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爷》 楔子 【楔子】 冥界 在这座忘却了岁月的炼狱里,上自冥间各殿阎罗,下至鬼卒鬼将,镇日重复着审判与缉拿鬼犯的工作,从无止歇的一日。 直至人间七月,冥界所有审判暂止,所有人得以休歇。 炼狱之酷热教人难耐,如今阳世不宁,冥间挤满了待罚的鬼犯,各殿地狱已不堪负荷,即便适逢冥间休歇之期,仍有无数案子待审。 眼下虽然正值七月休,各殿地狱之中,孤寒地狱到底是一个例外。 这里多是囚着罪大恶极的鬼犯,且多是道行极深的妖鬼魔物,若无煞气镇压,怕是那一汪汪血池,蛟龙髓骨制成的鬼牢也关不住它们。 是以,孤寒地狱终年无休止。 然而,就在阎王不堪过度劳神,离开冥间不知去向之后,底下的鬼吏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孤寒地狱 燠热难耐的冥界中,唯有此处终年被冰冽酷寒包围着,一景一物俱是蒙上一层冰霜,地狱四周却仍旧是滚沸的血池,炎热与冰寒同时并存,即便是阴差也难以承受。 「爷儿,这是今日审讯的鬼犯名册——」无常捧着一叠黑皮册子走进黑色塔楼的书房,却在抬脸看清的那一刻,赫然愣下。 男子背身而立,直挺挺的站在长案之后,一身竖领窄袖黑绸长衫,腰间缠绕着由蛟龙鳞片串起的玉带。 他手里端着一只缺了个角的漆碗,碗里仍有剩余一半的汤药,冉冉冒起白烟,气味足以迷魂。 「阎爷,那不是孟婆的迷魂汤……爷儿打算上人间?」无常惊问。 冥界虽休,可唯独孤寒地狱的审讯却是不能停的,那些穷凶恶极的鬼囚想方设法欲逃离,若是不快些接受审讯,早早受罚,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啊! 再说,若是少了阎爷的修罗煞气镇住那些妖魔,孤寒地狱会出什么事,当真没人敢说…… 被尊唤为阎爷的男子转过身,露出那张妖魅的脸庞,及那双如凝结千年寒冰的银蓝色眸子。 「「岁凋」即将开花,我必须去见她。」烨淡淡的扬嗓。 无常闻言又是一惊。他转眸望向窗口上,那一株似花不是花,十片厚叶层层包覆,形成球茎状的那株「岁凋」。 「岁凋」乃是神佛之物,本不该出现在冥间,就连无常也不知它为何会在「烨」的手上。 传说,「岁凋」的叶片,一百年舒展一片,一株共十叶,待到花开那时,千年已过。 「岁凋」从不开花,除非喂以相思。神佛栽种此花,目的无非是想断了那些还不成气候的小仙小佛,对俗世情爱的眷恋。 只因,无人能够日日以相思喂养「岁凋」,长达千年。 「岁凋」花一开,千年相思便可结果,这是神佛的赐予,三界众生,无人能违逆更动。 如若真的开了花,那便是综观三界,千年来首例。 「千年……」烨敛下双眸,望着碗里的孟婆汤,低低醇吟。 他本无意留在孤寒地狱,成为驻守此间的一小阎罗,可等待的岁月太过折磨,他只好守在这儿,日日以对她的思念喂养「岁凋」,以盼与她相见的那一日快快到来。 原是漆黑一片的孽镜台,隐约浮现一张秀美的娇容,那人,是他等待千年、以思念喂养了千年的「因」。 而今,「岁凋」即将为他结「果」。 烨扬眸定定望着,便将手里剩下的迷魂汤饮毕,一滴也不剩。 孽镜台已为烨寻至肉身,只待他跨出冥界设下的法障。 自从千年之前那场叛变,冥间设有律令一条,除非持有阎王令牌,或者操办冥间官事,方能自由进出人间。 其余者,若是想上人间,唯一途径只有暂时舍下鬼将身分,喝过孟婆汤,忘却冥界种种,重返阳世为人。 也唯有如此,方能通过孽镜台,抵返人间。 「爷儿,虽然冥间正逢七月休,您这一走,便无人能镇住这儿……」无常慌了。 烨回眸淡道︰「我去去就回。」人间百年,地狱不过半日。 「可是……」见烨的身影已泰半融进孽镜台,无常急得高嚷。 原以为前身是修罗鬼将的「烨」,后又待在这座孤寒地狱长达千年,应该早已心寂死透,却不想,「烨」居然等待那个女子,等了千年之久! 如今更擅离职守,犯下私自闯入人间的罪行,只为了去见那个女子。 看着已完全融进孽镜台里的「烨」,身影已逐渐模糊在黑镜的另一边,只见镜中的他侧过身,对镜外的无常淡淡睐上一眼。 无常怔了怔,回神才发现,那一眼并非是给他的,而是他身后那株「岁凋」。 「烨」为了那个女子,守了近千年的「岁凋」。 「岁凋」……可真有开花之时? 第一章 【第一章】 杀了他! 森锐的刀锋,眨眼一瞬,刺入了那具平稳起伏的胸膛。 痛,如潮水涌现,原本沉睡的男子骇然睁开了双眼,望向立在金丝楠木床榻边,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女子。 「我……我杀了人……」女子忽地醒过神,娟秀小脸惊惶失色,她往后跌坐在地上。 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男子身上尊贵的锦织寝衣,而他竟然面无表情,抚着胸膛坐起身,双目震慑的望着女子。 是她! 他没想过,孽镜台竟会挑中这样一个肉身,让他在初初转生之时,第一眼醒来便见到她。 「别走……」他咳了一声,鲜血满出咽喉。 见状,女子惊惶失措的爬起身,抓紧手中的血刃,转身奔离。 他等了千年,好不容易见得,怎能就这么让她走! 男子单手按住鲜血淋漓的胸口,挣扎着下了床,视线却模糊起来,一阵刨骨般的痛楚铺天盖地袭来,他单膝跪地,痛得只能喘气。 孤寒地狱、无常、岁凋、烨、阎罗、千年…… 所有关于转生之前的记忆,如同逝去的潮水一般,逐渐从脑海中被抽离。 仿佛有人正鞭笞着他的魂体,他痛得卧倒在地上,两手却始终耙抓着地面,挣扎欲起。 之前饮下的孟婆汤已开始生效。冥间之人,意欲转生,必得先尝过凡人之死,方能与占借而来的肉体结合为一。 不!他不能就这么遗忘。他为她而来,怎能眼睁睁让她离开? 佛祖有言,只要「岁凋」花开,祂许下的神诺定会实现,他定能再见到她,亦能与之相守。 可到底,他仍是镇守孤寒地狱的一小阎罗,不能违抗冥界律令,定要遗忘过去种种方能转生。 一阵削骨刨肤之痛瞬间席卷而来,男子咬紧银牙,痛不欲生。 这痛能忍,心中几欲疯狂的思念之苦,却不能忍。 千年……他等待千年的那人…… 他自是明白,神佛不可能妄下虚诺,定会种下因果,为他做好安排,可若能记得他深爱的那人,与之相认,那该有多好。 毕竟已成凡人之躯,这样的想望,终究没能如愿,他在一阵剧痛中,断了气息。 那一抹不属于阳间的黑色魂体,缓缓褪去了那层幽黑色泽,成了完整无瑕的白色魂魄,沉进了已然断气的男子躯干里。 遗忘,而后等待——转生。 端午已过,时序转眼便来到炎热的夏日,此际正是汉人所忌讳的鬼月。 湍王府的红楼深院里,男子穿着绣工精巧的黑绸窄袖竖领长袍,精瘦的腰间绕着一条骊龙衔珠的锦织腰带,他双手负于腰后,闭着眸,缓步走出屋外。 仲烨,仲烨?喂喂喂,我在叫你,你干什么故意不理我? 一名蓄着怪异短发,瞳色呈绿,身穿灰色紧缚长衫,下身是黑色长裤与黑靴的男子,双手抱胸,盘着腿漂浮在半空中,笑着露出一双獠牙。 仲烨不耐的睁开眼,斜睐着那男子。 「我说过,别再缠着我。」 嘿,我可是日巡神,爱缠着谁就缠着谁,在人间你可就管不着我。 漂浮于半空的男子——风刹,笑容带着几分顽劣,故意围在仲烨的身边飘来飞去,闹着他玩似的。 仲烨那双银蓝色眸子瞟了瞟风刹,神情清冷不为所动,只当他是个跳梁小丑的别开了眼。 自从数日之前,他遭刺客暗杀,死过一回又让远从皇城而来的西荒祭司救起,他这双眼便产生异变,由黑转蓝,更能见到凡人所不能见的阴间之物。 例如这个百无聊赖,时常在他身边打转儿的风刹,便是从他自昏迷中清醒回神起,就现形于他眼前,更与他交谈。 当湍王府里的众人目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旁说话,全都惊呆了,此后,他因遭遇死劫,却历劫重生,以致能与鬼神交涉的异闻,传遍了整个临川。 仲烨步入由许多假山曲池堆砌出来的园子,伟岸的黑色身影在金漆红木曲廊上相互衬映,格外耀眼。 「世子爷。」一群年轻小婢经过曲廊时,个个低眉垂颈,羞红了脸儿,福身的姿态也变得矫揉造作。 仲烨淡淡睐了一眼,随即挪开视线,望着那优游于池中的丹顶锦鲤,边晒着暖暖日光,漫步于曲廊之间。 即使他已逐渐走远,小婢们仍羞笑不止,个个眼睛贼溜溜的往那头瞅去。 那样英伟修长的身躯,那样深邃俊丽的面孔,众所周知,湍王世子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即便产生异变,眸色鬼魅如妖物,却丝毫不损他的美貌,反而更添一丝勾人心魂的妖魅。 喂,太无趣了吧?你究竟还要当仲烨到什么时候? 风刹就跟在仲烨身后,漂浮的身子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似是有意想惹恼仲烨。 只可惜,仲烨视他如无物,心沉意定,神情始终清冷冷的。 自数日前醒来,他便丧失了许多记忆。那祭司说过,有得必有失,这条命虽然成功救回,却也免不了失去某些珍贵之物。 渐渐地,他在府里众人一点一滴的提示下,拼凑出自己的原来身分,对于众人提及的事物,似也渐有印象。 他是仲烨,湍王府的世子,来自于一个无上尊贵的皇室宗族,父亲与当今皇帝是同胞兄弟,更享有「世袭罔替」的殊宠。 所谓「世袭罔替」,指的便是该家世代子孙皆能传承爵位,是直接承继祖上原来的爵禄地位,等同于此家子孙世世代代皆富贵尊荣。 「世子爷,抓到了!」仲烨的随身侍从安墨,一路嚷着飞奔而至。 「世子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那名刺客抓到了!」 仲烨敛眉,转身望向喘吁吁的安墨,冷然的道︰「都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也该将人缉捕到案了。」 迎着那双银蓝色瞳眸,安墨抖了抖,敬畏的道︰「世子爷,听说那名刺客是汉人,还是个下贱的乐户,前些日子一连出了好几条人命,听说全是这个女子所为,为求慎重起见,柳知州已准备开堂审问此女。」 数日之前,一名陌生女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通过王府森严的戒备,潜入世子的寝室,在无人制挡的情势下,明目张胆的刺杀世子。 「那刺客是名女子?」仲烨眸光微烁的问道。 「还是等阶低贱的汉人。」安墨不忘重申这点。 如今的天下,是属于西荒部族的,汉人则被分为好几种等阶,无论是哪一阶,都远远低于西荒人,更低贱者,要与猪马牛羊没什么分别。 「我过去可曾与什么女子有过往来?」仲烨又问。 安墨惊得嚷嚷︰「世子爷是何等尊贵的身分,怎可能随随便便与女子来往,更别说是那样下贱的乐户!」 安墨口中的乐户,大多是由身分寒微的汉人组成,而且多是前朝的官员眷属,因为经过改朝换代,这些人日子无以为继,为了讨生活糊口,不得不靠着替人奏乐歌舞而赚取薪饷。 「既然没有冤仇,那人为何要刺杀我?」仲烨微微眯眸,心中万念齐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去找她问清楚是不?我劝你别去了,我知道那女子是什么来头,沾上她,你一定会后悔……风刹靠到仲烨耳边叽叽咕咕。 仲烨墨眉一扬,望向安墨道︰「那名刺客此时人在何处?」 安墨不知所以,即刻回道︰「就在衙府里,柳知州准备亲自上堂问审……世子爷?您这是准备上哪儿?」 只见英挺拔长的身躯走出曲廊,也不是往屋内走,反朝着往前院的青石板小径走去,安墨惶惶然地紧跟在仲烨身后。 「备轿。」行至前院的红廊时,仲烨朝着急巴巴迎上前的管事下了命令。 「世子爷这是……」世子遭遇殃及性命的祸事一出,湍王妃便下了命令,要府里上下严加注意世子的安全,如今见世子贸然便要准备出门,管事不禁慌了起来。 「我要上衙府去,亲自审问那名刺客。」仲烨淡淡扫了每张惶恐的脸一眼,话却是说给那浮在半空的风刹听的。 风刹嘿嘿笑了两声,自当晓得仲烨这是反过来挑衅他。仲烨的性子孤高冷傲,断不容许他人指使或阻挠,肯定是不满他方才那些劝告,才会动了这般念头。 「可是……皇太后有令,让世子爷在府里好生养着身子。」管事汗水直流,也不知该听远在骥水皇城里的皇太后的命令,还是从了近在眼前,这教人又敬又畏的世子爷。 第二章 「安墨。」仲烨忽而扬嗓。 「是。」安墨愣愣地答声。 「让人快马加鞭去请示皇祖母。我倒要亲自请示,看能不能擅自出府。」仲烨淡淡的说着,如冰的银蓝色眸子似刀刃一般的森锐慑人。 管事一听腿都软了,连忙跪地求饶。 「世子爷息怒,世子爷息怒!小的这就安排轿子,请世子爷稍候片刻。」 「还不快去!」安墨瞪了那管事一眼,低声斥道。 蓦地,仲烨眼前掠过一幕幕古怪的画面。 画面中,有冒着滚沸泡泡的血池,一张张骇人可怖的厉鬼脸孔,以及手持龙骨形状大刀的男人身影。 这些,该是属于谁的记忆?他闭起了眼,靠在腰后的手心微微收紧。 喂,我说仲烨啊,你真要去吗?我是日巡神,你不信我的话? 「闭上你的嘴。」仲烨睁开眼,冷瞟了挡在前方的风刹一眼。 除了他,没人看得见风刹,以及那些偶尔会不经意出现在他身边的妖鬼魔怪。 安墨张了张嘴,惊惶的四下张望。「世子爷……您……您又看见那些阴物了?」 仲烨不语,兀自步出王府的门,坐上了管事急急备来的金顶璎珞大轿。 「世子爷,等等小的啊!」安墨傻不愣登的追了出去,期间依然左顾右盼,打从心底毛了起来。 众所周知,自从世子爷走过冥间一遭,瞳仁异色,狂躁的性子也全然改变,成了清冷傲然,冷得像块千年寒冰,光是一记眼神便让人畏寒。 最骇人的是,世子爷更能看见常人肉眼不能见,那些不属于人间的神鬼妖物。 外边的那些汉人都在谣传,世子爷这是得了神佛之佑,成了能与阴间交涉的能人异士。 至于西荒贵族之间,则是另有一套说辞。 西荒部族早有传说,西荒人乃是神人之后,千百年之后,必有一人会继承西荒始祖的神威,荣耀西荒一族,成为西荒一族的王。 此说一起,听说皇室那边似乎颇有微词……皇太后会这般小心也不无道理。 只是,至今无人知晓,世子爷究竟都看见了什么,那一遭历劫重生,又都遇见了什么…… 扶着仲烨坐进铺着织锦软榻的车厢,不意与那双银蓝色眼眸相对,安墨心下一颤,连忙低垂眉眼,不敢冒冒失失的与之直视。 仲烨瞟了那颗黑色头颅一眼,靠着车壁,闭眼假寐。他自是晓得,外人对他死而重生,以致躯体产生异变这事,有着诸多揣测与惶惧。 甭说他人,就连他自己,也极想寻出答案。为何在死过一遭后,他能看得见那些不存在于阳世的东西?又为何,自称是日巡神的风刹要一直缠着他? 而这一切事端的源头,便是系在那名刺客身上。 思及此,仲烨心思浮动,眸子微微睁开,看见风刹嬉皮笑脸的靠着车窗,嘴里哼着某种古怪的曲调。 「滚。」仲烨懒懒的掀唇,手一扬,便将帘子扯下,遮去了风刹一副看好戏的惹人厌嘴脸。 虽然对这些阴间之物丝毫没有半分惧怕,可他骨子里却是下意识的感到厌烦极了。 就好似……他看着那些魍魉鬼魅,已经看了许久、许久,久远到他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见。 走开!不要再接近我…… 佟妍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全身沾满了血迹与污秽,发丝散乱而纠结,遮去了那张原本还算秀丽的脸蛋。 掩在发丝之后的双眼浸满了恐惧的泪水,她闭起眼,不想再看见那些狰狞血腥的鬼影,嘴里喃喃呓语,似在抗拒些什么。 「喂,小姑娘,你没事吧?」 脏乱的牢房里一共关了七八个人,见她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就这么过了一宿,直至天亮过午狱卒放饭也不见她起身,其中一名有些年纪的妇人忍不住靠近佟妍,摇动她单薄的肩头一下。 「你是不是病了?你千万要撑着点,能吃就吃,能喝就喝,那些西蛮子可是不把我们汉人当人看的。」见她一脸稚嫩,身形瘦弱,目测也不过十四、五岁,妇人于心不忍,不禁劝上两句。 自从六十多年前,汉皇帝被推翻,西荒人便成了这天下的主人。西荒族人大量迁入中原,为了便于管理,加上等阶制度的不同,西荒人与汉人的刑堂便被区分开来,就连牢房也各有不同。 犯人若是西荒族裔,是关在还算整洁有序的牢房,一天两餐外加干净的水可饮用。囚犯若是汉人,牢房脏乱不堪这点不提,夜里被虫子老鼠咬脚趾,白天热得连口水都没得喝,不过是家常便饭。 妇人嘀嘀咕咕,还想说些什么,铁牢外忽然一阵骚动,个头高大的狱卒解开铁锁,进了牢房,见状,牢里的女囚纷纷往里头挪。 唯独佟妍依然动也不动的蜷躺在原地,仿佛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知觉。 「不要命的贱蹄子,连湍王府的世子爷也敢碰,是嫌自己的命不够贱吗?」 狱卒对着她啐了一口,伸脚踢了踢她的膝盖,她痛得闷哼一声,泪水沿着眼角滑下。 「世子爷亲自上门审案,还在刑堂上等着呢,将她架出去!」 为首的牢头探手扯起地上那具瘦弱的身子,也不顾她衣衫凌乱,翻敞的领口露出了一截雪肤,拽拉着便弄出牢房。 「不要过来!别碰我!」蓦地,原先静若死尸的佟妍忽然嘶喊起来,纤细的双手拚命挥动,好似疯了一般。 「这丫头莫不是个疯子?」狱卒嫌恶的瞪她一眼。 「若不是个疯子,怎敢夜闯湍王府,刺杀世子爷?」牢头嘲讽的道。 出了阴暗潮湿的地窖,佟妍又恢复先前的瑟缩,盈满泪水的双眸也死死的闭紧,任由狱卒将她拖进了一处明晃晃的刑堂。 如同一件被废弃的破烂物事,她被重重地扔在琢磨得发亮的石板地上,刚被踢了一脚的膝盖首当其冲,重敲了一记,当场痛得她肤骨发麻,冷汗直流。 她缓缓回过神,怯弱的睁眼,看见两旁站满了高大的衙役,以及身披黑色铠甲的精锐死士,苍白的小脸不禁一骇。 死士?即便这里是临川,昔日汉人天下时的皇城,现今为湍王仲烨的分封属地,区区一个临川知州,怎可能会有死士陪同审堂? 恍如大梦初醒,佟妍撑起自己,仔细望向坐在刑堂上的主审官,这一眼,令她浑然大震。 蓦地,潮水漫过眼前一般,一幕幕怵目的景象浮现出来。 杀了他! 那一夜,她如同着了魔,意识模糊,只觉有道声嗓不断在耳边催促,待她回过神之时,看见自己手里多了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刃,以及那名躺在锦榻上,两眼圆瞪,脸色死白,心口不住溢出鲜血的俊雅男子。 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失了魂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杀了人……她当下想尖叫,却忽然又没了意识,整个人犹似在梦境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而此刻,那个被她胡里胡涂杀了的男人,竟然安好无事,高坐在刑堂上! 那男子发黑如墨,五官宛若刀凿,比起汉人更要来得深邃突出,而嵌在眼窝里的那双瞳仁……那双瞳仁竟然不是寻常人的黝黑色,而是如寒霜冻结的银蓝色! 佟妍心头一颤,竟不由自主地瑟瑟发起抖来。 「你,是谁?」 端坐在刑堂上的仲烨,见她抬起脸,满眼震颤的瞪着自己,那已经愈合,却留下一道狰狞伤疤的胸口,竟然微微抽动着。 她全身都是脏污血迹斑斑,身上那一袭杏色衣裙也凌乱不堪,泰半的脸蛋被发丝覆盖住,唯独露出一双溢满惊恐的眼眸。 古怪的是,他心中竟然起了股冲动,意欲上前拨开她的发,仔细端详她的脸蛋。 「世子爷,下官调查过了,此女是汉人,佟姓人氏,登记在景彦城里的邹氏乐户底下,身分低贱寒微。」退居一旁的柳知州急于奉承巴结,也没瞧出仲烨神情有异,张口便叽喳说个没完。 立在仲烨身侧的安墨,极为轻蔑的横了柳知州一眼。瞧他那副小样儿,一点为官的气势也没有,真不晓得平日是怎么管理景彦城的。 「……就是这个佟氏,于数日之前擅闯王府,刺杀世子爷,下官本想亲自用刑拷问,世子爷便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劳心劳神。」 听见柳知州这番话,跪坐在冰冷石板地上的佟妍娇容惊得死白,浑身不住地哆嗦。 那一夜……她杀死的那男子,真的便是此时审问她的这人! 第三章 他明明已经死了,她手中的刀刃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他不可能还活着……而他的眼,本该是浓墨般的黯黑,怎会成了银蓝色? 「你,叫什么名字?」对柳知州的话置若罔闻,仲烨高扬着如玉俊容,语气冷傲的问道。 「佟……佟妍。」如被咒术定住一般,佟妍艰涩的吐声,虽是惊惧异常,眸光却依然直直的望着仲烨。 「你可知道我是谁?」仲烨又问。 佟妍用力摇头,眼中满是惶惑。 「大胆贱民,方才本官已将你的罪行说得清清楚楚,你居然还想装傻?日前你夜闯王府刺杀世子爷,难不成你连这些事都不知道?」柳知州一心力求表现,也不顾会否抢了仲烨的威面,自以为是地指着堂下的佟妍大声斥喝。 佟妍仿佛这才逐渐清醒回神,怔怔地瞪着那俊美如神人的仲烨,一颗心巍巍发颤。 湍王府世子……那夜她错手杀死的男子,竟然是湍王府的世子! 此前是宣元二十六年,现今整个中原,加上中原以外的北边,那些西荒族的旧时属地,全是西荒族当权者——前任燕皇的二子,歧皇的天下。 西荒原本是远在中原以北的一支异族,相传是神人的后代,因此西荒族的男子身材多是高大挺拔,轮廓也比汉人来得更深邃。 西荒人性子也蛮横强势,在中土还未成为西荒人的天下时,汉人多喜欢称呼他们是西蛮子。 七十多年前,西荒王野心勃勃,一举领着剽悍善战的族人,杀了早已衰败多时的汉皇帝,于是汉人口中的西蛮子大举迁进了中土。 由于地理位置上的改变,加上风俗文化的更易,渐渐地,这些西蛮子也已经融入了汉人的文化,习惯了汉人的那一套作风。 那些在中土落地长大的西荒后裔,很多早已忘了西荒话怎么说,更已经不理会西荒部族的旧习,说话吃饭,甚至是节庆风俗,全都归了汉人。 从开启西荒王朝的西荒王,一路到二十六年前驾崩的燕皇,再到此前掌权的歧皇,偌大中原在西荒人的统治之下,已传承了三个世代。 再加上,歧王继承皇位之后,为了便于管理,主动将身边的亲信手足,甚至是高官爵禄,全都赐予了汉姓。 因此,时至今日,西荒族人多已经融入了汉族——然而也仅限于那些风俗习性罢了,两族之间,人心依然隔着千万里远。 仲烨之父仲烨是燕皇的嫡长子,不知何故,当年燕皇留旨传位于二子,仲烨则贵封为亲王,封号为「湍」,世称湍王。 湍王即是当今歧皇的同胞兄长,两人情谊深厚,再加上西荒人本就甚喜以分封土地作为馈赏,因此昔日原是汉人皇畿的临川一带,在歧皇感念兄弟之情下,全都分封下去,成了湍王的属地。 湍王当初与帝位不过是几步之差,被封为亲王之后,因为不愿招来觊觎龙椅的猜忌,辞谢了皇太后的任用,卸下了官衔,远离皇城,固守在临川城,偶尔协助治理宗族内务之事。 前一阵子因为边疆出了乱子,皇城那边放不下心,便来了道圣旨,让湍王亲自上边疆盯着。 湍王这一去,贵为世子的仲烨,便代替父亲管治着手上的属地,其身分之尊贵,自然可以想得。 没有人会傻到去触怒这位世子爷,更没人会蠢到……杀了他。 思及此,佟妍娇颜一片惨白,泛疼的膝盖也颓软下来。她怎样也想不到,自己错手杀害的那人,竟然便是仲烨。 那只妖物是存心置她于死地吗? 「别以为你闷不吭声,就能瞒混装傻。」柳知州在堂上高声斥责,大有狐假虎威之味。 仲烨微眯起眼,扬声道︰「安墨,将他撤了。」 柳知州的嗓门越发高亢,「听见没有,世子爷让你们将那个贱民……」 「知州大人,我们世子爷是要大人撤了。」安墨不冷不热的转达主子命令。 霎时,柳知州的面色乍青转红,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颜面尽失,但碍于仲烨的身分又不敢吭上半句,只能讪讪然的退堂。 少了聒絮的柳知州,刑堂上的气氛登时变了,静得发落可闻,一张张冷蔑不屑的脸孔全望向在场的唯一汉人,亦是受审的佟妍。 察觉到那些不善的目光,她瑟缩了下身子,如受惊的小兽,惶然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要杀我?」仲烨神情端肃的问。 「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爷儿,请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您!」久未沾水,佟妍嗓子沙哑的低嚷起来。 死到临头还不认罪?身为西荒贵族的仲烨,骨子里自有根深蒂固的族群之分,看着身为汉人最下阶的佟妍,不免也深感嫌恶。 「我府上守门的卫兵,清楚画下你的图像,那夜你从我寝室逃走之时,也被几名守夜的仆从撞见,他们都一一指认过,确定行凶者就是你,事到如今,你还想在我面前狡赖?」 焦急的泪水溢出眼底,佟妍仰着盈满无辜之色的脸,矢口否认︰「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 喂,仲烨,别这么不通情理嘛,小姑娘都说不是她动的手,你就放她一马吧?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风刹,在空中咻一声飘到仲烨身后顶上,笑嘻嘻的帮腔。 仲烨额际的青筋微地抽动一下,那些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烦躁,又被老爱跟前跟后、只有他一人看得见的风刹勾起。 这些来自冥界阴间的脏物,为何要一再出现在他面前?他本是看不见的,若不是那一死产生了异变,又怎会—— 「你……你怎么能出现在这里?」蓦地,佟妍指着堂上,惊惶的嚷叫拉回了仲烨的心神。 「现在是大白天,你怎么有办法出来?你别过来!别靠近我!走开!」 见她指着飘飞在半空中嘻笑不停的风刹,小脸惊惧失色,仲烨赫然一震。 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子……也同他一样,看得见那些冥间之物? 她,究竟是谁?为何同他一样,拥有这般的异能? 【第二章】 嘿,小姑娘,你也看得见我啊? 「走开!别靠近我……」见风刹飞近自己,佟妍怕得缩趴在地上,整个人剧烈抖颤,那模样一看便是假不来,而是真的恐惧至极。 喂喂,别这样,怎么说我也是日巡神,现在又逢鬼月,我自然要上人间四处巡视。 凑近佟妍身旁的风刹叽叽咕咕的说:小姑娘,莫怕,我们来交个朋友吧?方才我可是也有在仲烨面前帮你求情,是好人——不,是好神来着。 「你、你少骗人了!日巡神不过是个尊称,所谓的日巡神便是煞鬼,一般人见着了日巡神便会得煞,轻则染病,重则灾祸接连而来,别靠近我!走开,走开!」 刑堂上,只见佟妍拚命挥动细瘦的双臂,对着空无一物的身旁推拒,在场众人目睹这一幕,莫不露出古怪嫌恶的神情。 原来是个疯子!那些衙役与来自湍王府的死士们,全露出相同认知的神情。 「爷儿,那个贱民想装疯卖傻,要不先让人用刑吧?」揣度不出主子那一脸凝重的神情是为了哪桩,安墨在旁帮出主意。 小姑娘,听见没?有人要对你用刑了,你可要当心啦。风刹一脸看好戏的讪道。 佟妍闻言微僵,忙抬起脸望向仲烨,正想求饶时,蓦然,一阵青焰飘过她的眼前,那焰火忽明忽灭,隐约透出一张狰狞丑陋的鬼脸。 丑陋可布的鬼脸瞬息万变,随着火光明灭,一会儿又换成了一张娇艳迷魂的女人脸蛋,时丑时美,煞是诡异骇人。 她尖叫一声,顾不得膝盖有伤,慌慌张张的爬起身,在众人尚且反应不及时,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扑向了堂上。 不知为何,总有种模糊的感觉、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往那个男子身旁靠去。 只要靠他近一些,那便安全了!那萦绕在耳边的催促声,便是这般蛊惑着她。 「护主!护主啊!」见她扑倒了桌几,弄翻了文房四宝与令签筒,那些注明了各种刑罚的令牌全散落一地,安墨惊得大叫。 慌乱之间,只见仲烨俊容微变,不疾不徐的催动内力,连人带椅的往后一退,犹然一派雍容自在的端坐于红桧大椅上。 他也看见了那道青焰鬼火,它明显是冲着佟妍而来,挑衅似的绕着她打转。 而那个风刹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在青焰出现的前一刻,倏忽便不见了踪影。 第四章 莫非,就连自称是日巡神的风刹,也害怕那道青焰鬼火? 可笑!连这种脏物都会怕,还敢自称为神? 仲烨眯起了银蓝色的眸子,目色生寒的直瞪着那道青焰,只大手俐落的扬高,制住了那些看不见鬼焰、争相扑过来护主的死士们。 「退下!」他一语双关,既是要死士们退开,更是朝着那道行迹嚣张的鬼焰,沉嗓喝斥。 听闻此令,死士们愕然以对,却又不敢违抗主子,纷纷收起刀枪,退到堂下守着。 「是它干的……那一夜,是它附了我的身,将我带进湍王府,要我杀害世子爷!」 扑倒在仲烨脚边,瑟瑟发抖的佟妍,顾不上自己的模样有多么可悲又可笑,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仲烨绣着蛟龙戏水纹路的乌靴,怕得魂飞魄散。 敛眸看着这样狼狈不堪的她,仲烨那留下伤疤的心口竟然微微一动,似痛。 是被勾起不好的回忆吗?才会有此古怪的反应……仲烨眯了眯眼,对于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低贱汉女,竟然产生一丝不该有的迷惘。 「脏东西,滚远一点。」 冷肃的低斥一起,佟妍心头一颤,以为仲烨是要她滚远些。 她抬起泪眼汪汪的眸子,想仔细确认,却不想,看见仲烨端坐于椅上,一双银蓝色眸子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 方才那席话并非冲着她来,而是…… 你如今也不过是凡体之躯,又能拿我怎么样? 那团青色火焰在半空中飘浮不定,变幻莫测的鬼脸,一会儿是男子声嗓,一会儿又成了女子声嗓,忽阴忽阳,教人毛骨悚然。 「双身罗刹?」蓦地,仲烨心念一闪,嘴里自然吐出这个名字,说完,连自己都惊诧莫名。 为何他会晓得这团鬼焰的真实身分?这份玄异的能力究竟从何而来? 你连自己是谁都已记不得,居然还能认出我,看来,你待在孤寒地狱长达千年的岁月,倒也没白费。 「你到底想要什么?」对上那不属于阳间的妖物,仲烨面上毫无惧色,反透出一股鄙夷厌恶。 如今的你已经管不着我,又管我要什么!呵呵呵…… 听见那恶嚣诡谲的骇人笑声,仲烨眯起眼,心中一恼,顺手扯下腰上的玉坠,扔向那团鬼脸。 青焰不受威胁,越发嚣张起来,放肆大笑。 听闻那凄厉骇人的笑声,伏在地上的佟妍吓得泪眼模糊,不断啜泣求饶。它们是冲着她来的。 仲烨很快便察觉到这一点。双身罗刹似乎对她有着极大的恶意,只是碍于忌惮某物,始终不敢太过接近。 那妖物……究竟在忌惮些什么? 「别过来!求求你,别再靠近我!」佟妍被那张可布的鬼脸吓得近乎晕厥,她哭嚷着,双手抱紧了仲烨的腿肚。 仲烨眉头一拧,想将她挥开,不想,她正好抬起了头,脏污的脸盈满了无助,泪眼婆娑的瞅着他。 心胸蓦然抽紧,仲烨伸出的手,就这么突兀地僵在半空中。 一旁,根本摸不着头绪的众人早已看傻了眼,四下张望着悄然无一物的刑堂内部,所有人打从心底发起毛来。 「世子爷,您究竟看见了什么?您别再吓大伙儿了好不?」安墨腿都软了,双手扶着椅脚,整个人已瘫坐在地上。 「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在胡闹。」仲烨管不着其余的人怎么想,他冷冷抬首,断了与佟妍纠缠的视线。 那团青焰在仲烨抬眼之际,倏忽又失了踪影。 他眉心紧蹙,在刑堂内四处梭巡,始终找不着那妖物的影子。 「不、不干净的东西?」安墨一张脸都绿了,颤着嗓又问:「要不,小的让人去请祭司过来?」 「没有用的,它们什么都不怕……」佟妍哽咽的低道。 「你怎么知道?!」