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 楔子 【楔子】 朝暾洗翠微。 南迁的候鸟飞过森林上空,一片「竹片」自鸟群间翩翩飘落,转了几个圈才落在树梢,卡在枝枒间,一旁啃着果子却被打扰的松鼠抬起头,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凑上前嗅了嗅。 那原来是封竹片大小的信笺,外头封着厚油纸。松鼠不知为何却将信笺咬住,灵活的小身子就像在枝枒间滚动的小球,一下子从森林的东边窜到西边,最后将信笺搁在一座鸟巢内,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只是朝天空张着嘴等待母亲归来,并没有理会躺在巢边的「不速之客」。 母鸟归巢,喂完了雏鸟,彷佛再自然不过地衔起了那竹片大小的油纸笺,往森林的边缘飞去—— 京城城郊的「芜园」,据说属于城内某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所有。 据说多年前,大户人家的庶子,搬到这座庄园里来静养。 据说…… 随便拉个住在附近的人来问问,似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点关于这座庄园的来历,拼拼凑凑,依稀能描绘出个轮廓,彷佛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例如那芜园的主子开了间书肆,例如曾经见过面生的奴仆进出,但再深问主人姓啥名谁,书肆开在哪里,却又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反正,那也只是一座位在城郊大一点的园子。天子脚下,繁华的京畿,还会缺碧瓦朱甍的深宅大院吗?每当有人无端问起那座「芜园」究竟是何来历,大家说了半天,最后总会这么不了了之,将它抛到脑后去。 衔着油纸信笺的雌鸟,飞进了芜园,停在东院书楼的窗边。 窗内伸出一双属于男人的、清瘦修长却偏白的手,接过了信笺,另一手掌心躺着几颗大米,耐心等待母鸟将大米啄进嘴里,然后拍着翅膀回到森林深处,男人才站在窗边,就着天光,拆信读了起来。 他终于站到阴影掩映之外,一袭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袍,长发随兴地披在肩上,想来是春眠不觉晓,但细致的脸上没有一丝困倦,金阳如同拂照在白雪上,只有无瑕。 文潜吾友,用这方式送信总是耗时,所以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的老屁股应该已经压垮了某只倒霉的白鹤,委屈它送我上西天…… 他一眼就认出这封信果然出自某位老友之手…… 应该说,能够让这封信自然地借万物之力送到他手上,除了道法高深的老友,没有第二人了,只不过以前这家伙,其实更喜欢让阴间的好兄弟替他送信,鬼魂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几乎顷刻便能将信送达,而好友只需要替枉死的冤魂超渡便能作为送信的跑路费,真不知该说他抠门还是精打细算。 服侍文潜多年的老奴三年前过世后,年轻的仆役原本只是奇怪为何主子的信都是三更半夜才送到,某天那位送信的阴间朋友可能因为终于能够被超渡而欢喜,冲着仆役笑了笑,这一笑,生前因为跌落山谷又被乱石压死的亡者不只头颅崩塌变形,七孔流血,连眼珠子都滚了出来—— 那仆役见状何止尿湿了裤子?胆子都吓破了,让文潜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给治好,动了点手脚让仆役把那晚的事给忘了,之后文潜便警告好友改用别的方法送信。 其实文潜老早知道好友大限已至,收到信时既不感伤,也不讶异。对他来说,人的生老病死,与四季更迭一样平常而且必然。 然而,老友的这封信,却是有事相求,他看完了信,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暗叹老友真是丢了个大麻烦给他…… 仆役捧着茶盏入内来,文潜将信搁在平头桌上,道:「收拾一下,我要出远门。」 第一章 【第一章】 西山薄暮未尽,大荒村与方圆十里内就不见一丝日照,沉厚的雾霾遮天蔽日,夜风像颟顸巨兽,死气沉沉地穿梭在废弃村落颓圮的屋舍间,它阴冷的气息穿透那些被时光所腐蚀的隙缝,拉扯出一声声来自幽冥的呜咽,破败蒙尘的屋墙与长过人身的杂草也瑟瑟颤抖。 三年来还住在这里的,大概只有靠腐肉为生的豺狼和鼠辈了吧。夹带黄沙的风扫过街头,吃得一身臃肿的灰鼠感受到活物接近而匆匆钻进黑暗之中,红色的眼珠子诡异地闪烁着。 如果不是靴子踩在倾倒的木篱笆上发出了声响,穿透灰雾而来的人影也许会比影子更无声无息。 绣着金色月季的黑麂皮长靴踩过落叶与尘土,步履不疾不徐而且始终如一,灰斗篷下的身子看得出相当娇小,低垂的帽缘下只露出秀致的下巴和樱桃小嘴,一缕柔美的青丝垂在丰满的胸前——这倒霉误闯闹鬼荒村的旅人竟是名女子。 大荒村在三年前,可不叫大荒村,它叫桃花村。 如今阳春三月,桃花一朵也没有,倒是村子四周那些黑色枯树和荆棘,一株株在浓厚的雾霾中张牙舞爪,如鬼影般骇人。 据说在三年前,朝中一名官员告老还乡回到了桃花村,从那天起,桃花村彷佛从人世间消失了,任何前往桃花村的人就此有去无回,没有任何人活着到外头告诉世人桃花村发生了什么事。 桃花村的方圆十里,从此寸草不生,诡黑的雾霭终年不散。 桃花村位置偏僻,位在大荒山的深山之中,地方官怕事,不愿平白折损兵力,就贴了告示,并且不断放出风声,说这山里有山精鬼魅作祟,又有猛虎吃人,想长命百岁,最好离大荒山远一点。 这披着灰斗篷的少女,想必是外地人,又刚好倒霉至极,没看见山路出入口偌大的告示吧。 少女在村子里晃了一圈,然后停在明显是村子最阔绰的一座庄园大门口。即便三年前这座庄园如何气派,如今看上去也只是比隔壁的鬼屋更大一点的鬼庄园而已,大门口的石狮子都被毁了容,模样吓人,朱门斑驳腐烂成了猪肝色,早已颓倒在一旁。 少女将颈间用来覆面与保暖用的红方巾往上拉,盖住半张脸,便走进了庄园里。 说起来也奇怪,这村子里许多地方蛛网都厚得能当门帘了,但这座庄园并没有,彷佛有什么经常在这附近活动一般。 少女进到屋内,点燃了她带来的火摺子和火把,哪边没有蛛网,她便往哪走,就这么一路来到了庄园昔日的佛堂。 桃花村封村后,地方官虽然尽可能封锁了消息,总也有一丝风声走漏。但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知道这小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对外面的人来说,桃花村发生的事就像乡野异谭一样遥不可及。 三年来当然也有一些荒诞不经的臆测与传闻,多半是世人日子过得无聊,闲磕牙时天马行空想像出来的,而那些人甚至不知道桃花村是真实存在。 不过有时候,传闻自有其脉络可循。 例如有人说,这位告老还乡的官员,是因为带了某个邪门至极的异族法器回到故乡;又有人说,这位官员年迈的老父过世,却不下葬,反而迷信异族的邪门歪道,导致老父成了尸魔,不只将官员一家杀尽,连整个村子也遭殃…… 这佛堂确实和一般的佛堂不太一样,少女走进佛堂,不说因为年久失修早就没有佛堂该有的清净祥和,里头也不供奉观音或佛像,神桌之上,只有一副盘坐的枯骨。 少女走上前,认真而专注地打量着枯骨。 若说得道高僧涅盘圆寂,那枯骨也不是这般,黑透了蚀透了的骨头上还黏附着白霉斑斑的干肉,上头的蛆也都干扁地融进肉里或散落在四周,尸身灰白干涩的毛发垂落至地上,指甲也呈现土黄色,长而卷曲。 根本是尸变了的干尸。 就在少女思忖的当儿,干尸漆黑的眼窝突然窜出两团冒着血丝而且鼓胀的眼球,整副枯骨猛地往前倾,伸出手勒向少女的脖子,张大了嘴发出尖锐怪笑。 「咯咯咯……」 少女却只是在同时反应灵敏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并且举起腰间未出鞘的长刀,抵住枯骨眉心,刚好让他无法再靠近她。 少女的长刀根本没有任何法力,干尸笑得更狂妄了,粗哑的嗓音拔尖了问道:「这是什么?小女孩家家酒?」 「会说话?那好办。」少女收回长刀,扛在肩上,「笑够了没?笑够了我要问话。」 干尸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步下神桌,身上的骨头颤巍巍地喀喀发出声响,步伐倒又稳又快,他走向少女,「你不怕?还是装不怕?」这小丫头的个子才及他肋骨最下方呢! 彼时,天光已尽,少女手中的火炬彷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除了她与眼前与她相比之下无比庞大的干尸,四周俱被黑暗吞噬。 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干尸,那张干枯的肉未完全剥落、充满疙瘩与虫尸的脸,在火把跃动的光芒之上,像在狞笑。 「要是怕的话会进到这鬼地方来吗?我问你是妖是鬼?生前干什么的?」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臭丫头,看看现在站在谁的地盘上?」 「问清楚,才不会打错对象。」少女理所当然地道。 「打?」干尸笑了起来,「就凭你这黄毛丫头?嘎嘎嘎嘎……」 「我凭什么,你待会儿不就知道了?你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来历,还是不想回答?」 「我是这里的主人!桃花村的主宰!任何进到这里的人都要成为我的祭品和奴隶!你也不例外!」 「占据一个小村子当主宰,很威风吗?」 「全是因为我,这村子才有曾经的风光,虽然我变成这模样,但反而能够长生不死,拥有无上的法力,能够成为我的奴隶是你们的荣幸。」 「所以,你不是自愿变成这模样的?」少女依他的话推论道。 这问题,恐怕干尸自己也没自问过,于是他愣了一下,「不是……当然不是,那个妖尼姑骗了我!她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高僧舍利子,而是沉睡在虫壳中的千年毒蛊!她骗我吃了舍利子我的病就能痊癒,谁知毒蛊害我变成这副模样,我的身体仍旧因为疾病而毁坏,但我却死不了……」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吗?」怪可怜的啊。少女一脸同情。 枯骨看着她半晌,接着却嘿嘿笑道:「我可不关心这个。总之我有了无边的法力,我可以成为神,」他狞笑着朝少女逼近,恐吓般地道:「只要吃下活生生的肉体,我的法力会越强大……」 「只能吃人,不能吃别的吗?」少女只是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恶臭和魔爪,继续问道。 干尸似乎被她问得有点烦了,「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人或飞禽走兽!但我更爱吃人!爱看你们绝望恐惧的模样!而且吃了你们,我会有更多奴隶……」 「所以,你也不是别无选择,是吗?」但是为什么吃了人之后才有奴隶?看来这跟他的妖术有关,少女心里沉吟着。 「……」干尸定住,瞪着她,对少女面无惧色、一连串的发问有些恼羞,他毕竟太久没有面对过恐惧以外的反应了,「废话少说,臭丫头,为你未来的主人尽一份力吧!」他朝她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从不认任何人当主人。」少女向后跃开一大步,退到佛堂外,「虽然你变成这样情有可原,但既然你能够选择不杀人,却偏要杀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看来又是个自以为法力高深的臭道士,你可知道这三年来多少这种家伙来送死?你怎么会以为自己是例外?」干尸像发了狂的野兽,猛地扑向少女。 但少女却疾如闪电,让干尸扑了个空。 「凭我注定当个收妖的,若是横死也不意外。」少女飞跃上屋檐,她身上的灰斗篷同时飞甩开来,露出一身火红劲装,同时她的长刀终于出鞘,那刀鞘原来是术法所幻化,当她挥刀平举在月光下,刀鞘便化作金色轻烟飘散,冰蓝色刀身流转的锋芒竟穿透了桃花村终年不散的雾霭,与月光相互辉映。 那把刀当然没有法力,因为它充满着妖气,全是让术法封印着。 「原来是个收服了妖刀就跩起来的小妮子,你和这把妖刀我都要了!」干尸像虾蟆一样跳上屋檐。 第二章 但他没料到,无论武功或术法,他都和少女相差悬殊,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动作,头已经被踢飞了出去,身体只能凭本能伸手反击,少女以刀背打了过来,干尸又以另一手胡乱地想挥开少女,却被她使一个刀花,手骨被一根根给挑到分家。 当他的头不知从哪个远方急急地飞回来时,少女又一个闪身,再次将它踢飞了出去。 「又来!」这回他的头飞冲了许久,撞到村外的树上,卡在枝枒间,干尸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卡住的头飞回庄园里,少女已经以红绳绑住了他的尸身。 「想都别想!」干尸大吼,头颅回到脖子上,恢复力气,红绳不敌他的蛮力断裂,可少女一个旋身飞踢,他的头又飞了出去…… 「还来!」干尸怒吼,可是头颅仍是一直飞到村子的悬崖边,这回他让头发缠住悬崖上的石头,才没滚落万丈深渊。 当他终于又飞回庄园,少女已经坐在屋檐上悠闲地啃林檎,他的尸身则被绑得像蛹一样吊挂在树上。 「吼——臭丫头,不给你点颜色……哦不!」只见少女身子一晃,屋檐上的红影已然消失,顷刻间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头又飞冲了出去。 「你到底想玩几次——」飞远的头颅悲愤呐喊。 这回他的头撞上某堵墙,虽然把脸给撞扁了,但起码很快地飞回庄园。 「好,论武功我不如你,但你真以为这样就结束,那就错得离谱……」这次他没有急切地回到脖子上,只是在空中盘旋,「桃花村真正的惨剧,可不只如此,你真以为会踢两下皮球就能收服我了吗?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你就下去和那些自以为道法高深,最后却不得超生的蠢道士作伴吧!」 少女穿回斗篷,拧着眉看着空中枯发飞散,像巨大飞天蜘蛛张开了灰网的头颅,暗恨没带把伞出门,这会儿不知洒下多少脏东西……呸!她丢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林檎,「罗哩八嗦的,总算要来真的了吗?」收妖本就不是她师门的宗旨,她一边替自己周身下了防御结界,一边等着干尸施展所谓的「无边法力」。 盘旋的干尸头颅念出一串咒语,天空顷刻变得一片火红,景物飞速旋转,一阵晕眩之后,少女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站在黄昏的小村落中央。 这儿是桃花村,她稍早才走过这条街,只是光景迥异,虽然街边的桃花树依旧一朵桃花也没开,但那些枯树并不焦黑,就是死气沉沉无半点生机,街道上的凄清与房舍的破败都不复见,彷佛时光逆转,回到荒弃之初。 但天与地,却如同止水一般地死寂。这儿一点声音也没有,少女抬头看着天上,她才发现错以为黄昏,其实天空正如干尸念咒那时一片火红,半丝云踪也无,更遑论日月了。 少女只是静静地在村子里走着,观察着。然后她发现,每一栋屋子里都是有人的…… 她没开口,旋即明了,屋子里那些不是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呼吸,没有活人的生气,这里凝滞的不是静谧,而是死亡。 一扇窗在她身后合上,暗处那些窗帘也悄悄拉紧,看来她正被屋子里那些「居民」窥伺着。 她握紧了藏在斗篷下的妖刀,却表现得毫无防备那般地四处游荡。 别说活物了,连动物和植物都没有,鸡舍和狗笼都是空的。 当她终于听到杂沓的足音时,立刻悄悄地循着声音的方向追了过去。 即便自懂事起就修习术法,与妖魔鬼怪打交道,那也是她见过最怪异的景象。一群「人」,不分男女老幼地追着一个小女孩,然而诡异的是,不管是追的或被追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少女静静看了许久,直到那些「人」抓到了小女孩,彷佛对待牲畜那般残暴地扭打并且綑绑她时,暗处的少女终于出手了。她很清楚那些不是人,包括被残暴对待的小女孩,于是她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剑指挥向那群施暴者—— 「敕!」 一道白光袭向那群「人」,将他们弹开三尺之外,少女才举刀现身。 「仗势欺负一个小鬼,不觉得丢脸吗?」 那些被弹开而倒地的「人」看着少女,又彼此对看了一眼,当下有志一同地全都转身跑了。 「喂!」这是什么情形? 少女这才想起被追打的小女孩,转过身,却见小女孩努力将身子缩进她在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强可以藏身的狭小鸡舍中,虽然她面无表情,但眼神是无助的。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就不会伤害你。」少女蹲下身,「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她想了想,从斗篷里拿出一颗又红又大的林檎,「你告诉我的话,这就给你,很甜的唷。」 小女孩看着林檎,粉唇嗫嚅,大眼闪闪发光,好像许久不曾见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样,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捧住硕大的林檎,好像拿到了宝贝那般揣在怀里。她抬起头看着少女,「大姊姊,快躲起来。天要黑了。」 少女抬头看着天空,「这天也会黑?」稀奇了。 「天一黑,大房子里的怪物就会出来吃人,他们每晚都要把村子里的人吃光了才会回去休息。」 「每晚?」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每天天黑以前,村子要送上足够的祭品,如果不够,怪物就开始吃村子里的人,直到吃光了为止……它们喜欢听人被吃时的惨叫,每晚每晚都要吃到高兴为止。」 少女的心往下沉,突然觉得想吐。她明白干尸所谓的「主宰」与「奴隶」是什么意思了,把他的头踢飞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们抓你,是要把你当祭品吗?」 小女孩抱着身子,垂首不语,好半晌才道:「没有爹娘的孩子跟无依无靠的老人都是这样,每天晚上都要第一个被大家抓出来当祭品……」 少女总算明白,干尸的法力并不强大,但为何能让桃花村封村三年无人幸存。因为他利用了人性,这些村民的鬼魂不停地在这里重复着折磨与恐惧,是他们的恐惧造就了这个许多收妖人也无能为力的法阵,这个法阵与世隔绝,进来了,就出不去,里头的冤魂一日一日重复经历相同的惨剧。 「大姊姊,对不起,这还你。」小女孩将林檎还给她,「我吃不了。」她有些遗憾地道。 「不用,这鬼也能吃的,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将食物施法,布施阴间的朋友,你吃吃看。」 小女孩有些半信半疑,也有些不可思议,但她仍是有些期待地咬了一口林檎,然后一脸惊异,「好甜。」好好吃…… 「我没骗你吧。」 小女孩终于笑了,很珍惜地小口小口吃着林檎,而且细细地品嚐着。即便是生前,在母亲过世后,孤零零的她就再也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啊! 少女则开始思考,这下她其实也有些头疼了。妖魔鬼怪还好对付,扯上人性就复杂了。 小女孩好久好久没享用到这样的人间美味,而少女则陷入沉思之中,两人遂不察天色果然暗了下来,直到天光尽隐,远处传来不知什么怪物的咆哮,以及地面隐隐的震动,小女孩吓得脸色惨白,而少女总算回过神来。 「别怕,你跟着我。」她想了想,在小女孩周身画了一道符,「这是隐身咒,只要你不出声,六道众生和妖魔鬼怪都看不见你,跟好我。」 小女孩将信将疑,仍是跟紧了少女的脚步,见少女却是往大房子的方向冲,她原本害怕地想躲藏,但握紧了手中的林檎果核,终究没有逃开。 大房子果然就是干尸所在的庄园,庄园前已经有不少鬼魂被推出来当祭品。 「就这些?塞牙缝都不够!给我杀!」干尸在他自己创造的结界里,模样倒是威风凛凛,生着巨大的双角和蝠翼,虎背熊腰、高头大马,伟岸非比常人,他的爪牙则一个个面目狰狞,獠牙外露,丑得各具特色……总之长得不像人。 「你的牙缝跟水缸一样大吗?」装模作样的,看了就讨厌。少女在空中画了一道符,旋即剑指朝干尸一指,威力强大的灵符立刻将干尸震得撞向庄园的大门,冲撞的力道直到撞塌了两面墙才停止。 「是你?」干尸有些狼狈地从瓦砾堆中起身,看清了少女之后仍是露出狞笑,「我应该欢迎新朋友。正好向你介绍,这几位都曾是你的同行,他们在进到我的结界后,终于明白我的法力强大无法攻克,于是自愿成为我的爪牙,聪明的人都知道当猎人强过当猎物,是吧?」 第三章 少女扫视过那群长得不人不鬼不兽,根本四不像的爪牙,有的果然羞愧地低下头,有的则更加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确实,在这种鬼地方,要是一辈子无法离开,为虎作伥是舒服过任恶鬼宰割。也难怪那些村民的鬼魂见到她出手要救下小女孩,只能作鸟兽散。 「好好的人不作,要作畜生,老天也阻止不了。」她一点也不同情他们。这世上多的是没有济世之心的修道人。 「你也只有现在能说大话了。」一名爪牙恼羞成怒,举着桃木剑就向她刺了过来,干尸乐得在一旁看戏。 这些爪牙都曾是拥有法力的高人,动起手来,可无法等闲视之,少女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对方虽然先出手,但她立刻就毫不客气地将对手压着打,妖刀气势如虹地斩断拥有法力的桃木剑,接着她手腕一转,以刀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挥砍、挑刺,就凭一把刀打得对方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不只被施了隐身咒的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连被当成祭品綑绑起来的鬼魂,甚至是躲在暗处的那些村民,都差点想鼓掌叫好。 被一个女娃儿奚落挑衅也就罢,还被打得无力还手,简直是奇耻大辱,另一名始终不怀好意地觑着少女的光头爪牙也手持法杖加入战局。 少女冷笑,「要不要一起上啊?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她存心要灭灭这些家伙的威风。 始终记着叮咛,不敢开口的小女孩,不得不出声喊道:「大姊姊小心啊!要是打输了,他们会把对手的法力吸干,没有法力的就只能成为猎物了。」这三年来,也不是没有真心济世的修道人在进入结界后仍站出来为村民出气,可是下场只有寡不敌众,被分食掉法力,和村民一起成为被猎食的对象。 这臭干尸真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利用到极致啊! 「小心你自己吧!」少女对破了隐身咒的小女孩道,显然一点惧色也无,对手一个个加入战局,她却彷佛打得越来越起劲,俨然生出了三头六臂那般打得没有一个对手敢近身,妖刀所幻化的凌厉妖气千变万化,如猛虎嘶咬敌人,如腾蛇掀起风云,如鬼神劈开天地,那一刻,简直所有鬼魂都看呆了。 难道,他们的救世主,真的出现了吗? 然而,驱使那些爪牙的,是不愿意成为猎物的恐惧。 「臭娘们,你打赢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逃不出这里,日复一日在这个地狱里挣扎?」持法杖的光头爪牙早就被少女轻蔑的语气激得羞恼,下手尤为残暴,他眼神死绝地道:「终归这轮回不会停止,明日又是无止尽的猎杀,那么老衲一把业火烧光这一切也是一样的!」说着,他重重地将法杖插入地面,念起了强大的佛门禁咒。 「不要啊——」村民们惊恐地求饶。 少女暗叫不妙,她认得这咒语,用来召唤烧毁世间一切罪孽的炼狱业火,这臭和尚想必不是第一次祭出这招禁咒,比烈焰焚身剧痛数百倍的炼狱之火会烧尽一切,但这些鬼魂不会再死一次,痛苦不会终止,他们只能在火焰中度日如年地煎熬,等待新的一天,重新展开狩猎与被狩猎的邪恶游戏。 这臭和尚无非就是输不起,然后放大绝啊!少女情急之下只能试着念出以毒攻毒的寒冰禁咒,但她终究是犹豫的,冰寒地狱与烈焰地狱,同样难熬,于是她迟了一步,炼狱之火以狂暴的姿态绽放,曾经历过火焚洗礼的鬼魂们恐惧地发出尖叫…… 轰—— 闪电劈开了夜幕。 少女原本抱头的姿态因为惊愕而愣住,鬼魂们也张大了嘴望着天空,连干尸和他的爪牙显然都诧异极了。 下雨了,无星无月的结界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更难以置信的是,臭和尚召唤出来的炼狱之火,瞬间就被这场骤雨浇熄了。 连共工氏撞倒不周山的灭世大雨也浇不熄的炼狱之火,就这么灭了?除非这和尚念的是假咒语,他召唤出来的业火是山寨货,否则…… 就在少女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的当儿,她突然被撞倒在地——这一切都太离奇,她身前原本没有任何人,连鬼都没有!但这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凭空出现,才会让一向警戒心高的她无从防备。 他就这么撞上了她,把她压倒在地。 「嗳……嗳……」书生模样的男人一边想举起油纸伞,一边又忙不迭地要坐起身,手忙脚乱间只感觉手掌压到某种相当绵软舒服的触感,害他忍不住多揉了几把,然后才回过神,迎上少女喷火的双眼。 他总算像被烫着那般缩回手,「对不住!」他方才摸到什么了?「姑娘你没事吧?」 「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冒失鬼当椅子压着,你说有没有事?」少女板着晚娘面孔,冷声反问。 书生这才如大梦初醒,惊骇非常地跳了起来,「失礼了!失礼了!姑娘莫见怪,在下跟你赔不是……」 少女瞪着他可不只是因为被轻薄而气恼。她打死都不相信这男人只是个普通读书人!但他的模样看起来偏偏就是她最讨厌的穷酸臭书生,从头发到脚趾,从眼神到举止,彻头彻尾的一个穷酸臭书生! 难道真的是巧合?一场能浇熄炼狱之火的大雨凭空出现,然后这个书生也凭空冒了出来? 鬼都不信有这种巧合! 「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人啊?」书生见少女始终不理他,只好转移话题,这才发现一堆人呆站在雨中,有的看着他,有的看着天空,伸出双手捧着雨水不敢置信。 「我还以为这村子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是都跑到这里来了?可是刚才明明半个人影也没有……」书生终于发现,这里可不只有「人」!还有一堆凶神恶煞地瞪着他的……呃,凶神恶煞! 见那些怪模怪样、妖里妖气之徒脸色不善地打量着他,他立刻正气凛然地伸手指着干尸和他的爪牙们,似乎想说些什么大道理训诫一顿,又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手一缩,脚跟一退,来到少女身边。 「姑娘,借问……」现在是不是在办庙会?这些妆好吓人啊! 「不给借。」这男人生得面如冠玉,气质斯文,虽然举止有些冒失又可笑,但委实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偏偏她就是没来由觉得讨厌。 好凶啊。书生一脸无辜地看着这个明明矮他一个头,气焰却无比嚣张的小姑娘。 少女举起冰蓝流光闪烁的妖刀,宛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脸挑衅、趾高气昂地指向干尸和他的爪牙们。 「臭干尸,听好了,今天起,结界内不是只有你说了算,不想再玩这种妖怪吃人、人只能乖乖被吃的烂游戏的家伙,以后就跟着我。从这一刻开始,双方是平等的,你们想当鬼,我就教他们抓鬼,我不会让他们继续挨打,你也不会继续高枕无忧笑着看戏,咱们走着瞧!」 【第二章】 突如其来能浇熄炼狱之火的大雨,让干尸也不敢轻举妄动。 少女在小女孩的帮助下,觅得原本供奉山神的破庙,当作她在这结界中的据点。 因为把小女孩当祭品,村民只敢在庙外探头探脑。而那些被释放的祭品自然就成了少女的忠实手下,一进到庙里,立刻就开始打扫,没多久这间破庙简直焕然一新。 「我们都没想到,原来在结界里,也可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例如打扫房子。」这些鬼魂竟然因此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 「因为这三年来,我们只要想到天一黑就要承受剐肉剡骨之痛,根本无心做别的事。」 「这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吧。」 「……」众鬼魂看向站在山神像面前摇头晃脑的书生,也不知他是搞不清楚状况,单纯对着山神发出感慨之语,还是完全不会观察情势,说着让人气闷的风凉话。 「你怎么还在啊?」少女有些没好气。她很怀疑这书生的来历……如果他真是个普通的书生,那么希望他知道眼前只有她和他是人时,不会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又被莫名嫌弃,书生只是温吞地道:「在下原本要回京城教书,途经此处,不意间在山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村子,因为天色已晚,只好向村民请求留宿一宿,只是在下见方才的情形,似乎村人并不太方便收留在下,只好跟着姑娘来到这山神庙,希望姑娘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与在下勉为其难共借这山神庙度过一宿。」 第四章 书生就是这点惹人厌,简单的几句话,讲得啰哩八嗦,「谁跟你是天涯沦落人?」 书生看了看这山神庙里所有「人」,又看向少女,「因为在下的过失,让姑娘满身狼狈,在下甚感愧疚。」 少女无语了,因为方才那一场雨,她被撞倒在地,早已一身湿。但这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一直想把伞借她,可她不领情,他只好一直替她撑伞,所以他也湿了。 而让她无语的是,这家伙难道不觉得,同样都是淋着雨,就只有他们俩一身湿,很诡异吗? 这家伙是迟钝,还是根本装疯卖傻? 这时,主动去找柴火的几名鬼魂回来了,他们简直将少女当成了祖奶奶一样敬重,虽然身为鬼魂根本不会被淋湿,仍是体贴地想到该替她架起篝火取暖,「大师,柴火捡回来了,但有点湿气。」 少女指了指山神庙中央的空地,「一些先堆起来,另一些搁在一旁吧。」 两名鬼魂熟练地堆起了柴火,将稍微干的那部分先堆了起来,少女剑指在空中一划,点向柴火,「敕!」 温暖的火苗自木柴顶端袅袅起舞,众鬼魂们又是崇拜地发出赞叹之声。 「姑娘真是神乎其技。」这呆书生还鼓掌哩! 掐指一算,外头应当是该入睡的亥时了,但少女无暇休憩,她立刻就地取材,将山神庙神桌前已经蒙尘而且有些破烂的桌巾取下,尽可能抖干净,然后平铺在桌上。 「臭书生,你有笔墨吗?」 「……在下姓温。」他依然客气地,微笑地道。 仔细想想,她未免也太失礼,他俩素昧平生,她又何必给人家脸色看?人家好歹是名夫子,她至少也该懂得尊师重道,少女只好改口道:「温夫子,请问您可带了笔墨?」 「有的。」书生立刻将自己背着的书箧放下,翻出了墨条、砚台和毛笔给她。 不只书生,众鬼魂们都好奇少女想做什么。只见她大笔一挥,在桌巾上写下—— 张天师真传降妖伏魔特训班 接着便挂到山神庙外。此时雨已停,因为大房子前少女神勇地大败干尸所有爪牙,三年来竟破天荒有这么一个晚上,所有的鬼魂不必被当成猎物被那些妖怪猎杀凌虐,因此此刻几乎所有桃花村的鬼魂全聚到了山神庙外,那块破布在所有鬼魂眼里可是散发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呢。 「大师,这是……」有名鬼魂问出了众鬼魂心里的疑问。 少女来到山神庙大门口,双手叉腰,此刻在山神庙里的只有那些被当成祭品的鬼魂,而其他村民则躲在山神庙外的树林里,她知道他们也眼巴巴地在看着她想做什么,于是她朗声道:「给你们熊掌,不如教你们钓鱼。 从今天起,张天师第十八代传人,张萸,就在这里收徒,谁不想再被那些臭妖怪欺负,就来跟我学收妖,我要调教出一班收妖特战队,让那个死干尸从此再也不敢踏出他的老巢,以后换他躲在家里哭!」 众鬼魂你看我,我看你,一脸不可思议。而少女身后的书生默默抬拳以虎口抵唇,掩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丫头很有意思啊。 「怎么可能?我们一点法力也没有……」有些鬼魂这么道。 张萸翻白眼,「你们是鬼耶,鬼故事你们生前听过吗?」 众鬼魂想了想,点点头。 「鬼故事里的鬼,厉不厉害?」 众鬼魂又想了想,「挺厉害的,但是那些收鬼的道士更厉害。」 「这不就对了。你们是鬼,我是收鬼的道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道士,是非常厉害的天才道士,有我这个天才道士特训你们,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好像真的非常有道理欸!众鬼魂你看我,我看你,用力点头。 「那……束修呢?」其中一名果然有念过书的鬼,怯怯地问。 「入我师门,就要记得我师门第一教条——修道习术法,首要济世,降妖伏魔只是顺便。只要你们怀着善心,绝不作恶,并且记住永远替众生留一条生路,就是最好的束修。」 如此大义凛然却又慈悲为怀,众鬼魂都快痛哭流涕了。而身后的书生看着少女的背影,淡淡的笑容里竟有一丝欣慰。 这丫头跟前世相比,长进了很多。也许地藏王菩萨当年的宝血,真的起了一点作用吧? 「想拜我为师的话,就来跟我磕三个响头,天一亮,就开始特训。」