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青春》 第一章 茫茫人海中,很多面孔在眼前只是一晃而过,转眼即逝。然而我常常想起她,一个平凡而无比坚韧的女子,既管已过去数年。每次想起她,心里总会像安静的海面掀起一阵狂风巨浪,无法平静。 时间拉回到几年前。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在县城里洗碗的打工妹,刚满十五岁,初中都没毕业。视线在回忆中慢慢地清晰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无知、幼稚的我,那个雨后的早晨。 她的模样在记忆里渐渐地清晰起来,那天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云缝里挤出的一抹阳光折射在她的身上,为她淡蓝色连衣裙嵌上一道金色的镶边。她的影子被清晨的阳光拉得好长好长,打在我的脸上,晃来晃去。当我睁大眼想努力辩清前面的那个人时,却听到“哧……”像车轮子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啪!”很结实的重物摔在地上在声音,接着我看到前面一个单薄的身影迅速的倒了下去。手里的书和纸页洒了一地,地上一滩浑浊的泥水像开了花,四处飞溅。 当我想着要不要帮她的时候,她已经爬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泥桨,这时我才清晰的看到她的左手只有三个指头!我的心头一惊,几乎是冲了过去。 她被冲到她面前的我微微的怔了一下,当她看到我伸出手时,她又微微的怔了一下,然后便对我会心的笑了。她的微笑是那么真切,我想只有豁达的心灵,才有如此美丽的笑容。 我弯腰去捡地上那些被泥水溅得面目全非的书,都是一些关于文学方面的书籍,都很陈旧。她从容的把书捡起来,放在残缺的左手上,用手拂去上面的泥浆,脸上满是怜惜的神色。这时我才发现的她的右手拇指也有些异样,比普通人多出一个拇指,斜着,像一个y形的树丫,有深色的伤痕,更像树上长的痂。而她的左手只有三个指头,其中食指和中指连在一起,无名指和小指连在一起,而且在第三根少了小半截,让人吃惊和过目难忘。看着那些书和她脸上的神情,我不禁产生了好奇,她是怎样一个人呢? 心底忽然涌起想了解她的冲动,只是这个想法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我害怕我的嘴一张开,便变成利剑,划开她身上的伤口。 书不多,十几本。我帮着把它们放在原来包裹着的软壳纸箱里,但是捆扎的带子断了。我把带子重新接上,把书捆好。我相信这些即使我不在,她也能做得很好,但是她还是极有涵养的向我道谢。然后提了书就要走。我跟她说,我可以送她,但是她果断的拒绝了。 看着她提着笨重的书,倾斜的瘦小身影,我又跑了过去。说不出为什么,只想送她一程。她看到我,愣了一下,明白我的意思后,她又委婉的拒绝了。见我一再坚持,她才把手中的书给了我。得到允许,我十分开心,我说不清这种开心的来由,只知道心里在那一刻是欢喜的。 走在路上,那种想了解她的冲动又冒了上来,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很可耻。 不知是她想找个人倾诉,还是我欲言又止的神情使她看穿了我心底的想法,她对我说道:“你一定对我的手好奇吧?” 我默然,本来我不想多说话,害怕揭开她的伤疤,但是发现我还是揭开了。在感觉愧疚的同时,我又急于听下去。 她看了下左手说道:“我的手……”这时她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一丝痛楚涌上了她的眉间。我仿佛看到身旁的她正在揭开伤口,戳向最深处……那一刻我忽然愧疚和紧张起来。聪明的她觉察出了我的异样,她安慰我似的说:“其实没事的,都过去了!”, 看着她恢复平静的脸,我一时话塞。我的嘴巴动了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安慰的词来。 她没有再讲下去,我更不敢多言。我们并肩走着,一时都无语。她的步伐稳重坚定,和她比起来我的脚步倒是显得有点蹒跚,慢慢地便落后了半步。这时我才细细的打量她:不高的个子,留着长头,戴着眼镜,方正而削瘦的面容,看上去清秀而文静。特别是眼睛,虽然不大,但显得坚定、炯炯有神。样子顶多大我八、九岁。若不是那双坚定的眼睛和身上流露出的沉稳,我肯定会以为她只有十八、九岁! 她很机敏,觉察出我在看她,便对我微微一笑。我赶紧赶上去,不好意思的笑笑。笑容总是最好的溶液,融化了空气里的紧张和萧冷,我的步伐一下子轻盈了许多。她家住在那里,还有多远,这些我都不愿去想,我只跟着她走着,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一样,是心底燃起的怜悯?还是她没有说下去的故事?我一时也说不清。 我们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转过头对我燦然一笑,关切的问我重不重,说着要把书接过去,显然她觉得不习惯。我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把书提得高高的,以显示我的力气。其实书挺重的,把我的手勒出深深的痕。我是被她单纯的笑容感染了,使我觉得她也只是个孩子,和我一样单纯,让我有种想靠近她的冲动,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毫无保留的露出满口不整齐的牙齿。 在我们相视一笑的那一刻,我们都放下了陌生人之间的那种矜持,聊了起来。其实她是个很随和的人,只是她说的话有些我听起来感觉很深奥,一下子无法渗透。我想她一定是个大学生,知识渊博。要知道那时侯大学生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是至高无上的!因为我们村里还没有大学生,所以谁要是考上大学就像考上状元一样荣耀,祖祖辈辈都要烧香磕几辈子的头了。在我眼里没有比这更高的学历了(那时候还不知道硕士、博士)。 我的猜测没有错,她果然是大学生!我自然是羡慕和惊喜得不得了,能和大学生一起,那感觉自然是无比荣耀,仿佛能从她身上沾到许多书卷气,也变成聪慧起来!要知道读大学是我一辈子都想实现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只能成为空想了,至从我被迫辍学以后,我那如乌托邦一样美好的大学梦便破碎了。每天我都浑浑噩噩的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心底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我想大学里面的生活肯定是天壤之别吧,在那里可以学到最顶级的知识,一定是风景如画,学者如云……想一想都心潮澎湃! 我做梦都想知道大学里的模样,到大学里去走一走。今天碰到了名副其实的大学生,我的渴望更是我迫不及待。我的样子一定是急切和虔诚的,因为我感觉到她述叙的语调也显得真切而激动起来。 第七章 一下汽车,汇入如潮的人海,我的恐惧多于兴奋。怎么有那么多的人,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来了吗?!周围都是陌生的脸孔,冷漠的表情,我和妹妹都彼此紧紧攥住对方的衣角,生怕被吞进那些冷漠面孔的人海里,再也找不到彼此。好不容易挤到人少的地方,我们的距离仍不敢超过半尺,好半天我们都放不下脸上慌惧的表情,仿佛城市在我们面前是看不见的陷井。 我们好奇和惊奇的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夏、琳琅满目的商店、如棱的车辆,衣着鲜艳的人群…… 我们头发蓬乱,衣服破旧而又短小,一双破布鞋只剩鞋面,后脚跟磨着地面,比那些讨饭的好不了多少。我们当时倒是没有过多注意到这些,只顾着看楼,看车,看人,目不暇接,乐此不疲。只有当目光碰到某个衣着光鲜的女孩,才会想到自己。我们一路兴奋的逛下去,指手划脚,大声说笑,完全没注意到别人的眼光。我想要是多年后的我,看到我当初的样子,肯定会吓一大跳的。 自卑是后来才感觉到的!当我们看得目光呆滞,肚子空空时,才想到我们去那里落脚,去那里填饱肚子。在家里,我说好的,一定带妹妹吃村里同伴描述过的那种面。我的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但是我不知道要到那里去买那种面。我不敢问别人,只好自己慢慢找。 我们空着肚子找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一家饭店。老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但那家餐馆大得吓人,门前挂着大大的红灯笼,里面吃的人很多,一桌一桌的,桌子中央摆着一束鲜花。我想在里面吃饭一定是很惬意的事,但价格一定也很贵。我不敢进去,但当看到妹妹因为极饿而央求的脸,我狠了狠心,走了进去…… 还没等我们走到门口,便有个打扮得妖冶的女人猛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高仰着头,露出一脸的高傲,把我们连人带拉的赶了出来。她一边拉一边嚷:“小叫花子,这是你们来的地方吗?”我的肩膀被她夹得生痛,我一时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哭着尖叫道:“我们不是叫花子!我们是来吃饭的!”然而她并不理会,像拎鸡一样,把我和妹妹拎到门口,放开我们,嚷道:“去、去、去!” 泪从我的脸庞滚落下来。妹妹眼泪汪汪惊慌、伤心的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觉城里并不像同伴描述和我眼里看到的那样美丽,它是冰冷的,没有温度。 那个腰细腿长妖冶的女子还在那里用手打着让我们走开的手势,我用眼睛狠狠的剜着她,恨不得冲上去抽她一耳光。那一刻,我的心里满是仇恨!那种每当有人撕碎我的自尊时的那种恨!妹妹拉着我的衣角,央求着要回家,我却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要在这所城里呆下来!我要成为城里人。 我哄着妹妹说,我们还没有吃到面呢!那天我们没有吃到面,而是吃了两袋方便面,妹妹说很好吃,看着妹妹微露的笑容,我有些心酸,说道:以后姐会让你吃到更多更好吃的东西!妹妹听到我的话,开心的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牙齿。 说到做到,我开始在城里找工作,为了自尊,为了给妹妹买更多好吃的东西。但是要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找工作,谈何容易,他们不是嫌我太小,就是嫌我的手丑陋干不好活。礼貌一点的推辞说不要人,恶劣一点的,干脆将你推出门。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终于在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那年我差三个月十三岁,第一次来到城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然而,那位老板无论如何都不要妹妹,说妹妹太小。那年妹妹十岁,由于没有营养,瘦得跟豆芽似的,长得还没有城里七八岁的孩子高。在我的苦苦央求下,老板才同意让妹妹和我住在一起,但是她有一个要求,就是妹妹白天不能呆在住的房子里。(职工们都是住在老板家里的) 每天凌晨四点,我睡眼朦胧的拉起睡得跟死猪似的妹妹,跌跌撞撞的穿过一条长长的黑黑的胡同,穿过几条马路,才到达那家小餐馆。白天妹妹没事做,城里又大又乱,我不让她乱跑。她很乖,只呆在餐馆外面玩。妹妹一个在外面玩很无聊,可是我在里面要洗成堆的碗和菜,很少有时间出来。每次看到妹妹瘦小的身影孤伶伶的倚在那棵高大的樟树下面,我的心里总酸酸的。妹妹总是远远地在看着餐馆里的那些忙碌的人们,如果寻觅到我的身影,眼睛总会亮起来。她知道我很忙,所以她从来不叫我,只静静的看,等那些吃早点的人都散去,我为她端上一碗面。 是的,我们都吃上了村里好友所描述的那种面,曾经吸引着我们来到城里的面。只是里面没有肉,味道也不那么香甜,反而干硬酸辣,辣得我和妹妹眼泪鼻涕齐流,我们还是狼吞虎咽的一扫而光…… 每天从四点一直忙到十点才能吃早餐。每天到十点的时候,我早已是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每天总有些客人吃剩下的小笼包和蒸饺,老板总是吩咐我们回收装好,再买给客人。然而,很多时候,饥肠漉漉的我们总是偷偷地把它们吃掉,因为我们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我知道站在外面的妹妹肯定也很饿,每次我都像做贼一样,把自己的那份偷偷地拿给小妹。 一天,轮到我出去收碗,当我走到外面几张桌子时,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桌上的客人吃剩的几个小笼包。我仔细一看,竟是小妹!我的妹妹竟和那些要饭的叫花子一样,抢桌上别人吃剩的包子! 我迅速的转过身,去别的地方去收碗,我不想让妹妹看到我生气的脸和滑下的泪,看到她尴尬惊吓的瘦脸。当我再向她看时,她拿着三个小笼包跑开了,我看到她近乎匆忙的把一个小笼包丢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接着把另外两个拿到一个蓬头垢面,瘫坐在地上的老人面前,我隐约听到她在叫婆婆…… 我的泪再次滚落下来,善良的妹妹,我好想抱紧她!那一刻,我好想成为一个有钱人,让妹妹读书,活在明净的环境里,看不到人世的沧桑…… 然而我能做的,只是让妹妹不饿着肚子,换了两件穿着不至于走在街头低头的衣服。日子是好了很多,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的孤独。在这冷漠的城市里除了妹妹,我没有一个朋友。老板是个只会挑三捡四,动不动就怒发冲冠的家伙,那些同事更算不上,她们只是在老板背后偷懒,在老板面前和我抢活干的一群狡猾的家伙。而我还要对她们微笑,装作不计较。我从来不跟她们讲自己的身世,不跟她们讲自己是孤儿,我不需要她们的怜悯和同情。我只为我丑陋不堪的手指难过,为妹妹的郁郁寡欢难过,为梦境里见过的父亲、母亲和老家难过,只不过这些忧伤都被深深地藏在心底。 我沉默不语,心里却空出一个大洞,我不知道日复一日的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不想每天都洗着成堆的又油又脏的碗和臭气熏天的猪肠,每天一身脏,疲惫的拉着妹妹回到又黑又小的房子里。我想起父亲,他常常对着那些神顶礼膜拜,虔诚的祈求一家人幸福平安,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那是父亲的“梦想”吧,有了这个梦想支撑,父亲任劳任怨,安分守已。可是父亲的“梦想”却没有实现,母亲离我们而去,随后爷爷和奶奶也离开人世,现实的痛苦让父亲再也无法忍受。我想这才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真正原因吧!因为到现在我还不相信水性那么好的父亲会淹死。 而我呢,我的梦想在那里,我向谁祈求生活的希望。我不知道洗碗要洗到什么时候,我的手和脚因为长期泡在臭水里都开始溃烂了,走路只能惦着走,洗碗要咬着牙。我的苦恼和绝望没地方安放,只有一笔一划的写在日记本上,也只有这时,心里才微微地舒畅一些。写作成了我发泄的工具,里面没有修辞,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我最真实的情感,最初的写作只因为我需要慰藉,与我的孤寂有关! 妹妹和我不一样,她很乖。看到我的手和脚都烂了,很心疼,希望能做些事,帮我减轻些生活的负担。于是,妹妹就在餐馆和周围捡起了瓶子。每次妹妹见到我,总骄傲的说她捡的瓶子可以买几多几多钱。而我每次看到她又脏又瘦的脸,鸡爪一样的手,心里总酸酸的难受。没过多久,老板不让妹妹把那些破烂堆在餐馆前,说会影响做生意。没事可做的妹妹一脸忧郁。 一天,妹妹忽然郑重的告诉我,她要学擦皮鞋!她说有很多和她一样大的人在街头擦皮鞋,一天可以嫌好几块钱。我有些担忧,担心她会受别人欺负。但是妹妹挺起胸膛,摆出一副临威不惧的神情,说她不怕。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就这样,妹妹擦起了皮鞋。每次去给她送吃的,她总是坐在凳子上,很安静的等着。一次给妹妹送饭,妹妹正在擦鞋,蹲在地上的她,看起来那么瘦小,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着眼前的那双巨大的皮鞋。我看到她的头一颤一颤的,头发时不时地掉下来。她是那样的专心致志,以至擦到某些地方,她竟情不自禁地跪下去。我的泪猛然滚落下来,我是多么的心疼瘦小的妹妹。像她这样的年纪,应该背着花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 如果父亲还在,母亲也活着,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我和妹妹都会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那一刻,我整个人和身心都被妹妹跪在地上的瘦小身影紧紧攫着,无法动弹和呼吸。那一刻我醒悟到,我要改变妹妹和自己的命运!我的胸口憋得难受,却没处释放、发泄。 晚上我把这种感受记到了本子里。写着写着,我忽然灵机一动,我要写作!我要写文章,要写和鲁迅一样的文章。我要用手中的笔养活妹妹和自己!我要当个作家,那是个伟大的梦想,那是改变自己和妹妹命运的路。可以仰着头望着阳光,不必在别人面前再低头含首的仰人鼻息…… 那一刻,我被自己伟大的梦想激动得兴奋不已。我为自己拥有梦想而激动!仿佛自己马上就可以实现梦想,马上成为作家一样。 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和这座城市,看清了距离,我翻来覆去的研究着,从模糊不清我渐渐看到了接近那个距离的道路——写作! 四年级都没有读完的我,要当作家!要实现当作家的梦想!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现在想起来仍被那时的勇气所折服。有时候,无知的人是幸福的,无知才会无畏,才会不知深浅的朝目标奔去…… 写作,这念头在我心里成了一把火,我决定马上付诸形动。我要写我和妹妹来到这座城市的一些境遇,卖给某家报纸。想象着当每天习惯读报纸的老板,对我横眉冷对的老板,看到我的名字印出来大吃一惊的神情,我便暗自高兴。 我知道自己读的书不多,开始时成功会来得很慢,但是我可以一边写,一边学习,慢慢研究。等过了一段时间,等学习好了,作好了准备,我相信自己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来。到那时我就可以不用在餐馆里打工洗碗,妹妹也不用在大街上擦皮鞋,那时我的名字会挂在众人的嘴上,比出名还要了不起。 出名当然是好事,但是在我心里,那光辉的梦想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这座城市,我只不过是个讨厌别人的嘲讽,渴望和别人一样得到尊重而已。 生活不再暗淡无光,就算在洗那些令人作呕的臭猪肠时,不再愁眉苦脸。我甚至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手,不介意别人好奇的端详那令我自卑的丑陋的手指。唯一令我苦恼的是,我没有时间来看书学习和写作。每天从早上四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甚至更晚,根本没有时间学习。唯一有空闲的时候就是去买东西的时候。除了去买东西的空闲,我可以在晚上上床睡觉的那一会儿,挤出十几二十分钟看书;可以在洗完碗和菜时看上几分钟,瞄上一眼。我总有机会看书,变戏法一样,把书藏在干粉条里;放在菜架上的菜堆里;掖在饭盒里,为了不被老板发现,我总是很隐秘和小心。 每次我把书拿出来看的时候,她们都一哄而上。我把书给她们看,但是她们并不把我当作朋友,这让我很难过。有时,老板来了,她们一声不响的跑去干活了,剩下我一个人还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等我清醒过来,老板已站在了我的面前。老板发现我好几次,最后没收了我的书,把我骂了一顿,扣了工钱。 她们常常和我抢活干,特别是察看到老板要过来时,更是如此。我个子小,抢不过她们,有时老板过来时,我没有活干,只有傻站在那里。我已不企望能交到朋友了,便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写作上。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希望能多读些书,弥补自己后天的不足。看了几个星期,觉得差不多了,便决定开始写,可是拿起笔才发现不知道一篇文章要写多长。于是我拿起摊上买来的一本杂志,数了数里面最看好的一篇占了两个版的文章,以它的字数作参照。至于内容,前面提到过的,我早已想好了。我狂热的写了五天,才把它写好。那几天我的双眼熬出了血丝,可我的精神却很好。文章写完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不出什么问题。可当我再翻开那些杂志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像一块面团,没有段落,没有逗号和句号之外的标点符号。这其实怪不得我,四年级刚开始学习写作文,我就离开了教室。如果让我读完小学,或者读完四年级都不至于如此。 我猛然感觉眼前的山又加高了一层。那些文学杂志上没有教如何分段、标点符号等语法问题,我只好跑书店里去找书。我到不远的一家书社办了借书卡。趁老板不在店里时冒险偷偷跑出去借书还书。我照着书上说的用法改了几遍,那篇两千字的文章被改得乱七八糟,我前后抄了四遍。 当我觉得完善时,却又在另一本书上看到一篇对初学者的提示。其中有一条规律:稿纸不能两面写,而且要用写稿子专用的方格稿纸。这两条我都没做到。而且我又从那本书里得知,第一流的文稿每千字三百元到一千元不等的稿费,我兴奋得发狂。因此,在我第六次抄写手稿时,我用三百乘以两倍来安慰自己,乘积至少是六百元!相当于我在餐馆里打半年的工!天啊,我惊喜得叫起来!我想:如果能写作的人还出去打苦工,简直就是傻瓜!我需要钱,有了钱便能让妹妹和自己过上好日子,便有了自由! 我用一个长长的信封装了手稿,寄给了xxx报纸。我以为报纸接受了的东西立刻就会发表。手稿既是星期五寄出的,星期一就该见报。我想象着当我把印有我名字的报纸拿到妹妹面前时那副吃惊的样子,便暗自高兴和得意。 星期一一大早,我起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早,我到大门口的邮箱紧张把里面的报纸翻了个遍,借着门外微弱的灯光,仔细的搜索着自己的名字,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小版,我的眼睛猛然暗了下去,没有我的文章!我庆幸自己没有告诉任何人,要不然多丢人。我黯然神伤,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拖着困倦的脚步回去洗漱。 然而没过多久,我又精神振奋起来,因为我想到我写的那篇文章没有什么新闻价值,不可能那么快就发出来,或者会先跟我联系之后再发稿。 我的精神又好起来,跑到书社去借书,翻杂志、报纸,翻大块头的工具书和语法书。我阅读的欲望很大,就像一头鲨鱼,张开大口,无论是虾米、小鱼还是美味的大鱼都一口吞下。我的胃奇好,越是我不懂的,越是使劲钻,比如修辞,比如诗歌,虽然阅读的过程中会碰到许多拦路虎。碰到许多不认识的字,不懂的词语,要是在书社或书店里还好,我可以翻字典,在住宿里的时候,我只好先把它抄下来,等到书店里去时再查,跳过去读。时间一长,我便渴望有一本工具书,可以随意查找。但是一本字典或汉语词典一本少说也要八、九块十来块的,相当于自己一个月的十分之一,我有点心疼。我幻想着用稿费来买,心里又乐了起来。但是我无意中在一张报纸的启示里看到,里面的发的稿子每个字三分钱,而不是我以前看的第一流的文稿一千字三百元到一千完,我算一算,如果我那篇文章发表,稿费是二三十块,我一下泄气了。老半天我才回过神,想一想够买两本工具书,也罢。 然而,我等了一个多星期,我的那篇文章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音讯,连一封退稿信都没有。