仲烨再度垂眸,睐向抱着他腿的她。 「那只妖怪一直跟着我……缠了我好久。」她一时换不过气,噎了一下,仿佛快断气般,抽抽噎噎地说着:「我用了好多法子,那妖怪什么都不怕。」 「你说,那晚你行刺我,便是被它们附了身?!」仲烨问。 「它,它们?!」安墨吓得魂飞魄散,「世子爷,那些鬼怪究竟有多少个?」 仲烨眸光一横,迸出冰冷的无声警告,安墨一惊,随即噤声低头。 「回世子爷的话,我就是被那个妖怪附了身,才会干出那样可怕的事。」 佟妍小脸苍白,气息虚弱,仿佛随时便要晕厥过去。 「近来临川一带的命案,也是它们干的?」 「……是的。」 「你跟它们有什么渊源?」仲烨仔细端详她的神情,意欲从那张狼狈的小脸找出谎言的痕迹。 「没……没有。」她哭着猛摇首。 「你为什么看得见它们?」这是他死而复生以来,初次遇见与他有着相同异能的人,他不禁怀疑起她的底细。 这一次,佟妍没有答覆,她垂下长长的睫毛,两片羽扇沾满了泪珠,干裂的唇瓣紧紧抿起。 「不说吗?要我对你用刑才肯说?」仲烨不耐的斥道。 「不要……不要用刑。」佟妍畏惧的嗫嚅着,泪水又泉涌而出。 「我一直都看得见,从出生开始就能看得见。」 「为什么你刚才看见那脏东西,要朝我这里撞过来?」 「因为……那妖怪似乎很忌惮爷儿。」 仲烨见她可怜兮兮的垂下螓首,胸口一动,竟是一时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世子爷,这会儿,案子是审还是不审?」安墨发觉主子瞅着那个贱民的眼神有异,连忙出声提醒。 仲烨依然灼灼的注视着佟妍,沉声道:「案子还是得审,但不是在这儿审。」 「嗄?」安墨傻傻的张大了嘴。 佟妍也抬起眼,怔怔的回瞅他。 「将人带回去。」仲烨面无表情的发了话。 「人?什么人?」安墨傻得更厉害。 「还有什么人,就是她。」仲烨说着,站起身的同时,伸出手拨开了直抱在腿上的那双小手,神情略带几分嫌恶。 佟妍懵了。虽然看得出来,仲烨对她也颇感厌恶,但他没对她用刑,硬要她伏首认罪,她一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世子爷,您别开玩笑了!这个贱民是加害于您的刺客,怎能将她带回去?不如在这里就地正法——」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她。」仲烨蓦然止步,侧着身斜睨安墨,嗓音不高不低,却也足以让在场众人听见。 世子爷这是……不仅要将人带回府上,还要留她一条小命?! 嗅出主子这声命令里的用意,安墨比亲眼撞鬼来得更要惊骇。 佟妍跪坐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茫然。 看着那抹矜贵傲然的男子身影,她无端拧紧了心口,似觉那人身上有一股极为熟悉之感。 仿佛,曾在何处见过……是在何处呢? 数日后—— 感觉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忽焉闪过,仲烨倏然睁开了双眼,一瞬,大手敏捷如风,抓住了探向自己脸庞的那只手。 「烨儿,是母妃。」姬氏的手腕被他捏得死紧,不禁惊嚷起来。 不是那只双身罗刹。 看清了挡住日光的那张人脸,仲烨银蓝色眸子里的杀气才徐徐释出,紧绷的俊容又恢复了原先的清冷姿态。 这几日,临川一带未再传出命案,日子着实太过平静,他心中隐隐觉得躁乱,总想着,那只妖物应当会再来挑衅作乱才是,却始终不见那妖物鬼影再现身。 仲烨靠坐在花厅里的一张罗汉床上,背枕着大大小小叠起的绣花软垫,高壮精实的身躯看上去慵懒散漫,实则满蓄着力量。 「吓着母妃了?!」仲烨淡淡地问,俊雅的脸倒也没有一丝愧疚。 「母妃见你明明是在小睡,可眉头却拧了个结,以为你作恶梦了,便想帮你揉揉。」 姬氏一身海棠红滚粉缎宫裙,发上簪满了金钗珠翠,身形比起一般汉族女子更要来得修长,别致的容貌虽然瞧得出年岁,却不减当年风华,眼波流转仍是明媚芳菲。 她正是仲烨的生母,湍王府的当家主母,同样出自西荒的贵族之女姬氏。 仲烨调整了下坐姿,将腿上的蓝皮书卷拿开,腾出了个空位让母妃在他身旁落坐。 母子俩虽坐得这般近,可姬氏却怎么也摸不清这个宝贝至极的独生子。 「母妃找我是为了何事?」仲烨不咸不淡的扬嗓,日光斜映在那张凿砌似的俊容上,竟耀眼得教人不敢直视。 第五章 饶是自己的儿子,日日见着,姬氏也不免瞅得有些发懵。 自从烨儿经历过一遭死劫,让远自西荒来的大祭司救起后,这个孩子便越发难以亲近,性子既冷又淡,遇见碍着他心意的事,却也不会善罢干休,似冰又似火,真真教人捉摸不定。 「母妃?」见母亲光瞅着自己不作声,仲烨眉心微拢,隐约透出几分不耐。 「瞧我,真的是老了,竟然看着儿子看得出神,还回想起年轻时的事来。」姬氏抿唇笑笑,轻轻摆动滚金葱芙蓉纱袖下的一只手,退到花厅外的一众仆妇随即意会过来,一名年岁最长的管事嬷嬷,捧着一叠镶金皮的玉牒,直捧到仲烨面前来。 仲烨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子,睇着那一叠玉牒。这些玉牒全是新编的,且里头编列的,全是西荒族的宗室女子。 「这是你远在骥水的皇祖母,特意让人专程送来的。」瞧出儿子眼底的冷意,姬氏连忙解释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父王在你这么大时,已经跟我成亲多年,妾也不知纳了几个。」 湍王疼妻一事众所周知,虽然湍王府里数十年来陆续纳了不少美妾歌姬,可湍王始终不纳侧妃,以示对姬氏的尊敬。 而这么多年来,那些妾侍也不曾为湍王诞下一子半女,自始至终,湍王只有仲烨这么个孩子。 知其内幕的人都晓得,这是西荒人的特性,为保皇室血脉纯正,绝不容许生下混有汉人之血的杂生子。 「皇祖母的意思,是准备让我娶妻?」仲烨淡淡一笑,那双冰霜似的眸子却不染半丝笑意,反显得有些不悦。 「娶妻纳妾都行,总归也该替我们仲氏再生个小世子,湍王府就指望你一人,上回你走过那遭死劫,你父王跟我也等同于一起陪着,你可知道那当时,以为你就这么惨死的我们,心情当有多么煎熬。」 一提起那场灾厄,姬氏心有余悸,一双美目泛起冰寒,又道:「旁的不说,你该知道你皇祖母也指望着你。你是西荒族人未来的指望,必得尽早诞下血脉才行。」 西荒族与汉人不同,从来不时兴父死子继那一套,他们深信,能够称王者,必得是族里最得人心、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是以,自从西荒人入主中原,当今皇帝不断纳进汉人习俗,更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种种举动都令皇帝生母——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心生不满。 那皇太后戈氏属意接承帝位的人选,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可为了仲烨的安危,瑞王与姬氏只敢私下暗里说,断不敢拱上台面来谈。 前些日子那一场死劫,也真吓坏了他们,生怕湍王血脉就此断了,也因此由不得他们不急,甚至主动由姬氏当面开这个口。 「难为皇祖母与母妃这番煞费苦心了。」仲烨顺手接过一部玉牒,清冷冷的口吻听来却有些挖苦。 他对娶妻纳妾一事尚不存这份心,当前只在乎那只妖物,以及查明临川一带近来频传的命案。 姬氏端详着他漫不经心的神态,眼神忽然闪了闪,道:「莫说是娶妻纳妾,就算是找个暖床通房的也行。你可有中意的人选,让母妃帮着张罗也好,总是这般憋着,迟早身子会出问题。」 听出母亲话里藏有深意,仲烨目光微顿,口吻却依然带着一丝慵懒,「母妃想问什么,便直接问了吧。」 既然儿子起了头,生性豪爽的姬氏也不再刻意掩饰。 「前几日你带回府里的那个低贱汉女,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话里,听得出浓浓的隐忧。仲烨不禁扬起眸,睐了母亲几眼。 「将刺杀过你的刺客留在身边,烨儿,我不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姬氏一方面是担心儿子的安危再次受胁,一方面却是忧心他对佟妍起了异样心思。 关于这些没说出来的话,仲烨又岂会不懂? 「这案子现在是归我审,由我来发落,前些日子的案子还未破,真凶还会再犯,我必须将人带回府里就近管束。」仲烨避重就轻地道。 那名女子自带回府后,他便没再见过,全交给安墨发落,就不知母亲何以这般忧心? 思及此,他脑中浮现一张狼狈脏污的小脸,胸口正中央那道伤疤没由来的微微纠紧,似痒似痛。 姬氏心一急,也不稍加掩饰就道:「你自伤愈之后,便没再召过任何女子侍寝,莫不是对那个低贱的汉女……」 「安墨。」仲烨忽地唤了一声,截断了母亲未竟的话。 「世子爷。」候在花厅外的安墨躬着身快步走近。 「那个佟妍如今被安置在何处?」仲烨低敛眸光,翻弄着手里的玉牒,嘴里却问着别的女子。 姬氏心中微地一凛,自然瞧出儿子欲透过此举传达的意思。他不要任何人替他作任何安排,哪怕是暖床的妾侍,也不许其他人插上一手。 「回禀世子爷,那个贱民让小的安置在雪涛苑。」安墨摸不透主子的心意,又不敢厚待那名女刺客,索性便让她住进了丫发婆子住的地方。 「我让你看着人,你却让她当起湍王府的丫鬟?」仲烨不冷不热地问。 「安墨不敢,只是那贱民到底还是个囚犯,总不能让她……」 「备辇。」仲烨将玉牒往一旁的莲花式圆拱形小几扔去,刷地一声拢好袖口便站起身。 「世子爷这是?」安墨惶然地觑了觑一旁脸色陡沉的姬氏。 「上雪涛苑。」仲烨向姬氏行了个虚礼,颀硕的身姿傲气勃发,那礼行来反让人觉得心生压迫之感。 见状,姬氏也微微动了气,「烨儿,你莫不是真对那个贱民……」 仲烨挑起嘴角,淡淡冷笑。就为了他带回女刺客,皇祖母与母亲便沉不住气,想帮他挑妻选妾?他们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佟妍。 仲烨性子本就极为冷傲,容不得任何人为其擅作主张,哪怕出发本意是为他着想亦然。 他的人、他的事,都由不得任何人过问插手,他绝不容许被人摆布,哪怕是至亲。 「安墨,没听见我的话?」仲烨停在雕凤拱形入口处,微侧过身,眸光如箭的睨向呆在原地的安墨。 「小的这就去准备。」安墨忙不迭的退下。 看着儿子高大的身躯乘上了步辇,再望着被冷落在几上的那叠玉牒,姬氏不禁心中微恼。 虽然清楚儿子的性子,可这会儿为了一个低贱的汉女,这般明着与她唱反调还是头一遭……莫不是真被那个汉女迷了心眼? 湍王府大若一座皇苑行宫,除了主要几个院落,其余偏院苑房,全都散落在府邸各处,相隔得较远的,光靠双腿来回一趟也要耗掉一两个时辰。 仲烨乘着步辇,进了地处偏角的雪涛苑。他闭目养神,心思凝定,却在听见那一声声惶然的低嚷声时,整敛的心绪随之飘扬。 「……求求你,别再靠过来……」 心弦一动,仲烨霍地睁开了眼,看见许久没来缠他的风刹,嬉皮笑脸地绕着佟妍在半空中打转儿。 我们交个朋友好不?你别这么怕我。我说了,我虽是煞神,但不会让你出事的。 佟妍就坐在前院的石雕花椅上,手边堆着成山的衣裳,手里执着针线,努力绣补衣上的缺口。 那边依稀有丫鬟婆子在叫嚷,「那个贱骨头缝好了没?那边还有衣服等着她洗去!」 西荒人多是瞧不起汉人,即便只是湍王府里的下人,自然也敢对佟妍极尽能事的羞辱凌虐。 佟妍抿着唇,眼中水光粼粼,似垂着泪,却也不敢吭声,一方面缩着脸躲开频频上前来闹的风刹,一方面努力缝缀手里的衣饰。她个头本就瘦弱娇小,眼下又畏缩成一团小人球。 「世子爷。」此起彼落的敬唤声,在仲烨下了步辇之后,如涟漪般散了开来。 佟妍一怔,扬首便看见那裹在黑色竖领窄袖青花缎袍子的高大身躯,带着几分疏冷轻傲的朝这方走来。 她目光惶然,对上那双深邃如碧海的银蓝色眸子,芳心微悸,竟然傻在原位,动也不动地怔怔瞅着。 那人,初见面时,被她刺了一剑。再见面时,他端坐在堂上,俊朗如神人,浑身散发出连妖物都不敢亵衅的气势,更让她躲过了那妖物的纠缠。 而今,三次见面,他高贵凛然,身姿爽飒,一路行来,宛若步步莲华。 第六章 「贱东西!世子爷面前,还敢这般大摇大摆的坐着,你是个什么东西?!」忽地,一个巴掌掮了过来,佟妍小脸被打偏,整个人自椅上摔了下来,尚未好全的膝盖又磕疼了,她不敢痛哼,咬了咬唇,有些笨拙地跪伏在地上。 她低垂着凝泪的眼睫,一双绣着龙凤戏珠的黑靴落入了她的视线,她当即心一凛,屏着呼息不敢抬首。 「把脸抬起来。」 那跪了满院子的丫鬟婢子难得一睹世子风采,早已粉腮泛红、春心暗动,再听这教人心荡神驰的朗嗓,不免暗暗忌妒起佟妍。 佟妍怯懦的抬起半边红肿的脸蛋,迎上仲烨深锐的视线。 狼狈脏污的模样不见了,眼前这张脸,肤白雪嫩,五官细致小巧,是汉族女子特有的秀雅水盈。 没上粉黛的脸颊显得太过苍白,唇瓣没有一丝血色,端着张粉嫩白皙的脸蛋,衬得那一双黑瞳更圆更大,宛若淘洗过的黑曜晶石。 「世子爷……」她惴惴的低唤,不明白仲烨究竟带她回这里做什么。 「那妖物没再来找过你?」他双手负于腰后,敛眸睥睨着她。 「没有。」她满脸惶恐的摇首。 她似乎很怕那些脏物……同样看得见那些妖鬼,他对那些脏物只感到厌烦与嫌恶,她却怕得像只受惊的兔儿,总是缩着身抖颜颈的。 看着眼前换上一袭素淡白绫褶裙,外罩表面泛旧的粉色绣纱褙子,个头单薄娇小的身子,仲烨心念一动,竟起了个想法。 「站起来。」他淡淡发话。 佟妍茫然的站起身,可膝盖微微晃着,且疼着,她有些站不稳,眼看才刚直起身,便又要跌坐下去,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 仲烨扶稳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略略施力将她往前一带,让她立在自己跟前,一旁偷偷抬眼觑看的婢子全傻了眼。 「世子爷?」从未见过尊贵的世子爷对女子这般,还是身分如此寒微的汉女,安墨惊呆了。 佟妍的腰肢被他大手拢着,她目光发怔,心口抽跳不止,脸颊泛起了薄晕。 「从今天开始,你来我的寝居待着。」仲烨故意用所有人能听得见的声量说道。 「爷儿,您这是……这是……」这是准备让这个刺客侍寝的意思吗?安墨真要晕了。 佟妍眨了眨眼,迷惘又不解,可仲烨身上有股令她深感心安的气息,她猜,便是那气息让妖物忌惮,以至于不敢随便近他的身。 如果可以时时待在他的身边,是否,那些妖鬼便不会再来纠缠她? 「你是乐户?」仲烨凝着她的双眸。 「是。」她怯怯的答声,嗓子有别于先前的干涩,在养了几日之后,已恢复原来的娇嫩清脆。 「甚好,夜里我不得眠时,你能帮我弹奏一曲,助我入眠。」仲烨笑着,那双眼却毫无一丝暖意。 佟妍瞧着,心头竟有些发颤。他想做什么?她瞧得出来,他与那些西荒人一样,对她甚是鄙夷轻贱,他带她回来,不过是想当引诱妖鬼的饵食,此下又为何要…… 「我可以不去吗?!」一个念头甫自心中窜出,话就这么溢出了佟妍的小嘴。 她总觉得仲烨这些举动是蓄意而为,背后有着别样居心。她也明白,这么大一个湍王府,里头多少女眷,人心曲曲折折,绕了无数个弯,她一介下囚,如果进了仲烨的寝居,可还有活路? 闻言,安墨抽气瞪大眼。 仲烨平滑如丝的眉宇浮现一道川痕,似有些不悦。原以为她一副怯懦模样,只会任人戳圆捏扁,不想,比起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她更有违抗他的胆量。 甚好。看来他选中的这个饵,这个让其他人断了想上他榻念头的幌子,远比他料想得更有意思。 佟妍不安地瞅见仲烨笑了,那张俊丽如画的脸庞,一笑倾城,神情傲绝地反问:「你是我审的犯人,是任我发落的汉囚,你说呢?」 【第三章】 眼前所见当真是琼楼玉宇,佟妍越过了曲曲绕绕的白玉回廊,进了一扇高门,绕过了数张龙凤在花间游戏的玉屏风,顶上是工艺绝伦的雕梁,脚下踩的是刻纹白玉石板。 每隔一小段便有梨花木架子,上头摆着各形各色的瓷皿,俱是釉质透明似水,胎形质薄的青花瓷,也有绘上花开富贵等图式的彩釉瓷器,让室内更添风尚文雅之气。 佟妍走进了与寝居相隔一道水晶帘子,并且以一架紫檀边座嵌祥云龙飞图宝座屏风隔开的外厅,一几一物,屋内各式摆设无一不精巧讲究。 瞧见窗边几案上的一盆雪松,姿态苍劲挺拔,却也显得孤高冷傲,恰如这「观莲院」的主人一般的性子。 「谁准你进来的?」身后响起一声娇喝,佟妍惊诧一下,本想伸出去碰雪松的纤手立即缩了回来。 她转身一看,两名身段玲珑修长,容貌一俏丽一娇艳的丫鬟,手里各自捧着一碟子做工精致的糕点,两人目光俱是鄙夷轻蔑的瞪着她。 「你不是世子爷带回来的那个汉囚吗?这该死的下贱东西!还不立刻滚出去!」 此刻发话的那位娇艳丫鬟,名唤洛荷,是湍王妃拨到仲烨身边伺候的一等丫鬟,身上穿戴自然要比寻常的丫鬟好上许多,后脑上挽的也非是一般丫髻,而是稍见变化的花辫绕髻,插着数支质感不俗的珠钗。 佟妍只觉甚是委屈,她也非是自愿来这儿。这湍王府上自主子下至奴仆,个个气焰压人,加上又多是西荒裔人,全不将她当人看,动辄便瞪眼辱骂。 可到底是她有错在先——虽然当时是让那妖魔附了身,才会错杀仲烨——也莫怪这些人会将她当成穷凶恶极的人犯看待。 「你聋了是不?」另一名穿着粉白绫罗宫裙的俏丽丫鬟,走过来狠狠推了佟妍一把。 佟妍膝盖仍疼着,经此一推自是站不住,一个趔趄便跌坐在身后的梨花木长榻上。榻上铺着锦绣软垫,柔软又舒适得教她想叹息。 「不要脸的东西!要你滚出去,你倒自己坐下了?」洛荷那张艳丽的面容扭曲了起来,作势便要,巴掌掮过去。 蓦地,一只大掌搂住了洛荷的手,如千年古琴一般的沉醇嗓音,挟带着慑人的寒气响起。 「她是我的囚犯,非是王府的下人。」 一瞧清楚仲烨高大的身影,洛荷与清兰俱是一骇,立即收敛了性子,齐齐跪身问安。 「世子爷。」 仲烨只冷冷瞟了两个丫鬟一眼,便又移开,「往后她便在这儿住下。」 这一说,跪在地上的洛荷与清兰又是一震。 爷儿这是、是打算做什么?世子爷是何等身分,此女既是汉人,又曾经行刺爷儿,据说前些日子临川一带许多命案也是她犯下的,怎能将此人留在身边! 「敢问爷儿,王妃可知道此事?」毕竟是湍王妃提拔上来的心腹,又是让湍王妃主动开口拨到仲烨房里的人,洛荷自认地位不同于其他丫鬟,心下一急便问出口。 仲烨睐向她,嗓音听似慵懒,却透着一丝凌厉,「这是我的事,轮不着丫鬟来过问!若不是看在母妃的面上,你以为你还能站在我房里放肆吗?」 洛荷一骇,连忙伏地求饶:「世子爷息怒……」 「那还不滚出去!」仲烨别开眼。 不敢再惹怒心思难揣度的主子,两个貌美丫鬟低着头,仓皇失色的退了出去。 佟妍惴惴的抬起眼看着仲烨,「我真要住在这儿?」 她大概猜得出他想利用她,却琢磨不透是为了什么。 面对这个曾被她错手杀害的男子,她心中有些畏怯,可他身上那股凛冽肃杀,连妖鬼都忌惮的气息,却令自小便能看见阴物的她直想靠近,求得庇护。 那双紧瞅着他,清澈如镜似水,点上了青釉般的美目,有些怯懦,却无一丝惧怕。 仲烨静静睐着一会儿,心中的意念微微被翻动。 除了她同样能看见阴物这事教他感兴趣之外,她身上一直有件事也迷惑着他,教他始终悬着一念。 「你怕那些奴仆,也怕那些妖物,就连那个嬉皮笑脸的风煞你也怕。」一身玄黑装束、贵气凛然的仲烨走到她面前,双手负在腰后,堪堪只用那一双银蓝色的眸子,便将她钉在原处。 佟妍仰着脸,承接他紧迫盯人的眸光,那冰蓝色的瞳眸本该是极为骇人的,偏偏嵌在那张俊丽如仙的脸上,反添一股妖魅之美。 第七章 「但是,你却不怕我。」仲烨勾着唇轻语。 所有人对他又敬又怕,即便是那些妄想攀上他床榻的丫鬟,那份恋慕之心仍是掺杂了几分敬畏。 唯独眼前这个女子,她性子虽然胆小易惊,总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惊惶神情,可他非常清楚,她并不怕他。 「我应该怕你吗?」佟妍嗫嚅,顿了下,又道:「我是有些怕你的,虽然那晚是妖鬼附了我的身,我才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可你到底……是因为我……我心里很是愧疚。」 仲烨笑着,眼神却像一把锋锐的刀柄,似欲将她整个人剖开,细细查看一般,掐住了人心,快教人喘不过气。 他道:「我说的怕,不是那种做错事的惧怕,而是你一点也不害怕我这个人。」 「你又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有什么好怕的?」美目蒙上一层迷惘。 「我是西荒人,是湍王世子,是负责审判你罪行的主判,一句话便可定你生死,你不怕我?」 「你……想要我死吗?」问这话时,她眉睫微动,并非出于惊惧,而是真的深感困惑。 「在擒住那个双身罗刹之前,我不会让你死。」仲烨给出了承诺。 「我懂了……你是打算用我来当饵食。」她恍然大悟。 「双身罗刹摆明冲着你来,你可知道是因为何事?」 她轻轻摇首。 「我不晓得,大概是因为我看得见它们,它们便挑中我当替死鬼。」 不对,绝不是这般简单。不知出于何因,仲烨就是觉得那只妖物会缠住她,似乎也与他有些渊源,否则,当初妖物附了她的身,为何偏偏要冒险闯进戒备森严的王府行刺他? 那双身罗刹又为何非杀他不可?这其中肯定有连带关系,当前也只能捺着性子,等那妖物自行寻上门,方能解开这道谜。 「既然让我当饵食,又为何要让我来这儿?」问起这事,一抹不安之色才在她秀丽的脸上浮现。 为什么让她来这儿?自然是为了让所有人,包含远在骥水的皇祖母明白,没有人能左右他,即便是寝房里微不足道的通房丫鬟,亦是由他自个儿定夺。 心念一转,仲烨睐向那一脸迷糊的白净秀颜,见她谁都怕,唯独不怕他,心底竟无端的有些恼火。 她对谁都不敢吭上一声,对他,倒是什么都敢问。要说她胆大,偏偏一见着阴物便瑟瑟发抖;若说胆小,面对他又是截然另种面貌。 他实不愿承认,又不得不说,这个同他一样拥有接触阴物异能的低贱汉女,迷惑了他的心窍。 仲烨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仗恃着什么,居然不怕他。 又是那种笑!佟妍瞅见仲烨唇上含笑,眼神却甚是凌厉的算计模样,不安地绞紧了白玉似的小手。 「在我的寝房里,除了侍奉我,夜里侍寝之外,你说,还能有什么?」仲烨淡淡的笑道。 闻言,佟妍瞪大了美目。 侍、侍寝?!她不就是个引诱妖怪现身的饵食吗?这还不够惨吗?竟然还要她侍这人的寝? 「怎么,不愿意?」仲烨似笑非笑的问。 依她对他的胆大程度,见她小脸惊愕翻白,确实极有可能拒绝。 「我、我怎么能……」她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了。 「既然你是乐户,自当最懂得怎么取悦男子。」仲烨伸出了手,似乎想碰她的脸,姿态有些轻佻,其实不过是想吓唬她,让她害怕。 不想,她竟然躲了开来,还抓过他的手,朝那带着茧的虎口处狠狠咬下去。 那一刹,仲烨忽觉胸中一动,好似被她咬住的并非是手,而是他的心。 自幼待在卖笑卖艺为生的乐户里,佟妍早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这一抓一咬的,不过是凭藉本能而起,当她回过神,咬在他手上的皓齿急忙松开。 「原来你的胆子其实并不小,只是专挑时机用上?」仲烨端详着被她咬出一排血痕的手,讽刺的笑了笑。 「对不住……」望着那逐渐渗出的血珠,她心口忽地一窒,呼息微喘。 仲烨对那伤口丝毫不以为意,端详几眼便放下,倒是对她这个有着利齿的活饵更感兴趣。 「安墨。」他淡淡的喊,候在外边的安墨即刻进到小厅来。 「吩咐下去,日后丫鬟都在外边,寝居这里就让她来。」 「世子爷?」安墨诧然。 「守夜也一样,只要她一个就好。」 望着仲烨含笑的脸,佟妍却嗅出一丝报复的意味。 他根本是故意的!这样做,岂不是让所有人误解,他真迷上了她! 入夜之后,观莲居外的园子里花蕊犹吐芬香,屋里那拢上金线绣蝶灯罩的烛火,为矜贵华美的一室添上暖橘色的光影。 用过晚膳后,仲烨在临窗的长榻上读了会儿书,喝了两口皇亲贵戚才喝得起的春霜秋露水茶,便早早准备歇下。 在安墨的安排下,佟妍让一群丫鬟婆子摆弄了整夜,先是沐浴净身,雪嫩的身眩给抹上了带着催情香味的兰花露,然后让一袭簇新的杏花白绣纱袍裹住,里头只被允许穿上一件系带的芙蓉色抹胸,及玫瑰红亵裤。 一切就绪后她便像个没生命的物事,让两名管事嬷嬷亲自送进了仲烨的寝室,彻头至尾,她连说声不的权力都没有。 「世子爷,人送来了。」管事嬷嬷在水晶帘子外,怕扰着了主子,小声的回报。 「嗯。」仲烨心不在焉的漫应了一声。 佟妍一颗心已悬在喉咙口,下意识转身便想逃,那嬷嬷眼尖,一把掐紧了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往帘里推了进去。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便让佟妍撞上了寝房内,那面挡煞隔间之用的莲开春荷白玉屏风。 她及时稳住自己,刚站直身子,一抬眸便看见靠坐在朱漆金雕檐拔步床上,仅穿着白色莲纹中衣与玄黑锦裤的仲烨。 他一头漆黑的发海没束,松垮垮地垂放在肩膀一侧,那双魅人的异色瞳眸垂下,掩着两排黑羽扇。 没拢紧的襟口隐约透出一截蜜色的胸膛,手里合捧一册红皮书。 她微怔,瞅得整颗人发懵。 仿佛有所感,他正好也抬起眼,淡淡地扫向这方。 目光交缠的那一瞬,她的心口颤动一下,微些喘不过气,迷惑顿生。 那人,像极了俊美的妖物,他可真是活人? 「你打算在那里站上一整晚?」仲烨的唇边划开一抹淡弧,嘲讽意味浓厚。 「如果世子爷允许的话……」见着他渐冽的眸光,她的话声瞬即压低,成了糊在嘴里的喃喃自语,心跳亦在他的注视之下逐渐失了序。 「过来。」仲烨低沉的嗓音,在此下的静夜中格外惑人。 心脏一阵紧缩,佟妍垂下螓首,极其小心的走近床榻,隔着一步之遥站定在仲烨面前。 他,真要她侍寝吗?他是身分尊贵的湍王世子,是西荒族裔的皇族,怎可能看上出身寒微的汉族女子?即便是通房丫鬟,她怕也是不够格。 「她们查过你的身了?」他将她从头到脚,钜细靡遗的端详一遍。 比起妖娆健美的西荒女子,一身娇嫩细致的她,像极了质感温软的白玉瓷,只可惜……竟是卖艺为生的乐户。 「我是干净的。」她屏着气,眼眶有些泛红,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为了确认那些嬷嬷查明她的处子之身。 他瞧不起她,与那些人一样轻贱她,她自然晓得,可不知为何,当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问出时,一股屈辱感忽地狠狠涌了上来。 听见她声音里藏着几分忿意,他目光略停,看向她的眼,才发现她眼圈微红,一脸甚觉受辱的委屈神态。 蓦地,胸口的伤疤被什么扎了一下,丝丝缕缕的抽痛起来。 他敛起了笑意,想戏弄她的话这会儿全噎在喉头,出不来。 从来没人能让他将话吞回去,她,是第一个。 合上了手里的书册,仲烨顺手便从榻的内侧取起一床紫红锦被,扔到她的怀里,她先是怔了下,连忙伸手抱住。 「这是……」她满眼茫然。 「往后你就睡那儿。」他瞟了一眼床榻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将书册放到一旁的梅雕梨木小几上,枕着一只手臂仰身躺下。 佟妍呆了半晌,方迟钝的顿悟,原来他根本不是真要她侍寝,他不过是拿她当幌子,作戏给别人看!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想就近拿她诱出妖物?那也没必要啊! 第八章 「还不睡吗?真想到我榻上侍寝?」仲烨睁开眼,见她还傻愣愣的杵在那儿,口吻清冷冷带有一丝讽味的问道。 佟妍羞红了小脸,赶忙将手里那床被子铺整好,就这么和衣躺下,什么也不敢再多想。 片刻,当那如雷动一般的心跳趋缓,她才怯怯的掀开眸子,觑向榻上合目养眠的俊丽男子。 原来他真没打算要她……是她多心了。虽然松了一口气,莫名地,心底却落下了一阵失落感。 无论是饵食,抑或是当成幌子,其实他都不打算碰她。他,也是鄙夷她的吧? 这般想着,心窝阵阵犯起堵来,闷闷的微疼。 她翻了个身,侧身而卧,面朝外边,背对着床榻上的仲烨,忽然有些想哭。 泪水滑过了轻颤的眼角,她闷着声,不敢哭出来,只是静静流着泪,慢慢地,意识坠入了一片黑茫。 又是那个梦。 又好似不是梦,因为她能淸楚闻到那阵阵腥臭,是血水混杂着某种异味的刺鼻气味。 梦里,她一睁开眼便望着自己的脚下,她站在一片黑色焦土上,焦土之外,被一大片冒着热气沸泡的鲜红血池圈围。 一阵心慌突涌而上,她转过身想看清后方的路,蓦地,一只覆盖着绿色鳞片,前端是四只利爪,狰狞可怖的巨大手臂攫住了她的腰。 她尚来不及尖叫,娇小的身子已然被高举腾空,仓皇间她别过脸,对上了一张极其丑陋,半像人半似异兽的妖怪巨脸。 「放开我!」恐惧溢满了胸口,她失声尖叫,豁尽全力想挣脱那只巨掌。 那只不知其名的妖怪,身型足有半座山那样高壮,当它咧嘴一笑,满口的尖牙仿佛一座埋在黑洞里的剑山。 它的笑声尖锐得穿透了人耳,她双耳一疼,似乎溢出了鲜血,她颤抖着双手捣住耳朵,泪水不停涌出眼眶。 谁来救救她……她好怕……真的好怕……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做错了什么? 「放开她。」蓦地,极低极沉的声音响起,仿佛自遥远的异古传来,那人的嗓音足以搣动这片燠热的荒漠。 她举目,看见远方那片一望无际的焦土,有道直挺如立剑的人影,一身鬼魅般的玄黑,手里持着一把弓形大刀。 那刀形状甚是古怪,前端如同兽骨一般,通体雪白,上头倒立着一节节巨刺,巨刺就如一颗颗尖锐的兽牙,末端闪烁着锋锐的光芒。 「我说,放开她。」 那道黑色身影快若疾风,转瞬便纵跳飞起,越过了血池,紧扣在手中的那把龙髓骨刀,不过对空狠狠一劈,便削去了妖怪的另一臂。 妖怪朝着血红色的天际发出巨吼,似是痛极,重心也失了平衡,被掐紧在巨爪里的她,亦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又一阵刀风斜劈而来,砍断了巨妖的另一只手臂,她被掐紧在巨爪中,直直往下坠落。 眼见便要摔在底下冒着热气的焦土上,她紧闭双眼,浑身颤抖直打哆嗦,手脚俱已瘫软无力。 倏然一阵凌厉的风声刮过耳畔,她只觉加诸于身的外力一松,猛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如结寒冰的银蓝色眸子,不禁愕愣。 不知名的男子救了她,将她从那妖怪的手里救出,她心中大喜,破涕扬笑,正想开口道谢时,忽觉脑后有阵阴风窜过。 她看见男子微地瞪大了眸心,她心中一凉,才想撇首望向身后,不知从何冒出的一双手臂,从后方猛地掐住她的脖子。 「啊……」她几欲窒息,无法言语,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过是区区一个修罗鬼将,也想挡我的路?!」她听见掐住她颈子的妖物发出雌雄莫辨的笑声。 黑衫男子眯起了银蓝色眼眸,似被此举惹怒了。 他竖起了手中那把龙髓骨刀,避开了女孩,朝着变幻莫测的双身罗刹刺去。 原来方才那只巨妖便是这双身罗刹放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扰乱他的视听,分散他的注意力! 只见双身罗刹笑了笑,掐紧了那无辜的女孩,幻变的形体闪身而过。 黑衫男子一诧,正欲纵身扑去,将女孩救下,怎知那妖物却忽然袭向他,出自于杀戮的本能,他即刻挥刀去挡。 却不想,那双身罗刹竟将掐在手中的女孩推了过来…… 取自冥海较龙最坚韧的骨髓部位,经由炼狱冥火烧炼而成的龙髓骨刀,无坚不摧,能够砍尽世上万物。 妖鬼魔物只消一刀,从此灵体灭绝,再也不能活。 