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美人(重生)》 第1章 重生 “阿滢,你稍下见到圣人的时候可要灵醒一些,别像在我跟前这样任性了。” 一个年过三十的女子手上端着一碗又苦又酸的汤药,板着脸喂榻上的云滢。 她的目光落在云滢酷似其母的面容上,声音没有往常训斥舞姬时的严厉,反而多了几分慈爱与无奈,“国舅固然非你所爱,我知道你现下年轻,定然是偏爱俊俏郎君的,但是这男子的容色也不能拿来当饭吃,你仔细想想,做达官贵人的妾室不比做外头人的正室还要强上许多么?” 当年阿滢的母亲枫娘与她同在长公主府上做歌舞伎,她们两个在一众舞姬里算得上是最出挑的,只有贵人来的时候长公主才会要她们去前面歌舞,后来阿滢的母亲在席间与一位新登科的进士两情相悦,成了那进士的正头娘子,与丈夫生育了三个女儿,而她则是蒙了先帝几次恩泽后渐渐被遗忘,入宫做了教坊司的教习姑姑。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甘露七年云滢的父亲在赴任途中辞世,家中没有嗣子,按照旧俗,家私悉数被分给了云氏的其他族人,她的大伯又不肯收留侄女与弟媳,最后枫娘无力养活几个幼女,只能托了旧日好友林芳烟的门路,将三个女儿送入了教坊司,那一年云滢只有八岁,自己就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云滢的大姐姐前年被一个郡王挑中做了侧妃,随着一道赴任去了,二姐姐则是与一个坤宁殿的内侍做了对食,如今在内宫过得也算体面,云滢是三姊妹之中年纪最小的,可容貌姣好、歌舞双绝,她又是存了私心抬举,才让她在官家的万寿节上作为领舞,如果云滢能被哪位宗室瞧上、有朝一日将名字记上玉牒,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将来不会终老深宫,只做一个白头宫人,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谁知道宴后坤宁殿的宫人来宣旨,云滢竟被皇后亲口指给了国舅爷为妾。 这多少叫林芳烟有些失望,这位国舅爷模样生得有些不大可人心,内宅的名声也不好听,是个年年都要纳几个新人进来的主儿。 虽然宫中赐下的女子天然就是高了别的侍妾一头,云滢又是良籍,做了国舅的妾室后,府中的大娘子明面上总得多客气一些,可比起她原本的期望,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早知道是给国舅爷做妾室,还不如将阿滢送去伺候官家的继子,那个小郡王虽说不受官家的待见,然而人却老成,虽说才十岁,可对待身边人极好,虽说如今圣上与皇后都不怎么待见这个小王爷,可是万一圣上一直没有子嗣……在他身边做一个女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你姐姐和我都替你留心过了,国舅爷领兵在外,不常回京,大娘子人又和善,你过府以后,无论是跟着国舅爷到边关去,还是留在府里服侍大娘子,都是极好的。” 皇后既然已经定了主意,她们这些人也就只能乖乖承旨,前路已定,林芳烟瞧着榻上美人那一副病怏怏的情状,不好同云滢说那些丧气的话,只能尽力同她说一说入国公府的好处:“国舅爷是要袭爵的鲁国公世子,年纪虽长,可膝下并无嫡出子嗣,你要是过去能讨得他的喜欢,再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准将来还有受诰命的一日呢!” 秦氏这一脉子嗣上并不兴旺,国舅爷膝下只有一个刚满月的庶子并两个五六岁的庶女,因此也惹得皇后忧心,偶尔国舅爷回京,会寻两个模样出挑的女子赐下去。 云滢这一场风寒来得突然,她额上烫得厉害,身子却冷得发抖,她依偎在林芳烟的怀中勉强喝着药,沙哑着哀求林氏道:“姑姑,我不想去伺候国舅,您去帮我求一求圣人,让我一辈子留在宫中陪您罢!” 她的两颊满是泪痕,不知道是病得难受还是怕得厉害,紧紧地环住林芳烟的身子,姑姑的怀抱是久违的温暖,从她被内侍送去国公府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到了。 云滢有一个秘密,是连林芳烟也不晓得的。 如今是甘露十四年的冬日,然而她却曾死在甘露十七年的初雪天。 教习姑姑为了宽她的心,说以后她得了机会还能入宫相聚,但实际上她进入鲁国公府的内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林芳烟和宫中的亲人了。 后宫这些女子皆称呼皇后为圣人,然而当今这位皇后娘娘并非如外人传得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秦皇后乃是太后为当今择定的第二位皇后,皇后出身于簪缨世家,又在宫中与圣上一同读过几年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家对这位皇后却总是淡淡的,初一十五都不大往坤宁殿去。 皇后入宫多年都不曾生养过皇嗣,自知得嫡无望,便养了许多女子在宫中调.教,对外号称养女,希望万寿节的时候选两个出挑的献给圣上,然而当晚的宴会献舞时云滢却以掌中舞艳惊四座,使得压轴登场的两位美人相形见绌,圣上最后虽然按照惯例宿在了坤宁殿,然而却拂了皇后的一番美意。 为防后宫嫔妃议论中宫,坤宁殿的内侍将这桩事压了下去,这些她也是后来无意间从二姐处听来的,皇后为了两个美人而与圣上起争执自然不值,但随手送一个舞姬出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二姐打探来的消息并不假,国舅爷的相貌虽然有些不如人意,可大娘子对几位侍妾皆是不错,妾室通房之间也是和和睦睦,很少为了争宠闹出事来,然而她到了国公府之后,过得还是苦不堪言。 她刚过府几日,这位国舅爷就带着她去了边关,虽然在用度方面丝毫也没有苛待过她,但私下与人相处时却极为暴虐,天高皇帝远,国舅也不用担心有谏官会听闻这事儿后在官家面前奏他一本。 除了国舅近前服侍的小厮,谁也不知道这个曾经教坊司最善舞的姑娘为什么会如此迅速地憔悴下去,一株娇贵的牡丹,无论从前开得再怎么好,等到被塞外风沙侵蚀到无可挽救的那一天还是会被人随意地丢弃。一日国舅撞见她与自己帐下的俾将说了几句话,一怒之下将人送回了京,交由大娘子发落。 世子夫人见她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而失宠,又已不复昔日美丽,从前的一团和气荡然无存,她被送回时已然入冬,大娘子直接将她锁到了柴房里不闻不问,听闻云氏死讯的时候只矜持地用丝绢沾了沾眼角,取钱让人给她置办一方薄棺,裁一刀好纸发送了。 云滢还记得,她被人发现时身上披了一条被雪冻硬的薄毛毡,国公府上的奴仆从账房那里领了银钱,并没有取来那方所谓的薄棺,只用破席卷了这绝色美人的身子放到骡车上,拉到京郊草草掩埋。 她漫无目的地飘荡在空中,以为会有无常使者牵引自己往奈何桥去入六道轮回,然而一睁眼,她却已经回到了自己及笄的那一年…… 可惜她回来得未免不是时机,官家的万寿节已经过了,天子也如记忆中那样没有收用坤宁殿中的美人,甚至皇后已经下旨将自己赐给了国舅爷。 云滢想着想着,便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喷嚏,林芳烟知道她生性怯寒,忙将被子给她拢得更紧些,“净说些孩子气的话,你不嫁人,难道还能跳一辈子的舞吗?你若是舍不得我,就学着你姐姐那样将来寻个时机再进宫见一面就是尽孝了,哪能在宫中陪我一辈子?” 再说了,这是皇后的旨意,就算是她舍不得,又怎能违逆皇后的意思? 皇后听说这个领舞的女子病了,还特地派人送了些药饮过来,宣人过来安抚慰问,甚至还想着要在云滢出宫之前召她过去说说话,如此殊荣,一般的舞姬是得不到的。 可惜阿滢平时被她溺爱太过,纵然这是皇后的恩赏,可她不喜欢国舅爷照样会暗地里想着办法抗旨,今晨就有与她同屋的舞姬来偷偷回禀自己,说是云滢半夜的时候做贼一般地跑到外面拿冷水浸身,今晨才开始发病。 林芳烟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这也便是那个舞姬身份低微,等闲不能往坤宁殿去,因此事情到了自己这里就压下去了,要是被皇后知道云滢不愿意做国公世子的妾室,心里岂能痛快? “外面天寒地冻,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若是没有人来知会我一声,真的叫你得了风寒,怕是命都要丢了!”林芳烟等着她捂好了汗,才督促着她起身擦洗梳妆:“坤宁殿派人传了话,叫你好些的时候即刻去谢恩磕头,皇后娘娘如此待你,定然是不会更改心意的,你要是私下耍这些小心机,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告到圣人面前,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就是不喜欢他嘛!”云滢知道教坊司别的舞姬羡慕嫉妒自己这份能嫁入国公府的福气,然而她宁愿在这里发几日烧,也不想去那人的身边自讨苦吃:“姑姑,我也只是想着病一段时日,国舅爷在京中过了年就要回边关去,那我不就……” “越说越不像话,这是皇后的旨意,哪里轮得到你来挑拣?”林芳烟不是不能理解云滢的想法,人也不是猫狗,即便国舅官高爵显,当然也得许人不喜欢他,然而不管云滢对她这个未来的夫主是什么想法,这话都不能再说下去,“你到底是想挑一个什么样的郎君,难道非得要侍奉天子,才能叫你满意吗?” 当时在集英殿中,官家的目光确实在云滢身上驻足了一阵,那片刻的赞赏或许会叫年轻的女孩想入非非,然而她自己就是侍奉过先帝的人,知道这一星半点的惊艳并不会长久下去。 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她整理了一下云滢鬓角的碎发,低声同她道,“我劝你趁早消了这份心思,自从今年凝和殿那位老娘娘去了以后,圣上就极少踏足内宫,你父亲虽中过进士,可现在家里又没有男子可以在前朝照应你,就算是叫官家瞧上,也不见得就是天大的福气。” 掌中舞是南北朝时张净琬的绝技,然而如今只取其轻盈之意,云滢体态窈窕,腰不过一尺六寸,在盘鼓上起舞时婀娜不胜,颇得临风欲去的古韵,即便官家平日见识过许多歌舞,待这姑娘舞罢也起了兴致,不免多垂问了两句,甚至还赏赐了一些珠玉。 不要说云滢自己会往那方面想,就是林芳烟也暗自不安,思忖官家是否对阿滢留了心。 “要是我能选,那我自然是要找一个我真正喜欢的男子。”云滢仰着头瞧她,“他喜不喜欢我没什么要紧,只要我愿意,总有一天能走进他心里去的,若是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就算一辈子留在您身边,陪着您也好啊。” 年轻的少女总会有些对于男女之间情意的向往,但这对于宫墙之内的女子而言未免太过奢侈,皇后要将她们赏赐给谁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云滢论起来只答过圣上两句话,连天颜也不曾直视过,但就是因为得了天子的偶然一顾,而被皇后迁怒。 云滢并不记得上一世皇后曾经召见过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忽然病了,才得了踏进坤宁殿的机会,中宫虽然与圣上夫妻情薄,但在内廷里一向是以仁爱著称,不管这位圣人是心口如一还是为了名声,若是自己肯豁得出来,难道皇后娘娘就不肯动半点慈悲心肠吗? 第2章 官家 皇后晨起的时候就派人传了话来,然而宫人所居之地与皇后所住的坤宁殿所距甚远,等到内殿的宫人宣云滢进去问话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一刻了。 云滢随着侍奉皇后的女官往殿内去,坤宁殿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般奢华,秦皇后与圣上的元后不同,更喜爱古朴雅致的风格,不爱用金玉妆点宫宇,但即使没有这些浮华的外物,那种肃穆雅静的氛围也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内殿中端坐的女子是可以一句话便决定她命运的中宫。 头上簪满象生花的侍女用银钩挂起了珍珠帘,引导云滢停在了距离皇后三尺外的地方停下。 云滢学着林芳烟一般向皇后行礼,“圣人万福,周娘子安。” 皇后居于上首的坐榻,正与抱着大公主的周才人说笑,见教习同昨夜的舞姬都到了,便含笑唤了人起身,与周才人说道,“柔嘉也有些累了,你今日先抱着她回去,等改日再抱来罢。” 周才人打量过下首站立的女子,想起来昨夜宫宴上的舞,将公主递给了乳母抱着,自己起身行礼告退,抿唇一笑道,“确实是位标致的美人,国舅爷能得皇后这般关心挂怀,当真有福气。” 周才人也是二十有五的人了,别说圣上这几个月都不大往后宫来,就是再往前推几年圣上也不常留宿在她的阁中,对官家宠爱谁其实并没有过多在意,但是因为生养了公主,太后与皇帝时不时地还会召见她问上几句。 她宴上见陛下问了这舞姬几句话,原以为皇后会想着顺水推舟,劝官家收用了这名舞姬,没想到皇后竟是起了把这姑娘赐给鲁国公世子的心思。 “哪里有什么福气,二哥他膝下子嗣单薄如此,如何不叫人挂心?”皇后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那个兄长也有些头痛:“不知道教习是哪里寻得的这姑娘,舞跳的这般好,模样也出挑,想来若是赐给了他,也能收一收心,明年让鲁国公府多几声婴儿的啼哭才好呢。” 兄长难得回京,向她讨要一个姑娘罢了,难道自己身为皇后还做不得主吗? 皇后见柔嘉公主穿戴停当才肯放了周才人离殿,她瞥了一眼垂手站立的林芳烟与云滢,面上笑意温和,“今日唤教习来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听闻云姑娘病了,不免有几句话要嘱咐教习。” 林芳烟管着这些歌舞伎的起居,若是她手下的人生了病,她自然是那个要被问责的,她向皇后行了一个叉手礼,躬身答道:“奴婢谨听圣人教诲。” “宫中歌舞一向典雅,官家圣寿正在隆冬,教坊司排了这样一出郑卫之音,不单单是那些弱女子着轻薄舞衣容易染上风寒,万一叫前朝的谏臣听见了,还要上书指摘内廷的不正之风。” 自本朝立国之初,太.祖为了广开言路,便着意纵容了谏官上书,若是那些谏议大夫要针砭时弊、指正百官,并不需要有什么真凭实据,只需要一句“臣风闻”,就可以畅所欲言。 林芳烟称了一句是,其实教坊司舞姬的衣物还没有到外面那种勾栏瓦舍的程度,只是有些曼妙的歌舞为了衬托舞者的体态轻盈,不能如常人一般加厚衣服,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她遵旨就是。 皇后看了一眼云滢,即便是在宫中,也很少能见到这样令人惊艳的美人,难怪林教习会费了心思安排她在万寿节上做领舞,不止是引得了官家的目光,也叫自己好好的兄长因为她而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她在坤宁殿备了四个将来献给圣上的养女,也有人教她们学习歌舞、吹弄箫笛,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姑娘。 皇帝没有收用她准备的几位养女倒不一定是因为对云滢起了兴致,但宴后自己的兄长悄悄到了侧殿求她,夜间帝后二人又为献美之事争执了几句,皇后才想起来夜宴上那领舞的女子,随口将云滢赐给了兄长,现在回忆起来虽觉有些不妥,然而却也不值当为了一个舞姬朝令夕改,即便云氏出身良籍,父亲也中过进士,可她要是进国公府的门做妾室,也不算太委屈了她。 被皇帝多问了几句话,随手赏赐些什么,对于一个宫人来说当然是极大的事情,可要说皇帝定会宠幸这个女子,那就显得太过离奇了,说不准圣上晨间起来,就已经将昨日赞赏过的美人抛诸脑后。 “云姑娘瞧着已无大碍,就今日随内侍出宫往国公府去罢。” 皇后容貌平平,但那份的雍容气度也为她增添了一份沉静亲和,赐美人给自己的兄长这种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略略关怀过两句,便吩咐身侧的内侍将准备好的赏赐拿出来,“你这一遭去的匆忙,想来在教坊司也没攒下什么体己,这些权当是宫里为你添妆,要是将来得了喜讯,本宫另有赏赐。” 原本放人出宫婚配就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恩赐了,至于另外有添妆,那得看她原先服侍的娘子是否厚道念旧,云滢并不曾服侍过哪个后宫娘子,然而中宫肯为她添妆,无疑是为这个妾室增添了许多光彩,林芳烟听了连忙侧身去扯云滢的衣袖,示意她跪下谢恩。 只是林芳烟这一侧身却有些吃惊,阿滢衣袖下的手不安地攥着,她本就生了一双含情的眉眼,如今望着自己时似乎能即刻掉下泪来,然而还没有等她细究,云滢已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上前两步,跪在了皇后面前。 “圣人的赏赐,奴婢愧不敢当。”云滢不敢抬头直视皇后的面色,她以额触手,尽量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奴婢卑贱,有幸蒙受天家恩典才得以入宫,国舅爷为圣人胞兄,奴婢不敢高攀,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林芳烟闻言一惊,连忙上前跪在了云滢的身前,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这个不知道深浅的小姑娘,连忙为她开脱:“娘娘容禀,这丫头骤然得到了这么大的福气,一时有些诚惶诚恐,才会在圣人面前言语失当。” 她低声斥责着云滢,“你还不向娘娘认错?” 皇后轻靠在桌案上的手微微用力,旋即又恢复了常态,她又不是眼瞎心盲,到底是因为太过激动而语无伦次还是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她自己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林教习何必这样惶恐,她一个小姑娘,偶尔说错话也是正常,本宫还不至于要同她计较。”皇后微微一笑,淡然开口,“鹤青,你去取了出宫的令牌,将云氏送到国公府去。” 自己的兄长什么样子皇后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即便兄长在后宅的名声不佳,那也是皇后的兄长、鲁国公府的世子,京中想攀附荣华的人家数不胜数,从来只有秦氏的郎君挑别人,云氏不过是一个低微的宫人,有什么资格谈情愿与否? 云滢跪在地上,她看不清皇后脸上的神情,可是折下去的脊背上无形生出几分寒意,那个名叫鹤青的内侍领命来叫她起身,可是云滢虽然挺直了身子,但却没有顺遂那内侍的心意起身,反而脆生生地向皇后磕了一个头。 “圣人赐恩,奴原不应该拒绝,只是奴婢情愿留在宫中伺候一辈子,并不想出宫安享荣华,还望皇后娘娘成全奴!” 云滢想起来那几年在边关的不堪痛楚,即便是有泼天的富贵,她也是不情愿再过一次的。 她说着说着已是眼波盈盈,额头细嫩的肌肤也磕出了淡淡的红色,云滢原本就生得美貌动人,眼中有泪更显眉目含情,这样一个语带更咽的美人若是跪在男子面前哀求或许还会有些效果,然而皇后今晨本就有些未消解的郁气,云滢这番梨花带雨的情态只会叫她厌烦。 云滢又不是跟着后宫娘子的大宫女,一个教坊司里以色艺侍人的女子,哪来的这许多忠心耿耿,说来无非是肖想飞上枝头罢了。 皇后面上的笑意一顿,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新画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云氏,你……” 林芳烟听着皇后的语气微变略感不妙,就算是生云滢的气,这姑娘也是自己养了许多年的,此时此刻不得不先替她再想些办法斡旋,只是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坤宁殿的一个都知已经急趋入内,向皇后行了一礼,“娘娘,官家的车驾已然行到殿外了,您要不要去迎一迎?” 圣上已经许久不曾在初一十五以及重要庆典之外的日子踏足中宫了,皇后被这意外的消息弄得一时有些诧异,殿外正有宫人伏地问安,根本不需要皇后再向那个内侍询问确认皇帝是否真的驾幸坤宁殿。 她素来注重礼数,顾不得身侧跪着的教习与舞姬,吩咐了身侧的侍女为自己整衣敛容,觉得妥帖了才踏上前去,遥遥望见天子往内殿行来,便向皇帝福身问安,“官家可是在前面与相公们议完事了,今日竟这么早便往内廷来?” 林芳烟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见云滢脸上犹带泪痕,连忙从袖中递了一块帕子过去,低声同她道:“还不快擦擦脸上的泪,你难道就顶着这样一张花猫脸见驾?” 圣上一向不喜见到别人落泪时的苦相,本来后宫时兴的珍珠花钿妆与倒晕烟墨眉就已经透着清雅朴素,若是女子再落泪作态,其实反而不美。 她自己养了许多年的姑娘,脾气秉性岂有不清楚的,只是林芳烟决计想不到云滢居然敢在皇后面前口无遮拦地说这些话,皇后与国舅是何等尊崇的人,本来国舅爷瞧上了阿滢的容貌与纤腰,就算阿滢做了他的妾室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然而她如今公然抗旨,将来到了国公府,万一遭了夫主厌弃冷落,有什么好处可言? 云滢接过了姑姑递来的手帕,听着殿外恭祝万岁的声音如梦方醒,她勉强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把手帕塞入自己的暗袖,与坤宁殿的众人一同恭迎圣驾。 她的头伏得极低,即使想偷觑天子圣容,也仅能见到一双男子所穿的乌履与半截朱红色的龙袍。 那双乌履的主人走至内殿,只淡淡道了一句平身,坤宁殿的内侍宫人都起了身,唯独林教习与云滢两人仍跪在地上,等候皇后的发落。 圣上驾幸固然是一件好事,然而皇帝今日神色算不上好,似乎并不是为了探望皇后……反倒像是来问罪的一般。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天子的目光在殿中停留片刻,不免多瞧了地上的女子几眼。 “这是怎么了?” 第3章 美人 皇后坐在皇帝下首的坐榻上,这么一点小事无须刻意隐瞒,便吩咐内侍为天子斟一盏茶汤,大大方方道:“是昨夜为官家献舞的姑娘,臣妾的兄长在宴上对这姑娘一见倾心,就央着臣妾将云氏赐给他。” “不过或许臣妾天生便不适合做牵红线的月老,”皇后瞥了一眼地上的云滢,她倒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亲手将茶盏递与了圣上,“教官家见笑了。” 先帝在的时候就有朝中官员偶遇内宫女子后念念不忘,写成诗词在民间流传甚广,后来先帝玉成此事,还被传成一段风流佳话。 虽然帝后之间夫妻恩义不深,但圣上对她这个皇后还算尊重,总不至于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落了她的颜面。 对于大多数的宫人来说,能出宫嫁人确实是一桩好事,然而皇帝瞧着跪在地中间的女子那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总不像是心甘情愿的,淡淡笑道,“鲁国公府官高爵显,又有皇后赐旨,你有什么不情愿的?” 天子的目光停留在昨夜献舞的女子身上,跳舞的女子对于饮食的控制会比寻常宫人更严苛一些,即便是已经换了一身冬装,腰身依旧不会显得臃肿,她的手柔腻如玉,皓腕纤纤,若凝霜雪。只是这么美的一双手现下却十分不安地微微收拢,像是极为害怕一般。 云滢听见皇后同圣上言笑,似乎是想将这一件事情揭过去,心中微感慌乱,她稍稍挺直了脊背,低着头瞧向身前的一块方砖,“国公府门第甚高,奴不敢高攀,只求官家垂怜,奴愿意一辈子留在宫中侍奉,不愿出宫嫁人。” 她的声音急切诚恳,并没有半分作伪,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哭过的沙哑,额顶的细碎头发堪堪遮住磕出来的红痕,云滢虽然没有将头完全抬起,但坐在上首的人也能瞧得出她面上的憔悴。 云滢仿佛是下意识地去抓裙裳上的绣纹,那暗红色的冬裙将女子的手衬托得愈发白皙,指节稍稍用力,在不经意间给人一种脆弱无助又不敢分说的意味。 圣上金口玉言,若是能得让天子瞧见自己的狼狈,想来也会垂怜几分,不会同意皇后将自己送出宫去。 可即便是能留在宫中,她在圣上面前如此分说,恐怕已是得罪了皇后,日后在教坊司别说做领舞,就算是要再上场都难了。 就算能捱得过今日,那以后她在内廷之中又该如何自处? “既非两情相悦,此事还有何可议?” 皇帝微微蹙眉,他今日到坤宁殿来也不是因为下朝口渴想进来讨盏茶吃的,本来昨夜帝后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今日若非有事,皇帝也不愿意踏足坤宁殿,“何况建鸿后宅甚多,回朝后又因为纳妾之事遭了御史台弹劾,皇后难道不知吗?” 今日内侍奉来了许多关于秦氏的奏疏,若是这舞姬喜欢做国公府的妾室天子也不是不能成全,然而外臣倚仗身为外戚求娶并不心甘情愿的内宫女子,这与强娶有何区别? 国舅被弹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因为女色之事还是头一遭,时下风气开放,莫说是男子纳妾,就算是官员之间□□换妾也不足为奇,皇后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男子纳妾原是常事,臣妾记得几位御史家中的外命妇也偶尔会提及家里的中妇,这有何不妥?” 皇后回话的时候半垂眼眸,原本递与天子的茶盏搁置在紫檀木的桌上,一开始杯中尚有袅袅茶雾,放到如今已经温了,仍是半点没动,“如今天下承平,臣子家中几乎都蓄养了许多美人,这官家也是知道的。” “建鸿在家中蓄养姬妾是臣子私事,朕也无意去管,但若罔顾礼法,私自狎妓时将人折磨致死,”圣上瞧向已经要起身请罪的皇后,示意她坐了回去,“皇后身为至亲,理当申饬一番,如何还能助纣为虐?” 臣子偷着去秦楼楚馆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是明面上这仍有碍礼法,大臣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伎,出游亦可召官妓,可是出入风月场所,始终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更不要说将人玩弄致死,还被御史知道了。 圣上身边的江都知得了天子吩咐,将手中拿着的几本奏疏双手呈给皇后,“这是今晨送到官家书房的奏折,陛下吩咐奴婢拿来给娘娘一观。” 云滢有些惊愕地抬头,她前世根本没有接触到帝后的机会,不过教习与二姐从未告诉过自己皇后兄长是否曾因为虐待女子而受到弹劾处置,想来应该是没有这一遭的。 国舅爷在京城之中向来谨慎,只有出调外任的时候才会有胆子做些满足自己癖好的事情,直到她被葬到京郊,也没有听说国舅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仕途。 是她将哪里疏忽了吗? 圣上不经意间对上她那一双盛满疑惑的眼眸,她哭得泪眼朦胧,但神情却满是不可置信,当伤心胆怯与懵懂疑惑同时出现在一张芙蓉面上是,显得滑稽可笑,又可爱可怜。 皇帝在内宫中虽然不喜欢宫人僭越直视,但这个小姑娘骤然得到了宫宴领舞的殊荣,又转身被皇后赐给了外戚,一时的举止失措也是难免的,如果这就要按大不敬来论处,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连忙将头低了下去,柔软的青丝遮挡了她的面颊,让人不自觉地想将她的脸庞抬起,再瞧一瞧那眉眼间动人的风情。 “你们先下去罢,”天子心下微动,只是如今却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他的目光从云滢的身上收回,沉声吩咐道:“朕同皇后有话要说。” 云滢来时为了凸显一番病中的弱态,并没有怎么仔细梳妆,不过殿内的地龙烧得暖和,那如瓷肌肤上亦如匀过淡淡胭脂。 她无意窥视天子容颜,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后立刻又垂头下去,只是面上的热意更甚了些。 圣上的风姿,宫中女子私下也是议论过的,她宴上遥遥一见,只知帝王威严,气盖苍梧,而如今天子下朝之后仅着朱袍乌纱,与她相距不过数尺,再见时反而有才华秀拔、皎如日月之风。 教习一向偏爱她,很少会罚她跪过这么久,劫后余生,从地上起身的时候甚至差点因为腿软又栽了下去,林芳烟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的前面,应了一声诺,才带她下去。 两人回了教坊司的宫人居处后,林芳烟趁着那些舞姬都在练功,便把云滢叫到了自己房中说话。 她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一下云滢的腰,低声斥责她道:“阿滢,你是活腻味了吗,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这种大不敬的话?” 方才在帝后面前,林芳烟更多的是对她性命的担忧,如今官家允了云滢继续留在内宫,林芳烟稍稍放下了那颗替她担惊受怕的心,之前的怒火就压不住了。 “你要寻死,自己拿根绳子吊死就是了,何苦还要费这样一番周折?” 林芳烟统领教坊司多年,若说没些脾气也不切实,只是每每想要拿出戒尺打这孩子,还没等竹尺真真切切地挨到云滢的皮|肉,自己心里就开始不落忍,她烦躁地在地中间转来转去,“鲁国公府纵然不合你的意,你也不能当着官家的面这样说,这与直接告皇后的状有什么两样?” 皇后的心胸再怎么宽广,也是一个正常的女子,云滢违逆了她的旨意,即便今日恰巧遇上了官家,可后宫始终是皇后做主,她这样冒冒失失地得罪了中宫,如愿留在了宫中又有什么好的? 云滢被教习姑姑这样一凶,自觉地就跪到了地上,她这一回跪的很是实诚爽快,膝盖触及地面的时候发出“咚”地一声,“姑姑你也听到了,鲁国公世子并非怜香惜玉之辈,您难道愿意我出宫去侍奉这样的夫主吗?” “那是青楼楚馆里的贱籍女子,你是皇后娘娘赐下去的贵妾,你怎么能和那种人比?” 林芳烟将云滢视若己出,其实从一个岳母挑选东床婿的角度来看,秦小公爷纵然出身显赫,但阿滢配给他做妾也称不上是什么喜事。 云滢生得很是美貌,出身清白,只要自己慢慢在适龄郎君之中替她留意,总能寻到一门更为合适的婚事,只是阿滢如今经了这样一回事,想再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恐怕是难上加难。 “在公爷心里,同样是妾,我只怕和那些女子也没什么分别,”云滢也知道姑姑不会真舍得拿自己怎么样,因此跪在地上也敢回嘴,“国舅爷与皇后娘娘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就算是我好言好语地去求娘娘,难道皇后娘娘就会许我不必出宫吗?” 一面是自己的兄长求人,另一面却是只在宴会上见过一次的低微舞姬,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云滢起初还抱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只觉得可笑。 “怎么能没有差别呢,那些烟花之地的女子别说入不了高门,就算是进去了以后也不能把自己的本家当成亲戚走动,可是你要到了国公府,你的叔伯婶娘个个都要来巴结你的。” 有几位国公府家的世子林芳烟是留意过的,有那等品行端正、善待妻妾的男子,就算是阿滢出宫做妾也比寻常人家的正妻更得脸些,虽说如今要再搭线有些艰难,可有些话还是要和阿滢先说的,万一将来有机会,她也能晓些事理。 富在深山有远亲,云滢在宫外尚且有些亲人,她现下不过是一介孤女,当然没有人主动来攀亲,像是她的大姐姐做了郡王侧妃,阿滢的伯父好像是过了七年之后才想起这个侄女似的,知道她要随夫君一起就封,立刻就派人送去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为她添彩。 “姑姑说的很是,妾与妾之间当然有差别。”云滢仰着头瞧她,略有赌气地同林芳烟说道:“要按姑姑这样说,那我若是做了皇妾,叔伯婶娘何止会巴结我,只怕恨不能跪在我面前求我疼他们的。” 不止是她这些眼下如同不存在一样的血脉亲眷,就算是那些国公世子,也不敢对官家的嫔妃不敬,见了面照样得行礼问安,要是按林芳烟的说法,她更应该留在宫中,既然是做妾室,为什么不做天底下最有权势男子的姬妾,反而舍近求远? 林芳烟原本还想再训她几句话,突然听到她孩子气的说法,那一点怒气就都消散了,她抿着唇不叫云滢瞧出自己的笑意,故作严厉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要做官家的嫔妃,总也得陛下瞧上你才行,今日圣人面前,官家说过一句留你侍奉的话没有?就算是官家哪一日来了召幸你的兴致,转日将你忘在身后时你怕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成为嫔妃要是有这孩子想的这般容易,万一被帝王幸过后没有位份,那只能是白白失了身子与出宫嫁人的机会,这些话云滢也不是不明白,两人拌嘴,拌着拌着什么话都有可能说得出来。 “阿滢,冬至上的宫宴你不要去了。”林芳烟避开云滢泛起红痕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她的额头,“但你这些日子也得好好练功,要是叫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你敢懈怠偷懒,仔细你的一身皮!” …… 圣上在坤宁殿又坐了一刻钟后才离开,皇后恭送圣驾远行后回转内殿,坐在梳妆镜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才渐渐沉了下去。 梳头娘子小心翼翼地卸了皇后头上的冠子,每逢圣人心烦意乱的时候,都会让她来通一通头的。 打理头发有利于舒筋活血,即便是权贵,在这种放松的时候也会少些戒备,因此像她们这种陪伴在贵人身边的梳头娘子,往往比一般的宫人更受宠爱。 “不知道圣人今日想换一个什么样的发髻?” 闻娘子原本只是以为皇后要通一通头发,然而圣人却让她将头发全部散开,还当是自己今日梳的发髻不得皇后的欢心。 “闻盈,你瞧着本宫是不是面目可憎?”皇后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不顾慌忙跪下的闻娘子,神情恹恹地描摹着镜中自己的眉眼:“罢了,随便再梳一个就是了,左右哪个也不得陛下的喜欢。” 她嫁入宫中为继后已经有几年了,秦氏的女儿虽然容颜平庸,较之后宫嫔妃逊色不少,可她刚入主坤宁殿时圣上还是待她很温和的,然而自从凝和殿的那位太妃去世以后,圣上不仅仅在女色上淡了许多,连着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冷下去了。 甚至她献了自己的养女出去,还要遭陛下一番申饬。 陛下亲政日久,就算是太后也只能是劝说一番,总不能强逼着皇帝除了初一十五外留宿在皇后宫中。 清宁殿的那位太后老娘娘总是忧心陛下膝下无子,可是皇帝又不往自己这边来,她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娘娘,月奴娘子和卿卿娘子求见,不知道您要不要见她们?” 皇后身边的侍女紫妍小心地瞧着皇后面上的神色,知道圣人如今心情不佳,也不敢多嘴。 “她们来见我有什么用,若是得用的,她们现在该跪到福宁殿外去谢恩才对!” 月奴和卿卿她让人调.教了许久才预备引荐给官家,然而圣上却一点都不承情,白费了她一番心思。 第4章 流言 圣上排驾坤宁殿、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的消息很快就在内宫传遍了。 皇帝这一阵子对嫔妃总是淡淡的,偶尔入内宫不是因为初一十五的规矩要宿在皇后宫中,就是去探视周才人所出的柔嘉公主和王昭容生下的延寿公主,如今突然到皇后宫中小坐,还是为了前朝的一些事情,实在是叫嫔妃们大失所望。 就连清宁殿里颐养天年的张太后听了,也有些不悦。 早年天子年幼无知,她也是当过几年政的,即便如今还政于皇帝,也不妨碍她知道一些朝廷里的事情。 偌大的一个帝国每日不知道要有多少事情等待着圣上裁断,然而承平年月,皇帝就是再忙,还不至于忙到没时间进后宫的程度。 若是圣上有嗣也就罢了,偏偏她这个儿子年近三十膝下仍无皇子,之前皇帝还知道要在这种事情上多留些心,偶尔召幸几个嫔妃,或者册封几个嫔妃的养女,然而如今瞧着皇帝对此事竟是半点都不在意了,如今竟是长久不入后宫,独宿在福宁殿了。 “七郎近来是怎么了,”张太后拿着手中的花剪,有一搭无一搭地修掉牡丹丛中的杂乱枝叶,“我记得皇后预备献上去的两个女子也称得上是清秀温婉,可是今晨也瞧不见那两个姑娘去福宁殿谢恩?” 皇后统共收养了四个养女,这两个更得皇后的意一些,常常随着皇后一道来清宁殿请安。 张太后十分喜爱牡丹,即便是寒冬腊月,清宁殿的花房里也不会少了各色牡丹的争奇斗艳,莳弄花草的内侍害怕炭气伤了牡丹,只通了地龙,殿宇常储清水、香扇,将牡丹安置在离地两尺的架子上供太后赏玩。 “许是近来前朝事忙,官家顾不上宠幸罢了,”宋嬷嬷跟随在太后身后,恭敬地接过了太后手中的花剪,“官家心系苍生,娘娘不该高兴么?” “边关又没有大的战事,就算是再忙,也不该冷落后宫许久。” 这种话谁能信呢,官家是皇帝,又不是个和尚,皇帝还没有到七老八十那种该清心寡欲的年纪,怎么能一点也不想燕好之事? 张太后想起近来的彤史,就算是旧日的嫔妃看腻了,几位新被引荐的美人也不得圣意,虽然身为母亲都不愿意往不行的那方面想儿子,但瞧一瞧总归是有备无患的。 牡丹国色当前,都不能提起人玩赏的兴致,她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吩咐人往去太医署去一趟,将皇帝近三个月的脉案拿过来教我看看。” 皇帝春秋正盛,讳医忌疾也不成样子,万一有什么端倪,现在调理也来得及。 宋嬷嬷被太后突如其来的念头唬了一跳,旋即向太后笑着禀道:“哪有娘娘想的这么严重,恕奴婢斗胆说一句,皇后本来就不受陛下宠爱,调.教出来的人恐怕也未必能将陛下服侍得妥帖。” 皇后自己都无法讨得皇帝的喜欢,怎么能知道圣上会宠爱哪种女子,月奴和卿卿都是民间选出来的良家女子,入宫不过数月皇后就安排她们在宫宴上露了脸,若得个满堂彩也就罢了,偏偏教坊司的歌舞珠玉在前,官家留意不到她们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凡婆母,在儿子与儿媳之间总是更偏爱自己的儿子多些,她眉头微蹙:“也是这么个理,那两个美人不过是中规中矩,胜在新鲜而已,皇帝又不是没见过女子的毛头小子,瞧不上就瞧不上罢。” 她为皇帝选的这两个皇后,除了同样出身簪缨世家,性子简直是天差地别,一个太能吃醋嫉妒,失了皇后应有的体面被废,而另外一个却又因为前车之鉴,对待皇帝过分循规蹈矩,呆板得没有半点风情,连着她选出来的人也不讨皇帝的欢心。 “论说起来这该是皇后的不是,陛下数月不召幸嫔妃,不见她张罗着选秀,反倒是操心起自家的兄弟纳妾的事情来了。”张太后顺着游廊走回了内殿,“秦二郎也没甚出息,那教坊司的舞姬能有多好,风口浪尖上还巴巴地向自己的妹子讨要,没得叫皇后难堪。” 昨夜宴席还未过半,张太后就借口乏累回宫了,后面的事情也都是从身边人处知道的,她身子一向硬朗康泰,只是素日威严甚重,有她在那里坐着,嫔妃们也不敢对皇帝有什么献媚讨好的举动,还不如自己早些回来歇息,叫这些小辈尽兴一些。 “奴婢听说这次的姑娘是教坊司的林教习新推选上来的人,确实有几分出众。”宋嬷嬷笑吟吟道:“就连官家也特意留下来问了几句,赏赐了好些东西,今天那姑娘不愿意去侍奉国舅,听闻也是圣上允准的。” “七郎对宫人一向仁厚,既然这女子并非心甘情愿,他准了也是常理。”太后沉吟了片刻:“皇帝就没再说些别的什么?” 宋嬷嬷摇了摇头:“官家与皇后尚有事情要说,就叫云氏回去了,只是官家后来又吩咐人赏赐了些糕饼钗环给云氏,大约还是有几分怜意的。” 有些事情禁不住细究,她原以为皇帝只是为了有人弹劾国舅的事情与皇后置气,现在看来也不尽然,皇帝有那么两分意思的人,转手就被皇后赐给了别人,这或许只是一桩巧合,但帝后之间情淡,没什么的事情也能多想出来什么。 皇帝万寿节必然是要留在坤宁殿中的,当晚要主动召幸旁的女子总是拂了皇后的颜面,可惜皇后也是个不知道变通的,既然要大度,那索性就大度到底,该叫云氏去伺候陛下才是,明知道自己准备好的养女被人比得黯淡无光,何苦还要强撑着拿出来一搏? 就算是秦二郎中意于这个女子,那也没有臣与君争的道理,官家顾着皇后的颜面没有直接召幸,皇后却应允了自己兄长的要求,选了两个被比下去的女子去侍奉君王,七郎是天子,最是心高气傲,虽然不愿意明说,但哪里会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受委屈。 “皇后才说要将云氏赐下去,七郎爱惜颜面,总不好立刻就抬举人的。” 太后想了想,吩咐宋嬷嬷道:“你亲自往教坊司去一趟,若她确实美貌非常,我过些日子做主就是了。” 皇后毕竟是她中意的,稍微等一段时日也算是全了皇后的颜面了。 “这两个冤家,一个比一个叫人头疼。”太后歪在软枕上叹息了一句,“我是造了什么孽,一把年纪还要替他们操心这些?” 要是皇帝如常一般宠幸六宫,她也懒待去管他是不是瞧中了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姬,谁叫这个儿子这么让她放心不下呢! “官家毕竟是娘娘的孩子,”宋嬷嬷笑着宽解道:“就算是官家到了八十岁,娘娘一样是要替圣上操心的。” …… 云滢是病着去坤宁殿的,等她回来之后,反而“病”得更厉害了。 林教习准了她几日的病假,给她辟出一个单间好好休养,而后顺理成章地让之前备选的一个舞姬做了冬至宫宴的领舞。 外面传来几声悠扬的乐曲,大概是她们要在宴会上跳的霓裳羽衣曲,云滢独自抱膝坐在床上,她闲得无聊,数着外面的节拍,推算这是第几步。 福宁殿差人送来的糕点悉数放在案几上,她一口都没有动过。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她能碰巧见到官家而留在宫中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少做几次领舞换来不必出宫,她付出的代价已经算是很小了。 然而事情过去之后,再回想起来似乎又觉得有些窝心。 她明明就是可以做领舞的,可是只为着自己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做妾,便得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养病,等到什么时候姑姑觉得她不那么碍皇后的眼了,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姑姑说她不该忤逆皇后,在官家的面前诉委屈,可云滢倒觉得,若说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也就是没有皇后那样的出身与尊荣罢了。 若是她出身高、爬的高,还会有这样的委屈吗? 林芳烟一贯是心疼她的,这屋子没有地龙,便特意吩咐人给她拢了一盆炭暖一暖,省得刚发过汗又冻得更严重了。 那炭比不得皇后殿中的银丝碳,云滢在床上歇了一会儿,便趿鞋下榻打开窗子透气。 “阿滢姐姐,你怎么把窗子打开了?” 一个身穿淡粉色窄袖的歌姬提着食盒走进来,她见云滢站在窗前透气,桌上的茶水糕点半点没用过,连忙把她摁回了床榻,“你再这么吹风下去,岂不是病得更厉害了吗?” 云滢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被她握住了手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窗前站了有一会儿,衣衫上已经沾染了寒气。 “茗雪,你们不用排歌舞了吗?”外面的丝竹歌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停的,云滢见她拿来了一个食盒还有些惊讶:“是教习让你来给我送饭的吗?” 这个叫茗雪的歌女还不过九岁,平常只是跟着姐姐们一道学习,还没有入宴歌舞的机会。她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教习说怕你过了病气给大家,所以叫我来送午膳给你。” 在教坊司的歌舞伎中也是有排位的,谁歌唱的最好、舞跳的最美,说话也就最有底气,阿滢姐姐是领舞,又最受教习宠爱,大家自然而然也就有几分敬着她、捧着她。 云滢受宠惯了,突然被教习这样防备,茗雪有些害怕她会生气,“阿滢姐姐,你别难过,现在外面天寒地冻,教习她也是谨慎,万一宫宴上出了错,大家都得挨罚。” “教习这样做是应当的,我为什么要生气?” 云滢看茗雪往长几上放饭菜的时候眼睛时不时要瞥一眼旁边精美的食盒,一时忍俊不禁,便主动掀开糕点盒的盖子,拿了一块枣泥酥递给她,“小馋猫,你看能看出来这糕是什么味吗,想吃就拿呀!” 她并不意外姑姑会这样做,跳舞又不能跳一辈子,教坊司里的姑娘谁不盼着拣高枝,能被有权有势的皇亲贵族讨要了去,虽说坤宁殿里的事情不是教坊司这些女郎所能知道的,官家又额外赏赐了许多年节下的糕点,可她不能做国舅爷的妾室已经成了事实,总会有人说闲话的。 能在这里清清静静地练功,比听那起子人闲言碎语好多了。 茗雪欢欢喜喜地应了声是,这可是官家差人送来的东西,教习姑姑也不常有吃御赐糕点的福气,更不要说她们这些连尝都没有尝过的人了。 她嘴里塞着又软又甜的枣泥酥,含糊地称赞了一番,看着食盒里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不免生疑:“阿滢姐姐,你自己怎么不吃呀?” 云滢只是摇摇头,她倒也不是故意赌气不吃,只是病中伤心,没什么胃口罢了。 “你喜欢吃糖瓜吗?”云滢打了个岔,又塞了一块糖瓜给茗雪,她还没见过哪个小孩子不喜欢吃糖的,不过饴糖历来贵重,教坊司里等闲见不到:“喜欢的话姐姐再给你拿两块。” 这种糕点趁热吃才好,她现在勉强能就着粥吃一两块糕点,姑姑午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也不来尝一尝,剩下的白白放在这里太可惜了。 茗雪见云滢递给自己的糖瓜,突然有些迟疑,她含着嘴里的那块枣泥酥想了想,“阿滢姐姐,糖瓜会把我的嘴封死吗?” “谁同你说这糖能把人的嘴封死了?除非你要换牙,否则吃完多用柳枝拭几次牙齿就好了。”云滢被她这副没见识过的模样逗得有几分想笑,忽然又觉得有些辛酸,“这东西甜得很,你吃两块正正好,多了要牙疼的。” 茗雪也知道自己叫人看了笑话,低着头看脚尖踩着的那块青砖,“是羌姬姐姐她们坐在一起用膳的时候说的,她们说阿滢姐姐痴心妄想,所以官家才赐给姐姐这么多蜜糖粘住嘴,叫你少用那些心思。” 这没头没尾的传话让云滢用巾帕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她初闻只是有些疑惑,继而眉峰渐拢,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腾而起,“羌姬她们在嚼什么舌根?” 茗雪料想到阿滢姐姐听了会生气,但还是被她吓了一跳,小孩子禁不住蜜糖的诱惑,也同样害怕大姐姐的突然翻脸。 “她们说阿滢姐姐以为官家同你说过几句话就能一步登天,所以才瞧不上做国舅爷的妾室,寻死觅活也要留在宫里,可是官家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又不想叫姐姐难堪才赏赐姐姐的。” 内宫女子闲来无事,总爱说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坤宁殿的真实情况传不到教坊司来,但并不妨碍旁人结合已知的消息胡编乱造。 云滢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地从榻上起身,原本线条柔和的面庞忽然显出严峻的神情,叫茗雪十分害怕她是不是现下就能冲出去和羌姬她们打一架,她向后缩了缩脖颈:“阿滢姐姐,你可别说是我说出去的……” 教坊司里与云滢同龄的舞姬,几乎没有不怕她的,口舌上不饶人,腰腿上的功夫比口舌还厉害,更重要的是教习明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可暗里总是偏帮着她,只要不把那些舞姬打瘸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我为什么要同她们动手,不怕自己手疼吗?”云滢嗤然一笑,坐下来用了一碗粥,催促茗雪回去,“放心吧,她们都是要上宫宴献舞的功臣,独我一个是吃白饭的清闲散人,我才不敢打她们呢。” 云滢用过饭后系好了披风,施施然从自己的单间里走回了几个舞姬一同住的通铺大间。 每日午间正该是这些女孩子亲亲热热地挨在床榻上一起谈天的时辰,往常云滢也是她们之中的一员,然而当她推门而入时,原本谈性正浓的几个姑娘忽然就住了口。 “是我来的不巧吗?”云滢径直走向原本自己的地方,随意拿了两件衣物,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圈,定定地瞧向羌姬,“怎么不说话了?” 背后议论人被正主瞧见了,羌姬也有些尴尬,好在云滢进来的时候她是背对着门躺着的,索性闭起眼睛假寐,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 云滢也不戳破她,只是从自己的衣服箱笼里拿出一件领舞的衣服拿剪子铰了,今日的事情仓促,林芳烟还没来得及将这件衣服给新的领舞,只让她们穿着平时的衣服练习。 尚衣局送来的舞衣中,寻常的舞衣多备了好几身,但是领舞的衣裳绣纹繁多,临近年关抽不出那么多绣娘来做这些舞衣,因此仅是按着云滢的尺寸做了一身。 如今她把这衣裳铰碎了,短时间弄不出第二身来。 房间里面安静得很,羌姬听着刀尺裁破衣料的声音再也按耐不住,她翻身坐起身,急急忙忙地从云滢手中抢过那用柔软绸纱做成的霓裳舞衣,气急败坏道:“这现在是我的衣裳,你铰碎了我跳舞的时候还怎么穿!” 云滢一手拿着精致小巧的剪刀,另一只手的食指却抵在唇边示意她安静,“羌姬,你午间不睡旁人还要睡的,大声吵嚷做什么?” 屋里确实有几个姑娘已然进入了梦乡,可还有几个不爱歇晌的舞姬只是装着假睡,实则听着这边的动静。 羌姬心疼地看着被云滢剪开的部分,所幸她抢救及时,好歹没变成碎片。 她勉强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仍然是止不住的生气,“姑姑好心让你一个人休养,你跑回来发什么疯,你有本事就坐在这里,我现在就去请姑姑过来评理!” “你去就好了,我又不亏心。” 云滢丝毫没有惊慌,她坐在床边把玩着手里的剪子,莫名叫人有些害怕。 “姑姑只是说让我静养,又没说我不可以出屋,等替你改完了衣裳,我再回去也不迟呀。” 羌姬被气得发笑:“你少弄这种假惺惺的事,云娘子眼高于顶,对我们这种人哪有这么好心?” 这衣裳的腰部与前襟都被她铰开了几个口子,她分明就是有意的! “我原先见过羌姬姐姐的舞衣,腰身处总要比我宽上几寸,这舞衣是按我的尺寸来的,不改一改怎么叫你穿?” 云滢望着羌姬身前的丰盈处,掩唇一笑,透露着两分做作,“而且我记得上次咱们一块跳掌中舞的时候,姑姑不是还说过好几次,叫你不要将前襟的系带绑得那么低,这个霓裳舞的衣裳我瞧着前襟未免也太高了,万一因为这一点不能叫你称心如意,岂不是可惜?” 羌姬妩媚的脸颊上布满了红晕,舞衣是贴身的窄袖束腰,她当然得自己穿上之后看看哪里不合适,改好了才能穿,被云滢讥讽没她腰细也就算了,可是她后面的话,仿佛自己多么急不可待地将身子露给别人看似的。 她一向以自己的丰盈自傲,万寿节上也确实偷偷将衣襟拽低了一点,她就算是藏了一点私心,可哪有云滢说的这么过分? “你自己攀不上官家也就算了,回来拿我开哪门子的心?”羌姬冷声笑道:“我哪里比得上你,国舅爷抬你回去做妾都瞧不上眼,非得将心思全放在圣上身上?” “我将心思放在官家身上有什么不对的么?”云滢一脸好笑地看着她,这些话顶多也就是在这片地方传一传,出不到外面去,“内宫的女子均为天子所有,我又岂敢生出外心,你若是想嫁给国舅爷就早说,说不定我今日还能在圣人面前举荐你替我去的。” 这句话简直就是胡扯,但羌姬也不能知道坤宁殿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一瞬间她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讷讷无言。 云滢还想同她斗一斗嘴,忽然门口处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咳。 “阿滢,你不好好养病,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林芳烟向身边同来的宋嬷嬷告了个罪,上前几步将云滢手里的剪子夺了下来,难得对她沉下了面色,“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 今日的奏疏似乎格外多,圣上在福宁殿书房中一直坐到了华灯初上方才撂笔。 江都知见天子微有疲倦之色,忙让人撤去了书案上已经批阅完的奏折,抬一桌小食放在侧殿罗汉床上。 久坐伤身,皇帝也正好起身舒活一番筋骨,供奉官受了太后的吩咐,瞧着官家今日心情不错斗胆上前,请示圣上是否要瞧一瞧美人图。 后宫女子繁多,皇帝有时候也记不住谁是谁,因此画馆会根据嫔妃的容貌绘制美人图,供皇帝不时御览。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情趣,然而圣上却没多大的兴致,只说了一声去。 江都知对官家的反应习以为常,他看着供奉官退出去,自己退到一侧洗净了双手,执起一双长长的牙箸为圣上布菜。 官家的饮食清淡节俭,夜间用小食也只是八样果品糕点加一味汤品。 皇帝垂眼瞧着桌上的糕点,微微思索了片刻,却没有动筷。 “官家可是觉得今日的小食不合口味?”江都知敛声屏气地立在一旁,手心不自觉地出了些汗。 天子手中的牙箸最终落在了一块甜酥上,似是不经意间开口。 “教坊司那边如何了?” 第5章 养女 “云姑娘如今自己在一间屋子里住着,太后边上的宋嬷嬷也去瞧过了。” 江宜则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指的是谁,圣上只是吩咐人赏赐一些东西给那名舞姬,要不是太后身边的人特意去瞧过,他都有些不记得这个女子了。 宋嬷嬷是在张太后伺候年长最久的宫人,突然到教坊司去必然也是因为受了张太后的吩咐。云滢不过一个舞姬,今日见过了皇后与官家,太后又派了人询问,一个小宫人能承受的住这样的福气吗? 果然,圣上的注意也落在了宋氏的身上:“她到教坊司去做什么?” 江宜则心下微动,云氏姿颜姝丽,哪怕与皇后闹得有些不快,圣上对这女子还是有两三分意思的。 他虽然是个内侍,但也不是不了解圣上的心思。要是单有一道美味佳肴摆在他面前,皇帝未必就有兴致动筷,有时候怎么上的桌子就还是原样下去,可若是有人觊觎御案上的菜肴,圣上难免会多留意几分。 “宋嬷嬷今日去了太医署,请太医院使调一份官家的脉案呈给太后。”江宜则略有些尴尬,“想来去教坊司探视云姑娘也是同样的原因。” 他心下也有些嘀咕,圣上原先在女色上称不上太寡淡,如今听了几名和尚方士的话,渐渐于后廷无意,太后没杀了那几名方士,反倒是往别的方面揣测皇帝。 天子的脉案除却太后与君王自己,旁人不能私自翻阅,太后偶尔想看皇帝的脉案当然可以直接取用,然而太医院使怕在圣上面前落得了一个不够忠心的印象,还是派人到福宁殿知会了一声。 皇帝瞧着眼前的小食,忽然觉得食之无味,太后要看他的脉案当然是出于好意,可是任凭哪个男子都没有办法不在意别人往这种地方想自己。 不过太后关心他的床帏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皇帝身为人子,对这些事情也只能退让些许,左右自己无恙,太后瞧过脉案总该宽心,不再胡思乱想了。 “大娘娘未免想的也太多了一些,”圣上亦有些无奈,他沉吟了片刻,“今日晚间太后可有什么举动?” “回官家的话,晚膳时杨充媛去清宁殿请安,陪太后说了一会子话才离开。”江宜则躬身回答道:“杨娘子家里的人怕充媛寂寞,送了一个养女进宫,约莫是为着这事才去求老娘娘的。” 杨充媛是杨太妃母家的人,张太后出身寒微,如今的母族是做了皇后之后先帝替她寻的名门望族,对张家并无什么情分,也没有选女子入宫侍君,反而是杨充媛因为杨太妃侍奉太后恭谨的缘故,连带得了太后的喜爱。 后宫嫔妃历来会收养一些资质不错的女孩子为养女,实则是为皇帝准备的侍寝女子,这些人中有那等运气差的,即便是得了皇帝的宠幸也不会被册封,若是惹了主位恼怒,还有可能被逐出宫去。 “她才多大,就想着养女儿了?”皇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若他记得不错,杨充媛如今还未过双十年华,“大娘娘应允了?” 皇帝甚少踏足内廷,这些女子只要不折腾得出格,这些小打小闹他也懒待去管。 “老娘娘的意思是……”江宜则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圣上的面色:“再多添一个,让云姑娘去做充媛的养女。” 张太后会注意到一个舞姬,自然是预备留给官家的,而这个舞姬若是能替她看重的嫔妃多留住圣上,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直到停箸都没再说些什么,正当江宜则以为官家已经不再留意这件事情时,忽然听见圣上说道:“若是充媛来请旨,教她留一个就是了。” 江宜则心下明了,含笑应了一声是。 杨充媛既然有心要讨好官家,应该还不至于那么蠢笨。 圣上这一阵子总往佛堂中去,吓得他都有些害怕陛下是不是受了那些妖僧的蛊惑看破红尘,管她是云娘子还是雨娘子,只要能博圣上一笑,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 云滢这几日是真的被禁足在小室里面了,林芳烟这几日没得空闲管她,反而是二姐云佩偶尔能过来看看她。 与云滢相比,云佩在林芳烟身边的时间甚短,甚至在与清宁殿的供奉官结成对食以后,来往就变得稀少了。 一方面是因为云佩被调去尚药局做了女官,与教坊司没了多少干系,平常也不能过来,而另一方面林芳烟则是有些生她的气,原本她是在宫外给云佩寻了一户好人家的,奈何这姑娘不愿意出宫嫁人,只想留在宫中和内侍做对食,把她气了个仰倒。 “阿滢,你真的要去做充媛娘子的养女吗?” 云佩之前还央着自己的对食替妹妹去打探一番国舅的脾气秉性,省得云滢到了国公府里伺候不周要失宠,没想到数日的工夫,云滢反而要留在宫中,被太后指去做充媛的养女。 云滢十五,杨充媛只比她长了三岁,这种名义上的母女,实在是叫人尴尬。 在云佩看来,阿滢其实不该生得这样漂亮,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了。 她比妹妹大了四岁,人经历得也更多些,宫中那些内侍虽然身体缺失了一部分,可是心里头大部分还都拿自己当男人看待,就是入内内侍省的那些人,见了有颜色些的宫女比亲姐妹还亲热,偶尔抓一把摸一把的都算好的,那些既有色心又有色胆的人有时候还会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在教坊司里有教习姑姑护着她还好些,可是一旦显露在别人面前事情就会接踵而至,而这些事情,就算是林教习也束手无策。 没有人敢觊觎官家的娘子,可是如今官家对后宫淡淡,云滢又不是正式的嫔妃,留在杨充媛身边做一个养女,没个孩子傍身,就算是有了也不能自己养着,将来的日子反而更艰难一些。 “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传了口信过来,大约就是真的了。” 云滢和她对桌而坐,以手支额道:“说来也很奇怪,这数日之间,我就已经被转过好几次手。” 就像是被人牙子插上草标买卖的女子一样,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更换了夫主。 官家在宫宴上能单独同她说几句话,而后又在皇后面前驳回了把她赐给国舅爷的提议——虽说这大概率不是因为她一个小小的舞姬不情愿出宫,而是因为国舅在外朝被人弹劾,可是云滢对圣上仍然是心存感激的。 天子的一句话就足以叫她出了泥沼,或许圣上对她也只是一时的怜悯,可是因为他的一时眷顾,反而叫老娘娘注意到了她。 太后不知道是因为体恤下人,还是因为要顾一顾皇后的脸面,派侍女过来传话的时候嘱咐她将病养好了再过去,嫔妃认女儿也算是一桩有趣的喜事,正好趁着年下,让杨充媛所住的庆和殿热闹热闹。 云滢垂眸看向自己洁白细腻的双手,与官家正经的嫔妃不同,在这些贵人的眼中,妃嫔养女的教养、德行并不是最要紧的,唯一的罪过就是不得官家的喜欢。 张太后想将她送到御前去大可直接封一个红霞帔的位份,或者留在清宁殿做侍女,官家常去清宁殿请安,比她做杨充媛的养女见面机会要更多一些。 她不过是太后拿来引着皇帝开开胃的小菜罢了,皇帝踏足后宫的次数多一些,这些嫔妃才有希望生出一个皇子,她得了宠幸之后是能被官家封位还是仍旧留在杨充媛身边,这种小事想来太后也没什么心思去管。 “姐姐,年下不应该是尚药局最忙的时候吗,你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她这两日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送饭的姑娘,她都躺瘦下去了,也不会有人来和她说话,云佩能来看她,她也不想说这些烦心事:“是教习叫你来的么?” “不是,是我听教习说你这两天又闯祸了。”云佩看着妹妹这样静静地坐在榻上,突然想起来她往日的调皮,“我还当阿滢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谁知道私底下还是这么不叫人省心。” 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总能受到长辈更多的包容,云滢讨人喜欢之处很多,但任性起来也很叫人头疼的,可是在教坊司里姑姑怜惜她幼年丧失双亲,把她养得更娇气了一些。 她听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也免不了为妹妹担心:“你同她们置气做什么,就为着你被姑姑换下来了?” 云佩对跳舞的热情远没有云滢那么大,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彼时林教习也不知道太后会打云滢的主意,可也不妨碍她的偏心,暂且叫阿滢歇几天,正好不必在冬日身着轻纱起舞,省得染上风寒,再把自己的命丢了。 “谁叫她们先编排我来着?”云滢倏然从坐榻上站起,气得在地上踱来踱去:“说我痴心妄想,想要做官家的娘子,我瞧她们才是痴心妄想呢!” 茗雪说羌姬哭哭啼啼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将那件衣服的领口改得低了一些,为了显得更纤瘦一些,稍稍放宽了裙摆和广袖。 她说月宫里的仙子跳舞合该有一种清冷飘逸的美感,教云滢来看,月宫高处不胜寒,怎么就没冻死她呢? “然后呢,我们阿滢到底想不想?”云佩莞尔一笑,“你不是当着姑姑的面承认,你是将心思全放在了官家身上么?” 她偶尔能从对食处知道一些坤宁殿宫人的笑话,圣上一个月中总还是有两次会歇在皇后宫中的,这些宫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即便见到官家待皇后疏离客气的态度,然而天子的气度与相貌还是教这些女子芳心暗许,盼着能得官家偶然一幸,自此飞上枝头。 官家对阿滢的这些举动虽然只是随手而为,但云佩却晓得这样微不足道的关怀对于一个生长深宫的孤女而言,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 她的对食在坤宁殿也只是一个供奉官,他不像官家一般风神俊朗,更不能送给她如今云滢梳妆匣子里的那些首饰,可仅仅是那无人处的轻言软语,就叫云佩动了心。 可是官家有着许多嫔妃,又已经年近三十,瞧中了阿滢也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年轻活泼的美貌女子,而自己的情郎比那些只知道占人便宜的内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又是在内学堂里读过书的,万一将来运气好些,做到都知也未尝不可。 人生气的时候固然什么都能说出来,阿滢在挑拣郎君的方面一向眼过于顶,姑姑更不会让那些倾慕她容貌的内侍有机可乘,可能被许给国舅做妾,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阿滢却死活不肯去。 阿滢身处深宫,对一个臣子素日的德行自然是一无所知,却在荣华与得罪皇后之间选了后者。 这宫中有什么能值得她这样留恋? 云滢对上姐姐眼中的探究,稍微怔了片刻,她才低下头瞧鞋尖踩着的那一块地砖。 似乎在旁人看来,她留在宫中定然是为了官家,就连教习都怕她陷了进去,将女儿家的柔情都倾给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要是之前,她当然可以笑话云佩杞人忧天,连脱口而出的话都能当真,可太后叫她做杨充媛的养女,就是存了叫她侍奉官家的意思,老娘娘发了话,她是不是这样想的,都只能这么想了。 第6章 因为官家喜欢,所以才想学…… 冬至宴刚过,云滢就搬到了杨充媛所在的庆和殿。 杨充媛从前也算是在官家面前得脸的,入宫就得高位,住的宫殿距离福宁殿并不算太远,只是家里瞧她入宫三年也没个子嗣傍身,不免动了叫她收养女儿的心思。 这几个月圣上的心情不佳,彤史上零星记的那几笔嫔妃侍寝次数还没有不上册的皇后多,杨充媛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好歹还有太后和太妃的疼爱,日子并不怎么难捱,知道太后送云滢来的意思,便只安排她在茶水房做些轻省活计,不像旁的娘子会树下马威。 茶水房里能听到许多后宫的趣事,比如冬至宴上太后特意点了的霓裳羽衣舞,官家连瞧都没有瞧,便提前离席回了福宁殿去,又比如坤宁殿里的四名养女,如今只剩下了两位,之前的姑娘已经被送出宫去。 云滢刚到这里时庆和殿的侍女说这些还有些避着人,后来渐渐混得熟了,这些事情就也愿意同她说了。 官家上一次来庆和殿坐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杨娘子起初还想叫她往福宁殿送些汤汤水水,或是往太后宫中多走一走,说不准能碰见圣上,可后来被太妃训斥了一顿,就打消了这些心思,反而开始吩咐她每日抄写佛经。 云滢不知道后宫中的娘子是怎么调.教自己养女的,但任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要替太妃抄写佛经。 不像是给官家预备的嫔妃,反而是真像养女儿那般养她。 以她的眼界,也想不到太多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官家最近对这些东西颇有兴趣,所以杨充媛也有意投天子所好。 “阿滢姐姐,娘子唤你过去。” 红菱掀了掩门的厚帘进来,她是杨充媛身边能头上簪满象生花的大宫女,眼下到了年关,身上穿的也喜气,远远瞧着有些像是年画里的人,她叮嘱云滢道,“太妃今日往庆和殿来了,你小心伺候着些。” 云滢应了一声是,她随着充媛去拜见过杨太妃一次,这位太妃出身高贵,但是一直侍奉太后十分恭谨,因此先帝去世以后,杨太妃的待遇显然是要比其他后妃好上许多的。 只是卑不动尊,平日都是杨充媛去拜望太妃,还很少有反过来的时候。 她进到内殿的时候杨太妃正坐在明窗旁翻看佛经,见云滢进来不免皱了皱眉,慈爱地嗔怪了杨充媛一句:“好歹阿滢也是养在你膝下的姑娘,字这样丑,你就不怕丢人么?” 云滢垂手立在杨充媛身边,她趁机偷瞄了一眼太妃翻看的经书,瞬间涨红了脸。 尽管她已经尽力写得工整了,可说实话,这样的字实在是上不得台盘。 宫人中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她小时候有父亲教导,字认得倒是牢靠,可书法一道哪里比得上宫中的闺秀? 太妃瞧了一眼云滢,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多爱打扮,但或许是因为茶水间的热气会将贴面的鱼胶化掉,这孩子并不像其他娘子一样画上珍珠花钿妆,仅仅是淡扫蛾眉、薄匀胭脂而已。 “你去延晖阁选几本字帖临摹,拿回来叫你们娘娘看。”杨太妃合上了佛经,深深地看了云滢一眼:“入夜了再将这些抄好了的佛经寻一处清净的佛堂里供着。” 云滢应了一声是,将自己抄写的那些经文都放入匣子里拿了下去。 佛经抄写之后不能焚烧毁坏,多数都是拿到佛堂里供着的,像是清宁殿的佛堂里,就供着不少皇后与嫔妃亲手抄写的经文,像她们这种宫人就是寻一处普通的佛堂安放就好。 别人写佛经供到佛堂里是积德行善,云滢想着菩萨瞧见自己这手字,可能反而要生她的气。 宫规森严,如果没有差事在身,一般的宫人是不允许迈出宫门一步的,她能借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出去看一看,当然是一桩美差。 延晖阁是今上为先帝专门建立收藏御札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与字帖都是先帝最喜爱的,往日也常常会有太妃派人过来借阅几本,云滢奉太妃的命过来要临字当然可以,但只能在这延晖阁里,决不能将东西带出去。 这个地方没有炭火,可是守门的内侍也还算心善,见云滢研墨的手微微发红,只当是她犯了错事被娘娘罚来的。特地到内监们休息的小厢房取了一个盛满热水的汤婆子给她勉强取暖。 先帝与今上都酷爱颜体,云滢虽能看出来这书法好看,笔意流畅,可练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她临了三张之后就有些熬不住了,不知道是午后的暖阳迷人眼,还是眼前的字越瞧越叫人瞌睡,最后不知怎么的,她竟迷迷糊糊搂着那个汤婆子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朦胧之间,她仍是小心避开了字帖,只贴在桌案的右边,这地方寒冷,顶多过上一刻钟也就该把她冻得清醒了。 ……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热醒的。 云滢伏在案桌上久了,睁眼的时候尚且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她记得内侍同她说过,为了防止走水,这里从来不燃炭火的,否则她也不敢在这里小憩。 可是她确确实实地看见了一盆银丝碳,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云滢瞧见这东西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将这些字帖收起来,然后把这盆炭火处理掉,不能叫看守延晖阁的内侍与侍卫知道她居然在殿内烤火。 可是当她猛地直起身时,身上那件厚重的披风却叫她起身的动作一顿。 她来的时候并没有系披风,她的披风上,更不可能出现日月藻饰的纹样。 宫里面的规矩固然森严,可是有一个人原本就不必顾忌这些的。 鼻尖是淡淡的檀香,想来那个人是刚从一处佛堂回来的。 云滢连忙站起身,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这一切就像是人被冻死前所经历的幻境一般不切实际,她用力闭上了眼睛,而后又迫不及待地睁开。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这些东西都没有消失。 银丝碳就在她的身边偶尔爆出一声脆响,玄色披风搭在她的臂弯上很是有些份量。 大概是她起身的动静被外面守着的人注意到了,云滢刚要弯腰去拾桌上的字帖,将它们归置到原本的地方,清脆的叩门声响起,吓得她心中一颤,险些连字帖都弄掉了。 叩门的声音很克制,轻轻三下后就再也没有响起,但云滢拿起字帖时才注意到,屋内固然多了很多东西,可是也少了些什么。 ——比如,她临摹的那些字和佛经。 但云滢现在也顾不上这些,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了外面的人,这间屋子里不可能有女子梳妆用的铜镜供她整顿仪容,便将衣服整理平整,旋即上前开门。 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年轻内侍正候在门外,他见云滢醒来只是施了一礼,却像是不敢惊动人一般向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到延晖阁的主殿。 延晖阁主殿存放着许多先帝的亲笔诏书和朱批御札,不是寻常宫人可以进去的,云滢见到门口守着的两位内侍穿的是软绸的紫衣,约莫是副都知的品阶,心愈发地沉了下去。她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慌乱,向两位内官福身行了一礼才进去。 因为有了贵人的踏足,这片藏书之地无形之中多了几分压迫感,即便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子如今只是着了一身常服,负手立在窗旁的书案前,还是让云滢生出些怯意。 门口的两位副都知没有接过她手上这不合规制的披风,她行大礼的时候又不能叫官家的披风着地,模样不免有些滑稽。 圣上从书案前转过身来,大约也被她这副别扭的样子弄得莞尔,叫她站了起来,“不觉得冷么?” 人在入睡的时候似乎比平常更怕冷些,但云滢现在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也不知道冷与不冷了。 “这是官家御用之物,奴不敢披在身上。” 云滢低下头去,心中满是忐忑,官家比那日在皇后殿中时更随和,可自己反而更怕他了。 或许是因为那日官家的怒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今日她却是实打实地在陛下面前丢了脸。 不止是习字的时候偷懒,还因为那个装着佛经的匣子如今正摆在官家的桌案上。 她的字连太妃都瞧不下去,更不要说陛下了。 圣上轻声一笑,不置可否:“是充媛吩咐你来习字的?” “回圣上的话,是太妃。” 云滢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圣上对这种事情也不甚在意,后宫中的嫔妃要栽培养女各有各的法子,太妃与杨充媛想要教自己的养女琴棋书画都不是皇帝所会插手的范畴。 只不过当皇帝看到云滢抄写的佛经时,还是忍不住有些讶然。 “你这样的年纪,也会醉心佛道吗?” 圣上执起一本她所抄写的《地藏经》,他也知道后宫女子能识文断字已经难得,对书法的事情并不感觉意外,只是近来后宫并无祈福与贵人丧葬,她抄了这么多本《地藏经》也是稀奇。 彼时他无意间走入了侧殿,云滢正伏在案几上犹自睡得香甜,梦中的人比寻常更怕冷,她混沌中感知到一处热源正要离开,抓着他的披风下摆不肯松手,迷迷糊糊唤了两句阿娘。 皇帝瞧她睡得无知无觉,忽然也有些不忍打扰,只顺着人的心意将披风解了下来,俯身披到了她的身上,但是这样的场景却把那几个近前服侍官家的都知与供奉官都唬了一跳,天子俯身之际,几乎是一齐跪在了地上。 云滢猜测太妃与充媛此举不过是为了投官家所好,就像前一阵子官家常去听禅,几乎所有嫔妃都在案头摆了一本佛经一样,可她现在也只是囫囵吞枣,完全不理解其中含义,圣上又不会像考校背诵那样说了上句要她接下句,一旦追问起其中深奥的佛理,那她是半点也答不上来。 “从前不喜欢,”云滢是照实答的,因此也没有一点心虚:“因为官家喜欢,所以才想学着喜欢。” 、 她这话有些歧义,但她自己现在手心都紧张得出了汗,因此完全意识不到她这么说有什么不妥。 圣上被这姑娘直白老实的话语弄得一怔,心底的那一点疑问也就尽数消散了,杨太妃大抵是知道自己近来常读《地藏经》,才叫她也跟着学的。 原是他想得太多,以为她也是为了自己母亲抄写的。 但即使与那原本的设想并不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落。 教坊司里她与那个舞姬争执的话到底还是传了出去,连天子也有所耳闻。 他那日在坤宁殿中见到她时,这个女子因为不想出宫哭得极为可怜,可是一转身却同人为了攀附高枝的谣言起了争执。 嫔妃之德讲究含蓄内敛,她们照着规矩选进来,每隔五日、十日能见上皇帝一次都算不错的了,几乎没有哪个嫔妃会这样大胆,说她是将心思全部放在自己身上的,更不要说宫人了。 “奴婢御前失仪,”云滢跪在地上,“还请圣上责罚。” 上首的皇帝良久不言,这叫她害怕得很,即便她生得很美,可在圣上眼中恐怕也算不了什么。 “起来罢。” 这原本也不是她的错,今日他是从凝和殿回来的,延晖阁与凝和殿相距不远,他独自祭拜过陈太妃后突然想起了这座为先帝而建的地方,才会生出念头进来瞧一瞧。 今日是先帝陈婕妤的生辰,宫里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云滢重新站起身,圣上已经站在了案几的前面,她与圣上挨得不近,可依旧能感受到天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主殿内没有拢炭,圣上又将外披给了她,云滢手里攥着这身衣物想要奉还给江都知,但是陛下身边的这位总管却仿佛没有瞧见似的,反而轻着步子走到了圣上的身边执起墨条,准备为圣上研墨。 云滢正犹豫自己要不要知情识趣一些先行告退,忽然听到指节叩击桌案的“笃笃”声,江宜则已经放下了墨条垂手立在一侧。 “过来研墨。” 第7章 即便是后宫中的娘子也很少…… 殿内只有江都知和她两个人伴驾,圣上这话自然是说给她的。 江宜则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有云氏这样的美人红袖添香,官家哪里用得着自己来伺候? 他主动接过了云滢手中的外披,正犹豫要不要尽可能简洁地交代云滢一些陛下日常用墨的习惯,云滢却已经行礼称是,前踏一步。 云滢识文断字,自然不会连最基本的研磨都不会,江宜则知道云滢这个时候是有几分能入陛下眼的,哪怕这姑娘伺候得不如内侍们精细,官家或许也不会生气。 她只是字写的不够好,可是这种事情做起来还不至于怯场。 桌上有香炉和盛放了各色香末的香盒,云滢嗅到过披风上的檀香气息,因此用勺舀了一点檀香末放到了香炉中, 云滢告了一声罪,取了半盏清水缓缓注入砚中,执起刚刚江都知拿过的墨条在这方端砚上轻轻研磨,磨墨的水宁少毋多,研磨更需轻重有节,否则墨会粗而不匀,即便是运笔人书法不差,也会显得轻浮粗劣。 皇帝耐心地坐在椅上等着她,她立在自己的右手侧研墨,案几的左上角正盛放着她那份写得有些拿不出手的佛经。 本朝女子着装多以裁剪合身的窄袖长裙,她出门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仍旧掩不住原本曼妙的曲线,云滢的腕力不差,左手运墨也能稳稳当当。 这一方墨在她的手中十分驯服,随着那皓腕的运劲在砚上画圈旋转,墨汁轻漾,露出了砚底的流金。 她是那样的从容自若,像是做熟了这些事一样,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完全瞧不出来她的字怎么会成这副模样。 云滢研墨的时候是半侧着身子,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惶急,此处又没有什么军.国大事的折子来教圣上分心,那么圣上的注意不是落在她的身上,就是落在她抄写的佛经上面。 而这两种都叫她忐忑不安。 所幸这受刑的时间并不算长,在加了三次清水后云滢觉得研磨得差不多了,就将墨条暂且搁置,自己学着江都知那样,垂手立在圣上身侧,眼观鼻,鼻观口。 圣上瞧着她,倏然一笑:“林教习在教坊司中也常写字吗?” 她伺候得好,自己写字却不大行,想来也是因为林教习的缘故。 云滢摇了摇头,“教习平日不常写字,只是家父在日常常读书,奴与姐姐们也会去侍奉父亲。” 她丧父的时候人已经不算太小了,父亲虽然不会像教导男子那般教这几个女孩子写字,可是她们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还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圣上默然片刻,“云斯伯是永宁二十二年的二甲进士,官拜杭州通判,怎么还会要你们几个女儿去伺候笔墨?” 通判仅次于太守的文官,苏杭又是富庶地带,一个通判的府中不蓄养歌舞伎已经是很罕见了,难道连个侍奉洒扫的婢女奴仆都养不起吗? 云滢惊讶于圣上居然会记得父亲的姓名,毕竟父亲在圣上这一朝任职不过七年,州县的地方官多如牛毛,皇帝要是一个个都记住也有些困难,“官家好记性,奴婢父亲在日家中确实有几位婢仆,不过奴有时瞧着父亲的侍从磨墨,觉得十分有趣,就央求父亲准许我去书房里面玩一玩。” 不过这样的时光在她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她被阿娘送进了宫,每日想着的都是如何成为这些女子中的翘楚,很少再有接触书法的时候了。 这种民间的天伦之乐在天家是极少见的,公主们自己就有许多伺候的人,而天子也更习惯由内侍或者嫔妃伺候,不会叫自己的女儿来做这种事情。 圣上看着眼前低头垂立的女孩子,要是她的父亲还在,想来她也会是一个体面的官家小姐,这个时候正在汴京或是江南哪处的院落里看着下人堆雪人,想着晚上该用些什么菜色,将来要选一个什么郎君。 “云通判去世之后,家中便没有别的什么人了么?” 皇帝想起来她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曾经拽着自己的披风,甜甜地叫他阿娘,虽然这不合规矩极了,但却叫人莫名对她升起一丝怜意。 “承蒙圣上垂问,奴婢家中如今就只剩下姊妹三人了。”云滢想起娘亲,眼中微微生出酸意:“家母今年三月的时候已经追随家父而去了。” 长姐做了郡王侧妃之后伯父伯母就为母亲赁了一间好些的屋子,只是母亲或许是觉得长姐将来也能照顾两个妹妹,她安心下来之后身体反倒是愈发弱下去了,今年春夏交替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阿娘要是知道她的阿滢将来有一天会被冻死在柴房里,不知道要有多伤心的。 云滢仍记得这是在御前,尽量将头低垂下去,不让圣上瞧见自己的不得体。 无论是在教坊司还是在庆和殿,宫人们都知道官家是最不喜欢女子哭哭啼啼的,之前的那位娘娘在世时常常与嫔妃争风吃醋,除了要将几个妃嫔送到佛寺里去,还闹出了一些不堪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那些美人不知道官家的忌讳,在圣上面前哭哭啼啼地告状,落井下石地罗织皇后的罪名,最后皇后娘娘因为失德被废,而那几个美人同样得了太后与官家的处置,一些被放逐出宫,剩余的被送到佛寺出家。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殿内幽静,即使她再怎么控制,呼吸起伏之间也会有些异样。 圣上站起身,随意地在砚中蘸饱了浓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不叫退下,云滢也只能继续站在一侧,她本来是想着眼观鼻,鼻观口地做一个木头人,可是官家有时候问话,她也不能不答。 “你也抄过许多本经文了,”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不出他所料,她是写过很多遍的,立刻就认出来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的开头三句,短短十数字,直白易懂,她下意识迎上皇帝的目光,反而有些疑惑。 她的目光澄澈,似有流波转动,潋滟生光,那因为一时感慨生出来的泪意原本止步于女郎的眼眸,如今却因为动作之间的幅度而化作玉色般透明的水珠,自女子柔和的面庞蜿蜒而下。 皇帝见过许多女子啼哭,有那等美人专门哭给旁人看的,那种似断非断的呜咽叫人烦躁,但是眼前这个姑娘却并不叫人厌烦,反而叫人感慨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仿佛只要没有人管她,那眼泪就会像是山间泉眼滴落的清泉一样无声地流下去。 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坤宁殿,她得了自己一句话时眸子里绽放的惊人光彩,彼时她眉眼间的风情虽美,却转瞬就低下头去,教人再也寻觅不见,然而如今她却安静地立在一边,凭人采撷。 云滢忐忑不安,她甚至不敢抬手去擦自己面上的泪痕,正当她心如鼓擂的时候,下颚竟被人轻轻抬起,她与天子四目相对,已是避无可避。 男子的指尖微凉,他并没有太过逼迫,只是云滢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抬起的方向仰起下颚,任凭圣上打量。 她生得无一处不美,就连眼泪落下,也只是为容色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的情态,即便是没有用胭脂轻点在眼角作桃花妆,也自带了一份动人颜色。 即便是郎心似铁,也要为这一双眼眸里的风情引诱,被那透明玉色的眼泪柔化了心肠。 这固然能够激起男子的喜欢,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见过更美的风情。 这个姑娘跳掌中舞的时候,是鲜活明艳的,她位在全场的中央,极其大胆地在众人面前踩着鼓盘舞蹈,仿佛天赐给她无与伦比的窈窕美丽,就是为了叫她那么肆意张扬的。 即便是后宫嫔妃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直视圣容,云滢稍有些冒犯地迎上天子的目光,圣上的眼神湛湛,像是冬日午后的暖阳,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以至于叫她怔在那里,有些挪不开眼。 直到男子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泪痕,云滢才回过了神。 圣上保养得固然好,可是常年累月地批阅奏折,指腹亦生出薄茧,她的肌肤柔软,被圣上以手指相触时不免生出些酥麻的痒意。 官家松开了她的下颚,可云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阵酥麻仍然停留在面上。 “回官家的话,奴婢不知。” 云滢连忙将视线别过,她没有意识到圣上问这句话的用意,只是懊恼自己明明也是学过规矩的,怎么犯了一次错不够,还敢直视圣上第二次? 这句话当然没什么要紧的,无非是讲佛为轻慢三宝的母亲说法,可是官家的心思不是她能知道的,圣上的喜好与她截然不同,他身在九重之上,她须得时时留心琢磨着陛下的心思,惹了官家不高兴是死罪,但她也不敢在延晖阁这样的地方勾引皇帝。 杨充媛现下待她还好,可没禀报过她,自己就先一步承宠,难保她不会记上自己一笔。 “不知道没什么要紧的,”圣上的语气里似乎有些笑意,风轻云淡地将刚才那一页翻过了,“你瞧着朕怎样写就是了。” 云滢没想到官家会是这个意思,圣上并没有执起她的手轻薄相戏,而是让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如何运笔,这举动或许称得上是君子,可反而让她面上的热意更甚了。 圣上前面虽然有六位皇兄,可那些孩子要么早夭,要么不够聪慧,都不曾得过先帝的喜爱,唯有圣上是在福宁殿长大的,这些先帝收藏的字帖他早就看过无数遍,要写几个字叫她观摩无疑是极容易的事情。 云滢看了一会子,圣上才叫她自己上手一试,她拿了一只新的毫笔,照着圣上的字写满了一页纸呈上去,似乎才叫官家有些满意。 圣上写的字不仅限于佛经,间或有些字帖上的诗词名句,或许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师父在身侧督促着自己,云滢头一回觉得凑够这一页纸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比她顶着困意写满三篇还要难以完成。 “你倒是很有悟性,”圣上淡淡地夸赞了一句,终于吩咐内侍进来收拾残局,“来日再练一练,总会有进益的。” 云滢的眼睛立刻显露出无尽的惊喜,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她刚进到主殿的时候仿佛从生下来就这样规规矩矩似的,乖得根本不像是会同人吵架、剪破别人衣服的姑娘,而现在却又有些像个孩子,稍加赞赏就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 云滢倒不全是因为圣上的夸赞而高兴,只是太妃嘱咐她习字到入夜时分,将佛经供奉到佛堂里就即刻回去,冬日的白昼甚短,她在延晖阁逗留了许久,万一迟迟不归,回去也是没有办法交代的。 江宜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门外,官家在临幸嫔妃上还是极为克制的,大抵不会在延晖阁这样的地方临幸宫人,但灯影绰绰,里面的人影逐渐交叠,总该有些风流旖旎的韵事发生。 可等他听了官家的吩咐入内后,见到神色如常的云滢告退时着实有些惊讶。 不过这种惊讶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却还是被圣上捕捉到了。 “宜则,你这是怎么了?” 圣上睨了他一眼,已是瞧破了他的心思。 江都知低下头去,“奴婢惶恐。” 官家圣裁独断,有些事情既然不愿意同他说,他就该装作瞧不见才好。 第8章 华胜 杨充媛瞧了云滢带回来的那一页纸颇觉惊讶,她字写的虽好,却不愿意怎么亲身教导一个宫人,只是见她写的有几分进益,又许云滢去了几次。 太后与姑母给她选这个养女的时候说云氏行事有几分鲁莽,叫她仔细磨一磨性子,但在她瞧来,这个女孩子在她面前也算是恭敬,容貌生得好,歌舞在教坊司里又是顶尖的,不像那几位宫中的养女那么叫人花心思在她们身上,还不见得能招官家待见。 宫中一贯拜高踩低,云氏只要能在圣上与她的面前举止得当,对待其他低位者如何她并不关心。 只是杨充媛到底还有几分年轻,多少沉不住气,圣上纵然已经对后宫逐渐淡了下去,但云氏到底算是他还能瞧上眼的,过去这样许久也不见召幸,她原本还期待着圣上哪一日能重新踏足庆和殿,可是过去了许多天,非但没有等来皇帝,反而传出了要选秀的消息。 云滢照常在庆和殿的茶水房里学习怎样料理这些茶叶,那一夜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于帝王而言无足轻重,圣上没有踏足杨充媛的宫殿,她也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甘露十四年末的雪似乎下得格外大,连着正月都透着一阵寒,太后见着外面连日大雪,便也下了一道令,叫嫔妃们每隔十日来清宁殿问一次安,其余的时候不必过来。 但杨充媛仍然是秉持着三日一请安,正月的时候白昼尚短,她常常挑了太后刚用罢膳的时候去陪太后说一说话。 张太后今年算来已经六十有五,老人睡眠渐少,她又曾经是垂帘听政过的人,旧日的习惯仍旧未改,圣上起身要上朝的时分,太后约莫也就起床梳妆,因此杨充媛要趁着天还未亮的时候起身妆扮、冒雪步行到清宁殿去问安,也是一件不易的事情。 云滢进内殿伺候的时候还未过卯时三刻,外面的鸡人都还没有报晓,杨充媛早起常常会用热茶暖身醒神,特别是要向太后与皇后问安之前,她们这些茶水房的人必得有人夜里值守在炉边看火,万一娘娘夜间想要些什么也方便。 夜里恰好轮到云滢当值,她来了庆和殿这么多时日,对杨充媛的习惯也有几分了解,这位娘娘多少有些起床气,晨起最是不好伺候,但茶水间伺候的宫人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法子,若是充媛不急着传茶,有些常常是等到梳头娘子为充媛束发完毕再进去,这个时候娘娘会好说话一些。 可云滢这次赶得不大巧,她进殿的时候杨充媛正半散了头发坐于榻上,面上满是怒容,她平常喜爱的梳头娘子正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娘子,请用茶。” 她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将茶盏递给了上首的侍女,她今天仔细用茶筅搅过许久,自觉妥帖了才端了进来,然而杨充媛瞧了一眼之后面上更添了几分不悦。 “你平日是怎样做事的,连点一杯茶都不会?” 杨充媛扫视了一圈地上跪着的宫人,只觉今日诸事不顺。 梳头的娘子梳的发髻不够讨她的欢心也就算了,居然还梳出了几根令人触目惊心的白发,今日花房送上来供嫔妃簪头的鲜花更是没有从前的芬芳艳丽,连带着往日看着还算不错的茶汤都显得不怎么能入口了。 “她们是怎么教你的,做出来的汤色仍是这样黄白不堪!” 杨充媛皱着眉将茶盏撂在了桌案上,看向云滢的满头青丝,目光不自觉被她鬓边簪的华胜所吸引,心中的郁气稍微舒展了一些,“你伺候过人梳头没有?” 宫人们的发髻简单,云滢不是贴身伺候的宫人,象生花也只许簪几朵,只是因为这发髻梳在这个人的头上,稍微加些巧思,就显得出众。 “奴在教坊司的时候曾经伺候过教习梳发。” 云滢的手微微握紧了手中的茶盘,杨充媛生气的时候将那一盏茶悉数泼到了地上,一个时辰的心血被人随手泼掉,说是不心疼生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教习无法与娘子相较,奴梳头的技艺也比不上方内人。” 今日是正月初七,正是佩戴华胜、喝七宝羹的时候,她自己夜里看着炉火无聊,就用红色的彩纸剪了几个小人贴作头饰,进殿的时候都忘记取下来了。 普通宫人们梳头没有太多技巧,可是圣上与嫔妃们的讲究就多了,她那一点微末伎俩恐怕非但不能讨得杨充媛的欢心,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杨充媛闲在在地看了云滢一眼,她刚刚确实起了让云滢为她梳发的心思,可仔细想一想,宫殿内的人也没有比方敏君梳头更娴熟的宫人,今天是要去给太后请安,还是得用惯熟的人来。 “鬓边的华胜不错,你用丝帛铰几个,叫敏君替我贴上。”杨充媛冷着脸叫起了跪在地上的梳头娘子,让人捧着菱花铜镜仔细对看她平常喜欢象牙牛角梳冠,可惜今日虽是人日节,却不是宫中设宴的大节,万一叫官家瞧见自己用了这样奢靡的冠饰恐怕有些不妥,“梳一个清爽些的发饰,一大清早,老娘娘哪里愿意瞧见这满头开败了的花?” 方敏君从地上站起来,战战兢兢地继续给充媛梳头,原本就是娘子自己不肯簪象生花,偏偏想要冬日簪鲜花,可是梳出来却又不喜欢了。 其他宫人寻来了剪刀和上好的丝帛,云滢站在灯烛下仔细裁剪,她的正经女红并不算好,可是做这些充当首饰的小东西十分拿手,等到方敏君梳好发髻后,她的华胜也刚好剪完了。 细碎的金箔点缀在丝帛上,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夺目,勉强将杨充媛那因为瞧见白发而残存的怒气压了下去,她瞥了一眼云滢,这个名义上的养女立在一侧,并不像自己的贴身侍婢一样,瞧见她妆容上有了亮眼的地方,就忙不迭地过来讨好赞赏。 皇帝长久不来,她对着云滢的态度也起了些变化,其实很多嫔妃的养女在被选出来之后也不见得就能做半个主子,若是皇帝宠幸了她们之后将其抛诸脑后,又或者根本不曾蒙过圣恩,这些宫人大多还是与其他伺候娘娘们的婢女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曾经的念头而不容易得到所伺候娘子的欢心。 宫里的规矩和圣贤书里的圣人都教诲她们要贤良淑德,可是官家原本就不怎么踏入后宫,她还要主动想着法子将一个美丽的女子推出去,借此留住圣上的目光,这叫她如鲠在喉,有时候瞧着云滢聪明觉得讨喜省心,有的时候却又觉得她这样安安静静地立在这里也招人厌烦。 哪怕就是她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也足够引起人的注意。 “今日你跟着本宫到清宁殿去罢,”杨充媛稍用了些早膳后搭了身边侍女的手起身穿戴厚披,瞧着云滢今日身上穿的还算得体,也愿意带着她出去拜谒太后,“说来你到庆和殿这么久,合该去向老娘娘谢恩才是。” 谢恩不过是个借口,想叫太后娘娘记得庆和殿还有这样一个人才是真,云滢心下微动,她应了一声是,跟着充媛的后面出了庆和殿。 清宁殿里从不缺少日常拜谒的嫔妃,张太后下令的目的固然在于体恤,其实也有时候是被人扰得不太耐烦,皇帝不往后宫去,但总是要来清宁殿向母亲请安的,这些妃妾在这里多捱一捱,不时能见官家一面。 太后在这些事情上也是经历老了的,对这些年轻嫔妃的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耐烦的时候常常下逐客令,杨充媛沾了太妃的一点光,每次来的时候总能陪太后说上几句话。 云滢隐隐听说过当今太后的故事,但从没有到清宁殿来过,她刚随着杨充媛一道请安,就听见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你这孩子,今日怎么换了一副打扮?” 杨充媛笑着起身:“老娘娘,难道臣妾今日吓人么?” “你是怎么想起来戴华胜的,这么俏皮?”太后抿了一口乳白色的茶汤,含笑称赞道:“若是叫陛下瞧见了,定然会喜欢的。” 说起陛下,杨充媛勉强压下不该有的心绪,笑着坐到了太后的右手边下的坐榻上,“还能有谁,自然是老娘娘给我的那个姑娘,我晨起的时候瞧她戴在头上觉得新鲜,就也戴出来博娘娘一笑。” 太后早就注意到杨充媛身边立着的云滢,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个姑娘,杨充媛提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到底是谁。 云滢的头上只戴了石榴色红纸裁出来的彩胜和两朵象生花,原比不得杨充媛的丝帛金箔,可那天然的一分好颜色却显得这一支华胜更为简约大方,比起满头眼花缭乱的看着清爽许多。 云滢被杨充媛这样一说,不得不从她的身后出列,重新给太后福身请安,“奴婢云滢,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殿外的内侍忽然半启了门帘入内,恭敬禀道:“老娘娘,官家来了。” 他刚刚入内禀告,外面的传唱声已经响起,殿内的宫人听着门外悠扬的“陛下驾到”,连忙福身恭候圣驾。 今日大雪初霁,皇帝的身上难免沾了些冬日的凌寒气息,云滢将头伏低,感觉那些微的寒气在自己的身边停留了片刻方才继续上前,向太后请安。 圣上与太后隔了一方小几而坐,他垂眸扫了一眼地上头戴石榴色华胜的女子,转头与太后说笑:“阿娘这里一清早就这样热闹,不知道是有什么新鲜事?” 第9章 太后:我从来没说过这话…… 太后见他目光所到之处,面上微微一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是说起今日过节戴华胜,皇帝今日怎么想起来到清宁殿请安的?” 每逢正月初七,君王要宴饮群臣、登楼赐胜,今年想来也不会例外,不值得来向她讨章程。 皇帝笑了笑,接过清宁殿内侍递来的茶汤,“这几日前朝事忙,忘记向阿娘请安,今日得了些空闲就过来了。” “年下事忙,你来不来请安有什么要紧?”太后漫不经心道:“吾瞧着这后宫未免有些太过冷清,待会等咱们娘娘来了,你们夫妻商量一番今春选秀的事情,好歹再选进来几个可你心意的,为皇帝多添几位皇嗣。” 太后不说这个倒好,说起这事皇帝面上的神色竟有些淡漠下去了,他微微皱了眉,“阿娘,今日朝会的时候几位相公联名上书,说是后宫充盈而民间空虚,朕身为天下之父已有佳丽三千,可民间许多男子尚无妻室,朕也觉有理,应该节制一些,不该将这些女子幽闭宫禁。” “这些相公,仗着自己资历老,竟然管起官家的事情来了!” 太后看了一眼下面坐着的杨充媛,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更生气的话来,自己能干预朝政,但不代表皇帝后宫的嫔妃一样可以听着,她望着卸下外氅的皇帝,“七郎尚且年轻,岂能因为那些臣子说上几句话就罢了选秀之念?” 宫里这些女子既然已经不入皇帝的眼,合该再选一批进来服侍才能使皇家子嗣兴盛,否则后宫就这样几个女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皇长子? “臣子劝谏得当,朕想着几位相公说的正合道理,方才罢了今春的选秀。” 皇帝似乎不愿意太后再说起前朝的事情,便笑着同太后道:“不过儿子确实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疼,想向阿娘借梳头娘子用一用,不知道阿娘可情愿么?” 就算是谁缺服侍的人,皇帝的身边总应该是人手充裕的,哪里说得上一个借字。 太后的脸色有些不好,瞥了一眼皇帝身边站着的江宜则,声色渐渐严厉,“梳头娘子是官家近身之人,就算是一时短缺,身边的人就不知道及时到六局重新择选么?” “不干这些内侍的事,”圣上淡淡道:“是梳头的女官今晨妄议朝中大臣,朕将她逐出宫去了。” 江宜则在一旁低垂了头,那女子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官家今日在福宁殿通头,她仗着自己在官家面前得脸,竟然替官家愤愤不平,抱怨朝中的大臣多管闲事,只是还没等那句打抱不平的话说完,官家就下令将她逐出宫去了。 内宫不得干政,皇帝这种时候同太后提起,总叫人不得不多想一些。 太后“嗯”了一声,皇帝用这样的罪名处置一个女官没什么好问的,只是这位置要紧得很,每日都能陪伴官家,还该再选一个才是:“既然如此,今日先委屈七郎在内殿将就些,叫江都知再为陛下择一个出色的去服侍。” 圣上含笑谢过了太后,起身往太后的内殿去,就算这殿里只有他的嫔妃,皇帝也不能坐在正殿里就披头散发,杨充媛巴巴望着皇帝来,可除却请安外一句话都没同皇帝说上。 她眼见着圣上起驾往里间去,知道总也得一刻钟才会出来,心中不免微微失望,只好起身告退,“臣妾突然想起宫中还有些事等着料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瞧着皇帝进殿后目光所及之处,便知道杨充媛并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她自己能知情识趣当然是再好不过,“你身边的那个养女留下来,吾还有事要吩咐她。” 云滢的身形微微一僵,太后叫杨充媛回宫,却吩咐她留了下来…… 杨充媛笑着应了一声是,可是藏在披风下的手还是无意识地攥紧了。 她要太后想起云滢来,说到底还是想着叫官家惦记起自己的好,而不是踩着她上位,官家留在庆和殿里也就罢了,偏偏是在太后的清宁殿得了官家的青眼,那她不是白为人做嫁衣裳么? 太后对于嫔妃心里怎么想并不在意,她瞧了一眼云滢,闲适地品了口茶汤才与宋嬷嬷交换了一下眼色,“带她过去罢。” 云滢随着宋嬷嬷往里间去,心里满怀忐忑,倒不完全因为杨充媛离去时瞥她的那一眼,还因为宋嬷嬷嘱咐她……去为官家梳头。 “姑娘不必紧张,官家待人极为宽厚,平常御前的人若是伺候得不好,官家都不见得会申斥。” 宋嬷嬷在宫中这么多年,对于太后想要敦促皇帝纳美生子的事情见怪不怪,她也算是看着圣上长大的老人了,知道圣上素日的脾气:“只要姑娘不是在御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陛下不会迁怒于你的。” 之前的那个梳头女官也算是皇帝用得顺手的人,圣上要换了她也是因为她私议前朝,而非是伺候得不好。 云滢当时在殿中也是听到了的,然而圣上如今恐怕正是头疼,又点名要的是清宁殿里的梳头娘子,她进去若是伺候得不好,只恐天威难测。 但这分明是太后有意推她,要她在皇帝的面前露一个脸,她不进去也不成。 “奴婢省得,”云滢也不是没有给人通过头,只是伺候官家未免须得小心一些,“定当谨言慎行,不敢妄议朝政。” 她才见过官家几面,就算是宋嬷嬷不同她这样说,她也没有那份底气敢在皇帝的面前议论大臣。 宋嬷嬷止步于侧殿门前,只留了云滢一个人进去。 