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蚁》 第1页 雪蚁 by 碎绳虫姬 文案: 康熙曰:太监最为下贱虫蚁。 一个小乞丐,一个富家子,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偏偏都被命运拽进了紫禁城,双双成为皇家的奴才。 悦来和泗水,在相依相偎的岁月里消减生命,各自走向不同的结局。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泗水,贾悦来 ┃ 配角:济沐尔舒·秋黛 ┃ 其它:宫廷,奴才 第一章 顺治十六年三月,湖州。 “金牌调来银牌宣,景阳宫来了我老陈琳。二十载未曾把宫进,今日里宣召所为何情?莫不是国母她有音信,那时节我上金殿一本一本、本本就往上呈……” 念棠茶楼里正唱着一出《狸猫换太子》。今天是湖丝巨贾方淮的包场,请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为的是庆贺方家四少爷方泗水满了十周岁。老来得子,自是特别宠爱。 台上扮忠义宦官陈琳的角儿唱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看客不禁连声叫好。小寿星四少年忽然问道:“娘,这个人是老爷还是老太?”他的母亲三姨太看戏正入迷,听了他的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什么?”方泗水于是大声问道:“看样子是老爷,皇帝叫他亚父,可他又不长鬍子,究竟是男是女?当真奇怪!” “哎呦!”此言一出,满座忍俊。 方淮虽是个商人,却也读过几年书,觉得儿子的问话不雅,便瞪了他一眼。一旁的三姨太识趣,忙对儿子说:“小孩子别多话,看戏!” “嘿,那不就是太监吗?”笑声渐止时,冷不防从角落里响起了一个童声。众人颇感刺耳,寻声觅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靠站在楼梯侧面,手里还捏着几个李子在啃。 方家总管丁洪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拉过茶楼掌柜,轻声吩咐了几句。立刻就有两个男人走过去把那小乞丐架了出去。 “真是的,别这么小气嘛!几位爷,小的不过是肚子饿了……”小乞丐纠缠不休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人们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戏台上。 过了一会儿,方泗水对三姨太轻声道:“娘,我要解手。”“哦,叫丁叔陪你去。”泗水跳下桃木椅,拉了丁洪就走。 走到茶楼后门不到的拐角处,丁洪和蔼地说道:“四少爷,这就到了。您小心着点,老奴在外头给您候着。” “你不用候着,我已经认识路了。一会儿我自己回来。” “可是少爷,三奶奶吩咐了,让我……” “别罗嗦了,我都十岁了,连解个手都要让人陪着不成?你还不去,我可要忍不住了啊!” 面对方泗水的任性,丁洪只好骗他说行。谁料泗水刚转过身,又回头道:“要让我出来时再看见你,我可就不乐意了。” “唉,这小主子难伺候啊!”丁洪感嘆着走了出去。 泗水咧开嘴暗叫:“憋得慌!”于是快速地蹲进了茅厕。正在此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哟!方家小少爷濑尿呢?”泗水一吓,赶忙提了裤头抬脸望去。原来是之前的小乞丐正趴在隔间板上朝他笑。 “咦?怎么是你?”泗水疑惑道,“你不是给撵出去了吗?” 小乞丐嘿嘿一笑,一手撑着下巴道:“是给撵出去了,可小爷我又进来了。” 泗水感到好奇,正想再问,又觉小解难耐,慌忙道:“我要解手了,你先迴避一下。” “哈哈,不就是濑个尿吗?还要迴避,你又不是妞儿,害什么臊啊!” 无论小乞丐如何嘲笑,泗水就是一个劲儿憋着。 “行了行了。”大概觉得无趣了吧,小乞丐终于跳下了隔板,“你真不像个爷们儿。” 泗水解完手,从里面出来,见小乞丐坐在阶梯上发呆,就上前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秘密。”小乞丐回答的同时肚子里传出了咕咕声。泗水笑着问道:“你饿了?我去拿点吃的来,你等着。”没等回应,他就奔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就见泗水拿了一袋糕饼回来了。 “这么快?”小乞丐问道。 “当然了。我说要出恭,临走时偷偷拿了一袋。” “你这人还挺讲义气的。”小乞丐接过那个袋子说道。 泗水见他把袋子里的糕饼倒在一块布中收了起来,问道:“你现在不吃吗?” “哦,这得留着慢慢吃,我们臭要饭的可不是天天都能填饱肚子的。至于这个漂亮的袋子嘛,说不定紧急时候还能换几个钱。” 养尊处优的泗水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便转而问道:“我叫方泗水,已经十岁了,你呢?”小乞丐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不过别人都叫我赶明儿。” “看你和我差不多大……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赶明儿是什么意思?” “没爹妈就没名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有人找我要赌债时,我总是回他们‘赶明儿一定还!’,所以就被人这么喊了。” “这样说来,你一定很可怜了?” 赶明儿一听,扁着嘴想了想,笑道:“是啊!我真的很可怜呢!小少爷,你愿意给我一点钱吗?” 泗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道:“你等着。” 就要走时,赶明儿叫道:“回来!急什么?陪我聊会儿天再走也不迟啊!”他暗想:“小爷正吃得高兴,要是你小子不当心引了人来,少不得麻烦。”于是泗水重新走过来坐下,赶明儿无意识地看着泗水的侧脸,忽然注意到他耳垂后面有颗红红的东西,便道:“你耳朵后面有什么沾着了。” 泗水一摸耳后,释然道:“你说这颗痣吗?算命先生说了,这是短寿之象。意思就是,我活不长。娘说今天是好日子,所以给它涂上了胭脂避凶……”这么说着的泗水忽然笑了,“不过,算命先生也说了,要是我遇到命里的贵人,就可以逢凶化吉的。” “那我来做这个贵人好了!”赶明儿半开玩笑道。 “真的?你会救我吗?” “哎?”没想到对方会认真起来的小乞丐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这样好了。如果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我就救你。” “那就说定了!” “还真是容易相信别人啊……”赶明儿想着,说道:“啊,你现在可以给我钱了吧?” “哦,对哦。” 泗水跑到茶楼厅堂,望着满座的宾客,心道:“上哪儿去弄钱呢?”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解个手还要人陪,何曾亲自使过一个铜板儿?于是他径直奔向丁洪,开口道:“丁叔,我要钱。”
第2页 “啊?小少爷,你要钱做什么?” “我要……”小乞丐的事泗水本能地觉得不能说,不禁一时语塞。丁洪见他神色慌张,又时不时地朝后门方向偷瞄,便拉着他朝那儿走去,边走边问:“是不是在后门遇见什么事了?” 泗水不知所措,心里十分紧张。可是当他们走到后门的空地时,小乞丐已经不见了踪影。 “唿——”泗水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股失落感却袭上了心头。 话说泗水的父亲方淮今年已有五十三岁,十年前的他虽然因经营祖传丝铺而家财万贯,也有了三个女儿,却苦于没有子嗣,只得奔走于各大寺庙求子,终于天遂人愿,他最宠爱的三姨太仪贞有了身孕。本想好好待在京城等待儿子降生,可又禁不住谈了笔大生意,需要他亲自前往浙西湖州,但他实在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哌哌坠地,只好带了挺着八个月大肚子的三姨太踏上路途。坐着包船经过山东泗水时,船尾忽然失火,幸而救得及时,才没遭受什么损伤。意外的是,方淮一直苦等的儿子竟然伴随着这次火灾早早地降生了。在给儿子起名时,因为遇上明火,方淮决定用个水字趋吉避凶,而船又恰巧渡在泗水上,于是他欣然说道:“泗音同四,算上三个姐姐,他正是四子,就叫方泗水吧!” 泗水由于早产,从小体弱多病,方淮总担心他养不大,可他终于还是一日日健朔起来,不知不觉已有十岁了。因为十年前那笔生意,方家与湖州庄家交好。方淮深感湖州人杰地灵,就在那里花钱置了座别院,这次为庆祝儿子生辰,他特意在湖州最负盛名的念棠茶楼摆下宴席,款待友人。 “听闻廷珑正在编制一部史书,情况如何?” 听到方淮的问话,庄允城谦和地答道:“犬子眼盲,闲来无事,拙笔消遣,实在不值一提。”话虽这么说,庄允城的脸上依旧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方淮笑道:“你也不必太谦,廷珑的才学我还不晓得?总之,日后在出书方面若需方某奔走,尽管开口。” “这怎么敢当?” “诶~,何必见外?泗水的启蒙老师还是廷珑呢。” “要真有出书之日,能得老友相帮,自是感激不尽……唉,只怕廷珑的身子等不到那时了。” “怎么?廷珑的病还未见好吗?” “哪里好得了,倒是一日较一日沉重。” “唉……” “爹,庄伯伯,你们干吗嘆气呀?”泗水忽然从一边凑了过来。庄允城颳了下泗水的鼻子,笑道:“正好!泗水啊,一会儿你去看看廷珑吧!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行!”泗水一口答应。庄廷珑博学多才,但身体病弱,他曾教导泗水的课业,甚至与他探讨古今的歷史与政治。泗水也从他那里了解到一些当今朝廷的局势。大清江山虽已经过几代天子稳固,但反清復明之声依旧可闻,而新帝尚且年幼,再加上四位辅政大臣重权在握,国内局势并不太平。 康熙元年,庄廷珑病故。痛失爱子的庄允城心情低落,于是决定将儿子撰写的《明史》出版成册,以慰其在天之灵。他的各方友人,包括方淮在内,共同为他忙碌此事,许多知名学者也参与了修订工作。终于,庄廷珑的书出版了,名为《明史辑略》。此书在各地引起了强烈反响,也掀起了一场浩劫。 康熙二年,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吴之荣看准了时局不稳,小人易于得志。于是他反覆翻看《明史辑略》,处心积虑地寻找书中对大清王朝的不敬之处,用硃笔勾出,上京诬告庄家煽动民众、其心可诛。此举正合憎恶汉人的辅臣鰲拜之意,于是他下令将庄允城一家押解京城。 ※※※z※※y※※b※※g※※※ 刚满十四岁的方泗水正坐在书房里挑灯夜读,他的母亲仪贞敲门进来。“泗水啊,夜深了,读书也别太勤了,得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燕窝你喝了吧。”泗水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嘆道:“娘,我不是不想睡。庄家的事儿您听说了吧,廷珑哥的书明明没有丝毫反意,他们竟然……” “你再不喝,可就凉了。”仪贞忽然将一勺燕窝送到泗水面前。“娘……”泗水愣了愣,伸手接过了燕窝。仪贞侧身坐了下来,笑道:“外头的事情自有你爹处理,我是一概不知的。你还小,只要认真读书,别的不用你想,更不用你管。” “可是……”泗水还要再说时,仪贞站起来笑道:“放心吧,泗水。不会有事的。”然后,她慢慢走出房掩上了门。看着天上的星辰,仪贞稍稍皱起了眉,自语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眼见参与修书的学儒一个个被捕入狱,方淮真是如坐针毡。早在前日他已去找过大学士班布尔善。方淮与此人是生死之交,虽然因为如今身份的悬殊,两人生分了不少,但感情还是有的。班布尔善现在是少保鰲拜的心腹,托他帮忙,已是最佳方法。可是连日来却没听到任何回音,方淮的心整天七上八下,没一刻消停。 明史一案果然迅速追查至出书、卖书的人们。到了这个地步,方淮已经心如死灰,也不指望大学士前来相救了。方家丝铺早已关门大吉,院里的侍僕也都遣散了。如今偌大的方宅里只留下方家老小和不愿背主的管家丁洪。 “本以为两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就会没事,没料到株连如此之广啊!真是天!是天要亡我方家啊!”望着已贴上了封条的宅门,方淮老泪纵横,女人们各自垂泪。方泗水却不哭,他只是悽然地望着家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得死?难道就因为那些毫无根据的诬衊?这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经过提审,方淮一家被打入死牢,将于三日后斩首。 靠在死牢冰冷的墙上,方淮听见了送饭狱卒的脚步声,但他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那狱卒放下饭菜,却并不离去,轻声唤道:“方老爷,方老爷……方淮!”方淮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木然地拖着脚镣跪走过去。那狱卒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的是班大学士的人。”方淮一听,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抓住牢房的栏杆颤声问道:“班、班大学士他、他怎么说?” “他让小的来告诉您,他一收到您的告求,就四处奔走想替您一家求情,可是此案实在太大,难施手脚。” “这、这么说……没救了?” “大学士说他有一个替方家留根的办法。不知您……” “什么办法?” “唉,这也是下下之策。大学士说一个人的话还好矇混,他可以安排把令公子和一个同龄犯人的身份调换,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个犯人也是官宦子弟,他爹惹翻了鰲大人……哦!不提这个。总之,这个犯人判的是宫刑,您可明白?”
