深漩涡的中央时,那双眼眨了一下,不再看他,遁入黑暗。 小师爷一愣,想追上去,移了一步却觉后颈一紧,他家的太守大人揪住了他,问:「你在做什么?」 「不,那里有个人在看我们……」 小师爷往方才黑衣人的方向一指,太守大人当然看不见任何人,可仍是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脱口:「是吗?」意味深长。 他早知道有道凌厉的视线追着他们,但他不动声色,只为看那人到底想如何,想不到小师爷如此敏锐,早一步坏了他的打算,那人已经走了。 小师爷没听清楚,想追问,太守大人转头就走,拉上他一起。跌跌撞撞间,他只能捧好手上的豆腐脑,吞入满腹疑问。 半个时辰后,太守大人与小师爷人已在义庄。 那日仵作验尸的结果经过另几位仵作的讨论之后,也是同样的结果,并没有改变。只是对这结果不满的太守大人还是决定来到义庄,再验尸一次。 于是,太守大人端着一碗热豆腐脑命令仵作当着他的面,重新验尸一次。一旁的小师爷对他家大人如老僧入定的能力叹为观止,不得不佩服。不过,下次是不是应该叫他家大人改改看着尸体吃豆腐脑的坏习惯? 仵作领命,掀开王大为尸身上盖着的白布,霎时间恶臭如风迎面,扑鼻而来。小师爷掩面作呕,差点当场就吐了一堆酸水出来,幸好他在豆腐摊上就把豆腐脑拼命吃完了,否则自己一定是吐得晕死过去! 忍过那阵恶心之后,小师爷重新站定太守大人身旁,却发现一个令他惊恐的画面——他家太守大人仍眉间不皱,慢悠悠吃着早已冷掉的豆腐脑! 老天啊,他家大人嗅觉失灵了吗?还是真有什么隐疾——喜欢看尸体闻尸味吃豆腐脑!别跟他说这是他家大人的另类兴趣啊! 小师爷忘了——他家大人有武功,闭气吃豆腐脑不是问题。冷面青天面不改色的绝活也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吞下最后一口豆腐脑,太守大人终于开口了…… 「时至冬日,天冷风寒,王大为不过死了一日,尸身理应不该腐坏成这样。」俊美容颜上,眉间紧锁,面色凝重。 仵作其实也吓了一跳,昨日验尸时明明好端端的,可才过一夜就已腐败,实在不是常理。王大为尸身已全身黑紫,肢体末上端和伤口已有些溃烂,腐恶之味浓烈,呛得连仵作也不由捏了鼻。 第一天尸身是惨白的颜色,过一夜后变成黑紫,再怎么外行也看得出来——王大为是中毒了! 「昨日你们没验出尸身中毒?」太守大人蹙眉,一双美目盯着腐败的尸身看。 「没有,因此才将死因归于脑后被重击而亡。」 「这么说毒是后来灌进去的?」 「有可能,但义庄时时有人看守,王大为的案件是重案,不可能放人进来灌毒。」 「可尸首确是中毒了。」 「这……」仵作面有难色,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小师爷这时走向前,捏鼻蹲在尸身旁,向仵作道:「你过来用银针插他的四肢。」 不过一句话,仵作恍然大悟,忙依言而做。 以银针试毒,只要测试出来有毒,便代表王大为是死前中毒,而非死后——死后被灌毒毒物只会积在喉部,并不会到身体末端。若是如此,第一日验尸的结果将在今日被推翻,剩下的只要调查出毒药的种类,也许案情就有一点眉目了。 太守大人不着痕迹地笑了,转眼即瞬,没有人看见。 那笑是给小师爷的,若是让他看见了,莫不开心地手舞足蹈。可惜,小师爷正专注地看仵作验毒,丧失了这么美好的一个时机。 「如何?」 太守大人也步至他们身旁,仵作正好将银针抽出,森白的针头上沾了一截黑液——正如他们所想的,王大为是死前便中了毒! 那么,死因也许会因此而有了改变。 「看来,死因得重新推论了。」 小师爷点了点头,想了一想,仰首对他家大人道:「我觉得王大为一定是中毒死的。」 「为何肯定?」太守大人也俯视着他家的小师爷。 他家小师爷挺聪明的,常常能从分毫中看见整件事的缘由,敏感度也比别人好,曾经有几件案子是小师爷破的,他自是相信他家小师爷的话,但不免还是得问上一问——即便是他心中的答案也同小师爷一样。 「王大为脑后的伤是用来掩饰他中了毒的事实,显然这个凶手所用的毒药一定会泄漏他的身分,因此我们只要调查出毒药的种类,或许就可以寻着这一条线索来抓凶手。」也许他们可以先去调查徐老板在这几个月内有无到药材店去买毒药。 「不错,那么这件事交由仵作去做,明日我就要知道毒药的成分。」 「是。」仵作领了命,立马动手。 小师爷跳了开,厌恶地远离尸身,问着他家太守大人:「那么我们要回去了吗?」 太守大人睨了他一眼,「不,去王大为家中。」 「啊?我可不可以不去?」 小师爷一听,马上皱了整张脸,可怜兮兮。他才不要再去一个死人家里,王大为凄惨的死样实在伤了他的弱小心灵,他的心需要疗伤,禁不起再一次的冲击啊! 太守大人沉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片刻才道:「你先回去沐浴,我自己去。」 小师爷闻言抬头,顿时感激地差点涕泗纵横,立马精神一来,笑开了一张脸,双颊红嫩,飞快地道:「我马上回去!山月慢走。」 「嗯。」简单应了一声,太守大人潇洒离开。 小师爷当然是如获大赦般开心地回府了!只是回去的路上他绕了远路,去买刚出炉的蛋烘糕。 *** 王大为的家被太守大人派了几个人守着,一般百姓无从进入,且王大为也没有任何亲戚,自然是没有人在他死后来为他招魂烧冥纸,因此现场还保持得相当完好。 太守大人来至,环顾室内,没什么摆设,只不过一炕,一案,二椅,一窗向街道开……如此而已。 王大为是徐老板雇用的商卒,虽然历来所找到的稀世珍宝不少,但全被徐老板剥削去了,最多不过让王大为领了淡薄的月薪,能养活他自己而已,没有多余的闲钱来添家具,也不能娶妻,因此一直孤身一人。 地上那晚的血迹还留着,斑斑诡谲,颜色变黑,衬着已干的白液,若非是在白昼,一旦映上那夜的深沉与月色,可真是吓坏人! 血迹积聚之地便是王大为被杀躺卧之地,然据小师爷描述,在此地两步之外有滩水,至今已被蒸发看不见痕迹,可他相信小师爷不会看错,且当时室内是点着烛火的,虽小但却清楚,应是如小师爷所言无误。 也如小师爷所疑惑——屋内没有茶具,何来的水?连个装水的器皿都看不见! 如果这水不是王大为屋子里本有的,那么会是凶手带来的?若是如此,为何凶手要大费周章带水来杀王大为?是武器?是毒药?这水究竟在这桩案件中占了什么样的地位与角色? 这么想着,眼角余光瞥见角落床边有个东西,太守大人弯身去捡起,双眼微瞇——竟是一根黑色羽毛! 羽毛柔细黑亮,有上好的触感,如绢绸。 「这是鸟的羽毛?」太守大人低声自语,忽闻耳边一阵呼啸风声,门外守着的几人已被悄悄放倒。 他眼前黑影一晃,风势凌厉,袭面而来,脚下步伐一转,堪堪避过了黑影的攻击,连连变换身法,黑影穷追不舍,几个起落,两人已在小小的屋子内过起招来。 拆招之间,太守大人将黑色羽毛藏在衣内,接着专心与对方周旋。 对方全身着黑,面上也蒙了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几点光芒。一身的黑,一身的锐气。黑衣人招招刁钻,身法诡异,但太守大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以掌为剑,横劈直扫,掌风化为厉气,防守攻击兼备。 黑衣人紧盯着太守大人的眼,太守大人也不放过藉此看透黑衣人身分的机会,两人相视,不相上下。 太守大人只见一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几分凌厉,几分冰冷,其它的什么也读不出、看不透。 两人将自家武功舞得滴水不漏,对拆十几招后,黑衣人见太守大人修为不浅,无法一时间内取了性命,只好身法一换,气息顿收,凌空掠出。 太守大人一愣,想不到黑衣人突出此举,追出小屋,却已不见人影。 思索了一会儿,太守大人才解了几个被点穴倒地的官兵的穴,再次确定屋中没有遗漏的异物后,拂袖而去。 这一趟可谓收获良多。 ——黑衣人与黑色羽毛。 *** 关府,是太守大人与小师爷的家。 小师爷高高兴兴抱着一盒蛋烘糕回家,第一件事便是交代下人将蛋烘糕用精美的器皿装起,送到太守大人的书房里。而他自己便回房抱了衣物,蹦蹦跳跳地往浴池前进。 关府朴实无华,但太守大人有个癖好,就是沐浴时一定要在宽敞且温暖的地方入浴。 因此太守大人虽在其它地方不讲究奢华享受,但却别出心裁地盖了一个大浴池,冬注热水夏注冷水,还有花朵提炼的精露随侍在旁,也有专用的婢女随身服侍沐浴——不过这在小师爷也得其恩赐共享这大池子后,统统撵了走开。 这关府中谁都知道小师爷对太守大人十分仰慕,男人的占有欲是极强的,当然不愿意心上人沐浴时还有其它人一直盯着看。 小师爷表达得清楚,同性相爱也早不稀奇,下人们也十分体谅,早自动达成不成文协议——从此只要太守大人沐浴时,只能有小师爷在一旁侍候,其它不相干之人得自动远离走避。 其实让下人们这么做的原因不只是小师爷本身的问题,还有太守大人的默许。 太守大人对小师爷青睐有加也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总是一脸冷冰冰,但他们其实看得出来太守大人对小师爷是很温柔的,总在不经意时流露出一点对小师爷的赞赏与怜爱,有时也会不着痕迹地对小师爷笑。 虽然他本人和小师爷全然没有发现,但他们可是看得十分清楚吶 第二章 王大为的案件出现四个关键点:莫名水滩、毒药、黑色羽毛与黑衣人。 太守大人打定主意,由他来调查黑羽与黑衣人,而小师爷则调查毒药的种类与来源,于是两人一大早在拜访徐老板仍是不果后便分开行动。 眼下,小师爷便是在衙门里听着仵作验尸的回报。 停了笔,小师爷抬眼,错愕:「只是一般的砒霜?」 「是,由中毒症状看来是如此。」 「怎么会?如果只是一般的砒霜,你们怎么可能在王大为死亡第一天验不出来?」皱眉,不解。 「这……小的也不知道,不过我们都非常确定是砒霜无误。」 原本以为这毒药必是破案的关键,必定独特得很,想不到却只是一般药材店都买得到的砒霜!不过这更加深了王大为尸身异状的诡谲性——死后一天发毒! 难道真与那滩莫名的水有关?可,那又是如何的关系? 「还验出了什么?」 「关于毒药的部分便是如此,不过王大为尸身上有几个怪异的**。」 「怪异的**?」 「是。这些**平均分布在王大为的双手、双脚、前胸与后背,不是蚊虫所咬,每一个**均是绣花针孔般的大小。」 小师爷想了想,放下笔,「我知道了,你下去把这些**的位置仔细绘制起来,待太守大人回来,我会呈给他看。」 「是。」仵作领命去了。 「小友。」小师爷扬声一唤,一个瘦小的男人跑了进来。 「师爷,有何吩咐?」 「带些人手去查查,近来城里的药材店谁卖出了砒霜或进了砒霜。」 「是。」小友风风火火地退了出去。 小师爷收拾了下案上的公文,接着踏出衙门。 街上正值人潮汹涌,形形色色的摊贩沿着路边排开,偶尔几辆马车经过,时将至正午,有不少客栈菜馆已挤满了人。天气实在冷,小师爷缩了缩身子,犹豫了下,伴随着奇异的咕噜咕噜声,往西走去。 一盏茶后,小师爷已经坐定豆腐摊前,一碗特别加了料、热腾腾的豆腐脑被端至小师爷面前。 小师爷大眼眨了眨,感动地说了声谢谢,豆腐脑店老板憨傻地笑了笑,黝黑的脸孔泛起外人看不出的红晕,微热。 小师爷捧着碗,等热度熨热了自己的双手,才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白嫩嫩的豆腐脑,吹了吹,热气四散,糖香弥漫,心满意足地嗅了嗅,正要开开心心地将豆腐脑送入口中一尝那又甜又嫩的滋味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 将手势一转,小师爷的手被拉高,匙中的豆腐脑送入来人的嘴里。 「山月?」小师爷转头一看,倏地瞪大眼,欣喜的表情一闪而逝,立马又恢复到昨天两人尴尬的气氛,「你怎么来了?」 太守大人表情冷然,静默,然后在小师爷的旁边坐下,径自端过小师爷的碗,在小师爷惊诧不解的目光下,一碗豆腐脑片刻便全入了他的腹里。 小师爷呆了呆,见太守大人舔了舔嘴角,一副意犹未尽,他忙又叫了两碗,一碗给太守大人,一碗给自己。 只是,当豆腐脑店的老板利落地将豆腐脑一一放在他们的面前时,太守大人却忽然丢下银子,径自起身离开。 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小师爷一眼。 豆腐脑店的老板呆了呆,收回太守大人的那碗,再收好银子,忙低头掏碎银出来找。 小师爷心头一紧,目光从太守大人的背影收了回来,捧起碗细细地喝了一口甜汁——只一口,只舌尖一甜,碗被夺过,一阵天旋地转,温暖袭面而来,冷凝的声音近在耳际…… 「啊……」豆腐脑店老板惊呼。 「不用找了。」 小师爷一震,舍下心中渐渐浮起的绮念、舍下掌心贴着的暖意,下意识地要挣扎,腰间的手却紧了一紧,与冷凝不同,微带愠意的声音响起:「为何不吃饭?」 挣扎的动作被拆解,整个人被拥抱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呼吸跟着紧促起来,且被灼热的气息喷在面颊上,不禁连耳上朵都要烧伤。全身的不自在、别扭,此刻被另一人的怀抱给取代了去。 头贴在太守大人的胸前,静静感受着那微乱微快的心跳,忆及方才男人决然的身影,小师爷心里不禁又一揪,闷闷的,不痛。 太守大人低头看着怀中人的发旋,蹙眉,「我让你晌午回府吃饭,为何你没回去?」 小师爷咬唇不语,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复杂。 「……只是区区一根黑羽你便要与我使性子吗?」思及昨日,太守大人怒意隐升,语调强硬起来,「别考验我的耐性,你知道的!」 