而一般的魂体只消一刀,便是魂魄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当他的刀刺进了女孩体内,他愣住了,银蓝色眼眸几乎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失手了。 他错杀了这个无辜的女孩。 他误判了情势,以为双身罗刹不过是拿她当人质,却不想,原来竟是有此打算。 女孩亦瞪着眼,没有焦距的望着他,不出片刻,她呼吸急促的喘起来,然后咳出数口鲜血,柔软的身子就挂在他手里的刀上。 鲜红的血,满满地漫了出来。 那痛,在魂魄俱灭之前,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痛得她想哭,想叫,想挣扎,想求饶,可这些渴求到头来不过是空想…… 佟研被一阵摇晃震得惊醒,赫然看见那一双银蓝色眸子,那梦境里的恐惧也一并被勾起。 「不要杀我!」她猛然撑起身子,直直往后退,却硬生生撞上了绘着莲花盛开的靠背。 仲烨侧坐在床榻边,面色阴沉的看着她。 「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听见那不同于梦境中的温醇嗓音,缈缈惶然的一颗心才沉定下来。她眨眨眼,像是大梦初醒,此时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看着地上那团凌乱的锦褥,又瞅着坐在榻上的自己,发了一身冷汗的小脸盈满了茫然。 「大半夜你又叫又闹的,偏又摇不醒,看你一直说疼,我便抱你上床榻歇着。」说着,仲烨垂下眸,目光落在她曲起的膝盖。 那上好的杏花白丝绸布料,逐渐透出一股红褐色泽,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揭她裙摆。 她心口一紧,又急又羞的低斥,「你想做什么?!」 他置若罔闻,拉直了她那条腿,掀开了裙摆,一截水嫩细白的玉腿便在他眼下,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来。 心魂甫定,这会儿又让他这般调戏轻薄,佟妍急得眸内聚潮,两手又拍又打的推拒着他。 是错看他了?他也与那些心思淫邪的男子同个样,明明打从心底瞧不起她,却又想凌辱她、在她身上逞欢…… 「这伤是哪儿来的?」仲烨看着她紫青发肿的那只膝盖,俊雅的剑眉皱起。 她讶然的睁开眼,几颗泪珠纷纷滚落,才发觉原来他掀开她衣裙,为的是探看她的膝伤。 久不见她开口,他不悦地扬眸,微瞪着她。 「没听见我在问话吗?」 虽然遭遇过一场死劫,过去许多事已记不得,可他很清楚自己是颇谙医理的。 她的膝伤看似只有皮肉外伤,实则已经伤及筋骨,怕是已经过了诊治的时机,再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是……在关心她吗?一阵暖意于心胸处漫开,佟妍有些怔怔地回瞅着他,好半晌才小小声的道:「那些日子被附身,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也不晓得被那个妖怪带到哪儿去,身上撞得全是伤……后来被衙府的人抓起后,我坚决不认罪,那些人便将我打了一顿……后来你带我回王府,有些皮肉伤养了几天便没那么重,膝盖却……」 她越扯越远了,怎么听都像是在向他诉苦呀。他肯定觉得她很可笑,他也没问这么多,她何必一张嘴便说个没停? 再怎么苦,不也是一个人这样死忍着,终究撑过来了?为何碰上仲烨,她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心直想对自己亲近的人倾诉。 思及此,佟妍垂下眸,软糯的嗓音喃着喃着,最终全糊进唇齿里,听不真切了。 「膝盖怎么样了?」 她微诧,抬眸看见仲烨目光灼灼,那一脸凝神细听着的神态,触动了脆弱的心弦。 「膝盖先前就有伤,后来又连着磕了好多回,那伤便越发坏了,我手边又没药,身上也没银两……」 「方才那些人帮你净身时,没瞧见这伤吗?」 见那双美目蓄满了泪水,又死死忍着不敢掉,那种故作平静的坚强,反更教人心疼,仲烨微眯起眼,胸口似被掐紧了一下。 第九章 佟妍低下头,沉默不语。 那些管事嬷嬷自然是见着了,见着了又如何?在那些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东西,只管她身上干净不干净,别让主子染上不好的病,供其亵玩罢了。 仲烨自然也晓得这道理,便也没再往下问。他起身离了床,从紫檀木花橱里取来了一个厚实的乌木医药匣子,里头整齐摆着无数个青花瓷药瓶。 他取出其中一个,拉开红塞子,药香满溢而出,他亲自替她抹上了质地清透的膏状敷药。 瞧着这一幕,她怔怔的发懵。 「这药只能暂缓伤势,以及止肿,你这伤已经伤及筋骨,明早我会让安墨找医官过来。」 他的手劲温柔而仔细,后又取来了一条边角绣着两朵粉莲的绸布,将膝盖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再将掀起的衣裙掩下来。 不知名的膏药渗进了丝丝清凉,教那红肿的疼痛消除了些。她垂着眼,想道谢的话噎在喉头,掺杂着哽咽,竟吐不出来。 仲烨似也没奢望她感激什么的,神情淡淡的收起匣子,床榻一净空,她才想起自己占了人家的位儿,急着欲起。 「躺下。」仲烨压下她的肩,透过那薄软的布料,能清楚感受到那身子有多么单薄娇弱。 向来寡情矜傲的他,心微微一动,已无法再将她赶到那冰冷的地上。 佟妍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羞惭,又不知所措的挪动身子,躺进床的内侧。 这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的拔步床甚是宽敞,躺下三人也绰绰有余,她刚揣着一颗心躺下,仲烨也在外侧躺了下来。 「我……」觑着他英挺的侧脸轮廓,她想道谢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等会儿你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又叫又闹的,便回地上去睡。」他合着眸,嗓子清冷冷的慵懒说道。 闻言,她立刻噤了声,连呼息也稍稍憋着,片刻之后才敢吐出那口气。 美眸幽幽的溜向那具挺拔颀长的身躯,也幸好他闭着眼,吐纳规律,似已入睡,她才敢这般毫无遮掩的深瞅着。 那眉,那眼,那脸庞,概与梦境中的黑衫男子不同,可偏偏,那双银蓝色眸子却是如出一辙…… 那些梦,可真是梦? 瞅着仲烨俊丽如画的侧颜,她眼中浮现一丝惘然,就这么瞅到神疲眼倦,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只是这一回,那自她懂事以来便夜夜纠缠的噩梦,似乎被什么压制住了,竟没再来侵犯。 而她的胸口,一整夜是暖的,从前独自一人睡下时的惊惶恐惧似也淡了。 模糊间,总觉有一双眼,如同黑夜里艳炽的灯火,彻夜照看着她,让她无比心安…… 【第四章】 是血的气味! 那妖物来了!它们又想附她的身干那些可怕的事? 思绪一起,佟妍心下一骇,容易遭受惊吓的身子立刻弹起。 她怔忡着,看见仲烨站在床外,拿起一把镶了玛瑙珠玉的匕首,在指尖划下一道口子,然后将鲜血滴在被褥上。 她愣了许久才意会过来,小脸立时窘红。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真的侍寝,不是吗?」提起这件事,再回想起昨夜早先的忐忑羞窘,口吻不禁添了丝恼意。 仲烨淡睐她一眼,似莞尔又似嘲讽的道:「你倒是真的什么都怕,独独一点也不怕我。」 明白他是拐着弯提醒她莫忘自己的身分,佟妍自知理亏,抿紧了唇瓣,索性闷声不吭了。 一会儿,当她七手八脚的下了床,双手紧拢着襟口,几个丫鬟已将盛了清水的雕花金盆子以及干净的锦绸送进寝房。 又一会儿,一名目光凌厉有神的嬷嬷领着两个丫鬟进了房,先向仲烨行过礼,随后那丫鬟便着手拾掇起床榻,自然没放过那沾了血的被褥,片刻过后便全都换上簇新的成套床褥锦被。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伺候世子爷洗漱。」嬷嬷恶狠狠瞪了佟妍一眼,顺手便将沾湿的白绫绸布塞过去。 佟妍有些傻呼呼的,一时会意不过来,转过身却看见仲烨脱去了中衣,露出了一大片精壮结实的蜜色胸膛。 眼下是盛夏时节,夜里入睡免不了会出一身薄汗,仲烨不喜那份黏腻,晨起时习惯要擦身,这事向来是洛荷的活儿,如今洛荷已不在这房里伺候,自然落在侍寝的佟妍身上。 她拿起拧湿的软布,娇颜似抹上了胭脂那般嫣红,低着头走到仲烨身前,迟疑了良久才举起手,拭上那雄壮的胸膛。 仲烨若无其事的任由她摸索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擦慢拭,仿佛也不怎么将面前的人儿放在眼底。 等到管事嬷嬷领着丫鬟退下,他才转眸望向堪堪矮了自己一颗头的佟妍,她小脸娇赧羞红,眸光闪烁回避,分明看不清自己在擦些什么。 那慌乱无措的模样,勾起了他的笑意,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地上扬。 他琢磨不定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既是为诱妖的饵,又是为警告母妃休要干涉他决定的幌子,他不该对她放太多心思。 可昨夜,当他看见她在睡梦中惊惶哭泣,他竟然彻夜难眠,心生烦乱。 当她躺在他身旁,他看着她,恍惚间竟有一股熟悉感,胸口的伤疤又泛起奇异的痒痛。 「你从小便能看见那些东西?」仲烨忽地问道。 佟妍怔了下,不敢抬头,边擦着他光滑而强壮的背肌,边小声回道:「从我生出来就看得见。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可是没人相信我……你是第一个。」 自幼心智未长前,她便晓得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及长之后,她才明白能看见那些妖魔鬼怪的自己,便是众人所说的不祥之人,唯有不祥之人,方会被那些脏东西缠上。 极讽刺的是,他也同样看得见,然而因为他的身分之尊贵,他死过一遭又得复生的传说令人惊畏,众人反将他看作能与鬼神相通的一种神迹。 「那是因为我也看得见那些阴秽之物。」言下之意是他并非出于相信她, 而是因为亲眼目睹。 「我明白……」她软嫩的嗓子低了下去:「我三岁那年便被我娘扔下了,是奶娘不嫌弃我,将我扶养长大。奶娘是乐户出身,我自然也跟着一起进了乐户……原本倒还好,那些鬼怪不会这般猖獗,我没被附过身,可这一回,那个妖物却一直缠着我不放……」 那妖物是冲着她来。仲烨掩眸,心下了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那妖物要特地附我的身去……去……」 「你想问,为何那妖物要附你身来杀我?又接连杀害那些无辜的子民?」他忽而转过身,与她正面相对。 她蓦然一呆,毫无预警的对上那片光裸的胸膛,正要别开脸,不料却看见那曾被她用匕首划开、血淋淋的伤口,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疤。 她瞅着那疤,脑袋忽然一空,忍不住伸手去碰。 纤指碰着那伤疤的刹那,仲烨浑身一僵,眼前似有万道黑影窜过,耳边似有人在呼啸或吟唱些什么,那交错混乱的声响,几欲贯穿他的耳。 「我错手杀了她,她不该受这一劫,求你救她。」男子的嗓音低沉亦冷酷,仿佛来自互古之前。 「她魂魄俱灭,已然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我虽是庇佑冥界的地藏菩萨,却无这样的神权,若要救她,唯有求佛祖开慈悲之心,为她养魂。」 仲烨猛地攫住了那只小手,用力之紧,几乎要拧碎了她,佟妍不禁痛喊出声。 「好疼!」 这一声痛呼娇娇嫩嫩,却宛若石破天惊,震醒了仲烨,他眯着眼回过神,方才那两人的交谈声,依稀犹在耳畔回绕。 瞥见她痛得一双秀眉蹙紧,他才松开了手,阴着张俊颜冷斥:「谁准你碰我的疤!」 「对不住……」她呐呐的垂首歉语,目光却忍不住觑向他心口处的那道疤。 她当即微诧,方才那疤有这么大吗?总觉得那疤……似乎扩散开来,这有可能吗? 仲烨知道她还瞧着自己的疤,胸口莫名的发闷发烫,他微地发恼的转过身,兀自扯下披在玉屏风上的衣物,不必他人伺候便自个儿穿戴好。 他的动作俐落有力,毫不拖沓滞碍,系上缠玉腰带时,俊雅的眉眼低垂,当窗外的光线照射在那张刀凿斧砌般的容貌上,只有绝美二字当可形容。 第十章 佟妍呆杵在那儿,怔怔看着,直到仲烨眸光冷冷的扫来,却不是望向她发懵的小脸,而是她微微往前屈起的左膝。 「安墨。」仲烨忽而扬嗓。 「世子爷有何吩咐?!」守在外面内厅的安墨即刻回声。 「去请医官过来。」 安墨大惊,「世子爷受伤了?」莫不是昨夜被那个低贱的丫头…… 「不是我。总之,请医官过来就是了。」仲烨淡淡的说。 「小的这就去办。」安墨松了口气,退出寝居之际,一张脸忽然微地泛红。莫不是昨夜世子爷对那低贱的丫头太过……将她弄伤了? 这个低贱的汉女,确实有几分姿色,可应当没这么大的本事,将见过无数娇艳绝色的世子爷迷成这般,莫非……那女子会妖术? 思及此,安墨抖了抖,想起佟妍与主子一样皆能看见阴间之物,心下多了几分忌惮,脚下飞快的退了出去。 「谢谢你……」佟妍自个儿也忘了这事,没料到仲烨居然还惦记于心,她低着眉眼,略显局促的道着谢。 仲烨瞧着浮现在她两颊的玫红,胸口无端又是一阵闷疼。他只手轻按于胸,淡淡的嗯了一声便迈开步伐走出去。 佟妍望着那道挺拔爽飒的身影,只觉心中有些什么似也一同被他带走,胸口烫着,震晃着,微微痛着。 她出身寒微低贱,从未有人心疼过她什么,更别说这般对她好……即便他是别有目的,即便他心里仍是瞧低她,可昨夜他为她上药的那份仔细与温柔,却已深烙于她心底。 美目微微起雾,然后很快又沉黯下来。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仲烨绝不可能喜欢上她。 而他,也非是她能奢求贪恋的…… 接下来的日子,佟妍就这么被当成饵食、幌子,好生的养在仲烨的观莲居,原先对她甚是恶劣娼狂的奴仆下人,虽然仍是一派鄙夷轻贱,到底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仲烨虽未明着将她收房,可经由那些丫鬟婆子之口,王府里上下众人心知肚明,佟妍夜夜与仲烨同床共枕,还是那唯一上过世子爷床榻的女子,就连那先前被拨到世子爷房里的洛荷,世子爷也从未碰过半次,可见此女在世子爷心中自有一番分量,众人自然多了几分顾忌。 那湍王妃心中虽是甚恼,却怕又惹得儿子不快,便也憋着不敢发难,只暗中发话下去,让那些嬷嬷每日亲自盯着佟妍喝下避孕汤药,以杜绝湍王府里出了杂生子的丑事。 纷扰表面上看似沉静了下去,日子也着实过得安逸太平,仲烨极有耐性的等着那妖物现身,一边分神处理着近日来发生于临川新城里的桩桩命案。 眼下已来到汉人所谓的鬼门关,晨起醒来,仲烨便闻见了烧纸钱的气味儿,他皱起了眉,心中顿生烦躁。「这个疤……是不是又变大了?」 从羞窘到局促忐忑,夜夜与仲烨同榻而眠,日日帮他擦身,佟妍多少已习惯了他光裸着上身的模样,胆量也越发养得大了,也敢直视他的胸膛。 仲烨本是皱眉敛眸,欲压下心底那份不明的烦乱,听见那软糯的甜嗓,眉间的褶痕微淡,睁开眼顺着她忧心注视的那方睐去。 心窝处的伤疤,本是狰狞的淡紫,近日来却逐渐起了变化,色泽渐渐褪去,转为淡粉,那新生的突起肉疤,似也逐渐扩散开来,成了足有半个巴掌大的半圆形。 「要找医官过来瞅瞅吗?」佟妍不安的直盯着那疤,拧着绸布的纤手却不敢擅自去碰。 他似乎很不喜有人碰着那道疤,先前几回她一不留神,在擦拭中轻轻碰着了,他脸色倏然一变,眸色锐利如剑,甚是粗暴的将她推了开去。 殷监在前,即便忧心那疤有些异状,她也断不敢妄自探手碰触。 「不必,这疤无碍。」仲烨扯下惯穿的竖领滚金线绣莲的黑衫,俐落地穿戴好,将她晾在一旁便离开寝房。 每当他欲离开寝房之前,胸口总会有丝钝痛,致使他下意识缓住步履,拧起一双飞扬的墨眉,转身望向身后的人儿。 佟妍正在收拾,察觉那道灼热的视线,不解地扬眸回瞅。 「怎么了?」 仲烨一张俊颜面无表情,那双宛若千年冰雪的银蓝色眸子却微微眯起,似乎透过她的脸,看见了某种异象。 烨……烨!开在火里的莲华……太好了,往后我便喊你烨呵!你有名字了,你不再是没名字的修罗鬼将了! 胸口忽地一阵椎心的刺痛,仲烨眼前一黑,灰红色的异象缓缓浮现。 在那终年冒着沸泡的一片血池间,以龙髓与龙骨烧制而成的巨大石柱上,四周是黑灰色的炼狱之景,那女孩一身纯净白色衣裙,笑得眉睫弯弯,手中捏着一朵白色莲花,与她脚下所处的丑恶景物,顿成,大反衬。 佛袓教我念经,教我怎么看待那些因果,教我慈悲,教我怜悯……每当我学着这些,我便想起你。 烨,没有你便没有我,于我而言,你便是佛祖所说的渡世莲华,是开在冥界狱火中的那朵莲华。 「仲烨……你还好吗?」 那纯净细柔的声嗓,忽与异象中的女孩相重叠,仲烨身心俱是一震,冷汗涔涔的醒过神,方看清了伸手轻搭在他手臂上的佟妍。 如被烈焰灼伤一般,他猛地甩开了她的手,那力道大得使她往后退了数步,小脸既是诧异,又颇觉难堪。 他这举动是厌恶她吗?倘若是,那又为何愿意夜夜与她共寝? 「你喊我什么?」她还未定下神,便听见仲烨冷着嗓音质问。 她怔了怔,嗫嚅着:「我……我没喊什么。」 方才一时焦急,她便喊了他名字,依她此前的身分来看,是大不敬的。可不知为何,在那当下,她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你喊了我的名字。」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腕,逼她不得不抬起低垂的脸。 「有、有吗?肯定是你听错了。」她心虚的干笑两声。 「再喊一次。」他眯起冷色的双眸,沉下嗓音命令。 「啊?」她一脸茫然。 「喊我的名字。」他的口吻已显不耐,神情亦有些暴躁。 她被他吼得心下发慌,支支吾吾的低喃出声:「仲、仲烨……」 「只要名字就好。」他又冷冷的回驳一声。 「……烨?」 烨!异象中的那女孩纯洁若白莲,笑靥芳美,喊着他名字的嗓子是那般天真欢愉。 她,是谁?何以一再浮现在他的异象里?她口中喊的「烨」,那个与他同名的男子又是谁?这些人又与佟妍有什么关联? 一个个的谜团在眼前,偏又无法能解,仲烨只觉心烦意乱,身上心底,乃至于脑海之中,俱被缠上了无数的锁。 「烨?」见他一脸迷惑的闭起双目,佟妍怯怯的又喊了一声。 他猛然睁开了眼,眼中全是挣扎与迷惘,骤然松开了她的手,不知在生谁的气似地,转身便兀自离去。 「世子爷,不会错的,暑气……肯定是暑气。」用过午膳后,书房里,安墨让几个娇靥貌美的丫鬟手持金丝云雀毛编织而成的大羽扇,分站四个角落,朝端坐在紫檀木云龙雕座长桌后的仲烨掮着凉风。 桌案上,一碗已经放凉的春露冬霜茶冉冉飘香,窗边梅花小几上的鎏金兽炉亦点上了教人舒心放松的薰香,可仲烨依然感到无比烦躁。 「那气味仍在,一点也没散。」仲烨只手捧着阵阵抽痛的前额,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世子爷,那是不可能的。」安墨惊惶的低嚷,一边用着他的狗鼻子使劲地猛嗅。 适逢鬼门关,临川城里的汉人们,一早家家户户便将备好的牲礼素果,连同一叠叠捆好的纸钱一起供上桌,祭拜那些他们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孤魂野鬼,好让它们早些上路,莫要逗留人间。 那焚烧纸钱的气味甚是熏鼻,加上又逢盛暑天热,热风一刮,便将那气味一同卷进了王府。 「木蜜香已经点上了,那香气可驱散各种恶臭,绝不可能还闻得见烧纸钱的气味儿。」安墨特意走近鎏金兽炉,亲自确认里头的香料是燃着的。 「鬼门关……」仲烨低眉敛眸,一脸寻思之态,微攒起的大手揉着异常沉郁的胸口。 他一向贪静,心性亦属冷沉,从不躁进乱了调,可今日,他总觉得体内有股狂乱之气在冲撞。 第十一章 他隐约能察觉到,有一种属于杀戮的血腥之气,混在那些焚烧冥纸的气味中,有某些「东西」正伏在暗处,随时伺机而动。 不要碰我! 蓦地,一声熟悉的娇嚷穿风而来,仲烨一僵,刷地一声,倏然从位子上站直了高大的身躯。 「世子爷,您怎么了?」安墨见主子面色阴沉,又惊又怕的上前问道。 「她在哪里?」仲烨眸冷如剑,甚是慑人。 被那双冰霜似的眸子瞪着,安墨开始发起抖来,「世、世子爷您说的是谁?」 仲烨发恼,推开安墨便奔出了书房。他明明听见了,而且听得异常清楚,就仿佛佟研是在他耳旁嚷叫。 莫非是那双身罗刹——胸口蓦然一记缩痛,仲烨面色益发冷沉,金线织绣的黑衫随着他轻快而俐落的步伐,掠过了一道道金漆曲廊,如一抹鬼魅的黑影,更似一卷凌厉寒人的黑烟。 「求求你……我真的很怕你,请你别再靠过来!」 仲烨奔进了观莲居后方的那一片园子,一路奔来不知绕过了多少曲廊石雕镂门,他满眼焦灼,紧绷的身躯已是汗水淋漓。 种满了各色芙蓉蔷薇的园子里,只见佟妍蹲在地上,手里攒着一叠纸钱,跟前有一小盆子,里头的冥钱正被火舌吞噬,一卷一卷仿佛火里盛开的纸花。这本就是汉人的习俗,她自幼能见阴物,对于鬼神之事自然更要忌上三分。 偏偏仲烨不喜焚烧纸钱的气味,她只好带着私下托同为汉裔人氏的厨娘买来的冥钱与素果,偷偷躲到这儿来祭拜。 那多日不见的风煞,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在佟妍身旁飞呀绕的,笑嘻嘻的闹她,见她既惊惶又羞恼,非但没个消停,还变本加厉的伸手去碰她拍她。仲烨僵在那儿,扶在月洞门上的大手微地一紧。 她没事,还好端端的,为何他会如此急躁不安?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一个饵罢了! 可方才那份几欲疯狂的焦灼,如同烈焰焚身般的恐惧,仿佛早已深根于脑海,凿烙于灵魂,连他自己都无法压制下来,只能被牵制着走,思绪与种种举动全然由不得自己。 而那种种情绪,全来自于一个原因,一个连他自己都惊骇迷惑的原因——害怕失去她。 仲烨目光一凛,浑身僵硬的望着佟妍,心底好似弄翻了什么,各种情绪散落一地,困惑的,恼怒的,急躁的,焦虑的,全然充塞于胸口。 莫怕,莫怕,我跟那些妖魔鬼怪可不同,好歹我也是一个小小小小的神,我们就交个朋友吧? 风煞似乎甚是喜欢缠着佟妍,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一手还搭着她单薄的肩,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闲汉。 仲烨冷嗤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半侧的余光却瞄见风煞往前一凑,那张令人厌烦,总是叽咕个没完的嘴,就这么印上佟妍的粉颊。 风煞到底不是凡人肉身,阴阳相隔,自然不是真吻着了,只不过是如浮影一般擦过。 可这一幕看在他的眼底,一刹,怒火延烧了整个胸口。 仲烨一双冷眸微瞪,只觉浑身血液霎时被抽干似的,有道尖锐的声音在耳边狂嚣、怒吼。 一晃眼,仲烨已奔向风煞,将他从地上扯起,那铁石般的硬拳,便往那张笑嘻嘻的脸庞落下。 风煞毕竟非是凡人,头颅往旁一斜便轻易躲过,他犹然笑咪咪的,不过似有些诧异。 你几时能碰着我的身了?是因为被惹怒了?哈哈哈……我懂了,你会这样,全是为了那个小姑娘吧? 仲烨两眼已怒得赤红,又勾起一拳朝风煞的胸口打去,风煞一惊,差点躲避不及给打中,连忙挣脱了仲烨的桎梏,往后闪身躲开。 呼,好险。风煞盘起双腿,漂浮在半空中,不让仲烨再有机会抓住他。 那一拳可不是开玩笑的,肯定是仲烨魂体余留的灵力一时被唤起,若是挨了那一记修罗拳,他肯定没死也半伤。 哎,有人发火了,没戏唱了。小姑娘,我下回再来找你玩儿。 佟妍受着了惊吓,抚着好似真被偷亲了一口的颊,美眸水光盈盈,似羞恼,似惧怕,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风煞笑嘻嘻的隐了身,消匿无踪。 「为什么不推开他!」 她眨眨眼睫,一转身便对上仲烨愤恼的俊脸,他拽住她攒着纸钱的那一手,白色的冥纸散落了一地,她怔住,娇软的身子被迫往前紧靠着他。 「什、什么?」她先是被风煞的轻薄吓傻了,眼下又被仲烨这般怒声质问,整个人都懵了。 「你没法推开他,但是可以躲开、闪开,为什么偏偏要让他碰你!」 虽知风煞并无实体,她碰触不着,可怒气正盛,他已气得失了理智,口不择言。 他说不清那是怎生的感受,只觉得整个胸口似被什么刺穿了,无数的火舌窜出,那是愤怒,是忌妒,是全然超脱他能够掌控的一种巨大情绪。 「我没有……他没真的碰着我。」佟妍被骇住了,怔怔的,美眸尚噙着一层薄泪,心中甚感委屈。 仲烨气恨地凝瞪着她,目光灼灼的燎烧过那似被风煞吻了一口的粉颊,然后是那张嗫嚅微动的唇瓣。 那唇,小巧粉嫩,诱人着魔,几欲疯狂…… 仲烨俯下俊颜,攫住了那红菱似的小嘴。 她堪堪只低呼了一声,他滚烫的舌顺势喂入,以着狂风骤雨之势,恣意勾吮舔卷,含 住那一口甜美的软腻,搅着她的舌,捣着她的心魂。 喉头抑下一声浓重的喘息,舌尖细细描绘过她的唇线,如蛇一般的灵巧,似火一般的灼烫,侵进储酿着一方蜜津的芳腔。 她怔着,呆着,双手让他给压在前胸,娇软的身子只能紧紧贴着他,一张嘴被男人强悍的唇舌煨得又热又烫。 撒落在脚边的冥钱忽被一阵风吹起,散了满天,铜盆里的火亦烧得炽旺。 那难闻的气味,明明近在身旁,浓得驱散不开,仲烨却已闻不见。 他只闻见她的香,她的甜,如蜜似糖。他能感觉到体内似有什么被唤醒,那是一股强大的渴望,是一种近乎毁灭所有,也在所不惜的想望。 他半掩下眸,眸光融进了她的眼,她眸光如糖丝,丝丝缕缕,将他缠绕,缚绑了他的心。 他的思绪亦如那团火,只剩下掠夺与侵吞,唇舌一如那火舌,暖着她,蔬着她,将那两片柔软的唇瓣没入嘴里,先是细细品尝,后是孟浪狂吮。 仲烨不明白,那炽烈得连他都深感惊骇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就仿佛亘古之前早有纠葛,而他压抑着,守望着,只盼这一刻的到来…… 「世子爷——」乍起的惊嚷声如刀剑划过,刺穿了眼下的旖旎氛围。 仲烨一僵,猝地回过神,银蓝色的双眸似有什么被压了下去,他忽觉脑门一阵刺痛,便将佟妍狠狠推了开来。 可下一瞬,他似又想起了什么,猝快伸出手臂挽住了她软绵绵的腰身,直到她恍惚定下神,站稳了步履才撒手。 她左膝头的伤,虽然经过医官悉心照料,到底仍是伤及了筋骨,亦成了一个无法完全治愈的旧疾,以致于日后行走会有些滞碍。 佟妍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梦里醒来,一双湿润的美目呆睁着,双唇如被火舌舔过,是滚烫的,舌尖上俱是他浓烈的气息,方才紧贴着他的身子亦是灼烫的,可一颗惶惶然的心却有些冰冷。 他为何要吻她?既然吻了她,又为何要那般冷绝的推开她? 仲烨的目光如那迷烟,阴沉沉的,扑朔迷离。她眉睫盈泪,似恼似怨的瞅着他。 看着他们无声对峙着,方才撞破这方亲密的安墨只得暗暗叫苦,抖着嗓子躬身道:「世子爷,对不住,小的不知道您在这儿……」 「究竟是何事?」这声质问低沉带怒,如那震撼人心的闷雷,教人不禁打了个激灵。 「世子爷,是……那个柳知州,忽然带了一票衙役,闹哄哄的吵着要见您。」安墨一边禀报,一边在心里将柳知州臭骂千遍,咒他夜里被鬼缠身。 「他为什么要见我?」仲烨眯起眼,凛肃的神情藏着怒气。 安墨黑压压的头颅越发低了下去,支吾其词的道:「那柳知州说……说近来临川又出了数条人命,民心愤愤不平,先前衙府又已经放话出去,说是逮着了真凶,如今又闹了人命,做为知州不好向百姓交代……」 第十二章 「所以,他便带着人上湍王府闹,想让我给个交代?」仲烨悠悠淡淡的轻笑一声,不染笑意的眸可见嘲讽。 知主子者莫若安墨,自然嗅出仲烨笑里的怒意,他抖了一抖,急道:「世子爷,要不小的这就去将柳知州打发了……」 「不必。」带着几分冷怒的话方落,仲烨已经迈开步子往月洞门走去。 「呿,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待到仲烨离开过后一会儿,安墨压着嗓子嘘了呆怔的佟研两声。 佟妍回以一抹茫然的目光,不明白安墨是何用意。 此女莫不是被世子爷惯坏了?怎会这么不懂看人眼色!安墨恼极,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斥责,怎么说她也是爷儿此下跟前的红人,尚得罪不得。 「那柳知州是为了爷儿饶你一命,又将你从牢里放出来一事,才会大阵仗的带人上王府闹腾,你不会是想躲在这儿,装没你的事吧?」 佟研恍若梦醒,这才从方才那场甜涩的谜梦中回过神。 那些人命虽是她在被妖物附了身、意识不清之下所杀害,可在看不见鬼神的凡人看来,仍是她所为,莫怪那些人会上王府闹……究竟,仲烨会怎么做? 【第五章】 仲烨一下步辇便走入专辟来接客的贤礼院正厅里,只见他面色清冷,一袭窄身的黑色长衫衬出那身躯的精实高大,俊丽细琢的五官在斜阳中更添几许迷魅,一路走来当仲烨若神人,教人不敢放肆直视。 柳知州坐在座里,端起上好的青花瓷茶盏,才刚低头抿了一口,余光一见仲烨步进厅内,即刻往小几一搁,涎着笑脸,起身抱拳相迎。 「世子爷。」 仲烨只淡瞟他一眼,便在主位落了坐,漫不经心的同他打起官腔,「不必拘礼,请坐。听说柳知州带了人上王府,不知所为何事?」 「既然世子爷都开了口,那柳某便直说了。」柳知州似也瞧出仲烨慵懒之下带有三分怒意,也没那个胆子坐,兀自抱着拳说道:「前些日子那行刺世子爷的刺客一案,虽已交给爷儿审办,无奈那佟氏犯下了多桩命案,那些死者的眷属日前连番上衙府告状,要我给出个交代……那些百姓多是汉人,爷儿也当知道,那些汉人表面上归顺了朝廷,暗里一直对西荒族裔心怀怨恨,此番民怨非同小可,若是处置不当,恐怕……」 「所以柳知州的意思,是希望我怎么做?」仲烨垂下眸,修长的手指抚着茶盏圆润的杯口,那举止看似悠哉闲适,却透出一股令人心头生窒的威胁感。 「恕柳某斗胆,听闻世子爷并未对佟氏用刑,亦未进行审查,再这般放任下去,怕是民怨会越积越深,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大局着想,还请世子爷将佟氏交还给柳某,让那些命案得以早日沉冤昭雪。」 「你是真想让命案早日沉冤昭雪,还是受了谁的指使,非得将佟妍从我手里弄出去才好对那人交代?」仲烨微微一笑,扬眸扫了那明显一僵的柳知州两眼,那眸光冷得教人遍体生寒。 如若没错,这事背后肯定有些人暗中掺了一手,至于那些人是谁,只消琢磨片刻便可推敲而出。 柳知州浑身发冷,后背已然湿透。「世、世子爷,做为临川城老百姓的父母官,柳某不过是尽忠职守……」 「我说过,这案子有蹊跷,佟妍暂时由我看管发落,那些百姓若是有任何怨言,劳烦柳知州代我发话下去,谁有怨言便尽管上湍王府找我,我定会亲自给个交代。」 「世子爷,那佟氏出身低贱,您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无故招惹民怨?」柳知州急得脸色发红,这事若是没办成,他要怎么向湍王妃交代? 「我审过佟妍,那些人命虽然是经由她的手犯下的,但确实不是她所为。」仲烨口气淡淡,态度却十足强悍迫人,那凛凛眸光更教人不敢逼视。 「可到底……妖鬼附身之说太过玄奇,也无法教百姓信服,这根本只是佟氏为了开罪,扰乱民心,胡诌瞎编出的荒唐之言。」 