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亲亲(上)》 第一章 垂柳村是座山脚下的小村庄，景色秀丽、民风淳朴，山上的雪水聚集成一条蜿蜒小溪，在村中绕了一圈，然后缓缓流入遥远的大海。 小溪在垂柳村这带的名字就叫柳溪，柳溪旁共有十来棵柳树，沿着蜿蜒的溪畔生长，每到三月，柳絮纷飞，如春日飘雪，这景象不是一个美字形容得了的。 村中有些墨水的文人，总爱为溪边这排柳树提上一首又一首的诗句。垂柳村之名就是因这排柳树而来。 靠近小桥边的一棵柳树，不知从何时开始，被村人系上了带有崇敬意味的红绳。 这柳树每年开出的柳絮特别多也特别美，细细的叶片终年长青，翠绿晶莹得像翡翠，长长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荡，扫去所有凝着它的人心中的烦忧，低垂的枝叶更像是掬水的纤细美人，惹人爱怜。 说这棵柳树是垂柳村的象征也不为过。 ――柳树的确很特别。 虽然只是棵树，但它却朦朦胧胧的知道很多事，而且愈来愈清楚。枝顶的天跟根底的地，带着它也说不清的能量，只要将心神融入天地之中，它就可以感觉到这股能量渐渐渗入它体内，然后它开始能思考。 它第一次「睁」开眼，是在冬末一个积雪渐融的暖阳天。从有了内觉（内在感觉，即思感）开始，不知道已经修行了多少日子，但时间对一棵柳树来说并不重要──时间只会丰茂它的枝叶。 在这世间的第一眼，柳树看到一双遥望的眼睛。身穿粗布衣的少年躲在它后面，墨黑的眼中含着盼望与爱慕，望向柳溪对岸。 少年看着一名衣着高雅的少女，但少女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柳树不明白，少年的眼里含着如此强烈的力量，连它见了都觉得心里一紧，少女为何连看都不看他。那对眼眸、那眸中的情绪，此刻起，永远地刻在柳树的心中……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个柳絮纷飞的季节，总躲在它身后的少年长高了不少，身型也变得壮硕，柳树要垂着枝叶才能将他完全挡住。 但不变的，是那对强烈不已的眼眸。 成为男人的少年，依然每天躲在溪边偷看。柳树想，大概是这条溪流太深了，所以他过不去。 它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阻隔着男人的不只是这条溪流。 在根下睡了三年的蝉钻出土壤，爬到柳树身上尽情鸣叫，蝉通常生长在草原或森林中，但因柳树附近的灵气充足，所以吸引了不少爱唱歌的小客人。 小客人们吸食着柳树略含灵气的露水，每年夏天，它身上的蝉总叫的比森林中的同类响亮。 「知――了，知――了」声中，柳树的枝叶像随着蝉鸣起舞般，在风里轻轻的摆荡。 柳树不会算时日，只知道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仲夏，那天，跟往常一样，男人躲在它身后，望着似乎非常遥远的对岸。 数十个身穿红衣的高壮男子扛着一顶缀满红花红缎的大轿子，浩浩荡荡的出现在视线中，前头的人手中铜黄色的物体发出响亮的声音，队伍中央唯一骑马的男子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地在少女的屋前下马。 咚！的一声闷响，男子在它身上垂了一拳。柳树没有痛觉，但男子的手应该很痛吧，眼泪从他眼角流下，滴落到柳树根旁的土壤上。 泥土瞬间吸干了泪水，一股哀痛又酸楚的情绪渗入柳树根中。 属于这男子、属于人类的复杂情感冲击着柳树单纯的心灵。 好难受。好悲伤。 原来只能凝望着是如此的痛苦。 仲夏、无风，柳树却落了几片叶子。 「柳儿……」男子看着红轿又浩浩荡荡的出发，痛苦的低喃。 ――柳、儿。 多美的两个字，从这眼神哀伤的男子口中说出。 柳树告诉自己，如果它能有名字，一定就要叫做柳儿。 「柳儿，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比他还深爱着你，可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我呢？」男人的双眼茫茫凝视着远方，红色的轿子被柳溪横隔着，他跨越不了。 心难受的拧了起来，柳树有落叶的冲动。 别难过。柳树想安慰他。 ──可它的声音只是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红轿又浩浩荡荡地出发，骏马上的男子显得如此得意骄傲，跟柳树身旁失魂落魄的男人相比。 「柳儿……」呢喃着，抬腿，男人想追却被卷入湍急的溪水中。 不── 柳树心里呐喊，想伸手抓住他。 柔软的柳枝轻抚过男人伸出水面的手，挣扎的手掌扯碎柳树的枝叶，染上男人身躯最后的热度。 「扑啪」的水花声被黄铜敲打的巨响淹没，随着湍急的流水，男人的身子消失在柳树垮不到的遥远。 炎炎夏日，柳树身上的蝉鸣叫得疯狂，它却枯黄了叶子，柳枝低低的垂在水中，像想在急流中拦住什么。 要是它有人类的手臂，柳絮就不会消失。它只是树，它抓不住…… 记得一位路过的鸟妖曾告诉它，它是借着天地灵气修行的「妖」。 『修妖者，凡虫鱼鸟兽，百年启灵（灵智）、三百年成丹（内丹）、五百年化形（人形）、千年脱凡胎、三千年大成。金石草木入妖，百年启智（心智）、三百年开五觉、五百年结晶髓……』 鸟妖说，在结晶髓不久，它就能化成人形。 五百年修行，已过了多久，柳树数不出来。它只希望自己能早日拥有抓得住柳絮的双手。 化形成了柳树的决心，它将心神沉入天地之间，一步步踏入了修妖之路。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它身边的人类来来去去。 看着一个个或哀伤或幸福的故事。 然后，它有了段自己的故事。 清澈的溪流中反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柳树盯着水中的自己看了好几天。 它刚化形，没有人类的审美观。水面上这张清秀柔美的少年脸庞，柳树说不上好不好看，不过，这是自己的脸耶！柳树开心的想着。 纤细的颈子，白皙的肌肤，巴掌大的瓜子小脸。水雾雾的眼眸是最纯净的亮琥珀色，长长的睫毛低垂，半掩星眸，衬上柔细的柳眉跟小巧的鼻，柔弱得惹人爱怜。红嫩的嘴角不笑也微微勾着，温顺又甜美。 一颗水滴形、翡翠色的小小玉石装饰在柳树眉心，平添一股神秘感。它摸着额间的玉石，指尖传来温润光滑的触感。 眉心镶着的，就是它的晶髓。跟鸟兽修妖者不一样，天生单纯没有心机的草木修妖者，不会把自己的本命内丹藏在体内，而是会外露在额头、胸口或手背等部位。把最宝贵的内丹晶髓露在体外，难免会引来其它修行者的觊觎跟抢夺，或许这就是草木修妖者数量为何如此稀少的原因。 「姑娘，不好意思，可否打扰一下」 身后传来一道温雅的男声，柳树一愣，这才想起，它竟看着自己人形的样貌看到走神，连最基本的隐身术都忘了施。 柳树转身，侧着头看向对方。「有事吗？」 柳树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十分好听。男子一看到柳树柔美的面容，耳根立刻泛红。 「不是……我……我……」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柳树微微笑着，它一直很喜欢人类，眼前这名它化形后第一个遇见的人类，令它感到好奇。 「有事吗？」柳树又问。 男子睁大了眼睛，他现在才注意到，柳树的嗓音虽然柔细，但也不似女子那般的清脆，虽然有张白细的脸庞，但他身上穿的，可是立襟的男装而不是开襟的女装。 发觉自己认错，男子的脸也红了。「公子，真对不起！在下走眼认错，失礼了」他赶紧道歉。 柳树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要道歉。树妖没什么性别的概念，更何况柳树也不明白「姑娘」跟「公子」的差别。 「没关系。」柳树摇摇头，披散在肩上的乌黑秀发微微飘动。 男子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 「在……在下刚搬到此，往后还请公子多多指教」男子紧张的语无伦次，发觉柳树只是微笑静静的看着他，又赶紧补上一句。 「在下叶锦文……」 这种时候，是要说自己的名字吗？柳树想了想，微笑道。 「我叫柳儿。」 从这天开始，柳儿，就是他的名字。 叶锦文是柳儿遇过的人类中，最博学的一个……虽然他化成人形后也才见过这一个人类。 听说叶锦文是名贵族子弟，因为父母阻扰他跟心上人的婚事，于是离家出走，打算长期抗战。叶锦文心爱的姑娘只是个普通百姓，门第的观念拆散了两人。 叶锦文常常到柳溪边找柳儿谈心，他说的话柳儿有一半以上听不懂，只好静静的听。 每个夜晚，叶锦文提着一壶小酒走到他身边，这是柳儿五百年修行的时光中，最开心的一刻。 这个人类今天又会跟我说什么故事？ 想着想着，柳儿笑得幸福。 这个人类今天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想着想着，幸福中又多了一丝忧愁。 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柳儿不会天真的认为叶锦文能永远陪着他。 「柳儿，我喜欢你。」今晚的叶锦文有些奇怪，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着不同平时的迷乱。 柳儿注意到，叶锦文手里的小瓶子，传来比平常更重的酒味。 「我也喜欢你。」柳儿微笑。跟叶锦文在一起的这三个月，他非常得开心。他喜欢叶锦文，真的喜欢。 「柳儿……」叶锦文喝了一口烈酒，提起勇气拉住柳儿的手。 温柔的、纤弱的柳儿，没有人不被他吸引。柔若无骨的小手跟不盈一握的腰肢，就算是男儿身，也让叶锦文想好好珍惜。 可是他不能。 叶锦文凝着柳儿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情不自禁的抚上他的脸。 「柳儿，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不回来了」 柳儿眨眨眼，困惑。「为什么？」 「我家人终于同意我的婚事，我必须回去，娶我心爱的女人。」讽刺的是，他发现他心里又住了个名叫柳儿的男人。 柳儿努力的想着，这种时候他该说什么。 「恭喜！」是这句话没错吧。 可明明是祝福的话语，柳儿却觉得心里微酸。 「若你是女子，我绝对会留下。」叶锦文说。 「对不起……」柳儿垂眸。就算是妖，性别也是一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柳儿无法改变。他只能道歉。 「柳儿，请你忘了我。」叶锦文放开手，咬牙，退后一步。「我也会忘了你。」 柳儿摇摇头。「我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忘记任何人。走过我身边的，我一定会记住。」 「你可以忘记我，但我不会忘记。」 「柳儿……」 柳儿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他多么希望这两个字一直被叶锦文唤着。 「柳儿，我走了。」 朦朦胧胧的，这份思绪还未清晰，就这么消散。柳儿觉得很遗憾。 所谓的爱，他还不太明白。 要是胸膛中这般的痛苦是爱的话。那么，他爱过那对遥望的眼眸，也爱过这一去不回的背影。 脸上湿湿的，他眼角渗出了露水。 「我不会忘记……」闭上眼，更多的露水流了出来。 除了爱唱歌的小客人，柳儿身边又多了几个邻居。 三百多年修为的犬妖，虽然还未修成人身，但一口人类的语言却说得溜顺。当柳儿又忘了施放隐身术在溪边发呆时，犬妖就会吠个几声提醒他。 犬妖的名字叫大黄，他说，这是他以前的主人给他取的名字。 柳儿才知道，对妖族来说，名字很重要。 父母、师尊、对自己有恩或有特殊意义的人（妖），才能替妖族取名。当然也有像柳儿这样，自己给自己命名的。 柳树没有父母，若要说有，就是天跟地。 村口的谷仓中，还住着几只鼠妖，这群鼠妖中修为最高的是一只修行一百多年的灰老鼠。一只三百多年修为的猫妖春桃住在庙顶上，五百多年修为的鸮（猫头鹰）妖智翁住在村后那片林子里…… 算来算去，柳儿的修为竟是垂柳村附近妖类中最高的。 这件事柳儿当然不会知道，树妖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要不是鼠妖獠牙跟犬妖大黄偶尔会找他聊天，柳儿发呆个一百年都不是问题。 柳儿蹲在溪边，看着自己长长的发梢在水中飘飘荡荡、起起伏伏。他一动不动的蹲在这已经好几个月，不用说，一定又游神去了。 反正施了隐身术人类看不到，好气又好笑的大黄只好守在一旁。 大黄看起来只是只普通的流浪狗，安分窝在柳树底下村人也不会管他。除非有人靠近柳儿隐身的地方，他才会吠个几声赶人。 獠牙迈着小短腿，慌慌张张的跑来，大黄懒洋洋的抬眼，一爪子拍在獠牙的小脑袋上。 「尾巴被夹到啦，小老鼠，跑那么急干麻？」大黄咧出黄黄的犬牙，笑道。 「你尾巴才被夹到了！吱──我有事要找柳儿大人啦吱——」对有长尾的生物来说，「尾巴被夹到」这事光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大黄开的玩笑獠牙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别一直吱吱叫，启灵那么久了，话还说不好。」或许是天天对着某颗木头太无聊了，大黄兴致大发的开着獠牙的玩笑。 「吱──你管我吱，我就是要吱啦吱吱！」獠牙扭动着肥圆圆的身躯，试图脱离大黄的魔爪。 「死狗，我要找柳儿大人啦，很急耶吱吱吱」 「柳儿大人又在神游了。」手……不……是爪，大黄的爪子比比蹲在溪边的柳儿。「蹲那么久，不怕长灰尘吗？」 不过，树木应该不会担心长灰尘这种问题吧。 「要叫他吗？村外来了两只大妖怪，说要见这里的主人吱——」 「大妖怪？」大黄疑惑的看向村口，他一点也没感应到妖气，若是对方修为已经高到能掩饰自己的气，那么…… 爪子从獠牙身上移开，大黄立起四足。「我先去看看。」 就修为论，柳儿的确可说的上是这附近妖族的首领，可是柳儿不但没有自觉，或许甚至连首领是什么都不懂。 大黄有些担心。希望獠牙口中的妖怪没有恶意。 不到一会，大黄脸色发白的跑了回来，窝在地上打滚的獠牙还来不及发问，大黄就朝着柳儿的方向吠了吠。 柳儿眨眨眼，撩起浸在水中的长发，慢条斯理的回过头。 「大黄？我隐身术又失效了吗？」 柔美的脸上浮现孩童般的天真无知，大黄跟獠牙哪里招架得住，两张兽脸立刻红透。好险脸上的兽毛掩饰住了，不然真的挺丢脸的。 「不是，柳儿大人的隐身术进步不少，很完美，没有失效……」獠牙说道。在柳儿面前，他话说得几乎跟大黄一样溜顺，绝对不会吱出半声。 「柳儿大人！村外来了两位前辈，说要找你。」大黄打断獠牙的马屁连连，魔爪狠狠把他压摊在地。 「前辈？」柳儿一直搞不懂妖族的辈分之分。似乎是修为愈高的修妖者愈容易被冠上「前辈」或「大人」。柳儿没有高低位阶的概念，对于大黄他们大人个不停的称呼，既不感到得意，也不会困扰。 或许柳儿根本没注意到大黄他们怎么称呼自己。 「对对对！那两位前辈的修为很高。柳儿大人，要小心点。」 「喔！」柳儿点点头。至于「要小心什么」，或是「为什么我非得去见他们」这些念头柳儿都没有。 他现在的心里只想着。 ──太好了，我的隐身术进步了耶！ 才刚走到村门口，一股强劲的威迫之势就逼得大黄无法靠近，修为最低的獠牙甚至退了好几步。 柳儿不解的看着两妖。「你们怎么了？」他有近八百年的修为跟树干粗的神经，对方放出的那点威势根本感觉不到。 「阁下就是这带的首领，柳妖柳儿？」身穿青衣的高大男子问道。 「啊？……我是柳儿。」柳儿眨眨眼，「大黄说，你们在找我？」 「我跟同伴路过此地，不知阁下可愿意让我们在此休息几日？」像怕柳儿不答应，男子说话间，又放出更大的威势。 柳儿晃了晃身子，出于本能的朝男子微微躬身，而大黄跟獠牙早被对方的威势逼到角落去了。 「可……可以啊。」纤弱的身子瑟瑟发抖，柳儿不敢直视男子的脸。他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畏惧对方。 「苍！你吓到人家了！」另一名红衣男子瞪了青衣男子一眼，揽住柳儿的腰，纤纤玉指疼惜的顺着柳儿的长发。 「你看人家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柳儿是柳妖耶，树妖可都是很脆弱的！」埋怨完，他扬着绝艳的笑，亲腻的凑近柳儿。 「小树妖，我可以叫你柳儿吧？」 「可以。」柳儿点点头。他这才发觉眼前的红衣男子长得好看至极。 白里透红的瓜子脸，肌肤如凝脂般细嫩、微微上勾的丹凤眼带着自然而然的媚惑、红艳的唇像沾水的花瓣，令人移不开视线。 柳儿觉得，眼前这红衣男子，定是世上最美丽的妖类！ 「我叫红云。」红云指指自己，又比比青衣男子。「那个凶巴巴的家伙叫苍。」 「红云……」苍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还不是为了你。」 柳儿清澈的眸子畏惧的看着苍，水汪汪的好不可怜。 苍被柳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是仗势欺人的恶徒，只不过不清楚柳儿的个性，才用想威势压制住他，没想到把人家吓坏了。 树妖果然就如传言中的脆弱啊！ 苍低垂着头，收起自身的威势，朝他抱拳。「我叫苍，刚刚真抱歉」 「不……不会，」柳儿连连摆手，「没关系。」苍收起威势后，柳儿就不怕他了。 不过这也是柳儿不懂，外来的妖类若经过其它妖类的地盘，总免不了要争斗一番，更别说是借住了。所以苍才会放出威势，想先震住柳儿等人。 「柳儿的修为很高呢，竟然能挡得住苍的气势。」红云是妖族中最为自傲的一类，除了少数几个妖类看得上眼外，其它都不爱理睬，但他却十分喜欢这只小树妖，热情的不停找他攀谈。 「谢谢。」柳儿的印象中，被人称赞应该就要回这句话吧。 「你真可爱！」红云摸摸柳儿的小脸。「柳儿，你看看，你能看出我是什么妖吗？」 柳儿偏着头，凝神看着红云。红云细长的瓜子脸中隐隐浮现一只狐狸的轮廓。 「狐，红狐吗？」 红云有些讶异。「真想不到，柳儿的修为比我高呢！要不是早就知道你是柳妖，我还看不出来！」 修为高低原来可以这样看。柳儿在心里暗暗记下。 「那么，柳儿能看出苍吗？」 柳儿盯着苍看了好一会，摇摇头，说：「看不出来，只看到一片一片青色的光。」 「喔喔喔！青色的光啊。真了不起。」美目撇向苍，「他快看出来了嘛！」 苍温笑道：「树妖拥有吸收天地灵气最好的体质，只要能修成晶髓，往后的修行之路会更加顺利。不需讶异，柳儿很快就能跟我差不多了」也只是差不多而已，苍是妖族中最高贵的族类，天生就是要走上修灵之路（修妖大成后便能成灵），小小一个柳妖不可能比得上他。 苍有张刀刻般刚毅严肃的面容，高扬的剑眉、挺直的鼻梁、浓密的长睫毛，大海般深邃的黑眸中浮现一层金光，原本抿着的嘴角此时却微微扬起。 柳儿发觉，他笑起来很迷人。柳儿立刻就喜欢上苍的笑容。 「柳儿大人、两位前辈，打扰一下。」大黄缩着尾巴，战战兢兢的走到柳儿身旁。「天快亮了，这个时辰村门口会有不少人类经过，两位要不要先进村？」 或许苍跟红云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他们不像柳儿一样施展隐身术掩人耳目，而是直接显出人形。妖气藏得好，显出人形倒没什么，可苍跟红云的外貌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大黄只好提起勇气插话。 「哎呀，我都忘了！」红云向柳儿眨眨眼，「柳儿，你是这带的首领，愿不愿意让我们借住几天呢？」他用的是玩笑的语气，红云知道柳儿一定会答应。 「可以啊！」柳儿笑道，「为什么要问我？」 我就知道！大黄内心呐喊，柳儿大人果然不明白首领的意义。 苍跟红云没想到柳儿会问出这问题，均是一愣。 「呃……红，你可以跟柳儿说明一下，我先到外头布结界。」早知道柳儿如此单纯，他就不会放出威势来吓他了，苍觉得很过意不去。 「慢走。」红云甜笑。苍也扬起了嘴角。 「苍很强呢！」红云勾着柳儿的腰，笑得骄傲又甜蜜。 「对啊，红云，苍真的很厉害。」柳儿用力的点点头。 「柳儿，我跟苍看起来都比你大，你叫我红云哥好不好。苍可以给你叫苍大哥喔！」 「好，红云哥。」柳儿乖乖的叫了声。 妖类之间的称呼，除了依修为冠上大人或前辈外，大多是叫唤名字，生疏点的直接唤族类加名称（如：柳妖柳儿），只有亲近的人或要好的朋友才会像柳儿那样称呼对方。 不知道柳儿根本不懂称呼的规矩，红云以为柳儿把他当朋友了，他开心的抱住他。「柳儿好可爱喔！！」 「谢谢。」 但柳儿是真的把两妖当成朋友，妖族的事他知道得不多，有两个「前辈」能指导他，柳儿很开心。 红云哥跟苍大哥都是妖类，妖的寿命比人类长得多吧。柳儿相信，飞逝的时光跟湍急的溪流绝对带不走他们！ 第二章 红云柳儿这样单纯没有心机的性子，跟柳儿说起了他和苍的事。 「柳儿，我跟你说喔！」红云靠在柳儿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跟苍正在私奔中呢！」 柳儿偏头想了想私奔的意思，然后点点头。「辛苦了。」 红云「噗哧！」一笑，摸摸柳儿的小脸。「柳儿真可爱耶。想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私奔？」 柳儿眨眨清澈的眸子，微笑道：「红云哥想说我就想知道。」除了书本的内容，树妖对其它的事都没什么好奇心，但如果红云想说，他也会听得很高兴。 「那就当你想听啦！」红云滴溜溜的转转眸子，像是在想从哪里说起好。 「大家都说，狐妖是高傲的种族。的确，我对自己身为狐妖感到骄傲，或许有些目空一切，但我认为，看重自己、相信自己才能拥有更强的力量！」 红云凤目中闪过一抹灿亮的红芒，他的神情充满自信。狐妖族是自傲的，也是强大的！ 自信──柳儿又学到了一样。 「不过……唉！」红芒闪逝，红云叹了口气。「也就是因为我族的傲气，逼得我跟苍只好离开。」 「狐妖族跟蛇妖族世代结仇，两族见面不打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柳儿第一次听到狐妖族跟蛇妖族之间的恩怨，但他没有插嘴，安静听着。 「苍虽然已经不能算是蛇族，但他也不是……」红云顿了顿，歉然一笑，「抱歉，还是别说的好。」 柳儿理解的点点头。「然后呢？」 红云扬起嘴角，心里更喜欢这善解人意的小柳妖了。「所以，族里当然反对我们在一起，更别说我是族长之子……而且我们都是同性……」看柳儿没有露出讶异或不谅解的神情，红云继续说。 「别看苍这样，其实他还挺懊恼的，要是他不是蛇族……或许我跟族里就不会闹到现在这地步。」 红云的神情有些落寞，五百多年来自己生长的地方，族里的家人朋友们，虽然他不后悔，但总免不了怀念。跟高傲同样出名的，就是狐妖的恋家。 狐狸死时头会朝着巢穴的方向，更何况是狐妖。 柳儿拍拍红云的肩膀，他记得人类就是用这个动作鼓励他们的同伴。 苍布好了结界，往两人走来。红云看着他，深吸口气，笑出灿烂。 「不过我不后悔喔！只要能跟苍在一起，多么辛苦我都愿意承担。而苍也是！」 柳儿想，红云哥很幸福，苍大哥也是。 红云拉着苍的手，兴冲冲的来到柳溪边。 「苍，这里好漂亮，我们住这吧！」 苍微笑道：「就依你。」 「柳儿，我们想在这暂住几日，叨扰啦！」红云笑道。 「好。」柳儿点点头，指着系着红绳的柳树。「这是我的柳树，请你们多多关照。」这句话用在这里应该没错吧。 红云跟苍傻眼，柳儿竟然毫不顾忌的告诉别人自己的原修本体，两人同时有无力的感觉。 这柳妖是真不懂还是傻的太过分啊！ 「苍。」红云推推他。 苍摇摇头，苦笑道：「柳儿，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你们这类草木或器物修妖者，在千年脱胎前，原修的本体非常脆弱，要是被毁或被人炼化，不但百年修为毁于一旦，甚至成为行尸走肉，永世不得超生！」 「在脱凡胎前，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自己的本体所在。