第3页 “……宫刑?啊!难道、难道是让泗水……这、这、这万万不可!” “嘘——方老爷,如今只有这个法子。作公公可以收干儿子,还是能够传递香火的。” “这……这得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没时间想了,方老爷。这总好过丢了性命吧?” 方淮哑然半晌,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泗水正被囚于隔壁的牢房,也不知他现在是醒是睡,冷是不冷……香火固然重要,但最令方淮痛心的,还是儿子的命运。他还这么年轻…… “不管怎样,泗水,活着总是好事。”作为一个父亲,方淮沉重地点了下头。 ※※※z※※y※※b※※g※※※ 天气很是异常,已是三月了,北京城的雪却还不愿停。湮没在一片白色中的车马人境仿佛在沉眠。然而这仅是错觉,红尘如旧,命运之轮也从不曾停止转动。 “该死的!这鬼天气真要命!”虽是匆忙赶路,司礼监果房的下等太监贾悦来的嘴巴也没有歇着。天气极寒,他却只穿着单薄的藏青色布袍,两条手臂互相伸进了袖筒内,却还冻得缩着脖子。他知道,眼下这桩事情是耽搁不得的,自己刚入宫不久,好容易摸了个头彩,拜得果房大师父辛达年为受训师父,要是头两件事就办砸了,往后还哪里有发迹的盼头?辛达年在宫里已待了二十多年,很有些身份,人面也比较广,此次他似乎掌握了哪里的马源,想私下里与御马监通通风,赚点外快。贾悦来正是要去御马监捎信。 司礼监果房位于武英殿北面,靠近西华门,与东华门内的御马监真正是横着隔了座紫禁城,直顺的金水河边道又不许随便乱走,冒着大雪一路七拐八弯的悦来已是满肚的怨气。 靠近午门偏门的一段路上,悦来远远望见来了一小队人。“哎呀,不会又要迴避吧!”心里念着,已经不由自主地侧身靠墙退去。只见那小队人由一个老太监带头,慢慢地走来。悦来偷眼一望,认得那老太监是总管内务府的福三佑福公公。这么看来,跟在他后头的四个头低得看不清面目的人,一定是新进宫的小太监了。 悦来当初也是由这位福老爷带着进来的,想起师父教他的:“看人看东西,都是一个理儿,机灵。”此一念,悦来便在福三佑经过自己时深深地哈了个腰,叫了声:“福公公吉祥!”本想这样便了结了吧,怎料福三佑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他龇着黄牙笑道:“哟,我还认得你。是叫……贾悦来吧?” 队伍停止了行进,小太监们纷纷抬起脸来朝悦来这边瞧,只有最后一个人除外,他不但没抬头,就连眼皮也似乎没动一下。悦来心道:“妈的!老黄牙!快让你小爷走吧!”却也只能抬头露出灿烂的笑,说道:“福爷向来记性好,连我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都喊得出名儿,真是折煞我了!”福三佑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悦来的肩,道:“嘴巴甜,将来定然是有出息的!哈哈!”说着,扬手一挥,队伍便又开始朝远处的养心殿移动。 悦来又鞠下身子,一直等到队伍的尽头才直挺过来,刚要迈步,那个拖在队伍最后的小太监正好经过他的面前。 “啊!”悦来张大了口,却没有真的喊出声。这个人是…… “你说这颗痣吗?算命先生说了,这是短寿之象。意思就是,我活不长……”坐在台阶上的方家小少爷摸着耳朵后面的黑痣说着,然后无谓地笑了。 悦来记得这颗痣,也记得它的主人。他是……怎么可能?一定不是!堂堂的富家少爷低着头,穿着可笑的太监服跟在那种老黄牙身后? 悦来摇了摇头,这种事没可能发生吧……但,真不是他吗? 实在太像,像得叫人心寒。 辛达年最近可谓忙得不可开交,年初辛苦打理的春节庆典因为慈和皇太后病况恶化而撤消,结满的红彩又要一件件取下来,着实折腾了一番。紧跟着皇太后离世,钦天监更是发了话,慈和皇太后的尊谥、世祖爷梓宫的移陵,这些马虎不得的事都得在本月里完成。 司礼监是管理宫廷礼仪的机构,果房是其重要的下属分支,正好现在果房首领的位置空缺,作为大师父的辛达年自是杂事繁多。这天,他回到处所,一旁新收的徒弟贾悦来连忙奉上茶来,退至一边。辛达年端起茶正想往嘴里送,又放下了。他朝一旁的贾悦来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上次那件事,后来有回音不?”悦来立刻明白他问的是御马监的事,赶紧回道:“徒儿上回问了之后,那边说过一阵子可能需要……” “过一阵子?这样说了,你后来就没再去问?”辛达年嘴里轻声细语,撩起手却是一个大巴掌,打得悦来的左半边脸立时红了出来。 悦来知道,对待师父的打骂,做徒弟的是一不能躲,二不能挡,忍得一时之痛,才能攀上高枝。悦来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叩头道:“徒儿犯了懒,师父打得有理。要是师父乐意,徒儿立马奔去御马监……” “啪!”又是一记耳光,依旧打在左脸上。只听辛达年阴阳怪气地啐道:“不长记性的东西!是哪个让你去那地方了?教训得太少!”悦来心一惊,这老东西早就交代过:“叫你去哪里,你只管去!那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儿,干吗的,全都不用你管,更不准随便提起。”于是又叩头认错,直到辛达年厌烦地沖他嚷:“还不快去!”悦来才退了出去。 一路紧着步子,地上没了雪便好走许多。悦来肚里骂着,脚下却不敢马虎,总算走到了御马监。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是辛公公的人,之前又收过他银子,马上放了行。悦来想直接去找上次说过话的餵马老太监王富贵,却遍寻不见,问了人说是走开去办差,一会儿就来的。 这样啊,悦来心想只好先四处逛逛了,只要不是擅闯养马的地方,应该没有关系。御马监一向冷清,皇家牧场设得远,只有遇上随侍皇族或是骑试这样的事才有点活气。悦来瞧着左右无人,便好奇地往深处走,不知不觉偏僻起来,走到一座院前,抬头看看没有匾额,想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处所,便一抬腿跨了进去。 院里静得很,一间独屋透着颓败的气息,五月的阳光不算太辣,树阴一遮就更显得凄凉。这里住着什么人呢?悦来站在屋前,有点置身宫外的恍惚感,忽然听到“叭嚓”的断裂声,不禁脱口问道:“谁!?” 从墙角的槐树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繫着下等太监的腰带,手上拿着一根断枝,扶着树干站在树影下。 小少爷无谓的笑容和小太监耳后的黑痣,远远近近的记忆一下子甦醒了。 方泗水。这个名字在悦来的脑海里翻腾…… “你……”虽然开了口,悦来却并不清楚该说什么。那个小太监没有理睬他,只是轻轻丢掉了手中的断枝,朝悦来身后的屋子走去。
第4页 “你是方泗水吗?”听到悦来的问话,小太监的背影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慢慢侧过脸,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但这个动作反而使那颗不祥的黑痣愈加醒目。悦来先是一愣,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没有认错!我看见了,你耳朵后面的痣……” 没想到悦来的话一出口,小太监就反射性地用手掩了掩左耳,又迅速地放下了,从他的眼里射出充满敌意的目光,然后他恼怒且狼狈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闪身进屋插上了门闩。 悦来在原地呆了半晌。他被小太监的反应吓住了。“呃……”他低下头,又勐地抬起头,“难道真的是!真的是……”悦来虽然心有怀疑,但他并未想到自己玩笑般的猜测竟会是现实,如今他真是震惊得不敢相信了。悦来想起了那双敌视自己的眼睛,开始后悔自己莽撞的行为。 于是他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默默地离开了。 泗水听到悦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微倚在门框上,如潮的愁绪翻飞而来,又忽然休止。他害怕回想,回想那些痛苦,所有的痛苦,精神上的,肉体上的…… “别靠近!也别认出我!所有知道我存在的人,任何人!都别再出现了……”泗水在心里这样吶喊着。 因为班布尔善的权势,御马监的人都不来为难他,老太监王富贵更是主动要求做他的受训师父,甚至让他独住一个院子,也不叫他干活。但泗水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对一切都不在意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他问,随即想起了父亲的眼泪,于是他闭起了双眼。 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吧,过于平静时就会有不速之客前来敲开你的房门。 傍晚时分,门外的动静引起了泗水的注意。只听屋外有人轻道:“方泗水,在吧?我是白天的……赶明儿!你还记得吧,你十岁生日时给我一袋糕饼,我就是那个小乞丐……哎呀,不说这些屁事儿了!总之快开门吧!”泗水本想不理,怎料悦来胡搅蛮缠,站在外面哼起小曲来。泗水厌烦不已,无可奈何,只得上前开了门,问道:“我已经说过你认错人了……” “你让我进去再说!”泗水来不及阻止,他已经闪身熘进屋里。 悦来随便地坐在凳子上,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纸包,将它解开,里面竟是各种色彩不一的果肉干。见泗水依旧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悦来咂了咂嘴,笑道:“不好意思啊,只有这些见面礼,是从祭品里偷拿的。你以前送我一袋糕饼,我现在还你一包果干。嘻嘻……”泗水刚要说话,悦来又笑道:“你可别再说我认错人了啊!我已经找人问过了,你现在叫王敏,过去的身份是造办处材官王世康的儿子。可是,王大人的儿子我恰巧是见过的,他是个大肥猪啊!” 泗水把目光移到别处,冷笑道:“一派胡言,我就是王敏。” “那你就是大肥猪了?” “你……!”泗水一下子涨红了脸。 悦来捻起一颗葡萄干放进嘴里,无限感慨般嘆道:“说起来,你真是可怜啊……” “说什么!不用你来可怜我!” “哦,那你一点也不可怜。” “你!” “那你要我怎么说?” 看着悦来无赖的笑脸,泗水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恼火地别过头去,道:“没事的话,就请走吧!” “那我要是还有事呢?是不是可以继续坐着?”悦来一脸的痞子相。 不过,他还是很识趣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门口,然后转过头笑道:“对了,忘了跟你说,我叫贾悦来,在司礼监果房办差。如果有事的话……你也不会来找我吧?反正我以后还会来的。再见啦,方泗水!”他说完就走,仿佛赶时间似的离开了。 “可恶的傢伙,最好别再出现了!”泗水重重地关上房门,心里想着。不经意间,他看到了摊在桌上的果干,喃喃道:“怎么又叫贾悦来了?” 这以后,悦来隔三岔五地就来跑一趟,有时嬉皮笑脸地赖上很久,有时只说一句话就走。连悦来自己也觉得奇怪,好好的干吗老爱去招惹人家呢?但他就是放不下,从知道那个人是方泗水起,就放不下了。 对了,他还记得那个约定。如果再见,就要救他的约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那种纯净的、无谓的笑呢? “你一定不明白,我过去不是叫赶明儿,现在怎么又叫贾悦来了呢?呵呵,我报名做太监时,他们问我叫什么。叫赶明儿总不行吧,于是我想到悦来客栈的招牌一定吉利,就报上了。至于这个贾嘛,因为我又不是真心想当老公!谁他妈的会真心想做老公啊!盼着飞黄腾达倒是真的……”悦来好容易找到了话题,开始滔滔不绝。 “飞黄腾达?”虽然觉得吵闹,但听到这里,泗水还是发出了疑问。他无法理解悦来的想法,做太监只有屈辱,哪来的飞黄腾达? 悦来见他有兴趣,心中大畅,自信地笑道:“凭小爷我的本事,一定可以的。那些个什么魏忠贤、刘瑾的,不都是自愿做了太监,大权在握?” “可他们都是祸国殃民的奸宦啊!”泗水毕竟是个读书人,谈及这方面的事,不禁认真起来了。 悦来见他涨红了脸反驳自己,嘻嘻笑道:“不说这个,吃东西吧!老东西今天有事,我可以多待一会儿。” “嗯……”见泗水反应冷淡,悦来尴尬地站了起来,说道:“我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等等!”泗水喊出声,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别着头不说话了。悦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站在原地。 只听泗水轻轻问道:“你的脸……怎么了?”悦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恍然道:“没什么,被那老东西打的。只打一边脸,留另一边见人,这是规矩……” “这种事!”泗水依旧别着头,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天子脚下,竟然这么随便打人!” 悦来一愣,忍不住笑起来:“你……果然是个大少爷!王敏,这种事是很多的!” “王敏?”因为悦来一向叫自己方泗水,他突然改口让泗水不太习惯。 悦来笑道:“你不喜欢大肥猪了吗?那没人的时候,我还叫你泗水好了。” 泗水呆了呆,默许了。这些日子以来,时不时出现的悦来给泗水本已死寂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活气,一开始很厌烦,现在竟然有一点点期待他的到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渐忙碌的悦来还是尽量抽出空来找泗水聊天,两人的关系越发地好了起来。 康熙三年春,正值桃红柳绿,泗水一个人坐在院里的树下望着空中的飞鸟。忽然走进一个人来,是年老的太监王富贵。泗水站起身道:“公公。”王富贵摆了摆手,十分焦躁地说道:“王敏,赶紧准备准备,御前侍卫倭赫大人马上要来了。”