「胡诌瞎编?」仲烨微地失笑,目光冷若寒霜。 「柳知州言下之意,便是在暗指我也在编派荒唐之言?」 柳知州一怔,这才想起,人人皆云,湍王世子历经一遭死劫,复生之后身躯便产生异变,能看见凡人肉眼所不能见的。 仲烨又道:「那日在刑堂上,我亦亲眼看见那杀了无数人命的妖物,莫非,我也是在胡诌瞎编?」 「世子爷……这……」柳知州被一连反问逼出满身热汗。 「民女愿意随知州大人回衙府受审。」蓦地,一抹单薄纤细的人影,微缩着双肩缓缓走了进来。 仲烨一凛,看着佟妍低垂眉眼,有些怯怕地走至柳知州面前,露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哀戚模样。 「谁准你来这里?退下。」他眉头攒深,执着茶盏的手指僵住,胸口似被什么绞了一记。 可他忘了,佟妍谁都怕,独独不怕他,恰恰与在场众人相反。 她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嗓音细弱又发着抖的低道:「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民女愿意受审。」 逃不了的,除了她与仲烨,其余的人看不见那妖物,没人会相信她被妖物附身的事,再这样下去,不过是让仲烨背负上包庇罪囚的恶名。 虽是为了利用她为诱饵,可到底仲烨仍是救了她一回,再说……她不愿见他为了她遭受牵连,招惹非议。 「住口!」仲烨怒斥,「安墨,把她带下去。」 安墨自是不敢吱声,急步上前欲拉住佟妍,怎料,柳知州身后的贴身护卫,忽的滑剑出鞘,不过眨眼一瞬,那冰冷的剑身便挥在安墨的颈子前。 安墨惨叫一声,吓得脸色惨白,僵着身不敢妄动。 目睹此状,一旁的佟妍呆愣住,柳知州气急败坏的大吼:「蠢货!反了!世子爷在这儿,谁准你动剑?!」 那面貌平凡的护卫不惊不怕,反倒笑了起来,那笑声之诡谲,恍若入魔,教人不寒而栗。 是妖物! 仲烨一震,倏地站起身,手里的茶盏摔落在脚边,尖锐的匡琅声撞碎了多日来的平静。 与此同时,佟研亦瞪大了美目,转身欲逃,那护卫却扣住她的肩,将她箝制在身前,并用手里的长剑抵住她的咽喉。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被鬼附身了不成?!」方才听见那不似人的笑声,柳知州已怕得跌坐在地上,指着护卫颤不成声。 仲烨眯着眼,看着将佟妍扣在身前,笑容狰狞的护卫,浑身释出肃杀之气缓缓往前走,道:「柳知州,你终于说对了一句话,你的护卫此刻正是被那个妖物附了身。」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俱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往各处安全的角落缩去。 「想不到一别千年,你这尊修罗倒是变了不少,莫不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关系?」护卫的嗓音已变,忽雄忽雌,两只眼亦迸射出诡异的红光。 「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仲烨眸冷嗓亦冷,胸口却燃着一把焦灼的烈焰,只能假作淡然的瞟过被挟持的佟妍。 只见她小脸死灰一般的惨白,美眸盈满恐惧的泪水,紧咬住下唇,似是忍着不放声哭出来,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抖若风中残叶。 那护卫粗壮的手臂捏紧了她的肩,她无法动弹,被紧紧钉住,仿佛那只手臂稍加使劲便能将她整个人捏碎—— 「肮脏的东西,给我放开她!」一声压制不住的怒斥就这么冲喉而出,仲烨本想以静制动,可伏藏在体内的那股杀气却由不得他再静。 「我知道,你心疼她是不?!」护卫笑着,这会儿嗓子又成了娇嗲的女子声音。 「你到底想要什么?!」仲烨怒目以对,那两泓银蓝色眸子烁着奇异的幽光。 「哈哈哈……我不要什么,我只要看到你痛苦,还有她痛苦,我心里便快活!」 「疼……」粗壮的手臂掐紧了怀中的人儿,佟妍痛得泪水直流,没有血色的唇瓣一颤一抖的,已是泣不成声。 仲烨悄然握紧了拳心,胸口一阵钝痛,似被刀磨着。 「我们与你究竟有什么冤仇?!」 「拜你之赐,我在阿鼻地狱日夜遭受业火之刑,你还问有什么冤仇?」护卫这会儿又成了低沉的男子声嗓,目光凄厉骇人。 「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仲烨沉着嗓驳斥。 第十三章 「眼前的你,不过是凡人肉身,自然识不得我。」护卫垂下眼,审视起怀里那娇娇弱弱的人儿。 「真是个水灵的玉人儿,莫怪能让无情无欲的修罗将军也动了心……」 「不要!不要……放过我!求求你……」见护卫伸出手指抚过她浸湿的颊,佟妍怕得哽咽失声,美眸闭得死紧,不停啜泣求饶。 似有什么在心中断裂开来,仲烨全身一麻,脑海里浮现另一景。 被那黑衫男子错手杀死的白衫女孩,彼时亦是这般哭着。 尖锐的刺痛划过胸口,仲烨入了魔一般的朝着那妖物扑去,无奈,到底只是凡人之躯,只见妖物附了体的护卫已用着非是凡人能及的速度,闪身躲开。 不过是一个抽息的刹那,那护卫如烈日下的一抹鬼魅,抱紧了失声痛哭的佟妍,纵身跃出了门口。 「不!」仲烨虽有长年习武的底子,到底比不上那非人的速度,他飞奔追出,震骇的双目只来得及捕捉一抹远去的残影。 耳畔依稀能听见那扯动他一思一绪,每一个呼息心跳的啜泣声,那张让惧意占满的惨白小脸,仍烙印在银蓝色的瞳面。 一股仿佛被撕裂的痛楚,由内而外的凌迟着他,那痛,那失落,那焦灼,那惊愕,那愤怒,全都似曾相识。 这般心情,这般感受,亦如他看见的异象中,那黑衫男子所感受的。 仲烨僵立在原地,朝着远方被霞夕染成一片血红的天际,忽而像疯了似的怒吼一声。 他气自己,恨恼自己,碰上那只妖物便成了一只软弱的蝼蚁,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当着他的面被那丑陋可憎的妖物掳走。 「世子爷、世子爷!」安墨软着腿爬出来,一边吆喝着。 「快来人!有妖怪!快保护世子爷!」 不理会那朝这方涌来的骚动,仲烨眯起眼,愤而转身往另一座别院奔去,撞开了珠玉帘子,大踏步奔进了书房内院,掀翻一只紫檀木长匣,抽出了一把嵌着各色宝石的古剑。 没用的,凡人用的剑根本伤不了道行数千年的双身罗刹。 仲烨握紧了剑柄,转身对上风煞笑嘻嘻的脸,怒火倏起,正欲抽剑而出,劈掉那张令他心烦的笑脸,风煞及时躲了开来,还说了句震住他的话。 但,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够杀得了双身罗刹,那便是你。风煞犹然堆着笑道。 「我连那妖物的衣袖都沾不到,如今连它们的去向都不知道,如何能杀得了它们!」仲烨恼怒的低斥。 你不知道法子,但是我知道。我也晓得该去哪里找那只双身罗煞。风煞说。可是这法子必得冒险,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你可要想清楚了,那个小姑娘真值得吗? 「甚好,将法子还有妖物的去处告诉我,之后要多远你便可滚多远,少来碍我的眼。」仲烨眯起眼,俊美的脸庞笼罩着一股杀气,教人不寒而栗。 风煞笑了,然后不改嬉皮笑脸的作风,笑嘻嘻的开口说—— 夜。 一抹颀瘦的黑色人影,跃过斑驳的红门宫墙,他一身浮水云纹的黑色骑装,金蟒纹路缠玉腰带束着强杆直挺的腰,便于移动的宽大下摆被一阵夜风吹起,拍打着裹在黑色锦裤中的结实长腿。 仲烨握着剑,长发高高束起,以龙纹白玉环圈束,几缕发丝在眼前飘飞,底下那张俊丽面庞凝着冷冽的杀气。 寂寂黑夜中,碎裂的青石板道上,周遭俱是一片荒芜,独见他颀长挺俊的身影走过。 那耸峨的红墙虽已斑驳,依稀还能窥见昔日的绚烂风华。早在数十年前,这里原是汉皇帝坐拥天下梦的皇城。 而今,事过境迁,数十年后,在西荒人称帝之后,为了彻底灭了汉族百姓复辟之心,当权者便将首都迁于骥水,在那重新修建一座专属于西荒人的皇城。 昔日为天下中心的临川,今日成了湍王的分封建地,这座皇城不知掩埋了多少繁华的旧梦,眼前只剩下满地的疮痍唏嘘。 仲烨费了一番精神,才将寸步不离的死士与护卫队支开,更不让安墨随身跟着碍事,决意一人来此,找寻那妖物与佟妍的踪迹。 脚下踩过被风吹起的白色冥钱,仲烨垂下眸,心神微分。 与此同时,远处的琉璃宫瓦上,有道鬼魅的影子立在那儿,似笑似嗔的眺望这方。 仲烨心中一凛,蓦然抬首,正好对上双身罗刹慑人的红眼,后者似挑衅一般,随即对他扬起了论异的笑容。 他眯眼忍下满腔的怒焰,才想追上前,双身罗刹忽焉纵身往另一处宫瓦跃去,不一会儿,那鬼魅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转瞬就消逝无踪。 仲烨恼极,立刻疾步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宫门朵廊,他发誓,定要手刃那只妖物,方能消除他的屈辱与愤怒。 烨…… 一声若有似无的细弱娇唤,定住了仲烨疾走的步伐。 眸光一烁,他循从那声音的发源处快步奔去,绕过了一座红色曲廊,推开了一座金漆已经剥蚀的门。 只见颓唐的宫室里,早该油尽灯枯的宫灯炽亮着,一室明亮,能看见褪了色的残破锦幔被吹进来的风打散、飘飞,地上俱是破损的碎瓷与杂屑。 仲烨握紧手里的剑,眸光梭巡过室内的一景一物,放缓了步履往里走,挥手拨开了朱红色的曳地锦帘。 内室里,金漆床榻上蜷着一道颤抖的娇弱身影,她双手紧紧环抱住前胸,压住那被撕了开来的前襟,小脸惊惧失神,嘴里嘤嘤啜泣。 心口一窒,仲烨奔上前,伸手扶起浑身狼狈的佟妍。 她似是已被吓飞了心魂,没察觉是他,只被他轻轻一碰,盈满泪水的美目随即涌现惊骇,疯了似的伸出颤抖的粉拳反击。 「放开我!放开——不要!饶了我!」娇嫩的嗓子已沙哑,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闭紧了美目不愿再看见任何一张丑陋骇人的妖脸。 仲烨将她搂入怀里,握着剑的手臂因为怒气而绷紧,却牢牢紧密的环紧了她的腰背。 「莫怕,是我,仲烨。」 「不要!放开我……」处在极度惊惧之中,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拚命扭动挣扎。 他心急又恼,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抱得更满,盼用他身躯的暖意让她快些清醒回神。 似是奏效了,她的哭泣反抗稍稍缓了些,蒙住美目的水雾逐渐散去,逐渐看清了此刻紧搂着她的人是谁。 「仲烨……」一度清晰的眸光又被泪水浸湿,她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双手死死攒紧了他的腰,似透过哭声诉尽委屈那般的低低啜泣。 他的心被那细细柔柔的哭声掐紧,胸口如被尖物一刀一刀割过,不由得将脸颊贴紧了她的额,柔声安抚。 「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人伤得了你。」 「那个妖怪……他对我……呜……」惨白如雪的小脸流露出痛不欲生的屈辱之色,她哭得柔肠寸断,数度哽咽不能语。 仲烨垂下眸,略略扫过那片被残破衣物虚掩住的春光,胸中的怒火更炽,那股几欲毁天灭地的嗜血之气催使他握紧了剑站起身,只想快些找着那只妖物,一举杀了它。 「别离开我!」一双纤巧的柔荑复又将仲烨拉回来,佟妍紧紧抱住了他,小脸依偎着他的胸膛,如泣如诉的喃喃自语:「我不干净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仲烨眉一皱,正欲开口,怀里的软玉人儿却抬起了异常柔媚的脸蛋,美眸盈盈似水,眼波甚是娇媚勾人,如一朵盛放的艳花,兰息徐徐轻吐,诱人上前采撷…… 仲烨眸光一震,握着剑柄的手指暗暗攒得更紧,极力压下体内那被她挑起的骚乱,心思微分,耳边似又响起早前风煞给下的警告—— 那双身罗刹虽然是雌雄同体,可说到底仍是以女罗刹为主,这个妖女淫逸贪好美色,否则她不会附在佟妍身上,下手杀害的对象,也多是面貌端正的年轻男子。 「仲烨,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寻思间,佟妍探出了柔软的小手,抚上他线条冷峻的面庞,一手按下他握剑的手背。 仲烨掩去了眸内灿动的利芒,顺着她的意,松手将剑放下,任由她拉起他的手心,放到娇嫩的唇边,轻轻吻着。 「你冒着生命危险,独自一人来这里救我,这是否代表你心里有我?」她啄吻起他的指掌,美眸似能勾魂那般的直直望入他眸心。 第十四章 被她吻过之处,俱是一片麻热,骚动自掌心渗进了体肤,他喉头发窒,灼热的眸光凝在她巧笑倩兮的娇靥。 他的唇微动,正欲言语,她冷不丁地凑上来,含 住了他的唇,暖滑的香舌挤入,主动勾吮起他,时不时退出来,细细描绘他的唇缘。 她美眸似水,似蜜,勾缠住他的视线,喂入嘴里的小舌,每每当他想含 住时,又似嬉戏的小鱼躲开,随后更细腻的缠近,挑弄逗惹。 抑下一声沉浊的喘息,他闭起眼,两道剑眉深深并攒,体内的骚乱方兴未艾,又怎禁得住她这般媚人的引诱? 明知此刻的她已被妖物占了身,是那妖物利用她做出这等孟浪放肆的举动,可他仍是难以自持的失了魂,耽溺于她给予的挑逗。 「仲烨……我相信你会来找我的。」她笑声娇嫩,小舌在他唇间徘徊,异常莹亮的眸定定直视。 「为什么?」他哑着嗓低问。 「因为我知道,你的眼已离不开我,而你的心……」她勾起一抹媚笑,低垂眼睫,将手心贴上那片坚硬的胸膛,喃声道:「这里头也藏了我的身影,是不?」 他不语,仅是用那双异色眸子灼灼的静睇她。 她抬起手,揉开他深锁的眉心,娇笑一声,又凑上前吻他。 这吻,比起方才的越发孟浪,吮着他的舌不放,那双柔软纤巧的小手也开她不安分,在他胸前来回游走,然后往下滑去,握住他粪蒙心,按上她温热的胸乳。 他没抗拒,亦不闪躲,全然任她摆弄。 她甜甜笑着,朝他唇瓣吹了口热气,稍稍往后退,站直了身子,将那件已无法蔽体的残破衣衫缓缓脱下。 温润光滑的线条,勾勒出一具稚嫩的娇躯,肤色一如那纯净的初雪,仿佛一抚便会融化似的。 尽管芙蓉色兰花绣抹胸遮去了最诱人的春景,可她身上流动的幽香,诱人为之疯狂。他的眸光寸寸闇下,拳心微地握得更紧实。 她抬手,取下发间的珠钗,霎时,长发垂落而下,披在那身雪肌玉骨上,至黑衬着至白,织就成一副眩目的美景。 「我知道你想要我……」她笑得那般甜媚,明明是干净纯真的气质,此刻走向他,将双臂缠上他的后颈,将他勾近的姿态,却宛若勾人心魂的妖魅。 她凑唇,吮起他紧闭的双唇,柔软的胸脯偎贴着他,若有似无的蹭动,他低眉敛目,坐在榻沿,静滞不动。 她越发大胆了,小手滑过钢铁似的胸膛,滑过腰带,再徐徐往下……隔着衣料临摹他腿间已经挺立的硬灼。 倏地,他伸手按住准备滑进裤里的柔荑,她一僵,美眸微微闪动着不易觉察的杀气。 下一瞬,他像一头失控的兽,力道凶猛的吮啃她的唇瓣,大掌抚上了那柔软的浑 圆,隔着抹胸狂肆的揉弄起来。 她轻轻呵笑,掩去了眸内的杀机,任他将自己抱紧,压倒在陈旧的床榻上,撩人地伸出一只玉腿,勾住他的腰臀,将他紧紧定在自己身上。 她侧过脸,含 住他的耳珠子,嗓音甜脆的娇吟浪语…… 夜色越发深浓,残破的宫阙,红墙玉瓦,锦幔飘飞,掩不去那一室教人心慌意乱的淫靡氛围。 「嗯……」男人啃吻起她雪白的颈窝,她嘤咛一声,当真媚得夺人心魂,双手不耐地扯抓着他的衣衫,催情至极。 感觉到仲烨已动情,她眯眼冷笑,一只手悄悄滑至他的后颈,正欲紧紧掐牢,却被猛然一记擒握,死死的攫住。 本该埋首在她胸口的俊颜,噙着一弯冷笑抬起,只见仲烨目光冷锐,神情清明,丝毫没染上半分欲念。「你真以为我被迷住了?」 听出他话中的嘲意,她怒然,欲以内力震开他,仲烨眯眸,从腰带的暗袋中抽出一根玉钗。 见状,她低低笑出了声,「你真舍得碰这具身子一发一毫?」 仲烨亦笑,眨眼一瞬,便拿金钗尖锐的一端划破了手掌心,须臾,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被双身罗刹附了身的佟妍,一闻见那气味,小脸倏然骇变,妍丽的五官变得扭曲狰狞。 瞥见她眼露狂怒之色,隐约可见一丝惧怕,仲烨不再迟疑,将泌出鲜血的掌心印上佟妍的额心,速度之快,让她全然闪躲不及。 一刹,他能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自她体内冲上了额心,涌向他渗血的掌心,身下的娇躯倏然绷紧,本欲抵抗的双臂也渐瘫软下来。 你动不了它,光凭你手中的那把剑也杀不了它……可是你的血可以。 那时,风煞如是说。 原本他心中尚存怀疑,毕竟风煞总是疯言疯语,更没有出手相助之理,可当下已是无计可施,他不信也得信。 却不想,这妖物当真惧怕他的血。 观察了片刻,仲烨才缓缓移开了手心,端详底下的人儿。 只见佟妍额间俱是血印子,两眸紧闭,那抹异于平日的妖媚之色已不复见,小脸与唇瓣俱是惨白如纸,晕厥了过去。 仲烨扯下了床榻破烂的纱幔,将她半裸的身子密密实实的盖住,才刚重新握起古剑,倏地,破烂不堪的朱红宫灯灭了。 黑,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风,吹起了一地的残乱。 空气中若有似无飘散着血腥之气,仲烨不惊亦不惧,就着黑暗,无声而轻缓的拔剑出鞘。 他闭起眼,心绪沉定如一泓静水。 在亲身确认过,他的血确实能令妖物惧怕之后,胸中那抹狂躁,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恼,都已散去。 有些事我不能说,只能等你自个儿想起,我若坏了因果,便要遭神谴…… 我只能透露一点,那便是这只妖物本是被压在地狱受刑,后来因故脱逃,之后它便在天地人三界各处游走,始终没人能够制伏它。 静心沉淀之际,他的耳边又响起风煞时而认真,时而疯癫戏诸的那些话。 并不是因为神佛没有能耐制伏,而是凡事自有因果,每个人,乃至于神佛都有属于自己的业障必须承担。 我只能告诉你,这只妖物便是你的业障,天地人三界能动了它,只有你。 这只妖物是他的业障……是否,这便是为何他总会在失神间,看见那些古怪异象,以及死而重生的原因? 无论这只妖物与他之间,与佟妍之间,究竟有什么牵连纠葛,是因果也好,是业障也罢,那都已不重要。 若想替佟妍平反冤屈,让民心浮动不安的临川恢复平静,他都必须除掉这个妖物。 即使不为其他,光是那妖物狂妄挑衅,自他面前将佟妍掳走,让他尝尽了无能为力的屈辱,受尽了焦灼的煎熬,又让她饱受折磨,他早已暗自发誓,定要除掉这只妖物。 蓦地,泼墨似的无边黑暗之中,有道妖异的黑影在伏动,仲烨犹是双目密合,似未察觉那已经步步逼近的杀机。 双身罗刹隐身于黑暗中,朝着仲烨耸然而立的挺拔身影挪去,它静静伸出那只黑色的利爪,瞄准了他的胸瞪—— 几乎是烙印于灵魂的一种本能,堪堪在妖爪碰触的前一瞬,仲烨倏然睁开了眼。 光。 那光,驱走了周身的黑,照亮了隠藏于黑暗中的妖物,无所遁形。 与此时,衣袖蓦然一记挥动,那动作快捷如风,看似轻柔,实则狠厉,几乎是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 剑,没入了妖物的身。 双身罗刹一愣,赤红似血的双目瞪大,嘴里却逸出了雌雄同体的尖锐笑声:「哈哈哈……你成了凡人,脑子竟也傻了?区区一把凡夫俗子的剑,怎可能伤得了我?」 仲烨扬唇,亦笑,挺拔的身躯始终沉定如山,独独握剑的那一手直挺挺的高举在半空中。 他笑着道:「确实,凡人用的剑伤不了你这个妖物……但,抹上了我的血的剑,却可以除掉你。」 双身罗刹闻言大骇,它垂目,两只黑爪欲拔起那剑,下一瞬,只觉那剑上的鲜血,竟化成了黑色烈焰,由内而外,迅速窜延。 不出片刻,烈焰烧透了双身罗刹的人身,现出了它丑陋可怖的原形。它嚎叫着,痛苦挣扎着,扭曲的脸庞似要撕了仲烨一般,睚皆欲裂,面上流着青绿色的浊液。 仲烨极其缓慢的收回手,将沾满妖物液 体的剑往地上一扔,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盘踞于体内的那股杀戮之气,压着胸口的狂躁,随着妖物倒地,形体扭曲成诡异之状,痛苦死去之后,也一并消匿无踪。 第十五章 「……这只妖物便是我的业障吗?」他眯眸,低低沉吟,至此仍不明白,何以不过是平凡人的他,会卷入这牵扯了太多怪力乱神的纷争里。 床榻上的佟妍似醒未醒,只觉耳畔回响着极其惊骇人心的妖嚎,她勉力的睁开两道眼缝,只看得见满目的黑,意识茫昧中,依稀能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抱住了她。 「莫怕,我在你身旁,没人能伤得了你。」 那人,嗓音低沉却教她无比心安,臂弯温暖而坚硬,好似千年磐石,能帮她挡住所有的伤与痛。 终究抵不住疲倦与浑身伤口的痛,她闭起眼,只能下意识紧紧抱住那人,即便陷入昏迷之中,也要将他抓得又紧又牢。 烨…… 好似亘古之前的遥远记忆,那梦中的女孩,似笑似嗔的轻喊,背对而立的黑衫男子缓缓回首,冰冷的眸色含着一抹融融笑意。 意识渐被黑暗吞没之前,佟妍的脑海里又浮现这个梦境,她依稀能听见女孩始终喊着男子的名。 烨…… 【第六章】 窗边小几上的兽炉正飘着暖香,寝房内悠悠静静,紫檀长案上的方口青瓷瓶插着一枝兰,兰花自飘香,为这抹悠静更添几分幽致。 佟妍恢复意识醒来时,正好有丫鬟端着刚刚熬煮好的汤药进来,一瞥见已昏睡了两日余的她睁开了眼,乍惊又喜的嚷了出来。 「你可终于醒了!」丫鬟放下托盘,俐索的倒了杯茶走去。 佟妍整个人怔怔的,苍白的小脸尽是茫然,只能顺从的任那丫鬟扶起了自己,接过茶盏,徐徐饮下暖身的热茶。 兴许是被妖物附身太久,她的身子至今仍是冰冷冷的,明明窗外是蝉鸣唧唧的溽暑,可她的手呀脚的全冻得吓人。 见她喝得甚急,绿绣贴心的又倒来了一杯热茶,顺手接过已空的茶盏,边道:「你已经昏迷了两日,世子爷对你可上心了,时不时便问起你醒了没。」记忆短缺了一块,佟妍握紧了茶盏,有些惶恐的追问:「我是怎么回来的?王府里可有发生什么怪事?」 她就怕……自个儿又被妖物附身,在意识不明之下,被逼着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别怕别怕,听说英武神勇的世子爷已将妖怪制伏,那妖怪的尸身如今就高挂在衙府的门口昭示。」绿绣打了个激灵,嗓子也低了下去。 妖物死了?!佟妍诧然又惊,懵了好片刻,可任凭她怎生努力的回想,脑中仍是一片白茫。 「来,你先喝下这安神的汤药,我这就去禀报世子爷,世子爷若是知道你醒了,肯定很高兴。」匆匆扔下话,绿绣起身便走。 佟妍尚有许多话想问,却只能双手合捧冒着热烟的汤药,一脸茫然的靠着榻柱,环顾四下,这才发觉,这寝房并不是原来睡惯了的那间。 这寝房虽然处处可见奢靡,犹然不比仲烨的寝居。 这里……不是观莲居?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将汤药往小几一搁,身子各处皆泛疼,她不理会,在牡丹花叠座玉屏风上找着了簇新的衣裙,缓缓帮自己穿戴整齐。 她素着一张憔悴的花颜,长发未盘束,走出了现下所在的小阁,外面是个小花园,再过去有个小池,池旁是曲曲绕绕的回廊。 她端详过四周一景一物,心中没由来的浮上迷惘,才想继续往前走,头忽然眩了下,连忙扶住黑沉沉的额。 她闭起眼,倚着雕满祥兽的檐柱,努力忍着这痛,不意然,眼前却浮现一幕幕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景象。 漆黑无边的夜、残破的宫阙、锦幔飘飞、床榻上一双交缠的人影、仲烨被划破的手心、鲜红的血印着她的额…… 仲烨抱着她走出漆黑的宫殿,风声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安墨边哭边叫的领着一大批死士飞奔而至…… 「我已经除掉那只妖物,尸身就在屋里。」朦胧间,仲烨清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是仲烨救了她! 缺了角的记忆似潮水般,缓缓漫进了脑海,虽然偶有片段的缺漏,佟妍逐步忆起了那夜的情景。 想起仲烨抱着她,不停安抚着她,又替她洗刷了冤屈,佟妍的眼微红,鼻头发酸,不由得哽咽出声。 她想见他,想当面亲口向他道谢,想……想不顾羞耻的抱住他,让他明白她是多么的……多么的喜欢他。 他大可不必来救她,就这么任她被妖物折磨凌虐,可他却甘冒性命之忧,独自一人去寻她,她这条命等同是他给的。 胸口被暖意涨满,她红着眼,忍下身子的不适,小碎步的在回廊上奔走,只想快点见到已经深深烙进心底的那人。 「嗳,你、你做什么?!」临到观莲居的入口,佟妍被正好走出的安墨伸手拦下。 「我想见世子爷。」她气息凌乱发喘,因为刚下榻不久便这样奔走,头仍有些眩晕,却硬是忍着。 「免了,世子爷已经知道你醒了,刚刚发话下来,让我过去视察你的身子情形。」安墨瞥了她上下一眼,又道:「瞧你这样,应当是无恙了。」 「他在屋内吗?在书房?我想见他——」佟妍心下发急,想绕过安墨往里头去,却又让安墨再次挡下。 「他?!世子爷何等的尊贵,岂容你区区一个低贱小民这样不敬!」安墨嚷着。 「告诉你,世子爷已经说了,如今与你牵连的那数桩命案,都已经沉冤昭雪,拜你这案子之赐,我们世子爷在临川城百姓面前,大展英勇神威……」 安墨哇啦哇啦的说着,说她是受了仲烨的福气恩泽所庇佑,说起那日在场的众人,有目共睹,亲眼撞见柳知州的护卫被妖怪附身,再加上后又有妖物的尸身向世人举证,老百姓才终于信了她被妖物附身的说法。 又说,经此一案,仲烨英明神武,不随便冤枉好人,且还愿意为了一名出身低贱的汉氏女子查明真相,更为了广大的临川百姓的安危,英勇抓妖的事迹,已如潮水般传了开来。 如今众人对仲烨又敬又畏,他虽无官职,可正直英明的形象已深植人心,即便是汉人也对他存有一份尊敬,收服了不少汉人百姓。 听着安墨提及老百姓是何等的崇敬仲烨,佟妍心头微微一刺,恍惚间,忍不住低下了头,自觉自卑的咬了咬唇。 安墨道:「总而言之,你在衙府的案底,世子爷已经命人改去,如今你已经是清白之身,你身子若无恙,便赶紧领着世子爷赏赐的银两离开吧。」 佟妍闻言愕然,怔怔的反问:「离开?」 「是啊,世子爷都说了,当初带你回来是为了办案,让你与他同睡一房,原来也不过是图个方便,世子爷根本没碰过你,不是吗?!」安墨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儿,颇为伤人。 可她已习惯了,也不意外安墨会明白内情,仲烨确实没碰过她……除了那日的吻。 「再说了,你这模样,世子爷怎可能看得上眼?你与王府又非亲非故,也不是府里买回来的丫鬟,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安墨边说边瞅了她微曲的左膝。 佟妍自是看得出他眼中的弃嫌,不由得低下眸光,看着自己虽然外伤已愈,可是走起路来微跛的左脚。 暖着胸口的暖意仍在,可现实的寒意也一波波袭来。她出身寒微贫贱,身上又流着汉人的血,就连当王府里的粗使丫鬟都不够资格,又怎可能留在他的身边…… 「是他亲口说的吗?」蓦地,她幽幽的抬起脸,美眸蓄满泪水的低问。 「自然是世子爷的命令。」安墨不悦的瞪她。 「我不信,我想见他。」 「你、你你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世子爷岂是你说想见就见的!」 不顾安墨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斥骂,佟妍将心一横,猝不及防的推开安墨,随即提步往屋内奔去。 「嗳,臭丫头,你居然敢推我——你给我回来!」安墨在后头边追边嚷着。 拨开了珠玉帘子,佟妍闯进了书房,她蓦然止步,看着端坐在长案之后的仲烨,他手中执着画笔,低眉敛目,一笔一画俱是全神贯注。 「我……」一心想见的那人就在眼前,见着了面,想说的话反而噎在心口,她怔怔的望着他,嗫嚅着,始终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仲烨自始至终不曾抬眼,手中的画笔微微一顿,淡淡扬嗓:「救你不过是为了除掉那只妖物,若是想向我道谢,大可不必。」 第十六章 深邃俊丽的五官,被一抹冷淡笼罩住,此刻的他看上去是那样凛然不可侵,冷漠的口吻更如寒霜冻人。 那夜的温柔安抚,温暖的怀抱,莫非只是她的梦? 佟妍眸底浮起了迷惘,凝瞅着那一身尊贵气息的人影,懵了。 「世子爷,对不住,我一时没能拦住她,我这就将她带走。」安墨慌张的奔进来,扯住了佟研的手便要往外走。 「我、我有话对你说。」佟妍口气倔强的低嚷。 「还不快点给我住口——」安墨真想一把掐死这个臭丫头! 「安墨,放开她。」仲烨将画笔往桌上一搁,终于抬起俊颜,正眼相对。 「可是……」觑了觑主子的面色,安墨不敢造次,只好撒手退下。 仲烨站起身,移步到窗边,鎏金兽炉飘散而出的暖烟朦胧了他宽闇挺直的背影。 「你想说什么?!」他缓缓启嗓,带了点心不在焉的慵懒。 佟妍瞅着,心口似被紧紧掐住了。明明与他同处一室,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几步之遥,可那人却是比高山深渊更要遥远…… 一室的暖香,仲烨双手轻背在腰后,俊丽的五官沐在明艳的日光中,两眼垂掩,银蓝色的眸宛若两泓止水,静静等着身后的人儿开口。 这两日来,他沉殿了心绪,回想这段日子里,那因佟妍而起的种种异样情绪,似乎全与妖物的肆虐息息相扣。 再加上风煞透露,那妖物是他的业障,佟妍不过是被附带牵连,那些古怪的异象,对她兴起的想望,他想泰半也是因为心浮气躁,才会乱了心思。 于他而言,佟妍不过是将妖物诱出的饵食,如今妖物已除,纷乱的人心已定,她也不该再继续留下,再扰乱他心思。 那些曾经的迷惑,一时的欲念,不过是因为夜夜同榻,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本能……他心底是这般深信着。 「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仲烨侧过身,斜睐一脸幽幽的佟妍。 「我、我知道说这种话甚是不知羞耻,但……我可以留下来吗?」压住那份浓浓的自卑,她字字句句说得小心翼翼,像是双手捧着一颗心,乞求他回眸一看。 她想留在他身边,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他也好。 他勾辱,似笑。 「这里已不再需要你,你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不顾羞耻感满上了脸,双颊赧红,她急急地道:「我什么都愿意做,当个打扫伺候的丫鬟也可以——」 「王府里不缺丫鬟,我身边也不缺伺候的人。」他敛起了笑意,语气亦冷,却像火辣辣的一巴掌搨在她脸上。 她低垂了眉眼,有些不知所措,交握的两手掐得死紧,指节俱已泛白。 「我……我可以当你的通房丫鬟。」她知道这是可笑的奢望,亦是甚为卑贱的请求,却还是壮着胆量说出口。 「我没碰过你。」仲烨说。 「我知道……可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他漠然的打断她未竟的话。 且不论她的存在容易扰乱他的心神,光凭她是汉人,还是下作的乐户这两点,她便不可能继续留下。 先前所有人误以为她成了他侍寝的妾室,如今他已透过安墨的嘴,让众人知道那不过是诱妖的幌子,两人不曾有过什么。 