你没有设结界保护本体就已经很令我们担心了，竟然还告诉我们……柳儿，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该庆幸我跟红都没有异心。」 器物入妖还好一点，它们化形后，就可以像鸟兽修妖者般带着自己的本体到处跑，而草木入妖，因为天生的限制，无法任意移动自己的本体，除非脱凡胎，与本体断了关系。本体的所在一直是草木修妖者的隐忧，只有像柳儿这样什么都不懂，才会傻傻的说出自己的本体。 看苍一脸严肃，柳儿用力的点点头。「苍大哥，我一定会记住！」仰首，水眸专注的看向他。 「谢谢苍大哥的教导。」 因为他特殊的血统，苍的人形与红云柳儿等妖的有些不同，他有对微尖的耳朵，平常都用两鬓的头发遮掩住。要是没有鬓发的掩饰，红云一定会发现，苍竟然红了耳根。 苍的个性认真严谨，面对如此纯真的眼神，他深深为适才的举动感到后悔。 就算柳儿不在意，但自己刚刚实在太过分了，苍决定要好好补偿柳儿。 「苍，你就再多教柳儿一点吧，教他怎么布结界。」红云与苍心意相通，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没办法。柳儿是木行的妖类，我是水行，我会的法术柳儿没办法学，学了也不能用。」他看向红云，「红你是火行，更不能。」 五行的概念红云当然知道，不同属性的术法无法使用，他不甘心的噘着红唇，「那怎么办？」 「柳儿，你的修为很高，但经验不足，这是很危险的。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该注意的事。」 「我要学！」柳儿眸子闪闪发亮。 苍知道柳儿一定愿意学，树妖对知识的渴望胜过一切。他拍拍柳儿的头，说：「但……说来惭愧……以前我对木系的术法不感兴趣，所以从未多加钻研。术法方面我们帮不上忙。」 「其实绝大部分的术法就溶在我们血脉之中，不用刻意去学，每一种妖类，都有自己与生具来的天赋法术。」苍微微一笑，「放心吧柳儿，你一定会。」 柳儿点点头。就像隐身术，他一化形便会了。很多术法不用学，他自然而然的就能使用。 「谢谢苍大哥。」 「也要谢我呀！」红云拉过柳儿，笑道。 「谢谢红云哥。」柳儿乖乖的说。 两妖十分喜欢柳儿，也很喜欢垂柳村宁静的气氛，他们决定暂时在这住下，顺便教导柳儿一些该会的知识。 这一住，就是半年。 这一住，就注定了柳儿跟苍之间解不开的牵绊。 狐妖族拥有久远的历史，身为族长继承人的红云，所学所闻的当然不会少，于是比起苍，红云教柳儿的事反而还比较多。 更何况苍似乎很忙，常常好几天都见不到他。 红云已经习以为常，柳儿见红云不担心，他也不会多问。结果是某只快被好奇死（或是太无聊）的犬妖忍不住。 「红云前辈，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大黄仔细观察红云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 红云正在帮柳儿绑辫子，闻言，他淡淡的撇去一眼。「问吧，犬妖。」傲气十足。除了自己看得上眼的，不然狐妖总是这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不过他是犬妖不是猫！大黄替自己壮壮胆，但尾巴还是抖个不停的夹在屁股后面。 「苍前辈似乎常常不在，他有事要忙吗？」大黄并不在乎苍忙些什么，但这里可是柳儿大人的地盘，就算他不介意，大黄还是不喜欢苍把这当自己家似的来去自如。 「苍很重朋友，朋友有求，他就一定会去。」红云轻描淡写的说。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可再问下去，就不是好奇、而是找死了。大黄看向柳儿，柳儿正专注的学着红云绑头发的手势，好像没听到他们说的话。 大黄暗自叹气，柳儿大人都不在意了，他还能说什么。单纯是柳儿的优点，大黄也就死认他这可爱的性子，既然这样…… 自嘲的笑笑，大黄朝红云曲腿一礼，退到一旁。 红云绑好了辫子，拿条缎带替柳儿系上。柳儿眨眨眼，微笑道： 「苍大哥朋友真多。」 「是啊！」红云的笑容有些异样，「朋友多可辛苦了！」 柳儿单纯，但并不傻。怎么可能有愚笨的树妖，柳儿知道苍忙碌的原因一定不止这个，可是红云不想说，他也不想问。 他只希望他的红云哥跟苍大哥在一起的时间，能久一点。 红云绑腻了辫子，正在考虑再来要绑怎样的发型好。 柳儿静静的看着红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自己的头发，白细纤长的手指缠着他乌黑的秀发，美得如此炫目。 红云哥真美！柳儿忍不住赞叹。 突然，红云的动作一顿，他起身，愣愣的看着柳儿身后。 柳儿转头，发现苍已经回来了。 「苍大哥？」柳儿心里正奇怪，红云怎么没像平常开心的迎上去。 「抱歉，下手太重。」苍歉然苦笑。 苍身上传来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柳儿很不喜欢。他脸色瞬间刷白，用力捂着嘴，压住恶心反胃的感觉。 「树妖不喜欢血腥味。」红云安抚的摸摸柳儿的头。「柳儿乖，先到一旁好吗？」 柳儿犹豫的看向苍，苍朝他摆摆手。柳儿只好点头。 苍掬起溪水，泼在脸上，希望清澈的柳溪能冲淡他身上的血腥味。 红云递了条湿巾给他。 「你不常杀人，这次为了什么？」红云问着，神情有些担忧。 苍的眼中透出深沉的悲伤，浓浓的悲伤黯淡了黑眸中的金光。「那群道士……将黑石的尸体吊在飓风山上，引我过去。」 「黑石小弟！」红云倒抽一口气，「这群该死的道士！」他愤恨的一拳打在地上，平坦的泥地被红云打出个很深的窟窿。 「该死的人类！长老说的没错，人类都该死！」红云双眼变得赤红，咧着嘴，低沉的嘶吼着。 当年他们私奔时，忠心又傻气的山猪妖黑石帮了不少忙，没想到竟会死得如此凄惨。 「凌源派那些狗崽子想炼化我直接来就好，做那么多卑鄙的勾当，残害我的朋友，难道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 眸中射出金光，苍的脸上浮现一片片青色鳞片状的纹路。 「所以我忍不住……杀光他们！」 「我也会这么做！」红云咬牙切齿的说，「……人类……可恨的人类！」 「……黑石小弟，」苍垂下头，声音轻得红云几乎听不见，「……大哥对不起你……」 但话里的哀痛却太过、太过清晰，红云红了眼眶。 黄昏了，绯红的色彩一抹一抹的横在天际，滚滚的云朵被镀上了金边，夕阳依依不舍的缓缓没向地平线。 依依不舍、依依不舍的…… 夕阳太美，也太伤感…… 「我们，要离开了是不？你杀了那么多凌源派的人，那群狗道士不会轻易罢休的……真不公平，人类是命，我们妖族就不是吗？」红云轻叹，「我很喜欢这里，很喜欢柳儿。」 苍怜惜的抚着红云的脸，温柔而深情。「红，我连累了你。」 红云笑得绝艳，「不，是我跟着你。」 只因为爱着对方，只因为想在一起，再大阻碍与艰苦都可以笑着对抗。 他们，就是彼此的力量！ 红云靠着苍的肩膀，苍揽住他的腰。夕阳将他俩的身形晕得模糊，像融在一起了。 柳溪边，这排柳树底下，两道红红的、长长的身影。 柳儿眯着眼，凝着，移不开视线。 他要拿把刀，把这副景象刻在身上，成为他永不磨灭的记忆。 「柳儿，很高兴认识你。」红云跟苍向柳儿道别。 「我也是。」柳儿微笑，心里却觉得酸楚。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拉扯着心脏，又紧又痛。 「谢谢你们。」柳儿朝他们鞠躬，印象中这是人类表达感谢的方式。「你们要小心。」 听了事情的大概，柳儿知道他不可能挽留他们。 流水终究将他们带走了，有了人类的手臂也留不住，柳儿难过的想。 他只能祈祷，祈祷苍大哥的身边能一直有红云哥的陪伴。 红云摸摸柳儿的小脸，他美丽的凤目中浮现感伤的晶莹。「你才要小心别被人类给骗去了，记得我说过的，千万要小心人类！尤其是道士！」红云竖着眉，殷殷提醒的样子像在警告幼兽小心天敌的母兽，柳儿既感动又有些好笑。 苍没多说些什么，拍拍柳儿的肩膀，给了他个只在红云面前露出的温暖微笑。 半年的时光对人类而言都嫌短暂，对妖族来说，更是瞬间得有如掠过的风。 一阵风吹过，柳儿的柳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目送着两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双相携的身影遥远的看不见了，才叹了一口气。 「能够再见面吗？」他自言自语。 但柳儿没想到，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大黄无奈的发觉，苍跟红云走后，柳儿又开始发呆了。 他立在柳树边，两眼直呆呆的看着前方潺潺流水，像是想从川流不停的柳溪中盼得什么。 大黄没有打扰柳儿，默默的窝在树脚下。自从他人类的主人死后，柳儿的树身旁，就是大黄的家。 苍跟红云的离开，大黄反而有些庆幸，他总觉得这两位修为高深的前辈一定会破坏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 可是大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没有平静可言。妖族跟人族之间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全面性的战争一触即发，就看谁是那击弦之人（或妖）。 夜晚，无云的天空星子灿亮，夜风吹得门窗喀喀做响，柳溪边一排柳树被风吹弯了腰，细长的柳条在风中不住摆荡。 柳儿眨眨眼，愣愣的看着水中的倒影。水面上反映那纤弱柔美的少年，白细的脸上正露出困惑的神情。 草木之类的妖物不用觅食，阳光、水跟大地就是他们的食粮，他们也不大需要睡眠，所以若没有外来的打扰，柳儿站个百来年都没问题。 他正在思考许多自己也不清楚的问题，以为这次回神大概已过了好几年，可是看看四周的景物的没变，推估时日，柳儿才站了几天而已。 真难得……柳儿当然不会这么想，刚刚他明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扰乱了他的思绪。 是风吗？柳儿拨开脸上散乱的长发。不是，无论风势多强大，柔软的柳树都能无畏面对，就算树身被风吹弯了腰，仍有着不被折断的韧性。再大的风柳儿也不在乎。 还是……柳儿看向一旁，大黄正窝在树脚下睡得正熟。不是大黄……柳儿皱皱眉，那打断他的到底是？ 柳儿转眸看向地面，脚前的流水被大风吹出一波波的涟漪，散发着夜晚清凉的气息。 但除了微凉的水气，溪水似乎还带来了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柳儿胸口闷闷的，气血有些不顺，这感觉以前好像有过。 是什么呢？柳儿蹲在地上，瞇着眼仔细凝着溪水。 树妖的五感非常弱，除了触觉稍强外，视觉、听觉跟嗅觉几乎只跟一般的人类差不多，加上天色又暗，所以任他多努力，也看不出眼前的柳溪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 但柳儿什么没有，毅力倒是非常充足，于是他努力克制自己进入忘我发呆的境界，看着溪水，在溪边蹲了一个晚上。 期间大黄醒来过几次，他看柳儿蹲在溪边，以为他只是换了个喜欢的姿势继续发呆。柳妖最喜欢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倒不是在揽镜自照顾影自怜，只能说这是柳树的天性。大黄也没多想，又合上的疲倦的眼皮。 如果大黄没继续睡去，凭犬妖灵敏的嗅觉，一定可以感觉到溪水中散出的异样气味。 天色渐亮。 柳儿两眼眨也不眨，专注的看着流动的溪水，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画面。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说不上来，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千万不能移开视线！ 溪水挟来的怪异气味愈来愈浓，树妖不大会留汗，可是柳儿却汗湿了手心，他想起这股令他不适的味道是什么了。 腥臭的、黏腻恶心的──血腥味。 清澈的溪水中流下几丝血线，平缓的流水流速突然变得湍急，柳儿往上游看去，只见柳水包裹着一名黑发青衣的男子，快速地流了下来。 一看见那人的面孔，柳儿忍不住惊呼出声。 「苍大哥！」 苍大哥怎么会在水中，红云哥又在哪？柳儿来不及思索问题的答案，就见到苍快速地从眼前流过，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柳儿伸手抓住苍的身体。 包裹着苍的水流比其它的流水更有黏性，柳儿的手穿过时，稍稍发出些抵抗的阻力。与此同时，柳儿双手泛出微微的绿光，水流一触到绿光，就立刻退开，让柳儿把苍抓住。 但这些柳儿都没注意到，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苍的身上。 「苍大哥！你怎么了！」 听到柳儿的叫声，大黄立刻跳了起来，冲到柳儿身边。 「柳儿大人，有什么……这不是苍前辈吗！他怎么会……」大黄吓傻了。 苍刚毅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抿紧的嘴角染着半干的血迹，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露出的肌肤血肉模糊，气息微弱，他陷入了昏迷。 看来血腥味就是从苍大哥身上传来的……那红云哥又……柳儿不敢再想，连忙把浑身是伤的苍拉出水面。 可是苍的身体一离开溪水，身上的伤口却突然冒出鲜血，苍白的肌肤浮现一片片鳞片状的青色纹路。柳儿大惊失色，不晓得为何会这样，他又赶紧把苍浸入水中，苍才不再大量的失血。 「苍前辈大概是水系的妖物，水可以压住他身上的伤势，还是先把他放在水里吧。」大黄说道。 柳儿点点头，他记得苍大哥说过他是水行的妖物。 苍就算陷入的昏迷，手里还紧捏着一个手势，一触到溪水，两手交迭处发出一阵水蓝莹光，略带黏性的水流从苍的双手中发出，包裹住他的全身。 这大概是某种防御性的法术，苍的坚毅，让他即使是陷入了昏迷，也紧捏着这个法诀。 流水包覆住苍后，像后面有什么在追赶似的，立刻以极快的流动起来，柳儿费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流水把苍带走。 千万不能放手！柳儿心里不断的想着。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从他眼前流过，就算是妖，他也要紧抓着不放手！ 「柳儿大人，你快看！」大黄朝上游的方向高声吠着，缩起尾巴，很害怕的样子。 上游处射来几百发光箭，各色光箭像在追踪着苍，以及快的速度飞略而来。 「是道门的法术，柳儿大人，快放手！」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光箭是针对苍而来的，要是柳儿再抓着苍不放，看这些光箭凶凶的来势，苍绝对抵挡不了。 思即此，柳儿毫不犹豫地抱住昏迷不醒的苍，身体滑入水中，让流水带走他们。 「柳儿大人───」 流水的速度极快，大黄的喊叫声一下子就被甩在身后，柳儿把苍抱在怀里，背对着追来的光箭。要是被追上了，他还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帮苍挡住。 「红云大哥，你千万不要出事啊！」抱着苍僵硬的身躯，柳儿不住祈祷。 大黄朝他们远去的方向厉声吠着，迈着四足追了好大段距离，但苍召唤的水流速度实在太快，修为低弱的大黄根本追不上。 看着夺命的光箭从眼前掠过，大黄想到他的柳儿大人，一咬牙，口中喷出一片五爪银芒。 「犬咆牙！」低喝一声，五爪银芒射向光箭群。 数十道光箭被银芒击得一滞，旋即掉转箭身，朝大黄射来。 「该死的牛鼻子混帐道士，我大黄才不怕你！」大黄四足一蹬，飞快的往村外跑。 第三章 柳儿全身都湿透了，弄湿他的，不只是湍急的流水，还有苍身上的血。 才泡在水里几个时辰，柳儿的脸色却苍白得比苍还难看。树妖对血腥跟杀戮有着本能的畏惧，水中的血腥味令他反胃，可柳儿还是紧抱着苍不放。 他不能也不会放手，绝对！ 夺命的光箭紧追着苍，好几次他们差点要被追上了。柳儿听着近在耳边的光箭破空声，紧张的浑身颤抖，他可以感觉到光箭之中蕴含着妖族畏惧的道门之力，尤其是朱红色的光箭，其中的火之力可是木行树妖的克星。 「苍大哥，醒醒啊！」柳儿唤了苍几次，但苍一直昏迷不醒。 流水带着他们，弯过一处曲度较大的水道，速度有些慢了下来。这时，后头紧追着的光箭群中，攻速最快的淡青色风系光箭立刻追至。 柳儿心头一跳，他抱紧苍，不闪也不躲的任数道青色光箭射到背上。 「唔！」闷哼一声。树妖不大有痛觉，射到背上的光箭柳儿并不觉得痛，但光箭上传来的能量波动却让他感到难受。 柳儿伸手拔出一支光箭，捏在手里的光箭像活鱼似的不断挣扎扭动。稍稍松手，光箭就趁隙从他指缝间钻出，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又掉转箭尖，朝苍刺来。 柳儿心里暗叫声不好，在光箭刺上苍之前，又伸手抓住它。 看着在手中挣扎扭动的光箭，完全没学过如何对付道门法宝的柳儿一阵呆愣，最后干脆把光箭插在自己的手臂上，反正也不会痛。 但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他挡不住光箭的攻击，那苍大哥就危险了。柳儿焦急的想着办法。 ──答案几乎是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 柳儿阖上眼，抱着苍，双手在他胸前十指交叠成网状，然后两手一并，指间向上，柔和的嗓音轻轻吟出几个字。 「天地孕万物，顶天立地者，木！」他眉心的晶髓发出翡翠般的绿光。「枝叶交叠，重重层层，结藤术──盾！」 两手一分，随着这盾字喝出，柳儿纤柔的十指射出数道绿光，绿光在柳儿背后交叠成一面不规则形状的木盾。 这是树妖一族的天赋技能之一，结藤术。不用刻意教导学习，只要是树妖，就一定会这项法术。 木盾暂时挡下了追至的几道箭光，柳儿松了一口气，见苍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温柔的把苍的身体放平，让他全身都浸在溪水中。 其实，这半年中他接触苍的时间并不多，关于苍的事，他大多是从红云那听来的。红云总是漾着幸福的笑意，说着苍的事，柳儿很羡慕红云，也很羡慕苍。 「苍大哥，红云哥还活着吧。你不会让他死掉吧。」在柳儿的认知中，红云跟苍，绝对不能缺少其中一个。 不知不觉间，水道逐渐开阔，刺在木盾上的光箭已有数十支之多，柳儿清楚木盾上愈来愈多的光箭代表什么。 流水的速度变慢了！ 这些光箭似乎颇有灵性，发觉柳儿有些不济，数十支光箭便集中发出一波强力的攻击。 光箭不断的刺上木盾，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柳儿几乎要吐血，苍手中紧捏着的法诀也在这波冲击力下松动。 苍就算再强大，但毕竟受了太重的伤，两手的法诀一松，包裹着的水流立刻销散，他们就这样停滞在流速平缓的广阔水道中。 没有了水流的阻碍，漫天的光箭立刻包围了他们，柳儿眼前是一大片的各色光芒，只要这些光箭同时发动攻击……柳儿知道他们必死无疑。 柳儿不怕死，但他不能让怀中的苍大哥死去，或许，红云哥还在等他！ 看着漫天箭光，柳儿紧紧抱住苍的身体，深吸一口气，拖着苍的身体潜入水中。 水蓝色的光箭率先射入水中，紧跟着他们。 为何要这么穷追不舍？柳儿觉得委屈。难道就如红云大哥所说的，人类都是如此可恶吗？！ 柳儿平和的心境中浮现一丝怨恨，他不在乎自己，可他无法原谅伤害苍大哥跟红云哥的这些人类。我们做错了什么！ 水色光箭瞬间追上，柳儿眉心绿光大盛，他十指化作十条柳鞭，缠上了光箭。 平缓的水流突然变得急促，柳儿的长发在水中乱舞，一道道透明的水柱化作漩涡，困住了接踵而至的其它光箭。 御流术──修为高深的柳妖专有的天赋技能。只有少数的妖类才能使用与自己本身不同属性的法术，柳妖的水系御流术就是其中之一。 柳儿同时使用柳鞭、御流术跟木盾挡住了所有的光箭，他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些光箭，只能咬牙吃力撑着。 水中的骚动引出栖息在水底的生物，水底冒出几个泡泡，一只比柳儿还大的龙虾精游到他们附近，朝柳儿示威性的敲击着巨大的钳子。 「这是你的地盘？」柳儿问道，他已经学到妖物们有很重的地盘观念。 大龙虾喀喀的猛敲着钳子，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抱歉，我不是故意侵犯，可是我现在也动不了啊！」别说是移动，柳儿觉得连说话都很吃力。一次发动三种术法，果然太耗费力气了。 这只龙虾精大概才刚启智，连言语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不停的敲着钳子赶他们走。 柳儿不想给龙虾精造成困扰，可是直觉告诉他，他现在待在水里比较安全。 「抱歉，我动不了。」柳儿歉然道，「这些光箭是道门的法宝，你不想被牵连的话，退远一点比较好。」 柳儿的修为比龙虾精高出不只一倍，更别说还有个苍，龙虾精虽本能的想赶走入侵者，但它也知道眼前的两妖不好对付，更何况柳儿没表现出敌意，它虽然猛地敲着巨钳，但也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几名穿着道袍的道士踩着飞剑，停在柳儿躲藏的水面上。 「师叔，那妖孽不见了！」其中一名年纪较轻的男子说道。 留着一撮山羊胡，被称为师叔的中年人指着水面，说：「那只妖孽躲在水中，我可以感觉到他正跟我们发出的五行追云箭缠斗。」 「这不可能啊，这妖孽明明受了重伤，它怎么可能还有精力对付我们的五行追云？」另一名男子疑惑道 在场一共有五个人，看来这五行追云箭需要五个不同属性的人才能发出。 年轻男子看向水面，但他只看到一片水光潾潾。「师叔师伯，我们干脆潜到水里擒杀那只妖孽吧！」 男子的师伯是个身材瘦小的白发老者，他穿着一身云白的道袍，倒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老者摇摇头，说：「别忘了，这妖孽是什么生物，它在水中实力大增，我们不谙水性，下去肯定会吃亏。」 「那怎么办呢？」男子问。 手里捏着法诀，专心操纵着水系追云箭的道士突然开口：「我感觉到那妖孽正在破去我的水系追云，师兄，你认为该如何应付？」 面对师侄跟师弟的问题，老者揉揉眉头，叹了口气。「在水中与那妖孽打，胜算不大……」 「师兄的意思是？」 「收回五行追云箭，反正那狐妖在我们手里，我就不信以它的个性，会丢下那狐妖不管！」五行追云箭可是件奇宝，要是损伤了其中一系，整体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到时候他可不好交代。 「没错没错！」男子兴奋的笑道，他此时的表情狰狞无比，哪有一丝修道之人的气韵。「我们就等那妖龙自投罗网！」 水面下，努力困住光箭的柳儿体力已快要到达极限，他觉得体内的气血纷乱，胸口又闷又胀，是功力殆尽的前兆。 「龙虾精，我快撑不住了，你跑远点，别被这些光箭伤到了。」就算已快支撑不住，善良的柳儿还不忘提醒龙虾精，他不愿看到任何妖类受到伤害。 柳儿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的意志一直奋力坚持，可身体已承受不住。 就在他两眼一黑，要昏迷过去的同时，他看到周围的数百道光箭一齐往水面上退去。柳儿露出个安心的微笑，阖上眼，沉沉的坠入水底。 但他的手还是紧抱着苍不放。 喀喀！喀喀！ 耳边传来硬物交击的声响。柳儿睁开双眼，一对巨大的红色钳子映入眼帘。 「龙虾精？」柳儿觉得身上甸沉沉的，勉强移动身子，才发觉他一直抱着苍，苍的身躯正压在他身上。 柳儿把苍翻正，苍刚毅好看的面容上浮现一片片青色鳞纹，柳儿伸手触摸，有点刺刺硬硬的。 「……这里是？」柳儿看向四周，他们正躺在河底的淤泥沙地上，水生植物生成一大片水中草丛，半掩住柳儿的身躯。 