守在旁边的江宜则见来的不是给太后素日梳头的女官,反而是那日在延晖阁见过的女子,不免有些惊讶,但他也算是油锅里历练过的老油条,旋即明白了太后的意思,轻轻上前禀道:“官家,云姑娘来了。” 论起来她并不能当得江都知这样叫她,不过人在御前,她能少说些话就少说些,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反驳。 官家已经卸了头上的发冠,将发髻打散坐在榻上,他瞧着菱花镜中模糊的身影,不置可否:“可会梳头导引术?” 云滢轻轻点了一下头,“从前学过一些,只怕入不得圣上的眼。” 圣上没再说什么,江宜则知道这就是要云滢来伺候的意思了,官家平日用的梳具都有一定的规制,又是近身之物,服侍的内侍每日都会仔细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奴婢得罪了。”云滢口中告了罪,拿起粗齿的梳子先上手,她并不清楚皇帝素日习惯的力度,也只能摸索着来。 圣上坐在榻上,像往常那样半闭了眼睛等人料理妥帖,然而旁人的告罪最多不过是走个流程,她这份却是实打实的。 除了流程和手法是对的,似乎哪一样都不合他的心意。 她梳头的时候不大敢用力,该着重打理的地方她按摩的力道显得有些轻,可梳到发尾的时候又偶尔不小心地梳落几根头发。 江宜则在旁边瞧得是胆战心惊,几乎准备着要替了云滢的手来料理官家的头发,纵然长得好看的美人天生就能得到几分优待,圣上对待服侍的人要求也没有太高,但是官家身边侍奉的人都是宫中百里挑一的人精,谁敢真叫官家受这样的罪? 圣上忍耐了片刻,到底还是睁开了双目,瞧着已经到了他身侧梳髻的云滢叹了一口气,“换宜则来。” 这自然是有些不满意了。 云滢的手里还攥着皇帝的青丝,江都知没来换手的时候又不能跪下请罪,只能口中说些告饶的话,“是奴婢手下没个轻重,服侍不好官家。” 太后为什么要一个没做过梳头娘子的她进来服侍,皇帝自然是心知肚明,她伺候得好当然锦上添花,即使是伺候得不如这些做惯了的人,其实也没坏到要问罪的地步。 只是这只被赶上架的鸭子还有些惊疑不定,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退下去。 她总是这样低着头,叫人想起来她流泪的模样,她在旁人面前举止还算得当,可是对上自己的时候,好像又总是在哭的。 江宜则将圣上的头发接过来打理,却听见圣上又叹了一声气:“朕又没有怪你,有什么好怕的?” 他在官家身边服侍了七八年,天子虽然对身边的人会格外优容一些,但也从没得到官家这样一句体贴,几乎是有些不受控制地手抖了一下,险些将圣上已经拢好了的头发漏下一股去。 “奴婢没有怕。” 云滢退立在一侧,初始的慌乱过后,她就已经平静下来了,突然被圣上问了这样一句尚且有些疑惑,旋即发现自己回了些什么,连忙福身答道,“奴婢只是在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细巧的事终究得手上有真功夫的人来做,像奴婢这种难得服侍一次的人来做,反而要误事的。” 皇帝听到她这样的“自责”并不生气,只是淡淡调侃了一句:“你这样笨手笨脚,服侍朕确实是要误事的。” 这话也不尽然,人与人之间总得有个磨合的过程,第一次服侍的时候人难免会有些不足之处,何况又是来服侍至高无上的君王,心里紧张得厉害,反而更容易漏洞百出。 皇帝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身边的人也不会要求太过苛刻,只要不是触及到了君王的底线,基本都会从轻处罚。 或许是圣上的态度温和,叫她稍有些不服气,但这一分不服又不能表露得太明显:“是奴婢愚钝,不能及时领悟到官家的意思。” “既然知道是自己愚钝,那就瞧着别人是怎样做的。” 圣上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叫她来看着江宜则怎么伺候,“老娘娘既然抬举了你来做梳头娘子,你也总该上进些,省得丢了太后的脸。” ” 第10章 不过是仗着他那一星半点…… 云滢微怔,圣上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轻易不会收回,江宜则给她递了一个眼色,她才如梦方醒,福身谢恩。 太后在正殿与皇后聊了一刻钟的工夫才见圣驾自内而出,皇后见到圣上时面上犹带浅浅笑意,可是看到皇帝身后所随之人时,那分浅淡的笑意又凝滞住了。 太后同她说起今年不必再选的时候,皇后虽然也跟着忧虑了几句,但总归还是有几分欢喜的,圣上纵然对她情淡,可也对别的女子没什么特别之处,这一点叫她十分足意。 可是那个教坊司的丫头如今做了杨充媛的养女还不够,现下竟同皇帝在太后的内殿待了许久。 尽管她知道皇帝还不会没分寸到和人在老娘娘的内殿颠鸾倒凤,可眼前这个女子多少有些碍她的眼,想想之前兄长讨要过的人被圣上瞧中,心口莫名有一口气堵着,上不去也下不来。 “圣上万安,”皇后仍旧得体地向皇帝请过安,才重新坐了回去,“臣妾今日晨起的时候听见内侍禀报,说是那位替官家梳头的娘子已经被逐出宫,想着向官家推举一位内人,省得福宁殿短了人手。” 皇后在这方面一向做的极为妥帖,虽然偶尔夹杂一些私心,也会寻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她有心叫自己的人到御前去服侍,可也得看官家准与不准。 “这是司饰房新选上来的尹鹊娘,王司饰说她头发梳的极好,人也妥帖仔细,臣妾今日叫她在身上试过了,才敢举荐给官家。” 皇后说话的时候抚了一下鬓边,她很少用金丝银线捻成的象生花装点皇后的珠冠,她的容貌虽然平庸,比不得后宫中的这些莺莺燕燕,可是有皇后的袍服与冠饰衬托,还是很有几分雍容气度的。 跟随在皇后身边的女子应声而出,重新向圣上福身问安,这个姑娘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姣好,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之前侍奉皇帝的梳头娘子已经三十有余,与眼前这个女子比容色与声音,自然要逊上不少。 “不必了,”圣上接过清宁殿侍女递来的茶汤,无意瞥了一眼皇后华丽复杂的发髻,转头同太后说笑道:“皇后今日的发式固然构思巧妙,可阿娘已经替朕择了云氏,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太后执盏的手微微一顿,她不动声色地扫过坐在自己下首的皇帝,儿子似乎是故意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不让云滢作为嫔妃侍奉,反而真将她当成了梳头娘子使唤,“阿滢也是个手巧的姑娘,官家用着顺意就好。” 即便皇帝不肯时时按着她的意来,可是在帝后之间,太后多数时候还是会向着自己的孩子,她的七郎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开口,那是与不是她原本的意思,也不能叫官家在皇后面前坠了威仪。 圣上听着太后夸赞云滢手巧,唇边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姑娘好像也就口舌上勉强还能说一句厉害,真叫她来梳髻大抵是不如皇后推举之人的。 皇后神色一僵,而后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既然陛下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那臣妾就吩咐将尹氏给周才人好了。” 皇帝身边的梳头女官算得上是亲近的人,剩下的那两个养女官家几乎从没正眼瞧过,她就算推举上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尹鹊娘生得清秀温婉,若是能日日陪伴在御前,或许还能叫官家多瞧尹氏几眼。 然而太后先她一步推了杨充媛的养女上去,倒是叫她没法子往下接话了。 云滢是跟着皇帝一同从内殿出来的,天子同太后与皇后说了一阵话就要回福宁殿去批折子,可是云滢的去留却犯难。 她正要向太后行礼请示,张太后却不在意地挥挥手:“皇帝既然抬举你,你今日就收拾了东西去福宁殿服侍着,充媛知道你能入七郎的眼,也会替你高兴的。” 养女是宫中默认各宫娘子为官家预备的嫔妃,梳头娘子是侍奉官家的女官近侍,要向官家的所有嫔妃行礼问安,可是说起来有的养女从不曾得到一次临幸,在宫中与服侍娘子的侍婢无异,伺候谁都是伺候,还不如做服侍官家的女官更荣耀些。 云滢见皇后在侧,知道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婆媳还有六宫的琐事趣闻要谈,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才退到殿外往庆和殿的方向去。 她在庆和殿住了也有几月,可是值得拿走的东西并不算太多,收拾了几件衣服与妆奁里的首饰就拜别了杨充媛这个名义上的养母,到福宁殿去服侍。 福宁殿是帝王居住之所,巍峨殿宇为白雪所覆,仿若仙人琼楼,透着高处不胜寒的肃静威严,皇帝的身边有三位都知,江宜则是正都知,总管福宁殿与入内内侍省的事务,额外还有两位副都知以及掌事女官来辅助这位正都知。 服侍皇帝梳头的内侍与女官共有三位,除却云滢顶替的这位梳头女官,另外两位都是内侍,她也算是因此得了好处,自己单占了一间寝室。 掌事女官嘱咐了云滢一些要紧的事情,知道她是新来服侍官家,恐怕难以妥当,就叫她先跟着其他两位一道上值,学着怎样服侍。 她面色严肃,像是一位不能轻易招惹的姑姑,可实际上在云滢这一件事上,她也有些犯难。 圣上喜静,往常都是梳头内人轮值来伺候皇帝,可是江都知却额外嘱咐了几句,说要安排这位姑娘在御前值守时再叫一个梳头的内侍跟着,至于这位姑娘轮班的时候具体要做些什么竟是模棱两可。 福宁殿补上了一个梳头女官,理当是技艺压倒侪辈,可她却还得调.教一段时日才能独自当值,这叫什么道理? 云滢将掌事女官叮嘱的事情一一记下,于她而言,每日最要紧的时候是服侍圣上起身梳头,这个时候要用导引术为圣上梳发最见梳头人的功夫,之前那位女官技艺高超,因此一直是在清晨服侍陛下。 可云滢现下又不接手这一桩差事,因此晨间就叫两位内侍轮换着来,她在一旁留心揣摩,等差不多了再上手为官家梳头。 福宁殿的规矩并不算苛刻,掌事女官与她分说清楚,就叫她收拾好住处,到了晚间再随着另一位正好当值的内侍一道立在内殿的一角,等待圣上传召。 天子的内殿布设雅致,今日宫中过节,官家登楼饮酒赐福,君臣尽欢,等到云滢与之前就服侍在圣上身前的梳头内官被江都知传召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一刻。 那个梳头的内官得过都知的嘱咐,知道眼前的这位姑娘恐怕不会长久地停留在这个位置上,因此并不藏私,只让云滢先为官家打散了头发,自己去做那些更细致复杂的差事示范给她看。 天子坐于榻上,仍是晨间那样的姿态,但因为已经褪去外面的红袍玉带,只着了一身宽松寝衣,比起白日少了几分君王的威严,反而有几分年少风流的清隽疏朗。 贵人的青丝向来保养得宜,云滢想起父亲至多不过三十五岁就已经鬓角微霜,然而官家的头上至今也没有半根白发。 她尽量轻手轻脚地卸去官家的发冠,让那青丝柔顺妥帖地垂了下来,然而即便是小心至此,还是惊动了阖眼休息的天子。 不知道是嗅到了有别于平日的香气,还是被她的动作驱走了睡意,皇帝平静地睁开了双目,从铜镜中望见身后服侍的是她也不觉得诧异。 同样,云滢也能从镜中窥见官家的神情。 内造的菱花镜面映照着天子圣容,男子的目光清澈如泓,并不见半点颓唐困意。 “将你调到福宁殿做御侍,可是有什么不情愿吗?” 圣上的语气并不见恼怒,可还是将身后的梳头内官吓得不轻。 在他看来,云滢服侍得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偏偏不合官家心意,这只能说她有些倒霉,刚到福宁殿侍君正逢上天威难测的档口。 圣上瞧着这面铜镜,身后的女子闻言像是颇感惊诧,只是少了几分对天子的害怕,反倒是无声而笑,颊边的酒窝浅浅漾起,显露出少女的一点风情。 “能做服侍官家的侍女,奴婢有什么不情愿的?” 她的明眸中不见半点勉强,确是言辞由衷,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要成为宫妃。 要是按照太后的原意,她现在不该在深夜杵在这里做宫人的活计,而应该在庆和殿扫榻待君,擎等着做嫔妃才是。 “做官家的梳头娘子虽然辛苦,可是日日都能见到圣上。”她好像很聪明,但又有些大胆得过分,仿佛饮了酒的是她一般,什么话都敢说出来。 “便是后宫的娘子们,也不曾有这等好处。” 那个梳头的内官攥紧了浸透刨花水的粗齿木梳,明明内殿的炭火得宜,却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 ——原本以为被逐出宫的那位就够口无遮拦了,没想到这位新来的更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福宁殿的侍女也多,可但凡是倾慕天子的,哪个不是羡慕宫妃能为君王侍寝,什么时候有人因为能为了日日侍奉在官家左右不愿意做后宫娘子的? 第11章 真心 云滢并非是全然不怕,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圣上肯容留她在这里,想来也非全然无意,她也就借了一份胆子,敢仗着天子那一星半点的纵容,才能面上坦荡地说出这些话来。 或许是因为父亲同样是圣上这般沉静寡言的性子,她也能从母亲的身上得到一些启发。 男女之间的一些事情原本就得有一个人先来主动说破,要谁来主动不仅仅是看彼此的权势地位之差,更要因人而异。 阿娘能因为在长公主席面上跳一曲舞见到少年登科的官员并不稀奇,能从公主府的舞姬做到二甲进士的正妻才叫人吃惊。 当年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偶尔能得机会与林教习相聚闲聊,她也能跟着去抓些白糕就着茶吃。阿娘同林教习只当她听不懂这些,悄悄说起那些女人间的话。 一个久在席间逢迎的舞姬,即便是只对那人有了三分的情,也能叫他觉察出十二分的体贴爱慕来。 人总是要讲究将心比心的,平心而论,她与后宫的娘子相比,除了美貌善舞,恐怕也就只有一份真心还能称得上是可贵。 有时候做些高傲犹豫的姿态或许更能引起男子的征服欲,可是那些欲拒还迎的手段并不适用于天子,圣上的权势与所见识过的女子远非寻常男子能比,有些刻意的事情,做了尚且不如不做。 “在你瞧来,做女官只为着这一点好处?” 圣上坐在榻上徐徐开口,他面上醺然,眼中却清明,抬眸望了她一眼,既没有生气,也不见笑她竟是这样眼皮浅,完全不晓得这些娘子们到底看重的是什么,“不怕说出来叫人笑话!” “奴婢只是据实而言,娘子们等闲不能踏足前殿,自然是伴驾的时间更少一些。” 宫中的嫔妃向来将养女当作献媚邀宠的手段,若是被官家厌弃,这些养女就会被逐出宫,再没有回来的可能,但是官家身边的女官却不常换,与其守着那样一个空头名分,不如做一个梳头的娘子。 云滢握着发梳走到圣上的身侧,继续打理着官家的头发,饶是她素来大胆,近前这样直面天子圣容也不免生出怯意,她垂下眼眸,低声问道:“是奴说错话,叫官家不高兴了?” “说出来才知道认错,不觉得迟了么?”圣上深深地看向她,过了片刻才同梳头的内侍吩咐道:“今夜不必这样麻烦了,都下去罢。” 她姣好的面容上总有着与年龄相称的天真与鲜活,那澄澈的眼眸似是太液清波,每每望进去的时候就叫人的心也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了,面对这样直白的姑娘,反而叫别人不好意思直白起来了。 他不是那种会因为下人说错一两句话而责罚近侍的皇帝,更何况她这话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大多数的宫妃与皇帝相处的时间都远比不过皇帝身边服侍的女官,可是也没有谁会吃醋吃到这些宫人的身上。 女官终究只是服侍帝王起居的下人,哪有嫔妃位带来的尊崇与追赠家族的荣耀更叫人眼热呢? 自从他的元后遭废起,宫中的女子似乎多了些小心翼翼,她们总是被宫中礼法约束得太过刻板,上面又有太后与皇后两宫压着,即便是想争这一朝一夕的恩宠也得是绵里藏针,待到君恩消退,就知道精心替君王安排服侍的养女,将心中的一分妒意掩藏起来做个贤惠人,享着天子嫔妃的尊荣,谨守后妃之德。 云滢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合不合天子的心意,只是听闻皇帝这般吩咐,就同梳头的内官一起收拾了用具,准备下去歇息,孰料官家起身之际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侧了身子同她吩咐道:“明日晨起你与宜春一道来服侍。” 宜春与宜和都是服侍官家的梳头内侍,今夜与她同来的是宜和,明日自当换了别人来接手。 她身形一顿,不知道这是变相的惩罚还是器重,掌事姑姑人虽严厉,但待人还算体贴,只吩咐她午后过来轮值服侍,早上的事情暂且交由别人来管,可是圣上卯时起身也教她服侍,那这一日几乎就都是在御前了…… 云滢微微抬头,眼中神色正被圣上捉了个正着,天子面上含了一分浅浅的笑,即便她这个察言观色的举动没有什么不妥,可云滢还是略有心虚地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与她一同过来的宜和出殿之后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身边秀丽明媚的女子,不敢真拿她当之前的梳头娘子一样玩笑,可还是忍不住提醒她:“云娘子是新来服侍官家的,不知道圣上素日的脾气秉性,官家夜里尚且不愿计较,可晨起时偶尔会性情急躁,待到明日,娘子断不能这样在御前奏对了。” 皇帝也是正常的人,像是这样赐宴到半夜才能回转寝殿,又要卯时起身,顶着冬日乌沉沉的满天星辰上朝,难免会有起床气的。 那个从前伺候的女官自以为是圣上心腹,竟敢替天子抱怨起大臣的不是来了,官家正是晨起烦闷,又因为她的僭越不悦,怎么能不发落了她,正所谓伴君如伴虎、祸从口出,若是这位貌美年轻的云娘子想在御前多服侍上几日,还是少说些话为妙。 云滢知道自己这样一番话有多么骇人,晓得他也是好意,遂低声谢过,她昨夜在茶水房值夜,又随杨充媛到了清宁殿历了许多事情,夜里还要等着皇帝的传召,回去之后甚至连发髻也不想散开,卸了残妆之后直接枕在了女官的小榻上,闭着眼替自己拆髻。 她自己梳的发式,闭着眼也知道该怎么拆开,做了官家身边的女官,穿戴又与平常后宫的女子不同,身上的服饰更类男子,不似后宫侍女更喜爱繁花满头。 云滢毫不费力地将那大概是最后一次戴在鬓边的象生花取了下来,随意往旁边探了探,那发髻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再也寻不到自己所裁剪的华胜。 她的困意浓重,即便是寻不到也不会再想着费什么心思起床寻觅,那东西是用石榴红色的彩纸剪成的,冬日的风霜最是熬人,保不准就在路上被哪阵挟裹雪粒的风吹走了…… 皇帝是卯时三刻起身,而这些服侍的人至晚卯时一刻就得起来预备巾帕漱口之物了,不过云滢平常练舞的时候起得早,她人又年轻,因此虽然晨间稍有倦怠,但勉强还能熬得住,按照掌事姑姑的吩咐换了新的服饰,立在镜台的一侧瞧看别的内侍给官家梳头。 宜春梳头的功夫在宜和之上,但却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在铜盆温热了手,细致地为官家舒活头部筋络,待到官家神色稍霁才细细梳理发丝。 这些事情他都是做惯了的,天子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的话与这些奴婢闲聊,可或许是今日起得有些早了,圣上难得起了兴致,吩咐云滢来替他的手绾发。 男子的发式简单,这头乌发又已经是由内侍打理妥当的,云滢挽起来自然轻松许多,细白纤长的指尖穿梭于男子的乌发间,很快就盘成发髻。 东方未白,殿内明烛高举,拢着上好的银骨炭,有了昨日那一遭雷霆震怒,福宁殿的宫人们如今都不敢同官家开两句逢迎的玩笑,皆屏声敛气地侍立在一侧,殿中唯有梳齿理过发丝的声响,不再有其他声音。 这种寂静固然不会打扰到官家,可是也无端叫人沉闷困倦。 服侍穿戴的内侍将官家上朝所需要戴的冠子递给她,云滢安置服帖后正也要学着别人的模样退到一边,圣上却仍是坐在镜台前,没有起身的意思,“夜里能言善道,现在怎么一言不发了?” 她今日彻底换了妆束,头上只有一顶黑纱帽,比从前宫女的装饰还要素净,殿内暖和,因此穿的也单薄了些,愈发显得人腰若束素。 云滢本就是勉强起身,虽说不至于做着做着事就睡过去了,可在这肃静威严的福宁殿里还是失去了平日的活泼。 “官家昨夜的教诲奴婢自当铭记于心,”云滢低头答道:“凡事说出口前都得思忖一番,否则铸成错处,难道还能每次都倚仗陛下的宽容么?” 殿中这么多人都肃静一片,唯独她出言也太不合群了一些,云滢梳发的时候忍不住会生出些疑问,之前的梳头娘子到底是技艺娴熟到什么地步,服侍的时候还能分出心来同圣上闲聊。 而已经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官家又是怎么受得住她的? 圣上闻言轻声一笑,不知道是满意她这样俯顺听话、知错就改,还是不信她会突然变得这样乖巧柔顺,“回去睡罢。” 以己度人,他按照这样的习惯过了十几年,可早晨起身的时候依旧会有些淡淡的烦闷,更不要说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了。 云滢以为是官家目光如炬,自己服侍时的倦色都被瞧了出来,正要福身请罪,却听见官家说道:“午后朕再召你。” 江宜则服侍官家上了御辇,看见一侧侍奉的一名副都知向他使了个眼色,便稍微迟缓了步伐,落在了御辇后面。 “总管,这云氏过书房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陈副都知堪不透圣意,殿中的宫人各有自己的职责,并不插手别的事情,可这些自从这位娘子来了之后,他隐约觉得这些都渐渐搅不清了。 何况官家午后向来要在书房见臣子,哪里用得着梳头女官? 江宜则没想到副都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才同他递眼色,脸上的神色也就松懈了一些:“御前的活计多了,官家渴了就吩咐她倒茶,批折子就让她研墨,你我正好乐得轻松,有何不可?” “这……”陈副都知瞧着都都知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终究还是把“不合规矩”四个字咽了回去,有这么一个新人杵在御前服侍,他怎么轻松得了? 江宜则重新上前,跟在了御辇之侧,官家是天子,就算再怎么体恤这些奴婢,他们也没得过圣上这样的恩泽。 说想着日日见到官家,就能许她晨起服侍,之后还能得了御令回去小憩......官家随口就已经破了规矩,那么再出些其他无伤大雅的破格举动,又有什么值得人惊奇呢? 第12章 侍奉 后宫的娘子们镇日无聊,时常会比较自己与他人的容色首饰,争相斗艳取巧,祈盼圣驾的降临,云滢在教坊司的时候也不免会对天子的起居生出些好奇,但等她真的来到福宁殿之后才发现,圣上的日常远没有她想得那样有趣。 天地万物、亿兆生灵,无数的国情琐事将皇帝缠得脱不开身,圣上每逢上朝必得卯时起身,午间小憩半个时辰又要在书房议政览书,这样日复一日下去自然是叫人身心倦怠,没什么其他的精力再留给后宫的娘子们。 皇帝是个沉静少言的男子,或许是处于天下之父的位置上,就当有拂云万里的胸怀,即便臣下们有什么错处,圣上也不会轻易厉声呵斥,或者迁怒于身边的人,云滢站在他身侧,只能通过观察皇帝手指握紧奏疏时的动作来揣测他的心意。 只是有一点云滢有些想不明白,天子身边的人都是各司其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江宜则身为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官家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却是自作主张。 殿中这么多宫人内侍,可这位总管竟像是没看到一样,她来之后直接吩咐她在茶水房中点茶,而后那些面见皇帝的臣子走了,又使唤她来御前研墨。 “在想什么?” 不同于云滢只敢在心中揣摩天子的心意,皇帝身为上位者自然随意许多,圣上批复完一本奏疏后正欲提笔来蘸砚中朱砂,见云滢原本白皙的指尖微微泛红,研墨的速度也缓了下去,便随口打趣了一句,“才伺候朕半日,就觉得累了?” 不同于在延晖阁那次,现在她是实打实研了许久的墨,注意难以集中,有时候会神游天外,想些别的事情。 云滢本来见官家的心神一直停留在奏本上,以为松懈片刻是不会有什么事的,没想到反而被人看了个正着。 她面上一阵羞愧热意,连忙跪到御座之侧请罪,“奴婢方才走了神,还请陛下责罚。” “这有什么?”圣上唤了她起身,面上亦有淡淡倦色,他瞥了一眼侍立在旁侧的江宜则,“这些活计原也不是你该做的,想来是有人偷懒,又或是故意磋磨新人。” 御书房中从没有过红袖添香这样的风流雅致,想一想也知道是谁安排下的事情。 江都知则显得不慌不忙了许多,他向官家行了一个叉手礼,“奴婢想着云娘子出身官宦之家,于书墨上的服侍自然比奴婢这些粗人要强上许多,故而斗胆,还请官家恕罪。” 底下人时常会揣摩天子的喜好,只要心思用得合乎圣意,皇帝也不会来计较这些小聪明,左右这些奏折是永远也瞧不完的,圣上见内侍已经在内间掌了灯烛,坐的便不像方才那样笔直端正,他半倚着紫檀坐榻的扶手,按了按隐隐酸涩的晴明穴,“叫宜和进来,晚些安排布膳。” 这就是要让梳头内侍进来伺候的意思,江宜则对圣上素日的习惯了如指掌,正要领命下去吩咐,却听见官家含了笑发问:“怎么突然委屈上了?” 江宜则有些吃惊,他悄悄望了一眼圣上,不望还好,瞧上一眼后立刻将头颅埋得更低,退出了屏风之外,天子闲倚在座上同身侧的女官说话,将她研墨所用的那只手捉住,面上含了无奈的笑意,“林教习说来也是个严正的人,若你平素也是这样爱哭,她是怎么受住的?” 他本来想着这个姑娘既然已经伺候过研墨,到了晚间正好也会有旁人来轮值,正想着吩咐她下去,可谁知云滢听见他的吩咐,眼中的神色又黯淡下去了。 云滢本来只是有些失落,还不至于到哭的地步,可被官家捕捉到面上的落寞,反倒是被吓出了眼泪。 她的手天生纤长,可置于皇帝掌中时仍是被衬得精致小巧,十分适合把玩,只是指尖微红,白璧微瑕,实在叫人可惜。 “陛下吩咐奴来做梳头娘子,原本是奴婢应做的活计,您却唤了其他人来服侍。” 圣上的掌心温热,做起这样亲近的动作又十分自然,他愈是这样风轻云淡的坦然,愈叫人害怕。 人说十指连心,云滢突然被男子捉住稍稍有些心慌,对答上也有些失了分寸,“都知吩咐奴婢做些别的事情,似乎也不讨陛下的喜欢,奴婢以为官家是不喜欢奴婢来伺候的。” 毕竟是在天子的身边伺候,即便圣上这样吩咐她了,她回去后也没敢怎么合眼,只是讨要了两本医书细看,被圣上身边的内侍唤到御书房来时也知道官家是要在疲倦之余召人按摩经络,可她在这里站了半日,圣上取笑过了她,最后竟还是召了另一名内侍。 要想在福宁殿长久立足,她不能只凭借着圣上这一点对女子的怜悯之心,总得做好自己的本职,哪怕她对于此道算不上十分精通,可用心去钻研一段时间,总也能叫人满意的。 相比于他指腹上源自书写与习武的薄茧,她的手柔若无骨,触之微凉,抚之细腻,他未握之前只想探看一下她指上的磨痕如何,把玩片刻后竟渐渐生出些旖旎的心思,有几分撂不开手。 从圣上的角度,正好能瞧见美人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说话时抬眸去直视她的眉眼,又难以避开她身前已经初见丘壑的丰盈柔软。 哪怕是换上女官的服饰,依旧难掩内里的柔媚风情,若是叫她换上纱衣薄裳…… “你学会了什么,就敢来替宜和的手?” 皇帝微斥了一句,掩去心下纷乱思绪,他没有在御书房幸人的习惯,这里毕竟是议政之地,臣子们常来常往,有些不堪的念头想一想也就罢了,“朕瞧你只嫌添的乱子不够!” “奴婢知道官家从前梳头的娘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有珠玉在前,就显得奴婢笨手笨脚。” 云滢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发红的指尖被人用力一按,虽能忍住唇边的惊呼,可眼泪是控制不住的,她委委屈屈道:“您只喜欢别的人伺候却不喜欢我,那官家还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话固然任性,连自称都换了,但她的声音轻软,丝毫也不会让人觉得蛮横无力,反而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圣上虽然在男女这方面淡了一段时日,可一个对他有意的姑娘哭得这样可怜,他就算是要斥责,也说不出让人太难堪的话。 “哪有人一开始就到朕身边伺候的?” 圣上斟酌了片刻,旋即责备她道:“那些梳头的娘子都是在旁人身上试过许多次,才被宜则选到朕的身边服侍,你蒙了太后恩泽提拔,不知道向宜和他们请教学习也就罢了,竟还有胆量与同辈相争?” “官家的意思是……叫奴婢先在别人身上试好了就能回来伺候您吗?” 天子俯仰亦有肃威,哪怕只是稍微板了面孔轻斥,宫人亦不敢轻易直视,只是她的手还被天子拿来把玩,这话对于云滢的威慑自然是大打折扣。 云滢不敢叫皇帝这样一直仰着头瞧她,连忙伏身跪坐在御座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奴婢回去就去向两位内官斟茶学艺,等什么时候他们说好,奴婢再出师。” 云滢本也有心去寻两位梳头内侍请教,可是内侍和宫人有些时候不能太过亲近,容易招致流言非议,说他们是结成了对食。 没有圣上的谕令,她只能在旁人伺候的时候看着揣摩,不能近身请教。 宜和在帘外听着这位云娘子同官家叙话,一颗心几乎都从胸膛中蹦了出来,他倒不是有意藏私,只是云氏既然已经有了官家的垂青,只要继续在官家身边这样伴着就成了,有没有这门技艺其实并不重要。 倾慕圣上的宫人不知几许,可也不是谁都能有这种和圣上朝夕相伴的机会,连官家都亲口同她说“不去请教也就罢了”,云滢不趁着天子体恤趁热打铁、费尽心思巩固官家的这份恩宠,反而要同他们这些内官厮混在一起,不是白白糟践了这个近水楼台的机会吗? 一个将来或许要封位入后宫的娘子要向他请教拜师,这听着就叫人头大,更不消说云滢还要将这一分手艺用在他与宜春的身上…… 宜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几位都知,他向来会做人,又与几位都知一同侍奉官家多年,这一点忙他们不至于不帮。 江宜则听着云滢说完之后天子沉吟不语,便知官家似乎也不怎么赞同云滢这个提议,恰好外间来了内侍与他低声耳语要事,索性卖宜和一份人情,前踏一步入内禀报。 冬日厚厚的门帘将里间与外间隔作了两个世界,云滢方才是跪坐在官家坐榻的小几上仰头期盼,见江宜则正好乘了圣上不曾发言的档口入内,就知道这位总管肯定是全数听了进去。 他身为内官之首,云滢不好当着他的面再这样任性,老老实实地垂下头去,不再言声。 云滢的反应完全出乎江宜则的意料,宫人们都不敢在御前落泪,生怕污了自己的脂粉,私底下还轻松些,然而云滢在官家面前闹了一通,反倒是他进来的时候知道注意言行。 圣上泰然自若地看向他,面上波澜不惊,“宜则,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江宜则把心绪从这些有的没的上拽回,福身行礼。 “回官家的话,国舅说有要事求见,望陛下俯允。” 第13章 嗣子 圣上沉吟片刻,还未说许与不许,却见跪在地上的女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稍稍端正了身姿,“叫他进来见朕。” 云滢被叫起身,可方才灯烛下的那一点旖旎荡然无存,她如今侍立于皇帝之侧,却要见之前皇后把她许婚出去的那个人,即便是知道圣上有那么一分意思,大抵不会将她再许给旁的男子,可真听到那个人来的消息时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害怕。 “官家,奴婢现在的模样能见外臣么?” 云滢犹豫地看着自己仍被天子握住的手,御前没有铜镜,也不知道她如今的妆容有没有不妥的地方,叫那个人看出端倪。 她等江都知出去后才出声询问,圣上才注意到她现在这副模样的不妥,这种女子私下的情态并非御前该有,叫外臣见了也不像样子。 “你自己来说呢?”皇帝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才松开,半含了笑意揶揄人,“知道的是朕御下甚宽,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将你怎么了一般。” “下去擦擦脸,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皇帝唤了奉茶的宫人入内,云滢福身告退,她与宜和侧身迈出殿门的时候,正巧赶上秦仲楚随着江宜则入殿见驾,夜幕之中,那个身穿紫色官服的男子有些叫人瞧不清容貌,但云滢只需要一瞥,就不由得心神一凛。 这个黝黑健壮的男人是她噩梦的来源,即便这个噩梦已经成为过去,可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还是会反射性地害怕。 “将军安。”云滢的品阶远不比朝中重臣,因此在秦仲楚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伏低身子,随着几位内侍一同向这位国舅问安。 女子周身的馨香叫这个时常流连于后宅的人驻足片刻,秦仲楚自诩名士风流,虽为武将,但在女子的上面也花了几分心思,借着殿外张挂的灯笼看清了这个女官的模样。 “是你?” 秦仲楚稍感讶然,那面上的兴致与温和随即就冷淡了下去,内宫外廷之间的消息并不及时互通,皇后只派人同他传了消息说圣上听闻他瞧中的女子情愿留在宫中,便不许他纳这女子为妾室,他那时因为被御史弹劾而惶惶不安,也没有机会和闲心再来问一问云滢的事情。 然而冤家路窄,居然能在福宁殿见到她。 云滢端着托盘的手微微握紧,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谦卑恭谨,“将军好记性。” 秦仲楚瞧着她刚从圣驾面前出来,却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衣服又不曾有压褶散乱的痕迹,隐约有了些轻蔑揣测,只是还没等他说出口,江宜则就在一旁轻微咳了一声。 “国舅爷,圣上还在里面等您呢。”江宜则笑道:“里间温暖如春,您何必站在这儿同福宁殿的女官计较?” 江宜则暗地里替这位国舅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聪明些的做法就应该是装聋作哑,云氏能站在这里,他就应该知道这已经不是他能肖想的人了。 他固然位高权重,可以偶尔进宫向皇后讨要宫人或是舞姬,也可以对福宁殿里服侍的人没那么客气,可与天子同时看上一个女子,还在圣上面前与她争执叙旧,这实在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试探君王的忍耐。 秦仲楚冷哼了一声,他今夜确实是有事情向皇帝禀报,向江宜则客气地拱了拱手,迈入了内殿。 万寿节后的事情惊动了圣上与两宫,因此宜和也多少听到一些,他接过了云滢手中的东西,催促她回去:“姑娘累了一日,快回去歇着,明日官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您来当差呢!” 云滢道了一声谢才回自己的寝处去,她同秦仲楚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手心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旧日的怯意自然还是有的,可她也有几分生气自己的倒霉境遇,今生偏是他意气风发、自己仪容不整的时候撞上,依他的卑劣,还不知道要如何揣测自己。 秦仲楚常年驻守在外,很少有机会到福宁殿单独面圣,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因为微服出游的时候失手弄死美人被弹劾,到御书房来谢罪,这一次若不是皇后嘱托族里办的事情,他也不情愿到福宁殿来。 他进去的时候圣上正端坐在书房中,瞧着桌上的端砚若有所思,见他们进来请安,随口吩咐江都知道:“以后不许让她来伺候研墨了,换个别的差事。” 像是这种御前宫人想着勾引皇帝的戏码在内宫上演不知几多,然而真正成功的却在少数,秦仲楚心下了然,胸中多了几分爽快,朗声同圣上说笑道,“臣在外间久闻陛下清心寡欲,不料竟也有红袖添香的时候。” 圣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如秦仲楚预料的那样说起宫人的不是,“不及秦卿。”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要是因为墨条而留下薄茧实在是不美,福宁殿里从不缺少会磨墨的内侍,叫这样一双手来研墨,简直是暴殄天物。 若是秦仲楚不提起来,皇帝甚至已经不太记得年前的闹剧,只是他有意这么一提,圣上反倒悉数想了起来。 后宫的女子都为天子所有,若是他看不中的被皇后赏赐臣工也就罢了,可是他留意过的人皇后也赐了下去,这多多少少叫天子心中不悦。 “你往年皆是出了元夕夜才离京,怎么今年要提前数日?” 皇帝对皇后情意寡淡,连带着家中外戚也没怎么得到额外的看重,圣上吩咐内侍赐座上茶,面上笑意浅淡:“还是说有什么密函,要呈奏于朕?” “回圣上的话,副将来报,这几年户部发的粮饷稍有欠缺,军中存粮辎重略显不足,臣想着边关时常交战,也不能总叫将士们屯田务农……因此想来同圣上讨一个主意,请圣上允准臣初十离京。” 说是讨主意,实际上就是想着多讨要些粮饷罢了,他一个人回去也不会平白变出银子来。 边关军备充足才不辜负军士为国效劳的流血牺牲,皇帝在这方面纵然有诸多猜疑,可也不会吝啬,“此事为户部所掌,这次离京叫户部侍郎与卿一同前往,待到核准之后拟个折子上来。” 国家用兵调粮自有法度规则,朝廷忧虑藩镇拥兵自重,要增加粮饷的事情也不是哪个边关将领一张口就能叫圣上允准的,秦仲楚对此也无什么异议。 圣上以指节叩额,稍有倦意,“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这种事情若是将军们叫帷幕内的谋士提前写一份详细的奏折呈上来,朝廷也会酌情处理,犯不着叫他晚间入宫。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秦仲楚从座上起身,“圣人说官家的大郎年逾十岁,也该去到军中历练一番。” 皇帝今年正好是三十岁,子嗣缘却浅薄,膝下只有公主而无皇子,因此去年也从宗室旁支中选了一个嗣子入宫养在皇后膝下,预备着来日承嗣。 太后对此举并不赞同,毕竟先帝也是四十六岁上才与她得了皇帝这么一个嫡子,过早立了别人家的儿子做太子,万一日后嫔妃给官家诞育皇子,不单单是这个太子的处境尴尬,幼子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所以这个孩子只是暂时得了个名分养在梧桐苑,不曾得了东宫储位。 “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圣上对这个孩子并无多少情分,更没有怎么教诲他帝王之道,可是要一个孩子这么早就去战场,这也太过了些:“边关苦寒,大郎尚在幼龄,皇后未免失之急切了。” 皇后一边与嗣子拢好关系,一边为圣上物色新的妃嫔,期望将来这些养女生子之后能收在坤宁殿抚养,如今见收养的孩子长久不得帝心,又换了个体面些的法子将人送出宫去。 边关远离政治中心,他去了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当然要看皇帝的意思,若是皇帝十年八年想不起这么一个儿子,那他自然也不必来碍天子的眼。 秦氏不像是那等拜高踩低的宫人,那个孩子在边关随着秦家人历练想来也能受到许多照拂,万一京中生变,恐怕秦氏也有日后拥立新主的筹码。 “圣人说陛下是慈父,那就该由她来做一个严母。”秦仲楚叹道:“娘娘平日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好将心意都放在了大郎的身上。” 座上的天子默然半晌,“皇后确实贤良,她操持年节辛苦,朕也该去瞧瞧她的。” 只是皇帝所说的瞧一瞧,未必是立时三刻就会去的,直到上元佳节,圣上才重新踏足坤宁殿。 官家不在福宁殿,这些内侍与女官就自在轻松多了,元夕夜原本就允许不当值的宫人们随意一些,云滢也和几位不当值的女官都换了一身白衣白袜,相约晚间到丽景门走百病,元夕前后三日无宵禁,她们能隔着宫墙看看燃放的烟花。 可是她才刚刚换好衣裳走出福宁殿,就遥遥见到圣驾步入福宁门。 圣上虽被内侍簇拥,却没有穿宴饮时的朝服,反而换了一身便衣,他身后尚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跟着一同入内。 皇帝见她一身素净到底,亦微感诧异:“怎么穿得这样少?” 第14章 她生得可真美啊 云滢没想到皇帝会回来得这样早,她向皇帝问了一个安,有些疑惑地瞥向那个孩子。 江宜则也换去了那身紫色的内侍服,换成了民间寻常的打扮,他提醒云滢道:“这位是河间郡王。” 皇帝收养嗣子之后便封了一个郡王爵位,宫中的人心照不宣,不大称呼这位宗室子弟为大皇子,而是以爵位名号相称。 河间郡王见皇帝待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随和,便在圣上的身后发问,“这位姐姐也是爹爹的嫔妃吗?” 宫中关于服饰的规定森严,一般只要瞧一眼就能判定这人是什么品阶,然而云滢换了一身走百病的白衣,生得又这样貌美,难免叫人多想。 云滢微微一怔,随即双颊生晕,向河间郡王问安:“殿下取笑奴婢了,奴婢只是官家身边的梳头娘子,与几位女官相约去走百病,因此才换了白衣。” ——虽说她这个梳头女官有些名不副实,可是名分上就是这样的。 圣上并没有回答河间郡王的问题,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身上,“不怕冷吗?” 女要俏,一身孝。她今晚的白衣裁剪合体,极显腰身,纵然赏心悦目,可叫人看来不免会觉得她穿的太单薄。 皇帝说话之间已经走入了内殿,她也只能跟着一同折返,云滢侍立在皇帝坐榻旁边,还没有等那一句不冷说出口,圣上已经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手指。 他泰然自若,仿佛只是试一试她手上温度,并没有其他旖旎的心思,“果然是凉的。” 圣上的眉峰微聚,江宜则已经率先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云滢谢过了他,将手炉拢在手中。 “你倒是怕冷得很,才出去片刻手上就凉了。”皇帝似乎是在取笑她,可是面上却没有笑意,“你去走百病,就不怕将自己冻病了吗?” 云滢顾着旁边还有河间郡王在,不敢同皇帝分辩,只是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官家教训得极是,奴婢记下了。” 圣上难得见她这样听话,瞥了一眼旁边的河间郡王,随后才看向她:“但你下次还敢。” 云滢低着头,听见坐在下首的河间郡王笑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小声道:“奴婢以后不敢了。” “去让人给那几位女官送手炉,别等元夕夜过了朕身侧服侍的人都病倒了。”圣上吩咐道:“你去换一身衣裳,少顷随朕与郡王出宫一趟。” 云滢稍稍抬头,面上满是讶然之色,她八岁进了教坊司以后几乎没有出过宫,衣裳都是宫中模样,突然要随着皇帝出宫,一时间也没个准备。 江宜则知道她的为难之处,示意云滢跟着他到侧殿去,“云娘子不必为难,衣裳和首饰已经备好了。” 云滢这才放下心来,她向总管道过谢,悄声问道:“都知,圣上怎么突然要出宫了,老娘娘和圣人可知道吗?” “官家今日与圣人叙话时说起几位长公主,突然就想出去走一走。”江宜则微微一笑,“老娘娘冬日不爱动,早早就离席歇下了。” 被他这样一说,云滢反而又生出许多疑惑,元夕夜乃是情人相会赏灯、家人合聚之时,皇帝既然同皇后说起,又有意带上河间郡王,但居然没有携皇后一同外出? 只是帝后之间的事情她还够不上资格去问询,就自己退到更衣处解了衣裳换好。 福宁殿是天子居所,侧殿的更衣处宫人是不能轻易使用的,若不是江宜则引着她到这里来,云滢还得回自己的地方去更衣梳洗,来回路上多费许多时间。 外间还有两位主子在等她一个女官,云滢不敢太在妆扮上花心思,但女郎的衣裙比男子繁复,等她再度到正殿伺候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一刻钟了。 河间郡王毕竟年纪小些,他见一位锦衣华服的美人踏入内殿,定定看了几眼,才认出这和刚才那位白衣女官是同一个人,惊讶地赞了一句她的美貌,反倒是圣上没有什么话同她说。 “圣上恕罪,是奴婢耽搁了。” 云滢见圣上淡淡,也只是稍微失落了一下,旋即又自己释然了,圣上是日日能见到她的,宫中的娘子打扮又比她华丽上许多,自然没什么可惊讶的。 “民间的女郎哪怕平日再怎么朴素,这一日也是要华服盛妆的,怎么你竟是这样素面朝天?” 她人生得美貌,固然怎样穿搭都是好看的,可若是妆容精致些自然会更出众,圣上看着她素面朝天,不禁一笑,“好歹也是朕身边服侍的人,不怕出宫被人比了下去?” 云滢在教坊司中自然会在这些上多留意一些,然而皇帝不喜欢御前的宫人太过妆饰,又恐怕误了时辰,所以连口脂都没有抿就出来了。 谁知道反而遭了圣上的取笑。 “去取一盒胭脂过来。”圣上吩咐了内侍一句,闲适地瞧着她:“朕知有的女子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但今日民间热闹,你也该稍稍打扮一些。” 坤宁殿中的女官早早就换了新衣,簪了满头的象生花,把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福宁殿的女官却是淡妆素裹,瞧起来倒像是皇帝苛待了服侍的人一般。 皇帝只吩咐拿一盒胭脂,但内侍们却取了女子整套的妆奁过来,云滢心下微感后悔,早知道要在河间郡王的面前打扮,还不如她刚刚自己描眉点唇,还少了些不自在。 她刚要拿起粉盒先扑一扑,孰料圣上竟步下御座,细细观赏这些女子所用之物,取了一盒胭脂,信手拿了一支小笔蘸染其中的香甜嫣红,像是作画一般点在了她柔软的唇上。 皇帝在书画的方面颇有造诣,要为仕女点唇也不会像是寻常男子那样笨拙,而且这个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美人原本就生得极好,她的唇瓣柔软润泽,只消稍稍勾勒便已经叫人挪不开眼。 说来有些奇怪,她唇色未染之时总觉得是位素净的娇俏姑娘,可一旦点了口脂就瞬间艳丽了许多。 云滢心如擂鼓,却只能强装着不动声色,悄悄看了一眼河间郡王。 不说他是皇后的养子,要是回去之后告诉了坤宁殿那位自己或许要遭殃,就是在随便哪个孩子面前由官家为她妆点,这也叫她生出些女子的羞怯。 所幸河间郡王只是开头好奇了一下,随后像是知道这些乃是“非礼勿视”之举似的,自己低垂了头转到另一边去看官家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像是看不见这边的动静。 天子将她的下颚稍抬,见云滢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红意,犹胜胭脂晕染,便只执笔在她眼尾轻扫,簪了一朵牡丹模样的象生花在她的冠子上,吩咐内侍拿了菱花铜镜过来与她细看:“如何?” 云滢松了一口气,她低声答道:“好是好,可这样张扬,就不大像是伺候在官家身边的人了。” 内侍们准备的衣服虽然比不上宫中嫔妃,可也绝不输给外头的富家小姐,她哪里还像是女官? “无妨,”圣上轻声笑道:“介仁觉得可好?” 介仁是河间郡王的小字,他听了父皇的问话,才转过头走到皇帝的身边,认真地回答道:“爹爹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其实他养在坤宁殿许久,很少能见到这位父皇。 圣上与皇后连见面说话都极少,更不要说为大娘娘描妆,今日好不容易帝后同宴,官家也问了一句皇后要不要见识一番民间景致,可是皇后娘娘稍微推辞了一句,父皇就再也没有提过要与她同行了。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常常是说过一句话就没了后文,宫中人说圣上胸襟宽广,御下温和,可是直到来了坤宁殿之外的地界他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到皇帝除却冷淡威严的另一面。 原来他的父亲也不是不苟言笑的人物,只是不在坤宁殿中说笑罢了。 圣上为之妆饰的女子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自称是福宁殿的宫人,可是父皇却对她这样有耐性。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是刚刚父皇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好奇地偷看了几眼。 她生得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后妃都要美丽,站在父皇面前的时候却又有几分柔弱纤质,官家替她点唇的时候外面正好在燃放烟花,倏然腾空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也照亮了她的眉眼。 “官家,外面说已经套好了车马,不知道贵人什么时候要用车,来请官家的示下。”江宜则看着圣上放下了笔,忙让人将这些东西都收拾了下去,请示什么时候出宫,“圣上白龙鱼服,这马车虽然比不得官家旧日的车驾,但几位内侍也用过些心思,还请官家与郡王将就一些。” “走罢,再过些时辰,集市上的烟花都要燃尽了。”圣上听了江宜则的禀报,回身与他说道,“介仁,今夜咱们乘车出去,改日朕再带你去骑马。” 河间郡王恭敬答了一声是,可是迈出福宁殿门槛的时候又悄悄看了云滢一眼。 她生得可真美啊。 第15章 我管她叫姐姐,你把我当…… 汴京繁华,元夕夜宵禁早解,是夜华灯错落、游人如织,上至权贵人家的郎君与女郎,下至贩夫走卒,全都出来观灯游赏。 街上的人比肩继踵,即便是贵人的马车也不能通过,内侍与御林军得了命令,都换上寻常的家仆装近身护卫皇帝,江宜则见外面实在是太过热闹,心底也生出些顾虑:“外间繁杂,恐伤天子,燕国长公主居于兴宁坊,奴婢私心想着,不如再选一条僻静些的路往公主府去。” 皇帝与河间郡王一同坐在车马中,云滢侍坐在一边烹茶,相处倒也无事,他看了一眼身侧偶尔会向外偷望的女子,转而同一直规规矩矩坐在身侧的河间郡王说道:“介仁想去外面看灯吗?” 河间郡王与皇帝一直不算亲近,骤然得了皇帝的恩眷自然不胜惶恐,即便是想看外面的景致,见圣上端坐车中,亦不敢轻浮张望,只有皇帝垂问的时候才敢说一句是。 圣上少年时也偶尔会微服出游,对元夕夜的热闹可能带来的忧患并不在意,“那就出去走走,一路拘在这方寸之间算是什么出游?” 皇帝率先带着河间郡王下了马车,云滢反而是最后才出来的,她衣裙华丽繁复,美则美矣,可是行动上也稍有不便,只手提起裙摆,借着内侍们提着的气死风灯踏到杌凳上去。 那细褶百褶裙上以上好丝线绣了折枝花,银线织缀其间,举动之间若有细碎流光,淡黄色的丝质裙摆如水一般漫过车前横木,留下了一点独属于女郎的芬芳。 圣上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叫她扶住自己的手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上,云滢面上微红,她看了一眼河间郡王,这孩子倒是只顾着张望坊市上的热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举动。 江宜则见夜色之中官家并不曾松开云滢的手,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他领着数十位扮成家仆的侍卫随侍在皇帝的身后,以防不测。 街上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娘子出来游玩,然而没有哪一家像是皇帝这般带了许多奴仆护卫,这男子衣着华贵,又是携美同游,可是腰上却不系鱼袋,辨别不出真实的身份,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好奇这官人的来头。 因为有御林军着意开道,云滢并不曾感受到人潮拥挤,只是行人纷纷回头来瞧他们,倒是生出许多不好意思来。 “您快些放开罢,”男子的掌心温热,于她而言是一个天然的暖手炉,可是当着这么多皇帝近卫的面与圣上亲近,她一个女官也是生受不起的,“奴婢又不会与您走散,您只管放心地看人赏灯就是了。” 这话在月色下听来颇有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然而圣上也不甚在意,他环顾四周,轻声一笑,“街上有这样多的郎君欲问淑女,哪里能放心下来?” 街上的郎君行来时目光都会瞧一眼这边,这又不是御驾出游,御林军总不好呵斥行人,圣上吩咐内侍去买了几个昆仑奴的面具:“早知道该叫你出来时戴面巾的。” 云滢忍俊不禁,她怕河间郡王被人群挤散,遂用另一只手轻轻护住了他的肩,“您在家里的时候怕我被外面的娘子比下去,现下又叫我戴面具吗?” 既不许她素面朝天,又不许旁的郎君来看她,这是什么道理? 坊市上节日气氛浓郁,君臣尊卑也就不那么明显了,皇帝像是不曾听见她的话毫无回应,但云滢却察觉到手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才放开。 虽然不重,可她还是回嗔了圣上一眼。 美人含情,顾盼生辉,当真极美。 她走到一处卖各式灯具、面具的小摊处停下,与河间郡王一同俯下.身商议挑拣,如今女郎穿衣的风气遗承前朝,抹胸稍窄,微露雪痕,云滢一手拢着披风,一边拿起色彩奇异的面具递给河间郡王,她自己却没什么中意的,反而是直直看着旁边的匕首。 圣上见她目光所及,莞尔一笑:“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面具闷热,又难以遮挡行人目光,如携匕首于袖,自然没人敢来招惹。”云滢想起自己以前的事情忽然发笑:“从前我同人吵架的时候都会倚靠在木棍刀具的旁边,虽然不同人真正动手,可她们没有一个不怕我的。” 云滢到了福宁殿之后并不曾表现过她还有这一面,皇帝向来也是不赞成宫人之间打架斗殴的,他深深地看了云滢一眼,“你素日在家里很爱招惹是非吗?” 她摇了摇头,“原本她们只是看不惯姑姑喜欢我,但也只是私下议论,等知道我家中落魄之后,才想着法子来嘲讽人。” 教坊司中好出身的人家不多,她在这些女子之中出身与容貌都是上等的,可是家道中落,由官家小姐沦落到舞姬,这样的遭遇教原本就想着看她笑话的人知道了,当然要来捉弄挖苦一番,在人的伤口上装作无意地踩几脚。 “你这样不能吃亏的性子,和人吵起来就不奇怪了。” 圣上想起她从前说旁的舞姬嘲笑她痴心妄想,笑意渐渐浅淡下去,他示意身边的侍从拿出银钱付账,“不必找了。” 河间郡王挑拣了一会儿,拿了一对相配的面具,他取出其中一个戴在脸上,另外的一个递给云滢,“姐姐我试过了,这个不闷人的,你戴上试试。” 坐在摊位旁的老妪眼睛一亮,她这个年纪对于过往客人的容貌已经失去了兴致,然而对于出手阔绰的郎君她也不会吝啬几句奉承:“老妇见过许多贵人家的子弟,还没遇上这么一对招人喜欢的仔妹,难怪官爷疼他们两个小夫妻。” 小丈夫配一个大姐儿,也算是民间常有的景象。京中有不少人家都怕自己的儿子多病多灾,配一个压得住的童养媳来帮扶,相貌好些的小姑娘,特别是那种落魄的官宦之后,最受人的欢迎。 圣上的动作微微凝滞,随即一笑,从河间郡王手中拿了面具自戴,他坦然自若道:“她哪里肯委屈自己,咱们走罢。” 云滢本来瞧着河间郡王可爱,也想试一试,突然被圣上中途夺爱也有些不解,她把新得到的匕首系在腰间,随在圣上的身后往前走。 河间郡王此举本来是存了讨好亲近皇帝的心思,没想到求亲反疏,他小声同云滢说道:“姐姐,爹爹是不喜欢我送了你却没有送他面具吗?” 毕竟皇帝才是他的父亲,他一味讨好皇帝的身边人,反而忽略了皇帝本尊,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云滢思索片刻,她俯身安抚这个孩子道:“是那摊主没有眼力,将奴婢与天家血脉混为一谈,不干郡王的事情。” 伴君如伴虎,皇帝心情的变化哪里是他们能琢磨透的,河间郡王稍稍放低了音量,“我在宫里听人说外面有勾栏瓦舍,里面的姑娘唱戏唱得可好了,可惜阿爷没心思,要不然我也能随姐姐进去看看。” 云滢闻言笑了笑,“小爷这是说什么话,家里面养着好大一班子人,您还想听外面的?” 要是让皇后知道河间郡王同圣上去了勾栏瓦舍之地,还不扒了这些内侍宫人的皮? 河间郡王噤了声,皇后平素并不喜欢召歌舞伎来愉情,只教他读书勤勉,其余的半点也不叫他沾。 圣上听着她与自己的嗣子在后面窃窃私语,最后还是取下了面具递给江宜则收着,“难怪你不喜欢戴,久了确实有些闷。” 他侧身同河间郡王道:“你姑母府中也养着许多歌舞伎,若是喜欢,爹爹让你姑母为你安排一出就是了。” 云滢不料他听了个周全,但皇帝能这样说也说明他不计较,便又放得轻松了一些,“您全都听见了?” “我瞧你是生怕人听不见。”圣上无奈道:“人渐稀少,你离得又近,想听不见也难。” 街尾的人比不得刚才,有几对依依不舍的有情人正在月下私语,一个梳了妇人髻的女子开始还是轻言软语,后来竟渐渐倒在了男子怀中低声啜泣,那郎君轻柔爱怜了好一阵才狠心松开佳人,登车离去。 云滢望了片刻才回神,圣上看见她似有羡慕神色,含笑询问了一句,“人家夫妻离别,你一个女郎看什么?” “方才官家说起长公主府的歌舞,叫奴婢想起了小时候蒙长公主收留过一段时日,是以走了神,还请官家恕罪。” 夫妻离别自然没什么好羡慕的,只是其中恩义温存才会叫行人为之驻足唏嘘。 从前父亲偶尔赴任不能携带家眷的时候也会同母亲这样依依不舍,可是以后大抵是不会有人这样对她了。 云滢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的,这些话断不能同皇帝说来,她抬头见内侍驾了来时的车马停在巷尾,稍稍松了一口气,“车驾已至,官家不如先登车罢。” 她来宫中之前曾随母亲在长公主府中待过一段时日,只是当时母亲容色衰退,身上又带了孝,自己同两位姐姐又没什么过人之处,公主府的人对她们自然也不会有特别的关照,这一段算不上值得追忆的过往。 车马从旁边一条清净些的小路绕过,擎等着皇帝与郡王登车,圣上也不深究其中详情,将这一段略去不提。 天子先一步登车,回身伸出手叫她搭着上来,云滢稍作迟疑,见河间郡王被江宜则领着站在稍远些的地方,也就不再拘泥,随着皇帝的动作上了车。 河间郡王中途被皇帝身边的总管拽住衣袖,知道江都知是有话要同自己说的,就稍稍落后几步,将面具解下来给他。 “都知可是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么?”河间郡王不知道 “郡王,云娘子毕竟是服侍您长辈的人,”江宜则低声提醒道:“您虚年十二,与云娘子相差无几,在外人面前好歹也该避些嫌疑,哪能按着年纪称呼呢?” 第16章 她是朕殿中的人,岂有不…… 燕国长公主是先帝的女儿,自幼受宠。先帝三十二岁上才得了第一个成活下来的女儿,因此待她成年时特地选了一位登科进士赐婚与她。 她成婚时又赐兴宁坊府邸为居处,先帝偶尔会过府探望,可谓恩荣一时。 只是后来先帝驾崩,今上与燕国长公主并非一母同胞,年纪相差又大,自然就没有多少情分,太后又不喜欢这个时常为先帝进献美人的庶女,长公主府的门庭就渐渐冷淡下去了。 因此当内宫知会长公主今夜圣驾微服出游的时候,长公主即刻闭门谢客,等到皇帝车驾将要到来的时候跪在府门前恭迎天子。 长公主的生母是先帝元后引荐给先帝的歌姬,得宠之时几乎能与当今太后平分秋色,她的长相一半随了生母,年少时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可惜这几年荣宠不再,年纪又日渐增长,即便是华服盛妆出来迎驾,也难掩面上的苍老憔悴。 而皇帝正当盛年,垂衣裳而治天下,他手握乾坤日月,即便是素衣便装亦有赫赫威仪,相形之下就显得长公主如今的境遇有些凄凉。 “皇姐平身罢,”圣上微抬了手,示意长公主起身回话,“说来自从皇姐出嫁之后,朕就没有来过长姐的府邸。” 长公主当年出嫁,皇帝尚在幼龄,只听闻公主府的奢华连朝臣都议论纷纷,没想到今日驾临长公主居住之所,竟已有些萧条败落的景象。 “圣上驾临,是臣府万千之喜。”燕国长公主低头一笑,“说来自从父皇去后,这府中正门就许久没有开过了。” 她与太后关系不睦,圣上御极已有十余年,长公主原也没想到皇帝有兴致在出游的时候过府一叙,燕国长公主迎了皇帝与河间郡王入内厅之后就吩咐早已准备好的歌舞伎进来,起身敬了皇帝一杯酒,“圣上日理万机,臣身为妇人,不知如何为皇帝排忧解难,唯令府中舞姬献丑,聊博陛下一笑。” 皇帝的身边尚且有一位华服美人,不过燕国长公主也不以为意,毕竟男子都是贪爱更新鲜水灵的女子,目光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美人的身上。 长公主膝下只有一女乐安郡主,自她出嫁之后也是终日无聊,只得以歌舞俳优自娱,她常年宴宾客,府中歌舞伎的优劣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主人家的脸面。 圣上未做什么表示,燕国长公主就传令身侧侍女击掌三下,传那些女子入内献技。 舞姬们云鬓斜簪,都描了长蛾眉,以金箔梅花妆点面颊,在唇上厚施胭脂,一曲凌波舞后,都跪伏在了内厅中,等待皇帝和长公主的问话。 燕国长公主偷觑圣上神色,见上弗悦,心下惴惴不安,她让这些侍女都退了出去,向皇帝请罪道:“想来是这些舞姬长久不舞,入不得天子之目了。” “朕在内廷,一向少观歌舞。”圣上瞥了一眼陪河间郡王坐在下首的云滢,他们两个倒是对这歌舞感兴趣得很,不时轻声交谈,“卿家以为如何?” 云滢知道燕国长公主献舞的意思,这是君王私游纳美的好时机,她一个福宁殿的女官除了在皇后和太后知道之后替皇帝捱一番训斥,其余的什么也管不了,还不如趁着乐声嘈杂与河间郡王评判这些舞姬孰优孰劣,在嘴上过一过瘾。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歌舞刚结束就被皇帝点了名。 “回官家的话,奴以为极好。”云滢放下正要放入口中的糕点,垂头低眉答道:“不输给宫中的歌舞。” 燕国长公主这才头一回将目光落在了云滢的身上,她府中人口众多,也不记得这个女子是不是在她府上住过,不过当年的枫娘在一班舞姬中色艺最佳,因此多了几分印象。 “官家身边这姑娘倒是很像臣从前养在身边的一位美人。”燕国长公主见这个美人所服衣饰与寻常服侍的人不同,还当她是皇帝新纳的内宠,“竟把臣府中的这些蒲柳陋质都比下去了。” “这是自然,”圣上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她是朕殿中的人,岂有不好的道理?” 公主府中的美人也是个个姿容不俗,燕国长公主只是想客气一下,听闻圣上此言心便冷了半截下去,然而还没来得及遮掩一番自己的尴尬,又听上首的天子道:“不过有的时候爱说些阿谀奉承的违心话。” 云滢微微愕然,她半抬起头来,正迎上皇帝的目光。 “口是心非,”圣上轻笑一声,他执起桌上的酒盏:“今日的歌舞,哪里就比你的好了?” 燕国长公主长久不侍奉圣驾,不知圣上素日如何言语,初闻此言骤有涔涔汗意,后来方晓得这是圣上打趣这美人的话,才放下心来同皇帝说笑。 云滢被吓了一跳,稍有些被捉弄的气恼,皇帝这样说她,她便举了一杯酒来认罪,“奴婢眼拙,凌波舞传闻是玄宗在洛阳梦遇凌波池龙女乞求天子赐曲,玄宗弹琴、龙女翩翩起舞,遂有此舞,长公主以凌波舞献陛下,其心诚嘉,除却更改了一些原舞的编排,难道还会有不好之处么?” 世人视天子有如神明,所以常常会将君王的所作所为编进一些故事里面,只是凌波舞原本为衬托一人的独舞,如今却变成了群舞。 她在教坊司的时候对这些歌舞的典故与音律颇有了解,长公主想要奉承皇帝,她难道要一边吃着人家的糕饼点心,一边去拆人家的台吗? 燕国长公主确实是有这个意思,只是有些事情原本是留给陛下来说破的,圣上将这一节略了过去,反而是他身边得宠的宫人代为点破。 “这位姑娘说的是,本来是想唤臣府中最出色的姑娘来做领舞,可巧今年新作了一支元夕夜的曲子准备吩咐她们来唱,因此就暂且不叫这两姊妹上场了。” 抛砖引玉,原本就是宫闱惯用的伎俩,这些舞姬已经是汴京城中难寻的佳人,若说还有人比她们更加貌美善歌,实在是叫人生出几分好奇的心思。 燕国长公主满心期盼地瞧着皇帝,圣上却看向那饮尽杯中酒后重新坐回去的美人,“介仁想听一听吗?” 河间郡王难得同皇帝这样亲近,他年纪虽小,可也知道姑母府中的歌舞虽然精妙,可这一番安排完全是为了上座的陛下,跟自己全然没什么关系,他瞥了一眼侍坐的云滢,见她轻轻点头,就起身应答。 燕国长公主让人唤了清漪与清荷过来,两名女子以轻纱覆面,一个手持红牙板,另一个怀抱琵琶侍坐在厅中弹唱。 虽然掩去了容貌,可是眉眼生得勾魂摄魄,歌喉亦动人情肠,唱到“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一句时更是婉转动人,含羞带怯地瞧向天子。 只是这一番含情姿态并不曾得到圣上垂询,那半遮的面目直到一曲唱完也不曾被人掀开。 圣上吩咐江都知赏赐今夜歌舞的女子,淡淡一笑,“看来皇姐是对阳阿公主推崇备至了。” 燕国长公主神色微变,西汉阳阿公主是汉成帝的异母姊妹,效仿汉武帝之姊平阳公主献赵氏姊妹于皇帝,致使燕啄皇孙,汉室倾颓,而今圣上亦如同汉成帝一般没有皇嗣…… 皇帝用这样的人来比她,已经是极大的责备了。 “圣上此言,着实令臣惶恐。”燕国长公主亲自斟酒劝饮,面上勉强保持着浅浅笑意:“臣何至于此。不过是想着汉武年近而立方得长子,欲效平阳为陛下分忧罢了,何况父皇在日也常来往,臣以为没什么不妥之处。” 武帝雄才大略,然而二十九方有戾太子据,之前膝下也只有公主。 “朕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趣,”圣上听了燕国长公主的着意奉承并不见喜色,平静道:“以后朕驾临时皇姐不必再置办费心。” 平阳公主进献子夫亦有私心,盼着她入宫显贵,日后勿忘,真正铸就一段佳话的与卫青与霍去病凭借外戚而有机会立下赫赫之功密不可分,然而燕国长公主府上的歌姬又哪里来这种有才能的亲族? 云滢知道此事与她无关,因此状若不闻,坐在下面执一盏茶自饮,其实圣上身在高位,有时候并不会喜欢这种半遮半掩的请求,若是长公主说得直白些或许官家会更愿意一听。 长公主想要借着来之不易的机会讨好皇帝,故技重施却抓不住重点,难怪会铩羽而归。 她在长公主府借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公主府就已经不能同母亲当年在这里的盛况相比了,前世里驸马都尉似乎是与秦仲楚交好,后来依靠皇后勉强乞得天恩,在宗族里抱了一个旁支幼子回来继承勋爵。 可是有一日国舅在军营里大醉,回府后得意洋洋地议论起来这位先帝的掌上明珠,叫她听见几句。 “她心高气傲,非得学前朝的公主配个出自名门的进士才肯罢休,刚得意几年就成了个没毛的凤凰,到头来这金枝玉叶还不是得替她瞧不起的这些青楼女子养孩子。” “一把年纪了尚且不知羞耻引荐舞姬给圣人添堵,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一些!” …… 燕国长公主见圣上确实没有半点意思,颤声应了一句是,她挥退了这两名女子,“圣训如此,臣自当谨记于心。” “元夕佳节,朕至皇姐府中许久,怎么还不见驸马归来?”圣上也不愿在元夕日将气氛弄得太僵,“朕记得先帝在日每逢元夕,驸马都会携皇姐出游,惹得几位太妃钦羡不已。” 先帝在的时候,长公主与驸马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后来或许是年岁大了,这种夫妻旖旎渐少,终究归于平淡。 长公主面上的神色凝滞,执酒壶的手轻颤,晕湿了天青色的案缎,“圣上说笑了,臣与驸马都是年过不惑的人了,早没了这些小儿女的心思。” 她身后的乳母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上前禀报,可还是被长公主拦下来了,她怅然一笑:“女儿大了,夫妻间的话也就少了,想来驸马正在同哪个好友在游园吟诗,饮酒挥毫罢?” 只是这种解释稍有些无力,天子驾幸府邸是何等的荣耀,驸马不过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过去许久也不回来迎驾,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一些。 圣上从座上起身看向自己的皇姐,目中含了探究的意思,“佳节欢日,驸马怎能冷落公主,叫御林军出去悄悄寻他回来,明日朕再召见他说话。” 这种兄弟在宴席上说要为姐姐问责姐夫的话放在民间一般来说都是玩笑,然而放在皇帝与宗亲贵族之间就可有些不同了。 长公主正欲再说些什么,皇帝却已经起座离席更衣,江宜则恭恭敬敬向长公主行了一个礼,正要跟着皇帝一起随公主府侍女行去时忽然瞥见圣上目光,又将脚步放慢,落在了后面。 云滢和河间郡王一道坐在下面饮酒喝茶,这酒不难入喉,像是甜葡萄汁一样,诱骗人喝得过了些量,酒劲上来以后身子都有些绵软,忽然听见江都知的一声轻咳,才稍显朦胧地抬头。 “总管,有什么事吗?” 江宜则虽然入宫多年,但被美人这般略带醉意地一瞥,依旧有一瞬间的醺然,他心底默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头莫名地有些疼。 “云娘子,圣上要更衣回宫了。”他轻声提醒道:“召娘子前去伺候。” “清漪和清荷呢?”云滢说话的时候都带了酒酿的气息,是仿佛能将人醉倒一般的天真,“她们不去伺候陛下吗?” 江宜则默然片刻,这姑娘如今将自己打理明白都显得吃力,若说去伺候官家更衣未免太过勉强了。 燕国长公主从来没见过君王身边有这样的美人,失声轻笑:“都知,不如我叫府上的人去侍奉官家罢。” “不必劳烦长公主了,”江宜则思忖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扶了云滢起身,“官家素日不喜欢生人侍奉的。”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上做出扶的姿态,实际上是直接将这个女子拽直了身子,等那种痛感叫她清醒几分后才放松了力道,让留守的内侍引着她往更衣处去。 燕国长公主从她入席之后就有些好奇这美人的身份,官家说她是福宁殿中的人,想来是一位女官,可是皇帝近侧侍奉的人哪里有擅长歌舞的? “都知,不知道这位娘子究竟是什么人?” 江宜则怔了片刻,圣上不曾同长公主说起云氏的品阶,他贸然应答也是不妥。 “殿下既有效仿平阳公主的志向,也当知《资治通鉴》中有言,‘子夫母卫媪,平阳公主家僮也。’” 江宜则笑着向燕国长公主行了一个叉手礼:“殿下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 …… 燕国长公主府中有一处特为先帝设下的更衣处,内里极为宽阔,又设有床榻案几,俨然是一处起居室。 皇帝坐在榻上,眼中依旧清明,他一向克制自身,即便长姐万般殷勤,所饮亦不多,更衣处的炭火供给充足,圣上随手解了领口系带,等着人拿了预备好的新衣侍候。 但自己的这个梳头娘子却像是被人强逼着来的一样,不见怎么情愿。 “怎么到了外面,宫中的规矩全都忘了?” 圣上半倚在罗汉榻的小几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过来。” 云滢在人前还是很要脸面的,倒也没敢喝得十分醉,身子略有一点沉,可头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是清楚的,她走近官家身侧,感知到天子的审视,轻声道:“您叫我过来做什么呀?” 酒意上了头,她的双颊带了三分醉意,连带着眼睛都显得盈盈生光,云滢看圣上的面容平静无波,完全瞧不出喜怒。 她跪坐在皇帝面前的杌凳上,伸手去解皇帝的腰带,却被圣上的眼神所慑,云滢停下手犹豫了片刻,才试探问道:“官家嫌我在席上饮酒,生我的气了?” “席间怎么不说实话?” 她起初见到那一群舞姬献舞便是眉尖微蹙,似乎有些不高兴,后来却又自己赞同了那两姊妹献歌的提议,等那二人上场,她低垂着头呆了一会儿,才继续同河间郡王一起饮酒。 “我说了的呀。”云滢仰着头思考了片刻,她的发髻比平日高,低头的时候后颈会不舒服,“官家问我的话我都答了的,难道凌波舞不是这样来的么?” “口是心非,”圣上瞧她一脸醉后的迷茫,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你当真不知道朕问的是什么?” “殿下要献美人给官家,这是一桩好事,我身为陛下的女官,为什么要不识趣呢?” 云滢不是没有感受到圣上的目光,只是若她要暗示河间郡王拒绝,容易招惹长公主的记恨:“反正官家也说,她们都是不如我的,既然都比不过,那我为什么不能说些客气话?” 她这样理直气壮,即便是实话也太过逾越,反而扰乱了天子的心绪,他厉色低斥了一句:“放肆。” 然而那一句“放肆”后,竟没了声响。 她身形摇摇,冠子上的象生牡丹花亦欲倾颓,却又被人轻轻一扶,叫那盛放的牡丹稳稳当当落在了她的头上。 “官家要我说实话我便全都说了,哪里就是放肆了?” 云滢被他这样呵斥,珠泪猝不及防地滚落面颊,那泪珠顺着玉一样的颈项滑落下去,没入绯色的抹胸,如水滴在雪上,转瞬消失不见。 “难道在官家心里,当真觉得我比不上她们?”天子的严厉还是叫她惊慌了一瞬,云滢怔了片刻,才闷闷垂下头抵在榻边。 她轻伏在皇帝的膝上,轻若一根羽毛,柔软青丝垂落了几缕,即便瞧不见她面上的情形,那轻微的颤动和几乎听不见的抽气也足以叫人怜爱。 “跳凌波舞的姑娘跳的又没有我好看,唱《元夜》的姊妹第五句还拨错了弦,哪里就比我强了?” 她喝醉了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碎碎念,又像是恶人先告状,数落着别人的不对,“曲有误,周郎顾,怪不得歌唱的不怎么样,心思全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过了良久一只带有暖意的手落在她的后背上,缓缓拍了两下。 “好了,”一声略有无奈的叹息随即落下,“有什么好生气的?” 第17章 要是陛下这样来说我,就…… 江宜则在外间守着,他原也没指望云滢这个样子还能伺候得了官家,万一圣上有了吩咐他们这些内侍还能及时进去侍候料理。 然而里间的动静渐渐有些不对,圣上稍带怒意的呵斥把服侍的人唬了一跳,几位都知面面相觑,最后陈副都知还是悄声疑惑了一句。 “总管,这不该啊,圣上瞧不上长公主府里的舞姬倒也罢了,可是云氏……”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江宜则瞥了他一眼,“之前的梳头娘子伴驾那般久,不是照样被逐出了么?” 陈副都知称了一声是,但心中并不诚服,官家原先的梳头娘子技艺再好,也没能让圣上亲自为她妆点,何况那是内廷干政,这哪能混为一谈? 江宜则也有些拿不定圣上的心意,他半启门扉,悄悄向内瞧了一眼。 昏黄灯光之下,云氏跪坐在官家面前的小凳上,而皇帝微微俯身去将她头上的牡丹扶正,神情虽然温和,却又有几分无奈。 他心下了然,又轻手轻脚地将门掩好,袖着手倚在朱红的柱子上安抚几名随过来的内侍,“官家醉酒,难免身上倦乏,恐怕还得有一段时候才要唤人。” 女子断断续续的哭泣遮挡了江宜则掩门的吱呀声,外面都是福宁殿的内侍,皇帝纵然是听到了,此刻也不大会去留心几名都知的动静。 他在后宫上一向不会花过多的心思,嫔妃们也从来没有像她这般娇气,受了皇帝斥责多是恭敬谢恩,很少会如她这般容易被吓哭的。 “朕何曾这样说过,”圣上瞧她哭得可怜,不免有些头疼,“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委屈?” “那官家是觉得我比她们都强的,对么?” 不知道是酒后更容易叫人失去敬畏心,还是她原本就这样爱得寸进尺,非要求一个明白,圣上俯看她仰起的脸颊,无奈道:“怎么将妆都哭得湿了。” 她的口脂尚好,可眼尾的妆已经全然不见了,云滢没有菱花镜,只当自己如今变作了花脸,连忙用丝质的披帛遮掩住自己的脸颊,却又听皇帝取笑道:“哭得这样一干二净,倒是将卸妆的工夫都省了。” “官家取笑我。”丝帛重新垂落到了地上,云滢闷闷道:“您都不说我好与不好,肯定是我不好了。” “你难道不该笑么,”圣上看她沮丧的模样颇觉好笑,她醉后太容易变脸,说起话来也没个章法,不值得自己白费口舌与她来争意气,“你好与不好自己是最清楚的,何须为了别人一句言语伤心至此?” 天下泱泱,众口纷纭,若是将别人对自己的意见全都当真,人哪里还能活的下去? “要是别人说我当然没什么,”云滢语气里不掩难过沮丧,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可是陛下这样说我,我就难过得不得了。” 有的时候她像是猫舍里养得那些名贵狸奴一样柔顺听话,想叫人揽入怀中爱抚亲昵,可有的时候却又难缠得很,偏偏这姑娘又不像是泼妇一般撒泼,她就这样柔柔地跪折在地上,一边淌着眼泪一边自顾自地低头说些招人发笑的话。 中间或许还会夹杂一些可怜可笑的自怨自艾,叫人听了心疼后悔,不该这样来逗弄招惹她。 她偶尔言语直白,简直让人没有办法来接话,只能偶尔轻抚她的后背,聊以安慰。 “朕记得你说平日总和人吵架拌嘴,难道也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和人吵么?” 圣上生长于九重深阙,他身边服侍的人一向是规矩清净的,哪怕是暗地里勾心斗角,表面上也是一派祥和升平。 他几乎没有办法想象那些在宴会上轻歌曼妙的女子,私底下会手里拿着木棍威胁旁人,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和人吵架还嘴。 要真的是这样,那教坊司同民间的坊市又有何区别? “我吵架的时候只能我说哭别人的,她们哪有欺负我的能耐?”云滢破涕为笑,旋即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笑,将脸板得严正:“我每次都能赢还要被人在背后议论,要是哭给她们看,更是给人白添谈资了。” 她这话说的十分真心,可却招来了男子的一声轻笑,或许发出这声音的人只是觉得她这样矛盾又可爱,可是在醉酒后的她眼中,好像是笑话她嘴硬似的。 “官家是觉得我在说谎话吗?” 她身处于长公主府,难免会勾起旧日的回忆,“我爹爹死后宗族里面没有一个亲眷愿意收留我们姐妹的,他们站在灵堂上哭,却来怪我哭得不够悲痛,说我是舞姬的后代,果然薄情。” “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姑娘,不哭也是正常的。” 皇帝默然片刻,若不是没有男子,女童哪里有在灵堂上出来待客的道理,云夫人出身略低,又成了寡妇弱女,被人拿旧日的往事来羞辱也不算奇怪。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想哭,我只是不想哭给他们看罢了。” 云滢略略将头放置在天子的膝上,高大的冠子固然庄严好看,可是实在是太重了,“我知道他们心里不晓得有多高兴,家里没有兄弟,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们什么也拿不到,都变成他们的了。” 有些事情即使是随着时间的消磨,也不会像是海边的风沙那样淡去,而是被印入了骨血,每当以为忘却的时候还会悄然浮现,重新要人回忆那份难过与痛苦。 “我亲眼看着阿娘去投奔我父亲的亲兄弟,然后再一次次被客客气气地送出门,除了长公主府上,没有一处能叫我们容身的地方。” 她的母亲成功地从歌舞伎之流变成了官夫人,过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不管那些妯娌怎样耻笑过她的出身,因为她丈夫的缘故还是要恭维她、奉承她。 骤然要重新去这些女人面前伏低做小,那之前的种种必将变本加厉地被还回来。 长公主虽然也看了这旧日舞姬的笑话,嘲讽过几句,可相对于那些人来说,到底多了一点天家的心高气傲。 这种高傲并不是随意轻贱折辱别人,而是轻易一句话就能叫人感激涕零,俯视芸芸众生的高高在上,她随意施舍了一间公主府角落的陋室,也不反对厨房送些剩饭剩菜给她们母女,才没叫这个已经送出去的家生子和她的几个女儿饿死。 这种施舍固然叫人不舒服,若是放在以前云滢还是一个官家小姐的时候,她大概会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吃这份嗟来之食,可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忍耐了下去,一直到母亲旧日朋友伸出援手。 “旁人都觉得宫中是一个极不好的去处,更遑论去做舞姬供贵人们取乐,可要是没有教习领我们入宫,恐怕我早早就要给人家做童养媳妇了。” 国家之策一贯是重农抑商,朝廷对商人的要求极其苛刻,但民间反而因此更加向往与士族通婚,而大多数出过高官的人家即便是落魄了在婚嫁之事上也不肯稍作让步。 除非是实在到了维持不下去的时候,譬如家中再无可以科考的男丁,又或是被连坐,几代之内不许入朝为官,才有人为了温饱而放弃旧日的坚持。 当时好几个商贾人家派人过来问过,她的两个姐姐那时显得稍有些大,反而是云滢年岁正好,有几户愿意出一千三百贯铜钱与三匹布缎来换她。 “可我不想嫁人,”云滢回忆道:“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便是如长公主那样,驸马还不是照样出去花天酒地,与其守着一个每日出去应酬风月的商家子过一辈子,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一个宫人!” 她没有娘家强有力的支持,等丈夫长大以后也要俯首帖耳,做小伏低地服侍他,万一他偶尔起了去青楼楚馆偷腥的心思,倒霉的还是她。 后背上轻抚的手微微拢紧,云滢感知到那人的力度,不自主地抬头去瞧。 皇帝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时候酒也算得上是好东西,叫人失去了清醒时的束缚,做什么都是痛痛快快的,她平常的任性更多是仗着他一点纵容而有的小打小闹。 他也并不在意这种稍有些不合规矩的行为,就像是偶然吹来的一阵清风,给福宁殿平静如水的日子带来一点不一样的涟漪。 但她现在这样的委屈,是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剖开给人看的难过。 美人眉眼盈盈,里面总含着一团挥不去的水雾,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可哪怕她当真是南海那些会在月下唱奇异歌谣的鲛人,也不会有人舍得叫她哭出一颗明珠来。 这种独处时的喃喃低诉像是从她心底里流淌出来一样的,赤子之心,叫人没有办法不去怜爱她,谁又能不去怜爱她呢? “你是朕身边的人,没有人敢拿你取乐的,”圣上克制地没有去触碰她柔软的面颊,只是将她哭乱了的发丝重新勾回耳后,“除了那个老妪,见谁还会将你当做童养媳?” 云滢的泪眼朦胧,但于氤氲水汽之中还是能看清天子的神情,那种柔和的目光带有叫人镇定的奇异力量,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声分辩道:“那个孃孃不过是偶然奉承一句,虽是奉承错了方向,委屈了河间郡王,竟也叫官家记到了现在么?” 那老妪将她与郡王说成是一对后,圣上原本的笑意就渐渐淡了,虽未直接说出,可她这种伺候在左右的人还是能感受那种隐隐的不悦。 皇帝一时有些语塞,她只说对了一半,但说错之处似乎不该他来挑明,反而显得没有圣主那份能容人的胸怀。 “你身在长公主府,哪怕是随朕同行,也不该轻易诋毁,燕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向来恩爱,你这话叫长公主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这个话转得稍显僵硬,但云滢如今的感官迟钝,或许也不会觉出些什么来。 天子固然可以对别人的好奇避而不答,但他要问话时,旁人是一定要回禀的。 “依奴婢来看,要是真的恩爱,驸马何至于佳节还在外面应酬?” 云滢偷偷看了一眼圣上神色,燕国长公主对她的情分不足以支撑她为其做太多,但一句半句的提醒总是她能回报的一点东西。 她小心翼翼道:“阿娘说驸马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年轻时又有一双桃花眼,一定风流得紧。” 先帝为了叫自己的女儿高兴,不惜打破不成文的约定,选取名门出身的新科进士为驸马,却又惧于言官议论,不肯为了驸马再进一步破例,让他入朝任实职,生生断送了驸马的前程抱负,叫他一生屈居于公主裙摆之下。 这样凑成的一对夫妻,要想过下去总得有一个人屈就才行,先帝在的时候驸马还好些,等到同长公主不大和睦的太后临朝听政、与驸马交好的秦氏成为外戚以后,这位才子哪里还肯一味地做小伏低? 皇帝轻笑一声,敲了敲她的额头:“哪来的这些歪门邪说?” 看着是清醒了一些,连自称都换回去了。 “还想哭么?”圣上的语气似是在捉弄她:“元夕三日不设宵禁,车驾再在这里停留一刻钟也无妨。 云滢擦了擦眼泪,她摇了摇头,“有官家在,我就不想哭了。” 这话并不能叫人信服,他一直就在这里,她照样是伤心难过的。 云滢被圣上那略含戏谑地一瞥弄得脸上滚烫,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也便只有官家这样御下宽和的人,才能容得下奴婢这样失仪。” “所以朕合该被你弄得这样头疼?” 待她好的人反而要受着她的委屈任性,皇帝被这强盗一样的逻辑气笑了,不过其实也说不上怎么生气,否则此刻云滢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圣上并没有问责的意思,可还是叫云滢有一瞬间的发愣,她低着头羞愧:“因为官家胸怀宽广,不会如同别人一样取笑奴婢,若不是官家垂怜体下,奴婢也不知道能在谁面前说这样的事。” “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她有些想用圣人怜悯苍生来堵他的责备,然而皇帝却缓缓开口:“你御前失仪,朕总该罚你些什么,才叫你长些记性。” 云滢“啊”了一声,她局促不安道:“奴婢所有皆为陛下所赐,不知道罚些什么才能叫陛下称心。” 她半仰着头疑惑,尚不知天子是何用意,只是依靠直觉,莫名感知到一些危险。 圣上平和地看向她,他平日里的沉稳气度很容易叫人忽略天子身为至尊不容人抗拒的强势,毕竟他居于天下之高,要得到些什么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他的身上尚有些残存的酒气,只不过两人都是饮过酒的,因此云滢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只知道他仍如以往那般端方。 直到圣上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在她因为紧张而倏然闭紧的眼睛上翩然落下一吻时,云滢才觉察到男子带有侵.略性的热意……与自己不可自抑的慌乱。 室内一灯如豆,虽然没有过多的亲昵,却别有一种风流缱绻的意味。 夜深人静,窗外遥遥传来了阵阵敲铃的声音,大抵是公主府中提铃的下人在四处行走。 圣上站起身来吩咐内侍进来更衣,尽管云滢退出去的时候并不像是发生过什么的样子,可几位内侍侍奉的时候不敢四处乱看。 江宜则正要为官家宽衣,却听见皇帝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御林军寻到驸马之后不必护送回长公主府了,直接叫他宿在内省,明晨过来见朕。” 第18章 有些时候,能在夜里奉一…… 太后自从还政于圣上以后悠闲了不少,终日在清宁殿里拜佛吃斋,莳弄花草,对参加宫宴这些热闹的活动不太感兴趣。 冬日里没什么事,她赏过了花房里的牡丹,也就歪在软榻上和亲近的宫人闲聊。 “昨夜官家微服行幸燕国长公主府,今晨召见驸马时大发雷霆,责令内侍摘了驸马都尉的乌纱,外放到青州县去了。” 宋嬷嬷侍坐在太后旁边的坐榻上,她年岁大了,那些替太后揉腿捏肩的事情都交付给了小宫人,“听说是驸马昨夜同几位好友逛了酒肆,恰逢官家垂问,得了好大的不体面。” “皇帝怎么突然想起往长公主府去了?”太后对于这个庶女并无太多好感,连带着驸马也不怎么问起:“吾记得自从七郎继位,就没见过他同那位怎么要好。” 儿子亲政久了,偶尔想要出去透一口气她也不太能管得住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燕国长公主之前总往宫中送美人取悦先帝,虽说这些女子都不曾危及太后中宫的地位,可到底是有些不痛快的。 “公主府中长年百花齐放,官家一时驻足也是情有可原。”宋嬷嬷笑着道:“奴婢听说长公主预备了一批美人,可是陛下一个也没瞧中。” 宋嬷嬷犹豫道:“奴婢还听福宁殿的宫人说,官家入席的时候驸马不曾在侧,而是和几位好友往酒肆吃酒去了,御林军寻过去的时候就剩驸马一个醉卧在酒肆里面了。” “她倒是想着故技重施,可是七郎素来不在女色上留心,哪里吃她那一套?” 太后嗤笑一声,皇帝在后宫方面再怎么淡漠,也还轮不到一个早遭厌弃的长公主来过问:“能叫七郎动怒,恐怕驸马醉倒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罢?” 宋嬷嬷道了一声是,她刚听闻的时候也有些吃惊:“圣明无过太后,驸马睡着的时候嫌屋内太热,有一名官妓替他打扇。” 当下风气,只要男子能付出足够的银钱就能搂着『妓』女获得一夕欢愉,但是平民百姓也就算了,官员是几乎不允许去同这些女子风流快活的。 酒肆有些时候也兼顾着青楼的勾当,那些女子常常会在食客饮酒的时候上前搭讪弹曲,等到酒酣耳热之际再携手入榻。 国朝对待官员宴饮有极严的规矩,士子可以入酒肆吃酒散心,也可以召官妓歌舞蹁跹,但要说与这些女子**一度,实在是贻笑大方,是为士大夫所不齿。 “酒肆是什么地方,岂是他一个皇亲国戚可以留宿的地方?”太后合眼歇息,淡淡道:“堂堂宗室贵胄,居然令下贱之人私侍枕席,驸马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有辱名门风度。” 刑不上士大夫,天子礼重士族,若是没被人拿到证据也就算了,偏偏正好有那么一个不堪的女子在侧侍奉,即便是没有宽衣解带,也足以让言官揪住把柄,继续拷问下去。 之前皇后的兄长因为被人看见在青楼买下的幼女翌日横尸乱葬岗,这事尚且没有十成的把柄,可秦将军依旧被弹劾到寒冬腊月跪在雪地里向皇帝请罪,若非是出身后族,恐怕这一顶乌纱是保不住的。 即便如此,他今年亦是早早离京赴任,连带着皇后也闭门自省了许久,官家自从在坤宁殿拂袖而去之后,一直到元夕夜才再次踏足皇后殿中。 结果没想到,圣上刚刚有意到外面去散散心,驸马就上赶着来触霉头了。 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是最清楚不过的,皇帝打小就是这副脾性,平常还好,但刚晨起的时候最易动怒,他早朝之前召见驸马问话,一个醉卧妓馆的人要是能在君前奏对得当就怪了。 “娘娘说得在理,”宋嬷嬷犹豫道:“长公主今天一早听说了福宁殿里的事情,连忙脱簪待罪,递了牌子进来,说是想求见太后。” “就说我乏了,叫她到坤宁殿去。”太后对长公主所求并不在意,无论是想为了丈夫求情还是要与之和离,她都没什么心思去管,“官家都定了驸马的罪,我一个深宫里的老婆子还有什么能说的?” …… 燕国长公主求了不止清宁殿一处的门槛,只是太后与官家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宫中的风向。 宫中嫔妃难得见到皇帝,又与长公主素无来往,知道她为天子引荐美人,大多不愿意为她出这个头,只有皇后勉强见了一面,过了一刻钟也叫人送长公主还府。 云滢上午是不当值的,她几乎没有在外面这样游玩过,兼之饮了些酒,第二日起得就更迟了。 等到她巳时三刻醒来洗漱之后,才有一位女官当一桩笑话似的和她说起这件事,询问她个中详情。 自从云滢由太后做主送到福宁殿来之后,几位官家亲近的女官和内侍都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在这个梳头娘子的位置上停留太久。 但是福宁殿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太后老娘娘关心皇帝的床帏事,因此几位女官对云滢一向是客气有余,但无过多接触。 圣上的女官隶属于宫内尚书省,并不负责后宫中事。 直到昨夜她们相约走百病,官家吩咐人送了手炉到宫门处给几位服侍的人,却只点了她一人出游,这才叫福宁殿这些资历深长的女官对她热络了起来。 她们之中有一两位都是服侍了皇帝近十年的老人,官家在元夕夜想起分赐女官手炉这事还是头一回,这份天恩体贴是因何而起,自然不言而喻。 连带着司籍晨起在内殿择鲜花的时候都邀她过来搭一把手,从中择了一支梅花赠她:“云娘子容颜昳丽,年纪又小,何必打扮得如我们一般素淡,也该簪几朵真花在头上的。” 冬日里适合簪头的真花难得,只有高阶位得宠的嫔妃才能使用真花簪满头冠,不过象生花是不限制的,服侍后宫娘子们的宫人若是得脸一些都能在头上簪满象生花。 可是女官在御前走动,就只能偶尔簪一两朵,不可过分妖冶。 梅花傲寒美丽,在冬日里也不算罕见,佩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云滢从宫外归来以后就恢复了平日素净的女官妆束,她谢过了司籍的美意,将花簪到发髻后面,才向内殿走去。 圣上不在内殿的时候这些值守的宫人也不是全然空闲的,云滢被安排来看着茶炉,她在皇帝面前得脸,入内内侍省的几位都知也默许她无聊时可以使用殿内的笔墨小几。 江宜则今日不曾安排她到书房里伺候,云滢一个人看守茶炉也自在了许多,她间或翻一翻从司籍那里讨要来的医书,用一支紫毫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亦是自得其乐。 炉上的茶汤热了又凉,官家对于茶饮滋味十分看重,反复热过两次之后就得换掉,她时不时留心着茶炉上的动静,直到第四炉的茶滚了之后,殿外才有内侍传唱圣驾到来。 云滢悠闲半日之后正是松懈懒待,以手支额伏在桌上躲闲,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她还没来得及用茶筅将茶汤仔细搅匀,只是搅拌也是件费工夫的事情,她稍加犹豫,还是先将自己写画的纸张都收归到一处,等官家入殿以后茶过了三滚再作打算。 只是圣上今日的脚程倒快,她刚手忙脚乱地把纸张吹干归置好,圣上就已经带着冬日特有的凌寒气息步入了内殿。 内侍替天子卸了衣袍,他站立在内殿的薰笼前抬手叫近侍料理,却瞧向她笑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这样鬼鬼祟祟?” 云滢的脸上带有做过坏事后特有的慌张,叫人瞧出了端倪。 她平静下来才拿了一个暖炉送到圣上手边,行了一个叉手礼:“奴婢不知道官家今日回来得这样早,茶炉上没掌握好分寸,现下还不妥当。” “已经是戌时一刻,外面日头早就沉下去了,哪里还早?” 圣上语气平和,“朕在书房听相公们争执喝了半日的茶,如今也不缺你这一盏。” 皇帝素日这个时辰已经歇下了,今天估计是前面吵得厉害,拖延到现在。 江宜则瞥了一眼云滢,她会意后借口要拿托盘向外走了几步,和都知一起到了帘外。 “总管,您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云滢拿了一张托盘在手,轻声询问,她对皇帝身边的高位近侍一向客气尊重,江宜则能叫她到外面来借一步说话,当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官家今日朝上说起驸马的事情……” 江宜则犹豫了一下,这虽然在皇室中是大事,可也算不得军政要务,可以对云滢去讲:“刑部捉了酒肆里的人,又问出来些新的事情,圣上的意思是叫长公主与驸马和离,可是殿下并不情愿。” 御林军没想到会在酒肆里遇见驸马,因此捉捕的时候连带那官妓和酒肆老板也一同带了回来,后面渐渐还问出来些别的事情。 燕国长公主再怎么不受宠,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来羞辱,这件事令圣上大为光火,难得地呵斥了驸马都尉,将他外放到州县去做团练副使,几乎等于流放。 然而长公主似乎还有些不舍,递了陈情表与皇后,央求这位弟妹转呈给皇帝。 “几位相公关于这事儿又争执了几句,说是请陛下收回成命,”江宜则无奈道:“娘子少顷得小心侍奉着,仔细别惹了圣上动怒。” 伴君如伴虎,上位者的事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是管不了的,只求好好服侍着官家,别让自己遭殃就是了。 云滢也暗自感到心惊,她谢了江宜则的好心,才重新回到内殿。 皇帝或许有兴致的时候会宽容底下人逾矩,但圣上眼下恐怕没有这份情致。 然而等她再次入内的时候,圣上已经吩咐人点亮了灯烛,罗汉榻的小几上放着一摞原本应该藏在书架后面的纸张,叫云滢行礼的动作一顿。 天子执起其中一页纸详看,抬首望见她的惊愕,忽的一笑:“怪不得这样心虚,原来这半日当真是在做坏事。” 炉上的火不知道是被哪个内侍熄了,云滢知道圣上这个时候大抵是不需要用茶的,她将托盘放到一侧,低声请罪:“是奴婢有错,污了官家圣目。”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错,不过皇帝此刻心情不佳,说是坏事就算是吧。 “字比从前娟秀了许多,”圣上吩咐她近前,“只你又不是在尚药局里领了新差事,怎么突然爱看这些医理?” 依她的性情,不像是爱看这些书的。 “回官家的话,奴看这些是想着学导引术的。” 云滢本来是偷偷学着的,还没来得及学成就被皇帝逮了个正着,心头微感失落,“这上面写了好多穴位按摩之道,两位梳头的内官只肯替我梳发髻,不准我在他们的头上试,奴只好自己一个人纸上谈兵。” 导引术必然会涉及许多医理学问,只不过他们这些负责梳头的人如果有师傅带着学习手法,只要知道怎么用就好了,完全不需要理解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你学这个做什么?” 隔着一盏琉璃宫灯,圣上静静地望着她:“他们不肯叫你服侍,自有不肯的缘由。” 他进殿的时候心头依然有些不畅意,可是端详着她略有几分像自己的娟秀字迹、瞧着字迹主人面颊上显而易见的害羞,那种似乎像是炭火燃得过热的烦闷奇异般地消失了。 “奴婢是官家的梳头娘子,不学这个学些什么?” 云滢试图自作主张地将纸张收走,“奴婢留在福宁殿里原本就是服侍官家的,您这样纵容我、疼惜我,我自然要将自己的本份做到最好才行。” “否则就像您现下这般为外面的事情心绪浮动,我除了在夜里奉一杯茶汤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教习容留她在教坊司度日,那她就做里面最好的领舞,叫林教习的脸上增光,圣上要她做梳头娘子,她从前的优势就已经荡然无存,就算舞跳得好些也没有用处,总得学些能留在福宁殿的本事才好。 “你的本份原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圣上过了良久方才缓缓道:“有些时候,能奉一杯热茶也就足够了。” 宫室之内静得唯有呼吸之声,她忽然发现,内侍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都退出去了。 云滢见圣上不时去看书桌上的笔记,以为是他看见自己模仿天子字迹有些不悦,“您之前指点过我的那张纸我一直留着,每次习字就拿出来看一看,并不是有意要冒犯官家。” 圣上瞧着云滢跪坐在自己面前,将所有的纸张尽数整理妥帖后起身,她有的时候聪明得厉害,可在某些方面反而十分迟钝笨拙。 “不必收起来了。” 云滢正要福身告退,听了圣上此言略感疑惑,她微微抬头,见皇帝起身行近几步不免有些本能地后退。 然而圣上却并不在意,他随手抽走了插在云滢发髻上的梅花,伸臂将她打横抱起。 第1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梅花应声而落,柔嫩的花瓣飘零在竹纸上,被灯影衬得别有一种风流意味。 她青丝黑稠,但平日为了显得朴素一些常常只用几根简单的玉簪固定头发,骤然被人撤去了一枝红梅,连带着她的发髻也松散了一些。 云滢轻轻惊呼了一声,旋即就被人稳稳抱在了怀中,没有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 与素日表现出来的温和风雅不同,圣上的臂力出乎云滢的意料,她下意识地勾住皇帝的颈项处,随着一层层帷幔被司寝女官勾起,她面上的热意也就一点点凝聚,显露出无尽的羞怯与讶然。 她尚且处于震惊之中没有回神,圣上已经将她直接抱入了浴间。 几个小黄门本来是预备好服侍圣上沐浴,见圣上抱了美人而来都哑然失声,彼此交换神色过后还是鱼贯而出,退到了帘幕之外,等候圣上一会儿的吩咐。 皇帝的气息丝毫不乱,圣上将她放到了浴室里的贵妃榻上,云滢不自觉地抬头看去,四目相对,终究还是有些胆怯地别过头去。 云滢不是不明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只是太后虽说要她来服侍,可她在福宁殿待了一些日子,皇帝都没有碰她。 兼之圣上对后宫嫔妃一视同仁,连皇后的坤宁殿都已经鲜少踏足,她也就渐渐适应将自己放在女官的位置上,即便元夕夜有些不同,也不过像是圣上兴致乍起的一时风流,一夜过后,她与圣上这一段如云似雾的朦胧就会消弭不见。 然而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圣上俯身去瞧她,她面似芙蓉低垂,半启秋波,羞得身子都蜷.紧了,偶尔含羞带怯地偷望他一眼,手足无措地倚在贵妃榻上,完全不知道这时候要做什么似的。 无论平日里怎样活泼,真正面临与男子的那一刻都多多少少有些慌乱不安,将平日包天的胆子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 这倒不一定是碍于天子的身份而畏惧,只是人天生恐惧未知,男女之间的事虽说是人之天性,可自古又为人所忌讳。 即便是父母姊妹也不会公开地谈论其中细节,女孩子知道这些往往都是从折子戏与新婚前夜的秘戏图开始的,而真正深入了解进而决定对这种事情感知的则是在新婚的第一夜。 云滢上一世十分不喜欢这种事情,更没有人来耐心教导她该怎么样才能叫自己少遭些罪、舒服一点,因此哪怕是知道圣上要做些什么,一开始也隐隐会抗拒。 天子的常服并不算繁复,圣上随手解开淡黄色的圆领襕衫,将她柔折的螓首半抬,覆上去以唇齿相欺。 云滢被迫抬起头承受那男女间的温存旖旎,她心绪如刚沸时的茶汤,满是热烫,又纷乱不堪。 她从来没得到过人这样的亲昵爱怜,或许是因为圣上确实不曾妄言,在书房里饮过许久的茶,她甚至能感知到那柔软唇齿间沁人心腑的馥馨气息,这种男子的气息叫人心绪激荡,几乎想要去回应那一分热切情愫。 虽然是圣上主动亲近,但他也已经过了那种毛头小子冒失急切的年纪,加之同她近日相处时常常不自觉迁就一两分,尽管没有多言,可还是愿意多一点耐心待人,照拂一些她惊慌的情绪。 当皇帝察觉到她有些因为受不住而抗拒的时候便暂缓了这一段亲近,他稍稍离远了一些,看见云滢双颊生霞,似是透不过气一般。 “不愿意么?”他拂开掉落在云滢肩头上的梅花花瓣,伏在她颈侧微微气>喘,圣上的领口半敞,在她的角度能隐隐瞧见男子的肌肤。 这种久违的亲热叫他平静的眉眼染上了与往日殊异的风流不羁,倒不像是一个端坐万方的君王了。 圣上瞥见她面上的慌乱,手指在她领口的系带停顿片刻,还是没有解开一览春色。 男子的热息洒落在她的颈侧,云滢红着脸摇了摇头,她低声道:“教坊司的女官,太妃还有杨娘子没教过我这些东西的。” 大多数的舞姬终其一生都没有服侍贵人的机会,不需要学这些能嫁人的女子要清楚的东西,教习也不会有意教导,否则叫这些女子开了这方面的灵窍,生出许多攀附权贵的心思,还不知道要多难管。 