「我没有……」谁都可以考验你的耐性,唯独我不行……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况且,我在意的不是黑羽,而是你……你懂吗? 「没有最好。」太守大人这才脸色稍霁,语调柔缓些,「跟我回家,小蓝与小红准备了你爱吃的菜。」 「嗯……」小师爷又低又轻地应着,心里却是苦笑。 你记得我爱吃的菜,那你还记得我爱的人是谁吗? 「走吧,回府了。」放开小师爷,太守大人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小师爷望着他的背影,呆了一会儿,仍是追了上去。 何时,他才会看见他爱的人向他走来,而不是离开? 回府用过午饭后,太守大人回衙门工作,小师爷也跟着一起回去。 接过从仵作那里得来的绘制图——王大为尸身上出现的奇异**位置图,太守大人先是面色一僵,沉吟许久,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绘图出神。 太守大人面貌无双,侧脸也一样完美。小师爷在一旁看着,想起他最常看见太守大人侧脸时便是表白之后的那一段时日,通常连一个正眼也不会给的太守大人会对他更加冷淡,彷佛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十八岁之后他便不敢再说爱了,然后,他渐渐的能与太守大人面对面相视,再听不到冷言冷语,也不会再将自己弄得伤痕上累累……一直至今。 只要不会心痛,他就还能待着…… 深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快要窜上脑海中的往事扼杀,然后轻轻咧嘴,努力将自己恢复成平日那毫不在意、有点呆有点笨的小师爷,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漏了一丝一毫的情绪,问:「有何不对吗?」 瞬间,他已收好所有不该泄漏出来的感情。 太守大人睨了小师爷一眼,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响起:「这些**所在位置都在人体的重要穴道上。」 小师爷一愣,脑筋运转飞快,「你的意思是……」那些伤也许是王大为死亡的重要因素? 「既然王大为中的毒只是一般砒霜,为何凶手要慎重其事敲破他的脑袋来掩饰?砒霜到处都买得到,若凶手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掩饰砒霜之毒,那么他所要掩饰的也许是王大为身上其它怪异的伤痕了。 「——也就是这些**?」 「没错。凶手可能为武功高强之人,这些**也许是他的武器所造成,王大为中毒也许是武器上喂了毒,或许中毒一事也是为了掩饰这些个小伤痕。」 「因此只要知道这些伤痕由什么武器造成,就能查出凶手是谁了!」小师爷与太守大人思绪一致。 「凶手的武器一定很特别,武功也强,要抓到他不是易事……是江湖人吗?」 「不无可能。」太守大人想起那个黑衣人,那双黑幽幽的眼与特殊身法……就是他吗?他究竟是谁? 今日他走访城内各个客栈,却没有得到有特殊人士进住的消息,如同平日一样,只有往来的商贾,一点儿江湖气也无,黑衣人似乎是彻底从这城镇消失了般,没有一点踪迹。 不过,除了客栈外,他到底还是漏了一个地方——青楼。 说真的,不是忘了,只是打从心底浮出一股不愿与青楼有一点牵扯的情绪,让他迟迟没有去拜访那些个地方。他不愿再看见那滴他来不及接,却始终刻刻侵蚀他心跳的水珠,泪。 虽然之后的好几年他没有再见过那种伤心,但下意识的不愿让这种事再有发生的可能…… 那张清秀的小脸没有吐出任何一句字语,只是落了一滴泪,然后离开,然后没有再说过一句「爱」,之后,他虽然还在自己身边,却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爱着他的人了…… 他不会心痛,因为他不爱他。可是他为他感到心疼,感到不舍,所以他怜惜他,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了。 爱,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字,终有一天会化为尘烟。 那只是不可相信的东西。 就如同—— 「大人。」 一声恭敬的叫唤从外头传来,打断了太守大人的思潮。 太守大人看了眼已经低头看公文的小师爷,心里闪过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后,重新将目光移向前方,清朗道:「进来。」 一个瘦小的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恭腰禀告道:「属下查到有春药店进了一斤的砒霜,并在五日前全卖给了王大为。」 「全卖给了王大为?」太守大人皱眉。 「是的。」 「王大为买砒霜做什么?」 「药材店老板说是王大为自称家中老鼠日日渐多,要用来灭鼠的。」 「王大为家中并没有剩余的砒霜,难道被凶手全用了?」小师爷抬头猜道。 「不。」单道一字,太守大人摆摆手让男人下去。 小师爷支首想了一下,「也对,凶手武功之高,何必用到一斤的砒霜毒人,何况砒霜之毒不过是用来掩饰小伤洞,没必要用多。不过……那将近一斤的砒霜却不见踪影了,凶手带走了吗?」 「应该不是。」 当日那黑衣人是轻便夜行衣,没有多余的包袱,况且一个人带着一大包砒霜是会惹人猜疑的,如此一来应该是会更引人注目。若他真的在这城里,若他真的带着一大包砒霜行走,没有道理会探听不到他的一丁点消息。 因此,砒霜应该不是他带走的,只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又被带到哪去了呢? 「那么换个观点——若砒霜不是凶手带走,会不会王大为在死前便将那些砒霜移作他用了?」小师爷灵光一闪。 太守大人瞇了眼,清冷吐出:「……徐老板!」 「徐老板已两日不见踪影,那男仆又奇怪得很,会不会与这一批砒霜的去向有关?」小师爷说得含蓄,太守大人却已然面上色凝重。 正要拍案站起,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太守大人心猛地一凉,那人已莽撞地推门而入,仓皇的面孔急道:「徐生被人发现弃尸在柳河!」 眨眼间,太守大人凌空掠出。 小师爷也急忙丢下文书,奔了出去。 *** 柳河为天国第一大河皇河的支流,其弯延百里,贯穿宜县而过,恰巧落在宜县重城的北方。河水清澈,深且缓,每年冬天河面结冰能成一便利道路,夏天须绕道走柳河桥,在冬日只须走结冰水面,可省下往来行人一倍的时间。 如今十一月天,河面还未结成厚冰,尚不能耐马车行走,就连行人也如履薄冰。通常还未结成厚冰的河面不会有人靠近,徐老板却被发现弃尸在柳河,此事实在诡异! 连二日来拜访均被推说不在,如今却发生此等惨事,时间点之相近是否与王大为一案有关? 停下身势,太守大人已使着轻功飞快来到柳河。 河边的沙地上围了一圈重重的群众,有几个官兵和仵作正在处理尸体,太守大人忙赶了过去,百姓们一见是他,惊异其绝色之际也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徐老板面上盖了一白布,看不清容貌,全身赤裸,其四肢浮肿且被鱼咬得破烂。 他的命根子早已不见,可见咬囓的痕迹,想必也是被鱼吃掉了;皮肤泡水变皱,有些地方已经脱皮露出肌肉;双腿双手有一圈暗色的绑痕,如今绳子只剩一端缠着腰际 第三章 冬雪飘飞,满地苍茫,举目无人烟。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中卖力行走,如飞鸿踏雪,积雪中印着他小小的足迹,从城外绵延到城内。风雪之大,呼啸而过,刮痛他的脸颊,冻得红紫,全身畏缩在一件又短又小的白貂皮毛披风里。 狂风暴雪撼动他小小的身子,他已经冷到分不出自己是在颤抖还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眼前白茫茫一片,除了他,没有其它生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就连家畜也没有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这个陌生人。 屋檐上积雪厚重,承载不了地落了下来。一大团雪正好砸中他,沉重的重量让他不禁扑倒在地,刺骨到几乎麻痹的寒冷钻入他的披风里,让他咬破了嘴唇还是不禁逸出两声呻-吟。 浑身又痛又冷,眼前从白茫到黑暗,他惊觉自己就快要昏厥,忙又咬唇激起疼痛来提振精神。可不如他愿,全身冻僵的他连嘴唇也冻僵了,就算咬得破皮流血了,血很快凝固,疼痛也只是一瞬,不足以清醒他的神志。 他……要死了吗? 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重重吐出一口气,终于昏厥过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有人在他耳边唱着歌。 是他熟悉又悲伤的歌。 一直在梦里缭绕…… 再次醒来,身体躺在一个非常温暖的东西上,全身不再僵硬冰冷,反而暖呼呼的似要将自己的心都融化了。有人伸出那嫩嫩的小手摸摸他的额头,像是怕他一个不小心又发起烧来。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童音唱着。 心里有个地方破了洞,流出热热的东西来,有点痛,痛到想掉泪,却又忍不住想笑。 眼睛缓缓睁开,一颗小小的头颅好奇地挤在他的上方,见他醒来咧开小嘴,大眼弯弯,高兴地大叫:「你醒了!有没有哪儿痛痛?肚子饿不饿?」 大眼的主人长得很可爱很清秀,一头及肩的发丝柔柔地散了下来。莫名心动,也许是发现自己被救了一命的感动,他伸出虚软的手拉了拉,触感十分好,不禁又顺着发丝抚上那张红扑扑的脸蛋,柔滑稚嫩,如凝脂。 「咦?为什么不说话?」大眼眨了眨,对于脸上的抚摸不以为意,他反而更贴近地蹭了蹭。「你不会说话吗?」 他摇了摇头,收回手,小人儿扶他支身坐起,这才发现他身在一个华丽的房间内,躺在铺着黑貂皮毛的床上,房内还啪啪地烧着炉火,平添几分暖意。 而眼前有着大眼的小小人儿衣着却十分普通,一件小棉袄便打发了,怀里抱着的是一件白貂披风。「这是你的吧?它又短又小,你已经穿不下了呢!」 他一见,本无力的身体顿时惊聚起力量,忙抢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小小人儿愣了一愣,又笑道:「我没有要跟你抢,那是你的啊!啊,肚子饿了吃块芙蓉糕好不好?很好吃的!」说着,小小人儿跳下床,攀着桌缘,奋力将桌上的精致甜点给端了下来,递到他眼前,现宝似的,一双大眼亮晶晶的。 他犹豫了下,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甜香的滋味化开,连心都柔软了起来。 「很……好吃……」 轻轻脱口,清清冷冷如冰雪剔透的声音让小小人儿眼睛一亮,凑上小脸兴奋地道:「你的声音真好听!像玲珑耶!」 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的赞美,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也对小小人儿道:「你……你也长得很可爱……」 「啊?真的吗?可是临哥哥老是说我像麻雀,又吵又矮小又平凡!」说起那总是以欺负他为乐的临哥哥,不禁嘟着嘴,愤愤地咬了一大块甜糕。 「小笨蛋,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了。」一个少年推门而入,身后跟了一个婢女。他面貌英挺,虽仍十分稚气,但不难想象十几年后会是翩翩美男子,倾倒大家闺秀的芳心。 「临哥哥!」 「小笨蛋,又偷吃甜点了?」让婢女放下食物出去,少年伸手将小人儿的嘴角的糕屑抹掉,敲了敲他的头,无奈笑道。 「肚子饿嘛!」小人儿拉着少年往床边移动,「你看你看!他醒了喔!」 少年一见床上的人,一抹惊艳之色闪过,接着礼貌地问候:「在下祈临。我想这只麻雀还未跟你自我介绍吧?他叫朋朋,祈朋。」 床上的人盯着少年许久,然后将目光移向被少年抓着的小人儿,幽幽吐出:「关山月。」 「关山月?很壮阔的名字。」少年笑了笑,「我们都还没吃,一起用膳吧。」不是问句,少年特殊的身分早已习惯这样的命令,语气却柔和得让人不得不接受。 「一起吃一起吃!」朋朋拉着关山月下床,帮忙摆了一副碗筷在他面前,「大厨做的东西很好吃的!」 关山月的双瞳隐隐有着笑意,却不发一语,被动地任朋朋将一切张罗好,看着那双小手忙碌地为他挟菜添汤,一张小嘴还不时唠叨着:「山月要多吃肉才好喔!」 一旁的少年优雅地落了坐,径自端过朋朋仍空空如也的碗,扳回他红红的脸蛋,道:「你够了吧?山月的碗已经堆的像座山了,你一口都还没吃呢!」 「嘿嘿!」朋朋心虚的笑了笑。 「别跟我说你吃不下,我可是会生气的。」少年添了白饭给朋朋,话里警告味十足。 朋朋垮下小脸,捧着被塞到手里的碗,委屈地道:「可不可以……」 「不可以。」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知他性子的少年给打回,「吶,鸡腿给你,吃完才可以吃甜点。 第四章 小师爷彻底的呆住了,一股名为苦涩的情绪迅速地窜上心头,惊心动魄地翻滚,刻划出当年那莺莺燕燕之中的挺拔身影。 