龙虾精绕着他们，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大钳，后方的泥地上有着一条长长的物体拖曳痕迹，柳儿想，大概是龙虾精把他们拖到这的。 柳儿微笑，「谢谢你，龙虾精。」由衷的感谢龙虾精。 龙虾精不好意思的扯扯长须，大钳指指右方，喀喀了两声。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过去？」 龙虾精点点头，又围着他们绕了一圈后，转身离去。 「他真好心。」柳儿笑道。 柳儿不知道，原本对他们还抱着敌意的龙虾精，竟是因为他关心的一句话，而决定帮助他们。后来苍组织的妖族联盟中，这只龙虾精也是其中名要员。 龙虾精指的方向有个珊瑚形成的洞窟，外头长满水草，是个很适合的躲藏处。 像柳儿这种修为的树妖，可以在水底呼吸无碍，他决定在苍清醒前，先暂时躲在水里。 有时候，柳儿的直觉准得不可思议，以苍现在的伤势，要是离开水，必定会恶化得更厉害，只有待在水里他才有恢复的可能。 洞穴很小，柳儿蜷着身体，让苍枕在他腿上。柳儿的脸离苍的好近，他可以感觉到苍微弱的呼吸。 若是那浅薄的呼吸声停止了，那他该怎么办？柳儿不知所措。 记得人类无助时，总会向神明祈求，妖族没有所谓的神祉，他们最多只会祭拜自己的父母或祖先。柳儿没有父母，他的父母就是天与地。 柳儿弯下腰，脸贴在苍的胸口上，抓着他的手，闭上眼睛……他只能向天地祈求。 别让苍大哥离开我们。 柳儿心神沉入体内，感受天地间的灵气汇入他头顶，在周身流动一圈后，又从他脚底流出，回归大地。 在灵气运行间，柳儿不断不断的想着苍，他体内的灵气从眉心晶髓分出一丝绿脉，绿脉带着清凉的气息从头顶流到柳儿贴着的苍胸膛上，在苍身上旋绕一圈后，又运回柳儿体内。 随着吸收的灵气渐多，柳儿发出的绿线颜色也愈晶莹，翠绿得像是春天刚抽芽的沾露新叶。绿线挟着天地之间的灵气，一股股的传给了苍。 绿线每运行一圈，苍身上的伤口就愈合一点，直到柳儿体力不支昏迷过去，才停止运行。 莫约过了半天，柳儿恢复意识，他一醒来就感觉到苍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比较有力，身体已不再渗出血丝，脸色也好看了些。 柳儿看见了希望，他抓紧苍的手，额贴在苍的胸口，又将心神融入天地之中。 树妖跟水妖拥有治伤祛病的天赋能力，柳儿体内精纯的木系能量，修复着苍伤痕累累的身躯。 连续几天，柳儿不停地为苍输送灵气，他身上的伤口逐渐痊愈，随时都有可能苏醒。 昏迷的这几天，苍身上的鳞片逐渐覆盖了全身，双耳变得又尖又长，头顶还长出一对水蓝色的角状物。 柳儿有些明白苍究竟是什么生物修成的了。 ──连对妖族所知不多的柳儿都听说过的，传说中，神秘又神圣的生物。 细细摸着苍脸上的鳞片，这是柳儿第一次那么近的仔细看着苍，感觉着手里传来硬冷的微刺触感，不知怎么的，柳儿心里微微的甜。 「苍大哥……」柳儿轻唤出声。 苍的眼皮微微跳动，好似要苏醒了。 「苍大哥！」柳儿激动的又唤了声，高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太好了！苍大哥醒过来了！ 苍睁开双眼，失焦的眸子是柳儿从未见过的金蓝色。他缓缓的抬起手，「红……」挣扎的握住柳儿的。 柳儿反手抓住苍的手，摇摇头，笑了。「苍大哥，我是柳儿。」 「柳……儿？」苍的神志还有些不清。 不等苍想清楚，柳儿焦急的问着。「苍大哥，红云哥呢？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提到红云，苍终于清醒了，握住柳儿的手一紧，森声道：「红……那群该死的道士抓走了我的红！」尖长的利牙从苍嘴中咧出，他眸中金光大盛，还挟着愤怒的一丝红芒。「可恶的人类，把我的红还给我！」 听着苍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呐喊，柳儿的眼泪落了下来。 「苍大哥，柳儿跟你一起，我们一起把红云哥带回来！」 他的眼泪在江水中凝结，一滴一滴的落到苍脸上。 冰冷的眼泪唤回苍的理智，他这才想起柳儿的存在。「柳儿，你怎么会在这？」柳儿楚楚可怜的纤弱姿态，浇熄了苍眸中的红芒，苍怜惜的伸手摸着柳儿带泪的脸庞。 「柳儿发现苍大哥……」 柳儿简单的叙述事情的经过。 听完柳儿的叙述，苍泛出苦笑。「那群贼道穷追不舍，我跟红说好分开逃跑……当时我们已经身受重伤。我听红的话从溪中水遁，本来我已经有牺牲的觉悟了，没想到那条溪流就是柳溪的上游……没想到会被你所救……」叹了口气，「聪明的狐狸啊！」苍的神情既无奈又带了些许的甜蜜。 「那红云哥呢？他逃掉了吗？」这是柳儿最关心的事。 苍的眸子一暗，痛苦的闭上眼。「大概……没有。」 「那群贼道既然收回了五行追云，就表示他们抓了红，想用他逼我出现！」无匹的气势从苍身上发出，显示他内心有多么愤怒。 洞穴的空间太过狭小，苍又是躺在他腿上，他发出的气势直接冲击着柳儿。柳儿觉得胸口一滞，几乎要吐血。 他咬着下唇，竭力忍耐着。若是平时，苍发出的气势对柳儿的影响还没那么大，可柳儿这几天一直不断输送灵力给苍，才会如此不济。 苍发出的气势凝成一波波水压，脆弱的珊瑚礁洞穴喀拉喀啦的响着，珊瑚碎块不停掉落，似乎要崩塌了。 柳儿张嘴，想安慰他，可是体内气息纷乱得难受，令他说不出话来。 苍立刻注意到柳儿苍白的脸色，他收回自身的气势，挥手发出一片青光撑住快要倒塌的洞穴。 「柳儿，对不起。」苍歉然道，「苍大哥不是故意的。」他退到洞穴外，小心翼翼的把脸色苍白的柳儿抱出来。 「我一时激动。」 柳儿摇摇头，强股起精神，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没关系……苍大哥，柳儿了解，柳儿也很生气。」 纤柔的、温顺的柳儿，苍可以理解红云为何把他当宝贝般疼惜着。不带情感方面的原因，就是不忍柳儿受到伤害。 好特别的树妖，明明如此脆弱，却毫不犹豫地舍命救他。 苍抬头望着遥远的水面，说：「我们先上去吧！」他把柳儿抱在怀里，双腿一蹬，身子飞快的往水面窜去。 「苍大哥，我们一起把红云大哥救出来！」柳儿看着苍脖子上细鳞反射的炫光，细柔、但又无比坚定的说。 眨眼间他们就冒出水面。 柳儿抬手射出一条柳鞭，缠上岸边的矮树。柳鞭一收，将柳儿连同苍一起拉到岸上。 对上苍有些讶异的脸，柳儿温笑道：「要多多练习，苍大哥你说过的。」 苍知道，柳儿是打定主意要跟他一起去救红云了。 「柳儿，你的心意苍大哥明白，可是那群道士并不好对付，你还是回垂柳村吧……苍大哥不愿累你陷入危险。」 柳儿摇摇头，说：「柳儿不怕危险，柳儿想救出红云哥。」 苍搭上柳儿纤瘦的肩膀，一脸严肃。「柳儿，苍大哥说实话，你的能力太弱了，跟去只会碍手碍脚。」他故意把话说重，希望能让柳儿打消念头。 「苍大哥……」柳儿迎视着苍，清澈的眸子中有着坚定不移的决心。「柳儿也算救了苍大哥一命，苍大哥应该报答我不是吗？」 「没错，你的救命之恩，苍大哥我一定会报答。」苍拨开沾黏在柳儿脸上的发丝，不明白柳儿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那么……为了报答柳儿的恩情，苍大哥就带着柳儿吧。柳儿不是要帮忙救红云哥，而是想跟着苍大哥你……这是报恩，苍大哥你必须答应！」 这是哪来的报恩啊！苍傻眼。他早该知道柳儿虽然呆了点，但其实是很聪明的，一句报恩就堵得苍无法拒绝。 不过……要跟他斗，柳儿还嫩了点。 苍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假意苦思了一会，叹口气。「……好吧。可是你得答应苍大哥，不要勉强，有危险一定要躲。若你有什么事，红会恨死我的。」 柳儿重重的点头。「好！柳儿会听话，绝对不会拖累苍大哥」 「那我们走吧，先陪苍大哥去个地方。」 他是答应让柳儿跟没错，但可没说让他跟到哪。苍打算先到狐族求援，若对方不肯伸出援手，他也可以把柳儿丢在那。 柳儿乖顺的点点头，没问要去哪里，也没问怎么去，只是静静的看着苍。 苍被那对纯净的眼眸看得很不对劲，摸摸脸，才注意到手上粗糙的触感。抬起手臂，上面果然也长满了青色鳞片。 「柳儿，不介意苍大哥带着你飞吧？」而苍是少数几种不用翅膀也能飞翔的妖类，既然已露出了原形，他也不忌讳了。 树妖可不会飞，一听到能飞，柳儿是既害怕又期待，他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回应苍，只好愣愣的应了声：「……好……」 苍失笑，忍不住摸摸柳儿傻气的小脸。「怕的话，就闭上眼睛。」说着，伸手揽住柳儿的腰。 苍终于知道人类的「柳腰」这个词是怎么来的了，怀里的人儿，纤弱到仿佛他一用力就会拧碎了，柔软的腰只轻靠在他手臂上，苍没有异心，但怜爱的感觉仍不由自己的涌起。 「柳儿，走了。」他出声提醒。 见柳儿点头，苍深吸一口气，随着他吸气的动作，天地间的灵气仿佛漩涡似的集中到苍四周，他身上的青鳞泛出霞光，双耳变得更加尖长。苍头顶的双角吸收了灵气，发出莹莹如海水般的蓝光，他的衣衫无风自飘，也不见有多大的动作，就缓缓地飞上空中。 底下的溪流成了一条蓝色的缎带，身旁掠过的白云垂手可得，但柳儿根本没注意到苍飞得有多高有多快，他的视线只敢放在苍的胸膛上。 树妖果然还是该待在地上──这是柳儿心里唯一的感想。 柳儿不自主的使出柳鞭，在苍身上缠了好几圈，苍觉得既无奈又好笑。 「放心，不会摔下去，我利用灵气的流动而飞行，不像鸟妖用翅膀飞行。只要苍大哥有气力操纵灵气，我们就可以一直停在空中。」苍说道。 「柳儿很放心……只是……」柳儿咽了抹唾液。「树妖不喜欢脚没踩在地上的感觉。」就好像要鸟妖在地上走，不是不可以，但总觉得很不对劲。 苍勾起嘴角，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压抑在心里那恐慌不安的情绪，在这片属于他的天空中，得以暂时平缓。 苍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空，看着天边滚滚的白云，看着脸色比云朵还苍白不少的柳儿，苍突然问： 「柳儿，你不好奇吗？苍大哥的事，还有那些道士……」 「好奇？」柳儿一脸茫然。柳儿认为，红云哥就是红云哥，苍大哥就是苍大哥，怎样都是，他不明白他该好奇什么。 苍可以猜到柳儿会有这反应，他微微一笑，摸摸柳儿的脸。他这动作是跟红云学来的。 「不好奇苍大哥的原身吗？」体覆鳞、头生角，能飞天御水，这种传说中的灵物，他想谁都会好奇吧。 「大概……猜到，」柳儿说。「圣龙吗？」对所有修妖者来说，龙，是至高而神圣的生物。 「不……我不是龙。」 苍的神情有一丝落寞、遗憾，视线明明在柳儿身上，却像是看着很遥远的地方。「……还不是。」 突然地，一点一点的悲哀渗入柳儿心头，他是树，根扎在地上，脚步只能伫在原地，妖也好……人也好，他都只能看着他们离开，前往自己到达不了的遥远。 不会停下来，他们都不会为了自己停下来。 苍大哥看的地方好远，柳儿知道自己到不了，但，红云哥的话，一定可以笑着从容跟上吧。 苍大哥的身边，不能没有红云哥。夕阳下相倚的那双身影，柳儿已把它刻在树身上。 「我的原身是虬。为天地孕育而生之灵物，修成九鳞后，才能脱胎成龙，飞升天界（上界）。在大成前，我还不是龙……非龙非蛇，」几不可闻的叹息，「……什么都不是……」 虬龙，是群龙之首，能发号施令，率领群龙兴云下雨，救助苍生。苍虽然还未成龙，但拥有的灵气与法力已非一般的修妖者能比。 「苍大哥是虬，」柳儿眨眨眼，「不是吗？」 苍一愣，柳儿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清醒。这千百年来，终于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存在。 是啊！他是『虬』，是『苍』！ 「还是柳儿聪明。」苍感激地拍拍柳儿的头。他放开了一只手，害柳儿又紧张地下意识勒紧柳鞭。 苍继续说道：「追我的人是凌源派的贼道士！」他恨恨的咬牙，「千年前，我跟凌源派的创派长老有些渊源……那个人类叫凌明之，原本是我栖息的山中湖附近道院的弟子。当年我还未化形，凌明之跟一般的人类不同，不但不怕我，反而还时常找我谈天，他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人类。」 苍诉说着往事，但脸上却没有一丝怀念的情绪，只带了淡淡的遗憾。「可惜……他师门的长辈发现了这件事，计画擒住我，要将我炼化。凌明之瞒着师门偷偷跑来通知我，于是我只好离开我生长的那处天湖。」 「那时我修成了三片龙鳞，为了感谢他，便给了他一片。凌明之后来借着我这片龙鳞，创立了凌源派。」 「前几年，凌源派的弟子还尊我为长老，但各道派之间的竞争愈演激烈，凌源派为了修炼法宝，便不断的向我求取龙鳞，要知道，我几百年才能修成一片龙鳞，又怎肯轻易给他们……」 「后来，凌源派的手段愈来愈难看，威胁利诱都使出来了，完全不顾往日恩情……他们杀伤我不少朋友，而我只不过忍不住痛下杀手一次，就从『前辈』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苍讽刺的笑道，「好个名门正派！好个降妖除魔，扶助众生！哼！」 「我念着往日情谊，一忍再忍，没想到……我早该听红的话，人类，都该死！」 柳儿很迷惘，他不认为人类都那么可恶，可是凌源派的人擒抓红云哥是事实，追杀苍大哥也是事实，为了利益，人类真能如此狠心？ 柳儿遇过的人类太少了。 「苍大哥……」柳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唤着他的名字。 「没事……这样也好，救出红之后，我要一口气把那凌源派灭了！我再也不愿跟人类有所牵扯！」 为什么呢？不都是生长在同一片大地之上，为什么人族跟妖族要把彼此逼向对立的地步。 谁对谁错，战端是谁挑起的都不重要，彼此该深思的，不是该如何共同生存在同一片土地上？ 第四章 「柳儿，我们到了。」 苍唤了几次，柳儿都没有反应。他伸手在柳儿面前晃了晃，柳儿直愣愣的睁着眼，好像没看到。 该不会是吓呆了吧，苍记得自己下降的速度没很快啊。 「柳儿……」苍轻轻推推他。 眨眨眼，柳儿迷惘的看向苍。 「……蠢蠢欲动。」 「什么？」 柳儿张开手，感受空气从指缝间流过。「脚下的土地，吹过身边的风，好像要对我诉说什么……启智以来，我一直一直努力聆听，可就是听不清晰……」 柳儿抬眼，长长的睫毛在风中轻颤，苍的心头一悸，他捧住柳儿的脸，说： 「树妖拥有连龙族都不能及的智慧，就算是历史久远的狐妖一族，也不能跟宇宙天地亿万年累积的记忆相比。柳儿，你现在还太早，等到有一天，岁月密实了你的年轮，你就可以聆听这些记忆。」 「现在，我们该走了。我们已经快到了红狐族的领地。」 柳儿点点头，垂下长睫，轻柔一笑。「走吧，苍大哥。」 总有一天，他会听见那些声音，现在，最重要的是红云哥。 红狐族的领地在两座高山的阴影中，苍带着柳儿，走下两山间的豁谷。 「还有一段距离，」苍解释道，「直接飞到门口太不礼貌了，所以我们必须用走的过去。」 「嗯嗯！」柳儿记下。 山谷的路崎岖不平，对人类来说，绝对不算好走，但这两妖一个天生是操控灵气的高手，几乎足不点地，动作行云流水的像走在平地，而一个是跟自然融为一体的树妖，崎岖的道路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苍原本还想抱着柳儿走，不过看柳儿好像完全不在乎脚下踩的地是平是陡，一点也不落后的跟在他身后，他欣然的笑了笑。 苍知道，柳儿的外表虽然柔弱，但他可不是弱不禁风的花妖，是坚韧又坚强的柳树。 山谷底下有条像是天然形成的石穴，石穴又黑又深，不知道会通向何处。 「这是入口。柳儿，跟紧我。」苍深吸一口气，将蓝角跟身上的鳞片收摄入体内，双眼也恢复原本的墨黑色。 「好。」柳儿抓着苍的衣袖，跟着苍走入石穴中。 树妖的视力本来就差，在黑暗中更是几乎等于零，柳儿只好闭上眼，用内觉去感应四周。 周围的岩石发出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柳儿才知道，这石穴不是天然生成，而是红狐族用法术辟出来的。 石穴中布满了结界，若是没有苍带路，一般生灵根本进不来。 内觉感应出的苍，是一团发着耀眼青光的龙形光团，在闭着眼的黑暗中，柳儿觉得，身前的光团就像夜里的灯笼，引领着他。 就算要这么走到地狱中，柳儿也毫不畏惧。 前方又出现四团红色的狐形光团，苍的脚步一顿，柳儿睁开眼，见到一片开阔明亮的景色，他们已走出了石道。 四名狐族男子交叉手中的长矛，挡住他们的去路。 「无礼之徒，竟敢擅闯红狐族领地！」其中一名男子厉声道。 苍拉着柳儿微微退了一步，「虬之苍。请让我见你们族长，是关于红云的事。」他挺直腰，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情。面对生性骄傲的狐族，若是放低姿态，只会让他们瞧不起。 柳儿看了苍一眼，见苍朝他点头，也说道：「柳妖柳儿……」再来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狐族男子扬扬眉，漫不在乎的说：「前辈以为族长大人会见您？」 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躬身道：「请通报。」 狐族男子轻哼一声，跟同伴对看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入内通报。无论是谁，如果他没表现出敌意，就必须为他通报，这是红狐族的规矩。 三对充满敌意的眼睛瞪着他们，长矛白晃晃的刀尖看得柳儿内心发毛，树妖本能的对锋利的金属武器感到畏惧。 柳儿不知道三妖的敌意是因为他们不请自来，还是因为苍，他也不懂得问。 四周小桥流水、花团锦簇的美丽景色，在这紧张的气氛下，柳儿根本无心去看。 很快的，通报的男子就回来了。 他冷笑道：「族长不肯见前辈，前辈请回吧。」 苍眉头一皱，沉声说：「红云被凌云派的道士抓走了，我来请求你们红狐族的帮助，性命攸关，麻烦你再通报族长。」 「不，族长已说过不见。前辈请回。」男子比了个请的手势。 「就算他儿子会死，也不见？」苍的脸色微愠。 「族长说了不见，我就不能再为您通报。前辈请回！」不能说红狐族绝情，只是以他们这么高傲的性子，实在不能接受叛出族群的红云的存在，没追杀红云已经仁至义尽了，怎么可能还会出手救援。 「很好！很好！不见是吗？」苍连道了两声好，他两眼射出金光，把柳儿护在身后。「那就别怪我了！」 金蓝的色彩取代苍眸中的黑，一股强劲无匹的威严气势从他身上发出，前方四妖被逼得不禁退了几步。 柳儿被苍护着，感觉不到他身上发出的威势有多恐怖，要不是这四名狐妖意志够坚定，早就落荒而逃。 「前辈……请住手……您这样只会……只会让我们红狐族更看不起您。」男子断断续续的说，在如此强大的威势面前，他能开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哼！你们红狐族向来看不起我虬，我又何时在乎过！」苍冷哼一声，随着这声冷哼，四妖的胸口像被重槌捶下，体内血气一阵翻搅，差点吐血。 「我只要你们帮我通报族长，并不想为难你们。」 四妖咬紧牙关，不再吭一声。 狐妖族的骨气，苍向来是很佩服的，他真的无意为难他们，但为了红云，他不得不再放出更大的气势。 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强大气势压弯周围的草木，远一点的小桥庭院坍落了些石块，一波波的气势在空气中刮出低沉的吟鸣声，这下四妖再也站立不住，瘫软在地，狐耳跟狐尾都现了出来。 柳儿在苍身后看的心惊胆跳，苍竟只凭着自身的威势就逼得四妖现出原形，虬龙之脉的能力果然强大。 「苍前辈，不用如此欺负几个小孩子吧？」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凭空出现，苍一见到她，立刻收起了自身的威势。 「夫人！」四妖朝女子屈膝半跪。 女子的样貌极美，身段玲珑、凝脂玉肌，带媚的凤眼与红云有几分相似。 「红夫人，我也是不得已，请您见谅。」苍抱拳道。 「也罢。」女子一挥袖，叹道：「前辈对红狐族来说，实在称不上什么好客人呀！」 看来红狐族真的很不欢迎苍大哥，柳儿心想。 「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了红……」 女子不等苍把话说完，就说道：「我那傻孩子被凌云派的道士擒住了是不？他们抓他来要胁你？」 苍捏紧拳头，脸上悲痛之色一闪而过。「我连累了红。」 女子垂下眼睑，笑得无奈。「是那孩子自己选择的，他自愿选择走艰苦的路，背弃族群，跟随着你……我曾试图劝止，但如果他跟着你能幸福，我着做母亲的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子的声音不愠不火，没有任何责怪之意，但苍还是惭愧的低垂下头。 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保护红，他愿意费尽一切心思疼宠他，可是他的红云，同样也愿意挺身护在自己面前。苍痛恨自己，痛恨需要让红云保护的自己，若他拥有龙的力量，就不会让他身陷险境。 苍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女子摇摇头。 「我以前说过了，你错，就错在你只是虬兽之体，而不是龙。」女子挥手遣下四名守卫。 「进来吧，两位客人。我以红云之母的身分让你们进去，但族长愿不愿意施以援手，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颤抖的拳头放了又握，苍朝红云的母亲感激的一揖。 「谢谢……」 女子唤了名侍者，领他们到客房休息，她自己先去找红狐首领。 长着狐耳狐尾的小侍女领着他们穿过迷宫般的门院回廊，一路上柳儿紧张的目不斜视，只敢看着不发一语的苍。 「两位前辈，请。」侍女拉开纸门，里面是间布置典雅的小房间，房间中央有一组红木桌椅，柳儿一看就知道这些布置都是实物。 红狐族的领地究竟有多大呢？柳儿心里疑问。 要知道实物家俱很占空间，大多数的小妖族群落，因为领地有限，所以几乎都是使用幻象来布置、架设居所，只有像红狐族这样的大部族，才有能力占领广大的土地并大费周章的买进人类家俱。但这也跟狐族爱好享受的个性有关。 另一名侍女端了茶具跟茶点放在桌子上，然后马上又抱来一套全新的衣物。「两位前辈，请先用些茶点，换件干净的衣服，我们族长很快就会请两位过去。」这名侍女外貌上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小姑娘，用稚嫩清脆的童音说出这么恭谨的话语，听起来有点不搭调。 「我不用换衣服，谢谢你。」柳儿推辞了侍女递过来的衣裳。他身上的衣服是以自身灵力化形而成，尘埃不染，就算破损了，也会自行修补，柳儿觉得这身衣服穿得很舒适，不想麻烦红狐族他们。 「柳儿，这是红狐族的规矩，主人会招待客人换上干净衣物，不换就是不礼貌。所以你就换上吧！」苍解释道。 红云族虽然不欢迎苍，但来者就是客，基本的待客礼仪还是不能少。 柳儿明白的点点头，收下了衣服。 「请两位前辈好好歇息。」侍女们帮苍跟柳儿泡好热茶，便躬身退下。 苍端起茶杯，看着杯中金澄的茶液，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当初他刚跟红云认识时，红云的母亲红月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好，苍一直不明白，他跟红云在一起，红月却是最激烈反对的一个，还不惜以整个红狐族威胁红云。 今天再次见到红月，听了她那番话后，苍有点了解红月反对的原因了。 因为他不是龙。 拥有龙的血脉，却还没有龙的实力，怀璧之罪，他必会受到人类跟妖类的觊觎追杀。 红跟着他的这些年月，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哪一天没有担心过身边的同伴受到自己的牵连。既坚强又美丽的红云，他是如此爱他，却无法让他过着安定的生活。 红月就是担心这点，所以才大力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吧！ 苍思索着过去的种种，又想到了被凌源派擒住的红云。 