话才说完,山神庙里所有的鬼魂全跪了下来,冲着张萸磕了三个响头,并且齐声喊:「师父!」 当师父挺爽的嘛!早知道她以前也收几个徒弟。张萸得意地点点头,「天亮前,庙里前前后后先打扫干净,得清出地方做训练,你……你叫啥名字?」 张萸指着小女孩问。小丫头冒险自破隐身咒提醒她,她还没好好谢谢她呢。 「我叫樱樱。」小女孩虽然笑得腼腆,但看得出来,今晚这破天荒得来的平静,让她很开心。 「好,今天起,樱樱就是你们的大师姊,你们听着她指挥,把这里打扫干净先。」 「遵命!师父。」众徒弟们排着队,由樱樱发号施令,一个个领事情做去了。 张萸瞥了一眼树林里那些犹豫的村民。看来她还得化解被迫当祭品的鬼魂与村民们之间的心结呢。嗳,头痛啊。 张萸转身,却见书生坐在神桌边打着盹。 莫非是睡着了,没听见她方才的话,才没吓晕过去?虽然这样也好,可这结界不破,呆书生早晚得知道。 温书生单手支颊,头点啊点,直到不小心撞上了神桌,才终于惊醒。 张萸撇过脸假装没看见,却偷偷笑了起来。 「姑娘要是困了,里头有干净的地方,村民们已经整理出来,姑娘可以进去歇息,在下睡这儿便成。」温书生仿佛没事似地,对张萸道。 「我知道,不过我还不困。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她还有得心烦呢。 然而,不待张萸烦恼怎么起头,那些村民也明白张萸是他们的希望,过去他们确实是做错了。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犯下了错,但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也只能自私。事实上那些妖怪只有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放过大部分村民,他们心里也明白要他们献上祭品,只是逼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然而为了换得妻儿一夜安宁,他们仍是狠下心来做了罪大恶极的事。 因此,几位村民派了经常领头捕捉祭品的那几位壮汉前来负荆请罪,他们还真去村子周围的荒地里弄来了手腕粗的荆棘把自己捆绑起来,三名壮汉和村长来到了山神庙门口,被两名自愿在庙门前守夜,并充当护卫的鬼魂给拦住。 这两名鬼魂是祭品当中少数的青壮年男子,但是一个生前瘸腿又瞎眼,一个出生即畸型驼背,都是被遗弃了,只能行乞,死后这三年也是无依无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无衣的老弱一样只能被逼着成为牺牲品。 那三名过去领着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儿与乞丐当祭品的男子,只是低着头,让两名守门的鬼魂痛骂,完全迥异于过去三年来冷酷的行径,他们甚至也不为自己辩解,只说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主意,与妻小无关。 那些已经拜张萸为师的鬼魂都聚了过来,大多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内心也充满挣扎,说不恨是假的,每当妖怪真的放过了村子里的人时,他们内心就充满怨毒的诅咒;而当妖怪终究连村民也不放过时,他们心里也升起报复的痛快感,可是他们同样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取乐,换作他们是有家人的,也许会犯下同样恶劣的罪行——谁知道呢?高贵的情操说起来容易,人们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愿意犠牲小我的人曾经存在过,但是能够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难时,还愿意自愿犠牲的又有多少? 张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说得上话。老实说她真不愿意当这种伪善者——劝别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吗?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们。」张萸深吸一口气,「干尸的法力虽然不强,但他能让桃花村陷入地狱,能一直困住你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利用了你们恐惧的力量,众生的爱恨痴嗔是很强的业力,更何况是你们夜复一夜地产生的恐惧与憎恨,这个结界就是靠你们的惧与憎而来的,只要你们还恨、还怕的一天,就永远出不去。我可以给你们力量,但我给不了你们宽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来……要不要放下,你们自己决定吧。」然后她背过身去看着山神,双手抱胸,好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五章 沉默蔓延开来。 良久,樱樱看着张萸,又看了看她曾经很惧怕的村民们,首先站了出来,「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张萸撇过头,用力眨着眼。她才没有想哭呢。 小丫头都这么说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声,「师父说了,入了师门,要怀济世之心,永远给众生一条生路。老子才没空恨,老子要学术法济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妇道:「算啦。就像温夫子说的,他们也只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现学现卖,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温书呆摇头晃脑地道,看得张萸又是一阵无语。 这书呆真的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好吧,决定不恨的,就到树林里,请愿意拜师的过来拜师,还没想到该怎么做的,就去打扫吧。」 然后张萸就看着庙里几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庙,就连有些犹豫的,最后也是啐了一声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实我才该拜你们为师呢。」她自言语地道。 「张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温书呆又道,张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却见他拿出一块方帕要递给她,张萸才发现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泪,鼻子也湿湿的。 但这臭书生的举动,不知为何就是让她又羞又恼又无语。 他真的很不会看时机,很不会看人脸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气虎虎地走开了。 又莫名地被讨厌了。温书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里时忍不住想,难道她嫌这方帕不好看?还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来嗅了嗅,虽然没闻到什么异味,但默默地想也许他该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张萸来到庙门外,却见到让她有些讶异的一幕。 村民们朝着向他们走去的鬼魂们跪了下来,被跪的鬼魂们一下子也有些无措。 嗳,看来,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这三年来,不是所有眼睁睁看着他人成为祭品的村民都无动于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过,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也只能日复一日在愧疚中度过。有谁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犠牲换来时,还能够睡得安稳的? 诡黑无光的天幕,隐隐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闪烁。 结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鬼魂当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张萸则在天亮前小睡了一会儿,她的徒弟们非常孝顺地将山神庙小小的内厅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弄来了些干草,她把斗篷往干草上一铺,将就睡了一会儿。 结界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变成了火红色罢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还没走出内厅,就听见温书呆悠闲吟诗的嗓音,看来这书呆只是单纯念书念到脑子坏掉了吧? 这鬼结界里,哪里来「万物生光辉」啊?他把满天红光当成朝霞了不成? 「这几句,是勉励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扫和学习。」温书呆又道。 张萸楞住,然后她听见她的徒弟们齐声应道:「夫子说得是!我们会努力打扫,用心向夫子和师父学习!」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扫和学习是哪里来的?这书呆真的越来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还是装呆? 张萸走进山神庙前厅,就见温书生沾水在墙上写字,鬼魂们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庙外,还真的是在上课啊? 「师父早!」一见张萸,鬼魂们全起身让出地方来。 「乖,早。」让一群年纪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师父,其实怪难为情的。 「张姑娘,早。用早膳吧。」温书呆朝被挪出来当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扬了扬手,张萸才发现桌上搁了一碗清粥,一碟咸瓜丽,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条煎鱼! 「这哪来的?」结界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米和瓜谨是我带在路上,饿了可以炊煮来吃。鱼是他们抓的,当然粥也是他们熬的。」温书生解释道。 哪个书生会带米在路上煮?要带也是带干粮吧?这家伙真的异于常人欸! 「虽然我们不用吃饭,但师父和夫子总要吃的,所以我们想到,有一条溪流经桃花村,我们就想说试试看能不能抓到鱼,想不到还真的能。」徒弟们开心地道。 张萸知道那条溪,但她记得结界里的溪是干涸的吧? 当然,也许因为结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场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结界也说不定。总归,这是她徒弟们的心意,而且结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动,便问书生道:「米还有多少?」 「这些。」他拿出书箧里的麻袋。 「……」他的书箧只装了米吗?他真的是书生吗?张萸再次无言地看着那一大袋米,「给我几粒就好。」 温书生虽然不明所以,仍是捞了几粒米给她。 「有杯子和碟子吗?没有碟子的话,用树叶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来昨夜整理山神庙时顺便洗干净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只,但另外两只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还能用,一只被他们拿来盛煎鱼了。 张萸从自己行囊里拿出水袋,倒了点水,将米粒放在碟子里,双手结印念了一串咒语,接着结印的手一挥—— 几十碗白饭和水酒出现在桌上。 「这是民间祭拜的老方法了,你们都知道吧?都来拿碗饭,一起吃吧。」 许久没能吃到热腾腾的白饭,鬼魂们同样一脸感动,「谢谢师父!」他们取过白饭,这回知道先让老弱妇孺享用了,一个接一个将白饭往外传,桌上的白饭始终没变少,直到每个鬼魂手上都有一碗白饭为止。 温书生看得赞叹不已,「能不能把鱼跟瓜赍也多变几份出来?我想吃蒜泥白肉……」 「……你当我神仙啊?」这书生到底从哪里蹦出来的?他脑子还好吗? 「我只是说说。」温书生仍是笑得一脸温文儒雅 ,接着仿佛没事似。 张萸心想,也许她太小看这书生了,他若根本知道这些村民全是鬼,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对了,有缘能同桌吃饭,又共睡一个屋檐下,却仍不知姑娘芳名,能否冒昧请教?」 张萸顿了顿。他昨天真的没听到她讲的话?他不是知道她姓张吗?还是他只是从她题在桌巾上的字猜的? 「哦!在下忘了先自我介绍。」温书生忙不迭地道,「在下姓温,名颐凡,颐养精神的颐,凡夫俗子的凡。 本是京城人士,这次是出远门访友,如今受了故人之托,赶回京城教书。」 温颐凡。连名字都这么像穷酸书生会取的名字。张萸忍不住在心里取笑,「我姓张,单名萸,勉强算凭澜城人士。」 温颐凡仍是那副清浅温和的笑,看着她半晌,才迟疑地道:「张姑娘……令尊是捕鱼的吗?」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忍住翻白眼与失笑的冲动。虽然这书生真的很让人无语,可是有时她真的也忍俊不住。 「弓长张的张,茱萸的萸。我的名字是我师兄取的。要说他是我父亲也行,我本来就是他带大的。」 温颐凡又微笑地看着她片刻,才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道:「那么你师兄……他疼你吗?」 这呆书生一脸同情是怎么回事?张萸没好气地看着他,「你有没有被人拖到暗巷痛打过?」 「偶尔。」其实他不太出门,那些人也从没得逞。 算了。张萸叹气。心想干嘛对一个闭门念书,不懂人情世故的书生这么严厉?而且她自己不也取笑人家名字穷酸? 虽然只是白酒配白饭,但所有鬼魂已经三年没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了,那顿早膳就像团圆饭一样热闹。 张萸昨晚思考过,其实要这些鬼魂短时间内能够打赢大房子里那些妖怪,是有困难的。不过她这边有数量上的优势,于是当天一开始,她就将每个徒弟分成十位一组,每一组有老弱,也有青壮。 「不要认为老弱就比青壮软弱,那是你们还被生前的习惯所困缚,要知道大多数厉鬼都是女鬼或小鬼,有时年老的鬼魂也相当厉害,你们要记住你们不是人,不会死,敌人凶,你们就比他更凶!」 第六章 她利用了一点兵法上的知识,让他们在面对敌人时摆出方圆阵形。每一组都必须团体行动。 接着,就是教他们简单的辟邪手印和咒语,妖、鬼、邪并不同道,有些强大的咒法虽然能将他们全都一网打尽,但张萸并不喜欢使用这类无差别攻击的法术。 最后,其实才是最重要的——灵符。 她本想教村民画灵符,但要他们在半天内,既要学阵法、学手印口诀,又要画灵符,恐怕成效不彰。所以她让他们各自分组去练习,她则回到山神庙里打算卯起劲来画符的时候,却见那温书生手摇扇子,笑容充满赞许地看着村民们练习…… 张萸双手抱胸看着他半晌。 说真格的,温书生模样很俊,她那些徒弟里好几个女鬼都有些心猿意马,尤其是未出嫁的和丈夫早已不在的寡妇们,但毕竟人鬼殊途,在加上自昨夜起,那些徒弟就有意无意把她和这书生视为「一起的」…… 所谓「一起的」当然不见得有任何暧昧,但或许他们心里就是会把她和书生摆在同一个位置上。她的徒弟们自然也不会对温书生有任何逾越了。 但是张萸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看见温颐凡,她就没来由的心里升起一股怨气…… 「张姑娘。」温颐凡见她到来,又冲着她笑得如春阳和煦。 张萸别开眼,「温夫子很闲啊?」 温颐凡笑容不减,想了想,道:「有什么是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张姑娘尽管吩咐。」 他这反应,倒显得她心眼太小了点。张萸默默地想,「夫子有空的话,来帮忙画符吧。」难得有个识字又没事做的人手能帮忙,不用白不用。 温颐凡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俩立刻在神桌上磨好墨,灵符不一定要写在符纸上,虽然她带来的符纸应该够用,不过稍早她回到村子里,能利用的都让村民们搬过来用了。 「照这样画,行吗?」张萸把一张画好的符拿给温颐凡,就见这温书呆拿起来对着天光端详半天,又拿到暗处盯着半晌,也不知他是看得懂或看不懂,但拧眉沉思的模样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看得张萸都无语了。 「张姑娘……」终于,温书呆开口了,「在下以为,这边应该往右撇,而这里应该绕三圈……好像会好看一点。」 张萸额冒青筋,「你是道士,还是我是道士?」这书呆以为她在画白描吗? 「当然张姑娘才是道士。」温颐凡又笑得一脸无辜,然后依旧温吞地道,「在下只是提出一点小建议,姑娘听听就罢,莫生气。」 张萸觉得她太阳穴有些抽痛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这温书呆画符倒挺快的,不到一个时辰,他竟把要分给全村的符纸都画完了。 张萸一一检察过那些符,就怕一个出差错,符的效力就没了。但温书生倒是一笔不差地照着她的符画得很完美,「你挺厉害的嘛。」张萸随口道,其实有点敷衍。 「能够帮上姑娘的忙,是在下的荣幸。」 张萸又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愧疚了,「哪天你要是撞鬼了,我会免费帮你驱邪。」这次她可是真心的。 天终于黑了,张萸刻意把自己穿得金光闪闪,连夜色也无法遮掩的火辣亮眼,上身仅有一件火红色绣双蝠红莲诃子,颈上和上臂都戴上了黄金锁子甲护圈,长发也以金色发冠束起;裸露的肚脐镶贴上红宝石,腰下的红罗裙还垂挂着铸刻了符文的黄金蹀躞带,隐约能看见红纱罗裙底下迷人的长腿,小腿同样缠上黄金锁子甲护圈,宛如来自遥远西域神秘国度的女战神…… 温颐凡都不知该把视线放哪了。明明不关他的事,可他就是忍不住阴恻恻地在她身旁晃荡,村民们的视线飘到哪,他就晃到哪,存心挡着那些色鬼欣赏美景。 「夜露凉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娘应该要好好保重……」他长眸想看又不好直接看地瞥了两眼她的小蛮腰,然后又瞥向不远处也频频朝张萸打量的村民们,那一眼竟是吓得村民们赶紧哪边凉快哪边闪。 就说这两个肯定有事。底下包打听的村民们交头接耳地,一脸揶揄。 「你念经啊?」阴阳怪气的。张萸蛮横地眄了他一眼,却见温书呆视线一和她对上,很快地转开来,佯装目不斜视的正经模样,张萸偏偏走近他,眼尖地发现这书呆竟面有赧色,双耳泛红。 呵!奇了。话说回来这书呆之前就不会看人脸色又老是做些让人无语的举动,搞不好还真的从来没跟女人相处过。 可惜大战在即,她不能顾着玩,要不真想调侃他一番。 「思无邪啊,思无邪。」张萸恶劣地甜笑着,长发一甩,几缕发丝拂过他颊畔,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地大摇大摆走了。 温颐凡瞪着远去的曼妙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闷,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闷,只是不自觉地跟着张萸一路来到山神庙外最高的大石头下。 而她,真当自己是女战神,站在所有鬼魂都能仰望的最高点,一手扛着她的妖刀,一手叉腰,对着她的徒弟们,运足了丹田的力道,扬声道:「被玩了三年,还想当孙子,你们不觉得丢脸吗?」 她的徒弟们也很配合地齐声大吼,声势当真是响彻云霄啊。 「人有生老病死,所以贪生怕死就算了。都当鬼了还怕什么?还是你们想到了地府之后,被其他鬼魂耻笑吗?」 「不想——」 「做人时够辛苦了,做鬼就要抬头挺胸,谁要是再欺压你们,你们就十倍奉还!让那些仗着自己长得不人不鬼就嚣张的龟孙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凶神恶煞!」 【第三章】 当晚没看到祭品,干尸果然派了他的爪牙来叫阵,村民们起先有点胆怯,但几个胆子本来就比较肥的排成演练时的方圆阵型,举着贴了符纸的扫把和锄头狂殴对方,竟也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将他们当蝼蚁的爪牙们打得抱头鼠窜,村民们士气立刻爆涨,一个个冲下山要找干尸算帐去。 张萸原本预料她教的东西足够村民们遇到干尸和他的爪牙时自保,毕竟道行深浅相差悬殊,却没想到灵符威力如此强大,一时间也有些疑惑,可是她又怕徒弟们出事,于是也追下山,只要有队伍不小心分散,或有屈居弱势的,她就上前援手。 然而,几乎只有不小心队型分散的村民因为防御上出现漏洞而有惊无险,当一队村民手中的灵符将干尸的爪牙打得法力尽失时,张萸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在村民们围住了敌人,要再痛下杀手前,施法让干尸的爪牙全身瞬间结出冰晶,直到干尸的爪牙化为一块人形冰石,同时也将他封印住,阻止村民们犯下杀业。 「别忘了你们入师门时答应我的,要是犯下杀业,下了地狱继续受苦,我就白救你们了。」 幸好还劝得住,那几个村民吆喝着要去给大伙儿帮手,让她松了口气。张萸忍不住想,她方才不应该那样喊话的,因为深信村民们顶多能够自保,她只希望他们鼓起勇气来对抗干尸,但恐惧和残暴一样都会制造地狱啊。 张萸看着被封印在冰晶里的人影。干尸的爪牙都是曾经想到桃花村来除妖的修道人,但如今他们几乎已经入了魔道,看样子等解决了村民的问题,她还有得伤神呢。 正要赶去看看其他村民的情况,张萸眼角余光瞥见一张掉落的符纸。 这应该是从方才那些村民手中的武器上掉落的。她吩咐过每一个小队里比较谨慎的几个多带几张符,所以掉一两张还不打紧,她随手捡起,符纸上的符文却一阵白光流转,张萸定神一看,眉头瞬间拧紧。 「难怪……」她收起符纸,转身欲找某人的身影,这时却一阵地动山摇,大房子的方向传来坍塌和爆裂的巨响,张萸无暇思考其他,立刻施展轻功赶过去一探究竟。 大房子早已崩塌,却不见干尸,而昨晚妄想召唤炼狱之火的光头爪牙,却变得更狰狞更巨大了,站在颓圮的废墟中间仰天咆哮,看样子是屁股太大,把房子挤崩了。 「师父!这个光头把自己的同伴都吃了,吸干了他们的法力!」村民们发现灵符对光头不管用,还有同伴因此被打得魂飞魄散,一时都胆怯了。 「你们退后。」张萸大喝,举着妖刀疾冲向光头爪牙,「秃驴!吃那么多人不怕撑死吗?」 第七章 光头胡乱地挥拳破坏四周所有建筑,张萸原以为他疯了,却不料当她逼近时,光头狡猾地拉住她的腿往地上用力一砸,霎时间飞沙走石,地面被光头一拳撞击出裂痕…… 「师父——」众鬼魂们都悲愤了,那呼喊真是惊天动地啊! 「死秃子,别乱吃豆腐。」 光头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是空的。 张萸威风凛凛的火红身影踩在他头顶上,妖刀抵住他的脑门。 「师父!」众鬼魂喜极而泣,开始大喊,「师父好强!师父威武!师父打遍天下无敌手!」 张萸差点失笑,但她也没敢掉以轻心,光头的手掌挥过来时,她已经跳到十尺之外,红裙舞成血红半月。 「张天师的传人?」光头原来还能说话,「难怪有本事逼得尸魔丢弃这个结界逃跑,如果我吃了你,法力肯定更上层楼,到时不管这个结界还在不在,都没人是我的对手!」 原来那孬种臭干尸跑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惟有仁者天下无敌。枉费你还是出家人,这道理都不懂,真为你的师门感到难过。」 「仁者天下无敌?」光头大笑,「我仁慈了五十多年,为了救世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最后却沦落到这个地狱里,在地狱里,仁慈有什么用?那是和平世界里的人说的风凉话,像你们这种人没资格定我的罪!把你的法力给我——」 张萸躲开光头的攻击,将刀背一转,决定先削弱他的行动力,火红的身影仿佛旋风般旋转,更像天火飞窜,在光头的手臂上割出一道鲜血的浪花,最后狠力削去他肩肘后方的筋肉,「我或许没资格,但选择原谅的村民绝对有资格,像你这种人还是下地狱磨练个几百年再回来吧!」 光头失去了一臂,另一臂却狠力反击,甚至张开血盆大口要咬身在空中的张萸。 「师父小心啊!」 张萸瞬间使出金蝉脱壳,撕裂被光头咬住的罗裙,踩住光头下巴借力来个后空翻,并且抽出两道符纸,朝光头射去,两道符纸化为冰刃,刺进了光头的眼里,光头发出的哀号连张萸都忍不住想捣住耳朵。 师门戒律,绝不轻易施展会打伤灵体的强大法术,但张萸见光头又念出了召唤炼狱之火的禁咒,当下再顾不得其他。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雷公电母听我号令——」她飞快地在空中画了一道天雷符,剑指疾指光头,「敕!」 轰——巨大的天雷打在光头身上,电光让天地瞬间亮如白昼,光头连哀号都来不及就被雷殛成一块冒烟的黑炭。 这一声巨雷,也劈开了结界早已越来越薄弱的禁锢,以雷殛为中心点,一道旋风吹开了黑雾,清风所到处,仿佛无形的雨水洗去了桃花村凝结的阴霾,万物恢复了原本面貌…… 屋舍破败了,但杂草在晚风中摇曳。蛛网仍然横生,桃树却冒出了嫩芽,鸟啭和虫鸣交织,迎接苦难者们的新生。 「月亮出来了!」有村民惊喜地喊道。 夜空不再漆黑无颜色,三年了,村民们终于再次得见迢迢银汉,皎皎明月,不禁喜极而泣。 他们同时也察觉,一股银光笼罩着他们每一位。 「师父!」村民们直觉地向张萸求救,以为又有魔障,却见张萸含泪笑得一脸欣慰。 「该去投胎了。你们没有让我失望,没有在今晚犯下杀戒,等阴差来接你们,阎王爷会知道你们承受的苦难,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做了伟大的决定,会让你们尽快去投胎的。」他们放开了心结,早就不需要超渡了。 「我们要留下来孝顺师父,跟师父学术法济世!」有村民道。 「说什么傻话啊,不去投胎要当孤魂野鬼的,好好去做人,这辈子入了我师门,下辈子要带着灵性,有缘再来修行,将我师门大义发扬光大,明白吗?」 「师父……」虽然只有一日的师徒之情,可是这个将他们从无止尽的苦难地狱中解救出来的少女,在他们心目中就和再生父母一样伟大。 地府之门开启,数辆六驹马车从紫光中驶来。看来地府知道这次要接的鬼魂太多,特地派了「专车」来呢。 见鬼魂们都有些不安,张萸道:「不用怕,阴差们只是脸色不好看而已,真正的恶鬼你们都见识过了,阴差大哥大姊生前也都是好人,你们守好秩序,他们不会为难你们的。」 「师父,下辈子,我们还要拜你为师!」 张萸失笑,「没问题。」 目送所有鬼魂上车,樱樱却向她跑来,张萸蹲下身与她平视。 「大姊姊,」她还是喜欢喊她大姊姊。樱樱将林檎果核放到张萸手上,「这颗果核,可以帮我种在土里吗?我希望有很多人吃到好吃的林檎。」 张萸这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真有承受了莫大苦难,却仍然纯真善良的笑靥,温柔得令她双眼发热,心揪痛着。 「好。」她摸摸小女孩的脸,抱了抱她,最后又忍不住偷偷在她身上施了一道咒,这种咒一般都是往生者的家属要求方士诵经祈求,传达给阴间的往生者,而她直接在小女孩的灵体上施展,当然效力更大,这咒法自然 也被地府许可,它会帮助灵魂更容易投胎到良善的好人家。 作为天师传人,和阴差打交道也是家常便饭,阴差们跟她也算交情匪浅了。张萸还有点奸巧地拿了些纸钱塞给阴差们当茶水费,希望他们一路上好生照应她的徒弟们。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骏进紫光中,紫光渐渐消失,张萸才深吸一口气,要自己打起精神,还得把那些入了魔道的爪牙诵经净化呢——嗳,帮助桃花村村民脱离魔爪,这是她自愿的,但净化这些爪牙,她可要跟胡员外收钱了,这工作很累的。 一件书生长袍披在她肩上时,张萸差点将妖刀捅进来人肚子里,转头一看却见冒失鬼温颐凡不知打哪冒出来,还拿着方帕要给她。 「……」张萸一时间也不知该说是因为他又凭空冒出来而觉得离奇、觉得火大,还是该跟他算帐?总之打了一仗后,这根本很有问题的书呆又一根汗毛也没少地在诡异的时机冒了出来,确实让她脑袋有些空白。 温书呆却是冲着她,笑得仿佛春风拂照大地,「这次我有洗过。」 张萸这才发现她又不小心让眼泪溢出眼角,两颊都湿了,她有些恼羞地接过方帕,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力擤了一大坨鼻涕,还恶狠狠地瞪了温颐凡一眼。 温书呆笑容不减,一脸宽容慈蔼地道:「洗干净再还我就行了……不还也没关系。」 她其实想直接让他自己拿回去洗,但她可不会让他随意打马虎眼唬弄过去,她收起方帕,旋即举起妖刀抵在温颐凡颈间,「你到底是谁?」 温颐凡只是从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但模样倒是挺悠哉,「一个穷酸书生。」 他倒是很清楚她对他的评价啊。张萸拿出他替村民画的灵符,「偷改我的灵符,还有本事朦混过我的眼,你要只是个穷酸书生,那我就是个打杂的了。」 「张姑娘不应妄自菲薄,心怀慈悲以济世为己任者,绝不是打杂的。」 「昨天晚上那场雨,也是你的杰作吧?只有观音座下龙神降甘霖方能灭炼狱之火,连龙神都请得动,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只是巧合,我不知道什么龙神。」温颐凡一脸诚恳。 「还装傻?」以为她不敢揍他吗?她张萸天不怕地不怕,赏他拳头也没在手软的! 「姑娘小心!」温颐凡突然脸色一变喊道。 「当我会上当温颐凡飞快将她拉向自己,但张萸却已中了尸魔的暗算,幸而温颐凡立刻在她身上画下灵咒,护住她的元神,让她只是陷入沉睡。 他抱着张萸蹲下身,仿佛有些焦急地在她脸上拍了拍,「姑娘?」 尸魔见张萸这恶婆娘陷入昏迷,眼前只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便大胆地从暗影中现身。 虽然桃花村的村民都投胎去了,但他只要杀了这书生,吸走张萸的法力,那么他一样能继续在人间横行!他悄悄接近只顾着担心怀中人的温颐凡背后。 「姑娘?」温颐凡偷偷使劲拧了一把她的脸颊,张萸熟睡如故。 看来睡得很熟啊。 背后,尸魔张大了嘴露出獠牙,五指掐向温颐凡。 第八章 眨眼间,尸魔却扑了个空,眼前哪里还有温颐凡和张萸的人影?尸魔惊骇地转身,却见温颐凡负着手站在他身后冷睇着他,向来温润如春风的微笑完全不见。 「你……」尸魔也说不出所以然,他根本不必怕这个文弱书生,可是那一刻,在这书生深沉冷淡的目光注视下,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温颐凡举起手中的毛笔,对着尸魔,在空中画了几画,当毛笔尖端点住尸魔眉心时,作恶多端的尸魔也动弹不得,他感觉一股清凉的气劲自眉心处,遍洗四肢百骸,一道灵光笼罩着他,当温颐凡退开来之后,尸魔惊觉他原本腐烂干枯的手起了变化—— 他终于恢复人形……不,如今他只是个普通的鬼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年人的鬼魂。 「我……我变回来了……」他一阵哽咽,原来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真正的心愿,那丑陋的不死之身禁锢着他,让他的灵魂扭曲,只想让世人与他一同承受诅咒,他以为凌虐能带来快乐,他以人们的恐惧来安慰自己,变成一具腐烂的干尸却永生不死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他拥有无上的权力,但过去三年来的种种却不及这一刻…… 他流下泪来,痛哭失声。 地府之门再次开启,这回阴间派来的是能力更强的阴差首领,想来地府对这位入了魔的鬼魂也相当戒备。 「到下面去,把你一身罪孽洗一洗吧。」 「谢谢。」尸魔道。 「不要谢我,我只是不想那丫头再背上收服你的业力,她背了好几世,已经够辛苦了。」 张萸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行进的马车里。 呃,更正,是牛车。她看向悠闲地驱赶着牛前进的温颐凡,「为什么我在你车上?你要去哪?我怎么晕过去的?臭干尸呢?」 温颐凡看了她一眼,「姑娘过度劳累,所以睡了一会儿,在下担心将姑娘丢在荒郊野外会有危险,所以冒昧翻了姑娘的包裹,发现一封邀请姑娘前往京城的信,既然咱们要去同一个地方,不如就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你翻我的东西?」张萸的神情像要吃了他。 「情非得已。」其实他根本不用翻,早就知道是京城的胡员外委托她到桃花村收妖。这三年来会到桃花村去收妖的,大多是受了胡员外的委托,因为胡家祖坟在桃花村后山,胡家三年无法扫墓,怕闹鬼之事影响祖坟风水,再加上胡家这几年确实不太安宁,让胡老爷更坚持要找到人收妖。 