我一下子焉了,我想自己是不是在作一场黄粱梦?!这样一想,干起活来我便没有了精神。 没过多久,我便把落稿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为当我抛开那些令我头痛的修辞、语法的文法书时,我在书社里看到一些扣人心弦的故事书。那些书让我着迷,我沉醉在那些故事里。当时还不知道那叫小说,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还不能明确的分别各种文章的类别、体裁。我觉得那些短短的小故事特别棒。决定也试着写,写得好与不好不去管,全当练习,培养自己构思和表达的能力。我卖劲的写,当我看到一角钱一个字的稿费时更是倍受鼓舞,我仿佛看到自己和妹妹穿上了漂亮的衣服,不再为自己身上窄小的旧衣服发愁自卑,住上租来的房子,有很多书,有自己的书房,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 我始终相信和肯定:别人能写,我也就能写。只要给我时间,我相信自己还能写出他们写不出来的东西。 我狂热的写,挤出每一分可以利用的时间来写。我的口袋里时刻装着笔和纸,常常一边洗碗洗菜,一边在脑子里构思故事,一有空闲,便掏出来写上一两句。那些稿纸上总是涂满了斑斑点点的油污。 这时,餐馆又来了一个叫芳的女孩,也是来洗碗的。她长得很高,高我一个头,头发短短的,流露出阳刚之美,有点像个男孩子,刚初中毕业。父亲是个穷教师,因交不起学费,所以辍学了。习惯了孤单的我最初对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然而渐渐地我便开始喜欢她了。她不会同其它有些小聪明的女孩一样同我抢活干,凭她的个头,我想如果她想做的事是没有人敢阻拦的,可是她不。她有着我们这个年龄的美好品质,纯真、直率,有什么就说,不会像我一样放在肚子里拐弯。她常常跟我讲学校里的情景和家里的境况。谈起她的父亲时,她常常咬牙切齿,她恨她的父亲,因为他的偏心,让哥哥读,而不让她读。她真是个坦率可爱的女孩啊! 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畅所欲言,我对她谈自己的故乡和身世,还有我那“辉煌”的未来,因为我相信只有她不会嘲笑自己。当她知道我是个孤儿时,她便处处护着我,不让她们欺负我。 一天,我拿出口袋里的一首“诗”凝思起来,那是我琢磨了几天才写出来的。因为芳要走了,我没有什么要送给她,于是想写与平时不同的东西送给她做纪念。于是在仔细琢磨了无数首诗后,便写出了十二行的“离别诗”。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写得怎样,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些书上的诗,我读起来找不着北,像踩在雾上,而自己写的这首自己看得懂,意思清晰明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初中毕业的芳看完我写的这首“诗”,惊奇的说道:“你小小年纪就写得这么好,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当我听到她满是诚意的赞美,一时激动得无法言语,落稿的不快一扫而净,胸膛里又充满了希望。谁知道就是芳无意间的一句话,使我坚定了在以后的岁月里坚持写作的信念。如果不是芳的这句“无意”的赞美,至少我不会选择写诗,不会继续着无可救药的疯狂…… 第八章 说到这里她颇不好意思的对我一笑。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再也没有人像她那一样令我难忘了,不仅仅因为她是大学生。现在像她这般年纪的大学生,都是一脸的孤傲,很少人会像她那样平易近人,面对过去,能这样毫无保留的向我一个陌生人讲述。我想如果换了别人,面对自己难堪的过去,一定是笑笑搪塞过去的。而她却和别人不一样,她并不觉得难堪,仿佛那是一座宝藏,她愿意与人分享。她那坦诚的双眼和讲述仿佛有一股力量,把我吸进去,我渐渐忘了周围的一切。 我急于想改变自己和周围的环境,对在餐馆干活我越来越感觉到厌倦。没过多久,我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离开又脏又累的餐馆。我不相信自己除了在餐馆里洗碗就做不了别的。 我和妹妹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房子虽然简陋破旧,但是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自由,有了自己的天空,不用再看别人的眼色,这是我一直梦寐已求的。搬进新房的那天,我和妹妹比过年还要高兴。在家玩了几天,习惯了以前每天争分夺秒的生活,突然闲下来,有些不自在,而且口袋里的钱也只够维持几个月的房租,不能坐吃山空。 我找起了工作,但是工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好找,而且我又不愿意再到餐馆里干活。半个多月后,我才找到一份保姆的活,虽然我讨厌伺候人,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但是这是除了餐馆,别人愿意雇用我的唯一的一份工作了。我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我随着那个三四十岁穿着华贵的女人走进那幢装修豪华的房子时,我便开始后悔了。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我紧紧地捏着双手,感觉自己像被前面的富女人捡回来的一条狗。当富女人推开门,我看到里面如皇宫一般的装饰,简直是惊呆了!一切以为只有在电视里才看到的场景真实的展现在眼前。就连吃饭的桌子也精巧得像件艺术品!地面光滑得像镜子,印现着室内的富丽堂皇。我小心翼翼的跟在那富女人身后,两条腿不自觉的叉开,我害怕一不小心便滑倒在地板上,如履薄冰。当我走在家具之间时,我的恐惧又成倍的增加,我害怕撞上那些名贵的家具,或是把那些精巧的小摆设拂在地上。穿过那些发着铜色的衣柜和钢琴之间时,既管中间的空间很大,但我仍旧担心吊胆。正在紧张,却发现一条胳膊几乎撞到摞在桌面的书上,我像受惊的马,马上跳开了,然而却差点碰倒了琴凳。我的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而富女人也时不时的用像匕首一样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敏感的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外表的寒酸和笨拙,那把“匕首”戳得我浑身疼痛。我一面后悔自己不该来,另一面又告诉自己:既然来了,就要挺住。好在那把“匕首”适时的挪开了,我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我干的活不多,富女人和他老公是做生意的,经常在公司吃饭,很少回来吃。而她们的一双儿女也都在在学校寄读,只有晚上和周末才回家。我要干的活无非是打扫房间,浇浇花,洗洗衣服(用洗衣机),还有照顾一条叫仔仔的狗。那条狗是富女人特别交待的,要照顾好它,不能有闪失。吓得我把那条狗像神仙一样供着。 晚上,我看到了富女人的一双儿女,和我差不多年纪,穿着都十分得体漂亮,像一对金童玉女。在他们面前,我不自觉的藏起自己那双手,不仅因为它们的模样丑陋,而且它们叫劳动弄得很脏,肌理里嵌满了生活的污秽。他们看到我,用他们母亲一样的眼神打量着我,我立即感觉一阵寒意涌上全身,手心和头上却冒出了汗。好在他们的这种打量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没有摆出像他们母亲一样的架子,要亲和得多,但是我仍不敢亲近他们。他们在我眼里是金枝玉叶,应该活在电视里,而不是出现在一个出身卑微的我的眼前。我的脑海这时里跑出一群在餐馆里干活的女孩、男孩,他们满嘴粗话,一身肮脏,洗着臭哄哄的猪肠,揉着发酵的面团,双手沾满污垢…… 我更拘谨起来,而他们却近乎亲切的和我交谈。我能感觉他们把我当朋友比看作保姆的份量要多些,这使我很安慰。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到自卑。他们俩个,姐姐会弹好听的钢琴,会跳优美的舞蹈,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弟弟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会吹很棒的塞克斯,会打篮球及各种球类,他们都是班长,都是班里的尖子。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感到自惭形秽。 他们家客厅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对书我总是有一种本能的饥渴,从第一天起,我便像一个饥饿的流浪汉,馋涎欲滴的望着一块大大的面包,饥饿难忍。我克制着自己,因为我刚来不久,不能这样冒失,令人反感,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懂得的。 直到过了好一段日子,感觉到不再和他们陌生,我才鼓起勇气,向富女人提起借书的书。我一再诚恳的表示我不会弄破或弄脏书本,保证完整无缺的送还。然而,我还是看到富女人张大了嘴巴,继而问我上了多少学。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时她问过的,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担心我会弄坏书本,还是对我——一个保姆看书这件事好奇。我看到她张大的嘴巴,仿佛看到了外星人。而我也被她作出的反应也吓着了,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我说我还有两年就小学毕业。我看到她这才慢慢合上嘴巴,应了一句: “哦”。 但是这时我又愚笨的补充道:“可是我在学校里的成绩总是前三名!” 说一出口,我立即为这吹嘘懊悔起来,我死命的攥着自己的双手,攥得手指生痛,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书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我拿着那两本书却感觉有千斤重。 富女人在转身时很轻的说了一句:“你应该去读书的!” 听到这句话,我存封的眼泪瞬间轰然涌了出来…… 我没有再向富女人借书。我害怕她的神情透露出的那种意味。相比之下,姐弟两个给我的感觉要轻松得多。我敢在他们面前问他们各种我感到好奇的东西。一次,他们在做习题,我几次听到他们提到“函数”一词,我忍不住的好奇的问他们。他们说是数学、算术。 数学、算术,那象征着知识领域,经过我的头脑的想象、扩充,马上变成了美妙的景物。那些远景模糊不清,我却明晰地感觉到那些景物背后,我所不知道的事物的魅力和美好未来的诱惑,就如心中那个无比美好的梦想。在那个梦境里,我的双脚不再穿着破了几个洞的袜子,藏在破旧的鞋子里面,我的双手一定很灵巧,我的头脑也一定聪明过人,顿时我感觉整个人在色彩绚丽的彩云上飘……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我穿着校服,变成了大学生…… 醒来,想起那个疯狂的梦,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在书店里终于发现姐弟俩说的函数,然而却只能对着那些莫明其妙的公式和图像发呆。我是多么渴望读书,渴望和别人一样有一个明媚的未来。 第九章 跨进我梦寐以求的校园,已是两年后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走进校园,还能成为一名在校学生,虽然我就读的是一所技校。住进学校宿舍的第一个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整个晚上我都蜷在破被窝里裂着嘴笑。 我又坐在了教室里,讲台上是渊博的老师,周围是可亲的同学,这个场景是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我像活在梦里,到处春暖花开。 兴奋过后,我又回到了从前一贯的拘谨。我害怕功课赶不上,那将是我最大的耻辱;我害怕周围的同学们打交道,不知道该如何融入他们当中。长时间来,除了妹妹,我都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一到人群当中,我就情不自禁的紧张;我害怕钱不够用,不知如何安排今后的生活。 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二姑家,告诉我要读中专的事,二姑和二姑父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急忙告诉他们,我用我自己的钱读书,我才看到他们松了一口气,缓缓合上嘴巴,继而有些拘束的和我聊起弟弟。我明显的感觉我们的谈话都有一层无法跨跃的隔阂,我们都放不下五年前的那一幕!是的,我忘不了五年前,二姑将我和妹妹拒之门外的凄凉情景!如果不是小弟在这里,我想我是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叫她一声二姑的。五年了,二姑和姑父不再年轻,脸上爬上了皱纹,鬓角也隐约有了白发,他们老得真快啊,五年的时间渐渐地淡化心中那份怨恨。 当我看到模样结实的小弟时,我的心里对他们涌上了满满的感激。虽然我知道当初二姑收下弟弟,是因为生了三个丫头后计划生育给结扎了,而让弟弟“过继”做他们的儿子。然而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他们了!如果小弟当初跟了我,可能是另一番模样。妹妹也暂时住在二姑那里,直到在城里找到工作。为了对小弟的内疚和对二姑的感激,除了学费,我把剩余的几百块都给了二姑。当我把钱放在二姑手里时,我看到二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一时百感交织,我的亲人啊!! 当我交了学费,才发现手上只剩几十块钱的零头。好在学校知道我的境况后,免了一部分学费,我的手里才又多几百块。但是几百块又怎么度过两年的时间呢? 想到这些问题,我就头皮发麻。一切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最大的困难就是功课。班上的一些同学都是初中毕业,学历最低的也读完了初二。而我,连小学都没有毕业。能考进来,完全是运气。班上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都不怎么认识读书了,因为像我们这些技校的学生,不像那些高中生,还要拼命的赶下一站——大学!而我们没有终点站。而对我而言,所有的困难都是下一站,我只有拼命的赶。上课的时候聚精会神,不敢怠慢,我不能做那最后一名,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然而除了语文,其它的课程都无疑是一座座珠穆朗玛峰,只要一翻开课本,我便显得底气不足。古怪的抛物线;难懂的定律、公式;如迷宫般的机械制图,卷起舌头来读的英语;还有必须手脑并用,而我老是无法谐调的主课——微机,我被搅得头晕脑涨,两眼发黑,我看见每门功课像一个个怪兽,提起巨大的脚掌狠狠地把我踩在脚底下,还发出得意的奸笑。 然而更让我自卑难堪的是我的穷困。那时的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豆寇般的年华,对爱情懵懂的年纪,都渴望被异性吸引,无形之中便形成互相攀比的心理。这种攀比使同学之间的关系很快分成两类,一类是富人,这种人无论是吃的,穿的都是好的;另一类是穷人,不用说吃的,穿的都是差的。我不属于任何一类,我是夹在中间的部分,我不想做穷人,是为了单薄的自尊,而不做富人,是我做不了,没有资本。 关于吃的,我总是和同学们一起到食堂里打饭吃菜,那样离班上的同学近一点,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孤影相吊。至于穿的,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买的两套衣服还有半成新,穿起来不至于太寒酸。然而,我的自尊没有保持多久,我便做了穷人。在学校食堂吃了一个月的米饭,就花掉了一百块多一点,尽管我算是比较节省的。这个数字如惊雷,一下子把我惊醒了,我不能再这样顾及自尊和面子,如果这样下去,我的钱顶多只能维持一个学期。我迅速更正了伙食。每天早晨吃一个五角钱拳头大小的油剪饺,中午和晚上在外面随便吃一碗很便宜的那种一块钱的面条或粗粉。既管每天我都呈现半饱的状态,总是吃了上顿望着下顿,但是一个月下还是来用了七十多块。这样下去仍不是办法,我总是想,人要是不吃饭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巴不得自己少吃一顿,每天只花一块钱,还别说,后来我还真做到了。 为了把钱控制在两年内够花的范围内,我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最终决定每天少吃一顿。但是省掉那一顿呢,我在心里又暗自盘算了一番:省掉早餐是不行的,上午漫漫四个小时是很难挨的,人会没有力气读书。而午餐也不是不行的,理由同上,然而晚上不吃也不行。算来算去,最终决定省掉晚餐!理由是晚上活动得少,如果饿了,睡觉可以遗忘掉饥饿。而且书上说晚上不吃还可以减肥,既管我并不胖,我还是决定省掉晚饭。 事实上并不像预料的那样,每当天黑下来,我的肚子就开始唱那首不变的空城计。每当晚自习上到一半,我就饿得两眼发花,书上的字开始摇晃起来,变成一把香喷喷的豆子,只是当我伸出手,便又变成了黑压压的蚂蚁,朝我涌来。每次课间休息,很多同学都出去活动一下,而我只能趴在桌上,保持体力。下了晚自习,我饿得连走回宿舍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宿舍就一头倒在床上,盼望早点睡着,好忘掉像猫爪子挠心一样的饥饿感。然而事与愿违,很多时候我都饿得睡不着,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盼望天早点亮,早点吃到那个小如拳头,但油汪汪的煎饺。 每天上课,对于饥肠漉漉的我来说是一种考验,每当老师提问时叫到我的名字时,虚弱的我总会惊出一身汗,我害怕浮想连翩的我的嘴里不小心嘣出一只烤鸭或别的好吃的东西,所以每次回答问题我总是神经过敏,特别紧张,怕一不小心出糗。而老师们似乎都跟都约了似的,提问我的机率总是特别的高。每堂课,我都像一场紧张的战争,时刻都绷紧了神经。 这样的状况,加上单薄的底子,终于出现了最难堪的场面:期中考试我考了倒数第三名!这是我读书以来考的最糟糕的一次。从读一年级起我都是第一名,那种落差让我彻底泄气了——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没有了! 然而下一秒我又为自己的气馁而生气。想起当初在外打工,自己是那么的坚决,就是面前有一座巨山,也有信心像个愚公一样把它挪开。而现在碰到一点打击,就彻底跨了下来,像个逃跑的败兵。要想维护自尊,除了奋起直追,没有别的办法。起码自己不是最差的,他们都读了初中,而自己连小学都没毕业,我为自己编着蹩脚的理由,好让心里好受些,保存点信心。 我像个冲锋的士兵,为了目标和胜利,哪怕拿自己的命去换取。与其没有尊严的活着,不如拿命拼一拼。生活的穷困可以克服,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学习的落后,那样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像拼命三郎一样发狠的读书,像从前奶奶说的一样,我要像青蛙一样鼓一口气!上课的时候我强迫自己认真听课,做笔记,控制头脑不作天马行空般关于吃的幻想,只要不会晕倒,我便坚持在课桌上读书,连下课的时候也争分夺秒的加与利用。下了课,我不再裹在被窝里,做美食大餐的美梦,而是把课桌搬到床上,在床上复习白天没有消化的问题,或是预习第二天要学习的课程。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请教成绩好的同学。同学们对于我的过分认真似乎不理解,又不考大学,何必那么辛苦呢!他们大都嘻嘻哈哈的过着日子,谈着朦胧的爱情,泡吧,溜冰,吃美味的零食…… 有时候挺羡慕他们的,没有任何负担,可以尽情放纵属于这个年龄的欢乐。他们当然不知道为了能再进学校读书,我准备了两年半,打了两年半的苦工,切掉了右手的一根大拇指,虽然长着两个拇指的手上,还剩下一个,但那种痛至今在记忆里仍然那么清晰…… 然而我仍庆幸自己能再次跨进校园,给自己一个拼搏的机会,庆幸自己在那两年半的时间里努力过,给自己充了电,虽然基础差,还不至于一跷不通。 我的勤奋和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期末考试,我考了第二名!当我走上奖台,接过奖学金,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所有的往事都扑面而来,我强忍着眼泪,任那些眼泪顺着喉咙,流进饥饿的胃,慰藉我那瘦弱的自尊和灵魂,随着流向找到那些记忆的根…… 第十章 听到这里,我的眼睛红了。虽然我也生在农村,家里也是空徒四壁,但是我只会抱怨,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出生一个好的家庭里,哪怕是爸妈是小商店的老板也好。事实上比起她来,我要幸福得多。看到我落泪,她反过来安慰我,在相视的瞬间,她便看到了我眼里的一切。我想只有受过苦,经历过沧桑,豁达的心灵,才能这般细微的体察到别人的内心世界。 我向她摆摆手,走出书店,向餐馆走去。在书店里呆了那么久,该回去了,不然又要挨骂了。她毫不嫌弃的和我一起走了出来,并一起走进餐馆后面又脏又乱的厨房,而且和我一起洗碗。她说这些地方是她以前常去和熟悉的地方,见到这些场景,又想起了从前。她的举动,让我觉得无比亲切,她是那样的平易近人,使我迫切的想听她讲下去。 两年半前,至从在富女人家里做了保姆,我便压制不住对读书和改变命运的渴望。听说南方一带打工工资很高,我便像当初离开家乡一样,头脑一发热,带着妹妹毅然南下打工。 还记得当时牵着妹妹的手走进火车站,看到如黑色潮水般的人群,我便一下子懵了。也许是一种本能吧,我的嘴巴就在头脑空白的那一瞬间变得甜得腻人。看到年龄比自己大的就粘着人家叫姐姐、婶婶。我们便随着那些“姐姐”、“婶婶”到了听说很发达的广东。 终于到了那个繁华的城市,下了火车,望着眼前这个硕大的繁华城市,这下我真的是彻底懵了,没了底气。我和那些“姐姐”、“婶婶”走散了,我和妹妹站在出口处发愣,不知何去何从。当那些车子跟着那些衣着整洁的大人们后面无望后,便汹涌地朝我和妹妹涌来,想起车上“姐姐”、“婶婶”说的不要在那座城市相信陌生人,我的恐惧不言而寓,我紧紧地攥着口袋,害怕那保命的几百块钱不翼而飞。在我的坚持下,那些车子才怏怏不快的走了。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不知何去何从的我决定先在火车站住一晚,天亮再作打算。 晚上我和妹妹随便吃了点东西,混在那些候车室的人群中,看着沉沉睡去的妹妹还很稚嫩的面孔,我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天亮后,该如何走,接纳我们的将又是一个什么地方,我甚至开始后悔起来。这些问题想得我心烦意躁,拿出一本文学名著看起来,可到最后朦朦胧胧的也坠入了梦乡。 睡梦中,我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向我的左边的裤子口袋深处挪动,我浑身一激灵。张开眼睛,竟看到一只像钳子一样的手!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下意识的把手悄悄伸向右边的裤口袋,还好,钱还在。我的右手紧紧攥着钱,左手仍保持着先前的睡态,我不敢动,也不敢喊,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恐惧慑住了。我只下意识的用右手紧紧攥着钱,眼睛注意着那只手的一举一动。当那只手摸到我右边的口袋,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当他摸到我那只攥得紧紧的手时,他像摸到了一颗炸弹,手立刻弹开了,用异常惊异的眼睛看着我。