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大少爷》 第一章 礼拜二早上,钟心集团的总裁钟雅伦照例召开幕僚会议,将近十个幕僚成员排排坐在椭圆的会议桌旁,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有冲劲。 这批幕僚,是钟雅伦一年半前接替死去的父亲成为新任总裁后,亲自招聘进来的,每一个都是他精挑细选,将他们礼聘来担任自己的左右手。 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专才,若是下放部门,肯定每一个都能独当一面,在外开疆辟土,做雄霸一方的诸侯王,但如今,他们都甘心留在总裁办公室,为这位专制君主抛头颅、洒热血。 很简单,因为钟雅伦行事作风固然强悍,对属下却是极度慷慨,该给的薪资红利一毛也不会少,甚至比外头还多上三倍。 他用三倍的金钱,买属下的尽心尽力。 也用自己过人的才气与判断力,买他们的仰慕追随。 总之,一提到这位年轻的总裁,钟心的员工们只有佩服的分,就连他四位堂兄弟,也就是负责掌管集团四大事业群的四位副总裁,纵然一个个都觊觎总裁大位,在他的恩威并施下,也只能干瞪眼。 能跟在钟雅伦身边的人,绝对都能吃香喝辣,但同时,也必须学会忍受他暴躁如火的脾气。 毕竟,伴君如伴虎—— “这是什么?!” 会议才刚开始,钟雅伦便朝桌上甩落一份文件,众幕僚们面面相觑,个个提心吊胆,挫着等。 “这报告里的数据,是谁负责跑的?最基本的变量都用错了,还能统计出什么鬼东西?” 变数错了? 几个负责撰写这份报告的人急忙将文件捡过来翻阅,其中几页,遭到粗字红笔用力画了几个大叉叉,每个叉,都像一记血红烙印,烧痛眼。 “用错误的数据跑出来的模型,还能够预测未来吗?回去再检讨过!”钟雅伦怒声下令。 “是、是,我马上改过。”负责跑资料的同仁唯唯诺诺地回收报告,脸色忽白忽青,超难看。 “下一季的财务预测,跟财务部确认过了吗?”挑完一件错,钟雅伦不浪费时间,立刻将目标瞄准下一件。 “是,已经确认过了。” “有什么问题?” “报告总裁……”一串落落长的报告。 钟雅伦平下方才飙起的怒火,静静听着,幸好接下来的讨论事项都很顺利,没再出什么差错。 毕竟这些都是他精心选拔的人才,只要偶尔提点一下,基本上都能圆满达成任务,不过他偶尔也会刻意挑剔,好让他们的神经时时刻刻都绷紧,不敢放松。 他承认,这是他坏心的一面,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太苛刻,因为他对自己,同样如此严格自律。 从小到大,他便要求自己不能犯错,只要稍有差池,便会招来父亲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斥,而他恨透了听训时,那个呆若木鸡的自己。 他恨透了千方百计讨好父亲,却永远得不到对方一句温暖响应的自己…… “咳咳,各位认真、热诚又忠心的钟心同事们,大家早安!这里是行政部总务室~~” 爽朗的广播声打断了钟雅伦略微阴沈的思绪。 会议暂时中断,幕僚们直觉抬起头,望向扩音器。“又是总务室?他们又想搞什么鬼了?” 一阵摇头哀叹。 就像钟雅伦总在礼拜二早晨召开幕僚会议,钟心企业的总务室也总在这天想出恶整全公司的新花招。 而幕后主使,正是钟雅伦同父异母的弟弟,钟雅人,他的正式职称是行政部副理,但由于老是跟一群总务室怪咖玩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样,于是员工们在背后都偷偷戏称他为“打杂副理”。 哥哥是前途光明的总裁,弟弟却是不求上进的打杂副理,兄弟俩天差地远的对比,一向是员工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呃,总裁……”某位幕僚转向面无表情的老板,欲言又止。 钟雅伦知道他想说什么。每个钟心的员工都想问,到底总裁要不要管管这个不成材的弟弟? “继续开会。”他淡淡地指示。 他管不着,也不想管,雅人爱怎么堕落是个人自由,只要别来妨碍他这个哥哥就好。 钟雅伦垂眸看报告,谁也没注意到,他俊挺的面孔悄悄地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 他似乎总是不快乐。 透过会议室玻璃窗,白恩彤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正低头翻阅文件的男人。 他穿着三件式西装,肩线笔挺,领带规规矩矩地系着,衬衫袖子完美地微微超过西装袖的长度,露出精美的袖扣。 他优雅的服装品味以及一等一的身材,绝对有登上男性杂志的魅力,而他英睿立体的五官更是蛊惑女人心的保证。 这样外表出色的男人,再加上统率一家企业集团的领导能力,无疑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他该活得精彩畅快,然而她每次见到他,他的神色总是阴郁,嘴唇抿成一直线。 他笑过吗? 她怀疑。 难道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这副模样吗?他的生活里,难道没有一点点值得他喜悦的事? “白小姐。”有人唤她。 她没听见,仍沉浸在恍惚的思绪里。 “白小姐!”那人升高音量。 她震了震,连忙回头,朝精明干练的总裁秘书略微紧张地送出一笑。“张秘书。” “你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一篮她亲手插的鲜花。“我只是担心这盆花的色调跟会议室可能有点不太合。” “会吗?”张秘书低头打量以各色绣菊为主,妆点得缤纷典雅的花篮。“我觉得很漂亮啊!放在会议室里,一定很赏心悦目,总裁开会时的心情也会好一点。” “钟总裁……又发火了吗?”白恩彤抓住机会,小心翼翼地问。 “我刚进去送咖啡,他才刚飙过一顿。”张秘书苦笑地摇头。“跟总裁幕僚开会已经算好的了,要是跟公司的主管开会,才真的会要他的命。” “应该是要你们的命吧?”白恩彤浅浅地抿唇,就算开玩笑,也是温雅文静的。 这就是张秘书喜欢她的原因,年届中年的她看过不少花样年华的女孩,不是过分娇气,就是过分泼辣,这女孩却犹如一道春风,温柔又善解人意。 而她设计的花艺也正如她的人格特质,温馨秀雅,静静地在室内某个角落吐绽芬芳,不会张扬地夺取人的视线,偶然瞥见时,却总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暖意。 “这花篮就暂时先放在这儿吧。”张秘书笑道。“总裁开会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嗯,好。”白恩彤点头,迅速浏览过周遭后,选了个最不会造成通行障碍的角落,将花篮放下。“对了,张秘书,这是今天要送给李小姐的花束,请你先看看照片。” 张秘书接过她递来的照片,一丛新鲜粉嫩的玫瑰坐在玻璃盅里,招展着春意,也招来一只绒毛小熊。 “哇~~好可爱!”张秘书一看就爱上了。 “李小姐应该会喜欢吧?”白恩彤试探地问。 “当然!这么美丽又可爱的花束,哪个女人见了不喜欢?”张秘书笑盈盈。“我就知道把这事交给你打点准没错,以后我不必烦恼要帮老板送他那些女人什么花了,呵呵。” “钟总裁好像常常换女朋友?”白恩彤逮住机会又问。 “是啊!”说到老板的风流艳史,张秘书便忍不住摇头。“他的女人是换过一个又一个,也不知道到底有没认真过。” “她们每一个……都很漂亮吧?” “当然,我那老板只跟大美人交往。”张秘书不以为然地冷嗤。“我想他根本只是把那些女人当花瓶,工作累了看一看,消除眼睛疲劳用的。” 至少她们也的确够漂亮出色,才值得他欣赏啊。 白恩彤嘲讽地敛眸,脸颊隐隐刺痛着,她告诉自己,不论他身边有多少美女环绕,都不关她的事。 “这花下午会准时送出去,请问卡片上要写些什么?” “写什么呢?”张秘书蹙眉。“能不能也请你帮我想想啊?白小姐,我实在不擅长这些,总之尽量写些甜言蜜语就是了,落款当然就是用我们总裁的名字。” “可是起码应该让钟总裁亲自签名吧?” “他没空管这些啦!”张秘书挥挥手,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小卡。“哪,这是我们总裁的签名,你尽量模仿,顶多我加钱给你。” “不用了。”白恩彤婉拒。“贵公司一向很照顾我们花坊的生意,写张卡片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那就麻烦你喽!”张秘书笑,烦人的琐事推掉一件是一件。 “嗯,那我先走了。”白恩彤将那张钟雅伦亲自落款签名的小卡珍惜地收进口袋里,临走前,她又不自觉地往会议室内一瞥,眼见那男人正皱着眉头,心念一动,忍不住扬声。“张秘书,你会煮清心养生茶吗?” “什么茶?”张秘书愣住。 “清心养生茶,以乌龙茶为底,用菊花、莲子等材料熬成的茶。”她解释。“对平肝降火很有帮助,也可以明目。” “你是建议我熬给我们总裁喝?” “嗯,我想会很有帮助的。” “说的也是。”张秘书点头同意。“帮老板做好健康管理也是一个秘书该做的工作,只是……”她略显迟疑。“我还真没熬过这种茶耶。” “我会给你茶谱,如果你不介意,我待会儿先请人送一壶过来给钟总裁试喝看看。” “既然是你的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张秘书笑着答应。 白恩彤微微一笑,这才转身盈盈离去。 张秘书感叹地目送她娉婷的倩影。 真是个好女孩,可惜似乎没什么人追求,如果她走路时不要老是低着头就好了,再开朗自信一点,或许更能引起小伙子的注目。 只是也难怪她自卑,虽然称得上眉清目秀,但脸颊上偏偏浮现着一块葡萄酒色的胎记,颜色是不深,范围也不大,可这样的胎斑长在女孩子脸上,总是要命。 男人哪!为什么总是重外表?可知他们会因表面的皮相错过多少真正的好女孩? 张秘书摇头叹息。一个小时后,她接过白恩彤派小妹送来的养生茶及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便条,感触更深。 *** 清心养生茶。 开完会后,钟雅伦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备着一壶好茶,心弦细微地牵动。 这茶,他少年时常喝,家里有个脾气很好的厨娘,每当他心情低落时,总是体贴地送上这样一壶茶,彷佛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后来因为他罹患忧郁症的母亲镇日疑神疑鬼,一口咬定那位厨娘不怀好意,勾引他父亲,不由分说地将人赶走,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如此暗中关照他。 他呆望着浮在玻璃花茶壶里,几瓣清新的菊花,过了好片刻,才斟一杯来喝,刚啜了一口,胸海便澎湃地打起浪来。 这杯茶,竟然跟他记忆中的滋味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这些年来他搜遍了各种茶谱,从来没能煮出同样滋味的茶,为什么这壶茶会…… 他按下内线通话键。“张秘书,桌上这壶茶是你准备的吗?” “是。” “你是怎么煮的?” “啊?”张秘书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追问。“总裁觉得不好喝吗?” “不,很……不错。”他深呼吸,稳定起伏的情绪。“只是你以前从来不会煮这种养生茶给我。” “这是我一个朋友推荐给我的茶谱,她说喝这种茶对健康很不错。” “你那位朋友是谁?” “啊?”张秘书再次愣住,过了两秒,才缓缓回答。“是我以前在国外念书时的同学,总裁应该不认识。” 他的确不可能认识,以前家里那位厨娘是个很平凡素朴的乡下欧巴桑,根本没念过几年书,更不可能出国留学。 “我知道了。”他命令自己果断地结束通话。 他是怎么了?竟然为了一壶茶心神不宁,简直不像他! 他微蹙眉宇,只给自己两分钟的时间休息,喝完一杯茶,他又立即投入没完没了的工作中。 静立在桌角的茶壶,幽幽地透出茶香,玻璃表面,映着一个男人有棱有角的侧脸。 半年后。 经由张秘书及其它几位贵客的辗转相传,白恩彤的“春恩花坊”渐渐地在附近打响名号,好几家公司都找他们负责长期的花艺装饰,有时召开股东会或其它公关活动,也会请他们设计会场的花艺。 除了原先的小妹,白恩彤又加聘了几个人手,也租下隔壁店面,打通相隔的墙面,扩张成一间小有规模的花坊。 生意蒸蒸日上,她也更忙碌了,许多大小事都得她经手张罗,送花的任务当然都交由手下来办。 只有送给钟心企业总裁办公室的花篮,不管多忙,她都会亲自设计,也会亲自送达。她告诉员工,因为钟心的总裁秘书是春恩花坊第一个固定的客人,也是最友善的贵人,她有必要给予最细致的服务。 但真正的原因其实并非如此,她只是希望多点机会能见到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年轻总裁,即便只是远远地偷看着,她于愿已足。 她知道自己很傻,但这样心动又羞怯的少女情怀已经很久没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她想好好珍惜。 *** 这天清晨,她赶在上班族出现在街头时,匆匆来到钟心企业办公大楼。 看守的警卫老早认识她了,笑着对她打招呼后,便放她坐进电梯,直奔最高楼层。 张秘书给了她一张卡,让她能自由进出,虽然她进不去总裁的私人办公室,但外围的幕僚办公室、秘书办公室,以及几间会议室及会客室,她都能随意走动,检查盆栽花篮的养护情形,若有凋谢枯萎,她也会随时修剪。 而最后,她总会在张秘书桌上留下一盆巧手设计的花,让张秘书能装饰在总裁的私人办公室内。 虽然眼中只有工作的钟雅伦并不常注意到室内又新添了什么样的花,说不定连花名都叫不出几个,但白恩彤仍是十分认真地设计每一篮花,将一腔情意都隐在那一朵朵饱满的花苞里。 若是她知道他当天要开会,还会细心地留下一壶清心养生茶及一盒手工饼干。她告诉张秘书,绝不能向总裁透露这些都是她做的。 “我只是想报答你的知遇之恩而已,不需要钟总裁承我这份情。”这是她给张秘书的理由。 后者很高兴她自愿分忧解劳,很干脆地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于是她才能一直像这样,默默对他好。 这天,他又要开一场马拉松会议了,她微笑地在张秘书桌上留下养生茶及手工饼干,然后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她以为清晨六点的办公室,应该不见一条人影,没想到刚踏上走廊,迎面便撞上一具阳刚的身躯。 “对、对不起……”她惊慌地低着头,伸手掩住吃痛的鼻子。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一道森沈的声嗓问道。 她怔怔地扬眸一瞧,认清那张英俊的脸孔,吓得芳心狂跳。 怎么会是……钟雅伦?他今天这么早上班? 她窘迫地绞着双手,低眉敛眸,好希望地上有个洞能让自己钻进去,又或者有个小叮当开一扇任意门来救她脱离困境。 “我是……送花来的。”她嗫嚅地解释。 “送花?” “嗯,我是春恩花坊的,是张秘书给我钥匙卡片,让我早上能来巡一下办公室的花,免得在上班时间打扰到大家工作。” “是这样吗?”钟雅伦揉了揉疲倦的眉心。 他彻夜留在公司加班,刚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打了个盹,现在似醒非醒,还处在神智混沌的状态中。 他有低血压的毛病,每天早上都得花一时半刻才能完全清醒,今天睡眠不足,问题显然更严重了。 他闭了闭眼,身子忽然一阵摇晃。 白恩彤察觉不对劲,手脚利落地扶住他。“钟总裁,你没事吧?” “没事。”他使劲甩甩头。“只是头有点晕。” “你一定是没睡好。”她扶着他又走回会客室,让他在沙发坐下。“你该不会整夜都在公司工作吧?” 他皱眉,没答腔。 “抱歉,我是不是太多话了?”白恩彤怕他嫌自己多事,脸颊微微烧热。“你想喝水吗?还是咖啡?” “给我黑咖啡。”他习惯性地命令。 “好。”她顺从地走进茶水间,为他煮一壶咖啡,倒了一杯,顺便也将自己做的手工饼干拿过来。 “空腹喝咖啡不好,请总裁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 “饼干?”钟雅伦定睛一瞧,这种手工饼干最近经常出现在他桌上,该不会—— “这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她勉强自己微笑。“这是我从张秘书桌上拿的,我想她不会介意请总裁吃一些。” “嗯。”钟雅伦不再多问,端起咖啡。 她下意识地阻止他。“请你先吃饼干,总裁。” 他愣了愣,眯起眼。他想先吃饼干或喝咖啡,还得她干涉吗? “对、对不起。”她看出他不悦的眼神,知道自己僭越了,低声道歉。 “不要动不动就说对不起!”他不耐地斥责她。不知为何,她垂眸认错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凶恶的大野狼。 她吓一跳。“是,对不起。” 又来了。他嗤声。 怎么办?他好像不太高兴。 白恩彤自眼睫下偷窥面前的男人,一颗心沉落。不管是从前或现在,看来她都只会惹他不开心。 “如果总裁没事的话,那我先离开了。”她萧索地低语。 “你干么老是低着头说话?”他瞪她。“抬起头来。” 她闻言,惊栗地僵在原地。 “我要你抬起头,没听见吗?” “我……”白恩彤眼前一阵晕眩,一幕她以为早已淡忘的画面顿时浮现在脑海——许多年前,她也曾在一个少年的命令下抬起头,得到的,却是对方震惊且嫌恶的目光。 那样的难堪与羞辱,她没把握自己能再承受一次…… “对不起,我先走了!” 她飞快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小鸟,仓皇逃离。 怎么了?他有那么凶吗?钟雅伦不满地瞪视她惊慌失措的背影。 喝干一杯黑咖啡,精神仍是疲倦不振,想想早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钟雅伦决定回家补眠。他离开办公室,从地下车库开出刚买的新款跑车。 或许是对车子的性能还不太熟悉,又或者是神智过于混沌,在开上附近一条双线道路时,一辆对面来车疯狂似地疾驶过来,他一时愣住,竟然闪不过。 砰! 两辆车在清晨的街道对撞,撞出可怕又尖锐的声响,对方的车撞凹一大块,在原地激烈打滑,他则是整辆车被掀翻,摔落一旁的河堤,头部狠狠往车顶撞击。 最后,他只记得自己伸手按着头上一滩血,痛晕在膨胀吹起的安全气囊上—— 第二章 “什么?!钟总裁出车祸了?” 一个星期后,当张秘书前来春恩花坊说要买一束花到医院去探病,恩彤这才赫然听说钟雅伦出事的消息。 她大惊失色,焦急地追问:“他情况怎样?很严重吗?” “不太妙。”张秘书神色凝重。“他头部受伤,头盖骨有碎裂,医生替他开刀取出小碎片,清除颅内瘀血。” “然后呢?手术失败了吗?” “也不是失败,只是不晓得怎么回事,过了几天,我们总裁的眼睛忽然看不见了。” “什么?”恩彤又是一惊。“怎么会这样?” “医生说,可能是头颅内还有部分没清除干净的瘀血,压迫到视神经。” “那怎么办?不能开刀清掉吗?” 张秘书摇头。“总裁才刚动过手术,医生担心马上又开刀,他脑压会承受不住,建议先观察一阵子,希望瘀血能自己慢慢消掉。” “所以他现在……是失明状态?” “嗯。”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恩彤咀嚼着这消息,心神震荡,双手也颤抖着,恍惚之际,不小心让剪刀戳伤了手指。 “唉呀,你流血了!”张秘书惊呼。 她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自己手指破了道口,正刺痛着。 “对不起。”她连忙抽一张面纸按在伤口上止血。 “你这傻女孩!自己受伤了,干么要跟我道歉啊?”张秘书无奈地瞅着她。 她愕然,半晌,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她太习惯道歉了,以至于惊慌失措的时候,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跟人说对不起。 “伤口怎样?很痛吗?”张秘书关怀地问。 “没事,一点小伤,贴块ok绷就好了。”说着,她找出ok绷,圈绕在自己受伤的手指上,然后继续拣花理花。 几分钟后,她便巧手包扎出一把新鲜好看的花束。 “真漂亮!”张秘书称赞。“可惜总裁看不到,不然他一定会喜欢。” 她心跳一乱。“他平常会注意这些花吗?” “老实说,不会。”张秘书尴尬地知。“他眼里只有工作,很少注意到环境有什么变化。” “我想也是。”她早猜到了。 恩彤悄悄叹息,将花束递给张秘书,后者付了钱,正要转身离去,她忽然扬声。“请问钟总裁住哪家医院?” 张秘书闻言,惊讶地回过头。 她顿时感到脸颊发热。“我的意思是,我想用春恩花坊的名义送一束花给他,表达我……我们的慰问之意。” “这样啊……嗳,你不用那么客气啦,我们总裁根本不晓得平常办公室的花是哪里送来的。” “我只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该问候一下,这是礼貌。”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 张秘书念出医院名称跟病房号码,恩彤仔细地抄下。 直到张秘书离开许久之后,她仍若有所思地捏着那张便条纸,直勾勾地瞧着,连店员跟她说话,都没反应。 “老板娘怎么了?”几个店员莫名其妙地交头接耳。 谁也不晓得她虽然呆若石像地坐在椅子上,其实一颗心早飞得好远好远,飞往某个她一直觉得高不可攀的男人身上—— “你的眼睛看不见。”一道哑沉的嗓音,在他面前阐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所以呢? 钟雅伦讥诮地抿唇。“奶奶的意思是,我应该让出总裁的位子吗?” 从失明的那天起,他就有预感他会失去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果然,今天他奶奶就带来了残酷的现实。 “你不让行吗?”钟王郁华叹气。“医生说,至少要几个月时间,才有可能评估是不是还要再替你动手术,开完刀后,可能又要几个月时间,你的视力才能完全恢复——公司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领导人坐镇。” “那奶奶呢?” “我老了,虽然暂时能用董事长的名义在公司坐镇。可是你也知道,我已经没办法负荷太大的工作量,这是你们年轻人应该做的。” 钟雅伦默然。 其实无须奶奶多言,他也早在脑海衡量过情势。要不是他父亲与叔叔同时在一场飞机失事中过世,他不可能那么快坐上总裁大位,而他的几位堂兄弟也老早对这位子虎视眈眈。 之前是他人在公司,凭自己出众的能力勉强压住他们的蠢蠢欲动,现在他眼睛失明,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们不会笨到放过这个推翻他的大好良机。 “奶奶想推举哪一位当总裁?大堂哥吗?” 虽然他几位堂兄弟在董事会都各拥一派势力,但最终拥有决定权的仍是他这个董事长奶奶。 “雅祺是不错,比起其它人,他是稳重一些,不过……”钟王郁华若有深意地停顿片刻。“不管我让他们哪一个当总裁,你都得有心理准备,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几年也都在集团内各自培植势力,如果让他们有机会坐大,你以后可能就回不来了。” 也就是说,他可能再也无法当上钟心的总裁。 钟雅伦阴郁地沉思,暗暗掐紧被单。 从小到大,他唯一的目标便是将整个钟心集团握在手里,钟心是属于他的,他绝不许任何人夺走! 但现在的情势却是他不得不让出总裁这个位子,而一旦放手的东西,要再拿回来可是难上加难,除非…… “让雅人来坐这位子怎样?” “雅人?”钟王郁华嗓音变调。“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他神情凛肃。“请你推荐雅人当新任总裁。” “可是雅人这些年来在公司从来没做出什么实绩,整天只晓得鬼混,让他当总裁,雅祺他们不会服气的。” “他们是不会服气,但是一定会赞成。”钟雅伦理智地分析。“因为他们四个副总裁,谁也不服谁,不管是哪一个坐上大位,对其他三人都很不利,这个时候的最佳选择反而是一个毫无威胁性的傀儡。” “的确,如果是雅人当总裁,他们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钟王郁华渐渐明白孙子的用意了。“只是依雅人那性子,连副理都能做成打杂的,你看他这总裁的位子能坐得稳吗?说不定没几天就让人拉下来了。” “奶奶,别人瞧不起雅人就算了,连你也看扁他吗?这么多年来,雅人一直跟你最亲近,难道你还不了解他?” “我……” “你应该很清楚,雅人其实很聪明,他只是故意装傻而已。” “这倒是。”钟王郁华,她当然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原来钟雅伦也对这个弟弟心知肚明。“所以你到底想怎么做?”这两个孙子都是她最疼的,她不希望兄弟两人相残。 “帮他找一个压得住他的秘书,辅佐他好好当这个总裁,我想他会做得很不错,说不定让我们都刮目相看。”钟雅伦语气噙着讽刺。 “你说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有谁能压得住啊?”钟王郁华不乐观。 “别担心,我已经有人选了,你只要负责把她挖角过来就好。” “你已经有人选了?”钟王郁华讶然。看来一切都在他的算计当中,想不到她这个孙子眼睛看不见,心眼还是挺灵透的。