「臭书生,我还没跟你算帐,你竟敢翻我的东西?」张萸气得揪住他衣领。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授你个大头,坐我身上吃我豆腐时就不会授受不亲了?」 「原来姑娘是为这件事生在下的气?」温颐凡恍然大悟。 并没有!她本来不想跟他计较,是他整个人碍她的眼,跟他吃她的豆腐一点关系也没有! 「其实……」温颐凡一脸陷入深思的表情,「在下并不记得当时摸到什么不该摸的地方,感觉很平坦,但是如果姑娘坚持的话,在下愿意负责。」话落,他还长长叹了口气,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无奈模样。 张萸额冒青筋,「温——颐——凡!」 「姑娘,当心,雄哥不太喜欢坐它的车的人不守规矩。」温颐凡把她按回车内。 「熊哥?我还你奶奶的熊!臭书生,吃我豆腐还敢卖乖,我掐死你!」 某文弱书生被泼辣的丫头这么又掐又槌又咬的,竟也文风不动,依然稳稳地驾着他的车,还能一路不愠不臊地说着风凉话呢。 但车上多了这头母老虎,看来这趟旅程不会太平静。 有牛车能坐,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张萸嫌车里闷,又不想跟臭书生坐一起,于是爬到了车顶看风景。 然而旅途漫长,雄哥又慢吞吞,风景看来看去都差不多,张萸也坐不住了,再说她越想越觉得让这臭书生就这么蒙混过去也太便宜他,当下便从车顶轻轻跳到温颐凡身边,双腿交迭,上身微倾,恶女本性作祟,不自觉地尽显妩媚,温颐凡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坐得更笔挺。 「温夫子能请得动龙神,又精通灵符,驾牛车会不会太委屈了?」张萸有些不怀好意地道。 看来是躲不过。温颐凡只好淡淡地道:「张天师武功高强,道法精深,既会降妖伏魔,又会抓鬼驱邪,赶路时只能搭便车,岂不是更委屈?」 臭书生又消遣她。不过没关系,他不装傻便好。「你不否认龙神是你请的叹?」 「在下确实不知什么龙神。姑娘要在下承认,便是让在下受了这虚妄的功劳;也许那位道行其实并不高的『高僧』所召唤的并非真正的炼狱之火,只是一般的烈火咒,若是炼狱之火,没理由连众生的爱恨痴嗔所凝聚的结界也破不了,不是吗?真正的红莲业火,能烧尽一切孽障,尸魔也好,冤魂也罢,乃至六道众生都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还真是非常有道理。两次都在咒法上输给这臭书生,让张萸面子有些挂不住——一次是他画的咒骗过了她的眼,一次是现在。张萸更不想承认,她以前学咒法向来就只挑自己喜欢的学,肯学的是学得很精,不肯学的就只能骗骗外行人了。 话说回来…… 「那岂不糟了?我用天雷咒打死他了。」张萸小脸惨白。 温颐凡看了她一眼,语气不自觉柔缓地道:「他吃了人又入了魔,你净化他,他一样要死。天雷咒只毁形体,并不伤众生元灵,这笔帐要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也是。张萸心里舒坦些,但转念一想,她又一脸刁钻地斜眄着他,「温夫子对咒法研究得很透澈嘛?你们读书人不是最不喜欢怪力乱神了吗?」 「世间无论神仙传说,鬼怪志异,都是读书人所撰。」 「这倒是。还有不少胡说八道的。」 温颐凡顿了顿,才道:「有人为猢口而哗众取宠,也有借神仙鬼怪讽寓人间百态,倒也不能怪他们胡说八道。」至于骗财骗色、威胁世人不信他的「道」就会下地狱者,既不入流,不提也罢。 张萸挑眉,「温夫子知道得很多嘛。」 这话真不知是恭维或意有所指,但温颐凡仍是温温地道:「在下刚好在京城经营书肆,接触过这类读书人,略知一二。」 「教书、经营书肆,而且精通咒法。你名堂还真多。」 「混口饭吃。对于咒法,在下只是门外汉,绝不敢在姑娘面前自作聪明。」 他回答得客气,也不像摆高了姿态不想理人。张萸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家伙全身的姿态都表明了,他对她的接近很在意,立刻把有车盖遮阳的位置挪出来让给她坐不说,眼前她双腿交迭,一手搁在身后,坐得随兴又大刺刺,而这温书呆却是拘谨又小心翼翼——她是会吃了他不成? 他越是这副模样,张萸就越不想跟他客气,「门外汉都能把我耍得团团转,我看我这招牌也可以收起来了。」 温颐凡顿了顿,却道:「降妖伏魔风险大,换个营生,平平安安过一生也好,姑娘若有亲人,亲人也可安心;若亲人均不在人世,姑娘更应保重自己。」 「……」张萸双手叉腰,「给你点面子,你还当真训起我来了?」还啰哩八嗦地训了一长串! 「在下并无训诫姑娘之意,全是肺腑之言。」温颐凡小心驾着牛车,可是却忍不住想笑。 虽然变得愿意体谅人了,性格却一样火爆啊。 「我问你,你的咒法是跟谁学的?」张萸这厮说穿了,就是有点面子挂不住,尤其对象还是她最讨厌的穷酸书生。 「在下并未拜师修习咒法,只是刚好有兴趣,研究出一点心得。」 「无师自通也能骗过专心修习道法十多年的人,温夫子真是天赋异禀。」张萸原来从不知道自己心眼这么小,哎! 「无师自通也不尽然。在下因为家中有些余裕,在京城的书肆颇受各方江湖朋友的青睐,所以也结交了不少精通咒法的朋友,得到诸多指点。」 张萸的小短腿在牛车上晃啊晃,忍不住想,比起这书生从头到尾不亢不卑的态度,她确实心胸狭隘又咄咄逼人,她偷偷撅起嘴,有些不甘心。 第九章 听他说到在京城开书肆,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问道:「京城的书肆?叫什么啊?」在京城,有那么一间书肆,连她这个不看书的俗人也充满了好奇与神往,因为这间书肆搜罗了古往今来、寰宇之内所有奇书与珍品,而书肆的主人更是个精通奇门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总之被传说得好像天人转世一般的奇人…… 「无名小店,敝帚居。」 「……你是文潜?」京城敝帚居的主人文潜,正是那位奇人。据说文潜只是他的别号,他的本名倒是无人知晓。 张萸以前虽没见过文潜,但对她来说,把书肆取作「敝帚居」,却又经营到名声响亮,这人骨子里肯定是目空一切,假谦虚真狂妄——他的破店里卖的全是敝帚,教别的店家情何以堪?再看看「文潜」这名号,跟敝帚居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张萸肯定这家伙根本是个自大的讨厌鬼! 「姑娘听过在下名号?」温颐凡微微一笑。 瞧他得意的。「没,好像有听过而已。」她故意道,「你很有名吗?」 温颐凡忍住笑意,「不,在下只是无名小卒。原以为姑娘也是敝小店的老顾客,那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我不看书的,是个粗人。」张萸把头一撇。话说回来,若是随便一个路人自称是文潜,她当然不见得会信。可单凭这书生画灵符的本事,他说他是文潜,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烈火咒和炼火咒分不清,是她学艺不精,但他能以障眼法瞒骗她,画了另一种威力更强大的符咒来帮助村民击退尸魔的爪牙,这能力连她也有些戒惧。 然而,仔细想起来,这家伙一开始就打算帮她和村民,却只是帮着她演了出戏——不过拜师一日,村民哪可能真敌得过那些入了魔、道法高深的修道人?张萸原本只打算让村民知道团结也能自保,重拾他们的信心,让他们放下根深蒂固的恐惧,想不到这书生却顺理成章替她画了更强大的灵符。 「既然你看过我的包裹,应该知道我打算进京找胡老爷领赏金……嗳!不过我没抓到那只臭干尸,不知道算不算数?那臭干尸也不知跑哪去了。」送走村民后她便松懈了,再加上这臭书生没问一声就把她带离桃花村,一时间她竟忘了这回事。 温颐凡闻言,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红布包,看上去里头的东西约莫是一个鼻烟壶大小,张萸虽不知包裹里是什么,但却一眼就看出这红布包被施加了威力强大的封印。 「本来有个熟客想要收购此物,但我想再让他流入民间也是祸害,不如就带回去净化了吧。」 「你拿下了那臭干尸?」所谓「刚好有兴趣,研究出一点心得」,这心得还真强大。她该去面壁了吧? 「结界破除后,尸魔也承受了某种程度的损伤,在下只是幸运罢了。」温颐凡原来也没想过要自谦,完全是这丫头的反应让他本能地不想再招惹她不快,让她对他心生防备。 「看来夫子有管道能净化这玩意儿?」她本来就不喜欢净化的工作,说穿了就是把那些走偏的妖魔鬼怪用咒法打到毫无反击之力,丢到十八层地狱去用炼火洗干净。还有些怨气太重的,尤其「蛊」类,多半是那些邪魔歪道残害生灵,以生灵的怨气炼化而来,往往得花个十年八年诵经教化跟超渡——这工作根本一点赚头也没有啊! 这回温颐凡没有回避地点点头,「在下识得一得道高僧,答应替在下完成这项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想让她做这件风险仍然极高的工作。 「那好吧。」讨厌的工作有人要抢着做,她才不会客气呢。「呐,别说我厚脸皮抢功劳啊。灵符是你画的,蛊也是你净化的,功劳你也有一半,胡老爷的奖金我和你一人一半。」虽然,少了一半,她的心默默地淌血…… 温颐凡一阵好笑,「不用了。真正让村民重新拥有希望,放下恐惧与愤怒的,是张天师你,这功劳比什么都大得多,胡员外的赏金当然尽归张天师。」 「你是真心的,还是跟我客气?」张萸逼近他,大眼精明地闪闪发亮,尽是难掩的心花怒放,温颐凡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突然觉得有点热。 「在下完全出自真心。」这丫头……平时跟人讲话都贴这么近吗?他心里忍不住腹诽个没停。 张萸漾开的笑脸又甜又亮,「原来你人不错嘛。」肯把赏金全让给她,真是个好人。她决定今后绝不再摆脸色给他看。 温颐凡有些忍俊不住。这丫头未免也太好收买。 是夜,他们没能找到野店,温颐凡在太阳下山以前找了个水源洁净处扎营,张萸得了空终于能将身子好好洗干净,回到营地里,这书生倒也把一切都准备妥当,连篝火都架好了,她是早已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看来这书生也不是太娇弱。 温颐凡原本就带了白米,张萸又打了点野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配饭。张萸实在不是爱聊天的人,但她起了个头,温颐凡总也不会让她自讨没趣,他说的话还比她多呢,张萸心想这书生算得上是个老好人,对自己稍早的行为又更加愧疚了。 「我们轮流守夜吧,我习惯晚睡,我守上半夜。」张萸道。 温颐凡点点头,从书箧里拿出了白纸和笔,张萸正觉得奇怪,却见他只是以笔沾水在纸上一画,一只银白虎纹的小白虎和胖嘟嘟小白熊,还有一只大头小雏鹤就这么从纸上跑了出来,钻到张萸脚边绕着她打转。三只幼崽有蹭着张萸的脚撒娇,有仰起头,大眼圆滚滚又亮晶晶地冲着张萸讨拍拍,还有直接爬到她大腿上悠闲地躺卧着,骄傲地眯起蓝色的眼觑着张萸好半晌,才认可似地以毛茸茸的大头蹭了她的肚子一下,可爱极了。 「你……」张萸都傻眼了。就是她认识的同道高手,也没有谁能轻松做到这样的事。传言果然不假,过去她总是对把文潜神化的传说嗤之以鼻,看来自以为是的人其实是她呢! 「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刚好陪你守夜。」他没说的是,这三只灵兽只是看起来像幼崽,一旦有危险时将会原形毕露,能力可是相当凶悍的。 原来他竟是怕她无聊。张萸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谢谢。」她抱住小胖熊……啊!胖胖的身子好软啊! 她也会以纸人施法替她干些杂活,但那只是低等的式神,顶多做些她下了命令的工作,而温颐凡「画」出来的这些可不是低等式神能比拟的。温颐凡到底什么来历呢?她开始好奇了。 那夜她原打算让温颐凡多睡会儿,想不到三更一过他便醒了。 「怎么不叫我?」子时都过了一刻钟了。 「你这不是醒了吗?我原想你多睡一会儿,反正驾车的是你,我可以在车上打盹。」张萸道。 「其实雄哥认得路,我也是坐在他后头打盹。」 张萸真不知他是说笑或认真。 温颐凡接着送走了三只小灵兽,张萸有些舍不得,「你不让它们留下来陪你守夜吗?」 「我不需要……」他这才想到她也许是舍不得那三只幼崽,又道:「明晚还可以让它们来陪你。」 所以他真是特地为她召唤了灵兽,张萸小脸一红,说不出所以然地有些开心,「谢谢。」 舟车劳顿,实在也困了,张萸没一会儿便睡得打起呼噜。 独自守夜的温颐凡不自觉地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好久好久,突然想起什么,才回过神来,脱下了自己的长袍盖在她身上,然后静静地填着柴火,思绪却回到某个时空。 虽然过往已被忘川水一并带走,有些记忆却像他上辈子存心留给自己的提醒一样,闭上眼就历历在目。 你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忘川水能带走记忆,但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上辈子她就像团野火,而他抗拒野火。 抗拒她的大胆却又不经意流露的羞怯,抗拒她的野蛮却只留给他的温柔,真正抗拒也许是被那样热情的她所吸引。 惩奸除恶,降妖伏魔,是她的累世使命,从天上到地下,每一世她都战功彪炳。而上一世,地府网罗了这位超级战将,她成了他的「同事」。坦白说那时他对她毫不留情地将犯了天规的众生打入地狱,甚至打得魂飞魄散的作风极为反感。而她倒追他倒追得很明显,整个地府都当成茶余饭后的趣事在看戏。 第十章 她不是没有优点,他知道。那时也许被缠得烦了,更加没给她好脸色,不管她做了多少讨好他的行动与改变,他都冷脸如故,更不想承认有时真是被她逗得好气又好笑,不愿给她任何期待。 直到有一天,她累积了七世的业障反扑,命中注定她该下凡历七世劫难,临去前她跑来找他。 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了。她还把一条红线拿给他。 月老说我们有夫妻之缘,但我看他这回砸锅了。她笑了笑,却是无比潇洒地道,要是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绑在一起,你也很痛苦,反正我得走了,这条红线我替你剪了,不过你别担心,以后你把它送给心仪的女子,就不用打光棍。 看着躺在手心的红线,他竟见鬼的觉得胸口有点痛。愣了好半晌,想叫住远去的她,却开不了口,只能呆站在原地瞪着眼,在心里命令她回头。 她还真的回头了,但是却道:受,对了,都要喝孟婆汤了,那我可得许个愿,下辈子绝不再来缠你,看你被我缠得都烦了,我也挺累的。 挺累的。触动他心弦的,也许是她说出这三个字时轻若呼吸,小脸却忍不住因疼痛扭曲,泫然欲泣,却赶紧转过身去不想被看清的表情。 多少年了?地府岁月悠悠,她这团野火义无反顾地,不管他是否回眸地追着他多少年了?早就超越了凡人的一生一世,是好几百年,好几千年。 其实她真的改变了很多,地藏王菩萨说过,她的慈悲心,其实是他给的。 他厌恶她从不手下留情,她就努力去了解众生的情,她努力改变自己的作风,却依然得面对过往的业障,去人间受苦。 直到过了奈何桥,她没回过头,留他在忘川河畔,千年伫足,关于她与他之间数不尽的点点滴滴,竟成了难以放手的想念…… 【第四章】 京城就在眼前,雄哥又停下来喘口气,顺道拉个屎——^牛嘛,走个几里路,总要停下来吃吃鲜嫩野草,若有小河就喝点水,看看风景,温颐凡总会在这时笑容和煦地告诉她:雄哥年纪大了。 她总不能虐待动物吧?有一回张萸没好气地问他,为何让老牛替他拉车?不能挑头年轻力壮的吗? 这温颐凡竟跟她说,雄哥看着他长大,他要出远门,雄哥不放心,一定要跟来。他跟雄哥有着祖孙般的感情…… 当那个时候,她无语地两眼如死鱼瞪着天边,是可以理解的吧! 而且,兴许真是感情深厚,温颐凡总能预先知道雄哥想做什么。就说拉屎吧,牛是一定要拉屎的,但温颐凡总有法子事先温吞地停下车,散步似地把雄哥拉到树下,让雄哥面对着好山好水风景如画,心绪愉悦地慢慢拉,而温颐凡就会邀她到上风处,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悠闲地等。 可以想见,张萸第一次看着这书生莫名地停下车,莫名地把牛拴在路边,又拉着她莫名地找颗石头坐下来时,她有多无语吧! 偶尔,这书生还会拿出竹笛来,吹一曲替雄哥助兴——嗯,其实还满动听的,尤其苍穹澄霁,白雪山下翠云连荫,明镜似的湖水清澈可见游鱼与绿苔,连飒冽清风都因为他一曲笛音而婉约了起来。不过张萸就是会忍不住盯着不远处、群树掩映之中的雄哥,正配合着笛音,一坨接一坨拉得很惬意…… 那雄哥解决完需求后,温书生还会从车里拿出一根扁铲来,挖起泥土把牛粪埋到树下,以免制造路人的困扰…… 她早就奇怪一个书生带扁铲干嘛?「我来吧!」她就看不惯读书人做这种粗活,总觉得坑还没挖好他们都先断气了,她好歹是个练家子。 「这活儿不适合姑娘,我来就好。」 然后张萸又默默觉得,这书生铲土的劲儿还真是跟专职挖坑埋人的一样熟练,看他俐落地翻了两翻,便把土坑填平了,还铺上几片落叶,了无痕迹。 拜雄哥所赐,从他们离开桃花村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所以当雄哥在进京以前又停下来休息时,张萸也不急了,由它去吧。 「在下先送张天师到胡员外府邸吧,反正寒舍在京城的另一边。」 张萸原想她自己进城,说不定早就到了,不过这京城她人生地不熟的,温书生是京城人,他愿意带路也好。 「等我领了赏金,请夫子和雄哥吃顿饭吧,这一路也够叨扰你们了。」虽然耗时,不过有个人作伴确实远远胜过一个人披星戴月地赶路,雄哥也很辛苦,她应该买一大车的草料给它才对。 「能够送张天师一程,在下和雄哥都很荣幸,说到请吃饭,应该由我这东道主来才对,张天师若安顿下来,别忘了到敝帚居走一趟。」 「嗳,你别再喊我张天师了,叫我张萸就好了。」 谈话间,胡员外的府邸就在眼前了。张萸都忍不住怀疑雄哥认得路确实不是玩笑话,在城外只要顺着驿马道和山路走也就罢,这书生一进城就只顾着和她说话,都是雄哥自个儿决定往哪条路走的。 这京城胡员外,曾经官拜工部尚书,胡府自是不比寻常百姓家,但前几年胡员外辞了官,还广发英雄帖请来各路人马为祖坟收妖,有和尚尼姑,有道士道姑,也有不知什么名堂的术士方士,胡府出入的江湖人士也就多了,张萸报上大名,没有受到太多刁难便见到胡员外。 然而,让张萸气结的是,胡员外说,半个月前,有个江湖术士,自称收了桃花村的妖孽,胡员外派了人快马加鞭地前往桃花村一探,果然如此,就把赏金给了那位术士。 「胡某人绝非刻意说话不算话。但事实上,张天师真的不是第一个来告诉胡某,桃花村的妖孽已经被收伏的人……」 听出胡员外话中有话,张萸实在气得不想再多说了,「算了,当我倒霉做白工,世风日下,什么厚颜无耻的家伙都有。」 「张天师千万别这么说,您毕竟是道家正派传人,胡某人信得过您,才会事前先给您一半的赏金,也许胡某真是识人不清,但也请天师见谅,这一个月以来到胡府邀功的人……实在太多了,您又到今日才现身……」若非曾亲眼见识过张萸收妖的能耐,胡员外可能会像这一个月以来对待那些神棍一样,让护院把人轰出去。实际上他对自己竟然一时不察就信了那江湖术士的话,也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啊。 「……」可惜那一半的赏金,她已经花完啦!而且讲到那一半,张萸有些心虚,因为当初夸口和温颐凡分学的一半,其实是一半中的一半。可她已经闷得不想再说话,当下便谢绝了胡员外留她打尖的好意,离开胡府。 「是在下耽误了姑娘。」温颐凡一脸愧疚。 「……」他一定要说得那么容易让人误解吗?「不关你的事。谁知道会有那种抢别人功劳当成自己的,还骗得脸不红气不喘的王八蛋?」张萸踢了一下路边的杏树,那不要脸的江湖术士若是让她逮到,她肯定照三餐恶整他,直到他哭爹喊娘尿裤子从此金盆洗手为止! 「请一定要让在下有机会弥补这过失。寒舍还有许多空房,姑娘爱住多久便住多久。」 是错觉吗?为何她觉得这书生好像挺高兴的? 「不了,我已经麻烦你够多了。」她掂了掂荷包,「我应该还能请你和雄哥吃一顿,走吧。」 「在下知道一家小店便宜又实惠,不会让姑娘破费。」他又邀她上了牛车。 不同于进城时,这会儿张萸看着满街花花绿绿的店铺,心里闷到了极点。 原本还想着领了钱好好地犒赏自己,这下也成了泡影,她更加无心去欣赏那些让她看了就伤心的繁华。 温颐凡所谓经济实惠的小店,竟是城西运河杨柳树边,挂着一串红灯笼,门面幽静,外头停驻的马车却一辆比一辆金碧辉煌的竹居酒楼。 「这间店看起来……」张萸笑得一脸尴尬。她应该消费不起。 「放心吧,店主是我的熟识,打尖住宿都仅算成本,不到半价。」 果然他们一进店里,掌柜的就笑吟吟地迎来,「文老板,好久没见您了。老样子,二楼面河包厢吗?」 温颐凡点点头,「这位是我的朋友,张萸,张姑娘。我们刚回到京城,都饿了,先给我们上饭菜。」 不仅如此,酒楼外负责安置来客马匹的马夫,还熟门熟路的将雄哥牵到后院它专属的牛棚去,打算替雄哥冲个凉。 第十一章 张萸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再想想应该是自己对温颐凡一直都小觑了。 他毕竟是「那个」敝帚居的主人,京城可是他的地盘啊! 吃了一个月的野味,就算不知竹居酒楼的盛名,张萸仍是一下子风卷残云似地将饭菜吃个盘底朝天,最后终于忍不住有些愧疚地看着吃相依旧斯文的温颐凡,「你如果没吃饱的话,再点菜吧。」 「没关系,我吃这样就可以了。你还饿的话就再上菜。」 张萸本想再点一盘芙蓉豆腐,一盅最先上菜的那不晓得什么汤——那滋味让她恨不得自己有十个肚子啊,可惜偏偏在这时打了个饱嗝,她稀薄的矜持总算觉醒,「我……也饱了,让小二来结帐吧。」她翻找自己的荷包。 小二进了包厢,点了一下盘子,报价虽然让张萸松了口气,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荷包。 「怪了。」从胡府离开时,她明明还把它拿出来确认过的啊?「会不会丢在牛车上了?」 「刚刚我们照文老板每次来的惯例,把车子清理过一遍,但没有看见像荷包的东西。」小二道。 这家店还兼替客人打理座车?但这不是重点,张萸甚至施了法——在江湖上走跳,丢荷包是难免的,她当然早有防范,在荷包上绣了道灵符,让她能感应到荷包的位置。 「咦?」但这回,无论她怎么感应,都感应不到荷包的位置。 唯一的可能,就是捡了她荷包的人把灵符给毁了,她一脸震惊和挫败。赏金落空就算了,现在连唯一的盘缠都没了,今天到底是什么鬼日子,非要逼得她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温颐凡作势让小二先退下,道:「城里扒手多,外地人又更容易成为下手的目标。这顿应该是身为东道主的在下请客,姑娘若不介意,寒舍仍是欢迎姑娘留宿。」 凭她的身手,她不认为真有扒手能对她下手。但也许是她太自以为是了,京城真是高如云啊。 「都已经麻烦你那么多了,怎么能够再叨扰你……」张萸想来想去,眼前也没有别的法子,「但是如果温夫子真的愿意帮忙的话,能不能请夫子先借我一点钱,我打算在城里摆个摊,赚到钱就能还你。」 「这当然没有问题,但姑娘接下来要在哪里落脚呢?」 「我想在城里找间便宜的客栈,在市集里最好了,我也打算发点传单,让有需要的人可以到客栈找我……如此当然不方便叨扰夫子,但是这样才能更快赚够盘缠,存钱还夫子。」 温颐凡想了想,便道:「姑娘若是担心叨扰在下,而且考量到营生的便利,在下倒是想毛遂自荐敝小店,小店位在市集深巷中,很是热闹,姑娘可以在小店门口摆摊子,小店口碑不错,应该也能替姑娘招揽不少生意,顶楼和后院也还有空房,本来是打算给店里的雇佣使用,但店里两个雇佣都是本地人,他们用不上。」 这一个月来他们朝夕相处,温颐凡不只从未给她脸色看,对她与其说是基于礼貌上的客气,更像对一个朋友那般友善,反倒她这麻烦人家的偶尔还会因为起床气不想理人呢。两人好歹也曾共患难,单凭他对她那些鬼徒弟们不求回报地暗中出手相助,这个朋友也值得她交一辈子了,她又何必老是推拒他一番好意呢? 张萸心意既定,不再推辞,「能够在名闻遐迩的敝帚居前摆摊,也算不虚此行,那我就先谢过夫子了。」 温颐凡看来松了一口气,「那么姑娘打算借多少呢?」 虽然落脚处有了着落,但摆摊和发传单也需要一点本钱,再加上生意上门前她也得吃喝,于是她道:「一两银应该够吧。」买个一石米配酱菜,余下的钱买最便宜的工具,相信很快能存够钱。 「咱们好歹也算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姑娘何必跟在下客气,京城居大不易,我可以先拨五十两给你,如果姑娘有疑虑,不如就立个借据吧。」 「我用不了那么多……」 「以备不时之需,用不完再还我便成,姑娘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也可以考虑下接生意时让我抽成。」说话间,他已经写好借条。 看不出来这书生头脑挺精明的。但话说回来,一直都是她小瞧了他才对,张萸看着那张鬼画符似的,根本一个字也看不懂的借条,一阵无语,「夫子的字真是龙飞凤舞……」 「需要我把内容念给你听吗?」 「不用了,我信得过夫子的为人。」张萸在借条上画了押。 温颐凡眼里闪过一抹狡狯的笑意,却藏得极好,他慢条斯理地将借条妥善收好,「那么,我就带姑娘先到小店去。」 有缘一探慕名已久的敝帚居,张萸也忍不住有些期待。直到她身在其中,不得不承认,敝帚居就像这温书生一样,外面看好像不太起眼——啊,他那张脸不算——可里头却大有文章。 天子脚下的京城,有最让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富庶,也有最让人目不忍睹的堕落贫困,敝帚居就藏身其中,在熙攘市井的小巷弄里,一整排木造楼宇的第一间,面东的外墙爬满了绿藤萝。 进门之后,第一进便是个三层楼的楼井。毕竟是书肆,光照需充足,但书简又最怕烛火,所以才以楼中楼的方式,让二楼和三楼的花窗能将天光洒进屋内,入夜或雨天时只要关上窗便行了。 至于每一面墙,包括楼井上去,只要是没有窗户的地方,就摆满了成墙的书,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多少空间能走动,第一进的前厅就堆了四排书,每排空间仅够两人闪身。 隔开前厅与第二进内厅的是一架顶到天花板上的百斗柜,往内厅的走道用一块蓝布帘隔了起来。百斗柜前就是柜台了。一名左眼戴着单片镜片的白发掌柜从书上抬起头,见了温颐凡,嘿嘿笑,「可回来啦。」然后掌柜的发现了张萸,显然平常不太有表情变化的脸上浮现一丝讶异,「这位是……」 「我的贵客。石头呢?」 「在后头,今早有人送来一批玉简,土腥味很重,我看很有问题,先叫石头收起来。」掌柜的朝后头扯开嗓门喊,「老板都回来了,你还磨跎什么?」 「来啦!」穿着短褂的少年掀开了蓝布帘,「老大你回来啦!」少年立刻就发现了张萸,猫一样的大眼来来回回地在温颐凡和张萸之间打量,眼底尽是不敢置信,「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张萸,张天师第十八代传人,也是我的贵客,因为在外头受到她很多帮助,张姑娘却在京城里丢了盘缠,所以今后姑娘会在这里摆摊,阁楼和后院的空房任她使用,她摊子里有什么开支,由店里支付。」 他这么说,连张萸都有些尴尬,「你已经借了我五十两,我根本用不了那么多。」 「没关系,我先跟他们说清楚了。」温颐凡又道,「方叔在敝帚居工作三十年了,是敝帚居的老招牌,石头是他的侄子。」 方叔已经收起了惊讶,不动声色地上下地打量着张萸,而石头则是手肘顶着方叔,又拚命朝温颐凡使眼色,温颐凡偏不理他,只是对张萸道:「我带你到后院看看,后院的房间比较大,不过阁楼应该比较安静,你看看你喜欢那一间,都拿来用也没关系。」 温颐凡压根不管除了他以外的三人心里腹诽个没停,拉着张萸便绕过柜台,往后院走去。 石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静止的布帘,直到温颐凡和张萸走远了,才摸着下巴道:「三十年来应该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第一次发情就带姑娘回——阿叔你看这女的是狐狸精吗?」 方叔狠力拍了石头的后脑杓一掌,「好的不学,给我学那些不正经的译话,让你念书都白念了,轮得到你来操心?还不去工作!」 只要她贴得太近就脸红的温书呆,这回牵她的手牵得很理所当然啊?张萸默不作声地由温颐凡拉着她的手,走进蓝布帘之后…… 第二进的内厅,因为没有了楼井,应该会显得昏暗,所以隔开内厅和第三进之间是一座镂空的格子墙。 另外三面墙,则都是一整面的百斗柜,内厅中央摆了四座水缸大的花瓶,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轴。 不知错觉否,张萸总觉这座内厅,比起她从外头看起来,似乎大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而来到了第三进,显然是方叔和石头休息或作些杂活的所在,虽然有些杂乱,但轩窗大敞倒也相当明亮,走出第三进便是后院了。 第十二章 张萸现在很肯定,这敝帚居根本大有问题——从外头看敝帚居就是一排楼房,后头紧紧挨着的是隔壁街的另一排楼房,哪来的后院?但眼前这座后院当真是碧池修竹,鸟语花香,石板广场上还晒着书卷。 虽然老早知道这书生很有能耐,但这么大方将术法运用在自己的店里,该说他艺高人胆大吗? 「你不怕外面的人闯进来,发现敝帚居别有玄机吗?」 「如果是外人,过了那道蓝布帘,只会看见乌漆抹黑的内厅,也就没什么兴趣再往内走,书册需要日照去去水气,若是每天一车一车运到郊区去也太费事了。」 外人啊?张萸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温颐凡顺着她的视线,后知后觉地赶忙放开她的手。 「失礼了。」他像要掩饰心虚那般飘开视线,「这儿是在郊区山间的一块地,属于私人所有,不用担心平日会有外人闯入,住起来也算清静。」 张萸没好气地看着温颐凡撇过头去,耳根子泛红,却佯作镇定地为她解说的模样。她实在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但从他们一块赶路以来,到进城后的种种,张萸都忍不住怀疑这书呆对她有意思。 「我还是看看阁楼吧。阁楼总不会也在你的术法范围内吧?」虽然说,能够同时拥有山区的宁静和市区的便利,真亏这书呆想得出来。 「当然没有。这个后院纯粹是为了保护书肆才弄出来的,一旦面临祝融之虐,书肆才不会白白付之一炬。」 这倒也是。 回到前头时,方叔和石头都忙着自己手边的活儿,但方叔显然专注得多,石头则不时眼角偷偷觑着张萸和温颐凡,然后掩嘴窃笑,张萸可是清楚得很。 爬上了三楼,还有楼梯通向天花板之上,那便是阁楼了。 阁楼其实不算小,有整间店铺的大小,而且三个方向的墙都开了各两扇小花窗,只是屋顶比较低矮,对张萸来说无所谓,但书生就显得有些局促了,风水学上来说这也不适合长住,只是张萸仍选了阁楼,因为她从没住过阁楼,突然有个傻气的念头,想住住看。 「底下还有些桌椅和衣柜闲置着,我一会儿想法子送上来。」温颐凡道。 「有闲置的最好了,没有也没关系,我用得到的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能搞定。夫子也刚回到京城,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放心去忙你的吧!」 「我……」温颐凡原想说他什么事也没有,但又觉得不太妥,只好道:「那好,我先回去了,姑娘有任何事,交代石头一声就行了。」他离开时,心不在焉,在楼梯上一头撞上阁楼地板的呆拙模样,让张萸一阵失笑。 而温颐凡抚着额头,默默觉得有点闷,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这辈子从没出过糗,为何在她面前屡次犯蠢? 敝帚居建材以红木为主,主要是为了防虫。被书卷与木头的香气包围,对张萸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她竟然破天荒地,想把这个借来的小窝装点得像样一些。 但张萸终究摇摇头,笑自己想太多,她可是四海为家,终有一天要离开。 张萸是孤儿,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只知道从有记忆起,她就跟着师兄学习术法——为何是师兄而不是师父呢?小时候张萸问过师兄这个问题,师兄说:当然是因为他们拜同一个师父,是同辈啦。 但她根本没见过师父啊!张萸都还记得三岁时师兄带着她在古树林里,倒处找母熊母鹿母豹借奶喂她呢!难不成她在襁褓中就拜师了?再说,她对师父既然没印象,改拜师兄为师也是一样的吧?但师兄打马虎眼的功力,世间无人能出其右,她打破沙锅问到底也没用。 渐渐的,张萸也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她相信怎么称呼并不重要,师兄对她来说,就是父亲,也是师父。 大概十二岁左右,张萸就把本门术法学得差不多了,而从她能够自理饮食起居起——差不多是五岁左右吧,师兄就常丢下她天南地北的收妖,偶尔才收到师兄让阴间的朋友替他寄来的信——她五岁就能面不改色地跟鬼魂打交道了,还记得曾有个鬼魂看她年纪小,故意恶作剧,把头拔下来吓她,小丫头片子一个的她邪气地嘿嘿一笑,施法让那名鬼魂的头到处飞,而她就在一旁拍手大笑,看着那鬼魂无头苍蝇似地追着自己的头跑。 十五岁那年,她也出师了,踏上师兄的脚步,从此浪迹天涯,哪边有人需要她,她就往哪边去,每一个地方总是不敢待太久,因为怕待久了,会舍不得。 也因此那时跟师兄越加地聚少离多。但师兄终究是她唯一的亲人,一年多前,师兄也过世了,她就算有所感应,千里迢迢赶到西域,却已经连替师兄收尸也来不及…… 张萸将打扫得差不多的阁楼,挪出个地方摆上神桌,搁上师兄的牌位,还插上三炷清香。 说来也奇怪,这一回,她破天荒地觉得应该在牌位两旁摆点饰品比较像样。环视了房间一周,又觉得这个才让式神打扫过的阁楼真是干净得太过空旷一些。 摸了摸怀里的五十两银子。她转念一想,这京城地大人多,需要她的人一定也多,说不定她可以多赚点,这五十两,先花掉一些,应该没关系吧? 