他的红……就算牺牲自己的修为性命，他也要救回他…… 柳儿抱着红狐族的衣物，呆呆的看着沉默的苍。苍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柳儿体贴的不愿打扰他。 可是…… 柳儿看看手中的衣物，又看了看陷入自我世界中的苍，困惑的皱起秀眉。 ……这堆衣服……要怎么穿？ 树妖没有穿衣服的问题，或者是说，根本没有衣服的概念，他们身上的衣物就像树皮，化成人形后就穿着了，不像鸟兽类修妖者，很少有树妖会去变换身上的穿着。 总归一句话，柳儿除了知道手里的东西是「衣服」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柳儿也知道呆呆看着不是办法，他抖开手里的衣物，仔细研究它的构造。 这套衣服跟自己还有苍大哥红云哥身上穿的有些不同。柳儿身上的服装会自然随着人类时代的演变而变化，苍跟红云要为了不在人类社会显得格格不入，当然也会穿着跟人类一样的衣服，但深居山中的红狐族，自然没这顾虑，于是创造出族群特殊的服饰。 柳儿回想之前见过的红狐族成员……入口的守卫穿着武士的装束，跟这件不一样，而红云哥的母亲还有侍女们穿的是女子的服装……完全没有可以参考的。 柳儿犯难了，他又不好意思为了这种事叫唤苍，只好继续盯着衣服研究。 ……这条带子要绑在哪里呢？ 苍回过神，就看到柳儿小脸皱成一团，聚精费神地盯着手中的衣服看。 真可爱，苍忍不住轻笑出声。 「柳儿，怎么啦？」苍笑问。 柳儿眨眨眼，衣服举到他面前。「柳儿不会穿。」 红狐族的服饰对第一次穿着的人来说的确有些难度，苍很抱歉自己竟然没注意到。进到红狐族之后，他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有点冷落柳儿了，心里很是内咎。 「很简单的，苍大哥教你。」 柳儿点点头，大眼眨巴眨巴的看着苍。 苍笑道：「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吧。」 柳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怎么脱？ 他没脱过衣服，也没看人脱过。一口气扯下来就好吗？柳儿心想。 苍恍然想起柳儿是树妖。鸟兽之类的妖物，衣服是披在毛皮外的布料，但对树妖来说，天然化成衣服就是树身上生成的树皮，根本没考虑过穿脱的问题。 「你身上的衣服是天然化成的吧，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脱下了。」苍说道。 依苍说的一动念，身上的衣服果然全数收摄进体内，「是这样吗？」柳儿什么都不懂，他一件遮蔽的衣物都没留下，露出白皙纤柔的赤裸身躯。 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衬得柳儿的胸膛更显白皙，不盈一握的柔软腰肢、修长玉嫩的双腿……眼前的虽然同样是男子的躯体，但苍还是忍不住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真是的，红不是教了他很多吗？怎么这么基本的事没教呀！……苍心里无奈。 「柳儿，你先……把裤子穿上。」唉，他错了，他不该要柳儿脱衣服的。 柳儿从红狐族的衣物中找出长裤，偏头看了会，将两脚套入裤管。 苍看了一眼。「反了。」 「喔！」柳儿手忙脚乱的重新穿好。 苍想起当年山猪妖黑石刚化形时，拿到他给的人类衣物，也是穿的这样乱七八糟的。苍怀念的扬起温笑，心无杂念，拉过正在跟裤带缠斗的柳儿，温声说： 「来，苍大哥帮你穿。柳儿要仔细看。」 「好。」柳儿点头。他很聪明，一看就会。 苍细细帮他结好裤带，抖开上衣，拉开一边的衣袖。「柳儿，手穿进来。」他轻拍柳儿的左手。 柳儿伸手穿过衣袖，手臂摩擦衣料的新奇触感令他眼睛一亮。 套上衣服时，苍注意到柳儿光滑的背脊纵横布满大小不一的伤痕。伤口结珈成木褐色的痕迹，这是木行妖物受伤特有的现象。 「柳儿，你的背……」苍听柳儿说过他帮他挡了些五行追云箭，但柳儿形容时神色平静，他没想到竟是那么严重。 「怎么了吗？……喔，那个啊，一点也不痛。」柳儿温笑道。 「不痛……不代表没有受伤。」树妖就算被卸下条臂膀，也不会疼上一分。如果柳儿皱皱眉头，苍心里或许还会好过点。柳儿单纯不会说谎，他是真的不痛，但这样反而让苍更心疼。「柳儿……对不起……是苍大哥没用。」他保护不了红又连累了柳儿。 小小的背脊上，满布着难看的疤痕，小小的脸上，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温笑，树妖看似脆弱，却如此坚强。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手伸得高高的，屹立不摇。柳儿缠在他身上的柳鞭，虽然已经松开，但勒紧的印痕，已经留在苍自己也没察觉的地方。 「不会呀！」柳儿摇摇头，「苍大哥很强很强，红云哥很强很强，柳儿有一天也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足以留住身边的妖们、人们。 苍轻抚柳儿的小脸，笑得温煦。「你会的。」而他，也不能输给柳儿！ 柳儿眨眨眼，柔软的长睫毛，一扇一扇的，轻拍苍的手指。 「苍大哥，后来呢？」柳儿举起右手，「这只手该怎么办？」 苍失笑，抖抖右手的袖子。「穿过这里。」 两手穿过衣袖后，苍帮柳儿把领子拉好，扣上盘扣。「大部分的衣物穿法都差不多，两手穿过衣袖，扣好扣子，注意正反面……」苍仔细的讲解着。 扣好盘扣，苍系起衣衫上复杂的绑带。红狐族的衣服就是这些带子麻烦。 苍仔细的绑着衣带，一丝不苟地每个都要绑得又正又整齐，柳儿垂眸，看着他刚毅的面容上露出专注的神情，微微异样的热度浮上脸颊。 柳儿摸摸脸，这是苍大哥刚刚摸过地地方。 他生病了吗？……可是树妖应该不会生病吧。 ……苍大哥。 张口，不知怎么地，柳儿却唤不出声。 脸上微微的温，微微的甜，微微的……酸。 第五章 在柳儿充满求知欲的热切眼神注视下，苍有些尴尬的换上红狐族的衣服。 柳儿想学，他总不能不给他看吧，更何况他又不是雌体（妖族对女性的称呼），让柳儿看也不会怎样。 ……就算他是雌体，这对纯净的眼睛也不会有什么邪念吧。 只是被这么漂亮的眼睛一直盯着看，心里总难免有些不对劲。 苍解开衣扣，他身上穿的是人类的衣服，就算再怎么讨厌人类，要在他们的社会生存，就必须模仿他们生活习惯。有很多妖类，甚至已经习惯人类世界的生活了。 柳儿专注的学习着苍解扣子的手势，虽然自身化成的衣物可以随意念穿脱，但他总会有穿着人类衣物的时候。 苍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从腹部往上到胸口有五片拳头大小的青色龙鳞棑成一列。龙鳞呈五角状，外缘泛着淡淡的金光，鳞面青光流转，深邃得好像一湖无底深潭。 柳儿第一次看到龙鳞，心想龙鳞的形状果然跟听说的一模一样，「形呈五角、边围金彩、鳞色各异」，虬龙属水行，所以鳞色是青色的。苍已经是五鳞之虬，第六鳞隐隐有生成的迹象，再过千年左右，他就可以飞升成龙。 千年啊！这是对妖物来说也稍嫌漫长的时光，柳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到苍大哥驾着祥云在天际翱翔的一天。 柳儿不敢盯着龙鳞看，他视线往上移，琥珀色的眸子对上苍的黑眸。 苍浅浅一笑，说：「柳儿，要不要摸摸看？」 「咦？」什么！ 「龙鳞蕴有最纯粹的水之力，对木行的树妖修行帮助很大，要不是百年难成，又跟我的修为关系很大，苍大哥还真想给你几片。」 「几片！」不不不！一片就已经很恐怖了，还几片……不对，这好像不是重点。 柳儿呆愣着脸。……刚刚的重点是什么？ 苍笑着摸摸柳儿的小呆脸，「摸摸看吧！」不等柳儿反应过来，苍拉过柳儿的手。 手指一触到冰凉光滑的鳞片，一股清新的水系灵气便涌入体内，柳儿全身的枝叶都舒展开来，他本能的伸出另一只手，贴上苍的龙鳞。 五行水生木，柳儿吸收了大量的水系灵气，背上的伤口像树皮般一层一层地剥落，逐渐恢复原本的玉白光滑。 地上不断落下皮肤色、但质感却像树皮的片状物，苍知道虽然来不及增进柳儿的修为，但他背上的伤口大概可以完全治愈了。他稍稍考虑，索性拉开柳儿的上衣，两手贴着他的背，将体内的水系灵力输到他体内。 柳儿舒服的吁出一口浊气，他感觉充沛的水灵力水莹莹的流入经脉中，身上的毛细孔全数张开，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散发而出。 不只花妖，草木修妖者身上总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尤其是天生具有香气的桧妖、杉树妖），在修炼时，气味会更加浓郁。 吸入鼻腔的草木芬芳让苍心情舒畅，虬兽天生热爱自然，柳儿身上散发的气味还带着淡淡清水的凉爽感，让他回想起数千年前，灵识初开，在天湖畔饮月、在山林间嬉戏，优游自在无忧无虑的那段岁月。 苍阖上眼睛，将心神沉入体内，暂时忘却烦忧。 房间中充满了水木两系的灵气，稍有点经验的修行者都知道，房间里面有修行者在修炼，最好不要进去打扰。 但总有一些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冒失鬼」这个词就是为它们存在的。 「苍大人～～」一道甜甜嫩嫩的童音闯入，苍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被碰的一声撞开。 在声音之后，闯进来的是一团毛茸茸的红色毛球，不，仔细看，这个冒失鬼应该是只还未化形的小狐妖。 说实在的，苍跟柳儿现在的动作，很难不让有心妖想到奇怪的地方去。柳儿两只小手贴在苍衣衫敞开的胸膛上，头颅微微朝苍靠去，身上的衣服被拉下，露出白皙温润的双肩、修长的脖子跟漂亮的锁骨，苍的两只手还贴在柳儿光滑的背脊上。 冒失狐狐脸一红，不等苍开口招呼，「苍大人你好可恶──！」怪叫一声，然后一溜烟的跑得不见人……狐影。 苍有些莫名其妙，轻叹一声：「……这小妮子。」苦笑。 「整理一下吧，我想族长也快要招见我们了。」苍摸摸柳儿的背，满意手上光滑的触感，看来柳儿的伤全好了。 「苍大哥帮你把衣服穿好。」 一个是什么都不懂、一个是觉得帮柳儿脱衣疗伤天经地义，看到刚刚那一幕，不会误会的，大概只有非常了解两妖的红云吧。 「苍大哥，柳儿自己穿。」柳儿小手拉着自己的衣襟，大眼水光光、可怜兮兮的看着苍，「柳儿会了。」学会了就自己来，他可不是柔弱的花妖。 ……虽然，柳妖好像也没强悍到哪去。 苍被柳儿看得心绪微乱，好不容易坚定的意志再次受到考验。 他记得树妖没有狐妖的天然媚惑啊！ 苍摇摇头，歉笑道：「是苍大哥不对，柳儿自己穿吧。」他整整自己的衣服，扣好盘扣，系上缀带。 话虽这么说，但知与行难免有段差距，柳儿趁苍不注意，偷偷看他穿衣服的动作，然后一步一步跟着穿。 无奈树妖的手指怎么能像虬兽那么灵活，柳儿拉好衣襟扣上扣子后，红狐族衣服上那些拉拉杂杂的缀带又让他傻住了。 以后还是穿天然生成的衣服就好──柳儿心里如是想着。 苍没说什么，笑着帮柳儿绑好带子。 门外响起叩叩叩的敲门声，侍女在外头说道：「两位前辈，族长有请。」 「走吧！」苍说道。 「……苍大哥，」柳儿犹豫了一下，问：「红族狐会出手救助红云哥吧？」 推开门，苍的笑容瞬间敛起。 「我想很难。」 会议的气氛很沉闷。 柳儿跟苍坐在铺着草席的大厅中央，前后左右围满了红狐族中具身分地位的成员，红狐族的族长跟他的夫人红月坐在他们正对面。 一道道带着敌意的视线，看得柳儿很不舒服，柳儿强迫自己不能低下头逃避，努力迎视着对方。他不能让苍大哥丢脸！ 冷嘲热讽、抑或咆啸怒骂的话语抨击着苍，苍盘坐在地板上，两手随意地撑在两侧膝盖，神色平静的回应着。 不在乎红狐族强烈的敌意，苍腰杆挺得笔直，沉着脸色，不怒而威的气势油然而生。 柳儿偷瞄苍，也学他盘起双腿，手撑在膝盖上，挺直了腰。以他八百多年的修为，这动作做起来还满有模有样的，几个修为较低的狐妖被他们散发的气势逼得说不出话来。 族长跟身边几个长老交头接耳的讨论了一会，终于有了决定。看着红月朝他们投来担忧的一眼，苍的心一沉。 「咳！」族长清咳一声，在场的成员立刻安静下来。 「苍前辈，」他朝苍微微一礼，身为一族之长，这点气度礼节还是有的。「红云曾经是我族未来的继承者，也是我跟红月心爱的儿子，可是……红狐族的规定就是如此，红云已被我们逐出族，他已经跟红狐族没有关系了。」 「身为父亲，我很想救出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但身为族长，我却不能这么自私。就如前辈所说的，若我们肯派出族里的精英，帮你们支开凌云族的道士……」 「这样我就不用大开杀戒。」苍插话道。 「是的，但前辈可否想过，这么一来，我们红狐族的精英会死伤多少？」 「只要你们愿意派出十色卫，就绝对不会有死伤的问题。我们的目的只是救出红云，不是争斗。」 十色卫是红狐族精英中的精英，以十种颜色命名，传说，只要十色齐出，瞬间铲平一座人类道院都不成问题。不过，除非红狐族遭到灭族的危机，不然十色卫是不会轻易出动的。 「苍前辈，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苍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些许波动，他垂下眼睑，有些伤心……又有些失望。「抱歉，打扰你们了。」他叹了口气。 「很抱歉。」族长朝苍一揖到地。「红焰、红旗，送两位前辈。」 「是！」门旁走出两名高大的侍卫。 「前辈请！」 柳儿犹豫的看着苍，见苍不发一语地跟着侍卫走出大厅，他也只好跟上。 红云哥……柳儿咬着下唇，内心担忧着。 苍抬头看着红狐族结构精美的屋梁，再次长叹。「柳儿，你要记住，刚愎自用、各自为政，是我们妖族的通病。没有谦虚的智能，没有合作的决心，妖族，只是一盘被人类追着打的散沙！」 「柳儿记住了……」柳儿乖顺的点头。 苍挤出个微笑，摸摸柳儿的脸。「柳儿，你就暂时留在红狐族里，等苍大哥救出红云再回来接你。」 凭自己的力量，他没有把握救出红云后还能全身而退。他跟红云心意相系，能死在一起也是很美好的事，可是柳儿不同，柳儿什么都不懂，苍不愿连累他。 柳儿仰起小脸，直视着苍。「苍大哥，柳儿不要留下来，柳儿跟你一起去救红云哥。」 「太危险了，」苍说，「你空有一身高深的修为，却没有相对应的术法能力，在那些贼道士的眼里，你就是一块上好的炼器材料。」 「柳儿，听苍大哥的，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柳儿摇摇头，坚决而固执。「苍大哥，你答应柳儿可以跟着你的！」他瞪圆了眸子，认真的不得了的样子煞是可爱。 「苍大哥，你不可以言而无信！」 「柳儿不是跟着苍大哥来红狐族领地了吗？这已经帮了我不少的忙，之后的事就交给苍大哥吧。」苍一脸慎重的说，好像这是多大不了的事。 可是柳儿并不觉得自己有帮到什么忙，一路上都是苍抱着他飞，到红狐族后他根本也没开口说过话。 「柳儿愿意陪我这段路，苍大哥已经很高兴了。柳儿，谢谢你。」 「咦？」柳儿傻掉，他的木头脑袋一时间转不过来，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反驳。 苍不给柳儿时间细想，接着道：「红狐族虽然不喜欢我，但跟你没关系，来者是客，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可……可是……」树木的脉络是直的，脑袋也是直的，就算苍没有狐狸的花花肠子，但这点心思，已足够说得柳儿一愣一愣的。 柳儿想不到办法让苍带着他，只好默默的跟在苍身后，跟着他走出红狐族。 「柳儿乖，留在这里，别让苍大哥跟红云哥担心。」 提到红云，柳儿心里一急，更想不出办法。 「苍大哥……」 「苍大人──！」一道稚嫩的童音压过柳儿的声音。 柳儿这才注意到，一只蓬松松、毛茸茸的红毛小狐蹲据在门口，圆滚滚的大眼戒备的盯着柳儿看。 「红襄，我马上就走。」苍微微弯低身子，说道。 「苍大人！」小狐狸红襄努力仰起头颅，「红襄要跟你一起去救红云哥哥！」 「不行，太危险了。」苍立刻拒绝。 「可是红襄很担心红云哥哥，红襄一定要去！」她扑着小爪子，一跳一跳的想构上苍的手臂。 「红襄，你修为太低。」 看红襄还未化成人行就知道，她的修为绝对不超过五百年。连修为八百多年的柳儿苍都不让他跟，红襄就更别说了。 「可是人家好想好担心红云哥哥啊！」红襄皱起脸儿，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滚出水珠。「红云哥哥好可恶，走了就不回来了！」 「红襄，对不起，」苍摸摸红襄的头，「是我不好，带走你唯一的哥哥。」 原来这只小狐狸是红云大哥的妹妹。柳儿朝她友好的微笑，「你放心，我跟苍大哥一定会救出红云哥。」 红襄别过头，压根儿不理柳儿。「苍大人，你一定要救出红云哥哥！」 「我会的。」苍对她也对自己承诺。 「你最爱的是红云哥哥吧！你没有变心吧！」红襄瞪了柳儿一眼。 苍苦笑，他知道刚刚那幕让红襄想歪了。「我的心里，永远只有红。」 「那就好……」红襄低下头，神情有一丝难掩的失望。 但她很快就振作起精神，再度仰起小脸，问道：「苍大人，你要怎么去，飞过去吗？」 「飞行太耗费灵力，我本想用水遁术游过去。不过水遁术的灵气波动那群贼道士很清楚，我担心还没靠近就会被他们发觉，所以……可能只好用走。的」苍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向柳儿跟红襄表达他没办法带着他们一起的意思。 水遁术！ 柳儿眼睛一亮，他想到办法了！ 「苍大哥，柳儿用御流术带着你去！」柳儿抓着苍的手臂，「御流术可以掩住水遁术散发的灵力，这样就不会被人类发现了！」 御流术引发的灵气型态，跟水流流动时散发的灵气相同，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先前柳儿用御流术困住五行追云箭时，凌源派的道士却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柳儿……你还是留在这吧。你没跟修道者交过手，不知道他们的厉害。」水遁术当然可以比较快，但苍还是不愿让柳儿冒险。 「柳儿不用跟他们交手啊！柳儿只要带苍大哥过去就好，柳儿会躲的远远的，躲在水里、钻入土里，绝对不会被那些人类发现！」 「苍大哥，拜托你让柳儿跟去！」柳儿的手不自觉地化作一条条柳鞭，缠着苍的手臂不放。 「拜托你……不要丢下柳儿……」 他不想，再被抛下。 就算离土的树，等待它的会是死亡。 就算是死亡，也比只能遥望着好。 男人滴落土壤的泪水，那酸楚滋味，柳儿不想再尝到。 苍犹豫了好久，才叹道：「……好吧」 在柳儿的坚持下，苍只好答应让他带着，使用水遁术赶往凌源派。 御流术操纵的水流掩去水遁术外泄的灵力，水遁术包裹着他们，两妖像只巨锥般排开川水，飞快地由龙源川下游逆流而上。 龙源川流经凌源派所在的山头，川水中隐隐含着灵力，不但提供派众的生活用水，还有增进修为的功效。说来讽刺，这条河川还是苍当年跟凌源派交好时，协助他们开凿的。 虽然借着御流术的特性他们很顺利的来到凌源派山门，没有被人类发现，但苍并不认为自己能这样悄悄的救走红云，他知道等着他的，一定是凌源派精心布设的陷阱。 但苍毫无畏惧，为了红云，哪怕前头的是地狱深渊，他也勇往直前！ 苍现在唯一顾虑的就是柳儿。 「我们已经到了，柳儿，你回去吧。」苍不只一次的要柳儿离开。 「苍大哥，柳儿还要带你们回去，走水路比较快不是吗？」柳儿也不只一次的坚持留下。「苍大哥你放心，柳儿就躲在这里，不会乱跑，也不会冒冒失失的闯进去。」 说着，他往树丛中一蹲，柳儿身上散发的灵气本是自然草木之气，他躲在树丛中，若是不刻意寻找，倒还很难发现。 「等苍大哥跟红云哥出来，柳儿立刻用御流术掩住你们的气息。」他现在御流术已经用得很顺手了，绝对有把握带着他们躲入川水中而不会被道士发觉。 「苍大哥，柳儿不会带来麻烦，求你让柳儿留下。」柳儿仰起小脸，琥珀色的眸子漾着哀求的水光。 苍之前说的重话柳儿竟然信了。难道树妖的心思就怎么那么不懂得转弯吗？苍心里叹息，他可不是嫌柳儿碍事才赶他。 「……好吧。」树妖的固执可是妖界出了名的，俗话说的好，树妖固执起来，十只牛妖都拉不动，苍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你小心点，千万别被那些道士发现。」 「柳儿知道。」柳儿微笑，苍谆谆嘱咐的样子让他想到红云。 「要是……」苍犹豫了一会，才说道，「要是过了三天我们还没出来，柳儿……你就回垂柳村吧，不用等我们了……」 因为再也回不来了吗…… 就像从叶缝中消逝的男人，被流水带到天地遥远的彼方。 柳儿垂下眼睑，痛苦的捏紧拳头。「请你们……一定要回来！」 他会一直一直的等下去。 苍迈开步伐，挺直身子，毫不畏缩的走向凌源派大门，就算死亡，他也要面对着敌人，这是他龙之血脉的傲气！也是身为妖族的骄傲！ 「妖孽！竟敢擅闯我派驻地，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门前的两名弟子一看到苍出现，立刻御起了飞剑，摆出攻击的架式。 要不是为了救红云，他压根不想再踏进这里一步。苍完全无视眼前这两名道士，手随意地一挥，两人被一股无形的劲气打飞。 苍一手一个的赤手抓住失去控制的飞剑，愤愤地捏成碎片，摊倒在地的两名道士立刻吐了一大口鲜血。这飞剑可是跟他们的元婴共修的，现在飞剑被毁，两人肯定受了不小的内伤。 两名弟子还未呼救，凌源派的大门已经被苍的威势震开。苍不急不徐踏入门内，神态看似十分从容，但一对金蓝得耀眼的眸子却已泄漏了他真正的情绪。 强大的劲气带得他的衣衫无风自飘，飒飒地响着，掩在衣袖下的双手早就化做一对金色龙爪，苍已有了拼命的打算。 想上前阻拦的弟子被苍发出的气势震得四肢无力，连站都站不稳了，更别说是靠近他。 「妖孽！我派今日就要替天行道！」房内又冲出几名道士，御着飞剑攻向苍。 好个替天行道！ 替哪个天？ 行哪个道！ 狗屁！ 怒火攻心的他再也不想顾忌过去的情谊，双爪凭空交叉一画，挡在前面的几名道士立刻像破碎的陶器般四分五裂，流了满地的鲜血肉块。 「挡我者死！」苍低吼。 一再的忍让、一再的躲避，换来的是什么？ 想骑到妖族头上的愚蠢人类，就要承受妖族血腥残酷的报复！ 「该死的妖孽！我们一起上！」一声吆喝，七八道剑光一齐射向苍。 苍冷哼一声，手里飞快的捏出个复杂的法诀。 「天地孕万物，涵养万物之源，水！」 人类不知道，只有妖族知道的咒语，召唤天地的力量。 苍一念出水字，点点的青色光芒瞬间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咒语的第一段是召唤元素，而第二段是操纵元素。 「川流不息，清清冷冷，冰凌术──」 「不好！大家快退！」看到苍捏的法诀，又听见他念出的咒语，几个经验丰富的道士立刻猜到他要使出什么法术。 绝对必杀的大范围术法。 「──万冰棘！」以苍为中心，聚到他身边的水元素化作尖利的冰针，向四面八方射了出去。 万冰棘一出，所到之处，无不血花四溅、哀嚎遍起。 可怜那些刚入门的弟子甚至连苍跟自己门派的渊源都还不清楚，就被冰针扎得血肉模糊。 带着血腥味的冷风吹过，再也没有人敢挡在苍的面前──因为偌大的院内已无人生还。 血腥味激起妖族体内潜藏的嗜杀性，苍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模糊，但高深的修为又把他从入魔的边缘拉了回来。 苍不讶异自己的愤怒与杀意，他讶异的是他到道观之前的冷静。自黑石被杀后，他对人类充满了恨意，所以跟红云遇到凌源派的那些贼道士时，才没有像往常一样躲避，而选择跟他们硬斗。才害得红云被擒。 得知红云被抓，苍心里既恨又急，原本他应该不计后果的杀上凌源派救红，可是他却为了柳儿跑了一趟红狐族。虽然多浪费了些时间，他的身体却能得以恢复，才可以那么轻松的一击杀死凌源派众。 温和柔弱的柳儿，他那平静的笑容，似乎有稳定心绪的力量。 而柳儿一不在，滔天的恨意又再度激起。苍杀死眼前这些人类，杀得一点也不迟疑。 人类都该死！ 红说过这句话，现在的苍也这么认为。 苍双手往下一摆，身体轻飘飘的离地飞起，地上淌满了污秽的人类血液，苍不屑沾染到。 