她是良家出身,林教习也有意成全她将来出去嫁人,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因此也就不急着同她细说这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而那些避火图对于嫔妃来说也是仅供参考,新婚前了解些男女之间事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大多数的女子囿于礼教约束,看见这种东西便要下意识地面露厌恶,否则就显得过于轻浮急切,不够庄重。 然而宫廷却又是一处奇妙的地方,天子的宠爱与所能获得的权力地位息息相关,宫廷在维持着自己严肃古板一面的同时,艳闻与风月又层出不穷,嫔妃们鄙夷着以色事人,又会不自觉地偷偷学习些技艺,渴望能得到皇帝的一夕之幸。 但天子既然对后宫没什么兴致,云滢起初也在宫中寂然一段时日,杨充媛也没有兴致花太多心力教导一个比自己美貌上许多的姑娘。 圣上难得见她这样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也有几分怜爱的心思,正要解开她衣衫,却被云滢按住了手。 “官家,求您别在这里……”她声音有些发颤,明明还没被怎么欺负,就吓得连话也说不全了,“这……不合规矩的。” 这里的规格是皇帝独用的,绝非她一个宫人可以沾染。 除却皇帝行幸嫔妃宫中,天子在福宁殿宠幸嫔妃也有固定的所在,像是皇后留宿福宁殿的时候住在东侧偏殿,而嫔妃宫人侍寝的时候却是在西侧的暖阁。 且不说这处是皇帝独居的主寝殿,她睡在这里会不会招眼,云滢只消瞧一瞧那雾气氤氲的潋滟兰汤都要害怕。 眼前的浴桶也比平常她能见到的宽敞上两倍不止,室内明烛高照,两人的身影放大了几倍,清晰地映在那一整幅山河图的屏风上,只消动一动,外面的内侍就透过那锦缎上的万里山河瞧见她是如何婉转承恩的。 尽管那些内侍都算不得男子,可依旧有着男子的心,会对着宫人想入非非。 侍寝的机会难得,然而她从没有想过第一次就要在浴间承欢,又要受疼,还得叫许多内侍看着听着。 她稍稍阻挡着皇帝手上的动作,但又不敢太过明显地拒绝圣上,生怕惹恼了他,只好软了声音求他:“求您疼一疼我好么?” 只要男子心肠不坏,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一个全身心依赖自己的姑娘,圣上微怔了一下,见她只敢用手掌轻抵住他的手指,默然片刻后方俯身落下一吻。 与方才的情热所至不同,这次只是如安抚一般的轻啄,叫她不那么害怕。 皇帝想在哪里幸人都无不可,但其实他也从未在浴室之中做过这种孟浪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瞧见她这样柔软依顺地伏在自己怀中,竟有些想在这里直接行事的心思。 “是朕太急切了,”圣上执起桌案边的金锤,击了一下玉磬,吩咐江宜则进来安排:“让司寝过来。” 江宜则本来以为皇帝要么会早早歇下,要么会同云滢叙过话后再行入榻,万万没想到今夜官家会起了兴致。 皇帝在这件事上一向很守规矩,君王临幸前会提前知会嫔妃,让这些女子要沐浴梳妆,福宁殿里的人也有充裕的时间来做事前事后的准备,检查嫔妃周身有无不妥。 可今夜内侍省请示官家可要往后宫去的时候圣上分明道了一句“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负责官家临幸的内侍打得个个措手不及,面面相觑。 皇帝想什么时候临幸嫔妃谁也不敢多加干预,但内侍们准备的不充分却一定是他们自己的失职,他们心里正七上八下,见圣上突然缓了下来,连忙请司寝女官将云滢领到了另一处浴间梳洗,进来伺候官家沐浴更衣。 “官家,今夜是叫云娘子在西翼侍寝记档么?” 陈副都知见圣上吩咐人去伺候云滢梳洗,眉宇间并无不悦的神色,便知并非是云滢不得圣心,他按照惯例小心问询了一句,省得安排不当让圣上动怒。 圣上瞥了他一眼,眼中没有半点赞许。 “让宜和将她服侍妥帖后,再让宫人引她过来罢。” 圣上由亲近的内侍伺候更过衣后缓缓开口,似乎完全没觉得让一个女官在主殿侍寝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江宜则躬身应了一句是,皇帝在这些事情上也并不是不清楚,他不必没眼色到这时候将规矩提出来,只是退出去的时候心想着也该吩咐宜和梳一个简单些的发式,总不能叫圣上久等。 司寝的女官也大约清楚这时节须得灵活变通一些,简明扼要地同云滢说了说,就按照江都知的吩咐,替她在外面系了厚厚的披风,将人送到了内殿。 皇帝在这方面倒是没有女子那样麻烦,等到云滢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披了寝衣半倚着床榻,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云滢站在帐外稍有些犹豫,方才更多的是圣上主动,她虽然被羞得抬不起头,可也只需要承受即可,然而如今得是她来伺候天子,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她迟疑地掀开床帐的一角进去,将头轻轻倚在皇帝的膝上,怯怯地瞧向他。 内殿温暖,皇帝只穿了一身白绸寝衣,隔着一层丝缎,两人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热意。 “在外间想什么,迟迟不肯进来?”圣上轻轻拨开她半垂在额前的青丝,缓缓开口道:“宜和伺候你伺候得也还算尽心。” 她的发式简单质朴,一半的青丝披散下来,既有婉伸郎膝上的动人,又不用担心**阳台之际会压到她的头发。 云滢的面容上瞬时嫣红一片,皇帝适才说梳头的内侍不肯叫她服侍自有他们的缘由,大概就是说眼下的情景。 ——哪有官家爱幸的女子去伺候内侍的? “奴婢在想,有些时候确实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犹豫开口道:“刚刚女官只给我看了几眼秘戏图,我看都没有看明白,哪里记得下来怎么服侍?” 云滢自己也有一点点委屈忐忑,要是圣上方才带她往床榻处来,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情愿,然而如今要她一个临阵磨枪的女子来撩拨君王,这未免有些太难为人了。 圣上被她的直白弄得竟也有些默然,他揽了美人入怀,温热的唇齿随即覆上。 云滢被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后,所听到最后一句清楚的话便是男子略带笑意的叹息。 “这里尚且有朕,”他道:“你不必费心去记这样的东西。” 帘幕低垂,将内里的掩得严严实实,连皎皎月光也不能窥视,但偶尔会泄出一两声压抑过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婉转缠绵。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云滢才从这种奇异的感觉中缓过神来,她伏在圣上怀中还有些气息不匀,身上有些淡淡的倦乏与酸楚。 即便是服侍皇帝的梳头内侍替她梳发,依旧不能挡住她青丝如瀑垂下的结果,女官替她在颈窝处贴了两张金箔梅花作为妆点,大约也在情动已极的时刻被拂到了不知哪里去。 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女子在这件事上能得到多少欢愉,同那个与她燕好的男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即便初见圣上那处时将她吓得连忙别过眼去,可到最后她也没有感受那种骇人的痛楚。 ......反而到最后的时候是她尝到了这个中滋味,有些不知羞地主动勾缠上去。 圣上若要临幸嫔妃,倒是不必顾着女子的感受,也没有人会表现出痛到下不得床的地步叫他怜惜,但云滢却爱哭得很,也不管是不是在御前,只要委屈着了就要掉些眼泪。 偏偏她哭过之后又要怕他认真生气,还总能找些冠冕堂皇的奉承话来堵口,那份楚楚可怜与狡黠算计把人折腾得没了脾气,下次待她时反而还不自觉地多了几分耐心。 因此圣上行事的时候,下意识地觉得她受不了一点点的疼,他那处又生得与她有些不符,毕竟是初尝□□的姑娘,总得叫她尝到许多床帏间的甜头才好畅意而为。 好在她那份胆颤怯懦等到真真正正体验之后就已经消失殆尽了,甚至有些不满他那般不疾不徐,央求着他进一步探索内里的风光。 待女郎也愿意稍加配合之后,这一切就是水到渠成,便如宝剑入鞘、钥匙解锁一般天生契合。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素了一段时日,若真想要放肆起来自然有的是手段来叫云滢求饶,然而到底顾虑到她初次承恩承受不住,只叫她登上两次极乐太虚之境就草草收兵,揽了这个气息不匀的姑娘躺在床榻上。 天子的居室和宏大的内殿形成了反比,卧寝之所讲究狭小聚气,两人交颈而卧,又刚刚经历过一场无边风月,身体上的亲近将白日的规矩体统通通消去,只留下夜晚的静谧与亲近。 “身子还难受么?” 皇帝将她被汗浸湿的发丝撩到身后,察觉到她不安地动了动,以为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又不敢直言,温声同她道:“殿内尚有女官,叫一个相熟的来给你瞧瞧?” 云滢听圣上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起方才的激荡,几乎要将自己埋入锦被,她所经历的一切和以前的认知完全不同,确实不好同圣上明说。 两人燕好的时候她完全没觉出来有什么,可等那种奇妙的感觉退去的时候才会迟钝地感觉到一点酸涩,那种到后面都舍不得人退出的孟浪,叫她有些羞愧。 “奴婢只是觉得……实在是太不该了,”云滢纤长的双手将她的面颊全部覆住,只有女子闷闷的声音从锦被里面传出来:“哪有好姑娘会像我这个样子的?” 圣上回忆起她方才轻而媚的声音与柔软纤细的腰肢,有那么一霎那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再覆上去,但他静待了片刻,最后只是拨开了她的手,叫那张皎皎面颊露了出来。 “男女敦伦,有何说不出口的?” 她平日里十分大胆,可真到坦诚相见的地步觉得不应该放得开,实在是一件叫人惊诧的事情。 圣上略含了调笑的意思,在她耳畔轻语:“这么难捱的时候都能忍着不哭,还不够好吗?” 男子无论在外面多么光风霁月,可到了床第间总是会有些深藏心底的劣根性,他初时神识清明,自有闲心来周全温存,可到了后面亦生出些阴暗想法,反倒是磋磨得她不上不下,脸都红了几分。 云滢被迫与圣上四目相对,她闷闷道:“奴婢是怕官家不高兴我这般轻浮不知羞。” 她平常是磋磨人惯了,突然逢上这样的事,竟然一点也没觉出来圣上的揶揄调侃,皇帝心下稍稍有些柔软,轻轻在她额上亲了亲,“你尽管说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嫌弃的?” 那种蚀骨滋味又不是只一人得了,她觉得喜欢畅意,自然圣上也是得到了许多欢愉,涌出许多少年时的热情肆意,几乎不愿意克制的冲动。 “说起来也奇怪得很,这事儿竟一点也不疼,”云滢用手抚着两人交缠在一处的青丝,小声说道:“女官教导奴婢说要尽量迎合着您一些,否则长久不结束,难受的是奴婢自己,但是……” 皇帝隐约猜出来她可能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瞧着云滢,神色中满是温和,无声地诱哄着她。 云滢斟酌了片刻,既然圣上是不在意这一桩事情的,那她也没有必要一直遮遮掩掩:“可是奴婢觉得,这事情叫人喜欢得很,一点也不难熬,反倒是盼着您再疼一疼我。” 她到底脸皮没修炼到像城墙一般厚,说完这些不合规矩的话以后就又把自己埋了起来。 两人本就是刚刚温存过的,她将自己埋在锦被下面,实际上同埋在他身前并没有什么差别,更不要说锦被之下的交融,她悄悄将腿挪动得往上了一些,也会被男子敏锐地捕捉到。 圣上的呼吸微沉,这种无声地邀请叫人没有拒绝的情由,她像是发现了一片新世界一样,不知疲倦地想要探索,但又残存了少女的青涩,纵然心里喜欢得很,可又以为这样不对,别别扭扭的。 可是只要他说一句喜欢,即便是有些害羞,也愿意放下这些女儿家的矜持。 虽说时常出言不逊,可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中意他? 他顺着那露在外面的肩头亲吻,如同对待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将她禁锢在方寸陷阱中,重新拂乱了她的心绪。 云滢这话说的倒确实是她自己的切身感受,但她也清楚男女之间是不一样的,说完就后悔了。 一滴精,十滴血,医书上说男子要与女子燕好得隔上许多时日一次才行,圣上平素又是冷淡后宫,恐怕不会即刻有兴致再来一次。 女官教导的时候含蓄同她说了一下,这种事情上没有男子喜欢女子说不够,而是喜欢女儿家哭着求饶,就算是她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可承宠时还是得稍微装一装,不能伤了圣上的颜面。 因此当感知那猝然而至的欢愉时,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瞧向官家。 云滢向来是个大胆的姑娘,对这件事情的恐惧一旦消失,又重新恢复了平常在圣上面前的一点任性。 她迷迷糊糊间回忆起秘戏图上有些叫人瞧一眼就恨不得钻到底下去的图画,闭着眼重新勾缠了上去,趁着圣上延缓片刻的时候反客为主,尝试实践一番。 圣上亦不曾想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转变,惊讶过后忍不住失笑道:“你这只馋猫是尝到了多少滋味,居然一点也不怕了。” 他如今是清闲下来,像是平常与人交谈一般闲倚在榻上,云滢听了圣上的取笑不禁羞赧万分,她僵硬地停在了原处,低声同他辩解:“我只是怕官家累到,以为您会喜欢的。” 她的任性有些时候简直到了理直气壮的地步,要紧关头处同她说笑几句就要停下躲懒,似乎床笫之间当真是百无禁忌,助长了她的胆气。 “您说我的本份不是去学导引术,那我不该朝别的方向用一用功么?” 她占起理的时候当真是一句也数落不得,稍微不合意些就要扭着与人作对,仿佛真是体贴极了,玉臂勾着他的颈项不放,人却老老实实的:“我又不是日日都有机会学这些的,官家还不许我勤学好问一些吗?” 皇帝行事向来是一板一眼,但也不是全然不通,尚且有几分口才,他终究是至尊,偶尔的宽容偏爱也就罢了,但被她这样大胆的妖精抱怨时也不会一味委屈自己的心意。 “宫中典藏数不胜数,明日朕再寻几本不同样式的过来与你,”圣上动作间少了几分怜惜,面色却平静下来,不像是话里作伪,“你多学一学,到了夜间再温习功课。” 云滢初次的时候被圣上的一点温柔迷惑,以为她与圣上之间大约便是这样的,但是圣上一本正经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道行还远远不够,面上三分风流余媚变作了彻彻底底的羞意。 她察觉出了男子的变化,便又软下身段想要重新描补描补,谁知圣上似乎是看穿了她欺软怕硬的本性,半点也没有留情,任由她攀住颈项轻咬,也不肯稍作停歇,甚至愈发变本加厉。 床帐前的垂带上系着玉佩明珠,起初它们是安安稳稳压住帐角的,后来却叮当碰撞起来了,足有一柱香的工夫才平静下去。 外间灯烛再次亮起的时候云滢已经迷迷糊糊到几乎马上要去见周公的地步,她听着圣上从床榻上起身后窸窣的披衣声,也实在是动弹不得,只能时不时咬一下舌尖,不叫自己睡过去。 她身上倦乏得厉害,心中还是一片清明的,这里是圣上独寝之处,即便是皇后也没有躺在上面过一夜的道理。 皇帝或许是以为她睡着了,出去时的脚步都较平时放轻了一些,云滢勉强支撑着坐起,宫人或许是得了吩咐,圣上出了内室以后也没有过来收拾床榻,省得惊扰了她的好眠。 按照铜漏所滴,如今已经过了子时,她现在是没有回自己住处的力气,不过要是寻一位都知问问可否歇在西侧暖阁,想来也不会遭到拒绝。 来时的衣服是不能穿的了,可她在官家的内殿也不可能寻到一件自己能穿的衣物,还是勉强在床榻间寻找纱衣。 只有皇后这样地位的人才能拥有落红元帕这种东西,剩下像是选秀进来的嫔妃与皇帝偶尔召幸的宫人,除了她们自己和服侍的人,没有人会特意垫一张白帕。 皇家并不吝惜床褥之物,顶多是第一次侍寝之后让记录彤史的女官进来瞧过象征女子贞洁的痕迹,记录皇帝进幸之后再让司寝司帐们拿去或是浆洗、或是焚烧。 云滢对这件事也是知道一些的,圣上宽褪了两人的衣物之后并没有随意丢到床下,而是被她悄悄拿了白绸的那一件垫到了锦被下。 不过经历过如此热切缱绻,那衣裳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帐中尚有夜明珠悬挂照明,这处床榻甚小,云滢掀开锦被寻觅也不算费事,或许是有衣物垫着,锦被中除了些从不曾出现在这内殿里的燕好气息,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 她伸手扯出那一段已经显出褶皱的白绸寝衣,这衣裳是不能再穿第二次的了,但却可以被她保留下来。 男子瞧见爱宠过的女子为自己而伤及自身,以至于流血虚弱,都会不自觉地多一些怜爱疼惜,她在宫中如今也只能倚仗官家的宠爱,这法子虽然浅显,可大抵也是叫人受用的。 福宁殿里的东西专供天子,断没有不好的道理,可当云滢展开这件白绸寝衣的时候,竟有些不敢置信,她借着烛光看了又看,最后颓唐地倒在了榻上,几乎生出几分绝望。 床榻凌乱,可是却没有任何女官同她传授经验时讲过的鲜艳痕迹。 …… 圣上起身沐浴的时候见云滢已经昏昏欲睡,知道她是倦极而眠,想了想便没有叫她一同起身,只是叫宫人看护着她,万一醒了就替她拿热帕子擦一擦身。 江宜则在外间守了许久,入夜之后原本不是他当值的,可是皇帝突然要在主寝幸人,这叫他多少有些意外,因此多留心守了一夜,同另一位副都知换了时辰。 其实不止是太后娘娘担心圣上是否忽然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向太医院和宫中尚书省分别讨要皇帝脉案与进幸记录,连着这些私底下服侍的人也时常犯嘀咕。 即便陈太妃故去令天子微感伤怀,可过了这么长时间情分也该淡下去了,她在名分上连皇帝的生母也算不得,圣上甚至不必为她守孝。 天子毕竟正当鼎盛,终日流连案牍,于诸位娘子上半分心思也没有,总是会有流言传出来的。 虽然勤政是件好事,能叫天子在外朝得个好名声,可这看着也不太像话,难怪之前太后与皇后提议选秀被群臣反对,之前的那位梳头娘子都要为官家抱不平。 这些谏官宰相家里哪个不是养着数十歌舞伎,有的还会将怀孕的、或是生育过的小妾交换玩乐,可到了皇帝的身上,不过是选一个秀就叫他们争相上书。 总算今夜云娘子忽然得幸,也能叫太后暂时宽一宽心……除却她宿在主殿,有恃宠狂妄的嫌疑,大约还是能博清宁殿老娘娘一笑的。 圣上从去年伊始养了一些僧道在宫中,对于养生之术便重视非常,夜深不宜泡浴,内侍们预备了许久,圣上在浴间也不会停留超过一盏茶的工夫。 可就是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那个之前被吩咐去伺候云滢的宫人就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同总管低语了几句。 江宜则领教过云滢在圣上面前的任性,但没想到侍寝之后还有剩余的精力来闹,他颇觉有几分无奈,然而云氏在圣上面前正得宠,又是太后授意送过来的人,或许圣上明日就会同皇后商议封位的事情,这一分情面卖她也是可以的。 他走进浴间后见小黄门已经替皇帝系好了寝衣的带子,便低声同皇帝禀报了一句:“官家,看守内殿的宫人来说,云娘子醒来以后瞧不见圣上,焦急之下伏在榻上哭得不像样子,还不许宫人进去洒扫。” 皇帝的身上带了些沐浴之后的清爽疏朗,他才从寝间出来没过多长的时间,内殿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禁眉头微蹙。 “当值的人是怎么一回事,连一个娘子也看不住么?” 江宜则唯唯谢罪,心中只有苦笑连连,圣上之前一直宽纵着云氏,她在天子面前都敢放肆,几个宫人当然降伏不住她了。 “她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哭泣,必是做了些什么噩梦,又或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她们在福宁殿服侍这样久,难道连后宫的娘子都照拂不来么?” 圣上虽然常常打趣她,然而也明白她素日在御前面皮极厚,可对上别人时是极为要脸面的,这些宫人都是她共事过的,哪里会因为这样的一夜而轻易对福宁殿的人颐指气使? 江宜则心下微微一动,旋即领会了圣上的意思,云氏飞上枝头算是板上钉钉的一件事,皇帝问责也是问责服侍的人,不会去责怪被服侍的嫔妃。 云滢原本只是伏在床榻上掉了几滴眼泪,后来宫人不断过来询问,反而叫她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她原本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因为意外才跳脱出原本的地方后才到圣上身边来。 有些在教坊司或许算不上很大的事情,到了御前便是要连累全族的大罪,更何况新婚之夜白帕不落红,就算是在民间,新媳妇也是要因为失贞的罪名被拉去沉塘、同族未出嫁的姐妹或许都要受到连累嫁不出去。 小的时候云氏也曾出过类似的事情,一个族人新娶了媳妇,夜里却没有落红,于是好些族人都到了汴京城外的一方湖边,偶尔会有许多人围聚看热闹,把一个衣衫不整的新妇堵上口,装入压了大石的麻袋沉入水中,那几乎成为了她小时候的阴影。 ——何况是在宫中,侍奉皇帝的女子可以是二嫁之身,但绝对不可以是失贞的身子。 圣上进来的时候便听见内里低低的哀泣,并没有吩咐人另掌灯烛,只身走到那纤纤美人的旁边,半揽住她的后背,无奈地拍了拍。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圣上微微俯身,伸手去触碰她面颊,结果指尖所及全是湿意,“是做了什么噩梦,还是哪个宫人慢待你了?” 云滢没想到圣上回来得这样快,皇帝现下一刻的温存反而叫她愈发咬紧了下唇。 圣上现在对她的一分好,全然是因为她身为一个女子的姣好容颜与对他直白的倾慕,若是叫他知道了这件事,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温和相待? “宫人说你找不见朕才痛哭失声,如今朕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圣上瞧她哭得这般可怜,也不避讳床榻是未收拾过的,稍用了些气力,将人半拽到了榻上轻抚,“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你总得说了朕才能替你做主。” 她几乎不能用梨花带雨来形容了,面上全是潸然泪意,云滢被圣上揽着,半伏在他的肩头,颤颤巍巍地将那一件衣物递与了皇帝。 那一片单薄的寝衣很快就被她哭湿了,圣上拿了这一件凌乱的衣衫详看,也没有发觉不妥,直到云滢在他耳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皇帝方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会这样伤心。 “官家,我拿着烛台将床榻都照遍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 云滢不是没想过刺破自己的手臂来冒充,可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侍寝之后忽然多了一处肌肤刺伤,反而会容易被人理解成是欲盖弥彰。 宫人和记录彤史的女官也没有想到云滢是因为这样一桩事,纷纷跪到了地上。 宫闱中几乎没有出过这种事情,万一圣上雷霆震怒,不光是云氏的性命难保,连带着送她入宫的人或许也要一并问罪。 云滢几乎不敢去看皇帝的面色,她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完璧之身,可她自己清楚是没有什么用的,圣上愿不愿意相信她才是关键。 “你们都退下去罢。” 圣上默然片刻方才开口,内侍与宫人都屏气敛声地退到了殿外,独留云氏一人面对圣上的怒火。 皇帝的沉默叫云滢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最终还是强自镇定地从帝王怀中起身,直视着圣上的面容。 “官家若是也笃定是我不好,那我也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云滢到了这样的关头,反而竭力压抑着自己落泪的冲动:“请官家瞧在奴伺候官家一场的份上叫奴婢以匕首自尽,不要牵连别的人。” 圣上敛眉看向她,忽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音。 “傻姑娘,”天子怕她羞恼,略忍了忍才重新揽她入怀,可云滢还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颤:“就为了这一桩,你便要哭得水漫金山么?” 第2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被他揽入怀中后,有一瞬间的凝滞,她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天子一怒,但是圣上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来取笑她…… 她抬起头看向皇帝,圣上眼中笑意不似作伪,当然他身为天子,也完全没有必要替她遮掩,委屈自己的心意来哄一个女官。 “谁同你说初次必得有红的?”圣上面上含笑,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一点小事,也值得吓成这个样子?” 云滢“啊”了一声,刚刚闹了这样一出,她想问也不敢问,只是咬唇瞧着圣上。 圣上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知晓的虽然更多一些,但要同人细细分说还是稍感不自在,他含蓄地提了一句:“你方才不是说你不难受的么?” 云滢苍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色,她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圣上瞧她低头不言,又恢复了之前害羞的模样,不免起了些调笑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言语了几句,感觉到她羞得身子轻轻颤抖才不再逗弄,笑着叫人进来点烛。 内侍们心惊胆战地退出去,不知道今夜承宠的云氏要掀起怎样的雷霆之怒,守在门外等着圣上的谕令,可没过多久,却又听见圣上传召人进去服侍。 陈副都知偷瞧了一眼云滢,她仍然是倚靠在官家的怀中,留意到他的目光之后又将头紧靠在圣上的身前。 而官家竟也没有丝毫腻烦,甚至还唇边尚有几分笑意,吩咐人送水和帕子进来。 连嫔妃都不能在圣上的寝殿过上一夜,更何况云滢还是一个未得到名位册封的宫人,但圣上如今正在温柔乡中,恐怕也想不起来这一遭了。 江宜则身为都都知,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装作没事人一样,看着底下人收拾好了内殿的凌乱,神色如常地退了出去。 有些时候他会佩服江宜则这般如老僧入定般的淡定仔细,在旁人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消官家一个眼神就能领悟到圣意,一句也不会多问。 “总管,咱们要不要给官家提一个醒?”陈副都知让下面的小供奉斟了一盏茶递给江宜则,“您是从小就服侍着官家的,福宁殿的规矩您也知道。” “你来福宁殿的日子也不短了,见过哪个娘子能在正殿侍寝的?” 江宜则看了一眼仍然灯火通明的里间,这时候进去恐怕也落不得什么好,“要提醒早就该提醒了,云氏初夜无红,官家都没让宫人送云娘子出来,那咱们何苦去讨嫌?” 规矩从一开始就不能破的,一旦开了一个头,后面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 云滢等内侍们都出去之后才从圣上的怀中挣脱出来,闷闷不乐道:“他们刚刚将这件事都听见了,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 “有什么好笑话的?”圣上瞧着她面上红晕未退,忍住了想要笑她的想法:“他们也是自幼入宫,何曾懂得这些?” 这些事情又不是非得瞧那一滴血的,可是除了皇帝身边的女官以及一些受看重的近侍,这泱泱内宫,很少有宫奴识文断字,更不要说通晓医理。 大字不识的人眼界本就不广,加之内侍和宫人之间又是以讹传讹,难免会只看那手臂上殷红一点的守宫砂或者初夜的元帕。 他不这样说也就算了,云滢听着他的话愈发觉得面热,皇帝附耳过来的时候,她简直是要无地自容,“连官家也笑我,您告诉我就好生说罢了,还这样笑话人做什么?” 除了被锋利之物刮破肌肤不会立时三刻觉得疼痛,其他的伤痕若要到让人流血的地步,自然会有痛觉,男子若是有心,能拿出几分风月上的手段好好待人,其实未必会让女子疼到落红的地步。 流许许多多的血不一定就能证明女子的贞洁,只能说明那与之燕好的男子只想顾着自己一人痛快罢了。 而且教坊司里的功课原本就是每日都要舒展筋骨,她日日都要练腰腿上的力道,有时候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了红,这也没什么。 圣上只是讲明也就算了,却还取笑她腰肢柔软,行动得趣。 “没有人会笑话你的,”圣上笑了她片刻,看她还在为这件事情纠结,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谁能一生下来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 云滢低头去瞧那件被圣上随手放到一旁去的白绸,心有余悸,“可我怕官家看轻我,就此不要我了。” 皇帝会宽容这件事情,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毕竟圣上只要一句话,就能将她即刻从这里丢出去赐毒酒。 知道是一回事,理解又是另一回事,男人不都是看重这个的吗? 民间的男子也是切身体会过妻子如何的,但是那些没有落红的女子能得到的待遇却与云滢完全不同。 “怎么会?”圣上哑然失笑,他很少和人说起这些事情,然而云滢又是这样的茫然无措,便多了几分耐心:“朕又不是愚昧无知的山野村夫,你不必有这样多的顾虑。” “不过确实也是因为那些宫人服侍不周,才叫你受了委屈。” 皇帝漫不经心地想起入殿前那些宫人的神色,司寝的女官明明就在一侧却不知道如何安抚处置,竟将一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乌龙弄成大事。 这种事情传出去既对她不好,也有伤天子的颜面。 他瞧向怀里的女子,轻声一笑:“不哭了就擦一擦脸和身子,哪有你这样的姑娘,侍寝的时候不哭,过后倒要哭倒长城。” 云滢轻声应了一句是,她瞧着铜漏里的水,她再在这里待下去就该过丑时了,柔声细语道:“奴婢到西翼的暖阁去罢,这是官家的寝殿,不是我该睡的地方。” 她身上只勉强围了几件薄纱,女官给她拿了一身新的衣裳进来,却还没来得及换上。 情热的时候就算是坦诚相见也没有什么,然而等到清醒的时候却不能太轻浮,云滢刚要将衣裳套在外面,还没有遮住身前的春色就被按住了。 “今夜也闹得有些久了,”圣上的神色清明,看不出来有什么困意:“半夜挪过去又要弄得人仰马翻,且在这里歇着罢。” 皇帝这样说,那即便是不合规矩也不能不应,云滢疑惑地应了一句是,合眼卧在圣上身侧。 但她总觉得官家这般说有些牵强,福宁殿的宫人做事时怎么敢惊扰皇帝,不过是挪过去而已,枕褥都是备好了的,她也不至于娇气到走几步路都要人搀扶,哪里来的人仰马翻? 云滢到底是初经人事,过不多时气息便渐渐稳了,宫人的睡相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即便是身子疲倦也不会睡姿放肆。 床榻狭小,她规规矩矩地躺在床的一角,丝毫没有献媚的意思,过犹不及,自己也不能一味地勾缠着圣上。 即便是皇帝喜欢依赖他多一些的女子,可时时刻刻都离不得人的话,也叫圣上容易生出腻味的心思。 或许是哭累了,帐外的灯烛还燃着,但云滢也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她的身子都快要挨到外侧的床沿了,可依旧安安稳稳。 圣上静卧了一会儿,内室唯有静谧流淌,白日烦乱的心绪已经烟消云散,但他却已经没有了睡意,侧头去瞧美人的睡颜。 正月的白昼尚短,天色未明,窗外月色皎皎,而他的枕畔亦有一轮明月。 海棠倦极,即便有红烛高照也会沉沉睡去。 圣上披衣起坐,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走到外间,门口的几名内侍见官家出来忙轻声问了一句安,按照圣上的吩咐将天子常服拿了过来。 “官家,外面的天还没有亮,好容易今日没有大朝会,您再歇一歇罢。” 江宜则很少见皇帝会这个时辰起身,一边拿衣袍过来给皇帝穿戴,一面劝谏道:“若是叫老娘娘知道了,定然会责骂奴婢这些人没有伺候好的。” 皇帝并不曾理会他的话,“将内殿的红烛熄了,叫她歇着罢。” 江宜则应了一句是,其实皇帝今日没有早朝,又是幸过宫人的,可以多在内殿歇一歇,没必要这么早去书房,不过他已经劝过了,就只能领命行事。 云滢是太后有意送给皇帝的,圣上又颇有几分兴致,倒也不用替她问一句位份的事情。 江宜则伺候圣上起驾的时候突然听到圣上吩咐了一句,“今日内殿当值的宫人都换了,不许叫外面传闲话。” 皇帝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这些好不容易到福宁殿伺候的宫人就要被发还给宫内尚书省,他暗暗心惊,忙应了下来。 圣上平常不轻易因为宫人而动气,这或许是因为天生的一分温和性情,不过也是因为觉得斥责宫人是一件不值当的事情。 伺候不好,可以责令改正,若犯的事情严重些,换了也没什么。 云氏眼瞧着要封位,要是宫里的人传她不贞,那岂不是同样伤了圣上的颜面,也叫清宁殿那位脸上无光? ...... 圣上走后没过多久,云滢就自己醒了过来,倒不是她不想睡,而是平常皇帝就是这个时辰起身,有时候会召她过去伺候,所以她这个时辰向来不敢睡得太沉。 她与圣上共枕一处已然是极大的僭越,在皇帝的面前她固然可以偶尔任性,但是若封了位份下来,她就要成为后宫中的一位娘子,得去清宁殿和坤宁殿请安,也不能有贪睡的时候。 宫人看帐中的娘子醒的这样早,连忙将准备好的漱口茶递了过去,云滢知道这必然是有江都知的授意在,便也接了过来,可是她总瞧着眼前的人脸生,不像是刚刚进来伺候的宫人。 “姑娘是常在内殿当值的人么,我倒是从没见过你。” 云滢睡梦中好想听见了有人走动,但应该不是侍女交接的时辰,因此也就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那个小宫人跪在地上摇摇头,“娘子认错了,奴原是在外殿当差的,您不认识是应该的。” 外殿的人除非是受了特别看重或者一时人手不足替补才会有幸进到内殿,而这个宫人明显是后者。 云滢眼眸半垂,皇帝突然要换了殿里的宫人可能也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她叫了人起身,“我又没有位份,你不用这样害怕,也不必自称为奴。” 那宫人应声起身,但还是有些紧张,昨夜这位帐中的娘子侍寝,弄出来好些事情,必然不好伺候得很,她一个小宫人怎么能不害怕? 有些大宫女私下议论过,最难服侍的不是后宫里的嫔妃,这些娘子对她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反而是宫人上位的更容易轻狂。 所幸这个娘子只是起身穿衣洗漱,并未过多为难她,也不询问她官家去哪了,当然即使这位娘子问了她也答不出来。 “官家走前吩咐奴婢们伺候好娘子,不让唤您起身。”这个宫人提前奉承道:“想来过不了多久,册封的旨意就下来了。” 云滢浅浅地同她客气了两句,旨意没有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空谈,她照旧是福宁殿的宫人,还是得回自己的住处去等候安排。 皇帝夜里召人侍寝的消息一早就有宫人知会了皇后,她虽然同圣上相敬成冰,可依旧是管束六宫的皇后,总有身边的人能替她留心到嫔妃侍寝的事情。 正好是后妃们到清宁殿请安的日子,皇后同几位携公主过来的嫔妃都得了吩咐留下来陪太后赏花。 皇后听了身边人附在耳边说话只是稍有凝滞,见太后已经停下来回头看她,连忙斥责了宫人一句:“糊涂东西,竟是这般没有眼色,太后面前也敢私语?” 张太后对自己选的这个儿媳起初是十分中意的,出身名家,又贤良淑德,比之前爱争风吃醋却又争不赢的那个要强上许多,然而渐渐的,却又不满意起来了。 她容貌平庸又性格冷淡,时常与母家来往,因此不得皇帝的爱幸,几乎是绝了嫡子的指望,偶尔却会在她的面前弄几分小聪明。 “咱们娘娘是知道了什么新鲜事情,不妨也说给老婆子乐一乐。” 张太后已经没有了修剪花草的雅兴,随手将花剪递给了身旁的侍女,皇后福身一礼,笑着禀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刚听宫人说,昨天夜里官家招幸了梳头娘子,怕是内廷里面又要添一位妹妹了。” “竟有这样的事情?” 张太后微感诧异,云滢到福宁殿之后数日都未曾得到临幸,她还当儿子是没有那份意思的,“那七郎这边是想给个什么样的章程,先铺宫还是直接封位?” 铺宫指的是皇帝临幸宫女之后不打算册封,只给些更好的待遇,而封位的事情就要和皇后商议了。 不过福宁殿与坤宁殿向来不大来往,皇帝要封一个侍御或者红霞帔都是随口的事情,不必来同皇后讲。 “官家今日早早地就去书房了,臣妾还没来得及请示上意。” 皇后的神色微僵,旋即笑道:“不过云氏是母后做主的人,陛下定然是要封位的,听说夜里又传了好几回水,想来圣上对云氏也是极中意的。” 圣上日理万机,卯时就要起身,有时候亥时都不能睡下,云氏这样魅惑圣上,过了子时都不知爱惜圣体,劝谏陛下歇息,未免也有些太过了。 若放在平常,太后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皇帝淡了一段时间,能纵情一些总归是说明并非是讳医忌疾的缘故,因此也只是略皱了皱眉,旋即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七郎倒是好兴致,难得瞧他这么喜欢。” 身边抱着延寿公主的王昭容欲言又止,她刚想着同太后分说几句,忽然听到外面有内侍通禀圣上驾到,眼神不禁亮了几分,没有了心思在太后面前进言,同殿中的人一道跪了下去。 皇帝今日不必上朝太后是知道的,不过她向来心疼儿子,母子之情也不在这些虚礼上,不愿意叫他冬日早早地过来问安。 是以什么时候过来请安都是瞧圣上自己心意的,平常是三四日来一次,忙起来十天过来问候一次也是有的。 “阿娘这里怎么如此热闹?” 圣上进殿的时候发现殿内尚且有皇后与嫔妃,才想起来今日是后妃要过来拜谒太后的日子,他吩咐了嫔妃与宫人起身,方对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却不像以往慈爱地让皇帝不必拘礼,或者问问他从何处而来,反倒是斜睨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笑吟吟地打趣他道:“外面寒风正劲,吾瞧官家倒是春风满面,可是有什么好事?” 第2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被太后打趣也不变神色,他泰然自若地走到了太后身侧,“原来阿娘已经知晓了。” 福宁殿中的细节未必会被外人所知,然而圣上召寝宫人却是要记录在彤史上的,太后会知道也不算太意外。 “是圣人关心官家,说与吾知道的。” 圣上的神色略淡了些:“说来朕还不曾叫人传与坤宁殿,没想到皇后已经知道了。” 太后瞧皇帝进来后还没有同皇后和嫔妃们说过话,便要人将柔嘉公主和延寿公主抱近一些,嗔了他一句:“也不知道官家是有多长日子没到宫里来走走,女儿们见了你都不亲近了。” 柔嘉公主毕竟大一些,被皇祖母和母亲推到前面,见到皇帝便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爹”,圣上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不疼惜的道理,便拿了一支染了香味的象生花来呵她的痒,将她逗得咯咯笑。 可延寿公主还小,怕见生人,靠近圣上之后一个劲儿往乳母的怀里躲,倒是真验证了太后说的话。 王昭容本来是这里地位最高的嫔妃,站的也远比周才人要更靠近皇帝,见到圣上瞧着女儿默然不语,似是不太满意孩子的疏离,心下不由得一颤。 她年轻一些,又是有一段日子没见过皇帝的,故而见到女儿不如长姊的时候便前踏一步告罪:“是臣妾不好,没有教导好公主,延寿长久不见陛下,难免举止失当,还请陛下饶恕。” “她还小,怕朕也是常事。”圣上本来也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这种事情,见她低折了身子请罪也不在意:“说来确实是朕许久没见过延寿了,恐怕她都不记得朕了。” 延寿公主身形弱小,哭起来就像猫抓一样让人难受,王昭容想让乳母将孩子抱得离圣上远一些,孰料皇帝已经先一步抱了延寿在怀里哄了哄,同太后说道:“延寿从出生以后身子就不大好,还是得叫太医多看顾一些。” “官家这样疼爱女儿,将来要是有了儿子还不知道要怎么个疼法。” 太后让人把公主抱过来一方面自然是想叫孩子们和父亲多亲近一些,另一方面也是有想委婉催促圣上在子嗣上多留一些意,见皇帝将孩子还给乳母之后也就点到为止,不再提及了。 “宫中不是已经有介仁了么,”圣上择花的手微微一顿,而后稳稳剪下一朵牡丹簪到了太后的发髻上,淡淡道:“皇后将介仁教导得好了,朕也是一样疼爱的。” 这话固然是有客气的成分,然而圣上已经许久不踏足坤宁殿,只是最近才见了见河间郡王,叫人听来总有些对皇后不满的意味。 “哪里来的丧气话!” 太后戴着儿子簪来的牡丹,心里头再怎么生气,嘴上也不会对皇帝有太多责备,“先帝年近知天命才有你,就算河间郡王是过继到皇帝膝下,可终究比不得正统皇嗣,等宫中传了喜讯再叫他回府里就是。” 今日的清宁殿请安,皇后并没有带河间郡王一同过来,毕竟太后对官家养嗣子的事情十分不喜,因此也就叫他直接上书房去了。 “母后说的是,儿臣定会为圣上再择几位合心意的美人,为皇室开枝散叶。” 皇后是不必如妾妃一样跪在地上的,她行礼时挺直的脊背只是稍稍弯曲了一下,随即又如竹节般挺直,将河间郡王迎入宫有她的授意,这让她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多少生出些裂痕。 “官家夜里幸过的那位娘子儿臣也是见过的,”皇后忍了忍心中的不适,说些讨太后欢喜的话将嗣子的事情略过去:“确实当得起美人一称,连儿臣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只是还不知道官家的意思,该封一个什么样的名位合适。” 她之前要送出去的姑娘如今却做了皇帝的嫔妃,也不知道这份喜欢能有几分作真。 皇后想了想几位旧日服侍皇帝的老人该是什么位份,“这是母后做主的宫人,臣妾想着,一个侍御或许是委屈了,不如……” 她也知道圣上如今正在兴头上,要是自己提封为侍御恐怕有些不妥,不妨再大方地提一阶,想说封为郡君或者国夫人,比照着之前周才人那样来,等到有了皇嗣再行晋封为才人。 当然这个美人能不能得宠到有皇嗣之后,那就是两说了。 不料皇帝却打断了她的话,平静同太后道:“若说美人倒也没什么,不知阿娘的意思如何?” 此言一出,不光是皇后顿了一顿,连她身后的两位嫔妃也面露愕然。 周才人便是从宫人上来的,先封侍御,再册郡君,她身份低贱,若不是生育了公主,恐怕一辈子都是个郡君,即便是如此,也是等到公主抓周的时候抓了一块圣上的玉佩才得太后笑着赐恩晋封。 而王昭容出身名门,入宫即为九嫔之中,生养公主之后也不过是提了两阶。 圣上不会不知道皇后口中的美人只是一句称赞,但还是这样曲解了。 太后的神色有些冷淡下去,她对皇帝固然疼爱,但又常以帝王之道教导他,只是皇帝年岁渐长,君威亦重,逐渐管控朝局,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得放放手,多给圣上几分颜面,退居清宁殿颐养天年。 这个姑娘到底算是她送给皇帝的,还是圣上自己中意的,也只有她最清楚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皇帝,斟酌了片刻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美人轻笑了一声。 “臣妾听太后娘娘说起过,当年老娘娘刚入宫的时候也是封的美人,”王昭容勉强奉承道,“云妹妹出身低微,不想竟也能以爱晋封,当真是官家疼她了。” 太后的亲族是出过宰相的,她自己又是从美人做到了先帝的皇后,初入宫时几乎是专房之宠,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无父无母的舞姬如她当年一般出风头? 而皇后也未必愿意瞧着有这么一个人学着太后的路子,取自己而代之。 花房内一霎那寂静了下来,太后略显威严地瞥了一眼王昭容,那一眼虽然不见过多厉色,却叫她没由来地周身生寒。 “七郎年岁也有几分了,怎么还是孩子的脾气,万事由着性子,”太后不轻不重地责备了皇帝一句,“不过云氏出身良家,七郎与皇后都这样说,就叫咱们娘娘来操持这件事罢。” 这就是允准了的意思,皇后神色略有些僵硬,旋即笑着应诺,“儿臣领命。”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皇帝瞧着皇后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便是晚些再传旨也不迟。” 册封九嫔以上的嫔妃是要礼部操持,然而九嫔以下的嫔妃都是由皇后用凤印加盖中宫笺表,而后册封。 太后略有无奈地打量着圣上,他封了一个美人这么高的位份,皇后就算是再怎么别扭性子也知道皇帝对这个女子兴致颇高,再晚也不会晚过今日,“七郎这时辰过来是用过膳的?” 这时节原本是皇帝上朝,不过他今日无朝,起得又早,想来是已经用过了。 圣上颔首称是,他饮了一口内侍送来的茶汤,太后年岁大了,原本睡眠就不太好,因此清宁殿中茶汤的调料也会斟酌减少,反而不如那人弄的滋味更浓烈一些。 或许是他常常饮茶提神,所以才偏好浓茶多些。 “昨日长公主刚递上陈情书,儿子还没有来得及拿来给阿娘看过。”圣上略蹙了眉,“原本今日想召见宗正寺的官员过来议论将驸马从册上除名的事情,现在倒是有些为难。” 太后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皇帝喜静,要是他留下来陪着自己,想必这些嫔妃也是要想办法跟着留下来的,一桌子莺莺燕燕反倒提不起胃口,笑着催促他走:“前朝有事七郎尽管去忙,吾年岁大了也不管这些,你瞧着处置就好。” 圣驾远去,几位嫔妃自然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兴致和理由,冬日里清宁殿就这么些奇花异草,太后看了一会儿也叫她们都回去了。 王昭容跟着皇后一同往外走,那种酸涩冲淡了圣上关爱延寿公主的欣喜,“当年周才人刚服侍圣上的时候,老娘娘才赐恩封一个侍御,而今圣上御极久了,反倒是对新人大方了许多。” 周才人神色恬淡,即便是被新人压了一头,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嫉妒:“臣妾服侍官家时还是先头娘娘打理宫闱,自然严苛,而今圣人仁爱,自然是对娘子们更体恤些。” 废后嫉妒成性,自然不如现在的皇后体恤下情。 皇后素来端正,对嫔妃这些争风吃醋的话不做过多理睬,直接登辇先行,“有本事便晚生几岁,若没有这个返老还童的法子站在风口说也无用,不怕冻坏了公主。” 王昭容身为九嫔自然也能用得上代步轿辇,她看着周才人恭谦的神色冷哼了一声方才携公主回宫。 “蠢货。”待她走远之后,周才人脸上的恭敬渐渐消失。 太后分明是觉得云氏骤然晋封为美人极不妥当,然而她却要出来画蛇添足。 她的母亲早些年也是在宫中服侍的,知道一些先帝朝的事情。 云滢再低贱,好歹她父亲的官位也不低,只是家道中落才被选入宫中服侍人,可太后的来历却极为不堪,先是被先帝私纳为媵宠,入宫后又阴夺人子,先帝一连找了好几位与太后同姓的大臣想要让太后归宗,都吃了闭门羹。 出身是老娘娘平生的一块心病,因此才喜欢为皇帝选些高门第出身的嫔妃,但这不代表王昭容说起别人的时候,太后不会起疑心。 她不说也就罢了,太后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驳了皇帝的提议,岂不是说太后的不是? …… 云滢一直到午间都没有等到册封的旨意,这对于一个宫人来说几乎等于是一桩天大的喜事降临在她的头上,然后又砸下来一桩坏事。 宫中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据说那些侍御与红霞帔都是晨起便得了旨意,郡君与国夫人将近午时的时候也该下来了。 官家幸了她,却又没有封位铺宫,她就只能像林芳烟那样,被皇帝宠幸过后只能留在宫中继续做女官。 所幸云滢自己是独居一处的,不用听见别人的议论,她平日里讨厌被人在自己背后议论长短,可惜如今外面议论她的不是教坊司的舞姬,而是服侍官家的宫人。 要是她像在教坊司里一样任性,圣上是不会像姑姑一样无条件纵容自己的。 她既然没有封位,就还是如平常一样当差,只不过这次她往内殿去的时候,宫人们都不敢同她说话,遥遥地见到就避开了,仿佛她是瘟.疫一样。 云滢镇定了心绪,煮了一炉沸水在旁边耐心候着,用茶筅一遍遍拂击盏中茶碎,她这样一个梳头娘子,到了福宁殿后没怎么替官家料理过青丝,反而常常做些煮茶焚香、写字看书的风雅事。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上多久,要是圣上哪日腻烦了她这张脸,她还能回教坊司去跳舞吗? “炉中的水都沸了许久,怎么还在愣神?” 云滢正一边打着茶碎一边在想心事,骤然听见圣上的声音吓得几乎跌碎了茶盏,她连忙揭开了炉盖,起身向皇帝问安。 “奴见过官家。” 圣上坐在了桌几侧看她仍在内殿料理茶水上的事情,其实稍稍觉得有些意外,往常内殿值守一向是江宜则来安排,但他今日不当值,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只有副都知。 陈副都知见云滢,或许现在应该称她为云美人,还在自称为奴婢,知道是皇后那边没有传来册封的懿旨,正想要笑着恭贺她一句,但细想一想或许还是让圣上说来博美人一笑更合适些,又自觉站在了一边没有做什么表示。 “奴婢能想些什么,”云滢低着头轻声道:“无非是在想官家罢了。” 她在想君心难测,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种话好像带了一点抱怨和顶嘴,从她的口中说出别有一种暧.昧旖旎的意味,皇帝淡淡一笑,“朕就在书房议事,想朕做什么?” “帝踪不定,奴婢哪里知道?” 云滢嗅到皇帝身上淡淡的香粉气,后宫娘子所用的香料都是萦身满怀、经久不散,这与皇帝素日写字见臣子所焚的香料并不相同。 “奴婢不敢问内殿的宫人您去哪了,就只好自己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云滢有的时候任性,有的时候又很守分寸,尽管嫔妃们都知道不能窥探帝踪,可起身的时候随口问一句,就是叫圣上知道了也不能认真治罪。 “您从书房回来,不知道现下要不要用茶?” 圣上看了一眼刚被捣碎的白色粉状茶末,无言而笑。 这离被冲好还有一段时间,叫他喝什么呢? 云滢知道圣上取笑的意思,“奴婢在外间温着一炉茶,已经煮好了,官家要尝一尝吗?” 皇帝不喝热过许久的茶,煮久了会丧失原本的甘甜,变得苦涩难言,颜色也不好了,但是云滢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便颔首默许了。 云滢行动的时候步伐与平时稍稍有异,但不细看倒也瞧不出来,她跪坐在皇帝的对面,舀了一盏递给皇帝。 美人皓腕凝霜,与茶具上别具一格的冰裂纹形成对比,似乎为茶增添了一分香气,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入口的温度正好,茶汤的颜色与滋味也不算差。 他突然想起来昨夜她到后面的时候稍有些捱不住,手撑在他身前求饶不得时的羞恼,一边无力承欢,一边带着哭腔说些好听的话来求他,胆子上来的时候还会轻轻勾住天子颈项,咬一口他的右肩。 女子弱质纤纤,原本是用来疼爱的,皇帝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嫔妃时常哭泣,让整个后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但她承恩哭起来的时候却是另当别论。 梨花带雨,叫人想把她欺负到哭得更狠一些,似乎瞧着她难受是一件叫人极为畅意的事情。 他挥退这些不合礼法的奇异心思,缓缓开口道。 “朕今日已经同皇后说过,以后你就不必在福宁殿当差了。” 云滢执盏的手一顿,她自恃美貌,圣上没有封位的意思已经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孰料竟还要将她赶出去。 “官家,奴做错什么了,您要将我赶出去?” 她竟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也没想着谢恩,反而神色戚戚,泫然欲泣。 “朕留你在身边做什么?”圣上静静地瞧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然一笑:“你难道还能留在福宁殿一辈子吗?” 第2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内侍为天子卸了外面的襕衣,皇帝吩咐人拿了一卷书过来,并不像是在意她去留的样子。 云滢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茶盏,跪坐在圣上的身前。 她也知道君恩这种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没想到这一夜就能叫其他后宫得了名分的娘子想来也是得过宠的,可如今照样与皇帝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方寸大乱。 皇帝没有叫内侍赶她出去,总还是会有一丝机会的。 不光是陛下,很多的男子都不喜欢女子哭闹,特别是一个已经失宠了的女人,女子的眼泪只有在心疼她的人面前才有用,这个时候只会惹人厌憎。 “奴婢既不曾妄议朝政,也没有忤逆过官家的意思,您做什么就不要我了呢?” 美貌是女郎无往不利的法宝,她半抬头仰望着圣上,让人能够看清她面上哀戚的同时不会叫圣上觉得冒犯。 “我以后再也不哭了,也不偷着学导引术了,您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求您别把我赶出福宁殿去。” 圣上垂眸瞧她,那种少女的青涩稚嫩从她的身上逐渐褪去,渐渐有一种尝过滋味的女子风情,她并不怎么笔直地跪坐在罗汉床前,满心伤怀无依,又不敢过来依靠自己。 “这就是你说不忤逆朕?”圣上瞧了一眼陈副都知,示意他出去,“出不出福宁殿原也由不得你。” 陈副都知将桌上已经空了的茶盏收走,他悄悄回望了一眼地上的云滢,她平时也会察言观色,但或许是现在心神微乱,竟没发觉圣上话中淡淡的调侃之意。 云滢瞧见圣上换了领口松散些的便衣,宽松的交领下隐隐泛红,有些许燕好过的痕迹。 寝殿内的衣裳不比天子常服,有些痕迹掩也掩不住,皇帝也不是女郎,没必要在她这个罪魁祸首的面前遮掩。 “是不是因为奴婢不知分寸,把官家弄伤了……” 云滢完全想象不到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遭弃,她倒不会怀疑是皇后说了些什么,只能回忆夜里到底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依照圣上与皇后素日的相处,皇后若是在圣上面前说侍寝女子的不好之处,可能还不会这样。 圣上虽也清楚欺侮一个心爱自己的姑娘不是什么君子所为,但她有时候的想法实在是叫人惊讶得很,恰好在书房看折子看得烦倦,她既然自己想错了,也就顺势逗一逗她。 然而两人共经**之后,叫她来这般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将自己弄伤了……虽然听着没什么不对,但总归是叫人觉得好像哪里有什么问题。 她那些僭越无非是男女燕好时的情动之举,叫人更想将她折腾一番,叫她又舒服又难受才觉得心头畅意。 云滢见圣上不语,想着或许是自己猜对了,她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了袖口的衣料,委屈地为自己辩解道:“奴婢当时只是想去咬着手指,官家不是握着我的手腕强令不许么?” 那她也没有什么借力疏解的地方,自然就只能在皇帝的身上用一点力气了,本来她也不敢,后来圣上渐渐叫人受不住了,她才咬几口表示不满。 谁知道居然会这样没有分寸,已经过了好些时辰,这些痕迹还残留在圣上的肩背处。 有的时候并不是说一定要女子刻意勾引才会叫男子往不该想的地方去想,反倒是她毫无邪念的时候不经意间一句话,叫人回忆起夜晚才该有的旖旎。 “如今是白日,你说这些做什么?” 那卷被内侍拿来的佛经只翻开了一页,又被它的主人合上了。圣上的心思本不在这些经文上,现在膝边跪了这样一个叫人心生缱绻的美人,怀着不堪的心思再瞧这些经书非但不能叫人平静下来,反而是亵.渎了这样的佛教典籍。 圣上轻声斥责了一句,方伸手过来让云滢从地上起身,轻易地将她揽在了自己怀中,见她仍然不知所措,忽而一笑:“就这么不想离开福宁殿?” 云滢忽而被他这样抱起,人尚且回不过神,但圣上如此,说明他还是中意自己说这些话的,便低头闷声道:“我当然不想离开官家,我想天天见到您,一刻都不离开。 这种话说起来叫人怪难为情的,但她的命运便在圣上的一念之间,此刻不忍着羞说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让她这么说了。 云滢说完之后有些脸热,她将头轻轻倚在圣上的肩窝挪蹭,“官家,您就留下我罢,我以后再也不敢损伤陛下圣体了。” 圣上原本晨起时就有几分意动,只是瞧着她睡颜恬静,怜惜她多一些,如今美人在怀,也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即便不能白日做出格的事情,浅尝甘甜也是应该的。 只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怀里的姑娘已经开始不太.安分,她没有拨开那层衣衫,轻轻吻|舐他的肩颈。他的衣领半敞,这样轻柔的安抚有的时候会落在肌肤上,有的时候却又是隔着一层衣料。 伤处的肌肤虽然不疼,但触觉也是异于平常,女子轻柔温热的气息洒落在上面,忽然便酥麻起来了。 想来就是叫女郎再咬上一口也无妨,毕竟有的时候酥麻比痛苦更磨人。 云滢此举只是下意识而为,她们小时候被针弄伤了指尖,乳母都会把针线放到一边去,含一下乳女儿的指尖,来安抚这些小姑娘,皇帝又不叫人拿药膏来,她也不想这个时候煞风景,便用这样的法子来安抚讨好。 可是渐渐的,她却觉出些不对来,她是经过人事的,不必有人言明,也知道是怎样一回事的。 只是会在这种时辰发生,叫她有些意外。 圣上的神色仍如往常,只是看着她骤然停下,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几分,似乎是鼓励,也是催促。 但云滢却不太敢这样同他亲近了,陈副都知借口再换一盏茶,将桌上的建盏收走了,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回来。 孤男寡女拥在一处本就不合情理,又不是晚上…… “昨夜朕见你簪了一枝梅花。” 圣上见她戛然而止,也不会强硬逼迫,只是顺着她女官服饰背后的图案缓缓抚弄下去,叫云滢心跳得稍有些快。 “怎么今日不簪了?” 昨夜经历了那样一遭,今日又没有册封的旨意,云滢哪里还有心情去簪,但这话总不能向圣上说:“昨日是有福宁殿里的女官在摆弄插瓶,见我过来借书便赠了一枝给我,平常奴也是不戴花的。” “今日你进来的时候她们便不送了么?” 圣上神色稍冷,宫中拜高踩低并不罕见,但若只是因为册封的旨意稍微迟些便轻易怠慢,实在是过于见风使舵,这种人也不必留在福宁殿里。 她怕圣上误会些什么,便补充了几句:“可能是陛下元夕夜吩咐内侍送了几个手炉过去,几位娘子不知道是天家的恩典,反而以为是我在御前说了些什么,左右也是摆给您看的花,就折一枝来谢我而已。” 别人偶尔给一枝是情分,但总不能叫人天天都来送她,送来福宁殿的花多数是用来供官家看的,难道还叫她天天拿来簪在头上吗? “她们这样想倒也没什么错。”圣上轻声一笑,“原本也是因为你。” “朕叫人再去取一枝梅花来。”圣上瞧着外面的天色,不轻不重地咬了她耳垂一口:“身上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男子的动作叫她有些纷乱,云滢一时间都愣住了,她稍用了几分力气挣脱圣上的怀抱,可并没有如愿,“可是昨夜不是已经梅开二度了么?” 她在床笫间和现在完全是不一样的两种人,圣上被她弄得起了情致,可依旧有着足够的耐心,他忽然想起云滢最开始的猜测,低声笑她道:“你这个姑娘同别人相比,真是透着不一样的古怪。” 云滢以为圣上在说她不愿意白日承恩的事情,孰料却听他问道:“就不知道趁着这个时候讨封吗?” 她稍稍疑惑地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他的目光自带了一种威严与审视,可是云滢现下只瞧见了一点笑意。 “讨封?”云滢明白过来,旋即低下头去,“奴婢为什么要讨封,宫中名位都是圣上所定,圣上愿意给自然早就给了,不愿意给的话奴也不该讨要。” 皇帝分明是在笑话她,不知道趁着人心情好,赶紧多要一些好处。 被人捉弄取笑是一件很叫人生气的事情,但是云滢却觉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思。 宫中女子晋封是从侍御开始,大多数出身民间的嫔妃是从郡君做起,这样的位份何必同皇后商议,圣上随口便能封了的,而一些地位较低的嫔妃甚至可以照旧做女官使用,不必叫她离了福宁殿。 除非是更高的,国夫人、贵人、乃至于才人…… 才人已经算得上是宫中正式的嫔妃,连柔嘉公主的生母都止步于才人……有些事情叫人不能细想,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圣上这一朝,似乎还没有人能从宫人一跃为才人的先例,毕竟有太后与太妃在,皇帝就算是偏爱于谁,也得顾忌自己的母亲。 “再说册封与否也没那么要紧。” “我常常做错许多事情,您不计较,后宫里的娘子可未必。” 云滢别过头去,她回过神来自然知道方才都是圣上的坏心思,故意叫人想到坏处去,“做陛下的嫔妃又不能时时刻刻都见到您,万一犯了错还要被贬到佛寺去修行,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她这话带了一点叫人喜欢的嗔怨,教圣上含笑覆住了她的唇齿,过了片刻才分开,“胡闹。” 这一次并不含什么情.欲的意味,只是瞧见她润泽的唇齿说出些叫人喜欢的甜言蜜语,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尝尝滋味罢了。 就好像是在清宁殿里那样,皇后违心夸赞云滢为美人的时候,他也是随口就说了。 皇帝固然有许多束缚,可在这宫城之中又有些事情是他可以率性而为的,彼时他并没有想太多,或许是想起来她对自身的怀疑与轻贱,得一个美人的位份应该能叫她高兴。 又或者她能笑起来的时候,才会让给予她这份尊荣的人觉得高兴。 只是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圣上也不会过多留意。 “朕的意思是册封你为美人,”圣上感觉到怀中人轻微的颤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太后也是允准了的,皇后向来办事严谨,寻常事情又忙,想来是一时还没来得及加盖凤印。” 皇后平日并不会太过违逆圣上的心意,但是人偶尔也会有些脾气,皇后若是不满意,也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发发脾气。 美人就已经是正四品的高位了,宫中嫔妃本来就少得很,虽然有些伴驾已经有几年了,但皇帝到底没有到那种要因为伺候的资历而会赏赐旧人的年纪,因此高位也不算多,元后与贤妃前后入宫,元后薨逝后,贤妃也长年卧榻不起,四妃形同虚设。 云滢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桩事,圣上这里且先不提,依照张太后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她能从宫人一下子升到美人? “官家怕是在哄人说笑罢?” 要是一个贵人或者国夫人,她会惊喜地过去主动揽着天子,但位份到了美人,反而叫她梦幻感多过了喜悦。 她低声道:“您觉得我配得上么?” 圣上见到她面上的喜悦一闪而过,知道她并非是不开心,也不会觉得失望,反而将她揽得近了些,用唇齿间的缠.绵回答了这一切。 云滢听见外面好像有人走动,几乎是有些心虚地先一步分开,反倒是圣上十分坦然。 “官家,外面有人。”云滢紧紧抓着他身前的衣领,想要提醒皇帝,却反被圣上握住了手掌。 “无妨,”圣上知道如今服侍自己的这个副都知是怎样的人,不过一笑置之:“是内侍与宫人们在备水,不值当你怕的。” ...... 江宜则过来交接的时候见陈副都知在外面站着,将一份差当得很是清闲,不免有些疑惑,同他隔着飞檐上的两片瓦站着小声交谈。 “这还没过晌午,怎么就备上沐浴的水了?”江宜则听着里面的动静,他皱了皱眉:“陛下是同云娘子在歇晌?” 皇帝平日起居都是有规律的,除了国事,很少因为别的什么人打破这份规律,这时候的福宁殿正该半点声响也没有,宫人们屏声敛气等着皇帝午睡起身,现在外面倒是静得很,可里间就不一样了。 女子的声音时不时会从幽深的内殿里流泄出来,间或有一两句叫人听了心头发颤的大不敬之语,但是在这种时候,想来官家是不会计较的。 毕竟平日里,也没见圣上如何认真治过她的不敬。 “不备着行吗?”陈副都知苦笑了一声,向内努努嘴:“官家这正在兴头上,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得机灵着些。” 他伴随在圣上身侧的时间虽然不如江宜则那样长,但也不算太短了,“云美人确实是勾得住陛下,今日该是她来谢恩,明日也该是。” 嫔妃侍寝后的第二日要到福宁殿外谢恩,可是不必面圣,但云滢之前就在福宁殿,这谢恩都不必忍着不适远行,直接就能在内殿等候官家回来。 侍寝是在圣上的主寝,连歇晌都得了机会伺候,这本来就已经叫福宁殿里的人惊讶了,皇后与圣上相比是身为卑位,她给云氏的旨意要传到福宁殿来接,也是一件罕事。 “总管,您说要是这一会儿圣人册封的旨意下来,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好办了?” 陈副都知庆幸江宜则来替他的手,倒是不用自己来面对这么一桩尴尬事,皇后的旨意送到福宁殿,人却还在里间承恩,恐怕坤宁殿里的圣人气都要气坏了。 “旨意下来就下来罢,难不成还叫云娘子从里面出来?” 江宜则听着内间的动静就知道圣上还没有完全尽兴,他叹息了一声,“官家未过辰时就已经同皇后讲明,如今都快要到未时了内侍省还没有安排好一个美人的住处,你要是真的怕两边降罪,还不如下值赶紧去瞧瞧,万一哪边打点不当,叫云娘子见了岂不是要生气?” 云氏的美丽与脾气恐怕是成正比的,她一个美人不高兴当然没什么,可是奈何官家现在看重得很,皇帝身边的人负责入内内侍省,云滢的住处与宫人打点不当,别说她要告状,就是她把这份委屈咽下来,官家行幸的时候见了也不会觉得痛快。 …… 圣上白日做这种事情虽然尝到了一些新奇滋味,可也不会缠弄起来没完没了,同云滢稍稍纵情了一次也就起身往前朝议政去了。 云滢开始是有一点怕羞的,然而这种害羞相比于天子略带强势的索取并不值一提,白日里的圣上似乎与夜间不同,她控制着自己不去发出声音,也不去咬圣上的肩颈,可是陛下却少了夜间的温柔细致,非要叫她发出些声音来才罢休。 宫人们对她如今是不敢不敬,手脚极轻地伺候她梳洗过了,才有内侍过来传赐封的旨意。 皇后的旨意是中规中矩的,美人的位份该用几个赞美词就用几个,像是按照配方配比做出来的菜一样,云滢跪在地上,那些赞美词基本是如风过耳,除了最后一句话,其他都是无用的虚词。 “着赐封为正四品美人,居会宁殿。” 会宁殿是福宁殿东侧的殿宇,里面尚无高位宫妃居住,哪怕云滢进去之后肯定也不能住在主殿,可到底轻松自在些。 更重要的是,这处殿宇距离福宁殿并不算远。 宣旨的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他只在坤宁殿近距离见过云滢一次,然而短短数月,这个女子已经成了宫中风头正劲的云美人。 皇后娘娘回宫后尚有些气闷,即便没有摔杯砸盏这样轻浮鲁莽的举动,然而那阴沉的面色就已经足够叫人害怕了。 连河间郡王都动辄得咎,更遑论这些伺候的人。 他们这些身边的亲近人也不好主动张罗下旨,结果一直等到陈副都知来过问这件事,他们才知道圣上怕是有些不耐烦了。 哪怕皇帝没说什么,可他身边的人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官家的态度。 皇后是不会有错的,错也只能是底下的人有错,他笑着向云滢告了罪,主动靠近云滢为她引路,“娘娘这些时日为了河间郡王的功课忧心,又有几位宗室上的官司要看,还望娘子担待则个。” “大长秋客气了。”云滢突然想起来燕国长公主这几日大概还没消停,因此只是淡淡一笑,“娘娘胸怀六宫,嫔妾没什么怨言。” 大长秋连连称是,但是走动之间,又忍不住往云滢的褙子间瞧。 他是坤宁殿的人,靠近并不是单单想要同这位云娘子多拉一拉关系,也不敢对这位官家新近宠爱的娘子有什么觊觎的心思,只是云滢接旨的时候梳妆固然齐整,可是身上却有一种香味。 似乎是官家独用的澡豆余香。 福宁殿的宫人口风很紧,有些事情官家不想叫人知道,外人也是无计可施,只是皇帝才离开没有多久,云美人就是一副沐浴过的清新模样...... “大长秋在瞧什么?” 云滢对于男子的靠近一般都很敏感,即便内侍不算是男人,可有了她姐姐同人做对食的前例,也会叫她多几分警惕。 他柔和地笑了一下,从宫人的手中讨要了一柄伞为云滢撑好:“奴婢在想这都快出了正月还在下雪,恐怕冻到了娘子。”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会宁殿距离福宁殿并不算远,即便没有轿辇代步,走上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这处宫殿算得上是宫中难得的清净地,之前是先帝朝几位得宠的妃子住过,自从太后辅佐今上登基之后,这处宫殿里的嫔妃有些搬去了太妃们颐养天年之所,有些则自请出家去了佛寺祈福,一空便是十余年。 云滢自然不可能住在主殿,但是内侍省还是安排了东侧中最宽阔的群玉阁作为云美人的住所。 名分既定,各宫的赏赐也就似流水一般送进了群玉阁里,太后、太妃以及皇后都各有恩赏,其中杨太妃送的礼物最为贵重,竟有两匹蜀锦和一套玉质棋子,据说是杨太妃封妃时先帝赏赐给杨太妃的。 按照规制,美人的房里可以有一名掌事,两位贴身宫人和四位外间服侍的小宫人,外加四个内侍。 掌管入内内侍省的都知也同样就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大约是顾虑到福宁殿午间那一场歇晌,用不着云滢自己费心,除却原本留守会宁殿洒扫的宫人,又重新安排了妥帖的内侍与宫女进来伺候。 等到云滢进来的时候,这座宫殿已经全然不似十余年未有嫔妃住过的地方,除了地龙得过一两日才能通好,宫人基本都已经将云美人的东西归置好了。 云滢也知道这些都是几位都知选的宫人,自己又不识得这些人,不必轻举妄动,多说几句反而容易露怯,只是熟悉了几位服侍自己的人姓名籍贯,又问了从前是在哪个宫中服侍的,也就不再问了。 掌事的姑姑名叫岫玉,从前是在元后宫中服侍过的宫人,先皇后被废之后她们都被遣送到了掖庭局,后来不知道怎么她考上了女官,在六局中供职,这次是被圣上身边的江都知亲自点名要过来的。 而陈副都知为她选的这两个贴身宫女一个叫兰秋,一个叫蕊月,蕊月是刚进宫不久的良家子,年纪同云滢差不多大,而兰秋年近二十,据说是宜和正在调.教的徒弟。 剩下的四个小宫人是要等着新主子赐名的,云滢也不愿意太麻烦,就随口起了瑶芝、碧桃、桂香、映梅,让她们负责外间的事情。 内侍们之前都是在入内内侍省做事的,云滢说了几句话也就安排活计,叫他们各做各的去了。 云滢不知道是不是该说陈副都知有几分小聪明,送到她身边来的宫人大多是容貌清秀,并无一个可以叫人眼前一亮的惊艳美人。 她现在的位份其实并不能自己有一个梳头娘子,但是有宜和的徒弟伺候她,其实同宜和也没什么差别。 群玉阁这一夜只能靠着炭火取暖,圣上同她纵情了一个午间,想来夜间也不会再有兴致召人侍寝,正好明日还不用早起去清宁殿和坤宁殿请安,云滢索性早早就散了头发歪在榻上,枕着一侧的扶手看起医书。 她知道兰秋懂这些,就叫她陪着自己一起看,时不时还会问两个问题。 兰秋知道自己服侍的这位娘子是在福宁殿短暂做过梳头娘子的,起初还有些像是在师父面前被提问时那样发怯,后来发现云美人在导引术上的造诣其实远远不如自己师父,不免有些惊讶。 她心下含了疑惑,但还是耐心地为云滢解答了几个疑惑,正好她又散了头发,就拿着梳发的工具仔细地为娘子示范了几次。 兰秋学的并不限于梳头所用的导引术,还学过身上的穴位按摩,刚跟了云滢,难免忍不住在主子面前露上一手,见云滢并不反对,便轻轻宽褪了她的衣物,替她按摩经络穴位。 她虽然比云美人略长几岁,可到底是云英未嫁,因此当她看见云滢肩颈处的点点印记时,忍不住红了脸。 不过师父的教导让她还是平静地问了一句:“娘子可要抹些玉容膏吗?奴婢替您多按一按,明日您的气色也会更好些。” 圣上即便顾忌着她的感受,行事时多半温存体贴,除了这一次是在白日,也没什么叫人害怕的隐秘爱好,可激狂起来的时候也是如狼似虎,亲热时难免留一点印记。 云滢点点头,那种事情固然能带给人许多快乐,可是她还没经过几次人事,每次承幸之后也会有浅浅的倦意,而且兰秋的技艺不错,她原本是抱着学习切磋的念头叫她来伺候,可是到最后已经舒服得昏昏欲睡了。 “早知道你这般不藏私,我早就寻你来问话了。”云滢懒洋洋地趴在迎枕上,屋内的炭火供给并不吝啬,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也不觉得冷。 “师父想来也是怕不合娘子的意,再说您是官家宠爱的人,师父哪里敢教您呢?” 兰秋恭恭敬敬地替师父解释道:“娘子身份尊贵,何苦要学这些东西?” 按理来说,美人该学一些房中术什么的才能留住陛下的宠爱,这些梳头按摩的事情都有宫人内侍来做,不必非得辛苦嫔妃。 如今大抵整个内廷都知道官家越级册封她做美人,留宿福宁殿,云滢也没必要嗔自己侍女这一句话说得太过狂妄,只是一笑了之:“官家倒是也不叫我学,可我偏偏就想,陛下难道还能时时刻刻看着我吗?” 冰凉细腻的膏体落在她的肩颈上,叫云滢稍微清醒了几分,她这次晋封后并不是接过圣旨就算完了的,还须得去拜会太后太妃、皇后以及养过自己一段时间的杨充媛。 今日挪宫折腾得太晚,她不过去也是常理,明日虽然不用早早起身请安,但白日里总该过去拜谒的。 岫玉在这些事情上比她要明白,只消云滢从迎枕上抬头同她提一句,她便将这件事的章程都说了出来,云滢只要按着她说的按部就班去做,不用多费心思。 能被重新分来伺候宫妃,这件事也出乎岫玉的意料,特别伺候的还是这么一位娘子。 云滢与先皇后容貌并没有几分相似,可看样子都是爱嫉妒吃醋的,然而先皇后与皇帝的关系并不比现在这位皇后同圣上强多少,但官家却又纳了这么一位娘子进来,一入内廷就是这样高的位份。 “外面天色不早,想来官家今夜就在福宁殿歇下了,娘子也早些安置罢。”岫玉见兰秋弄的也差不多了,示意她替云滢把衣裳穿好:“枕褥是已经用汤婆子暖好了的,娘子早些歇下,明日去向官家谢恩的时候也能有个好气色。” 她话音刚落,还没等扶云滢从罗汉床上起身,蕊月已经进来禀报:“娘子,尚药局派人过来了,不知道您见不见?” 云滢略感诧异,“这个时辰宫门都要下钥了,尚药局派人过来做什么?” 她侍寝是昨夜的事情,尚药局现在想起来献殷勤是不是脑子也太迟钝了一些? 但说是这样说的,可她刚封位总是不好得罪人的,还是叫人进来了。 尚药局派过来送药的是一个圆脸的小宫人,她规规矩矩地向云滢请安:“奴婢是替云女史来送些清凉消肿膏药给美人的。” 那膏药和她涂抹在身上的不太一样,玉容膏是用薄薄的一个玉片涂抹,而这一盒配着的却是一根女子食指大小的玉杵。 云滢忍俊不禁,才知道这是云佩体贴她初次行事的意思,她的对食在坤宁殿领差事,自然不好同自己过分亲近,所以等入夜才叫手底下的人过来给她送东西。 虽然她用不着这个药,但还是叫侍女收好药后给这个小宫人看赏,云滢坐得直了些,含笑问她:“你们女史可还有什么别的话叫你对我讲?” 小宫人点点头,她稍稍走近几步,悄声对云滢说:“女史说您骤然得宠,一定不要打扮得过分招摇,明晨早些去拜见老娘娘与圣人,千万别迟了。”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就算云佩不说,她自己也清楚,然而那小宫人旋即又小声禀道:“女史说大长秋今日回去后惹得圣人大不高兴,听说河间郡王只是为美人说了几句话,都被皇后娘娘罚了。” 云滢唇边的笑意一顿,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叫瑶芝送了这个尚药局的宫人出门。 …… 河间郡王每隔几日都要来坤宁殿,皇后亲自检查他的功课,他一向聪颖,又知分寸进退,一般皇后考校过一会儿也就温抚一阵,或者叫他在坤宁殿用了晚膳再回梧桐苑去。 但今日午后圣人的脾气似乎格外大,只是因为这个嗣子没有即刻解释清楚论语中几句先贤之语的意思,就被罚抄一遍书。 服侍河间郡王的内侍替他研墨,他是从王府里跟着一道进宫伺候的,见郡王因为惹恼了皇后而抄书,心里也微微有些替他不值。 “郡王,您做什么要为云美人说话呢?”他叹了一口气,“云美人得宠,皇后不高兴却也没有什么发泄的机会,这时节您撞上去能得什么好?” 皇帝领着自己的嗣子到长公主府游玩,皇后也不好说些什么,郡王在宫中本来也没有什么倚仗,只有皇后对他还颇为关注,这个时候他更该小心做人才是。 河间郡王倒是对此不以为意,“阿翁,我只是说了一句父皇做得有些过了,我替云娘子分辩些什么了?” 皇后身边的大长秋回去的时候他正好在侧,大长秋也不避讳一个孩子还在,将传旨时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同皇后说了,连皇后这样不苟言笑的人都气得低斥了两句“狐媚惑主”,晚膳都没用几口。 他也到了隐约懂人事的年纪,知道福宁殿里白日有沐浴过的痕迹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同皇后想的倒是不一样。 官家是天下之父,他想在自己的寝殿里面做什么,嫔妃和宫人们也不能阻拦,要是皇帝自己不愿意,就算是云娘子百般勾引也没有用处,可如果是圣上回宫之后起意,云滢一个女子难道还能反抗皇帝的意思吗? 他跟随皇帝出去的时候,圣上对云滢便已经稍有几分意思,反倒是云娘子在外人面前还拘束一些,皇后娘娘要怪也该怪在官家身上。 皇后听完他的话虽没加评价,但神色倒是平静下来了,只是后来考校《论语子罕》时却因为他擅自议论君父的床帏事,心思不曾完全放在圣贤书上而责罚他抄书一卷。 那一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也不知道是怎么戳到了皇后的心事,叫她面上显而易见地多了几分烦乱。 圣人也是熟读圣贤书的,可心胸气量也未必就达到了无欲无求的至臻境界。 他寄人篱下,心思比一般的宗室子弟更加敏感,皇后对他未必便是一片好心,若不是皇帝不准,只怕他这个时候早就被放逐到边关去了。 窗外月光柔和地照射进来,蓦然叫他想起福宁殿中那曾经见到的旖旎。 即便圣上夜间并没有再召新人侍寝,恐怕今夜父皇的内廷之中也没有几位娘子能睡得安稳了。 …… 云滢本来想着多睡些时辰的,可被云佩的消息弄的惴惴不安,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清宁殿问安。 太后积威日久,她又是太后做主的人,哪怕今日并不是后妃到清宁殿请安的时候,也得先去向太后谢恩。 所幸今日杨太妃正好也早早过来陪张太后说话,有另一个人在,总叫云滢有几分安心。 “嫔妾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请安。” 她今日连珍珠花钿也没有戴,只稍微擦了一点香粉,画了宫中时兴的眉型,连首饰都能省则省,鬓边只簪了两朵象生花,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了。 杨太妃正坐在太后的妆台前,张太后反而是站在妆台前替太妃细细勾勒眉尾的线条。 太后这样松散地见她,想来是心情还不错的。 “起来罢。”太后斜睨了她一眼,松开杨太妃的下颚,啧啧称赞:“怜怜,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瞧吾还是没有老眼昏花的。” 云滢偷偷瞧了一眼菱花镜中的太妃,她随着杨充媛住在庆和殿的时候见过杨太妃几次,她虽然已经有五十余岁,可保养起来同未及四十的女子也不差什么,这位太妃贞静和蔼,像是已经失去了打扮的兴致,并不做什么花卉彩妆。 但现在,她的远山眉间被人用小笔点了一朵梅花,用珍珠为蕊,胭脂为瓣。润泽的胭脂轻匀在她的脸上,淡化了岁月的年纪。 “娘娘的技艺当然是不会差。”杨太妃见到云滢到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起身同太后分坐在罗汉床的两侧,含笑招呼她过来:“好孩子,坐得近一些。” 云滢依言落座,宫人送到她手边的茶还未来得及饮上一口,就听见坐在上首的太后同太妃闲话家常:“云美人从前是你带过一段日子的,既然充媛最近病了,不如就叫她替你抄写佛经还愿罢。” 太妃似乎怔了怔,而后才接上太后的话:“这些事情叫宫人去做就算了,七郎现在正疼这孩子呢,娘娘把她拘到我那里去茹素吃斋,七郎怕是要在心里怪我不知体恤的。” 云滢也替杨太妃抄录过一些经书,知道她身体初春时节常发喘症,常常会叫人抄经诵经祈福,杨充媛也偶尔会抄录几卷为太后太妃祈求康健。 宫里的娘娘会在祈福的时候发愿到定下的日期之前刊印多少经文、布施多少银钱,但抄经大多数还是叫小辈来做,自己抄上一两卷也就够诚心了。 这些事情她之前是做熟了的,不过到了福宁殿之后就没再弄过,太后突然这样吩咐,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连忙站起身来,轻声问道:“不知道老娘娘是要嫔妾抄录什么经书,嫔妾一定照做。” “云美人既然懂事,你叫她去做就算了。”太后的语气淡淡,并不像是说笑,“每日一卷《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想来二月花朝节的时候总能凑出二十余卷,七郎一贯最是孝顺,要是知道嫔妃在宫中替他尽孝,难道还有不依的道理吗?” 云滢觉得今日有几分不对,太后或许对她封美人有些许不满,可是才将她送到皇帝的身边,哪有叫人斋戒沐浴,抄写佛经的道理? 但这些她没有质疑的权力,反而得欢天喜地应下来,才叫太后对着她时的脸色缓和几分。 太后对于云滢的喜爱似乎仅限于她能让皇帝感几分兴趣,如今瞧着她同看后宫其他品阶稍低些的嫔妃也没什么区别,反倒是杨太妃同她说过几句话才叫她往皇后宫中去,不必特意再去自己殿里谢一次恩。 等云滢告退之后,杨太妃才莞尔一笑,隔着桌案嗔怪太后道:“就为了那么几句流言就要叫一个美人来陪我吃素念经,姐姐也太容易生气了一些。” 她听到太后允准云滢封美人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这原是太后当年在先帝面前所有的待遇,突然叫云滢这么招眼,连她都有几分拿捏不定太后的心思,要不是晚间她陪太后过来一起玩双陆,都不知道皇帝竟还有这样的时候。 “七郎未免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白日里在寝殿做这种事情!” 太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皇帝在外面看着稳重,可福宁殿里传来的消息总是叫她不省心,偏偏云滢还是在她的寝殿里被送给皇帝的,突然要重罚也有些不像话,只能含蓄地罚她不许侍寝,叫皇帝心里有数就算了。 册封美人的旨意发下去之后,便有宫人在私下猜测云美人在福宁殿里的事情,然而太后让人拿了皇帝的彤史过来时,午间时候却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云氏在宫中并没有什么仇家,空穴来风必有根据,福宁殿近身服侍官家的人又不愿将官家的事情泄露出去,两厢对比之下,太后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皇帝胡闹也就算了,连彤史都不按照规矩记,太后即便是为着儿子的面子想装作不知道,心里也有几分生云滢的气。 “七郎都多大的年纪了,姐姐还管他怎么宠幸嫔妃?” 杨太妃并不拿这件事情怎么当一回事,“女无美丑,入宫见妒,且不说那事儿是宫人们私下议论天子,合该问斩,就算是真的,您也该交给皇后去问的。” 宫中的规矩有时候也很微妙,不允许宫人们偷偷议论皇帝的事情,但是太后又想方设法从外界知道官家的一举一动。 “七郎既然不愿意叫人知道,福宁殿的宫人岂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往外传这些,要么是去传旨的坤宁殿内侍乱嚼舌根,又或者内侍省送到群玉阁的宫人走漏了消息。” 群玉阁的宫人是皇帝身边的都知选的,要是这样不中用,想来江宜则也不用在官家面前做事了。 杨太妃拨弄着早晨染的蔻丹,她不爱这些,但是太后喜欢,“唐皇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咱们圣人娘娘要是都不愿意管,我看您当不知道也就罢了。” 又要送一个绝色给圣上,又叫这娇滴滴的美人茹素斋戒,等皇帝再进后宫的时候知道这件事,难免心里会多想。 “这些话也不见你早说。”太后笑着斥责了她一句,“事后诸葛,难怪七郎从小就和你更亲近,连我这个亲娘也不放在眼里了。” “左右娘娘是将她交给我了,”杨太妃听着太后同她说后半句,神色稍有凝滞,旋即莞尔一笑道:“那也是妾来做这个恶人,七郎就是知道了也不干您的事。” 确实如她所言,云滢到了坤宁殿拜见皇后的时候,大长秋只说圣人还没有起身,就叫云美人回转到自己宫里去为太妃抄经了。 祈福还愿,就得斋戒沐浴,云滢连午后去福宁殿谢恩的流程都免了,太妃倒是传过话来不用云美人过去,每日在群玉阁里抄写过经文之后送到佛堂便算交差。 圣上原本在后宫上也没有多热衷,这几日正好有事忙起来,第一次驾幸群玉阁竟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他来的时候正是午后,会宁殿又不远,因此既没有传车辇也没有叫人通禀,直接走了进来。 群玉阁的宫人第一次迎驾,岫玉与兰秋还算比较镇定的两个,她们向官家悄声行了一个礼,躬身将圣上引到了书房外。 “你们娘子如今这般用功么?” 圣上轻声询问,她平日这个时候似乎该午歇才对,原本想瞧一瞧海棠春睡的景致,没想到反而见到她在书房里用功。 没等岫玉回答,里面却传出来女子暴躁翻页的声音,已经代替这个掌事宫人回答了一切。 皇帝莞尔一笑,正欲吩咐人通禀一声,却听见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再也不想见到官家了!”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里面是蕊月在伺候笔墨,她被云美人对官家突然的不敬给吓到,几乎是云滢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她隐约听见门外似乎也有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云滢只是写的胳膊酸了,不留意叫一滴墨汁滴在了上面,污了刚写好的半面,蕊月一跪下反倒把她这股怒气给打断了。 “又不是你害得我天天写这些东西,你跪下做什么?” 云滢把不能要的那一页放进故纸堆,“圣上又不在这里,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就叫你们这么害怕?” “娘子,官家毕竟是天子,怎么能不叫人畏惧?”蕊月和她年纪相仿,但是对于皇帝天然从心底有一种敬畏,自从她来到云滢身边后还没有见过皇帝,生怕这些话传到外面去叫有心人听见了。 “您别生气,或许圣上这几日就过来看您了。” 云滢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她从前写这些也不在话下,但那个时候只是太妃日常派下的活计,可太后现在叫她斋戒沐浴是因为生她的气。 即便她一开始在清宁殿没有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后来也明白了。 被人因为这种事情罚抄书与平时的功课相比,心境哪里会一样? “官家才不在意我呢,”云滢苦笑了一声,她让蕊月起来再拿一张新纸过来,“他都好些日子不见我了,估计是再也不会来了。” 圣上站在门外,看群玉阁的宫人跪了一地,隐隐有些头疼,但又有些觉得好笑。 “既如此,那朕便不再到群玉阁来了。” 皇帝在福宁殿以外的地方还从未被她撂过面子,趁着里面还没有越说越离谱的时候,不免稍稍严肃了神色,出声示意。 话音刚落,里间就没了声响,过了片刻后书房的门才从内打开,云滢不掩面上的惊愕,向他福身问安:“圣上万安。” 皇帝踏进了书房,江宜则知道云美人私底下或许有什么不一样的话要和圣上说,便悄声跟在官家的身后,示意群玉阁的宫人出去。 “官家,您怎么突然来了?”云滢想给皇帝端一盏茶来,然而这里只有她用过的茶盏,新的还没有被宫人们奉上来:“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皇帝坐到了她习字的位置上,看见正前方摆着一本供作参考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旁边还有一些散纸,料想刚刚被她粗|暴对待的就是这本经书,他抬眼瞥了云滢一眼,面上平静无波。 “朕不来,怎么知道你私下诋毁朕躬?”圣上淡淡道:“不过区区三日,说的倒好像朕数年不曾踏足一般。” 她未免也有些没良心了,封位赐宫,哪一样不合她的意了,竟私下同宫人说他的不是。 云滢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人倒霉起来就没一件高兴的事情,她就是想过去斟茶,缓和一下圣上的怒气都没有机会。 “嫔妾去给圣上斟一杯茶来可好?”云滢试探道:“省得您训起来口渴。” “不必,”她声音软下来,靠他也靠得更近了一些,但圣上也没有呵斥,只是示意江宜则去外面守着门,“朕也不缺你这一盏茶吃。” 皇帝的态度叫云滢心里有了些底,她生气时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也算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圣上只是不愿意在人前自降身份,但私下却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您都三天没来看我了,可我天天都在等您来的。”云滢倚靠在扶手侧,轻轻扯他的衣袖:“难道还不许我自己在屋子里生一生气么?” 圣上瞧着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轻声一笑,旋即低斥了一句,“胡闹。” 她自己分明也同他说过,后宫的嫔妃要面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轮到她自己的身上,就是三日也不想等。 不过她在福宁殿的时候确实是可以时时刻刻地见到自己,她又是小姑娘的心性,盼着时时刻刻能见到自己,一时有落差不高兴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这几日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才不得空来瞧你。”圣上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他见云滢一脸委屈,反手握住了她在自己衣袍上作乱的手,“怎么,朕来了也不能叫你高兴吗?” “高兴,圣上驾幸,嫔妾怎么会不高兴?”云滢低声抱怨道:“可您又在这里过不了夜,顶多在这里两个时辰。” 太后要她修身养性,替太妃抄写经文,就算是皇帝要临幸她,那也会被归为她的不是。 而且她现在还剩下半本多,圣上要在这里坐一坐,她总不能自己在这里抄经,将圣上晾在一旁的,太妃虽然宽纵,可她也不能仗着太妃的好性子太放纵,宫门下钥之前也该把应写好的经书送过去。 “哪里来的许多气话!” 圣上要不要留宿在嫔妃寝殿也是凭自己的心意,若是他不愿意,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随手指一个女子过去非得让圣上临幸,云滢反而替他决定好了。 “什么气话?”云滢微愣,她拿了桌上厚厚的经文过来给皇帝详看,“您瞧瞧这一本有多少字,要是耽搁上两个时辰,嫔妾怎么赶在天黑之前把抄好的经文送到太妃那里去?” 皇帝日理万机,对于宫中发生的一些琐事并不是样样都要知晓,她今日确实是有些奇怪,平日早就不分尊卑起来了,现下见了他倒像是有满腹的不愿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想起云滢方才同宫人抱怨,说要抄写这些东西都是他害的,“难道太妃要你写这些,还是朕的不是?” 圣上同太妃的关系一向和睦,知道她不是一个爱磋磨嫔妃的长辈,不过她身体不好,又笃信佛教,倒是常常会让人替她写些经文做祈福之用。 云滢之前做过杨充媛的养女,她同太妃的关系在别人眼中自然较厚一些,会在这里替太妃抄经也不是什么奇事。 “这些当然都是您的不是了!” 云滢本来受罚就有些不高兴,真正的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知,她心里自然就更不舒服了。 “我同您说白日不行的,容易叫人看出来……”可惜眼前毕竟是君王,她要抱怨也只能小声说:“要不是官家白日里欺负人,我哪里用得着被老娘娘罚写这些经文祈福?” 圣上稍有不自然地松开了她的手,云滢在这种事情上素来言语上大胆得很,行动上却有些欠缺,白日行事与先贤之道相左,他原本也不是十分赞成的,入夜之后才应该是行周公之礼的时辰。 但又不能否认,那确实是一种令人觉得新奇的体验,叫她格外地惊慌羞怯,别有一种隐秘的乐趣。 甚至偶尔回想起来,还会意动要不要再试上一次。 然而这件事却带给了她许多灾祸,即使是在他思忖过后并没有叫女官记档的情况下。 太后了解皇帝床帏的近况也就只能通过彤史,之前太后派过来掌管彤史的女官已经告老,新上任的女官又是圣上身边人调.教出来的,除非是不想留在福宁殿里了,否则怎能不按着天子的意思行事? “圣上走以后宫人替我收拾了一番,然后就有坤宁殿的大长秋过来传旨,”云滢回忆起皇后身边那位大长秋阴柔的笑容,实在是有些不喜:“明明是个内侍,却一直都在瞧我身上,弄得人不自在极了。” 时下的风气还有些追捧前朝的开放,嫔妃的衣服不是将人从颈项以下悉数遮盖掉的,而是将颈项优美的曲线展示于人前,抹胸处又隐隐约约露出一抹雪痕。 内侍们没有机会像男子一般亲近女郎,但是对这种事情的窥探欲反而因为自身的不行而愈发强烈,即便宫人用润泽轻盈的香粉替她遮掩掉一些圣上行事过后留下的余韵,可内侍的眼睛也尖得很,靠她那样近,肯定是瞧出来了什么。 云滢觉得圣上周身的气场似乎冷了几分,她便乖乖闭上了嘴,站在一边低头盯自己细褶裙下的鞋履。 “怎么不说了?”圣上压下了隐含的几分怒意,温声安抚着她,“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其他的也没什么好同官家说的了,”云滢低声道:“难道官家要我妄议中宫吗?” 皇后知道了这件事,可她却是被太后责罚的,她又没有什么证据,再说下去反而有些不妥了。 就算她同圣上这样说了,难道皇帝会因为一句话去治皇后的罪吗? “你未免也太实诚了一些。” 圣上默然片刻,方同云滢说道:“太妃待人宽和,她既然不叫你去跟前伺候,自然也没有罚你的意思,你身旁的掌事总该是识字的,叫她模仿你的字迹写一些,太妃也不会说什么。” 即便是太后,也盼着皇帝多多临幸嫔妃,早日让这些女子为皇家开枝散叶,只是不高兴他白日行事,又不按照规矩记录在案,刻意欺瞒她这个做娘的。 叫云滢去太妃那里伺候,便是知道她心肠软,顶多叫她不能侍寝,至于抄经。 这个云滢也不是不知道,就是杨充媛当时要为太妃抄经,有时候也会叫宫人代笔,左右太妃也不会一本本拿来细看,或者说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深究。 太妃并不为难自己,她要是想偷奸耍滑,集合众人之力,半日就能写出好多本的。 不过她白白受了一场罚,在太后面前得了个狐媚的印象,哪里能这样草草了之。 “可是我想叫官家看见我这样用功之后心疼我。” 她厚着脸皮主动坐到圣上的怀中,给他看手上运笔太久后留下的痕迹:“我因为您才被老娘娘责罚,手腕到现在都是酸的,您看见就一点也不怜惜我吗?” 云滢身量纤纤,坐在皇帝的膝上也不会叫人嫌重,圣上瞧她方才还是一副全然将责任推卸的委屈模样,现在却又依偎在他怀中求他怜惜,面上露出浅浅笑意:“不是气恼朕,再也不想见到朕了么?” 温热的气息交融,身体上的亲近叫云滢少了很多拘束,但她刚刚发过脾气,就是要撒些娇也不好叫外面守着自己的宫婢听见,附在圣上的耳畔窃语:“那自然是气话,我委屈得受不了,却又没什么人可以倾诉,只有官家还肯听一听。” 她刚做了圣上的娘子就被太后不喜,皇帝又不来瞧她,她当然心里要不高兴了。 圣上不知道是该说怀中的这个姑娘什么好,云滢因为白日被临幸的事情被罚,自然不是她的错,然而宫中之人向来是认为天子不可能有错,她却这样肆无忌惮地抱怨全是因为他。 她也说过对佛经不是十分感兴趣,却在可以蒙混过去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受罚,当然叫他心生怜惜。 可她却这样明晃晃地将小心机剖开直说,虽然叫人觉得好笑,但心底也莫名生出一片柔软来。 那洁白如玉的腕部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圣上在上面轻柔地按揉了几圈,“今日朕派人同太妃说一说,这一项以后蠲了。” “这是老娘娘的意思,官家干嘛要同小娘娘说呢?” 云滢见圣上待她这样温存,逐渐起了些坏心思:“再说我也不是完全为了要官家心疼的,太妃对我一向很好,当然要好好写的,要是我仗了太妃的宽容来随便让宫人糊弄她,这不是欺软怕硬么?” “难道你素日不是这样吗?”圣上想起这姑娘仗着他的宽纵也做过不少无理取闹的事情,不禁一笑:“在福宁殿里那许多的放肆,云美人恐怕都忘了。” “官家取笑人,”云滢听见皇帝笑着称呼她的位份,不知道怎的就叫人染上了一些羞意,“您要是真心疼我,不该说替我抄一份吗?” 圣上按揉的动作逐渐缓了下去,他直视着眼前抬头与他对视的姑娘,云滢壮着胆子将搁置在一侧的毛笔拿起递给圣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笑意:“好歹是一起犯的错呀,要论罪郎君也是首犯,奴家是从犯,官家总不会要奴一个受罚罢?” 还没等皇帝责备她什么,云滢已然凑到了他耳畔,“这些日子我都是比照着官家的字迹来抄经的,您不用仿我。” 江宜则在外间紧靠着门站立,多少能听到圣上与云娘子的一些羞人话,这些他本来已经习以为常,及到后面云娘子那句要官家替她来写的时候心跳还是快了那么一点。 官家愿意替她开脱,亲口免了这场责罚也就罢了,太后看在圣上的面子上,想来也不会太揪细。 皇帝从来都不会有错,自从圣上亲政之后,连太后都没有说过要让官家受罚的事情了,何况她一个刚受宠的娘子? 果然如他所料,书房内静了几瞬。 云滢也不是那种不会察言观色的人,见圣上不说话,猜测或许是这样的举动触碰到了圣上的底线,一时手心也生了几分微汗。 她想着将笔从官家的手中抽出,“是嫔妾不知好歹,惹……” 然而那笔却被人攥得稳了,云滢那一分力道过来,圣上的手腕都没有动过一下。 “上面的墨还未洗过,你是不要这一身衣裙了么?” 官家在外面那一声把云滢和蕊月都唬了一跳,她们匆忙出来迎驾,谁还有心思去管笔尖上的墨有没有洗净。 圣上瞥了她一眼,示意云滢起身:“朕看你哪里是想念朕,分明是想找一个代笔的抄书人。” 那种旖旎的气氛骤然消失,圣上看着低眉乖顺应是的云滢,隐隐能看见她嘴角的弧度,乖极了,也狡黠极了。 美人低眉浅笑,坐在他怀里娇俏地唤人郎君,自然是一件令男子高兴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圣上想将她按在书桌上反转过来狠狠打两下。 真难为她三日前就模仿御笔亲书,眼巴巴地盼着自己过来说这些甜嘴的话,要是车辇早些过来,想来就是这三卷她也不愿意写的。 不想让宫人来糊弄太妃,就想叫九五至尊来做这个代笔了。 云滢隐约感受到圣上好像有些不一样的别扭,但也猜想不到如此平静的圣上会生出将她打一顿的想法。 “嫔妾能有什么坏心思,那不也是因为圣上的字好,我才仿您的么?”云滢执起墨条,往砚里重新添加清水:“您抄经的时候我替您磨墨,也不算偷懒的。” 红袖添香本是一桩文人风流事,现下却莫名没了那种幽深隐秘的旖旎。 “让朕身边的内侍进来服侍,”圣上知道她工工整整抄写半卷定然也费了许多的工夫,想来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到庭院中散心透透气,“你出去罢。” 云滢执墨条的手一顿,眼中略带惊讶。 “抄经讲究心静,”圣上定定看向她,目光湛湛:“有你在这,朕怎么静的下来?” 圣上的目光平静深邃,叫人不敢违抗,没有半分轻薄的意思,但云滢的双颊渐渐染上了一层绯色,福身离开的时候尚且不曾平息。 有江宜则在,近身伺候皇帝的事情自然是由他来做的,他在门口是听到了皇帝吩咐的,但并没有立刻入内,反而是等云美人从书房中出来之后,才邀她往旁边借一步说话。 云滢对皇帝身边的内侍向来尊重,而几位都知和梳头的近侍也愿意看在她得圣上看重的份上,时不时给她提一个醒,让她可以少一些自己揣度,江宜则相邀,云滢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都知,有什么事情吗?” 群玉阁中的庭院并不算大,江宜则只同她站在庭树的底下说话。 “户部和兵部的人最近常在官家面前打几场官司,圣上这两日忙,没顾得上后宫,这才空闲下来,便往娘子这处来了。” 这些云滢都大约能知道的,她才封了位份,官家还有几分新鲜感,若是出入后宫,必然要到她这里来的。 “娘子应该也知道官家素日并不清闲,江山万里,没有一处不叫人挂心。” 江宜则浅笑着提醒她:“有些事情偶尔为之固然是闺房中的乐趣,但若长久下去,官家驾幸非但没能舒心,反而自寻了差使,依旧会对娘子纵容至此吗?” 男女相处之道在于张弛有度,皇帝现在是喜欢她,愿意这样纡尊降贵,可是官家到后宫来毕竟是散心的,嫔妃该体谅圣上的不易,而不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提一些无理的要求,这样才能维持长久的恩宠。 云滢怔了一下,但还没等她称谢,江宜则已经躬身告罪,往书房里面去伺候皇帝笔墨了。 …… 圣上对于抄经也并不陌生,比起云滢的小心翼翼,生怕写坏了一张纸,倒是显出他的信手拈来,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这一册经文就已经摆在了太妃殿里佛堂的神龛前。 皇帝留宿在群玉阁,既然已经在此处消磨了许多时光,晚膳自然也是要一同在这里用的,群玉阁的内侍早早备好了水供帝妃使用。 女子总是更麻烦一些,圣上倚在床边看了许久的书,才见宫人簇拥着云滢过来。 