【第五章】 为何偷偷跟着她?温颐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丫头人生地不熟的,他作为朋友兼东道主,当然得好生照应……嗯!没错。 只是,虽是对自己这么解释,但又何以如此偷偷摸摸?恐怕温颐凡自己也不想承认,他不愿让张萸觉得他既粘人又婆妈,更不知拿自己老是在她面前脸红如何是好。所以这厮就这么一派卬首信眉、玉树临风地负着手,好像大爷没事下凡来逛逛市集,那衣袂不沾俗世尘埃的天人绝俗貌,和满街的贩夫走卒或偶尔出来蹓跶的纨裤子弟还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偏偏当前方的张萸一转身,他立刻就匆忙背过身去,假装看着正前方的摊子…… 呃?卖胭脂的? 「公子,买盒胭脂给意中人呐!」老妇人笑吟吟地看着他,温颐凡有些诧异。 那丫头平日用哪一种胭脂呢?正这么思量着,路过的姑娘大婶们有意无意地把他围了起来。 「嗳,那家的俊公子给心上人买胭脂啊?真羡慕……」 「老板这胭脂怎么卖?」 想不到一个俊书生往自己摊子前这么一站,立刻招来了这么多生意,卖胭脂的老妇笑得合不拢嘴。 而温颐凡只顾着寻找张萸的身影,顾不得其他,随手拿了几盒胭脂,塞了一锭银两给老妇人就追了上去。 这厢,张萸走走停停。虽然是借来的五十两,但手里有钱,逛街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看到什么都想买。但终究是借来的钱,最后张萸仍会考虑到实用与否,那些吸引她却又不实用的,就只好默默搁回摊子上了。 这回张萸又站在木工摊子前,爱不释手地玩着一尊模样逗趣的不倒翁。京城不愧是国都所在,摊商卖的玩意儿不新奇不有趣,可吸引不了客人。就说这不倒翁吧,又叫扳不倒儿,一般都是画成个老翁的头脸,蓄着大胡子,可这几只不倒翁全被画成动物的模样,个个生着一对或尖或圆的耳朵,那就不能叫不倒翁啦。张萸就偏爱其中一只猫儿脸的,推推它,戳戳它,它好似还在笑哩。 「姑娘,喜欢就买一只吧?这款小孩子特别喜欢,别家仿咱们家的手艺,可仿不出老师傅精雕细琢的刀工和笔法,但老师傅最近犯了风湿,不太接单子了,卖完了可能得断货一阵子喽。」 虽然生意人的话大多不可信,但看着摊子上就剩一黄一紫两只猫儿扳不倒儿,她也有些犹豫了,看样子明儿个再到市集里来,也不见得能看到它们呢。 但,她买这做什么呢?将来离开时带着多费事?于是张萸牙一咬,转身走了。 接下来她就只看需要买的东西,回程时想了想,又多买了床薄被和枕头,反正日后要离开,可以送给穷人家,也不浪费。 那夜,她坐在床边,便能看见面东的窗外一片霁空与明月,不用烛火,这座阁楼已是满室清辉,空无一物的冷清也更加无所遁形。 张萸吁出一口气,怪自己又胡思乱想。 她就是没有根的人,哪能决定去与留?干啥想东想西啊?早点睡了呗! 第十三章 温颐凡,你不觉得丢脸吗?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于睡得毫无防备的张萸床边,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可脚却生根似地动也不动。 他实在不意外这丫头在市集里,最后只买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暂的停驻毕竟不能制造太多负担。 温颐凡最后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炉上轻轻一挥,三炷清香在黑暗中袅袅漫升,那香烟有着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张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过去他从来不对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评论,但如今他却忍不住怪他对张萸的顾念太少。 他在张萸儿时见过她一面,那时她还是个只会津津有味地吸着自己手指,对糖葫芦的兴趣大过对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过是惨绿少年,却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间前世的牵扯。 面对一个小女娃,他当然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种种如幻如电如雨露,他亦不能参透心中的怅然若有所失与酸涩所为何来,忆及前世她离去前说的话,他相信,他还是别出现在她面前比较好。 当然,老友实在不适合带孩子。所以每当老友离家,张萸身边其实常有温颐凡派出去的式神看护着,而温颐凡和老友过往的鱼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张舆,少不了他对好友的劝说。 张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明明是半路杀出来撞上她的温书呆比她还清楚,可能会气得跳脚吧? 温颐凡一直待到香燃尽了,折回床边替张萸拉拢薄被,又恍神似地看着她的睡颜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让他回过神来。 说来有些讽刺。在桃花村再见她的时候,温颐凡真的有想过装呆扮拙—— 这家伙纯粹是以自己过去所接触过,女人缘较差的那类男人为范本。 其实这温颐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点呆,张萸可没错冤枉他,他以为讨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缘差,而书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脚脑袋打结的书呆顾客就是他的范本。他心想如此一来,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于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无形中,似乎有什么变了调,他总有些不甘心。 再说,到了后来,他往往不用假装,就频频出糗。 如果自己其实也是女人缘差的那一类人……温颐凡想了想,其实也不怎么介意,他的异母弟弟总是想尽法子推女人给他,他实在烦不胜烦。 但如果张萸真的不喜欢他,不知为何,却又让他心绪郁闷烦躁。 该走了,却怎么也不放心,于是他拿起张萸搁在桌上的毛笔——睡前她正在写传单。温颐凡又以毛笔沾水在桌上一画,一只雪鸮幼雏从笔尖如烟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后飞到张萸床头,就这么睁着眼呆呆立着,毛莺茸圆滚滚像颗球似的,但有一只灵兽替他看顾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张萸起了个大早,打算趁早把摊子打点好。 天蒙朦亮时,她依稀看见面东的窗台上好像有只圆得不象话的肥鸟立在那儿发楞,她再定睛一瞧却已不见鸟影,当下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离开阁楼时忍不住往每一个窗台上都撒了一点米粒,希望有机会招待这些小贵客。 跟她同样起个大早的还有石头,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还主动帮她摆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帮忙,张萸的「张天师万事灵」摊子就这么开张了。 张萸本以为石头是因为友善,那晓得这厮打的如意算盘是——他相信张萸很可能是未来的老板娘,当然要多多巴结喽!石头从小就认识文潜,也就是温颐凡,哪时见过他跟女子有过牵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文潜就是那万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尽心思,结果都是芳心碎成千万片,奔流向海不复返啊。 也难怪他对文潜带了张萸回到敝帚居,还带她进「后院」这么吃惊了。 大概到了辰时,街巷里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人对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摆摊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那些读书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满传奇,因此路过的人心里难免会想,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潜所认可,想必真是有一点本事,于是不消一个时辰光景,有事来问事,没事来探八卦的人还真是没少过。 当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乱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当她不存在,或冲着她嗤之以鼻——尽管手里还捧着一迭艳鬼风流轶事类的小说呢——看样子人家看那类书有别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话说回来,原来温书呆的店里也有这类书籍啊?张萸正不怀好意地想着,温颐凡竟然两手负于身后就出现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张萸心里想,怎么方才石头明明跟她说,温颐凡一般是不到店里来的?正这么想着,眼角就瞥见石头躲在门后,对着她挤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张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着这温书呆从店里挪出一张小圆桌子。 张萸听了石头的建议,在大门的左手边,也就是西侧摆摊子,早上日晒会少一些,所以那圆桌子就搁在书肆门旁的右手边,她一转头就能看到。 然后,书生磨蹭了半天总算忙完,闪身进屋内,张萸这才看见两只一黄一紫的猫咪扳不倒儿,正坐在圆桌上,冲着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摇晃着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内正和方叔讨论些什么正经事的温颐凡。 看样子是她多心了,这书生哪会没事跟踪她?而且人家的重点可不是扳不倒儿,圆桌上还放了陶壶和水杯,门边挂了张木牌子写着「奉茶」。 张萸看着那两只冲着她微笑的扳不倒儿,又看向若无其事朝她走来的温颐凡,她忍不住道:「那两只扳不倒儿摆错方向了吧?应该对着街上才对。」 「是吗?」温书呆一脸讶异,然后站到奉茶桌前端详了一会儿,像风水师看风水那般认真严肃,然后拿起其中一只,煞有其事地移到张萸桌上,「左青龙,右白虎。一边摆一只。」 两只都是猫,哪来左青龙右白虎啊?张萸觉得好笑,却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这温书呆刚出现时两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的模样……该不会是因为当时手里藏着那两只扳不倒儿吧?这么想起来又觉得更好笑了。出于女人的直觉,这书生真的「很有事」啊! 张萸闲着无聊就玩着她桌上的扳不倒儿。昨天没买真可惜,那小贩至少有一点没说错,老师父的手工细致得挑不出刺来。 不过,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着她流浪好。张萸忍不住想。 温颐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张萸才回过神来。 「我让人送了早膳过来,一起吃吧。」 「我……」张萸原想推辞说她吃饱了。住免钱还吃免钱,她没那么厚脸皮,而且她确实吃了一片烧饼配水——能省则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脑袋瓜,连身子也是,「好啊。」她说着,起身跟着温颐凡进屋,而温书生随即将奉茶的牌子往后翻,原来另一面写着「勿扰」。 「……」做生意做到这么嚣张,也是奇葩了。 第三进的内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方叔和石头也在。 「托张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说不定往后天天都有口福啊!石头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阵呛咳,咳得脸都涨红了。 仿佛明白些什么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饭就吃饭,这么多嘴。」 石头瞪着叔叔和一脸没他的事似的温颐凡,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在心里大叹自己真是好心没好报。 既然要献殷勤,当然就做得明显一点,最好做得像不经意露出马脚那样,人家姑娘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场有个屁用啊?追女人不是这样追的啊!他敢说这屋子里三个男人,只有最年轻的他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去问问这条街少女们风靡的石头哥是何许人也! 张萸默默吃着饭,看了一眼哑巴吃黄连似的石头,又看了一眼温颐凡,心里隐约猜到些什么,却不点破。她一坐到桌边就认出这些早膳可能来自竹居酒楼,因为那盅汤和芙蓉豆腐可是让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温书呆,他却只是面无表情,低着头吃饭,不知错觉否,总觉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点红啊…… 书呆就是书呆。 第十四章 虽然他不是她喜欢的那一型,不过当下还是有点窝心,忍不住觉得,这书呆也挺可爱的嘛。 市井里的晨光,有散漫,也有忙碌。 张萸其实不太喜欢替别人算命,但是算命指点迷津,几乎是她这类摊子的主要收入,张萸也是抱着做宣传的心态,先做出口碑,大生意才会自动上门来,就算再不喜欢,也还是替客人指点一二,她总不能把上前来问事的客人赶回去吧?所以她通常开门见山就说道:天助自助者,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前来求助的人,大多还是只听自己想听的…… 「……可是张天师,别的算命仙都说,我儿子跟我媳妇的八字不合。」 看!她苦口婆心讲半天,这老太婆就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那你一再找算命仙来告诉你,你儿子跟你媳妇八字不合,又是为哪桩?」张萸脸颊一颤,忍住拍桌子的冲动。 老太婆似乎有些恼羞,支吾了半天,「为哪桩?你们的工作不就是指点迷津,帮我儿子摆脱这段孽缘,要不我花钱做什么?」 清官都断不了家务事,她一个抓鬼的难道有本事?张萸头疼地道:「要不,你找机会把你儿子跟媳妇带过来给我看看?」话才出口,张萸就有点后悔了。她应该想法子打发这老太婆才对,比如随便写张保平安的符纸让她拿回去烧给媳妇喝,再骗这老太婆说那是离缘符之类的…… 嗳,入世越深,就越发现,有时神棍是世道逼出来的,谁让世人在贪嗔痴怨的迷障中执迷不悟啊? 老太婆双眼一亮,「张天师,你有办法赶走那只狐狸精吗?」 张萸真想支着脸颊,研究这老太婆到底是什么心思。 「是不是狐狸精,要看过才知道。」 「一定是的,自从她过门以后,我那乖儿子就开始跟我顶嘴。」老太婆放下一锭银子,「天师,我明天就把那狐狸精给带过来,你一定要帮我。」 「……」张萸看着那锭银子,突然又觉得,赚黑心钱,也许有时也是不得已的,「你最好把你儿子给带过来,我才能知道他有没有事。」 老太婆一听,连忙道:「我明白,天师你一定要帮我。」 张萸只想仰天长叹。 老太婆走了之后,始终在一旁泡茶看书的温书呆凉凉地道:「张天师连别人的家务事也插手,果真道法精深。」 听出这臭书呆的揶揄,张萸只想翻白眼,「我要是大清早坐在廊下泡壶茶纳凉就有钱赚,天皇老子来问事我也不想管。」 温颐凡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但他还是想提醒她,「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别的算命仙也是想法子打发人了事,你又何必自找麻烦?」 张萸支着颊,大大地叹口气,「我知道啊……可我就觉得奇怪,说别人八字不合到底有什么好处?人生在世,善缘也好孽缘也罢,都是修行与造化,更何况还宣称已经结缟的夫妻八字不合?若女子被休离孤苦终生,那些臭神棍不怕报应吗?」让她遇到那种神棍,她就下个定身咒,冲上去把他打成猪头先。 「那你想怎么做?」 张萸头大了。用道理想是很正气凛然,但真要做起来却比收妖更吃力不讨好,「如果那老太婆真把媳妇和儿子带过来的话,再说喽。」她突然很泄气地趴在桌上,转念一想,又奇怪地看向温颐凡,「夫子不用上课?」 这家伙,先是在她跟前闲晃,眼下则挪来另一张矮几和藤椅——椅子上还搁了蒲团与引枕哩!就这么舒适地占据门廊下的另一处,坐她正对,用一个精致的小炭炉泡着茶,她给客人指点迷津,这家伙还会偷听然后偷笑!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吃他的住他的,张萸真想把手上的笔往他额上丢过去。 温颐凡的神情仿佛没想到她记得这件事——张萸忍不住怀疑,也许教书这件事根本是眶她? 「开课遇到一点困难。我答应一名故友,教城里贫户的孩子识字,好不容易借到了地方,现在却是有几个学生无法来上课,毕竟对那些孩子来说,即便让他们无偿念书,也不如想法子挣钱改善家境,尽管能赚的根本不多。不过今日午时过后我还是会过去替能来的上课。」 原来她错怪他了。张萸觉得自己没交错朋友,「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有的话,绝不会跟姑娘客气。」温颐凡闻言,心里想自己竟忘了这么好的借口,应该好好利用才是,当下却依然笑得一派斯文有礼。 午时一过,温颐凡便去上课。正好日头炽烈,上门问事和上书肆的客人也少,石头这多事的又晃了过来。 「真不得了,以前让文潜哥出门可得三催四请他还不见得肯移驾,你知道我们这店里许多老主顾,以前就是天天来都没能见上文潜哥一面呢。」别说他石头不讲义气,就是为了文潜哥下半生的幸福,才要努力推波助澜,要不这傻书生就是在人家姑娘对面坐个十年八年,净会说些不冷不热的话,人家姑娘没明白怎么回事也就罢,说不准还会把人家给气跑啊! 「他要上课啊。」张萸不以为意。 「这你就不懂了。」石头跑进店里头拿出一张京城平面图,「呐,咱们书肆在这里,文潜哥教书的地方在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两个反方向且相距甚远的点,「你知道文潜哥住哪吗?在这里。」他又指了地图上,离文潜教书地点较近,城墙外的空白处,「这京城有多大就不需我多说,以他过去的脾性,肯定是要上课了,他才想法子从家门口看能不能一步就到学堂……」石头压低声音,一脸揶揄,「他今儿个起得多早啊!这绕了一大圈啊……」 张萸忍住笑,其实也听得出这臭石头的言下之意,只是先不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她自己的心意也有些摇摆。 以前张萸认为,男人就该像她师兄一样,虎背熊腰,顶天立地,留个大胡子就更迷人了——嗯,因为她师兄就留个胡子嘛。而且不知为何,只要看着温颐凡,她就默默的,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怨气,所以刚认识他时总是忍不住给他脸色看。 可是,她也是真心欣赏他的为人。如果他真是对她有意思……那,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不喜欢出门吗?」她以前还觉得,男儿志在四方,那种关在家不出门又弱不禁风的男人最没出息了。 不过既然两人是朋友,她应该多看他的优点才对。 石头嗔到张萸隐隐约约嫌弃的味道,立刻道:「文潜哥只是不爱复杂的地方,你知道多少人慕他的名,就来请托这,拜托那的,如此一来是非也多嘛!文潜哥他喜欢日子简单平凡一点,在家就莳花弄草,写字画图读书,他还会下厨,贴身事务也不假他人之手,以后不会累着媳妇,脾气又好,完全就是居家好男人啊。」 瞧他说得口沫横飞,完全就把温颐凡当膏药在卖了吧?张萸一阵好笑,「夫子人很好,我当然知道,但你还是专心去做你的事吧,被逮到摸鱼我可护不了你。」 「姑娘放心,小的做事勤快,该做的绝不马虎,否则文潜哥怎么可能放心把铺子交给我看顾呢?小的这就下去忙了,姑娘千万别太劳累,我家文潜哥这辈子没怎么接触姑娘,嘴巴笨拙,如果他觉得心疼,也说不出口,就只好一直想法子盯着您,在您忙得一头热时说些不怎么中听的话,就盼您缓一缓……」 石头还装模作样地瞥了瞥方才温颐凡坐着泡茶的位置,双眉戏剧化地挑动,「像那样……您知道的。」 「……」瞧他说得煞有其事似的,「你住在你家文潜哥肚子里啊?」她没好气地笑啐,「快进去忙你的,别妨碍我作生意。」 石头心里嘿嘿笑,没点破张萸双颊泛红却佯装恼羞的模样。 老太婆真把媳妇和儿子给带过来时,张萸都想替自己下个隐身咒,遁逃了先!她瞥了一眼坐在对面装作认真看书的温颐凡,臭书呆睐她一眼,然后虎口抵唇,握拳掩住窃笑,没事似地继续看他的书。 什么关心她?这臭书呆根本闲着没事看她热闹吧? 「张天师,你快跟我儿子说,这女的根本是狐狸精扫把星!」 「娘!你怎么老是听信那些江湖术士胡言乱语?」老太婆的儿子气道。 至于那媳妇呢?就扯着自己丈夫的衣角,委屈地掉着泪。 第十五章 张萸揉了揉泛疼的太阳穴,怪自己没事找事,只好三个人都各问了一些话。想当然耳,老太婆出钱来找张萸,张萸不管问谁,她都要插上一两句;而老太婆的儿子则每每反驳母亲的话,对张萸的问题根本不屑回答,甚至出言讽刺;至于那小媳妇……就是个小媳妇。 耐着性子把大致情形弄懂,但眼看老太婆跟她儿子就快吵起来了,张萸只好道:「行啦行啦!让你儿子跟媳妇先回去吧。」 「张天师,你还没将这狐狸精打出原形呢!」 「你敢?」那儿子一副她敢动手就要跟她拚命的模样。 「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却不让天师动手?」老太婆听儿子这么说,认定儿子早就知道狐狸精的真面目,开始哭天呛地,张萸也想哭天呛地了。而且她还比较想把这老太婆打醒呢!但打老人会被唾弃的。 「我不是叫你快带着你媳妇回去吗?」张萸几乎要哀求地道。 「不用你说!我们走。」那儿子气呼呼地拉着媳妇走了,老太婆却还不罢休,「你这什么天师啊?收了我的钱,不帮我打跑狐狸精!」 张萸火大了,差一点就要冲上去赏那老太婆两个巴掌,她冷冷地道:「有个胸前佩玉兰花,穿绿袄子、下巴有颗痣的白发老太太,跟一个左食指断了半截,方正脸孔的老翁,这两个是你什么人?」 老太婆突然一愣,想了想,「那是……婆婆和我丈夫,但是……」 「他们在你身后瞪着你呢。」 「不可能……」老太婆心惊地往后瞧,却只看见温颐凡从书上抬起头,阴恻恻地瞪了她一眼。 张萸差点失笑,温颐凡这家伙竟使了点幻术,让老太婆骤然感觉背后阴风阵阵,连艳阳天的街道在她眼里也黯淡了下来。 老太婆的丈夫和婆婆,当然早就死了,张萸这么说,更令她悲从中来。 「为什么……你去了那么多年,我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拔大……有错吗?婆婆当年不也是对我动辄打骂?我还不是忍了下来……」老太婆呜咽出声。 「这位太太……」虽说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但张萸真的觉得这比收妖更累,「你婆婆和丈夫来找我,不是为了指责你,而是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是不是狐狸精要害死我儿子?」张萸竟能分毫不差地说出她婆婆和丈夫的外貌特征,连当年婆婆下葬时她亲手替她穿的寿衣也没说错——婆婆喜欢玉的颜色,所以指名寿衣要翠绿色——这立刻就让老太婆对张萸将要开口说的话认真无比。 张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有些人啊,赏她几巴掌也不见得能打醒她,反而会让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坚信自己的委屈只有六月飞霜能解。 这种人,把她的眼中钉说得圣洁高尚,她只会恼羞成怒,于是张萸也不打算替小媳妇说话。「你知道为什么你媳妇和你儿子八字不合,但你儿子偏偏娶到她吗?」那些死算命的,拿了老太婆的钱,当然看老太婆的脸色,讲她想听的话,都没在管别人家死活的,她又无法凭自己一张嘴去推翻无数前人积非成是的说法,只好这么道。 「为什么?」毕竟当初也是明媒正娶,怎知娶回家后才发现儿子的魂都被勾走了。 「这孽缘是你们王家前人种下的,你们王家祖辈是屠户吧?」张萸又说中了老太婆从没敢对人说的事。儿子如今是读书人,父亲曾是屠户,这说出去不光彩,所以她甚至连儿子也瞒着,更不用说这几年搬到京城来,根本没人知道王家祖上是靠何种行当谋生。这下老太婆简直将张萸当神膜拜了。 「你媳妇是要来讨你们王家的债。」张萸已经放弃再说些崇高的话了,反正她就是神棍——胡说八道的神棍,呜呜呜。 「那怎么办?」 「让她讨啊!如果你不让她讨,这笔冤孽债会延续到你孙子,甚至你曾孙子,子子孙孙没完没了,你让她讨完,你儿子跟你孙子就安全了。」 「但是没等她讨完,我儿子都没命了啊。」 你再继续疯下去,你儿子才会没命啦!张萸真想大吼,但她只是拿出了符纸跟笔,「我给你几道符,可以让她一边讨债,你和你儿子同时能保平安。但你要切记,你跟你儿子要替王家还债,不要再有埋怨,这一生你和她要好好地当婆媳,替你王家度灾厄,你王家才能开枝散叶。否则你一再跟你媳妇过不去的话……」张萸一脸凝重,看向老太婆的背后,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会如何?」 那厢,温颐凡拿书盖住脸,双肩隐隐抖动。 这丫头真是鬼灵精一个! 笑个屁啊!张萸忍住没瞪他,对老太婆道:「都严重到你婆婆和你丈夫来求救了,你觉得如何?但是你放心,把这符烧了给你儿子喝下去,每天他一回到家要喝水时掺在他的水里是最有效的;另外把这安神符放在你枕头底下,记住!每夜一过戌时,你最好待在房间里,喝一张我给你的养命符,并且离安神符越近越好。」张萸把三种符,用三种颜色的纸袋装好。 「那我儿子呢?」 「你儿子阳气盛,喝符水就行,你若不放心,我再替他念个咒。这符有分阴阳,你可别烧错了,红的你儿子喝,蓝的你喝,黄的压在枕头下。」 老太婆拿着符纸千谢万谢,给了双倍银两,请张萸一定得替儿子多念几次咒,总算肯回去了。 张萸见人走远,累得趴在桌上,「以后绝不插手这种鸟事了!」 「那些符有用吗?」温颐凡把一大杯温茶放到她桌上。 张萸也不客气地拿起杯子一仰而尽。幸好这温书呆先把茶盏放到冷水里退热过,她才没烫着。这书生虽然老是在一旁看戏,但只要「中场休息」,他总会立刻上来倒茶水,送手巾和茶点,听她抱怨。 「哎,要是没用,我可能得跑去躲起来了吧?」她真不想再做那老太婆的生意啊! 「寒舍永远欢迎姑娘,姑娘千万别嫌弃。」他总是温温地,好像安抚似地说道,听久了,真有点像求亲啊。 张萸低头喝茶,骂自己胡思乱想。 至于那些符有没有用呢?几个月后,老太婆带了重礼来答谢张萸,张萸的「张天师万事灵」摊子也因此声名大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温颐凡只是抱着胸在一旁淡淡地笑着,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石头忍不住好奇地问:张萸究竟给了那老太婆什么符咒,这么灵? 四人坐在敝帚居后院用茶点时,张萸总算老实地道:「给儿子的是舒心符,让他跟母亲讲话时口气好一些;至于给老太婆的养命符,其实只是一点不伤身的迷药,让她早点睡,不要存心找儿子跟媳妇麻烦,让他们没法子『办事』,老人家就是每晚这么折腾人,睡眠短少,脾气就更差,让她睡好一点,再作作媳妇温顺体贴任她打骂的梦解解气……就这样。」 于是几个月后的现在,媳妇有了身孕,老太婆有孙子能抱,又想着替王家还债,对媳妇就是看不顺眼,起码不甘愿少了,态度也收敛许多。 再说媳妇真是挺温顺的,儿子也不再与她顶撞,家里又恢复了祥和。老太婆心想,张天师的符咒真灵啊! 「其实你挺适合做这行。」温颐凡笑道,至少比起降妖伏魔,风险较少。 「啊?我以后绝不接这种工作啦!」 【第六章】 因为初搬到敝帚居的第一天匆匆一瞥,张萸后来常在窗台上撒小米。但忙了一天回到阁楼,窗台上的小米都没怎么动,反倒是每天一大早,小米就被扫得清洁溜溜!所以后来张萸总在睡前撒些小米干粮,有时还换换口味,撒些玉米,隔天窗台上照样干干净净。 这天张萸又起了个一大早,正打算拿床边的衣服套上,眼角却瞥见床柱旁好像有东西…… 她定住了,那东西也定住了。 床柱后头,有一坨白白胖胖的毛球,在被她发现的刹那,毛球的毛还竖了起来,显得更毛茸茸了。 张萸悄悄凑近,毛球似乎想把自己缩小,可惜床柱与壁面的空隙塞不下它圆胖的身子。直到张萸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一切,那小东西总算放弃挣扎,动也不动地呆立在床柱和壁面之间,跟铜板一样大的眼也一瞬不瞬地放空,似乎妄想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摆饰。 第十六章 张萸忍不住想笑,这看起来像是雪鸮幼雏,但幼雏是白的吗?她觉得怪异,却也无心探究,看它卡在柱子后面,胖胖的身子也挺难受的,忍不住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是雪鸮吗?她也认不出,但总之小家伙很信任地由她捧着,本来还挺紧张的,发现她只是摸摸它的头,便放松了,喂它吃大米时它也吃得津津有味。猜想它跟同伴分散也怪可怜的,于是张萸就抱着它到楼下去做生意。 温颐凡到店里的时候,就看见一动也不动地挨着猫儿扳不倒儿,远远看还真像另一只白色扳不倒儿的小雪鸮。 小胖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但身子似乎因为紧张,鼓得更圆了,在温颐凡别有深意的注视下,仿佛正冒出一滴滴冷汗呢。 「我今早起床看到它,看样子跟同伴分散了,我想收留它一阵子也无妨吧。」张萸得空就摸摸小胖鸟的脑袋,小胖鸟倒是很乖地任她上下其手。 「是不小心打瞌睡,赶不上回巢的时辰吧。」温颐凡没事似地道,对她收留那只小胖鸟也不置可否,只是小胖鸟闻言,却缩了缩本来就不怎么明显的脖子,好似有些愧疚。 小胖鸟于是成了张萸摊子上的「摆饰」之一,没客人时,它就在张萸桌上走走晃晃,摇摆着小小尖尖的尾巴,好似在巡视它只有一方桌子大的领地。当客人到来时它则是动也不动,挨着猫儿扳不倒呆坐着,只有当客人太刁难时,小胖鸟似乎也感受到张萸的无奈,它会突然瞪大眼,飞到客人头上,鸟喙和鸟爪齐落,吓得客人抱头逃之夭夭。 只有这时,温颐凡看着小胖鸟的眼神才会友善一些,用膳时会赏它许多好料,所以这不速之客还当真住了下来,吃得更圆更胖了,一直不想给它取名,以免未来分离时不舍的张萸,最后也忍不住阿肥、阿肥地喊它。 于是它有了名字,叫阿肥。 这日石头又笑得一脸巴结地靠过来,显然心里正打着某种主意,但张萸并不讨厌这样的石头。张萸曾怀疑整个京城的人都是石头的熟识,后来她总算明白,每当石头这么笑着的时候,通常都是受人之托,所以绞尽脑汁忠人之事,而他也乐此不疲,当然就人面广阔啦。 「有什么好事啊?」张萸好笑地问。 石头捧来几个外盒精致讨喜的小盒子,有珐琅、莳绘、陶瓷、木雕的,对所有女人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小东西,可张萸却一脸陌生,「这什么?」 「你知道我们店里也有不少女客,所以老板打算卖点胭脂。」 「书肆卖胭脂?」张萸原本觉得有些怪异,但话说回来,敝帚居确实不少女客,她的摊子本来就有不少年轻女客来问姻缘,而且不乏原本就是敝帚居的客人,覆着面纱的都是些能读书识字的千金小姐,没覆上面纱的则是青楼女子。张萸常觉得讽刺,这天底下最多才多艺的女子却都来自青楼,被男人所轻薄,也被天下人看不起。 「是啊,所以我就建议,我们书肆的胭脂需要个活招牌,如果客人看了觉得这胭脂搽上去真能让美女变仙女,是不是有很多人愿意掏钱买啊?」 张萸一阵失笑,「你是要我当那块活招牌?」见石头用力点头,她又道:「可是我没用过这类东西……」虽然,有些心动。 「没问题,我让陈大娘来教你。」石头果然请来了隔壁香铺的陈大娘,替张萸点胭脂。 「早说姑娘家就该打扮打扮,这不是更漂亮了?」陈大娘笑咪咪地道。 张萸看着镜子,自己都有点脸红,她有些迟疑地问石头,「活招牌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像平常一样坐在店门口就行了。」 话说回来,张萸在敝帚居摆摊,书肆的主顾仍是京城的士人。自从张萸开始在敝帚居摆摊后,他们的生意更好了,过去有些客人大半个月来一次,现在却是天天来,想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有温颐凡在,只要他没课,任何苍蝇都不可能飞进张萸的视线。当然读书人大多情感含蓄,有很多客人到现在都只敢远远地看着张萸。 张萸本来是松了口气,只要跟平常一样坐在店门口,也太轻松。