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老师(上)》 第一章 「五洲公司」,市场部。 因已到下班时间,偌大的办公室内,人员三三两两,都走得差不多了。 敞开的办公室,随处可见桌上摆放的公司精美宣传册及最新推出的家具模型。 「五洲公司」是「五洲集团」旗下的支柱公司,主营家具装饰,涵盖居家、办公室、酒店及餐厅家具等领域,品牌享誉国内,是家具行业的佼佼者。 总裁万家强是位颇有手腕的人物,生意做得平实稳健,他膝下有一女一子,长女在公司效职,小儿子则送到美国留学,目前还在念书。 两年前,华剑凛进入「五洲」时,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和这家公司,结下难以割舍的羁绊。 「华剑凛,怎么还不走啊?」有位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眯眯地从右侧的办公室出来,向华剑凛打招呼。 「经理,我忙完手上的企划就走。」 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站起来,唇角微扬,露出淡淡的温和笑意。 那是人畜无害的、令人心动的笑容,即使面对同性,也不吝于释放自己的魅力。 堪称英俊张扬的五官,依稀可见年少时不羁的锐气,却在岁月不动声息的磨砺下,褪变为深藏不露的干练。 「报告可以留到明天再做嘛。」市场部经理抖了抖一脸的肥肉,拔高声音,「你马上就要当『五洲』的乘龙快婿了,还这么拼命?万一忙坏了,万小姐唯我是问,我可担当不起......」 虽是调笑的口吻,却闻得出一股浓浓酸味。 华剑凛面不改色,照常恭敬笑道:「经理你真会开玩笑,只要我还在你手下一天,自然要尽职一天。」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似锦啊。」 这话颇为受用,做了经理这么久,自然知道「适可而止」这四个字怎么写,于是用肥手拍了拍他,笑着离开。 目送经理的背影离开,眼角余光一扫,知已四下无人,再无须伪装,华剑凛脸上的温和笑意立即收拢,幽深如潭的黑眸,透出一丝犀利寒光,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阴翳重重。 然后,他用手指弹了弹肩膀处的皱褶,冷酷的脸上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像是沾上了什么毒菌一样。 自从他和总裁万家强的女儿--万欣洁谈恋爱后,便成了全公司上下的「红人」,众人眼中的鲤鱼跳龙门的「幸运儿」。 一夕之间,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华剑凛家境贫寒,有一位姐姐,父母自小不和。父亲不仅失业在家,还是酒鬼,这样的出身,能攀上「五洲集团」总裁的掌上明珠,令人跌破眼镜的同时,免不了质疑他是否有什么企图。 这桩差异悬殊的恋爱,起先遭到万家强的强烈反对。但自小娇生惯养、脾气执拗的万欣洁却一意孤行,摆出非华剑凛不嫁的态势,甚至威胁要离家出走,让万家强头疼不已。再加上华剑凛外型俊朗挺拔、彬彬有礼,能力卓杰,在公司里表现出色,除了出身不好外,其余各方面都几近完美。万家强观察了大半年,终于摒弃门户之见,同意接纳他,看好他这支「潜力股」。 虽然得到未来岳父的承认,但并不意味华剑凛从此一帆风顺。 在未成婚前,华剑凛很清楚,自己仍须夹起尾巴,小心行事,处理好与同事们的关系。不管他们嘴里说着怎样冷嘲热讽的话,不管他们戴着怎样严重变形的有色眼镜来看待自己的努力。 他为人一向心机深沉、谨慎自律,滴水不漏,很好地隐藏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负。 他知道,最终他会在人生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爬越高,去到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为了能亲身体验峰顶最美丽的景色,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更何况,他没有出卖爱情。他的确喜欢万欣洁,想要和她在一起。 他只是选择了一条相对而言比较容易攀登的捷径,省去了十年的奋斗历程。 只有傻瓜才会把这样的机会推开,更何况,他绝非傻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经历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和煎熬后,人生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头一次,华剑凛觉得命运还是公平的。 凡事只要努力,总有回报。 而他,会以自己的成绩,让所有对他心存质疑和鄙视的人,佩服到哑口无言的地步! 回家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坑洼不平的住宅小区路面,有些泥泞。 「给我站住!再跑老子就宰了你!」 华剑凛侧身避开迎面冲来的两位正在打闹的男生,小心不弄脏自己身上的名贵西装,这可是花了他一个月薪资买的。 「五洲」市场部的所有员工,拿的都是底薪加提成。公司给的底薪不低,加上他一个月做的业务量,加起来相当优渥。但因为要撑起一个家,华剑凛每月的预算都十分有限,没有多余的闲钱,应付不在计划内的开销。 一步步拾阶而上,堆满杂物的通道,灰尘弥漫。 光线很暗,散发着一股颓废的味道。 这是幢廉价的公寓楼,住户都是形形色色居于社会底层的人物,如酒鬼、待业人员、不思上进的小混混、整天寻衅生事的高中生,还有感情不和的夫妻、冲突尖锐的子女们...... 一入夜,就可以听到各家传来的嚣张叫嚷和激烈打骂声,掺杂着猫狗的吠叫......交汇成人生独有的进行曲。 这幢公寓楼,是底层社会的一幅小小剪影。 每次经过时,华剑凛都感到窒息般的不快,觉得自己全身仿佛被肮脏的灰尘淹没,看不到蓝天白云。 自己不属于这里。 很快的,他会离开,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过真正属于他的生活! 华剑凛虽出身贫寒,却自小抱负远大、野心勃勃。与这里醉生梦死的酒鬼和得过且过的撞钟人截然不同,对自己的未来,他踌躇满志,蓄势待发。 跨过门口的废弃纸箱后,还没等推门,就听到一阵高亢的咆哮声。 「你疯了!?从来都没见你谈过恋爱,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还跟我说你要嫁给他?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那是母亲激动的声音,像打雷一样窜入耳膜。 「你没看到不代表我没在谈。你不是一天到晚嫌我杵在家里碍眼吗?现在我要把自己嫁了,难道不是好事?反正是男人就行了,你管他是什么男人。」 声音一如其人,尖锐、倔强,十匹马都拉不回头。 这是他的大姐--华琪玲。 「妈,我回来了。」 华剑凛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推开门,面对眼前的这个家--脾气暴躁、人见人怕的母亲,一脸乖僻、死气沉沉的大姐,还有父亲,一位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的酒鬼,当然今天也没有回来。 如果哪天在阴暗的小巷中,看到父亲酒精中毒的尸体,华剑凛想自己一点也不吃惊,更不会伤心。 有这样的一家人,他早在八百年前,就割舍了所有脆弱和情感。 「小凛,你回来了。快!来替我骂醒这个小贱人。」母亲余圆芬看到他,眼睛一亮,像见到了同盟军,一把扯过来,推到华琪玲面前。 「你们又怎么了?」华剑凛皱眉道。 「这小贱人今天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跟我说要嫁他。这不是摆明了和我作对吗?昨天才给你安排的相亲,那个叫孙伟的有哪里不好?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有钱有势,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倒好,居然要嫁个一穷二白的幼稚园老师、男保姆......」 华琪玲眉头一皱,毫不示弱地辩驳道:「孙伟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流氓,玩的女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最近又开了个舞厅卖摇头丸,整天不干正事,这种人迟早会被抓到警局里。老妈,你真的是为了我好?」 余圆芬一听,不由得爆跳如雷,「反了、反了!居然怀疑我的用心。你这小兔崽子到底有没有良心?不管孙伟做什么,至少他有的是钱,钱!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嫁过去做少奶奶不就得了?我是不想你步我的后尘,找了个既没用又没钱的男人就算了,还是个戒不了酒的酒鬼,看他把我们都害成什么样了......我好命苦啊我......」 眼看母亲一抽鼻子,就要黄河决堤,华剑凛连忙过去把她扶住,「好了、好了,妈,旧帐就不要再翻了。我看姐也不是认真的,她只是反感你给她安排相亲硬逼她嫁,是吧?」 说着,他拼命朝华琪玲使眼色,后者瞥了他一眼,暂时闭上嘴。 「大家都冷静一下。姐,你也太突然了,别怪妈反应这么大。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有话也好好说。」 「还是小凛懂事,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余圆芬被扶着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脸憋得通红,「从念书到工作,样样出色,无一不是拔尖的,从小到大被女孩子追着跑,抢手的不得了。看看小凛,再看看你自己,都三十五岁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给你介绍对象,你又这个看不入眼,那个有问题,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老处女吗?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是啊,小凛是你最完美的儿子,也是我见过最滴水不漏的人。可我就是做不到像他那样,太过现实、太精于计算。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可以不问过程,抛弃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最重要的。小凛,这样活着不累吗?」 华琪玲挑了挑眉,不屑地冷冷冒出这么几句,华剑凛表面修养再好,也不禁有点变色。 他这个姐姐虽然阴沉、乖僻,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偶尔冒出的话,总能一针见血地扎到他心里最黑暗的地方。 他有点恼火,却又不太敢正视她漆黑幽深的眼眸。 「那个......」 略显迟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入争执的一家人中间。 三人齐齐回头,这才发现,客厅里竟还有位坐在角落、被人遗忘已久的男子。 「那个......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 男子缓缓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年约三十五左右,五官清癯、身材削瘦,鼻梁上架着一副薄薄的近视眼镜,气质温和中带一丝软弱,藏在镜片后的清亮双眼,正不安地迎接他们的视线...... 华剑凛浑身一震,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岁月如梭。 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有些只是漠不相关的影子,淡淡的,一旦逝去就再难记忆;而有些人,却像被无形的锥子一寸寸凿下,深深印在心底,在自己都以为淡忘一切的时候,印记猛然浮现,所有的情绪在刹那喷薄而出! 做梦也没有想到六年后竟然会在这里,自己的家中再次见到这个人! 「苏珣。」华琪玲叫着男子的名字,脸上有一丝惭愧之色,「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事......」苏珣挤出一丝笑容,视线飘忽,明显在躲避着什么,「没想到我的出现会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困扰,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就急匆匆朝门外走,像是逃避着什么。 「等一下,苏珣......」 华琪玲想追出去,却被华剑凛止住,「姐,今天就算了吧。妈已经受够刺激了,天大的事,先放一边。」 见余圆芬的脸色的确很不好,华琪玲停下脚步。 「你给妈倒杯水。我去楼下便利商店买包盐,刚才回来的时候忘了。」华剑凛说完,就出了门。 稳重的脚步只保持到楼梯口,确信不会被家人听到后,华剑凛拔腿狂奔,朝住宅区外冲...... 右侧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果然有一抹削瘦人影,华剑凛锁定目标,立即追过去。 明明听到急切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在后面追赶,男人却不敢往后看,只是把肩膀一缩,加快了自己的脚步,鸵鸟般畏缩的姿态看上去委实可怜。 三十好几的男人,又怎能比得上二十几岁年轻男子的脚程,一个冲刺,华剑凛就冲到了男人面前。 他猛然收步,一把揪住男人的手臂,受此突然「袭击」,男人明显受惊,脸色苍白如纸,镜片后睁大的眼眸,流露出不安和惊惶。 如见陌生人的表情,毫无由来地刺痛华剑凛的心! 「老师,你不记得我了?」 华剑凛沉声道,十指深深掐入他的手臂。 一阵剧痛传来,苏珣微微皱眉,忍住......沉默半晌,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牵动嘴角,露出无奈的微笑,宛若叹息般道:「记得,你是华剑凛啊。」 他记得! 揪紧的心突然放松,淡淡欣喜传来,同时还有无法遏止的恼怒,「那为什么刚才不和我打招呼?」 「那样的场合......不适宜吧......」苏珣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再三斟酌才出口。 华剑凛盯着他。 六年没见了,有多少话在心里打转...... 你还好吗?自从高三那年后,你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工作?是不是还当学校老师?手下有没有顽劣的学生?以你的样子,肯定会被那些学生欺负的吧? 「你......」 千言万语都卡在喉间。 说不出口。 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和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好的交情,足以吐出这些类似「关心」的话语。华剑凛知道,高中整整三年和这位保健老师相处的时光,只是淡淡的,像水一样不着痕迹的淡然。 错位的暧昧早已模糊,已过时的画面,又岂能留下任何亮丽色泽? 「你真的要和我姐结婚?」 所以最终,华剑凛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苏珣蓦然抬头,眼中意味不明,与他的视线相撞之后,立即垂下眼睑,「她......她是个好女人......我和她经过同事介绍认识的,已经交往一段时间了。」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妈想把她当摇钱树,招个有钱的女婿,她死也不会同意你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苏珣微咬下唇,垂下头。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吧,在男人面前,下意识咬唇的动作,是一种怎样微妙的诱惑。 华剑凛一直记得这个细节。 当年自己还是血气方刚的高中生时,一看到这种动作,心里就有奇怪的骚动。 有点痒痒的,又有点麻麻的......心头像有只小猫在轻轻挠着,若有若无,不经意就会泛起鸡皮疙瘩,却并非是纯粹的厌恶。 一股久违的恶意,情不自禁涌了上来。 为了不被闲杂人等看到,华剑凛拉他避到小巷子中,一收手臂,苏珣就往他怀里栽......以右手揽住他的腰,他凑在对方耳畔低语:「老师,你真的可以和女人交往结婚吗?」 「你......你说什么?」 热气喷在颈侧,苏珣吓得身体大大震动了一下,想推开他强壮的手臂,却被对方像铁箍般牢牢囚住,动弹不得。 一抹淡淡悒郁,浮现在男人眉间,那种无处可逃的苦恼,令华剑凛怦然心动。 他已经三十六岁了,但却丝毫未变,和当年一模一样,完全不曾沾染世俗之气,干净得像只喝纯净水源生存的物种。 也依旧这么没用,不会应付恶意的挑衅。 六年了,他都没有丝毫长进,即使自己把他欺负得再厉害,他也只会露出无奈的苦笑,像现在这样,困惑而悒郁地看着自己吧。 因为想看到他更多这样的表情,华剑凛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猫抓耗子般邪恶的笑容,「老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只喜欢男人吗?以前在保健室,总是用湿亮的眼睛看我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没想到一转眼,你居然要和女人结婚?你真的行吗?那里能站得起来?」 「不是的......我才没有......」 苏珣全身颤抖起来,像受惊的小老鼠一样,让华剑凛有一种想把他牢牢掐在掌心的冲动。 「不是?」华剑凛低声闷笑,「老师,你撒谎的技术实在不怎么高明啊。一说谎,就会垂下眼睛,不敢看别人。你这样怎么让别人信服啊?」 「华剑凛,你追出来只是为了这样羞辱我吗?」 再逃避也不是办法,苏珣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他,「当年的一切我已付出沉重的代价,可我并不觉得我欠你什么,我问心无愧。」 纠缠的视线,清晰照出彼此。 华剑凛内心一窒,松开手,后退一步。 「对不起,因为太久没见到老师了,所以一时忘情,我真的很抱歉。」 没想到对方会道歉,苏珣怔了一下,下意识理了理自己被弄皱的外套,掩饰着狼狈的表情。 因男人的身高和气势,所强加给自己的压迫感终于减缓,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苏珣又感到一丝说不出的寒意。 寒冷,难道是因为骤失了他的温度? 「我走了。」 苏珣低声道,转身离开,不容许自己再这么可悲地臆想下去。 无论是别有用心的交谈,还是若无其事的寒暄,都不是眼下该进行的节目。 见面时的冲击太强烈,还来不及筑起防御堤,就被击溃得一败涂地,除了尽快逃开,笨拙的他没有更好的方法。 「趁早放弃吧!」 男人冷冽的声音,从背后朗朗传来...... 「我母亲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和我姐结婚,是真心爱她也好,只想帮她也罢,老师,你成为我姐夫的可能性......是零!」 装作没有听到风中传来的警示,苏珣像逃兵一样,迅速登上一辆恰好停下的公车,将自己隐没于拥挤的乘客中。 他不敢回头看男人的眼神,怕他犀利的目光会将自己撕成千万缕碎片,从此再也拼不回完整的自己。 一如从前的那段暧昧懵懂的岁月。 第二章 六年前的华剑凛,有着迥异的双面性格。 在家里,是学业优异、缄默听话的好儿子,在学校,则是独来独往、孤傲不羁的少年。 校园中,他极端孤僻,像一匹独行的狼,和班上所有同学都保持着淡淡的点头之交,不曾与任何人深交。总是一个人早早上学,又往往最晚一个回家。除了自己班级和操场,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医务室。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医务室的情景。 「老师,你真的不肯帮我写病假条?」 医务室内传来的恶劣语气,让华剑凛的脚步停在门口。 门虚掩着,从缝隙中一眼就能认出,里面不是别人,正是隔壁班臭名昭着的旷课大王--熊哲峰。 此人与其说是学生,倒不如说是小混混,经常拉帮结伙,上课顶撞老师,下课打架斗殴。偏偏他的父亲在教育局任职,树大好乘凉,学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横行无忌。 「你又没有真的生病,怎么可以做假?」 修长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那应该是学校的保健老师。 曾经有几次华剑凛在校园中与他不期而遇,但那位老师似乎相当不习惯与人直视,走路总是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 他只记得对方细软的黑发和薄薄的镜片,是存在感相当薄弱的人。 「老师,你干嘛这么死脑筋。我说肚子疼,你就给我开病假条啊,管这么多做什么?」熊哲峰直着脖子叫道。若在平常,他自然二话不说就跷课,可最近父亲的管教突然严厉起来,不许他随意逃课,没有办法,只能用「装病」这一招。 「你是学生,正是吸收知识的时候,还是早点回教室吧,课才开始没多久。」保健老师淡淡说。 「我靠,你到底开不开给我?别把老子惹火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没耐心的熊哲峰凶相毕露,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 看样子,老师要妥协了......华剑凛然猜测着。 他还从没见过敢和熊哲峰对着干的老师,倒不完全因为敬畏他的父亲,更多的是害怕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狂暴个性。更何况这位保健老师看上去文文弱弱,真要打起来,只怕一拳就倒了,又怎么敢和五大三粗的熊哲峰对抗? 真麻烦...... 小腹传来火辣辣的疼,可看样子,他今天未必能得到及时的医治。 正当华剑凛想转身离开时,却被淡淡的声音拉住了脚步,「我不会开给你的,你还是回去上课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不仅令让熊哲峰愣住,也让华剑凛心里浮现一丝惊讶。 没想到,他还真够胆。 「你他妈在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果不其然,被激怒的熊哲峰咆哮着,一把揪住保健老师,攥紧的拳头停在他鼻尖一寸的地方...... 「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违反校规的事,我不会通融。」声音很淡,听上去还有一丝害怕,但深蕴其中的,却是坚定不移的执拗。 强烈的反差,让华剑凛微微动容。 「你他妈的自找死路......」 华剑凛一向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处世原则,得罪了熊哲峰,对他而言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留下不少麻烦。若在平时,现实如他绝对不会蹚浑水,然而就在这一刻,不知怎的,久违的「正义感」蓦然涌上心头,让他一脚踢开门,疾走几步,一把接住了正住老师脸上挥去的拳头...... 「你是......华剑凛?」 凭空杀出一个程咬金,熊哲峰火冒三丈,是别人的话,早一拳打过去了,但那人却是华剑凛。 华剑凛这三个字,代表了异类般的存在。 他自成一格,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可得到的关注,比任何人都多。 「熊哲峰,老师已经说了『不』,你难道没听到吗?」 高中时,华剑凛就已接近一米八,比熊哲峰高了半颗头。他微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冥黯,抿紧的坚毅嘴角,有着冷酷的线条,和沐浴在阳光下的单纯学生,完全来自两个世界。 被这样的视线凝视着,任谁都会胆怯,手腕更是被对方的铁拳捏得生疼,熊哲峰没来由地冒出一丝寒气。 「要你多管闲事,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打。算了,不跟你们浪费时间。」逞强抛下一句,熊哲峰逃也似地甩上门...... 「那个......同学,谢谢你......」 保健老师脸色有此苍白,果然还是怕的吧。华剑凛皱了皱眉头,在内心唾弃自己「英雄救美」般的举止。 如果真是个美人倒罢了,偏偏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架着近视眼镜,气质温和怯弱,五官勉强可以入眼,全身上下都乏善可陈。 不划算,一点也不划算。 