不同于其他的嫔妃,服侍云滢的贴身宫人手中还带了一些侍寝中极少用到的一些东西。 她今夜将头发全部梳起,吩咐宫人们将东西摆在趁手的地方后,就让人都出去了。 “圣上今日替嫔妾抄写经文,实在是有些辛苦。”云滢没叫侍女放下床帐,柔和的烛光照亮了内寝,不似是她行事的风格。 她靠在皇帝曲起的膝边,鼓起勇气试探道:“今夜要不要叫嫔妾来伺候官家?” 圣上不置可否,却瞥了一眼旁边的膏体,“你拿这些来做什么?” “嫔妾的姐姐在尚药局当差,这些是她给我的,说是新研制出来的香膏,气味平淡宁和,叫人舒坦得很,但我还没有试过。” 云滢面上嫣然一片,她低声说道:“我想官家疼我,应该不会介意我笨拙的。” 男子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是占据主动的,女子催促反而像是男人不得力似的,但她撒娇一般地催促人躺下反转过去,圣上依言照做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 毕竟她曾经有许多的不好意思,一个倾慕自己的美人突然这样主动,也没什么人可以拒绝得了她的殷勤。 甚至遮遮掩掩的殷勤,更添了一分叫人期待的神秘。 然而当那润泽肌肤的香膏被仔细涂抹在后背上时,那双本应该撩动男子心弦的纤纤素手却用了几分力,摁在了背部的穴道上。 云滢的手法都是同兰秋学的,她没有太医署考试时认穴的铜人可供学习,穴位是从医书上看过之后才在服侍自己的宫人身上试验准度的,骤然用在官家身上时,她还有些忐忑。 太后不愿意叫她这两日侍寝,但她指使天子为她做事,总也得拿出些诚意才能叫圣上喜欢。 室内静谧,她明显感觉到圣上的呼吸顿了片刻,但皇帝并没有说出什么叫她停下的话来,因此她也就大着胆子继续行事了。 原本的期待落空,固然令人失落,然而圣上察觉到云滢的意图之后也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愿拂了这姑娘的美意。 而且他亦不想叫她知道他想差了之后的激荡心绪,那一定叫她得意极了。 云滢的按摩导引或许还比不上宫中专门做这些事的内侍让人舒服,但其中滋味自然是不同的,群玉阁的红烛一直燃着,直到她察觉到圣上的呼吸缓慢深长之后才吩咐人熄了烛火。 即便宫人的脚步再轻,晦明之间,到底还是惊醒了天子。 “官家,夜已经深了,也该安置了。”云滢依偎在他的枕边,两人竟是分被而眠,她趁了夜深,大着胆子在圣上眉心处印下浅浅一吻:“您明日不是还要早起见大臣的么?” 那吻像是一根温热的羽毛,在静谧的夜中格外动人心弦,又不含半分情|欲。 只是上天似乎偏与她作对一般,云滢话音未落,就听见屋外传来了御前内侍的声音。 “官家,刚刚昭容娘子那边派人来说,延寿公主今夜发喘,想请官家过去看看。” 延寿公主是皇帝唯二的女儿,要是她有什么不妥,自然会叫皇帝挂心,但还没有等他决定是否要去,身上的锦被忽然被人掀开一侧,钻了进来。 女郎周身便如柳絮棉花一般轻软香暖,可她瞧向自己的眼神却全然不是这样的。 她的身前微微起伏,连带着自己也感觉到了那份丰盈绵软,虽然没说出些什么不许他去的嫉妒话,然而那眼神却清清楚楚地在说话。 不许去。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御前值夜的内侍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时辰同皇帝禀告这些会打断圣上与云美人的好梦,但还是硬着头皮禀报了。 只是等他们将延寿公主的事情报上去以后,窗内迟迟没有圣上的声音。 倒没有内侍会觉得这是因为皇帝沉沉睡去没有听见,毕竟云娘子正是得宠的时候,温柔乡迷人眼,圣上恐怕也不愿意起身。 云滢下意识地覆到皇帝身上去之后,其实是想直接开口不要圣上去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的心爱之物从不许人擅自移动,更遑论说要抢,同为嫔妃,她才不想做大度的模样谦让给别人。 皇帝只有两个女儿,延寿公主又是先天有弱症,王昭容要是说她自己身上不好那当然是想法子从她这里截人,但是延寿公主是圣上的女儿,又赶上冬春交替,万一是真的发病,自己贸然开口总是不妥的。 圣上,并不是她的心爱之物。 皇帝会喜欢她为了他的恩宠而争风吃醋,也未必不会喜欢别人这样盼望君王驾幸。 身上如云絮一般的绵软温热悄悄挪了下去,圣上感知敏锐,自然对她的挪动一清二楚。 “怎么不说话?” 她今夜都没有什么邀宠的意思,只是依偎在自己的枕畔入眠,偏偏等人来请之后才覆上来。 分明是不想叫他去的,又不开口挽留。 “官家要是不想去,我说与不说您都会留下来的。”云滢虽然翻了下来,但仍是枕在他的臂弯里私语,“可官家要是想去,我说什么都没用,索性不说就是了。” 那就是不想他去的意思了。 暗色之中,她感知到圣上浅笑时略有起伏的呼吸。 “小醋坛子,”圣上浅浅责备了一句,“要是由着你说,你想说些什么?” 云滢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圣上会意莞尔:“说吧,朕不生你的气。” “事涉公主玉体,其实这个时候嫔妾应该大度一些,才能展现对陛下的体贴,”云滢埋在他的肩窝里,闷声道,“可我又不是贤妃,来请人的也不是皇后娘娘,大度会叫自己心里不痛快。” 圣上早就知道她爱吃醋,并不贤良淑德,但她总是该知道后妃尊卑的,要是皇后贸然来请圣上,那必然是天大的事情,皇帝肯定要去的,可嫔妃之间吃醋争宠是常事,她不想一边心里气恼得要死,一边体贴地给圣上穿衣。 皇帝今日本来就没有从她这里得到男女欢愉,延寿公主大约还是需要乳娘偶尔喂养的年纪,想来王昭容那处必然是要比自己可观多了的,要是现在过去,当然是便宜了她。 圣上被她这份不加掩饰的敌意逗笑,正想说些什么取笑一下这个醋坛子,没想到锦被底下的姑娘酸言酸语。 “昭容娘子位份高,肯定很得陛下的喜欢,而且延寿公主尚不足两岁,想来昭容的温柔乡比嫔妾还要好上几分。” 她这一番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但两人正耳鬓厮磨,皇帝只消稍微往歪处想一想,就知道她打什么坏主意。 云滢感受到圣上气息的靠近,以为官家是起了亲吻的心思,但圣上中途却又顿住了,手缓缓向下,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挑的是肉多的地方下手,但云滢骤然被袭击了一下,还是轻呼出声。 “官家要我说话我也说了,可我说完您又不高兴。”云滢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臂弯,使坏地将头重压下去:“您要是生气,以后我可不敢和您说真心话了。” 她拿这样的话来堵他,一瞬间圣上也有些后悔,方才下手太轻了些,叫她还是这样油嘴滑舌。 “宫妃是不必亲自哺育皇嗣的,你少来胡思乱想。” 深夜帏帐之中,即使是枕边人也无法瞧见他平静的面容上是否带有赧色,“朕也没有那种嗜好。” 女子哺育期间身前最是丰盈可观,又有一种区别于妙龄女郎的体香,圣上不知道她是看过什么歪书,怎么就想到了那处去。 男子在这种枕畔私语的时候哪里肯吃亏,圣上定了定心绪,淡淡道:“不过若是你喜欢,将来等你有了皇子或是公主,朕偶尔一试也无妨。” 她要是生育了皇子或者是公主,也是不必亲自喂养的,与其白白浪费,倒不如教人细细品尝一番其中滋味。 云滢原本只是觉得圣上平日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极为克制的,她这样取笑,便是官家真的夜间驾幸王昭容的成平殿,大抵也回有些不自在。 谁想到他会扯到自己的身上来…… “您叫他们进来问问罢,”云滢取笑归取笑,她停顿了片刻,“好歹是圣上的公主,殿下又那么小,或许是真的病得厉害,才叫昭容娘子慌神,半夜大动干戈来请官家过去。” “要是将来嫔妾真的有幸生下皇嗣,孩子若有痛楚,想来第一时间也是要寻官家的。”云滢低声道:“哪怕官家不是通晓医术的太医,可有了您也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 她尚有自知之明,圣上能瞧中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舞姿与美貌。 最能打动一个位高权重男子的东西,往往就是一个妙龄美人的真心,哪怕真正的爱慕只有两三分,但只要能叫人觉出十二分来就够了。 可是真心并不能光靠口中说一说,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她要叫圣上真正感受到,就要拿出一定的诚意来。 能恰到好处地吃些醋,但也得叫他明白自己也能为了他贤惠起来。 他这样的话还是有几分体贴的,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酸意,公主要是真的重病,哪怕今夜是皇后侍寝,恐怕也要体谅一番昭容拳拳爱女之心。 但要是公主只是小病呢?也值当她轻易把官家从别人的宫里叫走吗? 云滢说这话的时候手仍轻攥着他寝衣的衣领,虽然要挣脱一个弱女子的束缚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她的情态着实是极为依恋人的,叫人有那份推开的力气,也不会有推拒的心。 圣上忍俊不禁,她这副语气语调,像是完全为了他才不得不大度贤惠似的,听这意思要不是延寿公主生病,而是王昭容自己身子不痛快,恐怕就是即刻要咽气她也不肯放人进来问一问。 他并不相信后宫之中有哪个嫔妃会在这种时候会真心实意地劝他过去,但大多数的妃子在旁人过来相请的时候顶多是面色僵一下,稍稍出言挽留,皇帝留与不留也不是她们能左右的。 只是不遇到极大的事情,皇帝也没有闲心去探究嫔妃们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这种小打小闹的争宠没有谁对谁错,就算是告到坤宁殿那里皇后都懒待去管,端看皇帝对两方的宠爱多少。 要是正赶上皇帝心情尚可,即便是知道有做戏的成分,作为消遣去瞧一瞧也无不可,权当是嫔妃们博取宠爱的小心机,但要是逢上天子心中郁郁,不理会也就是了。 当然一般来请人的嫔妃也会看眼色,只有正巧赶上天子雷霆之怒的倒霉鬼,倒不会有人专门挑皇帝脸色差的时候来巴巴自己送上来。 门外的内侍等候了许久,不见官家应声,却听见殿内女子一声软而媚的轻呼,如有春酒入喉,叫人连骨头都酥软了。 即便今生与男女情事再无缘分,也能隐约能猜到圣上此刻消受的美人恩是有多叫人撂不开手。 成平殿来禀报的宫人尚且候在群玉阁外,传话的是御前一个得过王昭容好处的内侍,他稍有些紧张地瞟了一下江宜则,“都知,您看圣上这意思,是不是不准备过去了?” 延寿公主身体弱,春日难免会有外因诱发喘症。 往常王昭容也请过几次,那时节官家正修身养性,除了皇后的寝宫很少留宿,对自己这个出生不久的女儿自然在意,也会过成平殿去看望延寿公主,温言抚慰她的母亲。 王昭容也算是有分寸的,至多一月请上一次,是以虽然周才人所生的大公主更讨皇帝喜欢一些,但实际上圣上探望皇嗣的次数反而是延寿公主这里更多。 但这回正赶上云美人侍寝,圣上恐怕是不愿意再去的。 “官家尚未发话,你倒是心急。” 江宜则感受到了底下人的目光,但并不在意,皇帝尚且有心情同云滢取笑玩闹,恐怕昭容的心思是要落空了,“云娘子如今盛宠正浓,官家不去也是常理。” 那内侍喏喏应承,极心虚地站在一边。 又过了片刻,方有群玉阁守夜的掌事宫人出来传话,请成平殿来的人进去问话。 御前的内侍与宫人也跟着一并入内伺候,内里帘幕低垂,圣上披衣起坐,叫那宫人隔了一张屏风回话。 江宜则入到屏风内点了一对明灯,既不过分刺眼,又能为圣上照明。 阁内只有淡淡沁香,帐内无限风光春色,却并没有男女燕好过后的味道。 天水碧的帷幔后面,皇帝如往常一般端坐在床榻上,但他隐约能瞧见圣上的身后半露出一条洁白细腻的玉臂,那女子悄悄去扯皇帝的衣袖来抵挡突如其来的光亮,惹得圣上轻声安抚了一句,叫她不要再胡闹。 他瞧见皇帝捉住云滢的手臂放入锦被下面,以手轻覆她的双眼。 天子柔情,当真缱绻极了。 然而等屏风后面的宫人领了旨意进来以后,圣上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来对她。 “奴婢叩见圣上。” 那宫人受内侍引导站在屏风外面,对皇帝福身行礼,她出来已经很久了,心里正是慌乱的时候,然而还没等她禀明延寿公主的事情,床帐内却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哼。 她也知道半夜来请人不是什么好活计,这肯定是要叫云滢不满,却没有料到云美人在这种公主发病的时候尚有心情争风吃醋。 江宜则轻咳一声,提醒她道:“姑娘莫不是糊涂了,里面除了官家尚且有云美人在。” 那宫人是王昭容身边的掌灯青衣,她连忙向云美人也问了一个安,那床帐里的娘子却没了声音。 如果她敢稍微抬起头来看一看,会发现几道纱绸后面只有官家独坐,这位恃宠生骄的云美人还躺在床榻上迟迟不肯起身侍奉。 “成平殿里是怎么了,闹出这样的动静来?” 圣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还是叫人心头发紧。 “回官家的话,今天夜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公主突然就开始吐奶,呼吸一直稳不下来,面上潮红发紫,乳母和宫人哄不住,连忙请了昭容拿主意,又请了一位当值的医女过去瞧脉。”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完了,上首的官家听完之后却并没有多少心焦,他淡淡道:“那医女可诊出什么来了没有?” 青衣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子想来也是吓坏了,一出了事便慌的跟什么似的,头发都来不及梳,抱着公主一直在哄,叫绿罗请了医女,让奴婢来请官家过去。” 按她所说,成平殿里的形势自然是十分凶险的,云滢之前其实很少接触到后宫娘子们,知道圣上的女儿难受也不会恶毒到心里暗自高兴的程度。 她稍有些不落忍,悄悄用了几分力气,握住了皇帝覆在她眼上的手掌。 圣上半侧了头去瞧她,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坏话,孰料她却轻轻对他做了一个“不若还是去罢”的口型,示意他不用再在自己的身上分心。 他身后的小女子衣衫凌乱,身前盈盈半遮半掩,今夜这事发生得太晚,她已经是一脸的倦意,恨不得去见周公了。 她任性、妒忌,在他面前时半点也说不得,但偶尔又有一份柔软的心肠。 或许因为那是她心爱男子的女儿,即便再怎么舍不得皇帝深夜离去,也愿意叫他去看一看。 倒教他想起上次造访成平殿时的情景。 他到的时候延寿公主已经渐渐平歇下来,无意识地在母亲身前抓蹭,将一身在秋冬里本就略显单薄的寝衣弄得不敝玉体,显出昭容娘子身为女子的风情与作为母亲的憔悴。 然后王氏又是怎么做的呢? 那个时候宫人过来禀报的病情,似乎比现在还严重。 “延寿不舒服,就该叫太医过来诊脉,一个医女顶什么用处?” 圣上略带怒意的声音虽然令青衣害怕,可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官家如此挂念公主,想来是愿意随她一同去成平殿的。 “宜则,你去取朕的令牌来,让内侍深夜出宫,将几位平日为朕请脉的太医都拘起来,治不好公主,他们也就不必回府了。” 宫中宵禁,如果没有帝后的手诏与令牌,谁都不能深夜出宫,江宜则应了一声是,忙吩咐人去取了牌子出宫,却稍微觉得有些奇怪。 官家这样看重延寿公主,又怎会与云美人一直在床笫间玩闹呢? 青衣心里暗暗觉得有些不妙,旋即听到圣上吩咐她道:“回去告诉昭容将衣裳穿得齐整些,省得见了外男要手忙脚乱。” 她颇感吃惊:“圣上,您……” 还没等她说完未尽之言,圣上便已经让群玉阁的宫人进来熄灭灯烛了,“朕并不通晓医术,去了也是无用,有几位太医在,想来延寿也会无恙的。” 云滢自始至终都没出声说些什么,她见圣上重新揽了自己在怀里,稍有几分犹豫:“官家,您真不过去吗?” 皇帝被她按摩了一番本就有些睡意,现在却消散得差不多了,他稍用了几分力道,屈指在云滢的额上弹了一下:“那朕现在过去?” 人都已经躺下来了,再说这个当然是和她玩笑的,云滢隐隐觉得不对,但还是依靠了上去,环住圣上的腰。 “嫔妾不是怕几位太医真被您斩首么?”云滢在他耳畔私语:“我很少见您发脾气的。” 圣上微怔,明白过来她不清楚这只是一句为表重视时随口的一句话,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快些睡罢。” 这种鸳鸯交颈般的亲密依偎其实是有些累的,过不多时云滢睡着了,不自觉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只是最终那床榻上的两床锦被,还是有一床多余了。 …… 云滢起身的时候圣上已经走了,官家上朝的时辰比宫中用膳的时辰早,自然不能陪嫔妃用早膳。 岫玉按照宫妃去向皇后请安的时辰叫起她,笑着捧了一盏漱口茶到云滢手边:“官家早早就起身了,怕娘子睡不足,就没让您起来伺候。” 美人位份不同于下面那些没有品阶的宫妃,是得早起去请安的。 当然圣上有专门伺候他更衣梳头的内侍,其实也用不着宫妃伺候,他起身时见云滢犹自好梦,想一想她既不用早起上朝也不必见大臣批折子,便叫她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皇帝起身的时候有些难以伺候,这个云滢也是知道的,因此也喜欢这一份体贴,她洗漱过后半闭着眼叫兰秋来替她梳头,同岫玉抱怨道:“每次官家同我寝在一处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么累。” 侍寝也累,不侍寝还累。 岫玉在旁边站着,无奈一笑:“娘子这话传出去叫人要羡慕死的,您年纪小还不太懂这里面的事情,只要稍稍哄一哄官家,想来圣上就会温柔怜惜些了。” 能叫官家替云娘子抄写佛经,这在旁人眼里就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了,更不要说侍寝时叫人累到抱怨了。 清晨这种时候,云滢也不想与人讨论起这件事,她懒散地搭了岫玉的手,到外间少用些粥品小菜,就漱口往坤宁殿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随其他嫔妃一起拜见皇后,必然会受到许多关注,加上昨夜的事情,想来嫔妃们难免会来打趣试探她。 果不其然,当她刚到坤宁正殿向皇后请过安,想要坐到一边的榻上时,就有人笑着问道:“听说圣上昨夜到群玉阁中歇着,昭容娘子派人过去请也请不走,怎么今日云美人侍奉圣驾早早来了,昭容却还未向圣人请安?” 说话的是贾才人,她比云滢低了一个位份,坐得离主位更远些。 云滢看到她的位子,就知道这个女子是什么位份,坐到自己位置上才答了她的话:“这话才人应该去问昭容才对,妾身哪里知道?” 皇帝半夜没有走,嫔妃们也只能拿话酸一酸,没有什么可叫人嘲弄的份。 “官家昨夜让许多太医进宫看诊,想来昭容是还在照顾孩子,一时脱不开身。” 皇后倒没有责怪云滢夜里绊住皇帝不许他去瞧女儿,毕竟皇帝让人夜里将太医们从家中拘到宫里给公主看诊,关心人的态度既然已经到了,要是不愿意去看也不能强求。 “也不知道延寿病得怎么样了,本宫还是命人到成平殿去说一句,免了她今日请安罢。” 皇后面上略有忧色,然而还没等皇后身边的宫人应诺出殿,外面的供奉官已经传唱王昭容入殿了。 她眉梢并无太多愁苦,甚至见到云滢之后嘴角微微上扬。 云滢不解地垂下目光,她的女儿还在发喘,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王昭容一走到殿中间的位置立刻跪下行了大礼,“臣妾今天请安来迟,还请娘娘恕罪。” 延寿公主叫人费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官家就这么两个女儿,皇后也不好因为这事儿苛责于人:“你也辛苦了一夜,还是先起来吧。” 皇后让人给她斟茶:“延寿现在怎么样了?” “多谢娘娘挂怀,今日公主就不喘了。” 王昭容转头瞧见正目不斜视的云滢,粲然一笑:“昨夜我一时着急,叫人到群玉阁去请官家,闹得云美人好大的不高兴,好在今晨官家到成平殿的时候没再气恼,改日我一定带那个不知礼的宫人上门给云美人赔不是。” 群玉阁发生的事情,其中详情外人未必知晓,只凭她说云滢不高兴这一句,谁也不会想到是因为她的宫人行礼的时候没有捎上云美人。 而皇帝夜里没有离开,晨起的时候还是到了成平殿去探望,哪怕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面上稍微有些不悦,但也叫王昭容面上多少有了些光彩,这说明官家到底还是在意她们母女的。 云滢没想到圣上晨起会过去探视,更没想到王昭容突然将话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见上首的皇后也瞧向自己,勉强笑了笑:“刚刚圣人还以为昭容是照顾公主才来迟了些,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伺候官家。” 她在口舌之争上从不怯场,与教坊司的舞姬有不文雅的斗法,自然同嫔妃们周旋时也有稍体面些的说辞。 “昭容服侍圣上年长深久,嫔妾资历浅薄,怎会因为公主的事情生您的气,那宫人冲撞我也没什么的,反倒是官家昨日略有不适,才命人撤了灯烛入眠,就被这宫人打搅了清梦。” 王昭容面上的笑意一僵,她也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哪里就称得上是资历深厚,公主发病的时候宫门还没下钥,分明是云滢勾着圣上早早往床榻去了。 但这话涉及圣上,她也不能在坤宁殿乱说。 她正要说些什么话来反讥,却瞧见江宜则捧着一道旨意走了进来。 皇后对于嫔妃绵里藏针在嘴上斗气的态度一向是放之任之,左右就这么几个人,一个清晨也吵不起来什么水花,就像听人说书一样,听倦了就叫人散了。 然而江宜则在嫔妃齐聚坤宁殿的时候过来宣旨,这在她印象中并没有几次。 江宜则进殿之后向皇后请了一个安,得到皇后允准之后,才向王昭容客气道:“这是官家下给昭容娘子的旨意,还请娘子起身接旨。” 这一下除了皇后以外,所有人都要起身跪着听宣了。 王昭容尚且有些回不过神来,想到官家昨夜吩咐诸多太医到成平殿里的恩赏,也没有注意到江宜则眼中淡淡的怜悯,起身跪到了地上,声音还略有几分欣喜:“臣妾听命。”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门下。 朕膺昊天之眷命,体察万物之幽情,原延寿公主讳明嫣,昭容王氏之女,性情敏达而幼有多舛,朕心痛之,令出玉清观为道,号为太清,暂由卫国长公主养之。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江宜则宣读完后将诏书交付给了仍然呆在地上的王昭容,他向皇后娘娘笑着告了一个罪,“圣人,官家还在前面议政,奴婢就不叨扰您与各位娘子了。” “都知留步,”皇后缓缓开口,叫地上的王昭容眼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不知道官家这道旨意,可曾说与老娘娘知道?” 自从太宗皇帝在汴京大修寺院道观以来,民间也就有了出家的热潮,连国朝公主出家为僧尼道士已经不奇怪了,身体不好、婚姻不顺,乃至本身向往清净的公主,都愿意向皇帝请旨出家。 但之前出家的都是皇帝的姊妹姑姑,譬如皇帝的妹妹卫国长公主就因为自己不喜欢嫁人而出家,皇室金枝玉叶因为幼年多病而出家的只有那么两三例。皇帝要延寿出家,竟然直接通过门下省发诏,而没有同内宫商量。 其实在之前,便有宫中道观的几位真人向皇帝建议让公主出家避祸,可延寿公主之前因为太小,圣上与太后也不舍得,只找过两个替身出家。 江宜则愣了一下,对皇后行叉手礼道:“回圣人的话,官家稍晚些会与太后娘娘分说。” 皇后颔首,“既如此,那便不留江都知在此用茶了。” 江宜则出了坤宁殿,皇后也没了和这些心怀各异的嫔妃再多说话的心思,吩咐都让她们散了。 云滢起身行礼的时候看了一眼王昭容,她对这些后妃间的事情还不太清楚,从嫔妃身边抱走孩子固然是一件不叫人高兴的事情,但是抱给皇帝受宠爱的妹妹又不是其他宠妃,让公主出家也是为她祈福的意思,应该也不算是什么斥责。 王昭容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她还是有几分要脸面的,等有品阶的嫔妃都走了以后才前趋几步跪在皇后的膝边,“娘娘,求您帮公主在老娘娘面前说一说情,官家要生气生我的气就是了,阿嫣那么小,怎么能去道观?” 皇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太后对于两个孙女倒是也疼爱得很,但是她本人也是有几分崇信佛道的,而皇帝又是通过门下省发旨,太后能说什么,把圣旨再驳回去? “官家的旨意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皇后安抚她道:“再说圣旨里也没说一定要延寿去玉清观修行,本宫倒觉得是圣上有些思念长公主了,想叫她进宫中修行一段时日,等公主身子安泰一些,也自然就可以还俗了。” “可是娘娘,卫国长公主根本没有生养过,又是方外之人,如何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幼儿?” 这话脱口而出,王昭容也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娘娘恕罪,臣妾只是太心急了。” 皇后现在没什么生出嫡子的希望,因此常常勉励嫔妃替皇帝多诞育子嗣,再抱到她膝下抚养教导。 她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无妨,公主有乳母和宫人服侍,想来平时也不劳你事事亲力亲为,她是官家的女儿,即便年幼,哪个敢轻慢了延寿?” 一个公主而已,她还没有兴致和嫔妃抢。 卫国长公主是带发修行,行动上并不受拘束,因为她是先帝与杨太妃的女儿,从小便跟在皇帝的身后,最受陛下的宠爱,每年二月左右还会回宫中住一段时日,为先帝与太后太妃祈福。 这又不是嫔妃出家,一旦踏入佛门便再无回转余地,公主小的时候因为身体孱弱,挂名在某一个皇家道观出家,养好身体之后是可以还俗的,并且名位与汤沐邑依旧保留,同出家之前的待遇没什么差别。 皇后安抚了王昭容几句,漫不经心地想着,或许中间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们的母亲了。 云滢回到群玉阁,让兰秋拆了她去见皇后时的发髻,重新梳一个家常的发式。 一个美人的头饰并不多,不过也足以叫戴了许久轻便乌纱帽的云滢有些不习惯。 岫玉见她松懈,没有再出去的意思,无奈苦笑道:“花房知道娘子昨夜承恩,还特地送来好多鲜花与娘子簪戴,没想到您一朵也瞧不上。” 在鲜花不易得的季节用真花簪头也有些彰显宠爱的意味,美人份例的那些东西都是固定的,但是有些隐形的东西却会随着恩宠的多少而变化。 像是她刚入群玉阁的时候地龙还没有通好,可住着也不觉得潮冷,甚至因为宫殿只有她一个人在住,其他空闲着的偏殿也需要额外的宫人不时洒扫,因此她实际可以使唤的宫人要比正常多上好些。 “满头的青丝就够重的了,每日再顶着这沉沉的一头出去,别说要同人说话了,就是站一站也觉得累。” 云滢梳发几乎不使用假髻,她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要是头发少些就好了,每天把发包拆卸下来不知道有多轻快。” 这种令人羡慕的烦恼兰秋并没有体会过,她用篦子密梳云滢头上的青丝,看着厚密,实际上根根分明,没有联结之处,不免羡慕道:“奴婢要是官家,每日瞧见娘子这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不知道有多喜欢呢,娘子还觉得累赘。” 卫子夫宠于发稠,赵飞燕宠于体轻,这两样云滢都不缺少。 “我没瞧出来圣上喜欢,”云滢听着侍女同自己说奉承话,突然想起来些什么,莞尔一笑:“或许是因为陛下的头发比我还好些。” 圣上平日里倒不见对她的头发作何评价,只是行事的时候会用手轻抚着她的脑后,省得那一头青丝落下,容易被人压到。 不过到最后也没什么用处。 云滢对于出宫殿去瞧一瞧的意愿并不强烈,而且圣上昨日驾临,她又没趁机让皇帝免了她剩下经书的抄写,有那戴了满头花草出去招摇的时间,还不如早早把经书抄完了,省得晚上再急急忙忙地赶工。 对于她这样的做法,岫玉还是很赞成的,“娘子如今招眼,少出去些也好,万一遇上昭容,您说不定要吃亏的。” “笑话,我不去找她的麻烦也就是了,她还敢来寻我?” 云滢想起她半夜差人过来请圣上的时候倒是楚楚可怜,第二日就因为皇帝上朝之前去看了她一眼,论说也不是去瞧她,是去瞧延寿公主,就在自己面前明里暗里地炫耀,都有些唾弃自己夜里那有些想劝圣上过去瞧一瞧的想法。 “没本事让官家到她宫里坐一坐,倒有半夜来寻人的本事,那一副慈母心肠是摆给谁看呢!” 云滢得益于奉令抄经,不会自己主动出去惹事,那王昭容再怎么生气,也不能闯到她的宫里来罚她,“圣人一向自诩明理博爱,昭容就算是位份颇高,到了坤宁殿总也不能不讲理的。” 岫玉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落在云滢的肩上轻轻揉捏,试图叫她消一消心里的气,“这话娘子想一想就算了,可不能向圣上去说,如今昭容也算受罚了,您再伺候官家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有些话说多了,男人也是要烦的。” 云滢不想居然被她猜中了心思,她本来早上听到那番话的时候是有心记上一笔的,毕竟嫔妃间的事情很少会牵扯到尚在幼年的孩子。 公主出家或许也只是因为请了些替身之后依旧会频繁发病,倒教圣上觉得替身出家不能欺瞒过上天,才让公主自己出家消灾的。 “说来我也有些不明白,官家又不是将延寿公主废了,她那么伤心做什么?” 岫玉微怔,突然想起来江宜则要她来服侍云美人的时候说过这位姑娘的出身,大约对这些事情还不太明白,“往常公主出家,一般是恩泽其母的,要么将公主母亲的位份提一提,要么赏赐嫔妃的外家。” 但是皇帝的圣旨里,并没有提到王昭容。 “娘子是以爱晋封,不知道官家后宫中册封的传统,服侍圣上的老人就算无宠,只要是膝下养着皇子公主的,每次大封的时候是少不了一个名额的。” 只不过是皇帝尚未到念旧的年纪,仅仅是在清宁殿六十大寿的时候大封过一次。 可今年是太后的六十五岁圣寿,宫中人也会猜测皇后会不会向圣上请旨,册封宫中的嫔妃。 圣上这时候将公主暂且交由已经做了道士的妹妹抚养,公主年幼不能离宫,将来或许等长公主离宫后还会给公主另外找一个嫔妃作为养母。 明显这份册封名单上是不会有王昭容了。 云滢低首不语,她隐约能猜到皇帝的意思,那些凭着资历的嫔妃到了高位就愈发不好晋封,王昭容入宫就是正二品九嫔,但一直到现在也只是九嫔。 她再升一升就该到昭仪或者是从一品的婉仪婉容,将来等到延寿公主出嫁,一个妃位也该有的。 “那也是她活该,谁叫她仗着生养公主就来抢人的?” 云滢抛掉心里想着的那些事情,宫人端来了水请她净手,她也该准备去进行每日的抄经了,“昨日叫碧桃给太妃送经,太妃娘娘有说些什么吗?” 她知道杨太妃并没有惩罚自己的意思,甚至不是每日会翻看这些送来的经文,但到底其中是有皇帝抄写的那半卷,她心中并没有底。 “太妃娘娘身边的侍女送进去之后回来同奴婢说,太妃夸娘子的字很有进步,越写越好了。”碧桃在屏风外面听见云滢说起她,忙进来回话,她有些苦恼地回想太妃的原话:“好像说您是渐入佳境。” 这就不是在夸她了,而是在夸皇帝,而且夸的还是官家为了仿照她而写的有些潦草的御笔亲书。 “这可难办得很,官家也不是日日都来的,我哪能天天都写这么好?” 云滢本来抱了侥幸的心思,以为太妃昨夜是没有闲心来瞧的,现下反而有些赧然。 圣上午后到了她这里,宫中人是都知道的,想来太妃也清楚得很。 等江宜则再替圣上往群玉阁送东西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位云美人在书房里对着皇帝旧日的字迹端详。 白皙的指尖都沾染了墨痕,甚至微微磨出来一些写字的薄茧,这么用功,可写出来的废纸比摆在旁边的佛经页数多上许多。 “都知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云滢让人给江宜则上茶看座,她知道自己这模样有些滑稽可笑,但并不怕展示给江宜则瞧。 江都知瞧见了,等同于皇帝也看到了。 书法这种东西不是人写十天半个月就能突飞猛进的,皇帝又偶尔会来看她,这种缓慢的进步就愈发不明显了。 有时候刻苦用功确实是要叫别人知道才行的,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宫人端来了铜盆,云滢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浸在香花水里洗了几遭,匆忙擦干了手,江宜则身后的内侍拿进来一个盒子,她也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奴婢是替官家来给云娘子送佛经的。” 江宜则辞了云滢赏的座,只受了群玉阁的一杯茶。看书桌后面的女子一下子涨红了脸,亦是有些猜不透官家的心意:“圣上今日下朝后突然有兴致抄写些经书,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您,让奴婢将东西送到群玉阁,请您午后往书房去伴驾。” 身后的内侍将盒子打开递给群玉阁的宫人,云滢瞧着那厚厚的一册《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不禁莞尔。 她每天抄书的时候觉得当真辛苦,并不能理解皇帝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兴趣爱好。 “都知,午后不会有外臣往书房去的吗?”云滢做女官的时候空着手去服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然而现在做了后宫的娘子,与皇帝的距离拉远了一些,反而有些不好意,“还是做从前的那些事吗?” 江宜则见云滢疑惑,有心卖她一个好:“延寿公主出家为道,官家大抵会在清宁殿陪老娘娘用午膳,娘子若是有心,不妨带些提神爽气的汤饮和点心到书房,您送到御前的东西,想来官家会喜欢的。” 他虽然人现下不在清宁殿,可是也知道官家起身往清宁殿的时候王昭容是还在太后面前没出来的,这场午膳用的未必顺心。 官家晨起去瞧过了公主,又问了太医几句,朝议的时候就吩咐人拟了旨,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情,外臣们也无意义,门下省极快地发出了旨意,似乎是刻意地赶在嫔妃未散之前给了王昭容。 延寿公主当然还能留在宫中,但是将来会交给谁养着就得看太后与官家的意思了。 哪怕只是公主,皇帝还是很怜惜这个身体孱弱的女儿,早早赐了汤沐邑,也请了替身出家消灾,王昭容却不知道珍惜这份福气,时不时要用些心机请圣上过去一瞧。 本来官家也是看破不说破,现在她在官家面前落了不是,保不齐圣上还会疑心是她养不好孩子,故意叫公主这样容易生病。 云滢谢过了他,知道江宜则不敢离开圣上身侧太久,也就没有强留。 她在福宁殿里伺候过,对圣上用膳的喜好也知道一些,吩咐厨房预备了东西,准备自己下厨。 妃子亲自下厨,这些服侍的人也没有干看着的道理,岫玉看着云滢有些笨拙地切菜,倒吸了一口初春的寒气。 “娘子,这些切菜的事情还是让厨娘们来罢。”她看着都觉得害怕,“仔细伤到了您的手。” 宫妃送膳食给皇帝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云美人最大的优势是颠倒众生的容貌与讨官家喜欢的性情,哪有皇帝喜欢嫔妃是因为妃子亲自下厨的。 ——而且非常大的概率做的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 等圣上午后到书房的时候,云滢已经像是当初在福宁殿那样,早早用手柄香炉燃了他素日喜欢的篆香,见他过来笑着问了一个安:“官家今日到书房的时辰倒是比起平常要早。” 内侍们得过吩咐,没有拦她,所以云滢就自己进来了。 她素日虽然胡闹,但从不乱动书房里不该动的重要之物,而且也没有外戚勾连的可能,皇帝并不会在意那貌似刚被翻检过的书架。 群玉阁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一些,她要做些什么连自己都管束不住,在群玉阁那片地方,宫人当然没办法拦住她。 不过圣上知道她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才这样辛苦,倒也是打定主意安抚她几句,只要尚能入口,违心也就违心了。 “这是什么?”圣上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笑着瞧向她:“怎么也想起来送饮食给朕了?”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下意识瞥了一眼江宜则,这位提醒她给官家做些小食的江都知现下却谦卑地低着头。 江宜则知道云美人既然这样爱慕官家,也猜测过她或许会亲自下厨做些什么,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云滢厨艺不好,还敢在小厨房里鼓捣。 听说还把自己的手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把群玉阁服侍的宫人都吓坏了。 圣上从清宁殿出来之后,他低声同官家禀报,官家什么话都没有说,见完大臣后却让人晚些时候往群玉阁送了一盒伤药膏。 云美人如今外头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褙子,里面套着鹅黄色的细褶裙,显然是沐浴之后才换了衣裳来的。 他此举最初不过是为了让官家一笑,现在都有些后悔这样同云滢说了,官家要是饿了,完全可以在福宁殿随时传膳,哪里用得着嫔妃亲自下厨? “听闻官家今日没有歇晌,反而是瞧了半个时辰的书,还到龙图阁见了大臣。” 云滢笑着双手捧了一盏茶递过去,圣上垂眸去看,她的左手略有些不自然地蜷缩。 “我就想着圣上午后再看这些折子肯定会有些倦乏饥饿,所以就让小厨房弄了一点东西,官家要是赏脸就用几口,不高兴就赏给下面人吃也是一样的。” 往常也不是没有嫔妃往殿里面送过膳食,收不收且两说着,就算是能送到圣上的书房里,皇帝也未必就会有兴致尝上一口,有时候赶上胃口不佳,看一眼之后会赏给内侍和宫人。 起码云滢自己就有幸在福宁殿服侍的时候尝过坤宁殿送来的黄豆糕和眠月阁送来的雪花酥。 圣上淡淡睨了她一眼,这话说来就有些故意了。 其他嫔妃只是让人送东西,又不曾亲自进来瞧着圣上用点心,她却是实打实地站在这里伺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甚至也不敢说是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这般殷勤,不吃一点意思一下,总教人有些不忍心。 天子有拒绝别人的权力,明明知道她弄出来的东西恐怕不合自己的意,他不用的话嫔妃也不敢说有什么不满。 圣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起了这种不忍心的想法,他的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怎么突然这样心思体贴起来了?” “因为官家替我抄了佛经,”云滢与皇帝相距极近,偏偏又踏进了一步,就算是低声说话皇帝也是听得见的,“还因为圣上今晨的旨意,虽然不是为了我,可也让我开心得不得了。” 皇帝此举不过是因为王昭容这次稍有些不识相,在圣上在旁的宫妃殿里歇下的时候还借着原本不怎么严重的病情来寻人,与云滢到底有没有关系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细想过。 可是清宁殿里皇后与服侍她的大长秋也在,当时他见到那个服侍皇后的内侍,确实在一些细微之处随口挑了些毛病,皇后主动赏了他十廷杖。 但无论圣上是不是因为云娘子才不高兴的,这件事的结果都叫她有脸面,也叫群玉阁成为了后宫目光所聚之地。 “看来朕这份佛经以后还是得抄下去才能叫你继续殷勤,”即便知道她是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也没什么人能够拒绝她的小意体贴,然而圣上话说出口才想起她做菜切伤了手的事情,只补充了一句:“否则也难得能喝你一口茶。” 圣上饮了一口她煮的茶,云滢在厨艺上或许不行,但茶道上还是很合圣意的。 只是她有的时候爱往茶汤里加些不一样的作料,像是胡椒与酸梅,每次入口时总会获得不一样的新奇。 云滢主动将食盒打开,用竹夹捡了一些精致小巧的糕点放在五色梅的盘中呈给圣上,“这是官家一直喜欢的五香糕,用来佐茶的,我怕您吃甜的会觉得腻,还预备了一些脯鲊和菜蔬。” 时下北方喜啖羊肉,因此她带来的菜里羊肉鲊为主,蟹生以及酿瓜、鹌鹑茄为辅。 菜肴与糕点的气息相冲,因此是放在下层里面,江宜则将东西挪到皇帝批折子间歇时用餐的小几,甫一打开下层的食盒,里头的香气扑面而来,全然不像是云娘子能做出来的模样。 就连圣上坐到桌前,瞧见这一样样被端出来的小菜,也有些讶然。 他执箸细尝了两口,饮了半盏蜂蜜水,目光瞧向她,却没有说话。 “官家,您怎么光瞧着人,却不同我说话呀?” 云滢坐在他的对面,托腮看着圣上用膳,突然被他这样凝视尚且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边的披帛把自己的脸挡了一半,怏怏不乐道:“难道这还不好么?” “滋味很好。”圣上换了另一道菜蔬,似乎意有所指:“不知道这是谁做出来的,同福宁殿小厨房里的做法略有不同。” 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自然叫云滢笑逐颜开:“是南方新来的厨子,既然官家喜欢,那我回去一定让内侍给做菜的人看赏。” “哪里还用等到回去,”皇帝将银箸放下,眼中带了些温和笑意:“这个厨子难道不是近在眼前么?” 云滢尚且没有回过神来,圣上已经执起她的左手细瞧,刀伤只在中指上有浅浅一道,但是尾指尖也红肿了一点,叫审视这手的天子微微蹙了眉:“朕封你位份,原也不是要你来做厨娘的。” 她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连研一下墨都嫌那墨条的棱角硬,如今左手上有些细碎的伤口,右手还有练字磨出来的薄茧,反而不如从前。 “一点小伤而已,过几个时辰自己就愈合了。”云滢微微一怔,试图从他手中抽出来,反而被握得更紧,当着内侍的面,惹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嘟囔,“您怎么连这都知道了?” 圣上避而不答,只是笑吟吟地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云滢摇了摇头:“是我吩咐厨房里的人做的,除了五香糕,没有一样是我弄出来的。” 她自然知道做五香糕只可能出现烫伤,并不会有这些伤口,连忙解释道:“我小时候是瞧过人下厨的,以为照着方子做是很简单的事情,结果没想到剥蟹的时候就刺到了手,切菜也磕磕绊绊的,只好让人重新将东西都换了做,所幸还赶得及。” 云滢说完只怯怯地瞧着皇帝,他垂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那些原来的菜呢?” “我怕案板上的血污了菜的气味,但又不想浪费,就把那些炒的菜当作午膳全吃了。” 云滢低着头不好意思道:“我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落在人后面的,这又是做给官家的,我怎么能拿不好的过来给您尝呢?” 字写的好不好并不重要,皇帝看一眼,笑话一番也就罢了,但饭菜是要进圣上口中的,万一如字一样露怯,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原本就是我们这些嫔妾来顺从贴合陛下的心意,您哪能反过来体贴我们?” 人吃的肉煮熟了以前也是带血的东西,何况她的伤口这样浅,用水洗一洗材料,经过多道烹饪以后完全不会影响菜的味道,但她还是害怕自己是不是知道之后会厌恶。 女孩子有的漂亮善舞,一曲万金,有的贤惠持家,烧的一手好菜,各有各的好处。以她的年纪与性子,圣上也没指望她有多会服侍人。 她只要被娇养着,在自己面前稍微知情识趣一些就够了,甚至哪怕僭越一些,他想一想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活泼,也能不计较。 “嫔妾原本以为做出来的东西卖相不好,吃起来也没什么期待,不过可能是因为是头一回下厨做给自己吃,觉得除了看不过眼,比平时的膳食还要好些。” 这句话皇帝倒是信的,当时膳房里的人一直在看守着,想来也不会叫她把面粉当成盐撒进去。 “嫔妾现在也知道切菜的时候须得五指虚拢,下次我练练手,再做给陛下试一试?” 云滢猜不透皇帝此时是在想什么,就靠近他坐了一些:“我知道我自己现下做的不合官家的意,可水滴石穿,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进步的,您别嫌弃我蠢笨。” 她絮絮不停地说话,像是真怕他不喜欢似的。美人的唇瓣柔软润泽,实在诱人得很,圣上将人揽得近了一些,但却没有亲上她的唇瓣,只是在她手上的伤处印下轻轻一吻。 “朕何时嫌弃过你?”他瞧着云滢面上骤然升起的淡粉色,稍有些心意摇动,但面上却不显现些什么:“不过召你到书房里来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 每每她靠近的时候,他总是会想些不该想的东西。 明明她天真得很,又笨拙且细致地照顾着自己心爱的男子,是很想要人爱怜亲昵的好姑娘,然而他却生出许多不该是君子所思所想的念头。 既喜欢她试探自己之后心满意足的笑颜,也爱她那委委屈屈的哭诉,仿佛由自己宽纵出来的那份梨花带雨比宫中的见愁眉与珍珠泪妆要惹人怜爱得多。 云滢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好在圣上及时放开了她的手,叫她活动自如。 圣上既然并不厌恶她这样做,那云滢也就少了几分顾忌,她悄悄站到了圣上的身后,将自己的手试探地搭在圣上的双肩上。 皇帝想着她夜里的服侍,身子稍微僵了一下,又不愿意叫一个宫妃瞧出端倪,旋即将心神落在面前的小食上。 云滢准备的东西虽然样式繁多,但每样细数起来只有几口,不会浪费,也不至于让人晚饭的时候没了胃口。 然而背后的女子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似的。 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从他肩窝之处慢慢向前,继而滑落到人的身前,在他常服的胸||口处交握在一起。 女郎双手的温热即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但她却没有进一步探进天子的内里,只将自己的身心都依赖在了他的背上,轻得如一根羽毛,却能叫人感受到她的绵软与热烈。 圣上自然也有所觉,他呼吸稍稍一顿,低斥了一句:“别闹!” 虽然她并不妨碍自己用膳,可身后忽然多了一个黏人的姑娘,还是叫桌案上的这些饭菜失了色彩与香甜。 “我只是想离官家近一些,官家都不许吗?” 她遇到这种时候就故意将自己手上细微的伤处露给他看,仿佛这块几个时辰后就能自动愈合的伤口是一块免罪金牌,叫官家松了口,继续纵容着她。 “官家。” 云滢将下颚抵在他的肩上,兰息若有若无地洒在了他颈处,那种微热又不得缓解的触感即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都要恼了。 “什么事?” 他难得吃一顿没有人布菜的小食,江宜则也破天荒地没有时刻跟随在他三尺之内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在研墨——这样等到皇帝用完膳之后要批阅奏折,就不用劳驾云娘子那双精致的手了。 “算算日子,我还得抄十几卷佛经……” 她鼓起勇气,反而遭了皇帝的冷脸:“不就是朕还得替你抄这些卷么?” “那倒不用,”云滢厚着脸皮道:“您抄一半就行了,剩下的嫔妾好好写,省得写得快了又把字写回去了。” 圣上并不常常训斥人,拿她这种私下不要脸的无赖也没什么办法。 往常君主宠爱偏颇,皇后或者太后只会责罚宫妃,但母亲这一次动怒,自己倒也多了许多功课,这在皇帝亲政以后是决然没有过的事情。 唯一的好处就是抄完这些佛经,人也彻彻底底地清心寡欲了。 江宜则在旁虽然不做声,但也一直留神在听圣上这边的动静,听到云滢到底还是恃宠生骄,要求圣上替她来写佛经给太妃,不免顿了一下。 云滢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也就不想再叨扰圣上用膳,正想与官家商量能不能让她把在书房里面淘弄到的闲书带回群玉阁细看,守在门外的副都知却已经半掀了珠帘进来。 他看见云滢倚靠在圣上的身后浅笑回眸,不胜慵懒风流,人都不觉多看了一眼,等圣上半侧了身子转过头扫了他一眼,才回过神来向官家和云美人行礼问安。 “官家,燕国长公主与卫国长公主都已经入宫了,她们现在在侧殿相候,差奴婢来请官家的示下,不知道官家见还是不见。” 陈副都知脸上稍微露出些喜意,他们这些人的面色是随着官家的心情而变化的,卫国长公主的生母是杨太妃,她又是极得陛下喜欢的小妹妹,一年才从道观回来陪太后太妃住上一段时间。 只是还有一位叫人头疼的燕国长公主随行,不知道官家愿不愿意见这一位。 果然,圣上的语气轻快了一些,“她二人是从清宁殿中结伴来的么?” 陈副都知会意道:“回官家的话,卫国长公主是刚同太后与杨太妃说过话,才来拜会陛下,而燕国长公主是从皇后那处来的。” 结伴或许也是半道结伴,毕竟圣上因为燕国长公主驸马的事情生了一场气,本来不深的情分又浅淡了许多,她身为天子长姐,想见皇帝一面也是不容易的。 陈副都知悄悄看了一眼已经坐正的云滢,她的手正被官家拿住把玩,愈发觉得燕国长公主是流年不利、祸不单行。 云美人那么记仇的性子,即便出游公主府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女官,但长公主为皇帝引荐美人的事情她也定然记得。 尽管云滢刚刚还全然倚靠着皇帝,但她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知道人家是兄妹会面,连忙从罗汉榻上起身,想在两位长公主入殿之前请辞回宫。 然而圣上却捏住了她的手不放,看着她想要挣脱又不敢的模样轻笑了一声,叫内侍撤了桌案上几乎全部被用完的小食,示意云滢坐在他的另一侧。 “官家,两位长公主到福宁殿,嫔妾岂能坐到官家手边?” 云滢见过燕国长公主,但卫国长公主几乎不曾听人提起过,只是知道皇帝很喜欢她,因此也不想占了这个同皇帝最为亲近的位置。 “无妨,你是内命妇,细君如今已经舍弃名位,出家为女冠,她不会不知道礼节的。” 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云滢作为天家嫔妃,即便品阶不比长公主,但一些事情上还是以嫔妃为尊。 “正好这里还有两桩官司,悉数与你这个胡搅蛮缠的姑娘有关。”圣上端肃了面容,云淡风轻道:“总不能只令朕一人听得头痛。” 圣上的声色虽已严厉端肃,但是这也并非是对她,因此在云滢看来,这样的训斥无非是清风过耳,可能还有两分调笑的意思。 不同于云滢清雅尚简的日常衣服,燕国长公主出嫁之后再要入宫面圣就得穿大礼服,那珠翠满头的冠子,人见了都替她觉得累。 但卫国长公主出家已久,她与红尘隔断之愿坚决,再入宫也只是穿了一身女冠道袍,顶多是在长辈们面前用披风围得厚实些,省得受嫡母与生母的数落。 云滢越级晋封的事情燕国长公主早有耳闻,她那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原先自己府上舞姬的女儿,明白江都知为何要同她提卫子夫了。 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1 皇帝对她府上的那些歌舞伎都不感兴趣,那名真正叫圣上留心且出身于长公主府的美人,早就被他纳入罗帏了。 平阳公主也曾因为丈夫郁郁寡欢,最终还是过得逍遥自在,除了因为她是武帝的姐姐,与同卫氏一族的密切利益联系也是分不开的。 与其在那些圣上根本没有瞧上的舞姬身上多浪费时间,还不如紧着这么一个有用的,借往日收留的情分与圣上的这位新宠妃搭个线。 她向皇帝行礼过后就坐在了天子下首坐榻,而卫国长公主坐在了距离云滢最近的西侧坐榻。 “一年不见七哥,倒是清减了许多。”卫国长公主如今不过二十有六,又没有嫁过人,见到皇帝还是有几分少女时期的顽皮,“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身旁的这位娘子想必就是云美人了。” 她在道观里也常常收到母亲的来信,自从陈太妃过世,皇帝对于后宫的兴致骤减,原本一月总有七八日会到内廷的,而后却数月不曾踏足,似乎是谁泄露了消息,叫圣上窥知了当年的隐情,才会斋戒数月。 而后圣上却又在宫宴上瞧中了一位舞姬,越级擢升,使得六宫侧目。 这些原本和她没什么关系——除了皇兄要她暂时抚养一段时日的延寿公主,这个侄女的生母同云美人有那么一点过节。 “你倒是眼尖,”圣上对这个妹妹能识得云滢并不意外:“想来老娘娘和太妃都已经将宫中的事情同你说了。” 卫国长公主知道皇帝要暂且将延寿公主寄养在她身边,也没有什么异议:“明嫣身子确实有些弱,贫道暂时奉旨为她祛灾消祸也没什么,但贫道离宫之后,公主总不能跟着贫道一同回玉清观。” 杨充媛与她算是表姐妹,也与公主生母同在九嫔,要把公主抱到身边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连她都有些顾虑费力不讨好,生怕心力交瘁后还是没挡住这孩子半道夭折,更不要说久病缠绵的贤妃,每日喝着药,更没有这个心力管皇嗣。 这一点圣上倒不会叫自己的妹妹为难:“细君下面还没有收过徒弟,正好叫延寿认了你,将来即便再认了哪个嫔妃做母亲,也能受道家的庇护。” 燕国长公主望了一眼云滢,皇帝给延寿公主请替身的时候她还去凑热闹看了几眼,然而就因为王昭容半夜请人扰了云滢侍寝,居然直接叫公主真身出家了。 “外面传官家宠爱云娘子,臣最初听了还不相信,”燕国长公主缓缓开口道:“今日一见面才知道这是与官家一同驾幸长公主府的姑娘。” 云滢坐在一侧突然被人提起,下意识地握紧了桌案下的手,然而却被圣上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有纯红色的广袖堆叠遮掩,只能瞧见圣上一手支膝,身子稍稍向桌案侧靠拢了几分,朝向了燕国长公主的位置。 而这个像是倾听的动作无异给了燕国长公主一些鼓舞,她向云滢和善地笑了笑:“可见传闻不虚。” 云滢这个时候是应该谦虚一下的,但是皇帝突然碰了碰她掌心处细嫩的肌肤,那指腹上薄茧带来的粗粝质感把她吓了一跳,错失了推辞自谦的最佳时机。 江宜则对于燕国长公主的奉承话早就不以为然了,云娘子前一刻还能撒娇撒痴,哄得官家为她抄写佛经,共同出游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朕不到长公主府去,焉知徐景和敢对长公主无礼至此?” 燕国长公主不提这一茬还好,提起来圣上想起的不单单是那个兰膏檀香气与酒气交融的元夕夜出游和长公主府中轻柔曼妙的舞姬,还会想到那个不争气的驸马。 “他让长姐在舅姑面前执媳礼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在家中私养宠媵,”圣上提起他的名字仍然略皱了眉,仿佛说起他就叫人生出一种厌恶,“六个妾室,简直是闻所未闻!” 云滢也吃惊地侧身望了一眼圣上,她单知道御林军是在酒肆里将驸马带到御前的,而驸马后来又因为尚未酒醒而在御前失仪,没想到他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蓄养妾室。 本朝风俗延续前朝,为了不叫公主下嫁的时候受平民百姓家的委屈,驸马都尉的父母是要自动降一辈,就像是驸马的兄弟姐妹一样,这样公主与驸马的父母就是平辈,不必向舅姑2行屈膝礼。 但是为避前朝之祸,对于公主和驸马的管束也更严一些,其中以驸马为最,驸马须得出身清白,不得入朝任实职,更不能蓄养姬妾,与婢妾通『奸』。 且公主建府号称公主府,驸马并不能擅自居住,得有公主传召宠幸才能同寝一处,如同宫中对后宫嫔妃的要求一般。 先帝夺了徐景和入朝为官资格后也稍有补偿的心思,给了他一个虚衔任职,还恩赐了他族中子弟。 结果没想到他在先帝故去不足三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纳妾生子,甚至与几位亲贵去酒肆欢宴,化名为一个叫徐都郎的商贾,偶尔夜里留宿在酒肆里面同青楼女子共眠。 这对于皇室而言是极大的羞辱,太后知道之后也只是吩咐刑部只许审问驸马一人,不许再攀扯其他皇亲国戚。 左右刑不上士大夫,朝中风气重文,驸马进士出身,就算是犯了大错也只是削职流放,其族人连坐降官,没有牵连到徐氏以外的人。 而燕国长公主之所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博得这个弟弟怜爱,纯粹是因为她站在朝臣的一侧,不肯按照皇帝的意思同驸马和离,惹得圣上极为不悦,就对燕国长公主避而不见,既不召见,也不许她入宫求情。 朝臣对于驸马留宿酒肆这种丑事自然是极力抨击,但对长公主愿意同夫君相守,对舅姑执礼的做法大加赞赏,圣上若要他们下旨和离,反而是有伤二人的夫妻之情。 皇室嫁女向来让驸马家族苦不堪言,因此也有许多人愿意吹捧燕国长公主高尚坚贞的妇德,来为其他皇室的女子做一个榜样。 饶是卫国长公主出家已久,听见长姊的驸马都尉私下养了六个妾室也要呛一口茶的,“阿姐,爹爹当年把你许给他是因为你在樱桃宴上看中了他,他居然敢背着你养这么多小妾?” 燕国长公主在小自己将近二十岁的小妹妹的面前被圣上说起难堪事,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她央求地看向皇帝:“官家,七郎,您也知道臣和驸马并无子息,唯有一个女儿,他毕竟是嫡子,出去找那些民女也只是为了个徐家留后罢了。” “何况……”她面露难色,说起夫妻之间的私房事,“驸马也不曾将那些女子带到臣面前,但凡臣来传召,驸马也会应召的。” “臣的女儿好歹在婆家过得安乐,如今她的父亲骤然见弃于陛下,臣也怕会伤及了她。” “非朕弃他,实则驸马有负皇恩。”圣上略有怒气,大致知道燕国长公主下面肯定还是要为她的丈夫求情:“长姐之女亦为朕所疼爱,大可晋封为公主,即便只为郡主,又有何人敢轻视皇室骨肉?” 燕国长公主连忙跪倒在地上,她也知道自己这样说不会得到皇帝的喜欢,几位宗亲姐妹也讨厌她为驸马纳妾开先河,弄得她们家里那位蠢蠢欲动。 “臣……也不敢奢求陛下宽容,只求放妾夫妻团圆,驸马经此一事已有悔意,断不敢再犯了。” 云滢察觉到圣上衣袖下捏了捏自己的手掌,虽然没有下狠手,但能叫人体察到他的克制与火气,便也学着圣上的样子反握回去,轻抚官家的手背,用那略带痒意的抚触,让圣上稍微平息一点怒意。 “长姐心意如此,朕复何言?”圣上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吩咐内侍搀扶她起身,还是卫国长公主看着有些尴尬,俯身到长姐的旁边把她扶起来坐好。 “阿姐糊涂,”卫国长公主也不愿意将事情在御前闹得太大,“岂不闻佛经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天下男子如此之多,岂止他一个徐家郎君,大不了叫娘娘和七哥再给你选一个驸马嘛!” 云滢见她一身道袍,人却在讲佛经,有些忍俊不禁,“嫔妾听闻卫国长公主是修道之人,不想劝人的时候也会说《心经》。” 话说完她突然想起来这位长公主的生母是杨太妃,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佛道一家,只要能将道理说通,倒也不拘是哪家的教义。” 卫国长公主轻声一笑,她只是茹素诵经,但别的事情上比这些出嫁的公主都要逍遥自在,“今年不是朝廷又到了开春闱的时候吗,七哥在名册上胡乱给长姐点一个,想来都比徐家那个强。” 徐氏郎君再怎么玉树临风、才冠京师,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哪比得上新晋的进士年轻英俊,少年意气? “细君,说得有些过了。”圣上起初是听着妹妹在劝燕国长公主,并不说话,可是妹妹后面的话却有些不合圣意。 他又不是父皇,不愿意给皇室女子选新晋进士为驸马,省得配出来一对怨偶。 “既然长姐的心意始终不肯改变,朕也不愿勉强。” 圣上见燕国长公主拿出绢帕拭泪,稍感头痛地去揉了揉太阳穴,等她平静片刻才继续道:“长姐若同驸马一道赴任,自可夫妻团聚,若留在京师,来日国家大赦,驸马也能罪减一等,回京为布衣百姓。” 国家大赦那得是帝后病危祈福、御极大赦,或者是皇太子出生册立,燕国长公主瞧着皇帝后宫的情形,知晓这几件大事都不知道能等到何年何月才有,但知道皇帝现在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低声应了一句是。 “你也许久没有去清宁殿同母亲说说话了。” 圣上知晓她前几次请求入宫都是被拒了的,见她态度肯软一些,也想替她留些脸:“细君,你陪着长姐去清宁殿见一见,省得母后午后久睡,晚上反而走了困。” 云滢见两位公主起身求去,她也站起来回了一个礼,等她们走远以后才放心大胆地脱了鞋履,跪坐到圣上那一侧的榻上,在他身后轻轻按揉。 她刚才在两位长公主面前老实得像是一只鹌鹑,坐得笔直,一动也不动,现在却又不经允许跪坐在他身后,不甚正经地按摩着他头部的穴位。 按上一会儿手便垂下去环住了自己的颈项,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半点缝隙。 江宜则本想递一盏茶来给皇帝消消气,见圣上与云美人亲昵,也就打消了这份心思。 “官家为什么要这样生燕国长公主的气?” 云滢最开始是有些想帮一下长公主的,但没想到她反而落到了更不堪的境地:“驸马对她不敬也是驸马的错处,奴晓得您为什么生他的气,但长公主愿不愿意和离,那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么?” 不仅仅是皇室,朝野都认为姻缘乃是天赐的恩典,只要夫妻情愿过下去,总比和离或者休妻要强的。否则也不会有“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俗语了。 皇帝既然叫她听着,就没有不叫她发表意见的道理,云滢以为按照圣上素日的脾性,这样的事情如果燕国长公主不情愿,皇帝也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管一个庶姐的。 “有那么一个人总在桌下撩拨朕,自然不会叫人心情好起来。” 圣上感受到了她的不老实,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淡淡一笑,“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云滢见圣上坦然自若地在颠倒黑白,咬着唇道:“嫔妾做官家的嫔妃才几日,规矩总得一点点学。” 圣上伸手将背后这个仿佛是妖精化形的姑娘揽到怀中,不再拿她调侃,“当年赐婚这件事固然有长姐的错处,但事到如今,朕哀其不幸,亦怒其不争。” “言官对于公主出降素来要求严苛,长姐纵容徐氏,将来总有人会今日之事来约束后世宗室。”圣上半阖了眼:“徐氏擅纳姬妾,合该一死,不过他之前有功名在身,倒不便赐自尽。” 驸马纳妾,这在以前是从未摆在过明面上来说的,公主在婆家有君臣尊卑的碾压优势,燕国长公主的驸马敢纳六个妾室传宗接代,朝野也在等着皇室拿个态度出来。 到底是赞成公主继续在舅姑面前嚣张跋扈,还是如平常人家的媳妇一般,恪守妇道,持礼守节。 圣上自己是有两个女儿,云滢只要猜一猜也想得到皇帝的立场,官家定然是更偏颇自己女儿一些的。 虽说天下臣民均为皇帝的子民,但也有掌心掌背之分。 何况圣上再怎么温和,心里总是会有九五至尊的傲气,除了朝堂纳谏,容不得别人来驳自己的颜面。 “阿滢,那你怎么看?”圣上轻轻抚弄云滢精致的眉眼,随口问道。 这种身体上的亲昵原本就容易令人松弛下来,尽管云滢的心因为那突然的称呼骤然跳了起来,但揽住她的人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官家要我来说……” 云滢的一些观点,其实是与卫国长公主不谋而合的,但是连皇帝的亲妹妹说那些话官家都不赞同,更不要说她了。 她默然片刻道:“我说出来您肯定是要生气的。” “连说些好话奉承一下也不情愿吗?” 圣上笑着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瞧向她:“不过你说话叫人生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原也不曾真正叫朕顺遂一次。” “嫔妾觉得徐家无嗣,确实有些可惜……” 云滢感受到皇帝揽住自己的手臂微微收紧,不禁莞尔:“所以应该让长公主多选几个面.首好好服侍才对,那六个妾室生不出孩子,长公主却有一女,说明问题该是驸马更多些才对。” 夫妻俩生不出孩子,大多数会将原因归咎到妻子的身上而去纳妾,但纳妾还生不出来,那分明就是丈夫的问题了。 “你说话确实叫人气恼。”圣上浅浅地责备了她的“自知之明”,但也只限于两人间的私语,“徐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岂能容忍外族血脉混淆?” “那长公主不还是天家血脉,出身更尊贵荣耀么?”云滢起身笑道:“君臣尊卑,应该是驸马不该混淆公主的血脉才对。” 皇帝重规矩,她这样说话自然是不合礼法极了,但圣上想过了一遭,忽然又觉得这叫人又气又笑的话里有几分歪理,手悄悄往下去寻她柔软的腰。 云滢是最怕人摁住她的腰的,发觉后也顾不得尊卑,双手合在一处婉拒了天子的呵痒,下榻才来得及抱怨。 “奴就说讲出来一定要叫官家生气的,您还叫我来说,”云滢寻了自己的鞋履慌忙穿好,不怎么标准地福身向圣上请辞:“嫔妾今日出来的时间也太长些了,还请官家许嫔妾回去。” “回去做什么?”圣上敛眉一笑,起身向云滢走近了些,莫名叫她有些胆怯,乖乖地跟随他到了书桌前面,准备伺候笔墨。 “阿滢,”他忽然缚住了她的手,眼中是云滢熟悉的温和,但天子却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咬了一下她莹白的耳垂,“躺上去。”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与品评一篇文章的好坏和谈论今日燃香的浓淡并无差别,以至于云滢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像是被吓到了,刚抓稳的墨条一抖,几乎将墨汁溅到了自己的手上,圣上知晓她不是没有听明白,将桌案上一本放在正中的奏折往旁边挪了几寸,虽未再次开口言明,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那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云滢单看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圣上每日就是坐在这书案的后面批阅全国各地送来的急报,偶尔疲倦便会将折子放在一边,同她说上几句话。 他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端肃、方正,叫人安心,无法把他同这种风月联系在一次,但云滢略有惊疑地抬眸去与圣上对视,他的目光清澈如泓,可她只觉得他如今是自己面对最大的危险。 “官家……”云滢的眼中盛满了怯意,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这还不到晚膳的时间,连连向后退去:“老娘娘知道我敢再白日里勾着您,怕是要更生气的。” “清宁殿要罚也是要罚在朕身上的,你怕什么?” 男子比女郎迈步的时候宽阔些,他不动声色前踏一步,这样的距离就已经足够圣上伸臂揽在她的背上关怀。 “好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圣上轻笑着安抚怀里的美人,稍用了些力道,就将人带到了他想要的地方。 方才云滢全身依赖在他背上的时候,圣上其实有想过这样的念头到底是否有碍君王之德,但是被她在身边折腾了许久,这一分淡淡的自责自问就彻底消失了。 天子不需要委屈自己的心意,这个姑娘既然全心全意爱慕着自己,又已经成为了宫妃,他想要做些什么欺负她的事情,想来也她过后也不会生气。 他的热息洒落云滢的颈项,声音却落在她的耳畔,背后传来的触感彻底将云滢击垮了。 这种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并不美妙,特别她还多了许多其他的体验。 圣上的手掌是温热有力的,但御案却是冷硬光洁的,热得叫人通体酥麻,冰得她愈发不安。 那种冷热交替,几乎叫她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紫檀木的桌案没有什么可叫她倚靠的东西,她就是砧板上一道可口的鱼生,等着客人挟一片其中最美味的来品尝。 那个人在耳边夸奖这道菜的可口,手上的动作却全然不似奖励,那气息中稍带的急促让她的耳廓也跟着受到折磨。 云滢迷迷糊糊承受亲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前的人询问:“这是什么?”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才发觉自己无意识抓在手里的一本书,还把它翻乱了。 这不是皇帝平日看的那种圣贤书,是她从圣上书房的书架上翻出来的小说话本。 云滢无法忽略自己身上已经被褪到一半的衣物,将那书抵在了身前,试图将圣上的注意力从泛黄书页后掩映着的风光上转移走。 “是嫔妾在后面翻出来的东西,刚看了几页,觉得还有一点趣。” 云滢解释道:“您这有好多外面看不到的书,我想就算是借几本,圣上也不会不依的。” 皇帝现下与她倚在一处,借几本他不看的书,圣上岂会吝啬? 孰料圣上却沉了面色,在她的腰上稍用些力气捏了一下,这一下令人猝不及防。自然得了云滢的抱怨。 “自己念念,这是什么东西?” 圣上的语气带了些薄怒,云滢是拗不过男子力气的,只能柔顺地回到了原处,拿着一卷书念出声,这样的举动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她也不必去看男子的脸。 话本这种东西大多数穷酸秀才写出来的,颇有几分文墨,但又没办法考个举人出来光宗耀祖,穷困潦倒之际还不忘幻想有美人会垂青他笔下那些穷苦书生。 云滢粗粗翻过几页,本来这种男女私下定情的书出声念出来就已经很叫人难为情了,及到那一句“同携手至花丛,浅浅学做牡丹卧”,她突然就觉出来有些不对劲了。 “官家……”她将眼睛从书后怯怯地露了出来,耍赖道:“这不是正经书,我不念了。” 圣上只是笑一笑,衔住她衣下盈盈轻啄,流连几许,这番举动可比书中的书生不正经上许多。 “继续。”他耐心地诱哄着她,安抚地轻啄她的面颊,漫不经心地端正了她的手腕,叫她仔细地看清书上的内容。 她对于皇帝来说还是太娇怯了一些,难言之处亦不相合,每次燕好总得花一番心思才好肆意而为,省得她身子受不了。 但是这次圣上并未用太多风月的手段,待她念到书中女郎说“冤家,慢些整治”的时候,便轻而易举地品尝到了叫她声音支离破碎的乐趣。 云滢被人勒令不许停下,她越往下念越觉得不堪,偏偏圣上似乎是将刚才的纵容都在这件事情上弥补回来似的,叫她无所适从。 圣上略略纵情过后,忽然那还在带着哭腔念书的人大胆地将书丢到了一侧,攀上了他的左肩咬住,像是被人惹急了的兔子一样。 他初时尚不知其意,直到片刻之后忽得这姑娘春潮如涌,才轻声笑了出来。 云滢难受得不成,听得天子取笑,颓然地松懈了下去,若是没有男子手掌护着,即便不是血溅书房,恐怕明日给她梳发的兰秋也不敢碰她后脑那一片了。 她双手掩面,遮住了神色间无尽的媚意与眼角涌出的大颗泪珠,旁人只能从她不断起伏的身躯上看出来这姑娘哭得可怜,几乎要背过气去,却见不到她满面春色。 便是天子尚未尽兴,也生出几分怜意,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让她从这种欢愉里缓一缓神,“好孩子,哭什么?” 他的声音颇有几分低沉,又因为沾染了欢愉而有的亲近,这种来自男子的宽慰奇异地安抚住了云滢的情绪,也壮了她的胆量。 “官家……”她反反复复地在念着他,声音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晓得叫他。 她还没到那种可以完全放纵自己的年纪,骤然被人如此施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最诚实的反应。 皇帝瞧着她这般梨花带雨,颇有几分怜爱,也愿意等着她这阵委屈过去,“平常也不见你束手束脚,怎么现在就慌了?” “平时是平时,”不知道有多少人赞过她的眼中似有一泓清泉,但现在皇帝是切实感受到了女孩子哭起来是有多长久,她紧紧地勾着圣上的颈项,不许他再把自己放下去,“和在桌案上是不一样的。” 她不知道是委屈哭了,还是被他作弄得哭了,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脸上挂着盈盈珠泪,委屈地控诉道:“您最开始不是这样待我的,这是您和外臣们议政的地方,我多害怕呀!” 云滢不这样说还好,她说起这片地方原来的用处,教圣上面上也多了些赧然。 这处是天子见大臣批奏疏的地方,后宫无诏不得踏足的地方,因为这地方对于宫中大多数嫔妃的神秘,使得人们望而生畏,云滢虽然同他在罗汉榻上亲近,但是也不曾想到皇帝会真的在这里临幸宫妃。 “圣人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圣上轻笑了一声:“圣人尚且如此,朕虽贵为天子,亦不能免俗。” 但被云滢哭湿了身前衣襟,多少叫他清醒了一些,他身上倒还齐整,只有领口被这个姑娘心乱之际抓松了,可是云滢未免有些太可怜了。 只要是教男子喜欢的部分,几乎尽数呈现在他眼下,不堪的书籍同写着国家大事的奏折放在一处,不知道书上那些字句是如何从女郎柔软洁净的唇齿中发出的。 她像是不知道从哪里被暴君拽来强幸的宫人,不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不会反抗,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求他,可怜极了。 他在这件事上愿意放纵是一回事,但也不是不能收敛一些。 云滢缓了缓心神,才觉出那种潮汐涨落的奇异,她忽然意识到圣上尚且没有尽兴,连忙拿自己的随身绢帕沾了沾脸上犹存的泪痕,教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官家。”她羞怯万分地唤了一声,然后又不晓得怎么才能让男子体会到她的意思,索性环住他,飞快地在他下颚上轻啄一下,随即不说话了。 不知事的女郎柔顺地把自己交付给了男子处置施为,即便知道叫男子尽兴会委屈到自己,但还是愿意叫他高兴一些,这种被人全然信赖的感觉稍稍驱散了人心底的不堪。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这个姑娘虽然平时会娇气,但是但凡遇到他的事情,却格外能忍些,只要哭的时候被他哄上几句,过后也就不记恨他这么欺负人了。 “不难受了么?”他在心中交战片刻,还是克制地关怀了一句:“若是不舒服,也不必在朕面前勉强自己。” “不难受了。”云滢被他拥在怀中,逐渐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她红着脸诚实道:“其实哭过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 甚至有些期盼着他主动一点。 云滢经历过铺垫,也稍微能忍受一些,然而圣上却突然变得君子起来,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浅浅动作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放过了她,抚着她犹自颤抖的后背顺气。 那种欢愉固然叫人害怕,可是皇帝突然的终止也叫她难受得厉害。 这种温情更像是一种折磨,叫云滢隐约感觉到那份乐趣触手可及,但真正论起来又碰不到,刚想自己主动伸手去追寻就被圣上按住,更加轻柔了几分,她几乎又要被气哭了。 云滢心底有了些猜测,但是又碍于皇帝的身份,只得默默受着他给予的折磨与温情,被他整理好了衣物,一路抱到里间去。 这次意外的风月原也不在圣上的计划之内,他让内侍传召云滢来是因为她对自己那不加掩饰的依赖,想着让她时刻伴驾也能让这个姑娘高兴一些。 但有了这场令人面热的风月也是一段叫人有些回味的经历,并不教天子愧对读过的那些圣贤书。 云滢不知足的时候还想去迎合皇帝,但等她被皇帝抚慰着平歇下来之后,刚沾到地面就几乎站不住了,因此还被圣上笑了一阵,而后又怕她恼羞成怒,把她抱到一个看不见内侍们收拾书房的地方,让她不用顾忌外人。 “奴疼得这样厉害,也不见官家垂怜,”残留在身上的余韵消退,云滢枕在软枕上后几乎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要说替圣上按身,“您刚刚一直在笑我!” 云滢即使身上被人收拾整齐了,其实也能看出些端倪的,但是圣上却已经恢复到了平常的模样。 “官家替我按一按好不好?”她捉着圣上的手按到自己腰间,面上一片楚楚可怜,即便是叫天子来服侍自己,仿佛还是她受了委屈:“我腰酸得厉害。” “不是说不难受的么?”圣上取笑着她,却不阻止云滢去捉他的手往身上酸楚的地方按去,淡淡责备她道:“简直是自讨苦吃。” “桌案那么硌人,我浑身都要疼坏了。”云滢心里恼得厉害,但不敢明说,“官家要我侍奉,我也遵命了,怎么您还要将事情怪在我的身上呢?” 那腰上揉捏适中的力度也不能叫她将这份委屈完全化解,变着花样戏弄人的是他,可后来不肯让她纾解的也是他。 “是谁先来勾人的?”圣上尽量掌控着自己的力道和动作,不至于顺着她腰间柔和的弧度一路蜿蜒,“你受不住这些,也只得叫朕来迁就你些。” 这个女郎不说她自己勾缠人时会不会顾及他也是个正常的男子,反而被他用几招她的招数回敬就委屈得像是什么一样。 她在一个男子的面前显得过分柔弱,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会更加让人起了将她欺负更多、试探她底线的念头。 只要云滢不管真心假意地迎合几句,便是死在牡丹花下也觉得风流值得,并不会顾惜这朵牡丹能不能受得了人这般磋磨。 圣上并不是一个急于一时的人,过犹不及,云滢还是有些受不住这些事的,偶尔放纵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现在过分伤了她的根基,并不是什么好事。 云滢有些犹豫,皇帝后期的迟缓温吞恐怕不是完全顾忌到她的感受,否则她正是被拨弄起来的时候,圣上若是有些心继续索取,她也不会不依的。 她仰头去瞧那坐在榻边的男子,他现在又是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了,与之前判若两人。 “官家,老娘娘要是知道我们敢在书房里行……,不会又要罚我去抄经罢?”她勉强着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圣上:“或者太过生气,根本不许我留在宫中,要让我去到佛寺出家?” 从前元后在宫中的时候,好几个和她争宠的嫔妃因为挑拨帝后之间的感情,都被太后下旨送入皇家佛寺修行,为国家祈福去了——不过后来那位废后也被发落进去,只是在太后说服皇帝接她回宫的时候自己在禅房里圆寂了。 她这话说来像极了妖妃,但圣上感受到怀里姑娘的轻抖,还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那时候是因为有嫔妃失德,不敬中宫,你不过是顺从了朕的心意,太后罚抄经也就够了。” 云滢“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身面向了墙壁:“所以还是得抄经。” “朕来抄也就罢了,太后不会说什么的。”圣上将人翻转过来,忍俊不禁道:“要说错便全是朕的错处,与你毫不相干。” 她得到了圣上的亲口许诺,稍觉安心了一些,便试探着抛出了自己的猜想:“官家,我听说您在外宫养了许多道士和僧人,听说还有胡僧,您召他们进宫也是为了抄经诵经吗?” 男子向来护短,或许还会自信自负,皇帝又是九五至尊,容不得她质疑那方面的事情,她不能说的太直接了一些。 女人要怀疑起郎君的时候是会生出许多额外聪明的,圣上对待后宫的节制固然有些超过了这个年纪应有的需要,皇帝确实没有那么多精力心思投入在照顾一个女子的感受,但也不会在一场风月过后希望他看上的女子对他失望。 总得找些别的借口。 这种事情她猜一猜就已经很大不敬了,要是说出口,恐怕圣上也不会再宠爱她了。 “他们除了祈福之外,也偶尔会同朕讲一讲经书中的要义。” 圣上不知她怎么就从自己或许会被太后发到佛寺为尼的思维跳跃到了他养着的那些出家人身上:“历代君主或多或少都会供养一些出家人,自从太宗皇帝开始,便常有道士僧尼出入内廷。” 就如同前朝会有讲四书五经这等圣贤书的经筵,皇帝在宫中偶尔也会开设讲坛,请各路出家人讲经辩道,从中获得一些启示与心安。 “那这些道士也会炼丹术么?”云滢的脸上充满了好奇的神色,纯粹得仿佛是一个爱问东问西的孩子,倒也不会令人觉得她想歪了什么东西:“比如那种长生不老的丹药,又或者生子丹?” 皇帝年岁渐长,但后宫又没有孩子,虽说陛下如今突然待河间郡王又好了一些,瞧着像是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嫡亲皇子,但私底下或许也会服用那种药物,然后再来临幸嫔妃。 圣上被她异想天开的想法所惊,想同她开些玩笑又怕她羞恼,便也一笑而过:“若是有那等药物,如今依旧是始皇帝统御天下,先帝也不必年近知天命方才有朕。” 皇室对丹药之说的态度并不算狂热,甚至对比终日游手好闲、追求疯狂的公子哥还更克制一些。 比如有一味风流瘾药,能叫人服之飘飘然有登仙之感,精神极度亢奋,一夜能御三十女,但是在被进呈给皇帝之后,就立刻被列为朝中禁药了。 这种药物只是为了满足男子一时的虚荣与贪婪,就为了能获得那一点可怜虚伪的自尊,而令妻妾苦痛、自身受损,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 圣上想想那药被呈到自己面前时那方士描述的奇效,瞧着云滢倦乏地躺在榻上对他所言一脸好奇,莫名生出些热意来。 要是真的用了那种药,她这样娇气的姑娘早就该请太医来看看了。 云滢看出了皇帝面上的不自然,低声应了一声是,知道或许有些不能说与她听的内情。 圣上就是服药也不会告诉她一个嫔妃的,问也是做无用功。 ……其实就算是圣上在男女之事上力有不逮,他也称得上是一个叫人倾慕的男子,人总不能太贪,要求万事顺心。 “那本《玉楼春》……怎么会出现在官家的书架上?” 云滢想起那本让她遭了更多罪的书,彼时她又羞又怕,完全是被圣上曲解又没有证据辩驳的委屈,现在想想——这本书是在天子书房中找到的,心虚的人哪里应该是她? “民间**被宫中收录罢了。” 这种流毒之物,皇帝也不愿意叫人在民间散播:“三教九流浑然不知尊卑,才子佳人也写成了男盗女娼。等写这些书的人知道龙图阁在外宫什么位置上再自己回看,恐怕都恨不得自己生吞了这些书。” 龙图阁是外宫里皇帝亲信臣子所在的地方,一般的进士都混不到这样的位置,那些写这些**的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沾一沾门槛。 云滢本就有些懒得厉害,她想问些什么又问不出来,便伸着手讨要枕头垫在了腰那里,几乎阖上眼就立马能睡着了。 皇帝难得这样伺候人,便有心多做一些好事,含笑问她要不要去沐浴,竟也被人拒了。 “官家有事尽管去忙,我要是想要什么,会同宫人们说的。” 殷勤的宫人见云美人不爱动,主动拧了帕子要替她擦身,云滢也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惹得圣上起疑,俯身过来笑着盘问。 云滢抵不过他,便拿宽松的广袖将自己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官家不是说没有生子丹的么,还不许嫔妾自己想些法子?” 他这般孟浪,不说叫臣子们见了不好,内侍们瞧见也是有失典雅的。 圣上思忖了片刻才明白了她是想留住那份东西多待些时候,忍不住低声调笑:“好孩子,你要求皇子找朕也就算了,做这些无用功有什么益处?” 他正想要把她脸上的衣袖拿下来,没想到帘外忽然传来了内侍的声音。 “官家,龙图阁大学士求见。” 内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那人才领会了意思:“奴婢们已经将前面收拾妥当,也重新换了一味香。” 皇帝毕竟也不可能在嫔妃之处流连终日,他见云滢也将衣袖放下不再闷着自己睡觉,便起身轻抚了一下她头顶柔软的青丝,“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叫宫人来说与朕。” 云滢知道何为轻重缓急,她也不会在臣子有事寻他的时候还勾缠着不放手。 但皇帝正要走的时候,却被这个小姑娘捉住了手。 “官家!”云滢脸色一变,现下也顾不得那些东西了,起身握住他的手,不许人出去。 皇帝起身的时候并无不妥。 除了那常服领口处一道分明是女子杰作的红痕。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见她神色凝滞,连那所谓的生子之法都顾不得了,只得依着她停下步伐,坐回她的身边。 “怎么了?” 云滢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的什么,她迎上皇帝略含笑意的目光,又有些说不出口,用指尖轻轻碰触到了那道露在外面的齿痕,便转过了头去。 颈部是人脆弱的地方,情浓时就算是感受到了她这份大不敬,圣上也不会分出心神去计较,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然而现在这份痛楚被人提醒,不用她多说,皇帝自然也就注意到了不妥,让人捧了铜镜过来细看。 常服简素但又不失威严,可颈上的浅浅牙印却与天子威严半分也搭不上边。 但是眼下这个罪魁祸首比他还怕羞,因此圣上也说不出来什么诸如“瞧你做下的好事”的责备话。 “叫人拿些珍珠粉来遮一遮罢,”云滢不厚道地笑道:“后宫娘子们素日用的香粉都太香了,不适宜官家见大臣。” 男子敷粉在士大夫中也是极为流行的,并不觉得这是妇人专属事,不过皇帝因为这种事情而遮掩,也不见有多大的好脾性,沉着脸让人把女子梳妆的东西悉数捧过来,供两人择选。 江宜则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元后被废的时候云滢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女孩,那个时候皇后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情,为了争宠特地吩咐尚衣局,在嫔妃日常所用的衣物熏香上添了些叫圣上不适的花汁,使得那些嫔妃不能见君。 这件事被查出来之后,皇后就因为善妒猜忌、不惜有损圣体被众臣请旨废黜,而后出家修行,至死未曾回宫。 那道咬痕不算太重,可却是在颈项上,然而皇帝非但没有问罪,反过来要替云滢遮掩。 云滢对梳妆方面还是很拿手的,这些重臣皇帝平日都是要见的,全脸敷粉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就用热鸡蛋在那伤痕周围先滚了一圈,察觉到身前男子因为不适而发出的轻微嘶气声,连忙轻轻啄了一下那个地方,聊作讨好。 圣上是头一遭被人服侍着上妆,多少有些不自在,可她又极有眼色地讨好人,教人把什么气都消了。 但见她稍微用水调了一点珍珠粉,而后用尾指轻轻在自己颈处轻轻匀开涂抹,继而拿了些淡黄色的细粉,沾在手上重新施为一遍,遮去那过分耀眼的白皙,甚至就像是作画一样,还挑了一点淡色的胭脂调和颜色。 只要不走近了直视天颜,臣子们是不会看出来圣上有什么不妥之处的。 云滢自觉差不多了才停手,她稍有些惋惜:“若是官家不急,我还能弄得更逼真一些。” 皇帝不做什么表示,内侍们也屏气敛声,他们知道官家素日不喜欢这些的,谁也不敢笑一下。 云滢瞧见旁边还有宫人取来供她选用簪头的象生花,突然想起元夕那夜圣上为她簪戴牡丹,便起了促狭的心思,将一朵逼真的牡丹簪到了圣上的乌纱冠帽边,失声轻笑。 风流雅士簪花成风,就算是宫中逢年过节也会赏赐给臣子们鲜花簪戴,可是有些生性古板的人不太喜欢这项规制。 其中也包括皇帝。 圣上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即便身旁没人敢来笑他,亦要斥责她的胡闹,“前面尚有臣子等候,你还敢如此?” “可我觉得官家这样还是很好看的呀,”云滢凑过去在他面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旋即躺回坐榻倚着软枕欣赏:“官家平日高不可攀,簪一朵牡丹,反而俏皮起来了。” 圣上惯来隽秀清雅,如日月华章般令人敬畏远观,簪一朵淡色的牡丹在纱帽之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差感,倒有些不符合人实际年龄的少年感。 “花若有灵,知道你这样说,也要羞愧而死。” 圣上随手将那朵象生花拿走,起身往前面去,刚行两步忽然顿住,笑着望向坐起身的云滢,吩咐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既然东西已经留不住了,便随她们去浴间罢。” 云滢愣了片刻才回神,白皙的肌肤上霎时染了无尽绯红,她拿了枕头,重新将自己埋得谁也瞧不见,偏偏又有一只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像是爱抚狸奴一般,顺了顺她的毛。 “这些有什么好可惜的?”圣上抚摸了一下她柔软的发心,怜爱道:“晚上还有呢,不用可惜。” …… 龙图阁大学士曾弘毅已经在圣上的书房里喝过两盏茶了,官家素日是不会叫臣子等太久的,他又极得皇帝的宠信,圣上突然这样避而不见,只吩咐内侍赐茶,教他心底也生出些疑云来。 或许是内侍们记错了皇帝的喜好,书房内燃着些后宫常用的甜香,叫他闻着总觉得有些怪异。 “曾卿这个时辰来见朕,可是有什么急事要禀报么?” 圣上从内间而来,叫曾弘毅的疑惑更深,但还是即刻放下了茶盏,躬身向皇帝行礼:“臣请圣安。” “朕安。” 皇帝坐在了书案之后,吩咐人起身,他今日是去过一次龙图阁与臣子议事的,如果不是突然又出了什么急事,曾弘毅完全没有必要再来这一遭。 “回圣上的话,臣确实有一桩蹊跷事要禀明,但不知当讲不当讲。”曾弘毅面露难色,这桩事叫人不解得很,但又与前朝后宫有干,要说出来恐怕会叫宫中生出许多是非来。 但是不说,日后皇帝问责,他们这些知情不报的人恐怕难以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也到朕的书房里来聒噪了。”圣上端坐在御座上的时候瞧见了奏折中间一粒豆青色的蝴蝶玉坠,稍蹙了眉:“到底是什么能令朕生气的事情?” 臣子们一般这样委婉的时候,基本说出来的东西都是要惹人生气的,只不过前面含蓄地加上一句,叫皇帝即便翻脸也不至于降罪罢了。 曾弘毅看不见皇帝撑在桌案上的手拢住了什么东西,因此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今日午后到龙图阁的时候还待人亲厚,到了如今竟像是有淡淡的不耐烦。 “事涉太后之兄,臣也不敢妄言。” 曾弘毅见圣上颔首,知道是要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元夕夜后,曾有一对贫苦夫妻至登闻鼓下执槌,尚在犹豫之时已经被人堵嘴拖走。” 他的身子略低了些:“有人瞧见,当街抢人的是张相家奴张仓头。” 登闻鼓是臣民越级告状的一种手段,若登闻鼓响而主司官员不上奏,罪加一等。而圣上此时无论在做何等事情,哪怕是在上朝,只要有人敲鼓,也必得接见敲鼓之人,细问冤情。 太||祖高皇帝在宣德门南街设立了登闻鼓和登闻鼓检院,受理民众的申诉,不管其冤情大小,哪怕是为了一头猪的走丢,都可以直面天子——当然黎民多畏惧宫廷,很少真的有人为了一头猪而走入天子庙堂。 敲鼓的人不必承担任何惩罚,就可以直接向天子申诉,所以很多心虚的贪官会派心腹小厮守在登闻鼓的旁边,生怕有人敲鼓。 而留意这些人,就是登闻鼓检院要做的事情了。 “这是登闻鼓检院需向朕禀明的事情,卿在龙图阁,与你有何干系?” 曾弘毅见圣上不问那对夫妻去向,反而盘问起他来,知道圣上是不喜欢他越俎代庖,插手别的府衙需要做的事情。 但这也不出他的意料,曾弘毅不慌不忙地禀奏道:“臣并非有意插手,事情已然过去几日,臣也不知为何,登闻鼓检院至今未向天子禀明实情。” 登闻鼓这几日都没有响过,皇帝也没有接见那对夫妻,检院不肯向皇帝奏明,那就是主司官员的失职了。 “臣询问过有司主管官员,皆似不知此事。” 曾弘毅有心再向皇帝说一说他所探知到的消息,然而官家却打断了他。 “这个时候禀来,恐怕也迟了。” 皇帝微冷了面色,登闻鼓前有人当众被拦,且加上官官相护,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若说张相或者他亲近的人与这件事无关,谁也不会相信的。 而那些有司官员知情不报,到底是看在张相颜面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是不得而知。 “这件事情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曾弘毅在御书房里等候许久,尚且没来得及同皇帝说上几句话,就被圣上下了逐客令,这叫他多少感到震惊,但他论说起来也不是一个强项令,圣上知晓这件事情也就罢了,横竖挑不出他的错处。 他应了一声是,正要退下的时候却被皇帝叫住了。 “卿家说的那对夫妻,其中丈夫是不是有些瘦削,还跛了一足?”圣上若有所思道:“说话似乎带了些蜀地口音。” 曾弘毅微微怔住,心下升起许多猜想,但面上还是极恭敬地答了一句,“圣明无过陛下,正是如此。” 他当时正好骑马路过,只看了个大概,他又是汴京人士,那对夫妻说话并不能完全听懂,但相府家奴与那对夫妻推搡之间,好像那男子被缚住之前蹦出过一句“我||日||你先人板板”这类粗鄙之语。 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听了都让士大夫面热。 “那便不干卿的事情了。”圣上轻笑了一声,叫他宽心,“原不是什么大事,张相同他并无怨仇,想来过几日就会送人返乡了。” 曾弘毅这才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笑着向皇帝请罪道:“原来圣上已经知晓了,原不需要臣来多嘴。” 如果皇帝不曾问他那男子的体貌特征,他或许还会觉得皇帝是瞧在太后的颜面上有意遮掩,但现在却无此等顾虑了。 民间传闻天子身侧有充当监管百官的耳目,皇帝知晓也不算什么新奇的事情,张相大约早已私下同皇帝说明,因此也不见圣上加罪失职官员。 等送曾弘毅步出书房之后,江宜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然有涔涔汗意,被风一吹,觉出透心的寒凉。 他在御前伺候的时间最长久,即便不当值,也不敢错过圣上的一举一动,可以说,虽然国朝不允许内侍干政,但是圣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瞒着他的。 然而曾大学士口中的夫妇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皇帝少年御极,更没有可能到蜀地微服私访,认识一对贫苦夫妻。 而张相这几日觐见天子,也没有说起府中奴婢做下的这些事。 他正站在书房外想着,突然听见圣上唤了他一句,连忙折返回官家的身边。 圣上面色平静,不复方才端正坐姿,指节在桌上轻叩,发出笃笃的声音,恐怕是有些不耐烦的。 这也更叫人害怕。 江宜则知道,太后与张家其实没有太多的关系,纵然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但张相家奴当街扣押普通百姓,依照官家的性子,不至于为了这一点面子连一个家奴都不去惩治。 他垂手静立,一句话也不曾多言。 过了良久,皇帝才吩咐道:“等张相放了那家人之后,派人跟着些,查查到底是谁暗地里怂恿他们上汴京的。” 蜀地距离京城并不算近,来回往返,总得一月,一般人家谁不是趁着这个时候老老实实等着春日播种庄稼,到汴京城敲响登闻鼓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这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江宜则并不清楚为什么皇帝笃定张相一定会放了那些人,圣上的吩咐,他照做就是了。 “朕记得蜀王有一处别苑,原本是预备留给先帝巡幸时住的,”圣上执起朱笔,开始看还没有批阅完的奏折:“拟一道密诏给王兄,等他们回到家中以后便让王府中人接走,不许苛待。” 江宜则怔了片刻方应是,“奴婢立刻去办。” …… 云滢沐浴之后也没有离开福宁殿,而是一直待在内殿等候皇帝,她全身的衣裳都换了样子,现在回宫等于明晃晃地告诉人她同官家在福宁殿的书房里做了些什么。 况且圣上有意叫她留下来夜间侍寝,云滢虽然对皇帝的身子略感担忧,但也不愿意虚伪地请辞离开,到了晚上再来——毕竟是圣上有心亲近,她一味假正经地害羞推拒,反倒会泼了男子冷水。 万一官家这工夫去找别人了呢? 但是皇帝当时说完之后似乎就顾不上她了,连晚膳也是她一个人在内殿用的,一切按照天子的规制来,要比群玉阁的菜肴丰盛许多。 是夜福宁殿内殿灯火通明,不知道要令多少后宫的娘子心碎,然而为外人所不知的是,那种她们以为的事情在午后就已经有过了,现下被女子们嫉妒的姑娘,一个人伏在罗汉榻的小桌上,伴着满室烛火好眠。 云滢终究在这种事情上开拓得还不够,哪怕后面被人折磨到了求而不得的地步,但前面几乎有些骇人的欢愉也耗费了她许多精力,膳后用了好几盏茶依旧挡不住浓浓睡意,倒在了案上甜甜入睡。 “怎么不叫人熄了灯到床榻上去睡?” 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眼,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衣袖边与眼角有没有可疑痕迹,才抬起头面君。 皇帝见室内明烛高照,还以为云滢仍在等他回来,要是她已经在榻上安寝了,他也不欲扰人清梦,福宁殿可寝之处尚有许多,没必要苛责她给自己腾地方。 不过幸好他进来瞧一瞧,否则明日再遇见的时候,就要见到一个歪脖子的云滢了。 “疼疼疼!”云滢被人按到肩颈的酸痛之处,一下子眼泪汪汪,她忍着扼住自己后颈的那股力量,望向他的眼神既委屈又可怜:“我在等官家。” “朕不是派人同你说过,叫你不必等朕的么?”圣上瞧不得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软话,但还是冷硬了心肠,用力按了按她的后颈:“要是想人,书房里也没有大臣,你去就是了。” 云滢稍微能从按摩的力道里感受到经络被疏通后的轻松,她用手环住圣上的腰,像是他养的狸奴一样,要求爱抚:“反正我胡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您说不叫我等,难道我就不能等吗?” “再说……”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圣上:“我累得走不动了,到前面也没办法伺候笔墨,只能叫您一边操劳国事,一边看我偷着打盹。” 虽然后宫女子都会期待圣驾的降临,但或许是习惯了嫔妃之间含蓄的美德,她这般耍赖一样的直白更叫人无法抗拒。 圣上忍俊不禁,俯身将她抱到了榻上。 本来嫔妃陪寝是应当睡在外侧的,方便圣上夜间要茶,但不知道是圣上将人放下的时候图一个方便,还是觉得这姑娘留在外侧也伺候不了自己,还是把人放到了里侧去睡。 内侍们会意地替圣上卸了常服,将满殿的烛火熄灭,只在案桌上留了一盏并不刺眼的琉璃宫灯方便贵人夜间取用。 云滢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并没有那份兴致,不过这也不算叫人失望的一件事。 皇帝毕竟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隔几日能有一次便好了,哪能一夜行幸数次? 她也不敢有什么举动,万一主动得叫皇帝在嫔妃面前露怯,那才是真的麻烦。 官家也是要脸面的,以后恐怕她也要成为后宫中长久不能伴驾的一员了。 云滢觉得自己要睡着的时候就咬一下自己的舌尖,皇帝虽然没有宠幸人的兴致,可是却时不时会挪动一下,如果突然想与她夜半闲聊,她岂能不知趣地睡过去? 但云滢实在是困得有些熬不住了,圣上的呼吸过了一刻钟尚未变得深长,她已然有些忍无可忍,只好主动侧身揽住了圣上的腰。 “官家,您怎么了?”美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像是被他弄醒了一样,“是我在这里叫您睡不着吗?” 天子的床榻平日只有一人独寝,倒也不显得如何局促,但两人同榻共眠,轻易就能影响到对方。 “无妨,朕方才做了一个梦。”皇帝的声音并没有困倦的意思,他抚在云滢的后背上,轻轻拍着:“是将你吵醒了么?” 云滢摇摇头,她哪里敢睡,“是我自己醒的。” 她的预感并不算太错,皇帝像是哄小孩子那样哄了她一会儿,忽然就停住了。 “朕记得不错的话,林教习算是你养母?” 皇帝突如其来的开口将云滢惊得几乎要坐起来,她怕和姑姑联络太多让皇后不喜,就几乎没有同林芳烟怎么来往过,仿佛是出嫁的女儿,得不到夫家的允许,不能回门探望。 但是圣上突然提起来,恐怕是姑姑做错了什么事情,被人告到御前来了。 “官家记错了,杨娘子才是我养母呢!”云滢抬头去望,四目相对,正好撞上天子澄澈的目光。 但皇帝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睡得迷茫,连自己说什么恐怕都不清楚的小姑娘。 “不过姑姑确实待我像是母亲一样好的,这官家也是知道的。” 她思忖着自己如今的恩宠,若是稍微吹些枕头风,替教习说几句好话,圣上大约也会听的罢? “那你在教习与云夫人之间,更喜欢哪一个?”圣上静静地看着她:“云夫人将你送入宫,阿滢害不害怕?” 云滢不大明白圣上怎么突然有了闲话家常的兴致,但皇帝叫她阿滢的时候,总会格外叫人紧张。 “我自然是一样喜欢的呀,阿娘对我们三个是一视同仁的,即便人在宫外,还是很记挂我们几个的。教习平日督促虽然很紧,但是私底下是最疼我的。” 云滢紧紧地依偎着身边的人,似乎要叫他感受到自己格外的依赖与信任:“要是阿娘不把我送入宫,我怎么有机会服侍官家呢?” 圣上抚摸着她的青丝,轻声问道:“若两个之中非要择一个出来呢?” “那或许是教习罢。” 天子这般认真,云滢甚至以为皇帝并不是听人说起姑姑的不好,而是想着荫封她的母亲为诰命,但不知道封谁才好。 不过这种可笑的念头只持续了一个呼吸那样绵长,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皇帝没有开口,似乎是在等她道一个理由出来。 “教习养了我好多年,她没福气为先帝诞育子嗣,也没有多高的名位,但一直尽最大的力气护着我。” 云滢歪着头,忽然也生出了一些伤感:“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阿娘了,她去世的时候我固然伤心,可是在教习怀里哭过几日,也就能慢慢走出来了。” 亲情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温情却也残忍,宫人们几乎没有见自己家人的权力,她算得上是懂事了,不讨厌进宫,不怨恨母亲没有能力抚养,要她一个官家小姐进宫为良家子,伺候着宫中的贵人,甚至自己也是情愿在宫里争一口气的。 