但她却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得按捺住才不会一直拿起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她平时不会随身带着镜子,但这些胭脂盒有的内里衬了铜镜,害她时不时就打开来看。 臭书生去上课了,当他回来看到了,不知会说什么?张萸忍不住想,但是她猜,那臭书生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不过他会不会脸红呢?她突然有点期待。 张萸支着颊想得出神,忍不住嘴角微勾,这时一位敝帚居的常客趋上前来。 「张……姑娘?」 张萸奇怪地看着这位每天到书肆买书,但从未对她的摊子表示过兴趣的书生。那脸红口吃的模样,立刻就让她想到温颐凡,不过说也奇怪,她现在觉得温颐凡害羞的样子可爱得多了,而且他还老是喜欢装作若无其事,她如果不理他,他还会紧张哩。 「客倌想问事,或捉鬼驱邪?」她立刻摆出了专业的态度。 书生拧着眉,半晌才道:「我……我想问姻缘。」 奇了,第一次有男人来问姻缘,但张萸没有露出她的疑惑。 「尊姓大名?生辰八字和出生地?」 书生正经八百地据实回答,只不过对自己坐在一个神棍的摊子前问事,显得有些局促,始终背对着大街,有意无意地遮着脸。 张萸看他那副模样,心知肚明,有些没好气,「李公子,你的姻缘去年错过了,短期内难再遇,但是如果你多多行善布施,也许还会遇到好对象。」觉得丢脸,就不要来嘛。 李书生一听,显然有些失望,「就只有这样?这种答案有和没有一样。」 「算命本来就是相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李公子如果不相信,那么积极点找个媒婆替你说亲,也是可行的。」所以这年头哪有男人问姻缘啊?真是太奇怪了。 「那……不知道姑娘家住何处?」书生又问。 问她家住哪干嘛?她可不帮人说媒的。张萸正想开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抢先道:「她住我家。」 李书生简直是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在看清来人后一脸惊讶,「你……」 然后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不少士人都对文潜让一名神棍在敝帚居摆摊大感诧异,尤其这名神棍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那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各种龌龊的臆测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宣扬,但私底下的猜想可是一个比一个精彩,还有人说这名神棍和文潜关系匪浅——张萸这少根筋的,完全不知道有时来问姻缘的女子,根本是来打探敌情啊! 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原来是文潜先生的朋友,在下失礼了。」李书生仿佛火烧屁股似地告辞了。 他还没给钱啊!不过张萸实在也没兴趣赚这种钱,眼前她最想做的反而是质问温颐凡,「我哪时住在你家啊?」 温颐凡看着她半晌,然后眼神飘移,白晰的脸又迅速涨红了,「呃……因为……」 哈哈!她果然没料错!臭书呆脸红了。张萸眉开眼笑。 温颐凡若无其事地坐回藤椅上,努力地回复镇定,接着尽可能以沉稳的语气道:「姑娘若不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要小心某些男人。」 「比如?」 「比如,问姑娘芳名,或家住何处的。」 所以他是指刚才的书生?「我四海为家,问了也没用,何来麻烦之有?」 再说为什么要小心刚才的书生?温颐凡的意思是……方才那李书生是打算到她家提亲?不会吧? 「温书呆。」她手肘搁在桌上,单手支颊,故意喊道。 温颐凡有些莫名地看向她。 她本想问他难不成是在吃醋?但又觉得很呕。臭书呆就只会在她身边不痛不痒地打转,她干嘛表现得要逼他表态似的? 「没事。」她拍桌子,有些气闷地翻开黄历,好像那有多吸引人似地专注看着。 温颐凡倒是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他真的一无头绪,只是有些傻楞地看着她,看到张萸都有些没好气了。 「看什么啊?」臭书呆。 温颐凡也觉得自己蠢,只好别开眼,「……很好看。」 「……」张萸实在有些好气又好笑,但仍是难掩惊喜的。她还以为这臭书呆会害羞得不敢有任何表示呢。 「跟彼岸花一样好看。」 「……」张萸脸黑了一半,忍住拿毛笔往他头上丢的冲动。 第十七章 不能拿别的花来比喻吗?她是抓鬼的,不代表她很高兴长得像来自地狱的花好吗?!后来张萸半天都没再和温颐凡说话,温颐凡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整天都想找机会跟张萸示好,她偏偏坏心地不理他。 虽然没好气,不过那天温颐凡闷闷地要回「芜园」时,张萸仍是和他道了明天见,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就这么散开了,这书呆也不是刻意扮可怜,只是那时候,他脸上恢复生气,像过去每一天一样,笑容和煦地与她道别,她突然有些不舍。 坐在阁楼上对着窗口发呆时,张萸忍不住想,也许,是她不应该让他有错误的期待;也许她应该到的地方去…… 「噗啾!」阿肥的叫声打断了张萸的思绪,她只看见阿肥脸颊一圈胭脂,而且对胭脂盒上铜镜里的鸟影好奇地直想凑近瞧个仔细,那模样害得她忍不住失笑。 她抓起阿肥,索性把它两颊都抹上腮红,阿肥不察她的恶作剧,只是紧张地伸出短短的翅膀,指着铜镜,拚命摇着脑袋,「啾啾嗽……」 「噗!」张萸笑着捧起阿肥蹭着脸颊,「阿肥最可爱了。」还是等阿肥找到家人再说吧,要不孤零零的阿肥也太可怜了。 之后几天,张萸很尽责地每种胭脂都试过,却迟迟没见店里有胭脂上架,她忍不住抓了石头来问,石头才老实道:「其实呢,那是某人买了胭脂,但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要送给你,叫我想办法。」 本来石头还觉得,买了礼物却不亲手送,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他发觉某人最近几日就像醋缸一样,也许这么做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啊,嘿嘿! 张萸都不知该无语或该感动。而且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发现这招有用之后,她不只当了卖胭脂的活招牌,还有卖水粉,卖发簪,卖衣裳…… 「这些都是?」她指了指自己一身行当,石头点点头,然后摇着头摊手。 「他不怕我被别人追走吗?」张萸想起前几日,他对那李书生摆臭脸。 「你都没发现,这几天上门找你的都是女客,门廊下唯一从早到晚坐在你面前看着你发呆的男人,只有一个吗?」石头反问。 没有。因为本来她的摊子就是女客多,就是过去在别的城里也一样。张萸更无语了,隔天,她不上胭脂,不佩发簪,也不穿新衣裳,扮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温颐凡看了,一开始也没说什么,后来才随口问到似地提起。 「你不喜欢吗?」 看来他也知道石头出卖他了啊? 「没有不喜欢,不过这样子自由自在。」张萸故意问,「怎么?不好看?」 温颐凡似乎有些讶异她这么以为,于是一如既往温煦地笑着,「都好看。你开心最重要。」 这书呆到底是真害羞,还是假害羞啊?张萸又无语了,她对自己竟然只因为他这句淡得像水似的话而有些悸动感到生气,闷闷地道:「送礼当然要亲手送才有诚意啊。」她像谈天气那般地支着颊道。 隔天,温颐凡一早来到敝帚居时,看也没看已经坐在廊下等客人的张萸,却好像顺手那般在她桌上搁了一枝跟她平常使用的木簪相似,但细看刀工却绝非凡品的红木雕梅花簪,那一朵朵或含苞或绽放的梅花,栩栩如生,簪骨也特意仿成梅枝。 若是这样的饰品,平时佩带也很自然,她确实很喜欢,但让她忍不住想笑的还是这书呆的表现,他放下了木簪,就低着头进店里去了——难怪他今天还没进店里,脸就已经红得秀色可餐,依然让她不知自己是感动多一些,或无语多一些啊。 不知不觉,张萸竟没发现自己住在敝帚居,比她十五岁离家自立以后待过的任何一个异乡的日子都长。 话说回来,十五岁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是她的故乡,她对那儿一点留恋都没有,对她来说,这世上也许所有地方都是异乡吧? 这种不知不觉对张萸来说也许是好的。因为她也没发觉自己真的把敝帚居当「家」,方叔虽然沉默,但找他帮忙的事他从没一丝马虎应付,在京城里她人生地不熟,什么疑难杂症找方叔准没错;石头是个包打听,话又多,不过这小子和邻人的关系都很好,托他的福,敝帚居附近所有店家也很快地接纳她。 还有温颐凡…… 说到他,张萸一直觉得很奇怪,石头说过温颐凡过去难得来一趟店里,但为何每次他在她摊子旁泡茶,明明是很惹人侧目的举动,可不管是邻居或客人,除了她之外,好像就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当然啦,偶尔她的客人太麻烦,他会暗中出手帮忙,她很清楚。但那些客人似乎也都当他不存在。 她提起这点,石头只是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觉得她有点可怜,只好老实道:「张姊,我得先说,我们家文潜哥虽然性子孤僻,但也是有原因的,他不太喜欢人群,但又想待在离你近一点的地方……」石头依旧笑得三八兮兮,张萸脸却有点红,「你千万不要觉得他很奇怪,他只是纯情又孤僻……哈哈哈……」 「说重点。」 「总之呢,大部分时候,他只让你一个人看见他。」 「……」所以她大部分时候,在外人眼里,都是自言自语喽? 于是这天,张萸故意不理温颐凡。 「张天师啊,你这么漂亮又能干,有没有中意的小伙子?要不要郭嫂子我帮你说个媒啊?」 张萸见温颐凡立刻从书上抬起头来,却故意装作没看到,笑容可掏地道:「那就先谢谢郭嫂子了,不过我怕人家嫌我是捉鬼的神棍。」 「怎么会呢?那种人一定是不知道天师做了多少好事。」想不到张萸没拒绝,郭嫂子更加眉开眼笑,「若是知道了,肯定也会爱慕你的。不知道张天师中意的是哪家的小伙子?」 某人假装看书,可视线明显不在书上,张萸偏偏道:「没有耶,郭嫂子不如替我介绍?」 「当然好……呃……」郭嫂突然神情一变,像撞邪了一般面无表情,「我突然想到我厨房的炉灶还炖着汤呢,我先回去了。」话落,便像有鬼在追赶似地离开了敝帯居。 张萸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她瞪了一眼温颐凡,这还是她今天第一回正眼看他,温颐凡有些慌了,张萸却不理他,捧住桌上的阿肥,「阿肥,我们到街上去逛逛。」她像这几日以来把阿肥放在肩上。 阿肥似乎也知道温颐凡貌似失宠,这小肥鸟当下也不再理他,还蹭着张萸的脸颊卖乖哩。 温颐凡突然有点想吃烤肥鸟。 张萸带着阿肥在街上到处晃,有时看看摊子上卖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有时和摆摊子的小贩或正巧遇上的邻人聊天:隔壁街饼铺的媳妇刚生了个胖小子,饼铺老板娘问她有什么符能让小孩夜里不啼哭;隔壁陈嫂子跟三姑推荐的舒心符真有效,三姑来问张萸还有没有,后巷子口林家的老二要出远门,邻居凑巧遇到张天师,便好心问问有没有平安符卖?那些寒暄闲聊就好像她原本就是这里的一分子那般——她是对街摆算命摊的,家里的老太婆常去光顾——而不是个外地人。 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张萸认为是托石头的福,但张萸的顾客里不少是街坊邻居,她虽然总嚷嚷着,若是上门的生意牵扯上别人家的家务事,她绝不再插手,但最后总也鸡婆地自找麻烦,温颐凡偶尔闲言闲语,却从不阻止,因为他也有私心,要以这些无形的羁绊牵绊住她。 张萸逛了多久,他就默默跟了多久,这回不用躲躲藏藏,他弃犬似无辜的神情写在脸上,明显讨饶。 终于,他忍不住上前问:「你在生我的气?我做错了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不知道怎么改。」 说得好像她很小心眼似的。「我干嘛跟别人看不见的家伙生气?又不是想让别人把我当疯子。」 又是臭石头出卖他? 「他们不会把你当疯子,我只是让所有人都不把我当一回事而已。」但若直视旁人的眼,仍是会露出一点破绽,所以张萸初到京城那日,他才会被胭脂摊的老板娘逮住,老板娘的呼唤则引来更多的人,他的术法差点就破了。 「什么意思?」 「你瞧。」温书呆拿起身边摊贩卖的包子,直接吃了起来。小贩果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是隐身咒,他们看见包子凌空被咬了一口,会以为鬼魅作崇吧?」 第十八章 没错,只有施咒时已经在身上的东西会一同消失。 「这样一来……你抢银楼也没人理你!」张萸一脸震惊。呃,但真的想抢,隐身咒也是办得到啦,只是张氏师门祖训,让弟子发下重誓,一旦以术法作恶,将功力尽失。 温颐凡一楞,立刻掏出了一锭银子放进包子小贩口袋,「我会给钱。」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术法也太神了,她听都没听过啊!难道这也是温书呆「刚好有兴趣,研究出一点心得」的心得?她这个自称天才的简直是贻笑大方! 「你……不喜欢我用这术法吗?」温颐凡问。 张萸回过神来,仔细想想,她凭什么生气? 「我凭什么不喜欢?我是你什么人?」结果,她仍是仿佛要逼他说清楚讲明白那般地做出了质问,「就在我思考着该不该给你一些回应的时候,却发现其实你一直躲藏着,最后我跟一个没人看见的人示好,不是很蠢吗?」 温颐凡有些震惊,他真的没想到这些。 张萸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这书呆根本没想那么多,就像石头讲的,他只是想待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而已,其实这心思单纯得让她有点想哭,也许她只是在闹别扭吧? 「算了。反正就这样也没什么,当我没说。」张萸耸耸肩,转身走了。 但她才走没几步,立刻就感觉到整条街上起了明显的变化…… 「文公子!是文公子啊!」有妇女尖叫,而这一声尖叫简直就像破晓的第一声鸡啼,紧接着是此起彼落的更多鸡啼……呃不,是尖叫。 连那些文人打扮的男子也开始引领张望,「文公子?是敝帚居的文潜公子吗?」 「……」张萸无语至极地看着那些男男女女的视线或脚步,纷纷追逐向她身后的某个点。 不会吧?她转过身,便见到温颐凡被一群离他最近的女人包围住,而温颐凡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好吧,其实也没有很多人都冲向温颐凡,只是那声尖叫让她错以为整条街的人都朝温颐凡围了过去,但显然,名满天下的「文潜」真的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不断有人想上前和他攀谈,但都被那群仰慕他的女人剽悍地挡下了。 呃,张萸总算发现,那群女人之中,好多常到她摊子上光顾,而且还是她黑名单上的刁客!那瞬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了…… 「张萸。」温颐凡看上去脸色有些死白,却仍然只盯着几步距离之外的她。 张萸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终于明白自己真的错怪温颐凡了,他应该继续躲在那强大又神奇的咒法之下,否则他这一声深情呼唤……张萸考虑该不该脚底抹油开溜?那群女人一人一脚都能踩死她啊! 「章鱼?」温颐凡身边一名女子想了想,立刻喊道:「文公子想吃章鱼!」众女子嚷嚷着要回家烤章鱼给公子吃,一哄而散。 「……」张萸真不知该觉得松口气,还是该翻白眼。至少她安全了。 而认识张萸的街坊邻居,则纷纷朝她看了过来。熄了灶上炉火的郭嫂子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张天师的意中人是文公子啊? 温颐凡仿佛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又或着他根本脑袋一片空白?张萸当下真的很想走过去告诉他:算了,她不怪他。 「你留在我身边好吗?永远都别离开。」他绞尽脑汁,用尽方法,甚至没送那只笨鸟回天界,无非是想绊住没有根,四海飘泊的她。 她为什么迟疑?张萸其实思考过为何不能接受这书呆?她其实没有什么牵挂,唯一的牵挂就是有一天她可能会因为收妖而横死…… 「你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他应该也是精通命理的吧? 「我知道,我会陪你。」 如果是这呆书生,也许……也许她不用替他担太多的心吧?他自己就强得不象话,虽然完全看不出来。 街道上,明明那么多人,此刻却静悄悄。张天师情归何处?文公子能否抱得美人归?唉呀这好戏一定要看到底,明儿个才能向全京城的亲朋好友炫耀他们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啊! 「臭书呆,你这是挖坑给我跳啊?」 温颐凡一脸无辜,不明白她这么回答是好或不好,只好一如既往,温煦地笑道:「那我在坑里等你,无论要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张萸原本想笑,眼眶却有些热。她得承认,有生以来头一次,她终于有了归属感,而他和这份归属感脱不了关系。 「跳就跳喽!」她刻意满不在乎地道。 「所以?」他似乎还有些不确定。 「人家姑娘说好,你是要一个姑娘家说得多明白啊?」路人大婶啐道。 温颐凡总算笑开怀,立刻便走向她,张萸也朝他走来。 「是我不对。早知道会有这阵仗,我才不会跟你发脾气。」 「你不喜欢?」他又做错了? 张萸摇头,但这次显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让他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整条街道又恢复了平静,所有人没事似地回去干自己的活儿去了,仿佛方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而张萸已经拉着温颐凡,大笑地往市集的另一处逛去。 两情相悦,想必一切都有所不同吧? 答案是,并没有。温书呆仍是温书呆,连不小心碰到手,牵手一起散步也要脸红。 不过,张萸觉得这样更好,她就是觉得两人的相处很自在也很舒服才有些动摇,要是变得你侬我侬,她可能会受不了吧? 当然,有些改变,也许张萸自己也没察觉。 现在,张萸会利用敝帚居的后院到芜园去找温颐凡,虽然她总会说,怕他一个书呆晚上回家危险,所以确认一下他到家了没。温颐凡总是保持微笑,不点破她的说法,因为最后仍是他把她送回敝帚居啊。 晚霞仍在天边逗留,玉兔已酣游银汉间,温颐凡在芜园内觅了一块草地,架起了篝火,把晚市买的一些食材烤来当晚餐吃。 明明自小习惯餐风露宿的日子,过去张萸可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乐趣,但如今一切显得格外不同。温颐凡把烤好的鸡肉串成一串拿给她,她则挑了些小块的在盘子上放凉,给在草地上打滚追地鼠的阿肥玩累了时享用。 「那个奇妙的咒法……叫什么啊?是你想出来的?」张萸到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 温颐凡一楞,「我没特地取名字。」 「那就叫……『你看不见我咒』!」张天师赐名,很不错吧! 「……」她实在没有命名天分,但温颐凡也笑着由她,「与其说是咒法,不如说是为了某个目的,试尽所有我能用的方法,到最后试出最符合我理想的效果。其实我一出世就有异能,但这异能最初是必须经由书写才能发挥。我出生自一个复杂的权贵世家,身分却不能见容于世,这些能力被迫不停地自我精进。」就像还未进京那时,只要她找他聊天,平时温吞沉默的他总会说上许多过去不曾对人说的话。 毕竟,不管前世他们有什么样的纠缠,在这世间给他最深的熟悉感的,就是张萸了。他也是说着说着,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他那么寂寞。 有她陪伴,真的很好。 「小妾的儿子?」 温颐凡笑着摇头,「若是小妾的儿子,也就是平凡一点罢了。我的母亲『一直』都是正妻,先嫁给了我父亲,有了我,后来又嫁了另一个权势更强大的男人,我和我生父的家族,我母亲只能保住一个,她做了外人看来最自私也最软弱的选择,她保住了我。 「但那是因为外人不明了,母亲早就发觉我的能力,她需要我帮助她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在他的家族中巩固地位……所以我很小就开始研读各种咒术与奇门遁甲之术,当然……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出来混,迟早要还啊。张萸看得出那些过往让他很不愉快,「现在还需要做吗?」 温颐凡摇头,「其实我一开始,只是努力想法子让自己被遗忘,我不想卷入那些斗争,这就是那个咒法的由来,经过很多次变化和试验,每一次当我的能力更强时就能改试新方法——例如一开始在自己周身画下法阵,让灵魂出窍去做事,到现在只要在自己身上凭空画下法阵便成。 第十九章 「我靠着这个咒法躲过很多次麻烦,后来之所以答应出手帮忙,是因为我也开始研究命理,命无好坏,但人有使命,我知道弟弟的命格注定拥有他理应继承的一切,我出手帮忙反而能改善很多事,例如我想要平静的过日子,只有他能给我;我不想以自己的能力造孽,那么就在他身边辅佐他走向正道,至少在那时他能信任的只有我,他会听我的。最后他终于得到了一切,而我也终于能功成身退,比起他那些同父异母、与他争夺继承权的兄弟,他对毫无继承权却是血亲的我更信任也更宽容,我如今的日子就是这么来的,只是世人并不能得知『文潜』和他之间的关系罢了。」 也许她该问他弟弟是谁?但说真的,张萸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们兄弟现在还有联络吗?」她想的是,最好别再联络,她不想温颐凡再卷入身不由己的是非当中,这温书呆不适合那种人吃人的环境。 「我就住在他能就近监视的地方。但如今他也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更何况现在的我若存心要躲他,他也拿我没辙。」 就近监视?呃……好像……张萸总觉得答案很惊人呐,她决定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于是转移了话题。 最后一抹霞影也了无痕迹,但他们并肩坐在一块儿,一直聊到很晚很晚。 【第七章】 张萸真的很不喜欢算命这工作,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妖魔鬼怪让她抓呢? 就是有妖魔鬼怪,也要刚好遇到胡员外这样的主顾,才有丰厚的奖赏。 所以,人总是得向现实低头啊…… 送走一个「讲半天就是只想听自己想听的」顾客,见她又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温颐凡有些不舍,却忍不住失笑道:「我有个职缺,薪饷随你订,上工多久由你高兴,工作内容任你决定,只要你点头就算数,做不做?」 「什么缺?」张萸像猫儿闻到鱼腥味,抬起头,两眼发绿光。 「你猜。」其实,他是真的不介意养她才这么问。可说出口的同时,又不禁想,如果她问为什么想养她?像她师兄那样也是养,差别在哪? 差别在,若是他,可绝不会愿意丢下她浪迹天涯。差别在他绝对说不出要将她许给别人这样的话! 差别在……其实他也有着私心。想独占。想留住她,不再让她头也不回地将他遗忘。 「天下没白吃的午餐,若是我要你把赚到的钱全都给我,但我就不上工,你能奈我何?」 温颐凡点头,「这也由你。」要是她能远离风险,这很值得。 「……」张萸瞪着他半晌,这越听越像某种……呃……不可能啊!臭书生看起来很悠哉,一点都没脸红。照他的性子,若是求婚,一定会脸红的,于是张萸双手支颊,大眼左右飘移。「猜不到,听起来怪怪的,我这人很实际,不喜欢占人便宜。」哼! 温颐凡轻咳了两声,只好道:「也不是没有辛苦的地方,比如……要经常陪伴在我身边,而且做了就不能卸任,是终身职。」 「你缺贴身丫鬟?」她故意问。 他有些紧张了,怕她听不懂,可太直白的话……他真的不会说啊!「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你愿意做丫鬟的工作,只要不是太劳累,我也由你。」 「那不行,我不会伺候人的。」她才不上当。 「那也没关系,不用伺候我。」他连忙道。 张萸突然发觉自己挺坏心的,只要看他着急,她心里就窃喜,不自觉地眉开眼笑。 这下惨了,该不会她其实是喜欢欺负这书呆吧? 「不用伺候你,那还辛苦什么?」 温颐凡想了想,耳朵终于有点红了,「要替我生孩子跟带孩子,这是最辛苦的。」 张萸瞪着力持镇定的他,明明觉得自己坏心眼,但仍是把头一撇,起身离开,「没嫁人就生孩子啊?我很保守的,不行。」 温颐凡急忙想追出去,「我的意思是……」他却不知道张萸也会害羞,她奸诈地一下子消失在街角,让他只能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噗啾……」桌上的阿肥将两翅平伸,摇摇头,看着温颐凡仿佛取笑他连求亲也不会,「噗啾啾……」这回看来是想以翅膀捣住鸟喙偷笑,可惜翅膀太短。 温颐凡平静地看着那只肥鸟,淡然地道:「现在没人护着你,我就是把你烤了,她也不知道。」 「噗嗽!」阿肥这一吓非同小可,含泪挥动翅膀,就见一颗毛球两翅卖力地上下拍动,直到白毛球终于缓缓升空,循着气味寻找张萸去了。 千盼万盼,终于盼到了张萸来到京城第一件收妖工作,巧合的是,委托人依然是胡员外。 张萸原本想问胡员外要不要替自己卜个卦,或是算算八字,怎么老是跟妖魔鬼怪扯上关系?不过人家给钱大方,虽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贵客难求,张萸才不会嘴贱。 「你要接胡员外的案子?」 「当然啊,胡员外开出了五百两!我还你钱之后还有剩,笨蛋才不接。」 那么,还他钱之后呢?她留在京城,原本就是为了还他钱吧? 「你可以推掉吗?」 「为什么?」 「因为……」温颐凡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老实说出自己的忧虑,更何况他最担心的,倒不是张萸最终仍会离去。他表面温吞,该奸诈时也绝不客气,当初让张萸签的借据本就有别的用处。 他知道她的使命,他也说会陪她,可事实上他最担心的还是她终究会应劫横死于妖魔爪下。 「……很危险。」想了老半天,他也只能说出一个根本不可能说服她的理由,因此说出口时,他整个人颓丧极了。 张萸本想笑他说话不算话,这就是她始终不肯有牵挂的原因。然而就算她不想要有,如今终究也有了,看他那副模样,她无法不心软。「大不了,我会让你帮我,行吗?」 温颐凡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得了她,只好点点头。 一般人不会在鬼月嫁娶,可胡员外实在是逼不得已,原本胡员外闺女的婚期订在九月,却偏偏碰上狐仙来搅局。 狐仙坚持胡员外的闺女和他有七世姻缘,于是胡员外只得想法子尽早把女儿嫁掉,但又怕狐仙前来搅局,便找上了张萸。 「嗳……」七世姻缘?真的假的?张萸其实有些头大,她修习的术法极少和姻缘有关,否则去翻翻月老的姻缘簿,就能知道狐仙说的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温颐凡道。 「你怎么知道?」不会又是他研究出来的一点心得吧? 「所谓姻缘,就是两人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最终能走在一起,即便是一对苦恋的爱侣,也一定有能让他们牵手的『缘』,不管这缘能持续多久,但它一定会明显地存在两人之间。狐仙跟胡姑娘素昧平生,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就算有姻缘,肯定也不是这一世。」 瞧他说的这么肯定,张萸却有些恍惚,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么虚无飘渺的东西……如果有些人的缘分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呢?又如果明明相爱却缘分尽了,不是很可怜吗?」 温颐凡看着她有些失神的侧颜,霎时间还以为两人穿越了时空。 苦苦追求的、还不懂情爱的,为什么不能在对的时候凑在一起?白白虚渡了这些岁月后,到如今,才开始害怕红线已经接不回。 温颐凡默默地覆上她的手,密密地五指相扣,张萸总算回过神来,来不及脸红——啊啊!搞什么?为什么从她答应「跳坑」之后,脸红的老是她?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不是你说的吗?只要还能握紧的,我绝不会再放手。」 「再」?张萸无暇思考其他,只知道这书呆无比严肃认真,仿佛立下誓约那般地对她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什么情感,自陈旧得被遗忘的深沉封印之中觉醒了,爆发的悸动狂烈而野蛮,她几乎是期待而且愉悦地,看着他朝她缓缓接近,两人气息交融,不知何时他的气味竟已是如此熟悉,又如此让她眷恋,他俩有如磁石的两极那般相互牵引,而她莫名地,泫然欲泣。 只有他的吻能安抚那突然萌生的、不知其所以然的悲伤,于是她像渴水而疲惫的旅人那般迎向他…… 「噗啾?」一坨白毛球飞到两人脸孔中间,阿肥一脸无辜,大眼写满好奇,被两人脸庞夹在中间的它还露出一个羞怯的神情,歪着头蹭着张萸的脸。 第二十章 张萸涨红了脸退开来,温颐凡则是面无表情,可阿肥的求生本能让它感觉到……有一股非常非常可怕,比妖魔之王的愤怒还要可怕的怨毒怒气,正冲着它来,好毒辣,好凛冽,好尖锐,好像要把它分筋错骨啃得一滴不剩! 「啾……」阿肥心惊胆寒地扑向张萸怀里,小肉球颤颤抖动。 「怎么啦?」张萸很快被阿肥转移了注意力,而温颐凡心里想着,清蒸油炸还是三杯?腌了应该也不错! 因为某个原因,张萸前往胡府收妖的那天,没告诉温颐凡。 实在是她要做的事,就算不猜温颐凡的反应,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狐仙……嗯,会做这种事,应该是狐妖才对。那狐妖什么时候最可能出手?当然是迎娶那日啦!胡员外听了她的建议,也觉得有理,便让她放手去干了。 其实想出这计划时,她也很犹豫,可惜一直想不出更完美的替代方案。 早知道她就别故意装作听不懂温颐凡的求亲,那么她这辈子第一次穿嫁衣,也许就不会是在这种场合了。 对,她假扮成胡员外千金,从胡府上了花轿。所以她对温书呆真的很愧疚,拜堂时刻意拜得马马虎虎,频频吐舌头,心里想这反正是假的,等她收了妖,谁也不知道新娘是她假扮的! 新房前一天就被她布下阵法,所以她只需要静静地等狐妖上门,以免露出马脚。 新郎进了新房来,她屏气凝神地等着,她已经想好了,只要新郎一掀开她的盖头,她就使出迷魂咒,先迷昏倒霉的新郎,然后等狐妖上门。 当然,狐妖也有可能假扮成新郎倌,但只要狐妖进入她的结界,她一定会知道,她很肯定此刻进房的新郎倌是人而非妖。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紧张,总觉得这新郎倌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过来掀盖头,有够烦人——要是狐妖提早出现,她来不及施咒保护他,他可就得自求多福啦! 当新郎倌终于走上前来,张萸盯着他的靴子,默默倒数,而她眼角瞥见红尺伸到盖头下,将红盖头往上勾…… 张萸立刻双手结印,却在抬起头,对上某人阴沉的俊脸时,傻楞住。 「怎么是你?」 温颐凡放下红尺,张萸现在知道,相貌生得再好看的人,摆起阎王脸时也挺吓人的。 「为什么不是我?」温颐凡嗓音极轻,她却忍不住一阵颤抖。 张萸震惊的脸换了好几种表情,最后她忍不住问:「你要娶胡家千金?」 呃,她是不是不该这么问?温书呆的额头冒出青筋了耶! 「你要嫁胡家姑爷?」他反问。 张萸绞着衣摆,「你也知道我答应胡老爷要收了狐妖,当然不是我要嫁,这只是假装!」她跟他保证道。 「假装到你连嫁衣都披了?」 张萸自知理亏,只好拉着他的衣袖,「只有外袍。人家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嘛……」原来她也会撒娇!看样子是看对象、看情况!眼前真的是她对不起这温书呆,只要是能使上的方法,她会厚着脸皮毫不犹豫地全使上!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后面的话她曝嚅着,故意说不清楚。跟他商量,他会允许她这么做吗?「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她撅嘴反问。 温颐凡脸色似乎温和了些,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不跟我商量,怎么知道我不会想出更完美的法子?」 「……」会读书了不起哦?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 温颐凡伸手取下她的凤冠,「喝交杯酒吧。」 「啊?」 「都拜过堂了,就做全套。」 「等一下。」张萸退开一步,双手结印,开了天眼…… 是温书呆没错啊,她还暗忖说这些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该不会是死狐妖扮的吧?而且,虽然早就知道,但如今用天眼一看,才发现这温书呆的灵力真是不得了啊! 「可以喝了吗?」温颐凡把酒给她。 「刚刚跟我拜堂的,也是你?」她小心地问。 「你想跟别的男人拜堂?」温颐凡竟笑着反问,张萸这才发现原来这温书呆也有这种风雨欲来的假笑啊! 