华剑凛一屁股坐到病床上,不屑地看着男人,「老师,做人别太认真了。下次他再找上门来要病假,给他就是。连校长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充什么英雄好汉?搞不好还会挨揍。」 平时华剑凛不是那么多话的人,可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真的有点反常。算了,反正一开始就反常,干脆反常到底吧。 保健老师闻言,不由得露出苦笑,「我知道,可是......总觉得不能违反自己的原则......」 华剑凛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是了,看他那清瘦笨拙的样子就知道了,脑筋迟钝、食古不化,谨守着清规戒律当圣旨,一辈子规规矩矩地生活,重复着千万人走过的轨迹,绝对不会跨出界线半步。 「同学,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小腹有点疼,想找点止痛药吃。」 华剑凛一眼看到他胸前别的识别证,写着「苏珣」两个字。淡淡的有文艺气息的名字,很符合他的气质。 「药不能乱吃,到底是怎样的不舒服?躺下来让我检查检查。」苏珣示意他躺到病床上。 「你管我那么多?叫你开药你就开好了。」 刚才还挺身而出的少年,现在却用同样的口吻命令他,难道前脚才走了熊,后脚又来了狼? 不过,这个少年虽然气势凌厉,苏珣却明白他并无恶意。 「还是让我帮你检查一下吧。」苏珣坚持着。 「真麻烦。」华剑凛嘟囔了一声,最终还是乖乖躺下...... 撩开他的短袖白衬衫后,苏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小腹右侧,有一块碗大的瘀青,紫红交错,形状可怖,一看就知道被人用力捶打所致。 「这伤怎么来的,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不小心撞的。」华剑凛淡淡道。 像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是撞的?苏珣知道他没有讲真话,却也不追问,只是取来药酒,倒在瘀青处,轻轻揉搓起来...... 「我先给你擦点药酒吧,等会儿再拿一瓶给你,回去后自己学着涂。能不吃药的话,最好不要吃药,药对身体多少有点伤害,尤其你们现在还年轻,会有副作用。」 华剑凛蹙紧浓眉,结实的小腹紧紧绷着。能察觉他很疼,却连一声闷哼都没听到,苏珣不由暗暗佩服他的忍耐力。 淡淡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华剑凛微抬眼眸,凝视着正用力替自己揉搓瘀伤的男人...... 男人穿着白色大褂,流露出一丝禁欲感。侧脸的线条,出人意料地好看,一头细软乌黑的头发,让人很有伸手抚摸的冲动。手指在刹那间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华剑凛立即警醒,暗骂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暂时就这样,回家后临睡前,照我这个样子,再给自己擦一次。」苏珣松开手,露出温和的笑容。 「谢谢老师。」 「没什么。今天我真正要感谢的是你。」苏珣看着这个大男孩黝黑的眼眸,他眼中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灰暗了。 「老师客气了。」 华剑凛淡淡道,弯腰提起书包,大步走了出去。 肯定还会再见。 不知为什么,苏珣就是这么笃定。 果然,两个星期后,华剑凛再度出现在医务室。 苏珣正在填写学生病历档案,看到是他,微微一笑,「同学,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和第一次见面,同样的对白。 华剑凛也像那天一样,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老师,我的药酒用完了。」 「这么快就用完了?」苏珣很诧异。他开给他的可是足够用三个月的剂量。 「是真的用完了。」华剑凛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小腹的瘀青散了吗?是不是你用法不当,造成不应当的浪费?来,让我看一下......」 苏珣伸手去拉他的衬衫,后者拼命躲闪,「没什么好看的......」 「看了才能了解你的伤势。」 两人拉扯间,苏珣无意撞了一下他的腰部,华剑凛倒抽一口凉气,似是被触到某些痛处,上半身蜷成一团,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是不是碰疼你了?让我看看。」苏珣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衬衫,触目所及的惨状,让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话来。 华剑凛的上半身可谓伤痕累累,年轻结实的肌肉,到处都是青紫交错的痕迹,有些是拳头造成,有此似乎是撞伤,左侧肋骨处,还有一道道肿胀的痕迹......根据苏珣的经验,那不是用藤条,就是用皮带抽的! 难怪药酒会用得那么快! 苏珣猛地站起来,「这么多伤......到底是谁弄的?你曾和谁打架斗殴?还是说,你有受到家里人的虐待?到底怎么回事,被打成这样为什么那天不告诉我?有没有别的老师知道?」 这么多伤痕,若是聚众斗殴,学校肯定知道,再说以他的性格和身材,不像是任人欺负的人,那么......根据他的经验和直觉,十有八九源自家暴。 只是,被家暴的学生,他不是没有见过,也不是没有处理过,但像他这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苏珣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难免震惊过度,声音都高亢的有点变形...... 「嘘......」华剑凛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将他拉到眼前咫尺之距。相对于他的震惊失措,少年早熟的脸颊上,充满了成年人才有的阴狠。 胸口燃烧的一团火,被如此桀骜不驯的眼眸一扫,瞬间冰封成了霜雪。 「老师,冷静点,别叫得全校都能听到!」华剑凛沉声道,视线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目光所及之处,情不自禁泛起颤栗。 「你的脸上......也有伤痕。」 凑近的距离,让苏珣很清晰地看到了他左颊靠耳处,有一道瘀血伤痕,刚才他一直用头发遮着。 「我知道。」 「是谁打的?」 「没人打我,更没人虐待我。这些伤痕,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听到没有?嗯?」 华剑凛空余的手,轻轻抚上他细长的脖子,五指微曲,若有若无地搭在他咽喉要害处...... 微凉的指尖,暧昧轻触,受惊的肌肤立即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个时候,苏珣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再多嘴一个字,眼前的年轻男孩就会瞬间化为黑色孤狼,将自己撕个粉碎。 强压下满腔的诘问与震惊,苏珣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老师。别多管闲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不知有没有满十七岁的少年,说出的话,竟是成年人都未必有的坚强和沉稳。 眸中的意志力,足以摧毁钢铁长城。 苏珣并非妥协于他的威胁口吻,只是下意识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着常人难及的自尊和坚定。别人的援手,对他而言,也许并不是帮助,反而是一种麻烦。 于是,他沉默了。 从此,两人开始了频繁接触。 几乎过不了几天,华剑凛就出现在苏珣的医务室。没有意外,带着一身伤痕,新伤叠旧伤。苏珣从不多问,细心替他上药、开药,没有一句废话。华剑凛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的视线交流,倒比言语更多。 有时,身上的伤口疼得狠了,华剑凛就在病床上小睡一会儿。两人相处的时光,一点点漫长。 医务室房间不大,总是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味道,不讨厌,反而感觉宁静,像是来到了深深海底。只要躺在白色病床上,就能以一种安全的姿势,遗忘所有痛楚。 华剑凛很满意这个地方,也很满意身边这位缄默不语的老师。虽然谈不上什么好感,但至少,他不像别的老师那么像一位冠冕堂皇的「老师」。 时间久了,再酷的人,也禁不住寂寞的侵蚀,他渐渐有了倾诉的欲望,于是,苏珣终于得知,他身上的伤痕到底从何而来。 华剑凛有个不甚幸福的家庭,母亲脾气暴躁,父亲酗酒,感情一直不合,争吵不休。唯一的姐姐同样性情冷漠,并未给予他多少温情。 从小到大,一不如意,他和姐姐就是酗酒父亲的出气筒。又因他是男生,比较「耐打」,被揍时一声不吭,只会用倔强的眼神瞪着父亲,惹得父亲更加咆哮如雷,时不时上演的「竹笋炒肉丝」是华剑凛的家常便饭。 看到苏珣震惊的眼神,华剑凛毫不在意地笑了,「干嘛,老师,收起你多余的同情心。这种东西,我不需要。」 「你要不要告诉学校,让学校出面调停?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忍耐下去?」苏珣想到一个方法。 「你想让我上社会新闻的头版,从此活在别人同情的眼光下,忍受他们的指指点点?免了!」华剑凛用手一挥,冷冷拒绝,「再说,他们毕竟是我父母,相处再差,我们仍是一家人。」 苏珣默然,半晌才说:「你会很辛苦。」 华剑凛看了看他,不无讽刺地说:「老师,你还真是个滥好人。」 「是吗?」苏珣苦笑。 「不过,偶尔也有坚持的时候。」华剑凛想起见到他的第一天。 「也许吧。大部分时候,我都很好说话,不过有时候,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五匹马都拉不回头。」坐在书桌前的苏珣微微一笑,把笔搁下,撩起额前被风吹散的发丝。 乌黑的短发,被阳光一照,像光滑的绸缎一样,闪着耀眼光泽。 被吸引的华剑凛,情不自禁凑近他,靠到书桌上,「老师,你的头发很细很软......」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我可以摸一下吗?」 还没回过神来,一双手就抚上了自己头顶...... 很自然的动作,很纯粹的语气,华剑凛就像在问,他是不是可以摸一只猫咪一样。苏珣觉得自己若是大惊小怪,未免有点可笑,于是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任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游走...... 好在华剑凛没有摸多久,就立即收回了手。 许是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点突兀,对方绷得紧紧的酷脸上,有一抹不自然的红色。 苏珣的唇角微微上弯,想笑,又不敢笑。 「老师,以你的性格,如果喜欢上一个人,肯定会非常专情。」华剑凛煞有介事地说,像个心理大师。 「哦?你好像很了解我啊。」苏珣含笑看他。 这样的时光,真的很难得。 在学校中,苏珣是孤独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医务室忙碌,几乎与教职圈隔绝。再加上个性沉闷,不擅长与人相处,让他从小到大都无法顺利与别人交往。 明明是好的意思,却因自己口拙,往往变成坏的。久而久之,苏珣习惯了「沉默是金」,而与华剑凛相处的时光,竟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段日子。每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的脸上就情不自禁浮现淡淡微笑,这种像小学生般雀跃的心情,还是生平第一次体验。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和这位冷漠桀骜的大男孩成为忘年之交。虽然华剑凛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的,但私底下,他也应该视他为朋友吧,要不然,对谁都保持距离的他,又怎会动不动就跑医务室? 其实后来好几次,华剑凛身上并没有增添新伤,却借口自己头疼,硬是霸着病床,睡得像个孩子,苏珣明知他在耍赖,却拿他没有办法。 也许真是寂寞太久了吧。 有时候,哪怕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待着,感受他存在的气息,心里就有种平静的满足。 华剑凛给人的感觉非常老成。明明比自己小一轮,但神情口吻,却带着被苛刻生活磨练的成熟气息。这让他既心疼,又忍不住想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年轻眉宇间的深深皱折。 大半年共处下来,淡淡的情愫,已在不知不觉间酝酿。令人心动的暧昧,弥漫在每个交错的眼神中。 第三章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华剑凛突然问。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问这个干嘛。」苏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问一下又没关系,你有吗?」华剑凛看着他,颇有不刨出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 苏珣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我就知道,肯定没有。」华剑凛弯起嘴角。 「这话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啊。」苏珣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只是觉得,老师看上去不像有女友的人,否则又怎会有时间和我在这里聊天。」 华剑凛看着窗外的暮色,已近傍晚,偌大的校园,似一座空城,学生早散得差不多了。 「老师,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美丽的暮色,勾起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画面,苏珣觉得心里某处,泛起淡淡的微酸。 「曾经......有一个......」 「哦?是什么样的人?说说看啊,老师,说嘛......」华剑凛来了兴致,连声催问。 「他......是我进入社会工作后的第一个同事。我刚毕业时,在一家文具公司当职员,就这么认识了他......」苏珣凝视着远方,断断续续道。 「老师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应该是位美女吧?」华剑凛盯着他的脸。 「其实我已经把他忘得差不多了,真的。」苏珣微微一笑,「他长得一般,但是性格很好,乐于助人,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从未奢望和他有什么发展......果然,不久后,他就有了感情很好的恋人,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孩子都上小学了......不久后,我就离开那家公司,也从此和他失去联系......」 「你干嘛不表白啊,笨蛋。」华剑凛难以理解地瞪着他,没好气地说。 「我不想把他吓坏。」苏珣淡淡笑了笑,对他的这句「笨蛋」不以为忤。虽然表面上华剑凛口口声声「老师」,但他知道,没大没小的他,并不曾真的拿他当老师看待。 华剑凛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男性,不过,就算他喜欢女孩,恋情最终仍会无疾而终吧。 他的人生,处处充满了「无疾而终」这四个字。 「我这个人嘴笨,心也笨。和我在一起非常无趣,时间长了,他肯定会受不了的。从小到大,好像都没有什么人喜欢过我......」 正自暴自弃地说着,低垂的下巴,被人以拇指和食指蓦地抬起,他掉入一双深不可测的寒眸...... 「别傻了,老师。干嘛这么自卑?我就觉得你不错啊,像一棵树,可以靠着休息,让人感觉特别平静,不知不觉,就能睡个好觉。」 低沉冷淡的声音,也许说不上安慰,却像一股久违的暖流,涌入苏珣心底,他的眼眶因此微微湿润了。 「我像树吗?果然是很无趣的存在啊。」苏珣噙泪笑道,立即收到大男孩凌厉而不悦的眸光,似乎不许他再这么眨低自己。 「那我还是继续当树吧。你累了的话,可以到我这边来,也许我不能做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 被淡淡暮色渲染的年长男子的脸庞,有一种温和的朦胧美。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萌动....... 像是阳光千丝万缕,又像是无形的枝蔓,于黑暗土壤中沉默绽放,恐怕花不了多久,就能顶破地面,朝笔直的树干纵深...... 「我先走了。」 华剑凛的手一颤,像被藤条抽痛一样,迅速撤回。 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大脑却收到本能的预警。这些莫名其妙的枝蔓,竟已不知何时,扎根到了心底这么深的地方,令华剑凛震惊不已。 他痛恨生命中一切难以掌控的东西,不允许任何事超出自己的计算范围,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应对突发的情愫。于是,他掩耳盗铃,逃也似地离开了医务室。 --干嘛这么自卑?我就觉得你不错啊,像一棵树,可以靠着休息,让人感觉特别平静...... 真的是这样? 看着对方消失的背影,苏珣再三思量他的话,脸庞不禁泛起微热,好久都无法消退...... 一个学期结束了,下个学期很快接踵而来。 华剑凛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不是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倒更像水一样,清淡、透明,带一点羞涩,细润无声,将他整个人环拥。 华剑凛早就习惯了沐浴在他人的注目下,若是别人,他一笑而过,可那个人,却是苏珣。 他少年老成,眼光锐利,善于察言观色,别人的喜好,一眼即能捕捉。他也清楚自己深受女生欢迎,从小到大,情书收到手软,至于男生......虽然也有特别清秀漂亮的男生向他告白,但收到比自己年长一轮的老师近乎「爱慕」的眼神,还是生平第一遭。 是师生,又是同性。 这是悖德的情感,想想就忍不住厌恶,却又有说不出的禁忌刺激。 华剑凛确信自己并非神经过敏,但在未证实之前,他继续保持常态,若无其事,像以前一样在午休或放学后,出入医务室。 彼此都很熟络了,华剑凛有时连门都不敲,直接推门进去,苏珣从不曾喝斥他无礼的举动。以前认为苏珣是个滥好人,对谁都这样,现在他隐隐察觉,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对自己抱有异样情感的缘故。 早上第二节课时,华剑凛终于忍受不了冗长沉闷的物理,跷课来到医务室,在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没有忽视苏珣眼中闪过的喜悦光芒。 「你怎么又跷课了?」 真是一点也不擅长掩饰的男人,明明很开心,却硬要板着一张睑,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 华剑凛在心里冷笑。 「就算天天跷课,我照样能拿全年级第一。」他扯下书包,丢给苏珣,翻身倒在病床上,「老师,我好累,让我睡一下。」 「又失眠了?父母吵架了?他们有没有打你?」苏珣关切地问道。 「吵了整整一晚,就算死人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华剑凛用薄毯盖住自己,闷声道,不想再多说什么。 苏珣轻叹口气,「待会儿我要去教务处开个会,睡醒后如果没人,把门关好再走。」 「知道了。」 静谧无声的医务室,只有微风轻拂窗前枝叶的声音,还有男人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男人的存在感,真是淡薄似水啊。 心里这样想着,他陷入深沉的酣睡中......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突然,门口钥匙串的轻微撞击,将华剑凛模模糊糊惊醒,他没有睁开眼,任意识游移在半梦半醒之间。 熟悉的脚步声,是苏珣没错,他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脚步声来到窗口的桌前,轻轻一响,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停顿片刻,又移到他的床边...... 察觉到男人的气息,正飘移在自己上方,华剑凛的眼睫毛微微抖了一下,还是没有马上睁开眼睛。 男人凝视的时间很久,久到华剑凛都有些焦虑。昏睡的意识完全清醒,心中猜疑已久的东西,渐渐显山露水...... 突然,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在他头顶碰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彼此都惊骇不已的举动-- 炽热的气息迅速贴近自己嘴唇,有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如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华剑凛差点笑出声来,猛地睁开眼睛,眸中锐光骤闪,一把抓住了苏珣的手! 总算被他「捉奸在床」! 根本没料到他在装睡,苏珣大吃一惊,俯下的身体还没有完全伸直,整个人便僵住了...... 四目相对,照出他的志得意满,和他的仓皇无助。 血色瞬间自苏珣的脸上褪去...... 苍白如纸的睑颊、瑟瑟发抖的全身,看上去犹如被尖锐的猫爪按住的小老鼠,可怜到让人目不忍睹的地步。 「我我我......」 苏珣显然被吓得不轻,牙齿都在咯咯发抖。 华剑凛弯起嘴角,像坏心的黑猫一样,邪恶地看着自己爪下的猎物,「老师,你居然敢趁我睡觉的时候偷亲我?」 他说得很慢,很清晰,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个让男人逃无可逃的事实。 「我......没有......不是......」苏珣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却被他牢牢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 华剑凛挑了挑劲眉,缓缓坐起来...... 他曲起左膝,左手搁在膝上,右手仍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轻轻一扯,男人僵化而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半点外力冲击,晃了晃,栽倒在他床前,形成卑屈求饶的姿势。 华剑凛松开手,改用修长的手指擒住他清瘦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他对视...... 「老师,你喜欢我。」 缓慢地、又恶劣地指出这个事实,苏珣的脸色更加惨白。 「我是你的学生,还是同性,你居然喜欢上我?亏你还是为人师表,没想到私底下,却是个变态同性恋。」 尖锐的辱骂,让苏珣一片澹淡的灰败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该不会是一见钟情吧?难怪我一直觉得你很怪,对我好得出奇不说,还经常用湿湿的眼睛盯着我看,一脸想诱惑我的样子。老师,这样可不太好哦......」 爱情的魔力真大,不分性别年龄。 眼前的男人胆小如鼠、温和懦弱,却在明知悖德的情况下,仍控制不住偷吻自己,可见他对自己感情之深。 他就这么喜欢自己? 有点震惊,有点不解,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对不起......」苏珣终于挤出一丝濒临死亡的声音,「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恶心......只是......只是......」 再也说不出来,苏珣面如死灰,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通红的眼角,溢出豆大的晶莹露珠...... 「我......并不是想对你做什么......真的......我知道你无法接受......我不是什么变态......只是......只是忍不住......喜欢上你......」 