重城最负盛名的彩花楼就近在眼前。 夜风中,红彩翻飞,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红衣绿袖摇摆着,催人情欲的香粉弥漫,调笑淫语不断,来往人潮如织,皆是男人。 彩花楼里的客人都为采花而来,顾名思义,这里是青楼——在两年前他就不曾涉足的地方,也是他的伤心地。 停下的脚步深植于地面上,无法再前进一步,然那高大的背影却是缓缓地步入,任那俗气的香粉染上那清冷如皎雪的气质。 他眼眶有些发热、有些酸涩,却始终没有东西流下—— 自从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就不曾再掉过的泪。 当年那夜也是这样看着那比他高大的背影进入,然后揽了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艳丽女子进房,一整个夜晚,浪声淫语不断地刺痛他的心、撕裂了他,直到再也拼不回原样。 他只记得男人无情的眼睛与不回首,剩下的便只有一幕又一幕刺眼的红,彷佛嘲笑他的绝丽颜色,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他还是不敢去看那太过鲜艳的色彩。 下意识地抓紧领口,那暖意仍贴在自己的胸口,本该觉得温暖的,可他却觉太过寒冷,冷得快要打颤。 原本走在前方的男人停了下来,因为被他牵着的人突然停住,他只好回头一看,却见小师爷复杂的神色。 他紧了紧手中的温度,放柔了眼神与口吻:「进来吧,有人在等我们。」 「我……」可以不进去吗? 一想到当年那难堪的场面,小师爷实在很想拔腿就跑,可不凑巧的是他的手却被太守大人紧紧抓着,挣脱不得,紧密的程度连自己的手都要汗湿了。 「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太守大人挑眉,质疑,却没有动怒。 「没有……」抬眼偷偷觑了太守大人一眼,见他大有自己不走他就扛着自己进去的势态,小师爷垮下肩膀,一脸愁苦,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听你的就是了……」 「这样是最好了。」太守大人满意地道,一手将人给抓了过来,拥在怀里,然后在众多姑娘与小师爷惊讶的目光中走进彩花楼,并让老鸨陪笑地领着上了二楼一间雅房。 雅房里没有应有的撩情熏香,也没有应有的女人妙美的同体,只有一桌的酒菜与一个正举杯独饮的男人。 小师爷由原本怀疑太守大人有意思一女共事二夫的不正常心态,到大惊失色,以为太守大人改了胃口,想来个断袖三人行,忙着想逃跑之际,被脸上似乎闪过莫可奈何的太守大人与独饮的男人同时给抓住了、叫住了—— 「朋朋。」 独饮的男人背对他们,身形与太守大人相差不远,声音比太守大人还低沉一点,温柔又多情的、似乎只要听着便能入睡的嗓音让小师爷大眼圆瞪、不可置信,原本跨出的脚步收了回来,语带欣喜:「临……哥哥?」 男人转过身来,一张英挺霸气的脸庞映入眼帘,那熟悉又成熟的脸撼动小师爷心底的一根心弦。 圆瞪的大眼转而瞇了起来,有些湿润与朦胧,但唇边仍是勾起了大大的弧度,挣脱了太守大人的箝制扑向男人,一声又一声的低唤,像是儿时的撒娇,男人不禁也笑了,伸手拥住小师爷,轻拍他的背。 男人正是祈临。 「还记得大哥啊?我总以为朋朋离开家里到外头闯荡会忘了大哥呢!」 两年前,太守大人要带走小师爷时,王府里可是闹得风风雨雨。 王爷、王妃舍不得小师爷出外吃苦也担忧他的安危,两方足足对峙了三天两夜,太守大人的坚决与小师爷的不悔才让王爷、王妃不得不让步,并要太守大人保证不让小师爷受苦,且彻底保护小师爷的安全后,才肯放人离开。 两年来,饶是陵县治安怎样坏,小师爷始终完好且每月至少三封家书,才让王爷、王妃稍稍放下心来,也见证了太守大人许下的诺言一一实现。 其实,祈临当时虽不说,但也十分担心,若非自己身为世子,他也想陪着小师爷走南走北。 他并非担心太守大人没有能力保护小师爷,而是依以前在府里两人相处的情况看来,时不时便有一场冷战的两人要怎么携手共度才是问题所在;他也一再忧虑,万一贼人正在两人冷战之时趁隙作乱,他们可应付得过来? 但事实证明,太守大人日益温柔,手段日渐厉害,已经脱去了青涩的气息,变得老练了,当然也将小师爷保护得滴水不漏,俨然是小师爷周身的一道防护膜。他才终于相信,小师爷对太守大人的重要性。 「才没有!我怎么可能忘了大哥!」小师爷不服气地嚷着。 「是是是!朋朋记性最好了。」 祈临宠溺地揉了揉小师爷的头,让他坐在自个儿的身边,转向太守大人道:「山月,你也坐吧。」 太守大人淡淡点头,拣了小师爷旁边坐下。 「临哥哥来宜县做什么?也没先个通知,好让我去接你啊!」这样也不用在这种烟花之地碰面了,还让他以为太守大人又…… 想来是自己误会他了…… 小师爷偷偷看了太守大人一眼。 「来这儿是有点事,不告诉你也是因为此事之重要不能太过宣扬。」 小师爷的小动作全看在祈临的眼里,心知小师爷与太守大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没点破,只是一径笑着解释。 「啊?」小师爷皱眉,「那就是什么都不能说了?」 「也并非全然是……」 祈临看向太守大人。 太守大人察觉到了,本要冷冷举杯的手一顿,瞄了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的小师爷,暗叹一声,接着冷淡道:「临是皇上派来协助我们查案的。」 查案? 临哥哥是暗盟出身,只埋伏于皇亲国戚周边,与王大为和徐老板这市井小民有何干系? 「为什么?王大为与徐老板不过是普通百姓,有何重要让皇上特别派了临哥哥来查?」 太守大人不答,祈临则错愕了一阵,道:「你没将事全告诉朋朋吗?」 小师爷来回看着冷若寒霜的太守大人与一脸惊讶的祈临,明白有些事他还被蒙在鼓里,「什么事?」 祈临犹豫地看了小师爷一眼,正要说出口,太守大人却冷冷一声严厉的制止:「别说!」 「山月?!」小师爷瞪大眼,很是不解。 祈临则是顿了顿,看在太守大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彷佛隐忍着什么,不愿说出口,他也只好依了他,无奈地对小师爷说:「山月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一定是有他的考虑,别再过问了。」 「为什么我不能知道?」小师爷相当不悦,好歹他也是侦办王大为与徐老板案件的人啊! 「朋朋……」祈临为难。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不是与朝廷有关,皇上是不可能派临世子来搅这浑水的。」 太守大人语罢,不让小师爷再多问一句,挑了一个水晶糕塞到他嘴里,成功地止住了那本要喋喋不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小师爷。 一旁的祈临看了,会心一笑,知道太守大人是好意,不让小师爷涉入艰难且危险四伏的案件。果然,山月表面冷漠,其实心底是极疼朋朋的! 祈临欣慰地笑了笑,心头上担心小师爷安危的重担终于得以放下,放心的将小师爷交给太守大人。 「那么,我先走了。」祈临拍拍小师爷的头。 小师爷一慌,忙拉住祈临,「临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多留一会儿?」 「不了,有点事要去查查。」 小师爷难掩失望,但祈临去意甚决,他知道他有任务在身也不敢多耽误,只好央求着祈临:「那么下次临哥哥要再来喔!」 「会的,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下次带你喜欢的蛋烘糕给你。」 祈临再三保证,临去前不忘再给小师爷一个深深的拥抱,让小师爷在他离开后还巴巴看着那被掩上的门。 「哼。」 一声轻响,是太守大人发出的,拉回小师爷的注意。 小师爷忙端身坐好,专挑他最喜欢的甜点下手。一边吃着,不忘一边偷偷打量着太守大人,见他似乎有些不快,将鲈鱼当鸡骨头啃,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那可怜的鱼身上。 小师爷咬着甜糕思索了下,最后还是拉了拉太守大人的衣袖,闷闷地道:「对不起……」 太守大人低眉看他,既冷淡又有些微不解。「为何?」 「因为你在生气。」 「你也知道?」太守大人又冷哼一声,力道略重地放下筷子。 怎么不知道!猪都看得出来!小师爷在心里吶喊 第五章 赵彬是重城最富有的人,从商多年,喜爱古董珍宝,先后娶了一妻三妾,家中仆役几十人,育有二女,家住重城一里外。赵彬为人豪爽,每年固定会在初冬时,发送穷苦人家白米或其它干粮好过冬。 赵家富贵之气甚浓,一妻三妾都穿着上好的绸缎,用着珍珠玛瑙,气质出众端庄,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小师爷嚼着蛋烘糕,一双眼滴溜溜地在赵彬四个妻妾身上转,佩服赵彬为人如此还娶得好妻室,实在令世上男人钦羡。 太守大人冷漠地看了四个女人一眼,目光再移回赵彬身上,见对方正爽朗的笑着、热情地招待自己,太守大人不禁也软化了脸上的表情,端起杯子一啜——果然是上好的碧螺春! 小师爷吞下最后一个祈临早上买给他的蛋烘糕,代表太守大人发言了…… 「赵老爷,我们也不多废话,您为人耿直,我们就不扭捏地直说了!」小师爷整了整衣裳站起,「请问赵老爷是否向徐老板买下了忽汗宝珠?」 赵彬一听,脸色一僵,却只是片刻,稍后便回到那笑上,哈哈打混:「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那宝珠一事,太守大人与师爷才大驾光临啊!」 小师爷微笑,没有放过赵彬那一刻的怪异面色,却没有说出,只等着赵彬接续下来的话。 「不错,赵某是好不容易出高价向徐老板买了宝珠,不知太守大人来此是为了宝珠何事?」 「徐老板被人杀害身亡,为他雇用的王大为也被人发现死在自家中,推测凶手是同一人,并且是为忽汗宝珠而来,因此想请赵老爷借宝珠一看,以了解案情。」小师爷不快不慢地说完,眼角瞥了太守大人一眼,见他还是悠悠闲闲地喝着茶,暗自松了口气。 想来太守大人原本非常反对自己同行,是自己死赖活赖加上临哥哥的劝说,太守大人才勉为其难地带着他来,但实地里却一直生着闷气,来的路上都不跟他说一句…… 不禁又偷偷看太守大人一眼,见那美丽的脸上云淡风轻才放下心来。不过……小师爷苦笑了下,太守大人肯定事后又要好好说他一番了。 唉,小师爷难为啊! 「要借宝珠?」赵彬一愣,随后面露为难之色。 「是。赵老爷尽管放心,只要让我与太守大人一见即可,只要一眼。」小师爷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以为赵彬是担心这个问题,因此才有此言。 不料,赵彬却口出惊人之语:「大人们,不是我赵彬吝啬,而是忽汗宝珠实在是……坏了!」 「什么?」小师爷惊愕,大眼圆瞪。 太守大人则持杯的手一顿,眉间一蹙,双眸一闪,某种情绪猛然窜升,却仍是不语。 「怎么会坏了?」宝珠耶!不是普通的瓷杯吶!哪那么容易坏 第六章 自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凶手消失了,事件也渐渐平息下来,重城的百姓又回归到原本平静的生活。太守大人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小师爷也放下心来,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只剩下将凶手抓起。 明明心里是这么祈祷着,但隐隐觉得将有暴风来袭,尤其是太守大人与暂住在府中的祈临和阿罗斯近来形踪诡谲,常半夜商谈却不让他知晓,每每见到他又一副极力隐瞒的模样。三人的行为举止真让小师爷感到不安且迷惑不已。 平淡的日子又过了几日,皇城终于有了消息下来。 「什么?」一拍案,小师爷掩不住惊讶地失声大喊:「遣调北国境!」 相对于小师爷的震惊,太守大人、祈临与阿罗斯平静许多了,自顾自地喝茶吃点心。 「怎么会这么突然……是因为杀人案件吗?」灵光闪过,小师爷想到了可能性。 太守大人淡淡瞄了他一眼,道:「嗯。」 「该死的!」小师爷咬牙切齿。他早知道重城这次的案件闹得人心惶惶,凶手又迟迟抓不到,皇上迟早会惩罚太守大人的!果然——一罚便是贬到国界边缘! 「朋朋,别这么激动。来,吃块凉糕。」祈临柔笑,拈了一块糕送到小师爷的嘴边。 小师爷一愣,乖乖地张口,又甜又凉的糕体入口,化去了心中的烦躁。 「好吃吗?特地为你买的。」 「好吃……不对!」开开心心地咬了几下,小师爷傻傻地答,幸好近来长了聪明,没让祈临给牵着鼻子走,实时回过神来,忙表情一变又要怒吼,「山月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临哥哥都一起受罚?」 祈临见草率不过,只好无奈一叹,看向太守大人。 太守大人放下手中的杯子,修长的身子略为一伸展,半是慵懒半是优雅,双眸则直直地盯着小师爷,声音淡冷:「别多话,你就留在这里,其它的事不用多管。」 小师爷气结,「为什么不要我多管?何况身为你的师爷,我有理由不随你去吗!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太守大人此句话之伤人,让小师爷心一揪,原本因愤怒而灵活的大眼黯然失色,口吻忧郁:「……难道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吗?」 