此时,我瞪得大大的眼里除了惊恐、紧张,连愤怒的勇气也没有了。也许是我的眼睛瞪得太大,把他吓懵了,小偷最终慢慢地走到别的人群中去了。 看着他慢慢走远,我一刻也不敢呆在那里面了。天色微亮,我便拉着妹妹走了出去。我在火车站四周溜达,才发现火车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市中心还有几十公里。看来走去是不可能了,倒不是怕走远路,而是不知道路线,不知道该怎么走。 初秋的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更添了几分凄凉。随着又一拨旅客从火车站涌出,那些出租车又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涌向一脸疲惫的旅客们。有好几辆车子跑过来问我,都被我拒绝了,然而拒绝过后我便又隐隐地担心起来:总不能老呆在火车站吧。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我的心都收紧了。当再有车过来问时,我不再一口回绝,问起价格,他们的回答一般都在四十到五十元不等。当我在犹豫不决时,一个身穿西装,长得很高的人从我手里几乎是蛮横的抢过行李,果断的说道:“载你,三十块!”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行李已被他“接”了过去。我和妹妹只好坐进他们的车子。 那是我第一次坐小汽车,我连车门都不会开。当我坐进车,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满脸麻子的男人,麻子的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感觉流里流气的男孩,前面司机的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我没多想,只管看窗外两边的高楼大厦,很是兴奋。可是没多久,睡意便袭来,妹妹早倒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当我被司机叫醒时,睁开眼睛,并不是什么喧哗热闹的街市,眼前的街道一片冷寂,只有偶尔的车辆经过,感觉有点不对劲。而司机嚷着让我们下车。 我下了车,当我掏出三十元给他时,他却惊得大叫起来: “你听错了吧,是三百,那里是三十!”司机一脸蛮横的讲道。 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是三十,怎么一下子变成三百!我辨解道,脸一下煞白。然而还没等我说完,那个一脸麻子的男人和那个流里流气的男孩都一下子从车里钻了出来,说道: “我们也听到是三百,火车站离市中心有几十里,光油费也不止三十!” 我看到他们和那司机的表情是一样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如果我把三百块给他们,我身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那时候我们只有流浪街头了。想到这里我咬着牙,胆却的说道: “我没钱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们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干笑着说: “没钱,没钱你也敢坐车!也行,没钱上车跟我们走!” 他们说罢,打开车门,把我们往里面推,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我吓得哭了起来。妹妹拉着我的衣角,也惊恐得哭了起来,只是声音像孱弱的小猫在嘶叫。到这个时候,我没有了别的选择。我按住车门不肯进去,流着泪胆却而虚弱的挣扎道: “我有钱!我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和妹妹吧!……” 他们面面相觑,有点不相信的看着我。 我流着泪掏出钱,给了他们,不知是他们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因为别的因素。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放开我和妹妹,接过钱,把行李扔给了我们。车子开走的一瞬间,隔着玻璃我瞥见那个坐在司机旁边的年轻女孩一张吓得煞白的脸。 车子走远了,妹妹仍然惊魂未定的抱着我哭,我擦干妹妹脸上的泪,自己却流了一脸…… 举目四周,马路两旁都是农田,大片大片的香蕉结满了枝头,大部分都用塑料袋子裹了起来。在这收获的季节,我的心里却一片凄凉。我和妹妹沿着两旁的香蕉林往远处隐约可现的城市走去。泪干了,爬在脸上,很难受。翻了翻口袋,还剩下几十块钱。看着手里的仅剩的几十块钱,我的泪又流了下来。 不知麻木的走了多久,妹妹忽然拉着我的衣角说口渴。我翻了翻背包,里面只有一只空瓶子。望着满脸泪痕的妹妹,我心里很难受,如果不是我头脑发热,做读书和当作家的黄粱梦,妹妹不至于跟着我在异乡街头受苦,不会被人骗去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如果眼泪可以喝,我真想拿着那只空瓶子狠狠哭一场。 终于走到热闹的街市,买了一些喝的和吃的,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块钱。我把这二十块钱放在衣服最里层的口袋,决定像当初离开家乡来到城里时一样,尽快找一个工作。来的时候原本打算找一个工厂,工资高点,然而现在我连走进那些工厂的勇气都没有了,那些坐在办公室穿着西装的人,使我情不自禁想起那个司机和那些人,我对那些人失去了信任。 忍着饥渴和疲惫,我走遍了几条热闹的街,心中暗自乞求好心的老板将我收留下来。然而累了一天一无所获。天黑了下来,那些城管提着电棒到处扫来扫去,我和妹妹像蝙蝠在黑暗中到处逃窜,借着黑夜的外衣,隐藏自己的卑微。 第五天,身无分文的我盲目的在街上逛着,又累又饿,站在喧哗的街市,到处灯红酒绿,人声鼎沸,却找不到一个安身的角落。衣衫陈旧疲惫不堪的我感觉比一个乞丐还像乞丐。此时的我再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想着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可以填饱肚皮,就算不要工资我也愿意。 累得走不动了,我和妹妹坐在街边,望着对面一家小吃店。橱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里面两对男女正在优雅的吃着,我和妹妹都暗自吞着口水。我想要是谁在这时候给我两个包子或其它吃的东西,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他(她)的,只是没人听见我心里的话,甚至没有人会注意我们。 天无绝人之路,最终我和妹妹在一家小餐馆里安定了下来,洗碗,端盘子。我们忍着饥饿干了一个上午的活,不敢开口说我们一天多没有吃东西,看着那一笼笼包子,一碗碗面条,我和妹妹吞了又吞口水。终于开饭了,吃的是早上没有卖完的稀粥,我们尽量吃得慢一些,不至于吃相太难看,但是饥饿的我们还是三两下扒完了碗里的粥。吃了两碗,我们不敢再吃了,我怕老板嫌我们吃太多,又踢了我们。 时光仿佛又倒回了那段在城里餐馆干活的日子,相同的劳累,相同的自卑,还有相同的忍耐。这些都激发着我写作的冲动,我把心底的疲惫,无助,迷茫,还有渴望都发泄到纸页上,仿佛只有这样,心底才能安定、平熄。而妹妹却从来没有跟我抱怨过一句,这使我多少感到一丝内疚,我在心里许诺:如果有一天,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一定要让妹妹过上好日子!然而这个愿望却一直没有实现。 我在餐馆里一做就是半年,对这样几乎每天都要额外工作,忙得陀螺一样的劳役生活,我厌倦到了极点。听说那些工厂的待遇不错,而且工作时间都很有规律性,超过八小时算加班费,我马上对那种生活充满了向往。 没过多久我便毅然向老板辞职,然而辞职而并不顺利。老板是个蛮横的家伙,硬是要扣下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当然不从,一个月,我们要洗多少碗干多少活受多少个白眼才赚得回来啊!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只能一个人走,直到他们再找到人。妹妹呆在了餐馆里。其实这样也好,免得一时找不到工作,妹妹跟着我受苦。 再次流浪在这座繁华的城市,虽然少了份胆怯,但心里依旧一片惘然,我不知道那些高高耸立的工厂,是否能接纳卑微的我。然而极度厌倦餐馆里的生活,对新生活充满向往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加考虑就一头撞上去,期望撞开新生活的大门。然而我的热情化作一次次的头破血流。他们不是嫌我小,就是看到我的双手时直摇头,无论我做多大的努力。每次站在门外,望着身后豪华高耸的工厂,我就感觉到自己像被这座城市,这个世界所抛弃了一样,第一次那样强烈的感觉自己是个孤儿。 当每次燃起的希望被浇灭以后,我的心便冷一截。但我不甘心,难道这辈子只能在肮脏的餐馆里干活吗?我不相信命运,如果一直进不了工厂,我就一直找下去,我不相信自己真的一无所用。 在我的努力和坚持下,半个月后,我终于进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工厂。 生活是规律了许多,却不像那些人描述的那样好,工资并不丰厚,但很清闲,每天下午四点半就下班了,加班的时候很少。总的来说比餐馆好得多了,干净得多,而且有空余的时间,每个星期有一天假放。 有了充足的时间,我又可以看书和写作了。对知识我有贪者的心灵,希望更多加上更多。每次读书,我习惯了在旁边放上一个笔记本,遇到生字生词就记下来。我要求自己每天记十个生字和生词,音、形、义都要准确无误。要做到这种程度并不轻松。每天无论是在走路,干活或是吃饭,上厕所,我都争分夺秒一遍遍艰难的复习越来越的字和词。常常是今天记住了,明天或是过了几天就忘了,这样我就不得不又重新复习。而且很多时候常常张冠李戴。 为了方便记忆,我把那些生字生词,写在字条上,放在口袋里,贴在床头,厕所,或是写在手心。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再翻开那些大块头的书籍时,越来越顺畅,遇到的拦路虎也越来越少了。更重要的是,我能更深入的理解那些作品里的内蕴和情感了,这让我很开心,坚信自己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然而没多久我又发现了身上的另一个缺陷,那就是自己说的普通话总是带着浓重的口音,而且很不标准。厂里那些书读得稍多点的人,出口就是一口准确的普通话,让我羨慕不已。在乡下读书时,那些老师说的大都是方言,自己说的普通话还是在城里来学的。看着别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便自惭形秽,矮人一截。再说了,一个拿笔的人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又怎么开口表达自己!为了接近心中的“光辉形象”,我决定学习普通话。 我买来一本《现代汉语》,练习发音,对着镜子练口形,渐渐地我感觉到自己说的普通话越来越纯正,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蜕变,像只茧里的蝴蝶,正慢慢褪去身上丑陋的愚知。 令我惊喜和意外的是,没多久我的普通话便比一般人都要好,而且能发现别人不正确的地方,比如舌面前音和舌面后音的不同,一个卷舌,一个不卷舌。还有前鼻音和后鼻音发音部位的不同,而这两点很多人都发一样的音。 那几个月过得很有意义,不但提高了自己阅读和理解的能力,而且学会了纯正的语言。在为自己读的书太少而自卑的同时,我又为自己的进步而欣喜,它使我坚定了信心,相信自己可以靠近梦想,做得更好! 我又开始了疯狂的写作。事实上,从那次稿子石牛沉海以后,我写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寄出去过,写作的热情也大大下降,与其说是对写作失去了信心,倒不如说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然而这个道理,只有经过了这些生活的变迁才懂得。生活是不能完全寄托在写作上的,而写作却需要生活和劳动来维持,两者唯一的相同就是都需要信心。 我写散文,小说,写得最多的还是诗歌,因为在我写作的过程中,获得过芳对我写的第一首诗不错的称赞,从此我便认为自己有写诗的天赋。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很准确的分清文章的类别,而且还很清楚它们各自的体裁要求。我狂热的写,一个下午就可以写出一篇,加班的时候,我也能挤出时间两三天写出一篇。而诗,我时时刻刻都可以写,上班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我都可以天马行空的酝酿诗句。我狂热的写了一篇又一篇,又分别把它们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想象着它们飞到一双双睿智的眼前,开在那些散发着墨香的纸页上,我便禁不住心花怒放,走在邮局的路上的心情都是轻松和兴奋的。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而更痛苦的是所有的等待都遥遥无期,杳无回音。我一天天的算着日子,直到那些日子扭成麻花,无法计算。我再次灰心,又再次振作,如此循环重复,有时我怀疑是否真的有所谓的“编辑”存在,而是一个专门收稿子的深洞,投进去,便再也没了踪影。如果存在,为何得不到哪怕一点一丝的回音,退稿信也好。然而什么都没有!既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写着,一边写,一边对照那些样刊上的作品,但是我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并不差,却为何都石沉大海。 每个月我都会买一捆信封,一打邮票,用掉我近半个月的工资。 然而我的写作没有坚持多久,因为我没有时间再写了。因为临近春节,很多工人都辞职回了家,工厂里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小半,一下子又招不到人,为此工厂每天都要加班加点。可恶的是我们整烫部的人由以前的八个到后来只剩下三个!为了超额完成任务,我们三个每天每时每刻都拼命的赶。稍一松懈,我们便要加班到十一点。更可恶的是,如果我们完成不了任务,连每个星期的一天假都没有了,以前这天可是我逛书店和寄信的宝贵时间。为了每天早点下班,为了每个星期的一天假,我们拼命的赶。一整天我们都为节省每分钟而奋斗,集中精神干活,集中精神挤每分钟,几乎是争分夺秒。只要一开始工作,我们都很自觉的闭上各自的嘴巴,因为说话就会出错,出错就会浪费时间,甚至烫坏衣服,那代价是我们所付不起的。我们像奴隶,除了重复着繁复的动作还是重复,没有时间思考,所有的精力和思维都集中在那些重复的动作上和衣服上,像台不断运转的机器。 那些衣服在烫板上,套上退下,似乎在嘲笑我做着无聊的游戏,我恨不得将这些衣服全部倒掉,再踩上两脚! 晚上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我就再也不想动了。每天我的脚都要站十五小时,又肿又痛,几天没有看书了,我却一点也没有想看的欲念,没有写作的冲动。就是爬起来,翻开了书本,看了不到一会儿,眼前便开始朦胧一片。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倒在桌子上,手和脚麻得像瘫痪了一样,无法动弹。 每天早上起来,想到马上又要开始新一天的苦战,心底就不由自主的涌出厌恶的情绪,暗自诅咒。既管如此,每次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洗刷完毕,向工厂走去。 匆匆喝了一碗清得见底的稀粥,吃了一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馒头,便又开始了一天的苦战。调整好烫斗,我的手便马不停蹄的来回奔跑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各个固定的点上,思想只要一开小岔,一不留神就会少烫某个固定的点,或者烫焦了毛料。前者要重来,浪费时间,后则不仅仅是浪费时间这么简单了,那是要赔款的!所以一到工作时间,我便调整起全身的精力放在手上的烫斗上,我从来没有烫焦过衣服,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这个时候,我只是一台有血有肉没有思想的机器,忘记了所谓的梦想,甚至忘了我还有个妹妹,我已有好久没有去看她了。 直到下了班,我才恢复了一点原形,想起还没有看完的书,和没有动笔的烂在肚子里的小说,想起要去看望的妹妹。然而,这些都只是想起,一到下班,那强迫打起的精神便一下子焉了下去,全身软得像一滩烂泥。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闭上眼睛,好忘却第二天又要开始的苦役,忘却所有的一切。 我们的努力在那个月里只换回一天的假。我去看了小妹。小妹的境况也好不到那里去,好不容易从那家餐馆里出来,工厂的老板却嫌妹太小太矮,找了几家都不要。最好只好又进了另一餐馆洗碗。到小妹的餐馆要经过一个很大的公园。那些怒放的鲜花,嘻笑的人群,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美,我的感官仿佛都被疲劳催眠了一般。看到了小妹,她也忙得团团转,我帮着她干完了一些活。我忽然特别的厌恶,厌恶自己,也厌恶了生命还有生活。 第二个月同样是一天假,我没有像从前一样写小说,也没有去邮局,躺在床上发呆打盹,偶尔翻一翻书本,连一页都没有看完。直到天黑了,才想到努力了一个月换来的一天时间却用来发了一天呆,不由得愧疚起来,然而我还是什么都不想做,一头钻进被窝…… 好在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没多久我被调到分厂,当了一名挡车工。当我被领到嘶鸣轰叫的庞大的机器前,我的耳朵和身体都强烈的提出反抗。我守着几台机器,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从中一刻不停的穿梭。虽然依旧忙碌,但是做挡车工的工资是很诱人的,几乎是从前的两三倍,加班的时间也不长。下班后我还可以看一会儿书。基于这两点,我坚持了下来,我想等我赚够了钱,我就辞掉这份同样折磨人的工作。 那些庞大的机器上的英文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涌起想知道它的意思和读音的强烈渴望。为此,我买了英语课本和录音机,早晚学习。从此,我的生活又多了一项新的内容。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做下去,直到一场事故的发生改变了一切。那天我上夜班,一台机器忽然坏了,布卡在里面,落不下来。值班的技术师傅不在,我守的几台机器已有两台停机了,只剩下两台,如果这台坏了,我就只剩一台了。那样我的工钱又要少很多了。出于好奇,我弯下腰想看看毛病到底出在那里。我看到那件布料卡在那里,当时也没多想,用手去扯那块布坯,我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机器竟然动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的手卷了进去。我简直吓坏了,连忙抽回手,但是已晚了,我的大拇指早已模糊一片,紧随着一阵钻心的痛像旋风袭卷全身,眩晕和巨痛中,我把持不住自己,大叫一声倒了下去…… 我很快被送到了医院,我长着两个指头的大拇指,其中一个削去一大半,另一个被擦得皮和指甲都没有了,本来丑陋的指头变得更加古怪难看了,连我自己都不忍多看…… 伤好后回到工厂,我又被调到了原来的厂里的整烫部。我很难受,虽然我知道他们的调动是为了我的手,但敏感的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价降低了一级,既管这种比较没有意义。由于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加上不习惯,拿着烫斗的手总是力用不到点上,干起活来特别费劲。我变得敏感起来,没了以前的坦然,在人群前,我又自卑的藏起自己丑陋的双手。我很羡慕那些优雅地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些小姐,纤细的双手灵巧的敲着电脑。那个世界里的生活一定是干净、舒适而文明的,不像在车间,又热又乱。 我几乎形成了习惯,每天总要假装着路过,看一眼那明净优雅的办公室,看一眼那些美丽而聪慧的小姐,然后把看到的那些场景在头脑里加工一番,变成美丽的风景。想象着自己坐在里面。 这样一来,每次回到车间,我都有种从天堂降到地狱般的感觉。那种感觉真让人难受。我觉得自己和那些工人像拉着磨转的牛,被微薄的薪资牵着的不停劳作,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争分夺秒,愚笨、好笑。只要开始工作,那种厌恶、憎恨的情绪便一点点滋生,这时候我总会把所有的力量都按在烫斗上,飞快地在那些衣服上烫了起来,直到大汗淋漓,全身筋疲力尽,更大的劳累换取了彻底的麻木。我感觉到自己像在一个梦里,下班后这个梦会醒来。而我所瞥见的办公室里的那些聪慧的小姐也像一个梦,上班的时候梦醒来。这两个梦互相交替,直到坐在宿舍的桌前,灵魂才又回复到身上,回到那些苍白的纸页上。一离开笔和书本,我便变回那个没有思想的木偶,只有肉身的躯体。 春节过后,工厂又招工,可恶的是我们整烫部只招了一个新工。老板说:“只要多加点班就可以,不用那么多人。”这意味着,我们还要继续着争分夺秒的苦役。如果这样,我不知道以前要用那么多人做什么。可恶的资本家,只会丝毫必夺地收刮我们这些人身上的每一滴汗水。我的手伤了后,老板只付了医药费,连安慰的话也没有一句的,妈的! 辛苦的做了一个月的苦役,换来了一天的休息。然而休息只是为了新一轮的苦战。所有的辛苦只是为了下一个辛苦的轮回。我忽然明白那些稿子的遭受石牛沉海的结局的理由,是的,再次拿起那些稿子,那些美感都消失了,显得虚伪、做作,我不明白当时是什么让我产生那些不真实的奇思妙想。我的世界里只剩一点光亮,那点光亮就是那个坐在优雅的办公室敲着电脑的聪慧女子的梦境。为了扑向这点光亮,我再次奋不顾身。 我头也不回的辞了职。走出在厂门口的那一瞬,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就像地狱里的灵魂又回到了人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好了!我兴奋得若无旁人的吹起口哨,潇洒的甩一把头发,感觉自己酷呆了! 我带着妹妹回到久别了的家乡,决定用我打工的钱在城里学电脑,走向梦境中的那个聪慧的美 第十一章 本来打算找个电脑培训班的,没想到像无头苍蝇乱撞的时候,撞到一所学校的门口。了解到既可以学电脑,又可以圆我的读书梦时,我欣喜不已。想都没想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入学考试,无论自己考不考得上,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竭力以赴。 为了这场考试,我准备了两个月。借来初中的课本,狂啃一通,尽管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味道,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了,时间对我来说,就意味着金钱,多一天,口袋里的就要少一点。我忐忑不安的走进学校的考场,考完了,感觉还好,没想象的那么糟。(事实上考试的内容很简单) 当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可以马上入学后,我在大街上掩面喜极而泣!在这几年里所受的苦和累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激动欢喜的泪水…… 两年后,从学校毕业的我,再次来到南方那座繁华的城市,这次是学校分配来的。