「真的只是喜欢我?」华剑凛的手捏紧了他的下巴,「你有没有像这样诱惑过别人?」 苏珣的眼睛蓦然睁大,开始挣扎起来,「怎么可能......这种事......当然只有对你......」 「真的?」华剑凛追问道,牢牢盯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答案。 「真的......只有对你一个......」苏珣泫然欲泣道,软弱的眼神中藏着哀绝的伤痛。 华剑凛这才放下心来,意识到自己欺负得过头了。 要是太用力,把掌下已经吓掉半条命的温驯小老鼠给不小心捏死,就不好玩了。在这寂寞得令人发狂的校园中,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供无聊消遣的对象,有一个平静的栖身之所,若是就这样和他彻底断绝关系,那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打发? 因此,华剑凛大发慈悲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 「好了好了,老师,别哭......都是年近三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哭鼻子,真的很难看。」 华剑凛捧住他的脸,用拇指一遍遍拭去他的泪,并压住他的眼角,试图让他停止啜泣。但不管他怎么擦拭,眼泪依旧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张脸,看上去真的很丑,却丑得让他怦然心动。 「你怎么还是哭个不停?要怎样才能停住?」华剑凛皱眉看着他,内心一动,突然凑上去,轻轻碰了碰对方苍白的嘴唇。 万万没想到他有这种举动,苏珣大吃一惊,停止啜泣,呆呆看着他,显然无法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 华剑凛很满意地一笑,「果然,接吻是最有效的止哭方法。」 苏珣还是呆呆的,呆得很可爱。 「老师,我和男人的初吻,就这样被你夺走了,你要赔我!」 坏坏的戏谑之意,再度涌上心头,华剑凛不由分说,抬起他的下巴,重重堵上了他的唇...... 湿热的口腔,有股融融的暖意。 苏珣被他吓得不轻,手指放在他肩膀,拼命推搡,却忘了把牙关紧闭,让他长驱直入,一下子逮到他慌乱的舌尖,用力吮吸起来。 嫌他抗拒的力量有点碍事,华剑凛用一只手捉住他的双腕,扣在背后,用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贪婪地吮吸着口中的绵软,放任自己霸道的舌头,在他柔软的口中横扫一气。 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味道! 和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完全不同,却并没有想象中恶心,反而出乎意料的诱人。清新而柔软,任他予取予求的温驯,令人疯狂。 对方已完全失去抵抗的力量,华剑凛的动作温柔起来,松开他的手,几乎半抱住他,像对恋人般忘情接吻。 他觉得自己有点饥渴,对方湿热的舌头几乎被他吸进了口中,仍有不满足的感觉。他用舌尖在他舌苔上挑逗摩擦,感受着酥麻的快意,年轻的身躯,因唇舌交缠的刺激而变得热血沸腾,忘乎所以,胯下不知不觉硬挺起来...... 「啊......」 对方从鼻间发出如小动物般的细微呻吟,刺激着他的血性,吻得愈发火热。 一团火不知不觉在小腹升腾,他已开始按捺不住地胡乱抚摸着他的背部...... 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了难舍难分的两人。苏珣像着火般跳起来,推开他,匆忙整理着身上凌乱的衣服,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此际是一片美丽的嫣红。 华剑凛倒比他镇定多了,慢吞吞地抓了下头发,找鞋子下床。 「老师,这位同学在上实验课时,不小心把手臂划伤了,请给他包扎一下。」 来的是两位低年级的同学,其中没有受伤的这位,似乎认识华剑凛,礼貌地朝他打招呼,「学长好。」 华剑凛并不认识他们,只是淡淡点头。 「好的,请坐到右边的椅子上,让我看一下。」苏珣连忙引导他们坐下。 「老师,你的脸好红,是发烧了吗?」 「没事,没什么,我身体很好,谢谢。」无心的询问,令作贼心虚的苏珣脸色更红,差点失手打翻了药箱。 「老师,我先回去了。」 华剑凛冷冷说了一声,甩上书包,径自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先是慢慢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像头受了刺激的猛兽,拔腿向前狂奔起来...... 自己真是疯了! 居然会去亲一个男人,而且还亲得如此投入! 虽说一开始只是戏谑,可到后来,不仅仅是玩笑那么简单。他很投入,也享受到了亲吻的美妙,如果没有被刚才两位学生打扰的话,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 明知危险,却放不了手,无法停止想要戏弄他的心情。就像幼稚园的小男生,面对心爱的女生不敢告白,不是狠狠揪她的小辫子,就是拼命扯她的衣服,非把她弄得嚎啕大哭不可,以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 华剑凛知道自己这样很蠢,想玩的话,有大把漂亮女生对他送秋波、塞情书,何必找这么一个沉闷无趣的老男人? 难道他真的想变成同性恋不可? 可不管理智怎么警告,忍耐不了几天,他的脚步,依然会自动自发朝医务室走去...... 看到他再次出现,苏珣一开始还很惊恐慌张,像偷油的老鼠见到了猫,露出一脸快要死的苍白表情。后来发现,华剑凛并不真的像嘴上说的那么厌恶自己,便渐渐安定下来。再后来,对他的种种像小孩子般的恶劣举止见惯不怪,只是报以无奈的苦笑。 像往常一样,华剑凛趁午休时间,潜到医务室,逮到正在整理档案的苏珣,一把抱住他,就急切索吻。 正在青春发育期的男孩,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浅尝一次的klss,显然不能令华剑凛满足,于是只要逮到时机,他就开始磨练吻技。苏珣一开始拼命拒绝,却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到了后来,就完全放弃了。 「老师,你喜欢我吧?」 浓烈的深吻,令两人都气息紊乱。 苏珣的脸颊晕红一片,眼眸清柔似水,清癯的五官透析出一层诱人性感,与平时判若两人。 对方湿润的眼眸中,满满都是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你明知故问。」苏珣有些难堪地低下头,避开华剑凛如鹰隼般的目光。 「我不知道啊,所以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华剑凛坏坏地笑了,抬起苏珣的下巴。 「你......」苏珣颤抖着嘴唇,瞪了他一眼,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你这家伙真差劲。」 连忿然的指控,都有说不出的可爱。 都是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怎么还能如此纯粹透明,没有丝毫世俗之气,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老师,昨天李媛媛向我告白,说希望能成为我的女朋友。李媛媛你知道吧?我们学校有名的校花,据说追求她的人,可以站成一个排,没想到她却主动向我告白。她真的很漂亮,也很清纯,对我说喜欢我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华剑凛低下头,凝视着苏珣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老师,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她?」 果然,苏珣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用力推开他的怀抱,「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解决!」 「就因为自己无法解决,所以才来找你商量啊。」 对方低垂的眼睫毛,因受到刺激的缘故,剧烈震颤着,华剑凛心中大乐,拼命憋住,才没有恶劣地当场笑出来。 「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就答应她啊。」 苏珣才欲转身,就被华剑凛拦腰一把抱住,苏珣微吃了一惊,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老师,你好像一脸快哭的样子。」 「我没有。」 「骗你的,老师。我又不喜欢她,当场就拒绝了。」华剑凛把脸埋在苏珣颈部,闻着他清新的味道。 苏珣比他矮半个头,抱起来大小正好,高度也完美。 「你......」 怀中的身躯不由僵住,几秒后,又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被骗的愤怒。这一次,华剑凛就算再夜郎自大,也觉得应该是后者。 「你还真是个孩子啊。」 耳边传来轻轻叹息,华剑凛抬起头,苏珣正无奈地看着他,露出招牌式的苦笑。 「我才不是孩子,我已经成年了!」华剑凛不悦地撇撇嘴,浑然没察觉,现在的自己,全身上下都充满了霸道的孩子气。 「你啊......」 苏珣摸摸他的头,再次露出温柔的苦笑。 这种笑容,令华剑凛相当不爽,觉得自己彷佛被看穿一样,于是更加起劲地折磨对方。可若真的看到对方落泪,他又有点于心不忍,开始加倍对他温柔。 两人的相处模式,就这样一直重复。 华剑凛深深沉溺在这种「抽一鞭子,再给几颗糖」的模式里,乐此不疲。苏珣性情温和,纵有怨言,也大多逆来顺受。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将两人牢牢缠住,直到......高三的下半学期...... 突如其来的事件,彻底分开了两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天,两人正在亲吻时,不慎被别的老师撞见,医务室的秘密恋情,就此曝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同性师生恋的丑闻,引起轩然大波。此时正值华剑凛面临全国联考的关键时候。华剑凛是全校的尖子生,每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位列前三,这次想必也能轻松考入一流重点大学。学校为了面子和荣誉,自然要保护他。于是苏珣站出来,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承认是自己行为不端、败坏风纪,一切都是他的错。 事实上,一开始,也的确如此。 若不是自己投注的炽热视线,华剑凛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若不是自己放任感情泛滥,没有及时遏止与拒绝,事情便不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若不是自己太软弱,屈服于喜欢他的私心,就不会铸成大错。 华剑凛年少热血,他却是成年人,不该就此放任自己畸形的感情。苏珣对此很自责、很懊悔。 华剑凛还很年轻,前程似锦,不能因这件事,给他抹上污点。于是他承担下所有指责,结果自然是被立即解职。 苏珣离开校园那天,华剑凛等在医务室外,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整个过程中,他都保持沉默,那是因为明白自己无法做些什么。 除了眼睁睁看着苏珣担下全部责任外,他还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现状?即使改变了,两人又将如何继续发展?错位的畸形感情,还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黑洞? 未知的危险令他退缩了,对苏珣并不明朗的复杂感情,也令他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直到现在,华剑凛都没有理清对他的感觉。 厌恶他?不,如果真的厌恶,他大可以对他不理不睬,又何必与他纠缠了近三年? 喜欢他?没错,他的确喜欢有空就往医务室跑,喜欢与他kiss的感觉,却并不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可以用「喜欢」这个词来形容。 首先,苏珣是个男人,而他对男人不感兴趣;其次,与其说喜欢,倒不如说一时迷惑,热血上涌更适合;再说,一开始与他相处,就是戏弄的心情居多,虽然发展出乎自己预料,但到今天,戏谑的成分并不曾有多少改变。 也许,自己真的玩得太过火了。既然已到该结束的时候,那就正好借机让它结束吧。只是没料到,竟会以苏珣的离职为代价,这未免让他于心不忍。 内心纠结起伏,华剑凛不知该如何诉说别语,苏珣却显然比他更放得开。 看着站在门口、一脸凝重阴沉的大男孩,他微微笑了,「干嘛露出这副表情啊?其实我当老师已经当腻了,真的。正好藉这件事,换一个新环境,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对方表现得很轻松,华剑凛也不想再沉重下去,于是撇了撇嘴角,「老师,就凭你这副样子,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欺负的份。」 「是吗?」苏珣苦笑道:「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改不了了。」 「再去找个学校任教吧,还是当老师适合你,比较单纯。太复杂的事,你应付不来。」 「哦?你好像很了解我啊。」苏珣笑了。 印象中,他似乎说过同样的话。 人面依旧,世事已非。 「老师,别再做老好人了。强硬一点,别老是任别人欺负你。」华剑凛看着他。 「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啊。」 叹息般的声音,令华剑凛一时语塞。 苏珣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保重,华剑凛。」 他不说再见。 心脏不知为什么突然抽痛,华剑凛凝视着他,低声道:「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愧疚,可除了这三个字外,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珣轻轻摇摇头,笑了笑,避开他的视线,捧着小小的纸箱,缓缓朝外走去...... 「老师!」华剑凛突然朗声叫道:「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苏珣的脚步停住...... 无声的寂静,缭绕在两人之间。 「因为我知道答案。」苏珣淡淡道,没有回头。 他从来不是善于提问的人,更不是执着于答案的人。从突如其来被吻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有些事,根本没必要问。他有眼睛,可以看;也有心,可以去感觉。 明知答案是否定的,又何必去问,徒增伤心? 深深吸一口气,苏珣抱住纸箱,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华剑凛的视线中。 这是一段莫名其妙的错位感情。 只是几次欲罢不能的亲吻,青春热血期的冲动而已,唯一比较惊人的是对象是男人,还比自己大,除此外,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连喜欢都谈不上,更遑论是爱。 本不该开始,现在能及时悬崖勒马,对彼此都是好事。 华剑凛觉得有种轻松的解脱感,可残留在视网膜的削瘦身影,不知为何,竟让他有种被高温灼伤的感觉,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痊愈。 他闭上眼睛,试图把男人化为已逝的残像。然而那后果,却让自己彷佛失心一般,蜂拥而来的寂寞空虚,让人几乎抓狂。 最后几个月的校园中,他就像一匹无处可去的孤狼,不断徘徊在医务室门外,却从不曾踏足半步,哪怕身上的伤口疼得再厉害。因为他知道,再不会有像他那样,替自己裹伤、听自己抱怨、被自己吃得死死的温柔老师。 然后,华剑凛以优异的成绩,如愿考上了一流重点大学。四年毕业后,顺利进入薪资优渥的大公司就职,更在二年后,夺得总裁千金的芳心,眼看就要登堂入室,抱得美人归。 一切都不可能再好了。 辉煌的锦缎在前方铺展,就在他顺利踏进的时候,他却再次遇到了他。而这个男人,竟要成为自己的姐夫? 再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人生! 第四章 「剑凛......剑凛?」 纤纤五指在眼前晃动,招回自己游走的思绪。 「抱歉。」华剑凛收回心神,向坐在面前的女子露出魅力笑容。 「你啊,最近这几天都怪怪的,魂不守舍。你到底在想什么呀,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五洲」总裁的掌上明珠──万欣洁,嘟起嘴角,一脸不悦的神情。她的外貌并不出众,只能算中等之姿。然而,精心打扮再配以一身名贵淑女装,乍看上去也算美女一名。 「你怎么又在胡思乱想?有了你,我哪有空应付别的女人?」华剑凛轻笑道,握住她搁在桌面上的手。 万欣洁的脸颊浮上一朵红云,「你啊,就会甜言蜜语。刚才我跟你讲的,都听进去了吗?」 「听到了。你要陪你爹地去欧洲一个月,你不在期间,我不能和任何来历不明的女性生物交谈搭讪,若是偷吃被你发现,我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姑奶奶。」华剑凛笑道。 「你可要牢牢记住。」万欣洁瞪了他一眼。 「铭记在心。」华剑凛保证满满的样子,换来佳人嫣然一笑。 「对了,你姐的婚事解决了吗?」万欣洁知道他姐姐的事。 「还没。她现在每天和我老妈一大吵,弄得家里不得安宁。」华剑凛不无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两人的脾气,都是出了名的执拗,这下火星撞地球,有得好闹了。 「你啊,早点从那个『贫民窟』里搬出来吧。好好的别墅洋房不住,偏要和家人挤在一起。你是不是介意别人说你什么?可我们两个都快结婚了,我的不就是你的?」万欣洁的口气中,不无讽刺。 「欣洁,再『贫民窟』,也是我长大的地方。他们再不好,也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华剑凛有些不悦。 「好啦好啦,算我说错话。别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去欧洲时买给你?」 「我......」 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一看号码,华剑凛皱了下眉,然后按下通话键,「妈,有事吗?」 「小凛,你有没有去找那个叫苏什么的家伙谈过?」 「还没有。这几天公司业务太忙,我实在走不开。」 其实这是推托之辞。 公司业务虽然忙,还不至于连找人协商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是在逃避,不和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时隔六年,往事依旧清晰如昨。 残留在视网膜中男人的残像,也一如既往,烧灼他的记忆。 「那还是我去找他吧,大不了给他一笔钱,让他离开小玲。我倒要看看,他能兴起什么风浪!」 「妈,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我今天就去找他。」华剑凛连忙阻止母亲,若是放任她去的话,她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那你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放弃这桩婚事!」 「我知道,妈,你放心吧。」挂上电话,面对万欣洁询问的目光,华剑凛露出苦笑。 「新星幼稚园」。 看了一眼门口醒目的牌子,华剑凛示意司机停下。这是母亲给的地址,也亏她神通广大,居然能挖到苏珣工作的地方。没想到,他竟然当起了幼稚园老师。男性的幼稚园老师,很少见吧,不过,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也只有这么单纯的环境,才适合像他这种同情心泛滥的家伙。 时候已晚,小朋友们似乎都被父母接走了,只剩下一位长相可爱的小男生,仍站在门口附近张望,而牵着小男生手的成年男子,身形修长削瘦,轮廓非常熟悉。 华剑凛下意识侧身,隐在校门旁一株高大的梧桐后。幼稚园外墙都是宽宽的栅栏,一眼就能看到里面...... 「老师,爸爸怎么还没来啊?」小男孩似乎等急了,不安地仰着小脸问苏珣。 「晓晓别急,你爸爸应该就在路上,很快会到。老师陪你玩游戏吧,好不好?」 「好!」 毕竟是小孩子,被他这么一哄,马上开心起来。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喇叭的轻响,小男孩回过头,兴高采烈地朝刚从车上下来的男子扑过去,同时大叫道:「爸爸!」 「晓晓。」男子很兴奋地一把抱起小男生,笑着亲了他两口,问:「晓晓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男子的年纪比苏珣略大几岁,五官端正,举止文雅,一身名牌,可见家境殷富。 「郭先生,你来了。」苏珣含笑向他打招呼。 「老师好,晓晓今天没有惹你生气吧?」郭晖阳客气地寒暄,笑容温和,风度翩翩。他是本市最大的商业银行信贷部的总经理,膝下只有一子,叫郭晓,视若宝贝。 苏珣自工作起,就从来没见过晓晓的母亲。听同事传闻,郭晖阳早与妻子离异,是本市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贵族之一。凡他出现的场合,幼稚园几位女老师,不管嫁了还是未嫁,都一个个涂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争先恐后围在他身边,积极到让苏珣汗颜。果然,有钱又有貌的男人,在哪里都倍受欢迎。 「晓晓很乖很听话,像他这样既懂事又伶俐的孩子,已经不多见了。」苏珣微笑道。 「那也是老师教导有方。在家里他可是小霸王一个,我都得听他的,围着他团团转,是吗,晓晓?」郭晖阳笑着问自己的儿子。 「没错,我才是大老板!」 小男孩稚气可爱的回答,引得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笑声。 「谢谢老师,我们先走了。」郭晖阳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这个周末......好像没什么安排。」苏珣沉吟了一下。 「不介意的话,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我答应了晓晓陪他去,却一直没空,这周才好不容易安排出时间。晓晓很喜欢老师,我想有你陪他,他会很开心的。」 「这个......」苏珣迟疑着,「由晓晓母亲陪他去玩,岂不是更好?」 「他母亲在国外呢,难得回来一次。而且我和她早就离婚了,现在是各过各的。」郭晖阳含笑看着他。 「啊......是这样......」 这么隐私的事,告诉自己没关系吗?郭晖阳温雅的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凝视着他的视线,隐隐含着炽热。 「老师,去吧去吧,我想要老师陪我!」晓晓兴奋地拉着他的衣袖。 「那......好吧。」 不忍让晓晓失望,苏珣最终答应下来。 「太好了!」郭晖阳眼睛一亮,「那就这样说定了。等周六的时候,我开车来接你。」 「好。」 目送父子俩的背影消失,苏珣再度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已经关好后,才锁上大门,慢吞吞挪动脚步...... 「老师。」 一抹高大身影,拦住了他的路。 「华剑凛,你怎么会在这里?」乍见他,苏珣的表情很震惊。 「我妈查到了你工作的地方,她想要我找你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苏珣转身想走,却被华剑凛一把握住手臂,「老师,刚才那个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咄咄逼人的口吻、凌厉阴暗的眼神、深刻俊冽的五官,眼前的成熟男人,比昔日懵懂任性的少年,气势不知强盛了多少倍。 命运真是无情。 当六年前,苏珣捧着纸箱,一步步离开校园时,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这个男人再度重逢。 「为什么这么问?他是我学生的家长。」苏珣微微蹙眉。 「不只是这么简单吧。我看他明显对你有意思,看你的眼神,简直像要把你吞下去,刚才还邀你去什么游乐园,我看他根本存心想钓你!」