「当然不想啊……可是,你不会打算把这当成我们的婚礼吧?我才不要那么随便,我妆都没化,而且我昨晚根本没睡……」现在样子一定很丑。 现在在意这个了?「那你还瞒着我?」 「对不起嘛。」 「以后要不要听我的?」 「……」这书呆是不是揪住了她的小辫子,她以后都不得翻身了?「你会欺负我吗?」要是以前,她一定没想到,这一刻她竟然只在乎这个! 温颐凡被她这么一问,再多的气都烟消云散,忍不住有些心疼又好笑,他喝干了自己酒杯里的酒,然后凑向她,将交杯酒喂进她嘴里。 如果这个吻迟了好几千年,那么也许能够解释为何它比酒醉人。张萸几乎是入了魔那般承接那口酒,而他仿佛要倾诉初萌动却不得不被紧紧压抑的眷恋,去翻搅她曾经只属于他的甜蜜。 她被动地感受,他柔软的勾撩却邪恶地迷惑了她的全部。 原来这一生她是如此孤独的在荒漠中踽踽而行,而如今他给了她朝圣者梦寐以求的甘泉。 第一次见到这书呆,她总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怨。然而如今,这些怨,却那么的遥远,她拥有的是说不出口的满足,如果前方是烈焰,她会是扑火的飞蛾,她会把自己淋上美酒,作为狂欢的祭礼。 直到温颐凡轻轻地舔舐她唇上的湿痕,张萸都还有些恍惚难以回神,她发现不知何时她坐在他身上,而温颐凡抱着她坐在床边。 她一直都太小瞧他了,论武功他肯定不如她,看起来明明总是有一点温吞,可他仍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与他相比,她是如此柔软,而他坚硬得足以让她紧紧依附。 「不行啊……」张萸呻吟着,她知道再不停手,今晚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我们回去?」 「狐妖怎么办?还有胡家千金……」张萸枕着温颐凡的肩膀,她知道自己问着怎么办,但她其实很想撒手不管。 一定是喝醉了。 温颐凡闭上眼,将脸埋在她发间,双手安抚地在她身上搓揉着,好似同样沉浸在渴望温存的酣醉当中。但是当窗外白影一晃,贴上了「囍」字的红眠床上,却转瞬不见两人的踪影…… 狐妖原想上了胡家姑爷的身,等它带走胡家千金,再杀了他。可整个迎娶过程,它的妖法总是「凑巧」失败。 也许,胡家派来保护送亲队伍的那些道士和高僧,真有几分能耐吧?它只能等拜堂后再动手。 谁知道当胡家姑爷进到新房,整个新房立刻被包围在一座强大的咒法结界之中,它既进不去,也无法窥知里头的情形,就在它恼怒地决定血洗婚宴泄恨时,新房的结界露出了缺口…… 它才发现,新房里的根本不是胡家千金与姑爷!它被耍了! 愤恨的狐妖立刻对新房里的两人施了欢情术,只要是血肉之身,世间难有男男女女能逃过它的欢情术。 它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但最重要的仍是寻找胡家千金。 当它转身离开的同时,却惊觉原本布置在新房的咒法结界扩大了,它被吸入了咒法结界之中。 「是谁?」狐妖大怒。一转身,却见温颐凡单手负于身后,神情平静地看着它。 「你到底是谁?」此人绝非寻常修道人。 「你还是死心吧,胡家千金昨晚已经和心上人成亲,她已经嫁作人妇。」 狐妖脸色一白,「怎么可能……」 「胡员外原本只打算调虎离山……哦,也许该说是调『狐』离山吧?」温颐凡语气像在说笑,但眼里可是一点笑意也无,「但他最后仍是同意我的作法,胡家千金和姑爷昨夜已经低调完婚,今日这场除了是作作样子,算是给世人一个交代,也是为了钓你出来。」 「不管她是谁的人,我还是要她!」 「你又何必?」 「你们懂什么?她原本是属于我,我们两情相悦,全是因为我一时疏忽和盲目才失去了她,我要把她追回来,她是我的!」狐妖那张脸……从平凡的胡家姑爷模样,变回了妖异美艳的原貌,并且痛苦地扭曲着。 温颐凡有些怔忡,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一世,你得变成她心上人的模样才能接近她,你确定这样对她是好的吗?」他问。 第二十一章 狐妖眼神茫然,浑身颤抖,「我不管……」 「既然不懂珍惜,悔不当初又何必?」是这样吗?温颐凡仿佛自言自语。 忘川河畔,有他数百年来孤独矗立的身影,是悔恨?是茫然?是愧疚?他总是自问,任时光悠悠,彼岸花开了又落,花与叶又错过一个千年。可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才真正明白心如刀割的痛苦。 因为他知道她会回到地府。但是如果红线真的再也接不回去了呢?这一世的他也是满身冤孽,他早晚要面对,如果他早已错过了跟她的缘分,他还能不能等得到她?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狐妖突然逼近他,白发张扬的狂舞,温颐凡只感觉它的爪子覆在他心窝上,指甲甚至掐进了肌肉里,那对狐眼泛红而布满血丝。对于男女之情的感应,它可是无比敏锐。 温颐凡心里暗暗叫糟,但狐妖只是邪恶地露齿一笑,「就让你也体会体会我的绝望,到时你会不会不顾一切紧紧抓住她?会的,绝对会的……你没资格阻止我!」语毕,狐妖拚尽了千年道行,冲出温颐凡与张萸布下的结界。 温颐凡没有追出去,因为他知道狐妖的元神必定受了极大的损伤,而胡家千金和姑爷所在的地方,也有他与张萸的结界。 那瞬间他有一丝茫然。 他做错了吗?但胡家千金确实爱着她的新婚夫婿,不管狐妖有多少不甘心,它若强求,非要去找胡家千金,也只是自毁元灵罢了。 温颐凡很快地想起中了欢情术,又被他施以咒法暂时陷入昏迷的张萸,急忙回到新房中。方才为了和狐妖对峙,他将整个新房,连同张萸以结界保护起来。 不想再管狐妖最后是终于放手,或者仍然执迷不悟,温颐凡抱起昏迷的张萸,他要带她回芜园。 狐妖说得没错,他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如果姻缘线再也接不回去,他也会用尽一切方法再续前缘。其实他的本质和狐妖也没两样…… 【第八章】 温颐凡以阴间和阳间中的隔隙做通道,须臾便回到了芜园,并且遣开了所有仆役,只留式神伺候。 当他把张萸抱回他的寝间时,血气已有些翻腾。大半辈子只与书本咒法为伍,读的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反而因此更容易为了一点小小的撩拨心猿意马。她的气息沾染了他的领域,他的一切会将她包围……嗳,光是如此他就已经脸红心跳,欲火高张了。 温颐凡的卧房倒是极为干净简单,面南的墙是一大扇向着庭园、屋檐低垂的圆窗,窗外翠竹成荫,清泉凝碧,遇上大雪或下雨天就垂下竹帘;面北则是作为出入口的一整面红木屏风,因为主人孤僻,几乎都是呈紧闭的状态;东西两面墙各有一张罗汉床和满墙的书,中间绑着白帘帐的四柱大床,四周也全都是书。 当温颐凡把张萸放在自己床上时,几乎羞耻地感觉到下腹明显升上的热气与冲动;过往他一个人回到芜园,不是专心看书就是早早上床睡了,怕胡思乱想,淫邪妄念如影随形,隔天没脸见她。 但,越是不敢胡思乱想,就越是情难自禁,有一回他实在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她终于原谅他,主动拉着他逛市集,想到自己脸上的傻笑止都止不住,于是心想这么晚了,利用咒法看看她睡得好不好……看一下就好!绝对不做别的。 谁知道,张萸回到敝帚居后觉得热,提了一盆水,脱光了衣裳擦拭身子,他怎么命令自己不准看,但偏偏就像被下咒了似的,定在那儿从头看到尾。 那晚,真的很难熬啊。最羞耻的是他发现自己就算有幻想,但对那档子事的想象似乎有些贫弱,毕竟他以前就不怎么有兴趣,心里有着疙瘩,最血气方刚的少年时代,都在宫廷里人吃人的环境中度过,想有兴趣也难。于是,他跑去翻找那类书籍…… 想不到,他也跟那些常到他书肆买淫书的书生一样,用那些荒唐淫艳的虚构故事来满足自己对心上人的幻想,甚至忍不住做了他这辈子都没做过的羞耻事。那几日他非常安静也非常害羞,张萸以为这呆书生只是因为纯情到连牵手都会脸红,误会真是有点大…… 而现在,他不用幻想。 那不只是借口,他要独占她。 温颐凡脱下让自己闷热不已的外袍,直到剩下一件单薄的单衣。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直到不知第几回,他们都累了,这开了荤便毫不懂节制的书生偏偏不愿退出心上人的体内,抱着早已困倦的人儿入眠,贪婪地,要在梦境里与她用更毫无禁忌地方式交合。 「这里是哪里?」张萸看着没有尽头的九曲回廊,廊外竟是一片湛蓝大海,天空则弥漫着云雾,云雾深处,紫色和橙色的天空繁星闪烁。 「不知道。」 张萸转身看着温颐凡,看见他竟然只穿上单衣,气得双手遮面,「臭书呆,你做什么啊?」 「抱歉……」他给自己换上体面点的衣裳,「我换好了。」 张萸慢慢放下双手,才发现她自己也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诃子,红艳乳晕若隐若现,亵裤则如云雾般遮不住春色。 「臭书呆,又是你干的好事?」她一手抱住胸乳,一手在下体前遮掩。 温颐凡咽了口唾沫,「我觉得……很好看……」 「你给我一件衣服,可恶!」她槌打他。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他一边被追打,一边却一点也不想移开视线,「很适合你……」 适合她?她是有多豪放? 「给我衣服,就你有,你这浑蛋。」 「不然大家都别穿,很公平。」转眼,他身上一丝不挂,还站在她面前抬头挺胸,双手叉腰。 「啊——」张萸双手遮脸,「臭书呆,你自己不要脸,我要衣服啦!」她跺脚。 「来求我。」他摊手,笑得还真是斯文又迷人。 「求你?我揍你还差不多!」老虎不发威,把她当病猫?张萸豁出去了,当下宛如母虎出柙般冲上去揍温颐凡,反正这梦里,狠力揍也不怕他受伤。 「娘子,对你的夫君动手动脚,不太妥。」但他一边抬手抵挡她的拳打脚踢,却也没有任何还手的打算,就算这只是梦。 「你这色鬼,跟你书肆里那些天天看淫书的色鬼一样……不!你比他们更好色」 「娘子对为夫有强烈的误会,为夫从没幻想过别的女子,就是作春梦也只会梦见你,这和那些妄想淫遍天下美女的淫棍有巨大的分别,娘子现在在我梦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在梦里倒是连这种话都讲得理直气壮了?」都不会脸红哩! 「天地良心。」他仍是看着她,微笑道。 接着,张萸发现自己身上连诃子也没了,正气得想赏他一巴掌时,她胸前多出一串花环,缠绕她的双峰与蛮腰,腰间也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藤花,像皇后的礼袍一样,裙尾曳地。 「别生气了。」他柔声安抚,只要能哄她开心,他会用花海环绕她。 张萸红着脸,看他换回他平日穿的书生袍,忍不住撅嘴,「既然这样……我要看你的屁股。」 「……」这是梦里,他不会脸红,可是当下仍觉得整张脸很热。 但娘子要看,他一定不会拒绝,只是这次光屁股倒是会害臊了。 张萸心里得意地嘿嘿笑,「你的腰也挺好看的,胸虽然薄了点但该有的也都有,就都别遮了,反正都是我的人了,就都让我看个够吧。」 「……」等等,这明明是他的梦,为什么他一下子就屈居下风了?而且他竟然不敢反抗。 「好吧,既然都来到你梦里,你就陪我四处逛逛吧,美人。」张萸还调戏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哩。 「……」他来得及换一个梦吗?嗯,但女王陛下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 于是长发披肩的赤裸美男子就只能厚着脸皮当起一身花衣的女王向导。 但这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现在害羞的人变成他了,而梦境也跟着起了变化,回廊来到了尽头,那是一座雕栏玉砌的花园,满园子盛开的蔷薇却是诡异的黑色。 张萸只感觉到温颐凡的身子不自觉的有些僵硬。 「怎么了?」 花园中央,有一座凉亭。那凉亭就是和京城里富豪人家家里的相比,也显得贵气又豪奢,建材是极贵重的白色巨石,雕着翟鸟、牡丹,以及翔龙。 第二十二章 只有皇家才能雕龙啊!所以这是…… 凉亭里的声音很快让张萸回过神,「里面有人欸!你不是说这梦里没别人吗?」 温颐凡脸色不太好看,「我们换个地方。」 「等一下,又没被发现,而且这是你的梦,你是主人,怕什么?」张萸悄悄走近,直到她都站到台阶上了,凉亭里只差没四肢都死死缠住对方亲热的男女仍然没发现她。 「没什么好看,走了。」温颐凡转身就要走,却被张萸拉住。 「他们看不到我们耶!」她都站在那对男女面前了,他们仍然只顾着自己的好事。不过张萸端详着这两人,都是陌生的脸孔,只除了那女子眉眼间和温颐凡有些相似,是个会艳惊四座的绝世美女。 有什么闪过了张萸脑海。呃……嗯,看来她看见不该看的了。张萸只好急忙起身,女人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而男人的龙袍大敞,露出了……她吓得转头当作没看见,然后急急忙忙地转身要走,心里隐约知道这个梦可能是某人的「记忆」,以这样的方式窥探他的隐私让她有些慌乱,只好佯装什么都不清楚地道:「好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去别的地方!」 但就在她前脚要离开凉亭时,却瞥见凉亭一角的椅子上,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娃儿趴着状似睡着了。 纯粹是出于母性,她走了过去,「这里有个小孩欸!」怎么让小孩睡在这里啊?会着凉欸!她蹲下身,却发现那眉清目秀的小鬼似乎只是装睡,眼皮跳动着。 「啊哩!小孩子不可以看这个啦!」她嚷嚷着,话落,却顿住。 如果这是温颐凡的记忆,那他当然也得在场才会有这段记忆,那么此刻这里可能是温颐凡的,只有…… 张萸倒吸了口气,真希望回到过去,把小孩的眼盖住。 让三岁小孩看活春宫,难怪长大这么……呃,这不是重点。张萸有些生气地看向已经交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狗男女,瞬间却讶异地张大眼。 只见女人跪在男人两腿间,含住了硬挺的男铁,而原本堪称相貌堂堂的男子那副销魂欲死的模样,看得张萸真想一巴掌甩过去。 嗯,温颐凡在她身上做那些害羞的事时也有这表情,但她却觉得他的模样让她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更想一口吃掉他。 最后男人嘶吼着,仿佛被挑逗到极限,终于在女人嘴里攀升到了极乐世界……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 但紧接着,凉亭里,除了张萸以外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那小孩。 张萸看向一阴沉的温颐凡,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不舍。 「嗯……很多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她一脸遗憾与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温颐凡一阵无语,然后又有些好笑,捏着眉心,扶住额头。 「竟然会带你来到这里……」他最厌恶的地方。 嗳,她最不会安慰人了啊。好可怜,小小年纪就看这么重口味,长大后心里某些地方会长歪掉吧?张萸看向竟然已经穿上一身玄端的温颐凡…… 温颐凡顺着她的视线,顿了一下,才道:「以前在这鬼地方,我都这么穿。」包得越紧越自在,就是觉得那深宫中的淫秽记忆让他浑身不舒服。 张萸挑眉,露出了……让温颐凡头皮发麻,而且觉得不太妙的笑。 「很好看啊。你穿这礼服真是好看。」她朝他走来。 虽然被夸得挺心花怒放的,但为何他就是觉得她的眼神不太对劲?「谢娘子夸奖……」他默默向后退,可退没一步就停住。 只要她朝他走来,他就舍不得后退,这都成了这一世的直觉反应了。 「书呆啊。」张萸两手按在他肩上,这明明是他的梦,可对张萸武功高强的记忆太鲜明,他立刻就被按到背脊只能贴着梁柱。 「娘子不能改口吗?」他似乎有点委屈。 「我觉得很可爱啊!」她又轻佻地搔了搔他的下巴,见他被柱子困住,笑得更邪恶了,「你知道,粽子为什么要包起来吗?」 「……」这什么问题?温颐凡俊脸有点黑。 「因为,」张萸自顾自沉醉地道,「剥开粽叶的时候,看到结实的内馅,会有让人流口水的幸福感。」 「……」温颐凡默默怀疑,他在房间对她做的那些下流行为,要开始产生报应了。 「来吧,让我剥开它们!让妻子幸福到流口水是丈夫的责任!」张萸朝温颐凡的腰带进攻,而温颐凡闭上眼,认命地放弃抵抗。 张萸还把腰带往后飞甩,而剥开层层衣衫,露出他大片象牙色胸膛时,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伸过头去舔了舔。 呵呵呵,从头到脚都是她的,她爱怎么舔就怎么舔。妄想连连时还看见温颐凡白晰的俊脸别扭却泛起赧色、秀色可餐的模样,她觉得口水更泛滥了。 想起在新房里他所做的事,她立刻伸出咸猪手,揉起了他的胸膛,甚至以手指夹起他的乳尖狎玩。 「不……别这样……」他的嗓音有点喘。 张萸以前听过一个淫棍说,女人喊不要就是要。当时那淫棍正在调戏良家妇女却倒霉地被她发现,被她恶整到几乎不举。只是如今张萸突然明白世间所有恶棍的淫念所为何来了! 她的男人喊不要时,她只想立刻推倒他啊!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第九章】 要是知道会全身酸痛,她绝不会让那臭书呆在她身上拚命扮可怜却又拚命对她做尽邪恶的把戏。 然而也因为这样,张萸得休息一阵子,拿温颐凡对她软磨硬泡的挽留没辙,只得在芜园住下了——嫁鸡随鸡,都拜过堂了,她还能去哪? 在张萸醒来以前,温颐凡就让人将芜园全布置成新婚的大红色,「囍」字剪花贴得她眼花撩乱。 芜园到底有多大,她还没空逛个透澈,某个始作俑者倒是知道把她磨得惨了,不肯让她太劳累,她的活动范围几乎就只有他卧房所在的院落,起居作息皆有仆役使唤,而温颐凡也在第一天就对所有仆役宣布,「芜园」从此有了女主人。 温颐凡的仆役大多是低阶式神,少数的活人仆役身上都有他的咒法,影响不大,就是在外头有人问起了主子的事,那咒法会让人晕头转向,什么都答不出来,足见温颐凡这家伙有多孤僻,但以他的身分,也是必要的,张萸明白他不乐意接触人群,和童年就被迫卷入皇室的斗争绝对脱不了关系,以他的能力,当权者也不会轻易就放手。 「他虽然答应让我成为庶民,归隐市井之中,但我知道若有机会,他会说服我。而我之所以还住在京城,那也是他答应我归隐的条件。」文潜的声名远播,「那位」可是功不可没,他知道温颐凡有法子让所有人都忘记他这号人物,把文潜的存在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但若连天下人都知道这号人物,温颐凡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抹去全天下人的记忆。 其实张萸默默地想,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文潜这号人物好了,他照样可以消失啊,也许「那位」这么做,不尽然只是要困住温颐凡。 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人,愿意信守承诺给他平凡的日子,也许他们之间仍是有手足之情的。谁也无法相信、只为了争夺权力而活,那实在和活在地狱没两样,对这个在当时唯一能信任的人,不想就此遗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张萸同时也猜想,温颐凡走不了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方叔和石头 吧,他们两个只是凡人,那人要对这两个凡人不利可是轻而易举。 「对,方叔是我生父家族的老管家。」温颐凡像是赞许她的心思玲珑剔透那般,拍拍她的脸颊,「但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收了敝帚居。」只要弟弟信守承诺,他不会考虑走得一干二净。 张萸休息了几日之后,温颐凡问她,若办喜宴,想请谁? 「我们真的就算拜过堂了啊?」 「天地为证。」温颐凡只要听她这么问,脸色就不太好看。 张萸撅嘴,「早知道我就拜认真点……」她那时还拚命笑对面的新郎倌是笨蛋木头人欸。 温颐凡忍不住失笑,拿写请帖的笔杆敲了敲她的额头。认真拜和随便拜,都是拜! 五天后,张萸和温颐凡的婚宴,包下了整座竹居酒楼,到场的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那些因为文公子娶妻而心碎的狂蜂浪蝶们,就是想到婚宴上买醉,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第二十三章 那是婚宴后快半个月的某一天,敝帚居的老板娘在婚后依然继续摆摊,虽然很多人大感讶异,可习惯找张天师指点迷津的「信徒」们和邻居可开心啦! 「我去找别的相命仙都没用,一定要张天师啊……不,现在该叫文夫人了!」郭大娘说道。 「不是哦,我师门下,我还是姓张。」张萸笑着道。 其实替人解决烦恼虽然麻烦,可是帮熟悉的人感觉却不一样,婚后每天虽然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她会帮着温颐凡准备教材,贫户的孩子买不起书,写字纸是奢侈的消耗品,他们于是想了些替代法子,例如做沙盘,能让孩子用盘子盛沙在沙上写字,或者他们夫妇俩自己掏钱跟石材店买吸水性强的石版,用毛笔沾水就能重复书写,敝帚居也低价收购一些旧书送给孩子。 有人说,那些贫户的孩子,也参加不了科举,学识字做什么用呢?所以温书呆的学生真是小猫两三只,张萸也会跟温颐凡到处去把学生找回来上课—— 张萸有时还比这书呆更懂说服人呢! 「学识字怎么会没用?画符也要识字,要不画错了,轻则符的效力全失,重则天打雷劈啊!你去抓药要不要识字?你去当铺要不要识字?签合同要不要识字?你上菜馆不识字,水牌看不懂,小二是不是坑你,你知道吗?银票上写什么,你不识它,它不识你,你要当一辈子冤大头吗?」 不得不说,在市井小民之间,「张天师」的说服力还是大过了「文公子」啊!瞧瞧那些父母被她说得频频点头,温颐凡都忍不住想笑了。 「我果然娶了好贤妻。」 「小意思。」张萸还拨了拨头发。 这样的日子倒也充实,可张萸还是会挂念她那些「顾客」,江嫂子的孩子最近如何?夜里还会啼哭吗?三姑跟她丈夫还会天天上演全武行吗?林家那个老二应该回家了,他两老最近身体还好吧? 所以,她又回来摆摊。温颐凡也由她。 一大早,就是几个老邻居见她摊子开张了,立刻跑来光顾,下午倒是清闲许多,最近温颐凡的学生回去上课的人数多了,他通常会到下午才来接她一起回芜园。 摊子难得清闲时,张萸就跟阿肥玩。阿肥这阵子都由石头代为照顾,不知错觉否,这团毛球……好像就只是变成了更大的毛球,胖到极致时,肉会向两旁垮,也是正常的。 「阿肥啊,你看起来除了变肥,好像都没有长大耶?」还是她误会了,阿肥根本不是雪鸮,也不是幼雏?那它到底是什么? 阿肥有些心虚,拍翅膀原地转了一圈,假装听不懂,摇摇晃晃地卖萌。 张萸一边和阿肥玩,一边也察觉有个年轻人,从早上就坐在对街隔壁的茶楼,观望着敝帚居。 嗯,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观望她?张萸不是自认有什么沉鱼落雁的美貌,而是自小行走江湖,她遇事一向谨慎惯了,就是会多留点心眼注意罢了。 然后,大概到了温颐凡上完课前的半个时辰,那年轻人终于有所行动了,他和他的随从来到了张萸的摊子前。 「你就是人称张天师的张萸姑娘?」年轻人问。 张萸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端出了应对客人时一贯的专业态度,「是,阁下要卜卦问事,或抓鬼驱邪?」一边问的同时,她心里一边怪叫,她相信这年轻人绝不需要驱邪。 人的面相,三十岁前是天生父母养,三十岁后是靠自己半生的历练造就,所以有些人,年轻时眉分八采,目若朗星,中年后面容麻木,两眼无神,就是不懂看相,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张萸虽然也研究面相,但她最主要仍是看气场。 这年轻人,不说他贵气的举止,顾盼生辉的仪态,更重要的是他一身灵光紫气啊!张萸在京中这些日子也不是没接触过富贵人家,但要让她觉得有点坐立难安的,这年轻人真是第一个。 「勉强算问事吧。」年轻人让随从放了一锭银两在桌上。 张萸挑眉,这钱真不知她赚不赚得起,八字不够重啊! 「公子所问何事?」 「听说张天师已嫁作人妇,为何还出来抛头露面?」年轻人像随口聊天那般地问。 甘你屁事?张萸脸颊一颤,仍是道:「为人解决疑难杂症,算是我一出生就带来的使命吧?公子不同样也是生来就被赋予使命吗?」 「士农工商,各有使命,但一个算命的,怎么知道自己必须给人算命?更何况是名嫁作人妇,应该相夫教子的女子?」 你奶奶的是来踢馆的吗?张萸觉得她该让丈夫写个「和气生财」贴在她正对面,时刻提醒自己。「公子的疑虑,我会传达给我家相公知道;至于相命并非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降妖伏魔,抓鬼驱邪,但世人偶有小烦恼,所以顺便替人指点迷津,如果公子又想问,一个天师为何知道自己必须抓鬼驱邪,那么我可能得问问老天,为何赋予我抓鬼的天赋,让我与抓鬼天师有师徒之缘,公子这锭银子,就只想问这些?」 年轻人看着她,沉吟了半晌,才道:「好吧,就当你真有几分本事,那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我想问一个人,但我不能给你这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你有法子算出他是谁,我就服你一半。」 不给生辰八字跟姓名,算出来也只服一半,剃头要不要也剃一半啊? 「那要看公子能给我什么线索了。」 「这个人,是我在这世间仅剩的唯一手足。我要你算出他人在何方……」 年轻人顿了顿,音调一转,倒是柔缓了许多,「如今安好否。」 张萸脑海闪过某种念头,可她不能确信,于是道:「好吧。」没有生辰八字跟姓名,就要开天眼,偷看命书了。张萸虽不信命,但这法术找人很好用,她手点阴阳水,双手结印,口念咒语,开天眼,旋即在空中画出一道符,接着作出翻书的动作。 年轻人只是一声嗤笑,显然当张萸作戏。 张萸沉默半晌,然后看着年轻人。 「怎么?张天师的灵魂,现在是上天庭,还是下地府?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年轻人的口吻和神情完全不掩讥刺。 张萸收了天书,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这么快就投降?瞎掰也不会吗?」 张萸神色沉定地看着他,静静地吐出四个字:「君无戏言。」 「你——」年轻人拍桌而起,瞪着她的眼眸中,也不知是震怒或惊讶。 嗯,她好像别惹怒他比较好。张萸立刻露出一个亲切的笑,「这位客倌火气别这么大,要不要喝杯茶?我夫君泡的茶生津止渴降火气,养肝润肺顾肠胃,平常他只泡给我一个人喝,今天看在客倌寻亲未果委实心酸的份上,分你一杯,不算钱。」死小鬼,原来是跟她下马威来的。 啊,论辈分,他是小鬼,但论年纪与身分,她是不能喊他小鬼的,这男的比她年长。但张萸仍是忍不住想喊:死小鬼! 年轻人瞪着她倒了一杯茶给他,像要将她瞪出两个洞来似的,末了仍是坐下来,心平静气地拿起茶,看着那茶杯半晌,才慢慢地,认真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细细品味…… 嗳,好可怜,看着茶杯像看着自己的兄长一样。她也有点心软了。 「虽然我不能回答您第一个问题,但倒是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令兄是长命相,命底福泽深厚,虽然年轻时卷入了身不由己的是非当中,背了些冤孽债,但我想他有心向善,这些年来,承天恩允诺,过着他想过的日子,平安踏实,您就不必担心了。」 年轻人嘲讽地笑了笑,「冤孽债?你懂什么?」 她真不懂,也明白他不会明白她真正的不懂,所以不说话。 「他跟你说了很多吧?你怎么认出来的?」年轻人又问道。 来这招啦!她真的「铁口直断」他的身分,他就反过来说她是听「他兄长」告诉她的,温颐凡确实说了一些,但可没说这弟弟这么惹人厌。 「不多不少。就说到天威浩荡,若能令他就此在这市并中安然度过余生,他于愿足矣。」 「天威浩荡?这可绝对不是他说的。」年轻人瞪着她,「屈居市井之中,娶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江湖术士,这叫于愿足矣?」 敢情这位疑似对哥哥感情很不单纯的弟弟,是专程来嫌弃她的吗? 第二十四章 张萸也不跟他计较了,淡淡地道:「这位客倌,大海之所以能纳百川,正因为它有着天子的德性,天下万民皆吾皇之子,鱼喜水,而鸟喜风,就像圣明如天子,绝不会强迫一只鸟生活在水里,也不会否定它逐风的本性;在下是江湖术士,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每一口饭都吃得心安理得,我夫君承诺与我扶持到老,那么我此生亦不离不弃,旁人怎么说,我们恐怕管不着。」 年轻人看着张萸半晌,也许觉得她这江湖术士还挺能说大道理的,至少那分讥刺不再那么明显,「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您也知道我是谁,坐在那边观察了我一天,拐弯抹角来问我您的兄长过得好不好,不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年轻人闻言,深吸口气,笑了笑,「有点意思。」 张萸才觉得这年轻人有点霸道哩!跟他交手很头疼啊,她看了看天色,「书呆再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你要见他吗?」 「你喊他书呆?」年轻人瞪着她。 不行哦!这家伙管真多……啊,这天下确实没什么是他不能管的。 「闺房情趣,让您见笑了。」她故意道。 「……」年轻人像有些气闷那样瞪着她——欸?她希望那眼神里不是有一点嫉妒啊! 「他不肯见我。」最后他郁闷地道。 啐!方才态度要是好一点,她说不定大发慈悲帮他说服温颐凡哩。「如果您是来祝贺他,与他闲话家常,他应该会欢迎您;如果是来说服或说教的,草民还是建议您——放开双手,得到的更多。」她又拿出了为「信徒」指点迷津时的神棍笑容。 「要我祝贺他娶一个……」他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做不到。」 这家伙真的很讨厌,但想想他也怪可怜的,她又替他倒了一杯茶,「人生在世,受困于权谋名利,找到一个真心人已是难得,您难道不是最能理解个中苦楚之人?真心希望一个人幸福,也会期待他找到一个真心人,不管这人是金枝玉叶,或荆钗布裙。我不要求您认同我,但是您至少该相信您的兄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因为没有您的祝福,就动摇跟他走一辈子的决心。」 年轻人毕竟不是养在玉楼金阙却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对怎么衡量一个人的轻重,还是有几分本事。张萸确实也不是凡桃俗李,他只好道:「我说我祝福不了,但也没说我想阻止。」他闷闷地喝着茶。 「其实呢,书呆就是不想以自己的能力做害人的事,您只要记得这点,我想他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宫里给他的回忆不太好,所以我不会勉强他。」年轻人给了随从一个眼色,那随从将两迭以亮黑底泥金绘着并蒂牡丹的漆盒放在张萸桌上,泥金工艺虽不稀罕,但工匠手艺的粗细却有阶级之分,光是能用极细的金色线条制造云气,画出蝉翼一般的花瓣与虫翅,已是令人叹为观止。 敝帚居是不少这样的宝贝,托书呆的福,她这俗人也见识了不少。 「我知道他不会想要宫里的东西,这是我自己掏钱,让人从民间捜集来的,算是一点心意。」 漆盒各有四层,张萸好奇地站起来,「我可以打开吗?」 年轻人点点头,张萸打开漆盒,里头有一对千年老蔘,下一层是一对夜明珠,再下一层她已经不好意思看了——仔细想想,一个弟弟,因为哥哥不想见他,所以婚礼也没邀他,但某天一大早带着这些大礼,在兄长的店对面坐了一整天,嘴里说不认同她这个嫂子,但一开始不就是带着大礼来的吗?怎么想着想着觉得有点鼻酸呐?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破费……」 「那对我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称不上。」他哼了一声。 才想同情他一下,就原形毕露了,啐! 「要不,你留个信息给他?」张萸道。 年轻人正有些迟疑,不知道何时飞出去又飞回来的阿肥,嘴里衔着一封信,特地飞到张萸面前,大眼亮晶晶地看着张萸,好似在邀功。 张萸摸了摸阿肥的脑袋,阿肥还停在她肩上,蹭着她的颈窝卖乖。张萸看了一下信上写得龙飞凤舞的收信人名字,把信拿给年轻人看。 「这是你的吗?」她也不奇怪书呆怎么把阿肥叫过去咬信回来了,发生在书呆身上的事,还有什么是需要大惊小怪的? 年轻人一看信上熟悉的字迹以及他的字号,有些欣喜却也难掩紧张地取走了信,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起来。 能看得懂书呆的字,还真是兄弟情深。张萸忍不住想。温颐凡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不会写鬼画符,就是教书的时候。 看年轻人的表情,书呆应该没给他钉子碰,她也松了口气。最后他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那般,将信妥善收进怀里。 「我该回去了。请你转告他……」他顿了顿,表情有些别扭,「我祝福你们。