如此一来,母妃那边势必也会卸下这份心,不再想方设法找她的碴,可她若是继续留下,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他要她走,一方面是欲划清界线,将不该牵扯在一块儿的两人,过好各自该过的日子,一方面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 既然他没碰过她,对她亦无那份心思,她也没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难与算计。 「你走吧,这段时日你能帮着我引出那只妖物,也算是为民除害,帮我破了这桩案子。再说,那妖物才是当初刺杀我的真凶,与你毫无干系,那些狱讼俱已撤除,如今你已清白,我亦下了令,那些被妖物迫害的受难者家眷,每人均可得到一笔抚恤安家的银两,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可以回去过你原来的日子。」 原来的日子……听闻此言,佟妍露出一抹凄楚的苦笑。他是要她再回去当那受世人轻贱的乐户吗? 不,她不愿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亦不想离开他……他是唯一对她好过的人,暖过她心的人,她不求什么,只求能待在看得见他的地方。 「真的……不能让我留下吗?只要能留下,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她幽幽的瞅着他,目光盈满了哀求。 「你能做的,别人亦能做,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留下来。」仲烨的口吻甚是冷峻,隐约带了几分怒气。 知她身分卑微,本就没资格待在他身边,可听着她这般不顾尊严的乞求,他的胸口隐隐发闷,亦有些躁烦。 他不喜这样,心思总是轻易地被她牵动,全然不由自主。他的喜怒哀乐不该被任何人左右,更遑论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汉族女子。 「出去吧,我已经吩咐下去,安墨会着人护送你平安离开。」 语罢,仲烨淡淡别开了眼,望向外头已盛开的紫荆花,姿态之冷绝,教佟妍心头一颤,胸口的暖意一点一滴的被抽离。 她张嘴欲言,嗓子却噎着,哽着,堵着,泪水却没法儿拦住,就这么满出眼眶。 不错,她是痴心妄想,是天真可笑的奢求着,可仲烨不要她,他看不上她这样低贱的女子,她这样不祥又卑微的女子,哪怕她身子是干净的,哪怕或许……他对她是有些微动情的。 可身分到底是跨不过去的那条槛,他是高高在上的湍王世子,是血脉尊贵的西荒皇裔,怎能留她这样的女子在身边? 痴心妄想呵。 佟妍轻掩双眸,泪已潸然落下。她转过身,缓缓提足,一步一步,胸口似被踩碎了一般,就这么直直往前走。 珠帘被撞得晃动作响,仲烨漠然的听着,直到身后逐渐静了下来,惟可闻见自己的呼息声,他才转过身,望着空无一人的书房。 她一走,他骚乱的心,应当也能逐日恢复沉静……那诡谲的异象应当也不会再浮现。 仲烨走回了长案之后,静静伫立着,垂下眼望着案上那幅画。 画里,是一片荒芜之景,仿若世人所传的地狱,一望无际的黑色焦土上,只见一道黑色人影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不知守望着什么人,以着遗世孤绝的姿态一直等待着…… 这人,究竟等着什么? 心窝处骤然一阵刺痛,仲烨只手抚着胸膛,望着那幅画的眸光越添迷惘,脑中亦又浮现那张苦苦央求的小脸。 他闭起眼,抹去那些景象。心,该平静了,只是尚待一段时日……是的,定是如此。 宝盖珠璎的朱红马车驶入了临川城最脏乱不堪的旧城,街上景色尽是斑驳衰败,车夫也忍不住面露几分嫌恶,然后按照王府管事的吩嘱,寻着了隐于曲折街巷中的青雀街,甩动马鞭往里驶去。 这里向来龙蛇混杂,多是不怎么宽裕的汉人居住在此,沿途可见戏班子聚在简陋的庭院里吊嗓子练戏,要不便是一些乐户在练琴习舞。 这些戏班乐户水准并不高,多是替一般有些余裕的老百姓,或者是寻常富商在碰上喜丧节庆或是宴席时才会雇请,是以这些人的生活也谈不上好坏,至多是糊口饭罢了。 「姑娘,到了。」车夫吁了一声,勒起了缰绳,将马车停在一间陈旧的宅院前,口吻有些不耐。 佟妍拎着一个小包袱,掀开锦帘下了马车,低垂着眉眼向车夫道了声谢,呆杵在原地,怔怔的目送马车离开。 「姊姊?!」方才听到马车声,宅子里便有人从大门内探出头窥觑,待到马车驶离,那名年轻稚气的小姑娘才奔出,拉住了佟妍的手。 「真的是姊姊!爹、娘,姊姊回来了!」小姑娘激动的朝宅子里大喊,不一会儿,一双中年夫妇步出,一家子又哭又笑的将佟妍围住。 眼前这对夫妇,便是将她扶养成人的养父母,以及他们的亲生女小蓉。佟妍望着他们,再回想起先前在王府里的安逸日子,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简陋的楼房,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为了填饱肚子庸庸碌碌的养父母,她一直视为亲妹妹疼爱的小蓉,熟悉的琴筝声,日复一日练琴习舞,在那些陌生人家里为其弹曲作乐以赚取银两…… 这,便是她该过的日子。 第十七章 佟妍的心已麻木,仍是强颜欢笑,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将这段日子的大致情形向养父母草草述说了一遍。 她被妖物附身,又让衙府的人拘捕的这段日子,养父母一家人也不好过,虽然担心她的生死,到底只是没身分地位的贱民,只能终日守在家里等消息, 一方面也怕被她所犯下的罪行牵连,昼夜担心受怕。 「是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为了我也一并受苦了。」佟妍向养父母道了歉,遂又将仲烨赏赐给她的银两交给两位老人家。 原先这笔抚恤意味浓厚的银两数目更为丰厚,按仲烨之意,似是代朝廷酬谢她协助抓妖的赏金,可她觉得不妥,只领走她自认该拿的数目。 「好多的银两!爹、娘,我能置办嫁妆了!」陆明蓉甚为欢喜的笑嚷着。 「胡说八道!这是你姊姊平白受了这些冤苦换来的银两,怎能拿来置办你的嫁妆!」王氏责怨的瞪了女儿一眼。 陆明蓉委屈的扁起嘴,一双眼巴巴的瞅着那些银两。 「娘,这些银两我也用不上,这些日子你们也为了我遭了不少罪,明蓉的婚事本已谈妥,却因为出了我这事,险些被对方退亲,这些银两就当是我一点心意。」佟妍真心实意的将银两推回了奶娘手里。 陆氏夫妇闻言大喜,陆明蓉也笑开了脸儿,一家子开始商量着如何操办婚事冲煞。 佟妍静悄悄的退出了前厅,踩着一地朦胧的月色,回到了后院陈陋的平房,推开蛀锈的木门,没点上灯,熟门熟路的探上已睡了十多年的旧床榻。 铺着粗棉布的旧床榻,棉絮已硬得结块的抽纱枕头,空气中那股子熟悉的气味儿,她回来了。 回到她原来的日子。在这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锦绣寝被,没有那好闻的暖香,可这些都不重要,也非是她留恋的。 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那具教她眷恋不已的温暖身躯,再也见不着那张俊丽非凡的面庞,那个曾带给她感动与温暖的尊贵世子…… 她侧着身蜷起自己,双手抱住了膝头,左膝的旧疾隐隐泛疼,医官说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 这样也好,因为有这伤,她才能时时想起那夜他为她敷药的温柔,她才不会将这段时日在湍王府的种种当成了一场梦,醒来便忘。 闭起眼,似有泪滑落,她忍住,不哽咽出声,只盼沉沉的睡上一觉,明早醒来,她能继续过起从前的日子,别再痴心妄想那些永不可能的梦。 无声的泪水,沉入心底,静静的风干。 湍王府里一片静寂,惟有曲廊上几盏幽微的宫纱灯犹然亮着,守着这深沉的夜。 仲烨靠坐在床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垂下眼,心不在焉的览着,一手却不自觉的抚上胸口。 那伤疤,自佟妍离去之后便一直疼着,他心思烦乱,一日下来竟无法聚精会神办好一件事。 「每年中元节的时候,我们汉人白天祭拜孤魂野鬼,夜里便会到河边放水灯,一是为了析福,二是盼那水鬼别作乱。那一盏盏的水灯在河面上飘呀飘,黑幽幽的河水被照得熠熠发亮,那景象可漂亮了。」 软糯而娇甜的声嗓似在耳畔响起,仲烨一僵,侧眸睐去,榻里一片空荡,堆着一床被子与金花绣枕,何来人声? 他烦乱的别开眼,心思却已不在书册上,胸口堵着一股气,却连自己也不明白这气从何而来。 「外头可有人?!」仲烨不快的高唤一声。 丑时已过,守夜的人刚换了一班,片刻,才有个小丫鬟急急奔进,隔着莲花玉屏风福身应声。 「世子爷请吩咐。」 「去将安墨找来。」仲烨抬起手,揉着紧拧的眉宇,微带怒意的命令道。 不出片刻,安墨一边拢着外衫,一边套着一脚靴子,狼狈又匆忙的进了寝居,惶然的低道:「小的这就来了,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听说汉人在中元节有放水灯的习俗?」颀长的人影下了床,顺手披了件黑色外袍,仲烨散着发走出寝房。 「欸?回禀世子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安墨愣头愣脑的回道,见主子步出,连忙压低了头不敢冒犯直视。 「你这就命人去放。」仲烨绕过他身侧,走近小厅的窗边往外探,看着被曲廊围着的池水。 「放?放什么?」方睡醒,脑袋还有些迷糊的安墨傻了。 仲烨眯细了眸子冷瞥他一眼,安墨霎时睡意全消,一个激灵便醒悟过来。 「世子爷想看水灯?小的这就去办!」安墨立马夺门而出,吆喝着守夜的下人着手筹办水灯一事。 不出一个时辰,王府里那顺着曲廊而建的池子,一盏盏水灯在水面上漂着、晃着,烛影熠熠,在幽黑的夜中如梦似幻。 仲烨伫立在廊上,倚着玉砌栏杆,未束起的长发被风吹散,拂过了面无表情的俊颜,那双银蓝色眸子要比黑夜来得更冷沉。 那水灯,随着水流缓缓漂动,好似一朵朵开在水面上的火花,烛火映照着幽黑的水波,分划出明与暗的界线。 烨,你看,这是我从佛祖的莲花池偷偷摘下的莲花,我将它们种在血池里,说不准能稍稍化解这座血池的煞气。 女孩的声嗓又在脑中回荡,仲烨已快分不清,那女孩究竟是虚迷的异象,抑或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他只消闭上眼,便能看见那女孩,努力想看清她的模样,却又始终如隔一层雾,只能隐约看清她的形体。 那开落在血池中的白色莲花,那样圣洁纯白,却始终抵挡不过血池的污浊,不出几日便凋零……异象中的黑衫男子不死心,又为她种下了一朵又一朵,只盼血池里能开出最纯洁的白莲。 一如黑衫男子被赐予的名——火上之华,烨。 仲烨睁开眼,复又看着河面上的水灯,搭在玉栏上的大手微地一紧,胸中的那份痛不减反增……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些玄奥古怪的异象? 【第七章】 时序已入初秋,可天气不见转凉,反是越发炎热,金阳一升起,暑气一升,热得人发晕,心浮躁难静。 「滚出去。」 安墨才刚转进观莲居,打远远地便听见主子的冷斥声,他暗叫不妙,小碎步的进到里边,迎面看见前些日子重回寝居伺候的洛荷,一脸委屈的两眼含泪,端着水盆子狼狈的退出来。 「发生何事?!」安墨压低嗓子问道。 「我想帮爷儿擦身……可是爷儿不给碰,还让我滚出去。」洛荷似被吓坏了,抽抽噎噎的回道。 说也古怪,明明仲烨说过,他并未碰过佟妍,可那段日子他却只肯让佟研一人伺候,如今人也走了,他却不肯让丫鬟碰他的身。 清楚主子今儿个心情欠佳,安墨谨微小心的进了小厅,看见仲烨已穿戴整齐的坐在窗边的长榻上。 「爷儿,王妃请您上东院用膳。」安墨小心翼翼的代为传话。 「可有说是何事?」仲烨单手抚着胸口,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寻常的苍白,双眉也微微并拢,眼神亦略显不耐。 「王妃说世子爷许久不曾到她那儿话叙,才让小的过来传话……」安墨不安的觑了觑主子,总觉不太对劲,忙问:「爷儿,您是否身子哪里不适?」 仲烨垂下眸,淡道:「没事。不过是旧伤发作。」 「伤口又疼了?要不,小的去请医官过来……」 「不必了。」似是嫌安墨吵,仲烨微恼的扬手,揉着疼痛日益加剧的胸口站起身。 他出了观莲居,一坐上步辇便闭目养神,比起往昔更要来得沉默寡言,安墨好几回都想问起佟妍的事,可往往话一出口便咽回肚里。 没人知道世子爷在想些什么。那时他驱离了不知廉耻妄想留下的佟妍,他还以为爷儿是真没对她动情。 不料,佟妍这一走,世子爷的性子日日越发暴躁起来,更不喜丫鬟近身,得知此事的王妃也着实烦心了许久。 一阵咯咯笑声自前方传来,一颗缝上了铃铛的流苏绣球在空中抛着,清脆的铃铛声响与甜入心坎的女子笑声相应和着,忒是勾惹人心。 安墨觑了觑步辇上的主子,见他毫无反应,一颗心越发忐忑了,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向抬辇的下人使了眼色,特意绕进了中庭的花园。 忽觉眼前有影子晃动,仲烨睁眼,反应敏捷的伸手抓住抛近的绣球,随后垂眸睐去,看见一名身穿玫瑰色绣蔷薇衣裙的貌美女孩,端着张娇丽甜美的笑靥,神情飞扬且骄傲,毫不回避的与他对视。 第十八章 「那是我的球,还给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辇上的仲烨伸出手,口吻颇是娇气的讨要,目光不避讳地直瞅着他,眼底隐约可见一抹仰慕。 安墨硬着头皮演起了戏,抖瑟瑟的赔罪,「世子爷,是小的不好,没看见古小姐在院子里玩球,差点就让球砸中了世子爷……」 「古小姐?!」仲烨淡笑,端详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尔札将军的女儿?」 「不错,古尔札将军便是我父亲。」古丽儿一脸自豪的接话。 「古将军远驻在漠北,他的女儿怎会在王府里?」银蓝色的眸子转向了安墨,俊颜虽是噙着一抹淡笑,口吻却是冷极。 「启禀世子爷……」安墨的嗓子已经在发抖,「将军夫人近日返回骥水探亲,王妃便将古夫人与古小姐一并请到府里作客。」 仲烨掩下眸,嘴边的笑浮上一抹讥诮。古尔札独揽漠北的军机大权,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盘算着什么,他岂会不知? 「你就是仲烨吧?我常听长辈们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么模样。」古丽儿是标准的官千金,谈吐间尽显骄纵之气,许是出身武官之家,说起话也颇是直爽畅快。 仲烨将绣球往回扔,她愣了下,举手接住,见他别开了眼,似对她了无兴趣,她不禁微窘的发恼。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绕进了这园子,还真是用心良苦。」仲烨讥讽地睐了低着头的安墨一眼。 「世子爷,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当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烨,你没听见我说话吗?」眼见自己被仲烨无视,古丽儿心火陡燃,不顾丫鬟的劝阻,将绣球砸向了仲烨。 仲烨面色清冷的直视前方,袖子一扬便将绣球挥了开来,嗓音极冷的道:「还不走吗?在等什么?」 「是。」安墨在心里暗骂那古小姐太骄纵,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这场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罚。 「当真是可恶至极!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这样对我?!」古丽儿不死心,跟在步辇后方拉尖了嗓子娇斥。 仲烨置若罔闻,重新合上双目,气沉意定。 怎料,古丽儿见手中无物可掷,一时羞恼至极,竟然捡起脚边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丢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惊呆了,尚来不及拦,只能睁眼尖叫。 「世子爷,当心!」安墨回首一瞥,连忙喊声示警。 仲烨方侧过脸,那石子正好擦过了脸庞,划出了一道血痕。 见状,抬辇的下人也慌了,连忙将步辇放低。 古丽儿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着,在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过来之际,她已奔至仲烨面前,纤手扬高便想给他一巴掌。 却不想仲烨猛然一记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了开来。 古丽儿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摆压成了一圈圆,先是呆睁着眼,随后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声。 「仲烨,你居然敢这样对我!我可是湍王妃亲口订下的世子妃,你未来的媳妇儿,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着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开恩,将小妍还给我! 烨双膝跪地,求着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嗓音铿锵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见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经入了仙册,归为我莲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脱了凡人情爱,你亦不属于天界,两人各自殊途,实不该再有接触。」 烨不愿听从,跪在莲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叹息,心生悲怜,遂将一株「岁凋」赐给他。 佛说:「一个善因,能结下善果。凡人情爱是足可焚城的业火,如若不能解开你的执着,必定将会种下一个恶果。是时,待至「岁凋」花开,你等待的善缘便会跟着结下善果。」 烨抱着「岁凋」,撑起了早已溃烂的双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剑,每一步都是坚定如铁,从不向谁低头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谢,而后,他返回了地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喂养那「岁凋」,只等待花开之时,神佛承诺下的因缘定会开启—— 「仲烨!你不配!」古丽儿骄纵的哭嚷声,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烨。 他按住剧痛如刀绞的胸口,眼前蓦然一片黑雾掩目,颀硕的身躯单膝跪地的低了下来。 「世子爷!」安墨上前欲搀扶,冷不防的被仲烨挥开。 「别碰我。」仲烨扬眸,那凛冽如刀锋的银蓝色眸子仿佛非人之瞳,肃杀戾气满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扫过在场众人,所有人俱是一颤,惊骇得发不出声。 就连娇蛮任性的古丽儿也被吓飞了魂,呆睁着眼,小嘴微张,泪水挂在眼角不敢掉,仿佛连怎么呼吸也忘了。 他缓缓直起身,单手紧按着胸口,朝着观莲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样急,那样猛,脚程之快,几乎令众人震愕,心生一个惧问:那是一个寻常人会有的吗? 疼痛,如一剑劈过,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烨一路行来已是汗水淋漓,俊颜痛苦的扭曲着。 他跌跌撞撞的进了房,挥开了桌几上的茶盏,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过,碎瓷插入了靴底,刺进了肉里,他也浑然未觉。 他似将死之人,踩着摇晃欲坠的脚步,走到雕琢龙飞凤舞之姿的妆台前,那传自胸口的灼烫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难耐,不由得伸手扯开了衣襟,似要挣脱伽锁般的撕开里头的白色中衣—— 铜镜里倒映出他苍白如纸的痛苦脸庞,亦照出他雄浑平坦的胸膛。 心窝处的那道旧伤疤已扩散,足足有一个巴掌那样大,色泽也略淡,成了浅色的绯红。 疤痕晕成了一圏又一圈的花状,上头似有密密麻麻的纹路,仿佛正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的千年—— 岁凋,已开。 开在他的心口上,开在这具凡人肉躯上,佛祖承诺过的因缘,亦将随着这具肉躯的生而生,因这具肉躯的死而死。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绝美的脸,汗水滑过眼际,扎疼了眼,他却瞬也不瞬的瞪着。 倏然,脑中有一道苍老的声嗓喃喃吟咏,先是幽幽缓缓,后逐渐拔高尖锐,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额,一口银牙咬得死紧,承受着这痛。 当剧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绪,当那声吟咏逐渐在脑中淡去,当他猛然睁开了眼,瞪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孟婆在迷魂汤里所施下的缚咒,破除了。 被咒文层层封印的记忆,一瞬苏醒。 他垂下眼,望着开在胸膛的那朵岁凋,关于百年前、千年前的记忆,亦如心口统放的岁凋,涨满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狱的修罗将军,无血,无泪,无欲,无求,日复一日镇守着那座炼狱。 适逢冥间的鬼将群起叛变,他吃立不动,镇守于地狱大门,手持龙髓骨刀,血刃无数妖吏鬼卒。 那时,地狱血染成海,几无宁日,黑发修罗一战成名,从此无人胆敢近身,或者直视他那双如同凝结成冰的银蓝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镇压在阿鼻地狱,遭受业火鞭笞之刑的双身罗刹,竟让叛变的鬼将放出。双身罗刹阴狼亦狡猾,惟恐地狱不够乱,一连又放出了许多被囚的妖兽。 然后,那抹迷失方向的干净魂魄——小妍,便这么闯进了那座炼狱,更遭双身罗刹利用,成了要胁他的人质。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双身罗刹的阴险算计,一时错手杀了那抹纯净无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让双身罗刹成功逃脱,失去了踪影。 他亲眼看着女孩在怀里溢血断气,魂魄俱灭,那双盈满恐惧与忧伤的美眸直直望着他,仿佛无声问着他,为何要杀她…… 修罗本无心,无痛无泪,可当他抚上女孩的脸,感受到她死前的惧怕与无辜时,空洞无情的心竟被撼动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萨求情,菩萨却言祂无此能力;他不死心,闯上了西方极乐净土,跪求如来佛祖为女孩重新养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该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请求,以因果池的莲花为小妍养魂,后又收她为弟子,名列仙册,成为一小仙子,负责看守莲花座。 第十九章 他返回冥界,镇压了一众叛逃的地狱鬼将,并将被释放出的妖鬼纷纷砍杀,短短一日之间,冥界近乎过半的鬼吏鬼将尽被灭绝,尤其是他负责镇守的阿鼻地狱几乎要被净空。 他的煞气太重,此后有好一段时日,道行过浅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争相走避。 此后,阎王便将他迁至孤寒地狱,以一身修罗煞气镇压,负责审讯十恶不赦的厉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阎罗。 起初,眼中只有无尽杀戮的他,拒绝了阎王的调动,只愿继续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狱……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终深烙在他脑海里,未曾淡忘。 那日,地狱一望无际的血海是猩红的,天空是阴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着永不离身的龙髓骨刀,闭眼休歇。 历经一场重重杀戮,他煞气过重,无可消除,哪怕是冥间的阴官们也不敢妄近他身边,就怕他一个挥刀过来,从此魂魄俱灭。 「你就是为我求情的那个人吗?」 一声娇嫩的轻语忽在身后响起,他一震,直觉想抽刀,却狠狠压制下来。这人是谁?何以她走近时,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气? 他转过身,赫见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莲,笑靥盈盈地迎来。 「是佛祖告诉我的,如果没有你,我也无法重新活过。」她不怕他,亦不惧他一身血腥的杀气,持续走近,并将那朵白莲递进他手里。 他怔愕的接过,向来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莲,而然微微地颤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当小妍趁着佛祖不在莲花座时,便会假藉神谕来到地狱见他,每次见面总不忘带上一朵白莲花。 无论人鬼妖魔,众人皆惧怕他一身血腥煞气,唯独她不怕,她总要找尽藉口来见他,哪怕他冷着脸训斥她,不许她来。 只因她一身圣洁仙气,不该染上冥界一丝污浊,不该染上他的暴戾之气,更不该与他这样无血无泪的修罗鬼将往来。 她屡劝不听,执意往返极乐净土与冥界,为他带来一朵朵白莲,为他带来了喜乐与欢笑,亦让他无情无欲的心,萌生了贪婪之意。 「烨,往后我便喊你烨,你不再是没有名字的修罗了。」那有着纯真笑靥的女孩,为他起名,为他在血池里种下一朵朵白莲,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气。 于是,无血无泪的修罗,动了心,动了情,起了贪念,渴望能拥有女孩的爱,渴望能与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弟子往返极乐净土与冥界之间,而后却下了谕令,不许小妍再擅自离守。 苦等了百日,烨无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极乐净土,在莲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将小妍赐还给他。 佛祖怜悯众生,即便是手执杀戮之刀的修罗,亦当怜惜,自是不忍他这般痴心苦守,亦担忧这份痴心若无果,恐会为三界带来劫难,于是赐予一株「岁凋」。 佛祖此举,既是怜悯他的痴情,亦是一场考验。若只是一时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喂养的「岁凋」必将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诺,自然无法实现。 倘若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喂养「岁凋」,直至千年花开,佛祖曾许诺,花开之时,因缘已聚,佛祖将会让小妍入人间历劫磨练,届时,他们终将有一世的情缘。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尝尽了千年的孤绝,喂养了千年的相思……「岁凋」,终于开花。 综观三界,至今仍无人见过「岁凋」开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亲眼目睹「岁凋」开花。 「岁凋」没有固定形貌,亦无人知晓它是如何开花,原来,它随着因缘而变,如今开在他的心口上,意谓将随这副肉身的茁壮而绽放,亦将随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来的因缘,亦会随着「岁凋」一同盛放与凋零。 这具凡人身躯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这世间的一日,即能拥有他向佛祖求来的那份情缘。 烨…… 仲烨闭起了灼热的眼,按着胸口那朵「岁凋」,回想起这段时日来的种种,自责与悔悟如刀锋划过心头。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儿啊!佛祖虽然怜悯众生,却也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便扰乱了天纲,之所以让她下凡走这一遭,亦是为了让她在人间劫难中成就菩萨心肠,习得慈悲与怜悯,日后功德圆满方能返回极乐净土,正式成为佛祖的莲花弟子。 既然是为了历劫而来,自然要受尽苦难。她的身世之所以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见凡人所不能见的……全是磨练,全是因缘的安排。 她的身分低微卑贱,是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胆怯懦弱,是为了感怀众生之惧。 而他却伤了她。 仲烨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她含泪央求的脸蛋,她惊慌恐惧的瑟缩,她遭受屈辱的莫大伤悲…… 「啊!」他低吼一声,手臂一挥,将妆台上的杂物扫落下地。 因为那碗孟婆的迷魂汤,他忘却一切,亦忘了自己欲寻的人,若非「岁凋」开花,助他解除了缚咒,他又怎会晓得,他以着仲烨的身分,伤了她的心多少次。 这便是佛祖的安排吗?虽然赐予他们短短一世的情缘,却必得历经这场磨心的伤害,才能让他在懊悔与自责中想起一切。 