一想到刚才两人言笑甚欢的样子,心头便有说不出的焦躁,华剑凛不知不觉加重了手劲。 苏珣甩开他的手,「放开我,华剑凛。你在乱想些什么?他只是为了让晓晓开心,才邀我一起去玩。」 「老师,你实在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多险恶、男人有多坏。」 这样被提醒,彷佛他是涉世未深的孩童,而他是苦口婆心的善人。 真荒谬! 苏珣不由笑出声:「华剑凛,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你喜欢的其实还是男人吧?那为什么要和我姐结婚?难道为了同情,还是......你与她达成了某种协议?」 锐利的视线,彷佛能看穿他。 「我以前的确喜欢男人,那又如何?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姐。」 「你撒谎!」华剑凛根本不信,「性向岂是那么容易说变就变?你可别跟我说,是因为爱我姐爱得死去活来的缘故。老师,谎话不是这么编的,至少也要让人信服一点。」 苏珣避开他的注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就是千方百计想让我和她分手。」 「没错。我不管你和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她毕竟是我姐。虽然我和她自小感情就很淡漠,但不管怎样,也不能因为反感我妈给她挑的对象,就随便揪个男人结婚!」 苏珣苦笑,自己在华剑凛眼中,就是被「随便揪来结婚」的倒霉男人。 「既然你这么关心她,何不找她好好谈谈?」苏珣放缓口气。 他知道华剑凛的家庭一团糟,也知道他自小饱受虐待,身边亲人没有一个伸出援手,没想到他对家人依然这么看重。 「她一向刚愎自用,决定的事,别人根本劝不动。」华剑凛缓下口气,「老师,你真的没必要蹚这浑水。别再做滥好人了,我这是为你好。」 苏珣沉默半晌,才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抱歉我不能答应你。」说完他就匆匆离去,根本不理华剑凛的呼唤。 革命一次不成功,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华剑凛像跟什么卯上了似的,天天在下班时分,准点堵在「新星幼稚园」门口。现在的他,已经无法确定,到底是为了姐姐的事,还是为了自己来找他。 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避他如蛇蝎的态度,让他很不爽,相当不爽。六年了,残留在视网膜中的残像仍是如此清晰,但曾经亲口承认喜欢他的人,却到了一见他就逃的地步,这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说他幼稚也好,恶劣也罢,他就是想看到对方除了冷漠以外的表情,想证实自己在他心里,并不是被完全丢弃的存在,虽然一开始丢弃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尽管理智在心里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苏珣现在看上去过得不错,而他也有了谈婚论嫁的女友。两人既已是平行的轨道,就不该再纠缠不休。这一点,华剑凛心里很清楚。不清楚的是他的脚,就像当年一样,明知不该,仍急冲冲地朝医务室奔去,彷佛那是他唯一可以憩息的天堂...... 是呵......他身边,的确是他的天堂。 看到门口伫立的高大男子,苏珣微微皱了下眉,薄薄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老师,你下班了。」华剑凛大咧咧迎上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回去吧,华剑凛。」苏珣心平气和地说:「我早说了,就算你每天下班来站岗,也是没用的。」 「老师,你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饭。」今天,华剑凛突然改变了策略。 苏珣怔了怔,委婉拒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一般都在家吃,不劳您破费,再见。」 「老师。」华剑凛抓住他的手,「为什么你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这个词刺痛他的心,苏珣呼吸一窒,「华剑凛,已经六年了。过去的,早已过去。」 「所以现在,好不容易重逢,你却连顿饭也不肯跟我吃吗,老师?」 对方的语气很诚恳,这点打动了他的心,可他幽深的黑眸中,有太多深邃复杂的光芒。 以前苏珣多少还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现在他完全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他的眼眸中,比冰雪更冷、比北风更凌厉、比沸腾的海洋更野心勃勃。 这样的男人,一沾上就会万劫不复。 「老师,一顿饭就好。我只想和你聊聊,确定你过得很好,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男人恳切的声音,令胸口隐隐作痛,苏珣压抑住澎湃的情绪,叹了口气,终于松口,「好吧,一顿饭,就只有一顿饭。」 「当然。」 男人的笑容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第五章 说是一顿饭,却吃了很久。 华剑凛选的餐厅,是一家外表看似普通、但菜肴却十分美味的西餐厅。餐厅内气氛十分温馨,顾客衣着随意,并不像别的高档西餐厅那般正式。苏珣从未吃过西餐,不免有点局促不安,即使用餐气氛很轻松,但紧张的情绪仍好一阵子都不能缓解。 「老师,你想吃点什么?」 「这个......我不太懂......」苏珣完全不知该点些什么。看看菜单,东西倒并不贵。 「那就尝尝这里有名的鸡烩龙虾吧,是这里的名菜,一定会让你赞不绝口的。」华剑凛把菜单交给侍者,后者微一鞠躬,退了下去。 今天他刻意修饰过,头发似乎剪短了些,闪着光泽,更衬出英挺深刻的轮廓。从鼻梁到下颔的线条几乎完美,充满男人味。坚毅的嘴角微微抿着,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是的,极端冷酷,极端恶劣。 这就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的,双唇的滋味。 华剑凛曾说过,他和男人的初吻,被他给夺走了。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初吻,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老师,你在看什么?」 苏珣一惊,连忙收回视线,「没......没什......」 「是不是我太帅,让你看呆了?」华剑凛戏谑地看着他。 「华剑凛,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别再像个高中生那样夜郎自大。」苏珣不客气地说。 「老师,你比以前伶牙俐齿多了。」华剑凛笑道。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还是那样懦弱。果然,岁月会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是不是该改口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不会见怪的。」 口口声声「老师老师」,虽然不讨厌,却有种软腻的暧昧,而他不习惯这么暧昧。 「已经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不是改不过来,而是想改与不想改的问题吧。男人果然一如既往的任性。 苏珣轻叹一声,随便他去。 菜上来后,两人边吃边聊,填补了一下六年的空白。说到有趣的地方,还相视而笑。 这样很好,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错愕和咄咄逼人,没有太多尴尬和追根究底,甚至都没人提到过去,它彷佛并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心平气和,彷佛真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凑巧碰到了,就静静坐下吃吃饭、聊聊天,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笑得明朗欢快、无忧无虑,这不是很好吗? 这一顿饭,是给当年没有结束的结束,划下完美句点。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自此,各奔东西。 不知道苏珣是不是这样想? 接触到对方的视线,华剑凛内心一动。他的眼神,在淡淡的悒郁中似藏有千言万语,可当他凝神观察,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 东西出乎意料的好吃,物超所值,苏珣放下飘着浓香的咖啡杯,指节修长而白皙。华剑凛有一种冲动,想将它握住,但他按捺住了。 「好,我们走。」 的确,吃到现在,大部分顾客都已散尽,剩下他们两个,在静谧的餐厅中,相对无言。华剑凛站起来,礼貌地替他拉开椅子,结完帐,招来出租车,与他一起坐入后座...... 窗外夜色如昼,城市灯红酒绿。 他知道,从此该是桥归桥、路归路的生活,也知道自己对身侧人所抱有的复杂深刻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诉诸于「恋爱」的东西,却不知心中莫名的眷恋从何而来。 正如六年前,只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心里就特别宁静。 真的。 他就像一株树,单纯笔直生长的树,没有过多枝桠,只有怡人的清香。抬头看得见阳光,低下头靠上去,就能睡一个好觉。而他,在现今充满污浊浮躁的夜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酣畅淋漓的好觉了。 不久后,出租车停靠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公寓楼外。两人双双跨出车外,苏珣回头看着男人,「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我想送你回来。」华剑凛的双手插在西装裤袋中,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那你已经送到了,请回去吧。」苏珣有送客之意。 「老师,你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喝杯茶吗?」华剑凛轻轻扬了扬眉。 「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个危险的夜晚,苏珣本能的意识到。 从答应和他吃饭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气氛太美好了,美好到近乎诡异的地步,令他忘了防备,就这样不知不觉,让他亲自送到家门口。 「老师,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男人紧盯的眼神,有种难以抗拒的执着。 「如果我说不呢?」苏珣轻叹道。 「我不会强迫你的。」华剑凛道。 「真的?然后又每天在我家楼下等吗?华剑凛,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想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去做。」 「老师,我所要的,只是一杯茶而已。」 黑暗中,男人露出了宛如恶魔的笑容。 「啪」地一声,原本黑暗的房间,霎时被光明笼罩。 「随便坐吧,我去烧开水。」 华剑凛点点头,好奇地环顾四周......是间小小的公寓套房,一室一厅,面积不大,收拾得相当整洁。素绿色的墙纸,令整个空间看起来十分幽静。客厅与厨房连在一起,有一套小型沙发,正对电视,玻璃茶几上散着几本杂志,很居家的适意感。 华剑凛来到摆在正中的餐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朵红玫瑰,犹有清香,几片花瓣散在桌上,他一一捡起。 苏珣很喜欢花,在医务室的桌上,也摆着花瓶,插满了他从校园花圃中采来的鲜花,为此华剑凛经常取笑他是「采花大盗」。 往日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没有忘却。 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曾经相处的时光,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虽然他从不回忆,但并不代表他已彻底遗忘。 「花谢了。」华剑凛走到厨房,把花瓣扔入流理台左侧的垃圾筒中。 「啊,不容易,已经开了一个星期,是该谢的时候了。」苏珣看了一眼,往茶壶中放了两撮绿茶。 华剑凛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从修长的指节,到手臂、肩膀,然后,停留在他的侧脸......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眼角已出现细细的皱纹。看上去略显疲态,有种异样的苍白美。 「老师。」华剑凛低低唤道,向前一步,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搁在他肩头......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拂面而来,苏珣只觉一阵恍惚,身体蓦然僵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有客人来了。」他连忙推开他,匆匆打开门,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这一刻,他无比感激门外的不速之客,那人的到来,不啻是根救命稻草。 「姜阿姨,是你。有事吗,进来坐吧?」 来者是房东,是位和蔼可亲的大妈,就住在附近。 「你有朋友在?我就不进来了。」姜大妈满面笑容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特地过来跟你讲一声,我最近换了家银行。原来那家银行的服务态度实在太差了,上次居然还莫名其妙扣我手续费,我干脆换了一家。喏,给你我新的银行账号,下次汇房租就直接汇到这个新账户吧。」 「好的,姜阿姨你等一下,我去拿纸笔记下。」苏珣到客厅匆匆抓了支笔,回到门口...... 华剑凛百无聊赖,在客厅中转了一圈,见卧室的门半敞开着,就毫不客气地推开...... 卧室的摆设很简单。 一张单人床,成套的浅棕色床罩,十分素雅,床侧还有一张小型的布艺沙发,可供闲憩时用。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林林总总,摆满了各种书籍。 然而,真正吸引华剑凛注意的,不是那些书,而是摆在书柜的一张相框,他伸手去拿...... 「别动那个!」 不理会耳畔传来的警告,华剑凛敏捷地用左手抄过相框,右手一把握住苏珣的手臂,制止了他上前抢夺的意图。 「华剑凛,还给我!」苏珣焦急地喊,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我让你上来喝茶,可没有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 「我没有随便乱动啊,老师,我只是想看看照片而已。」 苏珣更加焦急,不顾一切想抢过来,华剑凛用一只手轻松制住他,将他的双腕抄到背后,牢牢握住。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难道照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带着冷酷而优雅的笑容,华剑凛把相框举到对方眼前,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照片,苏珣像被针扎一样,紧紧闭上眼睛...... 华剑凛笑了出来,「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你是什么时候偷拍我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相框中,是一位少年在白色床单上熟睡的照片。 有着英挺轮廓的少年,侧躺着,双目微阖。散乱的黑发覆盖在额间,柔化了平时凌厉的线条,像只正在打瞌睡的小老虎,流露出令人怦然心动的慵懒和一丝难得一见的稚气。 「这可不太好哦,老师,你老是趁我睡觉时做这些事,不是偷亲我,就是乱拍我照片。」华剑凛缓缓凑近他,热气一阵阵拂到苏珣面前,「老师,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苏珣猛地睁开眼睛,骤现的清亮光芒,即使隔着一层镜片,仍炫痛了华剑凛的双眸。 「没错,是我偷偷拍的你,是我把你的照片留到现在,那又怎样?华剑凛,你不就是想确定我的性向吗?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没错,我是喜欢男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同性恋,不但喜欢男人,还喜欢上自己的学生,为此落得身败名裂,却仍恬不知耻地藏着他的照片! 六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所以我可曾说过一句令你困扰的话?你根本只想戏弄我而已......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趣吧?看我在你爪下苦苦挣扎,很得意吧?华剑凛,你是我见过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他长进了! 六年前,面对他恶劣的质问,他只会白着一张脸,慌乱无措,而现在,却敢大声质问。 「可是,你就是喜欢这样的我,不是吗?」男人不怒反笑,冷硬的唇角微微上扬,绽放最邪恶致命的毒花。 「拜托你,放过我吧......」 被逼到绝境时,很多人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苏珣就是其中一例。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懦弱口拙的自己,竟会当着男人的面,悉数发泄出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 只是,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男人冥暗噬人的眼眸中,这点可怜的勇气就像指间沙,没过多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抹前所未有的疲倦和痛楚,涌上心头。 「放过我吧......捉弄我,就这么有趣吗?你根本只想我离开你姐吧......好,我答应你离开你姐,从此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这样总好了吧......」 「不好!」 男人打断他的话,粗糙的手指,轻轻在他柔软的唇瓣摩挲,陌生的触觉,让苏珣浑身泛起了一阵细微颤栗。 「不要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的眼神似乎变了,苏珣压抑着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他话中的深意。 「老师,别哭......」 一双大掌轻轻抚过脸颊,一遍遍,将他滑落于眼角的泪花擦去...... 「我没在哭......」苏珣知道自己在逞强。 相处三年的时光,生平第一次的吻、第一次心跳的感觉,早已一点一滴,渗入他的生命。明知不可能有结果,明知对方只是在享受戏弄自己的快感,他却无法轻言遗忘,更无法恨他。 难以抗拒的感情,彷佛深陷泥沼一般。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未必太过恐怖。 「别哭......」 相互纠缠的眼神,深邃到令人心痛欲裂的地步。 有种即将被吻的感觉。 果然,像当年一样,男人捧住他的脸,低下头,不许他逃避,准确而强硬地堵住了他的唇...... 「唔......」 苏珣用力挣扎,舌头拼命推搡着强闯上门的「不速之客」,却被对方以更强硬的力量反击回去,带着灼人温度的舌尖,硬是撬开他的唇,一下子卷住了他的舌头! 他全身剧震,心脏狂跳得不似自己的,连带全身都隐隐作痛。既惊恐又屈辱、既心痛又悲伤的狂潮席卷而来,他像是被巨浪一下子打入海底,又瞬间抛向浪尖......离心的失重感令他天旋地转,虚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若不是被男人紧紧抱着,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老师......老师......」颤抖着微睁开眼,男人的手指正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不仅仅是戏弄,真的,不仅仅是戏弄。」华剑凛低声道:「我一直记着你,虽然没有照片,但你一直在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看着他,「这里,有你。」 「我不相信......」苏珣挤出虚弱的声音。 「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华剑凛的嗓子喑哑下来,「你真的以为,高中那三年,对我毫无意义吗?你以为我眼睁睁看你离开,心里一点也不难受吗?我想要你,想靠近你......靠近你就会感觉特别宁静,我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过这些......」 边说,手指边小心翼翼触摸着他,像在进行什么确认。 苏珣没有动。 那是因为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怜惜的温度。 这是自认识他到现在,整整九年后,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坦露心声。 他眼中的男人,总是一副少年老成、冷漠恶劣的样子,从未像现在这样,用这么诚恳的语气说话。听上去,他在他心中,并非没有份量,只是,他真能相信这些温言软语? 「老师......」华剑凛没给他太多时间,再度吻上了他的唇...... 理智在心里不安叫嚣,内心的困惑和挣扎难以释怀,可环抱住自己的温暖,实在太令人怀念了。 渴望爱、渴望温暖,不需要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寂寞的人生,那份孤独感一直像雪团般越滚越大。真的渴望有人陪在身边,就算做不到分享喜怒哀愁,也至少,可以在无助的时候说说话,这也正是当初他会答应华琪玲结婚的原因。 今年他已经三十六岁,很快,就会到四十、五十......他真的不想到垂垂老矣时,仍孤伶伶一个人,老死在单身公寓。只要是人,就想要有人作伴,他当然也不例外。 他怀念昔日那段时光,有他陪伴,即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的睡靥,就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而他,虽然表面上成熟得惊人,但心底深处,也是个渴望温暖的孩子吧。 他能读懂他藏在眼眸深处的寂寞。 因为,同样的寂寞,他也曾在自己眼中见过。 「喂......」 火热的吻渐渐失控,紊乱的呼吸流溢在室内。 紧贴的身躯,感到男人坚挺的力量,苏珣不禁大吃一惊,一时站立不稳,男人抱着他,一起倒向柔软的床铺...... 「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他的身体,有一股青草般的淡香,轻而易举就煽动了他的欲望。情热之火在胸口熊熊烧灼,想拥有他的强烈本能,不断将他推往失控的深渊。 华剑凛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兴奋,他一向是冷酷自持的人,很少有事能撼动他。 可在苏珣面前,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更无法以常理解释。要不然,六年前他就不会冲动地吻他,而六年后,他更不会像头饥渴的野狼一样,在明知不该的情况下,仍不由分说扑上眼前这头猎物。 他明明不是同性恋,对别的男人更没有这种嗜好,这点他非常清楚,特别的,就只有苏珣一个人。 蛰伏心头已久的恶魔,不断叫嚣诱人的妄想。 