「山月!」祈临急道,给了太守大人责备的一眼后,转身忙安抚小师爷去。 「朋朋,山月和我们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别想太多好吗?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在于安全的考虑,等这事一过,我保证向你说得清清楚楚好吗?」 小师爷肃颜,态度强势坚决,「反正我不可能乖乖被你们丢下!」 太守大人则眼神一变,深沉起来,隐约闪着忧心,只是没有人看清。 「你在跟我耍性子吗?」 「我没有。」小师爷平静地看着太守大人,对于他的冷锐的目光毫不畏惧。「大家心照不宣,虽然我不明白,但此行一去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反正你不能去,我会让千影留下。」太守大人强硬地道,声音更显冰冷。 「你不让我去,那我就跑去陵县衙门的牢里,让那些憎恨我的恶人看看我。」 「你敢!」 「有何不敢?」 太守大人与小师爷僵持不下,周围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气氛紧绷,让人以为太守大人与小师爷对峙的火花即将引爆。 可却在此时,太守大人反而软化了一张冰冷的表情,双眸略微透着温和:「此行危险,我不愿你涉险,你可晓得?」 「我晓得。」小师爷笑容顿绽,明白太守大人言下之意是答应了。 「不过,凶手不抓吗?」 太守大人瞥了祈临与一直看着好戏的阿罗斯一眼,高深莫测地笑了,「要抓。」 要抓?可是被贬到边境去怎么抓?小师爷的脑袋糊成一团。 「好了,我带朋朋出去走走,你们去整理包袱吧。」祈临一笑,牵起小师爷的手往外头走。 「临哥哥。」 「嗯?」 「山月变得好说话耶。」 祈临噗嗤笑出,低头在小师爷的耳边道:「其实山月很疼你的,他可比我宠你喔!」一如两年前他执意带你走的宠爱与不舍,自己可是比当事者两人都清楚。「山月对朋朋是刀子口豆腐心,任朋朋捏来揉去无怨无尤呢!」 「啊?真的吗?!」小师爷心中大喜,忙回头去看屋内的两人。 只见太守大人方才好不容易才柔软下来的表情又变成凶气十足,一双鹰眼如冰刀般地瞅着他,小师爷吓得忙回头,有些不解和埋怨:「真宠我干嘛还一副凶巴巴的表情!」 祈临也回头看见了太守大人这般的神情,他不禁无奈地笑了笑,瞥了一眼自己与朋朋肩碰着肩,道:「有些事还是很难了解的。」 哎,一个是反应迟钝,一个是太会吃醋,两个人却都没自觉,他却变成了中间那个可怜虫了!真是苦命啊! 「临哥哥。」 「嗯?」 「原来你喜欢我们家的墙壁?」 「哎,不小心的。」 直到两人渐行渐远…… 「喂,关山月,你像是要把人家吃了!」阿罗斯打趣。 太守大人收回目光,凌厉地瞪了阿罗斯一眼,不语。 「喔!还在记恨我亲了你的宝贝朋朋?」阿罗斯挑眉,挑衅道。 「喀!」阿罗斯还没看清太守大人的动作时,已被掐住了颈子。太守大人一微微施力,阿罗斯便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骨头被掐得喀喀作响。 「不论你是谁,再有下次,饶不了你!」太守大人的声音如地狱来的幽焰,又热又冷,热如火炎却冰冻三尺,满含暴怒。 阿罗斯耸耸肩,「随你。」 「哼!」 *** 三日后,太守大人与小师爷一行四人从重城出发,前往天国最北界的一个县——伙县。 伙县位在天国北方,与忽汗交界,常年两国的商人聚集于此贸易,交换彼此的物品,是商业发达的一个县。 马车停靠在一间客栈前,里头的人早已下了车,稳稳当当在店里用饭。 「今晚就住这儿吧?」祈临询问着太守大人的意思。 「嗯。」太守大人淡淡一回,没有多余的表情。 小师爷却是一愣,忙吞下鸡肉,道:「为什么要住这儿?皇上派山月来伙县当县令,那么应该会有一间屋子给我们住才对啊!」 太守大人瞥了小师爷,依旧冷淡。 「没那个必要。」 「怎么会没必要?!客栈不是长住的好地方,既然都到伙县来当县令了,不到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回去的,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气消,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吧?」 光是住客栈的房钱就不知要花多少了,还得吃喝呢!小师爷脑袋急打算盘。 「只是暂时的。」太守大人这次连看也不看一眼,径自道。 小师爷疑惑:「什么暂时?」 「朋朋,几日后你就会知道了,现在不要多问,乖乖把你的饭吃完。」祈临揉了揉小师爷的发,温柔道。 小师爷想反驳,然祈临的态度坚决,小师爷心知拗不过他,只好将所有的疑问吞进肚子里,乖乖地吃饭。 就在四人默默吃饭时,客栈进来了一群彪形大汉,个个浓眉凶眼、虬髯胡、腰系弯弓与大刀,随着雷声般的叱喝,店小二立马陪着笑脸为他们清出一张桌子,正巧就落在太守大人一行人隔两张桌子的左手边。 太守大人不为所动,轻巧地挟了一口鱼肉送进嘴里;祈临见过大场面,也对那些人没有太多的兴趣,只顾着帮朋朋挟菜;阿罗斯则只是随意一瞥,也径自喝起酒来。 只有小师爷,好奇心强烈的他匆匆吞下食物,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一双耳朵像是忠犬见到了主人般地立起,洗耳恭听。 「俺说自忽汗王翘辫子后,咱们的生活可好过多了!」 「可不是!二皇子早死了,三皇子出走,只剩下大皇子野心勃勃,放任咱们做咱们的买卖,现在这县里谁不怕咱们,见到咱们像见到神,怕得都要下跪了呢!」 「是啊,上次那赵姓人家可给了咱们不少钱,那赵家妞儿也浪得很,骚着呢!」说完,汉子们哄堂大笑。 「不过最近听说早该夭折的二皇子其实没死,只是流落了民间罢了!」 「是啊,俺也听说三皇子出走是为了寻找二皇子归位,三皇子可看大皇子不顺眼!」 「那不管!俺可希望大皇子登位,其它的什么狗屁皇子死了好!这样咱们才能过好日子!」 「哈哈哈!说得好!全部都去死吧!」 听至此,小师爷收回注意力,偷偷地向太守大人问:「忽汗王驾崩了?」 太守大人看了小师爷一眼,淡道:「嗯。」 「多久前的事?」小师爷惊讶极了,传闻忽汗王身体良好,三个月前还来信天国问候天国天子,怎么一转眼间驾鹤归西了? 而他,堂堂一个冷面青天身旁的小师爷竟消息如此不灵通,全然不知此事?!就连一向是京城通的小友也没告诉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月前。」 「我怎么不知道!」小师爷微微提高的音量。 「忘了吗?你那时跟我闹脾气,足足关在房里三天三夜,要有什么大事也传不进你的耳朵里。」 原来如此!小师爷嘿嘿地笑,羞愧地挠了挠头。 「那他怎么死的?」 「病死。不过那是传闻,实际上……」 「被谋杀?」小师爷灵光一闪,想起汉子们口中野心勃勃的大皇子。 「有可能。」 「那么……」小师爷皱了眉,「现在由那个大皇子掌权,想必忽汗族内开始有了内乱吧?」 小师爷猜得不错。 忽汗皇族中一向分成大皇子一派与三皇子一派相互对峙,两方势均力敌,又有忽汗王从中调平,因此堪能取得一平衡。 然而,当忽汗王驾崩,三皇子出走,大皇子成为继承皇位的第一顺位,由是大权在握,平衡已破,大皇子派的人得宠,三上皇子一派的人受抑,受压制的一边一定不满,朝中内乱自然不能免。 又大皇子放任山贼横行,不加管制,闹得人心惶惶,秩序大乱,连伙县这个位于两国边界的贸易之地也都不如从前繁荣,只有乱贼流窜。 进入客栈的那些汉子便是流贼,专行勒索伙县富贵之家,再行奸淫,地方无官去管,也难怪他们一进来,店小二便丢下其它客人,忙陪笑招呼他们去。若不这样,汉子们不悦,砸店事小,万一伤了人可就事大了。 为保护店内与客人的安全,大家都心照不宣,礼让汉子们先上菜。 这紧张的情势太守大人与祈临、阿罗斯自是明了于心,不加干涉只因现在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待做,能不生枝节便不生。 只是这道理小师爷不明白,难得沉了一张脸,抓了太守大人的手腕,凝重地道:「山月,你也听到了,如今身为县令不抓他们吗?」 「擒贼先擒王,何况他们现在并没做什么坏事,我要如何抓他们?」 「我就知道!」小师爷生气了,恨恨地瞪了太守大人一眼,用力咬着鸡腿,彷佛口中咬的就是太守大人。 太守大人不以为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得小师爷又更气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理他。 一旁的祈临也只是失笑地摸摸小师爷的头,再帮他挟菜添汤。祈临知晓太守大人心里想的与他心里想的正是一样,只是太守大人从不多言,又冷然,也难怪小师爷总是不体谅了。 在小师爷啃完鸡腿后,那群汉子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地填饱肚子了,店小二忙赶过来要收钱,岂料那汉子们竟恶言相向,怒吼:「不过一顿饭,先赊帐不行吗!」 店小二有些害怕地缩了缩,但为了生意仍是大着胆子地道:「客官对不住,小店不赊帐的。」 「不赊帐?俺说不付就不付!难道你想帮俺磨刀子?」 「客官……」 「别跟他废话,一刀毙了他了事!」另一名汉子说罢,抽刀就要往店小二砍。 小师爷一见,丢下鸡骨头,盛怒,忙击案站起,大吼:「给我住手!」然后在太守大人与祈临还未来得及抓住他时,人便已一个箭步赶至店小二的身前,龇牙咧嘴:「混帐!天国底下杀人,犯的可是死罪!」 汉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凶神恶煞,「死小子!关你什么事儿,滚一边去!」 「不行!你们不可杀人!」小师爷挺了挺胸,全然不怕恶势力。 「小子,你还挺有胆的!那不如这样吧,你从大爷这裤裆下钻过去,咱们就饶了你的命,如何?」一名汉子在旁搭腔,尖嘴猴腮,看了就惹人厌。 「不干!」胯下之辱?以为他小师爷是笨蛋吗? 「不干?不干就喂咱的刀——」汉子话说一半突然噤了声。 「嗯?你想对我的人做什么?」 一把冰冷的声音轻轻地传了过来,一柄亮晃晃的剑就不轻不重地搁在汉子的颈上,一只素手看似随意却十分有力地握住这剑、运足了力。 一个美如神仙的俊美男人冷了一张脸瞪视着汉子,那双目中的肃杀之意让汉子们不禁打个了寒颤,纷纷敛了动作、住了嘴。 「山月!」小师爷大喜:山月果然不可能视若无睹的!抓坏人正是冷面青天的使命啊! 可太守大人显然不这么想,只见他向小师爷凶狠一瞪,吓得小师爷忙缩着身子、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这……这位……大侠饶……饶命……」汉子打着颤地求饶,双眼睁得如铜铃大,那惊恐如见到厉鬼的模样,就差没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磕头认罪了。 速战速决吧!太守大人这么想着,因此脱口:「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们在这一带作恶,别怪我宰了你们!滚!」 太守大人阴厉地将话说完,剑一收,汉子们忙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客栈。 店小二见危机解除,忙向太守大人道谢,太守大人只淡淡应了一声,跟店小二要了一间房后,一把揪起了小师爷上楼。 小师爷心知太守大人真的动怒了,在劫难逃,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将视线投向方才跟着太守大人一起移动的祈临,求救。 只见祈临苦笑了下,抛给小师爷一句令他觉得天崩地裂的回答:「你……好自为之,保重。」 小师爷哭丧着一张脸。 啊啊!我要被鬼抓去啦—— 碰的一声,简朴的木门隔绝了小师爷的生路。 楼下,祈临坐回位子上继续吃着饭。 「你不救他?」阿罗斯支着头,自始至终没有移动过,正一派悠闲喂食他的黑鹰。因为他知道太守大人与祈临会去救小师上爷,也用不着他出手了。 祈临微微一笑,神情充满了对小师爷的宠溺:「那是朋朋自作自受,没什么大事的。」 「只是……『那个人』从天国跟到这儿,要放走他?」阿罗斯瞄了门口一眼,一黑衣人遁走。 「不要紧,这正是我们所想要的结果不是吗?」祈临轻松笑着。 「说的也是。」 *** 「碰!」轰然巨响,伴随而来的是屁股一阵疼痛,小师爷哇哇大叫,想起身却又被太守大人强压在床上。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就似有若无地喷在对方的面颊上、近到两人的唇-瓣只剩下一条细线的距离就可以相触、近到……小师爷的心跳不由自主的猛窜,就怕一个不小心太守大人就能听见的距离。 小师爷并不是没有这样看过太守大人…… 在很多年前,他救了太守大人、同床而眠照顾他后,夜夜都能看见;也在很多年前,在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感情后,趁太守大人在凉亭中熟睡时仔仔细细的看过——本是想吻他,可却又胆怯了。 那时的距离跟现在一样的近,可是小师爷却觉得比之前羞怯与紧张,因为这次是太守大人主动,而不是自己小心翼翼、四下无人时的羞人举动。 