浮在半空中，苍循着红云的气息深入大院，奇怪的是，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半个道士。 那些贼道士一定做了什么准备，但苍不在乎，凌源派的道术大部分是改良于他的术法，有几斤重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徒弟哪可能打得过师父，可是他忘了一件事。 跟只能学习单系术法的妖族不同，人类的体质没有很明显的属性差别，他们能学习不同系的道法，苍教给凌源派的，只有水系的法术。 红云的气息从凌源派的中院传来，苍记得那里有个空旷的炼功场，他曾经跟凌明之在此切磋术法，坚硬的青石地上还有术法争斗留下的痕迹。 苍眨眼间就飞到中院，落在炼功场边缘。 数百名道士围在炼功场外围，似乎排成了某种阵法，场中央立起一根石柱，红云就被绑在石柱上，低垂着头，十分虚弱的样子。 苍忍住冲上去的冲动，看着石柱前的十名老者，讽刺的笑道。「凌源派十大长老都到齐了，我的面子真大。」 「苍前辈，我派跟您素来交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十老为首的云清真人拧眉摇头，一派的痛心疾首。 「我念着旧情一忍再忍，你们杀伤我无数朋友兄弟，竟然还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们？！太可笑了吧！」 「妖孽本就该死，我们只是替天行道！」有人冲口而出。 苍突然有种荒诞绝伦的感觉，他不想再跟这些人类废话。「是你们逼我太甚，一片龙鳞让我看清人类的真面目，今天，我才要替天行道！」 青石地板上过去的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再也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他何必留恋。 天之道，岂是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类得以窥见的！ 第六章 苍脚步刚动，场内的十老立刻往四方散开，排成一个奇特的阵型。 十老站定，原本平凡无奇的大阵突然散发出强大的气势，苍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股本能的畏惧感窜上心头，要不是红云被困在场中，他只想拔腿就跑。 云清真人捏了个手诀，低喝道：「伏龙大阵，开！」 云清真人身上发出黑光，黑光飞快连向场上另外九名道士，又与场边所有人连成一线，苍反应未及，巨大的压迫感就压得他无法动弹。 没想到凌源派竟然得到了伏龙大阵这个上古阵法，伏龙大阵可是所有龙族血脉的克星，苍暗恨自己太轻敌了。 「苍前辈，请原谅我们的无礼！」云清真人朝他抱拳。 猫哭耗子！苍狠狠的瞪着他，努力运起全身的灵气与大阵抗衡。 伏龙大阵的威力果然不凡，任凭苍如何努力，别说是运起灵气，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这大阵会一点一点的消耗自己的灵力，灵力耗尽，他就只能任凭凌源派的人宰割。凌源派的人不使用屠龙的灭龙大阵，而使用困龙的伏龙大阵，一定是想等他功力殆尽时，再活生生的拿他炼器。 这就是天道吗？苍好不服气。 望着石柱上的红云，苍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有一个咒法绝对有用，虽然代价很大……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的红就在眼前，自己怎么可以使不出力气来救他！ 这咒法不用手诀，只有一个字。 ──燃。 燃烧生命，就是散功。 他要跟这些贼道士们同归于尽！ 可是云清真人接下来的话却浇熄了苍散功的念头…… 「苍前辈，请你不要妄想挣扎。看看那只妖狐在的位置吧！」 红云被绑在大阵中央，错综复杂的黑线汇集于他脚下，红云正是阵眼所在。 苍还在奇怪，传说中启动伏龙大阵需要很大的灵气，凌源十老加起来也还没有这个本事，原来那些奸诈的道士拿红云当阵眼，强行抽取红云的灵气运转大阵。 这招实在太阴险了！若是苍散功破开大阵，身为阵眼的红云就必死无疑。 「你们！」苍咬牙，「你们就这么想拿我炼器吗！」竟做到如此地步。 「苍前辈，请你体谅我们。现今妖魔群起，民不聊生，修道中人本该拯救苍生、降妖伏魔，所以我们凌源派必须得到更有力的法器才行。为了百姓苍生，苍前辈必须有所牺牲啊！」 为了人类百姓。为了人类定义的」苍生」。妖族就该被这些道士杀绝？！ 苍好恨，为了妖族同胞，他本该散功自尽，让凌源派炼化自己来杀害同类，苍宁愿死！可是……红是无辜的。 他不能让红死啊！ 苍痛苦的闭上眼。「……我愿意让你们炼器，请……请放过红云。」 妖族的同胞啊！原谅他的自私。 「你们妖怪都是言而无信之徒，我们放走狐妖，你又怎么肯乖乖让我们炼化！」 那你们又怎么愿意乖乖被妖族吃掉？！ 「是啊是啊！我们凌源派被你杀死了那么多弟子门人，这仇，非报不可！」 那他朋友兄弟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妖孽，别再废话，乖乖受死吧！」 万物生死又岂是你们人类能擅自决定的？！ 这刻起，苍对人类就此心死，之后的千百年修行，苍再也没有接触过人类，面对道士，他再也不会手软。 云清真人摆手制止众人的咒骂声，对苍说道：「苍前辈，不是我们不愿意放走那只狐妖，而是它实在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就算我们放了它，其它的道院也会把它收去的。」 就是说，凌源派不只要把他炼化，连红也不放过了！ 什么杀人无数！就算是没有造半点杀孽的柳儿，那些道士也会找名义收他。 苍咬牙，恶狠狠的瞪着云清真人，那深沉的仿佛由灵魂透出的恨意看得清云真人内心发寒，他晃了晃身子，差点忍不住向苍下跪求饶。 不愧是千年道行的妖怪，一个眼神就令他道心大乱，云清真人心里暗叫不好，他决定要速战速决。 「众弟子听令，收字诀！」云清真人喝道。 伏龙大阵外围的弟子听令，纷纷捏出手诀。 「师弟们，准备！」他对阵内其它九老说道。 手里飞快的捏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十老按古典中记载的变换所占位置。随着阵型的变换完成，一股更加巨大的压力遽然压向苍，苍感觉胸口一闷，差点喘不过气。 他咬破舌头，逼出一点心血吞下腹，才勉强支撑下去。 「伏龙大阵，收！」手诀一完成，云清真人喝出收字诀，顿时大阵黑光大盛，阵内错综复杂的黑线像活物似的，扭动着缠上苍。大阵的范围逐渐缩小。 黑线一沾到苍的身体，立刻紧紧的缠上，随即带来酸痛麻痒等痛苦的滋味，令苍难受的直想大叫。 上古大阵果然名不虚传，才两字诀，就困得苍无法反抗。 更厉害的是，缠上身体的黑线正不断抽取苍的灵力，然后把灵力转换成运作大阵的能量，也就是说，苍的灵力有多强、收字诀的威力就有多大。 苍心里明白，他绝不可能挣脱的了。他不怕死，但被炼化后失去灵智，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可是比死更难受。 不……真正让苍难过的，是他救不了红云。 红云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可他却连抬手抓住的力气都没有。 红──！ 苍心里无声的吶喊着。 红云朦朦胧胧的听到一个声音，是苍在唤他。 他勉强从一片黑暗的昏迷中抽回一点意识，努力抓住那声音。 意识逐渐清晰，红云吃力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青白色的地板，上面纵痕交错的黑色细线分外地刺眼。 这是……阵法？ 努力的回想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记得他被抓到凌源派后，十几名贼道士连番拷问他苍的藏身处。狐族的高傲不允许他认输，别说是泄漏苍可能的行踪了，红云连哼都没哼半声。 然后有个糟老头子用邪门法术把他弄昏……莫非脚下的阵法就是来困住他的？ 不，不可能，他自认自己的修为还没高到需要「劳烦」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一个高等的水系结界就能困得住他了。 红云见多视广，脚下的结界布置得十分精妙，很像是传说中的上古阵法。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 红云吃力的抬起头──这动作对现在的他而言万分艰难，眼前见到的是他此生最难忘也最心痛的画面。 苍被伏龙大阵的黑线一圈圈的缠住，黑线深深的压入苍的肌肤，泛出诡异的幽幽黑光。苍没有挣扎，咬牙硬撑着，目光炯炯的凝着他，金蓝色的眸子炽热又执著的凝视着他，那视线像是能化成实质，紧揪着红云的心脏。 苍怎么可能乖乖被那些人类擒住？但转念一想红云就明白了，他所在的位置正是大阵的阵眼处，若苍强行破开大阵，自己必死无疑。 跟苍相同的，红云也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痛苦。 他的苍，为了他，抛弃龙之血脉的骄傲，与他在人类世界里躲躲藏藏。 他的苍，为了他，放弃多少次修行的机会，只因不想比他早一步飞升。 他的苍，为了他，奋不顾身的闯进人类布置的陷阱，等待着苍的，是被炼化的命运。 苍一让再让、一忍再忍，都是为了自己。 尊贵的龙之血脉，应该翱翔在自由的天空，红云以为自己能成为他身边的云朵，一直陪着他。 百年岁月，还不够……怎么也不够。 可是没有谁能困住这只虬，妖不能、人类不能，连他自己也不能！ 伏龙大阵越收越紧，苍努力运功反抗，嘴角眼角渗出了金红色的血丝，但身上的黑线却丝毫没有松动的可能。 ──伏龙大阵本是他的克星。 加上苍情绪激动，气血运行加快，更加速了灵力被抽走的速度，若不是凭着不放弃的意志力，他早就倒下了。 大阵外，几名弟子已搬来了炼妖壶，只等苍气力不支后活生生的把他丢进去。就像把活鱼去鳞后丢入油锅炸，堂堂虬兽，今天却像厨房里待宰的食材。 如果可以，他真想放声大笑。 「苍！」 闻声望去，阵眼中的红云不知何时已恢复意识，挣扎着喊出他的名字。「我的苍，我们走吧。」 他在红云的眼里看到一股哀绝的决心，和他之前相同的决心。 「红……」 「……燃！」红嫩的樱唇轻轻吐出这个字，红云对他绝艳一笑，美丽的身躯倏地化作一腾嫣红色的火焰。 苍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红云的脸庞、红云的身躯、红云的笑、笑中的泪，全都熔解般的在火焰中模糊不清。 束缚在他身上的黑线有些松动，但苍却无法动弹。 「啊啊啊────！」 腾腾的火焰直冲上天，苍的长啸声也直上天际。 苍的长啸声中夹着太多的悲痛，柳儿听了，差点落下泪来。 他听苍的话乖乖躲在树丛中，但苍仿佛撕裂天际的长啸声让他忍不住起身张望。那啸声除了悲伤，还有强烈的恨意，柳儿直觉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柳儿大略估计凌源派到龙源川间的距离，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用御流掩护苍大哥跟红云哥离开，可是龙源川离这里不算近，要是在路上被道士围困，势必会有一场苦战。 红云哥被囚禁了这么久，身体状况或许已无法久战。迟钝的柳儿在某些事情上，倒是十分的细心。 柳儿两手贴上身旁的大树，手心传来树皮粗糙的触感。 这带树木吸收了道院散出的灵气，他可以感觉到大树体内蕴藏着勃勃的生气。这带的树木虽还未到启智的境界，但最少也有百年以上的树龄，柳儿可以用灵识跟它们沟通。 树叶沙沙做响，一棵传一棵，整片树林都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柳儿闭上眼睛，放出灵觉，小心翼翼的感应着前方的动静，道院内传来激烈的灵力波动，还有很浓的血腥味。灵觉的感应最直接也最敏锐，血腥味给柳儿的厌恶感是平常的好几十倍，但柳儿仍咬牙忍耐着。 道院外围的结界一阵波动，接着被一股巨大的灵力破开，柳儿看见红蓝两色的光团一闪而出。 他们逃出来了！柳儿立刻收回灵觉，飞快地捏着法诀。 苍抱着红，转瞬间奔到柳儿身边，苍看柳儿一动也不动的呆立着，焦急的大喊： 「柳儿，快跑！」 柳儿无暇多看他们，他手中正凝聚着一颗巴掌大的莹绿色能量团。要将能量聚而不发，耗费的灵力非常大，柳儿的修为也仅足够支撑一下子而已。 「苍大哥，这里交给我，你们快跑！」 树林边剑光闪闪，凌源派的道士们御剑追至。 「妖孽，哪里逃！」云清真人满身血污，愤恨的吼道。他不再称苍为前辈。 我的同伴们，请帮助我！ 柳儿两手一分，将莹绿光团打向两旁，口中念道。 「天地孕万物，顶天立地者，木。生生不息，重重缠缠，缠藤术──困！」 从地面上、从两旁的树木中，缓缓长出粗细不一的根茎枝条，枝条在柳儿的控制下，纷纷缠上攻来的道士们。 飞剑斩断一根，马上就有十几根缠上，不知不觉间，凌源派众所在的范围已被横生的枝叶占据，困得他们动弹不得。 缠藤术属于高级的术法，柳儿又是第一次使用，在念咒时，他就觉得很是吃力，术法施放后，更是全身脱力，两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苍见状，不假思索的一手拉过柳儿的手臂、一手紧抱着红云，双足一点，飞上半空。 凌源派众气急败坏的砍着不断缠上来的枝条，飞剑法宝满天飞，却还是无法挣脱出来。 木系的结界防御力虽然普通，但再生自愈的特质却是其它系结界比不上的，而且柳儿施放的缠藤术不是单纯的缠藤术，四周的花草树木也分出自己的灵气帮忙，威力大增，短时间内凌源派的人不可能破开。 「师伯，怎么办？这妖术太厉害了」 云清真人沉吟一会，痛下了决心。「一把烧光它们！」 「师兄，这样好吗？靑石大殿那妖狐散功引发天火还未扑灭，若我们又冒然引火烧这片树林，凌源派的百年基业恐怕……」云清真人的二师弟云泉真人劝道，「师兄，慎思啊！」 云清真人望着苍等三妖远去的方向，恨恨的咬牙。「这妖孽杀伤我派近半弟子，云浩师弟跟云濂师弟也是死在它手上……如此凶残的妖物，我派岂能坐视它逃跑，任它危害苍生呢！」 云清真人所虑的不是没有道理，云泉真人想了想，便不再阻止他。 人类有人类的立场跟道理，妖类也有，但两方的立场跟道理却不能共立，这就是纷争的原因。 ──只因为立场不同。 「凌源派众弟子听令！」云清真人高喝，「使出各自的法宝！」 「──放火！」 一缕清烟冒起，底下的森林很快地被火舌吞噬。 柳儿看着高窜上天的火焰，琥珀色的眸子浮出水雾。 「……对不起、对不起……」 要多少个百年，才能长成这片苍郁的树林。 人类并不坏，但他们跟妖族不同的是，妖族崇敬自然，对孕育自己的天地永远谦虚，但人类，却总把自己放在万物之上。 征服自然，但征服了又有什么意义？ 苍飞得很快，但那满天的火光，远远的，柳儿却还看得很清楚。 林鸟不忍离开生息地，在大火中哀哀鸣叫着。 回荡在柳儿耳边的……是森林最后的哀歌。 「对不起，谢谢你们……」 苍飞了一会，便落到地上。不是已无须顾虑凌源派追击，而是他怀中的红云已经撑不住了。 红云手足上冒出细毛，狐耳跟狐尾也露了出来，淡火色的灵气不断从他身上泄出，就好像他整个人燃烧起来似的。 柳儿现在才注意到红云的惨状，红云的样子……他听几个修妖者说过，全身的灵气不受控制地外泄，而且逐渐退化成原身，这些，都是散功的迹象。 要知道红云的修为不低，除非被少数几个克制妖族的仙器重创，不然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害，也不可能严重到散功的地步。 散功的后果，便是烟消云散、永不轮回。 红云哥怎么会……柳儿本想开口问，但看到苍脸上悲怆的表情，话，问不出口。 苍一手扶着红云的背心，不断输送灵力给他，一手细细的轻抚着红云的脸。他不愿放弃，心里却又知道一定会失去。 感觉到苍的触摸，红云睁开眼，挤出个虚弱的微笑。「我现在……很难看吧？」 「不……不会，」苍哽咽着嗓音，「红……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好看的一个……」 「又乱说话。」红云想像平常那样轻推苍，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红，你为何要这么做？」苍的手颤抖着。他宁愿被人活生生的炼化，也不要红云为他牺牲啊！ 「难道你想……我看着你被人炼化吗？」红云虚弱的抬眸，直视着苍含泪的双眼。「你不能，被谁困住……苍，注定要飞上青天——」 「而我是云……你说过的，我是你身边的云，」红云的目光变得迷蒙遥远，越过苍，凝着远方的天穹。「我不后悔这么做……只是……苍……我放不下你……」 「那就不要放！」苍紧抓着红云的手，要是这样能阻止红云生命的流逝，他可以永远永远的抓着。 「不要放下我！不要离开我！红……我求你……」苍握着红云的手凑到唇边，哀求着。 他求的是红云，还是……红云所望的天。 柳儿握住红云另一只手，想输自己的灵力给他，可是红云全身冒着火行灵气，树妖本能的畏惧火，他好几次伸手靠近，都反射性的缩了回来。 柳儿焦急不已，他恨不得要死去的是自己，只要红云能活着，柳儿可以向恶魔发誓，他愿意做任何事。 柳儿不加思索地剜出嵌在眉心的晶髓。 「红云哥，这是我的木系晶髓，你吃下去，一定可以复原的！」 苍瞪大了眼，晶髓跟内丹一样，可是修妖者所有的修为，一旦失去，千百年修为就全都没了。不只如此，失去晶髓内丹的修妖者，是其它修行者眼里最容易取得的炼药材料，就算有苍跟红云的保护，柳儿存活的机会也不大。 「柳儿，你别开玩笑了！」苍大惊。 红云却缓缓的伸出手。 五行木生火，柳儿的晶髓的确是救红云的唯一方法。 其实……红云不想死，妖物求生的本能在蛊惑着他，只要伸出手，他就不会放苍孤单。 他不想死，他舍不得苍，他不想让他孤独寂寞。 百年岁月，他跟苍的百年岁月，还不够啊！ 但红云的手越过了晶髓，温柔的抚着柳儿带泪的脸颊。「傻柳儿，答应红云哥一件事好不好？」 「我答应，红云哥，我什么都答应。请你，不要死……」柳儿泣声道。 「柳儿……代我照护苍……」 手缓缓的下垂，无力的，摊在地上。 最后一丝灵力从红云身上泄出，凝成一朵淡红色的火云，消散无踪。 「红……我们约好了要一起上白鹿山赏雪，一起在蕴蓝湖饮月……你不是想游水吗？我不会制止你了。」 「红，醒醒，睁开眼睛……」苍轻晃着红云，好温柔、好温柔地。 「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千年修行，天劫地劫，我们还要一起捱过……」 「红，醒醒……醒醒啊！」 天地辽阔、岁月漫长，失去的孤独与痛苦…… 「红……红，红！」 永难平复。 「红啊──！」柳儿听过一句话，「男儿柳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苍紧抱着红已无气息的身躯，哭得好大声、好大声。沉重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间，显得如此的空虚、凄凉。 第七章 苍逐渐听不见了，听不见自己回荡在山林间的哭声，听不见柳儿的啜泣声，他的心里只有恨。 哀痛、与恨，占据了他全副身躯。 意识一点一点地模糊，视线化作一片血红。他看不见红云了，也看不见柳儿了，什么都看不见也好、什么都听不到也好，就这样沉沦下去吧！ 堕入魔道，再也不会感到痛苦。 可恨的人类、该死的人类！ 他要他杀光所有人类，他要杀！ 杀──！ 双目赤红，淡淡的黑雾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苍身上。黑雾带着令柳儿作呕的气味，他掩住口鼻，忍不住退了好几步。 好恐怖！ 柳儿手试探的伸向黑雾，黑雾穿过他的手心，一股血腥黑暗的意识传来。柳儿一颤，手里捏着的晶髓发出碧绿光雾，把黑雾挡了回去。 柳儿心性单纯、善良无邪，是魔化黑雾的克星。 「苍大哥？」柳儿小心翼翼的问。 苍没有回应柳儿，他被恨意笼罩的心正渐渐被魔雾入侵，只要再过一会他就会被魔化，然后修入魔道。 各种修魔的型态中，以修行者（无论是修妖或修道）入魔后形成的魔物最为凶恶，尤其苍这般修为的，又带着强烈的杀意恨意入魔，若真让他成魔，这一界的苍生恐都难逃劫难。 柳儿隐约明白苍现在的状态，他不清楚苍入魔后会有多少生灵受到威胁，他只知道，对入魔者来说，入魔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柳儿想叫唤苍，又怕影响到他，只能焦急又无助的看着黑雾愈聚愈浓。他已经失去了红云哥，他不想再失去苍大哥，可是，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山林里的鸟兽感应到魔雾的气息，纷纷走避，柳儿的本能跟直觉也要他快逃，可是他就是放不下苍，也放不下苍怀里的红云。就算已无生命证明的呼吸，红云哥还是红云哥。 苍魔化后，意识全失，待在他身边绝对有生命的危险，柳儿知道，可是他不想离开。 柳儿再也不想离开，再也不想让谁离开。 为什么他不能代替红云哥死去，那他就代替苍大哥入魔吧！ 柳儿心一横，将手里的晶髓往苍丢去。失去晶髓，柳儿现有的修为不足以抵挡魔化黑雾的侵袭，一部分的黑雾往他身上袭来。 「咳咳咳！」他痛苦的不停干咳，黑雾无法魔化他，但却让他万分的难受，全身的气血逆流似的纷乱，胸口滞闷。柳儿嘴角渗出一丝血丝。 察觉到本体有危难，柳儿的晶髓大放绿光，瞬间逼退了聚集过来的黑雾，苍的心智恢复一丝清明， 他听到柳儿痛苦的干咳声，努力集中心神往柳儿望去，琥珀色的眼眸担忧的看着他，不含杂质的，最纯粹的担忧情绪。 那单纯干净的眼睛，仿佛就算自己下一刻撕碎柳儿的身躯，毁灭他的魂魄，他也会用如此美丽的眼睛一直注视自己。 心中的空虚好像被什么填补了，苍不由自主地倾身靠近，却又在移动身体时感觉到怀里的冰冷。 死亡，死亡的冰冷。 ――他失去了他一生的挚爱。 胸口被撕扯开来的伤口血淋淋的咆叫着，血色又再度占据苍的双瞳，黑雾在绿光照不到的角落蠢蠢欲动，准备再卷土重来。 「苍大哥……」柳儿抓住苍似乎要探向他的手，苍扭曲的脸孔有些狰狞，但柳儿不在意，「苍大哥，你很难受吗？柳儿能帮你吗？」他只关心苍的痛苦。 「柳……儿。」瘦小的手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苍的心神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周围虎视眈眈的魔化黑雾散开，笼罩在眼前的血色完全退去。 苍看着怀里红云的身躯，有些惭愧……又有些遗憾。他差点要变成他所痛恨的滥杀者，可是他也差点能遗忘这失去挚爱的无尽悲痛。 红……他永远失去了他的红。 苍举目望天，将怀中的红云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将红云揉入血肉之中，再也不会失去。 天蓝得清澈，但苍已不想在其上翱翔。他还没说，他想飞上天际，是因为有云的陪伴。 红云再也不在他身边。 「柳儿……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去。」苍的声音沙哑的令柳儿心酸。 「那苍大哥呢？你要去哪里？」柳儿有家，有他的柳树，那苍呢？ 「红很喜欢你那，我想……把他葬在那。」苍朝柳儿微笑，笑得凄楚，「可以吧？」 柳儿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他点头。 可以这两个字，柳儿说不出口。埋葬，等于死亡、等于消逝。 苍捡起柳儿暗了色泽的晶髓，递给他。晶髓一触到柳儿的手，立刻溶入他手心，十几年后，柳儿的眉心又会再长出晶髓。 苍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柳儿阻止他入魔，所以他什么都没说。苍双手抱着红，用灵气托着柳儿飞在空中。 柳儿惧怕空荡荡足未踩地的感觉，可是他不会伸手抓住眼前唯一能给他依靠的苍。 苍大哥跟红大哥，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苍孤寂的背影，红低垂的脸庞、阖上的双眼，这景象，痛得柳儿，不忍再看。 