“可是你难道不怕吗?” “怕什么?” “万一雅人卯起来,到时候不肯放弃总裁这个位子怎么办?你抢得过他吗?”钟王郁华紧盯着孙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表情的微妙变化。 但他神色不动。“我敢打赌,他不会跟我抢。” “喔?你这么有把握?” “因为我太了解他了。”钟雅伦微微扬唇,像是笑着,笑里却透出某种冷冽意味。 钟王郁华不觉打个寒颤。 有时候,就连自持精明的她也看不清这两兄弟怎么回事,明明打着心结,表面却维持融洽的关系。 究竟他们感情好是不好呢?她如坠五里雾中。 说人人到,钟雅人带着一把爽朗的笑声闯进来。“哥,眼睛看不到感觉怎样?会不会很无助啊?要不要我安慰你?” 说这什么话?他是故意来捅哥哥一刀的吗? 钟王郁华翻白眼,瞪着满面笑容的孙子,他看来好天真无辜,仿佛方才说出口的话是出自真心关怀。 “你放心,我不会永远看不见的。”钟雅伦回话也是夹枪带棒,颇有机锋。“顶多几个月,我就能恢复视力了。” “所以你这阵子会努力加油撑下去喽?” “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呵呵呵~~”钟雅人夸张地笑。 钟雅伦也勾着唇,无声地笑。 一旁的钟王郁华左看看,右瞧瞧,又是一个不由自主的冷颤。 水瓶座:收放自如 婚姻对于思想超前的你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张纸而已,你并不拘泥于这种形式。你喜欢自由,在感情上,更是弹性有佳,收放自如,因而同居是最好的方式。即能保留你的独立空间,又可以相互照顾,更重要的是,还能让你体会到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水瓶座:收放自如 婚姻对于思想超前的你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张纸而已,你并不拘泥于这种形式。你喜欢自由,在感情上,更是弹性有佳,收放自如,因而同居是最好的方式。即能保留你的独立空间,又可以相互照顾,更重要的是,还能让你体会到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气氛好像不太妙。 恩彤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前偷窥室内。她看见雅伦靠坐在病床上,他头发剃了,顶着颗光头,头上裹着纱布,原本一个酷帅的男人成了这模样,别人或许觉得莞尔,她却不由得感到些微心疼。 钟王郁华跟钟雅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不知与他聊些什么,三人笑得很开心。 看起来,是一幅和乐融融的画面。 但她总觉得怪怪的,总觉得这样的和谐只是假象,而钟雅伦唇畔勾起的笑弧,显得有些勉强。 他根本不想笑,只是强迫自己而已。 为什么? 她不懂,呆呆地在门外望着他,过了好一阵子,探病的两人才起身,与他道别。 她连忙闪到一边,等到确定两人离开了,才悄悄回到病房门口。 该进去吗? 她犹豫不决,很想进去探望他,问候他的病情,却又怕他觉得自己唐突。 她凭什么身份来看他?一个他完全没放在心上的花店老板娘? 恩彤涩涩地想,正迟疑着,房内忽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她吓一跳,往窗内望去,这才发现是钟雅伦砸了杯子,而且砸一只还不够,他抓起第二只,使劲往对面墙上砸。 方才跟亲人对话时,嘴角淡淡的笑意早消灭殆尽,余下的,是强烈的愠怒,脸部表情阴沉地扭曲。 他真的不开心。 领悟到这一点,恩彤只觉得自己的心房都跟着揪起来了,再也顾不得自己受不受欢迎,焦灼地闯进房内。 “是谁?”他听见声音,敏锐地往门口的方向[望]来。 她一震,下意识地低头想躲开他的视线,好半晌,才记起他暂时失明了,其实无法看见她。 她这才稍稍宁定心神,鼓起勇气往前一步。 “钟先生,我——” “是护士小姐吗?”他厉声打断她。 她一愣,心念一转,点了点头,然后又想起他看不见自己点头,急忙应答。“是,请问你……有什么需要?” 钟雅伦深呼吸,一点一点抹平脸上狰狞的肌肉。“你应该看见了,我砸碎了玻璃杯,麻烦你收拾一下。” “是,我马上收拾。”恩彤顺从地回应,在茶几上放下花束与水果篮,看了看周遭,拿起放在角落的扫把,开始收拾残局。 清除完地上的玻璃碎片后,她来到他床前,小心翼翼地检视床上是否也留下残渣。 “你在干么?”他察觉她靠近自己,防备地拧眉。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她急忙解释。“我只是想检查看看有没有玻璃碎片掉在床上而已,我怕会扎伤你。” “我刚刚是往墙上砸杯子,碎片不可能在床上。”他面无表情。 “那很难说,说不定会飞到这里来。”说着,她果然在棉被角落里发现玻璃碎屑。“哪,这里就有。” “你找到了?”他讶异。 “嗯。” 他不吭声。 她若有所思地注视他。“钟先生,你心情不好吗?” “我心情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他回话很冲。 她心一紧。“我以为刚刚才有人来探望你,你应该觉得高兴的。” “有人来看我,我就必须高兴吗?”他冷哼。 他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啊! 恩彤苦笑。“是因为你眼睛看不见,所以对自己生气吗?”她柔声问。 他闻言,猛然[瞪]她一眼。 她心跳暂停,傻在原地。 幸亏他看不见,若是他能看见,她恐怕已经被那怒焰张扬的眼神灼伤了。 “我如果要生气,气的也是你们医院的医生技术太差,竟然连我脑子里的瘀血都清不干净!”他语气辛辣。 “说的也是,不过我相信医生也尽力了……” “尽力才怪!”他怒斥。“堂堂一家大医院,据说主治医生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明,结果只有这么点能耐?还有,连护士的素质训练都没做好!你们医院的护士话都这么多吗?” “啊?”她愣住,不知该如何辩驳,无奈地当起供他泄愤的代罪羔羊——也不能算[代罪],应该是她自己不好,毁了人家护士的专业形象。“对不起。” “光会道歉有用吗?” 是没什么用。她尴尬地绞扭双手。“你想吃水果吗?” “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有人送水果篮给你,这些水果看来挺新鲜的,我弄点给你吃好不好?” 他无言,板起脸。 她没等他同意,径自提起水果篮,来到病房附设的流理台前。 不愧是头等病房,除了卧房与浴室之外,还有个小冰箱,流理台上也放了电磁炉与微波炉,可以做简单的料理。 她一面洗水果,一面观察内装潢,基本上走温暖的色调,电视、计算机、dvd放影机一应俱全,床头墙上,嵌着一排书架,摆着各类小说杂志,优雅舒适的居住环境不输给顶级饭店的客房。 一般病人应该会在这里住得很舒服,但他大概会是个例外。 她能想象,双眼失明、被迫只能在医院病房休养的他,一定觉得自己像只被困在鸟笼里的小鸟,飞不出去。 怪不得他会那么愤怒了,而那样的愤怒,他又不肯在亲人的面前显露,只能私下发泄。 为什么他要将自己绷得那么紧? 她感慨地寻思,利落地削着水果,正当她忙碌之际,医院正牌的护士也刚好送晚餐进来。 “钟先生,请用餐。”不愧是专业护士,笑容很甜美,声音也朝气蓬勃。 但他一点都不欣赏,冷着脸拒绝对方在自己胸前系上餐巾。“你当我幼儿园小孩吗?” “我是担心钟先生吃饭不方便,毕竟你的眼睛——” “不用了!”他不让对方有说完话的机会。 “好吧。”护士小姐像习惯了脾气暴躁的病人,耸耸肩。“那我们来吃饭吧,今天的菜色是三杯鸡、葱爆茄子,还有两道青菜,一份玉米排骨汤——” “我不想吃。”他直接撂话。 护士笑容一敛。“你不能不吃,钟先生,医院的伙食味道是清淡些,但也是为了病人的身体好——” “我不饿。”他还是坚决不吃。 护士叹息,还想再说些什么,恩彤及时走过来,朝她使个眼色。“不好意思,这边我来就好了。” “啊,请问你是他的——” “是,我就是。”恩彤很快地将护士口中的[家人]两个字堵回去。 “那就麻烦你了。”既然有家人自愿接手,护士小姐乐得将烫手山芋丢下,转身离开。 恩彤直视坐在床上闹别扭的男人。“你不肯吃饭,是因为这饭菜不合你的口味吗?” 他冷漠地抿唇,不吭声。 恩彤无法,只得自行拿起筷子,浅尝几口,果然味道不怎么样,吃惯精致料理的他想必觉得很难下咽,更何况他心情不好,当然食欲更差。 “既然你不想吃饭,那先吃点水果吧。”她将削好的水果整齐地排放在保鲜盒里,递给他,帮助他用左手小心地持住,然后又将叉子轻巧地塞进他右手。 如果他不反对,她其实很乐意喂他吃的,但她想他一定宁愿自己进食。 现在的他,一定对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困境很抓狂,她最好不要冒险再火上加油。 她看着他一口一口吃水果,不知怎地,胸口隐隐胀满异样的情绪,仿佛是一种……成就感。 “如果你不喜欢医院的饭菜,那我来做给你吃好吗?”她冲口而出。 “什么?”他讶异地顿住动作。 她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脸颊窘热。“我是说,反正这里也有小厨房,做菜还满方便的。” 他深思地蹙眉,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医院的护士,还会特地帮病人准备餐点。” “我……”她无力地垂落肩膀。 “你该不会对我有什么目的?”他果然是在商场打滚的生意人,看事都看阴暗的一面。 “我没有,绝对没有!”她惊慌地辩解。“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样?”他严厉地逼问。 只是想对他好而已。她惆怅地望着他。只是很不忍心看他如此坐困愁城而已,她希望他能开朗一些,快乐一些,至少眉目间浓浓的忧郁,能淡化一些。 可是她该怎么对他解释自己这般心情?他一定会把她看成那种妄想攀附权贵的花痴。 “你说话啊!”她的沉默,令他很不耐。 “对不起,我——” “她是奶奶帮你请来的看护。”一道清朗的声嗓适时落下,解救不知所措的她。 她愕然回眸,迎面走来的是钟雅人,他提着一袋便当,看来是特意为兄长送饭来。 “雅人?”钟雅伦听出弟弟的嗓音,浓眉一拧。“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知道你吃不惯医院的伙食,去问了张秘书,她说你喜欢吃这家的便当,所以帮你买来了。” “你是特地帮我送便当来的?”钟雅伦不敢相信。 “是啊,很吃惊吧?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的好弟弟?”钟雅人呵呵笑,一面对恩彤眨了眨眼。 她愣愣地看他。 “你刚说,这个女的是奶奶帮我请的看护?”钟雅伦问。 “是啊!” 她什么时候变成看护了?恩彤震住,钟雅人再次朝她眨眼,食指抵在唇间,暗示她暂时别开口。 “奶奶没事请什么看护?”钟雅伦不以为然地撇唇,看来不想领这份情。 钟雅人才不管他想不想领。“奶奶可是为你好,哥,不然你以为自已眼睛看不见,要天天跌跌撞撞地弄得鼻青脸肿吗?有个看护照顾你,有什么不好?” “我不用谁来照顾!”钟雅伦发火了。 “你需要的,哥。”钟雅人若有深意地微笑。“我敢保证,你一定需要这个女人。” 第三章 “我以前应该见过你吧?” 寒暄几句后,钟雅人放下便当,将恩彤拉到医院附设的交谊厅,强押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俊眸若有所思地瞅着她,一开口,便令她大惊失色。 “你的五官看起来很熟悉,我总觉得以前我们仿佛在哪里见过,也许你愿意提示我?”钟雅人笑笑地问。 她垂下头,双手揪着裙摆。“我们没见过,钟先生,你一定记错了。” “是吗?可是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挺有自信的耶。” “你记错了。”她坚持。 “好吧,算我认错人了。”钟雅人耸耸肩,不再也她争辩这个话题,顿了顿。“不管怎样,你应该愿意来当我哥的看护吧?” 她一震,猛然抬头。“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不是专业的看护,你误会了,钟先生,我其实不是这家医院的护士,我是……” “是什么?”他闲闲追问。 她愣住,半晌,才沙哑地回答。“我只是送花来。” “帮谁送?” “我……开了一家花店,钟总裁的秘书一直很照顾我们的生意,所以我想既然钟总裁住院了,我们总该有些表示。” “也就是说,你只是礼貌性地过来探望?” “嗯。” “可是看着看着,居然自告奋勇要煮饭给他吃?”钟雅人话里噙着笑谑意味。 恩彤脸颊发烫,又敛下眸了,不敢看他。 他无声地笑了笑。“小姐贵姓?” “我姓……白。” “白小姐。”他温文有礼地唤。“你喜欢我哥哥,对吧?” 恩彤凛然,身子整个僵住。 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虽然我是不晓得你喜欢我那个死要面子又坏脾气的哥哥哪一点,不过看你对他的样子,真的是又温柔又耐心,简直可比圣母玛丽亚。”钟雅人夸张地赞叹。 恩彤窘得脸颊红透,霞晕甚至漫染上玉颈。 “所以呢,基于一个好弟弟对哥哥听善意与敬意,我真的很想、很想把你留在我哥哥身边照顾他,你能明白这样的心意吧?” “我……明白。”她小小声地应。 但她也能感觉到,钟雅人对他的兄长不见得完全都是“善意”与“敬意”,似乎也带着点不着痕迹的“恶意”。 只是他的恶意并不令人难受,比较接近一个淘气男孩的恶作剧。 “我哥哥其实不需要一个多专业的看护,他是眼睛看不见,又不是什么重大疾病或四肢瘫痪,只要一个能细心照料他生活的人就够了,最重要的,要能应付他那自以为是的坏脾气。”钟雅人顿了顿。“我真的觉得你很适合,白小姐,请你务必慎重地考虑一下。” “可是……”恩彤迟疑,左手不自觉地抚上颊。 钟雅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俊眉一挑。“你很介意?” “什么?”她愣住。 “你是不是介意你脸上的胎记?”他问得直率。 她顿时哑然,很少有人会当面提起她脸上的胎斑,除非是恶意的讪笑,否则大部分的人都是礼貌地当作没看见。 她颤然扬眸,试图从钟雅人眼里找到一丝丝厌恶或嘲弄,但没有,他的眼神星亮,光明磊落。 这样的光明磊落反而令她觉得自己很别扭,良久,才涩涩地吐出一句。“他不喜欢。” “谁不喜欢?”钟雅人一时没听懂,但很快便恍然大悟。“你是说我哥吗?他是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脸上的胎记?” “我想他……都不喜欢。”她黯然别过头。 “所以你是不希望我哥认出你是谁,才故意假装是医院的护士?”钟雅人探问。 就算他睁着眼看清她的模样,也认不出她是谁的,那么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她相信他一定早就忘了。 恩彤苦涩地抿唇。“很抱歉,钟先生,我必须拒绝你的提议,我——” “你当然不能拒绝,绝对不行!”钟雅人不容她说完话,强硬地握住她的肩,低头瞧她。“听着,白小姐,如果我哥真的曾经因为你脸上的胎记嫌弃过你,那现在正是你给他一个教训的机会。” “教训?”她惶愕。 “你不觉得光看外表的男人很可恶吗?”他对她眨眼,很机灵古怪的。“你不想趁乘机报复他一下吗?你应该让他知道,不是只有美女才有一颗美丽的心,错过你绝对是他的损失。” 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还不懂吗?”钟雅人不怀好意思地勾唇。“我是建议你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驯服我哥那个没眼光的大少爷!” 要她……驯服他? 怎么可能! 她只是一个那么平凡又无趣的女人,她不懂得怎么跟男人相处,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少数几次跟异性约会的经历都只是为她单调的人生更添一笔难堪,因为他们与她约会的真正目的都不是为了追求她。 他们只是想借着她,接近另一个更令他们心仪的女人,唯一一个出自真心约她吃饭的男人,最终也还是拜倒在那个女人裙下了。 那个女人,就是小她一岁的亲妹妹,白恩琳—— “拜托你,别当众叫我的本名好吗?”白恩琳低声警告姊姊,大大的名牌太阳眼镜几乎遮去她半张脸,白色的贵妇帽檐也压得低低的。“还有,你跟我说话别那么亲热,我可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是亲姊妹。” “恩琳,我——” “pauline。”白恩琳纠正。“叫我pauline。” “是,pauline。”恩彤无奈地轻唤,看着在艳丽的阳光下,显得分外神采飞扬的妹妹。 她原本是一家小贸易公司当会计,前两年在街头被一名星探挖掘,加入一家模特儿经纪公司,从平面模特儿做起,如今已逐渐在业界闯出名气,正努力成为梦想中的第一名模。 pauline是经纪公司为她取的艺名,从此以后,她便不用自己的本名,似乎想借着埋葬本名将过去平凡的自己也跟着埋葬。 她讨厌自己来自工人家庭的背景,也害怕传媒记者探知自己有个五官相似的姊姊,她曾经说过,看着姊姊脸上的胎记,她就不由得发冷颤,想象着自己脸上若是遭到恶魔之吻,也会是那副可怕的容貌。 “pauline,你怎么会来医院?”依照妹妹的要求,恩彤生疏地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嗯,我来做个检查。” “检查什么?”恩彤担忧地蹙眉。“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样子!”白恩琳没好气地瞪她。“我没什么啦,只是一点小毛病。” “小毛病?”恩彤仍然关怀地望着妹妹,欲言又止。 “好啦好啦,告诉你就是了。”白恩琳走向姊姊,凑近她耳畔。“我怀孕了。” “什么?!”恩彤震惊地提高嗓音。 “你小声点!”白恩琳气急败坏地瞪她。“你是要让全世界知道吗?” “对不起。”恩彤歉然,压低音量。“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又交了男朋友?” “你不认识他,他可是大企业的小开,很有钱的。”白恩琳眉飞色舞。 “他知道你怀孕的事吗?” “我都还没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白恩琳顿了顿,明眸流过无限性感。“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们晚上在饭店约了吃烛光晚餐,我会告诉他我们有了爱的结晶,要他快点把我娶进门。”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恩彤咬唇,她听说那些名门小开跟模特儿交往大多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很少会认真以对。 白恩琳看出姊姊的忧虑,懊恼地瞪她。“你放心吧,他是真的爱我,一定会娶我。” “那就好。”既然妹妹这么有自信,恩彤暂且压下满腔疑虑。 “倒是你,你来医院干么?”白恩琳漫不经心地打量姊姊,见她手上提着一袋香气四溢的保温盅,嫌弃地皱眉。“你该不会是亲手炖了什么鸡汤之类的来探病吧?” 恩彤有些尴尬地点头。“我来看……一个朋友。” “是男的吗?” “嗯。” “你居然交了男朋友?”白恩琳超讶异。 “不是的!”她急忙澄清。“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你也这么费心炖鸡汤?”白恩琳嘲讽地望她。“你该不会想倒贴人家吧?” 倒贴? 恩彤手指掐紧袋口。她说话有必要这么难听吗? “算了,你要倒贴谁我也管不着。”白恩琳耸耸肩。“只要你小心点,别落得人财两失,到时来找我哭诉就好了。”她冷淡地声明,摆摆手,正想转身离去时,妙止忽地瞥见不远处一道高大俊朗的身影。“那家伙……不就是他吗?” “谁?”恩彤顺着妹妹的视线望过去,赫然瞧见钟雅伦正从电梯走出来,扶着墙,一步一步缓缓往前走。 “他怎么剃成一颗大光头,还包着纱布?是撞到头了吗?而且走那么慢,跟个瘸子一样,真好笑!”白恩琳毒辣地讪弄,明眸灼着明显的恨意。 恩彤蹙眉。“别这么说话,他是眼睛看不见。” “他瞎了?”白恩琳睁大眸,两秒后,不客气地吐落一串娇笑。“真是太好了!这就叫报应,谁教他以前那么瞧不起人?以为自己有钱长得帅,就对人家不屑一顾,现在可好了,我倒想看看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瞎了眼的大少爷?” “恩琳!我不是说了别这样说他吗?”恩彤责备妹妹,语气难得严厉。 白恩琳愣了愣,原本还不服气地想争辩,见姊姊冷若冰霜地板着脸,呼吸一窒,识相地收口。“不说就不说,我走啦。” 她闷闷地撂话,翩然离去,刻意经过行动不便的钟雅伦身旁,抛下一声不屑的冷笑,他听见了,伟岸的身躯瞬间凝住,犹如一尊受诅咒的雕像。 恩彤没想到妹妹临走前还来这一招,也傻在原地。 她看见他的脸,落下阴沉的暗影,而那片沉郁,以最短的时间占领他全身上下。 她知道他的自尊受伤了,而他倔强得不肯让任何人看出来,他的胸口也许正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同样没有人知晓。 他脾气一直就是这么硬,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但她知道,表面高傲冷酷的他其实有很纤细敏感的一面,受伤了也会感到痛。 她幽幽叹息,盈盈上前。“钟先生,我送你回房好吗?”她问话的语气,好温柔。 他却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了,眉宇一拧。“是你!” “是我。” “你怎么又来了?” “我炖了鸡汤,还做了些小菜。” “我说过,我不需要请看护!”他神色凌厉。 但他愈是张牙舞爪,她愈能感觉到他深藏在底层的伤痛。 她惆怅地凝睇他。“你为什么一个人离开病房?你想证明自己没有人帮忙,也可以过得很好,是不是?” 他凛然不语。 她更难受了。“你又何必这么勉强自己?”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他厉声斥责,面容如恶鬼,现出一抹慑人的阴狠。 很奇怪,她一点也不觉得怕,虽然心跳的确加速了。 恩彤恍惚地微笑。“我是你的看护,伦少爷。” “你叫我什么?”他惊异。 “伦少爷。”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是这么叫他的,他一定不记得了吧?她柔情款款地注视他。“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看护,请你尽量跟我合作,好吗?” 他没答腔,不可思议地“瞪”她。 她深深地弯唇,宛如春水的笑容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丽。 可惜他看不见。 数日后,伤口刚拆线,钟雅伦坚持马上出院,不肯在医院多待一分钟。 钟王郁华派公司车来接,恩彤也跟着上车,抵达钟雅伦住的高级公寓楼下后,她让司机提简单的行李,自己则搀扶着他,坐电梯上楼。 他住在公寓的最顶楼,客厅有两面墙都是气派的落地玻璃窗,坐拥远山近水的绝佳美景。 恩彤打量屋内简约中不失高中的装潢风格,悄悄咋舌。很明显,这些布置跟名牌家具都是钱堆砌出来的,证明屋主的确是出自豪门。 她无声地笑,笑自己的见识浅薄。 他的世界跟她很不一样,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吗?他从小在占地千坪的豪宅长大,而她却是一家四口挤在一间货车大小的铁皮屋里。 他是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大少爷,她只是个不敢让他瞧见脸蛋的小女佣……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钟雅伦拧眉。“还不快扶我进房!” 她一凛,连忙应声。“是,伦少爷。” 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远远躲在一边偷看他的小女佣了,现在的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贴身照料他,这算不算一种进步? 恩彤苦笑,在钟雅伦的指示下,慢慢引领他走进卧室。一进房里,他便不耐似地推开她,自己摸索着坐到床上。 “你出去,把门带上。”他下令。 “请问你要睡了吗?”她轻声探问。“现在还不到五点,你不用晚餐吗?” “我要睡觉或做什么,你管不着。”他没好气地抿唇。“总之你先出去,晚饭弄好了再叫我。” “是,那我先出去了。”她识相地退出去。 以他逞强的个性,能答应她这个“陌生人”来当他的看护,照料他的生活锁事,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会傻到一开始便挑战他的耐性底线。 她离开他的卧房,首先打电话给钟雅人,跟他报告情况。 “我哥已经到家了?那他人在做什么?”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她半无奈在回话。 “是吗?很像他会做的事。”钟雅人呵呵笑两声。