虽然明白太守大人这样的凝视,大概是为了方才自己不经大脑思考的愚蠢行为,但小师爷竟觉得此时也很幸福了。 ——可能是无药可救了!小师爷不禁自嘲。 太守大人双眼如电、冷若寒光,抿紧的、曲线完美的唇-瓣轻轻一启,吐出令小师爷瞬间从天堂掉入地狱的恐吓:「你胆子不小嘛……无视于我平日对你的叮咛给我当英雄去了!」 小师爷暗自惊喊一声「糟」,害怕地缩了缩身子,脸上马上堆起有些僵硬的笑容,「山、山月啊……见死不救不是君子所为……」 「嗯哼?你又知道我们见死不救了?」太守大人的头上隐隐冒着白烟,气得七窍都生烟了。 方才汉子们那一刀未下之前,他与祈临早一人一手暗器准备好了,就在他们已经运了十分的内力同时,小师爷竟先他们奔上了过去,并不知死活地就挡在人家的刀前。 要不是他与祈临发现得快,忙收回功力并飞赶至救他,不然他不是早死在自己与祈临的误伤之下,就是被人一刀劈成两半了。 「可、可是……」小师爷还想反驳,却被太守大人恶狠狠一瞪,全身不寒而栗,鸡皮疙瘩全都起了上来,忙闭了嘴。 「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瞪了一会儿,太守大人语调转为温柔、动作轻柔,握了一把小师爷凌散的长发把玩,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轻轻道着:「是打断你的腿让你不能再乱跑的好,还是毒哑了你让你不能冲动乱说话,也不能违逆我的好?」 小师爷全身寒毛竖起,脸色刷白,结巴:「山山山山月,你你你……可不要乱来!」 「乱来?你在说的是谁,嗯?」 小师爷见太守大人表情严厉肃穆,一股委屈猛然浮上心头,恐惧也占据了心脏,双眼一朦胧,嘴一瘪,「我下次不敢了啦……」 见小师爷状似要哭,太守大人柔了表情,但仍是冷冷地睨着小师爷。 「还有下次?」 小师爷一见太守大人似乎气消了,忙道:「不不不,没有下次了!」 「如此甚好。听着,从现在开始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之外,知道了吗?」太守大人下达指令,只准说是,不准说不。 小师爷当然也明白,乖乖点头称是。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如此,太守大人才放了心,将小师爷从床上拉了起来,帮他整了整衣裳,「今日我们暂且在这儿住下,一路上颠簸,你累了吧?沐浴完,早点休息。」 小师爷歪着头看了太守大人许久。 「怎么了?」 「你今天怪怪的……」 太守大人一僵,「有吗?」 「有。」小师爷肯定地点了点头,「你对我比以前温柔多了……」 太守大人恍若雷击,不得动弹。良久,才又冰着一张脸,冷言冷语:「难道你喜欢一年到头都被人欺负?如果你不满意,那么我每天照三餐来个冷嘲热讽可好?」 「不不不!这倒不用了!」小师爷忙道,冷汗直冒。 果然——太守大人对他还是很凶的嘛!哪来的温柔?一定是自己刚刚看错了! 「没其它的事我先出去了,等会儿让小二送水上来。」平淡地丢下话,太守大人拂袖离开。 小师爷目送太守大人离去,那挺拔的背影像是一去不回,小师爷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不禁脱口一问:「山月想回去吗?」 ——你,想回去你的故乡吗? 太守大人的身影停滞了,僵立着,没有回过身来,小师爷看不见他的表情。 「什么回去?」声调一如平日,冷冷淡淡,没有异样。 「……没什么……」挣扎了一会儿,小师爷最终还是放弃了追根究柢,也许是他不想拆穿太守大人的心事,也许是他害怕从太守大人的口中听见他不愿听见的答案。 就算太守大人选择了「回归」,他要怎么阻止?有何资格阻止? 不可能阻止的,他们只是…… 一想至此,小师爷不禁有些难过,但也有些好笑——干嘛自己伤自己呢? 「那我先出去了,你给我乖乖待在这里。」稳稳地踏着坚定的步伐离开,小师爷不知道的是太守大人内心的惊疑与动摇。 收起了愁绪,小师爷是不适合这种忧愁的,叹了口气,随后低低嘀咕起:「还疼我呢!不打我已经算恩典了……临哥哥骗我!」 门内的小师爷唠叨着,门外的太守大人则像是一颗忽然泄了气的皮球,软软的瘫倒门上,垂着头、长长的发丝盖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除了心中对于小师爷知晓某些实情的惊讶外,他自己却明白了某些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大过某些秘密被发觉的震撼。 当他看见朋朋差点命丧刀下时,心脏彷佛也跟着停了,周围的一切变成空白,只有凄凄的风声呼啸而过,然后隐约听见了丧歌! 他彷佛看见了朋朋一身白躺在棺材里,然后被泥土一吋一吋地掩埋了 第七章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挟带着些许黄沙的风吹拂人面,依稀还有着童音稚气地唱着一首耳熟的歌谣。小师爷侧耳一听,精神一振,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是三、两个身着忽汗服饰的孩童围在一起唱歌、游玩。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有个人也一直在他面前唱着这首歌,却一直一直只有这一句歌词,反复的低唱,像呓语、像思念。 小师爷的眼神只停了一下,然后回太守大人的身上。 太守大人正闭目养神。 他们自伙县出城前往忽汗已经坐了七天半的马车,路不好走,甚是颠簸,连平日精神充沛的小师爷都有些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有了一项吸引小师爷注意力的事物——太守大人应该对之也相当熟悉的事物,可那个平日清冷的人却一派的悠然静谧、不以为意,似乎这声声的童音歌谣传不进他的耳里。若不是小师爷深知太守大人的性子,早以为太守大人是睡去了。 小师爷盯了太守大人一会儿,没有出声,但那视线灼热让人不能忽视,敏锐如太守大人当然也立即察觉到了,但太守大人只略微张了眼,然后又从容地闭上,也没有出声,似乎在等待小师爷的询问。 太守大人也了解小师爷,早知小师爷是迟早会问的,索性也不主动去提,何况平日里两人相处时他也不会是主动的那人,等待便是。 果然,小师爷虽挣扎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问,在心中天人交战许久、估量问了这个问题所造成的可能后果许久,终于打败了心中名为恐惧的事物——恐惧着太守大人一去不回头——才缓缓地开了口,低低地问了一声…… 「山月是这里的人吧?」有九分九的肯定,和不到一分的迟疑。 太守大人的身子轻轻一震,没有张眼,一径沉默。 马车辘辘,车上只坐着小师爷与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本就是清冷的人,一旦沉默,将给人更大的冰冷感与无形的压力,何况现在两人是身在小小的马车内。 像是掉入了冬日结冰的柳河,冰冷的河水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身体,想要向上呼救,却只能一径的沉沦,无力、压迫,与恐惧。 太守大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尤其在不语时。但对小师爷来说,此刻的太守大人他是了解的。 小师爷平时呆虽呆、笨虽笨,对于太守大人虽然还是无法完全摸清其心里的想法,但与太守大人相处之久,也了解了这样一个冷淡美丽的人某些习惯与特性—— 例如此时。 不是冰冷、不是距离,太守大人只是对于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犹豫着要不要回答。 或许他是在设想着妥当的答案,或许他是在设想着回答之后的后果,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沉默,或许他是拒绝回答,也或许他……明明知道答案、明明想要回答,却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那样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呢?面临的结局又是什么呢?太守大人不想去想象,小师爷则是不敢去想,但,问都问出口了,收回也无用。 因此,场面还是沉默寂静。 小师爷有很多心底话想要与这个冷绝的人诉说,却只是张了张口,脑海中浮现往日那抹刺眼的大红色彩。 眼神黯了下来,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胸口,如同往日的闷、没有疼痛,庆幸的缩回身子靠在窗边,他已经不想去得知答案。 右手依旧在左胸上,那里是心跳,也是那个秘密的地方。 忽汗宝珠,虽碎,但秘密仍在,未解。因此小师爷一并将之带了过来。 太守大人是忽汗人无疑,是皇室中人大概也没错,但确切的身分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小师爷对此并不介意,多年前太守大人来到祈府便注定是祈府的人了,但是太守大人自己的想法呢? 一个人的根源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去的,何况太守大人似乎也不曾忘了自己的本源,否则那件白貂披风为何还在?怕是太守大人不曾忘记过吧。 掏出忽汗宝珠,小师爷将之轻轻转动,一只栩栩如生的鹰翱翔于珠心之中,变化万千、气象高亢。 这样一个昂然的纹饰是忽汗王族的表象,鹰游于苍穹之际就如同忽汗人驾马,大步于草原之上的豪气。 这样一个崇高无尚的民族表征应该是单纯的,为何会藏着秘密? 宝珠是皇太后的遗物,这样一个女人家的东西能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为何凶手大费周章地为此追至天国杀人灭口,但最后却将宝珠丢了下逃走?所为目的究竟又是为何? ——太守大人与此有关联,这是阿罗斯对小师爷的暗示,也是小师爷推测出来的结果。 「……皇宫深深深几许……」小师爷看着手中的忽汗宝珠喃喃自语,殊不知太守大人已经睁眼凝视着他。 双眸中难言的情绪奔腾,唯将诸多的情绪压至心底,不泄漏一点一滴。太守大人只是静静的看着小师爷,直到小师爷渐渐睡着。 马车依旧辘辘走着,窗外孩童的声音已逐渐远去。太守大人这才将靠在窗边睡着的小师爷轻轻揽入自己的怀中,让他舒舒服服地枕在自个儿的胸膛上,不为人知的灼烫目光在小师爷脸上逡巡了一遍。 良久,又轻巧巧地托起小师爷的下颔,缓缓地靠近自己的脸,直到小师爷安稳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在自己的脸上,带来一阵搔痒,然后…… 太守大人从来没这样做过,但却在今日的刻下打破了以往的禁制。 ——亲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小师爷的唇略温,柔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让太守大人在唇-瓣相触之时尝到了那似要甜入心坎里的滋味。一想起小师爷平日嗜甜如命,太守大人不由微微笑起,万分温柔倾注。 然,不敢太过深入,怕惊醒怀中的人,太守大人浅尝则止却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地舔舐几下,让怀中的人染上自己情欲的色彩后才分开。 小师爷全然不知情,太守大人却有一种得逞之后的快感与……被人窥见的恼羞成怒。 「临!」低柔却微怒的口吻。 祈临一惊,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打扰了。」本来是想跟他们说目的地快到了,想不到一探进头来竟是这样的光景,教看的人也脸红啊! 心知祈临是无心之过,太守大人也无法多说什么,只好话题一转,又恢复成那淡冷的口吻,问:「有事吗?」 「乌克要到了。」 闻言,太守大人双眸一瞇,忽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战场啊……」 祈临会意,无奈叹息:「是呀。」然后看了眼熟睡的小师爷,「你会好好待朋朋吧?」这是身为兄长的担忧。 太守大人低头俯视那张熟睡的容颜,抬手轻轻抚过那面颊,手心触到那暖人的温度,不禁将手掌全贴了上去,然后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 对于祈临的问话,太守大人没有回答。 祈临摇了摇头,苦笑,也没有再多话,回过头继续驾车。 就算太守大人不说,祈临也已知道他的回答了。 而睡梦中的朋朋在此时只觉有只蚊子盯上了他的唇,有些痒,但却觉得温暖。 *** 一切都很顺利。 本来以为在这么遥远的路途中,多少会有乱贼出来流窜兼之抢夺财物,但不知是否领路的尔汉表情太过恐怖,身形太过剽悍,还是自己人不抢自己人的关系,那些在伙县出现过的强盗竟也没再出现了。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神不宁。 诡异,太诡异了。 太守大人心中凛然,几分猜出这背后安静的原因。 小师爷自始至终一知半解,只觉忽汗太过祥和,其它的,并未多想。 乌克终于到了。 