第5页 “御前侍卫?怎么了?” “说是皇上派来审视一下御马监的情况。你这回得出来摆个模样,别叫他瞅出空隙。” “我明白了。” 倭赫打小就跟着顺治皇帝,武艺超群。顺治病危时嘱咐他要像侍奉自己一样侍奉年幼的康熙。倭赫谨遵先帝遗命,一心保护小皇帝至今。他谁的帐也不买,单单只听皇帝调遣,因此人缘不佳,最近一次更是当面呵斥日益嚣张的辅臣鰲拜,与其结下了梁子。这次奉旨巡视御马监,为的是下一年的南苑围猎,督促官员从现在起保证马的素质。 其实倭赫的主要责任只是巡视牧场,可是他向来讲究面面俱到,因此坚持要来御马监看看。他一转身看见背后跟着的官员,觉得麻烦,皱眉道:“你们不用跟着了,我一个人就行。”不等官员们出声,他已经快步走开了。 “这个倭赫,真是飞扬跋扈。” “嗨,人家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又是内大臣费扬古的儿子,他连鰲大人都敢顶撞,哪里轮得到你我多言?”官员们小声议论着。 王富贵带着泗水早已候在御马厩前。老远望见了倭赫走来,王富贵赶忙拉了拉泗水的衣袖轻声道:“一会儿得行礼啊。”但泗水没有回答他。 见倭赫走到跟前,王富贵双膝一弯跪地磕头,而泗水只是微微地欠了下身子。倭赫朝泗水瞄了两眼,说道:“王公公,你行的礼太大了吧?”“不大不大……”王富贵媚笑着站了起来。倭赫走近马厩,开始仔细端详御马。 片刻,他转身要走,王富贵大声道:“恭送大人!”倭赫背着手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道:“王公公,你管马可比管人要强得多啊。”说完便快步离去。王富贵暗暗白了眼泗水,啧了一声。泗水却好似没听见,侧过头去。 ※※※z※※y※※b※※g※※※ 春天的风吹在身上总令人心情愉快,悦来怀里揣着赌赢的碎银子过了熙和门,四处张望着没人,便沿着内金水河一路小跑。 悦来一进御马监就直奔泗水的院子,可敲了半天屋门也没人应声。“不在?”悦来觉得奇怪,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知道泗水几乎从不踏出院子一步,“出什么事了吗?”他看着院落里那棵槐树,隐隐感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东南角楼。“这是什么意思?”泗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元,冷冷地问。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一脸笑意,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朝边上的王富贵使了个眼色。王富贵会意,连忙把泗水拉到一旁,细着嗓门道:“好徒儿,告诉你件事儿,你可别声张。前几日来视察的倭赫已经……”他说着抬手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泗水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富贵,又立即厌恶地别过脸去,“皇上斩了他,与我何干?” 王富贵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不干皇上事,是鰲大人斩的他……” “鰲拜!!”泗水的满腔恨意霎那倾泻。 “嘘——”王富贵慌忙阻止道,“你小点儿声!总之,这倭赫的罪名是擅骑御马,欺君罔上,你我就是证人。” 泗水冷笑不语。 这时,一旁沉默的男人忽然笑道:“看来你们都已经明白了。那就收了银子回去吧。” “等等。”男人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喊住了。 “啧!”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回头笑道,“还有什么疑问?” 站在他面前的泗水一手将银元递出,淡淡一笑道:“班大学士,您忘了这个。” 男人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盯着泗水,轻声道:“方少爷,本官劝你还是把这书生意气改改的好!”低沉的声音显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呵!我差点忘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泗水手一翻,银元顺势掉到了地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你!” “但你也是鰲拜的走狗!”无视气急败坏的班布尔善,泗水继续说道,“滥杀无辜,恣意横行。现在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欺君罔上的难道不正是你们吗?” “方泗水!记着自己的身份!本官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救你一命,但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班布尔善缓了缓语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空有一身傲骨又有何用?奴才始终是奴才……这种时候,就该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如何保住小命,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 看着似乎是感慨万千的班布尔善,泗水幽幽一笑,道:“我不在乎。反正活着和死了没两样。人也好,奴才也好,我不在乎……”他的眼神立时空洞起来,虚无起来。 班布尔善怔了怔,放弃般嘆道:“你好自为之吧。”便匆匆离开了。 王富贵见他下了角楼,急忙扑过去捡起地上的银元塞进袖子里,偷眼去瞧站在原地的泗水,忽然蹦出句:“呸!亏我还当捡了块宝!” 泗水跟着王富贵从角楼下来,在回御马监的路上,泗水茫然地望着东库、南库的黄瓦,什么也没想,他的心里空无一物。 跨进院子,一步步往屋门走去。 “泗水!你总算回来了!” 泗水勐一抬头,迎面只见悦来从屋前的台阶上站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天边的红霞快散了,已近傍晚。 “你……等了多久?”泗水问道。悦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吐了吐舌头笑道,“等你很久啦,这下子回去一定挨打了。”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泗水边说边朝他走去。 悦来摇头道:“没关系,反正都是要打,早回去也是一样,我从小被人打大的……”他顿了顿,“我以为,你出事了。” 泗水一愣,苦笑道:“我没事。不过……” “什么?” “……什么是奴才?”泗水走到台阶上坐下。 悦来疑惑地歪着头,虽然不明白泗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还是答道:“对我来说,奴才和要饭的都一样。被人骂,被人打,只不过要饭的可以回骂、回打,奴才不可以。” “只是这样吗?”泗水将离散的目光投向天空。 “……”悦来看着地上,“没关系,我还记得那个约定。” “什么?” “没什么啊。” 两日后,泗水被调往西茅净军。西茅,位于熙和门宫墙外,是皇宫的厕所之一,归司礼监管。而净军便是指负责清扫各处便溺之所的太监们,这是所有太监中地位最低贱的苦役。 “你!给我好好听着!”老太监马由的喝声把正在发呆的泗水吓了一跳,“瞧瞧你这活儿干的!”泗水一手把着马桶,一手拿着刷子,却只是轻搅几下,就搁到一旁。马由盯了他老半天,总算是憋不住了。
第6页 “不是早说了吗?干咱们这活儿的,就得不怕脏,不嫌臭,就得无论春夏秋冬、每时每刻在这西茅候着!”见泗水不声不响,马由嘆了口气,“这儿哪个不是苦人?要想舒坦,当初干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听到这里,泗水浑身一颤,抬头瞪了马由一眼,忽然拿起刷子用力地刷起马桶来。马由扬着眉毛摇了两下脑袋,走开了。 净军的活儿确实劳苦不堪,每月初四、十四、二十四日,都要进行大扫除,抬运堆积的粪便,平时更是不管雨雪,都要日夜守侯,不敢松懈。泗水本就体质孱弱,又加上饮食欠佳,硬撑着入了冬,终于发起了高烧。即便如此,也是没有休息的,一切苦役照常。 然而,这段日子一直忙于跟随辛达年的悦来对这些始终一无所知。直到宫中开始张罗春节,悦来乘着辛达年忙碌,才偷偷熘了出来。 “什么?王敏?”听了悦来的问话,王富贵有些莫名其妙,“他早就被调去西茅了?”悦来大惊失色,忙问:“什么时候的事?”王富贵翻着眼睛想了想,回答道:“有两个多月了吧。”“什么!”悦来二话不说,起脚直奔熙和门。 路上他边走边想:“泗水这小子,肯定不识趣,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要不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悦来一眼瞧见了马由,赶忙上前哈腰问道:“这位公公,可知这儿的王敏现在哪儿?”马由扬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伸手一指道:“那儿,一个人刷马桶呢。” “一个人?”悦来心中疑惑,不禁问道,“为什么?”马由摇头道:“没法子,他手脚太慢。”悦来越听越担心,向马由道了声谢,就去找泗水了。 悦来踩着雪,感觉靴子有些湿了。他也不在意,只是向前走。等他看到泗水时,泗水正呆呆地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天。悦来本想叫他,却忽然想知道泗水在看什么,便没有出声。 柳絮般的雪飘在泗水的周围,衬得泗水的面色愈加苍白,虽然好象在凝望天空,但他木然的眼神却使他好象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忽然,泗水仿佛察觉到周围有人,朝悦来看了过来。 发现来人是悦来的瞬间,泗水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他的身子随即摇晃了几下,倒了下去。 “泗水!”悦来立即奔了过去,“泗水!泗水!”掐了人中以后,泗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已由刚才的苍白转化绯红。悦来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于是二话不说,决定背他去找太医院的医士。 “冷,冷……”泗水朦胧间嘟哝着。 “冷吗?别担心,就快到了。”悦来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却使泗水的意识清醒了一点。他微微张开了眼睛……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唿出的白气。“悦来……”泗水轻轻地叫了声。“嗯?什么事?”悦来侧过头想听他说什么,但泗水已再次昏迷过去了,“泗水?”悦来抿了抿嘴,加快了步伐。 “体质阴虚,寒气渗入。退烧不难,但这寒热来势太兇,烧坏了肺,恐怕会留下咳疾。我写个方子,你去外药房抓药吧。” 悦来拿了药将泗水送了回去。在回果房的路上,悦来想起了泗水望着天空的神情。“要是放着他不管,总有一天……” 推开房门,里面没人。“唿——”悦来松了口气,心想,“幸好那老东西最近忙得很。”于是他赶紧烧炕温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辛达年揉着酒糟鼻回来了。 “师父,您辛苦。喝茶。”悦来笑着奉上一盏新茶。辛达年坐下笑道:“悦来啊,早知今日有喜事,就该带上你去见识见识。”悦来心想:“老东西今天心情不错,正好说话。”便问:“哦?徒儿真是没福,师父遇上什么喜啦?”一面说着一面为辛达年捶背。“哈,今天梁大总管当面夸我春节布置得好,还嘉奖我领双份月薪口粮。看那潘延德气得一张肥脸都歪了,还得过来巴结我,真是大快人心!”他口中的潘延德是果房的二师父,两人正竞争首领之位,彼此不和。悦来煽风道:“师父您是能人,那姓潘的什么东西,也配与您平起平坐?上回皇上在方泽祭地,他连礼仪顺序都搞不清,要不是您及时纠正,出了乱子,那还得了?” 辛达年听了这番马屁,心中大畅,哈哈笑道:“话说得过了,人家还是有点本事的!”悦来把他扶至炕上,又伺候他洗脚。辛达年笑道:“这些日子你伺候我也算尽心尽力。放心,师父我一定会提拔你。”悦来心想:“是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徒儿求您件事儿行吗?” “行!什么事儿?说吧!” 悦来见辛达年一副好面孔,一鼓作气道:“是这么回事儿。徒儿近日在净军交了个哥们儿,见他干活累得很,想帮他一把。”悦来见辛达年脸上笑容渐渐淡去,说话的声音便小了下去,“师父您能不能把他调到这儿来……” “呸!”辛达年一下子踢翻了脚盆,水溅了悦来一身,“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自个儿还没站安稳就想带别人跑!” “师父,我求求您……” “不行!什么破事儿!坏了我的心情!快给我收拾干净睡觉!” 这一夜,悦来就没能合上眼,辛达年一会儿要夜壶,一会儿要喝茶,弄得他好不耐烦,又不能发作,只得暗暗叫苦。谁料第二天一早,悦来伺候完了洗漱,辛达年忽然对他道:“你那件事儿,我决定给你办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跟人说一声便行。”悦来大喜,连忙磕头道谢。辛达年揉了揉酒糟鼻说道:“只此一次,以后不许。我是怕你心里怨,伺候得就不勤了。管好自家事,为师的还是挺看重你的。今天你跟着我,走吧。” 悦来一向知道辛达年喜怒无常,脾气古怪,平日里挨他打骂心里自然不忿,但这次他是真心感谢辛达年。“说不定这老东西一直是诚心待我。”悦来心里想着转身合上了门。 泗水喝了药身子渐渐好转,但咳嗽依旧时常发作。马由只让他歇了半日,便使唤他干活了。 一日,泗水正守在墙外,听到马由叫道:“王敏,好事儿!”马由走近道:“出头日子到了,你被调去司礼监果房,明日早起就去报到。”泗水心想:“司礼监果房?那不是悦来当差的地方吗?难道是他……”于是对着马由微微点了点头。 “自从进了宫,就一直在换地方啊。”泗水一面想着一面朝武英殿走去。路上遇见几个扫雪的太监,这才发觉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太阳被一层薄雾笼罩着。 春节快到了,在这宫里浑浑噩噩也有一年多了。泗水正想着,远远望见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悦来?”泗水心里一轻松,朝他走去。