“听着,别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千万别告诉他你是我请来照顾他的,说是我奶奶的主意就好。” “我知道。”恩彤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可是为什么不能说是你的主意呢?” “因为我哥一定会认为我别有企图。”钟雅人笑得很干脆,却也很令人一头雾水。 恩彤愣住。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我跟我哥感情不好,只是他总是会怀疑我的用心,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小心点,别让他胡思乱想。” 难道他们兄弟俩小时候的心结,到现在都还没打开吗? 恩彤怅惘地想,没再多问,挂上电话后,她安静地在屋内探险,熟悉环境,除了主卧房外,还有一间书房跟两间客房,她选择比较小巧的那间,将自己的行李卸下,衣服挂进衣橱,保养品及一些女性用品也一一点出,搁上梳妆台。 然后她走进厨房,检查冰箱内的食材,除了一些冷冻的微波食品,只有一排排啤酒及一瓶已经过期的鲜奶。 看样子,她得先去买菜。 她撕下一张便条纸,清点屋内,写下需要买进的食材及各项生活用品。 十分钟后,她轻轻地敲钟雅伦房门。“伦少爷,我想到附近的超市买些东西。” 无人回应。 “伦少爷,请问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她提高音量。 还是没人回答,她迟疑地将耳朵贴近门扉,隐隐约约听见水声,还有几声愤慨的咆哮。 怎么了?她一惊,顾不得礼节,直接开门进去。 “发生什么——”话语未落,她便看见他狼狈地坐在浴室相连的地板上,而浴室内,一只莲蓬头正发狂地转着,迸出漫天水花,将他淋得全身湿透。 他这是在搞什么? 恩彤又同情又好笑,悄悄抿着唇,轻手轻脚地赶过去,尽量躲开那一帘嚣张的水瀑,关紧水龙头。 “你想洗澡,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柔柔地问。 “告诉你做什么?”他恼羞成怒地驳斥。“难不成你要帮我洗?” “至少我可以替你放手。”她假装没听见他后面那句令人脸红心跳的挑衅。“你眼睛不方便,在浴缸泡澡会比淋浴好,而且我看你肚子长了,你想先刮一刮吗?我可以帮你。” “什么?”他不敢相信。“你说要帮我刮胡子?” “嗯。” 这太超过了!钟雅伦怒不可遏地起身,男性尊严再度遭到折损,他从没打算要像个无助的小男孩,任由一个女人掌控自己,连在医院里他都不许护士协助自己沐浴了,在家里,他当然更不可能示弱。 “你听着!”他慎重警告。“我答应你来当看护,只是想你可以帮我料理家务,或者帮我拆拆信、读一些文件给我听之类的,可没要你连我的私人琐事都插手。” 他干么这么生气? 她叹息,直视面前硬邦邦地站着的男人,为什么他脸上的线条总是如此紧绷?到底有没有稍微放松的时候? “对不起。”总之为了平抑他的怒气,她还是先道歉。 没想到更令他火大。“又来了,你这女人就只会说这三个字吗?” 当然不是。她以嘴形反驳。“伦少爷,难道你从来没上过理发厅吗?” 他一愣。 “你上理发厅的时候,也会让人帮你刮胡子吧?或者你有没请按摩师帮你按摩过?” “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帮你刮胡子呢?你就当自己是上理发厅,接受服务人员的服务啊。我既然是你花钱请来的看护,为你服务有什么不对?” 他哑口无言。 “当然你如果坚持自己来,我也不能说什么,不过……”她微笑地停顿。“除了可以帮你刮胡子,我按摩的技术也很不错喔,尤其是头发,按摩一下感觉会很放松,很舒服的。” 意思是,白白拒绝如此好康的享受,只能说是笨蛋。 钟雅伦懊恼地寻思,不知怎地,听她用这样理性又温和的语气剖析事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别扭得很可笑。 “你这女人——”满腔说不出口的郁恼堵在胸臆。 “请你过来。”恩彤见他态度有软化的迹象,立即把握机会,握着他臂膀,让他在石磨的浴池边缘坐下,而他也不再抗拒,虽然很闷,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乖啊! 她好笑地牵唇,低头打量他,从他沾水的长睫毛,看到湿透的白衬衫下微微隆起的男性肌理,她看着,芳心不听话地狂跳。 这是第一次,她暗暗感谢上天让他暂时失明,让她能够这么放肆又不害臊地将他看得彻底,却不必担心他察觉。 “你的胡须……长得很乱。”她眸色氤氲地瞧着他杂须丛生的下巴,猜想他一定是之前勉强自行拿着电动刮胡刀刮胡子,才会弄成这样。“我先帮你把这些剃干净,再帮你做头发按摩,这样好吗?” “我能说不好吗?”他酸溜溜地回话。 她讶然瞠视他,他不甘心的反应令她心弦奇异地一紧,仿佛自己拥有某种能够支配他的力量。 但怎么可能?他才是那个风采出众、又聪明又强势的大少爷啊! 而她,只是个所有男人都不屑一顾的普通女子—— 不是吗? 第四章 大厅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男人的咆哮声,少女与母亲窝在厨房,一面准备晚餐,一面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伦少爷又挨骂了。”少女听了几句,幽幽叹息,眉宇染上几许轻愁。 她很年轻,才十二岁,那双剔透又迷蒙的眸子便好似看尽了人生百态,薄薄的短发贴在后颈,额前的刘海却长得几乎遮去半张脸。 她是故意留长刘海的,为了掩去一片教她烦恼的胎斑。葡萄酒红的色泽,浮在白皙的颊上,从小,她父亲便说那是恶魔留下的印记,和她容貌相似的妹妹也害怕看到她的脸。 所以她走路时,总是习惯性地低垂着头,也偏爱留长长的刘海,让细柔的发丝飘在颊畔,藏住她人生的伤口。 她爸爸不喜欢她,妹妹也不喜欢,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真心钟爱自己,只有妈妈的怀抱,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只有妈妈,从来不嫌弃她这张脸,公平地对待两个女儿,甚至还比较疼爱她一些。 她的妈妈,没读过什么书,肤色晒得黑黑的,长相平凡不出色,是一般人口中的欧巴桑,走在路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却是她最敬爱最孺慕的人。 她相信,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比她妈妈更慈祥,也没人做的菜能比她的好吃,钟家人能请到她妈妈来当厨娘,算他们有口福。 “妈,今天晚上,做点伦少爷爱吃的东西吧。”少女听男人骂得愈来愈大声,想着那正听训的少爷脸上会是什么样压抑硬气的表情,心口不禁微微一揪,转身向母亲提议。 “嗯,也对。”母亲很明白她的用心。“伦少爷明明是个好孩子,却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挨老爷骂,也真的挺可怜。可是他每次被骂,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就算做他爱吃的东西,恐怕他也不会下来吃。” “那就把饭菜送进他房里啊。” “那可不行,老爷规矩很严的,他之前就说过了,伦少爷若是不肯在餐厅好好坐着吃饭,那就让他饿肚子,不许任何人送东西给他吃。” “唉,老爷怎么对自己的儿子那么狠心啊?”少爷无奈地感叹。 但其实这也不奇怪,她自己的爸爸,不也一向对她很冷淡吗?所以她很能理解,伦少爷千方百计想讨好自己的父亲,却老是不得他欢心的苦楚。 她懂的。 “那我趁现在,偷偷送些点头去伦少爷房里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她妈妈吓一跳。“你忘了管家警告过我们吗?虽然夫人答应你可以偶尔过来帮我忙,但你绝对不能让主子们瞧见。” “我知道,我会偷偷溜过去,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她安抚母亲。 “可是……” “别担心,妈,我很能躲的,这可是我拿手本领呢。”从小,她便从父亲一次次的打骂中,学会怎么不惊扰别人,如鬼魂般地隐匿自己的存在。 她很厉害的。 少女自嘲地微笑,亲自煮了一壶养生茶,又拿了几块母亲做的糕点,搁在托盘上,静悄悄地从佣人出入的楼梯走上三楼,一路左闪右躲,总算成功将食物偷渡进大少爷房里。 然后,她退离自己不该闯进的禁地,正想原路回去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另一边响起来,她一凛,仓皇之中,隐身在一个高大的古董花瓶后。 来人正是刚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的伦少爷,他面无表情地穿过长廊,经过一扇门前,一道尖锐的女性嗓音扬起。 “是雅伦吗?” “是。”他停住步履。 “你进来。”那女人命令。 他没立刻反应,微仰起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抹去眼里所有的阴郁,嘴角扬起笑。 “有什么事?妈。”他走进那扇门。 喊他的人,就是夫人吗? 少女蹑手蹑脚地从花瓶后溜出来,经过那扇虚掩的门时,清清楚楚地听见啜泣声。 “你爸又骂你了,对吧?他对你总是有偏见!他只疼那个女人生的儿子,因为他觉得不能给人家一个名分,对她有亏欠……那我呢?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感情吗……” 女人一面哭泣,一面叨念。 少女听呆了,她想不到原来老爷还在外头养了情妇跟私生子。 “……他一听说那女人的儿子跟同学打架受伤了,就连夜赶去探望,可是你之前闹肠胃炎送急诊,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声,你说他是不是很偏心?” 的确很偏心。 就连她这个外人听了,都替他感到不平,但他只是木然站着,声声安慰激动的母亲,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 他告诉母亲,不管父亲怎么对他,他都不在乎。 不在乎才怪。 少女窥探房内,很明白他在说谎。 真的不在乎,他不用强迫自己以笑容面对母亲的哀怨;真的不在乎,他不会在每次挨骂后,将自己锁在房里不见人;真的不在乎,他刚才进房前需要先整理低落的心情。 他在乎的,就跟她在乎着脸上的胎记一样,他也在乎父亲对自己的看法。 少女想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发热。 她默默离开,回到厨房时,也和少年一样,对自已的母亲展露开朗的笑容。 从此以后,少女的心就开始牵挂这个少年了,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来这栋宅邸帮忙,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妈妈近来身体比较虚弱,需要她来分忧解劳,但其实还有一个她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理由。 她在意着那个从来不曾见过她的大少爷,只要有机会,她总会在远处偷偷地瞧她,她常常送点心和热茶去他房里,却从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的。 她不确定自己是怎样的心态,说是喜欢吗?但她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啊! 她想,她大概只是把他当成跟自己同病相怜的朋友,虽然他绝对不可能接受她的同情,两人天差地远的身分地位也绝对交不成朋友。 她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很任性地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由于父亲不务正业的关系,从小到大,她总是四处搬家,学校转过一间又一间,总是还来不及跟同学培养友谊,又得黯然分别。 她私心将他当成自己第一个朋友,希望妈妈能在钟家多帮佣几年,希望她能认识他更多一些、深一些。 她的愿望实现了,她的母亲在钟家一做就是一年,而她也有机会亲眼看少爷长成一个俊秀有为的青年。 他对父亲的态度,从原先的隐忍畏惧,转成不顾一切地抗争,他不再全盘接受父亲的否定,他扬言,一定会自行闯荡出一番成就,而父亲最感荣耀的家族事业,总有一天也会掌握在他手里。 他正式对自己的父亲宣战。 那天,她也在现场,远远地注视着他,他昂扬自信的神态震撼了她,芳心怦然直跳。 她想,她是从那一刻才真正爱上他,爱上那个也许永远不会把自己放在眼底的男人。 她爱上了他…… 恩彤合上日记本,将思绪由遥远的过去拉回来。 她从小便有写日记的习惯,记下自己经历的点点滴滴,从日记里,她能追溯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恋与相思。 她起身推开窗,仰望窗外一弯新月。 这世上有各种爱人的理由,而她先是注意到他的脆弱与阴郁,然后又为他的勇敢与冲劲而心动。 她爱的,就是这样矛盾又复杂的他。 她很高兴能接近他,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贴身照料他的生活,她真的觉得很幸福。 就算他总是对她发脾气也无所谓,更何况,他偶尔也会乖乖听话呢。 想起傍晚时她在浴室替他乱胡子,而他犹如小学生般端正僵硬地坐着,动都不敢动,她就不禁想笑,心房甜蜜蜜地融化着。 他好像不太习惯这样的服务,或许是眼睛看不见,让他失去了把握,有一点点心慌与焦躁。 “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欺负你,所以你别这么紧张。” 那时候的她,几乎有股冲动想对他开玩笑,但若是真说了,他肯定一点也不会感激,只会暴跳如雷。 于是,她只好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窗外的月亮,在心里悄悄地说—— 我真的不会欺负你喔,只会好好地爱你。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地闯进他生活,对他又莫名其妙地体贴入微,像母亲一般温柔,有时却也像个老师,爱说教。 虽然她即便是在说道理,口气也总是清柔平和的,但让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他听了,总是逆耳。 她凭什么管他这么多?凭什么总是自以为是地待他好? 就算是他奶奶花钱请来的看护,她做的也太多太超过了,他很难相信别的看护也会这样照顾病人。 别的看护会亲手牵着病人,耐心地引导他记住家里每一间房间的距离,以及每一件家具的方位吗? 可是她会。 她会握着他双手,像母亲教摇摇学步的小婴孩一般,一步一步,不惜陪他浪费整天的时间,只为了训练他能够一个人在屋内摸索着行走,不碰伤自己。 想起当时的情景,钟雅伦至今仍窘迫得脸颊发热。他暗暗咬牙,纵然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也知道一定很难看。 别说表情了,最近他的外表,肯定也是一副蠢样。为了开刀不得已剃的光头,经过一段时日,是长出了几根毛发,但这种短得根本称不上头发的长度,只会令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刚出生的毛猴子。 他头发长得奇怪,没办法自行刮胡子,在眼前一片黑的情况下,就连洗澡洗脸恐怕都不见得洗得干净,走路时必须战战兢兢,吃饭时不到菜,只能等她将菜堆栈到自己餐盘上,再用汤匙一口口挖进嘴里,不时还会掉下几颗饭粒菜渣。 现在的他,比起一个三岁小孩,未必高明多少,甚至更糟。 他真是受够了自己的无能! 从小到大,这段失明期间绝对是他最讨厌自已的时候,而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万一他永远无法恢复视力怎么办? 他会不会永远被困在这个阴暗的牢笼里,逃脱不了…… “伦少爷,早餐做好了。” 门外,传来她温雅的嗓音,拉回钟雅伦阴郁的思绪。 他身子一僵,伸手抓来毛巾,擦了擦脸,挂回架上,然后转身,扶着浴室墙面上的把手,缓缓前进。 这扶手,是她请工人来安装的,她说浴室地板湿滑,容易滑倒,叮咛他特别注意。 “我请人做的是活动式的把手,等你眼睛恢复了,随时可以请人再来拆掉,不会妨碍美观的。”可能担心他不高兴,她还特地声明。 她以为连自己的外貌都看不见的他,还会在乎家里的装潢是否美观吗? 钟雅伦嘲讽地勾唇,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计算距离。 从浴室到卧房门口,要走十五步,到了门口右转,首先经过书房,然后是视听娱乐室,再走十步左右,便抵达餐厅。 餐桌是四方形的,她在四个犀利的角落都安上软垫,防止桌角撞伤他。 她走过来,想替他拉开餐椅,他微一拧眉。 “我自己来。”他拒绝她的帮忙,摸索着扣住椅背,向后拉开,小心翼翼地坐下。 她安静地瞧着他,一声不吭,但他仿佛能在脑海里看见她正浅浅笑着,而那勾勒着满意的笑容令他又是尴尬,又是冒火。 “你在笑吗?”他粗鲁地冲口而出。 “什么?”她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问。 “你有没有笑?”他坚持要一个答案。 “我……没有啊。” 没有就好。他愤然寻思,如果她敢露出那种母亲似的慈蔼温婉的笑容,他保证会当场砍了她。 就连他亲生母亲,也不曾对他展露过那样的笑容——她凭什么? 他冷哼一声。“今天吃什么?” “今天吃海鲜粥。”她坐在他对面,声调是一贯的平和。“我把蛤蜊跟虾子的壳都剥开了,你可以放心吃;还有粥上面淋了蛋黄,是半生的,你面前还有一碟牛奶馒头,右手边有一杯现榨柳橙汁,我也煮了咖啡,如果想喝,我待会儿再帮你倒。” 她将餐点的内容及摆设的位置,说得清清楚楚。 这已经是每顿饭前的习惯了,她会巨细靡遗地告诉他今天做了些什么菜,配料是什么,调味如何,用餐期间,她也会细心地观察每一道料理合不合他的口味,作为下次改善的依据。 她是个好看护,也是个好厨师,最奇妙的是,她做的菜味道很接近他年少时最喜欢的那位厨娘。 那个总在他情绪低落时,偷偷为他送上一壶茶与点心的善良厨娘。 “海鲜粥有些烫,你吃的时候小心点。”她柔声叮嘱。 她真把他当成小孩子吗?连吃个粥都会烫到舌头? 他没好气地撇唇,左手稳稳地扶住碗,右手握住汤匙,先尝了一口,愕然愣住。 “怎么了?”她察觉他表情奇特。 “这味道……”跟那个厨娘的手艺真的好像!他犹豫地蹙眉。 “不好吃吗?”她有些担忧。 他一窒,摇头。 很好吃,完全是他最怀念的口味,他记得少年时最爱吃的便是那个厨娘亲手调理的海鲜粥。 握着汤匙的手微颤,他深吸口气,硬生生排除胸臆一股淡淡的怅惘,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吃着。 为了不浪费一分一秒,他进食的速度一向飞快,没两分钟,便吃了大半碗,看得恩彤目瞪口呆。 “你在赶什么?” “什么?”他不解地抬头。 “吃东西的时候,最好是细嚼慢咽,消化才会好,你这样很容易弄伤肠胃。”她轻声低语。 她又要开始说教了吗?钟雅伦拧眉。 “今天天气不错,外头阳光很灿烂,天空很蓝,可是温度不会热,凉凉的,很舒服。” 她怎么忽然谈起天气来了?他不明白她的用意。 “现在才七点多,你又不急着去哪里,没有人催促你做任何事,为什么不闲下来,慢慢地吃早餐,享受这个清新的早晨呢?” 他懂了,她谈论天气是为了嘲弄他。 他重重放下汤匙。“有话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啊?”她愣住。 “你是在笑我无事忙吧?”他语气冰冷。“明明眼睛瞎了,不必工作也不必上班,所有事都做不来,所有事也都不需要我来做,何必还显得急急忙忙的?你是在笑我无聊吧?” “我没……嘲笑你的意思。”她悠然叹息。“我只是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喔?” “你从小到大,一定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吧?小时候忙念书,长大了忙工作,你的生活总是像颗陀螺转不停。”清柔的嗓音投入他耳里,荡来圈圈涟漪。“现在难得闲下来,可以悠哉地放个长假,你不觉得应该感谢上天吗?” “什么?”他怒发冲冠——如果他头上那几根毛也能算是发的话。“你的意思是我该感谢老天让我失明?” “我只是说,你不一定要把这件事看得那么悲观,就当你偷到一段长假,不是也不错吗?” 所以她现在开始对他上起[人生哲学]课了。 很好!钟雅伦似笑非笑地凛唇。或许他不该单纯只把她当看护,太小看人家了,她说不定还是个领有执照的心灵导师呢。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她敏感地看出他的不悦。 “你的确说太多了。”他直[视]她,这一刻他真的很恨自己看不见这女人的脸——这么多管闲事的女人到底是长什么样? 他很好奇。 他约会过不少女人,但即便是人人称赞的天仙美女,落入他眼里,也常觉得乏善可陈。 除了与生俱来的生理欲望以外,他从不认为女人这种生物有任何值得欣赏或探究之外,而她,竟能令他破例。 算她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之前他只知道她的姓,连名字都不想多问。 “我……姓白。”她嗫嚅。 “我知道你姓白。”他略微不耐。“我是问你的名字。” “……恩彤。” “恩彤?” “恩惠的恩,彤是红色的意思。” “白恩彤。”他咀嚼。“挺好听的。” “是吗?”她听起来很高兴。 只因为他称赞她名字好听吗? 钟雅伦讶异地扬眉,他发现自己对这女人愈来愈有兴趣了,她有时候侃侃而谈,颇有见解,有时候又像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总是动不动就道歉。 “你可以直接叫我……恩彤。” 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听着,恩彤——” “啊!”她惊呼一声。 “又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叫我……”嗓音逐渐细微,到后来,简直像病弱的猫咪喵喵叫。 她这算是什么反应?简直像个害相思病的小姑娘! 钟雅伦讥诮地扯唇,但不知怎地,胸口那把焦躁的火苗却灭了,心脏莫名地鼓动着。 该死!他在动摇什么? 钟雅伦强压下胸口的躁动,板起脸。“你给我听清楚,白恩彤,你只是我的看护,不是我的管家婆,该管的就管,不该说的就一句也别多说,懂吗?” “是,我懂。”她顺从地应。 就这样?她不反驳吗? 他哑然无语,顿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不,他当然不是失望,只是意外而已,他原以为她会坚持继续灌输给他那些大道理。 “吃完饭后,你想做什么?” 正当他思绪阴晴不定时,她忽然轻轻扬声。 他愣住。 “今天天气真的很不错,我们出去散散步好吗?”她柔声提议。“多呼吸新鲜空气,对你身体健康有益,心情也会开朗一些。” “你在暗示我心情不好吗?”他气恼地咬牙。“我刚不是说了吗?不该你管的事,就别多说一句!”她不是说她听懂了吗? “我知道。”她小小声地说。“可是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他蓦地迸出一声哧笑。 她呆了。“你刚刚……是不是在笑?” “我没有!”他粗声咆哮,以一张如恶鬼般的表情掩饰自己的狼狈——他是真的笑了,在不经意间,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 因为这个可恶的女人,竟然不着痕迹地触动了他的心弦。 而他死也不会承认。 第五章 他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管她如何游说他外面天气多晴朗,天空多蔚蓝,远处的山多翠绿,他都不为所动,坚持将自己管子屋内。 她知道,其实他不是真的那么排斥出门走一走,毕竟谁在屋内关久了,都会觉得闷,他之所以不肯点头,大概是因为害怕。 他怕失明的自己,在外头闹出什么糗事,叫人看笑话,也怕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万一有意外,也会猝不及防。 愈是习惯掌控一切的男人,当一切失控后,他愈会感到惊慌,但也绝对会死命说服自己一点也不慌。 她想,她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于是她不再强逼他走出户外,每天在屋里陪伴他,虽然他弟弟已经正式接任公司总裁,公司日常的营运不需要他在操心,但他仍是介意着商界的脉动,经常要求她念报纸或商业杂志给他听。 她答应了,但偶尔会不顺他的意,忽然念起一篇散文或生活小品,将他气得脸色铁青。 她会开广播给他听,却可以转到音乐娱乐频道,不让他听严肃的新闻。 她希望他享受生活,不希望他总是时时紧绷神经,处在备战状态,即使因此惹来他一阵严苛的责骂。 “你就是要跟我作对,是吧?”某次,她真的惹毛他了,伸出双手掐住她脖子,仿佛意欲对她施暴。 她毫不畏惧,也不知为何,就算他神情如厉鬼,她仍相信他绝对不会出手伤害一个女人。 