一座依山而建的别馆,正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小师爷先跳下马车,伸了伸懒腰,先不去看那宏伟的别馆,而是举目眺望,一望无边的黄沙,些有绿意点缀其中。 冬日未过,风尚冷冽,一阵风钻心似的钻入了小师爷的衣内,寒意顿生,缩着身子抖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站到他的身边,也同他一样眺望远方。 「忽汗的春天看来是美丽多了。」是太守大人。 小师爷侧首瞅着他,那冰冷的侧脸没有一丝动摇,静静的、沉稳如远方的重山。瞅了好一会儿,太守大人沉默下来,小师爷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话,蓦地,笑了。 「绿意盎然,自然美丽。现在也只有一些绿洲维系着这忽汗的生命,忽汗倒是有不少冬日开的花草啊。」小师爷随手摘了一根草。「就不知……忽汗的春日是否有天国春日的美?」 「你想看?」太守大人低头凝视小师爷。 「不,如果可以,我并不想看见。」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 「是吗?那样子最好。」小师爷笑咪咪,心情大好。 「山月、朋朋,该进去了。」祈临提醒道。 「好。」扬声回应,小师爷高高兴兴拉着太守大人的手进了屋。 别馆是忽汗大皇子特别为他们所留的,通常这里是款待来自其它各国要人的地方。 此时正是忽汗外交的寒冬,没有外国使节来访,全别馆中只有他们一行人,小师爷不禁有种被敌人包围的感觉。 再者,这别馆门禁森严,光是要进入便须通过好几层的检查,随身的包袱全被拆了开,一丝一毫不放过,各院与各院又完全没有交流,分别以两人高的围墙给围了起来。 小师爷心想,如果有人半夜放火,烧死了他们,大概消息也不会传回天国去吧? 「这里……可真是用来关人的?」小师爷喃喃自语。 太守大人瞄了他一眼,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把,「胡乱想些什么?」 小师爷嘿嘿笑,没再多话。 「尔汉就此告别,请三殿下们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大殿下请三殿下们进宫。」尔汉将人带到房前,冷冷地说完,不等阿罗斯发作,连忙隐身退了下去。 「这该死的尔汉,果真心都向着大皇兄了!亏我以前对他那么好!」阿罗斯恨得咬牙切齿。 「你也知道现在时局不同,人之常情。」祈临摇了摇头。 「是啊!好一句人之常情!」阿罗斯哼了声,转身进房。 「那么,我也进去了。」祈临道。 登时,廊上只剩下小师爷和太守大人。 小师爷看了看剩下的两间房,再看了看太守大人的脸色,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山月也休息去吧,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好吗?」 太守大人只深深看了小师爷一眼,然后推开两个门之中的一扇,径自走了进去。 小师爷得不到响应也不灰心,反正方才他已经开心得够本,正准备转身去找厨房所在,却被人忽地从后拉了一把,大惊之下,不及防备地跌了个倒栽葱—— 跌入了某人的怀抱中,天造地设般的契合。 「我还不饿。」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修长有力的双臂适时地接住了小师爷。 「呃?」 小师爷一时不明白情势怎会变得如此,但也知道自己正贴着太守大人贴得紧紧的,躺在太守大人的怀中,间不容发的距离让他霎时红了脸,耳根子也难逃命运,连脖子也乍红了一片。 「才刚过晌午,你饿了吗?」说话间,已然举起双臂将小师爷抱起进房。 「不不不饿!」小师爷羞得说话都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那不急,先歇着喝杯茶。」将人给带进屋,亲自倒了茶给小师爷。 太守大人体贴,早知小师爷身子底畏寒,在天国时已是冷得像只猫只想蜷在被窝里冬眠,每每冬日一到又因寒而病,高烧不断总免不了,那时的折腾太守大人都看在眼里,也甚是心疼。不过今年的冬天有点不同—— 太守大人贴身的暖玉送了小师爷,让小师爷的身子有了暖玉的保护不再那么惧寒,时至今日,身子可健康着! 一杯热茶更是表明了太守大人的心意——他是在细心呵护着小师爷啊! 小师爷满心感动地接过热茶,欣喜地笑着,然后呼了呼热烟才小心翼翼地啜了口,终是通体温暖起来。 边啜着热茶,边偷偷觑着太守大人,小师爷真觉近来太守大人难得温柔,不知是为了何事? 不过太守大人心事藏得深,任凭小师爷怎么看就是看不出一丁点痕迹,只好放弃。再见太守大人冷淡的表情上有些许不易瞧见的疲倦,小师爷的心揪了揪,心知他一路上虽是合眼却也不曾真正休息过—— 一个高手是时时刻刻都提高警觉,以防敌人出其不意的攻击,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 小师爷不舍太守大人此时此刻为了他的安全,还得眼耳观听四面八方,只得放下手中的杯子,温热的手爬上那结实有力的上肩膀,轻巧地揉捏着,低低一道:「山月累了就睡吧,我不要紧的。」 敏锐的观察、体贴的心意,温热的手掌隔着衣裳贴着自己的肩头让太守大人为之一震。 心中一热,本随意摆放的目光对上小师爷担忧的眼,太守大人冷淡的表情微微一缓,双眸微瞇,掺了些许温柔与宠爱,薄唇一启,低幽柔和的嗓音响起:「还冷吗?」 小师爷摇了摇头,「不,暖玉在身早就不冷了。」他可没忘太守大人送他的宝贝,就连净身时都舍不得拿下来呢! 太守大人眼中闪过笑意,小师爷没看见,一径专注按摩太守大人略显僵硬的肩膀。 「那好。」 「啊?」小师爷惊叫,原来是猝不及防中腰间被用力一搂,然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次回神已在床铺上、被窝里、太守大人的臂弯中。 小师爷眨了眨眼,还反应不过来。 「就同你说的,休息吧。」太守大人如是说着,闭上了眼。 小师爷呆呆地看着太守大人,再呆呆地看着被自己枕在脑下的手臂,然后又呆呆地盯着面前厚实的胸膛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牡丹的艳红,带着几分诱人采撷的色彩。 「那那那你休息,我我出——啊!」小师爷又惊呼一声,原来是太守大人动手欲除他的外袍!小师爷又惊又羞,忙拉住了太守大人忙碌的手,「山月?!」 乖乖,怎么太守大人一到忽汗就从气质美人变成狼人了? 「乖乖的,别乱动!」太守大人声一沉,警告。 小师爷一吓,忙放开手,但这样的情形急转直下,让他紧张得不知所措,眼眶一热,怕自己出糗也怕自己生涩的反应让太守大人不高兴,忙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眼。 怎么办?自己完全没有经验,呜……就算偷看过春宫图也没什么用嘛!纸上谈兵永远没有实际操作的致命点啊…… 算了!要怎么样都随你吧!只希望……只希望……别太痛的好…… 小师爷自我安慰,深深吸了几口大气,乖乖地让太守大人除去全身上下的衣裳,只余下一件贴身单衣,准备接受自上方压下来的重量时,太守大人却将他拉进了怀里,让他枕着他的手臂,对他说:「陪我睡。」 「啊?」小师爷愕然。 不是要那、那个吗?怎么就只有这样? 亲亲呢?至少来个亲亲吧! 「怎么?不满意?」太守大人扬眉。 「不不不!我很满意!」该死的!不早说!害我以为……以为……真是自作多情了! 小师爷哀怨无比。 「满意就睡!」 太守大人轻声一喝,小师爷忙乖乖闭上眼。 什么啊……要睡觉为何找我陪呢?山月一向不怕自己一个人独处啊!真奇怪了…… 小师爷咕哝,匪夷所思。 从前在府中都是太守大人一间房,小师爷另一间房睡的,饶是在陵县任职外出办案时也都是两人分房睡,太守大人从不让小师爷进他的房,这着实让小师爷的心受了伤。 但刻下太守大人不仅是与小师爷同一间房睡,除去了必要的因素外,竟还主动搂着小师爷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守大人转性了? 小师爷的脑袋里满满的疑惑和诧异,不过面对一个疲惫的人,且这人还是太守大人、他心爱的人,他也问不出什么了,只由着太守大人抱着他渐渐入眠。 见对方鼻息已稳,小师爷偷偷地偎向那宽阔的胸怀中,将脸颊贴了上去。 听着隔了一层衣裳传来的有力且安稳的心跳声,小师爷那隐隐躁动不安的心才缓缓平定下来,眼眶中却逐渐热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听着太守大人的心跳,这也是第一次他与太守大人这样亲近,亲近到几乎以为太守大人是爱着他的。 可事实上,却令人心碎…… 他还能有机会这样听着心上人的心跳声、还能有机会这样被所爱的人搂着吗? 对于太守大人的心情他却始终捉摸不着,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被伤、一次又一次地疼痛……直到已经不会痛了,他还是看不透太守大人的心——对于自个儿,太守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妄想了许久,才换来一次情人般的亲密,会不会,这只是他的一个梦,镜花水月,梦醒即碎? 就算梦碎那也无妨,只要太守大人还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就还能多为他跳动一天。 只是,随着他们进入忽汗,太守大人的身世之谜逐渐明朗,选择的那一天到来,太守大人还会恋着他生长过的地方、恋着曾在他身旁伴着他的人吗? 会不会,到那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 他可以小小的要求、在心里偷偷的希望,就算分离也不要遗忘吗? 因为自己没法遗忘,所以他可以要求对方也不要遗忘吗? 他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收回自己的心,以为自己可以潇洒的遗忘,但,那怎么可能?除非喝了孟婆汤,否则他怎么能将深深刻在心底的人消除去? 爱已入骨,非生即死,至死方休! 「可不可以……一直只牵着我的手,不要离开?」小师爷喃喃低语,道出了心里最深的渴望。 虽红了眼,但没有流泪,他无法再流,过多的念头与难过只是让他疲惫地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去之后,太守大人却是睁开了眼,看着他,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说了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依恋地吻了小师爷锁骨间的那块暖玉,太守大人闭上了眼,搂着小师爷的手更紧了…… 不放手,再也不放手!就算千万江山在前,对你,我是绝不会放手! 将要入梦时,太守大人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他亲爱的小师爷又怎么想得到,陪睡只是一个借口,事实上他只是顺从自己想拥抱小师爷的渴望。 聪明如小师爷,被感情弄胡涂了,在太守大人面前还是只能当个呆呆傻傻又好欺负的小师爷。 *** 一用完晚膳,房里就只剩下小师爷一个人,太守大人到隔壁祈临的房内去了,说有要事讨论。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小师爷,不准从房间开溜。 在忽汗的日子一律与太守大人同一个房间睡,没有太守大人的允许也不得四处走动、更不能擅自离开,一切以太守大人的上命令为主。 小师爷是太守大人的小师爷,也是关山月的朋朋,他说的话一向都被奉为圭臬,哪有说不的权利。就算有异议有怨言,也只能说说,不能当真。 因此,此时正是月好风凉散步之时,但小师爷只能凭窗望月兴叹,虽然心里其实是很高兴太守大人如此看重他,还不忘吩咐下人送来一盘点心给他解馋。 糕点不仅美,味道也好,小师爷更是吃得美美的,再加上心情美,窗外的月娘看起来也更美了。若此时有人看见,也一定是看见最美的小师爷。 然而,就在小师爷的眼前晃过一个黑影,风中传来震动的窸窣声后,美如镜花水月,即现即逝。 小师爷的心沉到冬日的柳河河底。 囫囵吞枣地吃完剩下的三块糕点,小心翼翼拍拍自己身上的碎屑,大眼灵活地转溜一圈,左边是忽汗冬日特有才开花的花园,右边是几棵苍老的怪树,正前方有个池塘,池上正余波荡漾,映着一轮明月。 微微抬头一望,月正当空,星稀月明,没有异样。再浑身用力感觉一下,虽是冷风飕飕,但却没有阴风阵阵的刺骨和剧寒,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鬼哭神嚎。 他眨了眨大眼,将视线定在还涟漪清清的池面,再悄悄地吞了吞口水,背脊似乎渐渐凉了起来…… 七月……七月不是还没到吗?各路好兄弟这么不甘寂寞跑出来散步了? 可惜……忽汗的好兄弟和天国的好兄弟也不知是不是一样的个性,吃不吃同样的香烛啊?还是说得烧个小纸美人和财库让他们挥霍去? 小师爷暗中摸了摸自己的暗袋,不知现在去买还来不来得及? 嘴里有些发涩,小师爷悄悄去摸了一杯茶,暗暗地送进自己嘴里。动作之轻之悄,便生怕那些个好兄弟发现将他给捉了去当替身。 蓦地,那窸窣声又来了。 小师爷吓了一大跳,差点就呛着了。