回垂柳村的路上，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垂柳村那只爱窝在庙顶上的老猫春桃失踪了半个多月，连柳溪旁的野狗也不见了踪影。让垂柳村村民困扰的是，因为春桃的失踪，村子里的灰老鼠似乎有愈来愈猖獗的趋势。 不但每天夜里在谷仓中吱吱喳喳的大开宴会，最近更是常常看到三两只的聚集在村门口附近，虽然还不到储存谷物的季节，但这种又脏又没有任何益处的生物总会让人感到困扰。 那些灰老鼠非常聪明，参了砒霜的糖泥连碰也不碰，村民们完全拿牠们没办法，正想要是春桃还不回来，只好到城里再要一只猫回来养了。 獠牙带着几只小手下，就算人类天天拿扫把赶他，他还是每天都守在村门口等柳儿回来，他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柳儿。 他盼了半个多月，总算等到柳儿回来了，只不过……气氛好像有点怪怪的。 苍两手紧抱着红云，低垂着头，全身散发着令他们心颤的诡异气势，柳儿远跟在苍身后，默默的不发一语。 獠牙多少能感觉到，苍怀中的红云似乎已没有气息，他不敢看苍，求助似的一直望着柳儿。 但柳儿好像没看到，走过獠牙身边，跟着苍进入村内。 柳儿不敢靠苍太近，苍的身上散发着旁人勿近的孤绝气息，他只想自己静静的与红云渡过最后的时光。 柳儿知道，所以他没有靠近、没有言语，苍需要的，不是他的安慰，不是谁的安慰。是红云。 「红，我们回来了。」苍温柔的低喃。 红云很喜欢垂柳村，他们离开后，红云几乎天天念着有时间要再回去一次，现在，他们回来了。 「你看，你一直念着的溪畔美景……」 柳儿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可是红云跟苍呢？他们有属于他们的地方吗。 柳儿很想让这里成为他们的归处，可他该如何说出口。已经是『他』，不再是『他们』了。 苍缓缓地走到柳溪边，蹲下身子，轻轻将红云放入溪水中。 「红，睡吧……你不用再担忧任何事了。」 红云的身躯沉入溪水中，硕长的身子、美丽的脸庞、乌黑的秀发，一点一点地在苍的注视下被江流掩没。 最后只剩一缕发丝不舍的浮在水面上。 载浮载沉、载浮载沉。 依依不舍地…… 一波水浪打来，那缕发丝被打入水中，苍蓦然惊醒，伸手疯狂的在水里捞着，将红云捞出水面。 「红！」抱着湿漉冰冷的红云，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心也是冰冷的。 柳儿闭紧双眼，夕阳下那对相倚的身影，一直刻在他心中，而如今又痛苦的刻上，苍抱着红云的冰冷，此时他这伤心欲绝的表情。 「獠牙，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柳儿没有移开视线，轻声问着。 獠牙讶异柳儿竟然有注意到他，迈着短腿奋力跑到柳儿脚边，焦急的说：「柳儿大人，大黄身受重伤，现在正在智翁那治疗。」 「大黄受伤了！」柳儿抱起獠牙，「快带我去看看！」 不舍的回望了一眼，别过头，仿佛想努力割舍掉什么。 那里不需要他，他的朋友们才需要。 若要问垂柳村这带哪两只妖的感情最不好，十只妖十只都会说──柳溪边的犬妖大黄跟老庙顶的猫妖春桃。 或许是天性使然，这两只不但每见面必吵，一言不合卯起来大战个十天十夜的机率更是高达百分之百，所以当柳儿看到水火不容的两只正和平的躺在同一窝草窝中时，连没神经的他都不免瞪大了眼。 就好比蝙蝠妖说喜欢日光浴一样不可思议。 不过柳儿没讶异多久，大黄跟春桃伤痕累累的样子让他连招呼都忘了打，直接冲到他们身边替他们疗伤。 好险柳儿算是这一带的首领，要不他冒然闯进智翁家，无论有什么原因，早就被智翁给赶出门。 智翁看着柳儿的木系灵气逐渐治愈两妖的伤，心里又佩服又感叹。才几十年不见，柳儿的修为进步神速，连治疗之法都使用得出来了。 殊不知，柳儿的修为所以进步得那么神速，是因为前些日子在水中帮苍疗伤，又吸收了苍龙鳞蕴含的水行灵气之故。一味的潜修修为增长的空间有限，只有经由历炼，才可能迈向大成之道。 两妖的伤势渐愈，缓缓的转醒。这半个月来智翁只能勉强压制伤势，若没有柳儿的治疗，他们的伤势可能要修炼个几十年才能恢复。 两妖睁开眼，一看到彼此，马上又老样子的开始互骂。 「我说犬妖，你的样子还真狼狈呀！」春桃仰起毛茸茸的小头，一付瞧不起狗的样子。 大黄也不甘示弱，马上讽刺回去。 「还说我勒，你的胡子都烧没了！」 「这是为了哪个笨蛋白痴啊！」春桃拉高了音调。 大黄无语，撇过头窝到一边。一会，才小小声地说了句： 「……谢谢。」 春桃扬扬尾巴，轻哼，「笨狗！」 那天大黄引走少部分五行追云箭后，因为不敌，差点死在箭下。就在危急之际，猫妖春桃突然冲出来帮忙，在春桃搏命相助之下，总算打退了五行追云。后来獠牙等妖连夜把身受重伤的两妖送到智翁那治疗。 这两只平时势同水火，但大黄有难，春桃立刻奋不顾身的舍命相救，或许…… 柳儿看着别过头，互不看对方的大黄跟春桃，心想：其实他们的感情还满好的嘛。 柳儿跟獠牙离开后不久，一只妖物来到了垂柳村门口。 他很清楚地盘的规矩，他没有擅闯，发出自身的气息，等待垂柳村中的妖类前来与他接触。 可是负责守望的獠牙不在，村里其它的妖物没一个在他面前站得住脚，只好躲在自己的窝里装死。所以獠牙离开了几天，那只妖物就在门口站了几天。 一回村，听到小手下的通知，獠牙立刻赶到村门口会会那只妖物。 冷硬，是獠牙对那妖物第一眼的印象。苍白的肌肤，铁灰色眸子又冰又冷地毫无生气，黑发盘在头上，一袭铁灰色武人装束，他身上唯一的彩色就是腰间系着的红色腰带。 「请问前辈……」 不等獠牙把话说完，对方就插嘴道：「我找苍大人。」他说话时，只有嘴唇微微掀动，脸部线条丝纹不动，像带了个铁面具。 虽不知对方来意，但他要找得可是獠牙不敢惹的苍，大黄跟柳儿又不在，獠牙只好自己做主。 獠牙退到一旁，当作没看见的给对方过。 红云半浸在水中的身子已经退化成一只赤红毛色的双尾狐狸，但苍仍放不了手。 他怎么放得开，心上的唯一。 妖物走到苍身后，朝他单膝一跪。 「苍大人，您……您怎么不找兄弟们帮忙呢？」妖物平板的脸上出现些许情绪波动。 苍抱住红云，身上的衣服被溪水染湿，他紧紧的抱着，在红云的狐脸上印下最后的一吻。 倾尽此生所有情爱的一吻。 然后，不舍地放手，看着红色的身躯缓缓沉入溪底。 「刀……我不想你们像黑石老弟那样……为我牺牲。」嘶哑的声音，含了多少痛苦，就像被撕裂的心。 「苍大人，兄弟们愿意为您、为红云大人而死。如果您找兄弟们帮忙……红云大人就不会……」恨恨的咬牙，刀身上发出冷肃的杀气，「那群可恶的狐狸，还有那些该死的人类！」 「刀，我不怪红狐族，他们也有他们的原则。」苍一顿，眼中射出金芒，「但那些人类，的确该千刀万剐！」 就算杀了他们，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也难消苍的心头之恨，但他对自己的悔恨，更难消。 不能怪红狐族，伏龙古阵威力强大，连他也对抗不了，红狐族也只是送死罢了。苍恨自己太过轻敌。 本以为这些道士没什么本事，大不了就现出原形与他们一拼，没想到伏龙大阵却让他连拼的机会都没有。 好恨，好恨啊！此恨如何能平？！ 「苍大人，兄弟们打听到，凌源派放火烧林，天火与道火内外夹攻下，凌源派那些贼道士死伤无数，现在别说是伏龙大阵了，他们连个小小的剑阵都使不出来。」 刀身体微微往前，有些激动的说：「苍大人，现在正是您报仇的大好机会啊！」 「报仇吗？」苍看着远方。 「……刀，这里很宁静吧，淳朴、祥和，我跟红都很喜欢这里。」柳溪蜿蜿蜒蜒地流向地的尽头，溪边生满了一排排的柳树，苍的视线定在那美丽的垂柳上，对刀说。 「我从没见过这么祥和的地方，外界的纷乱不染，我也从没见过像柳儿这么单纯善良的妖类，青绿得像刚抽芽的嫩叶……」 柳儿的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那纤细的枝条仿佛在为人扫去心中烦忧。 娑娑沙沙、娑娑沙沙地。 苍眯起眼，享受扑面而来的微风，带着树叶的香气。 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他珍惜的，只剩这个了！他怎能让这美丽的村子被染上血腥。 苍睁开眼，眼中再也没有哀痛迷惘。「我体悟到，一直逃避，保护不了自己重要的东西。必须战斗，我们妖族若想生存在这世界上，就必须跟人类全面抗战！」 以血腥和杀戮写下的人族，妖族战争正式拉开开序幕，在为首的苍这句话之后。 第一个被歼灭的，就是傲慢自大的凌源派，就只为了一片龙鳞。 苍起身，挥手拍掉身上的水珠。再见了，他的心……已永远沉到水底。 「刀，我们走，为红、为黑石老弟报仇去！」 「遵命！」刀眼中闪过一道刀剑白铁般锐利刺人的银芒。 獠牙一看到刀出现，知道苍可能会走，立刻赶去通知柳儿。 柳儿急忙回村。 要走的，他留不住，但至少能看最后一眼，他会用往后修行的所有岁月来怀念。 苍垂首坐在溪边，默默地看着潺潺流动的溪水，碎裂的东西随着溪水愈流愈远，终至消失不见。 柳儿这才明白，有些事物不是化出人类的手就能抓住。 柳儿走了几步，想靠近苍，可是一旁的刀身上有股令他恐惧的气息，生冷的、锋利的，金属的气息。原来刀是一只金行的刀妖。 「苍大哥！」柳儿不敢靠近，只好大声唤着。 「柳儿？」苍回过头，脸上是温和依旧的笑容，但柳儿却觉得苍的笑容好陌生、好遥远。 「苍大哥，请你……不要不告而别。」 苍温笑着，拉过柳儿的手坐在溪边，「柳儿，你听过白蛇娘娘的故事吗？」 虽然不明白苍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柳儿还是乖顺的点头。「听过。」这是每到端午，人人必讲的故事。 「白娘深爱那个懦弱的人类，为了他，白娘愿意牺牲一切，她偷采灵药，捣乱地府，全都是为了拯救那个人类的性命，白娘她……她只是深爱着那个男人而已，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类，她错，就错在她不是人类，和尚收她，只因为她非人类，只因为这样！」 「下界也常有战争，但他们战争的理由，不是因为种族不同，而是为了地盘、利益跟生存。只有人类，他们排斥我们，只因我们与他们并非同类。」再好听的理由，都掩盖不了这真正的事实。 柳儿凝视着苍，悲伤又一点点地回到他脸上，苍看着清澈的溪水面，好像想在水底寻的什么。 神情落寞的苍，他孤单的身影让柳儿忍不住想靠近，这一幕好熟悉，在艳红得眩目的夕阳之下，那对本该相依的身影，如今一个身躯冰冷的躺在水底，一个心冰冷的坐在这里，溪水横隔了他们，就像男人跟柳儿。 柳儿最终没有靠过去，苍已经起身，他刚毅的脸孔在逆光下有些模糊，柳儿努力睁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他不会忘记…… 「苍大哥，你要去哪里呢？」是天空吗？还是溪水的对面，他还有地方可以去吗？还有谁能够陪着他？ 「柳儿，苍大哥要走的路，你跟不了。」苍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看那溪水跟溪边的柳树，「那是条血腥杀戮往地狱而去的路！」厌恶血腥味的树妖，绝对没办法忍受。 柳儿仰首直视高大的苍，「柳儿知道自己跟不上」……也没有跟随的资格。「柳儿只希望苍大哥不要忘记柳儿，不要忘记这里」 他不想被遗忘，也不要遗忘了谁，他会将记忆刻在树身上，如果连他都忘记了，还会有谁记得。 苍走近柳儿，轻抚他细嫩的脸颊。「苍大哥怎么可能忘记你。」他绝对忘不了，发生在这里的，改变他一生的事。 夕阳、溪畔、微风，红的笑、柳儿的泪。 怎么能忘。 苍跟刀妖走了，走向复仇的路。 苍远去的身影与叶锦文的重迭，一去不回。 红色的云、蓝色的天，他是树，根扎在土里，如何伸长了手，也捞不到。 太远太远了，没有谁会为自己停留。 看着已经看不见的背影，柳儿痛苦的闭上眼睛。 柳儿的柳树，一夕间，落尽了叶。 在后世人称苍王的虬兽──苍，的率领下，人族与妖族的战争如火如荼地展开，人、妖两族已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无辜死伤的生灵细数不清。没有谁知道，这场战争会延续多久。 积怨数千万年的仇恨，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能平息。 被推上妖族领袖的苍，杀戮，已经是身不由己，他唯一庆幸的，是他还能保住回忆中那片小小净土的和平宁静。 虽然多少传闻了外界的战争，但垂柳村的和平，让村里的妖们一点也没感觉到战争的真实性。 日子照样一天一天的过。转眼又是数百年光阴。 柳儿的柳树不知从何时开始，树身上的红绳愈系愈多，当柳儿发觉时，柳树底部已盖了一间小小的神庙。香火还颇为鼎盛。 垂柳村中流传着，柳儿是棵能治百病的神柳，只要摸摸树身，不管多重的病，都能逐渐好转。不只如此，附近的妖类间也有这样的传言，垂柳村里有只修为高深、心地善良的柳妖，只要受了伤，都可以找他医治。 柳儿在附近妖类间的地位有多高，大概只有柳儿自己不知道。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练习治愈灵气而已。 如果自己的治愈灵气能更熟练，或许当时红云哥就不会死了。 抱着如此单纯信念为人类跟妖类治疗的柳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代表了什么。 对人类而言，柳儿代表了奇迹，他们为他建了庙，崇敬着柳儿，也崇敬着自然。 对妖类而言，柳儿是无私的，无论多么邪恶的妖物求助，柳儿都不会拒绝。附近的树妖水妖们纷纷效仿柳儿，也开始为同类医治。 或许垂柳村的和平有部分是因为苍将战场刻意远离这里，但最主要的，还是这只单纯的柳妖。 第八章 影子化成的魔。 炎炎夏日，蝉鸣声吵得大黄睡不着，他不耐的甩甩尾巴，恶狠狠往树上一瞪，散发杀气中。 蝉鸣声瞬间静止，大黄伸伸懒腰，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可是…… 知──知── 不到一会，急于求偶的蝉儿又鸣叫了起来。 大黄翻身，再翻身，最后终于受不了了，立起四足，火气很大的咆啸。 「吵死了，要发情滚一边去啦！」要不是这是他柳儿大人的柳树，大黄早就冲上树把他们全都打下来了。 蝉被惊的飞起，大黄可以听到几声『真小气！』、『那么凶干麻！』等尖锐的抱怨声。 大黄当作没听到，刚刚那么一吼害他睡意全失，正好又想到柳儿，大黄干脆走到溪边看他的柳儿大人发呆。 没想到，他的柳儿大人竟然不在溪边。难道又去帮谁治疗了吗？可是他没感觉到有人或妖靠近啊？ 大黄心里奇怪，沿着溪边绕了一圈，终于在老庙附近发现了柳儿。 其实大黄的修为已经可以暂时变成人形，但他还是比较习惯现在这个样子。 「柳儿大人？你怎么了」 柳儿蹲在地上，偏着头，看着屋檐下的阴影。 回答大黄的是躺在屋顶上打盹的春桃。「柳儿大人刚刚突然过来，在庙前绕了一圈后，就蹲在那不动啦！」 自从春桃跟大黄并肩对抗五行追云箭后，两人见面再也不会剑拔弩张的了，虽然还没有很明显的亲密，但彼此间多了些说不出的暧昧。 「柳儿大人看到什么了吗？」 「谁知道。」春桃翻过身，趴在屋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看蚂蚁吧？」 春桃的修为也足够化成人形了，但她却仍维持猫的外形，其中的原由，只要是明眼妖都可以看得出来。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大黄好奇的凑过去。 柳儿当然不是在看蚂蚁，他正盯着地上的影子发呆……或者说是沉思。 「柳儿大人，您在看什么？」大黄研究了很久，还是看不出来影子有什么特别的，只好出声询问。 柳儿缓缓的转过头，长长的睫毛扇阿扇的，「喔……」似乎现在才注意到大黄的靠近。 他伸出手，指着地上的影子。「那边，有东西！」 柳儿虽然没有首领的自觉，但妖类护卫地盘的本能还是有的，稍早他感觉到有股奇异的气息闯入村内，心神有些不宁，就绕过来看看了。 大黄的修为差了柳儿一大截，他努力盯着柳儿指的方向，一时间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屋檐上的春桃也眯着眼睛仔细看。 「仔细看，在那边。」柳儿说。 地面上的影子很清楚的描绘出屋檐的轮廓，连带描出一块春桃的小小身形，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但若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影子的颜色并不均匀。 日正当空，天上的大火球将建筑物的影子映得清清楚楚的，只有柳儿指的这小块影子颜色特别淡、特别模糊。 「真的……好像有东西……」 「那是什么呢？」柳儿虽然发现那东西的存在，可是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大黄嗅了嗅那块影子，「我想想喔，记得有听谁说过……」 感受到三妖的视线，地面上的影子微微颤动。 「咦？……哇啊！」大黄吓得往后一跳，春桃反常的没骂他窝囊，也高高跳起，跑到另一个屋檐上。 「我知道了！柳儿大人……这……这是魔啊！影之魔物，影魔！」 「魔？」 「柳儿大人，这东西不能留在这，趁它还未成形，快点消灭……赶走它比较好。」看柳儿脸上困惑的神情，大黄立刻改口。 柳儿从未杀伤过任何生灵，要他除掉影魔……柳儿可能连「消灭」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为什么呢？」柳儿眨眨眼，问道。 好吧，他甚至不懂「魔」代表了什么。 「因为很危险啊！」春桃回答。躲得远远的。 「魔非常凶残、嗜血，要是让它成形了，不只村里的人类，连我们妖类都会受害！」大黄接着说。躲在柳儿身后。 「魔吗……」柳儿突然想到苍，失去红云的苍，也悲痛得差点堕入魔道。 想起苍，柳儿觉得，或许魔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 「魔族不是生活在下界，中界怎么会有呢？」柳儿修妖全靠本能，对修行的方式一点概念也没有。 大黄有被打败的感觉，为了要让柳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只好耐心讲解。 「柳儿大人，您知道，上、下两界不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有仙族或魔族吧？」 「嗯，我知道。」柳儿点头。 神族，仙族跟灵族共享的上界，人族跟妖族争夺的中界，还有魔族，幽族跟鬼族割据的下界，或许人类不清楚，但这三界的存在对其它生灵来说，几乎等于常识。 大黄继续说道：「虽然三界的由来已经久远得不可考了，但您应该知道上下两界不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有仙族或魔族吧？」 哪里应该了？柳儿皱眉，「我不知道耶。」苍大哥跟红云哥又没教过他。 「呃……也就是说，仙族、魔族、灵族、鬼族，的起源都是中界，只有神族跟幽族是上下界的原住民，反正神幽两族神秘的很，就先不提了。」 「嗯嗯，先不提。然后呢？」 柳儿的求知欲让大黄很有成就感，开始滔滔不绝的讲着，完全忽略角落某只刚刚还令他怕的要死的魔。 「人类修行大成后，便可飞升上界，成为『仙』，妖类修行大成，便成『灵』。但若修行失败，就会堕入鬼道或魔道。」 「嗯嗯。」柳儿点点头，苍大哥也差点堕入魔道。 「不过，也有一开始就往鬼魔两道修行的型态存在。有形成妖，无形化魔，这句话柳儿大人听过吗？」 「什么？」柳儿一愣。 ……他没问过。 「就是有形的物体，如山河、器物、草木、鸟兽等，修妖，无形的物体，如影子、愤怒、淫欲、梦境等，修魔，」 大黄用鼻子比比柳儿，「有形成妖，例如我犬妖、柳儿大人柳妖、春桃猫妖，」又比比影魔的方向，「无形化魔，例如影魔、心魔、恶（邪恶）魔、梦魔月魔等……」（注：月魔并不是指月亮化魔，而是以月为象征型态修成的魔物，是为无形） 「喔，我懂了。」 大黄说得浅显易懂，柳儿一听就明白了。不过，有一件事大黄并不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有形」都能修妖，也并不是所有的「无形」都能成魔。修行乃天之道，化魔成妖真正的原因谁也说不清，就跟天劫地劫一样，只能说是一种大自然的力量。 大黄接着道：「那只影魔再几十年就能成形了，到时候它没有真正的实体，又能变化万千，可是很危险的。如果柳儿大人不忍心消灭它，那就让我大黄来吧！」 「春桃也愿意下手！」春桃跳到柳儿面前，抬起头，也说。 为什么一定要消灭呢？柳儿不明白。 不是他同情心太过旺盛，而是这只影魔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只因为它是「魔」而要把它消灭，那不就跟人类没两样了？ 「影魔……修成不容易吧？」 「在还未化形前，影魔只能寄生在生灵的影子中，吸取他们的灵气，要是暴露在阳光底下，就会立刻灰飞湮灭。影魔连在下界都很稀有。」大黄说道。 原来如此的辛苦，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影魔身上散发出来的，除了魔的气息外，还有恐惧跟不安的情绪吧，所以柳儿才会心头不宁。 若当年苍大哥成魔了，是否也会面临这种人、妖不容的处境。 无依无靠，无处可去…… 柳儿垂下眼睑，看着缩在角落的小小阴影。 未成形的影魔畏惧阳光，逐渐西斜的太阳，逼得它，只能面对消散的命运。 「跟我来吧。」柳儿伸出手，「寄生也好、吸食我的灵气也好，只要你能活下去……跟我来吧。」长长的柳枝延伸到影魔面前。 「柳儿大人，不可以！」 「柳儿大人，您不能心软啊！」大黄跟春桃连声阻止。 「我不是心软……」柳儿轻轻摇头，「这大地上的生物，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试问，这只影魔做错什么，我们要消灭它，只因为它是魔？」 「只因为是妖，所以白娘就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只因为是妖，所以红云大哥就非死不可？」 大黄跟春桃无话可说。 「来吧……影魔，别害怕。」柳儿轻声说着。 小小的影子犹豫了一会，顺着柳枝的影子，附到了柳儿脚下。 看着水面发呆，似乎是柳妖的习惯，若问他们在看什么，某只柳妖大概会呆愣给对方看。 柳儿头垂得低低的，脸几乎要贴到水面了，似乎，想在湍急的溪流中找到什么。随意束起的头发禁不起风的吹抚，柳条编成的发带松开，飞到空中。 他身下的影子突然一阵扭动，伸出一只柳条形状的长影，圈住了半空中的发带。眨眼间，一个黑色人形从地面浮出，捞回柳儿飞散的长发，笨拙的绑好。 这些柳儿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美丽的大眼仍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水面，黑影微微摇头，暗自叹息，默默的回到柳儿的影子里。 「柳儿……大人……」 好几个能现形的夜晚，影魔总会暗暗低喃着柳儿的名字，不知是他的声音太小，还是柳儿太过专注，影魔从来没得到柳儿的回应。 「你的声音比老鼠叫还小声，柳儿大人听不到啦！」大黄不屑的撇撇嘴，说道。 大黄承认，他看影魔不顺眼。 虽然这只影魔的确如柳儿所说的，并没有做什么危害苍生的坏事──它甚至从来没离开过柳儿身边，但大黄还是不喜欢它。 魔物的难闻气息，鬼鬼祟祟、畏惧阳光的行为，这些都可以算了，最让大黄生气的，是那家伙竟然可以一直黏在他的柳儿大人身边！ 而且春桃还笑他孩子气，这让他更生气！ 「跟你无关。」冷冷地说完，影魔又钻回柳儿的影子中，除了柳儿，他对谁都很冷淡。 大黄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碎那只该死的魔物，但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攻击得到影子。 「可恶的家伙！」