两人对峙了约莫半分钟,他才不情愿地放开她,乖戾地命令她马上滚开。 她发现自己慢慢领略到与这男人相处的诀窍了,不能太强势,也不能唯唯诺诺,这当中的分际很微妙,对她而言却不难拿捏。 何况她还有个秘密武器对付他不会说谎的胃。 为了“奖赏”他,她每天都会做不同的甜点给他吃,这天下午,她刚烤好一个波士顿派,空气中飘着浓浓的甜香,而他嗅着了,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恩彤抿着唇偷笑,将派盘端到露台茶几上,又沏了一壶红茶,让他坐在休闲躺椅上,休闲地度过下午茶时间。 在他吃派的时候,她一面形容眼前的景色给他听。 “……对面的河堤公园,有一群年轻人在野餐,好像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其中有几个再丢飞盘。” “是吗?”他很不热衷地听着,无聊的表情摆明就是“人家玩得开不开心干我鸟事”。 这男人,除了他最爱的公司以外,还关心过什么事吗?“你喜欢玩飞盘吗?” “没玩过。” “那你喜欢玩什么?”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玩什么?” “我是说,你平常都做什么休闲活动呢?” 他深思地皱眉,仿佛不确定所谓休闲活动的定义。 “你打高尔夫球吗?还是网球?”她提示地问。“羽毛球?撞球?游泳?” “我打高尔夫,每个礼拜也固定会去俱乐部游泳,跟一些商界朋友见面。”他终于找到答案了。 商界的朋友啊…… 恩彤无声地叹息。“你该不会都是为了谈生意才去做这些运动吧?” “一举两得,不好吗?”他听出她话中的无奈,轻声冷哼。 “当然好。”她聪慧地不予反驳,只是嫣然一笑。 “你在笑吗?”她蓦地粗声问。 她一愣。为何他老要问她是不是在笑呢?“我不可以笑吗?” 他朝他摆了个恼怒的表情。 她懂了,他不是不许她笑,而是不许那是个“嘲笑” 这男人的自尊,真的太强了。她不禁又弯了弯唇。 “你在笑吧?”他敏感地察觉。 “是,我在笑。”这次,她选择诚实回答。“因为我觉得很开心,人在开心的时候会想笑,不是很正常吗?” “有什么好开心的?”他不悦。 “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什么?”锺雅伦愕然。 而恩彤的脸也瞬间暴热,她悄悄用手扇风,庆幸他看不见自己的羞涩。 她对待他,好像愈来愈大胆了,大胆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有感觉到吗?”她连忙转开话题。 “感觉到什么?” “风。”她低语:“它吹动了我们面前的花草,叶子轻轻飘动着,花瓣好像也跟着舒开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他打断她。“我可不记得我的阳台上有种什么花草。”这些植物只是陡然碍眼,又得浪费时间去照顾。 “是我种的。”她柔声解释。“这露台这么大,不种点什么太可惜了,每天看看绿色,眼睛也会清亮些——” “你忘了吗?我看不见。”他沉下脸。 “你当然看得见。”她坚定地凝视他。“你的眼睛只是暂时失明,以后一定会恢复视力,而且就算你不用眼睛看,也可以用心来看。” “心”他嘲讽地勾唇。 “你可以用听的、用问得、用感觉的,有时候一个眼睛看得见的人,也未必能看清楚他周遭的事物,你说是不是?”她轻声问,左手不知不觉抚上自己的颊。 他凛然无语,良久,才沙哑地扬声。“我们又在上哲学课了吗?” “哲学课?”她不解。 “你总是有一堆大道理。”他唇角勾起三十度,她认不出那算不算是一笑。“你来当看护实在太可惜了,应该去开讲座上课。” 这是在揶揄她吗?他也懂得开玩笑? 恩彤屏息,芳心在胸口唱起欢快的旋律,她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留恋地盘桓。 如果,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能再明显一些就好了,她真希望有一天能看见他真心的笑容。 “恩彤。”他忽然唤她。 她几乎透不过气。“什么事?” “我想……”他别过头,忽晴忽阴的神色似是陷入某种挣扎。“改天我们也去哪里野餐好了。” “野餐?”她没听错吧?她瞪视他。“你真的愿意?” “什么我愿不愿意?”他感觉到她的诧异,又是狼狈,又是气恼。“你不是一直鼓吹整天关在屋子里,对身体健康不好吗?我只是不想老听你唠叨。” 所以才勉为其难配合她一次吗? 她好笑地牵唇,胸臆温柔满溢。“是,我知道了。” 为了减低他的不安,她决定不走太远,就选在附近的河堤公园野餐,临近黄昏的时候,她扶着他,缓缓走向一处安静的角落。 她一向习惯低着头走路,但为了引领他,她不得不抬头挺胸,直视前方,绕过任何可能绊倒他的障碍。 经过的行人虽然总会对两人投来好奇的注目,但都是不带恶意的,有的甚至牵起类似羡慕的微笑,把他们看成一对相互扶持的年轻夫妻。 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吗? 恩彤胡思乱想着,芳心剧烈地跳动。 她在一株大树下铺开野餐毯,扶锺雅伦坐下,他背靠着树干,头上戴着一定运动帽,帽檐压下。 她坐在他身畔,深深地凝睇他,然后伸手稍稍拉高他的帽檐,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你干么?”他拧眉。 “你把帽子压这么低,会感觉不到风的。” “我对风没兴趣。”他冷声驳斥,再次压低帽檐。 她微微颦眉,索性一把摘下他的帽子,丢到一旁。 “你!”他火大。 “别担心,你很帅的。”她微笑低语,完全猜透他的心思。“你的头发已经找出来了,这种小平头挺适合你的,很酷,看起来更有魅力。” “你——”怒火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窘迫的懊恼。 “是真的很好看。”她以为他不相信。“刚刚经过你身边的女人,都会多看你一眼,你知道吗?” “她们是看我 ……眼睛瞎了。” “她们是看你长得帅。”她柔声强调。 他一窒,俊颊可疑地泛红,而她的脸也红了,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如此不避嫌地当面称赞他。 她暗自祈祷,希望他不会听出自己对他无可救药的迷恋。 “你想先吃什么?”趁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她急急取出野餐篮里的食物。“我准备了鸡肉三明治和手工饼干。” “我还不饿。” “那先喝点花茶好吗?还是你想喝红酒?” “花茶就好。” “恩。”她从保温瓶里斟了一杯枸杞花茶,递给他。 他默默地喝着,半响,忽地扬声问:“你长什么样子?” “什么?”恩彤怔住。 “我想知道你的长相。”他转过头,面对她。“我以前应该没看过你,对吧?” “嗯。”他迟疑地应,心脏跳得快迸出胸口。“你没……见过。” “我知道你身高应该到我的肩膀左右,身材应该是纤瘦型的吧?你头发是长的短的?五官长什么模样?” 他为何要问她这些?她无力地咬唇。“我以为……你对我的长相不会有兴趣。” 他闻言一震,仿佛也意外自己竟会关心一个女人的外貌。“你到底说不说?” “我——”恩彤捏了捏手。他要她怎么说?“我不是什么美女,相信我,你绝对不会像多看一眼。” “那要由我来决定!”他气恼地冷哼。 “可是——” “算了,你不用说。”他不耐地打断她,决定自行探索。 她惊骇地瞪着他的手逐渐接近自己,一时竟不知所措,像木头人似地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首先抚摸她的头发,确定长度,当他的手指轻轻地卷起她柔顺的发尾时,她霎时停止呼吸。 然后,他抚过她颈侧的弯弧,在她小巧的下巴停留两秒,拇指点过她冰凉的丰唇,滑上鼻峰。 他可不可以不要再摸了? 她觉得好想哭,一面沉浸在与他肌肤相处那种火热又暧昧的感觉,一面又心慌不已。 她闭上眼,想延长这令人心动的一刻,又好想快快推开他。 千万不要碰她左边脸颊,尤其是竭尽眼窝的那一片印记,虽然那印记是烙在皮肤下的,并不会造成任何粗糙的触觉,但她还是好怕好怕…… 她真的不漂亮,比其他交往过的那些靓丽美女,她只是个不起眼的丑小鸭。 拜托不要碰她,她不想让他看清自己…… 正当她最挣扎的时候,一串手机铃声蓦然地响起,,闯入两人的私密世界。 锺雅伦愕然停下动作,恩彤则是不自觉地刚到松一口气。“抱歉,我接个电话。” 她低头看屏幕上显示,发现是花坊的员工打来,怕锺雅伦听见对话内容,退开几步,压低嗓音。 “是小方吗?有什么事?” “锺心集团说下礼拜要办一场新产品说明会,想请我们接下现场的花艺布置,小雨姊说要请示你的意见,因为华彩公关公司也临时要我们接一场婚礼,可是老板娘不再,奇奇也休长假,小雨姊怕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原来是这样。”恩彤沉吟。自从她决定接下看护锺雅伦的工作后,便把花坊的营运暂且交给一位年纪较长的员工,只透过电话或电子邮件遥控店内事物。“不管怎样,还是以中心为主,如果觉得没办法兼顾,就推掉华彩那边好了。” “咦?要推掉华彩?”消防有些吃惊。“老板娘不回来吗?” “我这边有重要的事,暂时不能回去店里。”恩彤想了想。“这样吧,你把华彩介绍给玉麒麟花坊吧。” “不会吧?”居然把忠实的老客户推给竞争对手?小方咋舌。“万一他们以后不跟我们合作怎么办?” “那就算我们跟华彩缘分尽了。”这点,恩彤看得很开,或者该说在她心中,锺雅伦目前是第一优先。“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小雨,有什么问题再请她写e-mail给我。” “是,我知道了。” 结束通话后,恩彤回到她的“第一优先”身边,他正不耐地等着她,剑眉打横。 “你跟谁讲电话?” “跟……一个朋友。” “是男的吗?” “嗯、”她直觉点头。 他却瞬间变了脸色。“你有男朋友?” “啊?”她一愣,一时没抓到他话中涵义。 “我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他粗鲁地质问。 “我?”她茫然,停顿两秒——为什么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焦躁?“我没有啊。” “你没有?”他也愣住,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我怎么可能有男朋友?”她自嘲地低语,想起那一个个接近她只为了追求她妹妹的的男人。 “为什么不可能?”这回,他问话的口气不是焦躁,而是恼怒了,仿佛气她如此贬低自己的行情。“你也二十几岁了吧?难道到现在都没有男人追过你?” “算有过……一个吧。” “后来呢?” 后来他爱上她妹妹了。恩彤苦涩地咬唇,不敢再看锺雅伦意欲追根究底的表情,故作轻快地转移话题。 “我肚子饿了,你要吃三明治吗?” 他微微蹙眉,察觉到她不想多说,也体贴地不再追问,接过她递给他的三明治,,默默咬了一口。 夕阳西下,两人沐浴在落日余晖里,各自沉思。 隔天早上,恩彤陪锺雅伦回医院复诊,医生帮他做脑部断层扫描,确定他脑部淤血的阴影依然存在,只是稍稍变小一些而已。 “我建议我们在观察一阵子,如果淤血能自动消散,不再压迫你的视神经,那就最好了,如果真的不行,可能就要再动一次刀。” 对于这样的诊断结果,一般人也许会仓皇地追问医生,甚至怨天尤人几句,锺雅伦却没多说什么,很冷静地表示理解。 但恩彤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心慌的,只是强硬地不许自己表现出来。 “我们回去了吗?”她柔声的问。 他点头,主动弓起臂膀,让她勾住自己,引领他前进的方向。 她一面走,一面与他闲聊,问他中午想吃什么,又说起昨夜两人一起听的古典乐,试图振作他低落的情绪。 他默默听着,既没阻止她的碎碎絮语,也不作回应。 她忧虑地颦眉,转头打量他凝重的神情,正欲发话,眼角忽地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经过的人影,她定睛一瞧,发现那竟是她妹妹白恩琳,她戴一顶鸭舌帽,挂深色墨镜,打扮得很朴素很低调。 白恩琳也看到她了,先是一怔,接着目光一转,见到跟姊姊在一起的男人竟是锺雅伦,大受震撼,不可思议地摘下墨镜细瞧,然后又像惊觉什么,急忙将墨镜戴回去,转身就走。 但恩彤已经看见了,她妹妹的眼周浮着一圈青紫色,很明显是瘀伤。 是谁打的? 她惊骇不已,心急着想追上去问个清楚。“抱歉,伦少爷,请你现在这里等我一下。” 语落,她便将锺雅伦一人留在医院大厅的角落,匆匆追上妹妹。“恩琳,你等等!” “我说了,要你不要当众叫我!”白恩琳气恼地回眸,眼见甩不掉姊姊,只好自行闪进一个僻静的角落。 恩彤跟过来,确定左右无人,才低声问:“你的眼睛怎么会受伤的?” “不用你管!” 妹妹愈是乖戾,恩彤愈觉得事有蹊跷。“该不会是你那个男朋友打的?” 白恩琳闻言,猛然倒抽一口气。“没有这回事,你别乱栽赃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恩彤平静地追问。“你告诉我。” “只是……拍广告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是吗?”恩彤并不相信。“那工作人员怎么没陪你来看医生?” “只是一点小伤,用得着劳师动众吗?”白恩琳短促一笑。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恩彤或许还会相信,但这可是她爱虚荣的妹妹呢,怎么可能放过任何摆明星架子的机会? “恩琳,你——” “别说我了!”白恩琳打断她。“我猜想问你呢。你怎么会跟锺雅伦在一起的?” 恩彤微微尴尬。“我是他的看护。” “看护?”白恩琳讶然挑眉,摸底恍然大悟。“所以那天你提着汤汤水水到医院,就是为了去照顾他?” 恩彤默然。 白恩琳注视她,眼神变得嘲讽。“你挺厉害的嘛,姊,居然想到用这一招钓有钱男人。” “你误会了!”恩彤急急解释。“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单纯——” “你敢说自己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我——”恩彤窘迫滴怔住。 “你一位她看不见你,就会喜欢上你吗?”白恩琳话语愈来愈犀利,毫不容情地刺伤自己的姊姊。 恩彤暗暗掐握紧双手。“我没……那么想。” “你没想才怪!”白恩琳尖锐地冷笑。“以前妈在锺家帮用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暗恋他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恩琳,别乱说话……” “我是不是乱说话,你自己心里最明白。”白恩琳凉凉地说,一面欣赏自己涂着红色蔻丹的纤纤指尖。“我是看在我们是姊妹的份上,才好心想劝你,别作梦了,姊,他现在是眼睛看不见,如果他那一天能看见了,见到你的脸,保证反应会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不要说了!”恩彤厉声阻止妹妹,只觉得一颗心不断下沉,沉到最深最冷的海底。 妹妹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她从来不敢奢想那样俊朗出色的男人会恋上自己。 “你不用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男朋友知道你受伤的事吗?”她将话题导回正轨。 “我还没告诉他。” “那怀孕的事呢?”恩彤继续追问。 白恩琳一窒,脸色陡然刷白。“你是故意反过来呛我吗?”她恨恨地瞪视姊姊。“我男朋友当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而已。” 也就是说,他并没打算马上娶她。 恩彤惘然,脑海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说不定两人就是为此起了争执,妹妹才会受伤。 “恩琳,你确定——” “我很确定!”白恩琳不许姊姊拆自己的台。“你不用为我操心,姊,至少我还是人家正牌的女朋友,你呢?只不过是花钱请来的看护,你以为他会把你放在眼里吗?他顶多跟你玩玩而已,你自己小心点吧?” 语落,她高傲地斜睨姊姊一眼,踩着高跟鞋,扭腰摆臀地离去。 恩彤目送妹妹的背影,心头升起几许惆怅——为什么她们姊妹俩总是不能好好相处? 她幽幽叹息,又出神片刻,才回到锺雅伦身边,他站在原地等她,身躯僵硬,脸色十分难看。 “你去哪里了?”他质问。 “我……”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我刚刚看到一个朋友,去跟她打个招呼。” “以后不许你随便离开我!”他凌厉地下令。 她一怔,愣愣地瞧着他阴郁的眉宇,霎时恍然。 他很慌。 一个人忽然被抛下,孤伶伶的,眼前所见的只是一片漆黑,连自己所在的方位都无从得知,当然会不知所措,何况他不久前才刚从医生那边听说自己短时间内视力恢复无望的消息。 是她的错,明知他心慌意乱,还让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想着,她眼眶顿时一热。“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他看来更愤慨了。 “对不起。”她还是这么一句,真的觉得对他好歉疚好歉疚,心口牵着疼痛。“我们回家好吗?” 他不吭声,僵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容色总算稍霁,再次对她弓起臂膀。 她毫不犹豫地挽住,与他肩并着肩向前行。 就算他永远不可能喜欢上她,至少他现在是需要她的,而她也能正大光明地照料他。 这样就够了。 第六章 他愈来愈依赖她了。 恩彤甜蜜地想,或者该说,他愈来愈能在她面前放松自己,不介意让她协助他做一些生活琐事。 就像这天早上,她唤他吃早餐,却发现他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晨间虽有低血压的毛病,但从不赖床,她有些担心,俯身观察他。 “你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身,表情茫然,显然尚未完全清醒。 她看着他胡渣丛生的下巴,又看他伸手抓了抓那可小平头,忍不住好笑。“你是不是醒不来?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用!”他没好气地拒绝,却不争气地打呵欠。 她偷偷抿唇。 “你又在笑吗?”他眼睛看不见,感觉倒是很犀利。 她吐吐舌头。“没有。”轻咳两声。 他冷哼,不悦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片刻后,才朝她伸出其中一只。 “干么?”她不解。 “扶我下床。”他命令。 她一愣。自从她教他记住家里所有房间跟家具的方位后,他一直坚持自己在屋内行走,从不答应她帮忙。 “还愣着干么?快啊!”他催促。 “喔。”她急忙应声,伸手扶着他往浴室走。 他不客气地把半边身子的力道压在她肩上,有些重,却令她感到胸口甜甜的,放心悸动。 到了浴室,他大少爷便如雕像硬邦邦滴杵着,等她递过挤了牙膏的牙刷。 刷完牙,洗过脸,他又如皇帝老爷一般端坐在龙椅上,动也不动。 “干么?”她又愣住。 “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已经两天没刮了,现在马上帮我弄干净!” 原来他是要她为他刮胡子。 恩彤望着他略显不自在、却又刻意咄咄逼人的神情,不禁莞尔一笑,心湖也悄悄地荡开涟漪。 她很清楚,对这个脾性孤傲的男人而言,低头求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为了不在人前展露自己无助的一面,连最亲近的家人,他也拒绝他们来探望。 可现在,他却愿意主动向她求助,虽然是那种命令似的口气。 “你听见了没?我要你帮我刮胡子。”他误解了她的沉默,再次命令。 “是,我听见了,雅伦少爷。”她嗓音含笑。 他听出来了,更加困窘,轻咳两声。“不要老是少爷少爷的叫我,直接叫我的名字。” “名字?”她又愣住。 “你不会不晓得吧?”他冷淡地横眉,衣服她胆敢有眼不识泰山,他绝对会让她好看的酷表情。 恩彤苦笑。“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只是——” “叫叫看。”他打断她。 她哑口。 “叫啊!”他不耐地提高声调。 她咽了咽口水,强自可知过分激动的心跳。“雅……伦。”细微的呼唤像猫咪叫。 “怎么听起来像是舌头打结了?”他坏心地评论。 “哪有啊?”她脸颊一热。 “再叫一次。” “雅……伦。”还是很不自然。 “明明就是打结了。”他嗤声笑。 他真坏啊,故意调侃她!恩彤懊恼地嘟嘴。 “以后都要这样叫我。”他无视她的别扭,径自做决定。 她无奈地叹息。“是,伦少——” “嗯?”威严的哼声。 她连忙识相地改口。“雅……伦。” 他又笑了。 这回不是短促的嗤笑,而是一串朗笑,很清爽很好听的笑声。 他真的在笑。 恩彤愕然瞪视面前的男人,心弦蓦地牵紧,一股淡淡的酸意在眼里泛起。 虽然他是在笑她,笑她的窘迫与羞涩,但她还是觉得好感动好感动,感动到想哭,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着。 他容许她直呼他的名字,不介意让她帮忙自己,又在她面前那样爽朗地笑,这是不是代表他们两个已经算得上是……朋友? 她可以这么厚脸皮吗?将这个男人当成自己的朋友? “你发什么呆?”他收住笑声,眼睛失去视力,却仍因慢慢的笑意而闪亮。“我可警告你,这次刮得时候可得小心一点,别像前两天那样弄伤我。” “啊。”她郝然,想起上回她帮他刮胡子时,因为贪看他俊脸失了神,不小心在他嘴角附近划破一道细小的口。“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不能是故意的。”他漫不经心地抚摸自己嘴角。“要知道,男人肯让一个女人拿把刮胡刀对准自己,可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的意思是,等于是把命交在我手上吗?”她领会他的幽默,不禁浅浅笑了。 她真高兴这个老是板这一张脸装严肃的男人,愿意对她开玩笑,那对他而言,或许是比闭着眼任由一个女人拿刀在自己下巴比划,更不容易吧? “你给我小心点。”他半真半假地威胁。 “是。”她温柔地答应,弯下腰,先替他抹上刮胡乳,在小心翼翼地剃去那一根根胡须。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专注,可以忽略他的呼吸正性感地在她胸前吹拂,扰乱她一颗心。 每次替他刮胡子,她都庆幸他看不见,好怕羞红的脸泄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 “啊。”他轻呼一声。 “怎么了?”她吓得定格动作。“我是不是又弄痛你了?” 他不说话,诡异地勾唇。 她顿时慌了,急忙拿毛巾替他擦干净下巴,眯起眼,仔细寻找是否有伤口。 可是她找不到。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哪里弄伤了……” “为什么你动不动就道歉?”他不悦地凝眉。“都还没确定是自己的错,你就先揽下来。” 他这是责怪她吗? “你没弄伤我,是我故意逗你的。”他阴郁地解释,显然这个恶作剧的结果并不令他感到得意。 她讶然扬眉。“你是故意的?” “嗯。”他点头,顿了顿,厉声告诫:“以后不准你随随便便跟任何人道歉,听到没?”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找到她脸蛋,霸道地以双手托握。“我敢打赌,你这种个性,平常一定被人吃定,小时候在学校一定也是被同学欺负。” “也没……那么严重。”她困窘地想辩解。 知道自己猜中事实,他更不愉快了,眉角抽凛。“你给我听着,下次谁敢跟你罗嗦什么,你让他来找我,我替你解决。” 她呆呆地望他。“你说话的口气……好像黑道。” “你说什么?”他懊恼地驳斥,蓦地伸手拽她臂膀,她一时防备不及,身子一晃,跌坐在他双腿上。 “对、对不起。”她尴尬地想起身。 “又来了。”他紧紧圈锁住她,不让她逃。“我不是才警告过你,不准随便说这句话吗?” “我……”她脸颊红透,从不曾与任何男人如此亲密接触。 “女人就该乖乖听话。”他有意无意地在她耳畔吹气。 恩彤一阵阵地颤栗,想投降,听到他说的话又忍不住想战。“你是不是……很瞧不起女人?”她想起张秘书曾说他只是把女人当成恢复视力疲劳的美丽花瓶。 “你不服气?”他似笑非笑地问。 她咬咬唇。“我只是觉得女人除了容貌以外,应该有更值得重视的地方。” “比如什么?” “……” “说不出来?”他轻声一笑,笑声淡淡噙着戏谑。“没错,我也同意女人的容貌不是最重要的,但很可惜,这世上有内涵的女人好像并不多。” 他果然瞧不起女人! 恩彤胸口一闷,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生气啦?”他语气带点难以形容的邪恶。“原来你也会生气。” 她怔住。 “你是故意的?”故意将她搂在怀里,故意对她说这些轻蔑女性的话,都是为了惹恼她? 他没回答,将她圈得更紧,俊颊贴在她颈侧,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他浊重的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似乎潜藏着浓浓情欲,教她一颗心慌乱地狂跳。