熟悉的繁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都市人们的表情,不同的是,我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小学没毕业自卑的我了。现在的我已是一名中专生,而且学会了电脑这项城市受欢迎的技术。可以说,这次我对自己的期望很高,我仿佛看见那个梦境变成了现实,自己坐在环境明净、优雅的办公室里…… 然而,学识并没有使我改变命运,我依旧做了一名普工,唯一不同的是工厂换成了一家规模比较大的公司,做息时间都要规范一些。当我再次穿上厂服,站在流水线上,我感觉现实是那么残酷。事与愿违的结局,我无力改变。时光感觉又回到两年前,既管已有很多不同,但那种相似的压抑和失落,使我无法释然。我无法忘却那个斑斓的梦境,也无法忘记在学校的那两年里那个时刻在饥饿阴影里游荡的灵魂。上班的时候,我几乎是有点自虐般的折磨自己,我总是拼命的把每个动作做到最快,快到不能再快,用身体的极度疲劳,换取精神的麻醉。别人眼里我是个老实肯干的女孩,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身体只是一具空壳,装着我落魄疲惫的灵魂。 现实使我认识到,很多努力是没有结果的,很多梦是无法实现的,再多的努力只会成为徒劳。写作的梦对我来说不再神圣,或者是说太神圣,我无法靠近,便下意识的远离它。而心里隐隐的不甘,使眼前的生活更加的无味。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麻木的过下去,直到遇到他,一切随着改变。 那天我慢悠悠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拐弯时一个挺拔的身影闪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顿时为之一亮!那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啊,一头浓密的头发不多不少的垂在眉际,若隐若现遮住一双透出睿智的眼睛,带着银色镜框的细小眼镜,白色牛仔裤,白色衬衫,一身白出现在繁华的街头,像一个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他站在路边,像在等车或者等人,眉间露出一丝焦虑,那种淡淡的忧伤,那种眼神像极了一个多愁敏感的诗人,望着眼前的一片繁华…… 我猛然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心跳加速。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经过他身旁时,我闻到一股淡淡地海飞丝的味道,而他这时也看了我一眼,我几乎快停止了心跳!那种感觉太奇妙了,有点像传说里武术中的中邪。几乎在那一刻,我便毫不犹豫的把他当作我心中的白马王子。然而我只是迅速低下头走了过去,我只是一个灰姑娘,自卑使我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睛的勇气都没有。当我再回头,他早已不知所踪,我不禁失落起来,真像一个梦啊! 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再次看到了他,而且是在我们公司里!他坐在令我羡慕的明亮的办公室。这一消息让我从未有过的狂喜。我感觉到沉寂的青春开始沸腾,有一种朦胧的情愫像春天的小草那样破土而出。似懂非懂的、羞涩的幻想让我觉得害臊,但又很快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一番打听得知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聘到我们公司,是经理助理兼高级工程师,据说是名校出身。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身影顿时又在我的眼前放大了无数倍,在我的眼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要知道坐在办公室里是我的理想,而那些大学生更是我仰慕和崇敬的目标,他们聪慧而优雅,那个境界是我向往而不敢触及的。想到这些,我忽然黯然神伤,在他面前我比灰姑娘还灰,灰姑娘起码还可以有机会接近她的王子,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既管如此,我还是像着了魔一般,迷恋着他。每天上下班,我总要绕一个大弯子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装着上下班的样子不经意的路过,只为了看他一眼。生活里有了他不再枯燥无味,每天上了班我盼着下班,下了班盼着上班,一想到他我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想那是恋爱的感觉吧,想到恋爱两个字我的脸便一阵滚烫。 我像只复苏的蝴蝶,又活在了春天。生活里的一切又恢复了常态,我又恢复了生活的热情。我开始在意自己的容貌和形象,变得喜欢打扮,由从前的素面朝天到涂脂抹粉,省吃俭用买了从没穿过的牛仔裤…… 虽然我知道明明不可以,我所做的一切他也许不会看一眼,但是我还是想在他面前展现最漂亮的自己。不想当他偶尔看到我的时候,我的形象一片糟糕。为了他那偶尔的一眼,我时刻保持着最美丽的样子。我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一时发热,我是清醒的,他是王子,而我是连做灰姑娘的资格都没有的丑小鸭。这些我都很明白,我只是情不自禁的陷进去,无法自拔的。他是我的白马王子,只要想到他看到他,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在我生活里出现过的各种各样的男孩:那些被风吹得黑得发亮一身泥和鱼腥的男孩;那些被面粉糊满双手、脸庞满身油污的男孩;那些站在流水线上说话粗鲁庸俗的男孩,还有那些穿着时尚华丽肚子空空的粉面后生,他们站在他的旁边,一一衡量,然后被我一一划去。他成了我心中的爱情理想,同我的作家梦一样,因为太美好和神圣而无法靠近、实现。它们被我供在头顶,怀着诚挚、饥渴的心崇仰膜拜。为了拉近一步距离而愿意改变自己所有的一切。 然而令我伤感的是,两三个月过去了,他却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哪怕是一不小心碰到的目光。那种冷漠就如我写的那些稿子遥无回音的冰冷一样,没有任何回复。但是我不怪他,因为他既不认识我,更不知我心底的秘密,没有回复我的责任。我把他当作我的爱情理想,当作我的神,而我却只是他的陌生人而已。明明知道不可以,明明知道没有可能,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上下班绕道去看他,如果那天看不到,心里总会有种说不出的失落。虽然他不知道也不认识我,然而能天天看到他,也是一种幸福。虽然我也希望这种幸福能够近一点,实一点,换回一个眼神,或一个轻轻的拥抱,但是我的自卑使我除了天天看他以外,不敢做出任何更大的动作,我怕我的丑陋和卑微把他吓跑。我只一个人暗自幻想着有一天他走近我,给我一个微笑,张开温暖的拥抱,然后一个人幸福的吃吃的笑…… 爱情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我的脸上有了笑容,对周围的人也热情起来,不再一个人沉闷自虐般的拼命干活。而这些都是周围人的表情告诉我的。我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双手,对别人的好奇也不再怀以敌意。我慢慢感觉到,其实周围的人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鄙视和看不起,他们只是对我的手好奇而已,有时他们也处处在干活时为我提供着方便。我甚至听到有人夸我能干、聪明。而这一切,我抬起头走出个人阴沉的世界才发现。我甚至重新拿起了笔,写起了诗和小说,一切都在发生着令我意外的变化。 时光如棱,转眼半年已成了昨日的标签。在这半年里,我收获过他的几次注目,以及两次在楼道口里并排着走过的机遇。这些情景是我打发孤寂的灵丹妙药,常常一个偷偷回味。然而除了这些,我面对的更多的是无法言语的落寞和伤感。我不知道还能这样看他多久,也许不久,他的身边就会出现一位美丽的公主,我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他温暖的拥抱,结局注定是伤感的,到那时候,我只能悄然离去,结束那凄然的初恋…… 也许是上天顾怜我,没多久部门管理室里的一位小姐请产假,要在车间现厂抽取一位会电脑的员工代替。经过层层面试和笔试,我竟然幸运的被选中,进了办公室!成了名副其实的白领!不仅实现了当初坐在办公室里文员的梦想,而且我成了他的同事!我变成了灰姑娘,有了机会接近我的王子的机会!那感觉像变成了天鹅的丑小鸭不相信事实一样,幸福的突然降临,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害怕眼睛一闭上一切都如幻影般消失。 再也不用天天绕道来到办公室门口期盼他的身影了,我的桌子离他的桌子不远,上班的时候可以时时刻刻看到他,而且还有说话的机会。然而每次与他的目光相遇时,我总是紧张不已,怀疑狂跳的心脏会跳出来。我更加在意自己的外表和言行,害怕自己有一点疏漏而他在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是我的双手,我总有意无意隐藏起来,害怕他看到,既管我知道这样的隐藏是没有用的。然而我在他的面前总会下意识的去这样做。 对于我的出现,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热情,也没有冷漠,只因工作的需要才和我说上一句,看上一眼,仿佛从来不曾见过我似的。我有点失落,但很快又安慰着自己:自己无论从那方面看都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孩而已,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孩他又怎么看上眼呢! 其实我能进办公室,能天天看到他,已是上天的恩赐,我已非常知足,我又怎能挑三捡四。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它是我生活最重要的部分,也是我梦想中的一部分,我要好好珍惜。试用期只有三个月,没有了工作,我便没有了任何的机会。 这三个月我过得很累也很压抑。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是中专毕业,学历最低的也是大专,而且大多天生丽资。在那些小姐当中,我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而让我更自卑的是我的愚笨,在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都是纸上谈兵,一旦实际操作起来便乱了马脚。遇到不知道不懂的地方只能请教别人,然而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问多了,别人便有点不耐烦了。我听到他们在背后用本地话偷偷取笑我太笨,笑作一团。而我对一切只能装聋作哑,还要厚着脸皮堆上笑容继续请教别人。为了工作,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天天看到他,再多的屈辱我也能忍受。 三个月后,我留了下来。没有人为我庆祝,我一个人笑了一天!下班我是一路笑回去的,回到宿舍,关上门,我的眼睛便涌了出来……一切都安定了下来,工作上我可以独当一面了。而在他面前我依旧是那个灰姑娘,我得不到哪怕渗一点温度的眼神,更没有任何哪怕是同事间的那种关心,看他和别的女同事有说有笑,我的心里便如有针扎。他的冷漠伤了我的自尊,这种一个人主演的爱情像一场独角戏,太痛苦了,于是我便想着找机会改变剧情。 我无数次站在他的楼下,盼望看到他的身影,期望他在不轻意的偶尔中看到我,可是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在微寒的风中,我望眼欲穿,最终只能黯然神伤的默默离开。 春节到了,他要回家了,我决定在他走这前向他表白,头脑发热的我根本没想到结局,我只想让他知道,只想结束这种一个人的单恋,其它的一概没有去想。 用什么方式呢?自己亲自说我根本没有勇气的,所以我决定用最保守的方式,写情书!鼓起勇气花了几个通宵,发挥我写作的特长,绞尽脑汁用尽词藻写了一封在我看来极尽文采的情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华丽优美的文章,不禁看了又看,心里暗自为自己的文采得意。 信发了出去,我才清醒了过来,才想到了结果,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冒失和愚蠢的事!我的脑海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情景,我猜测着结局,暗自祈祷希望出现奇迹。 春节我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 当我收到他的回信,看到他黑色的脸,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幻影。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最终还是发生了。信中的大意是:他已有了女友,他们是大学同学。他说他家世代书香门第,兄长们娶的老婆学历最少的是大专,他不能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何况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和接受。后面说我是个好女孩,希望找到自己的幸福等虚伪的话云云。虽然他极尽委婉之词,但我读来仍感觉如梗在喉。就觉得胸口开始痛了起来,激动的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痛苦的疑惑和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悲伤——仿佛体内的某个部分正趋于死亡似的。 他没有说我长得平庸,也没有提我丑陋的双手,而只是说我的学历低,是不是在他眼里学历比其它的都重要!如果我当初连小学都没毕业,他是不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那一刻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学历是双红舞鞋,可以让自己变成美丽的公主,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去得到那双红舞鞋。我的决择一定是坚决绝然的,就如壮士临崖时的纵身一跳,我的手紧紧捏着那张单薄简短的信,捏得自己手指深痛,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我却没毫无知觉,没掉一滴泪……没多久我便转到另一个厂。因为事后不久,我写情书给他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周围的人知道了,大家都在背后互相变相嘲讽地传着那封“赖蛤蟆想天鹅肉”的情书。 可恶的家伙! 周围人的那种带着嘲笑的眼神戳得我浑身鲜血淋淋,无处躲藏的我,只好落荒而逃。 既管我安定了下来,薪资也不错,但是每次只要想起他,我便听到自己咬紧牙齿格格崩崩的声音。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大学!一定要考上大学!对于能不能考,考不考得上,我心底没有底,我只反复告诉自己一件事一个目的,那就是:一定要考上!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言出必行,是我一惯的风格。除了上班,我便一头钻进书堆里。我想方设法搞来一套高中课程,拼命的逼自己钻,自学一直都是我的强项。每当遇到困难,想退缩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起那封信,我的心里便涌起一股冲劲。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是变相的拼命的读书。我的房间几乎是到处贴满了单词、公式、定律,墙上,床头,柜子上,卫生间。我的手心,手背,口袋里同样是琳琅满目。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我的床头放着三个闹钟,每天都会同一时间响起,声大如雷,睡得再沉,也会被惊醒。晚上不到十二点我绝对是不会睡觉的,喜欢打瞌睡,我有办法对付,最享受的是喝咖啡,最痛苦的是抹风油精和吃辣椒,只差头悬梁锥刺骨了。但几乎每个晚上到最后,我都要用痛苦的办法才能驱赶瞌睡,每天都要痛哭流涕几回。 遇到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我堆上一脸的诚意请教宿舍和周围的同事,在请教别人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自卑和难堪,换作以前,我想可能又是另一番心境。 我的好学使我引起了老板的重视,老板决定把我调入办公室,但是我委婉的拒绝了。因为我要回家了,到了入学的时间了,我想回家去读高三,真正系统地学一年,毕竟自己学的东西太疏散。 入校的事情很费了一番波折,在城里举目无亲,只有我独自一人在各个学校之间来回奔波。内向胆小的我几乎是硬着头皮去敲开那一扇扇坚硬的铁门,也许是我的真诚和执著感动了那位老校长,他最终同意我入校就读。 在我人生的每个路站,总是有人让我永怀感激。 一年的辛苦拼搏换回的结果却是事与愿违,说白点我考的分数只够上那种民办私立的大学。我不想去读,要读就要读好的学校,不说一流的名校,最起码也要那种正统的学校,那样我才足够在他面前扬眉吐气。 第二年我更加的拼命,几乎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拼命三郎,会为大学拼命的人。第二年我终于如愿考上了我心中那个美丽的大学。然而考上大学的我,早已淡忘了最初考大学的动机。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学,尽我的一切努力!我的心里只有大学! 直到在学校里看到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我才会想起他,想起我那段铭心的初恋。我才隐隐感觉到当时的那种自尊被他撕碎的感觉,我并不是为了得到那双红舞鞋,而是那敏感的自尊逼得我不顾一切的做那样的一个决择,那是一种恨,一种报复吧!在努力考大学的过程中,我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或是写只言片语,我心里早已没有他,想的只是得到报复后的兴慰和快感。 对于考大学的事,二姑还有妹妹他们都一致反对,认为我在发疯,是在做黄粱梦。特别是第一次高考落榜后,二姑对我是劝说外加讽刺。她说我一个女孩子家趁现在年轻,多打点工赚点钱,好找个人家嫁了。还说家鸡就是家鸡,怎么可能变成凤凰。这些话刺激着我,反而使我更加坚定了考大学的决心和信念,我常常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让大家看看,我不是痴人说梦,不是一个疯子。 然后当我考上大学后,我却依然没有再联系他,我心里已没有了当初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恨。那只是一场令人神伤的初恋,我早就应该知道结局。我不怪他,如果当初我把这段感情埋在心里,而不是迫不急待的表白,我想那将是另一个结局。我的命运也将是另一番景色。如今,他已不是我心中的他,也许他早已结婚生子,或者有了新的女友。就让他埋葬在记忆里吧,一切只是黄粱一梦,梦醒后一切都无影无踪,只有那些被我听过唱过的歌,依然嵌在那些模糊情节里,留在记忆的枝叶里…… 第十二章 我没想到她考大学竟然是为了一段爱情!她像只飞蛾般,看到发光的东西,便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我想她之所以这样,更多的是因为渴望。她渴望一点点温暖,是因为她冷。她是那样的瘦弱,让人怜惜。虽然我知道她讨厌这种怜惜,但是我知道其实她只是个脆弱的女子。 我们洗好了碗,当我给她倒杯水时,老板在外面喊起了我的名字。老板买了一大堆菜,吩咐我将它们洗出来,并切两碗葱。 我把菜提了进来,按照老板的吩咐,和餐馆其它女孩一起洗起菜来。而她也帮着洗了起来,她蹲在我们当中,有说有笑,一点大学生的架子也没有,如我们当中的一员。如果单从背景看,还真分辨不出来。 洗好了菜,开始切葱了,我催着她继续讲下去。 我开始了美好的大学生活,未来在我眼前一片光明和美好!说起来,我真的感谢他,是他逼着我圆了一直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的大学梦。 爱情破碎了,我还有理想。我把课余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对于什么社团,什么活动,我一概不问。那时候很天真,以为读了大学,就可以做个饱学之士,可以写出一手好文章,虽然不一定惊天地泣鬼神,但至少精妙、美伦美焕。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和无知。肚子里的确装满了关于写作的理论知识,但那些只适合写论文,而不适合用来写一篇小说,描述真多变的生活。写作就像演戏,也许它的模式是固定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真实的情感表达,如果只是演戏而演戏,不能先感动自己,结果就可能是失败。 但是这些道理当时并不懂得,只一味继续着自己的苍白。当初的写作动机大都带着功利力,我逼切的希望能用我的笔改善那种窘迫的生活状况,我时常幻想着用自己的文字换一顿美味的午餐,或是一件美丽合身的裙子,可以满足生活最基本的一点小小的虚荣。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得不到回报,那些苍白的文字同我的命运一样一无所有。 无聊的时候我便翻开《老人与海》,记得在课堂上,老师对这篇名著反复向我们讲译:老人在物质上和收获上讲是失败了,却是精神上的胜利者!在讲解主题时更是强调说明,人的命运注定要失败的条件下,要勇敢地面对失败,永远保持精神不败。 现在重读,想起当初老师那些让我们铭记的话,忽然感到些许失落。明明是失败,却还要做精神上的胜利者,感觉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再次翻开书页,我和老人一起倚着单薄的命运,紧牵着细长的信念,在茫茫大海里与自己的脆弱博斗着。看着在风浪中摇曳的坚持,我忽然有点惶恐,如果信念忽然断线…… 想到这些我对自己笑了,老人是不会惶恐和害怕的,也许时间会搁浅,岁月会搁浅,但老人的信念不会搁浅。 也许老师说的是对的,我应该坚强一点,像老人一样,忍住一切的疼痛。不能先被自己打败。 我依然保持着每天记生字词语的习惯,然而这些对写作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对于一个经验不丰富的人,最快的捷径就是借鉴那些经验丰富和成功的人,于是我便开始研究那些成功的作家。研究他们的语言、风格、表达的技巧,体裁形式及里面闪光的思想部分,将他们消化,变成自己的方式,形成自己的风格。然而,每个成功的作家,上面所述的东西都有所不同,这使我有点晕头转向。今天读了钱钟书的书,喜欢幽默的风格,觉得描写的方式需要将一些痛苦化为轻松豁达的睿智心境,而且现在这种风格开始在网络上形成快餐文化的形式很受欢迎。但明天我又读了路遥的书,又喜欢那种沉稳内敛的风格,觉得现实生活是多变的,而写作的天职应该表达和描述这种真实生活的挣扎状态,这样的作品才有重量。刚开始这些搅得我的脑袋晕晕糊糊的。 我想写作需要更灵活和真实的东西,读那些大块头的理论不如看看那些优秀的当下小说和诗歌。然而说得再多再好不如自己亲手写一篇。考大学那期间,写作几乎被时间忽略,现在读大学了,时间一下子空出了许多,我便一心一意开始写东西。 