他想要狠狠拥抱他、蹂躏他、撕裂他,想要深深进入他削瘦的身体,想要给他最狂乱羞耻却又是最难忘的体验......想让他在他怀中哀哀哭泣,每一滴泪,都流出令人心动的晶莹;更想要他在他身下神魂颠倒,用持久的爱抚,将他彻底融化成一泓池水。 想要从他身上索取的太多太多,而想给予他的,也同样多! 华剑凛紧紧抱住他,力道之大,几乎令苏珣窒息。他紧紧盯着他,眼眸已染上一抹赤红,那里面的光焰惊心动魄! 「不要......」苏珣显然有点吓坏了,在他身下挣扎的样子,真的很像被猫爪按住的可怜小老鼠。 「别怕,老师,我不会伤害你。」华剑凛轻轻啃着他的颈部,热气一阵阵喷到他颈间,右手开始解开他的衬衫扣子...... 「不要......不要......」苏珣脸色苍白地摇着头...... 「老师,你这么喜欢我,难道不想和我肌肤相亲?」华剑凛用舌尖舔着他的脸颊,只觉全身发烫,情热难以自控。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以前无论和谁在一起,哪怕玩得再疯,他都游刃有余,充分掌控局势,然而今晚,平衡显然被这个不起眼的老男人给打破了。 「不要......别这样......你会后悔的......」苏珣的双手搭在他肩膀。 「不会的,老师。我一直没能忘了你,我想要你......我忍不住了,你给我好不好?」 华剑凛不耐烦地一把扯开他的衬衫,来不及解开的钮扣,迸落在地面,发出轻弦似的撞击声...... 极少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鱼肚白般泛着细润光泽。 莫名的吸引力扑面而来,华剑凛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着魔地吻上了他的胸口...... 说是一顿饭,却吃了很久。 华剑凛选的餐厅,是一家外表看似普通、但菜肴却十分美味的西餐厅。餐厅内气氛十分温馨,顾客衣着随意,并不像别的高档西餐厅那般正式。苏珣从未吃过西餐,不免有点局促不安,即使用餐气氛很轻松,但紧张的情绪仍好一阵子都不能缓解。 「老师,你想吃点什么?」 「这个......我不太懂......」苏珣完全不知该点些什么。看看菜单,东西倒并不贵。 「那就尝尝这里有名的鸡烩龙虾吧,是这里的名菜,一定会让你赞不绝口的。」华剑凛把菜单交给侍者,后者微一鞠躬,退了下去。 今天他刻意修饰过,头发似乎剪短了些,闪着光泽,更衬出英挺深刻的轮廓。从鼻梁到下颔的线条几乎完美,充满男人味。坚毅的嘴角微微抿着,透出一丝冷酷的味道。 是的,极端冷酷,极端恶劣。 这就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的,双唇的滋味。 华剑凛曾说过,他和男人的初吻,被他给夺走了。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初吻,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老师,你在看什么?」 苏珣一惊,连忙收回视线,「没......没什......」 「是不是我太帅,让你看呆了?」华剑凛戏谑地看着他。 「华剑凛,你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别再像个高中生那样夜郎自大。」苏珣不客气地说。 「老师,你比以前伶牙俐齿多了。」华剑凛笑道。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还是那样懦弱。果然,岁月会悄无声息地改变一个人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是不是该改口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不会见怪的。」 口口声声「老师老师」,虽然不讨厌,却有种软腻的暧昧,而他不习惯这么暧昧。 「已经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不是改不过来,而是想改与不想改的问题吧。男人果然一如既往的任性。 苏珣轻叹一声,随便他去。 菜上来后,两人边吃边聊,填补了一下六年的空白。说到有趣的地方,还相视而笑。 这样很好,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错愕和咄咄逼人,没有太多尴尬和追根究底,甚至都没人提到过去,它彷佛并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心平气和,彷佛真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凑巧碰到了,就静静坐下吃吃饭、聊聊天,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话,笑得明朗欢快、无忧无虑,这不是很好吗? 这一顿饭,是给当年没有结束的结束,划下完美句点。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自此,各奔东西。 不知道苏珣是不是这样想? 接触到对方的视线,华剑凛内心一动。他的眼神,在淡淡的悒郁中似藏有千言万语,可当他凝神观察,却又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吃得很饱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 东西出乎意料的好吃,物超所值,苏珣放下飘着浓香的咖啡杯,指节修长而白皙。华剑凛有一种冲动,想将它握住,但他按捺住了。 「好,我们走。」 第六章 的确,吃到现在,大部分顾客都已散尽,剩下他们两个,在静谧的餐厅中,相对无言。华剑凛站起来,礼貌地替他拉开椅子,结完帐,招来出租车,与他一起坐入后座...... 窗外夜色如昼,城市灯红酒绿。 他知道,从此该是桥归桥、路归路的生活,也知道自己对身侧人所抱有的复杂深刻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诉诸于「恋爱」的东西,却不知心中莫名的眷恋从何而来。 正如六年前,只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心里就特别宁静。 真的。 他就像一株树,单纯笔直生长的树,没有过多枝桠,只有怡人的清香。抬头看得见阳光,低下头靠上去,就能睡一个好觉。而他,在现今充满污浊浮躁的夜晚,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酣畅淋漓的好觉了。 不久后,出租车停靠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公寓楼外。两人双双跨出车外,苏珣回头看着男人,「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我想送你回来。」华剑凛的双手插在西装裤袋中,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那你已经送到了,请回去吧。」苏珣有送客之意。 「老师,你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喝杯茶吗?」华剑凛轻轻扬了扬眉。 「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个危险的夜晚,苏珣本能的意识到。 从答应和他吃饭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气氛太美好了,美好到近乎诡异的地步,令他忘了防备,就这样不知不觉,让他亲自送到家门口。 「老师,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男人紧盯的眼神,有种难以抗拒的执着。 「如果我说不呢?」苏珣轻叹道。 「我不会强迫你的。」华剑凛道。 「真的?然后又每天在我家楼下等吗?华剑凛,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任性,想做什么,就不顾一切去做。」 「老师,我所要的,只是一杯茶而已。」 黑暗中,男人露出了宛如恶魔的笑容。 「啪」地一声,原本黑暗的房间,霎时被光明笼罩。 「随便坐吧,我去烧开水。」 华剑凛点点头,好奇地环顾四周......是间小小的公寓套房,一室一厅,面积不大,收拾得相当整洁。素绿色的墙纸,令整个空间看起来十分幽静。客厅与厨房连在一起,有一套小型沙发,正对电视,玻璃茶几上散着几本杂志,很居家的适意感。 华剑凛来到摆在正中的餐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朵红玫瑰,犹有清香,几片花瓣散在桌上,他一一捡起。 苏珣很喜欢花,在医务室的桌上,也摆着花瓶,插满了他从校园花圃中采来的鲜花,为此华剑凛经常取笑他是「采花大盗」。 往日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没有忘却。 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曾经相处的时光,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虽然他从不回忆,但并不代表他已彻底遗忘。 「花谢了。」华剑凛走到厨房,把花瓣扔入流理台左侧的垃圾筒中。 「啊,不容易,已经开了一个星期,是该谢的时候了。」苏珣看了一眼,往茶壶中放了两撮绿茶。 华剑凛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从修长的指节,到手臂、肩膀,然后,停留在他的侧脸......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眼角已出现细细的皱纹。看上去略显疲态,有种异样的苍白美。 「老师。」华剑凛低低唤道,向前一步,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搁在他肩头......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拂面而来,苏珣只觉一阵恍惚,身体蓦然僵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有客人来了。」他连忙推开他,匆匆打开门,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这一刻,他无比感激门外的不速之客,那人的到来,不啻是根救命稻草。 「姜阿姨,是你。有事吗,进来坐吧?」 来者是房东,是位和蔼可亲的大妈,就住在附近。 「你有朋友在?我就不进来了。」姜大妈满面笑容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特地过来跟你讲一声,我最近换了家银行。原来那家银行的服务态度实在太差了,上次居然还莫名其妙扣我手续费,我干脆换了一家。喏,给你我新的银行账号,下次汇房租就直接汇到这个新账户吧。」 「好的,姜阿姨你等一下,我去拿纸笔记下。」苏珣到客厅匆匆抓了支笔,回到门口...... 华剑凛百无聊赖,在客厅中转了一圈,见卧室的门半敞开着,就毫不客气地推开...... 卧室的摆设很简单。 一张单人床,成套的浅棕色床罩,十分素雅,床侧还有一张小型的布艺沙发,可供闲憩时用。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林林总总,摆满了各种书籍。 然而,真正吸引华剑凛注意的,不是那些书,而是摆在书柜的一张相框,他伸手去拿...... 「别动那个!」 不理会耳畔传来的警告,华剑凛敏捷地用左手抄过相框,右手一把握住苏珣的手臂,制止了他上前抢夺的意图。 「华剑凛,还给我!」苏珣焦急地喊,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我让你上来喝茶,可没有让你随便动我的东西。」 「我没有随便乱动啊,老师,我只是想看看照片而已。」 苏珣更加焦急,不顾一切想抢过来,华剑凛用一只手轻松制住他,将他的双腕抄到背后,牢牢握住。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难道照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带着冷酷而优雅的笑容,华剑凛把相框举到对方眼前,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照片,苏珣像被针扎一样,紧紧闭上眼睛...... 华剑凛笑了出来,「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你是什么时候偷拍我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相框中,是一位少年在白色床单上熟睡的照片。 有着英挺轮廓的少年,侧躺着,双目微阖。散乱的黑发覆盖在额间,柔化了平时凌厉的线条,像只正在打瞌睡的小老虎,流露出令人怦然心动的慵懒和一丝难得一见的稚气。 「这可不太好哦,老师,你老是趁我睡觉时做这些事,不是偷亲我,就是乱拍我照片。」华剑凛缓缓凑近他,热气一阵阵拂到苏珣面前,「老师,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苏珣猛地睁开眼睛,骤现的清亮光芒,即使隔着一层镜片,仍炫痛了华剑凛的双眸。 「没错,是我偷偷拍的你,是我把你的照片留到现在,那又怎样?华剑凛,你不就是想确定我的性向吗?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没错,我是喜欢男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同性恋,不但喜欢男人,还喜欢上自己的学生,为此落得身败名裂,却仍恬不知耻地藏着他的照片! 六年前,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所以我可曾说过一句令你困扰的话?你根本只想戏弄我而已......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趣吧?看我在你爪下苦苦挣扎,很得意吧?华剑凛,你是我见过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最恶劣最差劲的男人。 他长进了! 六年前,面对他恶劣的质问,他只会白着一张脸,慌乱无措,而现在,却敢大声质问。 「可是,你就是喜欢这样的我,不是吗?」男人不怒反笑,冷硬的唇角微微上扬,绽放最邪恶致命的毒花。 「拜托你,放过我吧......」 被逼到绝境时,很多人会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苏珣就是其中一例。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懦弱口拙的自己,竟会当着男人的面,悉数发泄出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 只是,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男人冥暗噬人的眼眸中,这点可怜的勇气就像指间沙,没过多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抹前所未有的疲倦和痛楚,涌上心头。 「放过我吧......捉弄我,就这么有趣吗?你根本只想我离开你姐吧......好,我答应你离开你姐,从此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这样总好了吧......」 「不好!」 男人打断他的话,粗糙的手指,轻轻在他柔软的唇瓣摩挲,陌生的触觉,让苏珣浑身泛起了一阵细微颤栗。 「不要再次消失在我面前!」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的眼神似乎变了,苏珣压抑着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他话中的深意。 「老师,别哭......」 一双大掌轻轻抚过脸颊,一遍遍,将他滑落于眼角的泪花擦去...... 「我没在哭......」苏珣知道自己在逞强。 相处三年的时光,生平第一次的吻、第一次心跳的感觉,早已一点一滴,渗入他的生命。明知不可能有结果,明知对方只是在享受戏弄自己的快感,他却无法轻言遗忘,更无法恨他。 难以抗拒的感情,彷佛深陷泥沼一般。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未必太过恐怖。 「别哭......」 相互纠缠的眼神,深邃到令人心痛欲裂的地步。 有种即将被吻的感觉。 果然,像当年一样,男人捧住他的脸,低下头,不许他逃避,准确而强硬地堵住了他的唇...... 「唔......」 苏珣用力挣扎,舌头拼命推搡着强闯上门的「不速之客」,却被对方以更强硬的力量反击回去,带着灼人温度的舌尖,硬是撬开他的唇,一下子卷住了他的舌头! 他全身剧震,心脏狂跳得不似自己的,连带全身都隐隐作痛。既惊恐又屈辱、既心痛又悲伤的狂潮席卷而来,他像是被巨浪一下子打入海底,又瞬间抛向浪尖......离心的失重感令他天旋地转,虚软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若不是被男人紧紧抱着,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老师......老师......」颤抖着微睁开眼,男人的手指正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不仅仅是戏弄,真的,不仅仅是戏弄。」华剑凛低声道:「我一直记着你,虽然没有照片,但你一直在这里......」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看着他,「这里,有你。」 「我不相信......」苏珣挤出虚弱的声音。 「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华剑凛的嗓子喑哑下来,「你真的以为,高中那三年,对我毫无意义吗?你以为我眼睁睁看你离开,心里一点也不难受吗?我想要你,想靠近你......靠近你就会感觉特别宁静,我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过这些......」 边说,手指边小心翼翼触摸着他,像在进行什么确认。 苏珣没有动。 那是因为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怜惜的温度。 这是自认识他到现在,整整九年后,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坦露心声。 他眼中的男人,总是一副少年老成、冷漠恶劣的样子,从未像现在这样,用这么诚恳的语气说话。听上去,他在他心中,并非没有份量,只是,他真能相信这些温言软语? 「老师......」华剑凛没给他太多时间,再度吻上了他的唇...... 理智在心里不安叫嚣,内心的困惑和挣扎难以释怀,可环抱住自己的温暖,实在太令人怀念了。 渴望爱、渴望温暖,不需要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寂寞的人生,那份孤独感一直像雪团般越滚越大。真的渴望有人陪在身边,就算做不到分享喜怒哀愁,也至少,可以在无助的时候说说话,这也正是当初他会答应华琪玲结婚的原因。 今年他已经三十六岁,很快,就会到四十、五十......他真的不想到垂垂老矣时,仍孤伶伶一个人,老死在单身公寓。只要是人,就想要有人作伴,他当然也不例外。 他怀念昔日那段时光,有他陪伴,即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的睡靥,就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而他,虽然表面上成熟得惊人,但心底深处,也是个渴望温暖的孩子吧。 他能读懂他藏在眼眸深处的寂寞。 因为,同样的寂寞,他也曾在自己眼中见过。 「喂......」 火热的吻渐渐失控,紊乱的呼吸流溢在室内。 紧贴的身躯,感到男人坚挺的力量,苏珣不禁大吃一惊,一时站立不稳,男人抱着他,一起倒向柔软的床铺...... 「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他的身体,有一股青草般的淡香,轻而易举就煽动了他的欲望。情热之火在胸口熊熊烧灼,想拥有他的强烈本能,不断将他推往失控的深渊。 华剑凛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兴奋,他一向是冷酷自持的人,很少有事能撼动他。 可在苏珣面前,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更无法以常理解释。要不然,六年前他就不会冲动地吻他,而六年后,他更不会像头饥渴的野狼一样,在明知不该的情况下,仍不由分说扑上眼前这头猎物。 他明明不是同性恋,对别的男人更没有这种嗜好,这点他非常清楚,特别的,就只有苏珣一个人。 蛰伏心头已久的恶魔,不断叫嚣诱人的妄想。 他想要狠狠拥抱他、蹂躏他、撕裂他,想要深深进入他削瘦的身体,想要给他最狂乱羞耻却又是最难忘的体验......想让他在他怀中哀哀哭泣,每一滴泪,都流出令人心动的晶莹;更想要他在他身下神魂颠倒,用持久的爱抚,将他彻底融化成一泓池水。 想要从他身上索取的太多太多,而想给予他的,也同样多! 华剑凛紧紧抱住他,力道之大,几乎令苏珣窒息。他紧紧盯着他,眼眸已染上一抹赤红,那里面的光焰惊心动魄! 「不要......」苏珣显然有点吓坏了,在他身下挣扎的样子,真的很像被猫爪按住的可怜小老鼠。 「别怕,老师,我不会伤害你。」华剑凛轻轻啃着他的颈部,热气一阵阵喷到他颈间,右手开始解开他的衬衫扣子...... 「不要......不要......」苏珣脸色苍白地摇着头...... 「老师,你这么喜欢我,难道不想和我肌肤相亲?」华剑凛用舌尖舔着他的脸颊,只觉全身发烫,情热难以自控。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以前无论和谁在一起,哪怕玩得再疯,他都游刃有余,充分掌控局势,然而今晚,平衡显然被这个不起眼的老男人给打破了。 「不要......别这样......你会后悔的......」苏珣的双手搭在他肩膀。 「不会的,老师。我一直没能忘了你,我想要你......我忍不住了,你给我好不好?」 华剑凛不耐烦地一把扯开他的衬衫,来不及解开的钮扣,迸落在地面,发出轻弦似的撞击声...... 极少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鱼肚白般泛着细润光泽。 莫名的吸引力扑面而来,华剑凛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着魔地吻上了他的胸口...... 「啊......」苏珣的身体轻轻弹跳了一下。 华剑凛按住他,另一只手扣住他挥舞抗拒的手,拉到头顶,形成任人宰割的姿势。 「别哭啊,老师......」 与其说男人是在心疼,不如说他更享受自己哭泣的模样。 泪眼模糊的视线中,男人的唇角竟还微微上弯,挂着既恶劣又迷人的笑意,苏珣又气又恼,睁着红肿的双眼,愤愤地看着他。 「老师,你哭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好迷人。」 男人凑过来,轻啄般吻着他颤抖的唇、火红的脸颊,然后,一点点,吻去他咸咸的泪花。当湿软的舌尖掠过他眼睫毛时,苏珣呻吟着,颤抖的指尖揪住了男人的头发。 喘息片刻后,男人一把箍住他的腰,再度发起强烈猛攻...... 第七章 其实,他迷迷糊糊,还是有意识的,只是,实在太羞耻了,所以一直不敢抬头看人。自己是个己年过三十五的男人,却不顾身分伦常,不但和比自己小一轮的昔日学生上床,还在他身下低吟宛转、丑态百出,一想到刚才种种激情画面,苏珣就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深深埋起来。 「老师,腰抬高一点。」 浴室中,男人抱着他,坐在浴缸中,长指伸入他后穴,轻轻拨弄留在他体内的液体。感觉男人的精液随着手指流出体外,滑过肌肤的异样感让苏珣满脸羞红,咬住下唇...... 「老师,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喜欢这样热情的你。」男人在耳边轻笑,不时啄着他发烫的耳垂。 清洗完毕后,华剑凛扯下白色浴巾,将苏珣抱出浴室,轻轻放到床上。 刚才激烈的情事,让苏珣全身像被辆坦克车碾过似的,连抬起一根小手指的力气都没了。男人将他揽入怀中,大掌轻轻揉捏着他酸胀不堪的腰部...... 笼罩全身的熟悉气息、抬头可见的英挺脸庞,都令他内心恍惚,乍悲还喜,几疑自己仍在梦中。 「老师,干嘛这么看着我?」 看到他流淌着淡淡悲伤的眼眸,华剑凛低下头,抬起他的下巴,「放心吧,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 闻言,苏珣立即警惕起来,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怀疑。 