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他唇瓣真的刷过她鬓边的发丝了?他是否在轻轻吻着她?还有他腿间的男性象征,是否也逐渐硬挺? 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全身瘫软,一股陌生的火苗在体内肆意窜烧。 她晕晕沉沉地期待着、渴望着,直到他的唇隐隐约约地擦过她左边脸颊,她蓦地一凛,背脊打直。 他察觉到她的僵硬,神智跟着清醒,猛然推开她,像推开某种不该缠上自己的东西。 他这是嫌恶她吗? 恩彤惶然,心头教他凝沉的脸色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但刺痛的,却好像是长着胎记的脸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地扬声。“早餐可能已经凉了,我去热一热。” “……嗯。” 他愈来愈依赖她了。 这对他而言,绝对不是个好现象。锺雅伦阴郁地想。 从小到大,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太在乎一个人,更不要想从谁身上得到关怀与情感,于是依赖或牵挂某个人,愈可能因此受伤。 可是这阵子,他却放纵自己依赖起她,也不由自主地牵挂她。 对于女人,他从来都是欲望凌驾情感,应该说,他根本对她们无情,只当成是调剂生活的甜品。 但对她,他无法如此看待,首先两个人的起点就不一样,她与他是平起平坐的,甚至比他还高一些些,因为他在日常生活上必须仰赖她。 在别的女人面前,他总是高傲地仰着头。但在她面前,他经常谦卑地低头。 她是不一样的,她是这世上,他唯一甘愿低头的人,但为什么他要给她这样的特权,打破自己坚守的原则?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是例外?而想不透这点,令他禁不住地感到焦躁。 更糟的是,他竟然也对她产生男性欲望了,原本一个戏谑的搂抱,在他感受到她柔软浑圆的臀部时,竟成了最难耐的折磨。 但他不能碰她。 他没打算改变两人的关系,他有种可怕的预感,一旦跟她上床,他将被迫交出他从来不想托付给任何人的东西。 他将因此变得软弱,不堪一击…… “雅伦。”门扉忽地轻轻叩响。“你奶奶打电话来。” 他神智一凛,收回黯淡的思绪。“进来吧。” 得他允许,恩彤这才盈盈走进卧房,递给他无线电话,他接过,确定她又离开房间后,才将话筒靠近耳朵。 “奶奶,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给你吗?”锺王郁华叹息,似乎有些不满孙子的冷淡。“最近怎样?还好吗?” “很好。” “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看不见。” “有去医院复检吗?” “有。” 不管锺王郁华怎么问,锺雅伦的回话永远简洁,她当然听得出来孙子不希望她继续探问下去。“雅人前两天跟我说,想跟我一起过去看看你——” “你跟他讲不用了。”他立刻回绝。“我现在这样,不方便招待客人。” “我们能算是客人吗?” 锺雅伦不吭声。 “好吧。”既然孙子摆明了不愿她去探望,锺王郁华也只得作罢,顿了顿,终于道出这通电话的主要用意。“我是打来告诉你,你介绍的那个秘书真的很有办法,把雅人管的乖乖的,这阵子挺认真工作的,前几天到纽约出差,还谈下一笔大生意。” “是吗?”锺雅伦嘲讽地勾唇。“我就知道思晴一定有办法激发出他的潜力。” “那女人你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为什么你能确定她一定管得住雅人?”锺王郁华好奇地追问。 “她是我以前在外面创业时,跟在我身边的秘书。”锺雅伦淡淡地说。 “什么?你说梁思晴以前是你的秘书?”锺王郁华很惊讶。“怪不得你会这么了解她的工作能力,只是这跟雅人有关系吗?”她还是不懂。 锺雅伦却不再解释。 锺王郁华又是一阵叹息。“总之我是要告诉你,既然雅人逐渐上了轨道,公司的事你应该暂时不必操心了,尽管好好休息。” “是,我知道了。”锺雅伦静静地挂电话,胸口温度急降。 看来就算没有他,公司也能运做得很好,他费心在弟弟身边埋下的棋子,算是奏效了。 照理说,他该为自己的精心策划感到自满,但他只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语的空虚。 从小,,他便把锺心集团视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一切的付出与努力都是为了将公司纳入自己的掌握当中,但原来锺心并没有那么需要他,失去他这个掌舵者,仍然可以找到不错的替代品,而那人就是曾经夺去他所有父爱的弟弟。 他亲自安排这个弟弟坐上总裁职位,会不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 他还能在要回锺心吗? “……你怎么看起来一副表情凝重的样子?”一道关怀的嗓音拂过他耳畔。“刚刚你奶奶是不是说了什么?”她一面问,一面将一只茶杯塞进他双手间,让他稳稳握住。 他下意识地嗅了嗅茶香,正式他最爱的清新养生茶。“她告诉我,我弟弟在纽约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他微牵唇。 恩彤凝望他,或许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她却看出他清淡的笑容后,藏着一股不欲人知的落寞。 “听说你弟弟锺雅人代替你坐上总裁的位子?”她轻声问。 “你也知道?” “嗯,是你……奶奶告诉我的。”事实上,是锺雅人本人亲自告诉她的。“听说是你建议你奶奶在董事会提名他的?” “嗯,是这样没错。”他点头承认。 “你会……后悔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一震。“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她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有心结,他父亲总是偏疼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对他冷漠严苛,她详细他曾经因此恨过他弟弟,也许到现在仍不能释怀。 “因为——” “我奶奶跟你说了些什么吗?”他的语气开始变了,变得严厉,阴暗的神情显得风雨欲来。 “你误会了,她没跟我说什么。”她赶忙解释。“是那次我在医院看到你弟,觉得你们兄弟之间……好像怪怪的。” “哪里怪了?”他拧眉。“我们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是很好,但也很假。 她轻轻咬唇。“其实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对吧?” “什么意思?”他愠怒。 他心跳一停,但仍鼓起勇气继续,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不吐不快。“你应该多多少少有点怨他吧?我是说,你不一定讨厌他,也许还挺喜欢他的,所以才愿意把总裁的位子交给他,可是你心里,还不能完全信任他,或者该说你不允许自己对他打开心房……” 她愈说愈凌乱,连自己也不明白想表达些什么,但他却好像听懂了,眉宇郁恼的纠结。 “够了!”他厉声制止她。 她一愣。 “不许你再说了。”他冰冷地掷落言语。“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不是……我没冒犯你的意思。”她慌了。“我只是……” “只是怎样?” “我只是希望你们兄弟俩能打开心结而已。”她脱口而出。“我觉得其实你们对彼此都有一份感情,为什么不说清楚明白?而且——” 她蓦地住口,惊骇地瞪着他冰封的面容,那令她心房,也逐渐冻结。“你别、别生气,我只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 “谁说我们是朋友了?”他讥诮地打断她。 她愕然怔住。 “你是我的看护,如此而已,谁说我们进展到朋友的关系了?谁允许你可以对我说这些话?”他一字一句,砍进她的心,教她心头血肉模糊。 原来他们不是朋友,原来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对……不起。”她习惯性地道歉。 “你除了会说这三个字,还会什么?”他鄙夷。 她见了,如五雷轰顶,忽然想起好多年以前,他就是用这样的表情看她,用这种不屑的口气质疑她。 她怎么会忘了?怎么能忘了当时的羞辱与难堪? 她眼眶一热,再也承受不住那股排山倒海袭来的酸楚,蓦地夺门而出,躲回自己房里,将门锁落下。 她垂下头,不敢放声啜泣,只能安静地流泪。 一直都是如此,每当她鼓起勇气,向哪个男人靠近一些些,他们便会不经意地刺伤她。 那些为了追她妹妹而利用她的男人也是这样,他也是。 是她太傻,才会以为这次也许不一样,以为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愿意信任她、依赖她,代表某种特殊的涵义。 一样的,还是一样…… 恩彤扬起眸,望向嵌在衣柜上的一面穿衣镜,镜中的她,依然是那个文静羞怯的女孩。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她以为他看不见你,就会喜欢上你? 带着恶意的问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回响,在她心海激起哀怨的浪花。 原来她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内心深处,还是偷偷地怀着梦。 一个不可能的梦 “白恩彤,你真傻。” 她破碎地呢喃,泪水,逐渐在眼里凝结成冰—— 第七章 她以为她是谁? 凭什么自以为是地猜测他的心,硬要闯进他从不为任何人开启的心房?他又为何要为了自己冷漠地将她赶出去,感到歉疚? 这股奇特的罪恶感是怎么来的?他竟然为此彻夜难眠。 钟雅伦火大了,非常非常火大,对那个造成他失眠的罪魁祸首生气,更对心情动摇的自己生气。 他几乎整夜无法成眠,朦胧睡去后,梦里却听见细细的啜泣声,纠缠着他,虽然看不清那张哭泣的容颜,但他知道,那五官是含着幽怨的,因为他。 因为他做错了,因为他伤了她…… “我没错!没错!” 他懊恼地从梦里醒转,屋内一片静寂,但那隐微的哭声仍在他脑海里作祟。 她真的在哭吗?他分不清是梦是真,极力压抑住想潜进她房里确认的冲动,他不想低头,不肯认错,她不能成为他唯一纵容的特例,她没有资格。 他坐在床上,强硬地等待天亮,等待她温柔唤醒他的声音,但她却迟迟不来叫唤,他很确定窗外的世界已经苏醒了,几只麻雀快乐地吱啾着飞过,他能够想象天色已微蓝,远方的山峦淡淡镶上一圈金色阳光。 她为什么还不来? 他等着,忽然有些慌了,傲气随着时间的前进一点一滴地消磨,他无法抑制狂乱的心跳,不情愿地主动下床。 他凭着脑海画出的影像,准确地走向房门。 “白恩彤!恩彤!”叫人的口气就像个坏脾气的大少爷。 没人回应。 “白恩彤,我在叫你,你听见没?” 依然沉默。 到底怎么了? 他更慌了,硬逼自己冷着一张脸,慢慢地在屋内行走,敲她的房门,又到厨房、客厅转了一圈。 终于,他确定这屋子里除了他以外,没别人了。 她不在了,不在厨房,不在客厅,也不在她最爱的露台,她总是轻巧地在这屋内来回走动,踩着细碎好听的跫音,偶尔她很开心的时候,他还能偷听见她轻轻地哼着歌。 但现在,她不在了,人不在,声音也消失,把他一个人孤伶伶地抛在这黑暗的世界。 “白恩彤!”他愤慨地咆哮。 难道就因为他昨夜对她说了那些重话,所以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忘了自己是看护吗?!”他对着空气抗议,原本嚣张高亢的嗓音,逐渐嘶哑。 “好,你走了就算了,走了最好,你以为我希罕吗?”他倔强地呢喃,也不知道说给谁听,高大的身躯颓丧地倒在沙发上,右手犹豫地摸索电话。 但她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他愣愣地想,这才惊觉他完全不晓得她的联络方式,他找小到她。 胸口慢慢地蚀出一个洞,原来当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却见不到,是这种感觉,如此空虚,如此落寞。 这感觉和他当年百般讨好父亲,得到的却总是冷淡的响应、严厉的责备,很像;也跟母亲每回抓着他哀哀诉苦,他却无能为力的无助,很相似。 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那个令自己落入这种境地的女人…… 玄关处蓦地传来一阵声响,钟雅伦一震,蓦然扬首。 “是恩彤吗?” “嗯。”她淡淡地应,走进屋里。“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她还问他?怎还能用那种淡淡的口气问? 他一窒,灭去的怒火又重新在胸口燃起,霍然起身,咄咄逼人地质问:“你去哪里了?” “冰箱空了,我去买早餐。” 原来她是去买早餐,只是买早餐…… 钟雅伦脑海轰然作响,想起方才自己紧张得仿佛再也见不到她,又气又恼。“你出门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以为——” “以为怎样?” 以为她走了,离开了,不要他了。 “白恩彤,你给我过来!”他乖戾地命令。 她默默地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住,一声不吭。 “你怎么不说话?”他气急败坏地握住她的肩膀。 “有话说的,不是你吗?” “你!”他僵在原地。是他的错觉吗?还是她今天的态度真的特别冷?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问。 他却惘然无语,他其实……只是想确定她人在这里,如此而已。 “如果没话说的话,可以吃早餐了,你先去刷牙洗脸吧。”她轻轻扯下他双手。 他悄悄收握拳头。“你过来帮我!” “什么?”她似乎很意外。 “过来帮我刮胡子。” “……” “怎么又不说话?” “你应该可以自己刮吧。”她总算开口,说的却是他不想听的话。“我会帮你把电动刮胡刀准备好。” “你……”他愕然拧眉,不敢相信她居然拒绝他的要求。 “我虽然是你的看护,但有很多事情,你已经可以自己做了,所以我不会再帮你。” 钟雅伦倒抽一口气。 她这是……什么意思?当初他不肯让她帮忙,她非缠着他不可,现在他要她帮了,她反而推拒着不肯。 “白恩彤,你在跟我赌气吗?” 她静默片刻,轻声低语:“我哪里敢?我不过是个小小看护而已。” 他懂了,她的确在赌气,为他昨夜说的那些气话。 很好、非常好!她以为他会在乎吗? “随便你!”他气冲冲地转身回房。 接下来几天,两人陷入冷战状态,钟雅伦硬气地不肯示弱,凡事自己来,恩彤也狠下心来,除了烧饭洗衣、整理家务外,其它一概不管。 他不要求她念书,她便不念,也不像之前会主动拉他到户外散步,或在露台喝下午茶,形容眼前的风光给他听。 她将自己定位为看护,只是个看护,所以凡是逾越一个看护应尽的义务,她都不做。 不关心、不过问、不陪他聊天、不逗他开心,那是朋友才能做的事,她只是看护。 钟雅伦很清楚她是刻意厘清两人的关系,划下界线,就因为他说错一句话——不!他没说错,错的是她,不该对他有期盼。 他没有错。 但为什么他会如此心慌,六神无主,在她冷淡以对的时候,会感到胸口窒痛着,难以呼吸? “白恩彤,我要喝茶!” 这天,两人几乎不曾交谈过一句,吃过晚饭后,他忍不住了,故意扬声要茶。 “伦少爷想喝什么?” 她又叫他少爷了,是存心气他吗? “就要你常泡给我喝的养生茶。” “嗯。”她恭谨地领命,煮好茶后,又恭谨地奉上。 以前她递给他茶的时候,总会体贴地帮他握在手里,现在却只是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便沉默地退下,连一句话也不多说。 她就这么讨厌他吗? 他闷闷地啜了一口茶,然后重重放下。“太烫了!你想杀人吗?” 她没吭声,默默地将整壶茶端回厨房,泡了会儿冰块,又拿回来,重新为他斟一杯。 这回,他又嫌太凉,为难她。 她再次换过。 两人来来回回,拉锯几次,都是他一人独自叫嚣,她只是装聋作哑,他渐渐觉得自己像野台上耍猴戏的,困窘难堪。 他从没想过,跟一个女人冷战竟会如此可怕又令人手足无措,从来只有他因为工作忙或心情不好,放女人鸽子,不曾有任何女人胆敢冷落他。 他紧紧握住茶杯。“白恩彤!” 她盈盈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等他发话。 如果他不说话,她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开口? 他气闷地抿唇。“你没话想跟我说吗?”要抱怨或发飙,他都认了,只求她说说话。 “……” “说话啊!”他催促,耐性濒临极限。 她沉寂两秒。“如果伦少爷没什么事,我退下了。”语落,她翩然转身。 “你给我站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霎时攫住他,他蓦地起身,不由分说地由身后抱住她。 “你做什么?”她吓一跳。 他用力圈住她的腰,强迫她靠在自己胸膛。“你听着,这话我从不对任何人说,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你跟我……道歉?”她呆了。 “你最好识相点,最好别再跟我耍脾气了。”他警告,就连道歉,他也是姿态高傲的。 “我……耍脾气?” “难道不是吗?”他不耐地蹙眉,转过她身子。 恩彤怔怔地瞧着他写满不情愿的俊颜。 “你怎么不说话?” 她茫然。 “你还想继续跟我赌气?”他眼角一凛,五味杂陈的情绪在胸海翻搅,感觉到那合该柔软的娇躯却在他怀里僵硬,他恼了,俊唇低下,强悍地吻住她。 该死的她!凭什么如此考验他? 他深深地吻她,尝遍她唇里每一分滋味,僵凝的娇躯软化了,忽冷忽热地颤粟着。 他更抱紧她,男与女的曲线,紧密相贴,情欲的火,烧滚了他的理智,也烧融她锁在眼底的泪水。 “你……放开我。”她捶他胸膛,含泪控诉。“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愕然松开她。“你在哭?” 是,她是在哭,又怎样? 恩彤凝望眼前的男人,连日来苦苦压抑住的哀怨,因他缠绵又激情的一吻,终于关不住了。 “你凭什么这样吻我?你把我当成你那些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朋友吗?” “我……”钟雅伦怅惘,连自己也不明白哪来的冲动强吻她。 “你不是说,我只是看护吗?为什么你要对一个看护做这种事?你一点也不懂得尊重女人吗? 你以为我们都是任你玩弄的花瓶?”她又羞又窘,又是嗔恼。 “我不是这意思。”他慌了。 “我只是关心你而已,为什么你要说那么伤人的话?我知道我厚脸皮,不该自以为是你的朋友,我算什么?只是个平庸的女人,是你花钱请来的看护——” “别说了。”她每说一句,他便觉神经紧绷一分,不禁开口求晓。“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 “你干么要跟我道歉?”她酸楚地哽咽。“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莫名其妙!” 是她自作多情,傻傻地掏出一颗心,活该要受伤。 “恩彤……” 他急切地想捧起她脸颊,她却撇过头,躲开他。 “你干么要跟我道歉?是我自己惹你生气,我本来也想辞职的——” “什么?你要辞职?”这么说她真的想过离开他?钟雅伦慌了手脚。“你不能辞职!我不准!”话一出口,他便想咬下自己的舌头。 明明是想挽留她,为何听起来像是粗鲁的命令? “为什么不准?”恩彤伸手抹干朦胧泪眼。“我走了,你才能找个更专业的看护——” “我不准你走!”他只是这么一句。 凭什么不准?他以为他是谁?她如果真想走,谁也拦不住她,只怪她自己优柔寡断,想辞职,又舍不得他,怕下一个看护对他不好,怕那人不够细心体贴,或者忍受不了他的坏脾气。 她怕他一个人孤单无助,又不肯对任何人低声下气,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他的高傲与脆弱。 可他根本不屑,不屑她的关怀,不屑她一番心意。 好委屈。恩彤颤抖地角唇,本来还能够假装坚强不在乎的,本来以为自己能够潇洒地与他划清界线,不再放入多余的情感,但他这么一开口说抱歉,她反而觉得好酸、好痛、好委屈—— 好想放声大哭。 可是她不能,会吓着他的,而且她也儿不是那种会拿眼泪当武器的女人,她不会扮柔弱,虽然她从小看着妹妹哭着笑着对父亲撒娇,对男人耍赖,可是她学不来,真的学不来。 她仓皇地推开他,怕自己在他面前崩溃,急急地转身想逃,迷蒙的视野却让她一时大意,撞上桌角。 她痛得惊呼,他听见了,猜到她撞伤自己,心跳乍停,惊恐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 “你该不会撞到了吧?有没有哪里受伤?笨蛋!现在到底是我看不见还是你看不见?走路不会小心点吗?你是不是非让我紧张不可?”他粗声咆吼。 她凛然震住,傻傻地望着他激动的表情。 好奇怪,他不是正对她大吼大叫吗?为什么她听起来却像是甜言蜜语? 他说的不是情话,明明就不是…… “我没事。”她喃喃地应。 “真的没事?”他仍不放心。 “嗯。” 他总算稍稍松弛紧绷的线条,再次捧住她的脸,要求她认真倾听。“恩彤,你要是还不高兴,我向你道歉就是了,不许你赌气离开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准。” 他真的是个讨人厌的男人,说话的口气就不能温柔一些、和婉一些吗? “你听见了没?白恩彤。”他收拢臂膀,将她牢牢地锁在自己看管的领土,他像个霸道的王,她却感受到他的心慌意乱。 心酸的泪水,霎时又在恩彤眼里泛滥,她垂落螓首,容颜埋进凌乱的衣襟,做着这辈子不曾做过的事—— 偎在一个男人怀里哭泣。 “对不起。” 痛快地哭过一场后,恩彤准备了啤酒和小菜,两人移师阵地到露台,在清风明月下对酌。 钟雅伦一面喝,一面又向她道歉,她听了,很是扭捏不安。 “你不要再跟我道歉了啦,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心情好点了吗?不生气了?”他追问。 “我没有……我才没有生气呢。”她怎么敢?他是大少爷啊!可是她也不能否认,这些天她的确是有意无意地在对他使性子。 “总之你不生气就好。”他微微一笑,很难得地收敛少爷脾气,不与她争论。 恩彤偷瞧他,见他总是冷凝的脸难得温软地融化,芳心狂跳,不自觉地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 她第一次在男人怀里痛哭流涕,而他竟也毫不介意,一直温柔地拥抱着她,温柔地安慰她,还三番四次地道歉。 那么抗拒对任何人低头的男人,独独对她谦卑。 她该感到高兴吗? 还有他那个霸气又狂烈的吻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对她心动吧?是一时情绪激动吗?她听说过,男人的生理欲望总是突如其来的,那或许……应该只是个意外。 只是意外。 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许自己胡思乱想,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个吻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时擦枪走火。 就是这样……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问。 “我?”她一震,像当场被逮到的贼,热浪羞红了脸。“没有啊,我没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我那天骂你的事?”他严肃地蹙眉。 难道他以为她还在怪他? 螓首如博浪鼓猛摇。“不,没有,我——”正想解释,手机铃声不识相地响起。 她愣了一愣。“抱歉,我接个电话。” 她回到客厅,拾起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喂。” “恩彤,是我。” “爸?!”她讶异地喊,惊动了坐在露台的钟雅伦,不禁回过头,侧耳倾听。 她连忙压低嗓音。“爸,好久不见了,你最近——” “最近你有没有跟恩琳联络?”白爸爸不耐地切断女儿的问候。 她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妹妹,父亲也不会主动打电话给她。 恩彤涩涩地苦笑。“我前阵子有在……呃,在路上碰见她,她怎么了吗?” “她已经两个礼拜没跟我联络了,今天她的经纪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说她失踪好几天了。” “什么?恩琳不见了?”她再次凉愕地提高嗓音。“为什么会这样?” “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白爸爸语气愠怒。