然而血浓于水的生恩,有时候也比不过长久的养恩,林教习数年的关怀和培养,几乎是细密无声地滋润着她,替代了生母的爱,也转移了她对母亲的向往。 圣上并没有说起些别的什么,云滢不知道这中间出过什么纰漏,因此也就诚实地答了。 这是她心里最诚实的想法,她的人生是皇帝这样一出生便被册立为太子,甚至跟随先帝一同居住福宁殿的人是不曾体会到的,因此这样的回答能不能叫皇帝满意,就不是她所能知道的了。 过了片刻,那只温热有力的手才隔着寝衣,重新在她背上拍了拍。 “好姑娘,快些睡罢。”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醒来的时候枕畔已经是空空如也,她今日不必向皇后去请安,因此皇帝也没有吩咐人唤她起身。 福宁殿的女官听见帐内的美人唤岫玉进去伺候,忙让人端了早膳到偏殿备着,等云滢洗漱完之后再引她去用。 妃子的宠爱不同,侍寝时的规矩也就不一样了,连圣上的主寝都睡过了,在福宁殿用了早膳再回去也就不算什么大事。 “官家临走前吩咐过奴婢,等娘子醒后备些菜肴候着,又命教坊司的教习带着两个歌姬舞|娘到群玉阁候着,供您笑一笑。” 福宁殿中伺候的女官多少有些手腕,她们不单单是同云滢相熟,对她的过往也是了如指掌,听闻教习同云美人的交情不浅,若没有林教习抬举,云滢也不能有机会在御前露脸。 想来这些教坊司的女子歌喉是否婉转、舞姿是否动人,对于云娘子而言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想要云滢见一见旧日相熟的人,陪她解一解闷。 高位嫔妃们也会常常唤人起舞观赏,听一听宫中新出的曲调,低位嫔妃要是有宠,倒也能享受这份丝竹之乐。 但是云滢想起官家夜里的话,眼前的粥菜忽然就失去了原本的美味。 皇帝不在这里,她在福宁殿里也不会待上太久,随意用了一些,就漱口起身,回了群玉阁。 岫玉虽然跟随过元后,但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圣上会在主殿召寝嫔妃,偏偏自己服侍的这位娘子面上从容淡定,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份荣宠而喜形于色,教她反而高看了两分。 林芳烟晨起的时候得了御令,将自己手里的活计悉数托付给同僚,自己从女孩子里面选了两个云滢素日看着还不讨厌的姑娘带到了群玉阁候着,等云滢一回来,就教两个女孩子学着她的样子拜下去。 “姑姑你福一下||身也就算了,干嘛拜到地上去?” 云滢对别人行礼行了十几年,这些日子常常有人对她行礼自然叫她高兴,然而林芳烟在群玉阁门口跪下去的那一刻,还是把云滢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她前趋几步扶了林芳烟起身,顺带着将那两个女孩子也叫了起来,同她低声道:“以您的资历哪用得着跪我呀,这不是在折损我的福气么?” 林芳烟被她挽着臂弯进殿,笑着不赞同道:“娘子刚入宫就得盛宠,将来的福气只会更大,奴婢们本来就是伺候贵人的人,跪官家的嫔妃也是应当的。” 她当时被杨充媛养着的时候,林芳烟不能经常知道她的消息,但也会时常替她操心。 怕她得不到皇帝的临幸,渐渐沦落为服侍宫妃的婢女,更怕她得到了皇帝的爱幸,却又像是自己那样与君主春风几度后被抛弃。 然而阿滢甫一侍寝就得以册封为美人,旨意传到教坊司的时候,她确实是由衷地为这个姑娘高兴,甚至用膳的时候难得饮了一盏芙蓉酿。 “娘子如今风头正劲,当日你封位我没敢过来,生怕给娘子招了些不好的议论。” 林芳烟看着原本依附自己度日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愈加明艳动人,忽然生出许多感慨,暗里握了握她的手:“娘子,你原本就该如此的,没什么能不能承受得起。” 她原本是想给云滢找一户好人家,做个亲王侧妃就好,没想到阿滢会入官家的后宫。 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虽然云滢这份归宿不算十全十美,但如今能锦衣玉食,想来枫娘也该放下心来了。 云滢吩咐在群玉阁的侧间招待,这里虽然不如正殿宽敞,可却显得随意许多,林芳烟与云滢对坐在罗汉床上,两个姑娘站在一侧听候吩咐。 “娘子想听什么、看什么只管吩咐,官家已经说过了,只消你喜欢,就是玩闹上一日也没什么的。” 皇帝这样说,嫔妃们当然不能实诚地真叫人在这里闹一日,又不是生辰庆典,叫太后与皇后知道一个美人在宫中这样热闹,对她的印象也不会太好。 云滢听见官家两个字,那份骤然见到故人的喜悦稍微冷却了一点,她本来也没什么看歌舞的兴致,见林教习含笑瞧着她,便摇了摇头:“我和姑姑说两句话就是了,不用看歌舞。” 圣上会让教习姑姑来看她,也不是为了让她看歌舞的。 不知道云滢是单在她面前这样任性还是有些恃宠生骄,林教习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娘子,这是官家疼你的意思。” 那她总得意思一下,跳一支曲子,不算辜负官家的美意。 “既然已到春日,就跳一曲《桃夭》吧。” 这舞也算平常,不至于为难人,时间也不算长。 两个姑娘知道云滢带了些敷衍的意思,但是她们自己却不敢疏忽怠慢,按照云滢的意思动作。 云滢自己就在舞蹈上十分拿手,看两个尚且十分青涩的小女孩舞蹈,纯粹观赏舞蹈的兴致还没有她看完后想要指点其中不足的兴致高,但她想想也就算了,随口夸了两句,让人赏赐果子后才吩咐人出去。 林芳烟见云滢让岫玉一个在外守着门,知道是她有什么私房话要对人说,便含笑捧着手中的暖茶,像是平常在教坊司那样,预备听这个姑娘抱怨在后宫中所经历的不如意。 毕竟从前在她身边时,云滢就是个万事藏不住的性子,顶多忍到自己有时间单独和她说话,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和自己说了,哪个舞姬欺负了她又被反欺负回去这种话不知道一年要听多少回,如今做了宫妃,娘子们暗里的斗争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姑姑,你这些日子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么?” 云滢自己也曾经经历过为逃避惩罚而撒谎的时候,因此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便都告诉林芳烟了:“官家昨夜似是难以安寝,还和我问了你好些事,叫我担心得不得了。” 虽然实际上多数时候是她在说,圣上听着的,可是官家深夜里同云滢说起一个本不该在这种两相缱绻时提起来的外人,叫她不能不疑心。 “我在教坊司里能做什么?” 宫中人谁都会有些阴私事,但林教习想想自己近来言行并无不妥之处,那掖庭也没差人来问过话:“娘子在时我做什么,现下依旧如常,不知道是为着些什么,才叫官家提起来?” 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的野心,更不可能犯什么大错,无非每日调理调理这些姑娘,嫔妃们想拿人来取乐的时候就送几位歌姬过去,要说有什么叫皇帝不高兴的…… “总不会是官家知道了我替娘子选夫婿的事情?”林芳烟思来想去也就这一件还有些可能性,她安抚地拍了拍云滢紧握在桌上的手:“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横竖是我自作主张,与你不相干。” 教坊司里的舞姬到了年纪之后想找一个安稳点的归宿又不是什么错事,何况云滢还差点被皇后赐到宫外,这圣上也不是不清楚,总不能因为她为云滢暗地里想了些后路,反而看轻了自己的嫔妃。 “圣上又不会因为这种事薄待你,我做这个教习原也有许久,就算是陛下因此不满,顶多叫旁人来替我的这份差使,罚我去养老罢了。” 她这个年纪不算老,当然也不能算年轻,被送去宫女养老之处寂寂白头只是迟早的事情,林芳烟也不怕这一日早些到来。 皇帝对这些事情自然算得上是宽容,即便那是自己视为亲人的教习,云滢也不好同她说自己第一次时候的丢脸事,“我瞧不是为了这个,圣上并未说起婚嫁,只是问我在阿娘和教习之间,更喜欢谁多一些。” 林芳烟倒没想到皇帝同嫔妃在就寝的时候不谈风花雪月,而是在谈论这个,饮茶的动作稍微凝滞,叫杯中蒸腾的白雾洇湿了颊边脂粉。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以回答的?”林芳烟虽将云滢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但要说在云滢心里取代枫娘的位置,似乎是有些可笑的。 “是呀,我也不觉得难答,”云滢垂目去看杯中氤氲雾气,轻声道:“我同官家说,我喜欢教习是胜过阿娘的。” 林芳烟无声地启唇一笑,她最初当云滢是在玩笑,突然想起来官家今日命她亲自带着舞姬过来,忽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你……你怎么敢同官家这样说?” 林芳烟稍有些想要责备她不知道在御前抽哪门子疯,哪有人是喜欢旁人超过自己亲生父母的,但莫名地口中发涩,像是有什么绵软的东西堵在了胸口,只是叹了一口气,“官家定要知道你在骗人了。” “官家怎么想我如何知道?” 云滢将头靠在了林芳烟怀中,“他问我是不是把您当做养母,我当时不晓得圣意如何,怕是您惹了圣上不高兴,也想会不会是官家喜欢我,想要荫封母亲,却又想问问我更想要封哪个,我就照实说了,官家也没说我在扯谎。” 要是皇帝对她亲近的人不满,知道她这样依赖,一时半会儿也不好罚人,如果是为了将来荫封,她也希望姑姑能得些实打实的好处,而不是只追封已经过世的父母。 “你才做了官家的娘子多久,就想着要荫封家人的事情了?” 林芳烟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老了,理解不了云滢心思的变化,“本朝荫封外戚要么是封有功嫔妃,要么是封三品以上的嫔妃家人,娘子一个美人,想这些未免太早了!” 有功之人一般就是为皇帝生育皇嗣的女子,像是周才人,在郡君位份的时候生下了公主,她的父兄也得了一个六品的虚衔和金银赏赐,母亲受封郡夫人,而那些高位大多进宫较早,在被选进来的时候便同时传了荫封家族的旨意下去。 云滢本来是极为重视这件事的,被教习泼了一头冷水,瞬间脸色便垮了,林芳烟想着这孩子到底是想叫诰命落在自己头上,忍着笑去安抚她:“好了好了,官家这么喜欢你,将来肯定有给娘子家人封诰命的一日,不过我受这些诰命也没有用,该册封你亡母才是。” “死去万事皆空,阿娘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了,受了这些诰命也不过是虚名,但姑姑受着就是实打实的好处。” 云滢被她那哄孩子的语气弄得稍有些不满,抬起头认真道:“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除了追封父母,肯定也就只能封族里的那些人,我不情愿这样封。” “您没受先帝的册封,但将来又不能出宫,有个诰命不单单是风光和多一份俸禄的事情,还有将来……” 为尊长讳,云滢不好当着林芳烟的面提那些生老病死的事情,只咬了一下唇,“总有一日,我会叫您在宫里体体面面地养老的。” 林芳烟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这些道理如何不清楚,只是宫中晋封并不像云滢想的那么容易,她要升到婕妤、乃至于九嫔,或许要花费许久才能做到,而那个时候圣上或许就已经移情于旁人了,能想到封一封她的家人就不错了,哪里还轮得到嫔妃挑拣要封谁? 但她瞧云滢略有些不高兴的坚定模样,最终还是不忍打破她这份自信与天真,莞尔一笑道:“娘子说的是,我等着娘子送我诰命的那一日。” …… 皇帝并不会日日都往内宫来,自从召她往福宁殿去之后两三日,并不曾再驾临过群玉阁。 但御笔抄好的经书还是每天按着时辰送来的,甚至还带了些别的赏赐,这多少叫云滢能宽一宽心,知道圣上并没有忘记自己。 毕竟若按陛下以前的习惯算,多久进后宫一次都是正常的,帝王之家,有时候日日相对也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清宁殿这几日却又生出些事情,太后这几日身上有些不痛快,免了嫔妃近日的请安。 云滢随在皇后和几位嫔妃的身后在清宁殿外站了一柱香的工夫才有嬷嬷出来传太后的话叫她们回去,等这些嫔妃们再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熏香早就被药味掩住,也分不出什么高低来了。 杨充媛平日是十分得太后喜欢的,只是稍稍次于卫国长公主,但是长公主尚且能坐在里面敲罄念经,张相的夫人进来问疾也准了,但她主动提出去伺候太后用药却被拒绝,笑都有些笑不出来了。 “圣人,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忧心,皇后这次没有传车驾。嫔妃们自然也不敢用辇,都随在皇后的身后出了清宁门,周才人已经让人先抱了公主回去了,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清宁殿这些时日不见外人,妾们实在是担心得很。” “不光是你们,老娘娘连本宫也是不见的。”皇后心中有些烦乱,神色也冷了下去,“太医也进去瞧过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大的症候。” 万一真的到了要提到身后事的紧要关头,这些尚且有空想东想西的嫔妃早就该被自己安排去侍疾了。 王昭容才是最担心清宁殿里情况的那一个,见周才人开口颇有几分感激,太后这个年岁什么病都有可能得,就算是个伤寒也够叫人害怕了。 她的延寿被圣上交给卫国长公主抚养,且不说这道士本来就没生养过孩子,单说她日日在太后身侧照拂,万一这病容易传染,女儿的安危哪里说得准? 想到这里,王昭容不免对云滢多了几分气恼,狠狠地剜了云滢一眼。 除了圣人先贤,很少有人每次做错事后在自己身上找源头,而是多将这些过错归在别人的头上,而圣上作为天下之主,王昭容自然也不敢归咎于皇帝,只有云滢可以供她怨恨一下。 云滢莫名其妙被人狠狠瞪了一眼,放在平时她早就要开口了,但清宁殿老娘娘这几日的身上都不大好,她除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在皇后面前留下更多不好的印象。 然而有人偏偏不如她的愿。 “云美人请留步。” 众人还未走出多远,清宁殿的一名宫人便出来唤住了云滢,她是头上簪满象生花的得脸宫人,即便是有急事也不会跑起来,步伐既小且快,赶到云滢身边的时候甚至呼吸都没怎么变化。 她突然出来留人,连走在前面的皇后也停了下来。 “老娘娘吩咐,请云美人过去说说话。” 只消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云滢的身上。 那宫人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但云滢知道她是必须得去,但还是露出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望了一眼皇后,等着中宫发话才敢动身。 “太后有旨意,你去就是了。” 皇后稍微一顿,太后对云滢其实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喜欢,仅有的那一点赏识也因为她勾着皇帝白日行事而消减,这个时候特地召云滢过去,她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只能叮嘱关怀几句,就叫她随宫人回返了。 空气中突然有些尴尬的意味,王昭容见杨充媛面上多了几分精彩的神色,忍不住嗤笑一声:“妾记得杨娘子向来服侍太后最勤谨,到底是更得太后疼爱些,老娘娘舍不得你劳心劳力,反而叫了杨娘子的女儿去。” 杨充媛冷不防被人单点出来,面色瞬间恢复了平静,她笑盈盈地行了一个礼,“昭容单说我服侍勤谨,难道旁的娘子便是懒的了吗,官家和太后都疼阿滢,能养一个这样的女儿出来我自然欣慰,倒是昭容……” 那省略的话并没有言明,但无声胜有声,反而叫旁人往王昭容的痛处去想。 她虽然位份略低些,但身后也有太后和太妃,能借着云滢踩王昭容几下也不太在乎后果,“……太多虑了。” …… 云滢转身随宫人行来的时候便觉得背后似乎有几道锐利的目光投射到自己的身上,她知道太后不召见旁人,单独叫自己过来,这一举动必然要叫人不高兴,譬如她的养母——杨充媛。 清宁殿里的味道微苦,偶尔能听见屏风后太后同人在说话。 “您放心就是,相公都没有用刑,那两个软骨头一到府里就将什么都招了。” “私下用刑是大罪,不用是他的幸运,要是叫七郎知道,就算瞧着吾的面子什么也不说,心里必然又要不痛快的。” “娘娘教训得是,回去了奴便和相公说。” 那两道声音,一道温柔,另一道却略显威严,偶尔还伴着几声咳嗽。 ——太后的声音,云滢是不敢忘的。 隔着一道珠帘,那宫人便停下来了,云滢硬着头皮向屏风后的人请安,“妾请太后娘娘安,愿娘娘玉体安泰。” 交谈的声音忽然就断了,过了片刻,才听到屏风内的太后吩咐道:“不必站得太远,进来罢。” 云滢应了一句是,等宫人勾了珠帘才走到屏风后面。 太后的身边有一个身穿诰命服的中年女子,手中的药碗已经空了,她起身向云滢微福了一下|身:“妾张王氏,见过云美人。” 云滢料想这不是太后兄长的继室,就该是太后的侄媳,忙回过她的礼才顶了张王氏的位置,坐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 “回去若是没什么事,就将人送到原籍罢。” 太后神情恹恹地倚靠在软枕上,面色不复以往红润:“我们这样的人家和百姓布衣计较未免有失典雅,叫他客客气气地送人些盘缠上路,不许为难。” 云滢听见太后同自己的亲眷说话,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只能乖巧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张王氏得了太后的吩咐喏喏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云滢还是第一次距离太后这样近,她尽量保持呼吸的平稳,省得太后挑出错来。 内殿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太后打量了眼前的女子许久,与行将就木的她不同,云氏的身上散发着青春女子的气息。 “多大年纪了?” 云滢不知道太后怎么突然明知故问,“回老娘娘的话,妾已然十六了。” “十六……”太后轻声念了一下这个数字,怅然一笑:“吾被封为美人的时候,已然二十六岁了。” 云滢对这些先帝朝的事情知之甚少,在太后的威严面前,她完全不敢言声。 “吾入宫之初,先帝也十分垂爱,”太后略带犀利的目光落在云滢脸上,叫人觉得很不舒服“不过倒也不曾像你这样大胆,敢叫皇帝代为捉笔,抄写吾罚你的经文!”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几日太妃自己也有些风寒伤痛的小毛病,不曾来清宁殿说起这些琐碎小事,然而太后自有自己的法子知道皇帝的近况。 皇帝最近这段时日已经不再有抄写经文的兴致了,然而每日午后必会有福宁殿的小黄门拿了一个熏染檀香的木盒送去群玉阁,随后略过了半刻钟,云美人的奴婢便会出阁往杨太妃处去。 七郎是她的儿子,脾气和秉性她这个做母亲的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既然现下中意一个嫔妃,也不会介意多疼一疼,位份、赏赐于皇帝而言都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帝王的恩宠对于宫妃而言总有数不尽的好处,封一个高位份虽然有些不妥,但也随他去了。 但是连每日替她抄上整整一卷经书都甘之如饴,几日都不停歇,大有替她抄完十几卷的意思,这让太后多少有些不大喜欢。 更不要说延寿公主抱到卫国长公主那处,中间难道就没有旁人挑拨离间吗? 皇帝已经到了而立,原不该这样任性,她刚罚了云滢,转头召幸也就算了,居然将这些也都包揽过去,也不顾忌她与太妃的颜面。 云滢须得庆幸刚刚那位张相家中的命妇已经伺候过太后用药,否则手里端着一碗热烫的汤药还要匆忙跪在太后的榻前想着如何奏对,也足够她忙的了。 “回太后娘娘的话,嫔妾不敢。”云滢稳定了心神,“官家召妾伺候的时候觉得妾的字有些辜负了这些好纸,才指点了一些,其他的时候都是臣妾自己抄写的。” 那日被太妃打趣过这渐入佳境的字迹之后,她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妥,虽然皇帝后来还是依照对自己的承诺,每日让内侍送一本过来,可实际上除了在书房里的那一次,后面送出去的都是她亲手抄写的佛经。 而皇帝送来的经文,都被她另外收好放起来束之高阁。 太后稍稍蹙眉,这样的事情只要叫她写几个字出来和近几日的佛经比对,云滢没有必要说谎,她只派人从太妃那里拿了其中一两本瞧过,见上头笔力虚浮,然而字迹却有七八分相似,还当皇帝有心,换了手替她写的。 她打量了云滢一会儿,缓缓开口:“你有意在仿皇帝的字?” 云滢就算是这样想的,当着太后的面也不能这么说,她怯怯地摇了摇头:“妾自幼家贫,不曾请过良师传授,唯有官家不嫌奴笨拙,因此官家怎么教导,奴就怎么写。” 太后这个年纪,对男人那些心思早就看得透彻,教导一个美貌乖巧的姑娘读书写字,可要比私塾先生教导一群七八岁的皮猴子安逸轻松得多。 能做嫔妃的女子没有太过蠢笨的,云滢也稍微有些家传的底子,皇帝只要稍加指点,便能有极大的进步,让官家瞧了也会高兴。 年轻女子眼中的崇拜与爱慕本来就是会激起男子的征服欲与怜爱,更不要说那些站在美人身后,柔声执起她手腕端正姿势,一笔一划地教人怎么运笔的细致情节,比嫔妃伺候皇帝笔墨的红袖添香还要多上许多不可言说的风流雅致。 太后想了想,随后嗤然一笑,道一句:“坐着回话罢,地上铺着羊毛毯,你非得跪到砖上去,回头伤了膝盖岂不要叫七郎心疼?” 云滢心下微松了一口气,太后没让人给她搬额外的坐具,因此还是坐在了太后膝边,她只挨了床榻一角,离锦被远远的,“老娘娘取笑奴了,圣上已有几日不曾过来,哪里会瞧见这个?” 太后虽然清楚这是皇帝一贯的作风,但知道她有意讨好,也没有斥她留不住圣心,面上多了几分平和,“圣人十日之间,都未必能与官家单独相处上一次,你才这么些时候,就觉得煎熬了?” 云滢应了一句不敢,她半低着头,思忖要不要说些什么讨长辈高兴的话,却听见太后随口问了一句:“你也入过几次彤史了,皇帝夜里待你怎么样?” 官家拒了皇后送的养女,又接受谏官的建议,停了三年一度的选秀,偏偏挑中了云滢入榻,若说行幸的时候失了些分寸,她反而觉得正常。 只是白日行事到底是叫皇后知道了的,自己这个儿媳不愿意得罪皇帝,派了人将消息传过来,哪怕皇帝自己想要行这荒唐事,也得有一个人来受罚。 云滢一下子红了脸,她抬头对上太后那双依旧清明威严的眼睛,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她在圣上的身侧的时候,皇帝顶多是问问要不要让宫人进来替她擦擦身子,只要她不愿意也不会勉强,完全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被太后直白地问起这种事情。 毕竟在她眼中,太后一向是十分威严正经的,并不像是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 太后瞧她局促,淡淡一笑:“女子都要经历这事的,没什么好害羞的,你说就是了,吾不会怪你的。” “回太后的话,官家夜间……”云滢嗫嚅道:“也是极自律的,叫一次水,同妾说几句话便歇下了。” 这她哪敢同太后和盘托出,皇帝是太后的儿子,他做什么都不会被太后怪罪,可是她不行的。 皇帝主动起心思尚且有些难以启齿,要是叫太后知道她自己贪心不足,还主动求着男子,恐怕连老娘娘没病都要气出一些来。 云滢拣着一些能说出口的,真真假假地告诉了太后,剩下的太后不问也就作罢了。 这种事情太后既然要来问她,那当然不会有问皇帝的可能,她稍微弄虚作假一点也不会被人拆穿的。 她自认答的十分妥当得体,可太后并不见有多欣慰。 “竟是如此,”太后沉吟了片刻,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叹息:“先帝年过知天命的时候,尚且不曾像皇帝这样……” 讳医忌疾。 这样说来,倒也不算是云滢的错。 “皇帝这几日可曾派人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太后从这件事里回过神来,为着那对夫妇的事情,她这几日睡得总有些不安稳,哪怕这件事被压在了登闻鼓检院,但若是皇帝知道了,福宁殿里总该有些异常的。 云滢说起这个脸上也带了一些不似作伪的惆怅:“妾那日侍奉似乎是惹了官家厌弃,从福宁殿回来以后,圣上就没再有什么单独的话给妾了。” 她这话要远比那些圣上在床笫间不甚热切的应答真诚上许多,然而今日仿佛出门没看黄历一般,还没等云滢再说些什么,外间已经有内侍传唱圣上驾到。 “七郎上次来还是两日前,”太后含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倒是巧得很,今日留下你,官家便过来了。” 皇帝侍奉太后也算得上孝顺,哪怕太后并不规定要皇帝如嫔妃一般固定请安,但不忙的时候两三日来一回也不稀奇。 不过事情恰巧碰在了一起,到底有些微妙。 说话间圣上已经进了内殿来,里面隐约能听见卫国长公主问安后与皇帝交谈的声音,云滢提前站起身,等到皇帝携长公主过来以后向皇帝福身行了常礼。 “你们兄妹有什么话不能到里头来说,还要背着人嘀咕亲热?”太后对皇帝和姊妹亲热这种事情并不反感,特别又是太妃的小女儿,她眼神略复杂地瞟了一眼皇帝,随即想到长公主是个出家人,便笑着打趣道:“不能说给老婆子听吗?” 卫国长公主见到太后服药后气色好些,便跪坐在太后面前的踏凳上说笑:“我同七哥说娘娘是这两日睡不安稳,因此才感染外邪,叫七哥不用忧心。谁知道七哥昨日竟私下出宫去了大相国寺,给娘娘求了平安符,奴便笑了他一阵。” 皇帝泰然自若地坐到太后身侧,倒不见有什么羞赧,他没看云滢,只轻微斥责了一句清宁殿里的宫人:“太后平日里是宽纵你们了,瞧着长公主进来只是站着不动,也不知道拿两个坐墩来伺候。” “七哥不用麻烦的,” 卫国长公主平常在道观过日子没有在宫里这样讲究,跪在蒲团上是常有的事情,但她瞥了一眼还站在太后榻侧的人,莞尔一笑:“我是皮实惯了的,不过七哥有意厚爱,那贫道也就却之不恭,若是再能有一盏热茶解解渴就更好了。” 太后被一双儿女围坐在侧,哪怕知道皇帝的意思,脸上也是带了笑的:“福宁殿内侍过来问安的时候吾也派宫人同他们说了,不是什么大病,官家怎么还往大相国寺去了,耽误国事尚且不论,就不怕一旦有什么刺客,致使潜龙遭困?” 那是汴京城中第一大庙,香火鼎盛,平日便是善男信女不断,皇帝白龙鱼服,总归是有一定隐患的。 “朕想着阿娘信佛,传闻在大相国寺中殿宇发愿十分灵验,御驾出宫未免太过惊动百姓,因此才换了便衣出去替阿娘求符。” 圣上让江宜则将随行带来的托盘近前献上,好让太后看个分明:“儿子对此也不大明白,昨夜回来念了几遍经咒加持,不知道有没有功效。” 云滢谢过了宫人拿来坐具,她只是一个美人,皇帝和长公主坐在前面讨太后的趣,她反而能心安理得地在圣上的左后侧歇一歇。 太后看向皇帝,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甚至还有孝心与闲情到宫外去求符,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心也就渐渐放下去了:“皇帝亲自加持,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圣上看着太后身边的宋嬷嬷将符挂在了帐前,方才开口:“不知道阿娘是做了什么噩梦,竟然躺了这几日。” “人老了容易生病,就容易会梦见以前的事情和人。”张太后说起生死的时候倒不算畏惧:“我听人说如果梦见死去的旧人开口说话,大概自己的大限也要到了。” 还没等到卫国长公主开口否认,太后自己又笑道:“不过我梦见她已经好多回了,可见这些道士说的全是虚妄之言。” “娘娘!”卫国长公主平白觉得受到了内涵,不依地靠在她怀里:“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瞧瞧,到玉清观住了多少年,回宫还是这样孩子的心性。” 太后轻轻拍了她几下,看圣上目光含笑,忍不住嗔怪他道:“住在宫里的也一样,七郎有什么好笑她的,你能想出让她养延寿,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嫣有自己的乳母和宫人,原也用不到道长亲力亲为。”圣上稍稍敛起笑意:“等道长回了玉清观,将来给明嫣再寻一个养母就是了,也不是认真要出家。” 他并不是很想即刻说起延寿公主将来的事情,“儿子本来是今日在朝上听谏官说起一桩趣事想说与阿娘听,不曾想清宁殿里如此热闹,儿子一来反而扰了云美人侍奉您。” 谏官正百官得失,能在皇帝议政的时候说出逗趣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笑话。 后宫嫔妃不得私议朝政,云滢好不容易等到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立刻从坐具上站起身来准备请辞。 但卫国长公主是受宠惯了的,觉得七哥既然愿意说,那应该也是她们能听的朝政,没在意太后面上微妙的变化,兴致勃勃地反驳道:“七哥说的好像平日不曾同嫔妃说话交谈一般,哪里就吓得着她了?” 她在后宫住了好几日,也知道眼下这位一枝独秀,官家私下不知道多疼她,现在两个人在太后面前竟然一句话也不说,正经得不得了。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圣上平静地望向太后,微微笑了一下:“是谏官捕风捉影,说有一对蜀地来的夫妇说自己是皇亲国戚,言称是朕的舅父舅母,阿娘说是不是可笑得很?” 宫人为皇帝等上的是新煮的团茶,给太后上的却是一盏热热的白水。 圣上的趣事似乎不怎么能逗人开怀,太后等那白水浅浅洇过指尖方莞尔一笑:“确实是无稽之谈,吾的亲族早都已经入京许久了,即便他所说为真,想来也是出了五服的人。” 卫国长公主也有些后悔方才的失言,太后当年只是一个蜀地逃荒来的美貌孤女,是因为生得容貌艳丽才被先帝强占养在外面的。 她真正的族人大多已经因为战乱或是年迈去世,剩下的族人也早早攀上了显贵门第,留在京中做官,这在后宫里面并不算什么秘密。 只是此乃太后逆鳞,能不提起,尽量不提就是了。 也不晓得是哪个谏官这样倒霉,连这种话都能听信,即便太后如今已经不再掌管朝政,但要逐他出京,贬到哪里去做团练使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玉徽,”太后唤了一声卫国长公主的道号,“你同云美人先出去罢,吾和七郎还有些话要说。” 这样的吩咐自然叫云滢称心,她留在这里听前朝的政事在太后眼中不知道有多碍眼,立刻便应承了,然而太后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多嘱咐了身边的嬷嬷一句:“你同云美人好好讲讲规矩,省得她伺候不好七郎。” 圣上的目光只落在云滢身上一瞬,如惊鸿掠水,等她抬头时便已经在端了茶汤细啜。 太后等身边的人领命下去,才慢悠悠地望着已经空了的珠帘后面,漫不经心地吩咐人再给皇帝换一盏来,“寻常人家娶妻纳妾尚且要站在婆母的床头檐下立规矩,吾不过是叫人提点她两句,七郎就要这样担心吗?” 圣上淡淡一笑,“阿娘病中多虑了。” …… 云滢从清宁殿回到群玉阁已经将近午时,殿中人迟迟不见她归来,自然也都急坏了,兰秋见她回来的时候面上红晕未消,连忙替她拆了发髻通头。 “娘子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奴婢们都担心坏了。”蕊月和兰秋是晨起请安的时候一起跟着云滢去的,但是等娘子留在清宁殿里约莫一柱香的时辰后,就被吩咐回来候着的。 “老娘娘问了我几句话,后来官家过去请安,娘娘就又让人教我规矩,回来得不晚才是奇怪。” 云滢热燥起来的时候便拿湿了的巾帕擦擦颈项,她以为太后立的规矩是要暗里惩戒她一番,谁想到教出来的多是些不靠谱的事情。 当时她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已经年过花甲的清宁殿掌事了。 “今日的午膳不必备,让茶水房准备一点小食午后拿过书房来就成了,我现下也没什么胃口。” 云滢略有些恹恹地往床上倒去,吩咐兰秋拿了香膏出来替她按一按:“等到未时一刻就叫我起身,今日给太妃的经还没抄好,别拖到晚膳再送去了。” 兰秋应了一声是,等到娘子卸去外面的宫装只剩下一层薄薄罗衫趴在榻上,便如往常一般熟练地替她揉匀香膏,按摩她背部的穴位经络。 云滢确实是有些累了,兰秋稍微按了一会儿,还没等娘子翻身过来按一按前面,云滢就顺顺利利地叫她去见周公了。 往常她偶尔也会因为按摩入睡,但是伺候她的宫人也都很有眼色,等到娘子呼吸平稳、香膏完全揉匀之后就稍微帮她调整一下睡姿,而后帮她盖上锦被。 左右只是一个午睡,在榻上略歇一歇也没什么。 但等到云滢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身上还是只有那薄薄的一层香罗衫,锦被好像已经被人拿走了。 “岫玉?” 她试探着唤了一句,却并没有人应答,反而被人用一小瓢温水缓慢地洒在她背上。 云滢低低惊呼了一声,却被人按住了腰身不许动弹。 宫人替她按摩都是先用掌心热了香膏再往她背上去涂抹按揉,把她惯得娇气了很多,但身后这个人却拿的是比肌肤稍凉一些的水浇下来,着实是吓人一跳。 然而那双手按上来之后,云滢忽然又松了一口气,即便是被固定了腰身,但还是能回头的,她一脸不赞同道:“官家怎么拿这事儿来吓我?” 她对官家的手还是极为熟悉的,可等云滢见到圣上的神色时,却觉得并不算好。 “官家这是从清宁殿直接来的么?”云滢勉强拿手支着头回看圣上,总不能用后背一直对着君王:“我还当是自己睡得糊涂了,以为是在梦里见到您的。” “你倒是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朕听服侍你的宫人说要未时一刻叫你起身,”圣上的身边尚且放了一卷书,淡淡对她道:“如今已经未时三刻了。” 云滢半张了口,稍感惊愕,她从前不是这样能睡的,没想到不用去侍寝,反而还有睡过头的时刻。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自她醒后见到圣上起,官家几乎都没有笑模样——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官家您怎么了?”云滢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要叫他松一松手:“是不是老娘娘同您说起经书的事情了?” 云滢左思右想,大概也就只有这件事能叫皇帝过来兴师问罪,竟稍微觉出些委屈来。 她以为皇帝并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生她的气,皇帝送来经文,原本也是他情愿的,同她自己再抄一份送到佛堂有什么相干吗? “同经书有什么相干?” 皇帝确实是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但是手却划到了她被水洇湿的背上,叫云滢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轻盈的布料沾了水以后略显粗糙,但又没有完全浸润,那细腻的肌肤被圣上隔着衣物触碰,可以感觉到有几滴水珠顺着男子指尖划过的方向游走,叫她生出许多颤栗,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君王。 “奴到底如何得罪官家了,您总得说个明白才是。” 太后想来不大会凭空说人坏话,圣上对她偷梁换柱的事情半点不关心,那能说的也就只有另外一件事了…… “今日阿滢在清宁殿里都说什么了?” 圣上想想太后屏退众人以后同自己说的话,就忍不住有些头疼,说话间失去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叫人听出来几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太后今日送了一盒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生子丹给朕,说是不必叫朕讳医忌疾,省得影响开枝散叶。” 圣上稍微压着些怒气:“阿滢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云滢恍然大悟,然而她自忖也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也就是稍微模糊了一些东西,委婉一点而已。 “妾能和老娘娘说些什么?” 云滢含嗔带怨地瞥了圣上一眼,鼓足了勇气小声道:“难道我要同老娘娘说陛下厉害得不得了,叫我把旁边的一道奏折都弄脏了?”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说完之后不单单是她自己觉得脸红,连圣上点开她后背水珠的力道都弱了一些。 皇帝那时尽量安抚着她的情绪,即便是瞧见了那潮涌给御案带来的狼狈,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再管一管旁的事情,略略瞧过上面的几行字也就随它去了。 那本奏疏原是一道请安折子,上头并没有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所以皇帝就算留中不发,暗里叫人销毁了也不会有臣子发觉在意,但是白日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显得君主的行事太孟浪了一些。 “那你也不该同太后……”圣上望着云滢满脸的委屈,想想她在太后面前也难为,便缓和了语气,“说的那般委婉。” 太后不会直接找圣上来问这种事情,而是问过后宫嫔妃下的结论,云滢本来就不是太后特别亲近的人,老娘娘问话她不能不答,但她面薄起来也不好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因此皇帝的隐秘事难免就被说得弱了几分。 云滢被身上的湿衣物弄得不大舒服,但这件事不过去,她也不好讲明,“想来太后娘娘早有预备这些的意思了,要不然也不能妾身一说,娘娘就能拿出来这么多了。” 太后也没有多求证些什么,她这样犹犹豫豫地一说便信了十足,倒未必是有多信她这一面之词。 而是她早便认准是这样的,召人过来不过是确认一番罢了。 这些道理皇帝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之后,再想想太后那语重心长的语气,难免会落得尴尬。 “亏你也说得出口。”圣上轻微地责备了她一句,“不知道回护郎君,反而添油加醋,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云滢收起那不小心露出来的笑意,被圣上俯身在额头上敲了一下:“朕的颜面、朕的夫纲,通通被你说没了!” 他今日往清宁殿去,除了送给太后求的平安符,还另外有些别的事情,然而到最后,几乎被这神来一笔弄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这种事情空穴来风,传这谎话的人是她,叫皇帝既想狠狠地在她身后肉多之处拿竹制的板子打上一顿,又拿她没什么办法。 “谁让圣上这些日子自己要修身养性的?” 云滢见他已经不再晕染自己背后的水珠,便当是已经逃过了这一遭,轻巧灵活地避开了圣上的身子,翻身坐起,坐在他身后环住了腰:“我不知道那夜是哪里说的不对,惹了官家动怒,竟然一直不理我。” 皇帝对于后宫的态度与先帝几乎是两种极端,嫔妃们纵然锦衣玉食,没有得过什么亏待,但心里难免会猜测皇帝是否有什么病症。 她晨起去清宁殿请安因为是皇后担心太后的病,才带着嫔妃们一道去问安,脸上的妆并不重,午歇之前也已经全部擦掉了,如今轻轻蹭着他的肩头,也不会在皇帝红色的常服上留下明显的白痕。 “官家,别生我的气了。”云滢纤细的手指在皇帝腰间玉带处交握在一起,不放他离开:“妾确实是有些故意的,当时老娘娘问我的时候,我想万一颠倒是非一些,娘娘肯定会对您旁敲侧击的。” 云滢察觉到皇帝听她说话的时候明显多了些怒意,连忙道:“但……但我不是想官家这样圣明,洞察幽微,肯定会猜到是妾在娘娘面前挑拨,自然会寻妾这个罪魁祸首来问罪了。” 后宫嫔妃之中很少有人能窥伺帝踪,何况圣意难测,天子本来也不是能与人推心置腹的性子,既然圣上不喜欢主动同人多说,她又拿捏不定皇帝的心意,便只能稍微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请他早些过来,省得这长久生下去,她的恩宠也会渐渐消失。 “只要官家肯来见我,我就能有机会问一问缘由了。”云滢轻声问道:“圣上,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呢?” 有的人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是一副可怜委屈的样子,见了便要郎君爱她疼她,将天下的好话都安在他的身上,做出来的错事也是因为试探着耍些小心机,想要见他一面,能大大方方认了错,也不会叫人想罚她的。 即便皇帝来时想过要如何责备她一番,说上几句话后,那些素日张开便能道来的说辞便也没有再用上的时机。 只是心口的那一团气既不能出在她身上,又难以消散,“旁敲侧击,这四个字倒是很妙。” 太后都已经提起先帝年过知天命,宫中尚且有两三位公主与皇子降生,有时候到福宁殿谢恩的嫔妃一日便有数人,连生子丹药都能送出手,简直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想朕也不见你往福宁殿再送些点心,”圣上稍稍责备了她一句,“宜则、宜和他们早就与你相熟,难道见你来了,还敢不通传吗?” 她在自己身边也待过一段时日,虽然厨艺不好,但也不至于非得吃她亲手做的才叫诚心,随便让人送一点过来,难不成自己还会责备她? “我知道的呀,现下官家疼我,几位都知当然也觉得官家即便是知道我借着送饼饵来探望也不会拒绝我,替我通禀。” “丢人在殿里丢就算了,外面丢面子做什么?”云滢闷闷地倚着人抱怨:“可要是哪一天官家不喜欢我了,就不愿意成全我了,众目睽睽之下,您吩咐让内侍把我送回来,那得多叫人笑话我?” 他还什么也没有做,就开始想这些没有影的事情,恐怕再自顾自地说下去,就能靠幻想把她自己委屈哭了,这样的云滢教圣上也多了些不习惯,他轻轻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身前的手笑话:“果然是春日到了,连你竟也伤怀起来了。” 但莫名其妙,她这样多愁善感,反而倒教人不是那么想生她的气了。 皇帝这样长的时间都没有与她真正算账,给了云滢一些底气,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在他颈侧轻咬了一口,“奴说这些与官家是想让您多疼疼我,说以后只要我去您肯定是会见的,谁想到您反而笑话我?” 她那一口并不重,皇帝不以为忤,只是被这个不依不饶,满口歪理的人弄得太阳穴隐隐生疼:“朕还不够疼你么?” 数卷的经书,她撒娇央求一句自己也就允了,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替她用潦草些的字迹抄了送来,非但没得人半点酬谢,反而得了女郎满心的委屈。 想想若是别的嫔妃敢在太后面前这样诋毁圣躬雄风,皇帝纵然心中郁结,大约也不会到人宫中亲自计较,只是不再行幸那嫔妃也就罢了。 但云滢做嫔妃并没有多少日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还不能太适应,他也愿意稍微体贴一些,不会只顾着自己纵情,但凡她哭一哭,总是会叫男子心软一些,舍不得过分折腾她的。 难得投诸心力,反而被她在清宁殿说得太后以为他身子有些难以言明的不适,几乎是在母亲的面前颜面扫地,即使是这样,也不过是在她背后以温水为墨写了几个字,这还不算疼她,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些。 “官家那天从前面回来,又问了我好些话,我那时只知道您心里或许有事,但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云滢轻声问道:“既然官家这么疼我,又不来见我,肯定是我做错了。” “可官家还是把经文都送过来了,”云滢怕皇帝少顷询问那经书的事情,便先一步低着头坦白:“我怕以后都见不到您,圣上御笔亲书抄写的经文我也舍不得送出去,都重新抄了一份送到太妃那里去了。” 她平日放肆,不经意间有一些怯懦卑微和自省才会愈发让人觉得她的可怜,连圣上也叹了一口气,微微有些动容。 “前面出了冒认皇亲的事情,太后太妃身体抱恙,朕哪里有时间来瞧你?” 皇帝没有向嫔妃解释行踪的习惯,但既然有心安抚宽解这个吃味乱想的人一些,圣上也不介意多说一句,他示意云滢松手,教她与自己对坐,“为何要生你的气,难道朕这两日召幸过别的嫔妃吗?” 她困倦时说的话并没有作伪,他见过许许多多比她油滑上十倍的人,自然也能听出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既然是赤子之言,他生气做什么? 去大相国寺的事情也不是完全作伪,太后是他的母亲,求佛问道之前自当诚心斋戒沐浴,不该与嫔妃做出什么事情来。 “奴只是自己,您见不见旁人,同我有什么干系?”云滢小声抱怨了一句,旋即展颜一笑:“只要教习不是在陛下面前得了不是,也不是我说错惹怒了官家,那妾便安心了。” “醋坛子,”圣上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这样会酿酸,就该叫你去做尚食女官。” 旁的姑娘是水做的,她倒像是用醋挤出来的一般。 “官家不爱吃酸的吗?”云滢依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要是不喜欢,现在也不会来了,您说我说的对吗?” “愈发没规矩了,”圣上被女郎温热的兰息弄得心弦微动,又不愿意叫屏风后面的宫人与内侍多瞧见两人相处时的模样,低声斥责她:“谁教你的规矩,朕回头让宜则好好罚他一番。” 这话说来也没什么威慑,她是在教坊司里学的规矩,但是那个时候的云滢都不敢直视天颜,哪像现在这样,请罪的时候还要同他抱怨,叫人来哄的? “官家,要不然您罚我罢?”云滢欢喜地坐到一边去,有恃无恐地将手心伸到天子的面前:“我右手尚得留着抄经,官家打这只好不好?” “罚人也不是为了解气,而是为了让你知错改正。”圣上看了一眼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垂眸道:“既然你已经知错,也不用罚什么的。” “那既然您不生我的气了,生子丹这个该怎么办呀?”云滢看着远处桌案上摆放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给官家吃的,还是给我吃的?” 本来圣上心底的气已经消得七七八八了,她却突然说起那个碍眼的东西,反而又教他稍有些想要责备她。 “这是道士依照先皇炼丹的药方制出来的,既然是朕讳医忌疾,关云美人什么事情?” 圣上垂眸看向她穿着入睡的衣物,微微蹙眉,道家的东西也不能全信,尤其是丹药升仙之道,这些方士为了博取帝王求长生与宠幸三千嫔妃的愿望,都会拿黄帝御女三千而白日升仙的传闻来游说天子,而后那些所谓的灵丹妙药也着重在房|事一事上。 尝到了丹药辅助的厉害,即便君主心中清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依旧想要拥有证明自己雄风尚在的能力。 父亲在位的时候他对这些还不太明白,后来想一想,这些丹药不过是加速耗尽人的命数,或许没有这些东西,先帝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这种东西他拿回来也不会吃的,顶多是为宽一宽太后的心,拿回来装装样子,而后这一盒东西都不会再见天日了。 云滢背上湿了一大块,轻薄的衣物沾了水后变得透明,但她现在反而不急着开口要换衣物的事情了,轻咬着下唇,犹豫地望向圣上,鼓足勇气道:“官家难道就不想试一试吗?” 皇帝在这件事上已经很体贴她了,但她却渐渐尝出了滋味,有的时候会贪心一些,然而毕竟是圣上掌握主动,她也不好开口,要是能有什么东西锦上添花,那自然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她想起太后说先帝四五十岁的模样,突然有一点犹豫:“不是奴想妄议先帝,只是宫中传闻,当年先皇数子夭折,亦心灰意冷,直到服用药物后才与娘娘……” “……生出了卫国长公主。”云滢骤然觉出周遭冷了许多,她急急忙忙地改了口,可圣上想来也不会不知道她原本想说的是谁。 “不过官家说的也对,”她乖乖地打消了这种念头,“这些方士的东西时灵时不灵的,万一损伤陛下圣体,即便是要您试一试,也是不值当的。” 云滢见圣上含笑听着她说话却不发一言,便试探地去碰他的手,反而被圣上不动声色地握住。 “官家,”云滢想要向后退一退,然而这方小榻本就逼仄,容纳两人坐谈就已经显得有些不够用了,因此想退也退不远:“是我说话没了分寸,又教官家不喜欢了。” 圣上却没有来哄她,但也没有责备云滢怂恿他服药。 “去换一身衣服吧,仔细穿久了湿气入骨,”圣上微微一笑,如果这水不是他浇下去的话,这话甚至可以称得上体贴:“朕哪里就这样容易生气?” …… 圣上白日在群玉阁略坐了坐就走了,这在后宫的娘子之中并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然而晚上却仍然是群玉阁游廊留灯,这不得不叫人钦羡了。 ——毕竟有流言称官家白日往云美人住处去的时候,似乎带了些与往日不同的怒意,没少叫人暗里等着瞧笑话。 可惜到了晚间,还是群玉阁掌灯。 云滢以为圣上金口玉言,确实不会生她气的,但是当那双有力的手再一次捏住她足踝的时候她是真的哭出来了。 平日她也偶尔会觉得中间过分了一些,但今夜才晓得圣上愿意体贴的时候有多温柔细致,皇帝不愿意停的时候,她就是把眼睛哭坏也没什么用处。 她初时还有气力,后面几乎已经不清楚自己此时身在何方了,索性随波逐流。 云滢在教坊司习舞的时候,那每日的练习抬腿也是少不了的,学舞的女子大多会比旁人更柔软一些,手扳住足踝,轻轻巧巧地往上一举,就能举过头顶。 教习一般会点上一柱线香,如果香未断,但是舞女们坚持不住,便要挨罚多站一柱香。 她比别人更刻苦一些,有的时候晚上也会练功,但也只是用手摁在腿后固定,一点点下压,将自己变成一条直线。 但是再刻苦,也没有一连举过不知道多少柱香过去的时间,不叫人歇一歇。 圣上严厉起来,远比林教习不知道心疼人得多,她迷糊的时候说过总得有一箩筐的好话,圣上几乎都没有听见,中间不过是小声抱怨了一些,就有更多的雷霆在等人。 岫玉清楚自己娘子去福宁殿的时候侍过寝,但那个时候都没有现在惊心动魄,她站在窗下,都能听见娘子的哭腔,求着官家快些传水进来。 女子的声音哀婉动人,但奈何郎心似铁,这些站在廊下伺候的抬水内侍足足又过了一刻钟才得了传召进去服侍贵人。 她服侍元后的时候并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听过,不清楚是否也有过这样的风流旖旎,见江宜则多少也有些不自在才得了安慰,等里面圣上吩咐了一句,才叫了兰秋蕊月一起进去服侍娘子。 云滢只是知道圣上抱了她入帐的时候灯烛是熄了一半的,等宫人进来服侍自己的时候灯烛好像又全被点燃了。 皇帝在男女之事的方面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也并不需要刻意用些不堪的手段拿柔弱的女郎出气,可还是叫她喘不过气来,人都蔫下去了。 兰秋瞧娘子那一副无力承恩的模样有些心惊,脑中想的尽是些不该想的东西,她想找些跌打损伤的药油替她揉一揉,省得但是真正开始擦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想多了。 娘子身上的肌肤依旧如往日精心保养的那样白皙柔软,只是在一片皑皑晶莹中难免会有两三片红梅飘落,但几乎是隐在雪中,不仔细拿灯来看是看不出来太多端倪的。 云美人身上的伤远没有她们想的那样严重,只要稍微服侍着按摩一下就可以了。 云滢疲倦得不想与人讲话,但等自己贴身的婢女服侍片刻之后稍恢复了些精神,轻声让她们退下。 圣上又过了片刻才折返,回来的时候才见到榻上的美人在望着帐顶,不肯先一步入睡。 他只是偶尔少些温存和怜爱,叫她见识了一下放纵些的自己,这居然便把人吓到了。 “怎么还不睡?”圣上略有些怜惜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却被人会错了意,手臂刚刚伸到她被子一侧,就被女子牢牢抓住。 “官家,我错了。”云滢稍微感到有些后怕,她略带着哭腔道:“我不该怂恿官家吃那个东西的,您以后别碰那个了好不好?” 她不知道人吃了丹药之后和平常相比较,差别会这样大,她后悔都要后悔死了。 皇帝平日里从不这样的,吃了一颗药,连性子都变了,这已经不仅仅是那方面的事情了,而是想想就叫人害怕。 是药三分毒,有些东西从来都不应该碰,否则谁也不知道这未知的药物服下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圣上本来难得彻底畅意一番,被云滢这样哑着嗓子求人,几乎一口气要梗在喉间,过了许久,见云滢平静了一些,他才开口:“你从前不是极想有一个孩子么?” 又是枕头垫身,又不想入浴,现在以为他吃了生子丹,反而不情愿了,简直就是叶公好龙。 “妾想要,但……”云滢想了想,自觉现下并没有什么揽这份瓷器活的资本,便乖乖地缩在被子里哭:“但这么累,我怕陛下会嫌弃我太娇气,然后随便找一个服侍的宫人陪驾。” 这东西是太后给圣上的,她总不能直接说不好,否则又有些挑拨的嫌疑在。 圣上脸上的神色略微凝滞,但仍是十分平和地拿帕子沾了沾她那似乎永远流不完的眼泪,“你又没有养女要献给朕,叫朕找谁去?” 宫妃如果侍寝的时候承受不住皇帝,君主随手挑一个能看入眼的宫人侍寝也是常事,特别是那种近身服侍的婢女,日子比一般宫人过得更好些,也有更多机会接触天子。 圣上从没有这样做过,瞧她这样煞有介事,反而因为她这些奇思妙想动气。 云滢的头上又挨了一记轻敲,虽然不疼,但还是打消了她那种奇怪的想法,她将自己的脸慢慢从锦被中露出来,稍微有些了笑颜。 “那官家把我弄成这样,疼得都有些睡不着了,能不能说些故事哄我睡觉呀?” 这样的要求圣上倒是第一次见,她又要委屈,又要窝里横,分明是知道男子这时候会好说话一些。 芙蓉帐被重新掩好,只有零星几句男子讲故事的声音传出来。 “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一座庙”圣上盘坐在云滢的身边,像是哄孩子入睡一样在讲着平淡的故事。 “庙里有一位姓陈的贫苦姑娘,被一个上香的贵夫人相中了。” ……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那位贵夫人请主持看了她的面相,就将人买下做服侍自己的贴身侍女,将她当作官宦人家的姑娘一般教养。” “但后来有一日,贵夫人的丈夫醉酒,与那女子春风一度,自此珠胎暗结。但那位贵官却只瞧上了那姑娘的一双手,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妾室,并不喜欢这个女子,连名分也没有给。” 这种故事不像是宫里会排演的戏曲,反而像是民间一些传说里会有的情节,毕竟宫中时常会宴请臣子命妇,说不准谁家真的会有这种破事,反倒以为是哪位与自己不对付的贵人有心在讥讽。 云滢并不意外皇帝能说出这样的故事,毕竟皇帝偶尔会微服出宫,想来在大相国寺的外面也会有勾栏瓦舍的说书人随口编一些这样的故事,引得无事的平民布衣去听一听。 圣上捋着她的发丝,一下又一下,哪怕说的故事不够精彩有趣,这种节奏缓慢的轻柔爱抚加上低沉醇厚的声音也足够把她带入梦乡了。 但这是在她不好奇打岔的前提下。 云滢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姑娘姓陈的时候,心中升起了一点奇怪的感觉,她勉强睁开眼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皇帝:“那个贵官喜欢他夫人吗?” 圣上稍微一怔,轻声笑道:“喜欢,他对夫人又敬又爱。” 那是这个人这辈子最钟意的女子,身为天子,甚至与她起居如同民间夫妇,即便因为她而沾染恶名,也没有什么怨言。 “那他都已经有很多妾室了,为什么还要碰夫人身边的侍女呢?” 云滢微微觉得有些奇怪,夫妻相爱的同时丈夫还有一些妾室实际上并不值得奇怪,但她自己只是官家后宫中的一位娘子,都不愿意圣上碰自己身边的宫人,这样不仅叫她当时会觉得不痛快,日后主仆相处也叫人难办。 “我要是那个贵夫人,我就不理他了,和那个姑娘在一起算了。”云滢皱起眉头思考:“她喜欢的婢女突然做了丈夫的妾室,不知道心里要有多难受,给她一个名分心里也不会痛快的。” 想来当年魏晋时期桓温家中那有名的妻妾相怜,正妻与逐渐被冷落的小妾和睦共处,即便丈夫另有新欢,也不会叫她们嫉妒生气。 “因为也不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能吃醋,总有贤良大度的妻子,” 圣上瞧云滢以己度人,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左颊:“那贵官有许多家业,却没有一个嫡子继承,那夫人搜罗有宜男相的女子,本来就是为了传承宗祧的。” 她倒是大胆得很,连这种不遵礼法的事情都说得出来,也便是夜间枕席私语,不愿同她认真计较,毕竟她恐怕现在也是脑中一团乱麻线,没有心力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云滢被他取笑却也失了反驳的力气,默默地把头缩回去不许人掐,除了她比乌龟生得好看些,这种一碰便要缩回壳里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圣上也不完全清楚自己今夜怎么突然会同她讲起这些,或许确实也有她说起宫人在嫔妃面前截了恩宠的事情,又或许在这样一番身体亲近之后,人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想要同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子说一说话。 “与此同时夫人也闭门谢客,腰腹渐渐隆了起来,后来等那侍女生下来一个儿子,就抱到了嫡母的身边。”圣上淡淡道:“夫人对外宣称是她所生,说侍女生的是个死胎,但出于可怜同情,还是叫她做了侧室偏房。” 云滢本来就有些困倦,是想让官家讲些故事哄一哄她的,然而圣上却把她说得精神了几分:“那夫人大可以将这个庶子认作嫡子,为什么一定要抢别人的儿子呢?” 为了家业广泛搜集女子替她生子的贵夫人并不在少数,但无论这孩子的生母是谁,夫人都是他的嫡母。 “或许是她的丈夫想圆一下她有一个亲生儿女的愿望罢。”圣上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阿滢不要说话了,这个时辰我们已经该睡了。” 云滢瞧他有意要躺下,忽然就有些生气,要不是他一直不肯停,他们早就该歇下了,现在她稍微缓过来一些,想要同人说说话,圣上反而不肯多言了。 “官家,后来呢?”她掀开自己的锦被,悄悄地钻到男子温热的怀中,“您明天一早就去前面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来,我以后想听恐怕您都不记得了。” 皇帝被她突如起来的投怀送抱弄得一笑,但注意力却不在那上面:“瞧着是歇回来了,今夜怎么不见你拿枕头垫着?” 按照她那些偏方,她这时候就该一动不动才对。 “您告诉我嘛。”云滢咬着唇,枕在他身前用手指随意写画,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您叫我知道后文,我就告诉官家。” “朕也只是无意间梦到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故事,梦境光怪陆离,便是有后续,也同那些戏文不大一样。” 一片澄净心绪被她搅得纷乱,皇帝捉住她作乱的手指不许云滢再撩拨,轻轻叹气:“自然就是这个儿子继承了家业,只有夫人这一个母亲,而新一任的贵官夫人也想用同样的办法稳固地位罢了。” 尽管她也不是那种完全无忧无虑的金枝玉叶,甚至遭受过许多冷暖,但是相对于权力中心的暗流涌动,云滢所相处的环境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单纯,她不懂这些,但也会有许多奇思妙想,打乱他原本的心绪。 有的时候能不懂这些东西也是一种幸福,圣上也并不盼着她能听懂这些言外之意,就当是夜间的一些谈资,叫她听得有趣,尽快入睡就够了。 这件事被先帝隐瞒得很好,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氏出身贫苦,若不是太后心肠稍微还好一些,随便编一个产后血崩也就罢了,但是她入主中宫以后还趁着宫中大封,给了这个女子一个才人位份,先帝去世以后又给这些留在宫中的太妃一些体面,破格升她做了婕妤。 皇后虽然也不清楚这些,但或许是身处与当年太后差不多的位置,也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 譬如坤宁殿那些养女,有好些都是秦家用了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手段搜罗到的良家女子,即便她们的家境是比先帝陈太妃当年的家境好上许多,也不可能抵得上名门望族的势力。 皇后当年选择养女的时候曾经与他含蓄说起将来万一是庶子继承大统恐有礼仪之争,不如选几位宜男相的宫人养在身边,将来认作是中宫嫡子。 那些女子即便有朝一日得到宠爱生育子嗣,大约也会一尸两命,只有皇后一位母亲。而河间郡王之所以被选入宫,除了年纪合适,也有他亲生母亲早死的关系在里头。 但明面上,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云滢恢复过来一些之后,心思也就敏锐起来了,她察觉到圣上今夜略有些不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皇帝有时候做了些奇怪的梦又会牵连出不少的事情,常常有君主为了梦中的造反夺位而不能安心,疑心一起,便要伏尸百万。 这个所谓的梦与造反无关,皇帝能一直记在心中,多少是有些古怪的。 若只是一个梦中的旁观者,哪怕是在梦中也不会知道对方每时每刻的想法。 除非,圣上自己就是这“梦境”中的一人。 云滢沉默了片刻,正当圣上以为她是伏在自己怀里睡着,想要轻轻把云滢的头挪移到绣枕上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小声问道:“官家,新任贵官的夫人这样想,那现在这个贵官也是这么想的吗?” 当人心底有一些猜测的时候,从前的种种似乎都有了联系,云滢的心砰砰跳动,她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延晖阁的夜晚。 那个地方是最近才新起的一座藏书馆,原本先帝的墨宝都是放在另外一处地方的,然而或许是圣上隔了这么多年仍旧无法忘怀先帝,所以才在宫中的一角又另起了新的藏书阁,收录先帝手书与心爱之物。 之所以选址在那里,大概是因为那边的宫室大部分已经空了,其余住着的多是不得宠的太妃与嫔妃,即便日间施工,也不会影响到贵人。 似乎陈太妃去世前,就是住在那里的。 圣上不意她突然会发问,但这样一个不肯入睡的小女子肯定会对故事的结局刨根问底,问出什么来也不奇怪,“他大约同夫人意见相左,所以并没有应允,只是答应她从宗族里收养了一个孩子。” 先帝与太后对他愈疼爱,等到他知道之后也愈发难以接受,随着时间的流逝方才渐渐释怀。 太后渴望无上的权力与地位,担心江山旁落他人之手,因此阴夺人子,但对他的疼爱并不比真正的母亲差,若是没有她,自己也不会拥有嫡子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御极为君。 他应该生气的,因为生母本也该有一份册封为太后的荣耀,但细想一想,若是没有太后,先帝甚至不愿意再看一看陈氏,他后面还有皇子降生,那个孩子对于太后而言更年幼,也更好操控,存活尚且艰难,更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太后与他终究多年母子情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突然成了他的生母,即便天子心中也为对生母大有痛悔之意,然而这份单纯基于血脉的情感未免太脆弱,不似太后这些年的抚育照料,更能牵动人心。 云滢下意识抓紧了圣上寝衣的领口,后来却又觉得不妥,悄悄松开了。 “官家……”云滢知道圣上如今大约也没什么睡意,便悄然环住了他的腰身,轻声低语道:“那我会觉得这个男子有一点可怜。” “怎么突然这样想?”圣上笑道:“他如何作想,当年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难道他不这样想阿滢就不可怜他了?” 她能听到男子轻轻的笑意,但是枕畔人心中怎么想,那就不是她能完全知道的了,“那当然呀,奴也不是那达官显贵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去同情一个阴夺人子的贵官,他这样做了,那同他父亲也没什么两样。” 云滢在说这些的时候背后几乎都要冒出细密的汗来,她所议论的那个人即便已经不在,但也是曾经的天子,也便是仗着如今两人耳鬓厮磨,这样的亲近叫男子能更宽容她一些,才敢揣度他的心意说话。 “可要是他是个仁慈善良的人,不愿意叫自己的儿子认别人做母亲,那我便很喜欢他了。” 两人的中间几乎没有半点缝隙,相依在一起,她能察觉到圣上的动容,过了良久才听到皇帝的声音。 “依偎在朕的怀里说着喜欢旁人,亏你也想得出来!”圣上略含了责备的意思,“当真不怕天子之怒吗?” “不是官家的梦吗,哪里能够当真呢?”云滢壮着胆子凑上去亲了一口他的下颚:“女子天生会有母性,那这个孩子既然这样惨,又没有生母照拂,官家还不许我同理心发作,疼一疼他么?” 圣上微微低头去瞧她,她似乎对没有生母的孩子格外感同身受,但这个“身世悲惨”的孩子论说起来比她还大了十四岁,恐怕轮不到她来做母亲。 她说起话来并不总是歪理,也常常合乎他的心意,可是其中的内情细节,他并不想向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女子讲。 她似乎占了自己夫主的便宜,又好像没有。 “你总是这样惹人生气。”圣上松开了她,语气平淡道:“那贵官与夫人对这个孩子关怀备至,几乎倾注了全部心力,阿滢有心去做他的母亲,还不如多睡一睡,或者梦里就能见到他了。” 云滢听出来身侧的平静隐含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知道圣上身为男子的傲气并不愿意被她这样暗地里占便宜。 总得在别的方面把人哄得高兴一些才是。 她悄悄附在圣上的耳侧,害羞道:“官家不是问我刚刚为什么没有垫枕头么?” 圣上猜测到她可能是觉得难受,便无奈道:“那枕头的芯子虽软,但你长久这样下去也于身体无益,往后也不必这样费心了。” 他对这些求子的办法并不热衷,导致云滢有些错觉,圣上是不是不想叫她有个孩子。 云滢虽然打定了主意要羞人,但是话出口之后还是先把自己臊得满脸通红。 “今天未免也太多了,”云滢讷讷地想回自己锦被,但被人仍旧束缚在身侧,动弹不得,最终声音渐渐小下去了,“您走以后我稍微想动一下,就留不住了。” 圣上或许是真的服用了那东西,弄得人浑身没有力气,云滢保持着一动不动只会更难受,因此几个近身的婢女过来伺候的时候,她也顾不得羞,起身让人都收拾干净了。 …… 云滢其实已经习惯了每次与圣上同寝以后再醒来的时候枕边空空,因此当鸡人报晓之后、迷迷糊糊被人含住耳垂的时候,她被吓得半点睡意也没有了。 群玉阁的床榻上备着两人用的锦被,多数时候都会有一条派不上用场,她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侧卧在自己的枕上,醒来竟已经腾挪了位置。 外面的晨光透过屏风照射到内里,她周身无力,只得由着男子施为,等君王尽兴了放人才能歇一歇。 江宜则也见惯了每日伺候圣上的时候云娘子还在睡梦之中,这个时候嫔妃应当主动起身替皇帝更衣的,但平日云娘子伺候皇帝尚且乏累辛苦,昨夜那一番动静,更不可能起得来。 云滢听着内侍与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服侍,哪怕刚刚怕得不敢弄出声音,但毕竟狼狈了一些,不好叫人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便躲在帐子里面装睡,刻意维持着绵长的呼吸,听圣上与江都知闲话。 “宜则,老娘娘送来的生子丹药你放哪里去了?”圣上下榻的时候随手掩了芙蓉帐,然而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里面如今安静恬淡的睡美人,上一刻是怎么暗里使手段,无形催着他快些的。 江宜则听圣上这与往日的轻声问询不同,稍微有些摸不着头脑,仍然是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回官家的话,昨日回福宁殿时您吩咐奴婢把那一盒丹药锁到库房最里面后,登记造册后便着人私藏起来了。” 皇帝对于太后的质疑自然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先到云美人处问了罪,而后就让人把东西丢进天子私库,眼不见为净。 尽管江宜则的声音已经着意放轻,但云滢毕竟没有真睡,那些话一字不落地都传进了她的耳中,她面上嫣红一片,大概也有些明白官家后来为什么要折腾自己了。 圣上略带笑意地“唔”了一声,他起身抬手,让内侍为他更衣,“处置了罢。” 江宜则知道那些丹药的价值,太后是花了一番心血才让道士们配着弄成的,官家就算是一粒不吃,也不好全部销毁。 但圣上的心意难测,他到底还是应承了下来。 “官家,御史台范相公执意要见您,不知官家要不要召见他?” 江宜则悄声道:“范相公脾气最烈,又是为了太后族人扣押喊冤平民的事情,已经在外面候了一刻钟了。” 皇帝今日不上朝,外面的宵禁也才刚解了不久,范御史现在就已经候在外面等待,恐怕要是圣上一直不见人,他也能一直等候下去。 “吩咐人到侧殿备些早膳给他,”圣上蹙了眉,朝廷以文驭武,言官进谏的风气盛行,畅所欲言,御史台正百官得失,谁要是被他们盯上了,那可难缠得很,“朕稍晚些在书房见他。” 云滢躺在内间听到了这些,蓦然想起来昨日这个时候那位伺候太后服药的张王氏身上。 那个时候太后隐约同她说了一句“若是没什么事情就放人回去”,她也没能偷听太多,只能猜测张相对于冒充皇亲国戚的人滥用私刑,剩下的也不能猜出来了。 岫玉知道娘子虽然平常不会贪睡,但圣上驾幸的时候必会晏起,因此等到圣驾走后才进来准备将东西预备在一侧,候在云滢起身。 然而她进去的时候,看见云滢倚坐在榻边发愣,嗅到空气中隐藏在宁神香里的别样味道,面不改色地俯身替云滢穿好绣鞋。 兰秋和蕊月到底还是年轻,见到云滢稍有松散的寝衣里透出些新增的春色不免红了脸,半是笑话半是恭维:“怪道嫔妃都愿意请圣上留寝,而非到福宁殿侍奉,官家如此疼爱娘子,想来过不了多久娘子腹中就有喜讯了。” 想来如果有了皇嗣,她们服侍的娘子起码能做会宁殿中的主位了,连带着她们也有脸面。 但不知为什么,官家如此宠爱云娘子,她们为娘子梳头时却不见云滢高兴。 “娘子这是还累着么?”兰秋担心地问道:“不若奴婢给您按一按,省得过了晌午还要腰酸。” 云滢摆了摆手,斜倚在窗下的坐榻上,“不是为了这些,你们不用着忙。” 她抬头看向外面的天,晴空万里无云,远处层层叠叠的壮丽宫殿尽收眼底,清风过处,有杳杳钟声。 那是先帝为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在外宫修建的一处僧尼居住的佛堂开始做早课,日复一日地为张太后祈福。 这些僧尼都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大德,即便身在宫廷也依旧如同山野佛寺一般刻苦修行,将每一日过得清净平淡,然而居于清宁殿安享尊荣的张太后,近来却未必能感受到佛法的庇佑。 御史台上书有两件与后宫外戚有关的事情,第一件是不算太要紧,第二件却叫满朝哗然,朝野皆惊。 第一件事是周才人的家兄虐死良妾,发达后娶了一妻七妾,而后出门远游一月的时候担心妻妾不贞,取守宫砂为诸人点好,然而等他回来之后却有一位妾室的手臂恢复原样,周才人的兄长暴怒之下将人逼得自尽,而后被妾室的家人告到了开封府衙。 第二件事御史称有京郊的驿丞听到了陈氏夫妻之语,并有蜀地之人佐证并非酒后戏言,随后夫妇入京被张相家人扣留数日不放,有那等胆大的臣子甚至在奏折中暗疑圣上并非张太后所出,而是陈太妃之子。 太后已经还政于天子,虽然时不时过问朝中的事情,但很少越过圣上直接做决断,这次却罕见地穿着朝服再度垂帘君后,把几位上书的臣子都贬斥到了外地做官,家族中的同辈也遭到连坐,被连着降官降了几阶。 偏偏圣上也没有说什么,本来皇帝已经御笔批复,称这些士大夫沾染了些道听途说的毛病,中伤太后,有损天家母子和气,轻轻巧巧几句话责备下来,事情也就盖过去了。 然而那固执的两位大臣被激得起了脾性,连番上书,太后在清宁殿养病,几乎不必刻意探听,就能清楚前朝在议论些什么,因此才重新干预朝政,勉强用雷霆手段将事情压了下去,朝局才算平静下来。 但是张太后也因为病中动气伤肝,病情一日日重下去,几乎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 这本来是云滢第一次作为嫔妃参加宫中花朝节与太后的寿宴,然而因为清宁殿的病情,这些庆祝娱乐悉数被取消了,皇后安排了八位嫔妃两两一班,每日十二个时辰轮流侍疾,连原本计划三月份回道观的卫国长公主也打算长住下来,侍奉嫡母。 而云滢作为宫里正式嫔妃中比较年轻的一位,和另一位郡君被安排在了晚膳后的时分在清宁殿侍疾守夜。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些时日清宁殿与福宁殿的关系略显微妙,皇帝虽然时常派人过来问候太后病情,但太后越过君主直接贬斥大臣之后的三四日内,都没有踏足清宁殿一步。 当然也没有人会真的觉得天家行事会真的会像寻常百姓家中那样,要皇帝抛下政务去到清宁殿亲身侍奉汤药才叫孝顺,术业有专攻,皇帝来做这些也不会叫太后的病情轻易好转,福宁殿所能做的也只有派人时时过问太后的脉案,不计数量地奉送药材,来显示对太后病情的重视。 君王与后妃养尊处优,真论起伺候人还不如长久跟随太后的近侍更得人意一些,嫔妃侍疾也只是递汤药、陪着说几句话,但君主以仁孝治国,太后又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加重了病情,后宫总得尽一尽孝心。 皇帝后宫有正式品阶又能侍疾的嫔妃不多,因此皇后也就选出四位正式嫔妃来,又从低阶里选出四个服侍的老人,两人轮流值班。 “你们都是官家的嫔妃,这个时候更应该为陛下分忧。” 皇后坐在坤宁殿中,让人将侍疾的名单与安排宣读了一遍,她的目光扫过在场坐着的每一位嫔妃,略带威慑。 “不管外间有怎样的流言蜚语,内宫始终要尊奉太后。” 嫔妃们低头应声,太后在外朝的影响力十分之大,即便如今流言纷纷致使天家母子离心,太后对外朝的大臣也是随意贬斥,更何况她们,就算是害怕,也不敢不尽心伺候。 皇后着重点了几位侍疾嫔妃的名字,“你们几个最受官家厚爱,年纪轻轻便得封高位,又不必照料皇嗣,也该为圣上排忧解难,为低位的娘子做一个榜样。” 云滢在坤宁殿自然不敢有异议,然而回到群芳阁之后却瞧着梳妆台上的一盒唇脂不顺眼,掷到地上去了。 皇后今日的唇脂娇艳,用的正是这个颜色。 “好端端的,娘子何苦拿这些东西来撒气?”蕊月有些惋惜:“娘子素日最爱樱桃红,摔坏了岂不可惜?” 春风和畅,草长莺飞,正该是打扮得鲜嫩娇艳的时候,云滢既然得了宠爱,份例中的胭脂水粉自然也是女官们用心挑选后才送来的。 这盒口脂略带了些樱桃的甜香,吃了也不觉得涩口,不似一般的口脂叫人难以下咽,晕染在女郎檀口上分外诱人采撷,圣上俯身轻尝的时候也赞誉了一番,甚至还拿她素日点口脂的小笔在她莹润光洁的背上绘了几颗樱桃。 “如今太后抱恙,官家也没心思往后宫来,我管这东西做什么?” 云滢略感不快,圣上现在并没有旁的新欢,所谓那些年轻得宠、没有皇嗣要照料的话都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左不过是官家这月初一又没有到圣人宫中去坐坐,想着法子拿人出气罢了。” 皇后安排她侍疾,从面上看固然没什么,然而这时间未免也太巧妙了一些。 如果是叫内侍省来安排这件事,这些得宠的嫔妃大多安排是在午后过去侍疾,这样既能在老娘娘面前有些好印象,又能不耽误晚上皇帝的传召。 可是晚膳过后再去侍疾,就有些磋磨人的意味了,嫔妃们固然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伺候太后,然而既然是侍疾,又不得离开老娘娘的床榻前。 这时候正是人最困倦的时段,哪怕云滢从前在福宁殿也是午后才过去当差,一直到晚间才回去补眠,福宁殿里的总管也没有说要叫她一直到了卯时才能睡。 按照皇后的意思,她回来之后就算白日补四五个时辰的觉也有些补不回来。 偏偏还不能惊动床帐里的太后,就只能坐在稍远些的罗汉榻上静坐,又禁止人说话,又不能入睡,简直要把人折磨疯了。 最为重要的是圣上白日是不大会宠幸嫔妃的,晚上才会正式传召侍寝,白日顶多是过来坐一坐,或许还要逢上她补眠的时候。 总之她这段时间是不要再想私底下单独面圣了。 岫玉见到云滢坐在妆台前不高兴,但盛放胭脂的瓷瓶只是滚到了地上,便含笑捡起胭脂,用绢帕擦了放在原处:“好在是砸了这个,若是伤到了前两日官家让人送来的白玉盘,可是要吓死奴婢们的。” 这几日正是贡樱桃的季节,上林苑里栽种的樱桃树才堪堪结果,南边已经通过漕运将第一批樱桃运到了汴京。 樱桃珍贵难得,皇帝除了自留一些享用,还会用来举办春闱过后的进士樱桃宴,剩下的里面清宁殿与坤宁殿都是必然会得一份的,另外若是嫔妃得宠,或许也能有一些。 皇帝人虽没有来,但或许是尝到了以美人为盘的画上樱桃,贡品送来的第二日,便命人用贵重的白玉盘盛了送到群玉阁来。 年初的雨水充沛,不太适合樱桃发甜,这次进上的贡品比起往年要少一些,然而除了太后太妃以及皇后处,唯有群玉阁与卫国长公主处得的樱桃最多,其次才是育有柔嘉公主的周才人处和河间郡王所住的梧桐苑,最后是杨充媛。 群玉阁的恩宠之盛,实在是令六宫侧目。 岫玉走到云滢的身后为她卸妆,云滢白日多睡一些,晚上才不至于太难熬,近些时日后宫都清净得很,太后尚在病中,皇帝想来也没有临幸后宫的兴致,事情没有娘子想的那样坏。 “娘子怎么只顾得生气,忘了圣上赏赐您樱桃了?”岫玉低声安慰着她:“官家明面上送来那些份量您怕叫充媛知道了心里不舒服,又分了一半送到杨娘子那里去,官家知道之后私底下不是又贴补了好些吗?” 圣上对于赏赐嫔妃这件事并不怎么遮掩,或者说为了给自己喜欢女子一点恩宠而过多赏赐那些资历深厚的嫔妃,毕竟女子是来侍奉君主的,总不能叫皇帝还要考虑到所有人的感受。 但云滢毕竟是杨充媛宫里推举上来的,她总得客气一些,后来这事让江都知听见以后,夜里又悄悄奉了圣上的命令送了好些过来,还赐了精致的金盏金勺,说是让她拿樱桃拌了糖霜乳酪吃的。 恐怕就是皇后宫中,得到的实际份额也不如云滢一个美人多。 “再者说圣人也不是单单针对您一个,娘子今日出坤宁殿的时候没瞧见王昭容的脸吗,沉得都能滴下水来了。”岫玉轻声笑道:“您何必往心里去呢?” 云滢闻言也是莞尔一笑,周才人其实也正是好年纪,但因为养着柔嘉公主所以不必到清宁殿侍疾,但王昭容却有些不同,明明有女儿的人,却没得到今年第一批的樱桃,还要被皇后划到不需要抚养皇嗣的那一边去,彻底绝了延寿公主日后再回到她身边的念头。 “您固然得宠,可是未免也太得宠了一些。” 岫玉在内廷这些年,对皇后统御后宫的手段也略知一二,“圣人和老娘娘虽然希望有人诞下皇嗣,但也不希望宫中一枝独春,叫圣上冷一冷娘子,再推些别的女子上去。” 云滢的手无意识地紧握着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她稍稍觉得有些不高兴,但是仔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 “算了算了,太后娘娘是官家的母亲,官家这样疼我,那我额外照顾婆母受些辛苦也就受些了。” 圣上并不是可以让人随便拿取的神明,给予人宠爱也并非是无所求的。 人给别人些什么东西,总是下意识期待其他方面回报的,哪怕天子具有无上的权势与财富,也是如此。 圣上喜爱她的美貌只在一方面,若是自己没办法在旁的方面上给予皇帝更多更热烈的回应,这份宠爱也不会一直维持下去。 而且皇帝这些时日,也不会有心情临幸宫中嫔妃的,就算是皇后又寻到些什么沧海遗珠,也得顾着前朝谏官的议论。 这么自己安慰一些,她倒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是偶尔还会有些担忧夜里侍疾:“我倒是也不缺这几日面圣,就是夜里少睡些,恐怕人老得快。” 侍疾的安排既然已经由皇后做主,圣上恐怕不大会插手,她要是闹起来得不偿失,但是若肯受些委屈,所能带来的好处并不会叫她失望。 岫玉几乎没忍住要笑出声来,她这个年纪,连着几夜不睡虽然对自身不好,可对容貌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就是掉几根头发而已,可云娘子也不缺这个,好好调养一阵也就好了,“奴婢给您拿些鸡蛋清兑了珍珠、人参和藕粉,在脸上敷一敷就好了。” …… 人说年老的时候会少些瞌睡,然而太后这两日总是睡不够似的,白日也常常昏睡。 或许是她这辈子过得太累了,幼年的贫寒亏空了底子,而中年丧夫以后那些垂帘听政的岁月又太过操劳,现下终于有时间歇一歇了。 她从昏沉中醒来,首先嗅到的是一阵药味,而后却觉得腹中有些饿了。 从前她身子康健,清宁殿里多是花果香,很少有这么长的时间都熏染着汤药的气息——这似乎像是衰败的先兆,她并不喜欢。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太后缓缓开口,她声音稍微有些哑,大概是咳嗽所致。 低垂下来的床帐被人稍微掀开了一角,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捧了一盏温水送到合适的位置:“回老娘娘的话,已经是寅时三刻了。” 这悦耳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了,太后略蹙了蹙眉,云氏并不算太会服侍人,她如今身子虚弱,并不像往常可以直接起身,如果是她身边惯用的,应该是先扶她起身、拿了软枕给她垫好才对的。 但太后这时候也懒得说出口同她计较,就着人的手饮了两口温热的蜂蜜水,精神稍好了一些,随后才被宫人扶了起来。 “皇后怎么安排你夜间侍疾?”太后侧身去看她,比起上次的时候虚弱了许多,因此也少了一些距离隔阂,“你不用侍奉皇帝的吗?” 皇帝如今对云氏十分喜爱,夜间也是常常传她的,皇后并不缺少察言观色的本事,论理不该把皇帝正宠幸的人安排在这个时辰。 云滢被太后突然问出口,不免面上一热,她恭敬答道:“娘娘是圣上的母亲,奴的母亲也教导过妾,说是将来嫁人后不能只顾着和丈夫在一处亲热,该先伺候好婆母的起居,其余的并不重要。” 云夫人当年是否说过这种话自然无从考证,但皇帝与太后对于嫔妃而言更多是君,而非丈夫与婆母,这话只有借着一般人家母亲教育女孩子的话来说才会显得不那么僭越。 民间娶妇入府后,无论寒冬酷暑,娘子们都要站在婆母的屋檐下立规矩,这在皇宫中几乎是很少见的,比起嫁给平民为妻,这样偶尔的侍疾已经称得上对年轻女孩子们的优待了。 太后不知道是有些逗笑了还是人生病之后容易对人多一些和善,少一点计较,她吩咐云滢不必跪在地上伺候,“你母亲虽然出身略低,但还是会教导孩子的。” 云滢和早些年服侍过皇帝的文郡君一同侍疾,文氏比她的位份低上许多,却是她在这里候着,哪怕太后不知道另一位侍疾的是谁,也清楚若是两人一起,云滢该是位份稍高些的那个,便多问了几句。 “怎么只有你在这里?”太后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皇后这次只单排了你一个么?” 云滢摇了摇头:“文郡君不凑巧来了小日子,妾看她有些坐不住,怕她在太后面前失仪,就请宋嬷嬷帮她寻了一处小榻先躺躺,等过些时候再叫她来替手。” 这已经快到交接的时候了,尚且还是她在这里守着,想来也没有起过叫文氏过来的心思。 文郡君在宫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想来皇后也不会特地记着她的日子避开安排,太后倚在枕上并不言语,过了些时候才同她道:“怀里藏着的是什么东西?” 宫妃的衣袖比起前朝的大袖已经有了很大改变,暗袖里要是藏了什么东西,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云滢微微顿住,她伸手从自己的衣袖中拿了茶壶出来,“回娘娘的话,是方才您用来清口的蜂蜜水,妾怕您晚间用安神药的时候觉得苦,就调配了一壶藏在袖里,等您醒的时候再拿出来。” “娘娘要是怕蜂蜜与药性相冲,服药后拿蜂蜜水清口就好,”即便太后态度温和,云滢也低着头不敢直视:“蜂蜜经不得长时间炖煮,奴也不敢在太后寝殿用炭,就拿袖子遮了,若是再冷下去就换一壶来。” “奴在教坊司的时候也会得些伤寒,那时候教习常常会备些蜜饯来压住苦味,不过那东西太甜,反而叫人容易呕吐。” 太后不知道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因此汤药一直在炉上拿文火煨着,云滢对于药理虽然只知道粗浅皮毛,但这些生活常识还是有的。 药越炖越苦,蜜饯却是甜得腻人,两者同存的时候非但不会压制住口中那股苦味,反而会叫人觉得恶心,想要干呕。 她在教坊司有林芳烟的偏爱,做了嫔妃之后夜里常常劳累,从来没有这么伺候过皇帝,但并不妨碍云滢知道该怎么做才会叫人觉得心里熨帖。 像是袖子里藏温水保持水温这种事,其实是她在圣上书房中寻到的那些话本里发现的。 不过云滢也不敢告诉太后,这种作法的出处是书生体贴一位宿醉的花魁,拿茶水给她解酒用、赢得她芳心的手段。 她偶尔也不太理解为什么官宦人家不许小姐看这些书消遣,有些时候这些男子视角的言情话本并非全无益处,学些甜言蜜语来讨好婆母有时候也有奇效。 太后轻声一笑,“水冷了让下人再换一壶就是了,你是七郎的嫔妃,哪用得着做这些事情?” 她对这种讨好虽然也不是不受用,但觉得云滢还是有些小家子气,做了嫔妃眼界也没有养出来,皇宫奇珍异宝无数,怎会吝啬一杯蜂蜜饴糖,哪用得着她来这样殷勤? 云滢摇摇头:“妾在官家身边伺候的时候见陛下并不喜欢人浪费,一两蜜糖在宫中虽然不算什么,可在民间已经十分珍贵,奴怕您不高兴。” “再说您好不容易能歇一歇,奴劳烦清宁殿宫人做事难免喧哗,要是吵到了娘娘,恐怕还不如不花这份心思。” 太后垂下眼眸,皇帝尚没有她膝头高的时候,她便教导皇帝该自律节俭,因此圣上对于自己的用度一向十分克制,不过七郎对其他人并不会过多严厉要求,甚至对太后格外恩养,清宁殿的份额供给是没有上限的。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确实不该奢靡铺张,”太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缓缓开口:“你得到皇帝如此的宠爱,尚且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难怪七郎疼你。” 她对云滢的感觉虽然没有多好,坏倒也没有坏到哪里去,毕竟皇帝近来临幸群玉阁颇多,云滢生育皇嗣是最有可能的,她多少存了些期盼。 “正是因为官家宠爱,妾更应当想官家之所想,忧官家之所忧。” 多亏太后这些时日是没有精力、也有些不愿意去管皇帝近况的,否则皇帝暗里送了这么多不合规制的珍品到群玉阁,她把自己说得再怎么贤良淑德也没有用处。 云滢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倒像是把太后准备拿来训导教诲她的词提前念了一样,太后原本想要教导她一番,现在倒也没什么兴致了。 她在宫中多年,也知道大约是不可能有人主动请缨到夜里来照顾一个老婆子的,如果有,大概也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多些存在感,赌一份圣上的怜惜。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就该用到皇帝的身上去,在清宁殿也是无益的。”太后稍显讥讽地说道:“官家如今一心都在前朝,难道云美人还要去后宫干政吗?” 皇帝在前朝内宫将御史上奏的事情都驳斥了回去,说并不存在这样一回事,然而他要是真的不相信,就该立刻处死那对夫妻,永绝众人之口,即便是错了,谏官恐怕也不敢直书皇帝认错人的纰漏,只好将错就错,这件事情以后谁也不敢提。 然而圣上派人将他们秘密关押起来,七郎到底信不信这些流言蜚语,已经是一目了然。 云滢几次见到太后,她除了在对待皇帝皇后时多了一些慈爱,平常的一言一行都符合一位高不可攀的上位者,不大会用这种刻薄的语气训斥嫔妃。 恐怕还是有些生圣上的气了。 她听了这等让人难堪的话也没有立刻难堪,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老娘娘病中多虑了,官家这些时日最挂念的不是前朝,而是清宁殿。” “陛下就算偶尔到妾那处坐一坐用膳,见到一道娘娘喜欢用的膳都会格外留意,与妾会说几句您为什么喜欢。” 云滢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那一双含情的眉眼,她若肯稍稍笑一些,就叫人觉得自带了许多真诚,“官家有时候问起太医,闻安则喜、闻危则忧,嫔妾蠢笨,都能瞧得出来。” 女人总是敏感一些的,太后所在意的事情无非是皇帝竟然不曾亲身来过清宁殿探望,因此觉得那些表面上的留心还是有演给外人看的成分,但她是皇帝目前宠爱的嫔妃,皇帝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多的,做戏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太后默然片刻,云滢说自己笨的这种话稍微听一听也就算了,自己与皇帝之间的事情并非嫔妃所能、所敢议论,她这样说无可厚非。 “下去罢,”窗外有鸡人在报晓,已经到了卯时该交接的档口,太后揉了揉晴明穴,她淡淡吩咐道:“以后不必总跪着伺候人,教官家知道了也不会高兴。” 云滢应了一声是,这个时候王昭容和江贵人也该过来了。 果不其然,当鸡人唱过第三声的时候宋嬷嬷就进来提醒云滢了。 但她没有料到太后已经醒了,见云美人坐在太后榻边,多少有些意外,垂手回话道:“娘娘,官家携王昭容和江贵人过来请安了。” 云滢的脸色微僵了一下,旋即想起江贵人和文郡君都是已经许多年不曾有宠的旧人了,更不消说王昭容近来还不讨皇帝的喜欢。 与其说一路同行,或许还没有在清宁门附近撞上的可能性大。 她微微一笑,像是向长辈炫耀自己猜对了一件事一样:“娘娘明鉴,可见妾身所言总是不差的。” 太后心中莫名松快了一些,瞧着云滢也顺眼了许多,也不介意她在自己身边多留一会儿。 毕竟她所见到的嫔妃中,谁也不愿意嫌见圣上少的。 “既然昭容娘子已经到了,妾就去偏殿唤文娘子一道回去了。” 云滢自觉现在的脸色必然不如刚睡醒的人好些,面上的妆容恐怕也脏了,头发或许还算是好的。 她素来都是把别人比下去的主儿,不喜欢让旁人压过自己一头,尤其是在圣上面前被王昭容比下去。 太后只是稍微怔了一下,随即颔首准了。 云滢从另一侧换了路到偏殿去,避免见到圣驾,然而等她唤了那位来小日子不适的文郡君一同出来后,却正巧逢上了天子御驾。 她避无可避,忙福身下去行礼:“官家万安,昭容娘子安。” 云滢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出糗,然而现实似乎总是不从人愿的,她刚刚守了一夜,浑身都在发飘,又在太后榻前跪了一小会儿,许久没有这样委屈过,难免膝盖酸软。 猛地这么一蹲,立刻有些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圣上刚欲抬手吩咐不必起身,却已经见云滢身形不稳、摇摇欲坠。 他总归是文武皆修的,反应比思想快上一些,立刻前踏一步伸出手臂,想要将人带到怀里,然而云滢晃了几晃,却是硬扶住了身旁一同行礼的文郡君,勉强站稳了身子。 云滢亦没有想太多,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人,突然见官家已经到了自己近前,连忙松开了文郡君的手,自己站回了原位。 皇帝想要英雄救美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她这个时候站着为难,当着这么多人倒下去装装虚弱就更羞耻了。 王昭容站在圣上身后,见她突然来这么一出,不免轻哼了一声:“云美人当真娇弱,同是伺候老娘娘一夜的,怎么文娘子就没事呢?” 云滢本来有些尴尬,然而听到她的话之后,这种情绪忽然就散下去了。 她重新福身,稍带一点惶恐地请罪:“妾在御前失仪,还请官家责罚。”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对于云滢的反应稍有些意外,她并不是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即便是在清宁殿,也不是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要跪下的。 王昭容也只是因为这些时日心气不顺,随意说了几句,没想到云滢请罪这样干脆利落,突然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文郡君在一旁看见官家近身,心中亦是惊慌,她的位份太低,平常都不必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只有宫宴能遥遥见一见圣上。 她之前以为云美人骤然得宠,位份又远在她之上,必然自矜身份,在清宁殿的时候该是她守夜多些,然而云滢却瞧出她的不适,反而自己守在太后面前,请太后近前的宫人给她寻了一张可供歇息的矮榻,从始至终也没有唤她过去替手。 文郡君心里还是存了对云滢投桃报李的意思,加之她这样做又有些躲懒的嫌疑,还不如自己来说。 “禀官家、昭容娘子,这事原不是云娘子的错,是妾身子偶感不适,才叫云娘子独身劳累一夜的。” 文郡君跪在了云滢身后,她这小日子是第二日来,正是最汹涌的时候,跪下去的那一刻脸色都发白了。 “妾身为服侍陛下的旧人,年纪颇长,却反而要叫云美人反过来体贴,要错也是妾的错。” 别说云滢没什么过错,就算是有,官家也不会怎么罚她,否则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说话了。 云滢听到圣上轻笑了一声,旋即用右手轻轻捻了她鬓边不经意垂下的一缕细碎头发,捋到了她的耳后,随后执了她的手腕扶人起来。 “左右替换的人也到了,偏殿也有梳妆镜,你该梳了头发再出来的,这么急做什么?” 圣上见云滢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她今日哪里来的这许多害羞,连心中的阴霾也散了许多,他略带笑意道:“身子乏累回去歇一歇,朕晚些时候得了空便去群玉阁瞧你。” 云滢被圣上扶起身,稍稍用另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还不是因为官家要来,女为悦己者容,妾这副憔悴模样如何见您?” 她这话略有一些不敬的意思,叫几位嫔妃都有些惊讶,特别是王昭容与江贵人,她们在清宁门遇见皇帝的时候见圣上面上淡淡,大概是因为心里在担心老娘娘的病情,就是想亲近也不敢。 可官家却一点也没恼,心情反而好了许多:“你什么狼狈模样朕不曾瞧过,这有什么?” 云滢被他这样一说非但没有安抚住,反而更觉得丢人,她悄声提醒圣上:“您也不看看这里有什么样的人,还同妾说这些话!” 尽管王昭容不知道她就是云滢口中那个不大适合见她模样的人,但是云滢与皇帝当众私语,若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怕是云氏都敢去扯皇帝的衣袖撒娇了,这也叫她面上不怎么好看。 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身后的王昭容和江贵人,她们虽然不是跟着御驾一道来的,但既然有自己在,他不进去这两个嫔妃也不敢越过君王先入内殿,便拍了拍云滢的手,“你便是蓬头垢面,也不掩天姿国色,何必在这些事上计较,早些回去歇着罢。” 云滢应了一句是,同身后的文郡君行礼出殿,她还没等圣上从她面前走过,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咬了咬唇,飞快同皇帝道:“官家要到群玉阁来便早些来,晚上妾就要过来轮值了。” 这句话还是教旁边几位都听见了的,文郡君难得见圣上一次,对于天子只有敬畏,乍一听闻云娘子在圣上面前如此无状,心跳得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 王昭容侍立在一侧进退两难,皇帝所谓的晚些时候,说不定要晚到哪一天去,云滢这样说话却是笃定皇帝晚上一定会去似的。 偏偏还打算挑挑拣拣,连圣上什么时候去都得她来定。 圣上忍俊不禁,但旋即恢复了平静的面色,他微微颔首,板着脸的时候略带了些威严的意思:“朕晓得了。” 文郡君随在云滢后面出殿,她一向谨慎怯懦,但也不光是她,就算是高位份的娘娘们也不敢对皇帝这样说,一时间对云滢有些琢磨不透。 “云娘子素日与官家相处都是如此随意的吗?”文郡君比她还大上十岁有余,怕她误会,连忙解释道:“妾只是有些好奇,若是美人不想答,便当是奴失礼冒犯了。” 云滢刚刚守在太后边上是有些困了的,但卸了差事原本就心里轻松,出来后吹了吹风又清醒了许多,她不禁莞尔:“郡君比我资历深长,何必如此惶恐,我是生气起来会吃人吗?” “官家又不是什么残酷之君,平日里即便是对宫人内侍也颇多纵容,我倒是不大明白郡君娘子为何这样害怕。” 云滢的身体算是很好的了,每月那个时期也不会太疼,她注意到文氏在皇帝靠近的时候吓得略退了一步,呼吸起伏也比平常加速,这可不是一个单单小日子便能解释的。 文郡君苦笑一声,皇帝既不爱发脾气,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动不动就说诛人九族的话,这一点宫中的老人比云滢清楚得多。 但他是至尊天子,掌握着后宫女子的悲哀喜乐,哪怕什么都没有做,光是这一点就叫人害怕敬畏。 “官家自然不会随意斥人,但妾自幼胆小,要不是选秀的时候被老娘娘挑中选进来,实在是想不到会在宫中侍奉圣上。” 文郡君略有些怅然,官家待嫔妃也很客气,但也不爱同妃妾们多说些什么,他原本就生得威严,如此一来更显得高不可攀,想什么、喜欢什么,也不是她能揣测的。 云滢正欲和她说些什么,却瞧见福宁殿的内侍朝这边过来,文郡君也知道福宁殿来人必然不是寻自己的,便向云滢拜了一拜,提前告辞,“美人体贴恤下,改日妾必当登门致谢,既然官家寻您有事,妾便先行一步。” 她不大能猜中圣上的心意,但或许因为同为女子,对于嫔妃的心思却能体贴入微,皇帝要是派人过来同云娘子说些私话,她杵在这里未免也太不像样子了。 云滢同她本来就没见过几面,见陈副都知过来,稍微客气了一下也就让人先行了。 陈副都知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在他的身后尚且有一台空着的轿辇。 “娘子安,官家听太后说您在内殿守了一夜,怕您走回去有些不方便,就吩咐奴婢寻了轿辇送您。” 这台轿辇并不是普通的辇,而是福宁殿之物。 倒不是入内内侍省的这几位都知想十分明显地巴结云滢,主要是官家吩咐现在就要用,而内侍们也知道不能拖延到下面人从哪里再弄一套仪仗出来,否则教云美人在这里干站在,反而曲解了陛下想要让云娘子早些回去歇着的本意。 左右圣上所用的轿辇不细瞧是看不出来上面御用纹饰的,与嫔妃们所乘辇的差别不是很大,这事又是经了老娘娘同意的,抬过来不费什么事。 圣驾到群玉阁来算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云滢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皇帝的轿辇,下意识攥紧了衣袖。 嫔妃理当有却辇之德,她现在连一宫主位都不是,自然是得走着过来,再走着回去,并无代步的轿辇,皇帝现下正在太后身旁,也用不上这套仪仗,不管太后心里如何想,反正都已经知道了,她坐上去也没什么。 岫玉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娘子年纪小不知事,又没怎么仔细学过宫妃之德,现在劳累,自然就想着上去坐一坐,省得走路。 然而她久在宫中,对这些试探人的伎俩再清楚不过,云美人乘坐轿辇代步已然出格,更遑论是圣上的,哪怕云滢困得昏头一时没有认出来,太后知道她甚至都没有询问一下就坐上去了,难保不会动怒生气。 云滢听见了她那一声提醒,但还是笑着谢过了陈副都知,坐在了福宁殿的轿辇上回到群玉阁。 她回到会宁殿的时候吃惊的就不仅仅是岫玉一个了,群玉阁里的管事、宫人遥遥见到轿辇仪仗旁站着的陈副都知,还以为是圣上和娘子撞在一处,一早往这边来了。 谁想到等轿辇停下,下来的却只有自家娘子,没有一个不倒吸春日凉气的。 云滢知道她们会是这个反应,她让人给几位送她回来的皇帝近侍看茶看座,宫人拿了几盏热热的浓茶递过来,几位内侍站着受了云娘子的茶,却没敢坐下,饮毕茶汤后就躬身退出了门外,重新往清宁殿去了。 “娘子今天怎么是坐了官家轿辇回来的?” 兰秋到现在还有些梦幻感,她最开始瞧见的是陈副都知和娘子,只当是官家心疼,让娘子享受些破格的待遇,但等她搀扶云滢下来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当她瞧见漆黑椅侧那些日月纹章,背上的汗几乎是一瞬间冒出来的,反倒是娘子,没什么反应。 岫玉难得有些不高兴,她屏声敛气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云滢坐在榻上瞧大家都有些惊疑不定,瞌睡虽然走了,但也起了些勾人心痒的促狭,“今天不用去见圣人,便替我把这妆卸了,让我在榻上松快半日,晚些时候陛下或许还要过来的。” 从来只有嫔妃询问下人的,至于下人想要置疑他们所服侍的娘子,若是恰好赶上妃嫔心情好自然是没什么,但云滢就是不愿意同人说,他们不能追问的。 几位宫人忙不迭地替云滢做那些拆髻卸妆的事情,岫玉看着她们忙碌,不情不愿地叫小黄门拿了藕粉和人参珍珠粉过来,按照比例调配了一碗出来,用刚滚的水烫了搅匀,等云滢差不多躺到榻上去的时候也就可以往面上敷了。 “娘子白日敷养还是用这些,等到晚上临去之前奴婢再用蛋清给您敷脸。” 嫔妃们保养的花招千奇百怪,岫玉知道一些元后的保养秘方,也愿意拿出来讨好新服侍的云美人:“娘子只管躺着就好了,这东西热敷才有效果,您须得忍一忍。” 女人在爱美的方面还是有很高容忍度的,云滢对于这些从来不在意,侍女们替她放了床帐下来,岫玉拿了玉片替她沾了膏状物体敷在脸上。 “娘子今日怎么不知道辞一下,就算是老娘娘让您坐,可是您也不能真的坐上去。”岫玉叹了一口气:“您瞧您,受了这份累,又倒在了最后一步上面,叫太后听见了岂不是要把之前的功劳一笔勾销?” 云滢现在睁不开眼睛,但嘴还是能动的,她听得出岫玉语气中的不赞成,笑着道:“这话教习同我说过,这叫做却辇之德,还有一个是当熊之勇,对么?” 却辇之德与当熊之勇都是《汉书》里夸赞后妃高尚德行的,前一位是汉成帝的班婕妤拒绝皇帝与之共乘的非分宠爱,后面是汉元帝冯婕妤为元帝抵挡猛兽黑熊的救驾之举。 即便后宫里的人不怎么读史书,奴婢们甚至不知道“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是谁写的,但是并不妨碍她们从女则里学到这些。 