第7页 悦来知道这时候泗水来报到,加紧做完了活儿,前来迎接他。“泗水!你总算来了!”悦来脸上现出欣喜,“太好了,以后我俩就能一块儿当差了!”泗水却并不看他,说道:“其实,你不必管我。”悦来好象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笑道:“赶紧走吧,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司礼监是负责祭祀礼仪的,很讲究礼数。最近年关,春节、元宵的,烦着呢!我们果房尤其忙……”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泗水打断他道。悦来尴尬地挠了挠头,干笑道:“谁知道呢,一想到你在那儿受苦,我就整天担着心。我没有家人,说不定一直把你当成弟弟了,嘻嘻。嘿?干脆我们结拜吧!啊?” “你又不晓得自己多大,怎知你不是我弟弟?” “倒也是……这么说,你愿意结拜了?” “……” “愿意的吧?啊?” “让我做兄长的话就结拜。” “吓?不行不行,你这么矮,让我做你弟弟,这也太……” “我哪里矮了?” “啊,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了!”悦来忽然指着前方叫道。 泗水愣了下,回头一望,身后已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已经走了这么多路了?”泗水自语道。 两人前去登记了调迁,泗水换了司礼监的衣着,就准备去果房看看。悦来边走边道:“你要记住,果房上下分为两派,我师父辛达年是一边,另一边就是潘延德,也是这儿的首领太监。两边人时有摩擦,你可要小心,别招惹他们。” 看到泗水露出厌恶的神色,悦来不禁暗嘆一声,转而笑道:“行了,不说这个了。现在你和我穿一样的衣服,就更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你比我矮啊!要说你也是个公子哥儿,打小吃饱穿暖,怎么还没我这臭要饭的高呢?” “你也没比我高多少。” “……”悦来窃笑一下,说道,“吃过晚饭,就在果房北面的悬铃木下见面。” 果房是负责处理果品的地方,把从皇室果园运来的水果挑选出上品,清洗加工,属于细緻活儿。对泗水来说,相对得心应手得多。 悬铃木下。悦来气喘吁吁地跑来。 “泗水,你早到了啊。” “不是你晚到了吗?” “不说了,快点结拜啊结拜!” 说完悦来忽然对着旁边的悬铃木跪了下来:“我,贾悦来,今日与方泗水结为兄弟。从此后有饭同吃,有钱同花。要是说话不算数,罚我跌进茅坑被屎呛死。” 泗水在心里暗笑,却也同时催促自己必须认真起来。“我,方泗水,与贾悦来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违此誓,沦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然后两人一起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z※※y※※b※※g※※※ 泗水在悦来的“教导”下,对宫里的待人接物已渐渐适应,格格不入之干也慢慢消失了。因为辛达年这阵子倍受恩宠,众人都竭力巴结他,作为他的徒弟,悦来也沾了不少好处。 自七月起,宫里便忙开了。辅臣索尼的孙女、内大臣噶布喇之女赫舍里氏已被太皇太后相中,懿旨为皇后,行完纳采礼,九月便是正式的册封大典。 悦来绕过武英殿,一路上只见前殿后宫全都彩绸搭架,上面悬挂着五光十色的红双喜字和吉祥如意语。“到处都是喜气啊。”悦来接了去英华殿送供品的差,走在道上难得地感受到了紫禁城的活气。他心中畅快,脚底步子更是生风。 过了寿安宫,英华殿已是近在眼前。悦来知道,这是宫中的大佛堂,可能会有皇族出入,心里不觉有些紧张。“要能见到皇上或是太皇太后,那就洪福齐天了。”想到这儿,他又自嘲,“哪有这么巧的事?赶紧把果盒交给英华殿的太监吧。”不知不觉他已走到殿前两株菩提树边。 这两棵金线菩提是明朝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所植,如今清朝入关已有数年,两棵树茁壮茂盛,金色果实珠圆玉润,更添佛光瑞气。 悦来自然不懂这菩提树的底细,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异物,不禁嘆出声来:“好漂亮的树!”此话一出,就听边上有人应声:“说得不错。” 悦来一惊,手里的果盒差点掉落,连忙把它抓紧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那是一位少年,就站在另一棵菩提下,只是他一袭黄袍,隐于深秋的落叶中,有些混淆了。 他并没有挪动脚步,只凝望着眼前的菩提,轻吟道:“倚殿阴森奇树双,明珠万颗映花黄。九莲菩萨仙游远,玉带依然坐晚凉。”说完他便低下头,愁眉紧锁,轻嘆了一声。 那些词句悦来半句也没听懂,他只是心思涌动:“明黄衣裳,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定是了!是当今的天子!”兴奋过后,他便开始紧张,“得说点什么,这是机会啊!说什么?说什么呀……” 忽然脑海中闪过了宫中布置的红喜字,他便一个激灵,连忙跪下,张口笑道:“皇上吉祥!奴才贾悦来恭贺皇上大喜!” 话虽出口,却不听皇帝回应,悦来又不敢抬头看,只能跪着等他开口,心口突突地直跳。良久,才听到皇帝走近的脚步声,但这位少年天子一开头,悦来就觉得全身僵硬,只因那语气冰凉刺骨,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皇帝只是问了一句:“喜从何来?”悦来就觉得有股冷气往头顶上窜,他哆嗦着嘴唇道:“皇、皇上大婚,是一等一的喜事……”只听皇帝冷笑一声,扔下句:“是吗?”便离去了。 后来的事,悦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交了差使,魂不守舍地跑来找泗水。一见面,他便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泗水看了他一眼,继续收拾手中的果品,随口问道:“怎么了?” 悦来惊魂未定,结巴着把皇帝的事说了一遍。“这下完了,皇上听了我的话,那个……龙颜大怒,这下死定了!哎呀,我真是,我还特别说了‘奴才贾悦来’呢,这不是给人家一把刀,还伸头去让人砍吗?死了死了,完了完了……”泗水并不理会他,沉吟一会儿,问道:“你说皇上念了首诗词,背来给我听听。”悦来皱着脸道:“我哪里记得周全?唔……想想哦。好象什么阴森森,什么九莲菩萨、玉带乘凉?” 泗水点头道:“这就对了。那是明朝《天启宫词》里的,大意就是赞美双菩提。看皇上对你的态度,他定是不满自己这桩婚事。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心中另有所属。” “为什么这么说?” “他吟词表达了对双菩提的羡慕之情。感嘆那树尚且能结连理枝,成双成对,而他贵为真龙天子,却不能做主自己的婚姻,只得任人摆布。而你领会不了皇上的心思,道什么大喜,当然会触怒龙颜了。”
第8页 “哎呀你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总之我这回是小命不保……” “……那也不一定。要是我猜得都对,皇上现在应该心烦意乱,绝对不会把你这个奴才的话放在心上。” “听你说,难道我不会死?” “你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我的推测。” 悦来却连连点头:“你说的一定不差的。” 泗水停了停手中的活儿,没有再说话。 离奉迎礼还有三日。悦来和泗水被叫到辛达年跟前。“今天叫你们俩来,是有件美差优待你们。”辛达年嘿嘿一笑,接着说,“这奉迎礼中顶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对咱们果房来说,就是皇后娘娘手上攥的那一对苹果。在起降凤舆的整个过程中,这对苹果始终不离皇后娘娘之手,它们象徵和平祥乐,是吉祥物,最后还得交到王爷福晋手里。总之是紧要的东西。明日你俩把这对捧果送去梁公公那里,让他查验。”说完辛达年指了指一边桌上贴着红封条的果盒。 悦来大喜,叩头道:“师父让徒儿露脸,徒儿谢师父大恩!”泗水也跟着叩了个头。只听辛达年笑道:“你知道就好!王敏啊,我看你太过老实了些。用心把这趟差给办了,我就收你做徒弟,好好学学宫里的规矩。”见泗水没反应,悦来连忙拉了拉他的袍角,于是泗水皱了下眉,又叩头道:“王敏谢公公大恩。” 两人出了房门,悦来就止不住地笑。泗水见他闷笑得身子都跟着抖动,白了他一眼道:“干什么笑成这样?”悦来缓过劲来,两眼放光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回要发达了!”泗水的眼光瞟到一边,兴趣缺缺地问道:“为什么?” “嘿嘿,你可知那梁公公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与我无关。” “怎么会无关?他可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老东西这回可真是给了颗好果子!” “是红人又怎样?” “你想,我们送东西去查验,肯定能与他攀上话,万一他看咱们眼顺,咱们往后的路就好走啦!” “……” “这次奉迎礼要能顺利,师父的地位就上去了,潘延德跌进了屎缸爬也爬不上来。真是想起来就乐……” “行了行了,别再说了。干活去吧。”泗水听他越说越粗俗,有点哭笑不得。 两人于是相约第二日清晨果房衙门口见。 第二天,悦来勤快地伺候了辛达年早起,便领了果盒赶往衙门口。见泗水早就在那里候着他,心里愈加欢喜,两人于是快步往敬事房走去。 此时正是九月天,秋高气爽。北方的秋季不同于南方,很是肃杀,秋风一吹,便是遍地金黄。虽有专人清道,终究难以一扫而尽。悦来和泗水踏在落叶上,沙沙的声响在清晨的薄雾里有规律地起伏。平静的气氛令人抛却忧愁,泗水不禁沉溺其中。 “泗水。”悦来不识趣地出声道,“你不想看看这千挑万选的苹果长什么样吗?” “有什么好看,两只苹果罢了。何况还有封条,不能擅动。” 悦来抿嘴笑道:“这封纸不过是个摆设,能揭开的,因为这不是吃的。”说着他就打开了果盒盖子。 “啊!”泗水被悦来的叫声一吓,忙问:“怎么了?” “这果子不对劲!怎么都是烂的?” “烂的?!”泗水凑过去看,果然是两个烂苹果! “老东西没理由害我们……”悦来抚着额头道。 “潘延德!”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泗水皱着眉道:“这两个果子是辛公公负责挑选的,潘延德使出这招调包计,有意陷害辛公公。” “娘的!姓潘的真他妈不是东西!” “现在不是骂他的时候。辛公公吩咐了我们早膳前送到敬事房,要是耽误了可就糟了。” 两人各自想了一下,悦来开口道:“要不你先把盒子送去,我赶回去挑两个好果子再换回来。奉迎礼筹备物品很多,一样样查验想来需要花些时间。在我赶回来之前,你尽量拖延时间……” “这样的话,还是换一换比较合适。我不如你滑头,你去应付梁大总管,我回去一趟。” “你身子这么弱,跑得快吗?” “你小瞧我?” “……那好吧。一路小心。” 泗水点了点头便转身跑了起来。悦来迟疑了一下,向前走去。 自从大总管吴良辅被太皇太后下旨殉葬顺治帝,梁九功这个小人物便渐渐抬头,凭着生就的一脸忠厚相和那弥勒佛般的笑容,他攀到了今天的地位。这次康熙的大婚全权交由他去筹办,这差使虽美且肥,却也是重担压肩,怎会轻松?战战兢兢安排过来,从纳彩礼到大征礼,费了他多少心力!这最隆重繁杂的奉迎礼就在眼前,后头还跟着朝见、庆贺颁诏、筵宴等等等等。每念及此,生性谨慎的梁九功的心便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捏了捏眉头,梁九功继续打量着面前装有金银小如意和米谷的宝瓶,耳中听到了传报:“司礼监果房!平安祥乐捧果送至!待验!” “唔……来得倒早。”梁九功抬头瞧了下来人,又低头道:“拿过来放这儿,你那是要件,我马上就给验了。” 悦来嘴上应着声,心里直犯嘀咕:“竟然还通报送验的东西!这样就混不过去了……他倒嫌来得早了,早知道就走慢点,等等泗水……”眼看梁九功放下了手中如意,正要伸手去揭果盒上的封条,悦来心里一急,不自然地走了上去,躬身道:“公公这几日辛苦了,小的是果房贾悦来,特代师父向公公您问个吉祥。”悦来盘算着一般人听到这话必定要问他师父是谁,正好藉此拖延时间。不料梁九功满肚惴惴,耳里除了皇帝大婚之事,其他一概听而不闻。他只是机械化地“嗯”了一声,然后手脚麻利地除去了封条。悦来不禁额头冒汗…… “公公!公公!”慌忙进来的是侍侯梁九功的小太监。 “泗水来了?”悦来的心又是一紧。 梁九功迴转身道:“什么事这么大唿小叫?” “公公,太、太皇太后驾到!” “什么!”悦来和梁九功各自吃了一惊。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那位贵气逼人的女性已经踏了进来。 “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吉祥。”梁九功和悦来连忙跪倒叩拜。 “快起来吧。九功啊,听说这回奉迎礼有不少稀罕物,我巴望得紧,特意来瞧瞧。”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笑道。悦来刚想依言起身,却见身前的梁大总管一动没动,于是重又跪正。只听梁九功叩头道:“老佛爷,您大老远地过来,奴才可是当真受不起啊!您若是想看这些物件儿,吩咐一声,奴才一定忙不迭给您送去,这……”