「不过......小小欺负一下,可能还是会的,谁让你哭的样子这么迷人。」果然,华剑凛又露出了恶劣的笑意。 苏珣瞪了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华剑凛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老师,我说过吧,这里有你。请相信我。」 男人的心脏跳得很有力、很沉稳,真的可以相信吗? 苏珣无意去追问究竟。 这本来就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恋情,从开始那一天,他就很清楚。只是这一次,这次和六年前截然不同。 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任男人步步侵入内心,深入到根本无力抵抗的地方。这种难以抗拒的爱、身陷泥沼的不由自主,令人感觉悲伤而无奈。 为什么一点都没有长进?为什么总是无法说不?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爱得如此深切而无望,即使躺在他怀中,也无时无刻不在恐惧明天分离的来临? 这一次,如果自己最终还是被抛弃,他,是否能承受? 「华剑凛,明天,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吗?」 牛头不对马嘴的奇怪问题,令男人诧异地扬起剑眉,「当然会。怎么了,老师,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既然太阳仍会从东边升起来,那么,我想睡了,我累了。」苏珣轻轻闭上眼睛。 不去想明天的问题,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可能天崩地裂、世界末日,可只要真正的末日还没有来临,他就愿意像现在这样,沉溺在男人的怀抱,掩耳盗铃地生活下去。 「晚安,老师。」 耳畔传来低语,脸颊被轻轻吻了一下,一股温暖的气息,将他轻轻包围。苏珣动了动,在男人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他的手臂,静静睡去。 华剑凛抱着怀中削瘦的身材,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满足。 长夜漫漫,经常动不动就失眠的他,第一次闻着怀中的清淡的气息,睡得像块石头。 「新星幼稚园」,下班时分。 「老师,再见。」被家长领走的孩子,朝苏珣挥挥手,小脸像花儿一样可爱。 「再见。」苏珣目送他们离开,唇间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确信再无人留在园内,苏珣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把外面的铁门锁上,一回头,就看到梧桐树下的男人。 苏珣怔了怔,快步迎上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没几分钟,见你在忙,就没有进去。」华剑凛今天穿了套黑色西装,高大的身材及俊冷的五官,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那晚过后,苏珣已经做好了没有后续的心理准备,不想给自己过多期待,以免受伤。没想到第二天,华剑凛再次出现在自己工作的地方。 「老师,中午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华剑凛劈头就问,脸色不是很好。 「哎?你有打电话给我?」苏珣摸摸裤袋,掏出手机,一看,抱歉地说:「啊,我忘了开机,因为平时都没什么人打给我......」 「以后手机要随时开着!」华剑凛狠狠瞪了他一眼,抢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道:「走。」 「去哪里?」 「吃饭。你喜欢中餐还是西餐?」 「呃......」苏珣迟疑道:「老是在外面吃太油腻,而且也浪费钱,不如......在家里吃吧,我做给你吃?」 「好啊,我求之不得。」华剑凛坏坏笑道:「没想到......老师会主动邀我到家里去......」 男人暧昧的低语,不怀好意。苏珣呆了几秒,才明白他意中所指,不由得涨红了脸,「华剑凛,你不要想歪了。我是真的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钱,而且外面的菜会放很多味精,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老师。」 回答他的,是男人爽朗的笑声。 因家中的食物不多,回家前,苏珣和华剑凛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购物。华剑凛负责推车,他则负责挑选,看到什么想吃的,就扔入车中。两个大男人,在超市里东看西逛,恍惚间很有共同生活的感觉。 华剑凛抢先结了帐,苏珣也不和他抢,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到苏珣的公寓,开始做晚饭。 出乎意料,华剑凛并非下不得厨房的男人。事实上,他做助手很合格,手脚快、动作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菜切好了,还切得像模像样,可见经常在家中帮厨。只是他不善于煮菜,看到他狠狠舀了一大勺盐,就往锅里扔的样子,苏珣吓得大叫,连忙叫他住手。 「你去客厅看电视吧,我这里马上就好了。」苏珣推推他。 「不要,我想看着你做。」华剑凛赖在厨房不肯走。 「这里油烟重,你待着干嘛,去客厅吧。」被他炽热的眼神盯着,苏珣浑身不自在,差点把盐当成糖。 「老师,你炒菜的样子真贤慧。」华剑凛轻笑道,自后面抱住他,热气阵阵喷到耳边,苏珣手一抖,勺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你还到底想不想吃饭了?」苏珣粗声掩饰着自己脸红的窘态。 「好啦,走就走。来,亲我一下。」华剑凛把脸凑过去,一副耍赖的样子,苏珣无奈,只能在他脸颊匆匆一吻。 「不合格!」华剑凛抗议,把他揪过来,狠狠堵上了他的唇...... 菜要糊了!心里有声音在提醒,意识却迷迷糊糊,沉醉在浓烈的深吻中...... 好不容易才结束,苏珣红着脸,把他赶出厨房,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们今晚就休想吃上晚饭。 最终,苏珣还是成功地端出了四道菜,都是家常便饭,一素两荤再加一个海鲜豆腐煲。看似简单,但越简单的菜越难做。闻到浓郁的香味,早坐在餐桌上的华剑凛一脸期待地尝了几口,竖起大拇指,「真的很好吃,老师,你的手艺绝对可以去饭店当大厨了。」 「哪有这么好?」苏珣坐下,拿起筷子。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做的菜还可以,但离能当饭店大厨的级别,还是差远了。不过,辛苦忙了半天的成果,得到男人如此肯定,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华剑凛不停往嘴里塞东西,吃得津津有味,看上去十分香甜。 「慢点慢点,别噎着了,又没人跟你抢。」见他一副饿死鬼的样子,苏珣连忙给他舀了一勺海鲜煲的汤汁。 「老师,你不知道。我中午都没吃饭,饿得半死。」华剑凛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可以不吃午饭,胃会饿坏的。」苏珣皱起眉头。 「我们跑业务的,一忙起来,哪顾得上吃饭?一般就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 「这样不行啊,现在年轻不觉得,万一把胃饿坏就糟了。我给你准备便当吧,寿司啊三明治之类,我都会做,很简单。可以放在公文包里,饿了就可以吃......干嘛这样看着我......」苏珣摸了摸自己的脸。 「老师,你要改行当我老婆吗?」华剑凛坏笑道。 「什么老婆......别胡说八道!」被这个称呼呛到,苏珣的脸一下子飞红,「我只是......担心你的胃......」 自己纯粹的担心,传到对方耳中,无论怎样都会被曲意解读,苏珣开始后悔方才不经大脑思索的直接。 「老师,你这样会把我惯坏。」华剑凛含笑看着他,「不过,话既然说出口,就不能收回。以后,你每天给我做一个便当吧,我会把它全部吃完的。」 每天一个便当,也就意味着,可以天天见到对方。 看着对方飞红的脸颊,华剑凛怦然心动。 夜已深。 华剑凛摆明了一副赖在他家不走的样子,苏珣看看客厅的挂钟,再看看窝在沙发中悠闲自在、完全把他当成抱枕的男人,苦闷地说:「华剑凛,已经十点半了......」 「我知道啊。」华剑凛低头看着怀中的他,亲了亲他香香的脖子。 沙发不大,窝着两个男人,非常拥挤。 两人前胸贴后背,毫无缝隙。华剑凛把他像抱婴儿一样,环拥着看电视。苏珣很不适应,却无法挣脱男人的铁臂。 柔软的臀部,抵到了一处不断膨胀的热铁,男人已不知何时勃起,赤裸的欲望令他暗暗惊心。上次狂欢的激情仍残留在体内,一想到那些片段,就羞愧欲死。现在再次直面男人的热情,苏珣只觉一阵心跳,口干舌燥,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师,我口渴了。」华剑凛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脖子,新冒出的胡渣,扎着他的肌肤,又麻又痒。 「那你就放开我啊。」苏珣无奈地说。给男人泡好的菊花茶,好端端放在茶几上,只需放开他,伸手一抅,就能拿到。 「可是......我要你喂我......」华剑凛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并往他耳中吹热气......脊柱骨一激灵,苏珣觉得下腹一绷,胯下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苏珣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他听出异样。 「不要......我要你喂我......不然......我就在这里要你。」华剑凛盯着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眸中欲火闪烁。 苏珣只能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偏过头,以接吻的动作把水喂到男人口中,两人的嘴唇黏合在一起,有一些水渍溢了出来,流过脖子,却没人在意。水喝干了,深吻仍在持续...... 第八章 恋恋不舍地缠绵好一阵子后,双唇才分开,华剑凛轻啄着他被唾液濡湿的下唇瓣,笑道:「老师,你的身体这么淫荡,居然还打算和女人结婚,我看还是省省吧。」 苏珣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害的......」 「你和我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你又当滥好人,被我姐一番甜言蜜语就拐上船了,对不对?」就算苏珣不说,华剑凛也能猜到八九分。 「你姐是我同事的朋友,我同事一心想撮合我和她,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她还不错,不能害她,于是向她坦承了自己的性向,她却说这样正好。因为你妈一直逼她嫁给有钱人,她正想找个假男友蒙混过头,而我,如果有个名义上的女友,也会减轻很多现实压力。于是我们就打算假结婚,可是没想到,会遇到你......」苏珣老实说出前因后果。 「我就知道。不过你们算得再好,我妈那关实在难过。她这个人,如果凡事不照她的意思做,你就等着天天鸡飞狗跳吧。这件事只能慢慢来,我找机会劝劝她,让她少操心。不过我姐也不是吃素的,真把她逼急了,我看她很可能抓个行李包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华剑凛苦笑道。 「你们一家人都很有个性。」苏珣轻抚着男人硬硬的头发。 华剑凛叹口气,「你该庆幸没有生在这种家庭。」 「与其有空聊天,不如快点把你那根东西拔出来。」苏珣红着脸道。他们依旧全身赤裸,他的分身还埋在他体内,不时颤动一下,这样的聊天画面,实在太诡异了! 「我不想拔出来啦,你那里暧暖的,像回家一样,让我多待一会儿,好不好?」华剑凛笑着亲他的脸颊。 怎么都品尝不够,他迷人的滋味。 「我的身体可不是你家。」苏珣不满地揪了揪男人的头发,轻声道:「我的腰都快断了。」 「那我等会儿替你按摩。」 春意撩人,一室风光。 此后,是一段梦幻般的相处时光。 工作不忙时,华剑凛会每天到幼稚园,接苏珣下班,两人一起回家做饭,苏珣掌勺,华剑凛当下手。苏珣手艺不错,华剑凛虽然自称会做菜,但味道实在是惨不忍吃。 小小的公寓,经常飘出浓郁饭菜香。 平时一个人吃饭,苏珣一般马马虎虎应付过去,现在多了一个人,又这么喜欢吃他的菜,苏珣于是买了不少食谱。开始每天变着花样,不断翻新,虽然累一点,却也甘之如饴。除了晚饭外,每天早上,他还给对方准备可口的午餐便当,而华剑凛也遵循承诺,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后,两人嬉戏聊天,看看电视、做做爱,一起抱着相拥入眠。 单人床很小,因此苏珣半个身子必须趴在华剑凛身上睡,但两人都没有提出要换张大点的床。 男人还是很恶劣,每次激烈的情事,都会惹他流下泪来,然后又假惺惺软语抚慰。鞭子加糖果,一向是男人的拿手好戏。不过也只限于情事中,平时相处,他比从前成熟温柔多了。 漫无边际的聊天外,华剑凛偶尔会提起自己的工作。 苏珣知道他在一间知名的大公司做,颇得上司重用。大概外形出众、办事能力比较强,以致遭人嫉恨,与同事的关系不是很和睦,经常被人「穿小鞋」。华剑凛全部忍了下来,但私底下,不时抱怨给他听。苏珣则安慰他工作不易,他毕竟年轻,要多多忍耐。 苏珣不是擅于言辞的人,也从未在尔虞我诈的复杂环境待过,他的安慰根本是泛泛而谈,毫无用处,但华剑凛就是想听他的絮叨,想装作心情恶劣的样子,躺在男人身边尽情撒娇。 不知年长的男人是否都这么温柔,华剑凛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这多少弥补了他对父爱的饥渴。 现在他才发觉,为何自己对上了年纪的温和男子,都抱有一份莫名好感。往深层分析,不啻是因为经常被酗酒的父亲责打虐待的童年,给他留下了巨大阴影。于是,当年着魔般天天往医务室跑的情形,和心中一直对苏珣残留的莫名眷恋,都一一得到解释。 他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男人的温柔,从未想过,这宽广如海的温柔,也有被他挖空的一天。 很快,一个月过去,万欣洁从欧洲回来了。 接到万欣洁电话的时候,正是深夜。 手机没响几下,华剑凛就醒了。眯着睡意蒙眬的眼睛,一看,是熟悉的号码,他一惊,睡意顿消。 小心把枕着男人的右臂抽出,华剑凛侧了个身,拉远与他的距离,接起电话,轻声道:「欣洁,怎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她今晚应该在国际机场,明天中午的班机回国。 「华剑凛,你是不是背着我跟别人搞在一起?」 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华剑凛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怎么突然这么说?」 「刚才我打电话到你家,居然没人接。现在是凌晨三点,说,你跟哪个女人混在一起?」 华剑凛苦笑,他是和别人混在一起,只是,那人不是女性,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你也知道是凌晨三点,居然还打电话到我家?我妈睡不好被你吵醒的话,第二天倒霉的是我。」 「人家不放心你嘛,今天眼皮一直在跳。这么晚了,你到底在哪里?」见他不慌不忙,万欣洁咄咄逼人的口气开始缓和下来。 「我最近和一位高中的老师重逢,他是男的,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睡在他家。我妈和我姐都知道,不信你去问他们。」 「真的?」 「真的。」华剑凛叹口气,「大小姐,你休假回来,一身轻松,我明天可要上班,中午还得精神抖擞地去接你,你可不可以饶了我?」 「好吧。不过华剑凛,你可别骗我,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是,大小姐,我挂电话了。」华剑凛关上手机,重新躺回床上。苏珣梦呓了一声,有点畏寒地凑过来...... 他身上总有好闻的清香,华剑凛低头嗅了嗅,将他揽入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剑眉深锁。 苏珣一直不知道,他已有位谈婚论嫁的女友。不知他是忽略了,还是刻意不问。如果他想知道,很容易,因为他和华琪玲有联络,一问便知。反正若苏珣问起,他不会隐瞒,但若他不问,他也不会主动交代。然而现在,万欣洁回来了,他必须重新审视这段无法曝光的关系。 理智告诉他,最好和苏珣断得干干净净,此事若被万欣洁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但他的情感,就是固执地不愿放手。 华剑凛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卑劣、很欠扁,两把钥匙摆在他面前,他必须选一把,世上没有齐人之美。 选苏珣,他放弃的是唾手可得的似锦前程;而选万欣洁,他放弃的则是内心最柔软的一片净土。 孰轻、孰重? 现实与情感激烈交战,惨败的,往往是情感,最先被放弃的,也往往是情感。 没有人能面对金钱权势而不动心,华剑凛更不是这种圣人,他才二十四岁,不是四十二。四十二岁的人会视感情如至宝,而二十四岁的人,只会视感情为包袱,视金钱权欲为毕生追求的目标,尤其是野心勃勃的他。 虽然不是没有挣扎。 早上起来后,临走前,华剑凛不像平时那样利落出门,而是突然紧紧抱住苏珣,力道大得几乎令他窒息。 「你怎么了?」苏珣似乎察觉了些什么,静静偎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今后,公司会很忙,也许不能像以前那么频繁地过来。」华剑凛哑声道,眼眶布满血丝,一夜没有睡好。 「嗯,工作要紧。」苏珣淡淡道。仔细看,他的眼眶也红红的,可他昨晚明明在他怀中睡得很熟啊。 「有空我还是会来。」 「嗯,不要勉强自己,随意吧。」 「老师......」 「嗯。」 「老师......」华剑凛又叫道。 「再不走,你要迟到了。」 华剑凛这才放开他,「那我走了。」 「嗯。」 关上门前,华剑凛忍不住给了对方一个浓烈的吻,然后,才匆匆离去,像个可耻的逃兵一样。 苏珣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去的削瘦背影,显得分外孤单。 这背影,与六年前残留在视网膜的影像,隐隐重叠。岁月吹散多少风尘,却从不曾吹散这残像。 当然不是没有挣扎。 当中午接机时,一身精美的名牌时装、喷着高级香水的万欣洁,兴奋地扑向他怀中时,他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怀抱的,仍是那个温和静默的男人;当万欣洁拉他走向新置的宾利欧陆gtc,并告诉他这是万家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他会觉得,如果自己有钱了,就给男人买一部靓车,免去他每日上下班挤公车之苦;当他开着豪华新车,和万欣洁直接奔向本市最高级的别墅区,心里想的还是男人,如果......如果自己能购置一幢属于两人的房子,也许就能抵挡所有风雪......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清寒贫困的出身和银行帐户上为数不多的存款。 真的不是没有挣扎! 华剑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自己是个自私自利、极端冷酷的人,为了一个结果,可以抛弃一切,包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绝不会可惜。 家人固然重要,他固然一直照顾他们,不曾叫苦叫累,但内心深处,童年累积的恨意从来不曾消失。父亲、母亲、姐姐,这些名字念起来,全是冷冰冰的符号,不具任何意义。如果有必要,他会像丢一块破布一样,把他们丢掉,更何况是苏珣? 挣扎归挣扎,该做的事、该走的路,他仍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渴望成功,他必须要成功! 出人头地、功成名就。总有一天,他会站在这个城市的顶端,悠然眺望日出,而他自己就是这块风景中,最耀眼出色的一幅。为了这个目标,无论要丢弃什么,他都在所不惜! 第九章 婚期日渐临近,为免万欣洁起疑,华剑凛与苏珣的联系日益减少。不知苏珣是否察觉了什么,几次见面,眼中多了抹淡淡忧郁,经常出神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华剑凛心中有愧,不敢多问,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去想明天,反正他们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 以万家强的身分,掌上明珠的婚事必要隆重操办,从婚纱、礼服,到宴会布置、宾客名单,一一确认,精细繁琐地令人咋舌,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婚戒的挑选。 万欣洁特地选了一个日子,拉他去本市最大的珠宝店选购。她是这里的熟客,笑容可掬的分店经理亲自出来接待。经理先殷勤地请两人坐下,然后让销售助理从橱窗中捧出一堆耀眼夺目的钻戒,一一摆在万欣洁面前。 「这里全是一克拉以上的钻式,既有素雅大方的方戒,也有时下流行的各种款式,万小姐,你慢慢选。」 华剑凛瞥了一眼标签,不禁微皱剑眉,动辄二、三十万的标价,是普通工薪阶层大半年不吃不喝的薪资。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戒指,有这个必要吗? 万欣洁却兴致勃勃,一一看过去,不时试戴,娇声问华剑凛好不好看,他只能挤出不冷场的制式笑容。 「没有更好的吗?」万欣洁仍是不太满意。 经理做了个手势,助理从柜台内侧,小心翼翼捧出一只锦盒,「这是本店刚到新款婚戒,三克拉粉钻,钻石中的极品,瑞士独家切工,售价二百八十八万。万小姐,很吉利的数字。」 久久凝视着光华夺目的粉钻戒,万欣洁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结帐走出珠宝店后,万欣洁挽住华剑凛的手,「剑凛,怎么了,脸色不是很好喔?」 「百万钻戒,会不会太招摇了?」华剑凛看着她,「莫非你真想登上八卦版头条?」 「结婚嘛,一生只有一次,我当然要慎重对待啦。」万欣洁娇笑道:「别担心,我爸也嘱咐我买只气派点的钻戒。」 「好吧,只要你喜欢就好。」华剑凛淡淡道。 突然,万欣洁的手机响了,匆匆交谈几句后,她挂上电话惊呼,「啊,我都忘了今天和maggie她们约好一起喝下午茶逛街,刚才被骂到臭头,我们快走吧。」 「你们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一个男人何必去凑热闹。再说我也有有点累了,不如回家休息。」 「嗯,那明天再打电话给你。」万欣洁想想也是,就放过他,惦起脚尖吻了他一下,匆匆往停车场跑去。 凝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华剑凛站在店门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折回...... 他没有注意,刚才万欣洁吻他的那一幕,恰好被坐公车经过的男人尽收眼底。公车很快绝尘而去,连带男人苍白如纸的脸。 见华剑凛折返,珠宝店经理很诧异地迎上来,「华先生,是不是对刚才订的钻戒有问题?我们保证一星期内就可以取货了。」 「不是,我只是想再买个男戒。」华剑凛淡淡道:「不是给我自己,是送给我的一个朋友。」 珠宝店经理以为自己今天又能大赚一笔,忙不迭捧出店中最贵的戒指,谁知华剑凛只是指着橱窗角落的一枚普通银戒道:「能不能把它拿出来,给我看看?」 银色的戒指套在自己无名指,式样素雅大方,价钱也在他能负担的范围,感觉有点紧,男人的手指比自己细瘦,应该正好。华剑凛点点头,掏出皮夹,「就这个吧,谢谢。」 苏珣的生日就在明天,一直想送他一份值得纪念的礼物,却不知挑什么好。刚才,和万欣洁选购钻戒时,他一眼就看到了这枚摆在角落的戒指,内心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和男人,是最后一次了。 与他的关系,从开始到现在,就像列疯狂失控的火车,现在必须拉紧刹车,掉转车头。哪怕再不舍,都要抽刀断水,否则再这样继续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插在裤袋中的手指,蓦然收紧,牢牢握住了锦盒...... 