“你这个做姊姊的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妹妹顾到不见人影?” “我没跟恩琳住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没住在一起!她好歹也是个名人,怎么可能跟你挤那种破公寓?问题是你们姊妹俩都在台北,难道你都不会偶尔关心一下你妹妹吗?” 恩彤哑然,面对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她不知如何辩解,也不想辩解,她只关心妹妹的去向。 “恩琳都没跟她的经纪人说什么吗?” “她只说最近心情不好,要去散散心。” “这样啊……”恩彤沉吟,猜想也许妹妹是跟男友闹得不愉快。“她可能有些私人问题要处理吧。” “什么私人问题?”白爸爸敏锐地问。 “我……”能说出妹妹未婚怀孕的事吗?恩彤迟疑地咬唇。“我也不太清楚,你别担心,爸,我会尽快找到她。” “你最好快一点,要是恩琳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白爸爸冷哼着挂电话。 恩彤兀自怅惘地握着手机。 “是谁打来的?”钟雅伦好奇地扬声问。 她心神一凛。“是我……爸爸。” “他是不是骂了你一顿?我听你讲话口气怪怪的。” “我妹妹不见了,他要我想办法找到她。” “你有妹妹?”钟雅伦讶然。 “嗯。”她应声,拨了白恩琳的手机,果然已关机,没有回应。“她最近心情不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你妹妹心情不好躲起来,你爸干么对你发脾气?”他拧眉。“又不是你的错。” 她轻声叹息,走回露台。“我是姊姊,有责任照顾她。” “胡说八道!”他不悦地斥。“你妹妹几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吧?她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她也很想跟父亲这么说,可惜他一定不会听。 “你爸爸该不会也是从小偏疼你妹妹吧?”他犀利地直指问题核心。 恩彤顿时感觉胸口微微剌痛。“算了,我们不谈这些了。”她慌张地转开话题,瞥了眼他面前空空的酒杯,执瓶为他斟满,又挟了些小菜到他盘子里。“你多吃点东西,这几天你胃口好像不太好。” “我胃口不好,还不是因为你。”他低声咕哝。 “啊?”她一怔。 “你跟我冷战,我能吃得下东西吗?”他意有所指地抱怨。 她眨眨眼,望着他似怒非怒的俊脸,遭父亲冷言冷语击落的芳心又飞扬,嫣然扬唇。 “你在笑吗?”他乖张地问。 她微笑更深。“嗯,我在笑。”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承认,脸颊疑似漫开一抹困窘,过了好片刻,他才说服自己释然。 “算了,让你笑总比哭好。”他喃喃地念。 她听了,噗哧一笑。 他没好气地朝她摆了个脸色。 她看着,心跳反而更加速了。“雅伦。”这声低唤,如梦似幻。 他震动了,绷着神经期待她下一句话,她却迟迟不说,折磨他。 他叹息,豁出去似地喝一大口酒。“那天,我之所以会骂你,是因为你都说中了。” “什么?”她愕然。 “我是说关于我弟弟的事,你说中了。”他郁闷地补充。 她不敢相信地蹬他,没想到他会愿意对她坦承自己的心结。 “雅人跟我其实不是同一个妈生的。”他幽幽地低语。“他不爱我妈,只爱他的情妇,当然他也比较宠爱那女人的孩子,对我却不屑一顾,所以我从小便很恨他,也恨雅人。” 恩彤傻住,不能呼吸。 他真的在对她说心事吗?一直将自己的心房紧紧封闭的男人,竟然愿意为她打开? “……等我长大,可以自力更生的时候,我便独自去创业,还跟我爸呛声,说有一天一定会将家族企业的领导权抢过来,我知道我爸很爱公司,所以发誓要闯出一番成就,让他好看。那时候雅人在国外念书,每次回台湾,都会亲自来劝我回家,别再跟我爸斗气了。” “可是你都不听。”她聪慧地接口。 “我怎么可能回去?”他自嘲。“那时候我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怎么样从我爸手里把总裁的位子抢过来,我以为要十年、二十年才做到的事,却因为他跟我伯父同时坠机身亡,提前实现了。” 他神色黯淡,却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但她却看得出来,他是悲伤,或许还有些难以诉诸于口的懊悔。 在父亲去世前,没能被此达成和解,他很遗憾吧? “你说得很对,我对雅人是有些心结,也对他做了些很不好的事。” “比如什么?” “比如我明知道他很喜欢某个女人,却故意不给他们再见面的机会。”他苦涩地招认。 她凝睇他,胸口又疼痛起来——这次,是为了他。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些事我没跟谁说过,你是第一个。” “嗯。”她眼泪盈睫。无须他强调,她也知道自己肯定是第一个听他说这些的人,他那么好强,对人对己都是那么冷硬,毫无温情。 现在,他却愿意为她软化。 怎么办?她又想哭了。 不因为伤心,也不是委屈,是感动,是一腔情意融化得一塌糊涂,无从收拾。 她不该爱他的,可是她真的好爱他,无可救药地爱。 “谢谢你……愿意跟我说。”她震颤地低语,拼命忍住哭嗓,不想他察觉。 但钟雅伦还是听出来了,伸手轻抚她湿润的颊,用手指代替眼睛,梭巡她的五官。“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他嗓音沙哑。“我就是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这些。” 她蓦地倒抽口气,眼泪纷纷坠落。 他真的认为他们是……朋友? “是的。”他彷佛听见她心里的疑问,微微扬唇,托住她后颈将她压向自己,额头与她的相抵。“恩彤。” “嗯?” “……我很喜欢你。” 第八章 自从钟雅伦说出那近似告白的一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又更突破了某道界线,往危险的方向前进。 是的,危险。 纵使两人都没什么恋爱的经验,却都隐约察觉到彼此相处时,空中那种甜蜜的、微醺的,美妙又难以形容的滋味,就是爱的氛围。 他们在恋爱。 只是她不敢相信,他不愿承认,两人在暧昧不清的边缘挣扎着,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 这是恋爱,但谁也不肯点破,怕说明白了,便会惘然从这魔魅的梦里惊醒,因为这感觉太好太神奇,不像真实。 也许只是爱,也许是自作多情,也许只是自己单相思,对方其实只把自己当知己好友。 所以还是不要说破比较好,维持现状最好,这样就能纵容自己一直沉醉在梦里,编织浪漫的幻想。 是的,不要说最好…… “现在太阳落下了吗?”钟雅伦低声问。 “还没呢。”恩彤微笑,望着天边朦胧美丽的霞光。“今天的晚霞很美喔,是那种很浓的橘色,带一点点紫,像油彩一样。” “是吗?”钟雅伦懒懒地应,在脑海里描绘那般绚烂的景致。 他闭着眼,躺在恩彤柔软的大腿上,像孩子似耍赖着,耳畔是清淙的水流声,以及她柔婉动听的嗓音。 在黄昏时刻,与意中人在河岸相依偎,从前的他一定会觉得这简直是浪费生命的无聊事,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幸福。 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他的暂时失明,或许是老天为了让他慢下脚步,享受人生,他就当偷到一段长假又何妨? 因为这段长假,他才有机会和她相遇,与她相知,想想他还真该感谢老天…… “你该不会睡着了吧?”她含笑问。 他能感觉到她温柔的目光正凝定他,那令他也忍不住微笑。“快要了。” “你倒好!”她娇嗔似地拍了拍他。“睡在人家腿上,也不怕我腿酸?” “你腿酸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捶一捶?”他侧过头,俊脸更枕进柔软的腿间。 她羞红了脸。“不用了,哪敢劳烦大少爷啊?” “你又在讽刺我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只觉得胸口柔情满溢。“多亏我很有风度,不跟你计较。” “嘿!”她睁大眼。有没有这么厚脸皮的男人啊? “你生气啦?”他轻笑一声,总算直起身子,双手轻轻捏她的腿。“我可是很识相的,这就帮小姐你捶腿了。” 他叫她“小姐”,还帮她捶腿! 恩彤不可思议地凝睇他,这绝对是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梦想,如今却在她眼前活生生地上演。 好幸福……幸福到令她喘不过气。 “奇怪,你怎么好像有点呼吸困难的样子?”他耳朵愈来愈灵了,不怀好意地调侃她。 真讨厌。她不依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欺负他看不到。 “还酸不酸?小姐。”毕竟是大少爷,没帮人服侍过,一下就手酸了。 “还不到两分钟,就想偷懒了啊?”她故意为难他。 “是,小的继续。”他狗腿地应。 她望着他,实在也不忍他为自己辛劳,再让他捶两下,便温柔地拿开他的手。“够了,谢谢你。” “不客气。”他得意地扬唇,好似真的认为自己完成了某种丰功伟业,往下一倒,又赖上她的腿。 呿~~ 她好笑地望他,结果又躺下了,那刚刚他替她捶腿是在捶辛酸的吗? 但她当然没有阻止他躺下,事实上她爱极了他用这种姿势赖在她怀里,她只要一低头,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尽他眉眼,看他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两人静静地享受片刻温馨。 “早上王医生打电话给我。”他忽然说。 “什么?”她愕然回神。“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他想安排我下礼拜动手术。” 她凝眉,听出他语气里的犹豫。“怎么了?你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倒没有,只是——”他顿住,眉宇微微蹙拢,显然心头压着某颗大石。 “你是不是担心开刀的结果?”她贴心地猜测。 他神色一变,两秒后,点了点头。“你说过,我应该把这段暂时失明的时间当成人生的长假。” “我是这么说过。” “发现自己眼睛看不见,一开始我的确很焦躁,很不安,幸好有你在身边陪我,才让我渐渐接受这个事实。” 说着,钟雅伦探手摸索,恩彤知道他想要什么,主动伸出手,让他握住。 “我很感谢你,恩彤。”他严肃地低语。 “别这么说。”她心弦拉紧。 “我开刀的时候,你会陪着我吧?”他哑声问。 她凝望他,忽然懂得他想说什么。他其实担忧手术是否能顺利成功,怕动过刀后他还是看不见,但只要有她陪伴,他便能有勇气面对最坏的结果。 他是在告诉她,他需要她。 从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的男人,却承认自己需要她…… 恩彤感动地眼眶泛红。“我当然会陪着你,你放心吧,手术一定会成功。”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他信心。 得她安慰,他心神顿时宁定,轻轻在她掌背印上感恩的一吻。“等我醒来后,我要第一个看见你。” 她闻言,一阵震颤。 “怎么了?”他感觉到她的异样。 她没立刻回答,悄悄伸出一只手,抚上自己印着胎记的脸颊。“我只是怕自己会令你失望。” “为什么会失望?”他不解。 她苦涩地敛眸,不敢看他的表情。“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他笑了。“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因为你的心很美。” 心美不一定代表容貌就美。 她惆怅地叹息。“如果我真的长得很丑呢?” “怎么可能?你是鼻子歪了还是嘴斜了?我摸到的五官可不是这样。” “你没听说过瞎子摸象的故事吗?你摸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其它的都是你擅自想象。” “怎么?你怕我把你想成天仙美女,到时候失望?”他笑着捏捏她的颊。“别傻了,你的外表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你前几天不是念那本《小王子》给我听吗?‘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而我的心眼,可是清清楚楚看见你的内涵了。” 她颤然扬眸。“你真的看见了吗?”他真能够不跟其它的男人一样,不看她的脸,只看她的心? “你不信我?”他装怒,浓眉一拧。 她怔忡地望他,柔肠百结,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在胸臆萦绕。 她当然愿意相信他,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能忘了他曾经用如何嫌恶的表情看着她的脸—— “我相信你。” 在钟雅伦动手术那天,恩彤同时接到妹妹的来电。 “恩琳,真的是你?”她又惊又喜。“你这阵子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联络?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担心你?”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就在家里。”白恩琳语气尖锐,似乎并不高兴听到姊姊一连串的追问。“姊,你马上回来!” “什么?”恩彤一愣。“为什么?” “我刚跟爸爸吵了一架,把他气得心肌梗塞,送进医院去了。”白恩琳急促地解释。 “你说爸心脏病发作?”恩彤不敢相信。 “他现在正在医院急救,你快点回来。” 要她回去? 恩彤迟疑,现在有另一个她很关心的人也正在开刀房里,他拒绝了奶奶跟弟弟来探望,也拒绝几个堂兄弟虚伪的关怀,只要求她的陪伴。 他只要她一个人,只想一醒来便见到她,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可是恩琳,我现在——” “你还在犹豫什么?”白恩琳气愤地打断她。“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还要留在那男人身边照顾他吧?” “他现在正在开刀——” “那又怎样?爸爸也在医院急救!姊,你怎能这么不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记挂着那男人?你不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吗?” “我……”恩彤惶然心惊。 她确实不该再犹豫了,父亲正在垂死边缘挣扎,她身为女儿,再怎么样也该随侍身边,即使父女俩感情称上不亲密。 “好,我马上回去!”她下定决心。 答应妹妹后,她便匆匆离开医院,赶往车站搭车南下,回彰华小镇。 在车上,她拨了电话给钟雅人,想跟他说明情况,他的手机却没开,打去办公室,同事说他跟秘书到客户公司开会。 该怎么办? 她担忧钟雅伦开刀醒来后看不到她会生气,更怕万一他视力仍未恢复,一个人独自恐慌。 但她也担忧父亲,她从不晓得他有心脏方面的毛病,自从母亲过世后,她便很少回彰化,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去看他,想起这些年来,他或许一直默默承受病痛的折磨,她便感到无限歉疚。 妹妹骂得很对,她是很不孝。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奔波,她来到妹妹指示的医院,询问柜台小姐,找到父亲的病房。 他已经从急诊室住进病房了,这样是不是表示他的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恩彤稍稍放下心,进了病房,见父亲果然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看报纸,放松地微笑。“爸,你没事了?” 白爸爸听见她的叫唤,抬起头,漠然瞧她一眼。“你来了。” “嗯。”她走向父亲,在床边规规矩矩地站着。“恩琳说你心脏病发,我吓一跳,马上就赶回来了。你现在觉得怎样?身子还好吗?” “我没事,很好。”白爸爸冷淡地应,伸手摸索茶几上的水杯,恩彤赶忙替他斟满水,双手奉上。 “恩琳呢?”她左顾右盼,看不到妹妹人影。 “她回台北了。” “什么?她回去了?”恩彤惊愕。妹妹十万火急地把她叫回彰化,自己却反而离开了,究竟怎么回事? 她眯起眼,打量父亲,愈看愈觉得不像一个不久前才脱离鬼门关的人,他气色太好,精神太饱满。 “爸,你真的……心肌梗塞吗?” “谁说我心肌梗塞了?”白爸爸悠闲地喝水。“我只是住院做健康检查而已。” “只是健康检查?!”恩彤震撼。“可是恩琳明明说——”她蓦地顿住。 雅伦! 他还在医院开刀呢,可她却因为妹妹一句谎言,不顾一切地抛下他。 “为什么恩琳要骗我?” “不这么说,你会放下钟雅伦吗?”白爸爸冷眼觑她。“恩琳说你跑去当那男人的看护,每天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我是他的看护没错。”恩彤焦急地瞥了眼手表,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该动完手术了。“爸,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得马上赶回台北。”语落,她迫不及待地转身。 “你给我站住!”凌厉的命令止住她。 她愕然回眸。 “你给我留在这里,不许回去破坏你妹妹的好事。” “什么意思?爸,我不懂。” “还问?你这做姊姊的是怎么照顾妹妹的?竟然顾到她未婚怀孕,让她被男朋友殴打,最后还流产!”白爸爸言语如利刃,一字一句戳在恩彤心头。 她一阵疼痛。“恩琳……流产了?”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她的时候有多心疼?她脸上都是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么惨?”恩彤骇然。她没想到妹妹的男朋友竟如此狠心。“对不起,我不知道……” “光会说对不起有用吗?”白爸爸严厉地瞪她。“有个狗仔记者一直跟踪她,挖到她跟豪门小开交往的消息,知道她这阵子失踪是因为流产,威胁她说要在周刊上写这个报导——要是真的注销来,恩琳的演艺事业就从此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怎么会?”恩彤脸色雪白。“难道不能阻止那个记者报导吗?” “当然可以。”白爸爸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温和。“只要你肯帮忙的话。” “我?”她茫然。“怎么帮?” 白爸爸没立刻回答,凝视她许久,嘴角忽然牵起一丝诡异的笑。“让她代替你,待在钟雅伦的身边。” 恩彤倏地无法呼吸,惊骇不已。“你说要让恩琳……取代我?” “没错。”白爸爸笑着点头,清清淡淡的笑容看在恩彤眼里,却犹如一团火,狠狠灼痛她。“你想想,只要恩琳跟锤雅伦在一起,一切就说得通了——她之所以三番四次进出医院,是为了陪他做检查,这阵子不接工作也是为了能够专心照顾自己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恩彤强烈晕眩,只觉她小小的世界在此刻天崩地摇,濒临毁灭。 “这也不算说谎,恩琳以前的确喜欢过那家伙,跟他在一起也不算太委屈,你千万别去打扰他们,就让恩琳好好待在他身边。” 要她别去打扰他们?可她明明才是那个一直照顾他的人啊!她答应过他的,要让他重见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 他要的人是她,喜欢的她,不是恩琳,不是其它女人…… “我要回台北,我要回去……”她恍惚地呢喃,心海卷着惊涛骇浪,她好慌,好慌,不知为何,有种可怕的预感,再不回去,她或许就永远见不到他了。“我一定要回到他身边……” “白恩彤,我不是说了吗?不准你回去!”白爸爸霍然下床,铁青着脸拽住女儿臂膀。 “不行,我一定要走。”恩彤悲怆地喊。“爸,你放开我,你让我回去——” “你给我清醒点!”一记清脆的耳光,毫不留情地甩在恩彤脸上。 她震住,正巧就是烙着胎记的那半边脸在灼烧,痛进真皮下的微血管里,痛进最脆弱的心里。 “你到现在还不觉悟吗?”白爸爸无情地指责她。“你以为你妈是怎么死的?就是因为你!为了替你除去脸上这块胎记,她拚了命地做牛做马,存血汗钱,让你去动美容手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你脸上的胎记有消掉吗?就算颜色淡了一点又怎样?还不是跟以前一样丑?白白赔了你妈的健康!难道你害死你妈还不够,现在还想气死我?” “不是这样的,爸……”泪水一颗接一颗,从她眼眶滚滚涌出,她想锁住它们,却锁不住,从小到大累积的苦楚,都在这一刻倾泄。“妈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她怎么可能希望唯一疼爱自己的人死去?“她只是、只是……” “只是为了存钱让你动手术,所以才赔掉健康,赔掉一条命!” “不是的,不是因为我……”恩彤伸手蒙住脸,掩去最沉痛的哀伤。她的母亲是为了撑起整个家,才会那样日以继夜地工作,如果父亲当时能够认真工作,尽一家之主该负的责任,母亲也可以不用工作得那么辛苦。“错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白爸爸高声咆哮。“你是这意思吗?一切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 恩彤含泪瞪视父亲,好想如此顶嘴,她不是没怨过恨过这个父亲,只是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宽容,要学会原谅。 为什么如今反倒是他咄咄逼问她?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有你这张脸,我们家以前也不必过那种穷日子!我早就跟你妈说了,你这是魔鬼的诅咒,她偏偏不相信。” “爸,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恩彤沙哑地祈求。 是她不好,算她的错,行了吧?她只求父亲别再用言语鞭笞她了,她很痛了,真的很痛很痛。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斩断与父亲的这段孽缘,她当年投错胎了,不该生到这个家庭,带给父亲与妹妹烦恼,可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又怎能遇见那么慈蔼温柔的母亲? 她最爱的妈妈啊! 她人生最大的痛便是失去她…… “你要我不说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不去破坏恩琳的好事。”白爸爸开出交换条件。 她蒙胧抬眸,望向那个从来不肯给自己一点点爱的父亲——他不仅不曾爱过她,还逼她拱手让出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你干么一副舍不得的表情?你以为那个男人会爱上你吗?别傻了!”白爸爸嗤声冷笑。“他看到你妹妹后,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你?聪明的男人都爱漂亮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他要她怎么回答?希望她回答什么? 恩彤只觉一颗心,碎成片片,在空中零落,像失去生命的花朵。 聪明的男人都爱漂亮的女人—— 是这样吗? 第九章 她——就是恩彤? 钟雅伦睁开眼,慢慢适应刺目的光线,然后,他努力稳住过分急促的心跳,望向那个亭亭玉立在他面前的女人。 她就是恩彤。 他想看清她,又迟疑着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他这辈子不曾在任何女人面前紧张过,她是第一个。 他想看她的眼睛,却害怕在她眼里看不到爱恋的情感,他知道为了手术再次剃光头的自己外表一定很可笑,她说不定会觉得失望。 但,他还是想看她,想看这些日子陪在自己身边的女人,究竟长着什么样的外表。 他眨眨眼,凝聚焦点,眸光缓缓棱巡过她全身上下,虽然他刚动完手术,视力尚未完全恢复,仍看得出来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彩妆是稍嫌厚了些,但肌肤白里透红,身材也很窈窕纤瘦,绝对符合现代人审美的标准。 她长得很好看啊,为什么之前还要那么羞怯地谦称自己长得丑呢? 他见过的美女可多了,而她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只是……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总觉得她的容貌,似曾相识。 “原来你记得啊?”她嫣然一笑,眼神自然流露妩媚。“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这声音怎么好像比平常尖? 