还有请他放心,你说得没错,君无戏言,我希望正如他所说的,以后我们兄弟还能谈谈家事,我不会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敝帚居也随时欢迎你来喝茶。」张萸顿了顿,「自家人,卜卦算命收妖驱邪免钱。」她露齿一笑,年轻人翻个白眼,也有些忍俊不住地笑着离开了。 某人今晚特别粘人。 虽然,平常就很粘,但腻人的粘,跟缠死人的粘,还是有程度上的差别。 房里点上了某种迷香,张萸每次闻着不是四肢发软,由他宰割,就是欲火焚身,化身野浪女霸王……嗯,她合理怀疑臭书呆每天看心情决定今天谁在上面,她一定要找一天研究一下怎么区分他点的香,换她天天在上面! 在下面也不是不好,但失去主控权,被迫摆出一些很羞人的姿态,她会恼羞啊! 温颐凡以红绳将她双腿各绑在左右床柱上,以迭起的被褥垫在她臀下,张萸不得不以近乎倒挂的姿态仰躺着。 但她根本无法抗议,温颐凡长发拂过她大腿内侧时,她的水穴几乎敏感地一阵收缩,于此同时,他跪立在她肩膀两侧,张萸可以清楚看见丈夫高高昂起而且充血的男性,那令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沬,稍早被吻得湿亮的乳尖更加的硬挺了。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直到她腿有些软了,趴在床上,温颐凡甜腻的吻落在她怕痒的裸背上,而他持续着快速地挺进再抽出,不管她细碎的呻吟与求饶,直到白焰尽洒而出。 「臭书呆,滚开……」某人咬棉被偷哭。她好几天没压他了,都被压,恨! 温颐凡仍是由身后抱住妻子,屋内屋外,悬挂的、漂浮的、静立的近百盏烛火,依次地熄灭,直到点亮一室温存的,只剩圆窗外、银汉中悠悠摆荡的月沿。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听着她缓慢而规律的呼吸声,双臂好似连一丝隙缝也不想有地将她紧搂在怀里。 成亲后他总是想到好友信上的托付,好友过去不时开玩笑,要把张萸许配给他,他那时一直没当真;再见张萸时,倒是为了自己竟对好友的爱女产生妄念而感到愧疚…… 他抚着张萸睡得似乎有点不安稳的脸颊,轻轻地安抚她。 他一向驳斥命运之说,并非不信命,而是万千众生际遇各有不同,同是皇帝命,经历也绝不会一致。张萸喜欢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他们俩相似之处,即便是乞丐命格,积极与消极,向善与作恶,漫漫人生的经历绝不会相同,怎能用一个命格去决定一切? 但对于好友命中克妻克子之说,他也无法说服好友不当一回事,只能看着他一次次远走他乡,把一无所知的张萸丢在根本称不上家的空屋子里。好友最后的请托,是张萸命中带来的十八岁大劫…… 他妄想以婚礼化解,似乎有些天真,但他也不相信只能就此坐以待毙。 他的上一世,她傻傻地从没退却过,她追着他有多辛苦,如今他想起来就有多不舍;那么这一世,轮到他追着她,就当他偏执成狂也好,有一丝希望,他绝不放手。 最初,没有人认为不对劲,直到陈大娘的儿子失踪了,陈大娘来找张萸。 陈大娘的儿子是到庙里送油香,之后没再回来。张萸问了是哪间庙,当下便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不是别间庙,偏偏是温书呆把尸魔的蛊送去给高僧净化的天一寺?这是巧合吗? 第二十五章 陈大娘哭哭啼啼地说着儿子失踪的消息时,邻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来探问发生何事,这时才有好事的人说道:隔壁街李家的媳妇几天前也失踪了,听说也是到天一寺去上香,李大郎偏偏以为媳妇和人跑了,爱面子不肯说,但李家媳妇娘家的大哥指天立誓地说妹妹绝不会跟人偷跑,要李大郎去报官。 「这么说起来……我听我二叔说他们那条街上也有人失踪……好像也和天一寺有点关系。」 喝,一下子,居民们纷纷要到天一寺去揪出那寺里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张萸想到那妖蛊,不愿邻人犯险,便说她会先想法子,让他们回家去。 张萸十五岁出师,可以说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当下只跟石头交代了去处,便单枪匹马地上天一寺。 阿肥觉得不太妙,可张萸听不懂它「啾啾啾」地想说什么,它咬住她的裙摆,却只被她拖着走,阿肥挂在裙摆下晃得两眼发晕,直到张萸买了一串阿肥最喜欢的烤香鱼往远处一丢…… 「噗啾!」阿肥快乐地追了出去,津津有味地吃完香鱼,转过头才惊觉张萸已不见人影,幸而身为灵兽,还是有点作用,小胖鸟感应到张萸的去处,只得偷偷跟在张萸身后。 天一寺,位在京城城郊,芜园在东北,而天一寺在西南。 「妖气冲天啊。」张萸站在天一寺妖气凝结成的结界之外,往上看去,还能看到扫地的僧侣,若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任何异状,但张萸很清楚那些扫地僧只是幻象,整座天一寺此刻感应不到一点活人的生气。 上次抓狐妖也没抓到,问书呆,书呆又不肯说一句。张萸好久没能大展身手,几乎有些期待呢! 而躲在树干后只敢露出半个圆滚滚身体的阿肥,眼神凝重得不能再凝重,胖鸟也有认真思考的时候。它该先去通知文潜呢,还是跟着张萸比较重要? 吃了那么多好料,是该报恩的时候了!阿肥鼓起勇气,拍着翅膀飞冲向笼罩在重重妖气中的天一寺—— 啪叽!白毛球被电成灰毛球,咚咚咚地掉在地上,晕了过去。 天一寺的台阶上,空无一人,早一步踏进天一寺结界内的张萸,早已不见纵影。 这妖蛊究竟什么来历?老是搞出这种死气沉沉的鬼结界。 张萸一踏上台阶,才发现景物就和大荒村一样,草木不生,天色血红,最让人讶异的是,在结界外看起来仍完整的天一寺,原来几乎成了废墟,断垣处处,看起来就像突然遭到重大破坏而一夕倾倒,少数没倒的佛舍看上去也岌岌可危。 天一寺僧人众多,但就算加上前来参拜的信徒,应该也不至于跟桃花村一样,张萸心想赶紧把中了妖蛊的倒霉鬼找出来,尽快收了他也就行了,还没有人发觉天一寺的异状,随时有人会进到庙里来,拖得越久,无辜被牵累的人就越多。 张萸来到寺庙中央,天花板像是炸飞了,殿内石柱或断或倒的大雄宝殿,大佛同样被毁,但最明显的却是血红蛛网盘据了整座佛殿,仿佛有一只巨大蜘蛛在殿内结出天罗地网。 网中央被万丝穿身,鲜血淋漓的,却是陈大娘的儿子!从他身上穿过的蛛丝被染得血红,大殿中央一片已干或未干的血渍。 「救……」陈大娘的儿子发出微弱的求救,张萸见状,立刻要斩断蛛网。 「万万不可!」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数名男女豁出了性命似地拉住张萸,有的抱住她身子,有的抱住她下盘,张萸直觉地出手反击,却在察觉阻止她的全是普通人时收住刀势。 「你们做什么?」 「他们在救你,并且阻止妖蛊的力量变得更强……」一个颤抖的声音道。 张萸顺着声音的方向,才发现大殿角落有个人盘坐着,她感觉不到对方的妖气,便走向前,看到了可怕又不敢置信的一幕—— 「一元大师!」一元大师便是答应替温颐凡净化妖蛊的得道高僧,此刻却宛如被万针穿身而过那般,袈裟破烂,一身伤口与鲜血。张萸感觉得出,和当日拜访大师请求他净化妖蛊时不同,大师法力尽失,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张萸立刻盘腿坐下,要以术法护住大师的心脉和元灵。 「张施主不必白费力气,贫僧留这最后一口气,只是为了警告你……」一元大师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大师!」 「有人偷偷放出了妖蛊的封印,却不知何人所为……张施主请当心,这妖蛊每次会将一个人抓到网中央吸尽鲜血,直到那人断气,就再抓下一个,若在这期间有人妄想救出网中央的人,虽然能够把人救出来,但救人的会代替前一个牺牲者受万丝穿身之苦……」 「所以……」陈大娘的儿子是因为救了一元大师? 「不仅如此,如有法力修为者,或许能与之缠斗,但在这结界之中,每使一分法力,便会被妖蛊吸走一分,老衲惭愧,一时不察,以为能救下全寺的人,拚尽了全力与那妖蛊一战,最后却反被吸尽法力,成为蛛网上的犠牲者,是那位施主进到大雄宝殿之后,一时善心,却害苦了自己……」 张萸万万想不到,妖蛊的能力根本比在桃花村时更可怕。 「所以现在只能束手就擒了吗?」张萸生气的是,这妖蛊为何尽是做一些玩弄人性的可恶举动?这不就摆明逼所有人见死不救吗? 「老衲原想等文潜施主与张施主发现此处异状,你二人联手或许有一丝希望。」 张萸无语。她原以为这次就跟过去一样,她单枪匹马…… 不,霎时间她突然领悟到了过去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横死与否,单枪匹马地收妖,若是不成功便成仁。 但失败了之后会如何?就像如果桃花村一役,她最后没有成功呢?那些鬼魂仍会继续受苦——她从来没想过失败后的下一步,自己烂命一条就算了,那些无辜的人呢? 「对不起……」她没和丈夫商量便擅自作了决定,天一寺里的情况如何? 会不会像上次一样,进了结界却出不去?若是丈夫最后赶不上为她援手呢? 张萸决定试着先联络温颐凡。 一元大师没有阻止她,如果可以他早就做了,但他心里也有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期待。张萸是道家,他属佛门,佛门做不到,也许道家术法可行,大师只能默默在心里为众人唯一的希望祈祷。 张萸试遍所有的术法却都无法突破妖蛊的结界。 「难道是天意……」一元大师又咳出一口血。 她最讨厌什么「天意」了。但张萸也怪不得谁,都怪她自己莽撞,「只好等了,我离开前交代了要到天一寺来,书呆每天会接我一起回家,只要他发现我还没回敝帚居,石头会告诉他我的去处,他一定会赶过来的。」 但,就算丈夫赶来,在结界会吸取法力的情况下,他们还有别的法子吗? 这时,蛛网中央,陈大娘的儿子却发出了哀号。 「啊——」他口中吐出鲜血如注,蛛网正在收紧力道,张萸抽出符纸,却被旁人拉住。 嘿嘿嘿嘿……阴险尖锐的笑声在整座结界之中忽远忽近地飘荡。道貌岸然的家伙,全是一些见死不救之徒,你们的善心到哪里去了?那声音道。 除了张萸以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大雄宝殿四周不少已经被吸尽鲜血的尸体,而仍活着的这些人,有的曾经获救,四肢还用布条缠紧包扎着,却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只能看着出手救自己的恩人代替自己受万丝穿身之痛。 张萸握紧拳头,「躲起来放话的孬种,有种出来一决胜负!」 面对你们这种伪善者,我何必?呵呵呵呵…… 就在那声音挑衅张萸的同时,陈大娘的儿子终于被吸干了血,断了气,血红丝线又开始飘动。 「不要啊!」众人争先恐后跑出大雄宝殿,张萸手中妖刀立刻出鞘。 「施主住手!」 住手个鬼!难道要等死吗? 一名脚程慢的女子,被某个逃命的人一推,跌倒在地,血红丝线立刻如灵蛇一般缠上了女子的脚。 「救我!我不想死——」女子大哭。 张萸在那当下根本顾不得其他,千钧一发之际,她仅能想出的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就是替自己的心脉设下防护咒,然后出手斩断丝线,一把推开那名女子。 第二十六章 红丝线转而缠住张萸的手脚,她也许能躲,但在当下她所想出来的办法却只有这一招—— 丝线穿透她的四肢与身躯,她代替女子成了妖蛊的祭品,丝线虽然无法穿透她施下防护咒的心脉,痛苦却是同样的,每一根丝线都穿透她的血肉,而她每一次心跳与呼吸,就牵动一次身上的肌肉与血管,就像抽她的筋一样痛苦。 她太愚蠢了。竟然妄想自己可以撑久一点,现在她痛得只想晕死过去。 「书呆……」 京城内某处。 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温颐凡,突然感觉到左手腕一阵抽紧的疼,好像手腕上绑着无形的丝线,并且有一股力道正在狠力地收紧那条丝线,接着是心窝一阵剧烈的抽痛,连他手上的笔都不由得脱手掉在地上。 「夫子?」 温颐凡立刻想到的是张萸,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宣布结束今天的讲课,施展术法直接回到敝帚居。 【第十章】 「啾!啾啾啾啾——」阿肥卖力摆动翅膀,在三个男人面前扭动并伸展着圆滚滚的身躯,翅膀加两脚并用地解释着张萸消失的来龙去脉,最后还小跑步原地绕圈圈扑倒,表演它撞到结界,啪叽一声被电晕过去的过程。 「啾!」就是这样。阿肥解释完,抬起两支翅膀揉着双眼大哭,喷出来的眼泪就像小瀑布那样惊人。 「……」在这严肃的时刻,石头真的很不想吐槽,文潜哥真的看得懂这只鸟的意思吗?呃……它真的是鸟吗?但是看到文潜哥拧紧了眉头的模样,他只有闭口不语。 「我懂了。」温颐凡道,石头差点呛着。接着就见温颐凡蹲下身,捧住阿肥道,「要拜托你,回你老家搬救兵了。」 阿肥抹了抹眼泪,使劲抬起翅膀,做出了敬礼的姿势,「噗啾!」 接着,温颐凡手中灵笔一挥,异界缺口出现在日出处,阿肥满载着雄心壮志,双眼燃烧着复仇的熊熊烈焰,飞进了缺口之中。 「方叔,石头,接下来要麻烦你们,找出正东,正西,正南,正北,有阳气的位置,贴上灵符。」 「包在我们身上。你自己也小心点。」方叔点头道。 他们想当然耳也不是第一次当温颐凡的助手,两人拿着罗盘,分别朝不同方向寻找贴符的位置去了。 温颐凡看着笼罩在妖气中的天一寺,握紧了拳头,脚下没有一丝迟疑地走进了结界之中。 当温颐凡看见张萸身上贯穿无数道血红丝线,吊挂在半空中时,他几乎压抑不住胸口涌上喉咙处的窒痛感,结界内的气流一阵鸣动。 「文潜施主万万不可……」一元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硬是拖着一口气没死,「在这结界内,法力会被妖蛊尽数吸收……」 「在下明白。」可惜现在的他,没什么心情对大师的处境表示同情,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张萸。 「别……」张萸眼睫颤动,奄奄一息地开口想阻止他接近。 然而就在同一时间,结界之外,方叔和石头以最快的速度在四个方位贴好灵符,最后一张灵符贴妥,符文白光闪动,呼应着结界内温颐凡所在的位置,交叉成一个金色十字,结界正上方的天空再次出现异界缺口。 结界外,石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传说中的四大灵兽自缺口的金光中威风凛凛地腾云驾雾而来…… 呃,话说,他知道文潜哥能够以灵符或者画出灵兽的形象来召唤灵兽,但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长得像灵兽的灵——因为过去文潜哥召唤的灵兽,模样都是像阿肥一样的呆萌幼兽,所以他曾经怀疑过,要嘛书上骗人,要嘛文潜哥骗人。 看来,文潜哥只是没事召唤灵兽幼兽下凡来陪张萸玩玩,仔细想想,成年灵兽确实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召唤下凡啊。 结界内,温颐凡伸手向张萸。 「别……」张萸拧眉乞求,害怕他沦为下一个犠牲者。 「别怕,我来了。」他轻声呢喃如安抚。 温颐凡握住张萸鲜血淋漓的手,大地鸣动,金光瓦解了结界内的黑雾,染血的万缕丝化作轻烟飞散。 温颐凡张手欲抱住下坠的张萸,却见一股黑气突然自血丝消散处凝聚,窜进张萸口鼻之内,温颐凡只来得及抱住张萸的身子,根本措手不及,张萸已经晕了过去。 张萸觉得全身都好痛,而且好困,头好重…… 「张萸臭章鱼,张萸是妖怪生的,张萸没爹没娘没人要,哈哈哈……」 哪里来的死小鬼?好吵! 「我看到张萸家有鬼火,张萸一定是妖怪!」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自己过日子却饿不死?这孩子根本不是人吧!」 张萸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坐在似曾相识的破房子里,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瘀血和旧伤。 是梦吗?她为什么回到这里来了?她看着自己瘦小的手臂……为什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她想不起来。 四周景象飞快旋转,她回到某一年某一日,她怀里揣着又出远门的师兄在外头省吃俭用,挣给她的钱,想到市集里买点粗粮,村人却把她当成妖怪和小偷,怀疑她偷钱。 「你的钱哪来的?」一个手臂是她好几倍粗的妇人推了她一把,害得她一头撞在墙上,钱也掉了一地。 「我家前阵子遭小偷,是不是你啊?」小头锐面的男人连忙把钱捡起来往自己口袋放,那些平常喜欢欺负她的孩子也争相捡着碎零钱。 「那是我的钱!」 「偷钱还敢大声嚷嚷?把她送官府!」 「那是我的钱——」 那天究竟怎么结束的,她已经忘了,只记得自己窝在空空如也的家里哭。 师兄什么时候才回家呢?她下次可不可以一起跟着离开?她不想一个人留下来。 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对吧?阴险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她耳边。 是谁?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讨厌的声音。 为什么你武功这么高强,法力这么精深,却要帮助这些杂碎?他们帮了你什么?从来没有,不是吗?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他们只会耻笑你,只会对你落井下石,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在一旁嘲笑你…… 「你是谁?」张萸喊道。 跟你同病相怜的人。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才对,为什么要让伪善的世人逍遥地过日子?他们从未放过我们,他们自己作恶多端,从来不看看自己丑陋的模样,却指责我们是罪人!他们凭什么?他们要世间每一个受尽煎熬的人学着不憎恨世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心安理得无视我们的痛苦,过着自己的好日子!那些伪善者! 我们应该联手让这世间陷入地狱才对。我们可以的…… 张萸拧紧眉,觉得头好痛。 「要下地狱你自己去,别拉我。」她抱头呻吟。 这个人间就是地狱,但人们相信自己拥有善果才能转世为人,不觉得好笑吗?他们联手让整个世界变成一座活地狱,把弱者推下油锅,推上刀山,自己在酒池肉林里狂欢。我们应该改变这一切。 「你要做什么?」张萸还是觉得好困。 他们喜欢自欺欺人,我们就让他们认清现实,让他们活在他们想象中的地狱里。 「我不要。」感觉好麻烦。 你不想报复他们吗? 「……我想做别的事,想去找师兄,学好术法武功跟他一起闯荡江湖,想去看看他说过的白色山脉,想去看他说很壮观的云海……」她眼睛已经眯起,嘴角噙笑像做着白日梦,「我想养宠物,想认识不同的人,想…… 想遇见一个很爱很爱我的男人。」嘻嘻,她还偷擦口水。 你和那些伪善者没两样!那声音恼羞成怒。 张萸顿了顿,她似是想起什么,专心地看着前方——不是看着这虚假的幻梦,而是定定地看着某个点。 「你知道黑夜为何会有星星吗?你知道在遥远的西域,有一大片的土地都是黄沙,寸草不生,但偶尔会出现一片绿洲,在荒漠中孕育出生命,生产出甜得不可思议的水果。」张萸眼神一转,抱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原地,仿佛陷入回忆之中,「你知道那天之后我遇到什么事吗?」师兄一件衣服补丁又再补丁,舍不得买件新衣,省吃俭用,就怕她不够花用。那粗汉子以为一个小女孩,既然会自己照顾自己,只要给她钱就能过日子。 那天师兄才离开,她的钱被欺陵她的村民抢走了,她回家哭了一晚。 第二十七章 「我肚子好饿,给我送来食物的,是被村子里的人骂疯婆子的老婆婆,我听过她的亲戚叫她阿妙,阿妙婆婆常常把她捡来的食物分给我,却不准我去找她玩,因为村子里的人也会把我当疯子。 「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术法跟武功都不行,只能摘些花跟水果回送给她。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太弱小了,连想对一个人好,能力也有限,阿妙婆婆死的时候,我是第一个发现她的,她的尸体都烂了,没人敢去收尸。 「再也没有人偷偷把她的食物给我,我却在那时才开始学怎么替鬼魂超渡,阿妙婆婆的鬼魂也不催我,就慢慢等我学会,替她超渡…… 「你知道我遇过一只奇怪的兔子,带着我上山采山莓,采各种野果和野菇,当我摘了不能吃的野菇时,那兔子就会跳起来咬我一口,好像在教导我一样;我还遇过阴间的朋友,替我教训偷我钱的村人,因为师兄在外面帮助过很多人,他们替师兄送信给我时,看到我被欺负,也会生气。 「我遇过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女鬼,她暗恋我师兄呢,所以特地来看看我,告诉我很多我听都没听过的事,教我有什么毛病可以用什么草药医治,所以我好想去她的国家看看;我还遇过武功高强却不小心喝太多酒,失足摔死在断崖下的鬼魂——武林高手摔不死这可是骗人的,因为摔死了当然没人知道,不过他武功是真的很厉害,你不信的话,跟我打过就知道。 「我也遇过客死异乡,连替自己买副棺村都没钱的穷书生鬼魂,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替村人收鬼,但是我发现他只是因为被葬在土狗窝附近,不得安宁,所以我找个好地方把他埋了,他还特地留下来教我识字来答谢我……可是他太严格了,我觉得好烦啊,就把他超渡了,他去投胎前还没忘叫我背书哩,我才不要。」张萸哈哈笑。 「还有一次我打伤了同村子里的大头,大头的娘因为大头的伤哭了一整晚;但是那天晚上我替自己包扎伤口时,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如果我娘还在,她会不会也替我掉泪?可惜我只能自己躲起来哭,所以我决定在找到人疼之前绝对不要做傻事。」张萸说到这,默默想到书呆的脸,这一刻,她却清楚的记得他说「别怕,我来了」时,眼睛好红啊。 她莽撞的举动,最亏欠的就是书呆了。 「其实,这世间难得有人会替你掉眼泪,你也会舍不得他伤心的。虽然以前我不明白这一点,可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当我再遇到阿妙婆婆那样的人时,我是个更好的人,能够做得更多,我不是想当好人,我只是明白,站在施舍的高度付出同情心的人也许很多,真正有同理心的人却很少,一旦不符期待与立场就会被打回原形,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我只是想为把芬芳送给我的花朵施肥和浇水而已,因为美丽的东西,美丽的景色,和对你好的人一样,都是有限的,错过了也许就不再来,我希望至少遇见他们的时候,可以把我的心留很多很多位置给他们。」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张萸才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恨,可能我跟那些不愿意有同理心的人一样只会叫你不要恨。希望你的心还有空的位置,人间是地狱也没关系,那就在地狱种一朵花吧。」 一团黑雾在她面前缓缓成形,张萸看不出那是个男人或女人,只感觉到黑影向她逼近。我在地狱里种了很多的花,吃人花。对不起,我没你那么好运,你那么喜欢在地狱种花,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你,我可以送你下去……那黑影掐住了她。 但在黑雾碰触张萸的同时,却起了变化,黑雾的前端变得雪白,并且以无法抗拒的力道,被吸入了张萸体内,连张萸自己都不明所以。 黑雾的力量彻底消失了。张萸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肯定,只知道她已经不再陷于幻梦之中。但她的灵魂仍在一片虚无中飘荡,不知今夕是何夕,不分东西南北。 直到恍恍惚惚、飘飘荡荡的她,来到一条河边。 河有多大不清楚,因为它宽阔的对岸与尽头隐没在浓雾深处,但在河畔,有一座玉色的石头吸引了她。 「这是三生石。」浓雾之中,突然出现一名穿着灰袍与白斗篷的陌生女子说道。女子样貌平凡,却有一股庄严静谧的美,其实张萸也不知「她」究竟是男是女,姑且就当女的吧。 三生石?她死了吗?张萸想了想,也不觉得意外。 「你想知道妖蛊为什么跟你那么有缘吗?」那女子微笑道。 有缘?是有孽缘吧? 「这是你下凡应劫的第七世,妖蛊跟你注定要了结孽缘,这场恩怨的结局究竟如何,连西天众神也很好奇。 不过人真的很奇妙,即使再艰难险恶的命格,命书上写了两败俱伤的结局,总也会出现让人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的奇迹,这也许就是你所说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什么意思?」 「你何不自己看看?」她指了指三生石。 出于直觉,或者是来自前世的记忆,张萸伸手触碰了三生石。 张萸是六道众生对罪恶的憎恨所孕育的战神。惩奸除恶就是她的天职,因此她生来没有任何的同情心。 三生石告诉了她妖蛊的来由。三千年前,她第一次为地府执行任务,就是捉拿吃人无数的尸魔。那尸魔和这一世遇见的可不同,因为生前死于巫蛊之术,死后每夜吃人肉,吸人血,魔力强大,而时逢乱世,尸魔在战场上吃尸体还不餍足,当时几乎把一个小国的人给吃光。 人间之事,天庭和地府要不要插手?时值人类结束传说时代进入文明时代,这件事天上和地下踢了好几次皮球,最后张萸站出来要收了这妖孽—— 嗳,争功诿过这种鸟事,可不只有人间官场上有,主动担下烂摊子,绝没好下场,果不其然…… 那尸魔几乎吃光了一个小国的人民,却仍不是张萸的对手,张萸以破坏力最强大的咒法,严厉地将尸魔打得形体倶灭,魂飞魄散。 三生石故事说到这里,却转而说起了尸魔生前的故事。 尸魔生前,是被小国歼灭的部落族长妻子,作为战俘,除了替国王修墓,便是成为祭天的犠牲品,族长的妻子更被小国的国师下了巫蛊,变成活尸,为他们的国王守墓。 可当时尸魔已经有孕,变成了活尸之后,胎儿仍然不停地成长,原本不需要进食的尸魔本能地开始在墓中以尸体为食,以养活腹中胎儿,当墓中尸体吃尽,尸魔开始向墓穴外寻找猎物。 而小国陷入了动乱,争战不断,无力追查尸魔的来历,尸魔于是在墓中安然产下魔婴,原本应该只剩本能的尸魔,竟还保有母性,她发现孩子吃不了腐肉,她也早已失去哺乳的能力,她开始为孩子寻觅活人的鲜血,魔婴在墓穴中被尸魔喂食鲜血而活了下来。 张萸打死了尸魔之后,却不察魔婴的存在,魔婴因此被灭国的小国国师发现,国师将魔婴视为复国的希望,继续喂食魔婴鲜血与人肉,以巫术将他养成了活蛊。 张萸看到这里,几乎无法再看下去。 对魔婴来说,国师是唯一养大他的人,国师所下的命令,哪怕再无人性,没有善恶观的魔婴根本无法分辨,他将把他当畜牲养的国师视为父亲,执行父亲的命令,讨好他。 但国师的心中只有权力与仇恨,他将魔婴拴在暗无天日的墓穴里,只有需要他杀人时,才将他放出来,啃食敌人的尸体,就是国师给魔婴的唯一奖赏。 你知道黑夜为何会有星星吗? 魔婴的第一个朋友,是父母双亡的小乞儿,她在墓穴中发现了魔婴,她把乞讨来的真正食物,分给魔婴,魔婴才终于知道这世间有人肉和人血以外的食物;在墓穴里长大的魔婴害怕太阳,她便带他去看星星,在黑暗中带给万物希望的光。 那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国师不允许魔婴有同情心和凡人的情感,只要它们有可能滋长,他就摧毁它,因为他需要的是毁灭敌人的武器。 他杀了小乞儿,并且要魔婴吃了那小乞儿,否则就拿小乞儿的尸体喂狗。 张萸猛地将手从三生石之上抽回,再也忍不住地趴在河边干呕。 第二十八章 那女子也很能理解,缓缓说道:「所谓天理昭彰,多是凡人自己选择的后果,国师摧毁魔婴所有的情感,等到他自己贫病困苦时,魔婴对他也没有任何的同情,他最后死在自己一手养大的魔婴手上。」 「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如今还在十八层地狱里,刑期还未结束。」 这还差不多。 「魔婴四处作乱,最后被一名道士所收伏,这道士无从得知魔婴的来历,只是镇住了他,将他封印在道观里。宗教虽劝人为善,但却总是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于是这三千年来,魔婴不断被各种宗教的能人收伏,却总有人将魔婴放出作恶,魔婴的魔力一次比一次强,收伏他也越来越艰难,直到……」女子说到这里,却顿住,微笑道:「接下来还牵扯到你和文判的姻缘,你要不要自己看?」 文判?张萸的疑惑只有片刻,她立刻就了解文判原来是书呆。 真奇妙,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书呆时,她心里只有怨气,可如今想起他,心里却是迥异的向往,这全然无关他俩这一世的情感,而是来自前世的留恋。 「憎恨罪恶而生的女战神,对专司赏善的文判情有独锺,也许是因为众生对『善』始终有着向往吧?」女子微笑道。 张萸闻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触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确实是个异类的存在。 在地狱种一朵花?这可是文潜上辈子就在做的事,他像个隐士一般在地府离群索居,说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别美好。他园子里的花花草草特别肥美有生气,地府里最凶残的恶兽在他面前也特别温驯……等一下! 这一批温驯恶兽的名单里为何会有她?张萸一阵无语。 将魔婴的母亲打得魂飞魄散,并非张萸前世唯一做绝的事,文判对张萸的作风从来就不能谅解,但张萸对这个仿佛地府里一道冬阳的男人却一见倾心。 「你如果不喜欢,我以后不做便是,别生气。」女战神追爱也勇敢果决,虽然文判一直给她钉子碰,但她不仅不气馁——嗳,不是张萸要说,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样,柳眉飞扬,星眸凛冽,威风是威风,但那身杀气真是只差没有青面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面前,她却只是个小女人。 她痴痴恋恋千年,还去问月老姻缘,月老怕了她,老实地说她和文判确实有夫妻之缘——月老可没说是哪时候,有多久——但得知这件事的她却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着文判不放,彼岸花开了又落,有时他被她缠烦了,会无力地抚着额头,翻白眼,而她总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着光的蛾一样,只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么,有点心酸。可是却也不曾后悔过,因为他让她想要变得更好,也是他让她愿意放下成见,用从来没想过的角度去看人间。 「你知道黑夜为何会有星星?因为就算是罪恶的环境,也会存在着善心,这就是人。」有一次,她以真正的红莲业火烧尽魔魇,文判暴怒地对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他躲在自己隐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顾他的花草宠物,替他烦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亲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会做这种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见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间去,看了好几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着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谅她。 她决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为决绝错过了什么。这一看,于是种下了她应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过错,应该自己承担。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婴当由她来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无怨。 当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说过的话。她若真心要解决和魔婴间的恩怨,也许这一去再也回不来,绑着他的话,岂不害他永世孤独?幸好,他没爱上她,那时她心里真有一丝庆幸,是她没有福分拥有他的好。 可怜的月老,又被她这女煞星威迫利诱,只好借她断缘刀,把她和文判的红线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缘,还剪了一大段,结成手环送给他。 也许是听说她决定下凡应劫,文判终于肯见她了。 会怨吗?有一点,可感情的事勉强不了,红尘里那么多无果的痴恋,她其实不寂寞,原来众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丽却又破碎,疼痛却可以不忍怪罪,这竟是她这女煞星第一个真正懂得的高贵情感。 能与文判厮守的幸运女子是谁?她不愿去想了。