即将舍弃的决绝,令他的黑眸变得更加冥暗,华剑凛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毅然抬头,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许是即将进入梅雨季,天气闷湿异常,直到傍晚,才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华剑凛打车来到幼稚园,才发现校门紧闭,苏珣已经离开。打手机给他,却没有人接,于是让计程车掉头前往苏珣的公寓,在快到的时候,眼尖的他看到一抹削瘦人影,在雨中踯躅。 一惊,连忙叫停,匆匆付过车钱后,华剑凛捧着特地买来的生日蛋糕,冲入雨幕中...... 小雨已变成滂沱大雨,一波波密集如注。 「老师!」心疼男人不打伞,就这么任凭自己淋雨,华剑凛迅速脱下西装外套,遮在他头上,冲他吼道:「干嘛不打车回家?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完全没料到他会出现,苏珣震惊地睁大眼睛,「华剑凛?你怎么来了?」 「废话,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 果然,男人露出一脸呆滞的表情,「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你的身分证。」华剑凛没好气地说,拉住他的手。「快跑......我可不想当落汤鸡。」 公寓楼近在眼前,但雨实在太大,等跑到楼道时,两人都浑身尽湿。华剑凛把蛋糕放到餐桌上,就拉苏珣去浴室,打开热水器,然后剥掉两人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苏珣一声不吭,乖乖任他摆布。 浇头而下的热水,驱除了身上的寒意。抱着怀中温热静默的身躯,华剑凛内心五味杂陈、挣扎不已。 一看到他,就想紧紧拥抱他、狠狠爱他,内心的骚动如此强烈,几乎不必做什么,他的分身就已经膨胀,硬硬抵在他小腹。苏珣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退缩,迟迟不见男人有所行动,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老师,放心,今晚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华剑凛苦笑道。他是来和他分手,不是来和他做爱的。 苏珣似乎松了一口气,但眼中却掠过淡淡悒郁。华剑凛关上热水器,扯过毛巾将彼此擦干,走出浴室...... 当苏珣穿好舒适的家居服,擦着湿湿的头发走到客厅时,男人已经像模像样地摆好了生日蛋糕,并点好蜡烛。 苏珣自嘲般一笑,「还是不要过生日的好。」 「为什么不过?一年才这么一次,当然要好好庆祝。」华剑凛收起打火机,笑道。 他穿了一件格子棉衬衫,套一条陈旧的牛仔裤,看上去比平时显得稚气。衬衫是苏珣的,他所有衣服里最大的一件,套在华剑凛身上,仍是太紧,但找不到更合适的,只能这么凑合穿着。 「我又老了一岁。」苏珣拿手撑在餐桌上,凝视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叹道:「过了今晚,我就三十七了。」 「可是老师看上去却像二十七。」华剑凛笑道。 「怎么可能,你不用哄我开心。」 「真的,老师的皮肤又白又滑,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快吹吧,吹前别忘了许个愿。」 「都三十七了,我没什么愿望。」苏珣苦笑道。 「没有也想一个出来,一年才一次,不能浪费了。」华剑凛绷起脸。 「好吧。」苏珣闭上双眼,几秒后,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不知他的愿望是什么?凝视着男人清癯的侧脸,华剑凛突然很想知道,却又马上驳斥自己,知道又如何?他还能再做什么? 拿刀把蛋糕切成小块,华剑凛用瓷碟装了一块,递给苏珣,「老师,生日快乐。」 「谢谢。」 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角,有抹香甜的奶油味。不能说不感动,苏珣根本没料到男人居然有这个心,不但记下他的生日,还特地买蛋糕替他庆祝,但内心的苦涩却无法冲淡。 前天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深刻定格在他脑海。他不问,并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早在几个星期前,华剑凛的到访由一天一次的频繁度,降到几天一次、一星期一次,到后来偶尔才露面,他就知道,男人对自己及这段感情的新鲜度,似乎已经过去。只是他掩耳盗铃,刻意不去查证,好继续欺骗自己,他身边并没有别人,然而,那天看到的事实,却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 既然他已经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友,现在又来找他这个老男人做什么呢?没想到兜了一圈,仍是再次回到原点,被人像破布一样丢弃。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冷得快要凝结成霜。 他已经三十七岁,他却依然年轻,前途无量,两人还都是男人。这段关系以世俗眼光看,是禁忌的、悖德的,无法公开,更得不到任何祝福,怎么看都不可能长久。虽然一开始并没有过多期待,也在不时告诫自己,这个男人只会陪自己走过一程,总有一天会分手,但每当被男人无休止地饥渴索求时,每当看到男人眼中暗蕴的柔情时,心里仍是止不住,燃起一线希望的火苗。 只是,现实寒冷如风,瞬间将它扑灭。 爱上这个男人,便是飞蛾扑火、悬崖断壁! 从与他肌肤相亲那一天起,他就很清楚,然而还是没有坚定拒绝,既然纵容了彼此的任性,那么,他就必须勇于承担任性之后的苦果。他没有籍口,更无意谴责任何人。毕竟,男人从未说过喜欢他,更不曾许诺彼此的未来。在他们如胶似漆的一个月,是否能定义为「交往」,现在想来,都是个问号。 「好吃吗?」 面对男人的询问,苏珣强抑苦涩,点点头,像吞苦药一样,把口中的蛋糕咽下去。 突然,他的牙齿一硌,似乎咬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苏珣一惊,连忙把口中的硬物吐出来...... 小小的一枚银色戒指,躺在手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苏珣整个人僵住...... 「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华剑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拿过它,用餐巾纸擦了擦,拉过苏珣的手,缓缓套在无名指上。 「果然很合适。」 握着他的手,就着灯光细瞧,华剑凛的心里有着奇异的满足与疼痛感。满足的是,仿佛自己此刻要娶的人是他,痛苦的是,今晚就要说分离。 不知道该怎么说,完全说不出口。 苏珣低头不语,肩膀在微微抖动......华剑凛低头看他,苏珣转过头,前者擒住他的下巴,轻轻把他掰过来...... 「干嘛要哭啊,老师。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他抹去他眼角薄薄的泪花,用大拇指压住眼尾止泪。 「为什么......突然送我戒指?」苏珣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这些,这些充满孩子气的贪婪和独占、刻意欺负他的促狭、不经意的淡淡温柔、看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惊喜,让他的心一点点沦陷,一点点,沉入地狱。 男人到底是有情,无情?到是是恶劣地玩弄他,还是另有苦衷?他不知道,也无力探究。 「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华剑凛忍不住用唇亲了亲他泛白的指尖,抬眼看着他,「你会好好保管它吗?」 这一刻,男人的眼眸,深邃得令苏珣有被求婚的错觉。只是没到一秒,他就明白自己在痴人做梦。 「你想我好好保管吗?」苏珣低声反问道。 「想!」华剑凛握紧他的手指。 送他戒指,就是希望他能佩戴一生,虽然是个任性而荒谬的想法。 苏珣沉默了,指尖在他手中细细颤动...... 「对不起,老师。」华剑凛吐出心中深深的歉疚。这三个字,有多无力,他终于在此刻体会到了。 「对不起什么?」 面对苏珣无辜的反问,华剑为哑口无言,沉默半晌,他站起来,「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老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当着他的面,不行! 就在抬腿那一瞬,苏珣突然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 「外面雨很大,你可以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再走。」 他在主动邀他留下?非常难得,若在平时,华剑凛自然欣喜万分,但此刻,他却迟疑了,「老师,今晚如果我留下的话,我会忍不住一遍遍抱你、伤害你,还会让你哭得很伤心,这也没关系?」 低沉的语调,听上去充满威胁,实际却是一种预警。 苏珣抬起苍白的脸颊,淡淡的眸色似月光倾泻,能直达他心底最阴暗的地方...... 华剑凛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在刹那,他隐隐觉得,表面看似沉默笨拙的男人,说不定心里什么都明白。他不敢去求证,怕自己得到肯定的答案。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要回头看,坚定往前走。可是。男人淡然的目光,硬是把他一丝一缕,牢牢缠住...... 「老师,你真的想我留下,哪怕被我狠狠伤害?」他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避免受伤的机会。 「没关系......」 听到男人如低泣般的细微喉音,华剑凛缓缓走过去,梦魇般拥住了他削瘦的身体...... 男人乖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让他联想到扑火的飞蛾。他,可是他葬身的火海? 想自嘲一笑,却无法轻松面对。 心在微微悸痛,华剑凛像要将他嵌入身体般收紧手臂,恨不得将他融入自己的血肉中。 这样,就可以永远不说分离。 这次的情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漫长激烈。 冗长的前戏,无休无止,焦躁到令人不安的地步。两人都仿佛化身为饥渴的野兽,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不停翻滚、交缠,贯穿、共舞...... 低低的呻吟交织着野性的低吼,不断响彻底内,颠狂痴醉的性爱,让两人都一起腐化堕落,掉入肉眼难以企及的深渊...... 苏珣表现得前所未有地主动,柔顺敞开自己的身体,不但任男人予取予求,甚至还贪婪地索求男人。而华剑凛的动作也比任何一次都激烈,到最后的时候,几乎失控,不知轻重地一再冲入他体内,看苏珣哭得厉害,却像着了魔般无法停止。 他的泪水令他心疼,疼痛之余,又有种莫名的凌虐快感,想看他更凄楚的模样。想逼出他更多的泪水,想藉此在他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让他今后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忘不了他带给他的欢狂。 要结束了! 这个念头让彼此的心口如被烈火烧灼,却无能为力,只能咬牙忍受那种焚心般的痛。 这是最后一次。 过了今天,再没有明天。 在黑暗的夜里,两人一直交缠......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相拥着在苦涩的眩晕中,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 当苏珣在晨光中,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身边床铺已然冷却。不知男人什么时候走的,但肯定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苏珣怔怔的,全身酸痛,脑子仍处于混沌状态。缓缓坐起来,房间有点冷,窗户没有完全关上,晨风吹动窗帘,带来微寒的风。 他的视线,被床头柜上一张纸条吸引......伸手拿过,是男人的笔迹,只有简短的二行字: 对不起,老师。 再见。 老土的告别方式。 不过就目前而言,这是最好的分手方式了吧。如果真的当面说,苏珣都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好事,反正不可能永久。自暴自弃地在心里这么想,苏珣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 勉强穿衣下床,突然,指间发出的一抹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当看清是什么后,苏珣全身剧震,力气被瞬间抽离,双腿一软,跪倒在床前...... 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仍璀灿夺目,男人却已不知所踪。 体内仍残留着火热的触感,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一个月,现在想来,仿佛黄粱一梦。 心悸如洪水疯狂蔓延,濒临死亡的心,传来难以形容的抽痛。 轻轻摩挲着戒指,苏珣终于无声落下泪来。 第十章 「老师......老师......」 苏珣一惊,回过神来,「晓晓,你刚才说什么?」 「老师,我画好了。」郭晓仰起可爱的小脸,把花花绿绿的一张图,递到苏珣面前。 「好啊。」苏珣振作精神,挤出笑容。 「这个是我,这个是爸爸,这个是老师。」郭晓指着画中三个圆形图案,解释道。 「怎么没有妈妈?」 「老师就是我妈妈。」郭晓天真无邪地说,苏珣笑着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郭晓来自单亲家庭,因为被人保护得很好,父母的离异并没有给他造成很大阴影。郭晓的母亲极少看望他,他对母亲的印象很淡,再加上他很喜欢苏珣,就下意识把他当妈了。 「小笨蛋,苏老师是男人,怎么能当你妈?」 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两人同时站起来。 「爸爸!」郭晓大叫一声,冲到父亲--郭晖阳怀里,后者抱着儿子,愧疚地对苏珣点点头,「对不起,苏老师,今天银行有事晚了,害你又要一个人加班等我来接晓晓。」 「应该的,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苏珣笑道,关上门窗,和郭晖阳一起走出园门。 「苏老师,你住哪里,我送你?」 「不必了。我搭公车回去就行。」 「苏老师,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让我送你吧。」 郭晖阳很坚持,苏珣不再一味推拒,于是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坐上郭晖阳的车。 郭晖阳车开得很稳,晓晓坐在后座,兴致勃勃地玩着手中的变形金刚,苏珣则坐在助手席,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一如字条上所言,男人自那一晚,就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不久后,苏珣终于从华琪玲口中听说,华剑凛和「五洲集团」总裁的掌上明珠即将成婚的事。因「五洲集团」是本市知名大公司,这椿婚事不少人都有所风闻,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苏珣并不怪男人欺骗他,只怪自己当初陷得太深。男人消失这几天,他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一样,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白天食不知味,晚上夜不安枕。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短短几个字。 人生的色调顿时黯淡下来,回想过去相处的片段,心脏就像中风似的。隐隐抽痛。 他并不是一个奢望永远的人,也知道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只是没想到,它会结束得这么快,前一刻送他戒指,后一秒就留下告别的纸条。 如果能恨他就好了,恨他也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忘了他,可是,当象征一生的指环套在手指,他却无法轻易得出男人只是在玩弄他的结论。 他不想否认过去,否认当两人身体相连时,的确有心灵契合的一刻,尽管这种坚持令他痛苦不堪。 「苏老师......」 听到郭晖阳叫他,苏珣转过头,「什么事?」 「那个......请恕我冒昧......」郭晖阳连开着车,边谨慎开口,「我知道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过,你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很大,看上去非常消沉,人也瘦了一圈......」 苏珣心里有些感动,打起精神笑道:「郭先生,谢谢你的关心,我家里很好,也没什么事发生。大概因为气候比较闷湿的关系,这几天晚上都睡不好,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如何能告诉别人,他竟和一位比自己小的男人,而且还是昔日学生相恋,并被抛弃的事实?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对于年轻的华剑凛而言,怎么可能真的陷于这段禁忌关系中?只是,心里清楚归清楚,内心的伤痛,却难以用理智来纾解。 「那就好,是我多虑了。」郭晖阳点点头,露出释怀的笑。 车子缓缓开到十字路口,红灯停下,对面长长一排婚车,豪华的深蓝车身装饰着精美的礼庆鲜花。 「是婚车?听说今天是结婚的黄道吉日,我正奇怪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婚车,现在果然遇到了。」 听到「结婚」这个字,苏珣微微一怔,抬头向前看去......红灯转绿,郭晖阳一踩油门,对面的车亦缓缓启动...... 一对新人坐在一辆敞篷车上,相对甜蜜而笑,后面紧跟摄影师及一排新款奔驰保时捷,场面蔚为壮观,不少路人纷纷伫足观看。 「这个婚结得真奢侈,不知是哪位?想必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富豪。」郭晖阳笑道。 苏珣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在讲什么,他死死盯住那对新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艳如花,不折不扣一对璧人! 两车擦肩而过,电光火石间只一秒,男人的脸庞一闪即逝,蓦然远去。 沉浸在新婚喜庆中的男人,根本无暇注意四周,只是看着身边的新娘,脸上不似平时酷冷,而是挂着浅浅的性感笑容,苏珣只觉整个人如堕冰窟,根本说不出话来。 知道他要结婚,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被残酷的现实打击,苏珣疼得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弯下腰,在车上蜷缩成一团...... 「苏老师,你怎么了?」郭晖阳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车速。 「我没事......没事......就是胃有点疼......」不想麻烦别人,苏珣强撑起自己,把心头的痛强压下去。 「真的没事?我还是送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你还是送我回家吧,我休息休息就行了......真的,不要送我去医院。」 面对苏珣的坚持,郭晖阳只能先送他回家。 激烈的呕吐声,响彻浴室。 苏珣狼狈地抱着抽水马桶,胃里已经吐无可吐,再吐就只有淡淡的胆汁。鼻闻充满了浓烈的酒味,以前滴酒不沾的他,终于在看到男人结婚后,从附近便利店买了几瓶白酒,醉得一塌胡涂。 浴室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已近深秋,冷风飕飕刮过,吹得一室生寒,但真正冰冻的,是他的内心。 以为自己能淡然面对这一切,却在亲眼目睹残酷的现实后,明白自己到底有多脆弱。拼命压抑的情绪,在刹那完全崩溃决堤,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一滴滴,肆意纵横。 知道这样的自己很难看,却根本无力修复。 过去相处的每个画面,都深深印在心里,有苦涩,有微酸,但更多的,是梦幻般的幸福。 好几次,在男人身边醒来,看着他的脸,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从来不是擅于表达感情的人,最多在男人恶劣的逗弄下,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可事实上,这段从九年前见到他第一眼,就已经悄悄萌发的感情,又岂能以淡淡的「喜欢你」这三个字概括? 九年了。 从认识他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久。所有的感情都耗尽在他身上,像陷入泥沼一样,无法自拔。苏珣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撑着虚弱的身体,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张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脸,写满了沧桑与狼狈,眼镜因刚才的动作而歪到一边,脸色苍白如纸,黯淡的眼眸犹如死灰,看不到一丝亮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一样。 视线无意接触到盥洗台上的玻璃怀,里面插着两支牙刷,黄色是他的,绿色是男人的;挂在一侧的毛巾,一条白色,是他的,一条蓝色,是男人的;还有刮胡刀...... 整间小小公寓,依旧残留着男人浓浓的气息。 他没有把这些打包带走,也是,都和大集团公司的千金成亲了,这些廉价的东西,他又怎会在乎?连带自己,也是个沉重的包袱吧。虽然不想这么否定自己,可这却是事实。 今天看到的画面再次浮现,心里像有把钝刀在切割,疼痛实在难以忍耐,颤抖的手轻轻掂起刮胡刀...... 苏珣并不是真的想结束生命,只是心太痛了,痛得他神智模糊,想着如果藉以肉体的疼痛,会不会缓解胸口这种噬人的痛感?若是划一刀,自己能不能轻松一点? 抱着这个轻率的念头,苏珣着魔般把薄薄的刀片取下,对准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 当冰冷的第一刀下去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殷红的鲜血大量涌了出来,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意识被一点点抽离,大量失血令他头晕目眩,再也站不稳,缓缓跪倒在地面。 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失,如果真能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苏珣放弃般阖上了眼睛...... 恍惚之间,耳畔似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喧哗声,身体被人用力摇晃,有人在耳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要昏睡过去,再坚持一会...... 他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没等认出是谁,头一偏,就彻底昏迷过去...... 恍若隔世。 睁开眼,已是清晨。 眼前一片白色,阳光温柔地照在身上,仿佛能治愈任何伤口,窗外间或听到清脆鸟啼,令人几疑梦中。 苏珣轻轻呻吟了一下,手一动,就感到一股牵引力。抬头一看,才发现手背扎着点滴,左手腕缠上厚厚纱布,几丝血迹密密渗了出来。 记忆悉数回流,他想起了昨晚酒醉后做的一切。 「苏老师,你醒了?真的太好了!」