他蹙眉。“你喉咙不舒服吗?” “啊?”她愣了愣,神色似乎微微一变,连忙清清喉咙。“对啊,因为我有点……感冒,刚刚是捏着嗓子说话才会这样,咳咳,现在好多了吗?” “嗯。”降低声调后,声质的确很像他之前听到的那个人。 “干么?你是不是还不信啊?”她看出了他的疑虑,撒娇似地抗议,主动俯下身,凑过脸蛋来。 他明白她的用意,闭上眼,右手抚摸她的脸,用触觉来确认他的印象——没错,这的确是他摸过的五官。 他睁开眼,淡淡一笑。“我们以前是在哪里见过?” “我妈在你家帮佣过,记得吗?她在你家当过厨娘。” “你妈?”他讶异,寻思两秒,蓦地恍然。“你是厨娘玉婶的女儿?” “是。” “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 “因为我怕你不高兴啊。”她委屈地瘪嘴。“你以前不喜欢我。” 岂止不喜欢,他对她很厌烦,那时候的他只认为她是个缠人的女孩。 钟雅伦惘然沉思。 他完全想起来了,念大学时的某年暑假,家里多了个清秀少女,总是借口服侍他,三不五时出现在他面前,听说她是玉婶的女儿,他才百般忍让。某天,她趁着端养生茶给他,偷偷亲吻趴在床上午睡的他,他惊醒,彻底恼怒,将她痛骂一顿。 “……那天,我可是被你吓呆了,哭着跑走,后来再也不敢来你家帮忙了。”她娇声埋怨。 “对不起。”他诚挚地道歉。他一向脾气古怪,又最看不惯那些因为他的家世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所以才对她那么凶。 “你现在总算知道,我当时的少女心有多受伤了吧?”她半开玩笑地问,顿了顿,眼神变得温柔似水。“你会不会不高兴?” “不高兴什么?” “不高兴我又厚着脸皮跑来当你的看护啊。”她娇嗔。“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他茫然不语。 她误解了他的沉默,面色一黯,别过头。“我就知道,你看到我的脸,一定会讨厌我了。” 他闻言,胸口猛然一震,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在他耳畔如雷作响。 你没听说过瞎子摸象的故事吗?你摸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其它的都是你擅自想象。 我长得不好看,怕你会失望。 怪不得她之前会对他说那些话了,她一定很担心他知道她是那个曾经遭他痛斥的少女,会因此嫌恶她。 忆起她当时忧郁的口吻,他胸口一痛,连忙握住她的手,以目光传递温暖。“我说过了,我既然看见你的内涵,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 “真的?”美眸笑意闪亮。 “真的。”他点头。 “谢谢!”她热情地投入他怀里,藕臂勾住他肩颈,笑得好开心。“我真的好喜欢你~~” “你可以死心了。” 深夜,白恩琳戴着帽子,挂着墨镜,大驾光临姊姊的住处,一房一厅的小公寓,装潢的色调很温馨。 但此刻在室内流动的氛围却一点也不温馨,反而压抑着一股沉重的冰冷。 恩彤木然凝望妹妹,很明白她前来探访,是为了警告自己。 “钟雅伦已经完全相信我就是这阵子一直照顾他的看护了,而且他很高兴呢,一直称赞我长得漂亮。”白恩琳得意地挑眉。 “是吗?他称赞你?”恩彤沉下一颗心,她很难想象那个别扭的男人嘴上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或许他真的对妹妹的美貌目眩神迷吧?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白恩琳冷酷地挑明来意。“都到这地步,如果你还突然跑去跟他表白身分,只会激怒他,而且我相信他也不会希望自己喜欢的女人长得是像你这样的脸。” “他希不希望,不是由你来决定。”恩彤涩涩低语。 “什么意思?”白恩琳脸色一变。“难不成你真的想扯我后腿?爸明明说你愿意帮我的!” 她并非真心想帮妹妹,只是妹妹已抢先一步出现在他面前,他重见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妹妹,不是她,这让她失去了勇气。 如果他真的相信妹妹就是一直照顾他的人,她又能怎么办呢? “你明明不是我,难道他一点都不怀疑吗?”她苦涩地问。 “他是有些怀疑,不过要感谢你。”白恩琳讥诮地微笑,从名牌包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 恩彤见了,愕然睁大眼。 “多亏你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姊,你不知道我在钟雅伦家的客房翻出这本有多高兴!这样我就不怕露馅了,你之前跟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本日记都写得清清楚楚。” 所以妹妹把整本日记都翻遍了?她不堪的心事,全遭人看透了? 恩彤倒抽口气,狼狈地抢回日记本。“还给我!”她好生气,好难过,妹妹凭什么这样侵犯她的隐私? “还你就还好。”白恩琳随她将本子抢去,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不过姊,原来你也会担心钟雅伦眼睛能看见后,被你脸上的胎记吓一跳,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我本来还以为——” “别说了!”恩彤厉声喝止妹妹,胸口郁闷地疼痛。 她紧紧将日记本抱在怀里,像保护着某种珍贵的宝物,或许,是她破碎的自尊—— 为什么他会认不出妹妹不是她呢? 她真的好怨,眼眸酸楚地刺痛着。“你现在就跟他住在一起吗?就睡在我以前那间客房?” “是啊,我就睡在你那间房。”白恩琳笑容可掬。 “那三餐呢?难道你也会煮饭给他吃?” “怎么可能?我会傻到弄粗自己这双手吗?”白恩琳嘲讽地欣赏自己美丽的指甲。“我告诉他我因为搬重物,拉伤了手臂肌肉,连举起来都会酸痛,他听了超紧张的,不准我再做任何家事,我顶多只需要煮煮他最爱喝的养生茶哄哄他——幸好以前暑假在钟家打工的时候,妈教过我怎么煮那种茶。”说着,她俏皮地吐吐舌头。 恩彤瞪着得意洋洋的妹妹,说不出在胸脯萦绕的是什么滋味,也许是强烈的恨,是连她自己也觉得丑陋至极的妒意。 从小到大,她一直告诫自己不可以孕育如此负面的情绪,她只愿学习母亲的慈爱与包容,她希望自己像妈妈,不像爸爸那样愤世嫉俗。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房渐渐阴暗了,有某种怪兽正挣脱着爬出来,对她张牙舞爪。 那令她体内升起一股冲动,想甩妹妹一巴掌…… “你马上给我离开!”她面容凝霜,语气亦寒洌如冰。 白恩琳一怔。“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一向温和的姊姊会这样说话。 “你走,否则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恩彤深知自己的耐性已达警戒边缘。 “你能对我怎样?”白恩琳偏还白目地挑衅。 她倏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妹妹一耳光。 白恩琳惊骇。“你……打我?”她傻了两秒,一回神,眸中凶光顿炽。“你居然敢打我?你以为你是姊姊,就可以这么嚣张吗?”她泼辣地逼近姊姊,要抓她头发。 恩彤不避不闪。“恩琳,我警告你,不要惹毛我。”她慢条斯理地撂话,用一记凌厉的眼神慑服妹妹。“否则别怪我不顾姊妹之情去跟周刊记者爆料,到时候你就永远别想再回到演艺圈,当你的第一名模。” 这一击,正中标靶。 白恩琳最怕的就是罩在身上的美丽光环因为丑闻而褪色,她慌乱地连退数步,身子惊惧得直颤抖。 “算……算你狠!”她恨恨地磨牙,转身仓皇逃去。 恩彤凝立原地,目送妹妹的背影,好半晌,她垂下眸,忽然感到一股浓浓的悲哀,在血流里沉默地脉动。 为什么,她找不到勇气对自己最爱的人表明身分? 视力一恢复,钟雅伦便急着回到公司里,但正如他之前所担忧的,他的弟弟钟雅人不肯将总裁大位还给他,串连其它四位堂兄弟,在董事会上合力相挺。 他很清楚,一向对权势漫不经心的弟弟并非真的贪恋总裁这位子,只是单纯为了与他一较高下,证明给自己心爱的女人看。 他的弟弟,深爱着他特意请来的秘书梁思睛,却误认为她还眷恋着他这个前老板。 为了梁思晴,从来不肯与他竞争任何东西的弟弟正式对他宣战。 他该感到愤怒,或者欣慰? 钟雅伦说不清盘旋在胸臆的是什么满昧,这心情,不能单纯以喜怒来形容,他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怀抱的情感,太复杂。 当年,他明明看出弟弟对自己的秘书一见钟情,却刻意拆散两人,如今他却主动将她送到弟弟身边。 你不一定讨厌他,也许还挺喜欢他的,所以才愿意把总裁的位子交给他,可是你心里,还不能完全信任他,或者该说你不允许自己对他打开心房…… 他想起恩彤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完全说对了,就因为她一语中的,当时的他才会那么恼怒,不由分说地责怪她。 钟雅伦微微苦笑。 也许他其实是想与弟弟和解,不希望两兄弟在彼此面前演戏,而是能真真正正地交心,怨也好,恨也罢,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所以即使弟弟不肯主动辞职,他依然沈静地等候着,果然才过一个月,弟弟便回心转意了,主动让出大位,而董事会也同时通过决议,重新任命他为总裁。 他总算要回钟心了。 重掌权位的他,更加卖力地工作,几乎天天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弥补他这个月不在公司的空白,另一方面,也是逃避闲下来时,脑子会胡思乱想。 钟雅伦蓦地叹息,抓起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滑开盖子,看着屏幕出神。 屏幕上,是恩彤的照片,巧笑倩兮,妩媚迷人的姿态一看就是个架势十足的专业模特儿。 这是她趁他不注意时,自作主张设为手机桌布的,当他发现时,其实有些冒火,是她楚楚可怜地求饶,他才勉强接受。 一念及此,钟雅伦郁恼地拧眉。 虽然他一直不愿承认,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愈来愈感觉她不像之前那个打动他心房的女人,他常常无法将两人联想在一起。 她是pauline,不是恩彤。 这样的念头时常毫无预警地在他脑海浮现,某天,他甚至怀疑地主动找奶奶确认,结果她却支支吾吾,在他再三逼问下,才很不情愿地承认其实当初聘请恩彤为看护的人并不是她,是雅人。 而雅人面对他的质问,却是笑着打哈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难道现在这个“她”,真的不是以前那个“她”? 但如果不是,为什么真正的恩彤不肯现身呢?为什么她能任由另一个女人假冒自己…… 铃声忽然清脆作响,钟雅伦愣了愣,瞥了眼手机屏幕上闪烁的人名,眉头竟锁得更紧。 “喂。” “雅伦,是我。”耳畔传来柔软好听的声嗓。 “恩彤,有事吗?” “当然有啊。”她甜甜地笑。“你现在在干么?不会还在公司工作吧?” “嗯,我在公司。你呢?” “还在拍广告呢。”她语气小哀怨。“从下午一直拍到现在,导演一直不满意,好烦喔。” “工作就是这样。”他温声安慰。“如果不喜欢,就辞掉吧。” “不行!怎么能辞掉?”她反应激烈。“你应该知道人家有多爱这份工作。” 他默然。 她似乎察觉他的不愉,识相地转开话题。“哪,你等下要不要到片场来接我,我们一起吃宵夜?” “你什么时候结束?” “嗯,现在还不确定耶,不然我等下再call你?” 他瞥了眼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看还是算了,我这边还有一些公文要看,弄完后就要直接回家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开会。” “不会吧?这么忙,连吃个宵夜的时间都没有喔?”她撒娇地卢他。 他不为所动。“抱歉。” 她沉默两秒,不知想些什么,然后涩涩扬嗓。“好吧,那算了。明天开始我要到香港走一场服装秀,要三天后才能回来,不然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吃饭?” “嗯,你去吧,回来call我。”他果断地挂电话,瞪着手机屏幕。 “……这样可以吗?”一道爽朗的声嗓悠哉悠哉地落下。“女朋友都亲自打电话来约了,居然不赏脸?” 钟雅伦愕然抬头,只见钟雅人不知何时倚在办公室门口,姿态既潇洒,又带着一股气人的懒散。 “这种时候你怎么可能还在公司?”他嘲谑。弟弟不是一向主张享乐人生,坚持把灵魂卖给工作的人是笨蛋吗? “还不都是思睛?说什么明天要去见客户了,硬要我把项目报告写出来,害我这几天都没好好睡。”钟雅人一面抱怨,一面打呵欠。自从辞去总裁后,他便成为钟心研究开发部的主管,发挥自己真正的专才。 “她做得好。”钟雅伦称赞梁思睛的尽责。“如果不是她认真鞭策你,我看所有的案子到你手里,都会一拖再拖。” “呿~~我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吗?”钟雅人不以为然地抗议。 钟雅伦耸耸肩。事实胜于堆辩。 钟雅人也懒得继续辩解,走进来,洒脱地跃上办公桌,以一种很不礼貌的神态打量兄长。 “哥,老实说,你这阵子干么这么拚命?” “什么拚命?” “工作啊。”钟雅人戏剧化地挥挥手。“你现在比以前更夸张了,每天除了睡觉几乎都待在公司,你真的对钟心有这么狂热吗?爱钟心比爱你的女人还多?” “什么女人?” “pauline啊!你不是都已经当媒体记者面前承认她是你的女人了吗?” 钟雅伦一窒,不自觉地沉下脸。“那是因为——” “因为她无缘无故从工作岗位上消失。”钟雅人主动接口。“如果你不当场承认她是你女朋友,为了照顾你才没办法工作,恐怕会毁了她的演艺事业。” “你到底想说什么?”钟雅伦面无表情,等着看弟弟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我说,其实你没那么喜欢她,对吧?”钟雅人问得直率。 钟雅伦愣住。“我当然……喜欢她,她对我很重要。” “以前当你失明的时候,她是很重要啦,可是你现在眼睛都能看见了,有什么女人不能要的?何必执着于她?”钟雅人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这是暗示他对恩彤只是纯粹的依赖与利用吗? 钟雅伦不悦地拧眉。“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 见兄长半天吭不出一句,钟雅人忽地笑了,嘴角噙着讽刺。“0k,我承认她算得上漂亮,但又怎样?台湾的美女又不只她一个,而且她条件也没特别好,家世也不怎么样——” “那些都不重要!”钟雅伦粗声打断弟弟,胸口一把怒火悄悄燃起。 “那什么才重要?” 什么才重要? 钟雅伦顿时惘然,千言万语卡在喉头。 外型、家世、气质,从前他的确会这样百般挑剔与自己约会的女人,要求她们必须达到某种程度,以免污染自己的眼睛,浪费自己的时间,但对恩彤,他开不出任何条件。 所有的外在条件都不重要,他都不在乎,他只需要她是原原本本那个她,那个总是惹得他心动又心疼的她。 可现在的她,仿佛失去了当初令他动心的特质,有时候,甚至令他觉得俗不可耐。 不该这样的,他曾对她保证过,不论她外表如何,他都不会嫌弃她,如今她明明拥有那么出色的容貌,他反而感到失望…… “你说不出来吗?哥。”钟雅人似是看穿了他矛盾的思绪,目光一闪。“好吧,那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干么要把她赶出门?” “什么?”钟雅伦又是一愣。 “我听说她现在已经搬出去,不跟你住在一起了?” “我们又还没结婚,住在一起总是不象话,何况她是个公众人物,得顾及形象。”钟雅伦自认这借口很合情合理。 但钟雅人却不肯买帐。“得了吧!现在这社会,同居算得了什么?而且名模跟小开陷入热恋,难分难舍,不是更有新闻价值吗?” “我不是让人拿来炒新闻的!”钟雅伦愠怒。 “可是你的身分,偏偏就是很有新闻价值啊。”钟雅人才不管哥哥生气,自顾自地笑。“不过这不是我的重点,重点是,如果你真的想要那个女人,怎么会舍得放她离开你身边?如果是我,绝对想尽办法留住她。” “所以呢?”钟雅伦目光锐利。“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爱她,也不在乎她的出身,那就证明给我看。”钟雅人顿了顿,嘴角拉开诡异的笑。“你要不要干脆跟她求婚?” “求婚?”恩彤傻住,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颤抖。“你说他向……恩琳求婚了?” “是啊。”钟雅人的声音听来总是那么欢快。“他们两个礼拜后就要订婚了。” “订婚?怎么会……”恩彤不敢相信。“恩琳不可能答应的。” “怎么不可能?”钟雅人冷嗤一声。“能够高攀豪门小开,我看你妹可乐得很,一点都不像你之前告诉我的,她只是为了挽救自己的事业才不得已在我哥面前取代你的身分。” 可是……怎么可能? 妹妹是白恩琳,不是白恩彤,难道结婚证书的名字也能乱签吗?恩彤用力咬唇。 “事情演变到这地步,你还不采取任何行动吗?”钟雅人慢条斯理地问。“你真的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妹嫁给我哥?” 不,她不能! 可是她该怎么办?事到如今,她还有脸跟钟雅伦表白吗?而且…… “他向恩琳求婚,是因为他爱她吧?”她黯然低语。 “你说什么?”钟雅人不可思议地拉高声调。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恩琳。”她妹妹貌美活泼,所有她身边的男人最后都会爱上她妹,他当然也不例外。 “你——没救了!”钟雅人愤慨地磨牙。“我本来以为你会生气,没想到你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心爱的男人让给你妹妹。” 她不是。但她又能怎样?这是钟雅伦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她妹妹。 恩彤的心沉下,无助地闭眸。 “好吧,既然你自己甘愿放弃我哥,那就怪不得任何人,我也没话好说。”钟雅人一字一句,都精准地刺中她心坎。 她好痛,却不知该如何反击。 而他够狠,还继续刺伤她。“对了,关于订婚宴,张秘书说可以请你帮忙。” “帮什么忙?”她神智恍惚。 “花艺设计啊!听说你可是高手,订婚会场就交给你布置了,你妹妹爱什么花,你这个做姊姊的一定很清楚。” “要我去……布置会场?” “你应该不介意吧?自己爱的男人都可以让给妹妹了,帮她布置订婚宴的会场又算得了什么?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会场弄得很浪漫——对吧?” 他笑声如雷,一声声,恶意地在她耳畔轰轰作响。 她震撼得无法动弹。 第十章 他爱恩琳,所以才向她求婚。 除了这点,她想不出任何一个男人会向一个女人求婚的理由,恩琳并非来自豪门世家,不能带给他任何其它利益。 除了爱情。 所以,他也爱上恩琳了? 就跟所有她身边的男人一样,他们爱的总是恩琳,恩琳美丽亮眼,开朗活泼,是阳光下迎风招展的野玫瑰,不像她,只是一株躲在阴暗角落的小白花。 恩彤蹲下身,怜惜地抚摸在大把大把新鲜灿烂的玫瑰里,被粗暴地挤在最角落的小白花。插花的人好似根本忘了它的存在,连水也不分它喝一口,教它花容显得干枯黯淡。 这个插花的人,不爱花。 爱与不爱,是能够由行动看出来的,一个真正爱花的人,不会舍得这样糟蹋一朵花。 恩彤叹息,扬起眸,环顾这座位于公园草地旁的广场。 这里,便是他与她妹妹举行订婚宴的会场,一朵朵粉红玫瑰扎起娇艳的拱门,心形的舞台上,各式彩色气球飞舞。 这会场,不是她布置的,虽然钟雅人对她使了激将法,她仍无法说服自己接下这场订婚宴的花艺设计工作。 她毕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没有那种如圣母般的好度量。 她嫉妒,嫉妒妹妹,她也怨,怨他,更怨自己。 她是胆小鬼,十足的胆小鬼,不敢争取自己的爱情,不敢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只因为她受伤太多次,实在太怕痛。 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痛了,那种绝望的、椎心刺骨的痛…… “pauline来了!”一阵尖锐的喧嚷。 恩彤一震,悄悄调整视线,落向那个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舞台的美丽女子,她正是白恩琳,穿着一袭精巧的白纱礼服,秀发上压着一顶璀璨的皇冠,看来神采飞扬,笑得好迷人。 只是订婚,她就要穿白纱吗? 恩彤觉得胸口像被针扎伤了,刺痛着。 “男主角呢?怎么还不见人影?”有人在问。 “还在换衣服,马上就来了。”另一人回答。“瞧!不就在那儿吗?” 恩彤僵住,小心翼翼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映入眼瞳的,果然是钟雅伦英艇俊朗的身影。他穿一套黑西装,跟她妹妹站在一起,毫无疑问是一对才子佳人,惊艳全场。 他——好帅! 恩彤胸口痛得难以呼吸,就连他憔悴不堪地坐在病床上,她都觉得他耀眼得令她睁不开眼睛了,更何况是现在,他那么挺拔地站在舞台上,那自信昂扬的身姿犹如领袖天下的王者。 这么卓然出众的男人,当然该配一个天仙美女,就连恩琳在他身边也稍嫌逊色,更何况是她? 她配不上他,他如果看见她这张脸,一定会失望。 恩彤朦胧地想,左手不知不觉抚上自己的脸颊。她远远地望着他,看他百无聊赖地在摄影师的催促下,搂过恩琳的纤腰,摄影师要他对镜头笑,他却依然是一副酷酷的表情。 为什么不笑?难道他不开心吗? 佳人在怀,他不觉得感动吗? 恩彤心弦澈扯,见他神色沉郁,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哀伤,只顾着猜想他的心思了,忽地,他清睿的眸光扫过群众,朝她射来。 她骇一跳,连忙别过头,逃避他的视线。 “钟先生,你去哪里?还没拍完照呢!”摄影师放声呼喊。 怎么回事? 恩彤惊愕,感觉到侧面似有两道火线灼烧着——他该不会还看着她吧?该不会朝她这边走过来了吧? 怎么办? 她慌乱得无法思考,匆匆转身。 “小姐,请你等一下——” 无聊。 钟雅伦僵硬地站在舞台上,不屑地睨着一再要求他摆出各种亲昵pose的摄影师。 真是够了!到底有完没完? “亲爱的,你怎么了?”他身边的女人爱娇地腻过来。“怎么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你不喜欢吗?” 还问? 他没好气地皱眉。“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最讨厌拍照吗?如果不是你一直求我,我根本不会答应。” “好嘛,人家知道你不喜欢,再忍一下下嘛,一下下就好了。”见他不高兴,她使出撒娇攻势。 他没答话,冷漠地别过头,就当自己是一具展示窗里的人偶,任由闪光灯在身上作怪。 觉得脾气濒临发作边缘时,他便将目光往远处扫,暗自调匀呼吸。 一对幽怨的水眸蓦地与他在空中相接。 他怔怔地望着那双眼,那道隐在重重人群后,显得苍白柔弱的倩影,淡淡的,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却不可思议地攫住他视线。 他看着,渐渐地觉得心弦也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拉紧了,教他不由自主地想跟随她。 一念及此,他立即抛下身旁的女人,跳下舞台。 “雅伦,你去哪儿?”她尖叫。 “钟先生,你回来啊!”摄影师也嘶声喊。 他全听不见,眼里、心里,都是那道轻烟似的影子,那个安安静静、却强悍地吸引着他的女人。 可是她却好像很怕他追上去,飞也似地逃开,没进人群里。 他忽然好慌,心脏狂野地跳,怕步伐只要稍稍迟了,便会永远见不到她。 “小姐,请你等一下!”他绝望地想留住她,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绝望。 她却不肯为他停留,一路奔逃。 “小姐,拜托你,等等我——”话刚出口,他立刻震撼了。最不爱求人的他怎会如此恳求一个陌生女子?但求她留步,求她回眸,彷佛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她不停地逃,他便不停地追,不顾在场群众惊异的注目,在公园里跟她玩起捉迷藏。 终于,他抓到她了,在一棵沧桑巨大的老树下,握住她纤细的肩。 她正颤抖着,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感受到她的惧意,他总是硬邦邦的心,霎时软化。 “小姐,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惊吓你,我只是有话想跟你说。” “说……什么?”她背对着他,嗓音细微。 说什么?他愣住,其实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冲动非跟她面对面不可,只是一颗心,因她不可控制地骚动。 他叹息,转过她身子。 