第9页 “行了行了。九功,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老太后说着,身旁的宫女搀着她坐下,“我是玄烨的皇玛嬷,怎么?关心一下自己亲孙儿的大婚,又要折了你的寿?快别这么跪着扫人兴!赶紧起来!” 梁九功这才慢悠悠勉强强地起来了,悦来也跟着他起身。在梁九功给老太后奉茶的空挡,悦来心中暗想:“这马屁有几等拍法。明着拍是下等,绕着拍是中等,暗着拍那才是上等。眼前这梁大总管可说是箇中高手,看他言辞平白,举动笨拙,叫人瞧着就觉得他脸上写了个‘诚’字,再加上他的这张脸,朴实真挚,又和善亲切,这么一搭配,就根本不是在熘须奉承,而是在说真心话。他这马屁功夫真恐怕是拍遍天下无敌手了……哎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两条小命还不一定保得住呢!泗水要是这会来,那真是跳进火坑了……” 正在悦来胡思乱想时,只听太皇太后道:“哎,差点儿忘了。苏麻,去把门外那提盒的叫进来。”她身旁的老宫女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悦来一看,心中连声叫苦。跟着苏麻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泗水。 “太皇太后吉祥。”泗水跪下行了礼。 “起来吧。我半道上遇见他正往这儿赶,就带上他一块儿来了。对了,你送来的是什么呀?说来听听。”悦来的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泗水从容地站起身道:“是平安祥乐一对捧果。” “糟了!”悦来在心里绝望地大叫。 梁九功奇怪道:“刚才那盒也是捧果,怎么又来一盒?” 悦来正暗嘆他兄弟二人命比纸薄,却听泗水平静答道:“回公公的话,这是辛达年公公吩咐加送来的,说是这一对比原先那对更好,特命奴才加急送来。” 老太后点头道:“嗯……这辛达年倒是个有心办差的人。” 悦来听了大松一口气,偷偷朝泗水眨了眨眼贊他说得好。两人正庆幸时,太皇太后冷不丁说道:“说这对比原先的好,我倒要比比怎么个好法儿。这对果子是皇后拿在手里的,今天既然来了,我就亲自给验验。把那两个果盒都拿来。” “吓?!”悦来和泗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梁九功上前劝道:“老佛爷,这万万使不得。这些东西奴才还没验过,可能有危险……” “九功!”老太后皱了皱眉,“我老太婆今天非要见识见识!谁也别想拦着我!” 梁九功还欲出言阻止,一旁苏麻轻道:“梁公公,你就别说了吧。老祖宗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拦是拦不住的。” “可不是!还是苏麻了解我。” 这边说得热闹,悦来和泗水却犹如怀揣着一块冰,整个人都凉了。等一下老太后一揭盖,那对烂苹果见了天日,他二人就别想有命回去交差了。泗水本就心如止水,只道天意难违。悦来心里却已是呜唿哀哉老半天了:“老天爷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让我生成个要饭的也就罢了,连我进了宫想转运都不帮帮忙!惨哪惨……”想归想,两人还是各自呈上了自己的果盒。 “我瞧瞧,我先瞧哪个呢?”老太后的手指在半空游移了一阵,终于打开了悦来手中的盒子。 这正是那盒烂掉的苹果。 悦来和泗水都不敢抬头,也无法知道太皇太后此时的表情。但心细如髮的梁九功没有漏过她那一霎那的皱眉,他顿时惊觉了:“祸事了。”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等待判决时,那个辅佐了三代皇帝的杰出女政治家却悠然地笑出了声。太皇太后边笑边道:“这两个不也挺好的吗?弃之不用的尚且如此喜人,想必加送来的更是上上之选。” 悦来和泗水低着头,悄悄互望一眼,各自纳闷。老太后不可能没有看见那两个烂苹果啊,怎么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欢喜起来了? 这两个卑贱的奴才自然无从知道,他们忙着布置的这场盛大婚礼背后有着怎样兇险的内幕。这是一场政治婚姻,康熙年幼,大权旁落,各王爷虎视皇座已久。太皇太后亲自去首辅索尼府上提亲,希望能倚靠他力挽狂澜。在这复杂的背景下,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能落人口实,挑起轩然大波。太皇太后当然心存疑窦,但权衡之下,她决定将此事暂且搁置。可是,她也起了杀意,那是一种政治家必需的残忍。 之后的事就很顺利了。太皇太后对奉迎礼的筹备大加赞赏,竟还夸了辛达年几句,说了声:“赏。” 悦来和泗水从敬事房里走出来,仿佛去鬼门关熘达了一回,身子回来了,魂却还在那里徘徊…… 悦来忽然喃喃道:“我们没事,我们没事吧?” 泗水点点头,道:“对,我们还活得好好……” 泗水的话被悦来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只听悦来似哭似笑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泗水心中一酸,不禁百感交集。 这个人,是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了吧。只要有他在,只要有这个人在,我活着就还有意义吧。 泗水觉得宽慰了,觉得安心了。他慢慢伸出双手,想去回拥悦来。但他的手刚要触到悦来的衣裳时,悦来一下子松开了紧拥着他的手臂,泗水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悦来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歪斜的顶子,笑道:“我真是!现在不是轻松的时候,我们快点回去吧!” “好。”泗水愣了愣,应了一声。 夜里,泗水听着同住的太监的鼾声,久久不能入眠。他确实经常失眠,即使睡着了,也会被自己的咳嗽和别人的抱怨吵醒,不过今天是不同的。他坐了起来,没有点灯,只是坐着。扰人的秋虫声从支开的纸窗外传来,这声音虽然不算悦耳,可对于久居深宫的人们来说却如同丝竹之音。 泗水很沉静,沉静得如同黑夜本身,任何人也无从猜测他心中所想。 他的手指在炕沿上无声地轻点,一笔一划,写着一个“涞”字。待到无数个“涞”字在他的手下诞生又消失,一夜已过去了。 皇帝大婚终于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宫里又恢復了往日的沉闷。然而这一日,果房发生了一件令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大师父辛达年被慎刑司处板刑六十,命丧黄泉。此事透着蹊跷,据说辛达年的罪名是与御马监勾结私自掌控马源,这倒也不假,宫里人或多或少风闻了一点,但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上面真要追究,像辛达年这样有点地位的太监最后还是不会真的受刑。 打板子也分真打和假打。真打时,监刑老爷会吆喝:“使劲地打!往死里打!”,那真是血肉模煳,很可能一命呜唿。若是假打,架势大,落劲小,拍在身上不痛不痒,根本就是装样子。 “师父平日也曾上下打点过不少银子,这六十大板怎么会真打呢?”悦来念及辛达年的种种好处,眼圈红了。带讯儿的神房太监徐狗子摇头道:“可不是……俺给你透个信儿,你可别到处大嘴巴!”悦来一面心道:“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嘴巴?”一面点头回应道:“那是那是。你快说!”徐狗子四下一张望,凑过去低声道:“听说,这是老佛爷的意思。”
第10页 “啊!” “别喊啊你!”徐狗子用更低的声音道,“说是上回奉迎礼捅下了篓子……” 悦来立时警觉。要说奉迎礼出的差错,也就是那对捧果了。 徐狗子继续说着:“唉,可惜啊可惜。本来是稳坐首领太监的人了,这下该你们二师父得意了,俺知道他暗地里在准备摆宴席。对了,你和王敏都是辛达年的人,小心他对付你们……” 悦来听得心烦,感觉头里头嗡嗡作响起来。 快刀斩乱麻。太皇太后不知道辛达年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也不知道那对烂果子在奉迎时会引起什么骚乱,她只知道辛达年犯了一个如此严重的错误。她无暇查清事实,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对她来说,杀一个辛达年根本不算什么,谁当果房首领也都一样。反正,他们都是奴才。 没过几日,悦来和泗水就被加派了打杂提水的差使,这实际上是对他们的一种降级。天还没亮,两人起床,去水井提水,送往果房各处。开始倒也不算太累,两人互相照应,勉强可以准时交差,各自回到原位工作。也许恨他们过于轻松了,很快武英殿一带每日清晨的擦地用水也归他们负责了。 武英殿位于果房正南方,要走到那里需要经过冰窖和敬思殿。这样一来,任他二人手脚再勤,也赶不及按时回到果房待差。 “姥姥的!”悦来把两个大水桶放下,骂道,“师父前脚刚去,姓潘的后脚就绞干脑汁子似地害我们!”泗水正把水桶系上扁担,白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小声点,被人听到更没好果子吃。快些吧,武英殿还等着用水呢!”悦来气鼓鼓的,声音虽小,依旧嘀咕着:“武英殿又不是没人,平日也有蓄水,我就不信他们离了咱们的水就擦不成地了……”泗水嘆着气,没有理会他。 这一日清晨,天边已经泛了红,两人扛着送往武英殿的水急急地走着。忽然前方站出许多太监来,细看都是果房的熟面孔。悦来暗自奇怪:“他们不去干活在这里站着干吗?”他很快感应到了对方的敌意,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是来挑架的。 但悦来知道自己这边不能出手,潘延德的意图很清楚,想逼他俩打架滋事,然后按律以首领的身份惩罚他们,到时候要打要杀就随便他了。 于是悦来低声对泗水道:“要小心。”然后快几步上前笑道:“几位兄弟,让个道儿,水过来了。”众太监很听话地纷纷朝两边退去,悦来和泗水一前一后走过他们中间。悦来正松一口气,冷不防从一边伸出一只脚来…… “啊!”悦来被绊倒,泗水则被勐力地推倒。两人跌坐在地上,水桶全部打翻了。 包围着他们的太监们发出了刺耳的嘲笑声。他俩试图爬起来,却被太监们重新推倒。 悦来忽然明白过来,潘延德是不肯罢手的,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小爷我也不是好惹的。”他想道,“九个人,硬拼能行吗?泗水怎么办?”还在思考时,一旁的泗水却先跳了起来! “泗水!!”随着悦来的一声惊唿,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太监已被泗水一拳击中了脸,鼻血狂流。众太监齐声喊叫,一下子朝泗水拥了上来。 “姥姥的!”悦来一下子跃起身,扑向一个太监,抓住他的后领,抬起膝盖往他屁股上就是一下,痛得那太监直骂娘。众人又将目标转移到悦来的身上,他大声喝道:“他娘的来啊!”一脚踢向右边的胖子,紧跟着又是一拳打在对方的下巴上…… 悦来从小无赖惯了,打架确实比较在行。但对方人数实在占优,他又是被围打,终于渐渐招架不住了。眼见悦来慢慢只有挨打的份,泗水心中一急,顺手抄起地上的扁担,勐力朝众太监狠打。他没有目标,只是一个劲地乱打。 这些太监们毕竟胆小,泗水的气势竟一时吓退了他们。泗水赶紧扑到悦来身旁,又立即扬起手中的扁担对着众人。 正在僵持之际,泗水突然觉得眼冒金星,后脑勺着了一记闷打,手中的扁担落到地上。原来有一个太监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们背后偷袭。 “泗水!”悦来扶住了头晕目眩的泗水。众太监乘机一拥而上……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们的手上、背上,两人紧紧地抱作一团,互相保护着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煳煳中听到一声:“住手!”两人很快晕了过去。 等他们醒来时,已被押到果房。 潘延德尖利的声音响起:“贾悦来,你不是很会说的吗?怎么不言语了?”没有回答。于是他转而说道:“宫中各处所太监口角斗殴,该当何罪?”一旁的太监应声道:“回公公话。依律应由各处所首领监刑,杖六十。” “听到没?这是宫里的规矩,可怨不得我。不过你们要是肯求饶,我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潘延德干笑了两声,见二人都没有半点反应,嘴角不禁一抽,勐然叫道,“打!快打!给我往死里打!” 悦来只觉手脚都被按牢,动弹不得,朝一旁的泗水望去。只见泗水面无表情,他那望着地下没有活气的眼睛让悦来心头一寒。那时泗水站在雪地里漠然地望着天,也是这种眼神。“我是为了让你不再有这种眼神,才把你调过来的!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不是更糟了吗!”悦来心里吶喊着,“不能这样!你我都不能死!我绝不让你死!不让你死!” 一下一下,板子重重地敲在身上,痛不欲生。 “妈呀!饶命啊饶命!”一直不声不响的悦来忽然爆发出仿佛绝望又仿佛復活般的叫声。 “!”一边的泗水用从梦中惊醒似的目光看着他。为什么要求饶?你竟然求饶!向他求饶!为什么?为什么? 潘延德哈哈笑道:“早该如此了嘛……把板子数减一半好了!” 还有二十板。 这时,忽然跑进一个人,在潘延德耳边嘀咕了几句。潘延德立即脸色大变,不再说话。只听来人道:“你们认不认错?认错的话,后面的板子就免了。” 悦来费力地咬出句:“我认……我认!” “你呢?”又问泗水。 泗水咳了两声,轻道:“不认。”悦来连忙同时大叫:“好痛啊!”那人虽未听清泗水的话,却似乎也不在意,对潘延德道:“潘公公,您看他俩都认错了。看在班大人的份上,您就别计较了。”潘延德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那人道声“告辞”,便要走,经过泗水身边时,弯腰低声道:“方少爷,你爹曾在狱中对我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可别辜负他呀。这是班大人最后一回帮你,以后还请好自为之。” “……”泗水抬起眼睛,对他冷冷一笑。 二人艰难地打理好衣裳,一点点挪着步子。一路沉默,一直到泗水问道:“为什么要认错?”