刚开始手有点生疏,没过多久那种写作的欲望就回来了。我几乎每天都写,写作热情一发不可收拾。以前只在课余时间写,后来发展到上课的时候也写。我写的东西很快堆了很多,而且我能明显的发现比以前写的东西好得多,无论是从文采还是技巧上。自我欣赏一番以后,我便又怀希望的把它们寄了出来。然而令我失落的是,仍然是遥无音讯。 我仍继续写,也继续投,我相信终有一天,我的稿件会印成铅字的。既管常常还是石沉大海,但是失落过后,又鼓起信心东山再起。渐渐地,我不把退稿当成多大回事了。我想写作只是把心灵的活动和想法记了下来,只是对思路的归纳,是对堆积在心里的素材的总结,以便接受新的材料,研究新的问题。就像发牢骚一样,吐完苦水才舒服。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为了打破写作的沉默,我不能接受笔下写不出东西的事实发生。 至从我考上大学,二姑、姑父和我的关系一点点微妙的变化着。我明显的感觉到他们对我小心谨慎,甚至有点敬畏和卑下,我几乎再也看不到从前二姑的那种泼辣、骄横。但是看到这些,我心里却得意不起来,这不是我从前所期望看到的吗?我眼里已模糊了从前的怨恨,看到的只是眼前在风中摇曳的小平房,还有二姑他们越来越多的白发。其实我也想亲近他们,毕竟他们是除了父母家人以外最亲的人了,而且他们帮我照顾和养大了弟弟,并让他读书。 可是每当我想亲近他们,我的脑子里总会浮现数年前二姑那张绝情骄横的脸,我拉着妹妹凄凉的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的情景,我的心便又变得坚硬起来。我知道,其实我是渴望那种温暖的,但是那只是一种渴望,一种愿望,如同我的理想,害怕刻意的努力,反而使它离得更远。 大学第二年,我回了家,第一次在二姑家过年。我们姐弟三人第一次和二姑他们那样亲近的坐在一起。当二姑招呼着我们开吃,为我夹菜时,我有种错觉,感觉坐在我身边的是我的阿娘和阿爹…… 当他们举起廉价的红酒为我祝福时,我的眼泪猛的冲上眼眶,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真切。我极力忍着眼泪,那种感觉甜蜜而又无比难受。 那是我多年来过得最详和幸福的一个年,我却无法消受,大病了一场。我躺在二姑的床上,头痛欲裂,高烤不止。二姑时不时帮我挟被子,把冰润的毛巾反复放在我的额头上。当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测量体温时,我忽然想抓住那双粗糙的手,喊她娘…… 多年来,至从父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对我这样,我忽然很想哭。当二姑端着脸盆离开,我转过背,捂着被子终于放声哭出来。 二姑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我甚至觉得那场病是多么的甜蜜,如果可以,我宁愿每次回家时都生病。我怀念二姑给我挟菜,为我掖被窝,把那慈祥的手放在我的头上…… 如果我可以赚更多的钱,我想将来我一定把二姑当亲娘一样孝养。还有小妹,我曾经说过,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上学的。这种被我默存于心的责任,使我更加发狠的写作。 在我看来,只有写作能使我找到自己的价值并兑现心底的那种诺言。 我的写作又多了层意义,这层意义让我更加坚决和勇敢。 我还是收到退稿,稿子还是常常遥无音讯,可是这种失落和疼痛这时候却加倍起来。那种痛逼使和激励着我写出更好的作品,就像当年考大学的时候一样。在心里,我始终坚信只要努力,终有一天会收获成功。 一次我认为写得很不错的两篇小说连续投了十来家杂志都音讯全无,写的几首诗的结果也是如此,连一封退稿信都没有。这真叫我受不了。要知道为了贴那些邮票,我一个月的伙食费又减少了一半,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又只能吃廉价的方便面了。然而我仍然每天看见那些成批成批的小说在日报和周刊上发表,没有一篇比得上我的作品。以前说我的学识太浅,视野太窄,那些杂志不录用我的作品情有可愿,但是现在上了大学,我学的东西多了,视野也开阔了很多,为何还是这样的结局,而且我自己认为我再重读那些作品,依然是那么生动。绝望之余,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当前最重要的是养活自己,放下那些纯文学的东西。于是我打算“煮字疗饥”,写些笑话,打油诗,写那些“流行版”的东西,迎合当下一些人的品味。然而这些下锅之作也没有人愿买。我把它跟在报纸、周刊、廉价杂志上找到的东西比较,我还是认为我的作品要比其中中等的作品好,好得多,可就是卖不掉。 耗尽心思写的东西却一文不值,那一段日子我是真的彻底绝望了,丧失了斗志。 我拿出自己所有的作品,再次一一细读。最终我得出结论,我对自己的作品缺乏判断力,是叫自己的作品催眠了。我只是个自我陶醉的可笑的家伙。 在那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再写东西,没有向外投稿。我细心研读了大量当下优秀的作品,与自己的写的东西作比较,这一方法让我从中挑出了自己不少不足的地方。除了这些,在那半年里,我真正的明白,如果想要达到预期的结果,必须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得失成败,“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才能慢慢靠近目标。从另一方面讲,也许慢就是快,就像驾驶一辆车那样。 再看以前自己写的东西,那些文字丧失了原先感动过我的动人色彩,显得苍白、虚假、做作。总结原因,我认为是写那些文字的时候没有顾及读者的需求和感受,虽然我写的东西扣人心弦,却不能以真实的情感打动人。生活是多变的,但是我相信能打动人们的,还是那些最朴实真切的生活真实原貌。而不是我那些所谓的什么学院派、印象派等等一些空洞而戴着知识权威的帽子的什么学派。我想这才是我真正失败的原因。 我脱掉了以往文字华丽的外表,以最真实坦诚的笔触描写生活。在这过程中,我接触到了网络文学。了解到写的东西可以在网络上发表,而且所发表的文章的质量不低,而且部分网站发表的还有稿费。于是我把触角伸到网络,而且很快有了自己的一片天空。虽然网络上发表的文章没有稿费,但还是给了我不少安慰,特别是当我得知自己所发表的文学网站是全国网络文学质量最好的网站时,更是如此。 在网络上发表文章,多少缓解了现实当中稿子被退的痛苦。然而生活捉襟见肘的困顿,仍时不时的提醒着那种痛楚。有时候我扪心自问,我写的东西真的优秀吗?难道我只能在网络上发表作品吗?如果我写的东西换回生活中我所需要的一点满足,哪怕是一粥一饭对我来说也是安慰啊。我有些绝望,当我想到绝望这个词时,绝望便刻入骨髓。 我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团,可是没过多久我便退了出来。在社团里,如果你不是处在顶端,同样被埋没,而且还要受一肚子气。里面采用稿件与否,不是取决你的文章质量,而是头衔,文章质量是次要。更气人的是,本来你是按任务辛苦写成的稿子,却署上了主编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只是跟在一大堆头衔的后面,有时就算发了你的作品,也是一个最起眼的角落,就因为我是新来的。经历几次这样的“不白之冤”,我跟他们吵了一架,这样的社团不进也罢。 也许是心底渴求一次彻底的忘却和麻醉,我第一次稀里糊涂的进了迪厅。 一走进舞台,震耳欲聋而又摄人心魂的强烈节奏的dj曲迎面扑来,那些节奏传入身体的每个毛细孔,我便情不自禁的溶入当中。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毕竟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然而谁说里面的人与人之间不是陌生人呢!他们似乎不在乎在周围的是什么人,只陶醉在自己的舞步和节奏里,忘了周围的一切,忘了自己置身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放眼四周,周围都是舞动的双手,摇摆的身体,陶醉的表情,闪烁的灯光。令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人群里,竟有一些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有一些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这是一个不分年龄的世界,真正的醉生梦死。 我跳得双脸通红,大汗淋漓,彻底麻醉在沸腾的音乐节奏里,头脑里和身体都受着节奏的指挥,无所谓仪态,无所谓舞姿,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所有尖锐的,疼痛的,都快速刺入身体,生命和绝望都渗和在那种狂热里,那种感觉让我沉迷,陷下去,爬不起来。生命是幻觉。天旋地转中我分不清方向和自己的关系,我想象不出,如果把灯全部打开,关掉音乐,那里站着的是什么模样的自己。那是一场醉生梦死,我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趁自己还算清醒,我退了下来,放纵不是我的目的,可是我却感觉到那种令人激奋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我又呼吸到了生命的气息,啊,这才叫活着!我感觉到曾经的热情又回来了。 我又开始了狂热的写作,这期间,诗源源不断的一首首的从我的笔下流出来,旺盛的创作力,令我惊喜。每首诗从我的笔下诞生,我都觉得是目前写得最好的,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分辨不出它们的好坏。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带有某种营造感,我要考虑局部,考虑过程,但写诗不是这样的,写诗歌就是一种迷醉,我完全消失在一首诗里,这个时候我无法考虑我在营造什么。 我把它们贴上我挤出的餐费,放它们去旅游,期望在回来时出现奇迹。可是它们大都在回来时迷失了方向,了无踪影,偶尔寄回编辑们苍白无力的回信。他们说我的诗太平白、直接,可以再委婉、含蓄一些,说白点就是像隔雾看花那样,写得越朦胧越好,别人越看不懂越好,要是你写的诗谁都看不懂,那你就奇才。相反如果别人一眼看懂了就是不好,就是平庸。 古代的诗都要求平易近人,白居易曾把自己的诗,读给目不识丁的老农听,以听懂作为自己诗作的底线,而今人却刚刚相反。我学着那些人,把一句平白的话,找别的词语来替代,替代的词语中,又找别的词来替代,可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一次上网,碰到一个编辑,我怀着无比恭敬的心情,给他看我的诗,期望能得到他的指点。谁知他看完后,说: “辞藻刻意雕琢,而不是感情的自然流泻……” 听到这句话,我彻底晕了,感觉像被人泼了一记冰水,无法言语的挫败感缠绕着绝望,慢慢下沉,我听见胸膛内四分五裂破碎的声音,我的眼泪冲了出来,流在嘴角,苦涩不堪…… 记得济慈说:“如果诗不像自然而然地长在树上的树叶子,那它就根本不必存在。”那位编辑对我的评论无疑是我写的诗的一种否决。那一刻我不得不对自己写诗的天赋否认,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个写诗的料。 这一打击对我来说太大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写诗碰诗。 人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是否预示着人生的悲哀和痛苦,而缺乏悲剧体验的人,不可能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经过这件事,我才仔细看自己写的诗和其它作品,为了所谓的技巧,堆切词藻而迷失了自己的风格和方向,我不知何去何从,产生的虚无感让我感到可怕。那段日子心里时刻在做矛盾的挣扎,我感到自己在分裂: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不是写作的料,不要再做无畏的努力;而另一个声音说承认失败找借口就是轻饶自己,成功人毕竟占很小的机率,是因为成功者习惯了坚持,而一般人习惯了放弃;其它声音在说,你的努力值得吗?还是做一个快乐的平凡人吧,还有其它许多的声音在无休止的在耳边吵闹…… 在一个声音描述的生活状态下我可以活得快活自在,可是一转身在另一个声音所描述的状态下,我又变得焦躁不安,它们在脑子里吵闹撕打,我感觉自己正在五马分尸般的撕裂着,我无力控制自己。我仍放不下那些所付出的努力,我不相信所有信仰的告解,都是白费。 文学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文学。 拭去泪痕,我重新拿起笔。我不知道除了坚持,还有什么其它办法。只有当那些字开在洁白的纸页上,我才感到些许慰藉。只要放下纸笔,降回现实当中,我便不安起来。考入大学的人,一个个都是天子骄子,只要家境稍好一些的,都穿得五光十色,吃得肚皮滚圆。而我那几套打工时穿的衣服,无论是款式和材料质地都是最老土的,他们都洗得发白陈旧,我总担心哪天洗衣服会不小心刷出一个洞来。而吃的就更不用说了,一年到头我几乎没有脱离过方便面,偶尔吃点米饭算是改善生活。我从来不敢参加同学和学校所组织的活动,掺在人群中丑陋的我总显得格格不入,令我自己羞愧不已。既管如此,总有集会和活动是推脱不掉的,比如宿舍同学们的生日集会。她们总会拉我去,而我总不能与众不同一个人不去,除非我不想和同学们搞好关系,一个人独善其身。 我从来不敢说自己的生日日期,并不是我小气,专门白吃别人的,而是去吃一顿饭就要花掉我几乎半年的伙食费。隐瞒是不能过关的,于是我说我的生日在发奖学金的那天,于是我便省掉了生日的那顿聚餐。然而每次聚餐,我总是第一个趴下的。不仅仅是不胜酒力,而是许久太过清淡的胃,见到满桌子五颜六色的美味,却无福消受,吃下去便全部吐出来。坐在眼前美食大餐的桌前,我却不敢动筷子。忍受是一种折磨,往往我都受不了这种考验,大吃大喝后,便一屁股溜桌底下。 我常痛恨自己不仅不能实现让妹妹读书和孝养二姑的诺言,连满足生活的必需都做不到,想到这些,我便忍不住绝望起来,可是连这种绝望我都还要继续。 花好长时间写了两篇小说,在网上评价都不错,我便又有了信心,把它们了寄出去,盼望奇迹。写好了信,却发现邮票用完了,于是便想,到邮局寄信时再买。到了邮局一掏口袋,却只剩下五毛钱。拿着信,走在回校的路上,灰暗的天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脸上,生疼,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雨水和眼泪一起冲刷着我枯瘦的身躯,我有点虚脱,一无所有的感觉让我疲惫至极…… 那些美好的幻影在眼前都消失不见了,我太疲惫了,只想安静的睡去。我吞了一瓶安眠药,只求这一生安静的了解,也许在睡梦中能看见我所看不到的梦境,不再让绝望继续…… 第十三章 当我那个斑斓的梦中醒来,已是几年后了。我从一个梦掉入另一个梦,不愿醒来,直到梦境的破碎,我才在现实中醒来。 是的,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没有死,活了下来,找到了爱情,并结了婚,过着安静的生活,可是那种生活只是镜中花,一靠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举起刀,我失去了左手的半个手指,我在疼痛中醒了过来。 曾让让我疯狂和深信不疑向往的爱情,到那一刻,我才看清它的苍白、冷漠和暴戾。曾经像磁石一样吸引我的爱情,原来只是魔女的歌声,我中了魔咒,醒来发现只是一个幻影,黄粱梦一场。 一场梦燃烧过后,只剩下了灰烬,生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除了写作让我觉我活着,活着就如一躯空壳。这时,写作不再是年少时口中夸夸其谈的那个理想,而是我的救命稻草,唯一能点亮我生命的东西,我用全身所有的力气去牢牢抓紧。如果我的生命没有消失,我便会让那点光亮延续下去。 从前我曾梦想着一个人住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专心地写自己的小说,而如今我真的成了一个人,我应该高兴和欣喜才对。我从疼痛中抽回自己,从今往后我要为自己而活。我开始妆扮租来的小房子,买自己从前不敢穿的衣服和首饰,买自己喜欢的歌碟,买自己爱看的书,专心写自己未完成的小说。 虽然我还不习惯孤独,但是我相信纸页能吸收我所有的痛。 我买了布娃娃,很小的那种,不需要拥抱,只希望能把它棒在手心,可以温暖。我买回一只丑的小兔子,它的两个耳朵长得不对称,它的身上有很多爪痕,一直抖个不停,双眼不敢看我,我把它抱在怀里,我想它和我一样都需要慰藉。我想我的心里还有爱,还有热情。 我本打算整个冬天和明年春天,我都呆出租屋里,写我那篇小说。可是我只维持了三个月,那篇小说才写了一半,我身上的钱便用光了,我只好出门去找工作。 然而这时候我的身体出了问题。那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不规则的睡眠和饮食,身体体质本来就不好的我把身体搞坏了,不知怎么就染上了肝炎。然而,条件好点正规化点的公司都要体验,不收有肝病的人。 被几家公司拒绝后,我心灰了。那个冬天在我的印象中特别的冷,漫无目的走在冰冷的街上,冷风一阵阵撕夺着微弱的体温。流浪在街头的情景这远不是第一次,可我第一次觉得是那样的寒冷和无助。 多年来,我一直深藏着自卑和孤寂,因为我丑陋的双手,还有写作给我带来的挫败感,以及这场万念俱灰的爱情,这些在我人生起步时,打击和从不角度否定了我,让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意义和价值,这时候给我的感觉更是如此。从小我就一直想挣脱一种禁锢,那种自卑的锁链,我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好。和写作捆绑在一起,我说不清理由,只是一种单纯的执著和倔强,不可阻止的向往。如果说有什么目的,我只希望用手中的笔养活自己,改变二姑家里和妹妹弟弟们的命运,我希望他们可以过得舒服、好一点。 费尽周折,我终于在一个私人的小型加工厂找到一份统计的工作。说是统计,实质上是统计兼财务,还有接电话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份外活。要不是身体不好,工作难找加上身无分文,我真想甩手就跑。 有了工作,我便不能写作,学中文的我每天被那些数字搞得晕头转向。做了几个月,那天,当老板娘把一大堆帐务放在我的桌上时,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溜烟跑出了公司。回到街上,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想起从前从工厂里逃出来的相同的情景和心境,禁不住笑了。 手里有了几千块钱,我又有了底气。我预算着这些钱可以维持多少日子,我可以多久不用干活。我想只要节省一点,完全可以维持半年甚至更久。我唯一担心的是我的身体,我想尽早把那讨厌的病除掉。我到了医院,可医生却说,我这病只是初期,一般身体差的人都可能有,没什么大碍,用不着治,只要自己调养好就可自行恢复。听了医生的话,我喜出望外,喜滋滋地跑回去了。 我又可以坐在屋子里写我的说了。 为了调养身体,我是买了一大堆营养品。顿顿都离不开肉、牛奶和蛋,一个月下来,我胖了五斤,花了一千多块,这个数目把我吓了一大跳,照这样下去,口袋里的那点钱,两三个就要花光了。 我迅速改变了饮食菜单,到最后几乎只限温饱。几个月过去了,屋里当初储存的粮食最多仅够再维持几个星期,而我的那篇小说才写到一半。 无路可走,只有找工作。一想到找工作,我的心里便抵触起来,我讨厌那种束缚,没有自由,没有思想的机械生活。要是找到一种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作的工作就好了。可是这样的工作那里去找,就算找到了,别人也不会要我。 最终我找到一个比较折中的工作,一份手工活,穿那种首饰的珠子。这种活不受限制,不用在工厂里干,可以自己带回家里自己单干,计件算工钱,听他们说一天可以赚几十块钱。虽然做这种工作,有点浪费我堂堂一个大学生的称谓,但是对我来说工作只是一种生存的工具,性质都一样,无所谓。除了第一天认真穿珠子,其它的日子我都是一边写,一边穿。写上一段,停下来再穿几下。然而我常常写着写着,忘了穿珠子,有时一天才穿几颗珠子,还是没动笔之前穿的。这样下来,一个月我才穿了一百来块,最多的时候也才三百多块,那是思绪不通畅的时候。好在我以前交了半年的房租,这点钱够我花的了。想起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几十块钱一个月的日子都过了,这些钱对应付生活相对在学校时要好得多,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中农”。 可是好景不长,老板赚我太慢,不让我做了。我一下子陷入困境。我的那篇小说正写到高潮的部分,我真的不愿在这时候放下,只想着把它一气呵成。 我开始省衣节食,尽快把那篇小说完成。随着冬天寒流的到来,体质差的我马上患了感冒,我把身上所有的衣服和棉被裹在身上还是不停的发抖,头却烧得跟炭一样烫。我一边写,一边不停地拧鼻涕,头晕眼花。感冒总是此起彼伏,刚好一两天,还来不及高兴,便又开始起来。 钱用得差不多了,可是我却没有力气再去找工作了。我想到了投稿,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几乎都没有再向外投过稿。这些年我投过无数算不清的稿子,投中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篇,如果投的稿子又是石牛沉海,我还不如到商店去买些吃的。可我还是下了赌注,期望出现奇迹,度过难关。 一场接一场的感冒后,我开始咳嗽。到最后只要咳嗽,胸口总会疼痛难忍。我支撑着,精心构思了两个短篇,加上以前写的所有的稿子,贴上邮票,开始祈祷。 剩下的钱,我买了一点药就所剩无几了。我缩在被子里,我已没有更加的力气出去活动了,咳嗽越来越厉害,到最后竟咳出了血丝。我把身子靠在墙上,用膝盖支撑着稿纸,一笔一划写着,心里想着快点完成那篇小说。因为钱很快就要用完了。我在商店最后买到的东西是一袋土豆。在后面的半个月,我每天每顿吃的都是土豆。一看到土豆就反胃。 我想写信叫二姑妹妹她们寄点钱来,又不想她们知道后,为我担心和难过。 那些信并没有给我带来奇迹,邮递员给我送来了几封退稿,其它的遥无消息。 屋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厚着脸皮向邻居借了几次,便再也不好意思再借了。如果再有一两袋米就好了。可是家里那怕一把米,一根白菜都没有了。我缩在被子里,又冷又饿,拿着笔的手无力的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竭力把字写得端正一些。那个被切的手指由于没有及时治疗,伤口感染,一直流着黄脓。握笔用力一点,都痛得钻心。写多少算多少吧。我在心里叹道。 我已经快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一直坐在床上,全身卷成一团,伏在双腿前的稿纸上,胃早已没有饥饿的感觉,感觉好像垂了下去,紧贴着后背。四肢像被什么东西挟住了一样,无法动弹,挪动一下都钻心的痛。我忽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难道我会死在这里,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写完这篇小说,我还想看见它发表、出版…… 我放下手里的笔,挣扎着下了床。我想我该出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些吃的,不然我会死在这间潮湿的屋子里。 艰难的挪到街上,街道上的人很少,因为天空呼呼地刮着风,落着细小的雪花,人们一定都躲在屋里烤着火。想到火我的脑海里立刻幻想出一堆温暖的火焰,我忍不住伸出手,抓住的却是一把冷风。我赶紧缩回手,感觉更冷了。我没有目的在街上逛着,我想如果有一碗饭吃,或是一堆火,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上门乞讨,我放不下自尊,也不喜欢那种让人可怜的感觉。 