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轻蔑她,他恨透了自己。 虽知这是为了转生至人间,必得饮下孟婆汤所换取的代价,可他仍是恼极了自己! 人间相见,他却不认得她,亦不记得她……仲烨闭紧的双眸赫然睁开,眸内已布满了血丝,灼热的刺痛着。 「世子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安墨气喘吁吁的奔进了房里,一见满地疮痍,又惊又怕,连忙跪伏在地。 「她在哪里?!」仲烨忽然启嗓,低哑的嗓音教人心颤。 「她?爷儿说的是古小姐?方才丫鬟已经扶她回房——」 「不是她!」仲烨霍地回身怒斥。 安墨怔了怔,被那双如冰焰一般银蓝色的眸子瞪得全身发寒。 「请恕小、小的驽钝,不明白世子爷说的那位是……」 「佟妍在哪里?」仲烨陡地一个快步走来,伸手便将呆住的安墨从地上扯起,俊丽的面庞盛满了滔滔怒焰。 「佟、侈妍已让世子爷驱出了王府,马夫将她送回了她原来的住处……」话未竟,衣领被提高的安墨又给甩在地上。 只见仲烨一双冷眸扫来,口气冰冷的命令道:「将那名马夫找来,即刻替我备马!」 临川的旧城区,一匹红鬃骏马奔跑在剥蚀的青石板道上,扬起了黄沙飞尘,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亦惹来了青雀街上无数惊艳愕然的目光。 仲烨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宅子的大门正好打开,一名娇俏稚气的姑娘方走出,便与他撞个正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走路不长眼!」陆明蓉方嚷完,一抬眼便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两颊亦随之翻红。 仲烨根本未将她放在眼底,冷着脸兀自问道:「佟妍在何处?」 「妍姊姊?」乍见那双银蓝色眼瞳,陆明蓉颤了下,有些畏怯的往后退了数步。 可当她觑见有一批护卫随后而至,马峦上还刻印着湍王府的皇裔族徽,再瞧男子一身锦衣绣靴,眉宇之间尽显尊贵,又听见一名男子嚷着世子爷慢点儿……她当即明白了男子的身分。 「民女见过世子爷。」初次见着这般大人物,陆明蓉浑身发软,脸儿臊红。 仲烨恼极的别开眼,奔进宅子里捜了一遍,安墨也急巴巴的领着护卫尾随,帮着搜找佟妍的踪影。 误以为佟妍又犯了什么罪刑,陆明蓉吓得脸色惨白,一见仲烨又折返回来,欲再向她追问,她忙不迭地道:「今日城西的孙家有宴席……妍姊姊与我爹娘被雇请去奏乐助兴了……」 仲烨眸色微寒,一晃眼便已翻身上马,手里的马鞭扬起再落下,高大的身影已然远扬。 「快快快!跟上世子爷!」安墨随后领着一批护卫扬长而去。 真的是湍王世子!陆明蓉扶着门框,双腿已经瘫软,两眼却还痴痴的凝视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一颗心怦跳得厉害…… 第二十章 城西,孙家。 仲烨推开了意欲拦阻的小厮,擅自闯进了朱门大院,寻着丝竹之乐的来源处,大踏步走去。 转进一处园子,孙宅的花厅里,只见三两歌妓正与数名男子在饮酒作乐,一旁的乐班正尽责的弹奏。 仲烨蓦地收住了脚步,灼烫的眸光穿过了重重人影,落在那跪坐在乐班最后方,低垂着眉眼,面色幽幽的人儿身上。 「你、你谁呀?!是谁放他进来的?!」当仲烨步进了花厅,宴席上的家主惊诧的嚷出了声。 席间骚动四起,隐在角落的佟妍始终垂着螓首,一双纤手熟稔的拨弄着琴弦,身麻心亦麻,对身旁的声响丝毫恍若未觉。 她眸光黯淡无神,小脸木然,宛若一尊人偶。于她而言,自从离开湍王府,过回原来任人轻贱的日子,一颗心已如死灰。 直到身旁的人轻推她一把,眼睫颤了下,她才恍惚醒过神,察觉宴席已静了下来,才匆匆停手。 心下赧惭,误以为是自己扰了宴主的兴致,正欲起身道歉赔罪,不料,她一扬眸,便看见那道她曾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的身影。 她怔住,起至一半的身子就这么僵在半空,黯无光彩的美眸瞠圆了,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喉间似噎住了一般。 仲烨一身鸦青色锦衫,黑发簪起,面貌俊丽依然,眸光却好似灼热的焰涌向了她。 她听见孙宅的下人正欲进门驱赶,外边却闯进了一批卫士,尔后安墨的身影亦尾随而入,当他喊出那一声世子爷时,花厅里的众人面色倏变便齐齐跪了下去。 一刹间,教人屛息心颤的寂静淹没了此间。 她呆睁着双眸,见仲烨提足,越过了跪伏在地上的众人,一步接一步,走至她的面前。 她所不知的是,为了这短短数步,他已涉足千年,于孤绝中漫漫等待。 「仲……烨?」即便人已立定在眼前,泪雾模糊了眼,她仍是抖着嗓子,不敢轻信的喃问。 她没变。什么都怕,唯独不怕他这一点,即便转世之后依然没变。 仲烨胸口发灼,方才走来的每一步俱是煎熬,俱是踩过了千年的思念方能来到她面前。 他缓缓伸出了手,却以着急猛的力道将她拉进了怀里,将那满眼蓄泪、呆怔着的小脸按入胸膛。 「小研,我来了。」他在她耳畔疮哑的低语,哪怕她已记不得转世前的种种,他千年的思念终能在此刻倾诉而出。 佟妍怔愣着,身心俱颤,依偎在他怀里,泪水无可自抑的落下,弄不明白他此下的举动究竟是为何,一颗心却不自主的拧疼了。 她不懂……这感觉就好似……好似许久之前,他们便已经属于彼此,却历经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再次相见。 「原谅我,现在才想起……我是为你而来的。」仲烨哑声喃着,复又将怀里太过单薄的人儿抱紧,几欲想将她嵌入心坎里,世世相随,再也不分离。 她为他这个修罗起名,为他在血池里种下朵朵白莲,为他携来了欢笑,在他心中种下了情念……他在孤寒黑暗的地狱中日日奢求却不可得的人儿,终于盼至。 于他而言,身旁无她,千年亦如一日,虽生犹死。 漫漫千年……为她,值了。 【第八章】 熟悉的暖香,熟悉的浮奢景致……当佟妍被仲烨抱进了房里,坐在金绣软榻上,一双美目依然怔怔发懵,仿佛置身梦中,犹然不敢轻信。 仲烨闯进了孙宅,将她从宴席上带走,带回了湍王府,其间,他的双臂始终紧紧环在她腰间,他好似变了个人,片刻也不让她离他半步。 他好似……极怕会失去她。 思及此,佟妍抬起迷蒙的眼,望着将自己抱上软榻的傲岸身躯,对上那双凝聚着浓浓思念的异色眼眸。 他亦望着她,在她惊怔的目光中,单膝跪地的蹲低了身形,一双大手将她的柔荑攒得好紧。 「你……怎么了?」若非她再三确认,恐怕会以为这是一场痴心妄想的梦。 她不记得他了。仲烨心中荡起了淡淡苦涩。 佛祖许她入凡转世,旨在磨练,成就他的心愿不过是其后,自然不可能让她保有转世前的记忆。 但佛祖是慈悲的,虽藏抹了她的记忆,并未改易她的容颜形貌,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亦如千年前那般,分毫未变。 「又有妖怪出现了?!」佟妍左右张望,一颗心陡地往下沉。是了,肯定是又需要她来当饵食,仲烨才会将她带回王府,除此之外,她想不着其他缘由。 她这一提,又结结实实刺中他心底鲜血淋漓的痛处。 那双身罗刹是他一时失手纵放,自此成了他的业障。那妖物游走于三界,自是有门道窥探天机,得知小妍转世为凡人,亦知他将上凡间寻她,便先缠上她,陷害她,伤害她。 他执着于小妍,双身罗刹却也执着于折磨他,自是不会放过这个良机……那本该是他一人背负的「业」,到头来却波及了她,让她沦为双身罗刹要胁、对付他的人质。 先前他记忆未醒,残忍的利用她为诱饵,又让她受了那么多苦……思及此,他悔痛难忍,直想狠狠毁了自己。 「需要我当饵食吗?!」见他良久不语,她心下闹慌,指尖泛凉的小手反将那双大掌握得死紧。 尽管心中惧怕那些妖鬼魔物,可若她有利用的价值,能当成饵食留在他身旁,纵然日夜得活在惊惧之中,她亦愿意。 「我、我虽然没什么用处,但是我看得见那些妖物鬼怪,总有我能帮上忙之处!那些妖物似乎也总喜欢缠着我,我可以留下来当饵食的。」 听闻此言,仲烨的心被狠狠撕扯了一下。从前他身为修罗,流血亦感受不到痛楚,而今转生成人之后,总算尝到何谓痛不欲生的滋味。 惟有她,方能让他尝受到这痛,这苦,这份求而不可得的思念之伤。 「你不是饵,从来就不是。」他沉痛的启嗓,一手抚上她惶然的小脸,顺着起身将她拥入胸怀。 「那我……还能留下来吗?」她怔忡着,问得傻气又茫然,贪恋着这刻的温柔甜梦,又怕下一刻他会将她推开,再次冷情的命令她离开。 「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低哑的嗓音方落,他俯下首,以着涨满了胸口的炽热思念,封吻她的唇瓣。 那两片柔软,那份甘甜,他已盼了千年。 他用思念一点一滴喂养那株「岁凋」,原以为思念能就此稍解,抑或,终将随着千年的岁月流逝一同干涸。 可,思念依然如此深浓,始终不曾淡去一分一毫。 「仲烨?」佟妍傻了,茫了,懵了,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深情款款。 「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你记不得了,可是我全记得。小妍,只有这一世了,你是属于我的。」 这世的因缘,是他以千年的等待求得,然而凡人一世的寿命如此短暂,不过几十个寒暑,怎能解他千年的思念之苦? 佟妍已被吻得迷糊,意识亦昏茫,恍惚间,她闭了眼,脑中却浮现了一幕幕迷离的景—— 仍旧是那四面包围冒着热泡的血池,一片辽阔的黑色焦土,白衫女孩神情惆怅地望着黑衫男子。 「烨,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幽幽轻语。 黑衫男子见状,略带迟疑地抬起了手,似欲抚上她低低掩落的眼睫,可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女孩沉浸在离别的轻愁中,未曾察觉他一度伸出的手,她眼圈微红地喃道:「佛祖说,我不能再偷偷私自跑来冥界见你,我会扰乱冥界的纲常……我不懂,就只是来这里看看你,为何会扰乱纲常?」 黑衫男子的喉结微微咽动一下,垂眸望着那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娇小女孩儿,似乎欲扬嗓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吐出声。 想必佛祖已知悉他的心意……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嫌我吵,嫌我烦,每回一见我来,你就不高兴的皱眉头。」 那是因为他不喜见她来这座污浊的地狱,染上那血腥的气味。 「你不要我在血池里种白莲,可我偏偏不听,每次来见你还是执意偷摘佛祖的莲花过来。」 那是因为他不愿见她一番苦心白白折煞,那朵朵圣洁的白莲,亦如她,全都不该出现在此处,被他一身的血腥煞气玷污。 「我来这里这么久,你除了要我别再来找你,什么话都没说过,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第二十一章 不是讨厌,不是。是他不知自己能说什么,更害怕说错什么,会吓着她,让她心中烙下恐惧,或使她对他起了怯怕之心。 「我还擅自帮你起了名字,你心里一定很恼吧?」 若不是她,至今他仍是没有名字的修罗鬼将,只是镇守地狱的一抹黑影,是她给了他名字,让他在无尽而麻木的杀戮中,初次感觉到自己依然还活着。 「烨,谢谢你救了我……」女孩喃喃自语到最后,鼻尖微酸,已是泫然欲泣。 「以后……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这次种下的白莲是最后一朵,等会儿回去,肯定又要让佛祖罚我背经书。」 别走。黑衫男子从不曾为什么触动的心隐隐作痛,那句挽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烨……让我再喊你最后一次吧,以后我便不能再来这里见你了。」 女孩抬起了盈泪含笑的娇靥,在黑衫男子尚且来不及反应之际,她忽地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男子刚硬如铁的腰身。 「我真的……很喜欢你,烨。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我走了,烨。」 别走……黑衫男子的双唇微动,欲言,怀里那具娇软的身子已经往后退开,旋过身便奔离了他的面前。 自始至终,他终究没能诉出对她的情意,没能让她明白他的心…… 「……小妍?!」唇间忽地尝到咸味,仲烨退开身,望着躺在紫红锦褥里的佟妍,赫见她紧闭的眼溢出了成串的泪珠。 那泪,颗颗似火焰,滴在他的心头,灼烧着他的肤骨。他锁眉俯身,轻吻那两排颤动的眼睫,吻去不断渗出的泪水。 「真奇怪……我总是看见那两个人,一个女孩和一个黑衫男子……他叫做烨,跟你一样的名字,他总是不说话,总是冷着一张脸……那双眼,女孩说那双眼是修罗之眼。」 她闭着眼,没抗抵他落在眼睫上的吻,却无法抑住酸楚的泪水汹涌而出,在那一幕幕如真似梦的景象中,她能感受到那白衫女孩的喜怒哀乐,甚至是女孩对黑衫男子的情意。 「她很喜欢那个叫做烨的男子,她每天都盼着能去见他……可是烨极少同她说话,他身上有一股杀气,没人敢靠近他……那里的人都长得很奇怪,有的是青色的夜叉,有的是妖鬼,他们全不敢招惹烨。」 仲烨停住了爱怜的吻,见她睁开了一双蒙蒙水眸,秀丽的小脸浮现迷惘,仿佛诉说着一则古老的故事,娇软的嗓音在沉静的房中幽幽低响。 「她总喜欢带着一朵白莲花去探望烨,因为她不知听谁说过,那白莲花能消除烨身上的血煞之气,她以为只要这么做,便能让烨开心……」 「他很开心。」仲烨哑着嗓,打断了她未竟的话。 「你怎么知道?」她茫然地回瞅。 「我就是知道。」那双银蓝色眸子不再寒冽如冰,不再冷绝无情,里头注满了柔情,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深邃如烙。 「可是在我的梦里,那个烨……他从来不曾对女孩说过半句好话,也不曾对她笑,直到最后一次离别,他都没留过她。」她迷惑的轻眨眼睫,依稀能感受到女孩当时的忧伤,芳心似也跟着拧痛。 「因为一直以来,烨的眼中只有杀戮,日复一日,他的职责便是镇守在原地,他的心已经麻木,他没有泪,没有感情,即便是受伤也感觉不到疼痛,哪怕是死,亦然无惧。」 仲烨的口吻如此沉痛,仿佛他便是梦境中的那个烨……佟妍心口一绞,不舍与心疼的泪水忽又泉涌。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莫非,他与她一样,也曾见过那些梦境? 「他只能待在那座又黑又污独的炼狱,除了那里他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因为他是阎王收服的修罗,无止尽的镇守在阿鼻地狱便是他必须承受的罪刑。可是女孩不一样,她不属于那里,亦不适合待在那里,烨不要她靠近自己,怕她受伤,怕她染上那里的污秽之气。 「烨……天天都盼着她来,他比谁都希望她在血池里种下的白莲真能开花,真能为他涤尽身上的煞气,可那是不可能的事。」 「为何?」她红着眼,竟是哽咽了。 「因为他是修罗,是冥界鬼将,他身上的煞气永远也除不尽,亦无人能除。」 「好可怜……烨真的好可怜。」秀美的眉眼紧紧蹙起,她心疼的啜泣出声。 「那是修罗的宿命,谁也改变不了,也没人会怜悯他……除了那个女孩,小妍。」仲烨微微一笑,灼烫的眼低垂,手指细细描摹起她的脸蛋。 「小妍?!」佟妍闻言怔住。那个女孩亦与她同名?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只有她会怜悯他,所以烨很开心。可是他从没爱过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更不晓得如何才能称得上爱。」 于是,佛祖赐予「岁凋」,意在以千年的漫长岁月,让他懂得收敛煞气,让他懂得何谓盼望,让他懂得何谓珍惜。 千年的等待,并非是虚度,一个无心的修罗,亦学会了思念,亦习得了守望一份最单纯的渴求。 「你也见过那个梦?」美眸泛着迷惘,她不禁喃问。 他未答,只是兀自笑着,眸似暖江,以满满的温柔与爱意,使她沉溺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仲烨?我不懂……」话声,糊进了他的唇舌。那暖舌滑入,勾缠着她,寸寸挑弄,攻池略地的占有。 「你不必懂。」他低喘着,舌滑过她的双唇,如一簇湿热的火苗。 「你只要明白一件事,不管是烨,还是我,都只要你一个。」 烨?他?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啊!况且,烨不过是她梦境中的人,他怎会知道这么多与烨有关的事? 佟妍被他这样的说词弄胡涂了,却已无机会继续往下追问,只因他的吻是那般缠绵黏蜜,仿佛历经了沧桑、耗尽了所有气力方能这般吻住她,是以他才会吻得这般急切,这般地不舍。 他与梦中的烨一样,皆令她心疼,令她不自觉的想靠近……他身上那股气息,众人皆畏惧退却,唯独她不由自主地深受吸引,只想紧紧依偎。 明明她生性胆小,可她却不怕他,非但不怕,她甚至起了想依赖的心思,就连那时她苦苦哀求他,能否让她留在他身边,她的心底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甚是笃定他会答应她卑微的乞求。 可她猜错了,他终究没答应……但,眼下这分不开的缠吻、他浓热的气息、环在她腰间的那双铁臂、紧紧贴住她的胸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妍……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一直一直等着,从来不曾放弃过。」他沉哑的嗓音擦过耳边,她的心口发闷,只觉浓浓的不舍涌上。 尽管弄不明白他为何会前后判若两人,可他话里透出的浓浓渴求,那无数个令她目眩娇喘的深吻,俱是让她不忍拒绝,亦舍不得拒绝……能如眼下这般被他疼宠着,她不知已在心里奢求过多少回。 初次见面他锈了她一命,后又亲手为她细心的上药,关心她的膝伤,又从那个可怖的妖物手里救了她一命。 哪怕只是顺便,哪怕他是出于不得已,到底他都帮了她无数次。他不晓得,即便是一个清冷的关切,都能暖着她的心,让她在面对自己卑微的出身、日复一日为人演奏卖笑的日子时,依然能存着一分美好的希冀。 「小妍,你终于只属于我了。」仲烨埋首在那雪白细嫩的颈窝处,浓烈的沉吟,声声牵动她的心。 不必再受限于仙界与冥界的律令,不必因为彼此身分悬殊而分离,此时此地,他与她,不过是两具血肉之躯,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两个凡人。 他不是镇守地狱一身血腥煞气的阎罗,她亦非是佛祖莲花座下的弟子,他不必再忍,不必再苦苦压制对她的爱,不必再担忧自己会玷污了纯净无瑕的她。 思及此,仲烨的喉间滚出一阵粗哑的喘息,盘踞于胸口的那股闷郁之气,终于在此时缓缓流散而出。 「小妍,我爱你,我要你。」早在千年之前,他便对她入了魔,着了迷。 仲烨似啃似吮的吻着她的秀颈,一手探上她的胸前,俐落地解开了蝶形绣扣,柔嫩似雪的肌肤在半褪的衣衫中若隐若现。 他的啃吮引起了阵阵麻痒,她咬住下唇,忍下险些脱口的呻/吟,扬眸望去,只能瞥见他黑色的头颅,虽是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他宽厚且修长的手探入衣内,隔着妃色的抹胸轻轻揉弄…… 第二十二章 那酥麻的滋味实在太难忍,她方要启唇嘤声,微探出的舌尖已被他一口含 住,丝绒般的芳腔被他细细舔舐过一圈,眼前又是一阵眩然。 他的吻好似醇酒,一点一滴的煨着她,她情难自禁的弓起纤腰,粉色抹胸已被扯下,大掌盈握住一边雪白的嫩乳,似抚似揉的不住动着。 外衫被解去,抹胸歪斜地半挂在身上,她双颊晕红,别开了轻颤的眼睫,不敢再看,他却不打算随她去,轻捏她嫩得能掐出水似的下巴,将她的目光调回来。 他的目光灼灼似火,她被定住了,小脸被那赤裸裸的欲念燎成瑰艳的晕红,心口跳得飞快,却无法移开双眸半寸。 抹胸的系带被解开了,自身上滑落,露出了那对娇嫩白润的胸乳。 他的眼神似要吞了她那般,一记热辣辣的凝视便夺走了她的呼息。 「呀!」眨眼一瞬,她羞窘地捂住了小嘴。 他俯下俊颜,白嫩的玉乳被含 住,饮啜一般的吮着,她娇躯一震,弓起的纤腰又软绵绵的压回了锦褥里。 自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陆氏夫妇亦收留了不少靠一笑卖身为生的歌妓,关于那些闺房之内的淫艳春史,她再如何不愿,仍是听了不少。 可这般亲身经历却是头一遭……佟妍闭起了流溢着潋沣水光的美眸,不听不管羞耻心的责难,伸出微微颤抖的藕臂,将她向上天乞求了许久的这人拥住。 如若可以,她愿用自己仅余的所有,换取他的疼宠,哪怕只有一日,一夜,一刻,她都愿意…… 窗边的雕梅紫檀小几上,烟雾徐缓从鎏金兽口中飘出,晕了满室的暖香,为这一刻的旖旎更添丝丝浓情密意。 缛丽的锦绸软榻上,男人雄壮的身躯缠覆在她身前,双手掬捧起幼嫩的雪乳,仿佛渴求了许久,终于能尝见,他的唇舌一刻也不消停,吮舔啃咬样样齐来,虔诚得近似膜拜。 曾经,他们相隔得那样遥远,而今,他终于能这样抱着她,吻着她,将她珍贵而美好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纳为己有。 他的心是热的,肤下的血正沸烫,只觉眼前的她,便是他最美好的想望。 嘴里含着那娇嫩的蕊心,他用双手捧起她微微拱起的裸背,喉间抑下了一声几欲疯狂的喘息。 她似是难耐这般孟浪的掠夺,美眸紧紧闭起,两排颤动的长睫毛沾满了泪珠,两片红嫩的唇瓣微张,吟出搔挠人心的嘤哼。 他灼灼的凝视着她,嘴里的掠夺却未曾缓下,看她因为自己的每一记吮咬秀眉紧蹙,泪漥漥的颤动眼睫,断断续续地娇吟。 她好美,好脆弱,亦如一朵白莲,被他这只狂蜂浪蝶不知节制的采撷,他心里不舍,怕她疼,怕她落泪,却无可抑制这份积蓄了千年的渴欲。 那对白润的胸乳被吮得斑红点点,湿透了,他眷恋难舍的蹭了蹭,改以温柔的含啜,反而逼得她娇声讨饶。 大掌抚过那如软玉一般的细腻腰腹,安抚似的来回揉动,她嘴里低低呜咽一声,似啜泣了起来,为腿心处泌出的那缕湿润感到羞窘。 「莫怕,我不会伤了你。」他温柔的劝哄着,一边解开了她海棠红的百褶罗裙,任其滑落在地,露出了那两只通体匀白似雪的玉腿。 亵裤的系绳被抽掉,她身子一个激灵,终于忍不住想求他停手,他却早一步脱去了,手掌滑入,抚上那片温润的水泽,长指亦顺着花缝轻轻滑动。 「啊……」含着啜泣的娇吟难耐地溢出,随即便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发出那般羞耻的声音。 「这里……」他吻了吻颤动的玉乳。 「这里……」又吮了吮另一边。 「这里……」他的唇滑至她抽紧的小腹。 「以及这里。」俊颜埋进了她的双腿之间,暖热的舌钻入温润的瓣蕊,嬉戏一般的于内优游抽撤,而后传出一阵薄啜声,放肆地吮着春潮。 「仲烨……不要……」她甚觉羞耻,美眸含泪的娇喘讨饶。 那双好似融化了冰雪的银蓝色眸子,自她被扣住的双膝之间抬起,唇上还沾着教她羞窘不已的湿痕。 「烨。喊我烨。」他的嗓音幽幽沉沉,自有一股蛊惑人心的咒力。 「烨……」水光盈盈的美眸泛起一丝迷惘,可她拒绝不了,终是顺从的低喃着那名,低低柔柔地喃着。 不知为何,当她这般喊着他,心竟然微微拧痛了,脑中又浮现那些迷离的梦境,似真,似幻。 终于……仲烨一震,素来冷峻而无动于衷的俊颜亦动容。跋涉千山,涉足万水,岁月凋零,只为再听她喊出这一声,烨。 他不过是一个沾满血腥恶臭的修罗,守住孤寒的一小阎罗,她却将他喻为世上最美好无争的花,一朵开在地狱火池里的花。 「你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属于我的。」大掌托住她的双颊,他俯身许诺。 「这一世,我只为你而活,我将用我的性命守护你,直至这具躯体咽下最后一口气,方能休止。」 乍闻这句诺言,佟妍整个人震颤不已,尚未扬声,满眼的泪已落在他手上。 「烨……烨……」那仿佛是来自于灵魂深处,一抹未知的执念,她不能自已的喃着他的名,泪水已淹没了双眼。 他万般珍惜的吻去每一滴泪,扯开了衣襟,抓起她的手压在胸口,压在那朵「岁凋」上。 让她亲手碰触,那一朵,累积了千年思念方能灿烂绽放的花。 佟妍看见了「岁凋」,美眸微地睁圆,似震惊,似怔愕,似迷惑。 有许多事、许多话,他不能向她明诉,例如他们的过往,及佛祖赐予他俩的慈悲之恩。 有些事,有些记忆,注定只能留在过去,留在岁月凋零之前,带不走。 他只能吻住她,用她的手心为他煨热了胸口,将思念透过每一个碰触,一点一滴宣泄而出。 鸦青色的长衫落在地上,与海棠色罗裙交缠着,亦如床榻上两具缱绻情深的人影,交融为彼此身上的一部分。 大手扣近了软嫩的臀瓣,坚硬昂直的灼物抵着湿润的花阴,在她低啜的娇喘声中,深深埋进其中,而后静止不动。 他单以一手支撑上身,一手细细描绘她的眉眼,每绘过一处便落下一吻,直到她无助却娇娆的讨要,他才吮住她的唇,一下又一下的将自己凿进她温润而柔软的身子。 那痛,伴随着满满的疼宠,在交合处漫开。她的腿缠着他的,如丝萝攀缠着树干,紧密而不可分。 初始,他温柔厮磨得教她泪眼汪汪,末了,他要得越发狠了,每一次顶撞都是狂猛而强悍的,似是欲将自己牢牢钉进她体内。 她拢握着两只粉拳,瑰艳的小脸往后高仰,一头乌丝早已披散开来,枕在脑后犹如幽黑的丝缎,小嘴吟哦出他听过最妖娆的乐声。 半垂掩而下的锦幔,随着那顶撞的力道而摇晃,室里的灯烛未曾灭去,始终熠熠照亮着床榻上浪艳羞人的每一幕。 「烨……啊!烨……」在不能自已的极致欢愉中,她的嘴里始终喃着他,泪水模糊了眼,却仍是直直地瞅视他。 他亦然。壮硕的胸膛磨弄着她,两颗心紧紧相依,与这具肉身已分不开的。 「岁凋」好似也要盛开于她胸前,汗水淋漓的肌肤密密贴附。 他要不够她,怎样也要不够……盼了千年啊! 「小妍,我爱你。」他眸光转闇,与她十指交扣,将俊颜埋入她光滑如丝的颈窝,似叹似喘,哑着嗓倾诉满腔情意,亦不曾停过身下凶猛的占有。 如一只狂兽终于得到他渴求的美梦,他一遍又一遍的要她,哪怕她已被喂满,嘤嘤啜泣,他心疼不舍,却也无法停下。 「啊……」佟妍半睁着迷蒙的眼,咬住嫩白的手背,小脸因羞意而酡红似醉,长发被拨至一旁,他的嘴自后方含 住了她的耳珠子。 斑痕满布的娇软女体跪趴着,他雄浑的身躯伏贴在她背后,嘴里低喃着教她迷惑却深深着迷的情话。 「小妍,我怎么可能讨厌你?从你来到我的面前,送我第一朵白莲起,我便喜欢上你……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亦牢牢记住,纵然过了千年也不曾忘。」 彼时没能向她倾吐的话,终于能在此时诉出,他胸口藏了千年的痛,随着每句话的吐露,似也跟着少上一分。 第二十三章 「烨……嗯……烨……」她茫然不解,小嘴却不由自主的回应着他,那令她快不能喘息的欢愉,似堆高的浪潮几欲淹没了她。 他环住她柔软的腰腹,抱着她一起躺下,硬直的灼热依然深埋,随着她的颤抖而温存顶弄,直至她闭紧双眸,急促的抽泣,才将暖液再次注满嫩穴。 她累极,倦极,那双环抱住她的双臂始终不曾松放,她晕眩的低啜着,仍能感觉到他在她身子里若有似无的磨弄…… 「小妍,为我生下孩子吧,我们……也只有这一世了。」 意识朦胧间,她听见他似这般说着,可那嗓音太低、太沉,她分不清是梦,抑或是真实,只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吻越发激切狂躁,一如方才那般…… 人间百年,只是短暂一梦,「岁凋」只能换得这百年一梦,若他们能生下孩子,那孩子既不属于仙界,亦不属冥界,虽然只能留在人间,却能成为他们这百年一梦的誓证。 仲烨抱住怀中的人儿,抑下对她的心疼,哄着、劝着,让她再次为他动情,只为了成全他对这份爱的私心…… 【第九章】 又是那个如幻似真的梦境。 那个黑衫男子,及那名手执白莲的白衫女孩……曾经这梦境令她深觉迷惑,而今却觉如此熟悉。 佟妍在睡梦中弯起了一抹恬淡的笑靥,正欲翻身偎进男人温暖而宽大的胸怀,不意然的扑进一片残留的余温。 她睁开了蒙胧的双眸,望向身旁的床榻,发觉一片空荡荡,正怔忡着,却听见外间隐约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谈话声。 「当初你说,你让她进你的寝房,不过是为了捉妖,你与她不曾有过什么,也将人放了。」湍王妃姬氏的嗓音冷冷地响起,「结果你这是在做什么?又将人带了回来,藏在你的寝居里大半个月,也不让嬷嬷送药,难不成你真打算让那个低贱的汉人怀上仲家的血脉?」 听闻此言,倚坐在床沿的佟妍捏紧了腿上的锦被,咬紧了下唇,螓首低低的垂下。 这半个月,仿佛置身于另一梦境,仲烨与她寸步不离,他待她几乎好上了天,教她骑马,教她习字,教她说西荒话,仿佛将她当成妻子那般的对待。 知道她挂心乳娘一家人,他遣人代她捎口信,又赏赐了一笔安家的银两,好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她始终不明白,他清冷傲然的性情未变,要说像是变了另一个人,也不像,可他对她确确实实不一样了。先前的他,喜怒不定,忽冷忽热,如今却将她视为珍宝那般的好。 那双曾经无情冷睨她的银蓝色眸子,时时盛满了眷恋,刻刻是炽热的温柔缱绻,仿佛她是他向神佛求了甚久,终于得来的瑰宝。 这段日子里,她被他百般疼着、宠着,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何人……眼前湍王妃尖刻淋漓的话,如一根细针戳破了这美梦,提醒她,她是何等出身,又有多么低微配不上仲烨。 「烨儿,你莫不是真让那个女人给迷住了?你别这么傻,你将来不只是要继承你父王的大业,更可能坐上帝位!你怎能辜负皇祖母对你的寄望?!」 正在系拢腰带的纤手倏然一僵,佟研低垂的双眸瞠圆了,心头一阵剧颤。 莫怪人人皆说湍王世子地位之尊贵犹胜当今太子一筹,原来……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有意改立他为储君。 外间传来仲烨低沉的嗓音,隐约可听出他的不悦,可具体说了些什么,碍于他压低了嗓,是以听不真切。 正当佟妍帮自己打理好,欲出寝居时,却见绿绣领着几名丫鬟将早膳送了进来。 「佟小姐,时候不早了,快些用膳吧,世子爷就怕您饿着了,特意交代奴婢送进来。」 绿绣是王府里的一等丫鬟,在一般下人眼中等同于半个主子,她指派着那些小丫鬟将早膳张罗好,将碗筷摆好。 「王妃在外边,我怎么能……」素闻湍王妃行事作风甚是强硬,佟妍虽然不曾亲眼目睹,光凭方才听见的那些责难,她心中已生了惶惧。 「小姐莫怕,这里是观莲居,一切由世子爷作主。」自她在仲烨寝居住下后,绿绣便跟在她左右,为她张罗大小事。 她没名没分,既非妻妾更非通房,在府里的地位委实尴尬,丫鬟下人们见了她多是戒慎防备,不敢放肆,即便是曾经极为轻蔑她的安墨,如今亦是恭恭谨谨,不敢露出半分嫌恶。 