他忙放下茶杯四顾环视,却还是什么也没发觉,只有那池面的涟漪变大了。而且方才那一声比过之前那一声又大又响,小师爷总觉似曾相识。 心里更毛了,像是有人放了一把毛毛虫在你眼皮上爬一样。 有一滴汗从眉间滴了下来,小师爷伸手去擦,是冷的。不知是手冷还是心冷? 「何、何方好、好兄弟?」轻轻的,如蚊蚋之声。 小师爷微微伸头出去窗外,转动头颅,一双大眼写着恐惧,察看着左右,最怕看到白白会飘的东西。 这一次,还是什么都没有。 小师爷心里有上百只毛毛虫在钻啊! 难不成这里以前真的关死过人吗?! 这么一想,小师爷急得就要拔腿狂奔出房,此时头顶却忽地一暗,他直觉反手去挡,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小师爷疑惑又戒慎害怕地抬头—— 一双漆黑的狭长眼睛正直直看着他,里头闪着些微金光,似是房里透出来的光线。 才刚要张口大叫,对方的鼻息却喷到他的脸上,僵化了小师爷的嘴角。 这是一个人,就不偏不倚地倒挂在他的窗前。 这不是鬼啊!幸好不是! 小师爷直觉就这么想,因为那人离他极近,呼吸是温热的,而身上的体温使带着的些微腥味更明显了。 小师爷眉间一蹙,隐约知道眼前人可能的遭遇。 十之八九,被追杀的! 远方有个人影追来,目标显然便是这扇窗。 小师爷不是笨蛋,人家的恩怨他掺和进去干嘛,于是当机立断,「啪!」关窗、上锁,动作利落,无一丝多余。 他拍了拍手,哼了哼,转身,却像是见了鬼,双眼瞪如铜铃大,定住了。 「多谢。」 ——方才还挂在窗边的男人进来了! 「请别大叫,谢谢。」男人又想到似的吩咐了一句。 小师爷才刚大开还来不及发出声音的嘴巴,就依言紧紧闭上了。 小师爷脚下缓缓移动,企图明显。 男人眼角余光一瞥,心里好笑。 「祈朋大人,您不必担心我会加害于您。」 你人都进来了!仇人也杀到了!就算你不害我,对方就一定不害我吗? 小师爷双眼大瞪,又怒又怕。 「祈朋大人,请您放心,他不会进来的。」男人自信道完,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解开自己的夜行衣。 你又知道了?! 「喂!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过是个路过的人。」 听你在鬼扯!路过的人会是像你这样身上带伤被人追杀,还不知礼貌地闯进人家的房里吗! 小师爷见他开始宽衣解带,不禁大惊,「你做什么!」本想大叫,但随即一想追杀之人可能还在外头不远,便忍住了音量,压低了嗓音。 男人没有理会,只一径解衣。 小师爷大惊之下又是失措——男人受了伤! 伤在左腹,口子像针刺般,却很密集,活像在男人肚子上筑了个蜂巢。 血汩汩流着,见男人伸手用力压了压也没止下的迹象。 小师爷慌了,赶紧手忙脚乱在房内翻着伤药。 太守大人武功高超,办案一向靠勇也靠智,从来也没见他受过什么大伤,今日一见这皮开肉绽,血又如大河奔流,小师爷没有抵抗力,就怕男人一下子就失血过多死在房内,慌得连心都要跳出嘴巴了。 没受伤的人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受伤的人却一声也没发,只略微将浓眉一皱,伸手点了几个穴道,血才慢慢见少。 好不容易翻出了一瓶金创药,正要拿给男人,门外却传来一阵叩门声。 这一声来得突然,小师爷被吓得六神无主,没有防备,竟被此声震得连瓶子都打翻了地,脸蛋的血色迅速抽离,大眼无神地望着房门。 这种时候有谁会来?是敌人吗? 小师爷额冒冷汗,伸手去擦,湿了一块衣袖。他却没想到……敌人会这么好礼敲门吗? 「我先躲躲。」男人平静地说完,随即遁入小师爷的床上,床帐在他进入的一瞬间被放了下来,恰好掩住了床上的一切。 小师爷这才强自稳定心神,抹了抹脸,慢慢走过去开了门。 「这么慢?」门一开,才知是太守大人。 「没有啊……」小师爷干笑,尴尬又心虚。 太守大人低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理他,抬脚要进房。 「做什么?」扬眉,质问,没有动怒。 太守大人看着眼前的小呆瓜用尽全身的力气当根木桩杵在门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那一点心思瞒得过他吗? 「房里有人?」不废话,直接点明了。 「没有哇!哪里会有人!」干笑,装傻。 小师爷又抹了抹脸,冷汗一堆啊…… 睁眼说瞎话?也行。 「那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哈……天清气朗,你不觉得我们该去散散步吗?」 太守大人依言抬头望了天,「乌云好大一块呢!」 小师爷呆了呆,也向上望了望,果真! 该死!方才明明还是晴朗着的! 「哈哈……有乌云没关系,我们去找临哥哥聊聊天、谈谈心事?」 「临他睡了,况且我才刚从他那儿回来,又去?」 临哥哥,你早不睡晚不睡,为何偏偏现在睡?这不是故意整死我吗! 「哈哈哈……那也没关系,我们聊就好,到花园里聊吧?」 「你想聊什么?」太守大人抱胸,居高临下瞅着他。 「呃……哈哈……什么都可以,天南地北都聊聊嘛……」 「哦?那我可以和你聊聊地上的金创药撒了一地是怎么回事吗?」 「啊!?」 小师爷一回头,地上一堆药粉猛然映入他的眼帘,心脏猛地被一撞,像是自己的眼睛也被撒了一把药粉,顿时有点刺呢! 「啊哈哈哈……」装傻,干笑,冷汗。 「你不想聊这个?那好,我们来聊聊为什么房里有血腥味好吗?」 「啊?!啊哈哈哈……」又是装傻,干笑,冷汗,兼之心惊,脚软。 「也不想聊这个?那我们只好聊聊……为什么你房里藏了一个人好了?」太守大人话语锋利,眼神锋利,方才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成了肃穆的厉颜。 太守大人要动怒了,小师爷立马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话,但比太守大人矮一颗头的身子仍是倔强地挡在门前。 没再作声,太守大人只淡淡瞥了床帐一眼,暗中冷笑,接着抱起小师爷甩到肩上扛着进房,优雅又干脆利落地关门上锁。 「山月!」惊慌失措。 放下人,站在床前,并不去撩帐,太守大人只冷冷地对里头的人道:「兄台,血腥味可会害得我夜不能寐。」 里头有东西动了一动,小师爷暗暗叫惨,脸蛋变成苦瓜,还是一点菜汁都没有的苦瓜。 「阁下好厉害。」受伤的男人落落大方的跳了出来。 小师爷恨恨一瞪。 难道你不会装聋子吗!我见你被追杀都没这么勇敢吧!我要被你害惨了! 惨了惨了!山月发火,阎王让路啊! 太守大人打量着男人的伤口,道了一句让小师爷摸不着边际的话:「原来如此。」 男人点头,平凡的面孔露出淡淡的微笑。 「兄台夜半来访也该正正当当进来,怎么会在我家朋朋的床上?」太守大人毫无表情地瞄了正焦急不安的小师爷一眼,眼光再回到男人身上,口吻有莫名却不易令人察觉的愠意。 小师爷没注意到,男人却注意到了。 同样习武,心思缜密,想不注意到也难。 男人略微疑惑,低头望了一眼小师爷,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抱歉,是我太莽撞了。」 「无妨,只望兄台早些归去。」 「说的也是,打扰了。」 两人口头上说着体面话,眼神却很奇怪。 小师爷眨眨眼,明显地察觉两人有着怪异的互动,不明白眼前的情势,可是却清楚知道这两人都用眼神传送讯息让对方知道。 小师爷不是滋味,对眼前两人的「眉来眼去」感到讨厌,不禁伸手拉了拉太守大人的袖子,醋味满天地道:「该歇息了。」 太守大人怎会不明白小师爷的心思,表情一柔,鲜在外人面前的唇角一勾,淡淡一笑,道:「好。」 小师爷被这笑容勾得差点失了魂。 等他回过神来,男人早不见了踪影。 「不过在就寝前,我想要问一问我亲爱的朋朋一件事。」 「什么事?」歪着头,疑惑。 「为什么我的朋朋会让一个陌生人进房来,还企图为他隐瞒他就在房里这件事?」 太守大人依旧笑着,小师爷却觉笑容中散出了刀片,刺得他的心脏一跳一跳,像是裂开的口子般难受。 「这个……那个……就是……哈哈……」小师爷眼神瞟来瞟去,显得心虚。 身为小师爷,不能见死不救,何况男人都自动闯进来了,他武功不及人家,难道还能将男人丢出去?再者有杀手就在外头,他这方一风吹草动,惊扰了外头那只杀人蛇怎么办?可这些话他不敢明白向太守大人道。 于是冷汗又涔涔冒了出来,太守大人见他一时半刻回答不出,索性往床上一坐,双手抱胸,慢悠悠地望着男人离开时被打开的那扇窗,外头不知何时又露脸的月光依旧可爱。 「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等你慢、慢、说。」 小师爷顿时如陷寒谷,满脸黑线。 夜漫漫。 第八章 然而,太守大人舍不得让小师爷一夜未眠——虽然说的是有一整晚的时间——但事实上,当他看见小师爷以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自己时,他就心疼了。 他为何要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责骂小师爷? 所以,实际上只有一个时辰他们是处于大眼瞪小眼的情况,一个时辰后,太守大人便首先举手投降了。 长臂一伸将人搂进怀里,腾出床上内部的空位,将人安安稳稳地放置好,自己也十分有占有意味地拥着心上人入睡了。 两人一夜安稳。 天亮,风又大了,黄沙似有若无地飘散空中,带点边塞的味道,却依然是暧暧的景色,仍是冬季。不过,隐隐有泥土翻新的味道,初春就要来了。 今日是接受忽汗大皇子召见的日子。 罕见的,太守大人起得晚了,日上三竿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感觉身旁一股暖物动了动,也跟着他窸窣地起了来,正是被太守大人惊醒的小师爷。 他惊奇地看见太守大人起床的表情—— 当冰冷全数撤去,春风来临的暖意化了他的嘴角,全身散发出一股就连熏风也比不过的温柔。 柔得像是南方小河潺潺、江柳依依的多情;柔得像是新婚之夜新嫁娘被掀起盖头的依恋与期盼;柔得像是上好绸缎在光滑无瑕的肌肤上舞弄;柔得像是舞妓摇摆着盈盈一握的柳腰,舞着一曲最为旖旎的舞蹈。 此刻的太守大人也不过是个男人,一个连心都要被爱情融化的男人。 太守大人摸摸小师爷的脸颊,回想过去,总爱在起身后于床畔坐上几刻。 在夏日望着自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于那片金黄之中想着小师爷今日是不是又会吵着他带他去郊外游玩戏水去暑。 在冬日则是望着案上已熄的烛台与堆积成山的烛泪,于那片清寂中想着小师爷,今日是否又会缠着他去吃一碗热豆腐脑,或是缠着他给怕冷的他取暖。 若是在其它时间小憩醒来,他也总爱这般做,也总爱想着小师爷是否下一刻便会从一个未知的地方跑出来,然后笑开了一张俊脸,灿烂他的眼,让他一向冰冷的心总在那瞬间融成温泉。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眼前这个曾对他说爱,却被他伤透了心的人? 他不知道,毫无蛛丝马迹可寻,只是一瞬,便让他恍然大悟。 他爱他,因此他不爱看见他与祈临亲近、不爱看见他与其它男人亲密。 他爱他,因此当他来不及接到那滴唯一的泪时,他心痛。 他爱他,因此他要他随他走,只因舍不得分离。 他爱他,本来是他本不欲接受的一个事实,可是他抵不过心底的渴望与恐惧——渴望拥抱爱了他很久很久的人,恐惧他在他眼前离去。 他爱他,所以他接受了他爱他的这个事实,因为他不能失去。 「睡得好吗?」太守大人轻声问。 「嗯。」小师爷跳下床,准备穿衣。 太守大人拿过外袍,主动替小师爷穿上。小师爷眨眨眼,脸微红,只因太守大人的体贴与温柔。 「谢谢。」小师爷笑得灿烂。 太守大人又替他细细束好发,然后才打理自己。 小师爷静静看着,欣赏着如画中仙人的太守大人,忽而想起一事,问:「昨夜那男人的伤是否有何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见你一直盯着那伤口看。」 「那伤是忽汗王族近卫军专属武功所伤,与王大为的伤是相似的。」 小师爷犹如醍醐灌顶,「所以凶手是近卫军的人了!」 「嗯。」太守大人着好衣,梳好发,拉起小师爷,「该走了。」 「好。」 忽汗皇宫金碧辉煌,雕的不是龙,却是那雄赳赳的大飞鹰翔于天蓝的苍穹上,特有的北疆风情。 不过小师爷没那心情去欣赏这截然不同的风情,他专注的眼里只有太守大人……的左手无名指。 今日欲见忽汗大皇子,既是名为作客,太守大人等三人自然是经过精心的打扮,这也算是外交礼仪的一环。 只是,平日见过太守大人再多的样貌,小师爷都不曾见他戴过戒指这个配件,如今却意外见到太守大人破天荒的在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样式简朴的银戒,不禁引起了小师爷的好奇心。 「山月,你这指环打哪来的?」拉着太守大人,小师爷轻声地问。 太守大人听此一问,双眸异芒一闪,掩饰道:「以前就有了。」 「可以前没见你戴过,今日怎么忽然戴了?」 难道忽汗大皇子的身分如此重要,连太守大人都必经此特意的装扮?可照太守大人之前的态度来看,他对忽汗大皇子的印象不是很好的呀……奇怪了…… 「没什么,只是兴致一来想戴。」 「是吗?」小师爷歪着头,不甚相信地看着太守大人。 「别多疑心,不过是一个指环,要是你也想戴,我这儿还有一个。」 「真的吗?款式可是一样的?」小师爷一听,大眼瞬间亮起,神采奕奕。 