不知不觉走到了市中心,街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强烈刺激着我的视觉,沉睡的胃,这时候竟然饿得叫了起来。 我注视着地面,要是能捡到十块钱就好了,一块钱也好,可是地上除了树叶和一些垃圾,什么都没有。走了好远,胃不叫了,却隐隐地痛起来,我怀疑再走下去,我会饿晕的。如果地上有什么吃的,我不会再顾及什么自尊和颜面,捡起来吃的。 天无绝人之路,没一会儿,还真被我在地上找到了吃的东西。菜市场门外堆着一大堆烂苹果,如果找找,肯定能找出完好一些的,但是这时我却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们眼皮底下像个饿鬼一样扑在那堆苹果上,那样太伤风雅了。于是我决定,等天黑了,再去。 终于挨到了晚上。 那个晚上,我提了一大袋烂苹果回家,满心欢喜。我小心剔掉那些烂的地方,吃了个饱。 等身体稍好一些,我开始找工作。然而,找工作比登天还难。没钱,我开始在那些商站赊账,可时间长了,他们都不肯赊给我了。工作仍然没有着落。就在我山穷水尽,准备放弃那篇小说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 是一家杂志寄来的。信很薄,说明不是退稿,我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我突然感到一阵晕旋,拿着信的双手发起抖来,身子也往下沉。我歪歪倒倒在床上,折信。我边折边想,那是一篇写实小说,有三千字。那是一流杂志,我算了一下,他们说一千字300~600,按这种算我至少有900块!900块!我撕开信封时,脑子里涌现所欠的每一笔帐——米店老板106块;菜摊老板73块;超市老板64;餐馆老板34;还有房租费110;再预付一个月110;还有欠邻居的钱85;总共582.我的面前看到了闪光的数字:除去支算出的余数,是318.也就说还清了帐目,我的口袋还会有一笔足够维持我写完那篇小说的数字318,而且是预付了一个月房租的。 我展开了信,却没有看到支票。我往信封里瞄了瞄,又把那信对着光线看了看,没有。我匆忙朝那信读去,掠过编辑的夸赞之词,想找到没有支票的原因。我终于找到了,那份还没有在怀里捂热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看着上面提到的数字,我的眼睛不禁暗了下去,90块钱!而且要等到发表后一个月才能收到。 原来什么一千字300~600,稿件一采用就付稿酬呀,统统是屁话!90块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我感到头晕,我极力安慰自己,毕竟这比没有的好。但这种安慰很快被那个触目惊心的帐目数字582刺得生痛。我的头痛了起来,眼帘下燃烧着欠米店老板的106块,几个火一样的数字。我哆嗦起来,骨头里感到刺痛。头痛似乎在膨胀,痛得无法忍受。眼前总闪那个无情的数字:106.我闭上双眼,想甩来这令人头痛的数字。再睁开眼睛,在那些燃烧的数字变成110,房租的钱。接下来的是64,这个数字让我迷惑,我半天想不起来是欠谁的。接下来是73、85、34……像一群蜜蜂在我的眼前耳边不停的飞。我感觉眼前像一个旋涡,我转了进去,眼前一片漆黑。 朦胧中我站在一个洗碗池边,像当年时一样低着头洗着一大堆数不清的脏乱的碗。当我把洗好的碗搬到厨房去时,看见壁厨里放着一笼正冒着热气的小笼包,饥饿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可我的手还没碰到那个热腾腾的包子,后脑勺就被老板娘打了一巴掌。我的头撞在壁厨上,顿时眼冒金星,痛得我不禁哭起来,可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憋得慌。 我坐起来,从喉咙里吐出一口血痰,前额和后脑勺痛得厉害。已是傍晚时分了,我竟睡了几个小时,肚子也饿得叫了起来。我挣扎着起来,煮了一把米,熬了点粥。 晚上发起烧来,没有钱买药,我把毛巾放在头上冷敷。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才慢慢好起来。 正当我准备回家时,他却来到了我这时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在这里的,他看到我,脸上马上露出怜惜和关切的神情,我感到一阵恶心,当他是个隐形人,一堆狗屎,不理不睬,避而远之。 他厚着脸皮同我说话,关切的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这么瘦啊!你的身体怎么样?”我把头扭向别处,真想找团棉花把耳朵塞起来,停止这种虚假的燥音。 见我不理他,他接着激动的说: “你知道吗,你那次离开以后,我多么担心你,我很后悔……我伤了你的心,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然后竟靠近我,想拉我的手。我看见他的眉间浮上一丝痛苦,不像是假的。那一刻我几乎被他感动了。 但是当我的视线无意划过那个还没愈合的手指时,我清醒了过来。我像碰到一个炸弹,本能的跳开。他也会痛苦吗?如果会,那么他的痛苦比起我的伤痛简直可忽略不计。我不否认他的所讲的那些都带着真实性,但是我却不会再相信和幻想。他的一言一举,只会让我再次想起一年前的伤痛和痛苦,加倍的恨他。 他见我如此,从怀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如果是别人在这个时候给我那么多钱,我一定会千恩万谢,可是他,我只会感到虚伪。他用金钱来补偿,证明他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不起,我不吃这一套。 我把钱甩来他面前,我看到他脸上卷起黑色的怒云。 “我万里迢迢来看你,你却……” 他的眼睛闪着恼怒的火光,在我的小出租房里扫着,我忽然有点后怕,脊梁骨涌起一阵寒风。 他并没有什么过格的举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用说我都猜得道,那是离婚证书。正好,我早就想解脱了。 “签字吧。”他终于说出了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这是存折,里面有二万块。房子归我,我有了新的女友!” 签到一半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我应该早料这样的结果,可是胸口仍然感到一阵刺痛。我使劲的按着笔,笔把纸划破了,一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起来。我签完字,把纸和存折一起狠狠砸向他,那个冷血无情庸俗的男人! 他缓缓弯下去,把离婚证书和存折捡了起来,慢动作一般。他走过来,把存折放在我的手上,说: “你留着吧,我知道你现在需要!” 这时我看到,一滴泪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那一刻在心里围起的冰山城堡轰然塌了一角。我不应该看到他的左手戴着一个耀眼的对戒(不是我们结婚时的那只),那样也许我会心存一丝感激。那只闪亮的戒指衬着我那个还在流着脓的手指,鲜明的对比,又引出了我的心底的恨,我把存折狠狠砸向他的脸。我承认自己对他的爱还不曾完全熄灭,可是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相拥时心里没有恨!为什么不可以一直爱,为什么不可以有永远!爱情真的是爱过,痛过,哭过,只剩再见吗? ……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捂着脸,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瞄向我桌子上的一叠稿子,眼睛闪着凶恶的光。突然,他扑向桌子,抓起稿子,一边撕,一边吼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把写作看得比我比家庭比什么都更重要,我叫你写,叫你写!!……” 我的眼泪猛然涌了出来,几乎是冲了过去,和他扭作一团,我的稿子,我写了一年的稿子!我的力气没有他大,加上病态的身体,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一把把我甩在地上,我受伤的手指撞到桌角,顿时鲜血直流,一如当年的情景。我的胸口闷得慌,急剧的咳起来。他这才停了手,把稿子放了下来。 他的眼底浮上一层痛惜,慌乱的找来破皮来给我包扎。我不知道当年当我的手指流着血时,他是否有着同样的表情,我无法得知,因为那时的我在那一刻早已变得痴呆,只模糊记得他慌乱的跑了出去,他是去叫车叫人,一切无从得知。我唯一记得的是我的绝望和满地的血。想起这些,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个恶心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依然是那么的狠心。他怔怔地带着恼怒的看着我,继而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满屋的纸屑,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冲了下来。 难道写作是一种错吗?我选择写作和理想真的做错了吗?想起他,心里依然隐隐地痛,所有的往事都慢慢浮现,仿佛昨天…… 第十四章 那个斑斓的梦,我只做了一半,便被人灌起了肥皂水。妹伏在我的身上哭,她的心碎附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到一样的疼痛,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妹妹能依靠谁。二姑也赶过来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无比愧疚。妹妹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怕我再想不开。其实不然,她们让我明确肩上的责任和生活的依恋。 妹妹说得对,我们那么多苦都过来了,这样一走不是太不划算。 身体好后,我重新回到了课堂,当然也继续着写作。生活只要还在延续,我便逃脱不了写作的控制和冲动,就如人的本能一样。 大学四年对我来说并不轻松。当别人享受着美好的大学时光时,我却到处为下一顿为明天的餐费担心和奔波。在半工半读的四年里,我都数不清受过多少白眼和屈辱,生活的艰难给了我困苦,但也磨练了我,让我更加坚强不屈。我几乎养成了一个倔脾气,越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越是要坚持到底。 好不容易熬完了大学,二姑他们早就希望我能早点出来分担一下肩上的担子。其实他们不说,我自己也会这样做,但是现在工作竞争太激烈了,找个好的工作比出国还要难。 每次找工作我都在面试这一关败下阵来,他们看见我的双手,便纷纷摇头,任我一再争取和努力也无补于事。每当这时早已消隐的自卑又笼罩在我的身上,使我无法再掩饰。几个月下来,经过无数次这样的演译,我丧失了自信。 我觉得好累,干脆回了家,坐在家里写起了小说。二姑虽然替我着急,但是她也不敢再给我施加压力。然而,时间长了,二姑便看不惯了,她常常指桑骂槐的说我不务正业,好吃赖做。 其实这怪不得二姑。我一直呆在二姑家里,而小弟正在读高三,一直都是二姑供着,姑父老了,木匠活如今也不好做了。小妹一直都在餐馆里打工,家里只有我是闲人。时间一长,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在家里呆下去。为了做回二姑他们眼中的乖乖女,我放下手中的笔,决定撞个鱼死网破也要找份体面的工作。 我决定南下,到已呆过两次的城市,毕竟我对那里比较熟悉和了解,找起工作来,少走些弯路。 果然,在这边找工作顺利得多,加上我从前的工作经验和我契而不懈的努力,不久便有几家公司愿意聘用我。他们说像我这样有工作经验又老实肯干的应届生实在不多。听到他们的夸赞,我只有苦笑。 在几家公司当中,我选中一家比较大的外企公司。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当初那个给我初恋又让它破灭的人,那个使我含辱发誓要考上大学的人!当经理介绍我们将成为同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对面的他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想起往事,想起从前他那张高傲的脸,那封让我自卑、无地自容的信,周围那些人的嘲笑,那种自尊被踏践的感觉又附在了身上…… 他没变多少,依旧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多了份成熟和隐约的疲倦。此时他的眼里除了吃惊,还分明掺着一丝惊艳的成分,他在打量着我。而穿着职业套装,烫着流行发型的我,早已由当年那个黑色的毛毛虫,蜕变成了一只蝴蝶了。看到这些,我有一点点得意。 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我装着不认识般的同他问好。看着他拘束不安没处安放的笑,我心里涌上一阵快意。 等经理出去,我笑了起来。我边笑边说: “没想到是我吧?” 看到他假装的镇静而微红的脸,我越发想笑。 从没那样快意的笑过。笑过之后,我感觉从没有过的轻松,所有的往事和不快都在笑容背后烟消云散了。 我并不恨他,相反我应该感谢他,是他让我有勇气和决心圆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梦。 当我同他讲出这些时,他的眉间忽然涌上一丝浓浓的掺杂着矛盾的痛楚,他的眼里也盛满了这种痛楚,这种痛楚与我当初遇到的那个白衣青年眼里的忧伤是那样的相似,我忽然又像当初一样陷进去,陷进那双幽静的深潭里,想伸出手拂去那丝涌起的波纹和忧伤。 我奇怪自己对他的感觉一如从前,仿佛当初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样子。这时我才发现几年过去了,我对他从来不曾忘记。 我们成了同事,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跟他谈过去的几年里为考大学和考上大学后所奋斗的过程。他则同我讲这几年里的生活,我才从他那里得知,他的女友因一场车祸去世。他说他羡慕我身上散发出的青春逼人的气息,令人澎湃。而他的青春早已瘦如黄花。他说这话时,眼里浮现那抹如诗人般气质的忧伤,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变成昨天那个扑火的飞蛾,向他飞去。 那种感觉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现实中的我还是不可质疑的陷进去,无法清醒。 当他把我当作小妹妹一样宠着时,我便无可救药的成了他新的女友。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宠我,我一下子便不可自拔的陷进去,像一只找到糖块的蚂蚁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交往了半年,我便成了他的新娘。 那段日子在记忆中是最幸福的日子,一直被我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保留着最完美的他。他那时对我很体贴,会买我喜欢的零食和水果,会亲手下厨做我爱吃的饭菜。他说是我把青春的活力传染给了他,他会把从前亏欠我的加倍还我,给我幸福。那时的我们,会手牵着手逛街散步;会坐在花园里的同一个石凳;会坐同一个座位同上一台电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他会拉着我的手,让我走在安全的地带。那种呵护的幸福,让多年孤独的我感觉如坠蜜罐。那时的我敢放句狂言:有了他,有了爱情,我敢蔑视世上所有的黄金! 有了他,我第一次远离了孤单、寂寞,感觉拥有他就像拥有全世界一样,那样幸福和踏实。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公司实行一年一度的体验,我被检验出有肝炎,回家养病。我本来就讨厌工作的那种束缚和机械,在家里可以重新写作,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可是乙肝这种病听起来太可怕了,很多人是闻之色变。我忽然有种恐惧,害怕他会因此离我而去,既管我知道他不会那样做,但是我还是莫名的担心。 我把病情告诉了他,他表面上很平静,说有病可以去治。可是,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从他的表情上我仍可以看到他内心的波动。我不甘心,想他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爱情里的女孩总是很傻,总是需要一个承诺来安慰自己。他说,他还会和以前一样待我。我相信了他。他对我闲置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异议,因为他的薪资养活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以后的日子里,他天天睡觉前不停的打蚊子,再也没有吻过的唇。即使吻,也只是蜻蜓点水。他是理性的。然而,没有亲吻的爱情是冰冷的。也许,这只是一个本能反应的自我保护的意识动作,却让敏感的我万般失望和心碎。书里和电视里的爱情太完美,完美得令人心碎,它的完美使我容不下现实生活中的缺陷。难道因为影片和书中的爱情是虚构和幻想的,才这么完美和绝对吗?才这么遥不可及? 每当我把微笑留给他时,内心却一片恐惧。我常常想,是不是我对他的要求太高了。 为了不胡思乱想,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写作上。 白天他去上班,我开始我的写作。晚上他下班,我放下笔做饭炒菜,日子单调却也充实。可是时间长了,问题就出现了。 当我打开写作的时候,自己完全沉浸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忘记时间是常事。当他回到家,我才回到人间,才看到堆在那里没有洗的碗和冷锅冷灶。刚开始他还能容忍,时间长了,他开始发牢骚,到后来发展到争吵。 每次我都忍了下来,我知道毕竟他在公司里上班,很累,而我没事呆在家里,应该做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让他回到家时舒适一点。我也想当他回到家时,我已做了可口的饭菜,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可是每当我拿起笔,就忘了一切。 我从来不敢把自己写作的事告诉他,一来,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没有不够自信。二来,我怕他嘲笑自己。三来,他是个现实的人,只求安稳的过日子。从来不喜欢天马行空的幻想,认为那不现实,觉得单于幻想的人是幼稚的可笑的。他让我觉得写作是可耻的,不可示人,如果有人叫我诗人或作家,我会脸红,认为那是一种嘲讽。 这样一来,我写作就像搞地下党,只要他在我身边,我把就自己的真实身份掩盖起来。即使后来,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有了自信,脸皮也厚了,我仍不敢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我怕他笑我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还在整天做梦,怕他笑我是个可笑的堂吉诃德。于是在他面前,我掩饰着真实的自己,妆扮成他眼中的正常人。 直到后来,他发现了我写作,也依然是对我不闻不问,我做些什么,想要什么,我的理想和未来都仿佛是天外之物,与他无关。也罢,至少他没有打断我,我可以继续我的写作。 每天他下班回来,就打开电脑玩游戏,至于我写的东西,即使放在桌面,他也从来不看不碰,如同两个陌生人。有时候觉得这样的生活挺滑稽和可笑的。 一次,他下班回来,我又没做饭。他看到我趴在那里写,便开玩笑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年纪轻轻的,总是说自己有病啊,有病啊……“看着他带着夸张表情的玩笑,我却笑不出来。我嗅到里面的那丝嘲讽的味道,胸口隐隐地痛起来。我起身做饭,背着他,眼睛涌了出来。 不被理解的人是可悲的吧…… 写作是项艰苦的工作,一旦进入,整个人便都投入其中,忘了周围的一切。有时连吃饭、睡觉、走路思维还停留在小说中。如果肚子不饿,口不渴,绝对不会想到去吃去喝。有时候甚至连饭和水都忘了吃和喝。 一次他回到家,我忘了买菜。匆匆忙忙拿了二十块钱去买菜。来到菜市场,买一个萝卜,摊主说一块钱。我没零钱,于是给她十块钱。当我买鸡蛋时一掏口袋,才发现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应该还有十九块钱才对啊!我找遍了口袋,还是十块。我的头开始冒汗了,难道她没有找钱给我。九块钱虽不多,但也可以买好几样小菜了啊。我硬着头皮又回到那里,心想要是她不承认怎么办,现在的年头,这样的人可不少。万一不承认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没想到当我回去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卖菜那人便激动的说: “我刚才喊你,追出老远,你没有反应,一下子就钻进人群,没了踪影……” 她那里知道我刚才脑子里还在想着那篇小说里的情节,全然没听到别人的叫喊。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说不好意思。 买了一些菜,最后买点肉打道回府。还没走多远,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拍了一下我的肩,手里拿着我刚才买的肉! 我的脸刷的通红!我竟然忘了拿肉!我满脸歉意的接过头,汗冒了出来。 走出菜场,才想起来,刚才忘了道谢,心里不禁一阵愧疚。 回家我把刚才的情景对他一说,不料他不屑的说,写,写,写就知道写,又不能当饭吃,亏你还说得出口,说着白了我一眼。我本来是想说出来,让他也跟我乐一乐的,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我不与理会,低下头折菜,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我喜欢边写东西边听音乐,那样可以调动写作的情绪。但是他说歌声太吵了,吵得他不能玩游戏。于是我只能关掉,在他不在的时候,才敢把歌打开,一边写一边听。他在的时候,拿起笔我总感觉不自在,文思枯竭。他一不在,写作的情绪便来了。 对于我来说,白天是我最自由和享受的时间。我一边放着摇滚一边开始写作,无比放松。一次在写一首小诗时,突发奇想,为何不把音乐的节奏感和韵律注入现代诗中呢!古代的诗,都要求格律和压韵。现代诗自由,形式多变了,但是那种韵律美却没了。诗为什么叫诗歌呢,就是可吟可诵,形式朗朗上口,内容高雅。我想这才是真正含义上的诗歌。于是我决定用折中的方式,不要格律,取音乐中的那种节奏感、平整和爆发力,但语言一定要用诗的语言,不然就成了歌词了。 我很快试着写了一首,读了读,觉得那种折叠的形式,重复的虚词和动词排列在一起,挺有味道的。我修改润色了一下,寄给一些诗刊,但是都石牛沉海。我写信寻问,他们说我写的诗不伦不类,一堆臭狗屎! 他们才是一堆臭狗屎!一群老古董!我气得把所有的信都撕得粉碎!我想既然激动我的灵感没有人能够了解,那我为什么又要别人来赞许我的诗。如果我的音乐不合大众的口味,那我们就各自听自己的音乐好了。那些被我细心谱过的词句,那是我灵魂的轻声细语啊! 我投给那些杂志依然是石牛沉海,我已经习惯了。只是常常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难道我写的东西真的一文不值,我真的只是在做白日梦,一个幼稚可笑的人吗?这些常常在收到退稿时,搅得我心神不宁,头痛欲裂。而他每天下班回来,依然玩着他的游戏,如果放假,他可以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玩一整天。我想,游戏是他消除寂寞的唯一的工具吧。他是个老实的人,有着出众的外表,却长着一颗平凡的心,没有任何娱乐,除了游戏。 