不过，影魔的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月华蕴含着无上的夜之精华，许多魔物妖物，都喜欢在月光下修练，尤其是月圆之时，更是修练的大好时机。 今晚，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夜，月亮又圆又大，像个耀眼的银盘高挂在半空，就连没有饮月习惯的柳儿，都忍不住展开枝叶，吸收充满天地间的月华灵气。 月光拉长了柳儿身下的影子，长长的人影中，逐渐浮现一个黑色的人型轮廓，一时间，附近的生灵纷纷走避，只有大黄勉强按捺住逃跑的冲动。 黑影发出无声的呐喊──魔，即将化形。 人型逐渐变得清晰，化出一头飘扬的黑色长发跟纤瘦的身形。 影魔单膝跪下，抬起头，看着柳儿的背影。 「柳儿大人……」温温雅雅的嗓音，俨然就是柳儿的声音。 小巧的脸蛋、低垂的长睫、柔细的弯眉，也跟柳儿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影魔眉心没有树妖碧绿的晶髓，还多了几分孤傲不羁的冷漠气质。 「柳儿大人！」影魔再次低唤。 这次柳儿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过头，朝影魔微微一笑。「恭喜你了。」影魔终于化形，再也不畏惧阳光。 「柳儿大人的培育之恩，影魔永生难忘！」影魔朝柳儿一揖。 「这没什么……」柳儿连连摆手。 影魔修练很少长时间寄生在同一位宿主身上，因为需要的灵气太过庞大，若宿主不堪负荷，灵气耗尽身亡，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可是柳儿却一直让他寄生在身上，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负荷。 就算柳儿修为高深，但也不可能供给影魔成形所需的庞大灵气，所以影魔将要化形的这几年，柳儿几乎天天都在发呆，将自己融入天地之中，转化天地间的灵气给影魔。 这，影魔怎能不感激？怎能不感动？ 影魔心里暗自决定，他放弃变化万千的能力，从此以后，若要化成人形，就只变化成柳儿的样子。 「柳儿大人的恩情，影魔无以为报，愿请柳儿大人为影魔赐名。」魔物没有妖族命名的这种特殊习惯，但影魔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妖族，他希望能让他最敬爱的柳儿大人取名。 「咦？」柳儿傻傻的不知如何回应，他刚从修练中醒来，思绪还不大清明。 「愿请柳儿大人赐名！」影魔再次重复。 「我怎么能……帮你取名字呢？」他想起妖族的命名习惯，认为自己没有替影魔取名字的资格。 「若柳儿大人不愿命名，那影魔宁愿终生无名！」其实大多数的魔物也没有特定的名字，影魔这威胁的话，是从人类那学来的。 「这……」柳儿犹豫一会，想想取个名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叫柳儿，你是影魔，就叫影儿好不好？」 「影儿……影儿很好，谢柳儿大人赐名！」 「很高兴……你喜欢。」柳儿说完，虚弱的吁了口气，纤细的身子摇摇晃晃的融入自己的柳树中。 就算柳儿吸收了天地间充沛的月华灵气，也不够影魔化形所需的灵力，所以他再也无法维持人形，回到本体中静修。 「柳儿大人！」影儿惊慌不已，化作一大片黑影罩住柳树，此时的柳儿非常脆弱，千万不能受到一点伤害。 几个月后，柳儿终于调养完毕，他从柳树中探出头来，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好像睡很久了？」 「不会不会……」话说到一半，大黄一看到柳儿的脸，便傻住了。 「怎么了？」柳儿摸摸脸，奇怪大黄怎么一直盯着他看。 「柳儿大人看起来……不大一样了。」柳儿双眼流转着灿亮的晶光，肌肤更是白嫩的有若新生。大黄眼睛一亮。 「有吗？」他怎么不觉得。 不只是外貌上的改变，柳儿的气质也有很大的变化，变得有些飘邈，像风中枝头颤动的树叶，仿佛随时会迎风而去。但这渺然的气质，却又在他回眸凝视时，露出一股沉稳、令人安心的感觉。 柳儿眉心的晶髓，退化成柳叶形状的一条暗绿色纹饰，正是反璞归真的表现。 「恭喜柳儿大人！」影儿从影子里化出，单膝跪下。这次换他向柳儿道恭喜。 「恭喜柳儿大人脱凡胎！」大黄也看出不同，连连道喜。「太好了，柳儿大人，您大成有望了。」 修妖者跟修道者（人类）最大的不同，就是修妖者还要经历脱凡胎这关。凡胎，也就是原修本体，若本体被破，修妖者就有致命的危险。尤其草木等妖类，本体不能做大范围的移动，更是脆弱。 柳儿脱离了凡胎，不但表示再也不用担心原修本体，更代表正式踏上了修灵之路。 「谢谢……」柳儿怯怯一笑，虽然他对脱凡胎这种事一点概念也没有。也就是因为他不刻意强求，才能如此顺利脱凡，部分的修妖者脱凡胎时，可能会受到魔化黑雾的干扰，或是遇到凡劫（小型地劫），很少有像柳儿如此的顺利。 附近的妖类听到柳儿脱凡胎，纷纷前来道喜，柳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傻傻的微笑以对，倒是影儿看不下去，发动魔障赶妖，才暂时杜绝了这些络绎不绝的访客。 之后柳儿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不像其它妖怪脱凡胎后到处云游，依然守在他的柳树边，天天凝望着脚旁的柳溪。 「柳儿大人，您在看什么呢？」影儿就像柳儿的影子，不但样貌一模一样，更寸步不离的跟在柳儿身边。 柳儿看了多久的溪水，影儿就看了多久他的背影。 「看不到的……我也知道……」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影儿微微皱眉，这动作是模仿柳儿的，他考虑了好久，终于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柳儿大人，您已脱凡胎，为何不四处云游呢？影儿……影儿愿意陪着你。」影魔一向独立，不愿附在别人的脚下，但如果是柳儿，他愿意成为他的影。 他愿意只成为柳儿的影子。 柳儿回过头，温和的看着影儿，就是这温柔淡雅的气质，让影儿移不开眼。 「影儿，我不能走。这里是他们唯一可以回来的地方，我必须留在这里。」 「他们？」 「一只美丽的狐狸……跟一只已经孤独的虬……」柳儿细细的诉说他们的故事，一顿、一顿的，说到了天亮。 影儿已不畏阳光，他眯着眼，看着柳儿落寞哀伤的神情，柳儿没有哭，但影儿仍忍不住伸出手，轻抚柳儿的脸庞。 影儿的手好冰，跟红云哥还有苍大哥的不一样，柳儿还记得他们温柔溺爱的抚摸自己的脸，那手心温暖的温度。 已经只能追忆的温度。 柳儿拍拍影儿的手，笑了。「影儿，你的手好冰。」 影儿突然有股冲动，他回握住柳儿的手。「柳儿大人，我帮你找！」 不等柳儿回话，影儿倏地化作一片黑影，无声无息的滑入水中，一点水波都没激起。 若化成的影子能包裹住柳儿，影儿多想将他藏起。 这样他的柳儿大人再也不会落寞的凝望，黑影杜绝一切，包括没有结果的思念跟伤悲。 影儿一直潜到水底，但水底除了一片黄泥，什么也没有。 影子不能穿透地面，影儿贴着水底找了很久，还是遍寻不着，失望地浮上水面。 「柳儿大人……」 柳儿一直蹲在溪边等他，见影儿浮出水面，柳儿温柔的拨开他湿漉的浏海。 「影儿，我知道，找不到了……」柳儿的笑容有些遗憾，「我一直看着……看着……」 红云美丽的身躯，逐渐退化成一只赤红皮毛的狐狸，然后……鲜艳的红毛被泥沙染黄，丰匀的身躯在时间的冲刷下腐烂。 只剩骸骨。 最后，连骸骨都被泥沙掩没。 柳儿的视力不强，但他的灵觉却能穿透溪水，一直，看着记忆中的红云哥化为尘土。 「可是没关系，虽然再也见不到红云哥了，可是红云哥一直存在着，」柳儿指指眉心，「在这里。」 在记忆之中，在心里。只要他一直努力记得，就不会消失。 苍也是，或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柳儿仍执意的守着。 守着柳溪，守着溪畔垂柳。 「或许我再也见不到苍大哥，但……影儿，很抱歉，我不能离开。」柳儿想让苍知道，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在这里……至少还有一小块能怀念。 「而且，我也舍不得离开大黄他们。」 「柳儿大人……」影儿抱住柳儿，用同样纤细的手臂抱住柳儿纤小的身躯。 影儿愿意一直守着他的柳儿大人，但他刚成形，魔的野性在蛊惑他，这大千世界，他想要自己闯一闯。 影儿知道，他不可能永远不离开。 「您有什么心愿，告诉影儿，影儿一定会帮您达成。」就算要他死，他也会做到。 「影儿……你要走了吗？」 「柳儿大人，您有什么心愿？」影儿没有回答，再次问道。 柳儿把头埋入影儿怀中，影儿跟他，只有外貌相同，影儿的刚毅跟坚强是他没有的。 影儿再也不是那瑟缩在墙边的黑影。 「影儿，你旅行时，若是听说到苍大哥的消息，可否帮我注意，他过得好不好？」 「柳儿大人要影儿传话给他吗？」 「不用……我只要知道苍大哥的消息就好。」 从何时开始，在苍身上加上了一份名为牵挂的思绪，柳儿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想到男人，想到叶锦文。 想到红云……然后，想到苍。 影儿常常想到柳儿，天天、时时、刻刻。 他不后悔离开，村外的繁华让他大开眼界，村外的纷乱也让他学习成长，但他还是很想柳儿。 影儿一直化成柳儿的样子，但他却看不到自己镜中水中的倒影，影魔本是无形之影，又何来的倒影。 他终于理解柳儿一直望着溪水，却什么也看不到的心情。 蹲在河边，河水好清澈，反映着蔚蓝的天空跟河畔的青草。 「柳儿大人……」 手伸向水面，感受到河水的冰凉，却搅不起一丝涟漪，就像他跟柳儿，明明可以探入柳儿的内心，却无法搅动一丝波纹。 垂着眼，影儿在心里叹气。与其渴望不存在的倒影，不如继续怀念那温暖的笑容。 ……走吧！ 「你要走啦？」影儿正要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影儿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脸部表情虽丝纹未动，但心里却是万分骇然。这男人，怎么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又怎么能在他毫无察觉之下靠近他？！就连修为高深的妖物都办不到。 一对血红色的眸子玩味的盯着他，俊美得邪魅的脸上挂着好看的笑容，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着影儿熟悉的气息。 他肯定不是妖！ 「没错，本尊是魔！」对方再次知道他心中所想。 影儿眯起眼，戒备的退离一大步，准备随时化影逃跑。虽然他对妖类或魔物没有敌意，但不保证对方没有。影儿知道有些魔物专门吞食同类维生。 「别紧张嘛，影魔，本尊不会吃你。」说话间，对方往他靠近一步。 影儿当下毫不考虑，化做黑影，遁入地底。 「第一次遇到有魔看到本尊不下跪，竟敢逃跑！」一跨步，也不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就把影儿的黑影踩在脚下。 「影魔，安分点，本尊不会对你怎样。」对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影儿想化成人型挣脱，可是对方的这一脚好像定影钉般定住了他，他完全动弹不得。化作影子后，对方竟然还抓的住他，可见他的修为有多高，影儿认命了。 被吃掉被炼化也罢，想他未化形前，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要不是遇到柳儿，他能有今天？ 死亡，他并不害怕，他只是遗憾无法再见柳儿一面。 柳儿大人…… 心里思念，影儿的眼角忍不住凝出了泪。 这时对方却移开了脚，趁影儿反应未及，一手拉起他，一手梏住他颈子强迫他化成人型，凑近他的脸，舌尖轻轻舔过他眼角。 「情泪……」嘴贴着影儿的耳朵，对方轻声低喃。「味道真好，本尊喜欢。影魔，再哭一次给本尊尝尝。」 影儿心里一凉，他知道这魔物是谁了！ 下界中数一数二的大魔头――心魔。 心魔以眼泪为食，传说他摧毁整个国家，就为了高傲的君王那滴悔恨的泪水。 充满痛苦情绪的泪，是心魔最喜欢的粮食。 「知道就好。」心魔不甚满足的再舔舔影儿的眼角，「你的眼泪真美味，再哭一次吧！」 影儿不应声。 「要不……本尊杀了你那个柳儿大人，你就会哭了吧？」 「你杀了我好了！」影儿恨恨的咬牙，他敢动柳儿大人一片叶子，影儿绝对会跟他拼命。 「杀了你可惜啊！」心魔摸着影儿细致的脸庞，「影魔在下界也很少见呢！」 「那就别动柳儿大人！」心魔的目的是他的眼泪，如果他死了，不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影儿很清楚心魔的兴趣不是杀戮，而是杀戮的结果。 「好好好，本尊现在对妖没兴趣了。」心魔咬上影儿的耳垂，「我对你这只影魔比较有兴趣。」 「可爱的东西！」心魔伸手在影儿身上乱摸。 影儿是魔，有着魔物的冷漠，除了柳儿，谁也不放在眼里，就算对方是心魔，他也冷淡以对。 化形后，柳儿纤弱的外表引来不少好色之徒，能不理的影儿就不理，太过分的，影儿一概用魔的手段解决──杀！ 手影刀是很好用的武器，只要心念一动，就可无声无息的致人于死。但现在贴在他身上的不是没有用的脆弱人类，而是心魔，一只在下界被称为魔尊级的大魔头。 整个下界也才只有五位魔尊而已。 「而且我还排第三喔。」探知影儿心中所想的心魔附注，「只输给梦魔那不男不女的跟血煞魔那杀人狂而已。」 那他不在下界逞威风，跑到中界来做什么！影儿故意想给对方知道。 「闲着慌啊！知道中界人类跟妖怪在打仗，本尊特地破开条逆行通道上来凑凑热闹。」 一般而言，人或妖在修行失败化魔成鬼，有一定修为后，会被一股自然之力接引到下界。这自然之力不可逆，只能从中界通往下界，而下界的魔物鬼族却无法再返回中界，上界的情况也是如此。 但修为高深的魔物鬼族，却能强行开出一条逆行通道，来返于两界之间。 影儿毫不讶异心魔有这等修为，他只希望那家伙快点放开他，他还要去找苍呢。 「苍王？你找他有事？」 「你认识苍？」影儿问。 「他很有名啊，苍王、苍君、苍帝……什么称呼都有，小小一只虬兽竟能率领群妖与人类道士对抗，本尊就是因为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才上来看看。」他的泪水一定很美味，这句话心魔没说，要是影魔也认识苍王，又来个以死相逼就太没意思了。 「我要找他。」影儿说道，「你知道他在哪吗？」 「西方的迦临，半月后有场大战，苍王或许会参加。」心魔挑挑眉，「怎么，他是你的谁？这么关心。」 难怪一路上都没看什么妖物，原来已经开始打仗了，影儿心想。西方迦临，苍就在那里！ 「喂喂喂，影魔，回答我一下啊！」心魔心里一急，连本尊都忘记说了。 「影儿！」影儿说道，「我叫影儿」 心魔一愣，嘟喃道：「本尊第一次听到魔物有名字的。」心魔就叫心魔，梦魔就叫梦魔，谁有名字啊？ 「都可以啦！影魔，你要找苍王？」 「与你无关。」快放开他！影儿挣扎。 「他会让你哭吗？」心魔偏就不放，还抱的更紧。 苍？！好笑！都是他害得柳儿大人不肯跟自己走，都是他害得柳儿大人如此落寞孤单！影儿恨他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为那只妖滴下一滴眼泪。 「迦临离这可不只千里，凭你的功力赶到早就打完了。恩……你就跟着本尊吧，本尊带你过去。」这样路上他就有很多机会再尝尝影儿那美味的眼泪。 「……那就快走。」 影儿不知道迦临在哪里，心魔又抓着他，就算不想答应也不行。 心魔嘴角勾起邪魅的笑，放开影儿，「抓好了，影魔。」 影儿化作一只黑鹰，停在心魔肩头，鹰爪扎入他的肌肤，心魔像是没感觉到，眼中红光大盛发动魔诀，「魔疾！」一道红光飞快地掠向遥远的迦临。 第九章 影儿离开不久，村子里搬来一户黄姓人家，从他们长长的行李队伍可看出，这家人非富即贵。 一时间，全垂柳村老老少少都在讨论那户新搬来的人家。 什么什么好色的黄大户娶了几个小妾…… 什么什么黄大户买下了柳溪以东的那整片地…… 什么什么黄大户想铲平溪边那片柳树建凉亭…… 东一句黄大户、西一句黄大户，听得大黄耳朵都快长茧了，没办法，人类就是无聊，闲闲没事爱聊八卦。 不过，新来的人类想铲平柳树？！这问题倒是很严重。 「柳儿大人！」大黄轻吠一声。 柳儿蹲在溪边，正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发呆，清澈的水面上反映的人影好像影儿，柳儿很想影儿，双手不自觉的伸入清凉的溪水中。 大黄这一叫唤，柳儿才回过神来，他眨眨眼，起身，回头问道：「大黄？我隐身术又失效了吗？」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有没有脱胎，他的柳儿大人依然是这么的单纯无邪，大黄心里感慨。外面的争战他多少有耳闻，他不在乎妖族的名誉或存亡，他只希望他的柳儿大人跟这片小小的宁静，能永远不被破坏。 没有谁能破坏它！ 「柳儿大人，您忘了吗？您已脱凡胎，除非您愿意，不然人类是看不到你的。」 「那样就好。」柳儿点点头，他一直好担心被人类发现，当年红云大哥可是千万叮咛自己要好好藏匿踪迹。 柳儿顺手拨开颊旁飞散的发丝，这才发现他两手湿漉漉的，皱眉想了一会，还是不明白手上怎么会有水珠。 「柳儿大人，有件事要跟你说，」大黄出声打断柳儿的思绪，柳儿看着手上亮晶晶的水珠，微笑道。「大黄，我知道了，树木们都告诉我了。」 手上的水珠渐渐被柳儿吸干，柳儿在大黄面前蹲下，视线与他平视。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呢？」虽然他已脱凡胎，就算原修本体被毁自己也不会受到影响，但溪畔的柳树都是他的同伴，柳儿不能坐视不管。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用术法赶走他们，大黄很想这么说，但他也知道，这提议绝对行不通。别说善良的柳儿不会答应，这么做也实在太危险了，外面一堆道士等着抓妖，现在暴露自己的行踪，并不明智。 「柳儿大人……您想怎么做呢？」大黄试探性的问。他想，柳儿心里或许已有了办法，不然柳儿既然已经知道柳树要被铲平的消息，怎么可能还悠悠哉哉的看着水面发呆。 「我觉得，直接拜托那个人不要砍就好啦！」柳儿天真的笑着，「只要我们诚心拜托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这……应该不太可能。大黄暗自后悔，他竟然会相信单纯到一个境界的柳儿。 「大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暴露身分的！」柳儿重重的点头，以为大黄的愁容是怕他泄漏自己妖族的身分。 大黄无力的垂下尾巴，看柳儿这么信心十足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打破。唉……只好找春桃跟獠牙商量看看。 想好了对策，柳儿就决心一定要付诸行动，可是……他又不知道那个黄大户住那儿，怎么找人呢？ 柳儿记得红云哥教过他几个咒语，妖族中有些法术是不论何种属性都能使用的，属于妖族的基本术法。例如隐身术，跟他准备要使用的媚惑术。 树妖没有狐妖蛇妖的天然媚惑，也不像花妖镜妖那样有媚惑人类的本钱，但做做样子还是可以的。 柳儿粉嫩的唇瓣轻点指尖，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带出个美丽的弧度，两指间捏出一缕红丝，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还不错，至少样子是做出来了……虽然味道不太像。媚惑红丝应该有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麝香味。 柳儿闭上眼，在心里不断默想「黄大户」，尽量用灵觉去感觉，灵觉很快的找到大致的方向，他手一扬，送出媚惑红丝。 黄巩石脸埋在新纳的小妾柔软的胸脯中，呼呼的睡得正熟。 一缕极细的红丝从半开的窗户飘进屋内，钻进黄巩石的鼻腔，黄巩石打了个哆嗦，睁开睡眼蒙蒙的小眼。 「怎么回事？」有股奇怪的感觉把他吵醒，浑身燥热，下半身有些蠢蠢欲动。 他原本想压上一旁年轻貌美的小妾再大战个几百回合，可是他一看到小妾的睡脸，就突然对她失去了兴趣。 有种奇特的力量在蛊惑他。黄巩石连衣服都没穿好，迷迷糊糊的推开门，走出屋外。 感觉到媚惑术施放到目标身上，柳儿收回灵觉，一道微胖的人影摇摇晃晃的朝柳儿走来，来人便是人称黄大户的黄巩石。 看来媚惑术成功了，柳儿心中暗喜。好开心，又学会一样法术了。 等黄巩石走近，柳儿朝他抱拳，温声说道：「黄大人您好，我叫柳儿，有一事相求。」 黄巩石被柳儿的媚惑术引了过来，正欲火焚身，看到柳儿娇弱柔美的面容，当下色心大起，一双肥手拉住柳儿的小手。「柳儿姑娘真忍人怜爱，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哥哥我一定帮你。」 树妖对人类的触摸没什么感觉，柳儿不在意手被人抓着，仍温和的微笑道：「黄大人，柳溪旁的这几株柳树是垂柳村的象征，能不能拜托黄大人您不要砍去呢？想想若是黄大人您的凉院外有这排垂柳，风来随风摇摆，不是更惬意吗？」 柳儿不懂得说谎，但他也知道不能说出自己的身分，于是换另一个角度来请求黄巩石不要砍树。 「是很惬意、是很惬意，但如果柳儿姑娘肯陪我欣赏这溪畔垂柳的话，更是人间乐事啊！」说话间，黄巩石的手不安分的搭上柳儿的腰。 柳儿眨眨眼，「可以啊，这里风景很美，我也很喜欢看呢。」想当年苍大哥跟红云哥，也非常喜欢这里的景色。 黄巩石色眯眯的搂住柳儿纤细的腰肢。「好柳儿啊，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家，在床上服侍我，别说是砍不砍这些树了，你喜欢柳树，我可以帮你种满整个院子。」 『在床上服侍』，柳儿多少知道他的意思，村里的人类常常聊到这事。他心里有些许的犹豫，可是…… 他别过眼看向溪畔旁的柳树，这些柳树就像他的亲人，千百年的修行岁月一直陪在他身边，更重要的是，这景色中，有苍跟红云的记忆存在。 苍大哥已经失去红云哥了，不能让他再失去任何可以追忆的东西，哪怕是一小片柳叶、溪畔的一颗石子，柳儿都会用尽一切保护。 人类的寿命如此短暂，对妖族来说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些柳树，要好几百年才能长成。 柳儿垂下眼睑，依然温笑着，小声地说：「好，我去你家，但你一定不能砍这些柳树。」 柳儿怯弱弱的样子看得黄巩石心痒难耐，他忍不住在柳儿细致的脸庞上亲了一口。「好柳儿，只要你乖乖伺候哥哥我，什么要求哥哥一定答应。」 黄家占地广大，有几楼几院柳儿一时间也数不清，穿过错综复杂的花园回廊，他被黄巩石带到一处布置华丽的独院。 独院外有着美丽的小桥流水、奇石假山，但柳儿却觉得不舒服，这里的水是死的，花草树木也死气沉沉的。围墙挡住了自然的风，阻断了泥土的滋润，这里的一切只有美丽的外壳，毫无生气。 「好柳儿，这里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啦，有什么需要的跟哥哥说，哥哥一定帮你办到！」黄巩石捏着柳儿的肩膀，把他推入院内。 独院中有几名负责打扫的婢女，大概已习惯主人常常带人回家，没有讶异，恭敬的行礼后飞快的退了出去。 「哥哥会派几个下人给你，」黄巩石抚摸着柳儿披肩的长发，「你这娇滴滴的小美人怎能做得了活呢，哥哥会心疼啊！」 黄巩石淫笑着贴近柳儿，嗅着他的颈间。柳儿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不似一般女子身上庸俗的胭脂粉味，好闻极了。 「好柳儿，只要你乖乖待在这里伺候我，哥哥我什么都给你。」 「柳儿只求……黄大人您别砍那些柳树。」柳儿抬眸，哀求着黄巩石。清澈的琥珀色眸子中漾着水光，楚楚可怜。 这纤弱的姿态，试问哪个人不会心动，黄巩石按耐不住，将柳儿打横抱起。 「好柳儿啊，哥哥忍不住了，让哥哥抱抱吧！」