第11页 悦来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自己,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不想死。” 接着悦来问道:“你为什么不认?” “……”泗水仿佛终于认可了悦来的回答,嘆气道,“不认不也没事吗?” “那是他没听清啊!” “……” “你呀,真是……哎呦疼!……说你什么好呢?” “疼的话就什么也别说,最好。” 于是两人就都不再说话了。最后悦来突然冒出句:“不会就这么完了,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找姓潘的算总帐!”泗水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头,艰难地挪动步子。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也许是潘延德感受到了来自大学士的威压,再没有人来欺负二人。但泗水自从被打,身体每况愈下,咳嗽日渐严重,不再适合接触果子,被调去清理杂物,重操累人的体力活儿。没多久,悦来也被莫须有的理由调了过来。把他们调离常见的视野,宣告着潘延德对他们的报復至此结束了。 “喂,你们俩听说没?俺神房的刘顺安总算给打死了。”说话的是爱传是非的太监徐狗子,自从悦来失了势,只有他一人还经常来找悦来,不过悦来认为他不过是想把小道消息传到各个角落罢了,于是问道:“什么叫‘总算’啊?”徐狗子得意地笑道:“你们不知道吧?刘顺安已经逃出宫三次了,回回都给逮了回来。第一次抓回来打了六十板,被发往吴甸铡草一年。第二次抓回来,打了一百板,竟然不死,又发去铡草两年。嘿,这哥们儿还真有胆子逃第三次,还是判了一百板子,可这回打到五十九,就没气儿了。啧啧……”徐狗子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 正听着,泗水忽然冷冷道:“悦来,我们走吧,今天不是要训话吗?” 徐狗子却不识趣,又道:“训话也是为的这桩事情……”悦来见泗水一脸嫌恶,忙笑道:“狗子,咱们改天再聊,今天真的要赶不及了。” 潘延德在果房大院里来回踱着步,最后立停在悦来和泗水跟前,开始今天的训话:“最近神房的刘顺安因不守则例,出逃三次均未自觉投回,此乃大逆不道,责板一百一命呜唿。”潘延德自从做了首领,身形日益见宽,猪头大耳,满面油光,显得他的一双鼠眼更加细小。他斜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前朝崇祯帝自尽时,身边有个叫王承恩的太监保驾。崇祯帝吊死后,王承恩也吊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虽然他是明朝太监,但其忠义之心应为我等楷模……”又说了许多,训话方才结束。 “罗里罗嗦的,唾沫星子都飞我脸上了。”悦来白着眼道。泗水却摇着头道:“王承恩以死全忠义,奴才永远只是奴才,是皇族的附属,就连皇帝死了也得不到解脱,必定要随之同去。这就是奴才的忠义吗?” “泗水……” “你放心,我没事。今天是领银米的日子吧,还不快走?” ※※※z※※y※※b※※g※※※ 北京很快入了冬。整个紫禁城到处都覆着厚厚的积雪,卑贱的奴才们却忙得手心出汗。虽然皇宫的宫殿大多坐北朝南,无论正房、偏房,都有厚厚的墙壁和高高的屋顶,保暖效果较好,但仅靠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就有了暖阁。在宫殿内方砖下面挖出火道,添火的火门建在殿外廊子下面,约一人多深,上覆木盖。揭开盖子,人即可下到洞内,往炉道内加柴点火,热气通过火道直入室内,宫里顿时变得暖融融的。 自从入了冬,悦来和泗水给武英殿送水的活儿就变为给暖阁加柴添火,包括清理殿后的烟囱。这天,两人同往常一样分工,悦来下洞添柴,泗水去清扫烟囱。 悦来手脚麻利地加完了火,又利索地揭开盖子,内外的温差使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全身汗毛直竖,他一咬牙,回到了冰天雪地的世界。正当他要赶去帮助泗水时,内殿却传来“咣当”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悦来好奇心起,琢磨着这么早内殿不会有什么大人物,闪身踏进了殿槛。虽然为武英殿办了不少差,但却从没走进殿里面。悦来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没见着一个人影,顿时放松下来,在光滑的殿砖上做起了侧空翻。 没料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道:“你、你不能在这里放肆。”悦来一吓,身子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连忙爬起身朝发出人声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个宫女正贴着殿柱往这边看,在她的脚边躺着一个翻倒的银色水桶,里面的水流了一地。 悦来见她也是奴才,心中一定,想着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她,问道:“你是干吗的?”那宫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松口气似地扶起了地上的水桶,一边麻利地擦着地砖,一边轻声细气地答道:“我是武英殿的擦地宫女。你不知道规矩吗?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悦来见她趴在地上干活,膝盖当脚,臂肘贴地,看来十分艰难,不禁问道:“非得这样干活不可?膝盖不疼?”宫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了脑袋,说道:“这是规矩。你快走吧,马上换班的就来了。”她嘴上说着话,手上的活儿丝毫不停。悦来心想八成是不小心打翻了水桶,脏水泼出来,又得重擦,不免有点可怜她,便道:“照这样擦,一定会磨出血印的,又是大冷的天……不如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抢过宫女手中的抹布,埋力地来回擦了起来。 “你……这、这不成,这不合规矩。”宫女慌张起来。 “又没有人看见,讲什么规矩?”悦来撇一撇嘴,笑道。 过了一会儿。“这不是又快又干净?”悦来随手把抹布扔进桶中,溅出了少许污水。宫女连忙拧干了布把它们拭去,抬头想向悦来道声谢,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泗水!泗水!”在悦来气急败坏的唿喊下,泗水慢慢睁开了眼睛。 “怎么?我又晕倒了?”他愣了会儿神,“烟囱我已经清干净了……” “别管什么烟囱了。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你能走吗?”看到泗水点了点头,悦来轻轻扶起他。 两人走了一会儿,泗水总算恢復了元气,不再需要悦来的扶助。看着泗水苍白的脸,悦来担忧道:“这是第几次了呀……这样下去可不行。你有在吃药吗?”泗水道:“有啊,不过没什么用。”悦来的嘆气化作一缕白气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鹅毛般的大雪连续下了四天,终于歇了下来。灯笼库东、西两面各有一块空地,连日积雪没到了腿肚。悦来和泗水被差去那里铲雪。可是两人走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领来的一把铲子竟是坏的。于是悦来只好再跑一趟,去另领一把铲子。 “再领两把扫帚!”泗水又提醒了一句。看着悦来跑远的方向,泗水呆呆地愣了会儿,才开始动手铲雪。过了一会儿,泗水想着悦来怎么还不回来,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第12页 小时候的泗水曾见过雪地里的秋虫,那只小虫虽然早已死去多时,却犹如活生生一般,非常渺小但极为醒目,白色的雪,黑色的虫。现在的自己是否也像这小小的蝼蚁一般,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渐渐枯萎了生命…… 泗水看着远处绵延的被雪模煳了的红墙黄瓦,想起了连日的大雪…… 夜夜飞花,蹉跎人间境…… 啪!泗水飘渺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雪球打断,不用看也知道是悦来回来了。 “又在发什么呆?”悦来活跃的声音迅速将滞闷的空气驱散,“反正没人,我们打雪仗怎么样?” “快些干活吧。”泗水赌气般道,“两个人打什么雪仗……” 正说着又一颗雪球飞来,击落了泗水的顶子。 “嘻嘻。”悦来笑着,沖他做出鬼脸,“打吧打吧!” “可恶!打就打!”泗水把铲子一扔,蹲下身揉起雪团来。 “揉什么呀!”又一个雪球飞来,悦来笑道,“捏起来就扔吧!” 泗水嘴一歪,恨道:“雪球就要有球的样子!”勐力地投出了手中的雪球。 啪!没料到球速太快,悦来没来得及躲,雪球正中他的笑脸,他晃悠两下向后倒了下去。 “喂!别装啊你。”泗水见他不出声,紧张起来,连忙走过去看。 “悦来?悦来!悦……”泗水正喊着,脚下却被一绊,正正地向悦来倒了下去。 “嘻嘻哈哈……”悦来恼人的笑声响了起来。 “你!你骗我!”泗水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被悦来一把拉了回去。泗水恼恨地盯着悦来装出的无辜的脸,盯着盯着却憋不住,倒在他身上咯咯笑起来。 “太好了,你笑了。”悦来道。 “……悦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儿吗?” “……会的。” 泗水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奴才,他们自由了。 ※※※z※※y※※b※※g※※※ 在悦来与泗水相依相偎的时光里,不紧不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寒冷的冬雪被和暖的春风吹融,紫禁城里的无数屋檐都挂满了冰稜子,呈现着万物復甦的美丽。 悦来和泗水走在西二长街的甬道上,去清扫宝蕴楼。走着走着就听见前边有人大声喊道:“姑娘新禧!”两人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几个老太监分站在一个宫女两边,哈着腰行礼。 悦来一见这架势,连忙拉着泗水走到一旁,低声嘱咐道:“这丫头想必受了上边什么赏赐,连老太监都得跟她行礼。一会儿过来了,记得好好打声招唿。”两人于是两手下垂着站好,低着头,等待那宫女走近。 