有时候我却羡慕他,其实一个没有理想的人并不可怜,他们踏实的过着日子,玩着单纯的游戏,过着平静的生活,不会像自己为一点点挫折而伤心难过。每每这时,觉得特别的疲惫,好想放弃所谓的梦想,做一个正常人,过正常人的生活。然而,心里总隐隐地有些不甘,总觉得放弃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是背叛自己。不想做一个失败者,我痛恨自己没有不羁之才,一个平凡人想获得成功,经历的失败和痛苦总会比别人多些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做噩梦,无数次在梦中惊惶失措的呼喊和哭泣。每当他把我摇醒时,发现自己满脸泪水。他问我怎么了,我总是倔强的说没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故做坚强,他并不了解我,也不可能理解我,他不知道不了解我的梦。在梦中我常看见自己狂烈的舞蹈,低声的呐喊……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表达最真实的自己,我不想在他面前戴着面具,我也害怕孤独、冷漠…… 在写作中,我们常常会回避一些对我们来说不擅长的,把握不住的东西,用最擅长的,最有信心的方式去写作。在我写的体裁中,我从来不写爱情,在生活中,我不敢提及爱情,真正的完美爱情离我是那么遥远,我怕一写出来便成破碎,便会丢失…… 但是,现实当中很多东西是回避不掉的,就如写作,如果一辈子都在回避我们不擅长的东西的话,只会把自己束缚得越来越厉害。对爱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一段日子父亲临死的场面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心里很难过。无数次我把自己当作自己小说里的主人公,在小说里把自己自杀一次,解脱一次,骗自己一次,小说里的“我”死了,而现实中的我还活着;小说里的我超然了,现实里的我还继续着绝望……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个是真正的自己,而现实中的我会不会有一天,像小说里的“我”一样,坦然的面对死亡,为了不让绝望继续…… 有段日子我得了忧郁症,精神恍惚,常常被一种梦境、幻觉召唤支配着。在那里面我看到了向往的风景,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在里面追逐奔跑,浑身热血沸腾…… 当我清醒时,疼痛袭来,发现自己正在割着自己的动脉,深红浓浆似的血流了一地…… 对未来我没有把握,我不知道明天张开的手掌能握住什么,我看不清,所以好奇和向往。我继续着自己的坚持,希望可以看到自己幻想的那片美丽的风景。 我仍继续着写作和我的梦,转眼半年多过去了。他对我说想着要个孩子,从以前对我的病的漠不关心到开始关心起来,催着我去医院看病吃药。我不想要孩子,因为我觉得还早,自己才二十出头,还想趁自己有精力多学点东西,多写点东西。要是生了孩子,怎么能静下心去写作呢。当他听完我的想法,悖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忽然感觉恐惧像影子跟在身后,挥之不去。 平静下来,细想想要孩子也是常人之情,也说明他还是爱我的,想和我过日子。这样一想我又欣喜起来,为了他,为了爱情,我咬着牙决定牺牲一回,暂时把写作放一边。弄了一大堆药回来,期望着早点治好自己的病。 由于沉迷写作,常常忘了吃饭和吃药,病不但没有治好,反而把身体搞垮了。这并不是我的初衷。很多事情总是有失必有得,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写的两篇散文被一家晚报录用。 当我接到用稿通知书时,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狂喜。我仔细的将自己那两篇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激动的,情绪应该有所表露,如喜极而泣。然而,我心里却平静如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激动和兴奋。也许这份喜悦让我等得太久了,一次次的期待和失落早已磨灭了心底应有的那份激动和欣喜。 我没有把文章发表的事情告诉他,在我看来,他知不知道都一样。 两篇散文见报后,我的写作热情大受鼓舞,写起东西更加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没有东西可写的时候,我拿出以前退的一大堆稿子,细细研读,并和杂志的那些稿子作比较。结果我发现一个规律,一般报纸和杂志里的小故事不能是悲剧,必须有大团圆结局;语言不必很优美,思想不必很细致,感情也不必微妙,但一定要有感情,而且要丰富,要纯洁高贵,要是那种热爱家乡热爱祖国这样类似的感情,是“穷归穷,要穷得有志气”的感情。 有了这些必备知识,我又参考了一些杂志,学着它的调子,按照药方如法炮制。那些机械制造的小故事又成功的发了几篇,尽管我不喜欢它们。 那些小故事的稿费少得可怜,而且是一拖再拖,好在我不必为吃饭发愁,不然如果我是一个人等着稿费吃饭,我早就饿死了。 我不要命似地写作和读书,以前每天晚上是不写作的,现在每天连晚上的时间也利用起来。为了能更安心的写作,我搬进了另一间空着的小房子,又热又闷,每天被蚊子咬一身包。陷入写作中的我,常常忘掉了空气的闷热和蚊虫的叮咬,只有停下笔思考的时候,才感觉到热和痛,用书扇一下,用手打一下。 对于我的疯狂,他简直是气急败坏,但是也无可奈何。面对他的反抗、责骂、嘲讽,我充耳不闻,继续写我的。我不同他吵,他一个人吵也没意思,所以每次也都不了了之。 不知为什么,我写的那些小故事没有人要了,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些机械造的小故事,不能发拉倒,干脆不写了。我把精力花在那些纯文学的创作上。可是我的那些自认为不错的小说和诗歌,却一直在那些杂志门前乞讨。有时我想,哪怕有一个编辑抬起他那高贵的手给我写一句鼓励的话也是好的啊。即使是我的作品写得不够吸引动人,不合需要,不能录用,可是总有某些地方闪出一丁点火花,能够博得他们一丝赞赏,一点感动的吧! 这样一想,沮丧又涌了上来。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那些编辑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就没有仔细看我的稿子。于是我又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决定把那些稿子,自己亲自送上门去,我不相信亲自送“货”上门,编辑们还能不仔细看我的稿子。 那天风和日丽,我坐车去了那家著名的杂志。走在那家杂志的楼梯里,我的心狂跳不止,怎么深呼吸还是无法使它减速,与此同时我的两只大腿在不听控制的不停的发抖,如同在筛糠。站在那扇编辑部的门外,我做了数十次深呼吸还是不敢推开那扇门。我甚至想着打退堂鼓,却又不想这样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我终于推开了那扇大门,十几个人坐十几台电脑面前,我的汗一下子全从毛孔里涌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负责审稿的编辑,我的衣服几乎全被汗水湿透了,虽然这是在秋天,泛着凉意。 我满脸恭敬的把稿子递了上去,坐在桌前的那位编辑一脸的不屑和不耐烦。他刚看了几秒钟便对我说: “稿子先放在那里吧,录用与否,过两天再给你答复”。 我一听,就知道没戏。我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对他说: “不用了,我有时间,可以在这里等你。我写的东西不长的,请你就给我点时间看看吧。” 见我这样说,编辑只好叫我坐下来等。我坐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 大约过了几分钟,编辑放下了稿子,拿着杯子出去了。我暗自猜测那篇篇稿子他只看了一半,而下面的两篇根本没有看。过了半天,他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他坐了下去,却没有看稿子。我的汗又冒了出来,失落和挫败感涌上心头,天空似乎飘起了雪花,我冷得难受。他没事人一般,喝了几口茶,在抽屉里翻了会东西,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 老半天他才走了出来。他坐了下来,依然没有看稿子。我不安起来,双手没处安放,只好握在一起,我感觉得手心湿湿的,却不敢动。他找出香烟,竟抽起烟来,最后竟打开电脑,仿佛当我不存在一般。 我整个人凉了下来,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再等下去,受这个傲慢的家伙的蔑视和冷漠了。我写的东西一定糟透了。 我等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的站了起来,恼怒得声音都发抖了: “我的文章不需要你这种鬼编辑来编版!谢谢你的款待!” 我走过去拿稿子。那个编辑吃惊似的站了起来,说: “嘿,你怎么啦?” 我几乎的是愤怒的朝他说: “我的稿子你都没有看完,你忙这忙那就是不看我的稿子,你——”我说不下去,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侮辱和挫败感朝我涌来,我全身冰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感觉眼泪就要流了出来。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我,愧疚的说: “我的天,我刚才忘了你还在这里,我一定伤了你的自尊了!” 听了他的话,我的眼泪终于不能自持的流了下来。我不知他说的是真的成份多,还是假装的成份多些。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自己说道: “瞧着吧,你看不看喜不喜欢我的文章,没有关系,我根本不在乎,但是——”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他大声说。 “我觉得你写的东西很真切!”他又补充道。 我看着他,不像在开玩笑,我迷惑不解了。 “亲爱的孩子,你不会把整只烤鸭吃光了,才知道它的味道如何吧。我只看了一半就知道这篇文章的好坏。” 刚才的那种失落、绝望不见了,温暖和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是你写的东西太粗糙了,让人读起来感觉有种不合谐感,就是凸凹不平的感觉。”那位编辑说道。 听了编辑的话,我又不安和胆怯起来。他继续说道: “知道问题在哪里吗?你不够老练。明确的说就是缺少那种日臻完善的技巧。但是你写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很特别。与其说是你写的那些故事奏了效,不如说你描写那些故事的时候那种令人感动的真挚,那种真挚里带着天真的渴望,会使读的人,生怕头顶上忽然掉下点什么,他愿意跑上去抱起你,捧着你,而不忍心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知道吗?这是你身上特有的东西,让你的写的东西特别,很能打动 第十五章 那时候我可能真是想写杰作写疯了,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便时时刻刻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我的身体状况可想而知。要是怀孕生个小孩还不跟个豆芽菜似的。为了这个他没少跟我吵架。我一般对他充耳不闻,不与理会,我知道作为妻子我做得不够,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直到一次,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同他吵了起来,我们的矛盾终于爆发。 一次一个网上很要好的文友,要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举行一次小型笔会,邀请我参加,我几乎是不加思考就答应了。我觉得,一个我有时间,二个我觉得和他们那些老手一起交流,一定可以学到不少东西,难得的机会。我兴冲冲地赴约,直到坐上车才想起忘了给他留个字条,以免他担心。但是这种担忧在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在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回来再跟他说也不迟。再说,文友说只三四个小时。我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他还没下班呢。 虽然只是次小型笔会,但是参加的人不少。我是第一次参加笔会,参加文友举行的笔会,很是激动和兴奋。会场上大家发言踊跃,各抒己见,妙语连珠,气氛很是浓烈。看着一张张热情年轻的脸,我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孤单,和他们一样热情、执著、拥有青春和理想,那种感觉真好! 会议预定的时间到了,但是大家都没有一点想离开的意思,都觉得时间太短。于是时间从三四个小时一直延长到六七个小时。等我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了。 家里锅灶还是冷的,他还没有吃饭,满脸疲惫和怒容的坐在电脑前。我的愧疚涌了上来,我一边向她解释着事情的原委,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隐隐的担心起来。果然没等我说完,他便怒不可遏的打断我的话,愤怒的吼道: “文学,文学,又是文学,除了文学,你心里还有什么?还有我这个老公吗?……” 我承认自己做得不够,我无言反对,只希望保持沉默能消除他心中的不快,等他发泄完了,一切便会平静下来。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他见我沉默不语,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更加愤怒的指责我的种种不是。我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了,可是他却更加变本加厉的吼道: “当年你追我时和没结婚前,装得如何温顺乖巧,结婚以后却变得跟疯婆子一样……” 我的眼泪再也无法隐忍,哭着同他吵起来。见惯了我的沉默和隐忍的他见我与他顶嘴,更加愤怒。他神情激动,满脸怒容,指着我的鼻子,怒火冲天的说: “谁知道你出去干些什么,说不定你根本不是去参加什么笔会,而是同别人男人约会,干些龌龊的事!” 我感得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般。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的话,会怀疑我的人格。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他那得理不饶人,不肯做丝毫退步忍让的表情,让我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他是在乎我的,可是却让我觉得是那样的虚假。如果不是他那样的神态刺痛了我,我真的不愿意说出那令我无法释怀的痛苦的一幕。 那天我去买菜,到门口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等了半天还没有看见他回来,于是我跑到楼顶去看。我真的后悔自己不该跑到楼顶上来,如是我在门口静静地等,我便看不到我最不愿意看到和意外的一幕。 老远我便看到他牵着一位年轻女孩的手,那女孩穿着时尚前卫,看他们亲昵的神情,便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看似忠厚老实的他,既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门口的,又是怎样进的家门。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相信那是真的,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幸福,要和我生娃娃的男人,竟牵着别人的手!我告诉自己那是幻觉,不是真实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在乎他,他对自己有多么重要,我视为生命的理想在爱情面前忽然变得一文不值。愤怒和绝望撑满了我的胸膛,我感觉到自己快要爆了。我恨不得冲上前给他一记耳光,恨不得将他生吃,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但是我又害怕从此失去他,那样我便什么都没了。 他太伤我的心了,痛一不经意便从口里发泄了出来,不顾一切的。我看到他的脸动了一下,变了颜色,可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但是这一切早已被我尽观眼底,他证实了我不愿意相信的事实。那一刻,我感觉天空下起了雪,所有的伤口都露了出来。巨大的疼痛让我清醒过来,我不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泪流满面,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他不但没有丝毫悔意和愧疚,反而加以辱骂我,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疯了一般,和他撕打起来。撕打中我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一把把他推在地上,他的额角撞在桌角,红了起来。 他红着眼睛愤怒的看着我,杀气腾腾。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突然以迅雪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桌上的我写的稿子狠狠的撕起来,顿时我的稿子如雪花般飞了起来。我的稿子!我写了几年的稿子!积蓄了我几年心血的稿子!正在一点点销毁,我感觉到他撕碎的不是我的稿子,而是我的命!我的命! 我痛得不能呼吸和自恃,眼泪在雪花飘起的瞬间冲了下来。我几乎是冲了上去,冲上去夺下正被他一点点撕毁的稿子。他不肯松手,越撕越快,一边撕,一边笑着狠狠地说: “我叫你写!你叫你写!我叫你做那白日梦!” 我的力气没他大,抢不过他,看他大把大把的撕着我的稿子,我泪流不止。我几乎是丧失了理智,不假思索的朝他的手臂狠命的咬下去。他痛得大叫,丢掉了稿子,慌乱中摸到桌子上的菜刀。 他的手被我咬了几个血印。他看着我捡起地上支离破碎的稿子,眼里闪现一丝复杂的表情,接着便看到了里面的火光和菜刀的寒光,我不寒而栗,浑身都抖起来。我不相信他会这样做,他只是想吓吓我吧,我在心底安慰自己,可是我看见他朝我走了过来…… 争夺中,我突然感觉到左手传来一阵巨痛,接着听到菜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好半天我才从巨痛中回过神来,看到桌子上躺着半截我的手指,血流了一桌。鲜红的血顺着我的手指滴在地上慢慢汇成河流…… 我感觉到自己正慢慢下沉,周围渐渐黑下来。我并不觉得有多痛,反而那种痛让我感到快慰。多久了,我一直麻木的活着,为了所谓的梦想,糟蹋了自己的身体,放弃了应有的快乐。在这一刻,什么梦想、理想,还不如孩童时储蓄的一块钱所买的几块糖,一把花生,或者一张电影票,给我带来的快乐。什么爱情,什么理想;什么幸福,什么意义,都只是梦一场,梦醒了,一切都无影无踪。 我一点点撕着被我抢到的那几页完整的稿子,眼泪和血一起滴在那些苍白的字句里,慢慢被吸进去…… 就让那些痛苦的回忆随着生命化成灰,随风吹远吧…… 我拿起了脚边的刀,对着手腕切下去…… 就在我对着动脉往下切的瞬间,发生的一切,所有的记忆都快速朝我袭来,我想起死去的母亲父亲,想起这么年的坚持和努力……我的眼泪又冲了下来,痛变成了痛,向我袭来,我扔掉了刀,从痛中挣脱起来…… 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跑着,只希望远离这里,越远越好。不知跑了多久,我精疲力竭的倒了下来。天空下着小雨,路在眼前扑朔迷离,飘忽不定。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呆呆的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像个没有了灵魂的木头人。手指还在流着血,但是我已感觉不到痛,我的眼睛一定如黑色的夜一般空洞,我在心里问黑色的夜,问自己,我不懂得,他为什么厌恶我写的东西,厌恶我写作这种行为,而他的狠心和无情让我惊恐而又痛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像浮萍一样,在黑暗中无根无蒂的飘浮着。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它包起来的,又怎么坐上了火车,又是怎么来到父亲和母亲的坟前的。 父亲和母亲的坟前已长满杂草,看到那简陋粗糙的墓碑,我扑了过去,再也起不来…… 干枯的泪水在那一瞬间又轰然喷涌出来,不能自持的…… 我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喊:“阿爹!阿娘!……” 我喊着阿爹和阿娘,便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其它。父亲和母亲的坟前荒草盈盈,冷风习习,在苍茫的田野间显得那么孤单、渺小,那种凄凉加深着我的悲哀,我趴在父亲母亲的坟前,怎么也起不来。我好想扑在他们的怀里,好好哭一场,像儿时受了委屈那样,他们会用温暖的大手擦干我脸上的泪痕。然而,我脸上的泪流了又流,只有风为我拭去泪痕,那些风是爹和娘吗?是他们温暖的大手吗?我在苍茫的夜空寻着他们的痕迹,嘶喊: “爹、娘,你们在哪里啊?……” “您们告诉我,告诉女儿,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一切真的只是遥远的梦境,我真的不应该去追寻吗?……” 然而,昏黑的夜空里只有冰凉的风在呼号,在耳边响着回音,难道人生里能真实听到的就是这种凄凉的回声吗?这是爹和娘的回答吗?爹和娘都是苦命的人,您们也带我走吧!带女儿逃离这人生的苦海吧!带女儿走吧!……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一粒粒细小、冰凉,那是阿爹和阿妈隐忍中不小心掉下的泪水吗?他们怕淋着了我。想起小时候,想起年少时的一幕幕往事,想起这一切,痛又一阵袭来,我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没有止尽…… 不知哭了多久,我感觉累极了,突然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以为我到了阿爹阿娘的那个世界,因为我又看到了他们。他们坐在我的床边,我躺在被子里,他们用温暖的大手摸着我的头量体温,我害怕这又是幻觉,想捉住那双温暖的大手。可是我捉住的却是另一双陌生的手。 那是双满是沟壑曲折被生活嵌满了污秽的手,同他脸上的纵横和慈祥、卑微保持着一致的本色。我的泪又流了下来,如果阿爹还活着,一定同他一样有着年老而慈祥的脸,我可以扑在他的怀里哭…… 他是个朴实而又善良的老人,同我一起流眼泪。我在老人那里住了很多天,是善良的老人愈合了我心底的裂痕和绝望,让我觉得世间还有真情和爱。而这种真情和爱,我想才是我真正要追寻的东西。 我离开家乡,离开了那位善良的老人。我想我会经常回来,因为这里有我的童年,有我的阿爹阿娘,还有善良的老人,还有爱。 我很想到二姑家去看看他们,但是两手空空,一身狼狈的我实在是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我只身踏上了北上的车,远离那些留在南方的记忆,越远越好。 我在北方的一座小县安定了下来。