「嗯。你可要?」 「要、要、要!当然要!」废话!这么好的机会才让他和太守大人有相同的东西,他怎么会不要?尤其这又是太守大人亲手送的,意义就更不同啦!嘿嘿嘿…… 小师爷笑得贼头贼脑,太守大人看在眼里只觉他可爱得让人想狠狠咬一口。不过是个指环也让他这么开心了,真是个知足的人。 掏出另一枚指环,套上小师爷的左手,尺寸竟然刚刚好。 小师爷不禁遐想联翩。 原来山月是刻意帮他准备的吗?嘿嘿,看来山月心里还挺在意他的嘛!山月也渐渐对他改观了,搞不好真有一天可以两情相悦呢! 既然如此,那这是不是就算是他们的订情之物了?嘿嘿嘿…… 「谢谢,真好看。」小师爷欢欢喜喜地举起自己的手迎向光源处,银质的指环闪着夺目的光芒,那微黄的亮光是太阳的热度,不禁眼里有些热热的,就连心里好像也被塞进了好几个暖炉,热呼呼的,险些就要让他整个人都融掉。 太守大人见小师爷天真开心的模样,唇角高扬。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永远为他抓住这瞬的阳光。 「各位大人,到了,请进入。大殿下正等着你们。」 祈临与太守大人齐齐微一点头,举步跨入。 小师爷也依样画葫芦,右脚才高高一抬,却被带领的人一挡,心中没有防备,大惊,重心往后一跌,整个人就要栽倒,幸而太守大人眼捷手快地接住了眼看就要跌个狗吃屎的小师爷,顺势一带,将人带进他的怀里。 「干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进去?」回过神来,心绪方稳,小师爷不高兴地质问。 「大殿下有令,只三殿下、关大人与祈大人才能进入,其余闲杂人等一概在偏厅等候。」 闲杂人等? 「喂!什么叫闲杂人等啊?太可恶了吧!」小师爷哇哇大叫,实在十分十的不满。 领头的人面无表情,将小师爷的发威当成狗在吠。 小师爷更火冒三丈了,骂道:「狗眼——」 才两个字出口,一只大手迅速堵住了接下来的肮脏字眼,一股热气也同时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细语:「别闹事,等会儿自有你的事做。」 太守大人不过这么一番话,便让张牙舞爪的小师爷安静下来,也同样低声道:「什么事?」 「早朝方散,方才来的途中还有几个大人没有离去。」 小师爷一听,大眼灵活转动,片刻便会意过来。「嗯,知道了。」 得此一答,太守大人才放开小师爷,向领头的人道:「有劳,烦带他去偏厅。」 「哼!大皇兄养的手下都是一群狗。」在领头的人带着小师爷离开后,阿罗斯才冒出这么一句。 「方才又没听你说?」太守大人瞥他一眼,率先进去了。 「来不及说。」这一句略显底气不足。 「算了,进去吧。我们还有场仗要打。」祈临叹口气。 「请在此等候,等会儿会有人送上茶点。」领头的人冷冷地道。 小师爷点点头,看也不看一眼随他走了。 乖乖的在椅上坐了一会儿,果然有几个宫女送上茶点,做的竟都是合天国人口味的甜糕,还附送了一碗热豆腐脑。小师爷可乐了,一拈便是一大块水晶花糕下肚,再配上清净的雪水泡的茶,实在回甘,因此连连喝了好几杯。 不过他没忘记太守大人托给他的重大任务,美美的将盘中物以极快的速度一扫而尽,再将那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塞进肚子里后,优雅地擦了擦嘴,然后神秘兮兮地观望四周……没有人,跑到角落轻轻朝上一喊:「千影?千影?」 他唤的正是祈临的贴身暗卫。方才祈临进去时,将他给留在了外头,供小师爷使唤,也暂时变成了小师爷的保镳。 黑影凭空出现,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是,小主人有何吩咐?」 「哇!许久不见,你的轻功更为精进了。」小师爷咋舌。 「谢小主人夸奖。小主人可是要办二主人交代之事?」 「是,不过……」小师爷话说一半,紧张地抬起头来往外看,依然没有人。「怎么整个皇宫安静的可怕?」 「小主人请放心,外头的守卫已被我解决掉,一时半刻不会清醒。」 「是吗?原来如此。那我们可以走了。」 「是。属下僭越了。」语毕,抱起小师爷飞也似的掠了出去。 有只猫闯了进来,翻倒了小师爷没喝完的茶,口渴似的舔了舔,然后蹑着脚步轻巧地离去。 猫儿走没几步,硬生生地倒在了地上,动也不动。 *** 早朝散了,不过还有几个忽汗大皇子的心腹大臣还逗留在殿外尚未离去。他们低头交耳,表情严肃,似在谈论什么凝重大事。 小师爷被千影带到殿上的屋顶,两个人就趴在屋顶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三殿下回国了,听说带着『那人』一同回来。」 什么?原来在谈八卦? 那人?是谁?小师爷听得胡涂。 「是吗?那可糟了!」 「糟?怎么,你的心难道还向着三殿下?别忘了当初是牺牲几个你的属下才换来你的身家安全,这全是大殿下的恩赐,你难道忘了?」 喔!好啊你!你这个穿绿衣的乌龟原来是大奸臣? 「不敢。在下只是觉得若『那人』回来,只是徒增风波,再过几日等国丧过了,大殿下就可以登基了,这节骨眼儿是容不得出错的。」 人家登基当皇帝你凑什么热闹?大乌龟。小心他过河拆桥,你就只能在忘川里头泅水了! 「你也知道?论起血缘,可没人比得上『那人』。」 那人到底是谁?拜托你们说话有点主题好吗? 小师爷偷听偷一半,还怪人家说得不清不楚。 「说的是,连三殿下也比不过。只是……这么一件丑闻,大殿下不可能让他扬于外的。」 丑闻?小师爷眼睛亮了起来。 原来那忽汗大皇子有不可外扬的丑闻啊?这种把柄怎么能不好好把握呢?快说快说,这个丑闻是什么? 「偏偏那三殿下不知轻重,找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回来做什么?怕我们忽汗狼狈得不够?几年前败于鹿野之战,耻辱地签下与天国互不侵犯条约,如今他又找了一个丑事中的结果回来干什么? 「万一这事真传了出去,我们忽汗就真的要被耻笑至死了!真不知三殿下到底是不是先王亲生的!」 已死的人?难道死人还能跳出坟墓? 还有,你们这几个大乌龟分明是不甘心鹿野之战的结果吧?找了一堆借口,明明就是自己输得不甘愿!被耻笑一辈子到死算了!哼! 人家三殿下是谁生的也不关你们的事!又不是你们生的! 「先不论这个,你们可知大殿下今日甚至亲自招待三殿下他们?」 不说这个,说来就有气!换说别的! 小师爷还记恨着不能进去看一看忽汗大皇子是圆是扁。 「是吗?大殿下在想什么,为何要向他们示好?」 因为我们强啊!你们可不要太嫉妒了! 「大殿下的心思还由不得我们随意猜测,不过我从其它内侍那听来大殿下已经准备登基事宜了,想来是不会让天国来的那几个小子打乱好事的。」 喂!你明明也很小啊! 「是吗?我听说蒙特那儿最近也动作频频,前几日又近驻了一支五千精兵紧密操练中,林大将军莫非是想叛国?」 哦?原来不只有宫廷斗争,还有将军夺权这等戏码的内乱喔?看,坏事不要多做,起内哄了吧! 不过你们都背叛阿罗斯了,怎么人家大将军不能恍然悔悟、为国争光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不,我听说这是临于的意见。」 「你是说那个三殿下前脚刚走,后脚就转而投入大殿下麾下、忘恩负义的那个临于?」 「就是他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想必是见风转舵,急着表现邀功了吧!」 小师爷越听越生气,肚子里三把火,也猜想那些嫉妒人的大乌龟再怎么也不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情报,索性不听了,拉着千影便回到了方才的偏厅。 反正,已有足够的线索让他猜测整个事件的实情。 「千影,你说说,忽汗大皇子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小师爷气冲冲地坐下。 千影顿了一顿,想了一想,道:「回小主子,忽汗大皇子也许是在引鳖入瓮?」 小师爷一听,扬眉:「哦?何以见得?」 「登基之日近在眼前,对于不必要之麻烦能免则免,可是忽汗大皇子却一反常态邀请我们来此,却又态度诡谲,设下了种种限制。若不是真的心存善意友好两国关系,便是心存恶意,引我们来此以成人质。」 没错,千影说的都是事实。 小师爷也早发觉到了。 忽汗大皇子既然弒父篡位,利用种种残暴的手段逼迫阿罗斯的人马投靠于他,成为他的走狗,那么便说明了他也不是仁心慈肠的人,要不怎么可能会因为阿罗斯正好与他们一道便将他们邀来作客? 这分明说清了忽汗大皇子对于阿罗斯的一举一动很清楚,因此也藉此掌控了他们的行踪。 再者,邀他们来此作客,带着他们来别馆,却限定他们的行动在某一个院落内,出了别馆大门甚至都有人跟着,就连会面一事,也只有太守大人和祈临可以进去。 这种种的手段不正是召告了大家,他忽汗大皇子以邀请为名,捉到了三个天国来的人质?而且还是身家价值连城的人质。 细想来,这一招引鳖入瓮,怕是他们还在天国时就已经层层布下的。 如果他能在伙县掌握他们的行踪,那在天国一样也可以——透过那杀人凶手。 一步一步,以那凶手为引,将他们不知不觉地引入圈套中,如同一只狡猾的豺狼慢慢地啃蚀猎物,直到感觉痛的时候,已经泥足深陷,成为人人可以开口向天国予取予求的筹码! 这的确是很高明的一招——前提是他们全然不知情,如同傻子般乖乖地被骗。 山月在伙县便说过,凶手要抓,可是屋子却不必住,想必那时他早料到忽汗大皇子的用心,将计就计,趁机捉拿凶手。 如今想来,山月怕是在天国便已得知此事实情,并也计划好了一切。这也难怪临哥哥也同山月贬到伙县了。 忽汗大皇子使的是引鳖入瓮,山月用的是将计就计,不知哪方计谋高明?接下来,忽汗大皇子又会使出什么计谋? 不过,忽汗大皇子拿他们当人质到底为何目的? 皇位眼看就要到手,到底还有何事能比皇位更为重要,而使他冒险引来冷面青天?若是为了斩阿罗斯这个三皇子的草而除根也就算了,但是他明明知道临哥哥与山月在天国的名讳,何苦如此以身涉险? 小师爷回想起方才那些绿乌龟的话,忽地灵台一明。 「莫非?!」小师爷冷汗盗出,倒吸一口冷气。 「小主人?」 「不……没事。」小师爷惊疑未定,心儿怦怦跳个不停,似乎连脑袋里也有颗心在跳着,急促地要痛了他的头。 「已经死的人」、「丑闻」、「那人」…… 小师爷闭了闭眼,嘴巴顿时干涩起来。 「千影,过了多久了?」 「回小主人,还不到半个时辰。」 「嗯……千影你说忽汗大皇子是圆是扁?」小师爷起身在厅内缓缓踱步,提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试图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 可千影看在眼里,却只觉他的小主人在隐忍着什么,那双手紧握得发白、肌肤扭曲着,没了平日的秀美。 「小主人,若您担心大主人与二主人的安危,千影可去一试以探究竟。」千影以为小师爷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全。 「不用了,那殿外甭说也几十个近侍高手,你一个人岂不是去送死?待着吧。」顿了顿,还是问了:「千影,你觉得山月像谁?」 「……小主人?」千影不明白。 「我是说,山月是不是与阿罗斯很像?」 千影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他的小主人为何要这么问,但也秉着下人不对主人说谎的诚实态度回答:「是,除去了风度与气质神韵,二主人与忽汗三皇子有七、八分相象。」 「是了是了……所以我一见阿罗斯才会错认他是山月的……」小师爷喃喃自语,忽然灵机一动,豁然开朗,却又倏的脸色铁青,牙齿霍霍磨得发响。 「好、好、好……」连三个好,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心惊、一声比一声更令人胆寒,其中恨意了然。 「原来他们都骗着我!」小师爷一拍案,桌上余下的茶水溢了出来,溅在了他的手上,只是他气得全身发抖,没心思去理会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主人……」千影见他气得不轻,脸色甚至有些发白了,才要去安抚,却见他表情一变,变得痛苦非常,甚至用手捂着上心脏处。「您怎么了?」 「好痛……」话方落下,小师爷哇的一声便吐出了大口的黑血。 千影大惊,忙去搀扶,趁机把脉,却来不及探个究竟,小师爷便硬生生地昏在他怀里。 「怎么了?」适巧,太守大人已经与忽汗大皇子会完面出来了,一进来便撞见他们两个搂在一起,面色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二主人,小主人出事了!」千影忙解释,然后将小师爷交到太守大人手上。 太守大人一见那张俊颜惨白无色、唇-瓣发黑,神情骤变,蓦地举起了小师爷的左手—— 无名指上的指环已呈黑色。 再抬眼去看案上一片狼藉,心中恨意熊熊燃烧起。 「好你个阿克斯居然出此暗算!」咬牙切齿。本来这银戒便是他与阿克斯会面,在食物中试毒的工具,想不到……那阿克斯竟是来阴的! 但此时此刻不是逞意气之时。 「回去。」太守大人抱起小师爷,脚步大迈往外疾走。 「怎么了?山——」一跨进厅里,明眼人一见此景便知大事发生。祈临猛然住口,脸色由微笑骤变成铁青,唤来千影,「通知阿罗斯,回别馆!」 「是!」 请继续观赏更精采的《望青天》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