一会儿,微微下落的视野里走进了一双红鞋。两人立即一同弯腰,叫了声:“姑娘吉祥!”听了这一声叫,原来笔直在走的那双脚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一个略带怯懦的女声轻问道:“是你?”悦来一抬头,视线正撞上那宫女投来的目光,他不禁惊唿道:“是你!” 眼前的宫女身穿紫红色春绸丝绵棉袄,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高高地垂到耳朵下的领子,外面罩着个葱绿的大背心,蝴蝶式的青绒细绊,一身的贵气。 悦来心念一转,张口笑道:“姑娘好风光啊,得蒙圣恩了?” 宫女脸一红,浅笑道:“有幸得到老佛爷垂怜……” 一个月前的她笨手笨脚地滑倒在太皇太后的轿子前,因祸得福被老太后相中,赐她作了贴身宫女。一步登天,人人刮目相看。这回更是讨得老太后欢心,赐她穿五蝠捧寿鞋。今日穿着这双鞋,在宫里走到哪里红到哪里,恭维奉承的人不计其数。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道:“上次……真是多谢你了。嗯……那个,你的名字……” “我叫贾悦来。” “我、我是济沐儿舒·秋黛。” “哎?”悦来还没反应过来,秋黛已经快步走远了。看着她矮小的身影渐渐隐于晨雾之中,悦来心道:“这丫头运气真不错。什么时候我和泗水能像她这样……” “咳咳……”一旁的泗水忽然咳嗽起来,没好气道,“人家已经走了。”说完就拎起地上的清扫用具,一个人先走了起来。悦来连忙跟上道:“喂,你等等我啊!东西我来拿吧,给我……” 夏秋时节,宫中斗蛐蛐儿的热潮开始了。太监宫女们纷纷在墙阴处种栽葫芦、矮架疏花,预备到了冬令藏养秋虫。对于斗蟋蟀,悦来深谙此道,偶尔没有差使时就去斗上几局,都能赢个几吊钱,已经被冠上了“常胜将军”的绰号。泗水对此却无半点兴趣,只是在住处外的墙角里种植了葫芦,希望养几只蝈蝈。 “纤尘不到净铜铺,承应清闲一事无。预计冬来藏蝈蝈,墙阴汲水种葫芦。”泗水看着眼前的葫芦藤,口中喃喃道。一旁有人应声道:“秋深厌聒耳,今得锦囊盛。经腊鸣香阁,逢春接玉笙。” 泗水回头见是悦来,皱眉道:“你哪儿背来的诗?” 悦来佯怒道:“你怎么一开口就问哪儿背来的?我也是会作诗的。” 泗水转过身不理会他。 一会儿,悦来濑着脸凑过来道:“别不理我啊。好了,我承认,我大字儿不识一个。这诗是皇上的御诗,昨儿个新鲜出炉的,大家都在传呢!” 泗水点头道:“皇上博学聪慧,盼望他早日亲政,为明史一案平反……”话还没说完,就被悦来伸手捂住了嘴。 “这话可说不得。谁不知道现在姓鰲的最神气?小心哪天给‘咔嚓’了。” 泗水打开悦来的手,看着他道:“你一口一个姓鰲的,小心哪天也给‘咔嚓’了。” “那正好,我们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嘛,可遂了愿了……” “别说了,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泗水不喜欢听他说这些。 悦来一笑,蹲下身摆弄了几下葫芦藤,问道:“你想藏什么草虫?” “蝈蝈。” “哦,过两天我去给你弄。” “嗯。对了,今天赢了多少?” “输了。” “胡说。” “真的输了。” “……” “别不理我啊。是赢了,是赢了。小爷我是永远不会输的人啊!喏,赢的都在这儿呢。” “干什么?我又没要你的。” “什么话,拿去拿去,留你这儿我放心。” “少去去,别又结上仇。” “哎,没关系。赶明儿故意输上几回就行了。”
第13页 “……”泗水沉默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你去忙吧。” “……中元快到了,你想念亲人了?” 听到这话,泗水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悦来。 “你别这样看我啊,我早看你这几日不太高兴。这样吧,明天托人出去捎些香纸,抽空把荷花灯做了。你知道平日宫里不许焚香烧纸,也就中元节睁只眼闭只眼了。到时候去西河沿送荷花灯,多少也能表表心意。” 泗水看着他,心里觉得暖暖的。悦来可谓用心良苦,听他说的这些话,能推测出他事先已经想过该怎么做了。他是个孤儿,能察觉到泗水这些日子的情绪实属不易。 “要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就好了。”悦来朝泗水一笑,泗水也笑着点头回应。 几个太监蹲成一圈斗着蛐蛐儿。 “他娘的真背!又输了!”徐狗子恨得想站起身踹翻那斗盆。 悦来将他按下了,笑道:“别急啊。这样这样,你把你那只又肥又青的蝈蝈给我,赢钱就算清了。怎么样?” “敢情你早有念想了啊!行行行,给你就是。输赢两清,这可是你说的!” “成!” 待到散了,悦来接过徐狗子递来的蝈蝈笼,悄悄问道:“上回问你的事儿怎么样?”徐狗子一拍脑门,笑道:“你不提俺倒忘了。听说这回中元节,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秋黛可以在御用法船上带祭品。” “哦?是她……” “怎么?你认得她?” “不认得,听过几回。你继续说。” “好多人都去求她捎带几件东西给地下的亲眷,可这小娘儿就是不肯,说是不合规矩,心眼死着呢!” “唔……我知道了,看来没指望了。赶明儿谢你,走了。” ※※※z※※y※※b※※g※※※ “秋黛,过来。哎呀,你快过来呀!” “什么事,灵环?”秋黛边说边朝灵环走过来。灵环嘻嘻一笑,把一样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又凑到她耳朵边轻道:“你也是该有个菜户啦!这是果房的常胜将军给你的字条儿。” “哪个常胜将军呀?” “什么?果房的贾悦来你不知道吗?斗蟋蟀准赢的那个!” “他!”秋黛往左右看了看,低头道,“他找我会有什么事?”灵环把手一挥,笑道:“你不会自己看哪,我走了啊!”秋黛红着脸,转身回到绣桌前。她抿了抿唇,感到有点紧张,慢慢打开了字条。只见上面画着一两跟柱子,柱旁倒着一只水桶,画的右边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子”字。秋黛想了想,忍不住笑了起来。 秋黛很容易就明白了纸条的意思,是让她子时去与悦来相遇的武英殿。她向来是个很守规矩的人,老太后喜欢她乖顺老实,刚让她认了梁九功作干爹,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但她却觉得这一切毫无真实感,反而更加寂寞,上边的喜怒、下面的笑骂,都令她倍感压力,仿佛赤足走在独木上,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跌进身下冰冷的水涡里去。她现年只有十五岁,不懂排解这些积压,只能把它们深深藏在心里。 贾悦来,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每一次出现,都让秋黛莫名的悸动。还有接踵而来的安心感。“这是否便是灵环所说的缘分呢?”秋黛想。但她立即自嘲了,在这宫墙之内,非人的太监与宫女,有什么缘分可言?就是有也是假的,假的便是靠不住的。是的,没有希望,依然是这样无助。 那么为何?为何还要去见他呢? 一阵秋风吹来,秋黛连忙停下脚步护住手中的灯笼。她感到有点冷。走到武英殿前才惊醒,这么晚怎可能无端让人进去?于是秋黛驻足四处张望。她看到西面不远处有个人也提着灯笼晃悠。 她心领神会,默默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悦来才笑道:“姑娘吉祥。”秋黛惊慌道:“不、不用,你叫我秋黛好吗?” “好,那个……秋黛,其实我想求你件事儿。中元节快到了,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老爹老娘死得早……” 秋黛静静地听他说完,心里觉得又闷又沉:“又一个来求我的人吗?”她轻声道:“这不合规矩。” 悦来碰了个大钉子,一时僵住了。 “没别的事的话,我、我想回去,行吗?”秋黛觉得更冷了。 “啊!等等!”悦来忽然叫出声来,对着秋黛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秋黛连忙上去扶他。 悦来却不肯起来,沉着声音道:“其实,我自小要饭,根本没有父母。刚才骗了你,对不起。这次的事,是我的……结拜兄弟想悼念亲人……我知道他其实想死,他随时准备去死。但有时他又很坚强,他不会容忍别人的侮辱,他也从不低头,甚至会反抗。他充满了矛盾。我知道他的心还未死。我想救他,我一直想救他……所以来求你……” “你……”秋黛被他的恳求打乱了思绪,连寒冷都忘记了,只觉得一阵难过,说不清没来由的难过。“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最后她寻求解脱般地反覆道。 “谢谢。”悦来站起身,除了道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秋黛心情低落,轻声道:“那么我走了。” “等一下。”悦来解下身上的斗篷,双手送了过去,“秋天夜凉,这个给你。” 秋黛缩了缩手,还是接下了。 悦来按了按顶子,又道:“真的谢谢你。” 秋黛感受到他的温柔,微微一笑。她忽然觉得秋风也并不是那么冷了。 中元节也叫鬼节,是农历七月十五。据说在这种升天下地的关键日子上,鬼是到处乱窜的,所以宫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有些提心弔胆。早从七月初十开始,整个皇宫就被浓浓的压抑沉闷之气笼罩了。 “咳咳……咳咳咳……”西河沿的一间黑瓦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泗水的咳疾日益沉重,与他同住的几个太监一起向上头请示,希望让他搬出去,以免打扰他们休息,于是泗水被单独安置到了这间偏僻的小屋。 没有差使的时候,悦来不在的时候,这里总是过于宁静。不过,每当泗水为这宁静感到悲凉,蝈蝈欢乐的叫声便会响起,驱散这令人不快的阴霾。泗水把悦来送他的蝈蝈养在新摘的葫芦里,管它叫“赶明儿”。 “也可说是因祸得福啊,和那些人住在一起你也不好受的。”几天前悦来拎着一只竹笼来找泗水,安慰道。 虽然他说的不错,但被驱逐出人群,始终不会有快乐的心情吧。悦来见泗水还是闷闷的,便咂了咂嘴,神秘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笑?”泗水见他笑得乐不可支的模样,问道。悦来把蝈蝈放在桌上,笑道:“泗水,我今天来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带给你!”泗水苦笑道:“什么事值得这么手舞足蹈的?”悦来却忽然不笑了,俯下身对着桌上的蝈蝈道:“肥豆啊肥豆,你可知道?你的新主人有个非常好的结拜大哥哦!”