她自然明白,这一切并非是她跃上枝头成了凤凰,而是众人不敢违逆惹怒了仲烨,她能有这等待遇,自是倚藉着他的疼宠。 「小姐快些用膳,要是饿坏了身子,绿绣可是没法向世子爷交代。」绿绣知她心中忐忑,主动拉她坐下,盛了一碗煲得软烂的雪耳红枣莲子羹,贴心的吹了几口,方送进她手里。 佟妍接过青花釉瓷碗,垂下眼,拨弄着碗里莹白如雪的莲子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含进嘴里。 「绿绣……」她低低的扬嗓,欲言又止。 「小姐想问什么便问吧,绿绣能答的,一定如实答覆。」绿绣心细如发,自是晓得佟研的心。 「仲烨他……」 「小姐若是想问世子爷的事,绿绣可就不好答了。」绿绣歉然一笑。 到底是仲烨亲自拔擢到身边的一等丫鬟,绿绣一向谨言慎行,佟妍只好兜着话问:「那外头发生了何事,你可晓得?」 「小姐方才应该也听见了,王妃对小姐长宿在世子爷房里颇不谅解,加上皇京那边来了个特使,据说是奉皇太后之令来的。」 「皇太后?」佟妍惊愕的扬眸。 绿绣左右觑了觑,凑身到她耳旁,压低了嗓说道:「具体情形是如何,小的并不是很明白,可听说,那个特使是为了指婚一事而来。」 指婚?佟妍又是一怔。 「上回那柳知州来王府向世子爷讨人,背后便是仗着王妃的势,王妃也是一心为了世子爷,小姐应该也知。皇家族裔最重血统,王妃尤其看重此事,自然容不下小姐。」 佟妍点着头,眼前是西荒人称帝当家,虽然没有明文律令规定西荒与汉人不得通婚,可举凡是家底还不错的西荒人,决计不可能嫁娶汉人。 「世子爷的性子小姐应该也懂,很多事,即便是王妃也不敢当爷儿的面出手。」绿绣语带保留的低声道。 听出绿绣话里含蓄的暗示,佟妍的心暗暗收紧。若不是仲烨护着她,恐怕湍王妃早已出手整治她。 「王妃是个明白人,她不会为了小姐与爷儿闹不快,恐怕这回王妃是想藉由皇太后之手,让爷儿尽早成婚。」瞥见她脸色略白,绿绣忙又道:「小姐放宽心,世子爷正是为了这事与王妃争执,爷儿的性子绝对容不得他人擅自作主。」 是呀,仲烨心性极为孤傲,先前她待在王府充当诱饵时便已有领教。不过,那名特使可是皇太后派来的,若是指婚的懿旨当真已下,他能抗旨吗? 不对,他何必抗旨?他待她再好,万不可能娶她为妻,至多也只可能纳她为妾室,何必抗旨? 如是想着,佟妍心里松了口气,同时也泛起了一阵淡淡的酸楚。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若想待在他身边,唯有成妾,可事到眼前,她还是免不了尝到了处境悲凉之苦。 寻思间,仲烨已经走到她身旁,伸出宽厚的大手抚上她怔忡出神的秀颜,见状,绿绣福了福身,静悄悄的退出了寝房。 「在想什么?」仲烨一日之中,总要抚她的脸数次,那眼神好似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方才外边……」 「那些事你别理会,我自会处理。」仲烨落了坐,亲自盯着她用膳。 他不让她过问那些事,怕是觉得她不够格吧?佟妍心中微涩的想。 「你什么都不必想,只要想着我,想着快点养好身子这两件事便好。」仲烨说着,一声吩咐下去,绿绣便又端着一碗黑稠稠的补汤进来。 她蹙起秀眉,直觉想躲,仲烨不让她躲,扣住她的手,亲自端过那碗补身的汤药喂她喝下。 见她喝得眉蹙脸白,仲烨看似清冷无绪的俊颜下,是懊恼与自责,是恼怒的心疼。前两日他让王府任用的医官为她把过脉,她底子本就虚寒,先前又喝了不少避孕的汤药,益发损折了身子,以至于不易怀胎。 为了一己私心,为了留下这只能拥有一世的曾经,他努力想让她怀上孩子,不管用尽什么法子都想,可却苦了她。 第二十四章 「为什么要让我天天喝这些药?」佟妍忍住欲呕的恶心之感,苦着娇颜轻推开他捧着瓷碗的手。 「你身子虚寒,要快些养好,才能生养孩子。」仲烨捏起一颗杏花糖,送进了她的嘴里。 「……生养孩子?」她嘴里含着糖,着实一怔。 她怎能怀上他的孩子?且不论他将来是否会继承大统,光凭他是湍王世子这身分,她能得到妾室的名分已是大幸,湍王妃怎可能容许她这样的女子怀上他的血脉? 仲烨明白她惴惴不安的心思,将她拥进了怀里,双臂圈着她的腰背,手劲是那样的轻,就怕弄碎了她似的。 「什么都别想,你只要养好身子,好好待在我身边,其余的交给我烦心就好。」 娇颜紧偎着他的胸膛,她垂下眼,粉颊染上了霞晕,杏花糖在舌尖上融化开来,稍稍冲淡了药的苦味,苦涩却上了心头。 莫说湍王妃不允,远在皇京的皇太后会肯吗?一个出身低微的汉女,得了湍王世子的专宠,这等事对西荒皇裔来说,已经是会招惹非议的丑事,如若她又怀上孩子……不管是她,抑或是孩子,都不容于这座王府。 已是初秋,夜色降得早,为了款待远从骥水而来的太后特使,湍王府设了盛宴,仲烨自然也推拒不得,傍晚时便让湍王派来的步辇接走赴宴。 一身玄衣绣袍、光曜慑人的仲烨前脚刚走,载着湍王妃的步辇随后便进了观莲居的院子。 佟妍才抱着两卷书册,从仲烨的书房里走出来,迎头便撞见一身锦衣玉华的湍王妃气势凌人的走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仆妇与丫鬟。 只见湍王妃不怒不骂,脸上尽是笑,自是一番雍容尊贵,望向她的眼神却充满了鄙夷与怒气,似要用那双眼撕了她一般。 佟妍一僵,手里的书册滑落在地,连忙跪下身来,低垂着螓首不敢直视。 「民女见过湍王妃。」她的嗓音微微颤抖,双手伏在地上,暗暗捏紧了散成一个圆的裙摆。 「你,应当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姬氏垂着双眼,扬笑的神情教人不寒而栗。 「我知道烨儿喜欢你,把你宠上了天,任我怎么劝都不肯听。我本想,他若是开口要将你收房,纳为妾室,兴许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容忍你留下。」 说这话时,姬氏缓缓走上前,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就这么踩上了她的手背,佟妍死死咬紧了下唇,不敢哼出声。 「偏偏,烨儿居然开口要娶你当正妻。」见她痛得面色惨白,姬氏才挪开了脚。 「他这样的身分,怎能娶你这样下贱的女子为妻!」 仲烨想娶她为正妻?佟妍睁大了美眸,怔然瞪着慢慢红肿泛开青紫色的手背,惊愕之感已经压过了还未退除的剧痛。 「眼下烨儿这么看重你,我若是动了你,他定会与我决裂,我亦不可能容忍你继续留在烨儿身边。」姬氏淡淡的说着,一旁的管事嬷嬷走来,将她从地上拽起,将装满了银两与几件衣裳的包袱塞给她。 「王妃……」佟妍双目溢满了惊惶,身子却被管事嬷嬷紧紧架住,另一名丫鬟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那气味她并不陌生,是避孕落胎的汤药。 「你先是被妖怪附了身,差一点就害死烨儿,后又迷惑了烨儿,就为了你这样的女子,害得我们母子俩处处不合,我能留你一条活路已属大度。」 姬氏目光凌厉,说话时脸上虽然犹笑,眼中的杀气却震慑人心。佟妍想,若不是真顾忌于仲烨,她怕是活不过明日。 「那特使不仅仅是代传指婚的懿旨,更带来了皇太后召烨儿进皇京的旨令,届时烨儿忙着赴京一事,便也无暇找你,日子一久,念头便也淡了。」 「不……我不要。」佟妍面色惨白,惶惶的摇动螓首。 「王妃,求求您,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留在世子爷的身边,要我为奴为婢都愿意。」 姬氏冷笑一声,「为奴为婢?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也并无不可,毕竟烨儿他父王也收了不少汉女为妾。但是湍王亦清楚,能为我仲氏诞下血脉的,唯有西荒皇裔的女子,他自有分寸,从不让我操这份心。可荒唐的是,烨儿不只想娶你当正妻,更想让你为他生子,既然这样,我也不得不出面干预了。」 「求求您……饶了我吧……」佟妍沉痛的不住央求着。她所求不多,只愿待在仲烨身边,为何这样的心愿却是如此艰难? 笑了笑,姬氏垂下眼,端详起自己那双纤白的玉手,云淡风轻的低道:「喂她喝药,然后送她出府。」 闻声,管事嬷嬷掐紧了佟妍的一双胳膊,任凭她如何扭动挣扎、哀求都没用,端着汤药的丫鬟脸上扬着恶意的笑,步步凑近,一抬手便将碗口抵到佟妍嘴里。 佟研绝望的闭紧了双目,眼下她没有怀胎,自然不怕喝这药。可仲烨想要她帮他生下孩子,日日为她滋补身子,这药一喝,怕是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 孩子呵……喝下这碗药,她便要被送离临川,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事已至此,她竟然还有心思想孩子的事? 心如死灰,她死死闭着眼,下巴被丫鬟紧紧掐住,那气味浓郁的汤药滑入了嘴里,一抹苦涩在舌尖漫开。 咻!一支红羽箭划破了空气,路径笔直,速度之快,犹胜疾风,就这么不偏不倚射中了丫鬟的手背。 「啊!」丫鬟痛叫一声,手里的瓷碗摔碎在地,汤药尽洒。 众人皆是一愣,眼力赶不上那箭射出的速度,一时不明白发生何事,只看见丫鬟抚着手背,痛得瘫坐于地。 再定神一看,那丫鬟的手背异常红肿,手腕前弯的弧度甚是骇目……姬氏上过战场,一眼便瞧出丫鬟的手骨尽碎。 再垂目看向地上那支专门在宴席上,让宾客们用来游戏比划的红羽箭——为免伤了和气,这红羽箭的箭头是特意磨钝的,不至于在嬉戏中伤着人。 红羽箭伤不了人,却射碎了丫鬟的手骨,可见射出这箭的人臂力之大,箭术之精湛敏捷……姬氏一凛,转身望去。 远远那头,一抹颀长的玄色身影,手中紧握着弯月长弓,月辉照映出他俊丽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森寒,那双银蓝色的眸子却在黑暗中闪烁着欲焚毁一切的怒焰。 静,四下陡然悚静,唯独众人的惊喘声,及丫鬟的痛哭哀嚎在耳边回荡。佟妍睁开了眼,看见伫立在曲廊那端的仲烨,怔然又喜。 他……他怎么会……蓦地,她瞥见了一道身影在仲烨身后的半空中浮动。是风煞!竟然是他向仲烨通风报信! 「箭。」仲烨将手伸向身旁流了一身大汗的安墨。 安墨肩上背着箭筒,先觑了觑那一头的湍王妃,再汗涔涔的望向主子。 「世子爷,这不好吧……」 「箭。」这一声下得极重、极冷,教人身心俱寒。 安墨抖着手,抽出红羽箭递进仲烨的手,他握紧了箭,拇指一扳,便将磨钝的箭头折断。 断裂的箭头尖锐如刺,一箭射出,如中要害,必当夺命。 「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啊!」见状,那些管事婆子与丫鬟齐齐跪了一地,身子全紧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佟妍霎时脱了困,僵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怔着。 「烨儿,你这是做什么?」姬氏气得浑身发抖。 「就为了这个汉女,你不惜念母子之情的威胁我?」 仲烨无动于衷,极目以对。 母子之情?他本是修罗,后为地狱阎罗,不过是藉这个肉身转生为人,于他而言,浩瀚三界之中,他本就是孤独的存活着,既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早已超脱了生与死。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个女人。哪怕天下尽毁,三界沦灭,他在乎的,只有她。 「甭管是何人,谁要敢再动她一发一毫,我手中这支箭便会要此人的命。」嗜血的杀意在银蓝色眸子内闪现,仲烨将断箭拉上了弓。 那箭,分明是瞄准了她!明白到这一点,姬氏当下气红了眼。 「烨儿,你竟然……莫非你真要为了她与我反目?」 「只要母妃不再伤她,不再让她因我而受苦,我依然是仲烨,湍王府的世子,仲氏的血脉,母妃引以为傲的儿子。」 闻言,姬氏当真气极。他这是明目张胆的警告她,若是还想要他这个儿子,便得放过佟妍,别再插手他的事。 第二十五章 仲烨的心性虽是孤傲不驯,却也不曾说过这样的重话,姬氏不傻,自然明白在这节骨眼上,她若是执意撕开了脸,不过是伤了母子之情,有害无益。 「烨儿,你当真伤透了母妃的心。」这口气只能忍下,姬氏两眼泛红,冷冷的说罢,愤恨难平的拂袖离去。 一群吓得魂魄俱散的仆妇丫鬟,颤巍巍的起身尾随,那碎了手骨的丫鬟还瘫坐在地上,也没人敢去扶她。 她一见仲烨朝这方走来,犹如撞见了黑夜中的恶鬼,霎时惊骇不已,握着已痛至失了知觉的手,痛哭失声的爬起身逃离。 所有人皆惧怕眼前这个一身玄黑衣衫,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就连安墨也抖瑟瑟的屏着气,不敢吭上一声。 唯独佟研呆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他快步走来,眼中冷冽的杀气仍盛,英挺的五官蒙着一层冷峻,身上流动着肃杀之气,仿佛一尊俊美的修罗。 这样的他既是迷惑人心,却也教人心惊胆寒,可古怪的是,她却觉得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感到无比熟悉心安,仿佛这才是真正的他。 怔忡间,她已被嵌进宽阔坚实的胸膛,那双为了她拉紧弓弦的强壮手臂正紧紧圈住她的腰身,小脸贴在他的心口,听见他剧烈跳响的心律。 「是我不好,差点让那些人伤了你。」凶悍不再,杀气尽退,他这声自责的沉吟似水温柔,教她鼻尖泛酸。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抬起苍白的娇容,美目盈满了迷惘。 「我不懂,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要论美貌,王府中不乏比她更出挑的女子;要论才情,她这等出身,除了深谙琴筝乐律,再没别的了;要论身世,她……根本不配。 「因为是你。」他深沉的眸光似藏了许许多多的话,可最终只是吐出这一句。 「小妍,因为是你。」 因为她,他甘愿犯下擅自离守的罪,从孤寒地狱来到人间,只为一偿千年的思念。 如她记起转世前的种种,可会怨他这个修罗太过自私? 「烨?」瞥见他眼中的沉痛及内疚,佟妍不禁怔然。 「有你,便有我。无你,亦无我。」沉哑的嗓音朗朗喟叹,他将她嵌进心口,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 「烨……」她的疑惑始终得不到答案,布满迷惘的小脸只能依偎在他怀里,任由他将自己紧抱,温暖渗进了她的肤骨。 纷扰的一夜将尽,天方微熹,佟妍原是睡得极沉,直到一阵震晃驱散了睡意,她睁开两道眼缝,瞧见自己被仲烨抱在怀里,坐进了马车里。 她惊诧的睁亮了眼,纤手揪住了仲烨的襟口,茫然不解的问:「我们这是准备上哪儿?」 话刚问出口,窗口的锦帘被风吹起,她移目眺去,瞧见前方尚有另一辆马车,以及一批随行护卫的死士。 安墨就站在那匹马车前,躬着身子与一名穿着俐落骑装,身形修长气质飒爽的女子交谈。 她亦瞧见女子身后的女随从,手中捧着两卷明黄色锦帛书卷……那女子分明是远自骥水皇城来的太后特使。 一只大手拉下了翻飞的帘子,阻断了她惊诧的视线,仲烨抚着她的颊,俊颜沉静似止水,眼里却仍是掩不住的心疼。 他待她当真极好,俨然将她当成罕世瑰宝一般的疼宠着,好得让她心生赧惭,几度反问自己——她,当真值得他这样对待吗? 「你才睡了几个时辰,再歇会儿。」仲烨摸摸她的发,顺势将她按入怀里。 「你还没说,我们准备上哪儿?!」她仰着迷惑的小脸。 他垂下眸,灼热的呼息拂动她的眼睫,心口荡起了一阵酥麻。 「去骥水。」 闻言,她僵了下,随即从他怀里坐起身。 「去骥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临川,骥水……何等富庶繁荣的皇畿,她连想都不敢想。 「怎么了?你不喜欢那儿?」瞧出她眼中的慌乱,他攒住她的纤手,放柔了嗓音低问。 她摇首道:「我没去过骥水。」不曾见过的地方,何来喜欢或讨厌。 「那里不比临川差,你会喜欢那里的。」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骥水?」而且还是天色未亮便急着出发。 仲烨微微一笑,「我去那儿办点事。」 「是……准备进宫吗?」她想起湍王妃曾提及,此次宫中特使亦带来了皇太后召见他的懿旨。 「是。」他毫不避讳的说道。 「是为了指婚的事?」她略带迟疑又问。 「是。」他瞬也不瞬的微扬嘴角。 「你……打算怎么做?」她不敢奢想真能成为他的妻,但她不明白,如果他这一去是为了覆命,那又何必带上她?难道他不怕惹怒了皇太后? 「你只要好好照顾身子,其余的不必你来操心。」他不愿让她知道太多,刻意淡了这话题,欲敷衍带过。 「烨,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娇柔的小脸浮现一丝执拗,她坚持想弄清楚他的盘算。 他默了片刻,方道:「亲自向我的皇祖母退婚。」 佟妍闻言愕然。退婚?懿旨一下,焉有退回的可能?!即便他是太后的皇孙,这样触犯皇威的大不敬之举,难保他不会被责罚啊! 「为什么要退婚?是为了我吗?!」她怔怔的问。 「今生今世,我的妻只能有一人。」大掌捧住芳菲容颜,仲烨目光灼灼,坚定若磐,眼里只映着她的身影,起誓一般的沉声道:「那就是你。我的妻只能是你,这一世只有你。」 佟妍心口一阵酸软,整个人、整颗心已融进他柔情万千的眸海,想说的话全噎在喉头,被哽咽冲散了。 「我只要你一个,如果没有你,就算给我整个天下,我也不要。」 「烨……别对我这么好,我……我不值得。」 「不,你错了,只有你值得。」 将眼圈与鼻头泛红的人儿拥进怀里,他抱着她,爱怜地吻着她,吮去她眼角的泪珠。 「我……真能当你的妻吗?」她倚在他的胸口,幽幽地问。 「这一世,我只有你这个妻。」他斩钉截铁的道,在她背后轻抚的大手无比地温柔。 哪怕只是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她亦已心满意足。佟妍垂下眼,伸手回拥着他,耽溺在这一刻的美好之中,即便下一瞬便死去,心中也无缺憾。 仲烨轻抚着她的发,下巴叩贴在她额前,于沉思中,眸色寸寸深沉了下去。 神佛虽允诺了这段情缘,但是并未承诺他们这一世平顺无恙,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在人间,他不过是一介凡人,除了尚存一双修罗之眼,他不过是血肉之躯,若想守护她,让她一生安顺无忧,必得藉重仲烨这个身分。 人间多少纷扰,为名利,为权势,人心贪得无餍,即便是地狱恶鬼,亦贪恋这座人间。 于他而言,人间不过是另一座炼狱,只是那些血腥的杀戮藏在人心之后,肉眼看不见。 他要她一世和乐,无忧无虑,无病无痛,与他厮守到老,要她为他生养他们的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他们这一世相爱过的誓证。 只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将挡在眼前的阻碍一一拔除,方能实现这个盼了千年的心愿。 【第十章】 晨光洒落在一片琉璃玉瓦上,照得那一排排高耸的红墙益发鲜亮,琢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宫人们脚步整齐划一的小碎步走过。 这里便是骥水的西瑶宫殿。 当年西荒人大败汉人,取得中原之后,为了削弱汉人民心,大举迁都至此,花费了数年光景,重新修建了这座簇新的宫殿。 数十年前,燕皇身上带有沉病,因而英年早逝,皇后虽然立了二儿子为皇帝,如今亦已贵为皇太后,可朝中政事、后宫大小事,无一不经她手。 祥甯殿素来是皇太后戈氏接见朝中要臣的议事之所,往往天方微熹,已有大臣在殿里候着,等着禀报覆命。 今日,祥甯殿的金漆大门一反常态的紧紧关上,殿外的宫人分立两旁,个个眉眼低垂,静候差遣。 殿里,只见铺了狐毛大毯的紫檀木玫瑰椅上,端坐着一名梳着白发高髻,身穿梅色绣大红牡丹宫装的老妇人,她上了薄妆的面容清瘦,眼角与嘴角透出被岁月耙梳过的纹路,此刻因为僵冷着表情而显得严苛。 她端着吉祥如意青花茶盏,手中的茶盖轻轻拨动茶里的冰菊花叶,姿态看似闲适悠哉,自有一股静静慑人的气势。 第二十六章 她含了一口镇定心神的冰菊茶,眸光扬起,看向单膝跪在大厅正中央的仲烨,眼底是不稍加遮掩的自豪。 不愧是他们西荒皇族的后裔,身姿挺拔颀长,面貌俊美非凡,历经一场死劫之后,这个孩子身上的那股气越发沉定,眉宇间那抹威严更教人慑叹。 可惜啊…… 一旁的心腹苏总管听见了太后的叹息,连忙福身凑上前,还未开口便让戈氏挥了挥手摒退,苏总管只好低着头,又退回暗处候着。 仲烨就这么直挺挺的跪着,俊丽的眉眼低垂,表情依然沉着入定,仿佛他才刚跪下,而不是已跪了近一个时辰。 那时,他在莲花座前跪求佛祖大发慈悲,一跪便是千日,区区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 「就为了一个汉女……」戈氏笑笑地叹息,眼神却是凌厉如针。 「烨儿,这么久没见你,你怎么会胡涂了?」 「皇祖母教训得是。」仲烨不会傻到在这时与她争辩。 「你跟那汉女的事,哀家已经听你母妃提过。她不仅是个汉人,还是个下贱的乐户,模样还过得去,却是跛了一只腿。」戈氏的嗓音在静寂的殿中悠悠回荡,「先前哀家听说过你亲审此女杀害数人的案子,平定了妖害,尽得临川民心,在民间的声望正好,哀家才想着要将你放进崇政院磨磨,结果你却出了这个乱子。」 仲烨不卑不亢地道:「皇祖母赏识烨儿,烨儿蒙受圣宠,自当感激在心,让皇祖母伤了心,是烨儿不好,烨儿自请责罚。」 敛下双眸,戈氏笑了笑道:「罚?就为了一个女人罚你?!」 「不只是一个女人,她将是我的妻。」仲烨的眸光缓缓抬起,与戈氏微怔的目光对上。 「你的妻?哀家可不记得帮你指了这样的婚。」戈氏面上虽笑,眼里的凌厉已近愠怒。 「皇祖母,烨儿此次进宫面见您老人家,便是要向您禀报,烨儿无法听从您的指婚。」 苏总管一惊,忙出声提醒,「世子爷,您这话可是对太后大不敬……」 「无妨,让他说。」戈氏冷笑了一声,面上已堆满怒气。 「哀家当了太后这么多年,就连皇帝也不敢直接对哀家说的话,今儿个还是第一次听见。」 「烨儿不是要忤逆皇祖母,而是烨儿除了那个女子,谁也不要。」仲烨目光灼灼的说道,那双银蓝色眸子好似燃着两团冷焰,迸发出一股威慑气势。 戈氏一怔,方才未曾看清他那双眼,此前端详仔细了,她不禁联想起许久之前,族中耆老曾提及的西荒神话。 「你那双眼……」戈氏直瞅瞅的望着仲烨那双冰冽的双眼,低低叹吟。 「我们西荒一族一直有个传说,相传我们的祖先是战神蚩尤的后裔,虽然没能传承神人之力,可是族里长老总说,西荒后裔将会出现一个神人。」 看着戈氏沉溺于回忆中的恍惚神情,又听了她这番话,仲烨很清楚,戈氏是因为他这双眼,误将他与西荒族的神谕联想在一块儿,将他视为战神的转世。 可惜,他不是西荒人盼望的战神转世,而是孤寒地狱的阎罗,更是沾满了血腥的修罗。 「孩子,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自小就出类拔萃,经一死劫之后,又得了一双神眼。」戈氏复又叹息,话锋忽转,又问:「烨儿,你可知道,当初歧皇为了管理之便,主张赐予皇族们一个汉姓,哀家为何亲自赐予你父王为仲氏?」 仲烨不疾不徐的回道:「皇祖母用心良苦,烨儿怎可能不明白。皇祖母之所以赐予仲姓,便是取其「伯仲之间」的意涵。」 「不错,你果真聪慧。」戈氏的口吻甚是赞许,眼中却浮上了几分惋惜。 「当初哀家与燕皇本想将帝位传给你父王,却被你父王推拒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仲烨瞬也不瞬地道:「父王性子一向谦逊,应是担心会伤了兄弟之情。」 戈氏连连点头,「不错,确实是如此。当年我们西荒族之所以能大败汉人,让成千上万的汉人俯首称臣,正是因为西荒族的团结一气,汉人远远比不上咱们。每每面对权势利益,汉人只会窝里反,大难来时像一盘散沙,我们西荒一族上下团结一心,相互扶持,自然强盛。这江山是你曾祖父与无数族人打拚来的,是我们这些后代子孙必须守住的祖业。」 顿了下,戈氏叹了口气,又道:「你父王心思缜密,生性也好淡泊,早看出他弟弟的性情骄恣,一直盼着能登位称皇,你父王夜奔皇宫,求哀家别将帝位传给他,怕的便是为了这个帝位,会伤了歧皇的自负之心,进而伤了西荒一族的团结之心。」 于是,湍王让出了帝位,胞弟歧王最终顺利登基成为歧皇。这段秘辛一直罕为人知。 于此,戈氏心里一直深觉遗憾。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直至今日,她心里最好的皇帝人选依然是湍王,是以当初赐姓时,她亲口赐予湍王为「仲」氏伯仲之间,不分轩轾。 「歧皇虽然争气,可是他生的儿子却没一个好,太子驽钝愚笨,身为我西荒皇族后裔,成天只懂得享乐,毫无我族风范。」说着,戈氏一脸心寒,语气越发冷漠。 仲烨只是听着,并无任何表示。他自然明白,戈氏会在他面前提及太子一事,绝非单纯的埋怨之言。 「皇祖母劳心劳力,烨儿却帮不上忙,着实惭愧。」末了,他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笑。 戈氏亦笑,眼中既是赞赏,更有着一丝无奈的责备。这个孩子明明清楚她心中的盘算,偏要在她面前装傻。 「烨儿,哀家可以容许你留下那个汉人女子,但是你不能娶她为妻。」事已至此,戈氏索性将话摊明了。 「此次召你进宫,哀家不仅要帮你指婚,更要改立你为太子。」 不仅仅因为仲烨是湍王之后,他的聪明才智,他的英勇神威,更甚者,他那一连串玄奥的遭遇,死而重生后得了那双神妙之眼,在在映证了西荒一族远古的传说。 戈氏自知年事已高,随时可能撒手人间,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百年之后,那把龙椅该由谁来坐,坐上龙椅的那人,能否继续保有西荒一族的富盛强大。 仲烨蓦然一笑,目光灼灼的道:「既然这样,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太子之位。」 戈氏一瞬敛起了面上的笑意,眸光凝结怒气,「就为了那个女人,你执意一再违逆哀家的心意?」 「敢问皇祖母,如今天下已经太平,汉人多已经归顺西荒王朝,歧皇英明睿智,早已经独当一面,何以皇祖母依然事必躬亲?」 好啊,到底是当年英勇无双的西荒王血脉,他倒是挺有胆识的。 戈氏不怒反笑,「那些汉人表面上是归顺了,私底下对我西荒族却是有着诸多不满。」 「既然有所顾虑,皇祖母为何又要重用那些归降的汉臣?!」 他这是明知故问啊!戈氏微恼的瞅了那张俊颜一眼。那双眼,那一身不凡的气质……是她老了吗?这孩子比起印象中,似乎变得越发神秘难测。 「这里毕竟是汉人的地方,朝廷中若是全任用西荒人为官,汉人迟早会心生不满,群起造反。可是这些汉官又信不得,只能将他们摆在高处,让那些汉人看见我朝亦看重汉人。」 仲烨道:「这也不过是安抚之计,汉人并不笨,况且西荒人与汉人的差异性一直都在,无论是律法或者贫富之分,汉人积怨已深,这种障眼法又能安抚到何时?」 「是,你说得不错。」戈氏深表赞同,不禁叹道:「先前你平定了临川的妖害,为那些汉人百姓伸张正义,赢得不少民心,哀家正想借重你这样的能力。」 「如果皇祖母是真心为了西荒王朝的百世太平着想,那就让我娶佟妍。」仲烨目光坚定,不畏不惧的道。 「荒谬。」戈氏语气平缓的冷斥。 「你可是哀家选中的储君,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你若娶了汉人女子为妻,那未来的皇后不就是——」 仲烨霍地站直了身躯,伟岸颀硕的身影立在大殿里,竟然教人不自觉的生起了畏怕之心。 饶是年事已高,年少时曾经杀敌无数的戈氏,见此状心中亦是一凛。 「正因为要让汉人心悦诚服,彻底消除汉人心中的怨懑,必得从现行的各种法令着手修改。汉人不笨,再多的安抚终究只是流于表面,汉人不受重用,西荒人不打从心底看重汉人,法令一日不公,汉人一日不平。」 第二十七章 只见殿堂上,那一身鸦青锦服的俊美人影,眉宇端着一股严隽之气,双目精锐有神,声嗓朗朗,一番大论滔滔无碍。 戈氏轻点着头,淡淡的笑了。 「皇祖母若是真心为百年后的江山着想,势必得有一番革新,而我认为,要想弭平汉人与西荒人之间的仇怨,让西荒人能信任汉人,汉人能臣服于西荒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放下固守血统的陈陋观念,让汉人与西荒人的血彻底相融,两者合为一家,不分汉人与西荒人,我西荒族人统治的盛世方能长久。」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娶了那个汉人女子,便能成功鼓吹西荒与汉人两族通婚?」戈氏淡淡的笑问,那笑,窥不出喜怒。 「未来的事,没人能说得准,可是我很清楚一件事,只要两族的对立一日不弭除,眼前的太平盛世终究会成为前朝往事。」 「世子爷,这诅咒的话可不能乱说啊!」苏总管惊骇的低嚷。 「无妨,让他说。」戈氏怒极反笑。 「他这分明是在拿西荒族的未来在吓唬哀家。仲烨,别以为我有意立你为太子,一心看重你,你便可以为了一个汉女来要胁哀家。哀家能让你进来祥甯殿,也能让你出不得。」 仲烨亦笑,眼中的那抹狠厉如一双无形的刀刃,教人胆寒。戈氏不由得握紧了扶把,端着茶盏的那一手竟有些颤抖。 好慑人的气势!这孩子明明未上过战场,年纪还如此之轻,从他眼里透出来的那抹锐气,怕是驰骋沙场十多年的人也养不出那样的气势。 「恐怕皇祖母是用错心机了,这个太子之位,我本来就不想要。眼前皇祖母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让我走,收回指婚的旨意;二是让我娶佟妍,我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太子之位。」 「否则呢?」戈氏面无表情的问。 「区区一座宫殿,又怎关得住我?」仲烨眸光微寒,嘴角却是微微飞扬,只草草行了个礼,便做势欲离开祥甯殿。 「没有哀家的准许,你敢离开?仲烨,你就不怕哀家削去了你的世袭之位,让你一无所有?」戈氏稍稍拉高了音量,似是动了怒。 稳健的脚步微顿,只见那身子颀长的人撇过俊脸,淡笑从容,声嗓清冷自负的道:「一无所有?我要的只有那个女人,其余的我什么也不要,何来一无所有?」 「你就不怕哀家杀了那个汉人女子?」戈氏将茶盏重重地往几面上一搁,茶盖被震落,跌落在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皇祖母大可以一试,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了她一丝一毫。」仲烨淡淡投去一眼,这一眼,杀气四起。 「世子爷!」苏总管惊得大叫,生怕皇太后,声令下,未来的帝王尚来不及登上龙位,已先身首异处。 「皇祖母,您好好琢磨,烨儿回偏殿静等皇祖母的旨意。」仲烨收回眸光,推开碧丽雕金的殿门,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去。 殿里一片死寂,空气好似凝结了一般,苏总管直觉不对劲,心头,颤,连忙跪到戈氏跟前,汗涔涔的伏地嚷道:「太后请息怒!世子爷他——」 「好了,起来吧。」戈氏不耐的轻摆手。 「太后?」苏总管仰首,诧异的觑见戈氏脸上正扬着一抹笑。 