黄巩石将柳儿丢到床上，粗鲁的扯开自己的衣服。 树妖没有痛觉，也不在乎人类的触摸，他不明白这人类想做什么，但本能地有些不安。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柳儿这么安慰自己，为了他的柳树，为了苍大哥记忆中的溪柳，会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吐出胸膛中的浊气，完全静下心来，清澈无垢的眸子淡然地看着黄巩石急色的啃吻着他的颈子，黄巩石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白皙但一片平坦的胸膛。 纤瘦的胸膛虽然白嫩得晃眼，但很明显是属于男子的，黄巩石见了傻住，不客气的探向柳儿股间，果然摸到男性的象征。 「你……你是男人！」黄巩石手触电般的缩回。 柳儿愣愣的看着他，性别是生下来就注定好的，但树妖本身并没有性别的概念，所以柳儿不明白黄巩石为何那么激动。 「真恶心！恶心死了！」黄巩石抹抹自己的嘴巴又厌恶的甩着双手。「你这个恶心的妖怪，老子我对男人没兴趣！你给我滚出这间屋子！」 「柳树呢？我走你就不砍它们吗？」 「别开玩笑了，你这恶心的东西，快滚离我的屋子！」 黄巩石一把拉起柳儿，但柳儿就像定在床板上，怎么也拉不动。 「那我就不走，除非你答应我不砍它们。」黄巩石的力气再大，又怎么比得过柳儿能将根牢牢抓住泥土，不畏风吹雨打的力量，无论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都无法移动柳儿半分。 「你这恶心的东西，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别说是那些树，连那条河水我都要把它填平！」黄巩石怒极狂吼，他觉得被柳儿耍了。 看来媚惑术的效果已经退去，柳儿心里失望。唉，能力还是不够…… 也只有柳儿在这种时候心里还只想着他所学的法术。 「滚出去！你再不离开我就叫守卫赶人了！」明明外貌如此柔弱迷人，可偏偏却是该死的男儿身，黄巩石对男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美人当前，却又难以下咽，看得到吃不着，让他极气恼。 「我不走，你必须答应我。」柳儿觉得莫名其妙，他都愿意为了柳树们跟这人类在一起，为什么反而对方突然反悔。 「可恶！这是你逼我的！」黄巩石踢开房门，大喊着。 「来人啊，有妖人闯入我房间，快把他赶出去！」 身分暴露了吗？柳儿看着自己的手。十指还是人类的样子，并没有变成柳鞭啊？经过这些年的修行，柳儿已经可以精确的控制外型。 数十名魁梧的守卫手持棍棒鱼贯而入，为首的朝黄巩石一抱拳，瓮声瓮气的说。 「主人，妖人在哪？」 「就是他，把他赶出去！」黄巩石指着柳儿，气恼得满脸通红。 「听到了吧，我们家主人要你出去！」几名守卫捏住柳儿的手臂，想把他拉起。 柳儿不解的眨眨眼，偏头看守卫捏着他的手。柳儿的举动在守卫的眼里无疑是挑衅，几个大汉竟然拉不动个身材瘦小的少年，他们觉得面子挂不住，几人抄起棍棒，打向柳儿。 起先他们看柳儿瘦小，想来禁不起打，力道还刻意放轻，没想到棍棒打在柳儿身上，柳儿就像完全没感觉似的，眉头皱也不皱，傻愣愣的看着他们。 守卫们心头火起，手上的力道也愈来愈不加控制，每棒挥下，带着吓人的劲风声，打在柳儿身上也啪啪地响。 可是柳儿还是没有反应，别说树妖没有痛觉，一般人类的蛮力也根本伤不了有脱胎修为的妖物。 守卫们愈打愈心惊、愈打愈害怕，难道对方真的如主人说的是妖怪？他们十几个人打一个，就算对方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可恶！」守卫首领大喝一声，运气上双手，一棒重重的打下去。 喀的一声，棒子打在柳儿头顶，柳儿本能的用灵气护住天灵，木棒的承受不了力道的反弹，爆裂开来。 突然爆开的木屑刺得守卫首领满手是血，他吓得摊坐在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痛苦的哀嚎。 「你……你不是人！你这个妖怪！」守卫首领连滚带爬的逃出屋子，恐惧的情绪瞬间传染所有人，柳儿那脱尘的气质，世间少有的柔弱外貌，在他们眼里看来，无疑是妖怪为了蛊惑人类而化成的。 「哇啊啊，有妖怪啊──！」黄巩石跟守卫们抢着夺门而出。 柳儿无辜的摸摸自己被打的天灵，身分暴露了吗？ 可是他又没有使用术法，人类怎么知道他是妖物？柳儿体醒自己，改天记得问问大黄，怎样身分才不会被人类察觉。 「大黄大概会生气吧。」柳儿靠在床柱上。 现在该怎么办呢？ 第十章 黄家大宅被一只道行高深的妖怪占据的事很快地传了开来。在这闻妖色变的时代，听到妖怪出现，人类只有两个反应──一是逃、二，是杀！所以黄家的仆人小妾们首先跑光，然后，就是一堆顶着替天行道之名的二流三流道士纷纷上门抓妖。 那些道士的修为连獠牙都看不上眼，更别说是柳儿了。无论道士们祭出什么法宝绝活打在柳儿身上，他都一点反应也没有。 柳儿想跟黄巩石好好谈谈，无奈他一直躲着自己，柳儿只好一直待在这里。不过也因为这样，黄巩石暂时没有心思建凉亭，虽然跟原本他想的不一样，但至少柳树们不会被砍掉就好。 柳儿很满意，大黄他们可为了这件事紧张的要死，生怕哪个真正有实力的道士找上门收了柳儿。 原本他们已经计画集结附近的妖类，在开工前大闹一场，然后编造个闹鬼或是神明生气之类的传闻，没想到还来不及跟柳儿讨论，就发现他已经「住」到那人类家了。 大黄几次溜进黄家拜托柳儿离开，柳儿就是不肯，树妖的固执可是妖族中出了名的，又加上柳儿这单纯认死理的性子，大黄当然劝不动他。 大黄无奈，只好跟春桃守在村门口，若是有修为高的道士进村，他就立刻通知柳儿小心。 垂柳村几哩外，有间颇有名气的茶栈，店内用的茶叶是上好的金萱茶，水是山腰上引来的清澈溪水，他们的茶点也很爽口，附近的村人常常大老远的跑来这喝茶吃点心。 平日茶栈常常客满，太晚来的可能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今天反常地，茶栈靠窗那最好的位置，却空了下来。 有不少客人想坐，老板都说：「我们店内最好的位置，今天要留给一位了不起的高人。」 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让见钱眼开的老板宁愿少做几个人的生意，特地留位置给他？好奇的客人干脆多叫一壶茶，留下来等那位「高人」出现。 黄昏时分，一名身穿灰色道袍的高瘦男子牵着他的老马走近茶栈，店老板一看到他走近，立刻迎上，躬着身，恭敬的说： 「巫道长，我已经等您半天了。这里请、这里请。」老板招来店小二，要他把道人的马栓好。 「抱歉，最近不太平，路上耽搁了点时间。」道人说道。 「唉……」老板叹气，「这世道不知道怎么了，妖魔鬼怪到处做乱，危害苍生啊！」 老板领道人来到窗边的位置，亲自替他倒了壶热茶。 「多亏了巫道长您法力高强，才收服了那只做乱的蛇妖。」 斩妖除魔的故事人人爱听，附近的茶客一听到蛇妖这两个字，不约而同的竖起了耳朵，挪挪屁股往两人靠些。 「斩妖除魔、捍卫天道乃是我们修道人的责任，钱老你不用谢我」 店老板听了大为感动，扬声说道：「各位！你们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天霞剑派的巫怀仁巫道长，道长他不仅法力高强，还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我钱老唯一的儿子被妖物纠缠，就是巫道长收了那只妖物的！而且分文不取。」 「巫道长的大恩大德，钱老无以为报！」钱老板两膝一弯，跪在巫怀仁面前。「从今以后，只要巫道长开口，钱老只会点头！」 「钱老你不必如此，」巫怀仁赶紧拉起他，「妖孽危害苍生，铲除它们，是我应做的。」 「说的好！」茶栈的客人们听了，纷纷拍手赞扬。觉得巫怀仁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是所有人的榜样。 「巫道长！」角落有一人站起，冲到巫怀仁面前跪下。 「巫道长法力高强，请您一定要帮我。有只妖怪占据了我的屋子，让我有家归不得。」这人正是黄巩石。 黄巩石赶不走柳儿，又不敢待在房子里，心情郁闷一下只好来茶栈喝茶，没想到终于遇到救星。 「喔？」巫怀仁挑挑眉，「是何方妖物如此可恶！你说来听听。」他印象中，垂柳村这带应该没有道行还可以的妖怪。 「是这样的……」黄巩石加油添醋的说什么柳儿引诱他，拐骗自己让他进屋，然后杀伤他无数家仆，又占据他的房子。说得声泪俱下，好不逼真。 巫怀仁听了大怒，他愤愤的一拍桌。『轰！』地一声，木桌被他一掌拍碎。「这妖孽如此凶残，我巫怀仁怎能坐视不管？现在就去垂柳村，除掉那危害世人的妖怪！」 黄巩石感激的不停磕头。「谢谢巫道长，就拜托巫道长了。」 大黄正趴在地上打盹，突然一股逐渐靠近的道门气息惊醒他，春桃也同时从树上跳下。两妖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往黄宅的方向奔去。 他们可以感觉出，来人的修为并不一般，甚至跟柳儿有得一拼。他们知道就算拼命也阻止不了对方进村，所以立刻通知柳儿。 柳儿听两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温笑着轻拍他们的头。「大黄、春桃，你们赶紧通知村附近的妖类暂时逃离，恩……先躲到水妖那吧，水妖可以藏住你们的气息。」 「那柳儿大人呢？」大黄问，「难道您还要留在这？」 「不碍事的，你们放心。」柳儿微笑，温温的笑容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属于树木的，根牢牢抓住土的坚毅。 「你们只要快点离开就好。」 「可，可是……」 柳儿推推他们的屁股，就像在跟小宠物玩耍的孩童。「走啦，不碍事的！」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大黄见柳儿如此平静的反应，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他想或许对方的修为还比不上柳儿大人，所以柳儿大人才这么冷静。 「我们待在这也帮不上忙，反而会让柳儿大人分心。还是听柳儿大人的话离开吧。」春桃在他耳边小声的说。 大黄点点头，朝柳儿一跪。「柳儿大人请小心！大黄一定听您的吩咐，带同伴们暂时离开。」 「不是吩咐啦！」柳儿不好意思的说。 大黄他们离开后，柳儿吁了一口气，他藏在袖中的手正微微发抖。 柳儿感应到，来人的修为跟他不相上下，若要拼斗，对术法所知不多的自己胜算不大。 虽然愚笨，但他只希望用不伤害任何人或妖的方法，保护那片柳树，无论多少道士攻击他，柳儿从来没有还手。 想保护心里最重要的东西，有错吗？ 为什么没有人类愿意听他说，为什么人类要如此仇视他？ 他，他们，生活在这里的妖物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妖，只是活着。只是活着而已！ 难道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柳儿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离开，他必须保护他的同伴们！他必须保护苍大哥的回忆。是为了苍、为了红云、也为了自己。 柳儿垂眸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不会违背初衷，他不愿伤害人类，就算人类伤害他。 树木的再生能力很强，受了伤，很快就恢复了。柳儿从不在乎自己。 但是，柳儿捏紧了拳头。他若是逃跑，对方一定会追来，到时候被牵连的同伴肯定不少。 柳儿盘腿坐在床板上，头轻靠着床柱，星眸半闭，用灵觉感应四周。 村附近已感觉不到妖族的气息，柳儿放下了心。而一股强大的道家真气正往这里靠近。 柳儿没有刻意放出自己的气息，但村里现在只剩他一只妖物，巫怀仁很快的就找到他。 「妖孽！快快束手就擒！」话声刚落，柳儿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眼前火光一片，强大的火系道法朝他袭来。 虽不知对方使用的是什么法术，但柳儿本能的知道厉害，两手一挥，拍开射来的火光。 「没想到这妖孽的道行还不低，本道要尽全力了！」巫怀仁跨步进屋，手里捏着法诀。 柳儿皱眉，巫怀仁指间凝起的道力令他畏惧，柳儿一时间想不到该使用什么术法对抗，而且他也不想出手。 柳儿缩了缩身子，怯怯的问：「为什么？」 「废话少说！妖孽！束手就擒吧！」临死讨饶或怒骂的妖怪他见多了，巫怀仁不给柳儿说话的余地，扬手发出道法。 巫怀仁手心浮出一朵火莲苞。「炽炼火莲！」莲苞迅速的绽开，化作一朵巴掌大的火莲，巫怀仁手一托，火莲往柳儿的方向飘去。 这招炽炼火莲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但可是高阶的火系道法，若再配合上天霞剑派的火莲剑诀，威力更是加倍，没有多少妖能逃过这一招。 柳儿动也不动，不是吓呆了，而是眼前的美景让他赞叹不已。火莲由一化双，不断分化，化成了飘满天的数百朵小火莲，乎凝乎散，一会是小小的火焰、一会是逼真的红莲，第一次看到道术施展的柳儿，内心不禁佩服道法的神奇。 「好美……」赞叹忍不住脱口而出。 巫怀仁愣住，心神一分，火莲瞬间消散。「妖孽，你说什么！」 如果这是柳儿让巫怀仁分心的手段，那他成功了。炽炼火莲用尽巫怀仁所有心血，他不只要火莲威力强大，还要它逼真的犹如真莲，足足花了他二十年的功夫才炼成。但除了柳儿，竟没有人注意到炽炼火莲的美。 见满天的莲火消散，柳儿可惜的叹了一口气。「哎呀！不见了。」 「妖孽，你难道不怕？你是木行的树妖，我这火莲可是你的克星。」一只本该逃跑求饶的树妖，竟大剌剌坐在他面前，还为火莲的消散感到可惜！巫怀仁心里的滋味百般复杂。 「我怕啊！」柳儿眨眨眼，「可是真的很美。」 「而且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除掉我？」再眨眼，柳儿仰首望向巫怀仁，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困惑。只有困惑，没有其它恨或是恐惧的情绪。 巫怀仁惊恐的发觉他的情绪完全被柳儿左右了，面对如此纯真无邪的眸子，他竟然无法集中精神施放道法。 「妖孽，你侵占无辜百姓的家园，杀伤人无数，你还敢说你没做错！」巫怀仁这句话完全是冲着一口气而说出的。 其实他早就发现，柳儿眉心的晶髓晶盈剔透、不参一丝杂质，身上也没有血腥味，别说杀人了，他绝对没伤害任何生灵。杀害过人类的妖物，不管怎么隐藏，缠绕在身上的血煞之气，有些修为的修道者一眼就看得出来。 「杀人？」柳儿无辜的皱眉，「我没有杀人。而且黄大户说过，只要我乖乖待在这里，他就不砍掉柳树们，我没有侵占谁的家园。」 巫怀仁是个忌妖如仇的修道者，只要见到妖怪，一定二话不说，一个杀字解决。柳儿是第一只在他面前说那么多话的妖物，而且他还有些相信柳儿的话了。 那黄巩石一看就知道是个懒做贪色之人，柳儿样貌虽不算绝美，但如此柔弱的姿态也是世间少见，黄巩石不可能不起色心。 巫怀仁不在乎柳儿有没有杀伤过人，反正妖类都该被歼灭，就算柳儿现在没杀人，以后也会的。令他为难的是，柳儿的道行很高，硬拼起来自己的胜算不大。 「树妖，我不管你有没有杀过人，这是人类的住所，你不该待在这！」 「为什么？」柳儿问。 「因为你是妖！」 「所以呢？那我们该住在哪？山林？溪河？人类正渐渐扩展到我们原本居住的地方，道士大人，您懂得东西多，可以教教我吗？人类住到我们妖类的家园了，那我们住哪好呢？」不带一丝讽刺，柳儿诚心的问。 「你……！」巫怀仁一时语塞，没想到柳儿那么难缠，他气急败坏的吼道：「你们妖怪本来就不该存在在这世上！」在他的观念里妖族是最残忍的生物，茹毛饮血，以杀戮为乐，只有除掉它们人类才能过安定的日子。 不该存在吗？那为何他们会诞生？天地为何给他能感受能思考的知觉？ 这些好苦，他不想感觉分离跟消逝，若真的不该存在，为何他会不去原本的柳树？ 柳儿突然希望谁能摸摸他的脸颊。 「妖孽！你再不离开，别怪本道收了你！」巫怀仁扬手就欲施放道法。 「可是我不待在这，黄大户会砍了那些柳树。」柳儿知道要是他离开，华大户就会回来住了，到时候，他又要砍柳树怎么办？ 「我不管什么柳树，我受人所托，就必须……」巫怀仁一顿，想到了什么。 「树妖，你这么在意那些树，里面有你的本体是吧？」他想柳儿大概还没脱胎，当然要保护自己的原修本体。 苍大哥教过他，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原修本体的所在，虽然他已经脱胎，柳儿还是乖乖的摇头。「没有。」 但巫怀仁已经认定柳儿的本体就是溪畔的其中一颗柳树，柳儿道行高，涉世又不深，他不禁起了贪念。 「这样吧树妖，那黄巩石很听我的话，只要你愿意分你本体的一根树枝给我，我就要他别砍那些树，如何？这交换条件不错吧。」巫怀仁说道。 柳儿想了想，他已脱胎，失去一根树枝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若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柳儿当然乐意。 「好，我答应。」柳儿凝神，从手中逼出一根三呎长的柳条，递给巫怀仁。 巫怀仁笑盈盈的反复看着柳条，那盈绿的色泽，柔软又有韧性，不用细看就知道是个上好的炼器材料。 拿到了柳儿本体的一部分，巫怀仁另有计画。他笑得很和气，说：「你先继续待在屋子里，不然要是黄巩石不答应就不好了，等我劝过他，你再离开。」前后态度转变之大，连柳儿都傻眼。 「……好。」柳儿点头。 他听话的坐在床边等待，仰着头，细细欣赏床缦上精美的刺绣花样。轻纱制的床缦被风卷起小小的波浪，柳儿伸手欲抓。 风势突然增大，把床缦吹得远离了指尖，柳儿的手停在半空，胸口一阵疼痛。 「好痛！」柳儿皱眉。好像有什么被硬生生的剥离了，心里空空荡荡的。 两道身影飞快的奔入，柳儿不用看，就知道是大黄跟春桃。 「柳儿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大黄劈头就嚷个不停。 「怎么了？」柳儿问。「那修道者愿意劝黄大户不要砍树，我们可以不用担心啦！」 「就是那贼道士，他把柳儿大人的原修本体整个挖走了！」大黄恨恨的咬牙，用上苍对道士的称呼。 「什么？」柳儿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儿大人您看就知道了。」春桃眨眼间化作人型，拉着柳儿的手往屋外走。 怕柳儿又固执的不肯离开，大黄也化成人型，手搭着柳儿的肩膀，把他推出门。 但柳儿没有再坚持，胸口的疼痛让他有不祥的预感……这感觉，是因为原修本体已经不在了吗？ 柳儿已脱胎，失去本体不会损害他的修为，可本体是修妖者的一部分，就像人类的两只胳臂，少了一只，都是不完全的。 才走几步，柳儿就轻轻挣开春桃的手，不用她拉，一股莫名的悲伤领着柳儿到他的柳树旁。 应该说，是他的柳树原本在的地方……如今只剩空荡荡的一个窟窿，再不见浓密苍绿的枝叶。 柳儿记得，以前他身边有座小桥，往来的村人，会有意无意地抚过他垂下的柳枝，正午炎热，总有三两个人在他脚下摇扇子乘凉，每个夏天，他身上的蝉叫得特别大声…… 那小桥被某年的暴雨冲垮，蝉儿去了又来，但他还在，一直站在这，毅立不倒。 眼里痛苦的凝出了泪，柳儿已经知道这是泪水不是露珠，但柳儿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止住这悲伤。 他一个又一个的失去，失去了男人的眼神，失去了叶锦文、失去了红云哥、失去了苍……然后，他连自己都失去了。 在他还是树的时候，生命只有春夏秋冬，而当他成了妖，生命却被失去占满。 还有谁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存在？ 看着脚下的空洞，泥土陷成一个窟窿，又黑又深。 「好可怜……」眨动眼睑，泪水滴落地面，渗入深深的黑洞中。 「柳儿大人，是我不好！」大黄也忍不住流下泪。「我们回来发现时已经太迟，那可恶的贼道士早就收了柳儿大人的本体，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柳儿摇摇头，他不怪谁。 「柳儿大人……春桃可以问吗？那贼道士怎么会知道您的本体所在？」春桃小心翼翼的问。 「我给了他一支柳枝，想必……他藉此找到我的本体。」被欺骗的愤怒，比不上对人类失望的悲伤，柳儿一直很喜欢人类……原本一直很喜欢的。 「苍大哥看不到了吧？」柳儿叹息，「再也看不到我的柳枝迎风轻扬……」红云哥跟苍大哥倚着他的树，坐在江边的画面，也看不到了吧。 「我没能守住。」就算握紧的拳头捏得渗血，不在手中的仍然握不住。 没有谁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存在！ 柳儿手探入窟窿，触到湿冷的泥土。「大黄，我好累。」他说。 「我可不可以睡一觉？」柳儿的手渐渐退化出树木的纹路，他清澈的双眼被死沉的灰褐色覆盖，眉心的晶髓大盛绿光。 「柳儿大人──！」大黄叫道。 「柳儿大人，你又何苦？」春桃叹息。 绿光过后，柳儿化成了树，纤细的树身，长长的柳枝低垂。 风来，随风摇曳。 再也不想看，这世间的悲哀无奈。 事后，巫怀仁虽然没有依照约定劝黄巩石别砍去江边的柳树，但怕到不敢再靠近村子的黄巩石，不久后就搬走了。 至少，柳树们不会被砍掉。 大黄跟柳儿说这件事时，柳儿心里这么庆幸着。 但若柳儿知道，巫怀仁收走的柳树，被他炼成了接近仙器的法宝，无数妖族同类死于其下，他一定，宁愿被炽炼火莲烧成灰烬…… 柳儿身上依然系满了红绳，炎炎夏日，蝉只仍叫得猖狂，但却少了爱看着水面发呆的身影，还有总是担心守望的那只大黄狗。 村门口不知何时开了间小甜水摊，早晚经过的村人，都爱来一碗清清凉凉的甜水。 甜水摊的招牌，除了他们甜而不腻的凉汤外，还有老板娘甜甜的笑容。 老板娘看上去十七八岁，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利落地扎成马尾，黑白分明的大眼灵动有神，笑起来两眼微眯，就像只可爱的小猫儿，惹人喜欢。 老板的样貌也十分顺眼，朴实粗矿的面容、英挺的剑眉，温和憨厚的笑脸就像陪伴身边多年的忠犬，令人安心。 虽然称不上梦中情人之类的人物，可村里也没有人不喜欢他们。 不过他们却刻意和村人有些疏远，除了早晚卖甜汤的时间，几乎看不到他们两个。这两人！应该说这两「妖」，正是化成人型的春桃跟大黄。 他们守在村门口，可不是为了给人类煮甜汤，他们是不希望再发生让柳儿难过的事，就算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驱离外来者！ 下午人少，大黄跟春桃收了甜水摊，施放隐身术一左一右的坐在村门口。一天常在两妖的闲聊中过去，他们的柳儿大人还是没有化回人型的打算。 两妖不明白柳儿的失望，不只对人类，他对自己生命的悲哀无奈感到失望。 但他们尊重柳儿的决定，偶尔，跟柳儿说些村里发生的事，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村门口默默守护。 「哈～～」春桃伸了个懒腰，打哈欠。「想睡。」说着，她就往地上趴。 大黄没有阻止，因为他也很想睡。「天气真好，」跟着趴下去，「适合睡觉。」 小小的石铺小道从村门口往外延伸，行人踩在石砖上，发出扣扣扣的规律声响，听了……好想睡。 生性嗜睡的猫妖早就睡得滚到了一旁，大黄的上下眼睑正要做最亲密的接触。这时风却煞风景地吹来一股跟时节不符，微带寒意的风。 诡异但熟悉的气味窜入鼻腔。 大黄抽抽鼻子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不清。小道的尽头，一道身影背上负着另一道，正逐渐靠近。 大黄揉揉眼，以为自己太想睡眼花了。 「影魔……？」而他背上昏迷不醒的，不正是…… 「苍大人！」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