岫玉原本还想云滢是凭借美貌得宠,这些还是一窍不通的,然而她这样一说,反倒更令人郁结于心了:“原来娘子是知道的,倒是奴婢多嘴。” “我服侍太后,不是为了叫太后对我有多看重的,老娘娘心思多变敏感,而且服侍她的人那么多,我递一杯茶水、说两句贴心话就能让娘娘看重我了吗?” 云滢面上敷着一层厚厚的东西,但她想说话的时候也不管这些:“老娘娘从来不缺那些周到细致的服侍,我能做出来这些顶多是讨她一时高兴,可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过几日也就忘了。” 人的眼缘是十分奇怪的,第一眼合适,后面也难得会看不顺眼,若是第一次见着就觉得不好,后面也很难扭转。 皇帝固然如今瞧她怎样都不会太坏,而太后对她并不算太在意,似乎有些中庸之道的意味。 指望着太后因为她陪着说了几句话、递一杯水而长时间记住自己,这实在是不切实际,太后只要想要人服侍,谁都可以这样做,她开一开口,有人都能遁入空门为她祈福,因此这样细小的关怀根本不值一提。 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太后,原本也不是为了叫太后高兴,重点还是在于教圣上知道她肯这样尽心是因为倾慕他。 只要圣上能瞧见她这些辛苦可怜,那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赐辇是官家的体恤,她辞了这个反而会叫圣上觉得不快,那才是本末倒置。 “岫玉,你知道班婕妤和冯婕妤后来怎么样了吗?”云滢笑着问她道:“我知道你识得几个字,比旁人强很多的。” “回娘子的话,两位婕妤皆是名垂青史,而班婕妤却辇更为出众一些。” 岫玉给云滢敷上面膏的时候为了方便是跪坐在床榻前的,等全部敷完仍然是维持一样的姿势,她看见面上抹得灰白的娘子摇了摇头,“不对。” “班婕妤原本是皇后的候选人之一,却辇一事后却渐渐被冷落,而原本寂寂无名的冯婕妤成为仅次于皇后的昭仪,与原本的宠妃傅昭仪平分永巷春色十余年。” 她们两个做的事都是值得称赞的,可是结局却截然不同。 男人能够纵容喜爱的女子适当矫情一些,但都不会太喜欢自己宠爱的女子为了这些外在的规矩而驳斥自己的颜面与亲近。 与舍命相护的感天动地比起来,却辇只会让君王觉得一个嫔妃学着皇后贤德,着实是不识好歹。 哪怕后世对班婕妤再怎么推崇备至,她还是因为那份贤惠逐渐败给了赵氏姊妹,至长信宫寂寞度日,可冯婕妤原本木讷无趣,得宠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却能凭借救驾一事直接变为皇帝最宠爱的两名妃子之一。 尽管云滢也是读书识字的,但她却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目光短浅之人,哪管后世如何评价褒贬,只想着今生一世过得快活遂心就算圆满了。 岫玉听着云滢说话,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服侍的娘子虽然在外面人瞧来根基并不深厚,却目无法度纲常,在圣上面前也敢恃宠而骄,但她却总觉得云滢十分有耐心,像是春蚕食叶一般,一点点在取得她想要的东西。 “如果要我去为官家当熊,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但是却辇之德还是留给圣人这样的人做为好,我不爱读正经书,也没有那份觉悟。” 云滢闲在在地触碰了一下面上湿润的白膏,上面所用的珍珠粉是上供的合浦明珠里选出稍次一等的珠子磨成的,但即使这样也是价值不菲,白玉与人参也是选了好的磨细,过了几十遍的筛,就连藕粉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弄得起的。 而这些东西往她这张脸上敷半个时辰也要被丢弃了。 内廷里官家的宠爱是直接与待遇、权力挂钩的,若不是她得宠,六局断然不会暗里越矩,送这些不合她位份的名贵之物给她。而那些不得宠的嫔妃除非是出身高到一定地步,其实在这些隐形之事上并不会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 “等该清洗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叫我起身,让兰秋拿了香膏过来按一按。”云滢淡淡吩咐道:“今日午膳摆的稍微晚些,要是官家过来,也不至于尴尬。” 皇帝要是在别处用了午膳再过来倒没什么,但如果群玉阁用到一半的时候圣驾突至,那就不是加两道菜充排场的事情,得重新再做满满一桌,更要耗时耗力。 岫玉是掌事宫人,她应是之后便掩了床帐退到屏风后面去,独留云滢在内里静卧养神。 云滢以为官家是不会太早过来的,加上夜里没敢合眼,便放心睡去,以至于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听见外面通报圣驾到来的声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怔了一下,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急急忙忙叫人打清水过来,把脸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全部卸掉。 兰秋才刚替她解开罗衫涂抹香膏,就被中途叫停了,蕊月拿了水和帕子进来,还没等拧一拧湿帕子上的水,圣上便已经到了门口。 隔着一道屏风和半掩着的轻纱帘幕,皇帝隐约能瞧见一个绝色美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榻上,旁边那几个服侍她的侍女大约正在手忙脚乱地伺候她穿戴齐整,出来面圣。 琵琶半遮,影影绰绰,最是撩人心弦。 然而云滢却并没有急着起身穿衣裳,她稍微拢好了寝衣,手紧紧捂在双颊上,挡去了还没来得及卸掉的残留细粉。 “这是怎么了?”皇帝走到了帘子前面,还没等他掀开床帐,就见云滢用湿帕子遮了脸请安,也不从帐里出来。 “官家,奴现在不宜面圣,还请官家稍移屏风之后,容妾整理仪容。” 不单是圣上,连随从的内侍都觉得奇怪,往常官家进来的时候云娘子早就急趋到官家面前了,今日却有些古怪。 “这是又在同人闹什么脾气?” 皇帝想起她在清宁殿的时候就是因为守了一夜后妆容不整不愿意叫人瞧,只当云滢是担心自己素颜太过寡淡,便也没有一味顺她的意思,掀开床帐走进来,扶她起身细看,“你见朕的时候也不必总带着妆的。” 女子的力气终究扭不得君主,话音未落,云滢那一张略有些诡异的脸便呈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她还没来得及完全卸掉,脸上一块块粘连的膏体显得滑稽又骇人。 云滢之前用岫玉的方子涂过一次,知道洗净之后皮肤更细腻紧致一些,但没彻底清洁之前,可能有些像画了白脸的女鬼。 她稍显胆怯地迎上皇帝的目光,从圣上的眼中看见自己果然是一副骇人的模样,几乎怔在当场,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当云滢听见耳畔传来一声男子轻笑后才如梦方醒,她望见官家想要忍笑而抿成线的唇又羞又恼,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难堪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泪冲刷了她的面颊,混着珍珠粉往下落——这一下更叫人难堪了。 皇帝想着她爱惜自己的容貌,在这方面在意非常,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自己没有笑出声,挥退了一同跟来的随从,亲手替她拿了巾帕擦拭。 底下的内侍本来就瞧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知道,圣上都没有笑,更不要说他们了。 珍珠粉全部被擦掉之后,云滢还是觉得羞恼难当,她坐在榻上捂着自己的脸低声抽泣:“官家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这副模样全叫您看见了!” 皇帝平时要见顶多也就是瞧一瞧她的素颜,哪里会见到她满脸白糊的状态,唯一能叫人高兴些的就是好歹这是白天,若是晚上秉烛细看,会更有那种感觉。 “好了好了,除了朕又没人瞧见,旁人谁敢贫嘴薄舌?” 皇帝并不清楚女儿家保养有什么流程,但也知道云滢这样大概是什么为了悦己者容的保养秘方,多少给她些颜面,让宫人拿了一盏樱桃过来哄她:“朕听说你早膳没吃就躺下了,好歹用些乳酪樱桃垫一垫,省得午膳伤胃。” 云滢透过指缝看见樱桃盘旁边摆着的金盏乳酪,就想起来自己那一脸白糊,稍微使了些性子,扭身半侧但是却没有言语。 皇帝知道她这是有些意动,便笑着取了金勺,亲自剔掉樱桃中的小籽,将半切开的樱桃肉取出放在糖霜乳酪里搅拌。 樱桃的滋味酸甜,吃多了也要倒牙,但有了乳酪的醇香后却隐去了其中的酸涩,只有甘甜清香,但可惜这种拿金勺挑开樱桃籽的吃法是首先从皇室里流传出来的,保持优雅的代价就是吃起来比较麻烦。 汴京中的贵族女郎都喜欢吃这种东西,只是真能有资格吃上的并没有多少。 圣上只挑了三分之一的樱桃肉,用金勺拌了乳酪送到她唇边,语气里有些责怪的笑意:“若是叫今年春闱新选进来的进士知道朕在内宫也要亲自动手,恐怕也不会觉得赴宴难熬了。” 按照旧例皇帝会赐给新科进士每人一小盘樱桃,这些进士有的出身寒门,不知道该如何动手,常常弄得满头大汗,会闹些笑话出来。 圣上肯拿出一分耐心来哄,云滢也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她将身子转回来,金盏灿灿,红艳艳的樱桃肉躺在白色的乳酪中显得分外诱人。 她平时也很喜欢吃的,不过又嫌弃这种吃法麻烦得很。 或许是皇帝不善于做这种伺候人的事情,金勺带出来的乳酪太多,那份带了蜜糖的香甜顺着勺柄蜿蜒而下,将天子那一双矜贵的手弄得有些狼狈。 旁边的内侍心中一惊,怕这小吃污了官家常服,正要拿绢帕请圣上擦拭一下,却见云美人执住了官家的手腕,将那一勺樱桃全部衔进口中,继而又像是极惋惜地俯身轻尝乳酪。 他听见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呼吸,心骤然被提起,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等到再看见的时候,云美人已经坐姿如常地在咀嚼口中的樱桃,而圣上指腹处沾染的乳酪也已经不见了。 “都下去罢,”天子并不见什么怒意,随意将金盏放在床边小几,拿巾帕擦了擦手,声音淡漠道:“吩咐膳房,午膳摆晚一些。”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内侍会意退下,云滢却还有些发愣。 她为难地看看外面的天色,这未免也有些太早了…… 圣上理了理袍服衣袖,依旧坐在她身旁搅拌着金盏里的乳酪,一点点淋在樱桃上面,随后舀起一勺来喂她,瞧她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忍俊不禁道:“不同朕闹了?” 云滢忽然又被他取笑,连樱桃都不吃了,又板了脸气闷:“您不笑我,我哪里会哭?” 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取笑的事情,云滢是觉得自己好像是想太多了。 毕竟圣上平日里也不是十分孟浪的,或许是因为自己方才突然起的坏心思,圣上以为叫内侍在一旁看着会没有颜面。 或者又以为她是个任性的人,一闹起来就怎么也哄不好,准备耗上些工夫把自己磨得饿了,好朝他认错。 皇帝面上的神情尚且端肃,将勺子举得近了一些,但声音里却仍有几分愉悦的意思,“朕哪有笑你?” 圣上为了这样一点小事哄她,云滢也不能特别不识趣,她半张檀口,想要接受皇帝的示好,然而那只举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颤,沾了糖霜粉的乳酪又如方才一般落下,沾染了圣上的指尖。 云滢正要伸手到官家另一侧去寻刚才圣上擦手的绢帕,皇帝却不动声色地再度将勺子举到她口边:“你不喜欢?” 她平时还是很喜欢吃这些东西的,皇帝不会不知道,这样问她,无非是想说方才不是还在吃吗,如今却又不肯了? 云滢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她见乳酪大有继续扩展下去的趋势,怯怯地低头往下,这一回倒是没有先尝金勺上的乳酪,反而轻轻含住男子的指尖细啜。 男子对她的举动并不意外,想来她应该是没有会错意思的,云滢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道貌岸然,但还是闭了眼将乳酪食尽才欲离去。 然而当她松口的时候,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不急不忙地前挪了几分。 金盏被人搁在一侧,那只手得了空闲却来轻抚她头后的青丝。 虽然动作轻柔,但是也将她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云滢顾不得自己唇边沾染了小勺上的乳酪,她被人审视着做这种事情,人已经有些呆住了。 皇帝身姿英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手指会较旁人更修长一些,可以探索到更多的地方。 女郎檀口固然叫人恋恋不舍,但圣上瞧云滢行动有些艰难,眼中带了些水雾,知道她素来娇气,偶尔试探着撩拨人一下就算了,等到人真要起兴致的时候,她根本受不住。 圣上将手指抽离,递了樱桃入口,瞧她唇边还沾着乳酪,呼吸略有一顿,他好整以暇地询问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就是官家那日叫我读的话本里呀,”云滢低声回答,仍然有些后怕,连人帮她剥好的樱桃肉吃着都有些没滋没味了,她瞥了一眼皇帝腰间玉带下的一处,也顾不得害羞,拉了他衣袖轻声央求道:“官家,这也就算了,那个万万不行的。” 皇帝要是没怎么起兴致的时候她可以试一试,但是圣上每每与她坦诚相见,云滢见了都怕得厉害。 她就是心血来潮要撩拨人一下,要是圣上要叫她模拟着方才的动作试着服侍,她恐怕到了明日颊边也是要发酸的。 皇帝顺着她的眼光瞧去,稍微不自在了一些,他原本只是觉得云滢不知道是怎么学会了这一招风流手段,想浅尝辄止地逗弄一番,没想到云滢已经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圣上面色沉静,然而声音却严厉了一些:“胡闹!” 云滢是擎等着他来哄一哄的,要是圣上耐心细致地说些好话与她,说不定她心软下来也就从了,顶多服侍得不好而已,没想到圣上却是这样一番应对。 “官家说我胡闹,那您方才是在做什么?”云滢委屈得眼眶有一点发酸,幸亏服侍在他们身侧的侍从都已经离开了,她想说什么也只有皇帝一个能知道:“话本里的男子得了快活都会哄一哄人,官家却嫌弃我。” 那书里的书生诱骗了女子伏低纾解都能说几句甜言蜜语,圣上哪怕是不会说这些话的,既然对她并不缺少那份兴致,为什么非但不夸一夸她,反而要声色严厉地训斥她? “那话本里的男子都说什么了?”圣上没认真看过这些东西,无非是落魄书生写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值当天子在这上面耗费心力与时间。 云滢委委屈屈地转过身去,闷声道:“他唤那女郎‘心肝’。” 圣上的面色微滞,这样肉麻的情节就不该叫她看到,这种**就不应该留在书房里面,而是应该全部付之一炬。 但或许是因为云滢眼中的天真,有些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又不显得直观看书那样觉得无耻,反而还有些反差的乐趣。 云滢望了一眼皇帝,见他毫无反应,知道这一步棋是走错了,她捂着脸不愿意见人,连圣上拿来湿帕子擦她唇边乳酪都不肯依了。 话本里的男子叫人“心肝”,圣上却说她是胡闹。 云滢捂着脸的时候听到身边人叹息了一声,她从指缝里看到官家挪近了几分,继而被人揽在了怀里。 “妾没脸见官家了。”云滢稍微有些气馁,她将头埋在皇帝的身前:“我原本想官家喜欢才想试着侍奉一些,既然官家不喜欢,以后奴再也不看这种书了。” “你早就该这样的,以后不许看了。” 皇帝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背:“那把枕头垫着睡觉的法子也是你从书里看到的?” 他知道云滢时常有些稀奇古怪的举动,但皇帝并不常常接触后宫,只当是云滢听了身边年长者的话,才觉得这个能提高受孕的机率。 然而偶有一日太医院使来福宁殿请平安脉,圣上顺口问了一句……那年迈太医望向天子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仿佛皇帝是有多么求子心切一般。 云滢枕在他的肩头,害羞地点一点头,闷闷不乐道:“可是官家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时常留不住,您还常常吩咐侍女来替我处置。” 她是计划过要这么做的,但是奈何圣上并不情愿,常常让侍女为她清洁,这叫云滢惴惴不安:“难不成官家并不愿意让我为您孕育皇嗣吗?” 皇帝的呼吸微微一顿,太阳穴处隐隐发疼,叫他莫名想咬一下身侧女子脆弱的颈项。 但最后云滢的颈项还是保持了原有的完好。 “你既然不愿意叫朕用生子的丹药,怎的还想着这些邪||门歪||道?”圣上略含了怒气,“这东西伤身,以后再不许有这种想法。” 云滢听圣上低声附耳说了几句,手虽然从面颊上放下来了,但面上却愈发红了。 “官家怎么还拿这个去问太医了?”云滢到底年纪还小,不是很能克制住自己要笑人的面色:“太医院使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想您呢!” 臣子们当然不敢私下议论皇帝,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在心里不会想些什么。 云滢低声笑了一阵才发现圣上一直不言不语地瞧着她,心里稍有些发虚,主动环住了皇帝的腰身:“官家送我所有的东西我都喜欢,所以才会想一直留着的。” “您看今天您让我乘轿辇,我不是也没有推拒吗?”云滢笑着啄了一口圣上的面颊:“以后不会留那个了,我会听官家的话,乖乖沐浴的。” 他听太后说起云滢确实还是有几分尽心的,觉得走回去未免有些劳累,才赐了她轿辇,谁知道云滢这话却有一种她不情不愿受着的意思。 “阿滢也想效仿班婕妤却辇吗?” “我不过是一个四品美人,坐着官家的轿辇岂不招摇?”云滢不管皇帝话里取笑的意思,笑着同圣上亲昵道:“可我又想一想,这是官家疼我才要我坐上去的,为了博一个却辇之德的好名声来拒绝圣上的好意,这才是本末倒置呢!” 她一向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哪怕有什么隐藏的话语也不难猜出来,在后宫之中,群玉阁是一处难得叫人放松的地方。 “恐怕不只如此。”圣上平静道,他对于云滢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在一般嫔妃的面前她并不怕招摇。 甚至还可能嫌招摇得不够。 “我想叫她们见到之后都知道官家喜欢我,特别特别想。”云滢迎上皇帝略带了审视意味的目光,稍稍偏过头去:“我本来就不想学班婕妤却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情愿为陛下当熊。” 这种急于在旁的嫔妃面前炫耀自己宠爱的话实在是过分嚣张,宫里今年没有选秀,她是宫中资历最浅的嫔妃,怎么可以存心不敬那些服侍君主的旧人? 然而这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要教皇帝生气的话,配合着当熊的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来,反而只有满心的依恋与爱慕,那些责备的冷硬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被她的柔情软化下来。 “胡说些什么?”皇帝心中纷乱,低斥了一句:“你这样柔弱,便是遇到刺王杀驾的事尚且有近侍护卫,何须你一个女子?” 就是来日真的有这么一天,也该是他来操心这个不叫人省心的人,云滢不过一个女子,上前也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云滢被他骤然严厉的面容弄得一惊,突然想起来帝王对于这些不祥之言的忌讳,不顾形象地连呸了几声,仿佛这么做就可以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是我言行无状,官家垂拱而治天下,怎么会有那样的时候呢?” “朕不是生气这个,”圣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性命也是十分珍贵,不该为了做无用功而丢掉。” 云滢微微怔住,她低声浅笑:“官家在说什么,妾身安敢同天子相比?” “你是朕的嫔妃,有些事你不必去做,朕也不愿你去做。”圣上的目光深邃,平静的话语里却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情意:“阿滢,你不该总是一味担心朕高兴与否,而丝毫不顾惜自家的性命与感受。” 便像是在情||事上,云滢懂的并不如男子多,她想到的那些风月旖旎皇帝自然也不会完全猜不到,这对于男子而言或许是一件在身心上都能获得极大满足的事情,但他不愿叫她这样卑微到尘埃里去,只为讨他的喜欢。 那样太作践人了。 滢,本义就有清澈的意思,用在女郎的身上又有白皙美貌、轻盈纯洁的说法。 每一个女子都有自己的珍贵之处,她的性命也不是可以随意牺牲掉的,尽管是因为全心在意着一个人才肯卑微到骨子里,但如果对方有一点点的喜欢,就不该轻贱她。 只要山陵未崩,她就该一直这样单纯无忧而又叫人头疼,不该因为男子的动情而钻研这些东西,就算是她青涩稚嫩一些,自己也不会厌恶的。 云滢轻声“嗯”了一声,但她心里认定些什么,其实也不是旁人几句话就能说服的,哪怕圣上如此絮絮温言,她不认同的时候也会小声反驳,“可我也不是全为了官家高兴,我自己也喜欢的。” 圣上淡淡瞥了她一眼,每次云滢这种想说些什么话,而后欲言又止的时候,就仿佛朝中那些说着“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的家伙一模一样,后面说出来的肯定是些让人头疼的话。 但他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不少,所以再怎么离谱的话听起来也不觉得诧异。 “瞧见官家高兴的时候我才能高兴的呀,”云滢自认为含蓄地说道:“官家每次叫我舒服的时候,心里不是也喜欢得很吗?” 皇帝顿了一顿,准备重新执起金盏喂她吃乳酪樱桃,对比起她这张樱桃檀口里能蹦出来的话,或许用金勺剥开樱桃取籽的事情似乎也不怎么叫人为难了。 他自然喜欢她妩媚至极的羞意,但更喜欢她承受不住圣恩的时候梨花带雨。 “樱桃哪怕用冰也是存不住太久的,”他喂了几勺给云滢,见她细细咀嚼时的安静不禁莞尔:“过半个月汴京城的樱桃也该熟了,朕让人再给你送些来尝尝。” 云滢喜欢有人帮她剔樱桃籽,但不喜欢有人喂她,这么喂吃的有些慢,还不太方便,樱桃从冰室里拿出来很快就不冰了,咀嚼时会少一些凉凉的舒服,只是皇帝似乎会喜欢亲手喂她,那她也不好推拒这份盛情。 圣上喂完了一盏,又将目光投向剩下的樱桃与乳酪,笑着问她道:“还想吃吗?” 云滢摇摇头,“我给官家弄些罢。” 她吃了这么些,然而皇帝却一口也没有碰,这叫外人知道了,恐怕比她坐官家的轿辇听了还让人觉得离谱。 圣上却道不必:“能叫云娘子消气也就够了,朕膳前是不用这些的。” 皇帝讲究养生之道,并不太喜欢餐前食用果品,况且她更喜欢吃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他对这些反而淡淡。 “那官家还喂我吃这个?”云滢听他这样说抿唇一笑,旋即板起了脸:“我才没有消气呢!” “劳累朕躬,不才能叫你高兴么?”金盏里那么一点根本不碍事,皇帝略有笑意地瞥了她一眼:“况且你不爱惜自己又不是头一日了。” 连自己都不爱惜身体,还指望别人来惦记着吗? 云滢神情怏怏,“那我还想吃樱桃。” 皇帝知道她是要置气,正想把盛装樱桃的玉盘放得离她远些,却被她扯住了衣袖,附耳言语了几句。 云滢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她方才只是嗅着果子的香气想到了如今宫中盛行的樱桃唇脂,但突然又冒出了许多更巧妙的主意。 圣上的面色略沉,除了训斥一句荒唐,剩下倒也随她,由着云滢叫了宫人入内服侍。 岫玉被自家娘子传唤进来的时候稍感忐忑,听了云滢索要的东西之后虽然觉得不妥,可是圣上阴沉着面色坐在一侧,她也不敢说什么这些面膏三四日敷一次也就够了的话,等到宫人把娘子索要的东西都抬进内室之后便一齐退下了。 云滢拿笔蘸了些许唇脂对镜晕染,瞧见圣上随手寻了一本书在看,可许久也未翻动一页,便知他心中不情愿极了。 她嫣然一笑,忽然从临时搬来的桌案上拈了一朵牡丹在手,悄无声息地凑到他面前去唬人。 大片端正的楷书突然被一朵牡丹遮盖,除了她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大胆。 “官家,您瞧一瞧呀。”云滢不怕人生气地把书从圣上手中抽出,瞧圣上的面色还是不佳,笑着撒娇道:“您说是这花好看,还是我更好看呢?” 皇帝如今本就有几分不悦,联想起她旧日拿了花簪到自己发间的事情,面色淡然:“自然是牡丹更艳丽些。” 不过虽然这样气她,但自己的心情却缓和了几分,花房里的人知道群玉阁得宠,也知道送些名贵特殊的花卉,并不因为圣驾偶尔不至而慢待她。 她也不恼不嗔,只将牡丹斜斜簪在自己云鬓之间,仰头去够圣上的唇齿。 圣上并没有刻意避开,呼吸之间,唯有樱桃的甜香与淡淡的花香。 “既然官家更喜欢牡丹,我就将它簪到头上,您要看它便得一同看我,等它蔫了便是我更好看了。” 云滢勾住圣上的颈项莞尔一笑:“官家喜欢这种唇脂的甜香,那我就天天用着,您嗅到这种味道也得想着我才行。” 皇帝并不喜欢与人唇齿相接,也没有嫔妃敢主动索欢,但云滢却是个十分大胆的姑娘,自从他用这种事情安抚过她之后,就察觉到云滢是很喜欢这个的。 后来她便常常主动凑过来亲一亲,或是求他怜爱,或者是让他消一消气。 胡搅蛮缠,但是却又温柔蚀骨。 她的甜言蜜语比任何口脂都要来得甘甜,或许这口脂正是因为晕染在她的唇上才会显得与众不同。 “说了这些好听的话,还不是因为要想着法子捉弄人?”圣上板着脸看她把各式各样的珍品调到一个碗里面去,即便是心内柔软,也头疼于这个女子的睚眦必报:“世间岂有男子做这等事的?简直荒谬至极!” 为着他瞧见云滢那张并不妥善的脸,就要让他也涂上一次叫她取笑。 云滢学着岫玉的样子拨弄着这些瓶瓶罐罐,她把这一碗白膏调好,忍着笑催着圣上宽褪衣物躺下:“我分明是心疼官家劳累,怎么叫您说的这样龌龊,这东西都是陛下内库里出来的,妾都舍不得放开手脚用呢!” 她都没让外人来瞧,就是让皇帝也借着这个机会歇一歇罢了。 云滢义正言辞的同时,手中的玉片已经挖了一大块,像是刷墙一样涂在圣上的额间,原本英挺的眉目变得滑稽可笑,她忍笑忍得涂墙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皇帝冷着神色,知道宫人替她做这些的时候定然不敢取笑,但她仿佛得到了一个心爱的玩具一样,涂抹完还恋恋不舍,这里碰一碰,那里动一动,叫人很想起身把她弄哭才算扯平。 这些触碰也不是不能忍受,圣上不言不语地躺在床榻上,双肩平整,手交叉合于腹上,然而身侧不知道是什么山鬼精灵变作的妖精却不肯放过他,玩了一阵之后却又打起来别的主意,悄悄含住了他的耳垂细啜。 那种感觉叫人通体绷紧,但是她却像是不知道一般,笑着将热息洒落在他的耳廓上,“官家,这个时候要放松些嘛!”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女子的气息像是羽毛一般轻轻掠过他的身前,圣上也不愿叫她瞧出自己的在意,想着阖眼休息片刻。 然而当云滢探进他衣怀中作乱的时候,圣上的气息还是不似平常那样绵长沉稳。 云滢起初只是觉得有些新奇,她只要在朝准一处地方缓缓吹气,就会引发男子一些下意识的反应——即便因为涂了一层面膏,看不清躺着男子面色如何,但榻上铺着的光滑绸缎还是出现了明显的不平整。 一个活生生的人,比其他所有哄孩子的玩具来得都叫人新鲜。 圣上不是不喜欢她这些小把戏,但他习惯掌控一切,将自己的感受完全交付给旁人支配,这种经历是不曾有过的。 云滢能感受到男子竭力控制着的平静,她想起来兰秋的那些服侍她的按摩,又觉得可以一试。在男子身上胡闹了一阵之后也就罢休了,规规矩矩地替他按揉起来了。 她做这些女儿家保养的时候都是很享受的,宫人不敢不尽心服侍,但是因为抹了天子一脸白膏的人是她,皇帝手上的青筋一直若隐若现。 这叫她在促狭之中稍微升起一些愧疚的心思,准备教圣上也晓得一些其中的乐趣。 只是这种愧疚的心思在她发觉随着自己的手上用力加深会逐渐掌控住对方的心情起伏后,就慢慢地消失了。 每一次纤细绵软的手掌揉匀香膏,都会感受到手底下稍有异样的起伏。 她有些喜欢上这种掌控别人的感觉,左右圣上习惯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而且现下又疼她,想来被人稍微冒犯一些也不会生气,那她完全可以稍微放纵点,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云滢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果不其然,当她不再老老实实为天子舒缓身体疲倦,反而去寻了樱桃红口脂点在圣上喉结处的时候,圣上并没有生气。 她用自己晕染口脂的软笔作画,将男子柔韧的肌肤全然当做画布,陛下所做的也不过是悄然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出些什么斥责人的话。 ‘ 但等她逐渐到画布下面作画的时候,身前盈盈不小心触碰到了那处本该蛰伏的地方时,尽管只是惊鸿掠水,但圣上原本紧紧抿着的唇忽然张开,难得对她说了一句话。 “阿滢,”他平静低沉的声音里包含的怒气几乎把云滢吓了一跳,“你做的这些好事!” 他触碰到那方柔软的时候,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个念头,有些东西原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世上,哪怕私藏在他的书房中也不好,也终究会有人好奇去看、去学。 那些流毒之物最容易勾起人心里无穷的贪婪,本就该付之一炬。 …… 皇帝面上白膏被云滢服侍着擦净之后,便瞧见她仰躺在枕上,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她唇上的樱桃口脂全没了,但并不妨碍她的唇色更加鲜艳润泽。 云滢眼角的泪珠滑入绸缎,隐去不见,她手里的帕子上有好些被水稀释的白玉人参珍珠粉。 这种面膏不能敷太久,过久的话里面那一层不容易被擦洗干净,她花了好些时间才将圣上显出了原本的容貌,不至于叫外面的人看后对天子起了大不敬的想法。 而圣上亦是存了几分体贴的,怕铜盆里的水放久了会冷,重新又让人端了些盥洗的器具送过来为她擦身,天子亲力亲为地伺候宫妃,岫玉察觉到皇帝这种想法时稍有些震惊地瞧了一眼床帐里面,但圣上的目光却极具威慑性,把她吓得将这念头掐灭了。 内侍和宫人走后,床帐被人掀开半角,借着外面的天光替她仔细做一场检查。 光洒落在他给予的暖流上,也照耀着女郎柔软的山峦。 圣上面容平静,并无太多波澜,将绢帕浸入还有些烫热的水中拧湿,他像是变了一场戏法,顺手将一切又回归到原样——但云滢久久无法平歇的心跳却提醒着方才两人做过些什么。 她肯伏低下去,并不是因为被圣上那一句话吓到而想要讨好男子,而是她发现圣上的耳后与颈上透着淡色的红。 从前大多是她被圣上欺负得不知道身在何处,因此皇帝这一星半点的异常叫她特别好奇,如果她做的再过分一些,圣上还能不能克制这份平静,继续纵容下去。 这种事情和云滢预料的没什么差别,就像是一只猫骤然逢上比自己大上好多倍的活鱼,不知道从哪里入口,只敢偶尔靠近,尝尝那种食物诱人的味道。 圣上怒气正盛的时候,就凭她这样略带羞怯的容纳安抚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哪怕是用同样不够容纳他的盈盈山峦去相就,只能叫他更生气罢了。 云滢也意识到自己弄的实在是有些过分,但她哪怕是用从前已经实践过的方式来熄灭圣上的不满,但同样是半途而废。 有些人能轻而易举地打开不该触碰的机关,但是自身该打开的机关完全寻不到机栝要领,毕竟这些东西原来都是圣上自己一人就可以轻易完成的。 圣上是不赞成在男女缱绻上简单粗||鲁地对待一个人的,即便是她这样对待自身也不行,他虽然气她这样不上不下气得几乎想要扼住她的颈项,可又不忍她为难疼痛,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随手轻捻慢拢,轻而易举打开了云滢这把锁,。 云滢能感受得到圣上残存的体贴,但也能感受得到他是真生气了。 圣上熨平了她每一寸褶皱,却叫她热得不自觉蜷缩。 她平常仗着自己小些不懂事,稍微哭一哭就能获得原谅,皇帝就算是不来安抚亲昵也会稍微放缓些,怕她真的承受不住,但这次她手无力滑落下来的时候,圣上只是稍显生硬地将她的手放回原处。 他沉默着感受着自己的反应,附耳轻言了一句“站稳扶好”,除此再无什么体贴安抚的话了。 圣上偶尔也会有些言行不一,他那个时候多少带了些不讲道理,她稍微不留神丢了一点他的东西,就要受到更深刻的惩罚。 但是她如今只是无力地躺在榻上休息片刻,不肯即刻起身将那些东西全部丢掉,就被他疑心是不愿意遵从医嘱,反而相信那些书本上的野方了。 云滢被他浅浅责备了几句,双颊漾着羞恼的红色,她揽了铜镜自照,忽然添了一分心虚害羞,这面铜镜是宫廷最好的工匠磨了好些日子才呈上来的,镜面如水清澈,镜身小巧轻盈,是她每日晨起都要照一照的。 但往日她只会得意于自己的容貌,现下心境不同,反而觉得这镜子勘破了她华服下所有隐秘。 “牡丹都被陛下揉碎了。” 云滢以香茶漱了口,责怪地瞥了圣上一眼,其实她的位份想要观赏一株真牡丹是很不容易的,花房偶尔讨好一次,也不能日日都送的。 圣上执了方才只读了一页的话本随便翻看,听她这样说忽然撂开了话本看向她,目光湛湛,清澈如泓。 “若不揉碎些,恐怕你又要将主意打到生子丹上去了。”圣上淡淡道:“从前爱惜,想来你也不会领情。” 他爱惜怜悯的时候,并不见她怎么喜欢,还不如这般摧残春色,多少自己能舒畅一些。 云滢突然意识到圣上心中仍旧存了介怀,或许这件事在皇帝心中一直都在,他还在疑心她是不是看轻了圣躬。 “我为什么想那个,这个东西不好,官家从来都不肯吃的。”云滢红着脸凑近圣上身前,“我还是喜欢官家多疼我些……” 她这样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却还要缠着人,教圣上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轻抚了一下云滢脑后的青丝,“只要你乖些,谁会不疼你?” 这本来只是怜爱女子的动作,但是圣上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又不留痕迹地将手撤回来了。 她方才试着伏低下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有些难以自控地抚住她的青丝,不许人胆怯后撤。 “那官家现在说一说,是我好还是花好?”云滢含嗔带怨地看了他一眼,那无意间流淌出来的媚意几乎叫人想要再做些什么才甘心:“官家不许说这残花好。” 她被滋润得更娇艳,而牡丹的花瓣却散落了满床,圣上若还是说花比人好,那就是在有意骗人了。 她都不许人说花好,圣上还能说些什么,不过是从书页中抬头瞧了她一眼,含笑道:“花不及你。” 但这样强求来的甜言蜜语又无趣了好多,云滢无力地倚靠在他身边,“官家就不多夸夸我么,再夸几句就好。” 圣上几乎没见过这般脸皮厚的,他轻笑了几声,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亏你还有脸在太后面前标榜自己的贤淑,”云滢没等来那些赞美之词,只得了圣上一记轻敲,“朕与太后叙话,老娘娘还以为朕已经冷待了你。” 他们在内帏如何胡天胡地都不可能叫外人知道所有的细节,只能晓得皇帝今夜大致留宿了多久,又赏赐了群玉阁什么东西,太后还不至于真叫人听着皇帝行事,圣上具体如何,也只能听后宫中娘子自己分说。 “可我没叫官家觉得喜欢吗?”云滢抬起头轻抚他变得光洁的下颚,有些事情简直没有办法说理,她平日里十分细致地保养自己也看不出来太大的变化,但是圣上只要稍微保养一些,几乎就像自己一般光滑。 不过她对这种触感也爱不释手就是了。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圣上垂眸看了贪凉的她,将锦被扯过来她的肩膀,轻柔地压牢,“但以后不许这样,朕一会儿就让内侍将这些书从群玉阁取走,以后不许人借给你。” 她那样的放肆和大胆,必然是叫男子极为享受的,但是皇帝偏向克制己身,并不愿意太放纵自己不该有的想法,还没等云滢替那些已经被决定付之一炬的书籍求情,他便抚着女郎略带热意的面颊轻声询问:“上次那样放纵,阿滢觉得累吗?” 云滢不太敢回忆自己误会圣上吃了太后所给丹药的那次,她面上更添了些热烫,轻轻点头,却不言语了。 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当圣上放肆起来的时候是多么叫人害怕,二姐姐之前送她的那瓶药初夜没有用上,反而那一日有些酸痛难忍,敷了才觉得好受些。 “你还年轻,不能太伤身子,明明受不住的,还想来尝试一番。”圣上温和地同她讲道理:“那里面有的方法是当不得真的,万一真的发热呕吐,你想吃好些日子的药吗?” 文字和实际是有差别的,这些书诱惑女子的心智,他若是被撩拨到不肯忍,大可以强迫她低头服侍,那她现在也不用说话犟嘴的。 云滢心虚到不敢对上他的目光,“我是还没有经验,以后再多试试,就不用圣上还要花心力在我的身上了。” 她本来幻想过叫圣上反过来求她的情景,然而蛇不能吞象,哪能一次就成功呢? “要是再这样,以后你一个人从清宁殿走回来。”圣上瞧她完全没有一点虚心受教的意思,怒极反笑:“省得有精力想这些有的没的!” 然而云滢的关注点却有些不同,她不见半点矫情赌气,笑吟吟地伸手去环圣上的腰身,将自己全然依附在了他的身上:“官家,我以后还可以坐轿辇从清宁殿回来吗?” 她平日也没觉得宫殿竟然这么大,就算是绕半个皇宫也没什么的,但是守着人伺候一个晚上不睡后,再从清宁门出来的时候,她觉得会宁殿的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了。 云滢知道皇帝私下或许并不计较这种失礼,偶尔疼惜人的时候也愿意破例,但是她如果表现出来对升位份极度的渴求,拿捏不好反而会招致天子的嫌恶。 帝王之心就是如此,他可以将一切都赐下来,也可以允许适当的索要,可一旦她越过雷池,探到天子的逆鳞,圣上便不会再看她一眼的。 云滢稍稍把语气放柔和了一些,她轻攥着圣上寝衣的领口央求道:“我只是早上想偷些懒,守一个晚上实在是有些熬不住的……” 九嫔方有代步的轿辇,如果皇帝不额外赐恩的话,她只有升到正二品才能有这份恩典。 她一没有子息,二没有功劳,即便是有,也不能叫皇帝以为她在开口求位份。 她又委屈又害怕的模样可爱极了,反而教皇帝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逗着她这样小心翼翼。 圣上静静地望着她,竟对这个向来单纯任性的姑娘有些看不懂,其实她若是装一装病,皇后也不会强要她去侍疾,而且她平日里是不爱吃苦吃亏的,但是被安排到夜间去侍奉太后,竟也没有一点怨言。 甚至还在全宫皆知福宁殿与清宁殿关系微妙的时候去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太后,也不怕惹他生气。 她倚仗着自己的宠爱给比自己位份高的嫔妃添堵,却又肯怜惜一个早早就失宠的郡君娘子,着实是叫人有些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那就要爱惜自己,别再惹朕来生气,”圣上想起太后同他说起她榻前那番话,面上柔和了一些:“其实老娘娘也没有那么在意规矩,知道你在床边跪了许久,主动吩咐人送轿辇给你的。” 只不过是他觉得要再找一顶寻常轿辇来会更加拖延时间,为了省时省力,叫她早些回去歇着才用了他的仪仗。 王昭容和江贵人要比云滢幸运一些,她们赶上了皇帝到清宁殿探望张太后,天子与太后密谈,原不需要她们这些妃妾听到那些前尘往事,因此不需要陪伴在内殿,都被嬷嬷领去了侧殿看着茶炉,偶尔饮一盏清口提神。 阿娘起初是不愿意见到他的。 “皇帝还来这里做什么?”那道声音明显地低落下去,只有淡淡的寂寥:“皇帝已经得到了口供物证,怎么,还想来审问吾吗?” 那个时候的太后脆弱而无助,已经不是正襟危坐在他身后,叱咤风云的女人了。 即便是有再大的权势,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老了,那些昔日牢牢握在手中的权柄终将会流回更加年轻的天子手中,而自己曾经做下的那些事情,也渐渐瞒不住了。 基本上没有人会相信皇帝真的认为陈氏夫妻只是随意攀诬皇亲,包括太后自己也这么认为——毕竟这么重的罪名只是判了个遣回原籍,几乎同没罚也无甚差别。 在这个档口人人自危,即便是坤宁殿里的圣人也不敢轻易置喙圣上对太后的态度,毕竟一个不妥,就有可能为自己日后留下些把柄。 除了云滢,还从没有哪个嫔妃敢在太后的面前这样宽慰她,其实那些话他从来也没有同她讲明过,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她都是记在心里的。 …… 云滢不清楚太后为什么会这样优待自己,不过总也是瞧在皇帝近来疼爱她,期待她能诞育皇嗣罢了,她对圣上这些宽慰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在他怀中寻个舒服些的姿势,又沉沉睡去了。 圣上难得没有走,反而是留下来陪她用午膳,这一顿午膳摆的确实有些晚了,菜热过两次,失去了最初的滋味,但云滢实在是饿很久了,她这一夜一日的消耗有些大,若不是还有圣上作陪,平日里身为宫妃的矜持几乎要维持不下去的。 皇帝知道她为什么饿,即便已经用的有七分饱了也没有放下牙箸,反而随意又夹了几口菜细细咀嚼,等到估摸着她用的差不多了,才将牙箸落在了桌案上。 云滢见圣上用好了也不敢再动筷,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漱口,却听皇帝问道:“在这会宁殿住的还惯吗?” 这句话如果是在她被赐居群玉阁半个月的时候问一问倒也没什么,但她住在这里这么久了,皇帝才问就奇怪了。 可是云滢在内侍和宫人面前不会叫皇帝失了面子的,“这有什么住不惯的,会宁殿宽敞清闲,又离福宁殿相近,我想官家的时候登上阁楼就能望见。” 会宁殿本就富丽堂皇,她又是一个人住在偏殿,每日不知道有多清闲。 圣上略微一笑,他在云滢这里歇了许久,也该回去处理政务了,“这几个月的日子不太好,等有了好时候,该让人把宫殿再修一修。” 云滢刚想说也没有这样的必要,但是圣上不是与她商量,知会了一声便起驾离开,往福宁殿书房去了。 岫玉知道自家娘子为今日圣上赐辇又留寝的事情高兴,但是她提心吊胆了一个晌午,才敢趁着云滢心情不错的时候劝一劝。 “官家纵然爱惜娘子,但您也该去向圣人请罪的,”岫玉顿了顿,“奴婢听外面议论纷纷,怕污了娘子的耳朵不好说给您听,可您既然已经要仔细伺候老娘娘,博一个贤良孝顺的好名声,何必……” 她话里尚有未尽之意,何必坐着圣上的轿辇招摇过市,挑战皇后的权威呢? 宫中等级并不如前朝森严,但是对于一些嫔妃的待遇还是规定得十分严格的,云滢本来就不该乘坐代步轿辇,更何况那还是圣上的。 如今到皇后面前告状的嫔妃或许还没有几个,云滢还是赶紧到坤宁殿去请罪为宜。 “这些话确实不该说给我听,”云滢懒懒地倚在绣榻上,皇帝不叫她起身跪送,她也便没多这份客套,“方才官家在的时候,你便该……” “算了,”云滢习惯于向皇帝直接告状,但这话说到一半时她忽然又自己轻笑了一声:“不说给陛下也好,就让她们自己同陛下说去好了。” 坤宁殿到了晚间也不曾等来云美人过来请罪的通传,因此福宁殿的书房里才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皇后一般是不会踏足皇帝书房的,她不像是嫔妃那样可以当作红袖添香的美人,若是贸然过问朝政恐怕圣上与前朝的臣子都不会答应。 而今夜,她却觉得有必要来上一趟。 皇帝对皇后深夜突然求见也颇有些意外,然而这终究是中宫,还是让她进来了。“不知皇后是有什么要事,深夜前来福宁殿?” 皇后谢过皇帝赐座,心下却有几分酸涩。 她是中宫,却也只能有事的时候才能有借口前来寻他,而这些借口和理由大多还会让两人不欢而散。 “妾听闻官家今日去清宁殿见了老娘娘,”皇后本想再斟酌一下词句,突然望见圣上深邃的目光,便将心中所想悉数说了出来:“还前往了群玉阁陪云娘子用膳。” 其实何止是用膳,皇后掐紧了自己的指尖,那些嫔妃到她面前来诉苦的时候她也想着将云滢传过来问一问,可是传话的宫人到了门外,却被江都知含蓄说了一句不方便。 能有什么不方便! 皇帝这个时候便知道他这位皇后想要说些什么了,他搁了御笔,静静地看向皇后:“所以皇后以为应当如何?” “妾知道官家现在宠爱云娘子,若是陛下觉得侍疾名单安排得不合理妾也愿意聆听圣训。”皇后忍着怒气道:“但是官家不该纵容她在宫中无视宫规法度,坐着轿辇出入,依照宫中规矩罚俸,再抄录宫规。” 如果是心疼侍疾的嫔妃夜间辛苦,为何除了云氏之外皇帝都没有赐下这份殊荣?皇后甚至不愿意点明,云滢坐的还是官家所用的规制。 她刚安排云滢夜间伺候,圣上就这样心疼,岂不是在后宫嫔妃面前打她的脸,说她安排得不合他的心意,委屈了云氏? “原来是为着这个”圣上轻笑出声:“朕瞧倒不必如此麻烦。” 皇后瞧圣上并不生气,原本想要跪下进谏的说辞都用不上了,不禁微感诧异。 “封她一个位份,不就可以堵住后宫悠悠之口了么?”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后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这里只有帝后二人与近身服侍的内侍,她怎么也不至于将皇帝的话听错了。 “皇后既然说这不合宫中法度,那叫她有一个名位,两全其美,也就合了。” 圣上淡淡一笑,好像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内宫的事情朕一向不愿插手,你酌情裁决就好。” 她眉头微蹙,皇帝确实不太喜欢过问内宫的事情,除却初一十五两日留宿中宫的规矩不大情愿遵守以外,旁事上也愿意给中宫一份尊重体面。 即便她试探着给云滢一些教训,让这个新宠去夜夜守着太后,也不见云氏敢向圣上告状,而坤宁殿虽然没有将这样一桩小事具表上奏,但正在兴头上的圣上也不曾多问过一句。 这样的结果叫她稍稍安心,知道云滢再美也不过就是一时的昙花,碍不了中宫什么事情,但这次的事皇帝已经先下了定论,明摆着就是偏心。 要她怎么一个酌情处理呢?无非是让她体察上意,偏私云美人罢了。 不仅仅是偏私,还要再升一升位份。 “妾知道官家偏爱云娘子,但是云氏一无子嗣,二无功勋,说起封位……”皇后犹疑了片刻:“她晋封美人的时候便是凭借官家的宠爱册封,若是还用这个,恐怕外廷与内宫都会有非议。” 她说得已经很客气了,云滢若说坐了天子轿辇之后到坤宁殿惶恐请罪,她在面上也能过得去,说教两句也就算了,可是这整整一日都没什么动静,皇后也就知道云滢的想法了。 ——非但不知道自省谢罪,恐怕还要引以为荣。 她气得几乎要在坤宁殿随手摔了一套冰裂茶具,刚拿起茶杯的时候忽然觉得为了这样一个嫔妃有失中宫典雅不值得,因此勉强忍了下来,摆出一副宽仁柔和的姿态安抚嫔妃,但随即就知道了皇帝午间留宿在群玉阁中的消息。 “妾刚想着传旨罚群玉阁俸禄三月,不想官家就已经想封赏云氏,”皇后强忍着怒气,平静道:“敢问官家,可曾有想过中宫的威信与体面?您是觉得妾不该惩罚云美人吗?” 她知道皇帝怕不是只歇一个晌那么简单,但是圣上今夜容光焕发,并不像是纵欲伤身后的虚浮,她想劝一劝也无处开口。 “轿辇是太后吩咐赐下的,朕怕另选一台太耗时间才吩咐身侧内侍去的,皇后觉得这该是朕与太后的错处么?” 圣上一贯是温和的,但正是因为旁人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好脾气,才会在偶尔迎上那略含严厉审视的目光时不自觉心惊,提醒着皇后,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君主。 “或许是朕疏漏了,”圣上与站起身的皇后对视了片刻,淡然一笑:“这几日皇后忙于宫务,难得往清宁殿去侍奉,大概也不知晓侍疾嫔妃之间的事情。” 皇后可以选择要不要将自己排在侍疾的名单里,她掌管六宫,皇帝也不会介意中宫因为事务繁忙而不常去太后榻边陪伴,但是前几次太后略感风寒,她也是常常侍候在清宁殿,现下却刻意回避,反而叫人猜疑。 “妾身不知道是老娘娘的旨意,先前几位宫人来说,都不曾提及此事。” 皇后端肃面色行礼,微福了一下|身,她家族兴旺数十年,前朝的流言蜚语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心中也大约能明白,她是太后选出来的继室中宫,却从来都不得皇帝的喜欢,她时常孝顺太后,好歹有太后的支持,她并不缺少底气。 然而如今太后病重,又与皇帝母子失和,连她也要开始审时度势,这个时候圣上该是对生母十分追思怀念,只是碍于太后的颜面不好承认,万一太后薨逝,也不至于因为孝顺皇帝的养母而再遭圣上的厌弃。 因此圣上没有踏足清宁殿之前,服侍太后无疑是烫手的山芋,坤宁殿能避着些也就避着些了。 她的平和几乎已经要维持不住了,猜测错了圣意并不算是大错,皇帝就算是心里对她不满意,除却因为废后那一次伤了她的体面,表面上也不会因为嫔妃而落她的颜面,甚至偶有所求也会依顺她。 然而云滢受了一两分的委屈,或者说服侍太后是赐给她的恩典,不能说是委屈,眼下便要从旁处找补七八分风光回来。 侍疾的又不止她一个,却只有一个人得了赐辇,皇帝和太后独独心疼一个小小美人,这说出来也不能够服众。 圣上不置可否,他与皇后夫妻一场,情分淡漠如水,只要维持表面的体面就已经足够了,现下并没有什么值得发作她的大事,皇后深夜进谏,他也该全一全她的颜面。 总不能在这个档口叫前朝后宫的人都晓得他拂了皇后的颜面,令中宫铩羽而归。 “她受了朕与太后的恩典并不算错,不过既然皇后觉得面上不好看,罚她三个月的月俸也没什么。” 皇帝对于后宫的态度一向明确,他平日总在前朝,只偶尔在内廷能纵情片刻,并不愿意花太大的心力猜测嫔妃们心里如何拈酸,互相争风吃醋。 他要喜欢谁、宠爱谁,旁的嫔妃都是管不到的,堂堂天子,更不必为了哪个后妃的出身而委屈自己的心意如青楼里的小倌一样卖.身——这一点即便是皇后,也是如此。 当然有时候也要给中宫留一些颜面,他私心偏爱,皇后不敢惩罚君主,罚俸的事情也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虽然圣上往常也是这样体贴她的,但皇后经了方才那些谈话竟对圣上的让步略感意外,面上的笑容也真心了一些,她坐在榻上含笑应了一声是:“其实也不过是让她得些教训罢了,若是云美人从此安分守己,妾私下也不会叫宫人亏待了她的。” 嫔妃的待遇也不是全靠那些月俸,皇帝愿意让步是还愿意顾全她深夜到此的体面,并不是真的觉得云滢错了,这一点认知虽然叫她稍有些不痛快,但现下也该知情识趣,不能真的让云滢受太多委屈。 皇帝也只是“嗯”了一声,“皇后年初筹备宫宴的时候也同朕说过想要请旨大封,太后的意思今年不必大办,不过封赏还是照旧。” 那分笑意就这样凝固在了皇后的唇边,因为后宫之中久久无子嗣降生,也没有哪个嫔妃特别得宠,所以后宫位份除了这样太后的寿辰与官家万寿,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恩赏。 皇后愿意在嫔妃们听话的情况下提携几位低等的宫嫔,好让她们有机会再御前露一露脸,为圣上生育皇嗣,将来抱到膝下抚养。 云滢正式成为宫妃并不算太久,而她第一次封赏就够快了,这一次论理不该有她的。 按照这样晋封的速度,只要云滢不失去宠爱,恐怕圣上将来也不会情愿把孩子交付给中宫照料,毕竟云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只愿意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不会情愿为了那孩子将来的尊荣失去孩子生母的名分。 “不知官家是想册封哪几位?” 皇后稳了稳心神,她之前还没有最终定下名单,不过皇帝既然要加云滢进去,那就得找个理由:“妾的意思是那几位服侍官家深远的旧人都该得些恩赏,而云娘子等人侍疾有功,也该再进一等。” 皇后对这件事心里早有成算:“贤妃稍晚于先后进宫,伺候圣上比妾还早些,只是因为患了崩漏之症无法侍候官家,这些年一直停在妃位上,不妨进秩为德妃。” “昭容侍疾有功,便进一步为昭仪,几位侍疾的充媛、美人、才人、郡君也是如此。”皇后浅笑着道:“而周才人生养有功,资历又深,若是落后于云美人恐怕也有些不妥,还请官家不吝赏赐,一并赐为正三品婕妤,入主正殿。” “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之前官家在坤宁殿中也曾赞赏过一个妾的养女,虽然她不曾得幸侍奉,但求官家看在妾的颜面上也赏一个侍御或者郡君的位份。” 皇后浅眉低笑,颇有几分娇羞的模样:“妾家中又在南边相中了几个女孩子,一直想着送到坤宁殿来,妾未经陛下允准便同意了,还请陛下恕罪。” 她身为后宫之首,必得先拿出一份名单供皇帝参考,这些人她之前就思虑过了,既能照拂旧人,也可以叫几个新人露一露脸。 圣上微微沉吟,他在皇后殿中的时日甚少,若说称赞也是称赞她宫中侍女茶道与香道上的事,只是皇后愿意,他也不愿意点破。 至于养女,坤宁殿里的事情随她怎么折腾,秦氏既然不死心,总会弄出些新的法子出来,他不管也就罢了。 “昭容言行无状,就不必记她的名字了。”圣上淡淡道:“杨充媛侍奉太后一向尽心,又是太后指定给云滢的养母,若是晋云氏为九嫔,一时倒是不该越过她去。” 皇后衣袖下的手逐渐攥紧,她抬头望向圣上,闻天子笑言道:“朕与太后也曾商议,不妨就晋杨氏为婉容,将来她养着延寿也方便一些,云氏晋为充仪,也便不算是违反宫中规矩了。” 正三品的婕妤还不能使用轿辇,他既然允诺过让她能乘辇,也不会失信于一个小女子,她夜间侍疾当然最是难受,稍微补偿一些也是应该的。 “其余的人便按皇后的意思封赏,朕会令宜则通知中书省,快些的话过两三日便能颁旨了。” 嫔妃晋封想来是只受旨意,没有册封典礼,既然两宫与圣上都没有什么异议,前朝大抵也不会巴巴出来讨嫌,稍微筹备一些,给几位宫中娘子写几句漂亮的赞词,就不需要过多的准备了。 圣上也略有倦意,皇后来寻他不过左右就是这些事情,两人说久了话彼此都会累得很,皇后见圣上并没有留她在福宁殿过夜的意思,便不会自取其辱,饮了半杯茶后起身告退,皇帝略微客气了一下,也就体贴地让宫人提了灯照亮送皇后回宫。 皇后自有她的仪仗,宫人送到福宁门外她便吩咐停了,上了自己的坐辇回坤宁殿。 宫中的规矩后妃是不允许回头笑的,因此鬓边常常簪戴长长的流苏,来防止后妃举止不够庄重。 但今夜的月华已经隐在了乌云之下,她不自觉地去回望那万籁俱寂时唯一的一处灯火。 皇后的规矩学得很好,即便是回头去望,鬓边的长流苏也只会轻微地晃动。她才刚从里间出来,忽然就觉得离那明亮的书房远了很多。 “圣人心里烦闷么?”身边的贴身侍女袖砚察觉到皇后的心情略有不佳,但在路上的时候不敢多言,回了坤宁殿才小心宽解了一番:“娘娘所请,官家泰半是允了的,您还有什么不足意的么?” 皇后今日生气得是云滢不敬中宫,然而皇帝又不是一味护着,最后还是肯罚云娘子得,圣人原先也就是想着罚些俸禄了事,周全一些自己的颜面,圣上都已经允准了的,娘娘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连着越级晋封两次,连带杨氏都跟着得道升天,我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皇后披散了头发坐在床榻上,明明给她梳发的梳头娘子也不差什么,但是她还是隐隐觉得头疼:“圣上也就罢了,老娘娘莫不是病糊涂了,如何能同意这样荒谬之事,难道当真是恼了我吗?” 有了陛下的封位,她罚的那些俸禄能做什么看?只怕嫔妃们暗地里也是不服的,但是云氏偏偏得皇帝的喜欢,她每每想要行使中宫之权责罚,都得思量一二。 “当初还不如将云氏连夜送到二哥房里去,若是二哥早早破了她的身子,官家岂会瞧得上眼,哪里还会有这些事情出来?” 身侧是自己信任的宫人,皇后气得连有些不符合身份的话也说了出来。 本来她是不太赞同兄长那样侮辱女子的,但是她身居高位,之所以不赞成并不是因为怜惜这些姑娘们的境遇,而是一旦闹出人命案子来不太容易收场,影响了秦氏在外面的名声。 如今的士大夫讲究爱惜民力,除非皇亲国戚或者贵族的女子,一般官员出门都不用马车或者四人抬的轿子,秦氏里偶尔出些事情都靠着名门的威望与宫中的皇后遮掩了下去,否则御史台的那些人恐怕不能善罢甘休。 她最初看着皇帝多看了云滢几眼,收她做养女的心也不是没有,但二哥远在边疆,刀剑无眼,他被箭矢所伤患了隐疾,他想消遣几个女子自己也就依了,只是稍微有一点可怜云氏,因此才许她在宫中养病吃药,拖延了一会儿时间。 所以在宫里面,就不该有这些廉价的同情和心软。 “将这些事情传到家里去,请几位相好的世伯在御前分说,不要让家里的几位郎君出面。”皇后气得够了,还是要想些正经的事情才对:“四郎从京畿寻来的那个姑娘调理得怎么样了?” 圣上对这些宫中的女子都不太感兴趣,家里的人也就不再费心寻找那些安静娴雅的良家子,反而择了几个妖妖娆娆的养在府里备用。 皇后见过她们的画像,对其中一个十分中意,模样和性子都和如今宫中得宠的云滢有些相似,而且八字与面相都是宜男的,但就是性子太相似了,一时驯服不住,反倒叫人头疼。 “回娘娘的话,那位姑娘起先哭闹着要寻死,但是几位嬷嬷调||教了几日,渐渐也就服帖下来了。” 袖砚想想也有些胆寒,要伺候皇帝的人身上不能落了疤痕,只能饿着,或者往饭里加些令女子思春的药物加以控制,那姑娘验身的时候竟不是完璧,叫四爷十分不高兴,不过这也方便了嬷嬷们调弄。 皇后颔首,总算顺气了一些,想着若是这次推举的养女不成,等她顺从了再接进宫中,想来也还不错。 宫人将烛火吹灭后都退了下去,皇后独自一人躺在鸳鸯枕上,也会觉得有些孤寂。 她刚入宫的时候哪怕知道陛下并不中意自己,可两人也还是勉强能相敬如宾的,圣上将后宫所有事务都交由自己打理,也曾期盼过嫡子的降生,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同皇帝的关系便到了这种地步,连那份表面的客气都维持不住了呢? 皇帝作为一个夫君并不比民间的男子要差,这不单单是指天子足可以迷住人眼的权势,他的谈吐与眼界远非一般男子可以相比,而他稍长她几岁,那种岁月与权力顶层所沉淀下来的气质也曾叫她暗暗倾慕。 他作为官家随和风雅,即便对一个人观感不佳也不会随便地喊打喊杀,又不似一般的男子不允许女子卖弄外事上的才华,觉得女子干政是一件令天子蒙羞的事情,从前若是她对政事上有一星半点的见解,皇帝也是很愿意听一听的。 除了圣上不肯给予她一分半点的爱,几乎就是无可挑剔了。 然而现在,她能渐渐感觉到,这份夫妻间的敬重也要渐渐消失——哪怕她并不明白为什么。 这种沙粒从掌间流逝的慌乱叫秦皇后在春日的深夜也会觉得烦躁不堪,她忽然觉得有些口渴,起身敲响了身旁放置的小钟:“叫长膺过来守夜。” 长夜漫漫,哪怕只有一个官家的影子守在自己身侧,也就足意了。 …… 皇帝的赏赐和旨意送到群玉阁的时候,云佩也正好借了替局里送药的机会亲身过来看一看自己的妹妹。 云滢现下心情正好,白日里又向皇后谢过了恩典,便不大避嫌,留云佩在自己身边坐一坐。 “奴婢当真是要恭喜云充仪了,”云佩看着桌案上琳琅满目的珍珠、绸缎与金叶子,随手掬了些珍珠逗弄云滢:“官家赏赐你珍珠,总不会是想着要给充仪娘子编织珠链罢?” 前几夜云滢侍疾的时候都是戴着珍珠项链,衣裳也捂得严严实实,太后醒来的时候看了她好几眼,最终也只是笑笑没说些什么。 “二姐姐取笑起来当真是没完了!”云滢难得被人说得面红耳赤,她瞪了一眼身边还在取笑的侍女,“陛下喜欢我做的面膏,知道珍珠粉不易得,我猜才会叫人从内库里拿了这些给我。” 皇帝那日同她玩闹的花样太多,虽然实际上的痕迹不算明显,但她心里却有些过不去那道坎,沐浴了好些时辰,又拿香粉遮掩了一些才觉得别人瞧不出来了。 “我原以为大姐姐做了郡王侧妃就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没想到阿滢这样能耐,做美人才几个月就得了圣上的喜欢,要是爹娘知道了,想来也会高兴。” 云佩从前担心云滢在教习身边任性惯了,做了嫔妃之后也不懂得收敛,伴君如伴虎,恐怕一个不慎便会惹怒了皇帝,但是现在她却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官家很是宠爱自己这个小妹妹,阿滢连身孕都没有,就能从美人直接到了充仪,尽管教习说先帝一朝时太后的晋封之快比这还要骇人,可在官家这里已经是从未有过的恩宠了。 太后当年在宫外尚且还与先帝私下来往了几年方才高龄册封,阿滢是名正言顺成为官家的嫔妃,这也够叫人羡慕的了。 “要是充仪娘子在官家枕边多吹一吹枕头风,说不定官家还会将大姐姐的夫君从外头召回来呢!” 云佩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道:“我听他说起,原本后宫三品以上的娘子能追封父母的,但是如今大封是想着给老娘娘冲喜,所以也就一切从简了。” 云滢倒不是没想过封诰命的事情,但是她才刚册封为美人几个月,本来就没有想过皇帝会有册封她的可能,只当官家是怕她来回辛苦特赐轿辇而已,毕竟皇后罚都罚了,有住的与她相近的嫔妃还背地里在挖苦人,她根本就不存这个指望。 “什么‘他’呀,二姐姐直接说是我姐夫不就好了么?” 云滢知道内侍与宫人对食不是特别光彩,自从她晋封之后,二姐姐一直遮遮掩掩的,但是她其实并不太介意天子的后妃有一位内侍姐夫,她刚想取笑一番,忽然嗅到了什么,转头看到博古架后面隐约有一道红色的身影。 他或许隐藏得很好,但是平素身上那特有的味道却是骗不了人的。 “官家哪里就像你说的那么疼我了?”云滢叹了一口气,颇有几分幽怨,“前两日娘娘罚我,也不见官家问上一句。”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本来并无意做偷听壁角的小人,然而听到这句话也便示意不许身旁经过的侍女福身行礼,静静立在架后,听着她同旁人说起自己的不是。 江宜则在后面跟着,他手里捧着从库房里新拿出来的匣子,心里暗暗替云滢叹息。 人贵在知足,圣上如此宠爱云娘子,就已经是旁人难以企及的了,她却还不知足,私下同人编排起皇帝来了。 云佩纵然知道群玉阁里服侍的人也不会太差,但云滢所有都是皇帝给的,难保会有什么话传到圣上那边去,因此忙嗔了她一句:“这话说的不妥,圣上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这群玉阁里样样不都是娘子喜爱的东西,没有圣上所赐,娘子如今可做不了正二品的充仪。” 皇后一向重视规矩礼法,上头又有太后压着,即便太妃对云滢十分亲热,但是没有圣上的宠爱,恐怕这一次的晋封不会有她的。 旁人都是进秩一阶,独她进了四阶,除了杨婉容是晋封越过她去,她已然是宫中最叫人艳羡的了:“娘子想一想,杨婉容入宫数年,又是太妃外家,养有公主才得今日地位,您才侍奉圣上多久,便得了赐辇的恩荣。” 云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说不定圣上晋婉容娘子的位份是想着遮掩一些娘子的风头呢!” 若不是皇帝示意人不许出声,江宜则几乎是要笑出来的,他在圣上身侧最久,即便不能将圣上的心意猜出十分,四五分也总是有的。 皇帝中意一个嫔妃的时候当然会毫不吝啬地给予一切,根本不可能去想为她遮掩风头的事情,除了云娘子之外,这些位份晋升都是按照宫中规矩来的,既能照顾旧人,也会奖励育有皇嗣的嫔妃。 杨婉容不知道算是运气差还是运气好,上一次大封的时候她还没有进宫,位份一直停在了正二品。 但她一直得太后和太妃的喜欢,延寿公主的生母还是昭容,升作昭仪养着延寿恐怕也有些不妥当,好在先帝朝时期为了容纳更多嫔妃而增设了从一品的八嫔,本朝从前没有册封过从一品,正好这一回派上了用场。 “娘娘在嫔妃一起去请安的时候罚我月俸,官家一句不问,我难道就不能委屈一些吗?” 云滢这话颇含了些忧虑,她心里确实是有些不高兴的,但是过了几日陛下又晋封她做充仪,晋位的速度之快,本朝从未有过,这叫她惶恐,又叫她喜出望外,圣上的一举一动就已经足以叫她的心情在九重天和八层炼狱之间反复了一遍。 “那个时候您还不是充仪呢,用了越级的轿辇又不知道避嫌请罪,圣人罚也就罚了,官家后头不还给您赏赐了好些东西吗?” 云佩看着盒子里金银打造的瓜子和叶子,哪怕这不一定是皇帝的吩咐,但也不免感慨内侍省的用心。 群玉阁的吃穿用度已经隐隐越过规格,厨房也不敢怠慢群玉阁,银钱在她这里多数还是用来打赏下人的,用这些小巧的金银饰物不但更体面,而且价值也超过那三个月月俸许多了。 她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官家给我的东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受了之后还得去请罪?”云滢克制着自己不去瞧多宝格后面的笔直如松的影子,咬了咬唇:“再说圣上总是……总叫人累得不行,我请罪又不好戴项链什么的遮掩,娘娘看见了岂不是以为我在夸耀官家宠爱,要更生气了?” 太后见了她用珍珠项链和高抹胸的窄袖上衫,晚上要水和服安神药的时候偶尔见了还会笑笑,更不说坤宁殿了。 圣上在外间听了也觉得面上微微发烫,男子会喜欢女子夸耀情郎在床笫之事上的能耐,但是她这样含含糊糊地在亲姐姐面前说起,总还是叫他这个当事人听了有些不自在。 云佩果然噎了一口茶水在喉,宫人和内侍对食说好听些是寻个体己的伴,说不好听些,下层的奴婢和女官没有单独的房间,要想体会些虚凰假凤的事情还得寻一处没人的空旷地,虽然她比云滢大了一些,但是男女之间这些事情,恐怕还不如云滢懂得多。 “他还差人来把我的书都拿走烧掉了,摆明是不想叫我看书识字的,”云滢斟酌着抱怨道:“坤宁殿还新封了一位没有侍寝过的郡君,这也算是越矩晋封了,比我当初也不差些什么。” 说起坤宁殿的事情,云佩倒是也知道不少,她笑着叹道:“咱们这位圣人贤惠得很,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位似的,最愿意抬举新人,秦氏家族鼎盛,又有许多知交故旧,想为官家从民间寻些沧海遗珠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皇后贤惠倒是真的,如今宫中的嫔妃基本没几个动心思找养女的,本来便是僧多粥少,哪里还能叫旁的女人去分,但是中宫就前前后后养了不少,甚至说还打算从宫外再挑选几个进来。 “娘子如今位高,官家又疼你,依奴婢看来,不妨叫他给你在宫里宫外留意着,万一有合适的小女孩,也给娘子找一个来。” 她的对食到底是皇后宫中的内侍,有时候可以到宫外去办差,有些云滢不方便的事情可以交由他去做。 云佩知道云滢在有些方面是十分霸道的,怕说出这话来叫她多疑,姐妹离心:“等将来娘子有身孕了,又或是官家厌弃娘子了,难道您就不需要一个帮手?” 她们没有外戚可以倚靠,云滢要是万一惹恼了皇帝,或者身子重了以后没办法陪驾,也可以有另外的人提醒皇帝记挂着她。 圣上的面色渐渐冷下去了,他知道哪怕云滢的血亲在宫中,但她是很难得见一面家人的,因此并不介意尚药局的女官敢与嫔妃对坐,可是她不该教唆云滢这些东西。 尽管她这样解释了,但云滢的面色还是一下就变得难看了很多,倒不完全是为着她对夫君的占有欲,而是圣上还在外面,但是云佩却在这里和她说后宫结党的事情。 “二姐姐说这些话好没意思,明知道我喜欢官家喜欢得不得了,还说这些来惹我生气。” 云滢想摔一个茶盏在地上吓唬吓唬人,忽然想起来这一套茶具缺角不美,又是名贵之物,到底还是放回去了:“官家到群玉阁的时候我再怎么承受不住也不会叫侍女来侍奉圣驾,何况还要我培养旁人固宠?” 她没有穿上鞋履,径直踩了红木的杌凳踏几坐到云佩旁边去拧她的腰,“既然如此,我改日就送一个比你美上好些的宫人给姐夫,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娘子不愿意便权当我没有说过,讲这些做什么?” 如今到底是身份不同了,即便云滢来掐她也是嫔妃对女官的小惩,云佩犹豫着还是没有去挡,她被云滢掐得想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道:“他此生还能娶妻就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了,官家龙章凤姿,岂是他那等人能比拟的?” 要是云滢委身的男子不是皇帝当然不需要那么多的贤惠,但是官家的后宫哪由得她这样任性?总这样吃醋下去对她也没有好处。 皇帝瞧着云滢胡闹不免一笑,半侧了头示意,江宜则立刻心领神会,传唱了一声叫里面的人有些准备。 云滢正揣度着圣上什么时候会往内里来,听见外面江都知的声音心方落下去几分。 身旁的人都跪了下去,她却有些惊喜地迎上前,连绣履都顾不上穿了:“官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外面的人通传一声,叫妾没个准备。” 她的袜履上用银线绣了荷花,隐隐藏在百褶裙下面羞于见人,但是罗袜的主人却顾不上这些,满心满眼都在眼前的天子身上,一点也不怕地上的寒凉。 圣上微微一笑,也不计较她御前不行礼,叫了人起身吩咐出去,坐到了云滢本来的位置上。 云滢跟着他一道坐到了云佩的位置,云佩惴惴不安,正想着要不要和群玉阁的掌事宫人们一起退出去,然而就已经听到了圣上询问:“你便是已故云通判的次女么?” 圣上说起话来缓慢从容,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云佩不知道刚才皇帝听了多少她们的对话进耳,心中惶惶,应了一句是。 云滢怕圣上责怪她,在榻上的案几底下悄悄拽了拽天子衣袖,用眼神央求着他:“官家……” 皇帝被人私下拽住常服的广袖也不觉得恼怒,他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朕记得你在尚药局当差,怎么有空闲教训起云充仪来了?” 在内宫中不分亲疏远近,只有地位尊卑,一个小小的女史,连品阶都没有,何敢谈论教训正二品的嫔妃? 云佩起初听了皇帝记得她时心中升起好些喜悦荣幸,然而后面那一句几乎叫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在地上向圣上讨饶:“是奴婢一时不谨慎,冲撞了云娘子,望请圣上见恕!” 皇帝对于宫中嫔妃与养女之间关系的说辞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并不乐于见到嫔妃这样结党营私,仿佛是回到了前朝那样党争不断。 而云滢显然并不喜欢这种事情,她的心比针尖还小,最能吃醋拈酸,岂能因为一个小小女官的胁迫而在封位的好日子里心堵? “下去罢,”圣上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看在充仪的面子上,朕这一次就不教你去掖庭局领罪了。” 云佩听了这话稍稍能放下心来,她忙不迭地向圣上告罪,而后退出了群玉阁的内殿,将空间留给了圣上与云滢。 圣上本来是没有多大的气,也算得上是乘兴而来,只是他的性子并不喜欢在旁人面前与云滢亲热,因此刚刚云滢满眼欢喜地迎过来时,他并没有做过多的表示。 但现下他想与她说说话的时候,云滢却已经半侧过身去了,垂头不言。 “这是怎么了?”圣上的身侧只有御前亲近的内侍,也没有过多的顾忌,便执了她的肩轻笑:“充仪是在生朕的气吗?” “妾不敢。” 云滢终究还是顾虑着圣意,不敢太认真地生气把全部身子侧过去、拿后背对着皇帝,只是圣上没使什么力气强来扭她,她还可以继续大着胆子不回头。 但皇帝头一回这样叫她,云滢既有些不适应,又察觉到了一点皇帝好像是在取笑她的意思。 “官家是天子,妾怎么敢生您的气?” 云滢忍着气拿聆袜抵住圣上的皂靴,小巧的白袜落在男子官履上更显得精致,即便是稍用了几分力道,也同猫刻意收着爪子与人相戏一般,完全不会惹怒对方,“我昨夜还梦到官家来群玉阁哄我疼我的,今天倒是应验了,但是也只应验了一半。” 皇帝几乎被气笑了,他不肯用力是因为怕自己稍加一分力气就容易伤到云滢,但是要叫她回转过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还没有等他稍加些力气,就听见云滢低着头轻声道:“官家在门口不知道听了多少,进殿的时候都不肯同我说句话的。” 江宜则抿紧了嘴,尽量不叫自己的气息让官家察觉出不妥。 “你的亲眷尚且在侧,难不成朕还要当着她的面抱你吗?”圣上不禁莞尔,想起她那些言行,捉了她的足在手,稍用些力气呵她的痒:“朕与你的私事,竟也同她说了?” 云滢冷不防的被人捉住敏感的地方,她菱袜的系带甚紧,就算是想要金蝉脱壳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她抬头瞥了一眼天子,“我还当陛下只觉得云女史是一个宫人,宫人面前您何尝在乎过?” 这话说的也不尽然,皇帝怕她害羞,**巫山时从不叫宫人们近身伺候,那等女郎婉转求饶的声音合该一人听取,但是在宫人面前亲昵也是无所谓的,主子们犯不着为了侍女和内侍在场而觉得说话不自在。 可要是当她是云滢的亲眷,当着云滢的面罚她或许也会令人有唇亡齿寒之感,圣上将那沾过地毯的菱袜褪下搁置到一边,笑她气量狭小:“朕真是将你惯坏了。” 她是没有见过自己大发雷霆的模样,才会觉得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都算得上是训斥。 但只是这轻轻的一句,就惹了云滢颊边滚了许多眼泪下来,她不太喜欢云佩方才跪在地上的样子,总觉得那和自己当初有些相似。 对于宫人而言,帝后的一句话就足以叫人难堪,这一点时不时就会被翻出来,提醒她一遍。 她现在是愈发的不肯受委屈,又是被人揽在了怀里轻声安慰,愈发有恃无恐:“她是同我说着玩的,我要是生气自然会自己罚她,您装作听不见不好么?” 江宜则觉得他见过云充仪已经很多次了,但每一次都叫他有新的害怕,圣上见她生气才这样随口敲打两句就放过去,难不成还要陛下过后再吩咐云女史到福宁殿受训吗? “即便是你的姊妹,又怎么能教唆你做事情?” 即便是她的玉足十分干净,但圣上抬手去擦她眼泪的时候还是吩咐内侍先递了帕子净手,才去触碰她颊边被打湿的肌肤:“倒是朕小瞧充仪的气量了,原来人同你说养个姑娘在身边的时候,阿滢也只是面上说着不高兴,心里面一点都不气的,对不对?” 云滢没想到皇帝不来哄她,反而拿这样的事情来逗她,眼泪都渐渐停了,她闷着声音枕在圣上的肩头:“谁说的,我当然不高兴了,我才不要将官家推给别的人呢!” 她气鼓鼓地环住了天子的腰,说起话来却是轻声软语,像是极依赖他一般:“官家把书全拿走烧了,也封了新的娘子,圣人还要挑选新人入宫,娘娘罚我您也不管,我真的怕极了。” 圣上喜欢她这样全身心的依赖,但是想想接下来要说的话有损她在福宁殿内侍面前的颜面体统,还是吩咐人都下去了才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亏你还有脸说那些书,都把你教坏成什么样子了?” “那官家不也喜欢的么?”云滢鼓起勇气在他耳边反驳,她低下头去服侍的时候圣上虽然言语上严厉,可实际的反应比平日激烈得多,“再说我不去请罪,还不是因为陛下缠得人抬不起手臂了,我又睡了半个时辰才好些的。” 云滢这些叫人脸红心热的话让圣上略有些头疼,她本来就高兴得很,就是自己不这样行幸,她也不会去向皇后请安的。 然而这些都已经发生过了,他也不愿意去计较谁对谁错:“封钱氏为乐寿郡君是皇后的意思,朕想着封赏的嫔妃众多,随口便也应了。” “你要是觉得无聊,朕再让内侍去给你寻几本好看正经些的演义小传,那些东西不许再沾了。” 钱氏是皇后引荐的那个养女,皇帝不知道她的姓名,等到见了册封的旨意才记起来还有这样一个人。 嫔妃的封赏愿意封也就封了,没有必要对一个妃妾解释,但圣上已经肯这样俯就,云滢还是不足意。 “娘娘贤惠,几乎将整个宫的妃子都封赏了一遍,想来那位钱氏一定貌美得很,要不然官家怎么会肯的?” 云滢的手攥着他天子常服的衣领,不至于叫皇帝觉得不适,或许这个时候就是有些不适,他也不是不能忍着的,“官家说说,我和那位乐寿郡君比起来谁更好看些?” 她这样软软地伏在人肩头,却总是说些叫人头疼的话,圣上叹了一口气,将她放到罗汉床上,“朕一下朝就过来瞧你了,怎么知道她相貌几何?” 皇帝并不是随口来哄骗她的,他尚且穿戴了红色常服与长翅冠,云滢一见也就知道了。 云滢本来也不是特别在意皇后养女的事情,她若是能调|教出令圣上中意的绝色美人,大抵早就已经成事了,犯不着还要皇后三番四次地提醒官家。 但即使是如此,她也不愿意皇帝过去。 有些事情须得适可而止,云滢被人放到榻上以后正想勾住圣上的颈项稍微补救一些,却见圣上已经随手从宫人送来的托盘处寻了新的罗袜。 “朕听皇后说你不愿意搬到主殿去,倒愿意留在群玉阁里,难道就为了吃醋要同自己过意不去吗?” 皇帝早有意让云滢入主会宁殿的主殿,听皇后说起云滢所请之后稍感诧异。 这恐怕还是第一个不愿意搬到主殿去的嫔妃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足部在如今的人看来一向是女郎最私|密的部位,哪怕是天香图册上画着的媚态女子身上衣料少得可怜,足上的菱袜也是裹得严严实实,不许人瞧见一星半点,北方的塞外民族远比中原王朝开放,也不会有女人当着自己三岁以上儿子的面换鞋袜。 圣上与云滢亲热的时候并不会太在意这些君臣尊卑,偶尔她耍赖不想起身的时候他也会先为她拿外衫遮盖了身子再让内侍和宫人们进来,但伺候她穿鞋袜还是头一回。 云滢看不清罗裙下的情形,但从未被男子接触过的地方被圣上捉在掌中随意把玩,哪怕圣上是自己的夫君,也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圣上就算是床笫间也顶多是提了她的足踝往上,哪有这样细致地看过? 她拿裙裳往下掩了掩,想要遮掩皇帝的目光,想要缩回身子却又不能,反而被人捏住细嫩处,一时着了恼,也顾不上回答皇帝的询问,羞恼交加道:“陛下快放开,我不想叫您瞧!” “曹子建说‘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阿滢的足这样美,怎么不肯给人看一看呢?” 她那点力气与皇帝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圣上将罗袜系好,慢条斯理地放了下去,她的脚秀致十足,洁净如玉,握之不盈一掌,分明像它的主人一样精致轻盈。 “我自幼习舞,哪里有那些闺阁里静养的娘子好看?”云滢不愿意叫皇帝瞧她最隐秘的部位,她不愿意有一丝一毫输给别人,“您知道我舞跳得好就够了,别来细瞧内里的东西。” 富养的女郎足底娇嫩,但是舞女却不然,长年累月的习舞让她们变得纤细窈窕,但足部还是可以瞧得出来不妥。 其实这也算是云滢多虑了,即便是从前稍有些不足,几个月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可以弥补,皇帝瞧她这样紧张忽然有些捉弄她的心思,手臂微微伸过来,就将人揽了过来:“今日好大的一坛醋,朕尚且在你身侧,竟时时刻刻惦念着旁的娘子。” 后宫嫔妃之间争风吃醋原是常事,但是云滢是面上一点都不遮掩,甚至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生气了,要人快来哄一哄。 “旁的娘子若是得了越级晋位,都要惶恐不安,阿滢倒是还不足意,吃起旁人的醋来了。” 云滢嗔了圣上一眼,“官家要是只封我一个,或者我升得最快,当然是额外疼我的,可大家都升位,也显不出来我的。” 她对于成为众矢之的这种事并不在乎,六宫侧目总比寂寂无名要来得强,圣上如今中意她,自己要骄纵就骄纵些,并不用在一些事上太过计较,“我不想去主殿是因为二姐姐说坤宁殿怕是还要进来一批新人来,我占了主殿,将来万一安排进旁人来怎么办?” “这内廷是官家的内廷,会宁殿也是娘娘赐下来给我住的,圣人若是安排了其他娘子与我同住,妾也没法子反驳。” 云滢抬眼看着圣上,小声嘟囔道:“我不要让别人睡我和官家睡过的榻,哪怕是她一个人睡也不行。” 她磨起人来叫人几乎没有办法思考,云滢在他的耳边不依不饶:“乐寿郡君的住处可还没定呢,娘娘新得的养女据说也有几分艳色,万一官家喜欢上新人,要把她和我安排在一起,那我便是住在主殿里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群玉阁里呢!” 圣上哑然失笑,他猜测过许多古灵精怪的理由,但竟没想到是这样一回事,或许还是他太过正经了一些,云滢的思路他还是猜不透的。 皇帝不大会在福宁殿的主寝幸人,除了那一遭情难自已外,更不曾叫嫔妃进书房里伺候过,更不可能与近侧宫人在御案上行那等荒谬之事。 但如果皇后安排人进了群玉阁,那她当然就不会高兴了。 “这有什么?”圣上含笑瞥了她一眼:“朕同皇后说一句,不许安排人与你同住不就好了么?” 会宁殿原本就没有宫妃居住,现下有了一个醋汁子拧出来的美人住在里面,不适合再来第二位了。 说来人心也有些古怪,圣上金口玉言,想着那些封赏名单的时候自然不会失信于一个小女子,但若是随口封一个充媛其实也就足够云滢乘辇出入了,但他忽然想起来已经有旁人占过了位份,便改成了充仪。 不过这些事都是随手为之,圣上做了也便是做了,无须多想。 云滢知道旁的几位高位份嫔妃宫里都是有低位嫔妃一起居住的,如今她也成了宫中的高位,皇后要是想着塞几个美人进来在官家面前多露露脸,她一个嫔妃吃醋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拒绝旁的嫔妃住进来,只是不愿意叫人住到群玉阁来而已。 只要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的宗女,只要她住在群玉阁,也不会有哪位后来的婕妤、充媛住到会宁殿主殿来。 但是圣上直接叫人不必安排,这叫她多少有一点惊讶。 圣上瞧她满面狐疑的样子呆呆得可爱,不由得笑了一下,随手用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几下,唤了一位副都知进来,趁着乐寿郡君还住在坤宁殿里没有安排到内廷具体宫殿里,叫人知会皇后一声,会宁殿不必安排别人来住。 陈副都知进来的时候便瞧见盛放衣物的漆盘上搁着女子穿的小巧菱袜,云充仪的绣履不甚整齐地摆在踏几旁,立刻别过眼去,听了官家的吩咐之后才稍稍抬头向圣上怀中的美人望去,暗暗惊奇云充仪的醋意居然如此之盛,而官家竟也能答应云充仪这些无理的要求。 云滢等陈副都知走了之后方才笑出声音,她还在挑人的漏洞:“官家今日一句话能避开这一个,那来日万一您忘了怎么办?” 她本来就是那种一定要占理的一方,执了案桌上的笔递给圣上:“官家立个字据给我,我才安心呢。” 皇帝恐怕不大会给她立字据这种东西,云滢也就随手抓了一支笔过来,也不曾像是真正有所求时那样乖顺地站起身伺候圣上笔墨。 帝王一言九鼎,恐怕还没有谁敢令天子立过字据,圣上也觉新鲜,便像是御笔下诏书一样写了几行字给云滢,甚至还用了自己随身所带的私章。 “如此可满意了吗?” 圣上满眼含笑,捏住云滢颊边的软肉亲昵:“还这样呆若木鸡地瞧朕做什么?” 太后的精神这几天确实好了一些,然而病症并没有缓解太多,云滢怀疑今日朝上是说起哪个地方出了祥瑞,要不然就是哪里又得了新的铜矿,才会叫皇帝如此高兴,连这样的请求都可以答应。 “我在想……”云滢怕真的是因为朝里的事情,没有多问便低下头去,“官家对我是不是太好了。” 一句话就能轻易满足中意女子,本来是该叫皇帝能获得许多成就感的事情,然而云滢刚才却和她的姐姐说了自己许多坏话,叫圣上就是想要高兴,也要斟酌一番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印泥朱红,将刻着小篆字体的章落于纸上,云滢心中微动,竟轻轻亲吻在了那枚印章痕迹上,樱红与朱红重叠在一起,深深浅浅,错落不一,叫那同样象征着天子一言九鼎的闲章多了一分旖旎情致。 “这样我就满意了。”云滢把这字据小心叠好放在随身的香囊里,朝圣上促狭一笑:“我以后要日日戴在身上,省得您哪一日忘记了,我没处去说。” 这样一番孩子的作态叫人为她再做多少事情也都是心甘情愿的,圣上想起来她们姐妹说起来的那些话,便一条一条地同她细问:“朕知道宫中几个嫔妃的亲眷都有荫封,但你父母早去,姊妹也都已经嫁人,礼部拟旨晋封也是要追封你父亲那一族,朕总觉得不妥当。” 云滢轻轻应了一声是,她都不曾期待过自己这样快就得了高位,更没有想现下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求圣上追封自己的父母做什么国公国夫人,毕竟这些对于已经故去的人来说可能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而她们姐妹还要在宫中度日,老娘娘病重的时候招眼总是不好的。 皇帝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她脑后柔软的青丝,那种厚密乌发间隐藏的幽幽香气令人爱不释手:“等过些时日太后的病差不多好些了,朕叫礼部拟一个章程出来,除了追封父族之外,你姐姐是东海郡王侧妃,不大好多加封赏,但是你其他亲近些的族人都应该受些赏赐的。” 若不是她对宫外的亲人似乎长久不愿意联系,他其实是愿意破例等过些时日,让受了册封的云氏族人进宫见一见云滢的。 如果说刚才云滢还有一丝怀疑,那现在她确实是有些惊着了的,其实她这个时候本可以说些“官家最好了”的话,配上那种甜美轻盈的声音,必定哄得男子无尽欢喜。 但是她莫名心慌起来,侧过头去想要避开圣上明亮的目光,突然想起来圣上刚进群玉阁的时候江都知也是在的,他手中似乎还捧了个盒子。 “官家今日来我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相送?”云滢低声回应,不想再将刚才的话继续下去,“是不是生我的气了,现在也不说与我知道?” 圣上确实从内库里寻了一些东西想要予她,但是听她左一个圣上待我不好,右一个官家只疼旁人,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要激起一些气性,让江宜则在外面候着,不必进来。 但是皇帝到底已经过了与人在心里置气,就要将一些赏赐收回来,君子不欺暗室,他心里已经预备将这样东西许给了云滢,那么顶多就是等到两人和和气气坐下来的时候再送就是了。 “你这样不知好歹,朕送你一坛醋才对。”圣上淡淡贬损了一句,却还是叫江宜则捧了盒子进来了。 江都知就知道云滢虽然时常惹皇帝不快,但是要想将人哄回去也是极快的,刚刚圣上命人去知会皇后,他就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大约就要呈到云娘子面前去了。 他等着皇帝示意,而后将匣子打开,稍微伏低了身子,请云娘子看个仔细。 “好漂亮的珠翠!”云滢扫了一眼匣内珠玉宝饰,不免惊叹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迎上天子含笑欣赏的目光:“这是官家单单给我一个的赏赐,别的娘子都没有的,对不对?” 她惊叹于这些珠翠的华贵美丽,而圣上也在欣赏这美人面上的精彩神情。 “不是给你的。”圣上语气轻快,他素来端方,也会有想要捉弄人的时候。 云滢面上的神采瞬间消失了许多,当着江宜则的面,她亲手合上了匣子的机关,稍稍往外推了推,“我就说这些东西原也不该是妾一个充仪用的规制,您也真是的,方才妾问的时候官家怎么不反驳,还叫都知巴巴进来了?” “那还能是给谁的?” 圣上观赏着云滢面上的精彩纷呈,朗声一笑,叫江宜则启了盒子,拿出其中一枝雕刻精巧的长条流苏为云滢簪戴上。 上面的牡丹是用象牙和玳瑁1雕刻而成的,下头的流苏是用上好的合浦明珠串联而成,粒粒圆润饱满,远处日光照射,更显得这青丝云鬓间的牡丹簪饰皎洁无瑕,像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一般。 圣上对于如何为女子簪戴珠饰也只是粗知一二,这些都是一套的东西,需配上白角长冠梳与博鬓,这些流苏反而该是戴好冠子以后再佩戴的东西,不过这东西精致,云滢又是一等一的美貌,所以配上之后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群玉阁里早有识趣的宫人拿了铜镜过来给云滢参照,云滢抚弄着鬓边发饰左顾右盼,江宜则知道云娘子晓得这些东西名贵,但可能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价值几何,便让另外的内侍拿着匣子,自己同云娘子解释一些。 “这套冠饰是官家内库私藏的珍品,上面大冠用的珍珠是最好的南珠,制冠子的材料也都是比白角名贵上许多倍的鱼鱿、玳瑁,更有北边使者送来的东珠,色若淡金,点缀于长冠梳上十分夺目。” 其实这些冠饰与配件不过是名贵,更要紧的是那对和田羊脂白玉的手镯,那是前些年太||祖皇帝在位的时候有人进上一块十分硕||大的和田玉籽料所制,言称其色质温润,远不输于当年卞和怀抱的那块美玉。 卞和的那块玉先做了和氏璧,而后成为了历代天子的传国玉玺,等到太||祖皇帝御极万方的时候这块“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已经无影无踪了,正好有人投了皇帝的心意献上这么一大块莹润洁白,如同凝脂的和田玉籽料,太|||祖高皇帝大悦,即刻将这个人从白衣擢升至正五品官,中间的料子做了传国玉玺,而稍外一点的料子做了手镯等其他玉饰,私藏在天子的内库之中,久久不见天日。 今日圣上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了,让人把这些东西寻出来送给云娘子。 云滢拨弄着腕上新被皇帝戴上的羊脂玉镯,细细观赏着,人说灯下不观玉,但是这块玉的润泽程度已经不需要柔和的烛光替它修饰掩盖,即便她懂得不多,也知道是极难得的东西。 “这些都是官家特意选出来送我的么?” 云滢的眼睛里面忍不住对这些珠宝的向往,她也不管这些宫人和内侍都在,攀住圣上的颈项依赖在他身前,直到想要亲一亲圣上的时候才有些羞赧地退却,不过称谢的时候依旧高兴得不得了,“谢谢官家的赏赐。” 她面容姣好,又是被拥有无上权力的男子滋养着,几乎可以称得上容光焕发,而神情中那种不加掩饰的欢喜会叫给予她这些珠宝首饰的男子更为高兴。 “原本就该这样的东西,才能衬得起你。” 圣上把玩着她的手,他见到这些温润的羊脂玉时想到的不是这种象征权力与美好品德的玉价值几何,而是想着她皓腕纤细,如凝霜雪,戴起来一定教人赏心悦目。 这样好的东西原本就该发挥它应有的价值,成日里摆在内库,也不过是落一层灰罢了。 “朕选这些的时候还担心会吓破阿滢的胆子,”圣上瞧见她面上的喜欢,笑吟吟道:“不想你这样洒脱欢喜,倒是朕多想了。” 云滢自然是知道的,圣上喜欢一个美貌女子的心中全然都是他,自然也不希望在他稍微馈赠一些名贵珠宝的时候会被拒绝。 除却那些内帏里欲拒还迎的男女**,皇帝是不喜欢被人拒绝的。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种朕即国家、国家即朕的观念下,这广袤土地、亿兆生灵都是归君王所有的。 这同时也意味着天子的生活起居中馈赠赏赐臣下与嫔妃多于从别人处明显的索取。 他赐辇、赐位份和珠宝,是为了要让自己心爱女子瞧见之后满脸的欣喜快乐,喜欢他这样喜欢得不得了,眼神里满是崇拜爱慕与感激,继而也叫这个赏赐馈赠者愉悦,从这种给予里获取快意。 云滢抿唇一笑,她望着圣上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皇帝会意,便叫人放下了珠宝又退到屏风外面去,想听听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官家……”云滢埋首在他身前,稍有些担心道:“我说出这些话您会不会打我?” 她现在的姿|势很方便圣上手滑到她腰下的部位,像是打不听话的孩子那样狠狠揍上一顿解气,又或者说如果圣上兴致起来,都不用将两人的衣物宽褪干净,只要稍微钳制住云滢不盈一握的腰肢,也同样可以叫美人伏在他怀里承恩。 圣上平静地向下瞧去,她的抹胸和褙子这两日才换成轻薄的春衫,窄袖浅浅,却因为动作露出了半截玉腕,而两人之间亲密无间,倒是连累美人身前的雪痕被压出了柔软的弧度。 活色生香,教人流连其中而无法自拔,难怪汉成帝都要沉迷于宠妃的温柔乡之中,不愿追寻仙道。 但皇帝到底过了那种欲||念一起便要不管不顾折腾人的年纪,白日荒唐起来更不太容易收住尾,偶尔那么一两次也就算了,不该总是这样逼迫她承幸,他隔着薄薄的褙子拍了一下云滢的后背,“你说就是了。” “我特别特别喜欢官家这样疼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是根据妾平日看的那些话本……” 云滢稍微又挤了挤圣上,似乎有意用自己的美色引诱降低他可能知道这些时的怒火,忍不住轻笑道:“官家心里一定是另存了一个如月光般美好的女子,不是拿我为她挡嫔妃们的嫉妒,就是要通过宠爱我来气那位您心尖上的人。” 圣上唇边的笑意果然淡下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将手掌伸向在她腰下多肉之处,而是凝视着她修长的颈项,淡淡问道:“那阿滢觉得朕这样是拿你来为谁遮挡?” 云滢只是觉得好玩才会这么想一想,但从来没有深入想过这种问题,一时竟被问得怔住了。 她入圣上的后宫久了,对后宫的嫔妃也多了一些了解,圣上的元后早早被废,后来是因为死相凄惨才重新叫圣上怜悯,追封为皇后,而如今的皇后与官家一向不睦,甚至宫中隐隐有流言,皇后若不是太后和几位朝里相公一起选中的国母,恐怕早就被圣上废弃了。 至于其他妃妾,就更不可能了,贤妃她尚未得知,但是几位高位份的娘子也没见哪个曾经得过她这样的宠爱,更不要说那些低等无品阶的贵人、郡君、夫人和侍御了,皇帝若是喜欢她们,早就将位份提上来了,不至于每每等到大封六宫的时候才由皇后提起这些人的名字。 就连这次风光最盛的杨婉容,也是因为要越过王昭容的位份才好抚养她的女儿,她没被册封之前也不见官家待她这位养母有多少热切。 她左想右想,最后还是准备含糊含糊躲过去了,“我只是觉得有这样几分可能,又不是说一定是的。” 皇帝略含了几分气,等着云滢在心里面把每个嫔妃过了一遍之后觉得没理才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拜云滢所赐,他的耐性倒是又好了许多。 “那些书本还教会你什么了?”圣上的眼中略有些杀意,他垂下眸去把玩云滢的手,“原不应饶过这些这些编排皇室、藐视君主的落魄书生,便该交付有司议罪,省得你这样想东想西!” 她的那张檀口盛满了芬芳甜蜜,叫人爱也叫人恨,还不如这样一双纤细柔软的手,安安静静地供他把玩,不会说出些叫人头疼的话来。 “书里能教我的不是都已经叫圣上知道了么?”云滢见圣上不降罪,不怕死地又去与人耳畔私语:“官家真的不是教我变成六宫共恨么?” “谁敢这样想,”圣上淡淡道:“有家人在,她们不敢。” 嫔妃自戕与争宠陷害旁人都是罪过,斗赢了也就罢了,一旦成了输家难免要连累外面当官的家人被连坐。 云滢原本就是个看得开的人,皇帝这样说了她也不会有旁的话,“我就知道书里面是骗人的,官家崇尚节俭,又是身体力行,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让我的衣食住行超越规格?” 皇帝自己是不太注重这些享受上的事情,而且也不喜欢后宫女子奢靡成风,互相攀比,但是群玉阁里的东西都是按照云滢的喜好而置办的,甚至明里暗里都有些超出份例的,圣上送她的这些首饰也是当世罕见,嫔妃请安的时候几乎没有瞧见过这等的物件。 当然圣上身边的江都知掌管入内内侍省,在账面上也不会叫皇后查阅的时候觉得难堪,皇帝力求节俭,福宁殿的份例一向是有超出的,随便挪一挪就够群玉阁填账了。 然而正因为如此,福宁殿私下里的贴补显得圣上与从前的云美人是共享份例的,群玉阁额外的用度只要查一查,就知道对不上数字,反而更叫人羡慕嫉妒。 云滢本以为她这样说,皇帝就算心里不生气,但是面上肯定还是要正经古板地斥责她怎么这样不知羞,孰料圣上竟颇为赞许,仿佛她说的这句是今日里难得听得舒心的。 “朕疼你难道不应该么?”圣上笑着轻抚她的眉眼:“朕不愿旁人看轻你,有了这些明示,即便朕有事不来,那些内侍宫人也不敢不尽心服侍你。” 人的思想情感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他既然中意她,就容不得旁人一星半点的轻慢与懈怠,福宁殿无形而持久的重视比下一道谕令还要管用,宫中拜高踩低惯了,知道云滢受天子宠爱,更会额外尽心伺候她。 而他对自身再怎么严厉要求,同爱幸一个女子,想叫她获得超越规格的享乐,这并不冲突。 “阿滢读过《原毁》吗?”圣上笑着执起她的手在那细嫩的掌心里写字,弄得云滢下意识瑟缩。 “官家说的是韩相公写的那篇吗?”云滢笑着点点头,颇有几分自得:“我在官家书房里见过您的朱笔批注,然后就去读了几遍。” 圣上含笑瞧她,似乎是在说难得她也会看这些正经书籍,“朕批注些什么了?” “旁的我不大记得了,不过韩相公说,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云滢回忆着文章被勾画出来的部分:“我知道官家特别喜欢这一句,不单是勾了出来,还在旁边写了话。” 圣上倒也不为难她,她平日里没什么指导良师,只是记得自己的夫君喜欢读些什么,这已经很难得了,“不过是说诸如舜和周公这样的古时候君子对待自己要求严厉,对待旁人却要求宽仁罢了。” 这篇文后面还有一段,是韩相公用来讥讽现如今的君子,“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现在的君子对待自己倒是很宽松,对待旁人就要严厉要求。 他约束自身便已经是为群臣做了榜样,但云滢这么一个被他养在会宁殿中的女子,不该有那么多的束缚和限制,被人当成天底下最珍贵的女子一样捧着过日子就可以了。 皇帝携了她的手下榻,教云滢随他一道出去走走,“事情不必久拖,今日也还算不错,就叫人直接将你的东西挪到主殿去,等将来选了好日子,再让人翻新。” 主位不住在正殿,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还不够笑话她的,这些云滢可以不懂,但是他也不能任由群玉阁这些人顺着主子的心意拖延下去。 女子出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云滢虽然自恃美貌,但是也还是重新匀了口脂,又让贴身服侍的兰秋和蕊月从圣上新赐的珠宝中选出些与她服饰相称的搭配上去。 皇帝对于御苑的景致其实并没有太多兴趣,只是同人出来走一走散散心,心情也会松泛许多。 但是云滢甚少出来,她体力并不如皇帝,又流连其中景色,到了一处扎好的秋千边上就不愿意再动身了,求圣上让她在上面荡一荡。 时兴的秋千有两种,一种是长五米到十米之间的长秋千,女子站在秋千上做出各种姿势,极具观赏性,另外一种就是供贵人偶尔歇息,或者说是为御苑添一处装饰的小秋千。 皇帝是不肯坐在这种女儿家喜欢的物事上的,他又戴了长翅冠,行动须得顾忌,只肯站在一旁观看,云滢坐着荡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正想起身同圣上继续往前行去的时候,蓦然注意到了远处一队煊赫的仪仗。 圣上的御驾一般没有人敢不奉诏而靠近,但是那队后妃的仪仗所在的地势似乎更高一些,大约能瞧见这边的情景。 她心神微动,忽然又坐下去了。 “官家,”云滢含笑央求道:“您过来帮我推一推秋千好不好?” 圣上若是换了便服或许还会因为爱怜她而准许,但他并没有叫人拿了便服到群玉阁替换,自然是不肯的。 云滢平时不会太过强求皇帝为她做这种事情,但这一回却是有些刁蛮任性,圣上不准她所求,她便起身勾住了圣上颈项相迫,甚至不顾羞地仰头去衔住天子唇齿,软磨硬泡也要他俯允。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一对华服男女站在秋千之侧缱绻亲昵,天子袍服的正红色极其夺目,就算是想认错,也是不可能的。 “啪”地一声,皇后手中竹简落地,周围人皆跪了一地,独有河间郡王尚且不惧,他眺望了远处风景,清浅一笑,俯身捡起来那份古旧的竹简,平静请罪道。 “不知道可是儿臣说错了哪里,惹得圣人弗悦?” 第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后对这些书简一向是爱若珍宝,虽然厚重,但捧读时却颇有先贤之风,但是现在也顾不上这么许多了。 在圣上与自己的养子面前,皇后也不愿意多露怯,她轻咳了一声,将心中繁杂的心绪掩去,并不再多言:“无妨,今晨起来手有些酸疼罢了。” 随后呵斥了一句河间郡王身边的内侍:“郡王才多大年纪,他不知晓事,你也不懂得护着些吗?” 虽然有的宗室子弟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晓事了,但这个年纪的男子身子骨还太嫩,皇后并不赞成人这么小的年纪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省得将来亏空,似这等男女公然在御苑亲热,本来就很不妥当,竟然还叫一个孩子瞧见了。 服侍河间郡王的内侍本就和众人一直跪在地上,郡王想要瞧什么他怎么可能管得住,更何况皇后既然是向那边瞧去,那不可避免地就会吸引河间郡王的目光一并向那里看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他没有过多去委屈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磕了几个头,“还请圣人恕罪。” 无论是私下还是在外面,皇后是从来不曾与天子有过如此亲密举止,因此稍微被眼前画面所骇,但想一想嫔妃以恩宠为天,多会使出些勾引的媚||术,她当众不知廉耻也就罢了,自己不该这样失态,反倒叫宫人看了笑话。 宫廷中的清规戒律同后宫的贵人们知道些风流秘闻并不矛盾,河间郡王见到皇帝如此待云滢也不是一次两次的,自然明白那代表着男子喜爱一个人时从骨子里涌出的欢喜与热切,只是他不好为自己的内侍求情,只能听着他磕头。 乐寿郡君在坤宁殿中也已经好些时日了,她知道娘娘今日一早便有些不顺气,皇后其实是有意叫她承恩之后再住到云充仪现下的会宁殿侧殿去的。 虽然外人传云充仪为人刁钻,最是不好相与,但会宁殿却是圣上除了福宁殿之外最常留宿的地方,她跟着这么一个主位娘子,既能够时不时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也能时时刻刻替圣人看着云娘子有没有什么不妥之举。 然而还没等她承恩,圣上就先派人过来知会了一声皇后,会宁殿是不必再进人的。 而冤家路窄,如今皇后携河间郡王出来走一走,竟然也能碰上这位云娘子,甚至还撞见她同圣上唇齿亲昵。 “娘娘,这也不算是内侍的错,您就饶了他这一遭罢。”乐寿郡君壮着胆子从地上站起身,她轻声道:“万一惊了官家……” 皇帝当众做这种事情是有些不妥,可皇后偶遇撞上,还被皇帝知道了更显得尴尬。 日光照在君王怀中女子的鬓边发饰时多少有些叫人不痛快,皇后没有多言语些什么,只是听着内侍的求饶稍微有些心烦,蹙着眉道:“起来罢,又不曾当真罚你什么,何必如此惶恐?” 内侍应声起身,旁边的人也都站起来了。 河间郡王垂下头,皇后这应该是在关心他的,但是又像是因为他多说了几句话出来而将气都撒到他身边人身上了。 但是他们站的地方地势偏高,就算是他做了一个挪开眼的动作,河间郡王还是可以看到圣上和云滢在做些什么的。 渐渐的,他攥紧了拳,旋即又松开了。 那个人是天子,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云滢本来就是撒着娇要圣上做些他觉得不合乎他想法的事情,但是她当众衔住君王的唇齿索爱,即便是有假山的遮挡,也比穿着这身袍服替她推秋千来得更不体面了。 只是他并不喜欢在穿了上朝衣物的时候这样轻浮,便不会做出过多的让步,所以哪怕是云滢百般软磨硬泡,也不见天子妥协。 “官家,您不喜欢我这样吗?” 