第14页 “我几时答应让你做大哥了?别卖关子,快说什么事?” 悦来这才满脸兴奋地搭住泗水的肩膀,道:“泗水!我办成了!你可以捎东西上御用法船!” 泗水一呆,惊喜交加,连忙伸手抓紧悦来的双臂,问道:“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悦来大声肯定道,“我託了个朋友帮忙,她已经答应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太好了……”泗水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他慢慢转过身,感到有点头晕。 “如何?你高兴吗?”悦来把头凑过去的同时,泗水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向后倒了下去。“泗水!”悦来连忙扶住他,见他双目微闭,两颊发红。悦来方寸大乱,赶紧把他抱到榻上去,替他除去靴子,盖上被子,这才说道:“我去请医士过来。” “别去……你知道他们不会来的,来了也没用。”泗水以微弱的声音阻止了他,“你留在这里,悦来。我没什么,就是有点晕,经常的事,一会儿就……”他忽然闭口不说了。 悦来没有注意,只是焦急道:“一直这样,已经好几次了。不行,怎么也要把医士……” “嗤——嗤——”蝈蝈的叫声忽然响了。悦来一吓,话说到一半便停下了。他看到泗水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他见到自己的手正紧紧握着泗水的手。不知怎么的,悦来觉得平静了,他并不打算放开手。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一处,各自从对方的手上感受到了传递过来的温暖。 “已经没事了吗?”悦来看着泗水问道。 泗水点了下头,只是觉得疲累似地闭起了眼睛。 “想睡了吗?” 泗水仍旧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悦来把手放开了,没有留意到泗水一瞬间的颤抖,轻轻道:“下午的差使我会替你,你不用担心。我晚上再来看你。” 听到掩门声后,泗水慢慢坐起来,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用它捂住了嘴。“这次不是血丝吗?”泗水的嘴角扬起了凄凉的笑。 雪白的手帕上染着一滩殷红的血。 七月十五,中元节。 傍晚,法源寺的僧、白云观的道、雍和宫的喇嘛,各自吹奏着铙钹、长鼓和法螺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走走停停。 “等这法事结束,就要烧楼库,给鬼上路的盘缠。”灵环站在秋黛的身边,轻轻地说着。秋黛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老佛爷,又瞧了瞧对面那个巨大的法船,问道:“那法船呢?什么时候烧?”灵环答道:“马上就烧了吧。对了,那人托你捎的纸钱放进去了?”秋黛脸一红,点头道:“放了,我还另加了一叠经纸。” “一会儿结束了,去找他吧?” “……嗯。” 放焰口是个高潮,鼓钹齐鸣,佛号喧天,三教齐心,共同超度,是最大的法力,也是最大的慈悲。同时也准备烧法船,所谓法船,是一个巨大的船形纸煳楼房,里面容纳许多东西,有各庙供献的纸煳祭品,有各王府送来的钱箔,有宣佛号、诵天王经之类的经纸,更多的还是纸钱。私人的慰问品是比较少的。 同一时刻,冷清偏僻的西河沿。悦来和泗水正把做好的荷花灯一盏盏放到金水河里。 “悦来,差不多在烧了吧?” “对。” 他们放下的荷花灯加入了从上游漂下来的群体,渐渐地顺着水流摇远。 朵朵金莲放满河,夜阑纵目听乌啼。 “爹,娘,姐姐,我们又要再次分别了。望你们归途顺利。”泗水看着远去的点点灯火说道。悦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不要过于悲伤。 泗水转过头面向悦来,微笑道:“谢谢你,悦来。” “说什么客气话……” “不,一定要说。” 时间不多了。泗水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悦来。“没有我,你也能好好活下去,对吗?”泗水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不料话音刚落,悦来便大声道:“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们结拜时说了,要同生共死!以后不准说这种屁话!” 泗水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道:“那我以后不说了。” 是,你一定可以的。幸好是你,若换作是我,便不行吧。毕竟,我是如此依赖你。 看着泗水的笑,悦来嘆了口气,忧心道:“不,你还是说吧。什么都要说,什么也别瞒我……”他顿了顿,“我们是兄弟啊。” 只是兄弟……吗? 泗水只是笑着,没有点头也不摇头。 两人依旧站在河边,看着那些引渡亡魂的荷花绽放了又枯萎了…… 在他二人身后的大柳树旁,站着一个矮小的人影。这个叫济沐儿舒·秋黛的懦弱女子正以她与生俱来的敏感发觉了眼前这二人的异样。连接这二人的牵绊虽然模煳却无法忽视,虽然轻细却绝不脆弱。 就像是一体的,这两人。他们永远不会分离,然而,他们也永远不能结合。即使,这两人的心是相连的。 “我已经决定了,泗水。我要成为人上人。”良久,从瀰漫的夜雾中飘来一句虚渺的话。秋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z※※y※※b※※g※※※ 送走了亡灵以后,一切又恢復了原样。中元节给宫中蒙上的诡异气息一扫而空了。但对一些人来说,这以后的生活却变得很不同了。 泗水办完了除草的差使,已至傍晚,面对食物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咽了几粒米便吃不下了。回到房里,只觉得头重脚轻,倒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慢慢坐起身,抬眼看见了悬挂在床檐上的葫芦。“快入冬了,最近不常叫了。”泗水站起来,透过葫芦上凿的小洞看见了里面的蝈蝈,微微笑道:“赶明儿,你快要走了吧?……放心,你走后不久,我也会来了。咳咳……”他咳得弯起身子,顺势便倒在榻上,两眼无神地打量着天花板。右手摸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本宪书。中元前悦来把它放在泗水的枕头下,说是辟邪用的。 泗水呆呆地想了会儿,缓缓侧过身,把那本宪书紧紧地、紧紧地抱进怀中。 暖和的日光透过斜窗照在身上,秋黛坐在桌旁,微笑着看着正在替她修理绣桌的人。“还没好吗,悦来?”她问道。 “好了!”悦来直起身子,摇了两下绣桌,转过头笑道,“可以用了。”秋黛依然微笑地看着他。“怎么了?”悦来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脸上沾到什么了?”秋黛连忙摇头道:“不不,没什么。累了吧?我给你沏壶茶。”正要起身,悦来却摇手道:“别忙,我还有差使。看见这地上积的雪吗?我得去扫雪,今年一定冷,第一场雪就这么厚。我走了啊。”秋黛点着头站起来相送,提醒道:“明天的事,你……可别忘了。”悦来挥了挥手,表示明白。
第15页 扶着门望着悦来渐渐走远的背影,秋黛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了。“我已经决定了,泗水。我要成为人上人。”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个飘渺的声音。但她很快又绽开了笑颜,“那又怎样呢?”她自语道。 泗水站在灯笼库边的雪地上,等待着。这场雪下得那么早,泗水整夜都没睡,他看见雪地映着月光,惨白的窗纸又将这光折射近来。“雪下得太早了,仿佛在催促着我……”泗水低头一笑,将这可笑的念头丢弃,然后他脑中闪过了那只葫芦,“赶明儿已经走了。”他开始一个人扫着雪。 扫着扫着,泗水的目光落到了一堆木头上。“在看什么?”悦来的声音把泗水吓了一跳。泗水伸手指了指那堆木头,说道:“那些是造办处弃置的腐木吧?”悦来看了看,笑道:“是啊,被雪遮住了还以为是新木呢!”泗水淡淡笑道:“有什么用?等雪融了,它们依旧是腐木。”悦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扫着雪,沉默了一阵。悦来忽然问道:“泗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感觉……觉得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 “难道不是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吗?”泗水喃喃道。 “你说什么?”悦来凑了过来。 泗水转过头面对着他,问道:“蝈蝈是你给换了吗?” 悦来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泗水当然知道,因为那个装蝈蝈的葫芦是他自己做的,他在那葫芦的底部刻了一个“涞”字,而现在悬挂着的这个葫芦,虽然外观、色泽和之前的差不多,可它的底部却没有那个最重要的字。 泗水低下头道:“悦来,你知道吧?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快要死了……” “胡说!你怎么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再等等,你再等等!我快要成功了!明天,明天秋黛就会带我去见梁总管……”悦来顿了顿,他一瞬间理解了小皇帝大婚前的心情。他压抑住心中的动摇,接着说道:“只要有了地位和权势,就能请来御医,就能去内药房抓好药,就能医好你。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 “那些都无所谓。” “那什么才有所谓?” 泗水只是哀伤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然后泗水又垂下了脑袋,道:“悦来,你有事瞒着我。”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半点逼问的意思,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上。 “我……”悦来看着泗水,却说不出话。谁也没有再出声,他们都明白再进一步的危险。 第二天。梁九功堆着一脸憨厚的笑,看着跪在面前的悦来和秋黛。他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问道:“秋儿,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子?”秋黛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得像烧着了似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悦来却是抬头挺胸,一派捨我其谁的模样。梁九功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秋儿也不小了,这宫里头的丫头谁没有菜户?今天我就给你们做主,让你俩对食,你们可愿意呀?”悦来连忙叩头道:“奴才求之不得!谢大总管大恩!”秋黛依旧把头低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跟着叩了头,轻道:“谢干爹成全。”梁九功一拍大腿,笑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佛爷那儿想必也欢喜得紧……” 秋黛这才抬起头,向身旁的悦来看去。只见他露出了微笑,秋黛不敢去想他为什么而笑,她只是迴转头,觉得心里一阵发酸,脸上却依旧盪开了笑容。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宫墙边道上,下着雪的天,感觉不太好。 “你干爹是个好人呢。” “嗯。老佛爷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冷不防从前面远远的一个路口走出一个人来,使悦来条件反射似地放开了秋黛的手。 泗水看见秋黛,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他手上拿了件斗篷,走到悦来面前,伸手把它递了出去。一边侧过头笑道:“姑娘吉祥。”秋黛愣了一下,退后一步道:“啊,好。”悦来手脚略显笨拙地穿上了斗篷,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 “泗水,”悦来忽然道,“这么冷的天,你快回屋去吧。”他不经意间看到了秋黛悄悄扭过了头,感到有点愧疚,心下一横,说道:“刚才梁总管已经答应了让我和秋黛对食……” 泗水忽然浑身一颤,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勐地转身跑开。 他跑啊跑,不停地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他想马上逃离这里,他不准备停下脚步,即使滑倒在雪地里,也立即地、毫不迟疑地爬起来,继续跑,继续逃…… 悦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越跑越远的人影。那个人影渐渐地远了,远了…… 泗水,泗水,泗水……悦来的身体慢慢被这个名字填满,他僵硬的躯体感受不到寒冷。他看到泗水滑倒,他的脑海依旧空白,但他的躯体却一瞬间活了,像被解放了似地追了出去。 不知所措,这是雪中的三个人此时的状态。追与逃,堪成一对。余下一人,只有等待。 不知不觉已跑出许多路,泗水逐渐清醒的头脑开始嘲笑自己的失态,他放慢了脚步,终于止步在一个路口前。悦来也随之停下了步伐。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唿出的白气混杂于纷纷落下的雪花中。悦来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路口忽然抬出一顶轿子。 两个人都是一惊,仿佛被拉回了现实。那是一顶太妃轿,悦来背后是宫墙,后退不得,只能稍稍躬下身子,把头低下,作为行礼。泗水正巧站在一个路口前,于是退后几步迴避。 那顶轿子慢慢在他们之间抬过。透过阻挡着的人和物,泗水呆呆地看着悦来因低头而显得醒目的顶子,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这颗痣是短命之相。”算命师父抚着鬍鬚若有所思…… ……“我叫赶明儿。”小乞丐狡黠地笑了……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唿出的白气…… ……一回头,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连接着西茅和果房……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 ……抱作一团,互相保护对方的两人,凌乱的拳脚落在身上…… ……——悦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儿吗? ——会的。…… ……蝈蝈的叫声…… ……中元节的西河沿,漂摇的荷花灯渐渐地远了,看不见了……
第16页 眼泪涌上来了,泗水在一片朦胧中望着低着头的悦来,忽然释然了。 真是,这个人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你还想依赖他、拖累他到何时?到死吗?还他自由吧,还他吧。你和他是兄弟,不是吗? “是的,我和你,只是兄弟。”泗水自语道。 待到轿子过了,悦来抬起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串远去的脚印在雪地上等着被埋没。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淌了下来,悦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泗水,从此以后永远只是兄弟,永远只能是兄弟了。 雪飘到脸上,泪也凉了。 ※※※z※※y※※b※※g※※※ 雪仍然在下,已是深冬。 “什么事啊,秋黛?”悦来跟着秋黛进屋。 秋黛给他倒了杯茶,笑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吗?什么东西?”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悦来依言坐了下来。秋黛刚走进里屋,外面就有人敲门。于是悦来把门打开,见是徐狗子,便问:“什么事?”徐狗子一跺脚,说道:“还问呢!王敏在办差时晕了!快跟俺……哎,你等等!”悦来已经沖了出去。 等到秋黛满脸羞涩地走出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她只看见敞开的房门,还有悦来一口未喝的新茶。看了看手里自己亲手缝制的靴子,秋黛笑着把它搁在桌上。早料到了会这样,为何还是与他对食了呢?为何?为何?她想哭,但她不愿哭。 一踏进泗水的房间,就像迈入冰窖,不单因为这里阴冷偏僻,更因为这屋里令人窒息的死气。 悦来轻轻地走到床前,只见泗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就好象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傀儡。悦来坐到床沿,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但那只手在将要触到他时却停住了,转而下移替他摁了摁被子。又一次止步不前的悦来看着结拜兄弟,对他说道:“放心吧,很快就可以了,只差一步。”悦来站起身,注意到那只自己悄悄替换过的葫芦。 “还活着?不会吧。”他把葫芦取下来朝里看,发现那只蝈蝈早已死去多时。悦来嘆了口气,把葫芦挂回原处,又看了眼泗水,才轻轻走出去掩上了门。 几日后,果房的首领太监潘延德暴毙,大总管梁九功顺势把贾悦来扶上了他的位子。 当日果房摆上酒席,为新任首领庆贺,觥筹交错,划拳声此起彼落…… 一声乌啼,泗水勐然被惊醒。他出了身汗,觉得精神抖擞,说不出来的畅快。“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泗水从榻上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一眼看到了床檐上的葫芦。因为蝈蝈很久没叫,泗水开始是不敢看,后来由于身体不适,差不多把它给遗忘了。但他心里很清楚,深冬的秋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他今天忽然想看看了,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 “果然。”他笑着说,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好美的雪花,雪积得多厚了呢?”泗水打开房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泗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随即明白了。他踏到雪上,走了几步,朝四周看了看,信手摺了根小树枝,蹲下身。“要写什么?”他笑起来,“不知道啊。”口中说着不知道,手却自己动了起来。 一个浅浅地“涞”字印在了雪地上。 泗水收起了笑,痴痴地盯着那个已写过千百遍的字…… 忽然,他浑身一僵,勐地咳出一口鲜血。红色滴落在白色之上,刺目地预示着结束。泗水支持不住,侧身倒了下去。 他慢慢朝天空看去,喃喃道:“原来,雪就是这样落下来的啊……” “好了好了,我吃饱喝足了!”悦来好容易打发了果房众人,连忙朝西河沿奔去。他迫不及待要告诉那个人,告诉那个最重要的人,他成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 透过自己唿出的白气,悦来看到倒在雪地里的泗水。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覆盖了一切,覆盖了泗水,覆盖了悦来,覆盖了树枝写下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用了,什么都…… “你可知道,我是被抛弃在雪地里的孩子,有个乞丐救了我,所以我成了乞丐。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也在雪地里?要我救你吗?我会救你的,放心,我一直想救你,会救你的……” 悦来像疯了似地自言自语。这时,一把纸伞遮住了他和他怀中的泗水,但他没有任何反应。 “雪停了,现在在下雨。春天已经到了。”执伞的秋黛看着天说道。 康熙曰:“太监最为下贱虫蚁。” 既然是虫蚁,那么它们的命运,是顺利是坎坷,是悲惨是幸福,也都无所谓吧。 是的,无所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