也许……不会像她一样对犯错的众生毫不留情吧? 她决心坦然面对自己过往的错误,不再回头,没能看见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驻足,她在人间一世一世地学习关于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尝无以名状的失落与哀凄。 只是愧疚吧?张萸收回了手。 「你知道,得知你决心收伏魔婴那时,文判做了什么吗?」 张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给她的她都已看遍,却仍看不透女子的身分,但又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情和直觉,她并不害怕这名女子。 「惩奸除恶,是你的职责,为何要受罚?这是文判当时对地府提出的质疑,可惜地府也没有能力回答他,最后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萨为你网开一面。」 「……他一向都很心软。」张萸道。 「但是也公私分明。」女子不再多说,有关张萸和文判之间的事自然会有解,她继续道:「你与魔婴之间的恩怨,连天庭也非常关注。」 「出事时不帮忙,存心看热闹?」张萸又忍不住道。 「如果人间发生任何事,天庭与地府都要插手,那人间只会更乱,不同神只也有不同主张,该由谁说了算? 不如让人间的因果自己去决定。自己犯下的过错自己解决,这也是你当时领悟到的,所以这七世,你总是会投胎到收妖世家。就连天庭也相信,你与魔婴最好的结局,就是两败倶伤,你以千年道行和魔婴同归于尽,结束他的苦难。」 好像也没别的解了。张萸心想就是如此,她也认了。 「地藏王菩萨却不这么想,祂赌了一把。」女子微笑道,「在你每一世下凡,地藏王菩萨便以一滴宝血为你铸成凡胎。文判曾经以为,你的同情心是地藏王菩萨的宝血所致,其实他猜错了,你的同情心是因为文判才有,地藏王菩萨的宝血,只有一个作用,一旦你放弃以法力收伏魔婴,魔婴也伤不了你。」 「……」这算作弊吗?「意思是魔婴伤不了我?」 女子摇头,「若你存心以法力令他魂飞魄散,这滴宝血便起不了作用,你也只是尽了你想赎罪的决心,与魔婴同归于尽。」 「那我要怎么收伏他?」 「我只能说,劫已化解。魔婴确实是被你收伏了,追根究柢,你欠他一个『为他流泪的人』。」 什么意思?她不是书呆,讲这么玄她听不懂啊!「是魔婴的母亲吗?」 女子摇头,笑意更深,「说到魔婴的母亲,你知道在你将魔婴的母亲打得魂飞魄散之后,文判也做了一件事,跟你有关,但他从没告诉过你。」 「什么事?」 女子手一挥,两人来到忘川河畔某一处山坡,那儿立着一株千年古树。 「凡是被打得魂飞魄散的众生,若诚心为他种下一颗种子,万年后他将能再次投入轮回。这棵树,已经三千年了。」 张萸看着那株几乎长到了天上,枝丫遮天的大树。突然好笑地想起,以前文判被她烦累了,就要她过来照顾这棵树,有时被她气得都要冒烟时,还叫她来这里抄经文,原来是有原因的。她忍不住伸手抚着树干。 对不起。她默默地道。 而那时的她,从来就不愿反抗文判,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会乖乖去—— 只要别赶她走。想想那时她真是又粘人又傻气。 「好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有个人想见你,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女子微笑着,往后退了一步,消失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之中。 「喂!」她还不知道她是谁啊…… 千年古树和三生石都消失在她眼前,但河水仍然滔滔,只是这回张萸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海之中。 突然想到书呆说过,她比彼岸花漂亮——现在想想这也怪不了他,也许他只是直觉地讲出了上辈子他天天看的花罢了。 第二十九章 但是,要见她的人在哪呢?张萸只能漫无方向地四处晃悠,直到她看见了一座桥……奈何桥?可这儿也没别的地方能走了,她直觉便要过桥。 「丫头,你阳寿未尽,别乱跑啊。」 熟悉到只能在梦里想念的声音响起时,张萸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蓄着大胡子,穿着劲装短褂的男人穿越一片彼岸花而来。 「嘿,丫头,几年没见你,又长高了。」 「师兄……」张萸喜极而泣。 张郷——嗯,这是张萸师兄的名字。目前在地府担任阴差的工作,师兄妹俩许久不见,当下便在忘川河畔觅了一处草地坐下,像过去在阳间时,聊聊分别以来的种种。 「你的事,我在地府都看到了。但是我今天来……」张琅眼里有诸多愧疚与不舍,「是来跟你说抱歉的。」 「一家人,说什么抱歉啊。」 「我常常想,我应该把你送给好人家养才对。」 「那我就无法尽我这辈子的义务了。」张萸可不只是因为看了三生石才这么说。很奇妙,就是在年幼最寂寞的那时候,她也未曾希望师兄把她送给别的善良人家抚养。 因为就算和师兄聚少离多,她可以肯定他们之间的亲情是谁也无法取代的。对张萸来说,她只想努力变强,让师兄安心云游四海,未来能追上师兄的脚步;而对张琅来说,平安地回家见张萸一面,就是他最强力的锚。 张琅确实是算出了张萸这辈子该尽的责任,才没将她送养,但这次来见她,却是有别的原因。 「你知道,我就是克妻克子,客死异乡,死无葬身之地的命格。」张琅突然感慨道。 张萸也会算命,也许是因为师兄命格如此,所以她向来讨厌算命,师兄最后也死在西域没能回到中原,她甚至无法为他收尸,这一直让张萸耿耿于怀。 「我是要告诉你,我错了。」师兄笑了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我算到了命格,却没算透人生。命格是什么?不过是老天爷给人的棋盘,环境决定了,寿命决定了,但那一片空白却是靠人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我这一生四海为家,走到哪一个地方,就看看那个地方需不需要我的力量,于是我认识了很多人,很多鬼魂,我不后悔认识他们,他们也愿意为了我尽心尽力——老天能决定这些吗? 「我来到西域,在某个部落里为他们解决疑难杂症,转眼过了许多年,我老了,病了,回不去了,知道自己就要应了命格所说的『客死异乡』,但我并不难过,因为许多人都在替我奔走和祈祷,我到哪里都像回到家一样,何来异乡之说?最后他们以自己族里对待圣人与善人的最高礼遇替我办了丧事,让大地带走我的肉身,让我的肉身回归大地——我还真他妈死无葬身之地,因为老子最后是天葬!哈哈哈哈……」张琅笑得很开怀,张萸也笑了,释怀地笑了。 「我回想我这一生,原来为了害怕命运,错过了许多,错最大的就是你,丫头。可是……」他叹了口气,「就算让我再重来一次,我也不敢拿你来赌,我说不了大话……你终究是我最放不下的。」 张萸会算命,当然也猜到,她和张琅其实不只是师兄妹关系。 「我……」隐瞒了半辈子的真相,男人终究无法轻易说出口。 张萸拍了拍张琅的肩膀,「对我来说啊,替我把屎把尿,还厚着脸皮,就是被人当登徒子追着打,也坚持要到农家去找农妇喂我奶的男人,不管我喊他什么,他就是我爹了,他赶我我也赖着不走。」 张琅大笑,却也哭了出来,「这河畔风沙真大。」 「你那大胡子中看不中用,留在脸上,在地府讨得到媳妇吗?」张萸忍不住吐槽道。 张琅脸颊一热,「地府识货的还真不少……等你百年,我介绍给你认识。」 张萸大笑,「好啊,我倒是真想知道谁的眼光像我一样与众不同!」 张萸始终没有醒来,温颐凡已经在她床畔守了三天,饭废茶荒,衣不解带,憔悴而失魂落魄。 魔化血丝一消失,在温颐凡和四灵兽的法力护持下,张萸的伤口迅速愈合,可她却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把张萸带回芜园,他俩的卧房,他要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旁人也无可奈何,只有阿肥能擅自穿越他设下的重重结界,叼着食物来给他。 「啾——」怎么都没有吃?阿肥担心极了。不过它更担心张萸啊,总是忍不住停在她枕畔,毛茸茸的身子蹭着张萸的脸颊。 第三天,温颐凡总算想到,张萸的灵魂可能跑进了地府。 温颐凡决心一闯地府,带回爱妻。 「好啦,再聊下去,你都要变老太婆了。有人来带你回去了。」 张萸顺着张琅的视线,看向彼岸花海的另一头,此地仅仅是阴阳交界,还未进地府,温颐凡朝他们走来。 「要叙旧,百年后有的是机会。」他这话,是对着两个人说的,「阴差为亡灵领路时辰不得有误,我该上工去了,你们小俩口啊……对自己坦白些吧。」想当初说要把张萸许给文潜,纯粹是觉得能让他放心,看样子他点鸳鸯挺有一手的,不知道月老那儿缺不缺他这样的人才呢?哈! 温颐凡只是朝老友点了点头,便急切地走向张萸,「你的肉身无碍却迟迟未醒,我还以为妖蛊对你做了什么,你没事吧?」 「没事。」张萸顿了顿,「我看了三生石。」她想到两人相遇以来的种种,相信温颐凡根本记得他们前世的纠缠。 温颐凡楞住。所以呢? 「你……」她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如果你是因为愧疚,其实没有必要。」反正两人这世能当朋友,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张萸忍不住笑道,「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呢,我前世眼光真好。」她颇得意。 温颐凡有些无措,「什么意思?」 「我们也应了月老的话,拜过堂了。你没欠我什么,还帮了我很多,是我欠了你才对。」 「那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欠不欠。」他板着脸道。 「所以我更应该祝福你找到真正心仪的女子,不应该厚脸皮绑住你。」张萸真心地说。 「我已经找到了。这条红线物归原主,它的另一端在你手上,剪断了没关系,我把它绑个死结就行了。」 把红线绑死结是怎样啊? 其实这家伙,本性就是有些固执,让人好气又好笑。前世她真是迷恋他迷恋得两眼只看得见他好的地方,还冬日的暖阳哩! 「也许你是因为愧疚,或是被我烦成习惯了。就像你说的,过去的」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欠不欠。等你等到真心相爱的女子……」 「什么是真心相爱?」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她,「什么又是习惯?爱也你说了算,不爱也你说了算,想在我身边转就来,想走就连头也不回,我都没有说话的余地?」 「……对不起。」好像真是她的错。大概吧……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他背过身去。 张萸突然想起过去,只要他一生气,她就急忙赔不是。到了这一世,却是反过来,他手足无措地追着她保证会改过…… 并没有什么甘愿不甘愿,如今回想起来,不管是谁在乎谁,两个人都像孩子似的,让她忍不住微笑。 其实张萸本来想安抚他,但这厮也不过转世过一次,变得忒没骨气,他就怕张萸转身甩头不理,马上就转过来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分不清愧疚、习惯和爱情,因为我只有过一个女人,就是你。」他拉住她的手,口吻认真却笑得一脸温文儒雅,「所以你要负责把我教到会为止。」 「……」她怎么都没发现……哦!看来不只她太迟钝,他也掩饰得很好,这男人本性还很赖皮呢!看着他拚命掩饰心慌,却依旧难掩弃犬似的眼神,一手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交扣。 明明他就是赖皮啊!她是在甜蜜个什么劲啊?太没用了吧! 「好啦。」她叹气,其实很想笑。 「很不甘愿?」他笑脸一僵,闷闷地问。 她差点翻白眼,却忍俊不住地道:「超开心的啦。」 见他仍是不太开心,她飞快地踮起脚尖,拉住他的衣襟逼他弯下腰来,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温颐凡果然红着脸,笑得有些腼腆,但是看得出来眼底已然拨云见日,将她的手牢牢地握着。 这书呆呵,还要她哄哩! 小俩口总算手牵着手,回阳间去了。 而张萸还阳后让这臭书呆差点没急疯的第一件事就是—— 孕吐! 尾声 【尾声】 张萸清醒后,第一个朝她飞扑过来的,不是盘坐入定施法闯地府的丈夫,而是缩小的阿肥…… 「啾!」小阿肥又喷泪了。 可怜的阿肥,跟着主人饭废茶荒,足足小了一圈,这代表什么呢?张萸有些无语地捧着小毛球阿肥搓了两下,总觉得,肥肉真的少了好多。 她是不是应该给它改个名字? 本来,臭书呆还要和她秋后算帐闹脾气,因为张萸没告诉他一声便直闯天一寺,他们俩是夫妻,她说走就走,未来他是不是得提心吊胆,担心有一天会有人来通知他,要去领她的尸体? 张萸看得出丈夫是真的很生气,乖乖坐着听训,表现出她最温驯的模样博取同情,她伸手拉丈夫的衣袖,他没甩开,可却也不想这么快原谅她,这对夫妻就这样僵持着——训人的站着,被训的坐着,真不知是谁比较折腾。 直到张萸又一阵恶心干呕。 「怎么了?」书呆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替她把脉,这一把,换他差点晕倒。在张萸昏迷时只能靠四大灵兽的法力替她维持阳气,根本不知她已有孕,而想到她明明有孕,却只身上天一寺与妖蛊对峙,温颐凡都不知到底该不该继续和她呕气。 「我以后绝对不敢了,上哪里都和你报备,好不好?」张萸这辈子向来独来独往又强悍,以前的她若是看见现在自己讨好温颐凡的模样,肯定会怀疑她是收妖收到撞邪了。 可是经历过这次,这一生从来无牵无挂的她,总算也知道凡事该有分寸,这个错她认得很爽快,只要能安抚书呆,做什么她都甘之如饴。 「说话算话。」温颐凡像要确认她不是随口说说。 「立誓下咒都行。」张萸抬手作立誓状,却被温颐凡拉住,将她的手收进自己掌心。 「行了。」他叹道。 张萸笑得得意极了,窝进丈夫怀里偷吃豆腐,这时候尽情调戏他,他都不会反抗,也不敢反抗,她知道书呆就是需要她哄呗!他才舍不得她立誓咧! 趁着天晴日暖,张萸到芜园外最近的驿道旁去巡视她的林檎树苗,出了芜园大概走一个平缓的小坡就到了,有孕后天天闷在家,能活动筋骨的事她向来做得很勤快。 除了林檎树苗,还有些别的,种在一起好作伴。把樱樱的林檎果核种在外头是有原因的,因为樱樱说,希望很多人吃到又甜又大的林檎嘛,种在芜园里就没意思了,驿道上人来人往,将来谁路过了,只要看到树上的果实,谁都能摘下来享用。 温颐凡还特地为此在驿道旁盖了座凉亭,挖了口水井,让太座巡完树苗,可以坐下来休息,水井可以替树苗浇水,也能洗洗手脸,真是造福旅人。 算算时辰,温颐凡差不多也要回家了,张萸通常会坐在亭里休息一下顺便等丈夫,跟阿肥玩,直到温颐凡骑着骏马出现在驿道尽头。 嗯,她夫君当然是会骑马的,别看他是书呆,虽然不懂武功,骑马射箭倒也难不倒他,毕竟少年时出身宫廷,这些都是陪「弟弟」一起练的。芜园里也养马,张萸那时看着马厩里血统优秀的两匹千里马,就觉得奇怪,既然有马,那当初为么要搭牛车啊?从京城到桃花村要花一个月,太闲也不是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啊!她才不相信什么雄哥跟他有着祖孙般的感情这种鬼话哩!温书呆出入都是骑马,雄哥平时在芜园只负责吃草跟拉屎,跟养老没两样啊! 然后这书呆当时牵着马,知道唬不过她,只好淡淡的,若无其事的,但眼神就是不敢看着她道:「牛车……比较慢。」 「……」难怪他要借她五十两,虽然她也没还他就是了。 温颐凡大老远就下了马,他会让马自己先跑回芜园,他则牵着张萸慢慢散步回去。 温颐凡通常挑西侧走,这书呆还会不厌其烦地在大热天带着伞出门,就是为了这一刻,替妻子遮阴——话说有些熟客撞见文公子大白天带伞,知道他本领的,当下心里都毛毛的,也不敢主动上前攀谈,他也省得还要使出「你看不见我咒」,这也算一举两得吧?就是知情的张萸每次看着都觉得想笑,这男人就是不管别人眼光,只做他想做的事,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奇葩啊! 所以她总是挨着他走,让他也一起走在伞影下。 抚着微凸的肚子,张萸总是想起忘川河畔那神秘女子的话,心里隐约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魔婴转世。 她要在这辈子当他的母亲,当那个会为他流泪的人,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知道—— 温颐凡一定会是个好父亲,而她会尽力当一个好母亲,期待这一次,他终于能在人间看见天堂。 番外篇一 【番外篇:最终审判——文判篇】 温颐凡享寿九十有九,寿终正寝。 他就不知道他活这么久要干什么。尤其这么一来,他还晚张萸一年离开,想到就闷。张萸离开那天还叫他不要哭,又不是见不到面,但他就是忍不住眼眶泛红,一个人坐在她种的林檎树下发呆,默默想起当年他也是孤孤单单伫立忘川河畔,背影寂寥又惨淡…… 「高爷爷!小白欺负我……」某玄孙指着另一个玄孙号啕大哭。 「……」好吧。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坐在驿道边的凉亭发呆,旁边就一群小鬼,有曾孙有玄孙还有襁褓中要喊他天爷爷的来孙,想忧郁一下都不行。 于是那一年他没事就灵魂出窍到地府找老婆约会,结果每次见面张萸就只会问他:大儿子最近如何?小孙女最近如何?曾孙女最近又如何?小玄孙最近如何,问完还有外孙、曾外孙、玄外孙…… 他俩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啊!这全部问完一轮,他都没机会表示一下:老婆我好想你,一个人的夜晚孤单寂寞觉得冷。张萸「会客」时间就到了,该上工去了——女战神回归地府,当然是官复原职,继续替地府抓那些特别难缠的妖魔鬼怪,最后他又只能一个人坐在忘川河畔,哀怨的风吹过他身后婆娑的彼岸花,好凄凉。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这天,他穿上妻子曾经说过最帅气的玄端——才不要寿袍,那么俗气的衣服他才不要穿着去见张萸。然后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地躺了下来等「前同事」来带他走。 「爹……」儿子眼眶含泪,依依不舍。 温颐凡有点想翻白眼。本来他并不打算泄漏自己推算出来的死期,偏偏儿女之中有人继承了他与张萸的异能,想瞒都瞒不过,于是这天他所有的子子孙孙都聚到芜园来——根本闹哄哄啊! 但这样也好,他早就告诉过他们,他走的时候不准哭哭啼啼,于是这天子孙们就当回来一起吃个饭,好办接下来的后事。 温颐凡只好很无奈地又坐起来,开始一个一个的交代。 他指着大儿子,「你娘对你最不放心……」 大儿子是魔婴转世,他当然知道。将来百年后,该他受的绝对少不了,为此妻子真是操尽了心,每次这孩子一犯错,张萸就自责得偷偷哽咽掉泪,怕他将来下了地狱要受更多的苦。偏偏魔婴天性难驯,他们夫妻俩好不容易让他这辈子起码走在正道上,温颐凡也不想再操无用的心了,人生在世,尽人事听天命,百年后的帐,百年后再说吧。 想不到最后他也跟妻子一样婆妈,讲完一轮,口都干了,喝了口水,看见「前同事」进门来,他笑着躺了下来,耳尖地听到抽泣声,没好气地道:「不准哭。」说完,就走了。 文判官的魂魄一离开肉身,就回复年轻时的容貌。 「原来曾爷爷年轻时这么俊。」有阴阳眼的小曾孙女笑嘻嘻地道,被她爹娘白了一眼。 温颐凡最后环视了儿孙们一眼。比起张萸去年操心这个身子不好又担心那个脾气太冲,他是洒脱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后代的事就让后代去操心,身为长辈,该做的身教都做了,将来到了地府,他可是一个也不自私的。 「怎么不是我老婆来接我?」温颐凡口气和神情淡淡的,但眼神却难掩嫌弃,「前同事」们彼此对看一眼,都无语了,特别难缠的妖魔鬼怪才派得上张天师出马,他很想被收吗? 阴差只是来开路,文判其实可以自个儿回去。张萸老早在忘川河畔等着了,文判见了妻子,快步走上前去,连阴差跟他道别,说要直接再回阳间执行公务都没听见,让两名阴差忍不住窃笑。 啧啧啧……话说整个地府在文判归来前,都忍不住当成茶余饭后的趣事在聊,毕竟大伙儿都知道,过去张萸追着文判追得很勤,这对冤家你追我跑两千多年都玩不腻,怎知张萸一转世,情势就大逆转了,文判老是丢下公务在忘川河畔发楞,说他想念某个「故人」他还不承认。这下张萸一回地府,他老兄几乎天天就往地府跑,反倒张萸比过去更用心在执行公务上头,常常让文判找不着,背影灰溜溜地回阳间。 就不知等到文判真的回地府,两人是不是要倒过来,男追女跑再玩两千年? 张萸看着丈夫穿着一身玄端,笑着在原地看着他走来。以前文判在地府可是出了名的像个隐士,明明容貌俊美出色,却老是一身简便素服,独来独往,每日不是公事,就是回他住处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说好听点是「隐士」,说穿了根本就是「宅」嘛!以前她怎么会觉得他真是逸致翩翩、绝世出尘,天仙似的美男子啊?呃,当然他是美男子无误,轻轻一笑,地府都要沐浴在冬阳之中也是真,只不过如今张萸更明白,这位天仙美男子,也是有温度,有感情的,在她眼里,他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又不沾俗世尘埃,两夫妻在一起七十多年,她比谁都明白丈夫其实有着许多让她好气又好笑的坏习惯,文判在她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却更加地可爱。 说穿了,以前的她,对他是崇拜多过感情,过多的崇拜,对承受感情的那方其实有许多压力。 此情此景,为何熟悉得有些心惊?血红的彼岸花海,冰蓝色的忘川,而她依然是那个惩奸除恶的女战神,千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是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文判一把拉住张萸,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如果那时候,他能抱住她就好了。他曾经有过这样的遗憾,恨不能回到过去,如今旧地重游,他却可笑地又想起当时的慌乱,只想拥她入怀求心安。 被结发妻宠了一辈子,他倒是越来越粘人,越来越怕寂寞了。 张萸笑着拍拍他,开口的第一句却是:「善初他们好吗?」 温善初。即便知道长子是魔婴转世,温颐凡仍然为儿子命名善初,从他出世的那一刻起,当父母的就无法没有私心,就盼他这一世行得正坐得直,罪过可以抵掉一些。 温颐凡有点哀怨,「不问我好不好?」不会又要先把儿孙全问过一轮,才准他拍拍抱抱吧? 张萸有些莞尔。他们俩将来有的是数不尽的时光啊,急在这一时吗? 「我请了假,在地府结束审查你擅自投胎之后才会开始上工。」跟她是应劫投胎,报备过了不同,这阵子地府少了一群精英,还是集体不告假出走,整个地府忙翻了天,不被秋后算帐才奇怪。 温颐凡却不担心。既然这样,那「秋后算帐」长一点更好!这一年来张萸老是因为任务让他下地府却扑了个空,小别胜新婚,他巴不得她天天陪着他。 回到文判在地府的住处,同样的离群索居,和芜园几乎一模一样,文判投胎后就一直封印着,因为没人打扫,他怕脏——张萸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张萸一回地府复职,温颐凡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故居解开封印,让张萸能住进去,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担心,自己有一年不能时刻盯着她,怕老婆跑了吧? 当然这点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不去和你的旧同事打声招呼?」张萸拍了拍立刻就朝她扑过来摸摸蹭蹭,亲亲抱抱的家伙。 「不急。」原来就算没有了肉身,有些事还是能做的。嘿嘿嘿,这下他更开心了。 夫妻俩就像度蜜月似的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除了待在家里,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突然成了约会圣地,地府卖墨镜的生意一夕间火红起来,清道夫天天都有墨镜碎片要扫,卖墨镜的小贩和商家如雨后春笋般一家接一家地开,墨镜仍是供不应求啊。直到代班阎王大老爷疑似不慎赤脚踩到墨镜碎片,或者有天出门忘了戴墨镜被闪到两眼泪流不停,终于想到该把这群休假不回,集体逃班的部下抓来清算一番—— 「阎王大人、在座的陪审员,以及各位……吃饱太闲跑来看热闹的地府观众朋友,大家好。」不知去哪里弄来一件人间廿世纪律师袍,外加一顶律师假发的张琅……呃,文判看见好友当然很开心,但是为他辩护的律师是这家伙,没问题吗? 他脸上瞬间冒出了好几条黑线,顿觉前途无亮,妻子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道:「师兄打马虎眼的功夫,他说他第二,没人想自荐第一。」 文判脸更黑了。这很值得得意吗? 张琅特地为了今天,剃掉了大胡子,原来竟是型男一名呢,他拨了拨又又鬈的假发,道:「在开始今天的案情说明以前,我想请各位看一段vcr。」 还vcr哩! 番外篇二 张萸又在一旁笑着解释道,自从她一时不察打死了魔婴的母亲却落下了魔婴,铸下大错后,地府想想这种办事效率实在不靠谱,于是便效法天庭,装设了录影监视器,虽然已经有三生石这么方便的黑科技之类发明的用词,意思是很厉害但挂着科技名义,用起来跟魔法没两样的东西——毕竟这可是地府引以为傲的「科技产品」,在天庭那班每次都扮得光鲜亮丽,高来高去,喜欢用鼻子看人的神仙面前总算有一项连他们也赞叹不已的地府技术。但是在需要许多人同时了解实况的情形下,vcr还是比三生石方便。老是跟天庭那个到现在都用人工建档入库的老式资料库调资料,他们地府的面子往哪儿摆啊! 一开始,张萸看见自己在撞见了整个村子无论老弱妇孺,皆惨遭尸魔毒手,一怒之下以红莲业火咒打死了魔婴母亲的画面,当下连陪审席都感觉到一阵阴风从张萸的所在之处吹向四面八方。 接着画面一转,回到了地府,某一回文判又因为张萸下手毫不留情而摆脸色给她看,这在过去可是家常便饭,毕竟她那时常犯错,而张萸心情不好,谁惹到她,她就化身自走地图炮——依然是人间新辞汇,狭义的地图炮就是一炮轰翻全地图——轻轻跺一下脚,妖魔鬼怪就吓到尿裤子的女战神发威,当然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大家都很有印象哩!于是一时间整个陪审席与观众席都聊起天来了…… 「我记得这段欸,你看你看,有录到我!我那时超瘦的!妈我在这!」 「我想起来啦!那时我还扫到台风尾,被一巴掌拍飞到冰寒地狱,在灼热地狱工作的我平日就穿条裤衩,结果在冰寒地狱给冻成冰棍,那个惨啊……」 「撒旦那时跟我告状,说他家的地狱犬来了一趟东方地府自由行,结果回去后天天作恶梦还吓尿了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闹哄哄的聊天声量越来越小,因为某女子身上传来的寒气越来越吓人。 但是vcr画面情境一转,竟然开始演起了文艺爱情小清新—— 「要是你不喜欢,以后我绝不再犯,别生气了好不好?」张萸揪着文判衣袖,楚楚可怜的模样和一巴掌拍飞路人、一跺脚吓尿地狱犬的凶悍简直判若两人啊。 文判转过身去,本来避不见面,这会儿只是故意双手抱胸摆臭脸,其实根本心软了吧?底下又是一阵窃笑。 「你忙了一天,应该也饿了,我做了便当。」张萸见文判态度软化,立刻乘胜追击,还贴心地在忘川河畔,彼岸花海旁,铺上小毯子,让文判坐下来用午餐,她还替他倒茶水,递手巾,槌肩膀,女战神原来也是个温柔小女人啊。 文判当时也是不想让她没台阶下,坐下来打开便当盒盖,吃了一口那模样和颜色都无比诡异的饭菜……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怪,他拧着眉吐出一根骨头。 「呃……我看碓捣地狱跟砧截地狱很多吃得挺肥的……」有四只脚,也有两只脚,每一只都吃得圆滚滚,肥滋滋,看起来很好吃。 「它们是狱卒!」文判将嚼了一半的肉吐了出来。 「我都煮熟了,不吃很浪费……」她食指点着食指,小声地说。 文判一阵没好气,只好挟便当里的素菜,「这又是什么?」味道很诡异。 「我看河边很多……」应该能吃吧? 文判脸颊一颤,「你把彼岸花当金针花还是番红花?」 「没说不能吃啊……」她垂下头来。 「原来那能吃啊?」底下传来窸窣的细语,他们都很想知道彼岸花味道如何,亿万年来没人想拿来吃,这张萸真是天才。 文判没了胃口,「陪我去个地方。」 「好!」尽管连去哪里都不知道,但张萸的神情任谁都能看明白,就算文判叫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会很开心的吧!嗳嗳,难为世间痴情种哦! 文判带着张萸来到忘川河畔,一座小山丘上,那儿种了一棵小树。 「原来那棵树也有那么小的的时候啊?」新进的地府员工看着vcr,一脸讶异,他们都以为河畔那棵树天生就顶天立地、枝丫遮天呢。 文判手一挥,树旁多出了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宝。 「又要抄经?」每次跟她呕气,他总算肯理她时,就带她来这儿抄经,抄到她手都酸了。 「今天抄一万遍。」他说。 一万遍!张萸撅嘴,但想到她每次抄经,他都会陪着她,直到她抄完为止,也不是没有好处,于是她连吭也没吭一声地坐下乖乖抄经,而文判就坐在她身旁,手持佛珠念经或看书。 其实,张萸那时真的不介意他这样罚她,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只是他盯着她抄经,也好幸福好甜蜜。 真是傻气。 中画面又一转,来到了奈何桥上,张萸将红线交给了文判。 「下辈子绝不再来缠你,看你被我缠得都烦了,我也挺累的。」 张萸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当时文判脸上的神情——向来那么淡漠的他,却因为她一句话,傻楞着,不敢置信,不愿接受,还有几乎掩饰不了的慌乱。她才知道此后他立于忘川河畔,不知是凭吊或追忆,谁也不解他变本加厉的沉默底下究竟是否关乎情爱,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条红线他一直没有送给任何人,只是绑在自己手上。 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同一个画面——虽然挺养眼的啦,美男子立于火红的彼岸花海,遥望忘川水,这一幕据说还被地府招来人间宫廷画师画下来,当成宣传地府十大美景之一的宣传明信片,卖到缺货说。 但这镜头停滞过久,久到底下有人怀疑vcr是不是坏了啊?就说天庭的产品不靠谱,还是他们地府自产的好用啊! 「咳!安静!」张琅道,「这不是定格,也不是长镜头,其实这快转了好几倍,因为某人有一次旷职三年,在忘川河畔也呆站了三年,差点变成石头。」就是张萸初离去的那时啊! 底下又开始聊起来了,「我有印象欸!那时候还变成热门景点,天庭跟西方来的观光客都指名要去那里看『望妻石』,我还跑去兼差卖香肠跟汽水,卖到手软啦!」 张萸无语地看着闹哄哄的观众席,还有一脸死鱼眼不想承认做过这种事的丈夫,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文判回过神来,微笑着,反握住妻子柔荑。 「问世间,情为何物。」张琅开始吟诗,「谁若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好像不是这么接的欸!不理会底下的嘘声,张琅继续道:「代理阎王大人,各位陪审委员,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相信各位明白,文判此番下凡,不仅是和张萸再续前缘,更重要的是,没有他,张萸无法平安收服妖蛊,魔婴不会成为张萸之子,进而改过向善,这项奇迹,她一人之力无法达成,我要说的是,你们真的要做棒打鸳鸯……的那根狼牙棒吗?」 观众开始情绪沸腾。 「没同情心啊!」 「冷血啦!」 「惯老板啦!」 「各位,更重要的是,咱们地府,真的要对文判做出没血没泪的裁决吗?」张琅刷地拉出一张ppt表格,「各位知道,咱们东方地府,已经连续好几千年都蝉联新人最不想进入的机构,通过了千百次轮回洗礼,有灵能力的新鲜人都只想上去过很爽的天庭谋职也就算了,连西方地狱,撒旦都祭出了他的魔女后宫接待员来招揽新人,日本地狱还有人画了漫画,宣传他们不仅有美男公务员而且很欢乐,让他们一下子名次飞冲,成为新鲜人最想进入的机构前三名,这几年招募到可观的新血!就咱们地府依旧万年垫底。大人啊!英明的阎王大人,您真的要做出冷血裁决,让咱们地府继续吊车尾到千秋万世吗?」 这段话,果然说得评审委员们一阵议论纷纷,但真正让底下吃饱太闲的观众炸开锅的却是—— 「魔女后宫!好想去!」 「揪团啦揪团啦!明年员工旅游西方地狱自由行啦!」 「抗议啦!人家有魔女后宫,我们连谈恋爱都不行,这还有没有人权啊!」 「咳!肃静!」吵闹的程度让代理阎王不得不敲起议事槌。 判决结果如何呢?当然是,皆大欢喜啦。 「不准你去西方地狱员工旅游。」张萸叉着腰道。 「我只去有你的地方。」文判笑咪咪地,牵着爱妻的手回家去,无视来不及戴上墨镜的看戏观众眼睛痛到泪水直流。 地府又过了和平的一天。可喜可贺。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来自地府的你之一《阎爷》; 02、来自地府的你之二《文判》; 03、来自地府的你之三《巡将》; 04、来自地府的你之四《阴差》; 05、来自地府的你之五《渡夫》; 06、来自地府的你之六《译官》。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