她颤得更厉害了,螓首低垂,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他低声问。 她听了,头却垂得更低。 “只要看一眼,好吗?”他诱哄。 “我没什么……好看的。”她轻轻拒绝。 他却骇然一震。这声音——好熟悉啊!很像他以前听过的,总是轻易卸下他所有防备的轻软嗓音。 “你抬起头来!”他不觉激动地提高声调。 这样的激动却似乎吓着了她,全身僵凝。 他感觉到了,自责地放软语气。“抱歉,我刚刚说话太急了,请你抬起头来,好吗?” 她一动也不动。 他凝视她,明明可以强硬地抬起她脸庞,他却不想那样做。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她正在内心进行天人交战,而他没资格打扰她战胜自己的怯懦。 于是,他静静地、耐心地等候,等她愿意主动面对他。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微微地动了,缓缓地,扬起头。 他倏地倒抽口气,惊愕地瞪着眼前这张清秀容颜——她的五官,与近日令他厌烦的女人很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她隐隐盈着泪光的眼,却有着另一个女人欠缺的魔力,令他强烈心疼的魔力。 “你是……”他迟疑地抬手,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恩彤?” 她闻言,逸出一声啜泣。 他更肯定了,虽然她不说一句话,他却敢断定这个女人才是之前陪伴他度过难关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要放任pauline骗我?”他气恼地摇晃她。“你才是恩彤,对不对?或者你根本不叫‘恩彤’这名字?你到底是谁?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他火大地瞪她。她怎能不声不响地离开他,把他丢给另一个女人?她答应过他重见光明的第一眼,就让他看到她,结果却是另一个女人来顶替! “对不起,雅伦。”看出他的怒意,她愧疚地道歉。“我真的是恩彤,pauline是我妹妹,白恩琳,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样?”他愤慨地追问。 “因为我妹妹陷在丑闻风暴里,需要有人帮她解套,而她跟我爸联合把我骗回家,不让我回台北……”她哽咽着道出来龙去脉。“我当时真的以为我爸很危险,如果还不回去看他,就是不孝,所以我才会……离开你。” 钟雅伦愕然听着,不敢置信她的家人竟这般无情地利用她,他为她抱不平,心中怨火却依然难灭。“就算这样,你回到台北后,还是可以亲口告诉我真相啊!为什么要放任你妹妹在我面前演戏?” “我……” “你说话啊!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不出面?你不在乎我吗?就算我哪天真的跟你妹结婚,你也无所谓吗?” 她怎么可能无所谓?他可知道,她方才看着他们俩合拍婚纱照,有多心痛? 恩彤用力咬唇,泪眼迷蒙。 “你怎么光哭不说话?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他怒斥。 “我不是装可怜,我是……” “是怎样?” “是因为我这张脸!”她放声尖喊,隐忍多年的委屈,随着泪水决堤。 她的脸? 他愣住,这才看清她左边眼窝下有块淡紫色的胎斑,虽然面积不大,终归是个不寻常的印记。 见他目光胶着在自己脸上的胎记,恩彤又羞又恼,下意识地伸手掩住。“你知道吗?所有接近我的男人,其实都是为了追求我妹,就连唯一跟我认真交往的男人,最后也爱上她了!”她哭泣地呐喊,满腔辛酸,苦于难以宣泄。“我爸跟我妹,看到我这张脸,都说我是受了魔鬼的诅咒……” 魔鬼的诅咒? 钟雅伦胸口怒火再次狂飙。“他们怎么能那么说?怎么能那样伤害你?”该死的!如果他们不是她的亲人,他一定不择手段,整死他们! “那你呢?你还不是一样?” “我?”钟雅伦惶然。“我怎么了?” 还装傻? 她恨恨地瞪他。“我妈在你家帮佣过,你忘了吗?就是那个你很爱吃她的料理的厨娘,那时候我也常去你家帮忙,有一天我不小心碰见你,你记得自己跟我说什么吗?” “你也在我家帮忙过?”他傻了,原来在他家打过工的,不只她妹,还有她。“我跟你说了什么吗?”他怎么完全没印象? “你叫我抬起头来,我本来不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你记得自己是怎么看我的吗?你的表情充满厌恶,还叫我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这件事,你都忘了吗?”她心碎地质问。 他怅惘,他是真的不记得了。“我真那么对你说过?可是我——” 她忿然打断他。“从小,只有我妈真正心疼我,只有她完全不介意我这张脸,可是我爸却说,她是为了存钱让我去动美容手术,才会工作过劳死——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结果呢?我这张脸还是一样,脸上的胎记还是看得见,什么都没改变!” 什么都没改变,一切的一切,她脸上还是带着这胎斑,她最在乎的男人还是爱上她妹妹。 恩彤黯然咬牙,伸手拭泪,拚命想藏住自己的软弱,泪水却不争气纷然滚落。“什么都没改变……连你也爱上我妹妹,还向她求婚……” “谁说我跟你妹求婚了?”钟雅伦急忙否认。 “啊?”她愕然扬眸。“可是今天不是你们的订婚宴吗?” “今天是pauline帮一家婚纱摄影公司代言,顺便找我来一起拍照,炒热场子,我是拗不过她才来的。” 恩彤怔住。 这么说,是她误会了?今天不是订婚宴,他也没向恩琳求婚——既然这样,钟雅人为何要骗她? 钟雅伦深刻地望她,理解到她的隐瞒是出自于受尽创伤的自卑,好想当场将她拥在怀里,温柔抚慰。 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他必须澄清这个天大的误会,教训那个害她受苦的女人。 “跟我来。”他拉着不情愿的她回到活动现场。 几个媒体记者正愁找不到今天的最佳男主角,没新闻可炒,一见他现身,个个大为惊喜,一窝蜂地围上来,镁光灯闪了又闪。 “钟总裁,你特地陪女朋友来参加代言活动,是不是也表示你们好事将近了?”其中一个记者笑问。 通常面对这种追问八卦绯闻的记者,钟雅伦只会摆冷脸,但今天,他却反常地绽开爽朗的笑容。 “算你们厉害,我的确好事将近了。” “真的?恭喜恭喜!”他难得的友善令记者们更兴奋,把握机会追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就要问我的新娘了。”他神秘地眨眨眼。 “pauline人呢?她在哪里?”一干记者七嘴八舌地开始找人,正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的白恩琳见状,盈盈走过来。 “pauline,你男朋友说婚期要问你耶!”一个记者迫不及待地扬声问。 她闻言,嫣然一笑,正想说话,钟雅伦却抢先一步开口。 “我想你们弄错了,我的新娘可不是pauline。” “什么?”记者们呆愣,白恩琳脸上的笑容也难看地僵住。 钟雅伦淡淡一笑,猿臂一展,将呆呆站在一边的恩彤揽进怀里。“这位才是我未来的新娘。” 恩彤惊怔,记者们也个个骇然睁大眼。 “这位是……” “白恩彤,我的未婚妻。”他大方地介绍。 这怎么回事?众记者面面相觑,目光在两姊妹身上来回。 “她长得跟pauline挺像的耶!” “pauline,怎么回事?”某个记者嗅到八卦味道,首先回过神。“钟总裁不是你男朋友吗?怎么会说这位白小姐才是他未婚妻?” 白恩琳哑然无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然后,她像承受不住这样当场出糗,发指地尖叫一声拔腿就逃。 恩彤惘然目送妹妹的背影,试着厘清复杂的情绪,但记者们却没给她太多喘息的余裕,私下指指点点。 “喂,她的脸上有胎记耶。” “是啊,怎么会这样?” 她隐约听见记者们的窃窃私语,心口一拧。 “抬起头来!”在她又想藏起自己的脸庞前,钟雅伦及时阻止她。 “什么?”她茫然望向他。 “抬起头。”他在她耳畔低语,锁住她的眼神既强势又温柔。“你是白恩彤,是我钟雅伦最爱的女人,没道理在镜头前面畏畏缩缩的。” “可是……” “你介意这个?”他以掌心圈抚她脸上的胎记。“对我来说,这不是魔鬼的记号,是天使之吻。” “天使……之吻?”她愣愣地望他。是她的错觉吗?还是他看着她的眼,真的满是爱恋? “你骗人。”她不愿相信,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你以前明明嫌弃过我丑。” “我不是针对你,是因为你跟你妹五官太像,我一时错把你当成她。”他低声解释当时的阴错阳差,她这才晓得原来妹妹曾经那样主动对他投怀送抱,惹恼了他。 所以他其实不是嫌恶她,是讨厌她妹妹? 恩彤恍然大悟,胸口五味杂陈,似悲似喜,又似感叹。 “……老实说,我那时候根本没注意到你脸上的胎记,只以为又是她来缠我,才不耐烦地发飙赶人。” “可是你现在都看到了。”她嗫嚅。他不觉得难看吗?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他无奈地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凝视她。“我说过,重要的不是你的长相,重要的是你就是你。” 重要的是,她就是她。 恩彤眼眸一酸,感觉泪水又要泛滥了,为什么他能如此毫不保留地接受她?连她的亲人都做不到,他却能够? 她真傻!之前居然还对他一点信心也没有,还误会他一定会嫌弃自己。 她太钻牛角尖了,一点也不可爱…… “你知不知道,你害我这阵子一直有罪恶感?”他喃喃抱怨。“因为我其实很讨厌你妹,却以为她是你,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怕伤害她。” 是吗?他百般忍受一个他厌恶的女人,只因为他以为那女人是她? 恩彤想哭,却又忍不住甜甜地微笑。这男人竟然肯为了她压下少爷脾气,这应该也算得上是一种疼爱吧! “你还笑?”见她露出笑颜,他明明放心许多,却故意警告似地轻捏她下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你妹妹还有雅人联合起来骗我,把我耍得团团转,还不快点补偿我?” “怎么补偿?”她抹去眼泪。 “答应我的求婚。” “什么?” “我要娶你,我要马上拥有你,不许你再离开我身边一步,快点头答应我!”他霸气十足地下令。 “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她摇头叹息,凝睇他的眼,却藏不住满腔依恋。 他心弦一动,顾不得这是公众场台,低头轻柔地、怜爱地吮吻她的唇。 镁光灯机灵地亮起,捕捉住这浪漫动人的一幕—— 再次回到钟雅伦住的公寓,恩彤一时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凝望屋里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跟她被迫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她睡过的客房也都没变,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恩琳不是住在这里吗?”她有些疑惑。 “怎么可能?”他不悦地拧眉。“你以为我会想天天跟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吗?我出院后没几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她听闻这粗鲁的用词,忍不住噗哧一笑,嗔视他。“奇怪,你之前不是还说你以为恩琳是我,舍不得对她太坏吗?居然那么凶地赶人家走?” “我……”钟雅伦神色微窘。其实他是编了一大段理由,说好说歹,好不容易才“劝”她自愿搬出去,但他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勃然恼怒。“你还说!如果不是你跟她一起骗我,我用得着对她低声下气吗?” “呵呵~~”她娇笑。 他怒瞪她。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知道他不高兴,她很识相地举双手投降。“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要喝你煮的养生茶,还要你煎的半熟蛋,还想吃你炖的红酒牛肉,还有……”他一口气开了整张菜单,在沙发上坐下,跷着二郎腿,活生生就是个等着人服侍的大少爷。 她睨他。 “呵,开玩笑的。”他也很识相,起身将她拉进怀里,亲了亲她柔软的唇。“你不必忙了,我这里有酒,我开给你喝。”说着,他挽起衣袖,好像开个酒就是什么大工程。 但对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带来说,为女人斟酒,准备下酒小菜,还真是破天荒第一遭。 恩彤望着他在厨房里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好感动。 十分钟后,两人在露台坐下,他展臂帅气地揽住她,她小鸟依人地偎在他怀里。 两人从分别的那一天开始聊,她告诉他,她回到台北后知道妹妹已经与他“相认”,难过地一个人躲在小小的公寓里,失魂落魄地哭了几天,才重新振作回花坊工作。 “你这笨蛋,哭什么?”他不舍又心疼。“你应该用力打你妹几个耳光,然后到我面前来狠狠骂我一顿才是,骂我白目,认错人。” “我怎么敢骂你?”她轻叹。那时候的她,连出现在他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你真傻!”他气呼呼。 “我知道。”她柔声承认。 她这么柔顺地承认,他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懊恼地吻她细软的发丝。 “那你呢?你最近过得怎样?”她反问。 “我?我可惨了!”他像个孩子似地抱怨。“为了躲你妹,我没日没夜地工作,故意整天把自己关在公司,免得闲下来还得跟她约会。还有这个,你看。”他把手机屏幕秀给她瞧。“她居然自作主张把桌面换成她的照片!” “什么?”恩彤也傻了,但想想也不意外,她妹妹原本就是个自恋的女人。 确定她看过“呈堂证据”后,钟雅伦立刻把那张碍眼的照片删掉,举高手机,对着两人。“笑一个。” 恩彤愣了愣,还没弄清他想做什么,直觉就拉开微笑,他按下拍照键,不到几秒钟,桌面屏幕便换成两人的甜蜜合照。 他满意地点头,她却羞赧地不敢看他得意洋洋的笑容,脸蛋埋入他衣襟里。 “对了,你这样当众让恩琳下不了台,以后她怎么办?”她忽地担忧地问。 钟雅伦冷嗤。“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丢了工作的,她未婚堕胎的丑闻我会想办法压下来,不让媒体报导。”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阴狠。“不过该丢的脸还是要丢,谁叫她胆敢为了自己利用你?让她在媒体面前小小出个糗,也只是刚好而已。” 可是恩琳一定还是会因此恨她。 恩彤微微落寞,看来她跟妹妹之间的关系是很难修补了。 “你在想什么?你该不会还想要跟你妹妹道歉吧?”钟雅伦看透她思绪,怒瞪她。“我警告你,不准去跟她道什么歉,也不准你以后再傻傻地任由你爸跟你妹欺负了,有什么话,要他们直接对我呛,别来烦你!” 要她父亲跟妹妹对这个男人呛声? 恩彤苦笑。“他们怎么敢?” “不敢最好。”他鄙夷地冷哼。 “谢谢你。”她抬眸望他。姑且不论她与家人的关系会变得多糟,她都诚心感谢他全力相挺。 那令她,不再孤单。 “说什么谢?”他不高兴她这么客气。“听着,以后你就由我来罩,懂吗?” “懂。”她心口一甜,好笑地抿唇。“你说话……好江湖味。” “你说什么?”他眯起眼,正想好好训她一顿时,一串清脆的铃声忽然响起。 恩彤接起手机,瞥见屏幕上的人名,一愣。 “谁打来的?”钟雅伦察觉她表情不对劲。 “是我爸。”她叹息,无奈地按下通话键。“喂,爸。” 她料得不错,她父亲果然是打电话来痛骂她的,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默默听着,一句也不辩驳,在她身边的钟雅伦可沉不住气了,急着跟她要手机。 “我来跟他说!” 她对他摇摇头,示意不用了。 “难道就任由他骂你?”他气得脸色铁青。 她淡淡扬唇,伸手温柔地抚平他眉间的皱折,然后主动对父亲开口:“爸,请你别对我说这些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恩琳已经长大了,她应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白爸爸似乎被她冷静的反驳吓一跳,半天说不出话。 她继续声明。“如果你以后愿意尊重我,我还是可以把你当爸爸看,但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跟恩琳利用我了。” 语毕,她不由分说地挂电话,望向钟雅伦。“这样可以了吗?” “做得好!”他赞赏地对她伸出大拇指。“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嗯,我知道。” “你也别再老是想着脸上的胎记,我可以安排你去动手术,你放心,一定能消得掉。” “没关系,我已经不介意了。”她对他微笑,眸光莹亮。“我现在懂了,不论我脸上有没有这块胎记,我还是我,对不对?” “对。” “我可以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面对每一个人,对不对?” “当然。” “没有人可以因此嘲笑我,看不起我,除非我先看不起我自己,对吧?” “你说得对极了。”他笑着更加拥紧她。 她幸福地靠着他胸膛。“我以前真傻,雅伦,我太自卑了,自卑得好可笑。” “也不能怪你,是你身边的人一直伤害你,就连我也是,虽然不是有意的,也让你很受伤。”说着,他认真道歉。“对不起,恩彤。”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呢!”她怅然低语。“我不该对你那么没信心,害你被恩琳骗那么久,对不——” “不准说!”他及时用拇指堵住她的唇。“以后,我们谁也不要对谁说对不起了。” “那如果想道歉的时候怎么说?” “说‘我爱你’。”他强势地建议。 她心一跳。“那真的要说爱的时候呢?” “也是‘我爱你’。” “生气的时候呢?” “我爱你。” “高兴的时候?” “我爱你。” “生病的时候……” “我爱你,都是我爱你,我爱你,爱你……”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说不停,说红了她的脸,说动她的心。 她觉得好害羞,小小声地抗议。“不要说了啦。” “什么?”他冒火地瞪她。他这辈子第一次拉下面子对一个女人示爱,她居然不想听? “换我来说。”她羞涩地扬眸,似水的嗓音轻易融化他的怒意。“我……爱你。” 他心动得无法控制。“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 她不说了,索性直接闭上眼,樱唇在月光下轻颤着。 他当然明白她的暗示,凑过去,毫不客气地以唇呵护眼前这朵属于他的小白花—— 尾声 户外的咖啡座,钟家两兄弟挺直地站着,隔着一张咖啡桌,神色凛然地对望,整整经过一分钟,周遭的空气明显结冻。 “喂,你说他们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两兄弟的女人本来一人点一杯咖啡,聊得正开心,没想到男人们来了,马上坏了欢乐的氛围。 “管他们,随他们看去!这两兄弟有些事得好好乔,我们静静看就好了。” 梁思晴话语才落,两兄弟年长的那位果然霸气十足地撂话。 “你明知道pauline不是恩彤,不但不告诉我真相,还想骗我向pauline求婚,到底是何居心?”钟雅伦眼角抽搐,眸光如地狱火,穿透凝结的空气。 钟雅人感觉到那可怕的热气,却仍是一贯的满不在乎。“你说呢?” “回答我!”钟雅伦喝斥。 “只是想试试你会不会真的蠢到跟那个pauline求婚而已。”钟雅人摊摊双手,嘴角一扯,揶揄的笑意令人抓狂。“看来你肉眼虽然认错人,心眼倒还是挺清楚的嘛。” “耍得我团团转,你很得意吗?”钟雅佗脸黑黑,想起前阵子对着一个冒牌货活受罪,好想拿刀来砍人。 “那你呢?老哥,故意把总裁让给我做,又把思晴送来我身边,你心中到底打什么算盘?”要算帐大家来算! 钟雅伦一凛,面对弟弟的质问,竟哑口无言。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钟雅人呵呵笑,手一抬,调戏似地拍了拍兄长的脸颊。“你是想跟我道歉,对吧?” “你说什么?!”钟雅伦窘得疑似脸红。 “你想跟我和解,却又拉不下脸来,所以才用这种九弯十八拐的方式。”钟雅人完劝猜透兄长的心思,笑得超乐,又夸张地挤眉弄眼,气死老哥。“唉,其实想跟我交心就直说嘛,我欢迎得很。”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怎么样?”被骂的人还刻意凑上脸,要他瞧个清楚。“是不是金闪闪,亮得让你睁不开眼啊?” 怎么会有这么耍宝的人啊? 钟雅伦翻白眼,认输,想了想,不禁嗤声一笑。 见老哥表情缓和,钟雅人也很识相地立刻贴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有没有这么恶心啊?”钟雅伦虽然不习惯这样坦率的感情表达方式,却没有推开弟弟。 兄弟俩相对而笑,心领神会,这一刻,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是过往云烟,从今以后不再提起。 白恩彤与梁思睛也交换一个喜悦的眼神,同时拍拍手。 这两兄弟斗这么多年的心机,比谁会演会装,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打开心结,雨过天睛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好啦,既然你们兄弟俩乔好了,可不可以坐下来,大家好好聊聊?”梁思睛笑着提议。 “还坐什么?喝酒去!”钟雅人提议。 “喝酒?”粱思睛眼珠一转,很快领悟男友目前处于极乐状态,需要酒精来宣泄高涨的情感。“好啊,我没意见,去哪儿喝?” “当然是去我哥那儿,而且要我未来嫂子下厨,替我们炒几样小莱,听说她手艺好得很呢!”说着,钟雅人饥渴地舔了舔嘴角。 粱思睛白他一眼。“你这意思好像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在下岂敢。” “果然不敢?” “娘娘不信吗?” “是不怎么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听得一旁的白恩彤抿嘴窃笑。 真好玩! 她眸光一转,这才发现钟雅伦一直专注地凝望着她,眼里尽是柔情密意。 她顿时心跳加速,却没有逃避他深情的注视,羞怯地伸出手,他会意,紧紧握住,牵她起身。 相较于另一对吵吵闹闹地走在前头,他们这一对却是深情地手牵手,十指紧紧相扣。 但不论是吵嘴或牵手,空气中飘的都是甜蜜的味道,恋人们嗅着、感受着,不必喝酒,已经醉了—— 【全书完】 编注: ★想看钟心集团的打杂副理钟雅人跟秘书梁思睛的爱情故事,请看【点石成金】之一——采花807《调教坏总裁》。 后记 温芯 终于“按奈”好这位坏脾气的大少爷了! 耶、耶、耶~~(小芯子兴奋转圈圈中) 话说要写一个暂时失明的角色,其实不太简单耶,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判读别人的情绪只能用听的,或用猜的,于是有时候他跟女主角的对手戏就不太好处理,连含情脉脉也不行。 幸好恩彤是个可爱的女主角,虽然个性是温柔点,但还挺爱说话的,也很能应付大少爷的脾气,否则如果少爷发飙时,她只会一声不吭,然后少爷又看不出她的表情,那、那、那……这戏还怎么演下去啊? 幸好,戏还是演了,而且最终有个幸福结局,我这个编剧兼导演也能好好喘口气,休息休息~~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喜事说完,来说点令人小难过的。 最近天气忽冷忽热,非常不会保养身子的小芯子很不幸感冒了,而且这一病,足足两、三个礼拜还没全好。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但鼻子过敏,偶尔头痛,喉咙又有痰,实在让人很困扰啊! 而且之前跟某个朋友去玩,她回家后便发生某些症状,强烈怀疑是小芯子将病毒传染给她的,本人百口莫辩,只好乖乖承担这莫须有之罪。(我这是招谁惹谁啊?呜呜~~) 看到电视有在报,鼓励全民去接种流感疫苗,我看今年我是来不及亡羊补牢了,明年一定要记得,有免费的疫苗可打为何不打?不然我健保费是在缴心酸的吗?(说到健保费,我今年几乎都没去看病耶,可不可以退费?) 大家也要记得有空去打流感疫苗喔,别落得跟小芯子一样,感冒迟迟好不了。 保重身体健康,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对吧? 祝大家健康快乐!^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