云滢试图学着皇帝行事时那样热切亲吻她的动作去强迫圣上,可皇帝虽然不推开她,但是也不会张了唇齿让她进去肆意。 她略松开些,呼吸略有些不均匀,但更多是因为羞恼,“官家连衣袜都替我穿了,推一推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殿里的时候随你怎么闹都行。”圣上拍了拍她的背,被人晕染变红的唇有些令人起疑的不羁风流,但眼中却十分清明:“外头就算有宫人清扫过,那也不干净的。” 她在假山后面这样亲人,或许是存了在这里与他**的意思,往日皇帝或许并不会往这样不堪处想她,但云滢近来看了很多不该看的书,叫他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痴缠是存了些坏心思的。 云滢面色瞬间变得嫣红,她不太清楚那边仪仗簇拥着的人是谁,只是最近宫里的嫔妃似乎都在晕染和她同一种颜色的口脂,心里忍不住冒坏水,在旁人面前炫耀对于君主的占有。 但没想到,皇帝会把她想得更坏些。 “那官家怎么不推开我?”云滢无趣地松开了环住他颈项的手,这简直是没意思极了:“我就是想吓一下官家,可亲了这么久,您比假山上的石头还不解风情。” “后头不是福宁殿的内侍便是群玉阁的宫人,朕推开了你岂不是折了你的颜面?” 圣上淡淡责备了她一句,她大概就是料定了自己不会在旁人面前落她颜面似的,便是自己不许她再进一步,一个人也能亲许久。 “现在这样倒是不怕什么六宫侧目了?”他严肃着面色打趣,叫人不知道是在同她亲昵还是想要责备她。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那远处的仪仗,原本是在慢慢移动的,但现在却是停下来了。 “官家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云滢被他微微扶着后背,即便能近身感受到圣上的气势,其实在这份体贴的衬托之下也不算太害怕,“人的一生便如雪彗划空,官家喜欢我,那我受着这份喜欢便好,思虑过重是会伤身的。”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内廷是官家的内廷,只要有您一直这样喜欢我,我在这里做什么都成的。” 她这样倒是真有几分有恃无恐,但却合乎圣上的心意,他低笑了一声:“叫你明白了这一点,也不知道日后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他的呼吸相近,两人的气息几乎融合在了一起,云滢瞧见圣上面庞上那一抹樱红,忍不住轻含住那唇边一侧,等她松开的时候,圣上唇间的不妥就已经瞧不出来了。 “我能闯出什么祸?”云滢坐回到秋千上去慢慢摇晃,头却低下去只看百褶裙下的翘头鞋尖,“顶多也就是这样的祸罢了。” 樱桃红的润泽香气消失,但唇边残存着一点被人轻吮过的酥麻,圣上知道她怀里明明有手帕,但是却没有拿出来为他擦拭。 她分明是故意的。 而他却并不愿意她这样捉弄自己之后的无辜,总觉得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人在低头笑话自己。 他平静地走到云滢身侧,半抬起她的下颚,欣赏她面上的吃惊疑惑,而后略有些强势地覆了上去。 不同于女子那一点力气,皇帝细致亲吻的时候云滢只能被迫仰着头承受所有他给予的热切与甜蜜,她并不像皇帝那样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被别人调动,被人亲了片刻,手都要握不住绑缚在秋千外面的柔软彩绸。 秋千悬浮,背后又没有倚靠,若是没有一只有力的手在颈后护着她,云滢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滑落到地上去,当然或许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看护,她也就不在意地松开了秋千绳,反而去攀附圣上的颈项。 圣上的广袖袍服挡住了旁人的视线,圣驾是不允许人随便接近的,他也不担心会被旁人发现看见,只是下意识不愿意内侍瞧见云滢迷蒙时的动人模样。 这一场热切直到云滢察觉到圣上的手渐渐收紧向下才停止,她只是想莫名地想要炫耀一下,还不至于想在别人面前同皇帝燕好。 她唇上的口脂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但是脸颊反而增色不少,云滢稍微感到后怕,缓了还未喘匀的气息就从秋千上站起身来了。 等她再望去的时候,那仪仗也已经行远了。 “官家不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么?” 她人心虚,声音跟着软了好些,叫男子听了也觉得喜欢,他半依了秋千架,含笑看她这一副猫儿背着人偷腥后的慌张胆怯,又与方才得不了手时的大胆不同,便携了她向前行去。 “阿滢,这才叫做闯祸。”圣上笑着相近,取笑她有贼心却没有贼胆:“你方才那样算得了什么?” 他偶尔这样一试,其实也觉出许多不管不顾的妙处,但想一想这终究有违圣贤之道,反而与传闻中商纣王在酒池肉林白日寻欢的感觉十分相似,女子在野外行事稍稍吃亏,她又不懂得如何爱惜自身,意乱情切的时候难免会沾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一次的乐趣远远不及可能带来的隐患叫人重视,他稍稍吓唬一些就算了。 那些人走远了之后,云滢其实更害怕的是皇帝,她不敢再起什么招惹的心思,只咬着唇别过头去不应声。 内侍们不知道圣上与云娘子说了些什么惹得她恼,但见皇帝面上尚好,也便不再多担心什么,云娘子闹脾气来得快,但是去得也快,圣上只消耐心些,便能将人哄得开口了。 ——毕竟在路过池边垂柳的时候,天子还亲自替云娘子摘掉了发冠上沾着的绵绵柳絮,被云娘子心疼了一番他送的这些冠饰。 …… 虽然有没有嫔妃居住,宫人们都会打扫宫殿,但没有人气终究还是显得寂寥一些。 ’在云滢刚奉旨入住会宁殿的时候,宫人便已经将整个殿宇重新收拾过了,主殿也被好生整顿了一番,只是在皇帝看来还不算是很中意。 群玉阁的宫人手脚还算麻利,外加上福宁殿的内侍,不多时就将云滢素日喜欢的东西都挪动到了主殿,云滢走进去的时候颇感惊讶,但皇帝对于这些已经司空见惯,吩咐赏了宫人近侍,而后并无过多的赞誉。 而圣上之前说起要再让内侍们给云滢送些新的传记和演义,在云滢净完面回来的时候,这些书也已经摆到了桌案上面。 她随手翻了翻,上面有说起前朝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也有虚托神仙,讲狐狸鬼怪的,甚至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书籍,什么山河图册,外加勾栏瓦舍里面连载的最新话本,厚厚的两摞书,够她瞧上一年的。 不同于殿中来客的时候主客对坐在坐榻两边,她同皇帝是挨坐在一处的,圣上换上了便装,略松懈了坐姿,半枕在一侧,教云滢可以倚靠在他半曲起的膝上,也随意瞥了几眼,见她对什么都新奇,轻声一笑,从她手中将书本抽了出来。 “喜欢这些吗?” 那一双执握朱笔的手翻动着民间的话本,仔细审视里面的内容,这些事都是吩咐那些来群玉阁拿走所有**的御前近侍置办,因此他们也清楚皇帝的意思,这些话本里虽然偶尔会有描写男女情爱的事情,但也只是一笔带过。 不像是之前的书那样,把人教得对男女之事极度向往,偏偏她又没有承受住的能耐。 云滢才看了几眼,倒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深宫寂寥,清宁殿如今还没大好,连皇帝隔上两三日都要去亲侍汤药,更不要说有什么其他的看歌舞、听说书、打马球等聚众娱乐了。 她稍稍犹豫了片刻,圣上便有些皱了眉:“内侍们选错了书你直说就是,朕又不会轻易用廷杖责罚。” “书都没翻开一页,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云滢倚靠在圣上的膝头同他闲谈:“我只是觉得看这些很不应该,官家平日里看的都是经史子集,但是我看的却是这种茶余饭后的消遣之物。” 皇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看什么东西,除了要规定将来的太子一并学会,最好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外,并不会苛责后宫嫔妃也一定要跟着学,况且有些从宫人晋封嫔妃的女子还不如她这样博学,样样都有长进,有的到现在也只是认识几个字而已。 “官家现下喜欢我,当然不会觉得我不读书就有什么不好,也愿意迁就我来聊一聊日常这些小事,”云滢想起皇帝同她谈诗赋,但是自己却接不上的事,稍微有些懊恼,“可您总得有和人说起诗赋子集,或者外面朝廷争议的事情的时候,我只看这些也答不上来,您就要和别人去说了。” “我想圣人出身大家,想来您在坤宁殿留宿的时候也能同娘娘说起好些与我说不着的事情。” 她低头去绞弄自己刚刚披散下来的青丝,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太笨了,又不懂得如何分忧,官家当然不愿意找我了。” 云滢偶尔也得承认出身名门的皇后确实在许多事情上与皇帝说得上话,内宫从不缺少年轻美貌的女子,但是缺少能同圣上秉烛夜谈的知己,她所知道的皮毛远远不够。 她光用虚无缥缈的情丝去缠绕天子固然会叫皇帝喜欢,但说起把皇帝只囿于她的宫中,总得有些更打动人的理由才行。 或许这一点连圣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君王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是给予嫔妃权势和地位,她喜欢什么便给什么,只要他喜欢云滢,那她只要不算太出格,倚仗着宠爱做什么都可以。 至于剩下的细微之处,如何长久维持君王的喜爱,那是内廷后妃们要思虑忧愁的事情。 圣上默然片刻,云滢尚且被他揽着腰身,知道他并不一定是因为自己谈到皇后而疑心她,但是也会莫名地觉得害怕。 “阿滢是真的想学这些东西,还是单纯为了朕能高兴?” 圣上低头去看伏在自己膝上的美人,她的青丝太过厚密,放置在自己膝上都能感觉到明显的份量,但是如云一般的秀发散开,却将她那张柔媚的鹅蛋脸衬托得愈发小了。 云滢不解地望着他,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妾确实想学这些,但是更想叫官家多喜欢我一些。” 她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明显强上许多,固然如今宫中的嫔妃没有人可以同她比恩宠,但是那些诗书养出来的女子那种无意间露出来的鄙夷还是叫她不高兴。 “您能同皇后谈论朝政,也可以和婉容昭容以及周婕妤她们谈论皇嗣的教养,同那些江南的闺秀说起朦胧烟雨,我能和官家说什么?” 云滢一边伤心,一边轻蹭着人的膝盖道:“和我说哪种菜肴更可口,怎么保养按摩,做面膏吗?” “当然不止这些,”圣上缓慢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抚摸着像是小兽一样的她:“你还知道怎么惹朕生气头疼,这是别的嫔妃都不会的。” 她的心性有时候多变得叫皇帝头疼,一会儿爱他亲他,说官家待她是最好了的,一会儿却又怕他去别人的宫殿,再也不来瞧她了。 明明每次他来的时候她都能一刻不停地跟他说话,他也不觉得腻烦,但是现在她又觉得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了。 他本就不大喜欢与人过多交谈,这一点也不是针对她一人的,只是喜欢她这样天真任性,有什么便说什么,听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 甚至偶尔的头疼生气,还算得上是一种两人之间独有的情||趣,于天子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云滢被他这样的打趣弄红了脸,赌气不肯枕在他膝上说话了,起身挪过去靠着案桌也不靠着他,“官家不喜欢我又何必委屈,您去旁人那里算了!” 但还没有等皇帝言语,她自己放完狠话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主动凑过来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伏在他身前闷闷道:“我刚刚说的是气话,您不许去,我不要官家去……” 她生气归生气,但是万一圣上正好真的有意去宠爱那些新来的美人,从她的殿里出去直接找了旁的人,叫她的颜面往什么地方搁? 人就是再生气,有些话也不能说出口的,因为万一对方也在气头上,这不亚于滚油浇火,不灭反旺。 圣上本来就不会幼稚到和人赌气到要跑到别人宫中去特特气她,只是想同她讲一讲道理,但被她这变脸的速度彻底弄没了脾气,强忍着没叫自己笑出来。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 圣上觉得这个时候笑她容易叫人恼羞成怒,压了压自己唇角的弧度,好好同她说话:“皇后家中设有宗学堂,专供族中子弟读书,女子们又能请女先生,自然博学。” 云滢对后宫中的旧事,正因为皇后这样的出身,家族与太后几乎是联合起来强迫刚亲政不久的君王娶了自己的女儿,这种功高震主,身不由己的往事令天子十分不悦,因此帝后之间反而会刻意避开朝堂上的事情。 “至于皇嗣,”圣上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望向云滢的小腹,眼神柔和,“朕难道在阿滢这里还不够吗?” 这几个月彤史上记了多少回,哪一回不是她了? 尽管他并不是那种夜夜笙歌的人,但同样也不会太过压抑自己的需要,张弛有道就够了。 嫔妃有一个孩子的话,见皇帝到底还是会有许多借口,问些孩子的起居就能说上好多,但是这件事强求不来,她生育与否也不会叫他太介意。 “你若是喜欢这些东西,那就去学,请一个女先生,或者是朕偶尔过来瞧瞧都可以,”圣上略笑了一下:“多读些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是说女子要是没有才华,有美好的德行也是一样珍贵的,才与德之间总得有一样。 “但你要是心中觉得那些枯燥,也不必为了朕高兴而勉强。” 即便是作为皇帝,偶尔也会对这些无休无止的圣贤书感到厌烦,更不要说她一个小女子,没有感受到读书的乐趣前,更不会真心喜欢,“你愿意怎么样,都是随你的。” “在朕眼中阿滢无论是怎样都已经很好了,你没有必要同别人比。” 他没有去别人的寝殿,唯独愿意听她这样说些小女儿说的话,当然是因为喜欢她。 她自有她的好处,这种时常的患得患失实在是叫他又好笑又觉得怜爱,但或许当局者迷,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优点与长处。 云滢愿意读书当然是好事,他不会像是那种庸俗的男子不允许妇人谈论起外面的事,反而很喜欢女子用功读书,《左传》里说秉烛夜游,七十尚且不晚,她愿意现在开始读书也不迟。 但无论她是喜欢这些于治国无用的话本演义,还是精通书籍奥义,都不影响他的喜欢。 柔嘉和延寿将来略大些也是要请女官教导的,女子知书达礼总比粗鄙野蛮来得好,可要是他的孩子天生没这份心,也没有必要为了讨好他而这样做。 “官家当真这样觉得吗?”云滢又惊又喜,她稍微上前几分,在圣上下颚落下轻轻一吻,面上的光彩叫人看了比刚才那阴云满天的模样要可怜爱得多:“那我想要……” “想要什么?”圣上没太听清她后面的低声言语,含笑问道:“阿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想要一位女先生,”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同圣上这般亲热,但是云滢没有生养过孩子,说起来这事还是低下声音了:“还想要皇嗣的。”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并非柳下惠,美人在怀,又有求子的心思,只是面上怔了怔,最后还是将人揽近了些取笑:“朕早便说过,阿滢若是想要求子,何必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偏方,多求求朕也就够了。” “怎么还提那些,我早就不信她们说的偏方了。”云滢被他的气息弄得颈后发痒,自己往外避开了一些:“官家又不是送子的观音……” 他虽不是送子观音,但是如果只求观音而没有圣上在,她也生不出来的。 圣上不再打趣她,只是扫了几眼那些书籍的名字,“朕回去吩咐内侍省先送些经典过来,再替你寻一位尚无子嗣的外命妇,朕先教几日,以后你再有什么不会的就去问她。” 宫中有的是教导嫔妃的嬷嬷,但是这些嬷嬷所能教会云滢的是如何服侍皇帝、宫中的人情世故,要是说起如何把这些文绉绉的文章说的通俗易懂,那就不是她们能胜任的活计了。 民间读书多的女子本来就是凤毛麟角,能够得上格教导皇帝嫔妃的娘子身份更是不能太低,京中有许多夫君放了外任只带小妾出去的人家,那些有诰命在身却又无须在中馈上花太多心思的命妇才是皇帝中意的人选。 这些命妇终日寂寞,能进宫与云滢做伴说话打发些时间,让云滢从中获得一些乐趣,也算是两全其美。 云滢应了一声,皇帝要入内内侍省做事,他们也不敢不用心,两人偎在榻上说了一会儿话,不知道是谁先意动,天子穿在外面的襕衣就被解开了。 女子半仰在枕上,含羞做了半盏茶时间的手工匠人,这罗汉床本来就不大,更何况加上了桌案在中间阻断,把她逼到了角落里半蜷了身子,弱小而无助。 圣上也觉得此地稍有些不妥,他正想俯身同云滢说些话,但是岫玉已经出现在屏风后面。 “启禀圣上、娘子,坤宁殿的乐寿郡君来请安了,不知道官家与娘子是否愿意一见。” 春日里换了灼灼桃花的刺绣纱屏,有了些暖春的明媚,隔着如云似雾的一层,岫玉只能看见娘子正大不敬地坐在榻里推拒着圣上,而官家倒也没怎么恼,倚在外头和她说笑两句逗人开心。 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岫玉是御前内侍选给云滢的,但是要紧的时候也不太会看眼色,竟叫一个无关紧要的嫔妃碍事。 但没等皇帝说什么,云滢却瞥了一眼他衣袍之下笑出声音,不厚道地吩咐道:“官家难得往内廷来,她能赶上也是福气,叫人点三盏雨前茶来,让她到正殿去候着,别在外面晒着了,我还没认真见过这位新晋的娘子呢!” 岫玉知道依自家娘子的脾气是最讨厌人来截胡的,上次王昭容还是借了公主的病来找官家的,但就是这样,娘子照旧不许圣上走,后来也不知道是圣上自己的心意还是娘子枕头风的功劳,连延寿公主都送给杨婉容养着了。 但她不明所以,见圣上没有什么驳斥的意思,也就应承下来交给宫人们料理。 云滢其实并不清楚高处的人是谁,不过她现在大概猜到一二了。 但或许是因为圣上这样的宠爱,即便是那个人看见,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开始变得有恃无恐。 “雨前茶一共才得了多少,你倒是大方。” 圣上略责了一句,但也不会连一杯茶都舍不得,今年各地进上的茶叶除了清宁殿之外,大概也就属会宁殿得的最好了。 “我何止是在茶水上大方,”云滢凑近来些啄了啄圣上的面颊,颇有些过河拆桥的坏心眼:“官家的雷霆雨露我不是也省下来了么?” 她手下略用了些巧劲,即便圣上一般不会发出些不雅的声音,也被云滢激出了一声轻哼,面上的那些缱绻之意悉数消散了。 “官家三日前不是已经来过了么?”还没等皇帝生她损伤圣体的气,云滢就已经勾住了他的颈项,像是撒娇,也像是取笑:“我看医书上说官家这样的年纪正该是八日一泄,省得伤了身子。” 皇帝也知道这时候行事有些不妥当的,只是这种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激荡热切已经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了,这种少年时期的意气是难以克制的,他们之间既有了第一次,后面再想收住便不大容易了。 云滢捉弄过了人,心里面得意得很,她一边去亲圣上的面颊,一边又将皇帝略有些松散的衣物整理好了。 皇帝几乎没怎么让云滢服侍过他穿衣,见她认真地将系带系好,这样的贤惠认真有异于平常,反而教人生出一种错觉,做这种事情着实教她辛苦了。 “不许她看这些。” 云滢抚平天子常服上每一处可疑的褶皱,见圣上的一切并无不妥才放人站起,面上漾出带着醋意的认真,怕圣上不解其意,环住他腰身强调道:“在会宁殿里您就是我的!” 皇帝不以为忤,见新进来服侍云滢的宫人听了她这话吓到跪在地上,用眼神责备过了一脸不解的云滢,随后才吩咐了宫人拿了脂粉过来,亲手给云滢理妆。 她的气色甚好,正所谓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根本不需要他多遮盖些什么瑕疵。 皇帝只是在宫人和内侍刻意排序呈递东西的明示下简单为她薄匀了些粉,晕染口脂外加画眉,就已经不必再多添些什么累赘的珠粉了。 到底是见一个皇帝后宫里新册封的娘子,云滢倒希望再用鱼胶粘贴花钿和珍珠,作三白妆,稍微吓唬吓唬人。 然而皇帝并不喜欢这些女子间流行的妆容,恐怕也不愿意为她描摹,因此就作罢了。 乐寿郡君在正殿里等了一会儿,方见圣上与云娘子携手从侧殿转到外面来,她稍显惊慌地低头福身,微露了半痕雪脯,“妾身钱氏,请官家、云娘子安。” 她是个知礼的人,先向圣上福身,而后又朝向云滢低下了身子,圣上尚且没有发话,但却惹了上首的云娘子轻笑出声。 钱氏久在坤宁殿,不要说看见皇帝,就是到外面走一走的时辰也是有限的,她听人说起云充仪如今得了陛下专房之宠,除了对太后太妃恭顺,竟渐渐将其余嫔妃们都不放在眼中了。 她原本是不信这些话的,但是今日在御苑里见到官家拥人入怀,待女子如此细致缱绻,那一颗心几乎都要惊得跳出来了。 圣上虽然越级擢升了云充仪的位份,然而却没有驳回皇后娘娘要充仪夜里去守着太后的安排,如今自己赶着皇帝在的时候过来请安,恐怕正打扰了她与圣上独处。 她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处,但是云充仪有心想要挑她的规矩也没办法,遂不敢起身,一直半蹲着身子,等人叫起。 圣上也不解其意,眼神瞥向她,略有问询之意。 云滢只是看乐寿郡君动作之间微微带动了身前山峦,竟有些看得挪不开眼,遂明白皇后为什么选这样一个女子作养女了。 “很大。” 这才暮春,云滢就已经拿了团扇细摇,借着团扇摇动之间同皇帝悄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一眼。 左右都是内廷的娘子,她又是高位,瞧一眼是没什么妨碍的,只是有些遗憾不能攀上去感受一下内里的柔软。 “乐寿郡君果然是我见犹怜,”云滢又有几分想笑,又带了几分真心夸赞道:“怪不得圣人将你藏在坤宁殿里不给咱们看,官家偶尔去探望一回都会夸赞。” 其实身前腰后盈盈姣好丰满的女子在内廷里虽然算不上多,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钱氏的姿色倒还平常,素来端正古板的皇后选人,竟也是瞧中了她这点好处,莫名叫她想笑。 云滢这话其实就是想调侃人,但是叫旁人听来,就有几分吃醋的意味了,虽然圣上偶尔的夸赞比起会宁殿如今的专房之宠并不算什么,但是她独独提出来,就是有些不满了。 乐寿郡君福身这个角度确实很适合人窥见冰山一角后浮想联翩,圣上微微一瞥方知其意,不动声色地将搁在桌案上的手向云滢那侧挪动了几分,又准又稳地钳住了她摇晃的手腕,淡淡吩咐了一句起身赐座。 “怎么这个时辰想起探望充仪娘子了?”圣上为了借着袍袖遮掩钳制身旁女子的胡闹,坐姿稍微松懈了一些,向左倾斜,“你们娘娘没下恩赏安排你住在哪里么?” 宫妃册封之后要在安顿下来之后拜谒宫里面的主位娘娘,然而她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一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不合时宜。 皇帝对于皇后要将宫妃安置在哪里一般是不怎么关心的,这是皇后应管的内廷事,君王一般是不插手的。 乐寿郡君骤然听见皇帝正经同她说话,一颗心砰砰直跳。 她原先同服侍皇后的婢女也没有什么差别,更不要说敢直视天颜,她只知道圣上龙章凤姿,人又温和从容,但还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子那样爱怜过,仿佛是掌中珠玉。 天子如今正不苟言笑地坐在上首同她说话,一如往常的清朗舒越,不容易叫人亲近,但她却清楚地知道在不久前,官家将那些素日的规矩和体统都抛在了一边,俯身去与坐在秋千上的云娘子亲热旖旎。 哪怕是在皇后身侧侍奉,也不免多贪看了几眼。 她听了圣上询问便重新起身答道:“回官家的话,娘娘原想着要赐下宫殿的,但又想着您过几日又该驾幸坤宁殿,怕您还有其他吩咐,就不叫奴奴先搬出去了。” 皇帝不管会不会临幸皇后,初一十五都是要过坤宁殿去宿一夜的,只是帝后之间关系微妙,皇帝每逢初一十五常常宿在福宁殿,虽然不去坤宁殿,但也不会到别的宫殿临幸嫔妃给皇后难堪。 可是云滢也并不傻,能听得出她暗示邀请的意思,下次初一皇后是想着叫新人服侍皇帝的,盼着圣上过去。 云滢微微撇了一下嘴,想从圣上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但是皇帝却一点也不许,虽然怕弄痛了她,可也不叫她离开。 “内廷一向是皇后在打理,她既然已经有了安排,朕难道还会不依吗?” 钱氏听着圣上略显威严的声音,脑中几乎全是御苑秋千旁的那幅男女情热的画面,若是有一日她能成为那个被官家揽在怀中的女子,那大约也一样会有人这样艳羡她罢? “你现下有了名份,就不该住在坤宁殿里。”圣上的声音淡淡:“坤宁殿是皇后一人的居所,你一个郡君住在那里不合身份。” 乐寿郡君慌忙跪到了地上,皇后的安排她其实也没什么办法,而且郡君也不是皇帝正经有品阶的嫔妃,就当个女官一样留在皇后身边也没人会说些什么。 但皇帝计较起来,她却是要遭殃的——毕竟如今的她也没有到令天子为她破例的程度。 云滢被皇帝攥得紧,人却有些不高兴,她自作主张地叫了乐寿郡君起身,让她尝尝茶汤的滋味,“官家这是在同你说笑呢,你快起身尝尝。” 她不乐意被圣上在旁人面前管控着,借着端起茶盏细啜品尝的机会摆脱了皇帝的掌控,悠闲地同乐寿郡君说话:“我这里才整治了一番,一切从简,侍女们手脚笨,恐怕煮出来的茶汤也不合钱娘子的口味。” 皇帝闻言只是抿了一口茶汤,并不看向云滢,但是江宜则的太阳穴却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 群玉阁里的雨前茶都是圣上的份例,就算云娘子要谦虚也不必谦虚到这种程度。 “娘子太过谦了,妾自从离了祖父家,从不曾喝过这样好的茶。” 乐寿郡君勉强也算得上是名门之后,对于茶道也知道一二,她知道这些高位嫔妃的客气也不可能当真,顺着藤蔓就能奉承一些的:“说来娘娘头上的牡丹簪饰亦与祖父当年培植的牡丹花型,奴奴瞧了也觉得十分亲切。” 圣上原本瞧身边的女子这样装模作样,既有些无奈但又思忖着人前需得给她留两分颜面,索性便由着她胡说去了,但是钱氏忽然提起培植牡丹,倒教他有了几分兴致。 “你祖父是长乐公?”圣上头一回瞧清了她的模样,容貌特征确实与从前供奉宫廷花卉的世族十分相似,“老娘娘极喜欢钱氏送进宫的牡丹,也难为皇后竟从洛阳将你寻过来了。” 云滢头上的冠饰制作的时候正是钱氏所献牡丹在宫中最受追捧的时候,牡丹价贵,大量从洛阳运到汴京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后来宫中就渐渐停了这项奢靡的开支,毕竟今上对女子不算十分热衷,这供给君主赏玩、后妃簪戴的名品也就不怎么讨人欢心了,只是会送到清宁殿一些去,使得清宁殿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乐寿郡君欢喜地应承了一声是,“承蒙官家惦记,奴奴的祖父确实是长乐公,他被高皇帝赐居在洛阳后一直闭门养花,不过奴奴的父亲已经携了妻子定居汴京,后来娘娘才将奴选进来的。” 长乐公原先也是一方诸侯,后来被高皇帝降位之后行事低调谨慎,以莳弄花草为爱好,嫡系子孙也定居在洛阳生活,钱氏的父亲想来也不是嫡出正统,根据律法,一家之主去世后庶子是不大能分到家产的,所以另分了出来到京城也属正常。 她将这些说出来,皇帝自然一听也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钱氏不是嫡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培养花卉的秘方技艺。 但是云滢不太清楚钱氏的那些弯弯绕绕,只是下意识并不喜欢皇帝这样突然注意到她,她只是觉得有些不高兴,低头又饮了一口茶,悄悄拿鞋尖的翘头碾过皇帝的皂靴。 “既然已经拜见过云充仪了,那便回去罢。” 圣上不愿意在人前失态,轻轻避开了一些,云滢这些小脾气他可以包容,但是不能折损了天子的颜面,“河间郡王到底已经满了七岁,无事便不必过来扰他,也省得坠坏了你与他的声名。” 梧桐苑燃的香是特供之物,钱氏进来的时候他便嗅到了,从前她是侍奉皇后的人,在坤宁殿瞧见河间郡王也没什么,但做了嫔妃就另有一套拘束和规矩。 当然,钱氏如果不是洛阳那一支的正统宗女,她与河间郡王相会其实无需想得太深。 乐寿郡君本来是听见圣上对自己的出身十分感兴趣,心中欢喜非常,忽然被皇帝点破她方才同河间郡王在一处,以为是圣上心思想到了别处去,竟有些慌了手脚。 “回官家的话,方才圣人携郡王出去游玩,奴奴随侍的时候才遇上的,其余时候从不曾往梧桐苑去叨扰郡王用功。” 宫中都知道河间郡王这个养子并不太受皇帝的喜爱,但是圣上渐渐歇了要嫡出皇子的意思,对河间郡王的管控更上心,也更严厉了一些。 十余岁的郎君并不算小,前朝有的异族君主十二岁便有皇长子了,她一个嫔妃同郡王相会,岂不是叫皇帝觉得难堪?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上首一声茶盏磕到木质桌案的清脆声音,几乎惊得要被吓死。 但是这声音并不是圣上那边传来的。 云滢的面色稍微有些不自在,她只是想到了乐寿郡君或许是陪着皇后一同去的,但并没有想过圣上的那位养子也会跟着凤驾。 这种男女亲热的事情叫后妃们瞧见并不丢人,可是叫一个比自己只小了四岁的孩子瞧见,反倒叫她就像元夕夜那样脸红。 他还不该是知道这些的年龄,自己好歹是他的庶母,却屡次三番地把人教坏了。 云滢瞧见皇帝一直在看她,心底的那些事也不好讲出来,只是有些撒娇地将手伸给圣上去瞧,“妾不小心烫到手了,不干郡君的事情。” 哪怕云滢这样解释过了,可是钱氏也有些被这位喜怒无常的云充仪吓到了,云滢吩咐岫玉按照旧例拿给了这位新郡君应有的份额赏赐后,她也没了再贪恋同皇帝说话的小心思,匆匆告辞。 圣上只当她是在耍小性子,倒也没有向旁的地方想,执了她的手细瞧,指尖莹润,并无半分不妥,“哪里烫到了?” 云滢心中固然是有些不高兴的,她也不等人走远,就将衣袖里藏着的藕腕拿出来给皇帝看:“您瞧美人就瞧美人,干嘛还要拽着我,手腕都酸了,拿不稳东西也不稀奇。” 皇帝知道她素来颠倒黑白的性子,她想戏弄自己,也好奇着想出来见新人,半分女郎的矜持也没有,借着团扇遮掩馋人家的身子,但是又容不得他稍稍问上几句,简直是讨打得紧。 “阿滢方才不是还恋恋不舍吗?”圣上方才也曾覆到一片柔软上去,但是中途却被打断了,如今看她眼馋别人,心里亦有淡淡的不悦,“教你投身作男儿,莫说是四日八日一泄,恐怕内宫的女子都要被你祸害干净了。” 欣赏别的美人优点长处和同吃味那美人暗里有意勾引人并不冲突,云滢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附耳过去调戏:“官家说得很是,妾要是男子,万一遇上官家这样的美人儿,肯定是不能遵从养生之道的。” 她嫌桌案有些碍事,就径直走到了皇帝的那一边坐下抱怨:“我同官家不是说好了吗,会宁殿里您不能瞧别的人。” 乐寿郡君行到一半的时候其实还是偷偷回头瞧了一眼的,圣上同她在时的神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云娘子一点也不怕君王之怒,同皇帝说笑畅意,甚至主动伸出玉臂,勾着要圣上去抱她亲她。 而官家只是柔声斥责了一句“胡闹”,也就真的这样遂她心愿了……她只敢回头稍看了一点,顾着嫔妃的仪容姿态又连忙回过身去,不敢再看了。 原来陛下竟是喜欢这样胡闹任性的女子。 …… 云滢以为皇帝这里是撒一个娇就能消气的,而且同为女子,她赞赏别的嫔妃优点也不会叫皇帝不悦,但是等芙蓉帐被掩下去的时候,圣上却只握了她的手,半是强迫半是诱哄地叫她去抚摸自己身前的山峦,等她哭着抱怨不想求子以后才稍稍疼惜了一些,叫她又气又恼,在他肩头处留下了数枚几日都消不下去的红痕。 天子一言九鼎,并不会因为她那轻微到几乎没有的报复而不给她已经承诺了的东西,哪怕忙起来的时候三四日也不能往会宁殿来一趟,但是内侍省的人却是不敢忘记皇帝的吩咐,真的给她寻来了一位教书的女先生。 只是与圣上原先的想法略有不同,这位命妇乃是韩国夫人,她丈夫原先是朝中的宰辅,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外放到了蜀地任职,她年纪略有些大,但中馈却都已经交给了媳妇处置,自己来教宫中的娘子也无大碍。 圣上如此厚爱,这不得不叫宫中的娘子暗生嫉恨,特别是坤宁殿也是到了韩国夫人入宫当天递牌子的时候才得了消息,这比什么都叫人生气。 坤宁殿里的珠玉这回当真碎了一地,乐寿郡君与旁的人一同跪在地上,完全不敢言语。 “本宫都多少年不曾这样随意地宣外臣命妇进宫坐一坐了?” 皇后想着圣上这一次又一次的破例,连带着对自己从前的养女也失了几分耐心:“原都是一样的人,圣上怎么便不肯多瞧一瞧你呢?”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府里挑中的姑娘前前后后有十几个,送进宫里也有四五位了,但几乎没有一个叫皇后真正满意的,甚至还送出宫几个。 要生辰八字契合,面相宜男,身段好生养,献给皇帝的女子还得家世清白,最好父亲做着朝中的小吏,这样才方便秦氏许以好处的同时拿捏人。 这些女子不必太聪明,省得将来生了外心;也不能太蠢笨,要不然服侍不好皇帝。 皇后只是想要一个能听话、会生养的嫔妃,并不喜欢八面玲珑的美人,她选出来的姑娘会有许多叫男人喜欢得好处,但也有显而易见的缺点,前朝后宫中引狼入室的例子比比皆是,要是引荐出一个美貌且工于心计的武媚娘来,那她便是第二个王皇后。 “同样都是后妃的养女,你纵然姿色不如云充仪,但她的身段并不如你这般玲珑有致。官家前前后后见过你几回,怎么回回也不见召寝你呢?” 皇后神情恹恹,她看中钱氏出身世家偏支,但又和嫡系的姑娘没办法相比较,身段看着就是招男人喜欢的,但皇帝偏偏便不喜欢她。 乐寿郡君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皇后去清宁殿的时候有时也会命她随侍,时不时会遇见圣上,但是彼时圣上的心思都放在老娘娘身上,偶尔同皇后说上几句话,全然不将她瞧在眼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即便圣上做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忌惮,皇后有时也会偶尔动用外朝的势力来达成一些目的,但是具体要管到福宁殿今夜床榻上躺的是哪位美人,这种霸道的事情即便是太后恐怕也说不出口。 太后近来犯困厉害,病歪歪的没心思来管圣上的后宫,太妃从做先帝嫔妃起是个知道分寸的,她既不是皇帝的生母,也不是圣上的养母,只要太后不过问,她也不会轻易张口。 “娘娘息怒,”一双柔软有力的手拾起来地上半碎的玉璧,惋惜非常:“您就算生气,也不该作践自己的身子,这些器物都是圣上赏赐给您的,摔坏了岂不可惜?” 他的五官漂亮精致,颇有几分圣上的影子,但是去了势的人多了几分阴柔与女孩子的漂亮,竟比许多宫人还要貌美得多,反倒不如圣上那般眉目英挺,望之便知渊渟岳峙。 血顺着他白净的掌心流下来,别有一种妖冶的美感。那种流血的画面叫皇后的怒气稍微解了一些,她看着地上的碎片被一点点收拾着,终究垂下眼眸,让宫人们起身收拾,自己坐到妆台前揽镜自照。 乐寿郡君也退了出去,独留方才的内侍在里面侍奉皇后。 “怎么不过来?” 她也爱坐在妆台前,常常一坐便是半个时辰,与云滢喜欢亮晶晶的、比水晶还透亮的菱花铜镜不同,坤宁殿内殿的铜镜都是带了一种朦胧美感的。 皇帝赞誉过皇后的质朴节俭,但是只有皇后近身的人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有的时候朦胧要比清晰美妙得多,比如他不说话,只是半抬了手的时候,皇后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有一点肖似皇帝。 自从他到坤宁殿后,她便不让他做重活,因此那双手带了些保养后的精致,不像是一双内侍的手,漂亮得叫皇后情愿半含住他指尖鲜血淋漓的伤口,轻轻将上面的血痕舐尽。 皇后是端庄的,但是这个时候她却颇有些妩媚妖娆,那些属于皇后的怒气与威严褪去,她还是一个女人。 镜中的景象朦胧,华服女子的双眼也渐渐迷蒙,一只温热的手掌扣在她的肩头,与此同时喷洒进她衣领的是异性绵长有力的呼吸,几乎叫她软成了柔弱的水、纤细的柳。 她稍有些松懈地靠在身后人的怀里,轻微喘息,闭上眼像是做梦一样呓语:“我当郎君是君子,谁许你来胡闹的,这尚且是白日,不成的……再用力些。” 女子的声音柔软得像是猫叫,但其实这样的虚凰假凤也没办法再进一步了。 先贤言,发乎情,止乎礼,再进一步皇后就要愧对于她读的那些圣贤书,也对不起秦氏这些年的小心谨慎。 内侍诚然不是男子,但是也同样不是个宫女,叫他侵||犯了自己,一旦叫皇帝知道了她敢越雷池一步,阖族都要问罪的。 “娘娘,依奴婢之见,官家不喜欢钱氏,倒不一定是因为钱氏生得不合官家心意。”他知道皇后这是心情好了,便也不那么拘束,低声附耳献言献策:“她年纪小,又是长乐公的后代,官家恐怕也不愿意皇嗣出于此人腹中。” 或许是因为刻意模仿过圣上的语调与气势,他即便是处在奴婢这个身份上,也会不自觉地拿捏腔调,但是因为那种不自觉的阴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皇后被他这句话从一场美梦中惊醒睁眼,忽然发现镜中的女子已经半褪抹胸,被人用那只被自己唇齿安抚过的手肆意爱怜,瞬间便冷硬了神色,身姿重新端正笔直,倏然起身回头,手掌高高扬起,既快且狠地赏了他一巴掌。 “长膺,你未免也太放肆了!” 皇后找不到趁手的物件,或者说多亏这两日她没什么拿剪刀裁剪布料的兴致才亲自上了手,男人皮厚,那张脸打了就打了,过一段时间就能养好,但是她的手因为用劲过猛,隐隐生疼。 长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皇后,到底是因为自己大着胆子的进一步试探,还是因为自己突然出声扰了皇后的美梦。 “你一个内侍,也敢来碰官家的东西?” 皇后坐在榻上理好了衣衫,看着肌肤上的红痕,怒气不减反增,她同圣上一般,皆是心气高傲的人,只喜欢远远地欣赏这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但并不愿意叫这只手触碰半分她洁净的肌肤,起码说话的时候不行。 “娘娘如此令人心折,奴婢一时情不自禁。” 长膺跪在地上,顾不得面上辣辣的痛,他得益于这张脸,这些时日得以伺候在皇后近侧,偶尔窥见骠国进贡来的树胶生支,知道皇后内帏寂寞,所以才敢更进一步。 “奴婢是想着,男子天生都是有三两贱骨头的,像是给幼儿喂饭似的,眼巴巴地送到嘴边不爱吃,撂开手反而张着嘴想要。” 左右四下没有旁人,他壮着胆子点破道:“您上赶着给官家送去,圣上说不定还要疑心些什么,但是若您少操些心,说不定官家哪日来了兴致,就往钱氏那里去了。” “云娘子恃宠而骄,哄得陛下赐恩,连命妇都能日日进宫陪她说话,可是她也不是日日承恩的。” 太后之所以不管,除了如今与皇帝关系尚未恢复、身上病乏无力之外,也是因为彤史上的记录并不算离谱,皇帝难得有兴致,就随儿子去了,而圣上如今正中意云滢,会宁殿却每隔几回便要推拒一些圣上的恩宠,恐怕反而更叫皇帝留恋。 而如今的杨婉容,恐怕对有云滢这样一个好养女也不会觉得太高兴——云滢得宠和她几乎没有关系,而云充仪青云直上,两人的品阶就有些相近了。 本来圣上就宠爱云充仪,哪怕她是个才人都未必肯把她的孩子抱给别人养着,现下又添了延寿公主这么一个病歪歪的金枝御叶,她要是养不好,如果云滢将来有了皇嗣也必不可能抱给她了。 皇后原本是十分爱惜他这张脸的,听了他这些话虽然觉得有理,但她一贯是不喜欢内侍暗里贬损男子的,反而有几分随意地捏起来他这张脸细看,“你懂的倒多,连圣上的心思也敢揣摩。” 圣上即便性情里天生带了一份随和温情,其实能叫他瞧上的人并不多,他的眼中像是有叫人看不到底的云雾,到坤宁殿时面上永远都是疏离客气的,只消带了一点笑意,就能叫人陷进去,但是手里这个内侍的眼中从来都不能有这样叫她爱慕的光芒。 ——下次让他来服侍的时候,就得叫他把眼睛也闭上了。 “下去罢,这不用你伺候了。” 长膺应了是,他轻轻按住自己脸上**辣的地方退下,然而又被皇后给叫住了。 “既然是官家的旨意,以后韩国夫人进宫就不必特特奏报了,”皇后抚上自己的晴明穴,这个地方叫别人来碰都不舒服,只有自己来才觉出畅意,“叫人勤谨着些,听听韩国夫人同云充仪每日说些什么,回来当个笑话似的说给本宫笑一笑也好。” 圣上身边的人倒真是有心,连为会宁殿选一个女夫子,都小心避开了秦氏所交好的人物,实在是再小心也没有的了。 …… 云滢起初以为和这样年纪的命妇说话并不能说到一处去,命妇出入宫闱一般都是参拜皇后,虽然也会跪拜嫔妃,但是很少到嫔妃所住宫殿拜访,这位又是从前宰辅的夫人,两人之间并无多少话可以说的。 她倒是情愿来一位年轻些的命妇,这样的话两人之间好歹还能聊到一处,而不是同一个年纪足以做自己婆母的女人待在一处。 然而实际上这位韩国夫人却并不像是她想象得那般古板,说话风趣幽默,各地的风土人情都能说上一二,甚至有时候人无意间说起一段话本里的寄词小调,她立马就能接上后一句。 明显能瞧出来她是认认真真做过准备的,并不因为云滢只是九嫔之一而糊弄敷衍。 因为内侍省知会过韩国夫人,云充仪夜里还要去守着太后,因此她每日未时三刻进宫,陪云滢看上一个时辰的书再出宫回府。 “官家原想着请夫人住在会宁殿中呆一阵子,省得日日进宫辛苦,但我怕夫人拘束,便说还是劳烦您日日进宫为好。” 云滢休息间歇的时候也会同韩国夫人周文氏海阔天空地聊上一阵,她含笑请韩国夫人尝尝会宁殿的点心与茶汤:“我想宫中规矩多,夫人住着也会觉得拘束。” 起初圣上确实有意叫人多陪陪她的意思,但是宫中嫔妃长年累月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几年能见到一次的都不多,韩国夫人虽然说是个外人,叫人想不到外戚那方面去,然而云滢想一想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宫中拘束太多,还不如放人还家,每日进宫来得自在些。 就是麻烦了这位周文氏,每日午间稍微打个盹,就得穿戴齐整往宫中来,辛苦太多了些。 皇帝起先也对韩国夫人不是十分放心,但碍于皇帝和臣妻不大能见面,因此偶尔议政的空档会派御前近侍借着赏赐东西的名义过来瞧一瞧两人,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与其说是瞧一瞧,倒不如说是给云滢立威,叫韩国夫人知道云充仪不能轻易得罪,心中不敢轻慢懈怠。 “多谢娘子体恤。”韩国夫人笑了笑,“妾在市野,常闻传言称官家对娘子甚是疼爱,想来应该是不假的。” 皇帝要给嫔妃选个女先生说起来是有些离奇古怪的,因此内侍省也是慎之又慎,怕选出来的人不合皇帝与妃子的意思,因此将目光放在了年轻世家妇的身上,但没想到韩国夫人却是自己疏通了门路找上来的。 她用袖子半掩了脸面,啜饮了一口茶汤,心下却自有思虑。 云充仪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娘子,但是她入宫之前也并没有想到会到这种程度,这倒是不白费她托人花了许多的银钱。 “夫人取笑,外头人乱传罢了。”对于一般人而言,内廷与外朝的消息是完全阻断的,云滢虽然得宠,但皇帝几乎不怎么同她谈起外朝的事情,所以对外面得知内宫事也很有些意外:“官家对待朝臣仁厚,或许是因为劳累夫人进宫,所以这几日才会派人送赏赐。” “娘子未免太自谦了一些,”韩国夫人笑着道:“如今外朝有谁不知,官家内廷里最得宠的就是娘子,您才得名位几个月就接连擢升,前些时日官家还让礼部拟折子,说是要追封娘子的父亲为国公,谥号文愍,母亲为蔡国公太夫人,又追封娘子生父二品官,赠资政殿学士,赠娘子外祖父四品官,赐娘子外祖母诰命,汴京城都传遍了。” 云滢几乎要将茶呛在喉咙里,她勉强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尴尬一笑:“官家只是同我说起会追封,但我并不知道旧日都是什么例子,又不敢插手前朝的事情,所以听过也就算了。” “况且是礼部拟的,想来应该是依照了前几位嫔妃的旧例,同官家又有什么关系?” “娘子不必多心,妾也并非有意要探听,” 韩国夫人时时瞧着云充仪面上的神情,像是闺中密友交换**笑话一样,坦然自若道:“只因为之前拟折子的乃是孙府新受荫封提拔的郎君,他给娘子的父亲拟了一个郡公的爵位,追赠的是三品官,之后被官家不咸不淡地责备了几句,调到别处去了,换成妾的长子拟诏,因此才能知晓其中内情。” 高位嫔妃册封的时候原本就不止是嫔妃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还关联着皇帝追恩家族,但大多数追封故去的父亲一个极高的爵位,什么好听堆什么,而活着的族人如果不是凭借真才实学上位,顶多给一个低品阶的虚衔领俸禄,追封外祖那才叫新鲜。 荫封素来只封父族一脉,荫到母族去,这也算是本朝后宫第一桩新鲜事了。 云氏一族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近日勾栏瓦舍突然兴起了一阵浪潮,专爱排《长恨歌》的戏码,说是“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但这出说古讽今的戏韩国夫人是不敢告诉云滢的。 “令郎君倒是有许多奇思妙想,”云滢笑过了之后也多了几分谨慎,不经意间问道:“官家在外朝没生气罢?” “自然是生气了的,”韩国夫人浅浅一笑:“追封娘子外祖是官家亲口吩咐过的,犬子无非是代书圣意,但是犬子自作主张,还添了娘子的兄弟与叔伯,官家不是很喜欢,御笔勾了才叫发旨。” 她这样说自然是为了邀功,不管皇帝封与不封,左右她的长子是有心替云氏争取过更多实惠的,但是云滢却已经了然,随手拿起案桌上的演义,把话遮了过去。 圣上前几日让内侍召她去书房的时候曾经同她说起过拟定的追赠官职与封号,她不是特别清楚这些封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说起时又是风轻云淡,是以她也不清楚前朝会觉得这样不妥。 不过那个时候皇帝是准备将云氏族人的封赏一并给了的,但她却闹起脾气,不肯叫伯父和几个哥哥从外地回来,圣上只觉得她是孩子的脾气,然而见识过她软磨硬泡的能耐,也便无奈地让人把折子拿上来,当着她的面勾抹了才算罢休。 圣上还取笑她,说是出于自己声名和惧怕外臣弹劾而意态恳切来请辞赏赐的后妃不少,但像她这样逼着皇帝勾抹的女子还没有过。 韩国夫人也是出身名家,但她并不鄙夷这些小说杂记,再说做云充仪的女夫子,皇帝也没想过要叫云滢去考一个一甲进士三名回来,她没必要操之过急,因材施教,只拣了云滢爱听爱看的先入门,并不一上来就要她读那些诘屈聱牙的文章。 “我之前看了一本讲炀帝后宫的演义,里头的娘子们都有趣得很,平日也不见她们斗来斗去,日日一起写诗赏花,除却有些骇人,倒还是很有意思的。” 云滢托着腮同韩国夫人抱怨道:“里面讲炀帝乃是老鼠精托生,因为不修德行而被上天使者惩罚头疼好几个月,嫔妃们急得没有办法,就在月夜向佛像发誓求皇帝痊愈。” 她略伸出半截藕臂,在上面比划了一下:“更有一个嫔妃为了祈求炀帝早日康复,割了自己手臂上一两肉下来熬成汤药,你说奇不奇,炀帝的病立马就好了。” 里面写那妃子割完肉以后鲜血淋漓,她想一想都觉得疼,而且服侍皇帝的后妃身上是不能留疤的,她这样做无疑是自断恩宠。 “不知道夫人可晓得,人||肉当真能入药吗?” 韩国夫人怔了怔,旋即笑道:“这倒不是编的,好些《药典》上都写过人||肉可以入药,包括观自在菩萨成道前,都有割肉救母的传闻。” “不光是娘子所言的人|||肉,就连人||血,头发都可以入药,头发又称血余,无论是太医署还是民间的药馆都是离不开的贵重药材。” 韩国夫人细细为她解释道:“人|||肉入药几乎等同以人救人,同类相食有悖天理伦常,因此大夫开方子的时候一向是慎之又慎,但是人血却在有些典籍上注明是大补,而头发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很难生长得像是娘子这般润泽黑直,所以也常常用来入药滋补。” 她这个年纪,偷偷看过的话本几乎是云滢的好几倍,因此即便没有看过这本,对于这个故事情节的安排注定的结局走向也是了然于胸:“这个嫔妃既然治好了皇帝的病,伤的那么大一片又十分容易叫人发现,想来后面皇帝一定是极宠爱她的。” 云滢瞧她去拿了另一本正经书册,准备同她讲一讲春秋战国的事情,微微一笑:“夫人猜的不错。” 韩国夫人只猜对了一半,书里的那个嫔妃并不曾告诉过皇帝,直到手臂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才被皇后和另外的夫人看不过去,告诉了皇帝。 而皇帝真正感念的也不是那个美人能治好他的病症,而是因为旁人都不肯为他伤及自己,独独那位并不怎么得宠的嫔妃肯罢了。 …… 圣上偶尔也会在韩国夫人走后来检查云滢的功课,见会宁殿中宫人皆是静悄悄的,只有云滢跪坐在桌案前翻书,便也不忍心打扰她用功,站在她身后瞧了一会儿。 他看她勾画翻腾了有一阵,才出声问道:“阿滢读书倒是与旁人不同,论起一心多用,没人及得上你。” 韩国夫人为她讲书是先从历史讲起的,比起理解文章的深刻奥义,这样像是故事一样的历史反而显得更有趣些,但云滢前前后后翻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医书、经书、史书……还有话本图书。 云滢没想到官家会站在她身后,本来手上就染了墨汁,被圣上这样一吓,不小心又带到了脸上。 她本来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脸颊忽然清凉了一点,回头去嗔圣上的时候又见他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唇边有不自觉浮现的笑意,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恼了:“官家怎么站在人身后说话,把我吓了好一跳。” 圣上取出自己怀中的巾帕为她一点点擦拭,等到只剩下干涸在脸上的一点,才用身子遮挡了云滢,吩咐人送清水进来,“贪多嚼不烂,你一下子瞧这么多,就不怕头发全落了么?” 云滢不理会他的打趣,她本来就是被人藏起来的姿势跪坐在皇帝身前的榻上,一伸手便能环住皇帝的腰身。 她趁宫人们不注意,起身亲吻了一下圣上的颈处肌肤,笑着撒娇道:“我听人说官家为了追封我家里人和前面大臣生气了,您怎么不和我说呀?” “官家,原来宫里的旧例,是不允许追封嫔妃母族的吗?” 皇帝就知道韩国夫人得同云滢说这些,因此也并不意外,他淡淡睨了一眼怀中的人,“不然呢,你以为他们吵来吵去是为了什么?”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内侍躬身上前,双手替换了皇帝手里已经染上墨汁的脏帕子,重新送了新的来,皇帝也不假旁人之手,耐心给她擦干净了才又叫人再替换一条。 云滢闭着眼享受着圣上的服侍,皇帝挡在她身前不叫外人瞧见她的狼狈,她也便能放心地揽住圣上的腰身同他说些话。 “官家怎么不同我说过相公们吵您的,”云滢瞧不见他面上神情,但也能听出他语气里并不反对韩国夫人同自己说这些的,“要是官家同我说了,我便不要那么多封赏了。” “他们吵他们的,朕说来扰你做什么?” 圣上轻抚着她脑后的青丝,荫封嫔妃家族的事情与前朝后宫都有关系,这些都是同云滢切身相关的事情,说一说也没有妨碍:“文人的笔狠,写起文章或直或隐,你这点胆子也便只好倚仗着朕在福宁殿里闹一闹,听了只是徒增你的烦忧,又帮不上什么忙。” 皇帝受天下人的奉养,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要被人监督指正,圣上从前并没有这样为人破例过,臣子们习惯于皇帝对嫔妃母族们中规中矩甚至略显淡漠的态度,皇帝骤然抬高了云氏的出身,还是有些不大适应的。 这些恩典原本就是圣上自己定下的意思,朝堂上的波澜和她也没有关系,云滢在福宁殿里闹也只是两人之间的事情,臣子们的那些话听了心堵,她一个弱女子听了还要害怕惶恐,何必说与她知晓这过程中的艰难,教她晓得最后议定的结果欢喜一场也便罢了。 “谁说没有用处的,”云滢等圣上坐在榻上后才叫人撤了这一桌杂七杂八的书籍,倚在他怀中道:“官家是因为我才受前朝相公们的聒噪,凭什么叫您一个人受着,我听了之后也能分担一些您的怒气,这还不好么?” 她将头轻倚在天子肩头,他身上的香气不似“禁中非烟”,也不像是出尘香,闻着质朴,却莫名叫人喜欢,“气大伤肝,官家本来就在福宁殿中久坐,平素大臣们又爱说些不妥的话惹您不高兴,若官家说与我听,能叫您少生些气,我受着也就受着了。” “我要是早些听说,就不要您封我外祖父了,”云滢侧过去仰头瞧他:“我从官家这里得到的比旁人都多,旁的娘子都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已经得到陛下的宠爱了,官家便是不追封我的族人,其实也没什么。” “可是圣旨已下,朕总不能朝令夕改。”圣上被她这样一番话说得心绪纷乱,笑吟吟地将她揽近了些:“朕做这些令你心中欢喜么?” 云滢微红着脸点点头,皇帝赏赐人并不是随口吩咐,总是带了一些用心的,而这种旁人愿意为了自己而破例的宠爱也稍稍能满足她那份虚荣心。 本来她这样的位份能叫父亲得一个封爵就很是光耀门楣了,父亲与叔伯十年、乃至二十年寒窗苦读得到的功名利禄,尚且不如她这短短几个月侍奉皇帝带给整个家族的多。 “承蒙官家圣恩,我家里才出了头一位国公呢!” 云滢看着圣上在瞧她,稍稍别过头去,她觉得圣上的眉眼似是有些奇异的力量,她与之对视久了便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想着挨近他略带了木犀香的唇齿,离他再近些:“可惜家里没个兄弟,也没有能承袭爵位的人,我外祖家人丁似乎也不兴旺。” “你的父族尚且算得上是书香世家,但母族反而弱一些,朕擢升他们,也是给你做脸。” 圣上今日正是来同她说这些的,他倒是不在意韩国夫人同云滢说这件事来奉承她,“前朝相公们再怎么说,这件事也是定局,朕难得破一次例,如何行事还要他们来教吗?” “阿滢,”身体的距离本就亲密,他这样叫起她来又有几分格外的亲昵,他说话间带了些叫人安心的缱绻:“内廷虽然规矩森严,但朕更愿意你过得轻松些。” 他的后宫已经不算多了,甚至有一部分朝臣还会因为担忧皇室子嗣而觉得皇帝实在是不应该停了今年的大选,他在内廷之中没有夜夜同嫔妃亲昵,一晚上召幸好几个,连皇后与嫔妃们所奉上的养女,几乎也不曾中意留心过,偶尔为一个人破例算得了什么。 比起先帝对太后家族的破格离谱,这些爱幸还不至于亡国败家。他是个注重规矩的君王,但也愿意为了叫她高兴开一次先河。 “官家这样,难怪外头的人把我传得像是褒姒妹喜一般。”云滢被他的话说得心中滋生欢喜,但是面上却羞得很,不肯叫他看出来:“圣上这么做,就不怕将来史官秉笔直书,有损陛下圣明吗?” “若是他日史书工笔将对朕的褒贬全系在对待后宫的态度上,那也是因为朕没有旁的政绩可以书写,而不是因为你。” 圣上深深地瞧着她,神色平静,“做这些本来就是为了你高兴,你觉得欢喜便够了,外面相公们知道朕疼你,将来大节日的时候命妇入宫也不敢轻慢了你。” 云滢的父亲好歹是中过进士的,哪怕是家底薄弱,皇帝稍微有心擢升一番他的官职,不光是墓志铭翻新的时候写的长些,传出去也给她增添光彩,母亲做过舞姬也没什么打紧,只要他想,下头总有人绞尽脑汁地圆。 那些命妇有好些都是出身于世族门第,与云滢也说不上什么话,她在自己这里虽然娇蛮,可在内廷里仍是得有许多顾忌,没有得力的帮手,膝下又没有子嗣,自然不大叫人瞧得起。 他终究不能每日都到内宫里来走一走,因此更要在遇到她的事情上强硬些、特殊些,才好叫人知道她是有多么珍贵,多受君王的重视与爱宠。 太后病重,张相自知这棵大树不日将倾,早没了十余年前扶持太后垂帘听政时的一意孤行,也不敢太惹恼了皇帝,外朝的权柄慢慢回归到皇帝的手中,他也有能力去给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些额外的殊荣。 他冲龄即位,如今年正而立,已经不再是被珠帘后之人从朝政到婚事都管控着的幼年君主,君威日重,临朝十余年,他固然已经没有了少年时期的鲜衣怒马,但也懂得君王需要虚怀若谷的同时,也须得有些强硬铁血的手腕。 雷霆雨露,皆为天恩。他坐在御座之上,愿意警惕自身,克己复礼是一件事,但想叫一个娘子的家族因此兴起也不是不行,他愿意广开言路,纳谏如流,但他不愿意的时候,也可以不这样做。 连这样一点尊荣都没办法叫她享受到,那这个皇帝的位置未免也有些太无趣了。 “官家做这些,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云滢枕在他的怀中,突然就想起来韩国夫人同自己说的故事,“我听夫人说起《战国策》,魏王闻龙阳君泣,遂布令四境之内,有敢言美人者族。原来还觉得十分钦羡,现在觉着倒是没有这样的必要。” 魏王与他宠爱的龙阳君共同垂钓,龙阳君有感而发,感慨君恩盛大,又如流水,匆匆而逝,魏王责备他不早些相告,立刻布令四境之中再敢向他献美的人都要家族遭受倾覆之灾。 她当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现在想一想,却并没有这样的必要。 君王的爱幸原本就是如此,他要给予的东西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好的,她没有必要去羡慕龙阳君,因为魏王不过是一方诸侯,而天子所能给予的爱幸荣宠,远比一个诸侯王更要强势得叫人没法去忽略。 叫她想要奢求,这份君恩永远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韩国夫人博学,奉承起人来也是弯弯绕绕。”圣上被她短短一句说得心中熨帖,含笑相问:“那阿滢觉得朕同魏王比起来如何?” 周文氏如此奉承,不就是在说宫中这位云娘子? 他感知到怀中女子的瑟缩,将她的下颚抬起不许她避让:“怎么了?” 云滢面上热烫,轻声啐了他一口,“官家竟是这样不正经,龙阳之好不就是说他的么,官家要是学魏王可叫我怎么办,守空闺一辈子?” 她方才难道不就是在说皇帝更好些的意思么,但是圣上却一定要她亲口说出。 皇帝似乎并不满意她这样说,笑意略淡了些,但是也没说旁的什么,他想起云滢说的那些话,不禁莞尔:“朕有时候觉得你也不能这样孩子气,既然封赏这些也是要遭到群臣非议的,朕不如将你的叔伯兄弟一道都封了,省得将来还要再遭一遍罪。” 她推辞了活人的大部分册封,但是大臣们也不记得她的好处,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只知道她没有辞给她母亲家族的那一份,这就是罪大恶极了。 “朕记得你叔叔还是伯伯好像是在蜀地任职的,等到下次升迁的时候叫他进京把孩子送来给你瞧瞧,”圣上瞧她被说了一句便有些不情愿,随口笑道:“朕倒是不大记得他的官职姓名,便是说错了也不奇怪。” 皇帝对她已经算得上是很上心了,连这些微末小事都放在心上,云滢摇了摇头,笑着道:“官家说的自然不会有错,只是我听不明白,哪来的什么孩子?” “是他递了折子进京,说是想过继一个弟兄到你父亲的膝下,好继承你家的香火,这一脉断了也可惜。” 这种事在贵族和平民之间都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过继的孩子最好是血缘亲近的兄弟所出,年纪小些,大了以后不能认回原来的父母,只继承继父的爵位财产。 “承蒙叔伯费心,不过想想他们如今也有三四十岁了,那地方湿热,好不容易适应了水土何必再折腾。蜀地甚远,我可舍不得这样车马劳顿,叫他们在那里好生待着,还回京做什么?” 云滢十分不高兴的,她家里现在也有几个做小吏的,当时却不肯收养孤女,推脱称要到遥远之地赴任,嫌年纪太小,怕路上生病,现在便叫他们安安生生做官好了,不必眼馋京城这一处肥肉。 “父亲名下已无一砖一瓦,母亲也去世了,过继过来叫那婴孩饿死吗?”云滢神情恹恹道:“想我华|夏泱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断了香火,又不是皇室开枝散叶那般重要,断了也于大局无碍。” 圣上见她扭过头去半含酸涩,便知她心意,这样在宗法上来看,阻碍香火传承,对于她父亲而言是很不孝的,但云氏能有今日本就是因她而起,云滢别说是不准这一点,就算是要想着法子作践人也并无不可。 “不许便说不许,为了这件事也值当生气?”圣上将人扳过来,啄了啄她的唇,“朕换些别的赏你就是了。” 云滢小的时候很少收到别人的礼物,因此尽管福宁殿每日都要派人送些东西过来,但对圣上赠她之物都十分期待,她抿唇一笑,将所有的阴霾尽数去了,“官家日日都让内侍送东西来的,不是御膳,便是什么旁的贡品,还要赏我些什么?” 她眸含期待,见圣上越挨越近,气息如羽毛一般轻轻拂过她耳边,语气却含了些调笑的意味。 “不若赐给阿滢一个皇子,怎么样?” 圣上俯身轻吻,还未及那一片细腻肌肤,就被女子推拒在了中途。 “皇子这种哪里是说有就能有的?”云滢颊边的红热比春日里的唇间樱红颜色还要浓些,“这事儿得看天意,也得官家常来才行。” 如今宫中官家的骨血只有两位,皇帝夜间如何云滢自然是清楚的,太后怀疑过圣上那方面的事,但是太医日常请脉也说无碍,虽说她如今没有身孕,只是从前后宫也不见嫔妃生养,因此内廷也没什么关于会宁殿的流言传出,她对这事也就随缘了。 两人亲热腻歪都没什么,但云滢却害怕圣上索要过甚,她一会儿便不大好去清宁殿了,她离皇帝稍微远些:“但是现在不行,老娘娘见了要笑话的。” 她偶尔抬眉轻怨,眼中别有一番潋滟:“横竖太后娘娘笑的时候官家不在眼前,圣上自然也便体谅不了我的难处。” 美人的肌肤胜雪,柔如凝脂,即便男子不是那种激狂之人,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事后也能瞧出不妥,太后在宫中数十年,这些事情还是懂的。 “而且这几日太后有些头疼,我想着不如斋戒清净几日,再给老娘娘祈福,尽些孝心。” 云滢这样说,自然是不叫圣上沾她身子的意思,皇帝每两三日也会到清宁殿尽孝,对太后的情况也算是知道许多,他纵然与云滢情热,但也不至于一定要现下得到,便微蹙了眉头,说起太后的病来。 “太后要强,往常身子也好,这两年却渐渐有了卒中的前兆,本来季节更替的时候凤体便弱,经了一场气后彻底激出了往日隐痛,太医开的方子吃着也不见好。” 现下再也没有人敢说皇帝不是太后生的,那一对陈氏夫妻被人押着回了蜀地,而之前进谏的朝臣被太后贬斥之后皇帝也再没了召见的意思,朝野上下噤声,不敢私议皇家事。 “官家不必忧心,前些日子老娘娘也嫌宫中用药不好,常发脾气的,”云滢见皇帝没有了那份意思,稍微靠过来些依顺着他,宽慰道:“不过这两日新换了个年轻的太医伺候,比旁人都更敢下药一些,脾气发得也少了,想来头疼也能好些。” 本来皇后安排之后,嫔妃们也不觉得这侍疾能有多久,但是谁也想不到近来张太后渐渐有些抬不动手,太医施针也只能缓解一些,反而病比原来更重,日夜离不开人了。 但是云滢却记得,前世的时候老娘娘并没有这样早过身,她虽然身不由己、消息闭塞,然而国丧这种事情一旦有了,那汴京城里的人便都会知道。 甚至后来圣上还携了嫔妃重臣侍奉太后离过一次宫,到温泉行宫去过了一段时日。 “既然得用,朕回头吩咐人看赏。”圣上轻抚着她的手,想着她这些时日必定也没少操劳,“太后能好转些,说来也是你上心的缘故,清宁殿的嬷嬷们倒是夸了你几次,说是夜里老娘娘进药全仰仗着云娘子。” 云滢娇气的时候自然是万般叫人头疼怜爱,但她并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哄人吃药的口才还是有的,也不会因为太后责骂而生气。 太后不耐烦她便受着,觉得药苦就特地咨询了太医怎么做些压住药味又不会显得甜腻的汤饮给太后备着,悄悄嘱咐太医做了些蜂蜜药丸,省得太后一闻见汤药的味道胃里反酸。 ——当然太医到底是外臣,云滢同他说话的时候总得有人在场,因此这些事情是瞒不过旁人的。 圣上虽然不太能同云滢在清宁殿遇上,但也能从清宁殿的宫人口中知道一二。 她平日里相处时全然是依赖着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有一点事情不顺心都要闹一闹的,却也有心替他分忧,真正到了要她到太后榻前尽孝的时候,一点含糊都没有,甚至还时不时说些圣上的好话,省得太后因为风吹草动而多心。 旁人都觉得她是内廷里最不知道心疼体贴人的娘子,屡屡破了宫中规矩,但在他看来,这些规矩死气沉沉,她不喜欢守就算了,实在是无甚要紧,但对太后也能因为他而如此忍耐,才叫他心里熨帖得很。 圣上定定地看向她,眼中满是柔情:“朕原本担心你在清宁殿委屈,后来却觉得皇后这样安排,竟是无意间合了机缘。” 虽说哪怕云滢与太后的关系并不和睦,皇帝也不是不能居中调停,但是她能同太后相处得好,叫人心里平添了一份高兴。 “这有什么,服侍太后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呀。”云滢笑着望向圣上,撒娇般地亲了他一口,勾着他的颈项附耳低语:“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我该孝顺老娘娘的,阿娘去得早,我都没能在她面前尽一份孝心,如今能侍奉太后,倒也能弥补一些。” “其实老娘娘本来脾性也没有那么差,可是任凭谁躺了许久,天天还得喝苦药都得觉得难受。” 云滢笑着道:“官家别以为我有多么高风亮节,我也是存了私心的。” 皇帝不会不清楚这些嫔妃对太后的情感几何,因此云滢也没有必要装出一副与太后情深的样子,她尽心服侍太后本来就是为了教他知道心里喜欢,肯甘之如饴也是因为皇帝对她平日里的好。 无须太多修饰,圣上知道这些就够了。 圣上见她不肯说下文,亦是会意,从善如流地问她道:“阿滢存了什么私心?” “自然是用着清宁殿的膳房,练出好些本事来的,”云滢略有些得意,她讲了几样点心说与圣上:“我现在为了哄老娘娘学会了好些,等将来清宁殿用不着我去伺候,做给官家尝些可好?” 皇帝舍不得她这样一双纤纤玉手下厨,但是她下厨以后的东西无论好坏,全孝敬给了别人又是另一桩事情,只是终究她琢磨讨好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教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你倒是闲不住,什么都想学的。”圣上想想她这样能折腾的性子,笑着打趣道:“新开药的太医也曾向太医院使建议,托他向朕奏请,不妨请太后到行宫泡热汤泉,到了行宫朕一时顾不上你,恐怕你更要如鱼得水,闹出好些花样来。” 太医的意思是张太后如今还有些脑卒中的意思,不妨叫侍女看护着泡些温泉保养,既能舒活筋络,刺激周身,也能换个地方,叫人心境开阔。 皇帝的话略有些歧义,顾不上她或许是因为要把她留在宫中,也有可能是到了行宫之后规矩更松散,而皇帝御驾行了一路自然是有事情要先忙着处理,也不能先紧着她了。 但云滢如今知道圣上如今疼她,必不会是前一种,便壮了胆气附耳低声调笑:“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在宫中排《长恨歌》么,官家那个时候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宫里面的《长恨歌》并不是一出戏,而是谱成曲子传唱,彼时皇帝不知道是没有听明白皇后暗里的意思,还是装作不知,单纯只取了“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一句来调侃她的。 她平日从不与皇帝到池子里胡闹,每每擦身,哪怕圣上有意,只要云滢不情愿,皇帝便不会强迫她伺候沐浴。 “陛下当日中意杨妃温泉媚态,不是说过好几回么?”云滢忍着笑,几乎要埋到他身前:“要是真的去行宫,官家当真顾不上我了么?” 若是男子早早领会过她的动人之处,当然舍不得不顾惜她。 宫中排曲目总有些正经理由,但是暗里是哪位贵人指桑骂槐的意思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宫里爱唱前朝亡国的曲子,宫外勾栏瓦舍的话本就开始连载这些东西,这些林芳烟一早就悄悄派人知会过云滢的。 但是圣上并不在意,所以她也就愈发有了胆量,反而学了一点简单的琵琶曲,要自己唱着玩。 圣上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作弄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轻轻咳了一声,“今日这是用了些什么香,怎么与往常不同了?”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他赏赐过许多名贵的香料给云滢,像她这样的姑娘,年纪正好,又有闲暇的时间把她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自然也需要更多更奢华的物件。 她总爱鼓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来的时候能嗅到各种说不出来香方的神奇香味,像是从前的荀令十里香,还有拿沉香末做的出尘香,这两样他闻着都觉得好,所以福宁殿也常常使用。 “是我自己调配的香方,宫中没有的。”云滢让人拿了香和原料给皇帝瞧,“韩国夫人同我讲了好些外头的事情,官家知道吗,外面那些新来汴京的文人书生最爱一种四弃香,闻着质朴清雅,我想官家或许会喜欢,就同宫人们改了方子,重新配出来的,又叫四合香。” 宫中女子平日无聊,总会鼓捣些花草香料,钗裙耳珰,皇帝看了些方子里用到的香料,他也就明白为什么云滢会说他喜欢了。 “这方子里用到的香料倒是价廉,难得会招白衣喜欢。”圣上看着上面写着的枣核、荔枝壳、甘蔗渣,以及松球之物,将方子放还到了托盘上,“但与你素日喜欢的不一样。” “官家要节俭,我虽然喜欢您给我的这些东西,可是也想依顺着您一些,您在外廷节俭,偏我喜好奢华,似乎也不成个样子。”云滢叫宫人们下去,揽住他的颈项,“宫中一日用香不知几何,我想偶尔用些廉价易得的香料,也能省下一点微末的开支。” 她这样说有些小家子气,宫中就算再怎么节俭,泱泱万人,她一个人偷偷在香料钱上省下的一点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圣上拍了拍她揽住自己的手,“叫身边人往福宁殿送些去,供朕这些时日用。” 有些事情闭塞在一个宫殿之中并不会起多大的作用,而如果是皇帝来使用佩戴,反而容易形成风气,也好叫外间知道内廷嫔妃的贤德。 省得这些人总是担忧这位出身不高的云充仪能在内宫里掀起什么风浪。 并不是谁做出来的东西都能入福宁殿,这放在嫔妃之中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然而云滢却不足意:“礼尚往来,官家拿了我的香,不该回赠一些么?” 圣上本来也不大会驳斥她的所求,见她眼中满是期待,便让今日身边跟着的内侍进来听吩咐:“送些朕近来熏染的雪中春信与藏春香到会宁殿。” 内侍应了是,圣上才同云滢笑道:“这雪中春信是臣子进上的,说是用了七年收集的雪水制作,朕今日才熏染了一回,便被你拿来了。” 皇帝自然也会喜欢这味香料,竟然肯全部予她,云滢知道圣上说出口的话不会反悔,既然说了要送她,那再说这些就不是小气地想要反悔留下来,她在口上谢了圣上的恩,笑吟吟道:“虽说官家拿了我的去,但这东西既然贵重,您不妨再从我这里挑些拿走。” 会宁殿有好些摆出来的物件就是出自官家的内库,皇帝拿来做什么,不过是平白累了宫人来回搬来搬去而已。 圣上偏爱云滢,时常宽纵,喜欢她有恃无恐,但是却瞧不得她将这份得意用到自己的身上,想着她要去侍奉太后,又不好在她细嫩肌肤上咬出些叫人见了会想左的红痕,只是与她私语时略戏弄几句。 “朕要这些物件原也没什么用处,”圣上淡淡瞥了一眼她漾满笑意的酒窝,欺身亲吻了一下,略尝其中甘甜:“人说此香闻之若身处山林,雪后泉池,闻之神气爽朗,不如到了温泉处阿滢多用些,也试试此言是否为真。” 云滢被他说得局促,她低头去拧弄衣带,红绡一幅,难掩白玉春光,“官家总是这样欺负人的。” 圣上心中爱怜她,虽舍不得她这样女儿羞媚之态,但天色渐晚,也不欲过多招惹她,便吩咐人排膳到小间两人共用。 她用完膳再歇歇就要去清宁殿侍疾,皇帝自然也没办法留宿,询问皇帝是否要幸嫔妃的内侍还得过来请示圣上的旨意。 内侍到了时辰过来询问时,云滢正拿了自己的银箸往皇帝面前的碟子里夹鲜笋,皇帝没让她给自己侍膳,不过两人用膳的时候坐得不远,也不用侍膳的宫人代替夹菜,有时候她觉得什么菜好吃,就会夹一箸叫圣上也尝尝。 请圣上往嫔妃宫中的近侍固然是个肥差,嫔妃们都不敢得罪他们,但偶尔也会遇上收成不好的时候,皇帝一连数月不入后宫的时候他们夹在清宁、坤宁两宫与圣上之间左右为难,而后稍微愿意走动些的时候太后又做主将云充仪送到福宁殿来了。 “奴婢请官家与娘子的安。”内侍省的窦增城跪在屏风外面问安,身后还有几个跟着的内侍——圣上有的时候记不清嫔妃们的容貌,也会有人拿了嫔妃们的画像来供圣上择选。 这位娘子难伺候,但她倒是也不冲他们发脾气,只是原本同圣上说笑,讲着这道菜如何如何好,见他们来之后便噤了声,不同皇帝说话,自己一个人默默用膳。 她能把气恼都用在了圣上的身上,皇帝舍不得去责备云娘子,但是难免会觉得他们这些人有些没眼色,偏赶到用膳的时候来讨嫌。 圣上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并没有吩咐人进来,只淡淡道了一句“去”,就让内侍们都下去了。 窦增城平日里在福宁殿的时候还偶尔能趁着圣上心情好劝一劝,圣上并无亲子,也该往宫中走动一些,才会有皇嗣降生,这也是太后想瞧见的事情,但是现在在会宁殿,他巴不得就这样被皇帝说一句立马退出去,万一在云充仪这里落下不是,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云滢既然说过要茹素斋戒,今夜圣上索性也陪她用些素斋,她默默吃着碗中的米饭,圣上说去的时候也没有说话,反倒是那个窦内侍连连应喏,退出去的时候才笑出声音。 两人间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早就没有了,圣上本就不欲因为这些小事与她闹不痛快,正想着说些什么逗她高兴,瞧她已然笑了起来,颇感莫名,但声音里也随着她染上些笑意,“阿滢在笑什么?” “我笑那个内侍,见了我倒像是见到了母夜叉,官家平日里是不是总同他们说我的坏话,把人吓成这个样子?” 云滢在福宁殿的时候知道这些内侍即便是圣上叫去,也不会这么畏惧,偏偏自己方才偷偷瞧他一眼,便吓得跟什么似的,仿佛自己能吃人。 “又在编排朕的不是,”圣上说了她一句,才夹起她送来的笋尝一尝,“你平素在内宫如何行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吗,反来推脱到朕的身上。” 云滢抿着嘴不说话,手上用调羹搅着汤碗里的甜汤,眼睛却瞧向他。 圣上虽不介意她用自己的银箸来给他夹菜,但是夹东西给云滢的时候还是换了公筷,“这就用好了?” “官家真的不去旁的娘子那里吗?”云滢觉得自己不应该问,不问也就算了,但是问的话说不定圣上起了兴致又要去。 可她不问的话心中总有些过不去。 “怎么想起来这样问?”圣上将她看了又看,语气温和了下来:“君王一言九鼎,自然不去的。” 在她面前讨论去别的嫔妃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似的。 天子倒也不会怕一个女子如何哭闹威胁,只是瞧见她的眼泪,总会有些不忍。 这法子只有她来用,才会生效。 “没什么,我一向多嘴好奇,官家又不是不知道。”云滢往口中塞了一箸菜慢慢咀嚼,偶尔偷偷看他一眼,仍然有止不住的好奇,“官家方才不是想的吗?” 皇帝起兴致的时候一般不会太委屈自己,她事前真心推脱一些圣上倒不会强迫,但若是上了贼船还想下来就有些难了。 圣上在用膳的时候不是很想提起这种话题,她轻易撩拨着人的心绪,真动起心思来又不许,稍带了些刻意羞她,“你要去老娘娘那里侍疾,朕总不能学南朝皇帝,在太后的卧房里同嫔妃做下苟且之事。” 前朝总有些不尽不实的艳史传下来,云滢倒是不知道皇帝说的是谁,但是听着也觉得害臊,她饮着红枣甜汤,显得她的面颊没有那么红。 “人家高兴才同您说这些,官家却来取笑我。” 云滢本来也用得差不多,顺势就将碗筷搁下了,凑近圣上埋怨道:“官家陪我吃这些清粥小菜有什么意思,亏您还笑得出来。” 皇帝自然是在笑她,但是想一想依照云滢的脾性,还是不进一步惹怒她才好,“每日晚间也不见你这样高兴。” 她夜里要伺候太后不是一日两日了,圣上也没有传别人再来福宁殿,但这些说到底没做到她的眼前来,所以云滢平日也觉不出这样的高兴。 “那也不妨碍我今日高兴,”云滢借着衣裙的遮掩,用鞋履的翘头轻轻碾了一下圣上的皂靴,悄声对他道:“我下次做给官家尝尝?” 皇帝对她这双如纤纤春笋般的手十分爱惜,尽管圣上喜欢她事事想着自己,如民间女子一般亲自下厨,并不想她为了一道鲜笋伤到手。 “上次下厨险些将你殿中的厨子骇死,伤才好了多久,便忘记疼了?”圣上对她的刀工已经领略过了,并不怎么信任:“鲜笋难剥,再把自己弄伤了也不好。” 云滢不以为意,她笑着看向圣上,拿了公筷向碟子中夹菜:“那样一点血算什么,只要官家能不去别人的宫殿,就是菜刀割了我一根手指也没什么的。” 圣上其实也有七八分饱,知道她什么都不怕,真敢动刀子,搁下牙箸斥责她口无遮拦,叫了会宁殿的宫人进来撤膳,下令不许宫人引云娘子入膳房,但又思忖这样当着宫人说话或许是有些下她的颜面,叫人拿了茶具香炉进来,让她焚了香,他亲自煎茶,两人吃上一盏才离开。 兰秋和蕊月很少见皇帝在会宁殿动怒,更不要说是在用膳的时候,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然而接下来圣上却又是亲自操持茶道,怕娘子晚上渴睡,煎了一盏茶亲手奉与娘子,才将心搁回肚子里去。 “娘子在圣上面前未免也太没遮拦了一些,”岫玉收拾着桌案上的茶具,用沸水冲洗,“官家疼您,怎么舍得娘子这样咒自己?” 她在宫中过了好些年,皇帝因为云滢说这种话而生气,其实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偶尔也觉得娘子这样的心思想一想就算了,但说出来委实是有些过火,神明听到以后万一当真应验可怎么好? “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子平日最爱惜这身肌肤,要是有些损伤,别说官家,您心里就不难受吗?” 岫玉嗔怪她道:“日后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圣上赐下的那盒药膏恐怕也治不了接骨头的伤。” 云滢倚在榻上把玩着玉色的茶杯,圣上叫她点了刚送来的雪中春信,煎的也是白梅茶,她吃着不苦,还颇有几分回甘,但是却精神为之一振。 “我不过随便说说,圣上生气也就罢了,怎的他走了还有你们来训斥我?”云滢笑着应付了岫玉,懒懒地倚着仰枕吩咐了自己近身的侍女,“兰秋,将我枕头底下的那柄匕首拿过来。” 兰秋正准备给她捏一捏背,随后同她往清宁殿去,然而听见云滢的这声吩咐,她却不敢动了。 “娘子,咱们不是要往清宁殿去么?” 兰秋颇有些心惊胆战,她们这些近身的人当然知道娘子私下藏有一柄匕首,那匕首锋利,但看着就不像宫中内造的物件,甚至也没有登记在会宁殿的名册上,但是娘子却说是官家送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带着匕首是为行刺太后的么?”云滢拿着团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快去。” 那是圣上元夕夜送给她的东西,也只有福宁殿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圣上说有他在,她出门也不需要匕首这等物件,但最后还是买来送给她了。 兰秋应声,她亲眼瞧着娘子接过匕首以后塞入自己的暗袖里,几乎心都要提起来了——清宁殿是宫中戒备森严的地方,但是云滢出入这么多日,服侍太后汤药用水极为尽心,在圣上面前最为得宠,清宁殿的宫人根本不可能来搜一位宠妃的身。 但她将匕首带进去,这反而更加叫人生出对未知的恐惧。 “娘子总得告诉奴婢们您这是要做什么,”兰秋跪在她的榻前,心惊胆战,“奴婢们也不敢违拗娘子的吩咐,可是要叫有心人听见,恐怕又有话说了。” 会宁殿如今是后宫中最风光的所在,早有些人不满了,皇后虽然碍着圣上的颜面不敢太责罚云滢,可是也吩咐教坊司排演歌舞,盼望官家回心转意,而外朝与市井的情况虽然她们并不知晓,但只瞧着最近镣子送来的话本少了好些家,恐怕风向也是一样的。 哪怕官家有心回护,反而取了词中精妙之意同娘子说笑,但是杨妃的名声终究有些不好听,唐王朝也自此中落,时间一长,难免于云滢名声有碍。 圣上近来都没有召幸旁人,新封的乐寿郡君到福宁殿替皇后娘娘送过一回点心都被内侍客客气气地请回去了,圣上迟迟没有召幸这位皇后养女的意思。 娘子集三千宠爱在一身,但是一举一动也足够招人眼的了。 “你能不能不要像是瞧着犯人一般瞧着我?”云滢嗔怪道:“官家都不管我的,偏你们还来问东问西!” 云滢要是不愿意回答奴婢们的话,那身边这些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她闲适地又饮了一盏茶清口,让侍女为她整理妆面起身往清宁殿去。 带凶||器入清宁殿乃是死罪,旁的嫔妃若是知道必然是要闹到圣人面前去的。 但是她却不以为意,要是有人真的这么做了,她反而是求之不得。 …… 云滢到清宁殿的时候,张太后还是清醒着的,或者说她是刚醒来的。 “听说皇帝今日是在你宫中用的晚膳?” 太后躺得太久,又常常不按时辰用膳,颊边的肉少了好些,没有之前那般保养得宜,更显年轻了。 她现在说话行动都有些费力,云滢与文贵人不如一开始那样清闲,常常是要陪侍在左右说话,扶着太后起身走一走的。 太后如今头部昏沉,白日一连睡好几个时辰都不稀奇,因此晚上反而精神更甚些,她倚靠着硬枕,享受着云滢的按揉,懒懒地问她话道:“怎么今天来得比文氏还要早些?” “内宫里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娘娘的,”云滢不想都到了这个时候,太后还是有心思关注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她轻声答道:“官家今日来用了一顿素膳,知道妾晚上不便,就回福宁殿看书了。” 她这样的话并没有获得太后的回音,内殿反而陷入了沉默。 连张太后也得承认,云滢讨好起人的时候确实不逊色于她当年。即便是觉得这样不妥,一个妃妾这样尽心尽力一两个月下来,她也稍微有些动容,不大愿意责备人的。 正如那些嫔妃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抱怨,皇帝已经很久没往除会宁殿以外的地方去了。 皇后安排云氏在晚上侍疾,无非是想暗着叫皇帝夜里能去旁人的殿中安寝,后宫里面如果能够百花齐放对皇后来说才是好事,只有一枝独秀,甚至还是一个有希望诞育皇长子的高位嫔妃,反而容易叫人生出忌惮来。 依照她现在所获得的宠爱,将来如果自己身死,皇帝想要云滢所出的皇长子获得嫡出的名分,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将孩子抱给皇后的可能性恐怕还没有直接废了皇后、另立中宫的可能性大。 但皇帝从小就是这样,你越不让他做什么,反而偏要做,正所谓牛不喝水强按头,更何况是天子,正贪这一个新鲜嫔妃的时候也不会喜欢这样被人算计着晚上去哪……说难听些就是被人当做配种的雄性一样对待,就像是先帝,虽然为了生育皇子勉强着也幸了许多嫔妃,说是天子享尽人间春色,但是实际上也不见得多高兴。 等到皇帝这个老来子出生以后,先帝便爱若珍宝,燕国长公主府上去的也少了,宫中许多宜男相的嫔妃也不再宠幸,哪怕是皇帝的生母陈氏也没因为生下皇子而得到宠爱。 先帝晚年多将时间留在了这个嫡子和她这个皇后的身上,因此皇帝继位之后她也没有过分为难这些可怜的女子,愿意去守陵的都放出宫守陵出家,不愿意的也都留在了宫中,衣食不缺。 而皇帝比起他父亲,也不过是干脆放弃了这份勉强,只喜欢在宫闱中寻自己喜欢的娘子侍寝,直接愿意将江山拱手送给宗室之子罢了。 “娘娘这些时日好些了吗?”云滢轻声问道:“我瞧您总愿意叫卫国长公主搀着在殿内走一走,想来病情应该也好了不少的。” 她记得前世太后应该只是生过病,有了脑卒中的先兆,但是并没有下世的光景,喝了药之后慢慢就会见好。 太后叹了一口气,卫国长公主算是个孝顺的孩子,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回道观了,今年因为出了变故,就一直留在宫内为她祈福,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同她说两句话。 “好些什么,每日也只能吃些苦药,除了醒的时候多些,也不见旁的好处。”太后被她按到了疼处,稍皱起眉头,但是又不愿呼痛:“这些时日你在吾身边久了,也该叫太医为你把把脉才是,省得身子虚损,惹得七郎心疼。” 云滢微微一怔,太后身边的人却已经应是,去请了太医过来,如今有几位太后用着还觉得好的太医都破例住在清宁殿里,等候老娘娘随时传召。 而外头的宫人也打了帘子进来禀报,说是文贵人过来了。 “承蒙娘娘厚爱,就不劳动太医深夜过主殿来了。” 太后一开口云滢便明白,要叫太医给她瞧一瞧是要看她有没有怀上皇嗣,又或者是否有宫寒这种毛病,这种厚爱她拒绝也没有办法,索性起身应承了,“妾去偏殿候着,等会儿正好看着给您熬的安神桂枝汤,请文贵人来伺候您,不扰内殿的清净。” 文贵人随着宫人一道进来,云滢瞧见她行礼也只是微微颔首,在她抬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将袖中的匕首往里塞了塞,微微露出个形状来。 云滢塞东西的时候正逢上文贵人得了太后的吩咐起身抬头,她有一瞬间神情凝滞,被云滢瞧在了眼里。 “文娘子这是瞧见什么了?”云滢笑吟吟地问道,她在圣上身边久了,那种扫一眼便能叫人感受到压迫的气势也渐渐学会了。 文贵人被她那肖似圣上的动作所骇,忽然想起来云滢在圣上面前的风光宠爱,哪里容得她轻易出声,忙低下头去回答,“奴是在想,充仪娘子来的倒早,反而显得奴惫懒。” 云充仪在她面前还算比较平易近人,但圣上实在是太过于厚爱会宁殿,她贸然发声,恐怕下场还不如之前和云滢作对的王昭容。 云滢向外走了几步,将太后床榻边的坐墩让给了她,笑吟吟道:“是我在宫中闷得太久,是以提前过来罢了,娘子何必多心呢?”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医终究是外男,除却太后皇后之外,其余的后妃是没有固定请平安脉时间的,有孕与否云滢自己心里也算清楚,她身体康健,距离上次月信尚且不足十五日,这要是能诊得出来才是怪事。 杨怀业坐在墩上隔着绢帕问脉,云充仪都是每日来清宁殿轮值的,在这方面并不介意,也就没有放帘子。 他请了脉之后觉得没什么不妥之处,便起身请安告辞,但是反而被云滢叫住了。 “杨太医是才入宫不久的么,我见从前伺候老娘娘的太医都是两鬓斑白,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这么一位青年才俊。” 云滢笑着问了一句,张太后平日里信不过年轻的太医,嫌他们学艺不精,经手的病例又少,都喜欢用太医院的老人,若是杨怀业能入清宁殿伺候开药,太后也肯服他的药方,那应该十分有名才对。 杨怀业微微怔住,他低着头同云滢说话,“回娘子的话,臣父亲讳明扬,原本是太医署的旧人,前些时日上书乞骸骨,因此才由臣接替。” 太医杨明扬是原先伺候太后的老人,最擅妇人科,而且又与杨太妃沾了些亲故,太后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叫这个年轻人进来侍奉了。 云滢问了些医理上的问题,杨怀业一一答过了,有时候年轻太医也有年轻的好处,敢下药,说话也清晰利落,爽快得很。 杨怀业开始以为云滢要问的是太医署给太后备的那份脉案,太后的病情如何只有圣上与老娘娘自己知道,这个连皇后都是不能瞧的,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婉言推拒,结果云滢却只是在知道了他主攻妇人科后问了些医书上的问题,那些不该问的一句也没有说。 宫中贵人一般都不爱看这些医药书籍,头一回有皇帝的嫔妃向他请教这些,他也觉得新鲜,就按着医书解答了。 云滢问完了话便吩咐兰秋看赏,福宁殿送了许多金银所制的精巧物给她,只要出门,她就会让身边人盛一些放进荷包里,以备不时的打赏。 杨怀业知道会宁殿的娘子有圣眷在身,自然会比别处阔绰,但也想不到云充仪肯这样看重自己,他学识不差,又是有些关系,只是在太医院中论资排辈,还轮不到他传道解惑,低声恭敬回禀,“臣斗胆问一句,娘子怎么会喜欢读《本草拾遗》这些书?” 他对宫中的嫔妃也稍微知道一些,云充仪出身官宦人家,入宫后也是以歌舞娱上,没听说她懂过这些。 “老娘娘病得这样厉害,我若是一点也不懂,就是想尽些孝心也没办法。” 云滢倚着桌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稍有些疲惫之色,“我听官家说起,你们太医署近来新置办了好些铜人,是为了叫太医们考试用的,可惜我不大好往太医署去,否则定然也要试一试的。” 铜人之说是先帝朝一位名医提议的,为了考验们太医是否能认准穴位所设,铜人身上的穴位留有小孔,铜人质地坚硬,下针的时候准确扎入穴位才会有浆液流出,不合格者不能入院供职。 杨怀业称了一声是,“娘子要是喜欢,可以请圣上下令,不需劳动娘子玉步,差内侍搬到内宫也是一样。” 兰秋知道自家娘子夜里常常会奉送一些药膳给太后,待杨怀业退出侧殿向太后禀报,才扶了她出殿往茶房去。 太后渐渐白日里醒的少了,那晚间不食的规矩也暂且搁下,只要内殿吩咐,膳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待命的。 老娘娘觉得滋味尚可的流食是早就备好了的,一直在茶水间用炭煨着,等到老娘娘想要用的时候正好端进去。 茶房的宫人倚着架子正有些瞌睡,见到云充仪过来几乎是一瞬间被吓得清醒过来,她伏在地上正想求饶,却见云滢用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们几个小宫人不要说话。 “你们也不怕炉上的炭燎到眉毛,燎干净拿眉笔画着也就罢了,万一火星伤着皮||肉怎么好?”云滢环视了一圈,果然侍茶才人已经熬不住偷偷歇了,剩下两三个小宫人守着炉子。 “不知道娘子过来,奴婢们该死。”小宫人瑟缩着站起身,小心问道:“不知道是老娘娘想用什么了,奴婢们马上送进去。” “汤都煨干了,你说老娘娘要什么?” 云滢让宫人打开各个汤罐瞧了一眼,有好些闻着就比药还苦,只剩下一两罐还勉强能看的,她让兰秋取了其中一罐黄芪桂枝汤,另拿了两副瓷具,安抚这些女孩子们:“好端端的哭什么,春困秋乏夏打盹,谁都有瞌睡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紧着去膳房再叫人做一遍,老娘娘才刚醒不久,且等着吧。” 她等圣上的时候也常常会熬不住,宫中长夜无聊,正常的人这个时候早都该睡了,也不必苛责她们的错处,宫人应了一声是,留了一个守着茶水间,另外的两个清点药膳单子,又往膳房里去了。 兰秋抱着汤罐随娘子走动,往常娘子都会当着太后的面舀一盏先喝,觉得好了才会再舀出一份奉给太后,但今天云滢却将汤罐端回了请脉的侧殿,吩咐她出去守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清宁殿的偏间,兰秋也不敢太放着她一个人在殿内,孰料云滢反倒是有些瞧破了她的心思,笑着责备了一句:“会宁殿里有什么东西你都是清楚的,我这一身妆束也是你们几个安排的,还在不放心什么?” 她是云滢身边的宫人,云滢要做什么她能劝,但是拦是拦不住的,便依言退到了殿外守着,等到云滢叫她进去的时候才进殿。 侧殿长久空置,等闲时候也不会燃什么名贵的香料,空气中有些淡淡的血|腥味,虽然不易察觉,但是兰秋心中存着事,自然格外留意些。 云滢并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要割腕抹脖子的人,而她的手腕一如往常纤细洁白,也没什么叫人看着害怕的痕迹,兰秋不敢言语,悄悄看了云滢一眼,才端了桂枝五物汤随她一起进内殿。 文贵人坐在距离太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守着,新的太医给太后开了几剂丸药,但是老娘娘还是有些不太情愿服用,常常是合了甜汤一起吞服。 她今夜心中存了事情,难免显得有些束手束脚的,见到云滢来了连忙起身,侍立到一侧去了。 太后平素更喜欢沉稳大方的嫔妃,但并不喜欢木头样的女子,本来胸口有些沉沉的,和一个畏缩的人待在一处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吾听皇帝说你最近在同韩国夫人一道读书?”太后就着云滢的手服了甜汤与药丸,“韩国夫人也通医理吗?” 杨怀业从侧殿出来之后就到了太后面前回禀,太后要是问起来他们说些什么也不值得奇怪,云滢摇摇头:“夫人只知道一些典故,但是对于医书并无太深的研究,因此常拘着妾读些史书传记,这些倒不曾细说。” “方才文氏也说她堂姑母未出阁时不太懂这些医理,吾还想着周相公他们家也不见有一个学医的,怎么嫁了人反而爱钻研这些了。” 太后随口一句话,叫云滢不免多看了文贵人一眼,她对前朝后宫这些纠葛几乎一无所知,单知道韩国夫人的姓氏,哪里晓得她同宫中的嫔妃还有些亲戚沾连。 “奴在宫中多年,说来也不大清楚堂姑母的近况。”文贵人避开了云滢的目光,向太后行礼,“不过堂姑在家中确实是手不释卷,连老娘娘当年也称赞过的,说是好些奏疏叫闺阁中夫人写来反而比周相公更强些。” 太后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了云滢的服侍,她本来就是临朝听政过的女子,行事思维更贴近君王,即便一个美人作为儿子宠爱嫔妃来看不是很合妾妃之德,甚至僭越,但是论起在病榻前照顾服侍,谁不喜欢一个生得又美、又会哄人的姑娘,整日沉闷又有什么趣儿? 有这么一分体贴入微的好处,有些事情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今日的膳汤怎么有股旁的味道?”太后原本是很中意这道红汤的,但今天却有些不喜欢,“撤下去罢。” 云滢不慌不忙地用自己那套碗舀了一些轻尝,笑吟吟地回禀道:“因为老娘娘不喜欢黄芪的苦味,这汤里除了多添加一味甘草,另外又加了好些和缓肝脾的砂糖,从前都是拿沸水冲了砂糖兑进煮好的汤里,今天可能是熬的时间久了,又配着新制的丸药,就显得味道古怪些。” 文贵人站在旁边,她看见云滢送汤入太后口中时帕子几乎要绞断了,但是随后云滢又自己尝了好些,她才松开手中的巾帕。 殿中一片静谧,云滢又喂了太后几口汤,太后不愿意说话,那就她一个人来聒噪,哄着太后笑一笑。 “所幸你们娘娘把你安排在夜里,要是白日同皇帝撞上了,简直要叫七郎气坏了。” 太后现在还不是很想睡,她懒懒地倚在床头看着身边低眉顺眼的云滢笑道:“七郎跟前你也得乖觉些才行,圣上在外间日理万机,回转到内廷总不会是想要自己寻罪受的。” 这一般的女子见到夫主的母亲,都乖觉得像是只猫,婉顺得不得了,更不要说她在宫中多年威慑,嫔妃们对于清宁殿总是有一分天生畏惧的。 但是离开清宁殿这片地方,皇后却掌控不住内廷。周婕妤的兄长为着妻妾臂上的守宫砂被除而虐待妾室,致人自尽,可她后来又晋升了一阶,加上她父亲又新立了功,兄长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因为内廷有她这个嫔妃和公主的缘故,外间连笑话也没怎么传,她反而张狂了起来,有一次从清宁殿回去的时候竟然抢了皇后的道,而皇后虽然斥责了她,可也够丢面子的了。 做主子的最忌讳和下面的人动不动生气,奴婢们僭越可以罚可以打,但一般不能亲自动手,那本来就不是同等的人,和这些妃妾计较有失国母的体面。 皇帝不太喜欢理会内廷的事情,这样的小事也传不到他耳中,但皇后既不敢登时处死了她,背后也没有足够的手段磋磨,受些气也难免了。 连一个有公主的人都压不住了,更不要说皇帝现下宠爱的嫔妃。宫人们也会同太后说些会宁殿里除了床帐里的事情,云娘子除了吃穿用度有些从福宁殿挪补的,其实对于皇后还称得上客气,只是有时候常常会折腾陛下替她做这做那,全然不像一个嫔妃该有的样子。 云滢被太后说得面上赧然,“官家孝敬太后娘娘,但是又不能常常留在清宁殿侍奉,只要娘娘的病能见好,见到妾这样想来也不会生气的。” “好不好的也便是这个样子,吃一日算一日罢了,”太后现下吃着的方子是杨太妃推举的太医所开,虽然醒着的时候变长了一些,但是手脚远不如之前灵活,“七郎还听了那起子人的话,非要兴师动众地往汤泉行宫住些时日,他御极也有十五六年了,何曾离开过汴京?” 这话明着有些抱怨,实际上却有些欣慰炫耀,皇帝云滢和文贵人也不好回答,只是笑着劝了两句,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不知趣。 皇帝既然已经同太后说过要往汤泉行宫的计划,那行程大约就是定准了的,只是随驾的名单尚未可知,太后服药之后渐渐生出困倦之意,合上了眼睛,宋嬷嬷见状让宫人过来扶着躺下,顺道让宫人传一声到膳房煮些浓稠的米粥,将上头厚厚的米油单拿一个碗撇出来预备着。 文贵人陪着云滢到外间合眼歇一歇,她位份比云滢低太多,又完全遭了皇帝的冷遇,在云滢的面前倒多了几分谨小慎微的意思,瞧着云滢浅眠,自己却不敢阖眼,候着怕有别的事情。 云滢这一觉睡得有些沉,晨起鸡人报晓侍女才将她唤起来交接轮值,回去歇着。 她和文贵人一向是不同路的,但是出了清宁门以后云滢正要上轿辇回殿,却瞧见她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也没有过多理会,直接吩咐人起驾回去了。 岫玉身为掌事的宫人,主位的娘子在外头,她本来是可以好好歇一夜的,但自家娘子揣了一把匕首入清宁殿,她就是想睡也睡不着的,听到仪仗的声音立刻到门口来迎她了。 “娘子,教坊的林教习过来了,正在里头候着您呢。”岫玉见到云滢稳妥下辇之后才福身请安,随着娘子踏入宫门,“奴婢已经安排了早膳,不知道娘子是要同教习用些再去歇着,还是要先更衣躺一躺?” 云滢现在略有些难受,倒也愿意进些早膳再回去躺一躺,皇帝这次并没有下恩旨叫歌舞姬过来献艺给云滢,但她又不是往日的美人,一宫主位召见教习也不敢有人说她的闲话。 “姑姑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候着了?” 云滢不喜欢叫宫人们侍膳,她每晚不得安眠,早膳的胃口也差,简单四五样都有些吃不下去,也不愿意宫人们在自己面前杵着晃来晃去。 林芳烟得了云滢的破例吩咐能坐在一处用膳,但其实她也咽不下这些饭菜的。 “娘子,外头的话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您还有闲心学琵琶曲唱《长恨歌》给官家听?”林芳烟看着内殿里摆着的琵琶,恨铁不成钢:“外头人变着法子地骂您,您还当那是什么好话?” 云滢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急脾气地说过了,圣上每每对她都十分耐心,乍一被人不客气地对待,还稍微有些不习惯。 “我学曲子也有好几日了,姑姑怎么今天想起来了?”云滢不想吃,就拿调羹搅弄着碗里的粥,“这些话他们爱传便传,只要官家信我,便没有什么妨碍。” 这种传言是将皇帝一并说了的,圣上或许心里头有些介意,但也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对着旁人的。 “娘子学曲子的时候,我哪里知道不光是咱们这里,外间也传唱起来的?”林芳烟越想越觉得生气:“我听外头人说,官家是有意晋封娘子族人的,您为什么不叫他们回京,要是您亲族里有个能时常进宫的诰命,何至于消息闭塞如此?” 旁的高位娘子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知道外面消息的渠道,但是云滢却只能靠着她一个,皇帝是不太会同嫔妃说这些的,教坊偶尔与采买的内侍有通消息,花上些银钱才能知道些外面的情状。 韩国夫人对外面的事情知道是知道,但是她是被贬宰相家中的女眷,恐怕在云滢面前也不敢说些什么。 “你平时任性,怎么到这种要紧的时候就贤惠起来了?”林芳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官家专宠,娘子也不能浑认下这些罪名,将来娘子腹中有了官家的孩子,这听着也觉得不好。” 皇帝叫人查封了外头几家有名的书铺和勾栏,听闻都是朝中官员家的产业,但这样也已经有些晚了,外面好些难听的话。 “姑姑,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们,这哪里是贤惠?” 云滢略有些嘲讽地说着:“叫他们在巴蜀之地待着算了,宫里的规矩多,韩国夫人进宫来教授我都已经有些叫人不满了,他们的诰命再怎么高也不会高过周相公家的娘子,想递消息也得通过宫人,我瞧着没什么不同。” 她倒是想给林芳烟弄一个诰命,但是圣上却以为教习是服侍过先帝的人,封诰命有些不伦不类,礼部为了她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更不可能时隔多年不顾太后的旨意册封一个太妃出来。 “外面的人愿意说什么都行,前一阵子不是还在议论老娘娘的事情吗,这会子又说起我来了。” 云滢浑不在意:“连圣上都说,‘内廷隐秘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些议论的人恐怕都不知道内廷有多少门多少路,随便说上一阵,就又有新事可供他们取乐了。” 男子的话向来不可信,更何况是皇帝,林芳烟轻轻拧了她的手臂一下,“真是被官家惯出了脾性,你从前哪里这样不听人劝了?” 她顾着云滢如今的身份,手下的力道也不可能重,哪怕是云滢这般柔嫩的肌肤也不会留下红印,但是云滢手里的碗却有些拿捏不住,险些滚落到地上去,把林芳烟也吓了一跳。 “您倒是会挑地方得很,”云滢将碗筷都放到了桌子上,殿内无人,她对着林芳烟卷起褙子的衣袖叫她瞧:“就这么一处伤口,姑姑掐哪里不行?” 林芳烟瞧着雪白肌肤上红红的一道,虽然看得出伤口不深,但是也叫她三魂飞了七魄,她面容上满是惶急,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谁这般胆大包天,敢损伤娘子玉体?” 她弄出来的伤口太浅,根本没流多少血就自己停了,连止血的纱布缚带都没用上,只不过是看着有一点吓人:“当然是我自己弄的,剩下的还有谁敢?” 云滢见林芳烟仍缓不过来神,不免笑了一声,附耳与她低言了几句,才叫林芳烟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些。 “娘子要是存了这份心思,就该划手腕才对,您划这里,有谁瞧得见?”林芳烟瞧着她的臂膀,人都要心疼得受不了:“官家这些日子万一召寝,娘子还怎么过去侍奉?” “我为什么要划手腕,那岂不叫人知道了?”云滢将衣袖放了下去,神色淡淡:“太后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划得不深,必然能瞧出来我是在做戏,划得狠了,就是玉肌膏也救不回来这道疤。” 她本来就不大相信人||肉入药的事情,可能太后与圣上也不会相信,云滢自恃美貌,又看重自己的肌肤,服侍皇帝的女子身上不能留疤,那便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得藏着掖着一些。 太后本来对她的印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有些话说的不好,她是不会信的,露马脚露得太快,反而弄巧成拙。 