我找了份短工,我还在继续在纸上写着文字,试图在那些文字的森林里找到迷途的自己,找到那位老人身上的那种善良和爱…… 第十六章 听到这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被葱熏的!从她讲述那段感情的开始,我的眼泪便开始抹了起来,直到最后,我都分不清,那些是被葱熏的眼泪,那些是为她而流的眼泪。只记得中间听她讲的时候,好几次差点切到手指,心惊胆跳。而她从开始的平静到最后心情也激动起来,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为何物,但是我看得出,那段感情在她心里的份量。不然坚强的她,在重提旧事时不会如此神伤。眼泪落在她那张文静而削瘦的脸上,是那么令人心疼,使人想把她拥入怀中,好给她点安慰。 她转过背,再面对我时,脸上没有了泪水,一扫刚才的忧伤,对我一笑。我看出她的笑有点勉强,那是她故做的坚强吧,压制着自己的脆弱。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了下来,继续讲了下去。 这一切,在记忆里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如流星般在脑海里飞快的划过。看着他远去的沉闷的脚步,想起他眼底的那丝痛惜,我的眼里竟然又闪现最初遇到他时那副不食人间烟火满眼忧愁的模样,想起当初的天真的我。那时我想啊,如果一辈子跟着这样的一个人生活,那一定是如诗境一样优美动人的画面,我渴望着成为里面的女子,追随着他,成为诗境里定格的画面…… 可是一切到头来,我所追随的爱情如我的理想一样,不过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一阵冷风,便烟消云散。曾经的执著如梦一场,梦醒了,一切便消失了。 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身心俱疲。身体的伤是容易愈合的,而心里的伤只能用时间来治愈。也许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除非你不愿意恢复,就如爱情里,我们总是习惯了自欺欺人,才看不清真相,然而真相一定远离着完美。 直到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我们之间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不懂得如何真正去爱一个女人,只是单纯的男人对女人,所以不会在意我是否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和世界,所以他不会理解我和我的梦想。在他看来,我写的那些东西远没有比攒钱和相夫教子那样有价值。就如对农民来说,远没有东西比土地更有价值。 我并不恨他,只是我不会再相信爱情。 我包好伤口,整理好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养伤,好好为自己而活。我还会继续写作,在我认为,如果放弃写作和我的梦想,而过着安静平庸的生活,忘记曾经写的诗和小说,忘记了一切……那么我宁愿死去。我不会这样选择,所以我不会死,还要继续写作,与贫困和疾病纠缠下去。 我只后悔那时年幼无知,为了一时的功利心,为了挣钱改变生活而糟踏了自己的身体。那些努力很多是浪费,还不如买一块糖,一袋零食来甜甜嘴,解解馋的快乐来得简单。但是很多道理,是经过了才知道,才懂得的,对于缺乏体验的人,是不可能了解生活的。现在想起来为那时候一心想出名,想用写作挣很多的钱的想法和作法而羞愧。现在写作对我来说是生命的需要,而非生存的需要,虽然我也希望能用自己写的东西来养活自己。 那篇长篇小说,有很多部分被他撕掉了,零碎不全。为了补全它,我浪费了很多时间。除了补全它,它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完,我一边写这篇小说,一边写点小稿小费的东西来维持生活。 我依然孤独,很少与外界打交道,唯有写作让我觉得我活着,真正地活着。如果我的生命没有消失,那么我的写作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我并不坚强,甚至可以说脆弱。在那些困难的日子,有一段日子最让我难忘。 那一段日子那些报纸和小刊像约好似的,再也不接受我的小稿,退回了我所有的稿子。我写了封询问信,他们回信说几个月不再接受外稿,因为他们自己供小稿,而重量级的稿子,则是约稿,有名的作家的专栏专稿。可是我早已按照那数十篇小稿,过起了阔绰的生活。当屋子里再也没有一点可以下肚的东西,一贫如洗的时候,我坐屋里哭了,我哭我的过去,更哭我的未来。我不知道除了写作外,还可以干些什么。我一个人坐在黑的屋子里,对外界充满了恐惧和敌视。我开始急躁、绝望,摔笔,摔电脑,撕书,撕掉旧作…… 二十余岁终究是不够成熟、沉着,浮躁的年龄吧。 那时候没想太多,只想着我要活下来,不管怎样活。但是我又不愿在那种情景下,求助二姑和小妹他们。 环境的压力愈大,人产生的抗体愈强。到了那种情况,我也顾不了那么多面子和自尊了,我拿了一个碗,出去乞讨。可终究是年轻气盛,到了人家门口怎么也拉不下自尊,开不了口。连着都市的村子,已被都市化,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这个冬日里更加衬托出我的单薄。一条条炊烟在风里飘了起来,伴着柴火的温暖和饭菜香,我的胃又翻腾起来。我避开那些炊烟和人群,本能的朝村外的小树林走去。想起小时候在树林摘野果的情景,我在心里幻想,要是能摘到一些野果子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的脚步便轻快起来。可是,这是在冬天,万物凋零,别说野果子,就是找片翠一点的叶子都不容易。既管如此,我还是拼命的睁大眼睛,像猫捉老鼠那样,不放过一丝一毫可食的东西的踪迹。可是把整个小树林转了大半圈,一点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找到。一停下来,刚才支撑着的力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瘫软的坐在一棵树下,再也站不起来。我半躺在那棵树下,闭着眼睛,像死了一般。可是接近两天没有吃东西的沉睡的胃,这时候竟然叫起来,比青蛙的叫声还要响,仿佛打闷雷一般。胃一阵阵痉挛,如有无数只爪子在抓挠,掏心撕肺般,令人焦躁难忍。我被这种饥饿感折腾着再也无法睡下去,真想捡起个石头塞下去,堵住肚子里那只青蛙的嘴。 睁开眼睛,看着山下那些瓦房、人和炊烟,想着这些年的经历和未完成的小说,眼泪又涌上了上来。我昂起来头,想把眼泪逼回去,可是眼睛还是冲了下来,滑入两侧的头发丛里。阳光射入我的眼睛,一阵刺痛,蓝天、白云、树枝在眼前顿时一片昏黄。等我再睁开眼睛,我看到了树枝上的一个鸟巢。这个发现使我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有了力气。我想要是树上有一窝鸟蛋就好了。可是我不会爬树,我试了几下,都从树上掉了下来。于是我抱着它摇起来,想把它摇下来。然而,快两天没有吃饭的我根本没有多大力气,我的样子更像树在摇我。摇了半天,鸟巢在树上纹丝不动,我倒是摇出了一身汗。肚子感觉更饿了,百爪挠心般。我再次焉了下去。我想要是谁在这时候给我点吃的,我宁愿放弃那篇稿子。 我坐在那里,手烦躁的在土里抠着。突然我的手指碰到一根硬硬的东西,一看是一要白嫩的草根。管它吃得吃不得,把它往嘴里送。一嚼,还蛮甜的。我立即在土里拼命的抠起来。草根虽甜,但是只能哄哄嘴,填不了肚子。所谓饥不择食,我挖野菜,只要一切吃在嘴里不苦的东西,通通往嘴里塞。但是在冬天里能吃的好吃的野菜并不多,草根也少。挖了半天,肚子还是饿。 我躺在一棵树下休息,这时我看到不远处一块翻过不久的地。我浑身一激灵,从地上弹起来。我找根树枝在地上刨起来,我想别人收获过的地不算偷吧。一阵刨挖,竟被我刨出几个如黄瓜般粗细的红薯!这让我大喜过望,幸福得眼泪都快到落下来。我跑到水沟里随便洗洗,便狼吞虎咽般坐在地边啃起来。红薯吃起来又甜又脆,我吃得又快又狠,吃得嘴巴两边的塞邦子酸累酸累。 终于吃饱了,我满足的坐在一棵树下,有了精神,再看山下的风景,便没了沮丧的心情。我又恢复了自我,想着就算有人给我一大堆吃的,我也不会放弃那篇写了一年多的稿子。 休息了一阵子,我又在地里刨了一小袋大小不一的红薯,提了回去。从山上回到人声鼎沸的街市,落寞、孤独及忧伤又回到了身上,我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阿q般的自我安慰道:等我写完了那篇小说,一定去吃顿好的。那半个多月里,我都是靠刨地里人们遗漏下的瓜果,红薯、花生、土豆和芋头过活,直到后来我找到一份工作。 有了工作,生活稳定了下来。但是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段艰难的日子,被那种日子苦怕了,总会在屋子里存好多吃的东西,不等粮食吃完,便急急的找活干,生怕又回到那种饥饿难堪的日子。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安分起来,只要钱够吃上三个月半年的,我便马上甩手辞了工作,回家写我的东西,我厌恶那种束缚自由的工作。在我独自一人的岁月里,可以说所做的工作当中,没有一个是长的,是超过半年的,除了第一份工作。 那篇小说渐渐接近了尾声。当我写完那篇小说的那天,我破天荒到商店买了瓶白酒,买了一些自己喜欢吃的菜,像当初安慰自己时那样,吃一顿好的。倒了酒,拿着筷子,看着满桌子的好菜,我却没有一点胃口。两年了!我写了两年!一杯酒下肚,我的眼泪被呛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的,像开了闸了的河,一股脑将所有的往事倒了出来。随即,我便翻天覆地的吐起来,吐得天晕地转,仿佛要吐尽这辈子所有吃下去的酸和苦。 那篇小说写完了,我长长舒了口气。我不能说它完美,但是它感动了我自己,至少在我眼里它是成功的。我很有自信的把它寄给国内著名的小说月刊,这次有了回音。信中说我的作品真实动人云云,但是由于篇幅有限,建议我修改一下,如果有机会下个月再将我的作品上版。看了编辑的回信,我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然而,到了下个月,杂志里却没有我的作品。我打电话质问,编辑说等下个月,我又满怀希望回去等待。 然而令我气愤的是,下个月的月刊依然没有我的作品。这样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最后我忍不住恼怒的打电话过去质问,结果电话里那边的编辑毫不客气的朝我泼了一盆冷水,他说: “我是说过要给你发表,但是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机会!又没有说一定要给你发!……再说了,人家是著名的作家,人家的名字挂上去书就会被抢着买!你一个小毛丫头争什么争啊!你能和那些著名的作家比吗!我不先发人家,难道发你的啊……”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我的火再也忍不住的窜上了头顶。我几乎是失去理智般的辟头盖脸的把那个编辑骂了一通。挂掉电话还不解气,我狠狠地把手里的几本小说月刊撕个粉碎,才稍稍好过了些。它们刚刚花掉了我十几块钱,我几天的伙食费,看着地上的碎片,我又心痛起来。 就这样,我的稿子一直在那里没有回音,他们也不给我退回来。我没有底稿,无可耐何,我又低声下气的把它要了回来,又花了我数元,口袋里又只剩下一点零头。我气得一肚子火,无处发作。 那篇小说以及我的一些纯文学作品依然在那些杂志门口展转乞讨。我不明白我的文章为什么一直没有人看中,只有退稿,有的甚至退稿都没有。我不明白小说除了对苦难的提示,发现生活中的悲剧之外还能干什么。在我看来,幸福是不需要去描述的。是不是我们是惯于自欺欺人,道出真相便是刻薄? 我依然靠打点小工和一些小稿小费填补生活的空缺。我又开始了另一部小说的创作,依然陷入进去常常忘记了吃饭,生活依然经常青黄不接。有意思的是,一场大雨后,从此可以在屋里看星星和夜空。 那天下起了大雨。晚上我下班回来,推开房门,眼前豁然开朗,接着我看到了头顶一大片不规则的夜空。原来山坡蹋了,上面的一棵树断了,将出租屋的屋顶砸了一个大洞。床上和地面上倒处是黄土和昏黄的雨水。床上的被子,还有书桌上的书大部分都被淋湿了,我的稿子也没有幸免。我说不出当时的那种沮丧,站在露天的房子中央,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望着稿子上模糊一片的字发呆,好半天才忍住眼泪,打扫屋子里的土和水。忙了几个小时,我累极了,把床拉向干燥一点的地方,缩在角落里,过了一夜。 叔本华说:人生就是悲剧!无论得到得不到都是一种痛苦。《普洛米修斯》里的英雄和《奥狄浦斯王》里年轻的国王都被命运和宿命折磨着。我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宿命,但是我累了,累了,想休息一会。 我抱着书稿,回到了家乡,像远航的船终于又回到静寂的港湾。推开破旧得不堪入目的老家,看到那些熟悉的家具和凸凹不平的地面,我像回到了梦里常出现的情景。我仿佛看到慈祥的阿爹阿娘,年迈的阿爷阿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着那粗糙的红薯饭,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气息。眼泪又迷住了我的双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晃着两个小辫子的自己坐在桌边,一脸幸福…… 我走遍了故乡的每一个角落,收集儿时在十一岁以前所有欢乐和记忆,记忆里我圆润的脸庞有着不掺杂质的笑容。我又来到了那个常去打猪草的山坡,那里此时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我忍不住伸手去采摘。那些花在那儿不知默默度过了多少个春秋,花开花落的宿命里有多少落寞无人知晓,也许这是活着最好的方式,无人知晓,便不会被人冷落。我像小时候一样把那些朴素美丽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在儿时的梦里,我一直想变成美丽的公主…… 我去了二姑家,二姑和姑父都老了。姑爷举着锄头的姿势飘飘的,二姑弯下去摘菜时,腰半天直不起来,看到他们,我仿佛就看到了年老的阿爹和阿娘。妹妹结婚了,男孩是同她一起在餐馆里打工的同事。弟弟没有考上大学,也出去打工了。看到他们,我忽然的觉得自己亏欠他们的太多,那些曾经在心里许下的诺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只希望以后我能够一点点偿还,用我手中的笔。 第十七章 她说完,脸上是平静的神色,仿佛如镜的湖面,只是微风吹过。直到今天数年后,我才领会到那份平静里是经历了多少风浪、曲折和艰辛后才有的淡泊啊! 听她讲述完她的身世,我真的没有理由埋怨生活。我想安慰她,但是我知道那是多余的,嘴巴张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一词半句。我看着外面快要暗下来的天,知道她就要回去了。我想说点什么,敬佩的,感动的,不舍的,可憋了半点,从嘴里溜出来的,却是: “你吃了吗?我请你吃牛肉面!” 她的眼弯了起来,其实她笑的时候很活泼,青春漾溢的,根本不像经历过沧桑的人,除了有点瘦。她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答应。我一再挽留,她看看表,一再谢谢我的好意,说她还有事,下次再聊。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装的,她的表情不自然充分说明了这点。她是个善良而要强的女孩,其实我请她吃碗牛肉面的钱还是请得起的。更重要的是我多么想和她做朋友,我不知道她对别人有没有讲过自己的故事,但是她这样毫无保留的跟我掏心掏肺的说这些,我真的很感动!从县城里半年多,我连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除了她,在这里我想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还会像她那样信任我,把我当作朋友。而她的坚强更是让我在心里肃然起敬。 看着她向餐馆门外走去,我忽然有点失落和不舍。她走到在门外,忽然回头,对我一笑,即而消失在苍茫的黄昏里。这时,我才注意到,她那淡淡的一笑里,浮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她走了,她的容貌和她的故事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我孤单和烦恼时的良药。我开始不满曾经多么害怕失去的这份工作,对周围那些同事粗俗的言行举止感到厌恶。有时候在水池边洗碗的时候,会莫名的厌烦。这时我会想起她,记得她说过她也在餐馆洗过碗,那时的她比我还小两岁,还一个人带着妹妹。比起她,我的命好多了,最起码我读到了初二,我有爸妈,不用担心家里,只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而她在这个时候却已经开始了自学和写作。想到这些,我有点惭愧,心里开始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我拿起废弃了一年多的书本,心底有股冲动激励着我,改变自己,离开眼前庸碌不堪的环境,和她当年一般。 我盼望再次见到她,可是至从那次告别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没过多久,我离开了那家大餐馆,在一家书店时找了份工作,虽然工资不如从前高,但是有书可以读,我心满意足。后来我又换了两份工作,再后来,我也学了电脑,再再后来,我也进了明亮宽敞的教室。而这一切,无疑是她的经历在激励和指引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入读职高不久,我便在心里定下了考大学的目标,我想这也是冥冥当中,她给我的勇气和动力。在读职高的过程中,我也一度很自卑,家里债务缠身,居无定所。爸妈只能在城里打点短工,一年要搬几次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学杂费和生活费都几乎是我自己在外打工挣来的,吃的和穿的都是一点点的抠。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过得苦,我总是拿她作比较,我总会觉得自己其实幸福得多。 经过两年多的拼搏,我信心满满地准备进考场。可是在考前的一个星期,我病倒了。持续的高烧不退,我的脑袋被烧得迷迷糊糊的,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还有她的那些故事。我说着胡话,分不清故事里的人物是她,还是自己,我挣扎在那些往事里,徘徊在恐惧、无助里…… 清醒过来之后,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当年的她…… 我盼望着再次见到她,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姓张,还有就是她给我讲的经历中,记得她的小名叫阿丽。其它的,一概不知。那时候觉得冒昧的问别人的名字是不礼貌的。在我认为,既然我们有了第一次见面,第二次,也一定会有第三次的,我没想到,从那一别后,我们再也没见面。 上大学后,我回来找过她,但是她早已不在那所旧房子里了,不知去向。我来到了那天我们相遇的地点,清晨的阳光依然灿烂,地上依然是雨后落下的坑坑洼洼的积水,一切恍如昨天。茫茫人海中,我仿佛又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清晨绚烂的阳光里倒了下去,然后又迅速的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的姿态如那神话里逐日的夸父…… 我实现了最初的梦想,但是我发现,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点点的向她靠近,甚至很多经历很多情节,我们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有时我会感觉自己像她的影子,走着和她相同的路,仿佛我就是她的过去。不同和肯定的是,我脆弱的灵魂是曾经被她感染和激励过的。她像一堆放大的火焰,激励着我也像飞蛾扑火般跟随其后,无形之中指引着我遵循着相同的路走下去。再次想起她跟我讲过的那些经历,感觉生活就像一场重复的戏剧,在我的心里再次升起。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多么希望再次和她相逢,但是我渐渐意识到这种机率是何等的渺茫。带着遗憾,我离开了家乡的县城,我们相遇的地方。 第十八章 直到几年后,我大学毕业,转户口档案到工作的单位,母亲打开那口紧锁的老木箱找户口本时,我无意中发现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我猛然发现那张全家福的老照片里,站在舅舅旁边双手试图藏进衣服里的女孩与她竟有几分相似:方正的额头,瘦瘦的脸,自卑的微笑而又不肯低下去的头,倔强的眼神,越看越像,难道她是我的表姐?! 见我这般神情,母亲不禁问起来。我这才把遇见她,把她讲给我听的那些经历和身世同母亲粗略的讲了一遍。母亲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母亲正是她那个在外省的大姑,而她竟是我的亲表姐!! 母亲对我说,那时父亲开了一个小珍珠厂,由于不懂得经营和推销,竟被合伙的人卷了大部分的钱财消失得无影无踪。厂关闭了,父亲气得病倒了,而债主天天上门来讨债,无奈一家人只好卷席离家四处逃债。由于家无定日,四处漂泊,母亲并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母亲说,她曾回过老家几次,找过他们,但是早已物是人非,只有一间摇摇欲坠的空土房。二姑也搬了家,费尽周折才找到他们。但是那时你表姐她们都出去打工了。后来听你二姑说,你表姐其实来找过我们,但是没有找到。 听到这些,我又无比激动和惊喜!!我在心里喊:亲爱的表姐,你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工作稍稳定后,我便迫不及待的到处寻找表姐。我迫切的想见到她,想知道她现在的境况。她不仅是我的表姐,在某种意义上讲还是为指明道路的导师。我去了几次那所县城里她住过的房子,但是那间房子里已经住了别人,早已物是人非。 我四处打听她的消息,那所房子我每年还会去看几次,期望能碰到她,但是始终不见她的踪影。这时我突然想起她和我告别回头时,那个浮着一丝淡淡的哀伤的微笑,在那一笑里,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过去和未来,那因为过分执著而无法抹去的哀伤。我了解了表姐,她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她的梦和灵感漂泊在外面自由的大千世界。 当我再见到她时,已是数年后了。她仍一个人,三十出头的人,头上已隐约有了花白的头发。她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她仍写诗写小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种菜为生。 我无法得知,在那些岁月里,执著倔强的表姐是怎样度过的。她的身体很差,常咳嗽,咳的时候,身子缩成一团,半天不能舒展。长在她身上的肺,早已失去最初的原色,接近一片枯片。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如此,表姐才争分夺秒如逐日般追赶那渐渐远去的青春的蹄印,追赶梦中那片青葱的草园。还记得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前田埂的草地上,全神贯注的在俯在膝盖上写着,时不时的咳嗽。身后是一群正在嬉戏的小鸡,还有那轮正在慢慢坠落的夕阳。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田埂上像一只张着翅膀扑火的飞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