有人立即俯过身,仔细端详着他,温文的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你感觉怎么样?」 「郭先生......」苏珣哑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昨晚是你......」 「嗯。昨天送你回家后,我思来想去不放心,又赶回来。幸亏你家的门没关紧,我闯了进去,就看到你倒在浴室中,一地的血。我吓坏了,苏老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应该坐下来慢慢解决,千万不要轻生啊!」 苏珣苦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手腕火辣辣地痛,大脑深处,像有一把槌子在狠狠敲打......肉体的疼痛,似乎真能缓解心灵的痛,他的心脏,已经不像昨晚那么濒临崩溃。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太轻率了,不但差点舍弃生命,还连累别人担惊受怕。 「一点也不麻烦。你是晓晓最喜欢的老师,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会很伤心的,我也......」郭晖阳深吸一口气,握住他另一只手,「苏老师,你身边有很多在意你的人,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不会了。」苏珣低声道:「昨晚我喝了太多酒,真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抱歉让你担心。」 「真的?」郭晖阳不放心地看着他。 「真的。」苏珣点点头。 「苏老师,你现在很虚弱,最好有人照顾,有什么家人或是朋友,要我通知一下吗?」郭晖阳看着他。 苏珣轻轻摇头,「我父母都不在本市,也没有什么朋友......」 郭晖阳叹口气,「这样......那我会让医生给你转到加护病房。」 「不必了,我已经好多了。」苏珣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郭晖阳按住。 「要的,否则我不放心。」 「谢谢。」郭晖阳关切的视线,让苏珣伤痕累累的心隐隐作痛。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拒绝他人的好意。 「不好意思,苏老师,我必须去上班了,有很多事都等我处理。一旦有空,我会马上赶过来陪你。」郭晖阳看了看手表。 「你快去吧,抱歉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早就......」 「跟我客气什么。苏老师,只要你以后不再胡思乱想就好。」郭晖阳又叮嘱了几句,确信苏珣真的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这才放心离开。 病房瞬间安静下来,苏珣靠在床头,一动不动,惨白的脸色,几乎与同色的床单融为一体。吊瓶高高挂着,液体一滴滴流入身体,全身仍然感觉虚弱无力,心脏亦跳得分外缓慢,像不是自己的。 恍若隔世,万般皆休。 他大喜之日,却是他赴死之时。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要忍受多少世间的苦楚,更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快乐可言。不,他不奢求快乐,他只希望,自己能平静地活下去,别再有任何伤害。 苏珣缓缓抬起左手,挪到自己面前,然后,握住了左手的戒指,一点点,把它摘下来...... 小小戒指,搁在掌中,像一团火,炙燃着自己痛苦不堪的心。 窗户朝两侧开着,扬起手,想狠心把它投到窗外,脑海却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你会好好保管它吗? 你想我好好保管吗? 想! 全身力气在刹那间消失殆尽,手臂一软,重重垂在胸口,苏珣的眼眶一片湿润...... 既有今日,当初又何必说这些话哄他! 苏珣无力地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想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成为肉眼难以看见的尘埃。 寂寞都市中,爱情故事总是怨旷难耦、撕心裂肺,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他一个被抛弃的男主角,孤独而可耻地活着,却还要在别人面前佯装坚强,以鲜血为代价,去换自己的新生。无论坚强这个词,在此刻听起来有多可笑,他也必须坚强起来,必须撑下去! 至于爱,从昨晚起,就已经彻底死亡。和那个男人的一切,他决定,把它葬入深深坟墓,任其腐烂溃散,化为累累的白骨。 再也不想爱了,爱一个人太辛苦。他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应该能被满足吧! 第十一章 光阴如梭,过得飞快。 一转眼,已是三年。 深秋。 雨,肆意地唰唰下着。 笼罩在雨雾中的墓园,更加显得灰暗凄迷。 三道人影伫立于一块墓碑前,碑上镶嵌着一位老年男子的头像。他微笑着,眼中充满了慈祥和蔼。这张照片,与男子平时的酒鬼形象大相迳庭,感觉完全像个陌生人。 耳畔不断传来抽泣声,一身黑西装的华剑凛左手撑着伞,右手搂住了妇人的肩膀,低声安慰,「妈,别难过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感冒就糟了。」 余圆芬靠在儿子身上,不过一晚,她就苍老得厉害,头上的白发星星点点。自从华剑凛回到本市后,就再没有看到她像母老虎般精神奕奕、喷火咆哮的样子,以前一见就头疼,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又觉得怀念。 「这死鬼,我早就说他迟早有一天会死于酒精中毒,你看看,果然被我说中了。我才不是为他难过,他早死早好,省得一天到晚和我呕气。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这种人,我真命苦啊我......」余圆芬边哭边骂。 嘴上虽有怨言,华剑凛却知道,母亲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又怎会在一夜之间,苍老得如此之快? 从小在父母的打骂中长大,一度认为这样的婚姻太辛苦,不如不要,可等父亲过世后,他才明白,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啊。 人是不是总这样,要到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的可贵。 「妈,雨越下越大了,我们还是走吧。」华琪玲也劝道,与三年前比,她身上的乖僻气息消敛了许多,眉宇亦变得柔和起来。 当年,难以忍受母亲的逼嫁,华琪玲拎着行李离家出走,在城市间兜兜转转,最终在北部一个小镇安定下来,开了家服装店,过着平稳的生活。听说父亲因酒精中毒逝世后,才于几日前赶回来参加葬礼。 余圆芬点点头,擦干眼泪,靠着华剑凛,一步步蹒跚离开。 华剑凛将母亲送回她目前的住处──一家位于郊区的老年养老院。这是全市最好的养老院,除了提供上好膳宿外,还二十四小时配有医护人员,以应对各种突发病症,当然,费用也相当可观。 三年前,父亲还是个酒鬼,成天神能见首不见尾,华琪玲离家独立,华剑凛结婚后以事业为重,经常在各地奔波,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无暇照顾母亲。不久后,「五洲」想开拓海外市场,便将发展基地移到香港,华剑凛因是海外发展项目的负责人,自然也跟着移居,鲜少回来,于是他将母亲送入养老院,了却自己的后顾之忧。 这几年,因自己的野心,毅然丢弃了最重要的东西。奔波忙碌、汲汲营营,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极力想维护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想到以前的万丈雄心,现在只觉得是一场笑话。 「妈......」华剑凛从厨房中倒了杯水,回到卧室,却见华琪玲用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轻声。 将水放下,两人一起轻轻退了出去。 「给妈吃了点镇静药,已经睡下了。」华琪玲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是吧,那就好。」华剑凛深陷在沙发中,揉了揉额头,只觉浓浓的疲倦,一层层涌了上来。 「你还好吧?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华琪玲看着自己的弟弟,淡淡的语调,隐藏着一丝关心。 「我没事。」华刽凛看了看手表,「等会儿我与人有约,要出去一下,妈就交给你了。」 「你忙你的吧。我会住在这里,陪妈一阵子,等她心情好些再回去。」 「谢谢你,姐。」 三年的奔波沧桑,他们几乎不曾见上一面,这次因父亲的葬礼再次相聚,却让原先冷漠的彼此,多了一份难得的温情。 「你是不是去处理和万欣洁的事?」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华剑凛微微一怔,像是知道他的疑问,华琪玲笑了,「虽然我不在本市,但也能买到当地报纸,多少有所耳闻。」 华剑凛苦笑道:「没错,希望在今天能和她有所了断。」 「然后呢?」 「不知道。」华剑凛轻轻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该走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姐,你有没有苏珣的消息?」 「苏珣?」华琪玲微微一怔,惊奇华剑凛竟会提到这个名字,「三年前离开家后不久,我的手机就被人偷了,换了个号码,从此失去他的消息。」 「是吗?」华剑凛叹道。看来,华琪玲并不比他知道得更多。 「这老好人肯定很诧异,我怎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不过反正当年他也是因为同情才答应娶我,幸亏娶没成,否则还真害了他一辈子。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呢,如果现在再重逢,我会好好与他相处、好好了解他,说不定我还会爱上他......像他这样心肠软脾气又好的男人,真是稀世珍宝,谁跟了他,是谁的福气。」华琪玲自嘲地笑道。 她的每个字,都似乎戳到他心里,华剑凛的脸色微微变了。 一个星期前,从香港回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却像肥皂泡一样自人间蒸发。 华剑凛去过「新星幼稚园」,谁知大门紧闭,墙上写着「拆迁」的字样,也去过苏珣的公寓,却被房东告知,他已经搬走三年多了。苏珣的手机根本收不到任何信号,不知是被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彻底失去了苏珣的消息。 人海茫茫,再也找不到他。 华剑凛怅然若失,心里无比空虚。 「你怎么想到问他?」华琪玲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随口问问。」华剑凛掩饰道:「我走了,姐。」 两点整。 「明正」律师事务所。 华剑凛敲开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中沙发上的张律师及万欣洁,后者身边还有一位面目俊美、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想必是她的新情人。 华剑凛在心里冷笑,和律师握了握手,在书桌前坐下。 「这是离婚协议。」张律师把两份文件,摆在华剑凛和万欣洁面前,「你们仔细看一遍,没有疑羲的话,就在上面签字吧。」 「没有问题,我信得过张律师。」万欣洁一笑,很干脆地拿过笔,刷刷写下自己的大名。华剑凛顿了顿,也在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 三年的婚姻,走到今天,终于到了尽头。 双方都有问题。初期的蜜月过后,随着日子的流逝,每天共同生活在一起,柴米油盐,引发各自的矛盾,由一开始的互看不顺眼,演变至水火不容。 万欣洁出身优越,从小就被父亲宠坏,难免性格骄纵。和华剑凛谈恋爱时,稍微收敛了一点大小姐脾气,但结婚后就渐渐暴露出来,言语间盛气凌人,处处压华剑凛一头。 对万欣洁而言,不管怎样,华剑凛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得到父亲重用。若没有她,又岂能有他的飞黄腾达?既然如此,华剑凛就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顶礼膜拜,平时更要把她捧在掌心,百依百顺。 若是别的男人大概会忍气吞声,但华剑凛本身性格就孤傲,能力又强,不是那些专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怎么可能一味忍受她的坏脾气?于是两人由细小的口角愈演愈烈,争吵渐渐升级。 另一方面,性生活的不和谐,也是造成他们离异的重要原因之一。和万欣洁一起时,华剑凛总是兴味索然,草草结束。心不在焉的敷衍状态,令万欣洁大大不满。 在床上,华剑凛几乎很少用正面体位,只要看到女性曲线毕露的裸体,他的性器便立即疲软,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把她翻过来,以后背位进入,在脑中将她想象成某个人,这才勉强射得出来。 久而久之,性事越来越成为一椿沉重的负担,华剑凛便借口加班,整天早出晚归,以逃避这些压力。 在苏珣之前,他一切正常,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面对女人却无法勃起的阳萎,然而,一旦和苏珣品尝过那么狂热完美的性爱后,再美丽的女子,都无法再令他动心。只要一上床,脑中就情不自禁浮现苏珣情动的模样,一旦看清身下不是他,巨大的落差感,往往令他再也无法振作。 到了这个时候,华剑凛才幡然悔悟,原来,苏珣在他心中的份量,远比他自己所想的,要重得多、深刻得多! 对他的这种萎靡,万欣洁很快就不耐烦了,早出晚归,彻夜泡吧狂欢,到了后来,越来越过分,整周都不回家,手机还关着,根本找不到人。而她也不隐瞒,敢做敢承认,很快带着勾搭上的新情人,出现在华剑凛面前。 至此,这段婚姻再无继续的必要。 在公司中,不少人得知华剑凛被妻子戴了绿帽,纷纷对他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满天飞。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笑谈,更无法容忍这种明目张胆的出轨,华刻凛正式提出离婚,万欣洁并没有挽留之意,一口答应。 华剑凛净身出户,放弃了自己替五洲建立的项目、耗费的心血,除了工作应得的报酬外,其余一分未拿,更没有提出任何分割财产的要求。交接完「五洲」在香港的工作后,华剑凛便离开了那个令自己倍受屈辱的地方。 这次和万欣洁的见面,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从此,两人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不能说没有伤感,毕竟夫妻一场,当初驾车游城、令全市艳羡的「世纪婚礼」仍历历在目,谁能料到,竟是今天的黯然收场?接过对方签好的离婚书,华剑凛心里百味杂陈。 「谢谢张律师,再见。」万欣洁站起来,并不多看华剑凛。她身边的年轻男子,立即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她也不打招呼,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蹬蹬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掉头问:「华剑凛,『老师』是谁?」 华剑凛一怔,抬头看她,面色凝重。 对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弯起嘴角,「好几次,高潮时,我都听你这么喊。」 「......」华剑凛无言以对。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万欣洁再问。 华剑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过你。」 「仅仅只是喜欢吗?」万欣洁自嘲地笑了,迄今为止的离婚过程中,她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哀伤,「我明白了。」 「对不起。」 「彼此彼此。」万欣洁深吸一口气,一甩名牌挎包,挽着年轻男子的手,高傲离开,像是斗不败的女王。 华剑凛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前所未有的空虚,涌上心头。太精于计算的人生,步步为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看准了就不顾一切往上爬,如此辛苦,换来的是什么? 只为了今日无比寂寥可笑的结果? 岁月的长河中,被金钱权欲所迷惑,他错过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那么温柔的想一生呵护的人,如果,现在掉头,还能不能把这些丢弃的珍宝,一一捡回来? 他不知道。 只能深深祈祷,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 「有一天,森林中,动物决定如开大会,选举森林之王。原本的森林之王是老虎,不过它已经很老了,当了二十年的森林之王,它想退休......」 听得津津有味的男孩,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立即一跃而起,冲过去叫道:「爸爸!」 「晓晓。」跨入客厅的男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给老师调皮捣蛋?」 「没有!我一直很听老师的话。」郭晓扬头道,与三年前比,他长高了不少,眉宇和郭晖阳越来越像,严然是个小男子汉了。 「是吗?可别说假话骗你老爸。」郭晖阳搂住他的肩膀,看着迎上来的人,脸上笑意更深,「你又在给他讲故事?」 「他喜欢听,就多给他讲一点。」来人点点头,神情柔和、五官清癯,鼻间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很浓,不折不扣的老师模样。 岁月如刀,男人的眉宇略见沧桑,但他清淡懦弱的气质,却仍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吃过饭没有?」苏珣拿过郭晖阳手中的皮包,接过他的大衣,挂在衣架上。 「吃过了。开会开到八点时,副行长请客,大家就一起吃了一顿。今天内部清算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明天可以休息了。」郭晖最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老爸,你答应带我去游乐园的!」郭晓拉着他的衣袖叫道。 「去,明天就去。」郭晖阳笑着轻抚儿子的头。 「难得见你星期天有空。」 「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管了,明天我陪你和晓晓一整天。」郭晖阳笑道,眼神中带着深深温柔,苏珣只是勉强一笑。 哄晓晓去睡后,苏珣回到客厅。郭晖阳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中看电视。苏珣去厨房泡了杯绿茶,端给他,又开始收拾起茶几上散乱的杂志...... 「别忙了,陪我坐一会儿。」 突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郭晖阳搅入怀中,紧紧抱住,苏珣不由得挣扎起来,「别这样,当心晓晓看见。」 「怕什么,他不是已经睡着了吗?」郭晖阳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可是,万一他醒了......」苏珣浑身僵硬,还是不习惯这种亲密动作。都是两个老男人了,还像年轻人一样,实在很难为情。 「真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怎么回事,他毕竟还小呢。」郭晖阳紧紧圈着他的腰...... 「不要小看现在的孩子,他们很早熟。前几天,晓晓还问我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害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郭晖阳笑了起来,「这臭小子,读书不上进,这种问题倒很上进。等我有空就好好教育教育他。」 「别凶他,好好开导他就是了。」 「是,老师大人,」郭晖阳笑道。 苏珣笑了笑,放弃了挣扎,静静卧在他怀中,和他一起看电视。如此静谧的夜晚,身边有人温暖,可以听得到心跳......和过去的悲惨经历相比,这一刻堪称幸福。 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了,真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总像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大洞,冷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他试图忘掉过去,让过去成为噩梦。那些冰冷的夜晚,孤独无助,只能任绝望和伤心,一寸寸刺穿他的心。痛到了意志模糊的时候,眼前甚至一片黑暗,感觉完全没有明天。那么痛苦,几乎活不下去,可人类毕竟是坚强的生物,忍过初期的黑暗、正视现实后,他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 和郭晖阳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三年前自杀住院,郭晖阳不时来探望他,关怀备至,让苏珣冰冻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不久,「新星幼稚园」接到政府拆迁通知,同时因经营不善的问题,园长不得不痛下决定,关闭幼稚园,苏珣失业了。 郭晖阳知道后,立即给他介绍了一份在市文化部的工作,是政府单位,既轻松,又能拿到不错的薪水。同时,在生活上,郭晖阳也对他关怀备至,不时嘘寒问暖。苏珣再迟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懂他眼中露骨的感情。 一开始他拒绝了,心如死灰的自己,实在无力开展另一段感情。郭晖阳笑笑说没关系,继续与他做朋友,不时关心他一下。半年后,苏珣因胃出血再次住院,一觉醒来,看到郭晖阳趴在自己病床边熟睡,呆怔半天,早已干涸的泪腺,竟然又有了酸胀的感觉。 这一刻,他没有推开对方伸过来的温暖双手。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彻底忘了那个恶劣的男人,不再重复同一种痛苦,开始新生。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于是,苏珣接受了郭晖阳的好意,搬入他的公寓,和他及晓晓生活在一起。 新生活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困难,晓晓活泼可爱,和他亲得不得了。苏珣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来看,见到他稚嫩的笑脸,什么烦恼都不翼而飞,而郭晖阳平时对他亦温柔有加,只除了...... 只除了晚上......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夜晚,苏珣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冷吗?」郭晖阳抱紧他,一向温雅的脸上,突然露出和他气质极其不符的诡异笑容,「那我们回房去?」 「回房」这两个字,令苏珣抖得更加厉害。不容他拒绝,郭晖阳站起来,强硬地拉住明显犹豫的他,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微开着,没有亮灯,黑洞洞的口,像蛰伏于暗夜的猛兽,露出可怕利齿,瞬间就要将他撕个粉碎。苏珣绝望地闭上眼睛,迎接预期的折磨。 从来都没有什么完美人生。 真正十全十美的爱人,那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越想得到救赎,受的伤害越深。不知是否自己的人生太过失败,目前为止,苏珣品尝到的,都是痛苦难言的滋味。 到底什么是幸福? 那是传说中,这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