「那孩子连哀家都不怕,虽然是为了一个女人,可那一身霸气却是平庸之才再磨上个百年也磨不出一分半毫的。」 「那太后是打算……」苏总管傻了,一时也琢磨不出主子的心。 「两族通婚,血统相融,并非是仲烨说了算,也非是一时半刻能行。再说,若是要修改现行的法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戈氏叹了口气,嘴角却依然噙着笑意的道:「不过我确实没看走眼,那孩子比起贪逸恶劳的太子更值得寄望。」 仿佛在仲烨身上见到逝去丈夫昔日的英姿勃发,戈氏的思绪一度陷进了回忆,眼里是淡淡的哀伤,心中却是满溢的骄傲。 她几乎可以想见西荒王朝的未来,将会出现堪比开国始皇西荒王更加英勇睿智,一个拥有真知灼见的帝王。 「苏总管。」良久,敛目沉思的戈氏才扬起嗓子,面上笑意尽是欣慰。 「小的在。」苏总管竖耳恭听。 戈氏单手支额,边寻思边笑道:「拟旨——」 三个月后,湍王世子被指婚迎娶礼部尚书之女,同时进入崇政院,担任掌管军务的枢密副使一任。 出自皇太后金口的两道懿旨一下,朝中上下,众人哗然,那些个皇室宗亲、族中长老更是轮番进宫谒见,坚决反对这桩指婚。 众所周知,礼部尚书是汉人,膝下并无子女,却无端在三个月前多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女,谁也料想不到,这个孤女竟一夕成了世子妃。 再者,崇政院的枢密使一职是由太子担任,然而这不过是个虚位,真正掌权者其实是枢密副使,这个位子向来由位高权重的老臣出任,仲烨无论是年纪或是身分,委实都不合往例。 「既然是哀家下的旨,哀家自当负起全责,其他的人都少操这份心,有这心眼弹劾哀家下的旨意,倒不如好好为国为民多做点事!」 戈氏年轻时亦是随同丈夫燕皇,一起追随西荒王打拚天下的,这江山本就有她的一份,如今又贵为掌权的皇太后,饶是族中长老见了她,亦要让上三分。 果然,此话一出,歧皇没敢吭声,宗亲的声浪亦被压下了,西荒贵族们只敢私下议论,没人敢再搬上台面说嘴。 湍王世子娶妻,迎娶仪仗交由宫中礼部操办,太后拨了骥水东边一处风水宝地上的小行宫充作大婚贺礼,赏赐给未来的孙媳妇。 倚着这份御赐厚礼,饶是这位凭空蹦出来的尚书千金再如何惹人非议,也没人胆敢轻瞧小觑。 湍王世子大婚,婚礼仪典就择选在玉瑶宫的宁和殿,此殿多是行仪祭典才会用上,可以想见当日的婚礼有多么浮奢隆重。 在被宫中分拨下来的老嬷嬷领进喜房,又有一群由皇太后亲挑的陪嫁丫鬟簇拥伺候着,来到骥水的这段日子,佟妍只觉一切如梦。 三个月前初初来到骥水,仲烨不理会宫规,硬是将她一并带进宫里住下,随后他便进宫谒见皇太后,隔日,一道懿旨降下,她被带离了玉瑶宫,进了礼部尚书的府邸,成了流落在外的尚书千金。 再然后,太后懿旨接连一道道的降下,先是仲烨授命成了崇政殿的枢密副使,后又将她这个尚书千金指给了仲烨。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适应尚书千金的新身分,便顶着这个高贵的头衔嫁予仲烨为妻,正式成为湍王府的世子妃。 喜房里一片红彤彤,每个角落都布置得仔仔细细,每样家愀全来自于宫中,无一不精巧、贵气。例如那座雕莲嵌座的琉璃玉屏风,窗边小几上摆着的鱼跃龙门大红底花瓶,雕琢着各种祥兽的配对紫檀木桌椅,太后特意命人寻来的金丝楠木垂花式拔步床。 成双配对的鸳鸯喜被、喜枕,全都细细绣上了朱红彩缎,出自宫中御织署最拔尖的绣娘之手,大红床榻上已经撒满了花瓣,及象征吉祥与多子的喜果。 丫鬟小心翼翼的拨开喜果,腾出了位置扶佟妍落坐,她那张被妆点得盛艳娇美的小脸被红盖头覆住了,顶上的金蝶凤冠还是由宫里的苏总管送来的。 这顶金蝶凤冠并不特别美,要论贵气逼人也不至于,然而却是意义非凡;据说这顶凤冠乃当年戈氏嫁予燕皇时所佩戴,传承意味浓厚。 「世子妃折腾了一天,应该也饿了,先尝点鸳鸯酥。」充当喜娘的老嬷嬷客气有礼,将盛在梅花小碟上的精致糕饼递进佟妍手里。 佟妍确实也饿了,她捏起一小块糕饼,才刚含了一口,便听见房中一阵骚动,紧接着头上的红盖头就这么被掀起。 她睁着眼扬起小脸,迎上一双荡漾着温柔的异色瞳眸,不禁讶然一怔,鸳鸯酥自手里滑落。 一只大掌及时接住了,仲烨敛目含笑,捏着那块鸳鸯酥到她嘴边,就这么喂起她来。 「我喂你。」 佟妍双颊赧红,垂下两排乌黑的羽睫,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 那些嬷嬷与丫鬟已被摒退,房里一片静默,只听得见两人的呼息声。 就着仲烨的手吃完了那块鸳鸯酥,佟妍羞窘的瞅着他今日英姿挺拔的装束,芳心不禁抽悸。 第二十八章 今日的他真好看。平日他总穿玄黑色或鸦青色的衣衫,换上了朱红色金线绣龙凤的喜服非但不突兀,反而更衬得他俊美无双。 望着这样一个美丽又高贵的人,她心中生起了丝丝迷惘,在他将手掌抚上她的粉颊时,不由得轻声地问道:「仲烨,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仲烨在她身旁坐下,大手托住她今晚格外娇艳动人的小脸,垂下眼眸,教人揣度不出心思。 「我说过,因为是你。」他明白她的迷惘,先前他记忆被封住,待她冷淡漠然,后又态度丕变,她会心怀不安与迷惑,那是自然。 无奈,他不能向她吐露实情,否则便会违背天规。生死有命,轮回转世亦是天命,况且,她早已名列仙册,是佛祖的莲花座弟子,她会下凡走这一遭,记忆中无他,全是佛祖的安排。 他,不能乱了佛祖的安排。这一世,是他求来的,他多么惧怕稍有不慎,佛祖便会收回这一切。 他曾经无视生死,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他开始懂得何谓恐惧,何为害怕失去,懂得小心翼翼去守护。 「你心里可有我?!」仲烨将手掌放在她的心口上,眼底盛满了柔情密意。 佟妍垂下眼睫,娇颜瑰红,低声曝嚅着:「如果没有,那一日我怎会跟你走?」 「那换我来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他什么?佟研眨了眨眼,回想起两人相识至今的种种,眸光浮上一层迷蒙的雾,似笑似叹的说道:「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熟悉。你身上有一股气息,让我感到心安,妖魔鬼怪似乎都很怕你,不敢靠近你……这让我忍不住想接近你。」 仲烨垂眸淡笑。他是阎罗,又曾是镇守地狱的鬼将,那些妖鬼魔怪自然对他心生畏惧,不敢随便靠近。 「虽然你待我冷淡,又只是拿我当诱饵,可是你对我好,关心我的膝伤,不介意我的身分,亲手为我上药……」边说着,她甜甜的笑了。 他着迷于她的笑,眸光深深凝瞅着,心中微微叹息。比起她曾经为他做的,他那样又算得上什么?况且,那时的他,待她一点也不好。 「你为了我,冒着性命危险从妖怪手中救了我,又帮我平反了冤屈,这辈子从来没人对我如你这样……那时我一直想着,如果留在王府里,就算只能远远的看着你也好。」 想起那一日,她苦苦央求他允许她留下,他的胸口猛然抽紧,恨起自己怎能那样心狠。 「……仲烨,虽然直到这一刻,我依然不明白,为何你非我不可,可是我很感激你这样为了我。我甚至不敢奢想,真有成为你妻子的这一天。」 今晚过后,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是堂堂世子妃。思及此,她忍住了所有的羞怯惭愧,放下那些自卑羞赧,将心里的话全掏出来,让他明白她的心意。 可仲烨心中却是泛苦。 他明白,她之所以会变得这般卑微,无端受到那些磨难,全是出自于佛祖的安排,亦是佛祖给予他的考验。 若他没求来这一世的情缘,她根本不必受这些苦,更不必因为他在凡间的身分,遭受那些凡人的非议与鄙夷。 其实,真正匹配不上的人,是他。 轮回之前,她是仙,他却是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度日的阎罗?,他手染血腥,一身罪衍,与纯洁无瑕的她怎配得上? 「烨,我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你的疼惜。」佟妍笑中含泪,压下了羞耻心,她闭着眼,主动迎上前吻住他。 仲烨微微一怔,随即回以缠绵的蜜吻,双臂将她圈束住,直往自己胸膛里嵌紧。 不,她错了。 他何德何能,能得到她的怜悯,受到她的眷顾。若不是她为他起名,用纯真至善的笑靥让他萌生爱人的念头,也许至今,他依然亦生亦死,对一切毫无知觉的当着修罗鬼将,继续那无尽的杀戮。 经过无数波折,她终于是他的妻。哪怕只有一世,哪怕百年之后,他俩的魂体各自退回原来的归处,他都认定她是他的妻。 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绡罗帐被扯了开来,红彤彤的床铺上,仲烨取下了伊人发上的凤冠,解开了喜服,灼热的吻印上了她的颈间。 须臾,柔嫩无助的娇喘声自床榻里飘出,若有似无,带有几分压抑,反而越发撩拨人心。 「烨……合卺酒……我们还没喝合卺酒。」 乌丝散乱在大红绣枕上,瑰艳的小脸上美眸半掩,粉唇微张,那娇柔水媚的神态,红与黑的对比,以及那一截颈肩的雪白春光,全都刺激着仲烨早已烧得炽烈的欲念。 忍住体内叫嚣的渴望,他的衣襟已然敞开,就这么裸着一大片精壮结实的胸膛起身下榻,取来了合卺酒。 佟妍做势欲起,他却伸手将她压回,那只温热的大掌揉抚着光滑浑 圆的肩头,深沉的目光像是要吞了她那般的专注。她躺在枕上,娇颜生晕,美目迷蒙,羞怯的轻咬住下唇,不解他想做什么。 他含了一口合卺酒,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将嘴里的合台酒喂入。 暖醇的酒液注入嘴里,灼烫的悍舌随后滑入,她来不及吞咽,软腻的香舌已被缠上,酒液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怕她呛着了,他又喝了一小口,故技重施的喂给她,她晕晕然的含着,徐徐咽下,等她吞饮的同时,他伸舌舔去她嘴边的酒液,顺着那酒液滴落的痕迹,一路舔上了胸口…… 「呀!」陡然一阵湿意浸染上胸口,佟妍酡红着小脸,垂眸一望,看见他竟将白玉杯里剩余的合卺酒,全往她身上倒。 红艳锦绣的抹胸被浸湿了,薄薄的布料紧贴着肌肤,澄黄的酒液顺着雪肤滑落,他俯下俊脸,探出舌头细细舔去。 火热而潮湿的舌头卷舔过肌肤,她打了一个激灵,甜腻的娇吟难以自抑的溢出小嘴,小脸又窘又羞,美眸盈满了盈盈水光。 瞧着她娇羞无助的神情,满满的怜爱充塞了仲烨的胸口。他舔过她的锁骨,大手扯下了抹胸,舔上了那对湿透的玉乳,将上头的合画酒点滴不留的吮去。 「嗯……」佟妍嘤咛着,美眸半掩,藕白的手臂勾抱着身前的男人。 「这合卺酒是甜的。」仲烨舔着细滑如丝的玉乳,舌尖轮流拨弄着顶端的花蕾,仿佛它们是浸了蜜的红枣,吸咂着,舔吮着。 「烨……」胸前的红梅被轻咬了下,她的娇喘变急,肌肤泛起瑰丽的红上,眸子似浸满了水,娇媚承欢的神态诱人为之疯狂。 仲烨捧着那对雪乳不住地搓揉挤弄,舌头开始挪动,舔上了她紧缩的小腹,滑进秀气的肚脐眼缓缓地挑动。 她的娇吟声微微颤抖,小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头颅,弄乱了他的发髻,乌黑的青丝散下,搔刺着她腿间的肌肤。 那贪婪的舌头越发的孟浪,舔过了已经湿漉漉的花绒,舌尖灵活的刺入细缝,忽快忽慢的搅动起来,她一阵抽搐之后,又温柔的含 住肥软的花唇,哂巴咽巴的吸吮起来。 …… 他一边以唇、以手爱抚她,一边腾出手卸去了衣衫锦裤。 欢愉转瞬淹没了意识,泪水溢出了美眸,她不能自已地娇喘吟哦,一只玉腿被他高架在肩上,这姿势让他能顶得更深彻。 他剧烈而强悍的抽动起来,她的哼吟被撞得破碎,泛红的娇躯香汗淋漓,与精壮高大的身躯紧紧相贴,两具身子水乳交融,在浓密情意中合而为一。 「小妍,你是我的了。这一世,你终于是我的了。」仲烨将汗湿的俊颜贴紧她的艳颊,沙哑的喃道。 不知为何,每每听见他这样说,她的心口总会涌上一阵酸楚,忍不住伸手抚摸他俊美的面庞,心疼又不舍。 「烨,我是你的妻,除非你弃我,否则我这一世都不会离开你。」她在他的耳畔轻语,不忍他眼底那份沉郁。 这一世……他们只有这一世。 仲烨掩下眸子,深深封住她的唇,两具赤裸的身躯紧密相依,仿佛就这么无止尽的纠缠成一体。 「不论是生是死,无论哪一生哪一世,无论身在何处,你都是我的妻。」情浓至深时,他字句若凿的许下诺言。 泪水满上了美眸,佟妍抱紧他,心中亦许诺: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夫君,她的世子爷,她的天与地,一世永不分离…… 番外篇一 【番外篇一:一千年情债一世还】 又是那个梦。 自从大婚之后,她已许久不曾再梦过黑衫男子,直至这夜……她的魂魄好似在梦境中幽幽走了一遭,意识朦胧中,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嗓,那人没现身,却能透过她的双眼,让她在层层梦境中看清了一切。 所有的一切。 不过是短短一个梦,当她醒来,仿佛已经过了千年之久,蕴藏已久的泪意汹涌满上心头。 她睁亮了迷蒙的美眸,坐起身,望着那背对着她的颀硕身躯,就这么痴痴怔怔的凝望着。 今早,为了她始终怀不上孩子一事,她抵不过太后戈氏的责难施压,开口劝仲烨再纳良娣。 为此,仲烨头一次对她发怒,更发了一顿脾气,连早膳都没用便上崇政院处理繁重的军务,直至深夜才返回东晖殿。 在这张床榻上,他从未背对着她,更不曾没抱着她便入睡,他今夜会这样,想必是怒气未消吧。 「你想让别的女人上我的榻?!」 「你想让别的女人怀上我的孩子?!」 想起今早他恼怒欲狂的质问,再望着眼前那一堵伟岸如山的坚实背影,泪水涌出眼眶,可她却笑了。 曾经,她不明白,她何德何能,能受他如此深情的疼宠,亦不明白,为何他只要她为他生养孩子。 可今夜,她全明白了,明白他的深情何来,明白他的执着是为何,明白他对她的爱,纵是三界也难以移转。 仲烨并未睡熟,白日里的怒气依然堵在胸口。 若是他人开这个口也就罢了,怎能是她说出这种话!他爱她,只要她一个,她怎能开口要他再娶别的女子! 他知道她已醒来,可他仍是闭着眼,背对相向,不愿与她交谈。 熟悉的纤纤玉手探上了他的背,以着异常执坳的力道,将他沉重的身躯翻过来,让他躺正,随后抚上了寝衣的前襟,扯弄着。 仲烨仍是闭着眼,不予理会,心中恼着,她竟然想用这招来谈和? 可恨的是,他抗拒不了那双小手温柔的抚揉,察觉到她解去了他的寝衣,平缓的气息竟然急促了起来。 一滴泪水落上了他的胸膛,纤柔小手抚过那花状的肉疤,葱白的指尖顺着疤的纹路滑走,而后,更多的泪落下,浸润了那朵「岁凋」。 仲烨一震,倏然,开了银蓝色眼眸,迎上了那双熟悉的眼,及她唇边那朵熟悉的笑靥。 小妍…… 「是岁凋。」她笑着,亦哽咽着,「从来没人能养出来的岁凋,你让它开了花。」 他怔忡看着她,冰冽的双瞳瞬也不瞬,发僵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就怕是梦。 「我以为你嫌我烦,以为你不在乎我……是后来佛祖才告诉我,为了向佛祖讨我,你在莲花座前跪了千日。我好难过、好难过,一直求佛祖让我去见你,可是仙规不能犯,佛祖不允我去。」 是她,真的是她!仲烨的胸口几欲被涌上来的思念胀破,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她嵌拥入怀。 「小妍,我终于等到你了。」沙哑的声嗓,透出等待千年的孤寂,彻底捏碎了她琉璃剔透的心。 「是佛祖让我想起来的……」她亦死死的搂紧他,小脸贴着他胸前那朵岁凋,以泪水滋润它。 「那时,佛祖说,你为了我在孤寒地狱等了千年,用思念喂养岁凋,因而我亏欠了你情债,情债不能不还,所以佛祖要我入凡间遭劫,偿还这份情债。」 欲成仙,必得了无牵挂,了结一切恩怨,无论恩债都须偿还。 是以,她瘸了一腿,只为偿还他跪在莲花座前求佛千日。 是以,她这一世孤苦无依,受尽欺凌,只为偿还他守在孤寒地狱中的千年。 是以,即便佛祖未让她记起转世前的种种,这一世直到迟暮老死,她终将一心惦念着他、爱恋着他,只为偿还他喂养岁凋千年的思念。 千年情债一世还……太短,太短。 「烨,谢谢你为了我一直等着。」她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心疼他独自一人等过漫漫千年,不舍他为了她在佛祖前下跪请求。 他抱紧了怀中的泪人儿,沉嗓低语:「我爱你,小妍。」这句话等了千年,千年啊!终于能对她诉出。 她哭得更厉害了,伏在他怀里,在泪中望着那朵岁凋,直到又哭又笑的娇颜被他捧起,落下无数个怜爱的吻。 「我爱你,烨。」她闭眼泪落,感受他温腻潮湿的吻纷纷落在眼睫上,最终落在嘴角上扬的粉唇上,深情封守。 只有一世啊,怎够她偿还他千年的情意!若他们能生下孩子,那孩子拥有仙界之气,又有修罗的精魂,更是阎罗之子,他将不属于三界,只能留在人间无尽轮回,却是能够生生不息的存在于三界之中。 那孩子,能证明佛祖允诺他们相爱的这一世,证明他们曾经爱过。莫怪他这般执着呀…… 再多的深浓爱意,怎比得过他为她在孤寒地狱守了千年?佛祖曾言,修罗恶鬼无心无情,无血无泪,却为了她,学会了怜悯慈悲,放下了杀戮。 烨是这么的爱她呵!她从没想过,总是对她冷漠相对的他,竟会爱她如此之深,更为她养出了三界中第一朵「岁凋」。 思念如丝,一缕缕将两颗心缠绕。 她依偎在他胸前,纤手抚着「岁凋」的纹路,泪纷纷,笑靥却是灿美动人,他无法移开眼,只能不住地吻着她,低喃她的名,收紧双臂将她牢密的锁在怀里。 「烨,这一世我们都要好好的,和和美美的齐头到老。」望着那双似冰雪消融的银蓝色眼眸,她笑得眉睫弯弯,伸出小手抚上他瘦削的颊,与他额贴额,气息交融,分不出彼此。 「这一世我会守着你,一直。」满眼的温柔怜爱,他动容的吻住她的笑,缱绻情深,浓烈难分,只愿这一世永无尽头。 她曾经因他而死,亦因他而重生。他是修罗恶鬼,是孤寒地狱的阎罗,却是她愿用一切相换的至深眷恋。 千年的情债呵,就让她以一世的爱恋偿还,她的世子爷,她最心爱的阎爷。 番外篇二 【番外篇二:吃粽叶……吃仲烨?】 宣元二十七年,仲烨担任枢密副使屡屡建功,平了军务中的数桩冤案,御史台若遇重大案件,更要借重他能沟通阴阳的异能,方能顺利审讯。 长此下来,朝中上下一致推崇,亦确立了威信,加上仲烨经常提拔汉臣,朝中汉臣多拥戴他为首,逐步朝他靠拢。 宣元二十八年,太子被废,皇太后改立仲烨为新的东宫之主,朝中大臣不分汉人或西荒人一致赞成。 宣元二十九年,戈氏忧心自己年事已高,来日无多,暗里立下遗诏,清楚明示将来歧皇薨逝,帝位将传予仲烨。 宣元三十年,太子妃迟迟未诞下一子半女,后宫流言四起,朝中大臣亦是颇有微词,戈氏几番欲为太子择选良娣,却屡遭太子严词阻挡。 宣元三十六—— 艳阳正炽,东晖宫的花园里,一群绿衣宫人围在亭廊外,笑吟吟地瞅着亭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肉球。 「母妃,清儿也要吃粽子。」那张稚嫩的小脸承袭了父亲俊丽的五官,唯独那双水灵浑 圆的大眼睛像极了母亲,当他眸光汪汪的瞅着人,所有人莫不心软欢喜,只愿将世上最好的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 佟妍垂眸笑笑,从青瓷盘里拣了一颗小巧饱满的糯米粽,亲自剥开粽叶递进小世子伸长的小手。 再过两日便是端午,这是汉人的节庆,宫中自然没有欢庆的习惯,御膳房那边亦无厨子会包粽,这些粽子全是出自她之手,一颗颗亲手包下的。 仲清第一次吃粽子,甚感新鲜,水灵大眼笑得弯弯,小嘴一口又一口的咬下软嫩的糯米,粽叶的香气全沾附在米粒上,香极了。 「小心,别连粽叶都给吃了。」见儿子吃得眉开眼笑,佟妍轻笑出声,捏着丝帕的手揉了揉他粉嫩的小圆脸。 「吃仲烨?」仲清停住咬食,大眼眨巴眨巴。 「对,粽叶不能吃。」宛若天上仙子的母妃笑吟吟地再三提醒。 仲烨……父王本来就不能吃啊!母妃为何要一再耳提面命?向来聪明灵活的小脑袋瓜糊成一团,仲清皱起了粉嫩小脸,大眼泛着苦恼。 「怎么了?」察觉有异,佟妍忧心地凝瞅他。 「粽子不好吃?还是噎着了?」 「粽子很好吃!」在小世子的心中,母妃是世上最好的,母妃的手艺再普通也嫌不得,当然要赞赏呀!仲清猛地点着小头颅,可粉嫩似玉的脸蛋仍是满满的苦恼。 「那你为什么皱着眉?!」看着那张几与他爹爹如出一辙的小脸蛋,佟妍心中一软,忍不住低下头亲了小世子一口。 母妃好香!仲清将油腻腻的小嘴印在她粉颊上,偷了记温香,大眼笑融融。 「因为母妃方才要我小心别吃了父王……父王本来就不能吃呀。」 童稚的言语以着认真的疑惑说出,霎时听笑了佟妍与一旁的宫人。 莫怪他这般苦恼,原来他是将粽叶听成了他父王的名讳。 「清儿弄错了,母妃说的是粽子的叶,粽叶,不是说你父王。」佟妍指了指他手里的粽叶,笑不可抑。 「啊,原来是粽子叶。」仲清的小脑袋瓜总算转了过来,稚嫩的小俊颜霍然迸亮,随即咯咯笑了出来。 「真好玩,父王的名字念起来就跟粽叶一样,吃了粽叶就等于吃了父王……」 「谁想吃了我?」沉醇的嗓音在亭外响起,颀长坚实的玄黑色身影在烈日下,越发明烨慑人。 佟妍扬起盈笑的眸,只增无减的爱恋在眼底荡漾,她看着那俊美的男子走近自己,毫不在乎宫人的目光,伸出大掌抚上她的笑颜。 「崇政院那边不是正忙着,怎么回来了?」她柔声笑问。 「想你了。」他低低的喃声只让她听见,眼底浓浓的眷恋如糖丝将她缠缚,若非四下有人,他已将她拥抱入怀。 「父王,清儿刚才差点就吃了你。」不甘被双亲晾下,仲清扯了扯仲烨的手臂,引他注意。 佟妍被逗得呵呵娇笑,仲烨转眸望向那张争宠的小脸,淡淡一笑。 「就凭你也想吃了我?」 「吃了父王确实没什么好的。」仲清狡黠的灿笑,举高手中的粽叶,童言无忌的喜道:「父王便像这个粽叶,吃不得,也不好吃,母妃是香喷喷的粽子,好看又好吃。」 语罢,小嘴甚是欢喜的咬了一口肉粽,笑得可爱的嚼嚼嚼。 「清儿,不能对父王不敬。」佟妍娇笑的嗔斥着。 「你想吃了你母妃,那还得看我允不允。」仲烨斜睐了儿子一眼。 「香粽不给吃,那清儿吃粽叶(仲烨)总可以了吧?」仲清鬼灵精的说道。 「这粽叶(仲烨)也不是你能吃的,只有你母妃可以。」 「母妃是肉粽,父王是粽叶,你俩果真是双双对对,到哪儿都包在一起。」仲清颇不是滋味的哼着声。 凭什么香喷喷的母妃总要被父王独占?他可是母妃最疼爱的心肝宝贝呵,等他再大一些,便能跟父王争。 佟妍被他们父子俩你来我往的妙语如珠逗得呵呵直笑。 她拿了颗粽子递给仲烨,甜甜笑道:「好了好了,甭管谁是肉粽、谁是粽叶、谁要吃了谁,今天是端午,还是吃粽子重要。」 两张一大一小的俊颜同时转向她,冲着她直笑,两张俊丽的笑颜,教人移不开目光。 望着他俩生下的漂亮孩子,佟研胸口发暖,鼻尖泛酸,只觉眼前此情此景,欢笑晏晏,和乐无憾,人间这短短的一世已圆满。 番外篇三 【番外篇三:最初的「因」,最后的「果」】 那一日,冥界异常的平静,为了赚点零花,风煞接下了一份临时的差事,代替与他交情不错的鬼差兄弟,引导新报到的鬼魂到他们被发落的楼层。 谁料,这地狱的活儿还真不是「鬼」干的!一天下来,不知干了多少苦活儿,没得消停,就连想上孟婆私下开设的茶馆喝杯销魂茶都不给去。 风煞累得想死,偏偏又死不得,只好趁着刚领完一批新鬼报到后,便躲到茶馆找孟婆喝茶闲磕牙。 好死不死,有个新来的女鬼没跟上先前的队伍,他头一次干这活儿,也没及时察觉,还是判官那边派了巡海夜叉过来向他讨人,他才惊觉不对劲。 「你惨了你!听判官说,那女鬼无罪无孽,心善人慈,应该是要上天界的,只是按照旧例先下来接受审讯,便要发落上去,你却把人弄丢了,看你怎么办!」传话的夜叉幸灾乐祸着。 「地狱不过就这么点大,还怕找不着人吗?」风煞嗤了一声,匆匆丢下几枚鬼银,上工去。 只是,当他捜了一遍邻近的几座小地狱,意外察觉今日巡守的夜叉少了许多,一路上也没碰见几个阴差鬼吏,当然,他要找的那个脱队女鬼,更是连个鬼影都找不着。 后来,他听见一阵厮杀声,连着几座地狱都放出了妖囚鬼犯,不过眨眼瞬间,整个冥界陷入了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造反啦!有人造反啦!」远处传来夜叉的吼叫声。 风煞闻言一噎。衰透啦!他不过是来干个临时活儿,赚点零花用用,偏偏遇上鬼吏叛乱。 他着急的加快脚程,几乎要将整个冥界翻遍了,一路上不知躲过了多少骇人的杀戮,急得快呕血。 「这个女鬼还真能跑!究竟上哪儿了?」风煞嘴里碎骂着,猛然想起,冥界还有个地方没找过…… 阿鼻地狱。光想起那里,他便浑身不对劲,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整座冥界,唯有阿鼻地狱需要修罗鬼将镇守,那里囚禁着三界中最难对付的厉鬼妖魔,就连那些阴差夜叉亦是能避则避。 这份临时工还真难干!风煞骂骂咧咧的来到阿鼻地狱,途中还险些被一只逃脱的鬼面修罗给砍了,差点又被吓死一回。 「混帐东西,要是被我找到那个女鬼,一掌过去先——」 碎骂的话声戛然而止,风煞瞪大双眼,看见前方那片黑色焦土上,传闻中杀戮无数的修罗鬼将,正与双身罗刹对峙着。 ……他娘的!那个白衫女鬼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吗?! 「等等,喂——」风煞心里正激动,赫然看见甚是惊骇的一幕。 只见双身罗刹故弄玄虚,将挟持在手的白衫女子充当人质,那个身形高大的修罗鬼将一个不慎,手中的龙骨刀就这么刺穿了女子的腹部。 风煞僵住,当场腿软在地。那是他负责的女鬼啊啊啊啊!就这么被杀了!若不是他一时疏忽,又擅离职守贪懒去,那女鬼也不会被冥界最凶厉的修罗将军误砍…… 完了,这下全完了……他拿什么去向判官交差? 再者,冥界戒律森严,他铸下了这个孽因,必要承担这个恶果,直到一切圆满为止。 顿悟到这一点,风煞只觉顶上一阵愁云惨雾,整张脸都绿了。 怎料,修罗为了弥补错误,为小女鬼求上西方极乐净土,让佛祖为她养魂,小女鬼复生之后,身价一翻涨千倍,成了佛祖的莲花座弟子。 原以为这样便圆满了,他犯的错没人发现,谁知啊谁知,修罗竟然恋上了那个小女鬼! 他痛心疾首啊!因为这样下去根本是没完没了。别说人了,连鬼都料想不到,那个修罗鬼将为了小女鬼,接下了阎罗,职,甘愿守在孤寒地狱千年,只为等「岁凋」花开,求得佛祖允诺的一世情缘。 他心里那个苦啊!为了修罗这份痴情苦恋,他犯下的过错终被告上阎王那儿……这一段审讯过程,不堪回首啊啊啊! 后来的后来,为了弥补他无心铸下的因果,在地藏菩萨为他开恩之下,他这个煞神被派上人间,负责在旁看守修罗与小女鬼的转世,直到他们一世圆满,死后精魂各归其位。 ……他娘的!这份差事还不发薪饷!地狱的活儿还真不是鬼干的! 切!都怪那个修罗,都怪那个小女鬼,要是他们没爱上彼此,他也不必这么苦! 情啊爱啊什么的,真是害人害鬼,真真要不得! 是说,修罗与小女鬼这一世究竟有多长?能不能快点结束,好让他早早了结这个苦差事啊! 啧啧,甭管是修罗还是阎罗,都没见过像那一只这么痴情的,还真是三界奇观唷! 后记 【后记 乔宁】 大家好,我是乔宁。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次的主题书真的特别有趣,配合着大家熟知的传统习俗,让地府中这些角色,透过各位作者不,样的诠释,在我们所热爱的罗曼史中呈现不同的风貌,禾马的编编都很有创意呢,也请大家继续支持禾马喔! 也要特别感谢画功精湛入神的庆光老师,谢谢老师这么用心,让故事中的主角能被真实的勾勒出来,满足作者和读者们美好的幻想,真的太感谢老师了!(鞠躬加热情感谢的拥抱) 那么,让我们赶快来谈谈这一次的故事吧! 记得确定这次的主题后,我着实伤了不少的脑筋,因为创作过的古代故事不多,又是第,次尝试这样特殊新鲜的题材,因此下笔之前先找了一堆资料来研读,好帮助自己更了解所谓的阴曹地府。 其实我觉得创作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找寻资料的过程中,也帮助自己开眼界长知识,我也才知道,原来在某些文献资料中,地狱不只有大家熟知的十八层地狱,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各有其名称的地狱。 还有大家都熟知的阎罗,其实也不只有一个,以及诸多跟冥界阴间有关的宗教传说,或是某些比较冷僻的知识与习俗,都学习到很多新知识。 当然资料的应用,主要是可以协助更熟悉故事的背景,不见得都会原封不动的搬进故事里。 例如,故事中的双身罗刹,其实我是用佛教中的阿修罗去设定。佛家谈的阿修罗,男的长相极为丑陋可怖,女的则是美艳妖娇,因此就让我衍生了双身罗刹这个妖怪的想法。 嘿嘿,当然,前身是修罗的男主角就不适用佛家所说的,他是有豁免权的,看看庆光老师精心绘制的封面就知道罗!(笑) 再来谈谈女主角吧!故事进行到一半,先看过稿子的友人,曾建议要不要换掉女主角的设定,因为友人认为普遍的读者群,可能会比较欣赏坚强类型的女主角。 其实在构思故事设定时,我就回顾过自己笔下的古代故事,一是《再嫁负心夫》里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即使穿越到古代时空也要勇敢追回老公的部吟恩,另一个则是《吃净黑心货》里视钱如命的丁敏敏,两个女性一个是坚毅固执,一个是为钱能屈能伸,个性搞笑的现代女性。 有监于此,我希望能够尝试不一样类型的女主角,再加上故事的设定就是让佟妍下人间受劫,并且偿还亏欠仲烨的种种,但是已经入轮回为凡人的她,并不晓得这些因果,我想,身为一个渺小的凡人,又是在那样封建体制下的古代社会,身在最底层的女性面对多舛的命运,或许不够坚强,但也不至于太软弱,有时也会想反抗,但又无能为力,就只是卑微而无奈的面对着命运的折磨,一如现实世界中的你我,默默承受着来自生活的各种考验,这样的女主角形象在我脑中成形,于是便成了这个故事里的佟妍。 虽然不知道读者的喜爱度,不过能够尝试各种不一样类型的角色,身为创作者真的很开心,更是创作的另一项驱动力,也期盼大家会喜欢罗!(笑)然后要在后记中帮仲烨与佟妍流落在人间的儿子,也就是《吃净黑心货》的男主角打个广告,大家有兴趣的话,别忘了回头找来看喔! 对了,记得下笔之初,曾就仲烨的异色眼眸与编辑讨论了一番,原本是担心这个设定太突兀,但是主要是让仲烨保留了看穿阴阳的能力,另一方面这也是我私心希望能跟《吃净黑心货》中男主角的异色眼眸互相做连结。 (什么?大家不记得《吃净黑心货》的男主角是什么样儿?那要赶快去找来看喔!) 总之,「来自地府的你」这个主题真的很有趣,希望大家都不要错过罗!炎炎夏日,就是要吹着冷气看自己喜欢的故事,快意的徜徉在浪漫的爱情里。 最后,再占用后记的篇幅,我要跟热情的读友们说声谢谢还有抱歉,先前有读者透过禾马编编询问我有无开设粉丝专页,很抱歉喔,因为生活琐事繁重,加上专注于创作也颇耗心神,担心开设之后会任其荒废,反而怠慢了读者们,因此目前暂不考虑开设喔。 感谢有心想跟我交流的热情读友,真的很谢谢你(你)们的支持喔!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来自地府的你之一《阎爷》; 02、来自地府的你之二《文判》; 03、来自地府的你之三《巡将》; 04、来自地府的你之四《阴差》; 05、来自地府的你之五《渡夫》; 06、来自地府的你之六《译官》。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