她身边几乎没有信得过的人,岫玉、兰秋和蕊月都是入内内侍省选出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是从一开始就同她一条心的。 说她们不好也不对,皇帝吩咐入内内侍省选出这些人来给她,也是不想有别的人趁机往会宁殿塞些不该有的人。 不过这也有个不可避免的问题,这些人听话怕也不是听她的话,会宁殿有些风吹草动,圣上其实都会知道的。 她可以在天子的面前玩弄一点不逾越底线的小心机,让人一看就破,但前提是那全都是为皇帝好的,而不是她为了宠爱利欲熏心。 原先会宁殿里点的都是名贵的香料,如果不是因为圣上,她其实不大能领略“四弃香”这种流行在穷酸书生间的廉价熏香——甚至那些廉价易得的原料都不能称之为香料。 依照圣上往日的品味,固然也不见得太喜欢这种香料,只是因为那是她难得委屈自己心意,顺应节俭之风鼓捣出来的东西,天子熏染后难免往前朝去,大臣们闻到了自然会晓得这位内廷的娘子有多贤惠。 有些话有些事,不该她自己去说去做,那样太失于刻意了。 “姑姑不用太担心我的,您不是奉了坤宁殿娘娘的命去排练前朝歌舞么,忙您的去就好了。至于圣上……” 云滢望向林芳烟,莞尔一笑:“想来官家过一会儿就会来的了。”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岫玉领着会宁殿中的小宫人在外面守着,等着云滢用完膳以后吩咐人送林芳烟回去,才鱼贯而入,一些服侍着云滢漱口拆发,剩下的去撤膳桌上的东西。 她有心问一问娘子,但是云滢却疲倦得厉害,没叫人传水擦身,也不让小宫人服侍换衣裳,当然也有可能是嫌弃她们手脚慢,自己亲力亲为将穿了一夜的衣裳都换下来,自己只穿了松快的衣裳躺着歇息。 云滢的睡姿原本被管理宫人的姑姑调||教过的,双腿并拢,轻轻枕着手,以防睡得太沉,但是做了嫔妃之后她规矩渐渐松散,加上床榻之侧常常有人,两人同床共枕,夜里常常不自觉地就到了圣上的怀中,睡姿远不如之前那样齐整。 她这一觉睡得香甜,又不用去请安,几乎晌午才醒过来。 但她不是自己睡足了起身,反而是手臂上清凉的触感惊醒的。 云滢感知到身前有什么挡住了床帐半卷处投进来的光线,她迷迷糊糊地叫人,却没有人来应她,直到她半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慌忙拿被子遮掩住了自己的脸。 “官家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让侍女叫我起来?”云滢一手拿被子将自己连着头发丝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给皇帝瞧见,另一只手在锦被下面将自己的发丝全部捋到耳后,把衣裳不妥当的褶皱尽数展平,让自己现下的模样显得齐整。 “我这样不梳不洗,哪里好来见您?” 圣上虽然同她有男女之实,但是平常在闺阁里还是十分守礼的,即便她不拿那只手去遮挡,只要皇帝知道她不情愿,也不会掀开她的锦被,不过她怕自己在下面动作的时候会不小心将头露出去,才拽着不叫这丝被往下滑。 “你什么样子朕不曾见过?”圣上今日面容不见往日愉色,但瞧见她这样一副掩面不愿见君的样子,还是生出些无奈:“脸上糊着白膏都见过,这样算什么?” “官家没听说过汉武帝李夫人么?”云滢觉得自己整理得差不多了,才从被子里面钻出来,“人家自恃绝顶美貌的姑娘都是不整妆容不见君,稍微有一点不妥都不能叫陛下瞧见的。” 她也好看得很呢,当然也得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讲究来强调一下自己的不同。 云滢从榻上坐起身,她瞧见圣上手指处沾染的透明药膏,笑颜却渐渐消失了。 屏风外面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但是云滢总能瞧出来是跪了一地人的。 “好端端的,官家到会宁殿发脾气做什么?” 云滢勉强轻松着去触碰圣上的手,哪怕他没有拒绝,云滢也能瞧得出来,皇帝恐怕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是圣上一直不喜欢在旁人面前给她下不来台而已。 “朕瞧你倒是比李夫人自信太多,”圣上早就知道她是将他赠予的匕首放在了匣子里,搁在两人同床共枕之处的,“她因为生病而容貌受损,惶恐不安,你却是自己划伤,岂不是比她还要自信?” 虽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携了匕首的,但是他也只当云滢是小女儿的心性,把这镶了宝石的利刃当成情郎元夕夜给的定情信物,万万想不到云滢敢拿这匕首划伤自己,甚至还敢支开别人往太后的汤饮中下东西。 “会宁殿的宫人照顾不好你,自然是要受罚。” 皇帝这话说得平和,但是屏风外面跪着的人却是愈发低下了头。 云娘子在圣上眼里能有什么错处呢,他们这些奴婢阻拦不住也便算了,又不知道及时上报,直到见到换下的衣服上有血才派人到福宁殿禀报,岂不叫圣上生气? 圣上见她也畏缩地曲起双膝靠着床头,不敢与他对视,以为她是知道怕了,便暂且停了言语,轻轻将她的左臂捉住,叫她自己卷起那处的衣袖将伤口亮出来。 她的伤口细长,虽然不深,但是伤在这样柔嫩的肌肤上,又没及时上药,现在变成了一条又红又肿的划痕,看着便是十分骇人的。 这种不用担心发炎之后引发高热的刀伤若是伤在像皇帝这样的男子身上,圣上或许也不会想着去处理,而是等着它自己愈合,但是伤在云滢的手臂上,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今日到内殿的时候瞧见她对这伤口半分也不处理,几乎是强压着气,克制自己没有叫醒她训斥一顿。 略带凉意的手指刚刚点在那伤口处,圣上便感觉到了她的手臂轻轻颤动了一下,她一点疼也忍不了,蹙着眉头不敢瞧他上药,似乎还倒抽了一口凉气。 圣上原本也是想她睡着的时候无知无觉,上药也不必担心她会觉得疼,但是她醒了以后却又平白添了许多气,换了另外一种心思。见她这副情状半点也没有哄着的意思,低声斥责了一句,“你还有颜面在这里哭?” 他手上又放轻了一点,但是挡不住她哭得变本加厉,耳边的抽泣声越来越大,即便是他也有些禁不住,正要开口说一番的时候,云滢却从他的掌中将手抽出来了。 她一边哭还一边小声在念着些什么,说了两三遍也叫人听不清楚,圣上不愿意在宫人们面前同她置气,便稍稍附过去一些听她在说些什么。 “官家,叫他们出去,”云滢见圣上肯稍稍相近,反而将头撇到另一侧去,用了平常的音量不满道:“我只想和官家一个说话,不要他们在这杵着。” 她自然是好脸面的,但这原该是来央求的,她反倒是认作是理所应当,她说了便应当这样做似的。 江宜则侍立在屏风旁边,圣上来时会宁殿便如风雨欲来,谁人不是提心吊胆,然而云娘子醒了有一会儿,圣上不悦归不悦,但也没什么责骂,便知这一趟是雷声大雨点小。 主谋没事,就算是要问从犯的罪也不可能太过。 “官家,奴婢听闻娘子回来之后便没用什么吃食,您看这时辰也快到安排传膳了,不如叫宫人们下去预备着,您也留下来用些?” 会宁殿的主事还是他亲自挑的人,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江宜则往前进了几步打个圆场:“要是娘子饿坏了,恐怕这些人的罪过就更大了。” 云滢闻言噗嗤一笑,慢慢地将脸扭了过来,江宜则是个猴精的人,圣上因为她不爱惜自己生气,又不是为了别的罪名,饿坏了她圣上自然也不会高兴,他虽然不直接说,但意思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皇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见云滢破涕为笑,便也没再说什么,江宜则见圣上颔首,知道这是准了,便吩咐宫人们起身,不再打扰帝妃的清净,而他自己也退到了外间去。 “我这两天吃素,不知道官家要用些什么?”云滢知道是时候也该温柔小意一些,她凑过来亲了一下圣上的面颊,试探着问道:“我亲自下厨给官家做点什么荤食,您看好不好?” “要不然就做瓜齑,我记得膳房新进了些茭白与淡盐笋干,拿来做这菜正好,这菜不费什么事,拿鸡胸前那块肉切成长条丝,和虾米生姜还有酱瓜这些一起拌匀了,再拿香油炒出香味就好了。” 云滢将头枕在圣上的肩头:“老娘娘之前头最疼的时候只能吃米油,一直嫌没什么味道,就稍微拿这菜拌一下,能进得香些。” 圣上如今的心思全然不在今日午间用膳上,听她还敢提清宁殿,便不许她这样没骨头似的挨过来,沉着面色道:“你就算将心思都放在了太后的身上,又何必来糟践自己的身子,若是朕不知道,你还想怎样?” 宫妃换下来的衣服也不是穿一次就扔的,脏了也有内侍交付给浣衣宫人浆洗,臂袖处染上了血,岫玉也不敢再替娘子隐瞒,斟酌着还是禀报了圣上。 这也便是她伤口不深,没做出太多傻事来,虽叫人生气,还不至于要传廷杖责罚宫人看护不力,要是再这么放任下去,她准备在自己身上划上多少道才算完? 从来只有她羞怯不肯与圣上再度**,几乎没有在自己主动靠过去的时候被圣上推拒过,云滢没什么威慑力地“哼”了一声,想要拿手捂住脸,却又被皇帝攥住了手腕。 她手臂上才涂抹了药,一乱动又要碰到了。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官家一来,倒像是我闯下什么大祸似的,”云滢颓然地倚着床头,面上也不见怎么精神:“官家还这样罚我,传出去叫旁人听见不知道要怎么笑我呢!” 圣上被她倒打一耙,但见她神色怏怏,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朕什么时候认真罚过你了?” 她敢在清宁殿里动手脚,叫皇后知道了必然要罚她的,他不过是说了两句,哪里来的这样许多委屈? “您罚我的宫人,叫他们都跪在内殿,不就是杀鸡儆……我么?” 云滢转过去不理他:“我又没有什么坏心思,割股奉亲原本就是书里写着的,连唐文皇帝都说是‘明君重德,孝诏古今’,我虽然不太懂,也是问过好些人的,不会撞上十八反,您这样生气,晌午过来做什么?” 她这样做之前确实是担心万一冲撞了药性不好,但是医书上没说过,而且又只有那么一小股,剂量太小,对人根本没有妨碍。 “只是我头一回不知道该放多少的量合适,又怕叫人知道,偏殿就点了那么几盏烛台,想着少拿些先试一试,”云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万一……万一行的话,官家不是也能舒心些吗?” “就是这样小心,老娘娘也尝出来味道不对,差点把我吓死了。”云滢对上皇帝那一双略带怒意的眼眸,还是有些不敢:“我本想先不叫人知道了。” 敢带匕首进清宁殿,当然是蓄谋已久,圣上面色稍有些不悦,但见她这样底气不足,又觉得她可怜又可气,只将脸色沉了一些吓唬她,“这种事情知道问旁人,不见你来问朕。” 她那么怕疼,又爱惜自己的肌肤美貌,却肯割破自己的手臂取血祈求太后无恙,也不怕日后失宠,招人生气当然是一方面,但是要说没有一星半点的感动,倒也不可能。 “便是太医开药,也不会下这种违背天理的邪药,”圣上面对她这样稍有些说不出重话来,“那些割股奉亲的记载虽有,但也是儿子割血|肉奉与亲母,要来也该是朕,同你有什么相干?” 云滢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却不敢明说,皇帝原本就不是太后的亲子,太后大约是身上有不能生养的毛病,从不曾有过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如果一定要论血缘来说,其实谁来做都一样。 “怎么同我没有关系,太后是官家的母亲,当然与我有关系,”云滢这回十分顺利地窝在了他的肩头:“所谓违背天理,是因为有时候这种用药并不经过旁人同意,但我是心甘情愿的呀,又不是逼着别人划手腕,割我自己的还不行么?” 圣上被她的歪理搅得想要敲一敲她的额头,但是偏偏这时候她又极乖地窝在他肩上,不便这样做,最后也只是轻抚了几下她的背,言简意赅道:“不行。” “若是真有什么益处,不知道要费你多少气血,要是老娘娘病情加重,”圣上瞧着云滢从他怀中坐起,面上略带些委屈的神情,也不会十分心软,“你又如何面对外头人的闲话?” “就算是真的有效,就不怕以后朕少往会宁殿来看你吗?”圣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虽然气着,但亦忍俊不禁:“你若是因为朕而这般对老娘娘,那来日要是朕躬大渐……”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人用指尖轻轻点在了唇上,云滢与他对视了片刻,又将手缩了回去,轻声说道:“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不爱听。” “生老病死,各有命数,朕也逃不开的。”圣上对生死这样的事情看得虽重,但是并不会畏惧,“你怕什么?” 皇帝温和地同她讲道理,但是云滢却也不见得会低头认错,她犹豫着开口,忽然又顿住了:“我说了官家会打我,生我的气吗?” 圣上平日里就是再怎么生她的气,在她腰后肉多之处虚张声势地拍几下就算完了,甚至还不如两人**的时候手重,“你说便是了。”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那我肯定就不止是刺破手臂了,医得好官家,别说一块肉,哪怕要我折十年二十年的寿命也好,您去哪我也就去哪了。” 云滢感知到圣上抚在背上的力道,连忙环住了他的颈项,“官家教我说的,您可不能生气。” 两人交颈偎坐,但是却不是因为男女间无法克制的绵绵情意,而是她想用这种撒娇蒙混过关。 云滢能感受到圣上身前的起伏以及洒落在她肩背的热气,既长且缓。 圣上被这样一团气人的绵软压在身前,那一口气发不出来,反倒滋生出些别的情绪来。 生气固然是主要的,但她就像是世间最柔软的一片云,停留在他的心上,除了教他爱不释手,尽尝酸甜,还在小心翼翼地在惹他生气。 “朕同你说这些,竟是白说了。” 过了良久,圣上的气息才平稳了下来,他顾忌着云滢的左臂,也没有拂开她,就这样同她相拥在一处说话,“国朝素无嫔妃殉葬的规矩,你不必如此。” “若是将来无嗣,朕吩咐人给你在宫外寻一处宅院养老,不用入佛寺道观,也不必去守陵。”圣上说起自己的身后事,反而比云滢的反应平静很多,“万一我们将来有孩子,无论男女,你也不该为了朕撇下他们,你该有自己的日子,这样傻的话以后叫他们知道了该笑你的。” 有些朝代有让宫人随侍君王于地下的传统,但是本朝并无这种残酷野蛮的规矩,一是因为礼重儒教,不屑于这种殉葬之举,二是因为君主本身对佛道有一定顾忌,道教本就讲求修今生飞升,而佛教也有自杀是极重的罪孽,自杀者不得再入轮回的说法。 她自尽又能有什么呢,若是人地下无知,她便是白白作践了自己的性命,而如果真有佛教所言的西方极乐,她也要因为自尽的罪过而不得入轮回。 “官家如今还没有亲子,便是将来叫河间郡王承了宗祧,也是只尊奉坤宁殿圣人一人的,我还碍人眼做什么?” 云滢如今固然风光,她说这些话自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以后的,“我这样任性,除了官家,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包容我、待我好了。” 后宫之争是平静而又残酷的,皇后现下的软弱仁慈是因为当今圣上从来便没有喜欢过她,而太后又嫌她当日顾忌圣上的感受多过对清宁殿的孝敬之心,即便嫔妃斗胆僭越,也做了个不闻不问的阿家翁安心养病,随这些人怎么闹去。 万一真有山陵崩那一日,秦氏左右朝堂,哪里还会是今日的模样?叫她殉葬倒还算好的,如果要把她做成人彘,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恐怕才更是难办。 圣上最初是不想惹她伤心难受,才选择这样好声气地同云滢言语,但她不仅哭了,几乎还将他衣裳的前襟都沾湿了,叫他的心没由来地也跟着软下来,待她愈发柔和一些。 “原是你的过错,怎么到最后反而变作了朕的不是?”圣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哭,亏你也有脸?” “外头人怎么说我,官家又不是不知道,”云滢同他赌气,又像是同自己在赌气:“朝野都在说我是杨妃,不生皇子却要一直霸占着陛下,您当我真不知道他们排的那些戏是什么意思么?” 圣上瞧了一眼她的伤处,稍稍蹙起眉,那份想说教她的心思早便已经没了,她的面颊因为沾染了湿意而更显柔软动人,他很喜欢她在床笫间承恩不胜的模样,但并不喜欢她受别人的委屈。 他平日里要仔细相待呵护的珍宝,被别人说得不值一文,这是叫人无法容忍的事情,也令天子圣明蒙尘。哪怕是查封了几家书铺,也无法堵住旁人的口。 “朕留宿在谁哪里又不是他们所能管束的,不敢来怪罪朕,只敢来指摘你。” 圣上用绢帕沾了沾她面上的清泪,大臣们除了将这种事情归咎于嫔妃之外还会偶尔说一说君王的不是,但后宫里面的人却只会怪罪更为弱势的女子,皇帝却从来都是被狐媚蒙蔽的。 “那官家会因为想要叫我少受些议论……而去旁人宫里吗?”云滢享受着天子的服侍,却又生出些其他的怀疑,她突然语气就和软了下来,紧紧地依靠着他:“我其实不要紧的,议论就叫人议论去罢。” 圣上微怔,旋即知道了她的心思,手伸到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板正了神色,“你这主意倒也有几分道理,朕以后再也不来,自然也没人敢这样说你了。” 云滢知道他是在玩笑,也不在这个时候同他恼,收了脸上的那些不快,“官家不生我气的话,就别罚我的宫人了,也别同人讲起今日的事情好不好?” 若是她不这样说,圣上倒是想着知会太后与坤宁殿的。 既然她都将自己伤着了,固然有她蠢笨天真的原因,那不能叫事情这样平白过去,能为太后做到这个地步,叫老娘娘知道了其实也不会怪她的。 毕竟太医开的药方皇帝也是过问了的,确实有用头发加工制成的血余,她做这些又没什么坏心眼,即便是不好即刻晋位,让太后欢喜一些,多待见她也好。 云滢见圣上静默地将她瞧了又瞧,知道是在等她说为什么。 “您同旁人说这些做什么,我又没有真的帮上什么忙,说出去平白叫人笑话我。” 云滢低头去扭自己的寝衣,“我知道手腕出血会更多些,但是臂上更不容易叫人发觉,旁人都不知道我做这件事的,您现下叫老娘娘和圣人知道倒没什么妨碍,但是旁人总会说些不干净的话,觉得我是以巧博宠,反而同我的本义背道而驰。” “官家不喜欢我这样做,偏偏又疼我,别人若是本末倒置,以为您是觉得我割破手臂才喜欢我,都学起来可怎么好?” 云滢被人揽在怀中,闭上眼睛同圣上说话,“而且清宁殿的宫人虽说有玩忽职守的罪过,但要是老娘娘知道一定会重罚她们,官家悄悄叫宫正去板正她们就好了,省得别人怨恨我。” 老娘娘到底是执过政的,若是认真要计较起来,每天要她割一碗血那就叫她难以往下演了。 她既然都这样说了,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瞧着她突然变得懂事有些不适应,心下生出些怜爱,“阿滢真是女大十八变,既然能这样替别人着想,那现下就别哭了,咱们用些膳好不好?” 云滢拿了绢帕过来自己将面上的眼泪悉数擦净了,别别扭扭的脾气又上来了,“谁哭了,我才没有哭呢!” 圣上见她又开始口是心非地无理取闹,只好笑着来哄她:“好好好,你没哭。” 云滢觉得他话中略带了些取笑,板着脸纠正道:“我从来都不爱哭,可要强了。”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内殿静谧一片,只是偶尔会有女子的低泣声,总也不像是争执起来的样子,江宜则守在外面也便松散了许多,云娘子总能闹出些新的花样,但又能将圣上哄回来,反倒要来爱怜她,这件就叫人足够惊奇了。 岫玉站在外头却有许多忐忑,她将事情禀告了圣上,娘子知道以后若是怪她,只怕她在会宁殿里也呆不长久。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是从高处跌下来,必得叫那些心怀嫉妒的人笑话。 会宁殿如今是宫中最叫人眼热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女官想着往这里钻营,要是娘子将她打发回去,那以后的日子就艰难了。 她听见里面娘子起初还同官家辩驳几句,后面声音渐渐婉媚,好像是说不出话一般,压着声音被人疼爱,叫她这种过了小女孩年岁的人听了都觉得脸颊发烫,虽然这是会宁殿的地界,但江宜则总领入内内侍省,还是得请示他的。 “都知,要不要先吩咐灶上烧着水?” 江宜则面不改色,他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又壮着胆子往里面瞧一瞧,虽然瞧不见云充仪,但圣上还好端端地坐在外侧,衣冠整齐得很,“无妨,就准备些供充仪梳洗的水便成了,一会儿等着摆膳。” 云滢仰倒在枕上,面色一片嫣然,她以为恰好两人处在这种地方,圣上是想将她就地正法的,但最后也不过是被人拥在怀中,绵长一吻作罢。 她的手臂被人在外头细细缠了一层绷带,圣上轻轻抚触了一下她的面孔,云滢便用右手捉住了他,将自己的脸贴近他的掌心,“官家,若是今年往温泉行宫去,不知道有哪几位娘子随行?” 圣上感受这她依赖地躺在自己掌心,也没有将手抽出,“阿滢觉得该带谁?” 她也是主位嫔妃了,但这种决定名单的事情却只有圣上与太后皇后才能定夺,云滢察觉到了皇帝的视线,笑着嗔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官家的心意,偌大的内宫,都是圣上的娘子,还不是您想带哪个便带哪个的事情么?” 云滢蹭了蹭他温热的手,明明要进夏了,她也不觉得热:“这件事我没法管,也管不着。” 皇帝“唔”了一声,他对于云滢的这种偶尔让步的动作熟悉得很,她是觉得有恃无恐,若是他不顺着她的心,她才不肯这样柔顺。 “朕带谁也不会叫你闹脾气?”圣上笑吟吟地问她,“便一点都不吃醋?” 这件事还没有最终定准,但要是真的过去,也是有一批人要跟着的,后妃与朝臣,须得慢慢斟酌。 云滢扭过身去,别别扭扭道:“我本来想同官家说,您能不能别带昭容与乐寿郡君,官家都要我不吃醋了,我还敢说什么?” 皇帝后宫里的旧人本来就不得爱幸,但是钱氏的身段柔媚,又是皇后的养女,云滢并不大想叫她一同跟着去。 她这说都已经说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圣上握住她肩头,没有强令她转过身来,只是不许她再挪腾身子,总擦着那块被包扎的地方,“不带也没什么妨碍,还有什么想同朕说的,现下不说,改日朕便不一定准了。” 这便是许她漫天要价的意思,云滢也不要人哄,自己就回转过来了,她眼里笑意盈盈,“官家不是还要带一批臣子与家眷么?” 圣上颔首应了一声,他就算是以奉养太后之名往温泉行宫去,也不能完全撇下政事不管的,小事自然是交由留守京城的人酌情办理,但是大事还是须得奏闻于上,请天子定夺。 能跟着去、甚至被恩准带家眷的这些相公,都是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以及三衙的大臣,不过云滢应该并不清楚这些事情才对。 “把韩国夫人也带上,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云滢伸出手去扯他衣袖,不依不饶:“官家金口玉言,您刚刚说话不能不算数,我就当您准了。” 皇帝对云滢确实是十分纵容,但对旁人却不一定如此,她任性妄为,必然也有旁人辅助的因素在,否则单凭她一个看看医书,又不确定对错,岂能真敢对自己动刀子? “你还有脸提她?”圣上顿了顿,同她道:“朕已经下旨,今日不许韩国夫人再进宫教你了。” “为什么?”云滢从床榻上撑起身,惊愕万分:“官家不是说不生我的气了吗?” 圣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生她的气,但是韩国夫人总归是没有教好她的。 “同夫人也没什么关系的,您都不怪我了,做什么还要牵连旁人?”云滢略有些气恼:“您还生我的气是不是?” 就因为她是皇帝的嫔妃,所以错也不是她错,而是负责教导的人要受罚,这与那些臣子不敢说皇帝只敢说她有什么区别? “便是没有这一桩事,她也不该去。”圣上拍了拍她的手,“那些命妇虽然受了朝廷的诰命册封,但是也都是随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一同去的,周嘉鱼还在蜀地没有回来,朕单独下旨令臣妻随行算是怎么一回事?” 夫荣妻贵,子孝母贤,丈夫或者儿子在天子的面前得脸,家里面的妇人才能有荣幸随着一道去汝州的温泉行宫,云滢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却有了新的打算。 “我知道,官家不想叫外人指摘您与臣妻有私,可是汴京城离汝州本来就不太远,行宫的花草新鲜,又有现成的汤泉,圣人想来还会举办几场宴会,叫她过去同我坐在一处指点,省得我什么也不明白,让臣妇们白白笑话官家疼爱的娘子不懂事。” “官家又不是不知道,外头议论我议论得不像样子,万一圣人举办宴会,夫人们拿我当做异类可怎么好?”云滢委屈得不成,“我又不会蹴鞠,也没有写诗词的才情,实在是害怕得紧。” 她正式成为嫔妃还没有多久,宫中又生出许多事情来,期间皇后也不曾举办过什么宴会,但是到了行宫以后,太后凤体和畅,或许会有什么女子马球蹴鞠、还有曲水流觞这些雅事。 皇帝开始也是有意叫韩国夫人来教导她这些的,但是韩国夫人却是以讨好云滢为主,她喜欢什么就教什么,又不敢同她讲太多朝臣家里的事情,怕云滢不耐烦,也怕皇帝派来看着的人知道多心。 这与他原本的意思背道而驰。 “她们若敢笑话你,那便是自寻死路。”圣上摩挲着她的脸颊,面色平静道:“自古以来,只有君叫臣死,哪有臣子忤逆君上的道理。” 国朝对女子的举动限制还不算太严厉,但是与刑不上士大夫这种优容相比,朝臣命妇家中女子的性命恐怕没有这样金贵。 君臣尊卑,这一点不仅仅是在天子与朝臣的身上体现,其实放在内命妇与外命妇这里也是一样。 云滢没接触过外面的人,或许还会将她们看得很重,譬如内命妇里四妃是一品,外命妇中国夫人也是一品,论理是该平起平坐的。 然而实际在圣上的嫔妃中,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侍御或者郡君,只要不是久久无宠,外面的命妇也没有说是敢轻慢的,只因为她们的夫主是皇帝。 妻从夫,外命妇的册封封号再高,在宫中也只是没有正式册封名分嫔妃的封号,由此也可见一斑。 执政以上的官员才有可能向皇帝乞旨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为国夫人,但也只能享用俸禄和封号,而无实际权力,见到宫中嫔妃,就是说要跪地行大礼也是应当的,更不要说那些郡夫人。 皇帝愿意优待这些命妇丈夫或者儿子的时候,她们才能入宫侍奉,要是这些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敢以下犯上嘲弄天子嫔妃,那便是对圣上有所怨望,御史台认真计较争辩起来,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恐怕也是有的。 就像是韩国夫人,这样一味地讨好云滢,皇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如今外头传播谣言的,有好些都是秦氏一族的世交,只是没有敢当着云滢面说的,皇帝哪怕心中介意,但还可以瞧在皇后的颜面上稍稍惩治一番放过去,指望他们自省其身,能够收敛一些,可如果臣妇敢当着面轻贱天子的嫔妃,那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官家只消说将来要给我撑腰便是,何须这般吓人?” 云滢见瞧着自己的男子面上满是平和,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叫她从心底里生出害怕,她往圣上的怀中近了几分,“有官家告诉我,我知道不该怕就好了,只是那些人面上恭敬,心里不敬也是不好的。” 她其实不是不懂,反而是太知道那些人情冷暖了,贵人间的疏离是眼神间无意的鄙夷,举动上的排挤,无形中叫人难以忍受。 “好,”圣上顺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面上是无奈的笑意,“那等事情定下来朕就下旨给周府,令韩国夫人随驾。” 她都这样说了,他还能有什么不依的呢?圣上瞧见她粲然一笑,拿她没什么办法:“阿滢还想要什么?” “还是叫夫人进宫来说书罢,她讲的可比宫正司嬷嬷们有意思得多。”云滢眼巴眼望地等着他同意:“官家在会宁殿,就劳烦您亲自教导我,可福宁殿还有别的政事等着官家,有她在我也不至于太闷。” “这些不打紧的事明日再说。” 圣上看了看她手臂上的包扎,即便不是十分严重,但她耽搁了很久,那匕首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总得看看会不会化脓发炎,晚上诱发高热才行,“今日朕准阿滢歇一歇,就算学生勤奋,你好歹也得恤下,准韩国夫人过一个休沐日才行。” 云滢想了想确实如此,她正要点头应和,却又听见圣上附耳与她调笑道:“要是将来有了皇嗣,想来也是个好学的。” …… 皇后晨起之后新拟了些东西,想到福宁殿等候皇帝下朝,与圣上商议一番,但是她坐在福宁殿侧殿等了许久,却听闻御前的内侍说官家下了朝之后遇上会宁殿的宫人,御驾急匆匆往云充仪处去了,面上犹带怒色。 她倒也不会自取其辱,即便不是云滢生了病,皇帝往会宁殿去恐怕一坐也得两三个时辰,她略饮了一杯茶就回坤宁殿去了,然而接下来却又有宫正司的人来禀报,圣上叫人将清宁殿的人悄悄罚了,不许报与太后知道。 “官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同老娘娘身边的人置气,还不许太后知晓?”皇后稍感疑惑,她言语间带了一点叫人不易察觉的醋意:“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言语上冲撞圣上的心尖子了?” 圣上御极十几年,即便她才与皇帝做了几年的夫妻,但是通过这些年天子亲政以后的作为,也能差不多知道圣上的脾性。 他身为君王,随和是真的,但铁石心肠也是真的。 官家的喜恶轻易不会改变,不讨圣上喜欢的人,便是虚耗上几年的光景,也没办法在圣上的心中占一点位置,但皇帝要是中意了谁,那也不会叫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这一点,她早便领略过了,就算是圣上起初还有意想要一个嫡子的时候,他们两人之间也隔着一层疏离,而如今她送上的美貌女子,皇帝也不屑一顾了。 女官摇了摇头:“好像是因为侍女们伺候得不仔细,累病了云娘子,圣上才撤换了一批不常见到老娘娘的外殿宫人。” 太后见不到的那些宫人都被换了一遍,而伺候老娘娘的侍茶宫人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再仗着素日的威风玩忽职守,更不敢在太后面前多说一句。 ——毕竟夜里确实也是她们的不对,哪里敢叫老娘娘知道? 皇后对于清宁殿里面的事情一直知之甚少,她想着大约是夜里生凉,轮值的嫔妃倚桌而眠,清宁殿里的小宫人不知道变通,以为快入夏便不必拿毯子小被伺候,把云滢冻着了,便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如此,便换了周婕妤去服侍罢,叫云娘子歇着养病,省得圣上心疼。” 周婕妤如今仗着有公主,外加父亲立了功劳,渐渐对中宫也有些轻慢,她做了主位嫔妃不说,皇帝每月去看大公主的次数比来坤宁殿都多,虽然皇帝没兴致留宿,但她所能得到的恩宠也算是叫人羡慕了。 她看了许久的书,午睡又歇了一会儿,刚思忖着皇帝如今的怒气差不多都该散了,想派人到会宁殿去安抚问询,然而圣上身边的陈副都知却已经过来了。 内侍的身上一般都会有些熏香,避免主子们嗅到阉人的不雅体味,福宁殿的内侍算是宫中最有体面的了,跟着能染上些皇帝最近喜欢的香料。 皇帝喜好雅致,常常在内殿熏染风雅香料,香气幽微绵长,动人心怀,一如圣上般风姿清朗。 然而今日陈副都知的身上更多是一种她从没嗅到过的香气,很是古朴自然,还略带了一点寒酸。 “官家现在还在会宁殿么?” 皇后随口问了一句,她漫不经心地抚过初拟定的随驾名单,太后的病症不适合盛夏出游,而皇帝的意思是去温泉行宫避暑,大约想等太后稍好一点便拟旨定下的,这份名单早早定出来也好。 “回圣人的话,官家陪着云娘子用了膳歇息,现在还未起身,所以叫奴婢过来呈报事情。”陈副都知恭敬地将皇帝的意思转述了一遍:“官家的意思大致如此,剩下的全凭娘娘的安排。” 皇后面上不显露些什么,她论起来比圣上要清闲得多,官家往常这时辰已经在书房理政了,但今日却还在会宁殿中逗留。 “若是充仪的病情加重,就该叫太医去瞧一瞧,纵然陛下身体强健,也不该久久守候,误了官家批阅奏疏倒还是小事,万一有损圣体可怎么得了?” 皇后这话着实叫陈副都知有些为难,其实圣上早早就醒了,但是被云娘子睡梦中紧环着下不了榻,又不愿意扰了她的清梦,便吩咐内侍将今日送来的奏折搬到会宁殿书房里去看,想着等到奏疏送来的时候再行斟酌要不要唤醒她。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给皇后听,圣人就算再怎么样也还是一个女子,本来圣上的旨意就叫皇后有些不痛快,他说了非但不会减少皇后的担忧,反而是在火上浇油。 “圣人不必忧心,今日相公们上的奏疏少些,官家略看看也便交付外朝了。”陈副都知笑着解释道:“云娘子也只是身上有些酸疼发热,并不是要紧的症候,还请娘娘宽心。” 皇后听他这样含糊也不好深究,只是让宫人送了茶给陈副都知润一润嗓子,“你今日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倒别致得很,同福宁殿里燃着的出尘香不大一样。” 皇后赞赏云充仪的香料,这也算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陈副都知谢了皇后的茶,躬身答道:“这是官家新得的四和香,说是用料质朴,不伤物力,只是原也没多少,便只在内殿熏染,其他地方仍然是用旧日的熏香。” 皇帝只肯在内殿用的东西,想来当然是十分喜爱的,毕竟出尘香用料贵重,竟也次了这香一等。 “果然是官家喜欢的东西,确实与众不同,不知都知可否将香方抄录一份,叫坤宁殿的宫人也试一试?” 皇后笑吟吟相求已经是极给脸面了,陈副都知也不敢推脱拿大,云滢除了送到福宁殿两盒香,其实也将香方一并给了的,这香方的用料太简单,他请宫人拿了纸笔,工整抄录一份交给皇后的近身侍女,而后才告辞出殿。 待到他走以后,皇后反而没了兴致去接那张香方。 袖砚捧着墨迹未干的纸张颇有些犹豫,她刚想请示皇后时,只见自家娘娘已经抬手拿了羊毫笔,在砚中蘸饱墨汁后狠狠地名单上划了几道,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把这香方拿到那边去,叫人制出来给他熏衣裳。” 她应了一声是,知道这时候皇后的心情恐怕不佳,想先出去也好,但是皇后停顿片刻,还有别的吩咐。 “叫四郎把那个人送进来罢,好些日子了,就是金银窝也该忘得差不多了。”皇后将名单撂在一边,揉了揉太阳穴,她平静地吩咐道:“她夫家既然也已经安抚平顺了,想来也没什么旁的事,到了汝州行宫别馆,叫她再来见我罢。” 袖砚心颤了一下,秦家养着那姑娘已经很久了,秦氏势大,就算是那家里来闹也能威逼利诱压回去。 即便乐寿郡君出身钱氏,又有一副好生养的身子,但圣上对乐寿郡君钱氏也没有什么兴致,册封以后连私下单独伴驾的机会也不曾有过,会宁殿那边缠圣上缠得紧,钱氏便是想要做些什么也比不过云滢撒一撒娇来得强些。 但是皇后因为与云充仪稍有些不和,连带着也不太盼着那个进宫,但是如今却又肯了,想必也是想通了的。 皇帝的喜好就这样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就算寻不来一个十分相似的,但是总也不会差到哪处去。 “是,奴婢这就去办,”袖砚尽量平静地问道:“娘娘,其实四爷还寻来了几个完璧之身,不如……” “完璧又有什么用处,钱氏到现在不也还是完璧?” 曾有一个之前服侍在福宁殿中的受罚宫人说起,云充仪初夜的时候也是没有见红的,不知道是被谁先破了身子,但是她哭一哭便混过去了,官家非但没处死她,竟然还以福宁殿里的宫人服侍不力而发作,将好些宫人换下去了。 “开国以来多少嫔妃都不是完璧进宫,只要那张脸生得倾国倾城,圣上何曾在乎这个?” …… 韩国夫人隔了三日才又进宫,她听见堂兄派人送来的消息还颇为心惊胆战,但是隔了几日才发现,自己的那些担心属实是多余了。 云娘子不单单没失宠,甚至还能叫圣上允准她一个丈夫被贬出京的妇人跟随去汤泉行宫,简直是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夫人进宫传道授业原本就够劳累了,怎么又拿了这许多东西来看我?” 云滢扫了一眼韩国夫人送来的礼物,稍微感到意外。 “承蒙娘子在官家面前提携,妾才能随着圣驾一道往汤泉去。” 她夫君被贬之后,即便皇帝没有收回这个外命妇的衔儿,可是实际上她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有一样的待遇,那些品阶不如她的命妇们也不会巴着她了。 “妾实在是无以为报,只能略备薄礼,请娘子不要嫌弃才好。” “举手之劳,又不是什么大事,随驾的名单也没有定下来,若是到最后夫人不能成行,岂不是打我的脸?”云滢微怔,随后莞尔一笑:“官家随口便应下来了,我早些告诉夫人只是怕万一成行,您准备不好路上的东西。” 她要韩国夫人跟着她去汤泉行宫,除却要有一个熟识这些命妇的人帮她解围之外,也是赤||裸||裸地在向这些散播她流言的命妇与嫔妃炫耀自己的宠爱。 那些人编排她如杨妃一般狐媚,蛊惑了性情温和的天子,因此官家才对她百依百顺,但实际上这些人却只是因为得不到皇帝这样的眷顾而生她的气。 她便是要叫这些人知道,只要她情愿,这些内外命妇的规矩根本不存在。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韩国夫人曾同她说起春秋战国有一个“千金买骨”的典故,君王能以千金买骏马的骨头,那么天下人自然也能感知到他买马的强烈之心,源源不断地向王都提供骏马。 而她也是一样的,朝中的命妇也有许多,但是她都不认识,而韩国夫人也是金银堆里长大的,寻常的玉器玩物叫人瞧不上眼,也显得她太客气,反而不如安心受着韩国夫人的讨好陪伴,随口赏赐一个大恩典,不仅叫周文氏对她受宠的程度有一个新的认知,便是旁的夫人也会心热眼红。 这是多大的事情,皇帝随口便应承下来,倒教韩国夫人更添了几分刮目相看,她将带来的锦缎和珍珠珊瑚拿给云滢看:“妾听闻宫中时兴珍珠妆,又爱用珍珠做些头面首饰,想着官家赏娘子的珠子太大,做妆面或者碾成粉太可惜,所以拿了些小珍珠到娘子面前献丑。” 韩国夫人客客气气地将那些圆润饱满的珍珠放在她面前,这些珍珠其实已经算不上小了,只是比起皇帝送她的那些南珠和北珠还不太够看,但是一个臣子家中能有多少财力,怎可能和天子相提并论。 “夫人客气了,”云滢看了看,吩咐侍女接了过去,“官家不太喜欢宫中时兴的这种妆容,所以我平素也不大抹粉的。” 即便是宫中女子,也不见得个个皮肤白皙,三白珍珠妆虽然夸张,但是却可以遮掩女子原本肤色的不足,雕琢五官,以及达到视觉上瘦脸的效果。 男人和女人喜欢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女子化妆除了讨好丈夫以外,其实更多是化给自己看高兴的,否则皇帝一月才进后宫几次,这些嫔妃妆点自己,也算是一种乐趣,可是圣上却十分不喜欢这种脸上抹着厚厚香粉的妆容,除了嫔妃夜间侍寝时卸妆前后容易产生大的落差以外,也觉得花里胡哨。 圣上偶尔也会为云滢描眉点唇,但是两人时常亲昵,便是白日也是如此,她总不能像是旁的宫妃一样,为了追求这些好看而抹着厚厚的一层粉,交颈私语时染了圣上一手红白色的胭脂香粉。 韩国夫人也知道宫中珍珠远胜坊间,这些珍珠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便将私存的锦缎拿给了云滢看:“有珍珠也该配些好衣裳才是,我听闻娘子的伯父现下在蜀地任职,便托官人将他调到了府里任职,又在蜀地特地寻了最好的织女绣娘连夜赶工,得了几匹锦缎立刻送来汴京。” 云滢神色微怔,她记得她伯父和叔父这些年一直就没有升过官,除了前些日子圣上有意加恩晋封,好像一直在蜀地做一个七八品的小官。 周相公被贬到蜀地去做知府,手下的诸曹官和幕职官有些还是可以由他自己选任的。 韩国夫人说这些自然是为了讨好她,但是云滢却觉得心中并不喜欢,反而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答应圣上将人调到京城来的提议。 “外面的事情我不大知道,官家恐怕也不想我知道。”云滢的笑意淡了一些,“若没有做官家的娘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们的消息。” 云滢的过往京中真正了解的人也不多,教坊那边也没问出些什么来,蜀地那边的云氏族人只含蓄说过小时候云充仪常到他们府中去玩,后来进宫也就没了消息。 韩国夫人母族中本来就有女眷在宫中做嫔妃,只当是九重宫阙锁美人,内廷外朝隔绝才不得消息,这番话把云滢的思亲之情都勾起来了,反而深有感触:“妾的堂兄有一个女儿也在宫中,比娘子稍微年长几岁,妾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云滢知道她说的是文贵人,也不解释些什么:“夫人说的是文娘子罢,我还曾经与她一同侍奉过老娘娘的。” 说起来这个文贵人也叫她意外得很,她明明可以当夜在太后面前告发自己,又或者到坤宁殿去请皇后主持公道,但实际上她却老实得像是一只鹌鹑,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反倒让她原来如何叫太后“意外”知晓的打算落空了。 韩国夫人应承了一声是,她含笑道:“我这侄女在宫内全仰仗着娘子,若不是官家疼惜您,不许旁人入住会宁殿,恐怕这孩子都要请旨随娘子一起住的。” 云滢的神色渐渐冷下去,她知道一些低位嫔妃会想着依附主位,获得恩宠,但她现下实在是没有将宠爱分给别人的想法,对这种提议稍有些苗头就要压住的:“那倒也是,我性子不好,文娘子要是住在我边上,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 韩国夫人知道是她理解错了意思,从侍女手中接过茶,亲手递给云滢,请云滢将人都吩咐出去:“娘子宽心,贵人久失上意,她知道分寸,什么也不会说的。” 云滢根本不曾问过文氏要说些什么,但她却着急先一步说出来了,韩国夫人总不至于心急口快到这种程度,既是试探,也是示好。 韩国夫人见云滢不接那盏茶,也不急着放下去,而是一直端在手中:“妾知道娘子在宫中有官家恩宠,但正是如此,外朝也有好些人诋毁您,觉得您无依无靠,便肆意散播流言。” “若是您在外头能有亲眷,膝下又有皇嗣,想来也不至于太被动。” 即便手中的茶没有人去接,她也笑得依旧大方,“妾夫君孤身在蜀地,儿女又已成家,闲时除了陪娘子说话看书,无非是与几位大臣家中的夫人打双陆,又或者和人出去看一看铺子庄子,娘子若是不嫌弃,以后妾讲些市井的笑话给您,逗您笑一笑也好。” 韩国夫人用一只手维持着敬奉的姿势,另一只手到衣袖处拿出一张被折成四方的纸笺,垫在了茶盏下面一并奉上。 “贵人前些年得了一张助孕的方子,调养妇人身子最是得宜,妾堂兄前些年私下令人试过,确实得了个儿子。” 云滢不复方才的沉默,但也没有什么动作,“可我听说,文娘子这些时日还有小日子上的毛病。” “官家长久不踏足内廷,贵人自知无用,便不再喝这苦药了。”韩国夫人知道云滢心中的顾虑:“不好的东西贵人也不敢呈给娘子的,万一官家知晓,文氏全族的前程岂不都要白白断送?” 她这个堂侄女因为在宫中一向不得宠,这药金贵,小日子上的毛病需要长期的精心呵护,一个贵人的份例也撑不起长年累月这样用药,圣上一连数月不踏足内廷,文贵人便也死了心,后来就放弃这条路,知道她同云滢要好,转而有了别的心思,连云娘子带刀入殿这样大的事都敢瞒下来。 “周相公费心了。”云滢倚坐在案几处,半侧过头来瞧她,静默半晌后方才接过已经不复白雾袅袅的茶盏:“既然夫人一片好意,我收着便是了。” 温热的茶汤正好入口,她啜饮了一口便搁下了,“今日我也乏了,夫人不妨回府去罢。” …… 太后的病症在冬日与春日严重,而到了夏日之后,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炎热,万物生机盎然,还是因为新开太医用的药好,身子反而松快些。 皇帝不欲将去往行宫的时间拖到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因此礼部也就拟定了四月十三圣驾携后妃朝臣,奉太后太妃出游,令汝州行宫接驾。 太妃容易发喘病,其实不太适合泡温泉,但是太后却不想将她留在宫中,因此也一道跟着去散散心。 宫中正三品以上的嫔妃除了贤妃久不露面,愿意留在宫中替皇帝分忧看守,还有另外几个皇帝不大想得起来的,又犯了忌讳的,其余几乎都随驾而行。 偶尔还有几位没得了正式名分的小嫔妃,像是文贵人与两个服侍皇帝久远的老人,也得了体恤跟着一起过来。 车驾辘辘,就算是宫中浩荡出行会比寻常慢些,但是走一两日也是能到的。 驿馆三十里一歇,供车驾休息,补充给养,贵人们坐在车上哪怕没什么事情做也会觉得疲倦劳累,出来站一站、透透气也是好的。 圣上坐在御车中也不算得了彻底的清闲,出宫之前便忙碌了几日,而车驾上也不得安歇,吩咐人摆了案几,批驿站传送来的奏折。 云滢坐在一侧,眼中盯着那一方端砚属实是有些无聊的,皇帝忙的时候便是连她也好几日见不到,而御驾起行之后虽然让江宜则将她唤到了车中伺候,但圣上一句话也不和她说,眼中只有他的奏疏。 什么红袖添香的风流雅事,官家竟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她研墨固然有些功夫,但江宜则也精的很,请云娘子上车之前就研好了一些朱砂墨,让她有机会松懈一些,去瞧皇帝的侧颜。 圣上待她好时是真的好,眼中满是温柔,盛不下别的什么东西,可一旦将心思全部用到政事上去以后也不会再被外物所扰,连她也瞧不见了。 御前的内侍们在圣上面前服侍久了,知道皇帝的一些习惯。 圣上理政的时候不会喜欢人在一旁多嘴多舌地烦他,也不爱要茶要点心,身侧留一两个服侍研墨端茶就行。 而如今有了云充仪,他们不会没眼色地去打扰帝妃相处的时光,大可以在外面松快,只消管茶水的镣子备了一壶热茶在后面车上,估摸着时间进来替换一次就够了。 在外行走不比在宫中,嫔妃们的车其实很是相近,云滢来的时候好些娘子都瞧见了,若她猜的不错,还有好些背地里要骂她连在外面还不肯要脸,一刻也不歇着地勾引圣上。 只是她其实同那些女子也没有分别,除了刚上车的时候圣上问了几句,其余就没再说过话了。 这种情景恍惚叫云滢想起来她在延晖阁的时候,皇帝也叫她侍墨,那个时候她只敢偷偷瞟一眼天子,知道他生得好看,人也随和,心中却怕得很。 他那时离她太远了,即便两人的呼吸在那片静室中都是可以听见的,但她却不敢去主动说一句话。 而现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这个天底下权势最大的男子细看,那眉眼每一寸她都细抚过,用女子独特的柔媚婉转叫他不能挪开。 她甚至还感到了一点不满和无聊,圣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人传她过来,怎么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呢? 他不先和她说话,那她才不要开口,好像她多迫不及待想圣上同她说话似的。 圣上习惯性地抬手去拿茶盏,入手却觉得份量不对,方才有所感知地瞧向身旁女子。 “是该叫内侍们换茶了吗?”圣上知道云滢是不会忘记在他饮过茶之后添上新茶的,大概是茶壶已经空了,但她又不好出声让人送进来:“阿滢这样看着朕做什么?” 云滢心中略有些不满,她将头瞥过去:“官家不来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瞧着官家?” 圣上略感无奈,他不知道这一句话又哪里惹恼了她,将她揽过来,“这是哪里不痛快了,将气都撒到朕这处来?” “我在等官家来瞧我。”云滢怏怏不乐地向车窗外看去,帘子被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我都看您好久了,您才看我一眼。” 她气鼓鼓地数着:“我给您往砚里添了七八回朱砂,又斟了三次茶,您一回都没瞧过我。” 那茶盏她就是故意叫空着的,要是这样皇帝都不瞧她,那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两人私下时圣上并不计较这些什么礼法尊卑,她无拘无束些反倒连着他也松快,与那些拘礼的人相处太多,皇帝自己也会不自觉端正。 “那朕令他们进来服侍,省得磨坏了你这一双手,”圣上本无意叫她把那一双手磨出茧子,知道她陪侍许久辛苦,该歇一歇才好:“是朕看折子看忘了,想来过一小会儿便到了停歇之处,朕同你一起下去走走?” 即便是三十里一歇,嫔妃们不大敢往旁处去,怕被外面的臣子和御林军看见了自己仪容不整,而且内廷女子本就不该往远处去,只是圣上怕云滢憋闷太久了,愿意体贴一些,陪她出去走走,松快一些。 有他在,车驾便是一口气歇上半个时辰也无妨。 云滢摇了摇头,将茶盏替他添满了:“我乐意侍奉官家的,不想叫别人插手,可是您不能不理我。” 她自恃美貌,但偶尔也会焦虑:“我是不是已经入不了圣上的眼,都一个半时辰了,您竟一眼也不瞧我?” “怎么会?”圣上无奈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在她颊边亲吻了一下,“朕着紧些忙完,便能有时间专心致志地来看你。” 他不太喜欢一心二用,心里全想着折子上的事情,下笔才会快些,也才有更多的闲暇来装满她。 “官家不哄我?”云滢莞尔一笑,在圣上唇上轻咬了一下:“那我才不走呢,人家好些天都见不到官家,有好多话想和官家说,我就想守着您,哪也不去。” 圣上瞧她高兴,便吻上她柔软发心,浅浅一笑,“你自己在旁边用些点心,爱看什么书就看些什么,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好了。” 他不喜欢在车中边用小食边看奏疏,这些江宜则都是知道的,但今日桌上却摆了些果品糕点,是女郎们爱吃的那种或是绵软或是酥脆的点心,一看就知道是给她的。 圣上也是三四日不曾见她,过了这么许久,想将人拘到自己身边来陪着,哪怕是不看她,就这样也叫人心中欢喜。 他也是凡人,喜怒哀乐不可完全控制,折子上的事情未必每件都叫他称心如意,总有心情不佳的时候,万一同她说话时带了情绪,也平白叫她担心。 “我哪敢用这些?岂不是打断陛下写字的思路?” 云滢知道内侍们的心意,但是她也知情识趣,圣上在那里看折子,她在一旁吃点心,那对比得也太明显了,“我给官家切个橙子好了,您一路上都在看满页的字,怕是一会儿要难受的。” 她听闻过民间偏方,嗅着橘皮的清香可以消除头晕,现在秋冬的橘子还没上来,但是第一批夏橙已经贡到了宫中,这些橙子闻着也是清心爽朗,切来尝一尝倒也能压住人犯恶心。 圣上稍稍将奏折移过去一些,给她留了大片地方,吩咐人送了刀具和细盐进来,他如今不许云滢随意摆弄刀具利器,但切橙子倒是用得上。 陈副都知本来怕车马颠簸,一不小心划到云充仪的手,不如叫伺候的人切好送进去,但是江宜则却拦住了他,吩咐小黄门送了细盐、刀具与瓷盘,还有云滢要的香料。 皇帝自安一角,把大部分空闲留给云滢胡闹,自己伏案疾书,而云滢则一手拿着寒凉如水的刀,另一只手在仔细挑选着哪个果子看着更熟些。拿绢帕垫在下面,省得汁水流到奏折上去,叫臣子们收到了皇帝批复的折子还要惶恐起疑。 圣上言出必行,他批了许久的奏折,对剩下奏折需要多少时间也是了如指掌,等他重新从桌案上抬起头来的时候,云滢已经用盐洒在了切成一片一片的橙子上,拿盘装好等着他来享用。 她手上还有半块没处理好的橙子,但见圣上已经处理完了事情,便将剩下的先放在果盘里,把晶莹的瓷盘往中间挪了挪。 “官家,这些应该都已经不酸了,您要不要尝一尝?” 云滢把刀递给圣上,让他用刀把橙子叉起来吃,期待地看向他,像是在等着他来夸赞她的刀工。 但是圣上却皱了眉,轻斥一句:“不许这样拿刀。” 她递刀给他的时候是先将刀柄倒转,手捏着刀背那一小块的,那刀是并州进贡的,锋利得很,她这样做容易划到自己。 云滢怏怏不乐,她索性不将刀子递出去,而是自己用手捻起来一片橙子,用唇齿衔住一角橙皮,送到了他的唇边。 她胡闹起来是真胡闹,但在他身上没有一样是不留心的,连里面的籽都已经去掉了才呈给他。 这样的橙子,只消他用牙齿咬住果肉,外面的皮便可以轻易被撕掉。 然而圣上略略迟疑了一些,却更进一步,覆住了她芳香柔软的唇。 酸甜的果肉经过细盐的中和,已经变得甜蜜,就像她一样。 没有什么交缠,只是这样柔软的碰触,就叫云滢红了脸,下意识羞涩躲开了,把衔着的一角橙皮放到了一边。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圣上泰然自若地用了那一薄片果肉,低声相近笑道:“可惜不是晚间,否则咱们也能相对坐调笙了。” 她含嗔带怨地瞥了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车外的一声通禀打断。 “官家,曾大学士过来了。” 皇帝之前是吩咐过曾弘毅的,也叫江宜则直接通禀,但是现下应承却有些伤了她的意。 她还有话没同自己说的。 “你不好见他,便先回去等着,朕午膳的时候再传你过来。”圣上亲了亲她的眉眼:“一会儿朕不留他在这用膳。” 这话颇有些小气,但他既然已经说了要陪她的,天子怎么能失信于一个女子? 云滢低低应了一声,但是没有动身,只是直直地望向他。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同朕说的么?”圣上含笑问道:“朕等下派一个朕身边的镣子去你身边伺候,你要是饿了就叫他送些茶点给你。” 路上不比在宫中方便,万一云滢想要些什么东西,其实还不如借着他的名义更方便些。 “我不想要吃的。”云滢坐在他身侧,忽然就有几分不舍:“路上吃多了头晕恶心。” 他见云滢还是有些舍不得走,轻笑着安抚她:“朕一会儿不召别的娘子来,可安心了么?” 她平常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但是这路上皇帝也不可能频繁传召宫妃到自己车里,叫臣子们看着也不像话。 云滢摇摇头,凑过来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他的面颊一下,明明已经被他带着品尝过很多风月的滋味,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 她低着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走,心里便已经在想陛下了。” 说完之后她似乎觉得有些丢人,放下手中的墨条,将礼仪规矩都忘记了,连忙步出车厢,搭了岫玉的手下车,连头也没有回。 圣上被她那一吻扰乱了心绪,倒不会计较云滢出去的时候会用后背对着君王,只是莫名有些后悔让宜则直接通禀,她等了那么久,就只为和他说几句话,但是也没有如愿。 左右也不差这一刻半刻,该叫外头的人等一等才是。 江宜则难得看到云充仪如此慌张,他稍有些狐疑地端着茶点,请龙图阁大学士入车见驾,近前才瞧见圣上颊边沾染的女子痕迹,惊得几乎无以复加,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曾弘毅在云滢出去的时候低下头没敢看,他知道这就是皇帝现下最宠爱的那位娘子,但他没敢细看。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当他随着内侍进来的时候,迎面竟会撞见圣上颊侧淡淡红印的模样。 圣上素日端方危坐,即便是在车中这样久,头发与衣裳也不会稍有凌乱,这一抹香艳的痕迹停留在他的面上,显得……格格不入。 好像云充仪刚刚在这里不止是陪王伴驾那么简单,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事情。 “曾卿,你在瞧什么?”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臣子不敢直面天颜倒也正常,但是君臣许多年,有些忌讳并没有那么必要,圣上见他直直地盯着桌上的橙子,心中略有不悦,借着调整坐姿的时候将瓷盘挪得离他远了一些。 “宜则,让内侍省给曾大学士府上的车马赐一份果品。”圣上开口道:“再叫人送些细盐过去。” “臣……谢陛下圣恩。” 曾弘毅本来只是有一点不好意思,他现在就更尴尬了。 就算许多贡果专供天子,但是他也没有觊觎的心思,更何况分橙的很可能就是那位娘子。 圣上通身衣冠济楚,面色如常,连呼吸也没作乱,并不像是有过什么的样子,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中起疑的缘故,车内仿佛有一种女子留存的香气,似兰似麝,像是在无言诉说着什么宫廷艳闻一般。 “臣觉得官家未免太勤俭了一些,”他不知道是怎样才能说出来这些违心的话,往常口若悬河,如今反而磕磕绊绊,“已经是初夏,官家的车内也不见用冰。” 要说每个驿馆里都有冰窖那不太实际,而且这时节也还没到酷暑,圣上也没有觉得车内没有冰盆有什么不妥,只是他觉察敏锐,也知或许是旁的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便没有多问。 江宜则这个时候开口也不大适宜,但若是不开口恐怕以后也要在陛下这里落了不是。 “是奴婢思虑不周,忘记叫内侍省的供奉备冰了。”他趁着递手帕给皇帝的时候,趁机挡在了曾弘毅的身前,无意间将旁边的铜镜稍微侧过来,也令圣上一解疑惑。 铜镜清亮如水,圣上不动声色地随手拭去那一抹朱痕,“曾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来奏知吗?” 现下这副情景,曾弘毅也说不下去什么了,便答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回去拟个折子,呈上来给朕看罢。”圣上执起来一本已经批过的折子重新翻看:“外边暑热,无事还是不要出来为好,仔细晕头。” 曾弘毅应是,他正要出去,犹豫了片刻又折返回来,期期艾艾道:“臣车中有些应急的回春丹,最是补……温补益气,官家若是不嫌弃,臣回去叫人奉上。” 同为男子,这种事情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之数,身处这锦绣红粉堆,天子也是正常的男人,不说贪恋女色,就算是为着子嗣,皇帝也不得不留恋内廷,毕竟河间郡王还是宗室子,只要官家有子,他便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了。 只不过臣子们碍于与天子同行,有御驾在前,没有人敢肆意妄为,不像是圣上敢在车中临幸嫔妃。 “曾卿车中应急的药竟是这味药吗?”圣上本想将这件事轻轻放过,但被他这样一说反而面上带了些关怀之意:“朕等下叫太医院使为卿家瞧一瞧,不要误了身子,留下什么亏空才好。” 臣子进这种药给皇帝,若是找准了时机当然能博取欢心,但如果猜测与事实不大符合,那便是求近反疏。 太后同皇帝说这种话,圣上身为人子当然也就一笑了之,但是臣子这般那便不成了。 “叫随行太医多给你配些温养的药,”圣上本是要他先下去的,但是如今反而不着急:“少用些人参鹿茸,省得虚不受补,反而教你受罪。” 曾弘毅本来是被日头晒得面上有些红热,但是下车之后脸便全白了。 曾夫人正坐在车中和一名妾室说笑,那个妾室正切着圣上遣人送来的夏橙,撒了盐递到夫人唇边,用帕子替夫人擦拭多余流下的果汁,见自家老爷袖子里鼓鼓囊囊像是藏了好些东西,怒气冲冲地走回来。 她侧身给他腾了地方,才见他满脸怨念地将一包药丢在了座位上,一口果子也没吃便又出去了。 …… 云滢听说这事之后起先还又羞又怕,但是后来又笑得厉害,她这个“罪魁祸首”瞥了一眼圣上:“官家怎么这样坏,如今在路上也没个地方给他们煎药,就算是行宫里面,恐怕曾家也是不会煎药的。” 圣上与她说这些的时候正是车驾在驿站停歇稍作修整用膳,他见云滢丝毫不知道悔改,便夹了一箸她不爱吃的鱼肉过去,“朕被人笑话,难道你就有脸?” 云滢摇摇头,她想了想便把不该说的话又咽回去了,“官家知道吗,韩国夫人最近也给我进药了的。” 圣上不以为意,韩国夫人因为她才能跟着一道来行宫,那当然也对她感激万分,他含笑问道:“为这一张药方,你这个醋坛子才肯叫文贵人一同来的罢?” 那些位份低的嫔妃除了得脸的主位嫔妃会和皇后央求,基本都是来不了的,要不是云滢来求他,随驾名单上不会有她的。 “谁说的,还有珍珠和衣料的,”云滢吃着这些路上的饭菜其实什么都是没滋没味,她现下没什么胃口,只叫人盛了平常一半的饭:“是药三分毒,官家与我都是身体康健,我都不许您吃生子丹,那我干嘛要吃助孕药呢?” 皇帝面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周氏又不是你的娘家,她送你珍珠和衣料做什么?” 后妃与自己的母族私下授受他也就权当不知,但是韩国夫人送她东西,必然是因为她有所图谋的了。 云滢略觉察到一些圣上的不悦,她坐得近了一些,眼中笑意盈盈:“是因为她觉得陛下喜欢我,所以说要借我的手将这些送给官家,让我穿给官家看。” 这样说倒也没什么错,圣上坐拥天下,对于金银珠宝自然不会太在意,内库里的东西他清楚多少就够了,但是这些耳珰珠翠却能叫他的小姑娘开心,看起来也更赏心悦目,让男子挪不开眼。 “这是什么胡话?”圣上笑着责备了一句:“她同你日日在一处,竟不知你素日也很少用珍珠做妆的?” “官家平常给我的那么大,我怎么好拿来往脸上贴?”云滢知道圣上如今并没有计较,便索性全说了的:“而且那做衣裳的衣料是蜀地那边的,我想在宫中很少见过这样的衣料,要是等制成衣服穿上,官家眼里别人便不会有旁人了。” 韩国夫人送东西给她,难免会被有心人知道,与其叫别人说给圣上,还不如她自己先说为好,她乖乖地把鱼肉吃了,“圣人举办便宴,我穿这个去一定好看。” “朕眼里有没有你,原也不是看这一件衣裳。”圣上微微笑了一下,他送的东西也多,但也很少有能叫她这么喜欢的东西,“你要是真的喜欢,朕传旨到蜀地,让他们每年给宫中进十匹来。” 能叫她看上的蜀锦想必制作起来也是寸布寸金,工序繁琐,就算是韩国夫人送一匹也已经是很贵重的礼物了,云滢口中尚有他夹来的菜,不便同圣上说话,只用疑惑的眼神瞧着他。 “只供太后与你,自然不用太多。”圣上见云滢这般不解,轻声一笑:“旁处还有更好的丝绸,你总不能因为这一种好看,就不去再要别的了。” 这一点锦缎皇帝还是不会看得太重,但也正因为他富有四海,才不会愿意叫她受旁人的馈赠与心意,这些东西只要他说一声,便能十倍百倍地送到宫中。 她喜欢一件东西,原是因为喜欢那东西的独特,若是旁的嫔妃也能得到,那还有什么意思,而且一旦宫中这种布料多起来,对于产地的百姓也是一种负担。 “我不是嫌少……”云滢低下头去,她是没想到圣上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满足她,“官家不怕人议论吗?” “他们原本议论的也不少,以后阿滢不收就好了。”圣上看她像是害怕,便停箸来安抚她:“韩国夫人还同你说什么了,你便是说了朕也不会生气的。” 云滢摇摇头:“夫人没同我说更多的,但是我原本是想请官家把我家人调回京城的。” “从前要追恩的时候非得同朕闹别扭,现在反悔,阿滢觉得朕会同意吗?”圣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忽然想通了?” “他们在外地待着,我不放心。”韩国夫人同她说完之后,云滢便有这种想法了:“外面人觉得宫里有个娘子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总来奉承他们,我总觉得这不妥当,还不如把人放在汴京城。” 周婕妤的兄长仗着妹子生了公主便敢这样嚣张,她虽没有子嗣,可是外面已经把她吹成了可令兄弟姊妹裂土封侯的程度,家中的人得了这些好处肯定还不会罢休,索性把他们放在汴京城里,省得山高皇帝远,做出些连累她的事情来。 圣上现下喜欢她,而她做的所有事情也必得叫皇帝清楚知道,两人之间才不会生出些猜疑忌惮,皇帝也不会觉得她心眼太多。 男女之间的情分本就难以拿捏,更何况他还是天子, “天子脚下,有官家看着,我不信他们敢做什么事的。”云滢将头依偎在圣上的肩上,弄得他也没办法用膳:“您说好不好嘛?” 圣上原本便不会吝啬这些封赏,而且外戚确实还是留在京中更好一些,省得嫔妃在宫中勤俭,反而亲族在外面做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拖累内廷,周婕妤兄长的事情他不愿意计较是看在她父亲的功劳上,其实反而与她本人与公主没什么关系。 公主自然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但她的母亲和家族若是有了错处,皇帝就算是再为她换一个母亲也没人说什么。 他等云滢连着唤了他几声,方才笑着斟酌同意,“朕省得了,快些用膳罢。” 车驾行进虽然不快,但是四月十五的傍晚也到了汝州行宫,汝州知府已经让人将宫殿附近重新打扫清理,而行宫里得了接驾的旨意,也早就张罗了起来。 圣上独居明光堂,而皇后则住在凝清殿,太后太妃选了会君山附近的殿宇结伴而住,这地方依山傍水,除却夏日里容易招来蚊虫,需要长时间在屋内熏染艾草,几乎称得上是最清净的所在。 嫔妃的居所由内侍省提前安排过的,内侍省也晓事,知道云充仪得宠,所以特地在云滢住的蓬莱殿附近没有安排嫔妃,而且宫殿内有一方先帝为当年还是嫔妃的太后修葺过的露天温泉池,因此也不需要云滢像旁人一般去到温泉群池、或者让人将温泉水挑回来才能享受。 国朝的宫殿一向不崇尚宏大,更讲究精致小巧,这与前朝是不同的,宫殿的取址依山傍水,而且地处高处,可以尽揽湖光山色的灵动奥妙,这与精致不凡的亭台楼阁相对,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本来圣上是应该举行夜宴,而后到皇后殿中安寝,但是车马劳顿,圣上也不愿意在刚到的时候便排累人的大宴,便延后了三日,皇后也借口劳累,反而请圣上回明光堂歇息,甚至还吩咐云滢去服侍。 初一十五原本是皇后的好日子,云滢也没想过皇后还有会推拒的那一日,但是圣上却没有半点迟疑,允准了皇后的提议,弄得她也不好说话,先后向太后太妃请安之后,也就进了明光堂。 云滢半倚在榻上看话本,经过那次圣上发现她是学着话本里面嫔妃割手臂后,这话本书册上的内容筛选近乎严苛,稍微过分一点的情节都没有了,反而叫她觉得无趣,随手翻看了两页就丢在一边。 圣上的宫殿无疑是比她的蓬莱殿还要大上许多的,明光堂的殿内本身就有一方引水入殿的明光池,几乎可以容纳二三十人在里面,皇帝虽然难得从禁苑中出来,但对这些新奇的享乐之处不是特别在意,夜间又有汴梁送来的新折子,只是云滢喜欢,便叫她自己随意去玩。 但是云滢却不是很有兴致,知道他们这么做应了一声,也就算是知道了,自己一个坐在书房旁边的榻上,圣上翻阅奏折,她便要倚在那里看书,只是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琵琶曲的谱子。 “娘子,池子里的水已经放好了,您不想下去游一游吗?” 岫玉最近因为向皇帝私自奏报的事情被云滢冷落了一些,虽然充仪娘子说过不计较,但也瞧得出因为这事动了换人的心思,她现下须得百般哄着,一心向着云滢,省得娘子将来把她贬回去。 明光池分为一大一小,一方一圆,大池子中除了引入的温泉水,更多的还有一些牛乳、香橙花还有玖瑰,小池子是一汪清泉,方便洗净身上残存的牛乳和香味。 这些东西不大讨圣上的注意,都是内侍们为了讨云娘子高兴而弄出来的东西。 云滢摇摇头,轻声同岫玉说道:“听说皇后娘娘从行宫外接了一个姑娘进来?” 岫玉应了一声是,“宫中人对此讳莫如深,但是娘子不必有什么担忧,皇后身边的养女并没有一个比得上娘子的,官家又最为喜爱您,娘子安心就是。” “从前皇后娘娘但凡将一个姑娘养得好些,都会趁着圣上驾临的时候奉上,”云滢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怎么这一回反倒是悄无声息,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她眉头微蹙,“去告诉韩国夫人,叫她替我查一查,查不出来就算了。” 岫玉称是,但是还没等她退出去,云滢又叫住了她:“你去将我的琵琶抱进浴间,然后叫兰秋进来。” 云滢稀奇古怪的点子多得很,谁也不知道她想要做些什么,偏偏圣上又宽纵得很,岫玉便也不再劝说,喏喏而退。 圣上到了行宫,倒也不像平日里常穿些青色、玄色或者朱红的常服,而是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色寝衣,即便是坐在桌案前,也比平常多了几分风流闲适的意味。 “官家,您今日怎么还有这么多折子没看完?”云滢握紧了自己衣服的领口,她换上的衣物也比平常宽松,俯低的时候总会有些不妥。 她不太注意皇帝批阅的内容,但是也知道圣上大概是要批复完了的。 姑娘原本就是柔软的,云滢便像是天边最轻柔的那一朵云,哪怕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的背上,圣上最初感受到的也不是那种重量,而是无限的绵软和内里蕴含的青春意味。 他今夜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只是习惯了十五不召幸嫔妃,便预备将折子都批完才同她安寝。 然而她却是不依不饶,全然依附在他的背上,扰乱了他的心神。 说不清是那絮絮低喃动人,还是那已经被他抚握过多次的盈盈山峦勾得他眉心处蹙起,有了一道细痕。 但云滢似乎觉得这样还有些不够,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覆在他眼上,不许他看:“官家,猜猜我是谁?” “你看的这些都是朕批复完的,这一本写完朕就不必再看了。”圣上对于她这些伎俩虽然头疼,但也喜欢得很,“阿滢,别闹了。” 云滢得到了他这样的回答才算满意,接着又生出许多疑惑,“那官家明日还上朝吗?” 圣上知道她对这些制度还没弄清楚,但或许有些坏心思,哪怕眼睛还是被人蒙着的,还是好脾气地向她解释:“这满朝官员随行的尚不足一半,这里又没有垂拱殿,朕去何处上朝?” 随行的重臣恐怕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他在行宫里的时候没必要再讲究这些,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人到明光堂书房见驾也就算了。 行宫的规矩要比宫中松散许多,就像是他现在,即便同嫔妃有了些什么,其实也不会有人来管的。 云滢割破手臂之后,他便隔了好些时日才同她有上一次,后来出发前又有许多事情,召她到车驾也不能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因此圣上也能猜到她是有些想了的。 “你先去里面浴间自己玩一会儿,朕晚些过去。”圣上将她覆在眼上的手取下,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掌心,“你要是想要些什么糕点酒饮就直接同宫人们说,或者让宜和宜春给你通头,朕都随你。” 云滢却有些迟疑,低声同他说道:“叫那么多人在里面服侍,我怎么好自己玩?” 她面色纯净,又生得一双盈盈眉眼,但是她用这种天真的语气和他讲话时,圣上心潮突然翻涌得厉害,他定定地将她看了又看,才发现她竟然连菱袜也没有穿,白生生的足踩在厚重艳丽的波斯毯上,被女子宽大的寝衣遮掩,反而有些怀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帘幕低垂,明烛高照,光影浮动之间透露着无形的缱绻迷离,明华堂内点着雪中春信,袅袅清香醉人,莫名叫人想起“软玉灯边拥”的艳丽旖旎。 汝州有许多秀丽的景致,只是圣上难得巡幸,恐怕山里也会有白狐成了精怪,化成人形,走到他面前手足无措地勾引,企图吸食帝王的精气。 圣上坐在椅上,哪怕心中有些想法,但还是泰然自若地看向她,喉结滚了几滚。 这是天子的寝殿,云滢也是他所钟意的女子,他想做些什么,都是应该的。 但云滢之前其实对这事的热情并不如男子,只是因为清楚他有几分意动,才肯答应下来。 他也想看看,云滢能大胆到哪一步。 云滢说出那话的时候,本来便是含着羞怯的,圣上竟然没有半点反应,这简直叫她有些无地自容,她紧咬着下唇,几乎有些赌气地想要自己过去,但后来却发现,她根本没来过这地方,没有内侍或者宫人引导,她怎么知道明光堂那处汤泉在哪里? 圣上起身,伸臂想要把她拉过来,但是这人还没等人哄,自己便又回来了,伸手揽住他的颈项,圣上瞧她仍是气鼓鼓的,不免轻笑了一声,将人拦腰抱起,往浴间走去。 汤泉热气氤氲,四周淡黄色的帷幔垂下,掩映住了宏大的浴室。 在这种地方,连那座宽阔的万里山河图屏风都显得有些不够看。 云滢被圣上取笑,便不想轻易遂了他的意,察觉到周围的空气湿润,扭头望见四周帷幔,立刻不依地要下来。 女子那一点挣扎的力气尚且不如砧板上的活鱼,起码活鱼还能挨着实物借力,而她却被人横在了半空,没有借力之处。 但是圣上也舍不得像是屠夫一般控制着她,便依顺了她的意思,将人放下来。 云滢的发钗已经落了,她披发赤足,过河拆桥般先入了帷幔,还将金钩也挂上了。 宫人已经退下去了,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丝质帷幔,她便觉得像是把人拦在了铜墙铁壁外面一般,一双含笑地眼睛瞧着他,手却在身前的系带处随意拨弄。 有帷幔阻挡,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长裙委地,美人只剩了一层薄薄地外衫遮掩,她玉面生霞,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去解开外面罩衣的带子,却听见金钩开合的声音,吓得她花容失色。 “阿滢,你怎么……你怎么敢!” 圣上见到失去这层阻断之后她这般羞怯,虽然心中如潮翻涌,但也不好太吓到了她。 “官家不喜欢我这样吗?” 云滢笑着伸出玉臂勾了圣上颈项,主动覆上他的唇齿,她的肌肤白腻柔软,落在他的寝衣上,丝毫不输给绸缎因烛光而散发的光华。 但是她只是稍微主动了一会儿,就被什么东西提醒到,羞得挣开了他的禁锢。 她不是没想过圣上会喜欢,但是却想不到他会这么快就……有了意思,那她岂不是要吃苦头!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亦不避忌自己原本蛰伏的那处有所感应,他见云滢挣开自己,倒也不恼,只是笑吟吟地自下而上打量着她。 云滢平日里很喜欢圣上将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那满是自己倒影的温柔带有无尽的缱绻,但是每每夜间此时,她与圣上四目相接,只觉得那目光所及既热且烫,惹得人心绪纷乱。 本来离得近些还好,但是离得远了,反而更叫她看清了圣上面色与目光所聚之处,仿佛已经将她如何了一般。 “官家不许看!” 云滢有些后悔自己先把内里的长裙解了,只留下外面一层罩衫,她最近隐隐发觉自己胖了,现在就是节食也还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怎么好叫圣上看见。 圣上笑吟吟地听她说话,目光反而更放肆了一些,他笑着问云滢:“为什么?” 云滢身上的每一处他都是见过的,而她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他想瞧一瞧也是应当的。 “我现下都胖了。”她本来是想借着乐器或者温泉汤池来遮掩自己胖了的事实,没有料想到圣上的急切,便自己戳了一下变得有些看不出的锁骨,“这里原先是有一个美人窝的,现在没了。” 她原先穿褙子,那两道浅浅的肩窝不单是在两肩处撑起衣料,还有一种别样的纤弱美感,但是现在却有一点点不合适了。 她的脸被温泉热气蒸得红晕满颊,或许也是有些残存的羞怯,长发披肩,眉目含情,肌肤丰盈温润,身段窈窕,当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叫人像是迷了心窍一样,只想握住她,不许这夜里的精灵逃走。 圣上这样想了,自然也这样做了,他将云滢环住,在她的颊边落下了细密的吻,男子本来就比女子在这种事情上更容易先动情,想叫她依顺必然还是要花些心思调动她的情绪。 “官家怎么这样……容易情不自禁?” 云滢平日里也不见他这般不能忍,若说现在让他称心如意,自己没什么情动的迹象,反而要容不下他,她嗔怪地瞥了一眼圣上:“我还想了许多东西了,您怎么把宫人都遣退了?” 这个时候不将宫人都散了,只怕她才要更怕羞,圣上怎样都是要落得不是,索性便全由着她来,当真松开了她。 “朕反而觉得阿滢身上的肉不似你的性子,”圣上原本还觉得她有些偏于纤细,丰盈一些些反而会更好看:“每一两都有分寸得很,懂事地长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恰如其分。” 他不理解云滢的担忧,反而颇为赞赏:“可见这些日子膳房是该有赏的。” 她怕身上划的那一道留下疤痕,于是就吃了好些时日不带深色的菜肴,还喝了些牛乳。等那道痕迹消失不见,也就放松了对自身的要求,结果人就丰盈了一些。 该瘦的地方依旧显得窈窕动人,只有他喜欢的地方丰盈起来了。 云滢本来是吩咐人将琵琶拿进来的,兰秋知道娘子现在总是抹些瘦身的药膏,原先也是候在殿内,但是前头官家抱了娘子过来,她也只好将琵琶放在浴室榻边的桌案上,自己一道退出去了。 “官家不是觉得圣人排的《长恨歌》甚好么?”云滢与他一同坐在榻上,她执了琵琶在怀,将自己身前大半都挡得严严实实,她随手拨了几下弦,“可惜没有指甲拨片,我也只能弹到这个份上,您凑合听听算了。” 温泉水滑,雾气氤氲,灯下又有美人低唱,确有几分前朝的盛景幻影,只要意境在,这音律如何反倒在其次,他明明知道榻边的女子衣着大胆,却又一点春色也瞧不见。 《长恨歌》也只有前半段还是盛世,后面就凄凉了,云滢只唱了一小段,她在这方面并不如真正的琵琶女精通,到了“春从春游夜专夜”便笑着来戏弄人:“圣人,您瞧臣妾唱的有梅精好么?” 圣人虽然在本朝是用来称呼皇后的,但在前朝却专指天子,而梅精自然就是传闻中玄宗皇帝的一位宠妃了,当然也只是传闻,史料上并没有关于她的记载。 玄宗这样称呼梅妃江采萍是亲昵,但是她这样说,反而是吃醋了。 圣上忽然被她这样称呼,倒也没有多少不适,只是随手拿开了她的琵琶,笑着纠正她:“杨妃宠冠六宫,性情骄纵,私下可不是这样唤人的。” 云滢也觉得有趣,便唤了一声“三郎”,执住他手撒娇:“三郎不去泡一泡汤泉吗?” 圣上眼中清明非常,却只坐在那里不动身,只是再度开口:“阿滢,你说错了。” “不许叫三郎,也不许叫圣人,那官家要我叫什么,圣上?陛下?”她见圣上目中似有期盼,咯咯笑了一声:“总不会是阿瞒罢?” 阿瞒,是玄宗皇帝的小名,也是曹孟德的。 她笑着叫了几声阿瞒,圣上的神色却渐渐冷下去了。 “官家怎么了?“ 云滢本来也只是玩闹,她讶异地看了圣上一眼,哪怕这些并不是皇帝的小字与序齿,给她些胆量也没敢想过真这样僭越地叫皇帝,她尚不解其意,轻声开口询问:“官家,我哪里说错了……” 话音未落,圣上却已经欺身吻了上来,她还没有怎么反应过来,那最后的一道罩纱便被人随手扯了,一半还好好地在榻上,另一半却不知所踪。 浴池附近是没有人的,又垂下许多帷幔掩映增添风情,内侍们不敢打搅圣上的兴致在此守候,但又怕内殿失火,因此便在灯烛处罩上了琉璃防护。 灯火通明,照在了水墨屏风之上,山河万里图上清晰印着一对男女,叫人看了惊慌脸红,不敢去看圣上的双眼,侧头去看,竟也被那剪影羞得厉害,想着闭上眼躲个清净,圣上也是不许的。 云滢还没反省过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就结结实实承了几次雨露恩泽,皇帝知道她的艰难,在这件事上向来温存,但有时候稍微用些蛮力,云滢也勉强能撑得住。 她往常撑不住的时候便会撒娇,企图蒙混过关,但不知道是不是圣上已经有好多时日不曾召幸嫔妃,她就算是求了也没什么用处,男子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更要来欺负她了。 云滢被他弄得恼了,但是面对强势如天子,她恼、她哭都没有什么用处,只能握住圣上有力的肩央求他:“官家……教教我……怎么才能叫您满意?” 她虽然也是有些想这事的,但圣上这样还是叫她发怯,但云滢也不敢再怀疑圣上服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丹药,这是天子逆鳞,她触了只会被欺负得更难堪。 哪怕现在就是再怎么求子心切,她也不敢提生子丹那档子破事了。 圣上见她完全不开窍,便又使了几分力,等她眼睛有些聚不住神,知道她这个时候便如饮酒一般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处,轻声开口道:“阿滢,朕在先帝诸子之中并不是三郎。” “我知道的呀。”云滢还有些没回过神,迟钝答道:“玄宗才是三郎嘛,我哪敢这样叫您。” 当今圣上是先帝的第七子,当然也是嫡子与长子,毕竟先帝诸嫔妃生养得少,存活下来的公主皇子也没有几人,正因为如此,太后才被先帝借着生养有功的由头封后,臣子们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阿滢觉得朕疼你么?”圣上还没有完全消气,只是行动轻缓了许多,让她有时间和精力思考自己的问话,“不及玄宗疼杨妃吗?” “官家当然疼我了。” 这一点云滢没有任何异议,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圣上都会准她,甚至给的比她想要的还要多,哪怕一月只往内宫留宿七八次,但也悉数是在会宁殿的,“但是唐实亡于玄宗,您拿他自比似乎不妥。” “阿滢,你当真不明白吗?”圣上在她唇齿上辗转几次,似乎话到嘴边,又不好开口说些什么,“太后平日里见朕如何说话,你也是听过见过的。” 内宫外廷所有的人都是用官家这样的称呼来尊奉天子的,她平时这样环住他颈项叫官家的时候声音轻柔,叫人生出无限的喜欢,那是与别人这样尊称他不同的,但是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不够。 好像除了先帝与太后太妃,从来没有人敢用七郎这样称呼他。 云滢于那种飘渺幻境中停留了许久,懒得动弹一下,但她一向是心思敏锐,不会察觉不到皇帝想要她说些什么,但她又觉得有些难以出口,眼睛眨了眨,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夫君不同于旁人,他是所有人的皇帝,即便是在她的面前,也是先君主而后论其他,她可以任性,但还是将他视为君王的。 圣上本来见她青丝微湿,是有心怜惜些的,但是她这样只知道咬着唇看人,明明知晓他的心意,却又不肯应人,便也多了几分气恼,不肯体贴她的辛苦,揽住了她光洁的背,将人带到汤池中。 本来如果只有天子一人沐浴,内侍们是不会放这么多水的,只是想着云充仪第一次过来,或许会喜欢将这里当做游泳嬉戏之处,因此才弄了这么许多讨人欢心。 但是现下她被人抱着步下玉阶,被温热泉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的时候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换一个称呼两人之间不是没有过的,她为了尽快云消雨歇,说过好些叫人听了脸红的话,毕竟那些床笫间的话语又做不得真,只是图两人尽兴而已。 但圣上如今眼中却十分清明,似乎能看到人心底去,叫她不敢与之对视,只得侧过头去。 云滢忍了一小会儿,却实在是有些捱不住,她终于主动握住了圣上的肩颈,略带哀求地唤了他一声:“……七郎……郎君你别这样待我,我会害怕的。” 这温泉的水温用来沐浴是十分舒适的,但是他们在池中交颈,那女子的感受就另当别论了,她怕皇帝不肯放过她,就拿圣上在意的事情来哭着说:“咱们快上去,现在沐浴不是都白费了官家的恩泽么?” 圣上虽然称了心愿,瞧她眼中涓红,敢怒不敢言,便知这一声郎君不是发自肺腑,他轻责了一句“不诚心”,但最后还是瞧她再度攀登极乐之巅的时候饶过了她。 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的时候会哭,生气他不爱惜的时候也会哭,即便云滢全程被男子服侍着擦好身子,又裹了内侍预备好的寝衣躺在榻上,她还是蜷缩在一侧,拿纤弱的脊背对着他低声抽泣。 圣上有心让人进来收拾,但又不想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便拧了巾帕来擦拭她湿发,省得她第二日起来头痛,俯身去亲她湿漉漉的面颊:“阿滢,怎么还在生朕的气?” 她低声抽泣了多久,便被人这样亲密爱怜了多久,云滢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抬首去推天子,这个时候往往是男子最舒心畅意的时候,用不着论什么尊卑,“我还生气呢,不要您亲我。” 女子的声音绵软,哪怕是当真生气,也显得有几分无力,叫人爱怜。 “太医替我算过,说我这几日该有雅信,”云滢想想都觉得不划算得很,圣上图方便,直接在方圆池中各沐浴洁净了一次,连牛乳和香橙花的气味都没了,她怎么可能留住别的东西:“我说了要回岸上,要回岸上,就歇一刻钟,官家……郎君怎么像是听不见一般?” 圣上微怔,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是雅信?” 云滢恼得想用足去将人往外踹,却又被人捏住了,“您问太医去,我怎么弄得明白!” 圣上生气的时候她当然不敢这样,但是如今他又好说话了许多,就该她来赌气算后帐了。 皇帝只是不曾在这上面留心,但是稍微联想一下便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便低头在她唇上轻印一吻:“这种事情自有天定,你算这些做什么?” 他这样当然是没有办法安抚住她的:“一次两次能成什么事,你这些时日便住在明光堂,总比计较这一点点东西要强。” 在宫中她要是一直住在福宁殿当然会被议论,但行宫本来就是皇帝放松消遣的地方,没有太多的规矩,圣上既然喜欢她,也就不想放人往蓬莱殿住着。 “不是官家叫杨怀业来替我算的吗?”云滢懒懒地躺在榻上,她不是不想同皇帝住在一处,但是随行毕竟还是有好些嫔妃的,她住在这里,太后与皇后恐怕也是要有说道的,“官家少用这些假话来搪塞人,左右娘娘生气也不是冲着您的。” “当年太后在大内的时候便不住嫔妃的宫殿,而是同先帝一起住在福宁殿的,”圣上淡淡道:“朕也不住东宫,你住在这里有何不可?” 这件事说来是太后开了先河,说起皇帝来恐怕有些站不住脚,毕竟人总会有些劣根性,向父母学坏的容易,学好的却很难。 正人先正己,只要父母这样做过,孩子学了后也容易反问当年行迹,反而要将人堵回来。 “老娘娘也不像是你这般迂腐,”圣上平静道:“当年同先帝情深,出入内廷亦不避讳称呼。” 云滢想象不到太后这样一张威严面孔还会唤先帝郎君,但想一想人总是有两面性的,对待先帝亲昵,和威压六宫也不冲突。 “杨怀业如今极得太后信任,朕只命他专心侍奉太后,向来是不唤他来御前的,”圣上颇有几分珍重地执起云滢的手,替她按揉不舒服的地方:“君无戏言,朕何时同你说过假话?” 云滢稍感到惊讶,杨怀业过来诊脉的时候口风紧得很,而且这种羞人的隐秘事她以为除了皇帝授意,是不会有人敢来问的,“老娘娘又不像是官家这般,怎么会问我这些?” 她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多了一点埋怨:“官家不会将我做的事说出去了罢?” 圣上瞥了她一眼:“太后虽在病中,但也不是你一个小女子随意就能糊弄的。” 他也知道母亲的脾性,年纪大了就会像是幼童一般叛逆,越是明着夸奖越不会相信,所以并没有夸张些什么,只是在清宁殿给太后奉药的时候随口说了,还责骂了云滢几句,反倒惹得张太后好一阵发笑,连压着药苦味的甜汤都不用了。 云滢也知道自己那样的做派根本瞒不住,但是她眼下根本不清楚太后如何想,便从榻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圣上:“老娘娘没生我的气?” “太后若是生气,便也不会让杨怀业来瞧你了。”圣上轻轻抚顺她的发丝,“阿滢,旁的事情都有朕,你安心在这里就好了。” 皇帝事后的温存像是抚摸狸奴一般,顺着她的毛,有一种催眠人的安心感,云滢应了一声,“官家要我做什么都成的。” “少来这般花言巧语,方才叫你这样唤一声便这样难?”圣上笑着在她腰上拧了一下,随即笑意却慢慢淡了:“你从不曾拿朕做夫君的。” 她的乖巧、柔顺都是对着皇帝的,要她叫一声郎君,却不大容易。 “怎么会?”云滢起身环住了圣上的腰:“这不是不合规矩么……” 她说到一半就闭了口,旁人说不合规矩也就算了,她仿佛才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人。 “您又不是能容我这样一辈子不守规矩的,等到官家厌弃我的时候,我再这样不知趣的叫,反而让您不开心。” 云滢枕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再说了,这样的亲昵您不知道让多少人叫过,先后、皇后,还有那些少年开始就陪伴官家的嫔妃……” “好像同人人都能叫的官家相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若是真这般觉得,方才早便改口了,何须受这么许多罪?” 那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在他耳边萦绕,但圣上却多了些笑意,“阿滢吃醋了,对吗?” 自从先后去世,宫中就很少有人提及她了,除了她曾经触怒天子被废,也因为这个女人同样是当今皇后的忌讳,但是她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妨碍。 “我哪有吃醋?我是在同官家讲道理!”云滢抬头怒视着他,却在触及圣上目光的那一刻又软了下去:“我就算是爱吃醋,官家不也早就知道了么?” 她直视圣上的时候不可避免会察觉到他的威势,不自觉就底气不足了,捏紧了他的衣襟低头同他赌气道:“我是吃醋了,官家要拿我怎么样?” 圣上从没见过一边畏惧他一边又要和他叫板的人,想教训她又舍不得,便像是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那般拍着她的背:“朕能拿你怎么样,娇气成这个样子,想再来一遭你也受不住罚。” 云滢被他这样取笑闹得脸红,她从圣上身前抬头,怯怯地附耳问道:“都有谁这样唤过您呀?” “确实有好些,朕记不清了。”圣上见她又想问又不好意思,他叹了一口气:“朕什么时候没有遂过你的心,你竟然还这样怕人?” 云滢有些时候比任何人都要大胆,但有的时候却不敢轻易尝试再进一步,在他的面前装作不知,这叫他有些不甘心,也有些恼怒。 她的心中,当真全然都是爱慕吗? 云滢听到他后面这句,就知道前面是他在骗人,也不吃醋恼怒,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低声笑了。 “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呀?”她反正脸上也没什么妆容,就在人身前胡乱地蹭了几下,“七郎,好郎君,你告诉我嘛!” 她的声音柔和,这样叫人更是让人难以推拒,圣上被这一番胡闹弄得没了脾气,却又生出些别的心思,无奈笑道:“不许这样叫朕了。” 他真生气的时候才不是这样的,云滢本来就容易逆反,只要不是真的生气,她才不肯遂人意呢。 “我才不要呢,”她这个位置正好很轻易便能够到他的耳朵,云滢调皮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欣赏他颈边因为自己而有的淡淡红色:“官家金口玉言,都说了要我这样,怎么还要收回去?” 她才被男女间的情热滋润过,又泡过汤泉,正是慵懒无力的时候,圣上听着她在耳边呢喃,又在不依不饶地作弄人,鬼使神差的,便又重新将她放到了榻上。 云滢勉强抬手去抵住他的唇,羞恼中微微生出些怯意:“官家不许再来了,就算是春||宵苦短,咱们总也得细水长流才行,您看看这榻、这池子都成什么模样了,再闹下去宫人们要怎么想圣上?” 她自己足意了以后再来劝说他那便是振振有词,“您总不能为了一时的欢愉,叫宫人们觉得咱们不庄重。” 圣上听她这样怕羞,忍不住低声轻笑,他想要说些什么又怕云滢要翻脸,只是亲亲她的面颊,并无其他非分的举动。 “阿滢……” 被他低声唤了一句,云滢便疑惑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圣上还有什么要同她说的。 “你知道这里是只用纱幔屏风阻隔的,”圣上含蓄地同她说起:“宜则他们都在外面守着。” 云滢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解:“那不是怕温泉热气憋闷,叫人容易昏厥吗?” “这话倒也没错,”圣上将她细碎的发丝都捋齐整了,“不过阿滢刚刚哭得声音那么大,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外边可能都清楚的。” 云滢半张了檀口,欲哭无泪:“怎么会,官家不是叫他们退得很远了吗?” “不怕的,”圣上怜爱地啄了啄她的面颊:“他们在这些上都比阿滢还懂,男女情动,谁会来笑你?”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诚如圣上所言,内侍们守在外头等着伺候,里面贵人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横竖都得留心,纵有些什么不该听到的被人听见了,也就当自己是根木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且不光是他们,跟着云滢过来的侍女也是候在外面的。 毕竟内侍们虽然净了身,但是圣上也不会愿意他们去碰触嫔妃的身子,有些近身照料的活计还是得娘子身边的正经宫人来做。 圣驾初至行宫,车马劳顿,其实内侍们也不觉得皇帝会有很高的兴致,但是内里低吟之声不绝于耳,中间偶尔还夹杂着女子哀哀的哭泣,酥媚婉转,不单单没经过人事的宫人们害羞脸红,就连内侍们听见圣上与云娘子的声音都会有许多不自在。 江宜则领了人入内收拾,圣上与云滢已经另择了一张竹榻小憩,他是领头的总管,见了圆池中的清水沾染了许多方池中的香花,不由得瞧了一眼竹榻上的女子,见圣上将御用衣裳披在了云娘子的身上遮掩,教她枕在膝上休息,便低下头着意放轻了脚步,低声吩咐黄门拿些薄丝被垫一垫。 岫玉收拾浴室小榻的时候倒还能呼吸平静,但是兰秋去桌案上拿按摩香膏的时候往榻上瞥了一眼,瞬间联想到了些什么,羞红了脸。 圣上平日里好性儿,是什么都依着娘子的,但偏偏榻上却不肯饶人,也不晓得自家娘子受不受得住。 “你待内侍们走后去服侍娘子按身,”岫玉将这些看在眼里,把琵琶自抱了,对兰秋附耳轻声:“你也服侍人久了,可别在官家的面前露怯,叫圣上以为你服侍不来。” 云滢勉强遮紧了内侍们准备给圣上的寝衣,她被圣上这样一下下地安抚,几乎是要睡着了的,那种男女情热达到巅峰之后,无尽的绵绵余情与困倦疲乏接踵而来。 圣上平日里也不会自己得了满足就撂手,而是常常与她温存私语,叫她觉察出一种别样的温情。 云滢的头发差不多已经干了,但还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宫人们又怕她躺在竹榻上着凉,拿了薄被垫在榻上,才悉数退出去。 兰秋拿了香膏过来福身请安,她因为能认穴准确,按摩得人通体舒畅而颇得云滢的喜欢,这圣上也是清楚的,他不介意云滢将他当做软枕,示意兰秋便这样过来服侍。 云滢被他的雷霆雨露滋润得有些过了,兰秋刚用掌心温热了香膏从颈肩往下抹去,便听得娘子像是狸奴一般轻哼了几声,似是捱不住。 如果是平时在私底下,兰秋会问问娘子是哪里不舒服,但现下在天子近侧,却将她吓得直直跪下去,圣上知道怀中的女子是春意未绝,便也不去为难她的侍女,示意兰秋将香膏给他退下,亲自服侍她。 云滢身上的疲倦渐渐被圣上轻缓有力的按摩缓解,她心满意足地喝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悄悄抬足去抵他的腰间,“官家是万乘之尊,论理也该是我来服侍陛下,怎好您来服侍我?” “朕与你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尊卑可以论的?”圣上执起她小巧的足踝放在一侧,轻声笑道:“朕的外衫岂是嫔妃能披的?” 云滢心下微微生出怯意,她将圣上盖在她身上的衣物宽褪,露出底下如丝质衣物一般的洁白柔软,“方才不好叫内侍瞧见,我平时哪里敢?” “官家与嫔妃不行,但是七郎与阿滢是可以的。” 人沐浴之后会容易受风红痒,即便是夏日,圣上也不许她这样贪凉的,他用衣物将她裹得严实,笑着同她讲些坊间趣闻:“朕听闻坊间私议,有的臣子上朝前与夫人贪一晌温存,慌张间连腰带都能系错的。” “朕同你说这个是为了与你亲近,你倒好……”圣上俯身覆上她的唇,不轻不重地碾磨了几番:“阿滢,连你也会怕朕吗?” “您是官家,我自然会怕。”云滢蜷缩偎在圣上的怀中,这倒不是因为冷,而是人一种天然的防御,“官家,不,七郎,我一直不大能想得明白,为何您会这样纵容疼爱我呢?” “我常常觉得七郎对我有求必应,我心里头觉得欢喜得不得了,但是又怕官家哪一天就将这一份垂爱收回去了。”云滢轻轻蹭着他的衣衫:“您什么也不向我要,我所受都是来自于陛下,也没什么能给您的,就连皇子您也不急的。” 她现在的美貌与风情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压倒六宫,但是圣上想要一个性情温顺或者张扬的美貌娘子都是轻而易举的,但是圣上却独独钟意于她,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都会叫人送到她的手上。 但他之前却从未对嫔妃乃至于皇后这样好过,连太后都会几次三番地敦促圣上叫他在子嗣上多上些心,但是皇帝却宁可将山河拱手宗室子,也不愿意勉强自己的心意在宫中多临幸些嫔妃。 她以为她也会是这样的,运气好些,便能受陛下一夕之幸,然后也和别的娘子一样守空闺,按着资历年份升位置,但是圣上却肯在她的身上花许多心思,那种男子从骨子里难以抑制的索取,同吃了丹药的感觉是不相同的。 明明是旁人究其一生也难以得到的东西,一夕之间,她便全都有了。 他给予了这么许多,但对皇嗣的事情却并不在意,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她想要一个孩子,圣上是无意将江山未来之主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 “有些时候人做一些事情,也不是为了回报。”圣上抚着她厚密润泽的青丝,“有时候瞧见你这样高兴,朕也会从心底欢喜。” “你是朕喜欢的女子,朕也愿意叫你一直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圣上平静道:“大内的每日都是定准了数的,便如古井无波,但阿滢不一样,你是这宫中唯一的例外。” 云滢从他怀中起身,明明没有人能比她离圣上这样近,但她却觉得她看不懂皇帝。 “官家是说旁人都守规矩,独我一个爱胡闹吗?”云滢勉强一笑:所以官家是腻歪了旁的娘子贞静守礼,才会喜欢我这种土匪般的刁蛮。” “那不一样,阿滢,”圣上坐在竹榻边,那双澄净清明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叫人的心下微动,“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天意难违,有时候即便是贵为君主,也有些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有你之后,便渐渐的不一样了。” “能有什么不一样,官家不是照旧每日上朝、批折子,偶尔来宫中看望太后公主,除了多往会宁殿走动一些,我也没觉得您哪里有变化。” 云滢坐在铺了柔软丝被的竹榻上,双手环住自己的膝与圣上对视,然而片刻之后,却被人拥到了怀中,低低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圣上的声音十分得云滢的喜欢,每每圣上按住她肩头迫使承受的时候,都会一边有些气喘,一边附在她耳侧说些羞人的话,他的声音有如金石,又带了些难言的浑厚温柔,那种双重的折磨叫她轻而易举地溃不成军。 但是现在,他的声音中却略有些无奈,那不是被她胡闹纠缠时的纵容宠溺,竟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 “朕有时候会觉得朕能轻而易举地改变世间的一切,但既有命定,朕也会有觉得无力的时候,”圣上轻声叹了一句,抚着她的背:“同阿滢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得一点轻松自在。” 所谓君王权势,随口便能给予人泼天富贵,而一个梦境、一句话引起的疑心,也会叫人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他不是一个暴君,凡事总该讲些道理的,有些事情,即便是他也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发展,而无力回天。 她似乎只是他当初一时的恻隐与意动,毕竟天子要成全一个小姑娘,叫她心意圆满还是很容易的,但是渐渐的,这样的改变越来越多,很多事情与他当初所想都不大一样了。 “至于子嗣……先帝生子九人,唯独朕最年长,方能承继帝位,但是朕御极这些年,后宫既无所出,朕这个年纪也该认命的。” 圣上淡淡道:“朕虽然不喜欢介仁,但以他的资质会成为一个好君王,就如同朕虽与皇后形同陌路,但只要朕在一日,她始终也会是个尽职尽责的皇后。” 这话说的有些叫人害怕,圣上同皇后与河间郡王的关系都十分微妙,内廷平日里虽有不少猜测,但是皇帝却能避则避,起码从面上从没有表露过对皇后与嗣子的不满。 “其实河间郡王虽非陛下亲生,但是却是自幼就养在娘娘身边的,又是七郎钦定的嗣子,想来心中对您也是感恩戴德,视您如父的。” 云滢其实是很会安慰人的,但是圣上所同她言及的事情,实在不是她应该去问去管的,哪怕她与皇后一直便不大对付,本来应该趁机落井下石一些,现在竟也下意识地替她说一点好话。 或者说这不是为了皇后而辩解,只是她从心里能盼着圣上能高兴一些。 “圣人虽常常要人来分官家对我的疼爱,但是对您确实一直称得上是贤惠的,”云滢不曾掌管过宫闱,也知道那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若换作是我,官家夜夜车辇过而不入,我才不愿意预备这么多新人给圣上呢!” “贤惠?”圣上今夜分明是不曾饮过酒的,但却说了许多不该同一个嫔妃说的话,他轻笑一声:“你觉得她当真贤良淑德吗?” 云滢微怔,她以为这事该是六宫皆知的,比起先头娘娘,难道当今皇后这样还不能令圣上满意吗? 圣上也不是想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的,他见云滢不说话,只是略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声,随即将云滢打横抱起,抱回了明光堂的内殿。 内殿的床榻狭小,本来是只供天子一人睡卧,绰绰有余,但是两人居于上面,便是交颈相拥,连呼吸都是避不开的。 “官家真要我留在这里,不怕我占地方挤着您么?”云滢哪怕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及了笄的女子,皇帝的床榻只有这么大,两个人依偎在一块就像是比翼鸟一样,根本没有腾挪的空间。 “朕平日睡着又不会乱动,”圣上回身随手掩了床帐,瞥了她一眼:“阿滢就是乱动也只是喜欢往人怀中躺着,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思?” 云滢抿唇一笑,她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圣上的怀中,她不守的规矩有很多,皇帝半夜也不是经常起身要茶要宵夜的,便是她躺在里侧也没什么。 她刚要阖上眼睛的时候,忽然又听见圣上唤了她几声,暗色之中,他们被封闭在一个极小的空间,身体的亲近消除了一切,就像是一场醒着的梦,他们像是寻常民间夫妻一般,肆无忌惮地交谈着一切。 “阿滢,她是太后与朝臣为国家立的皇后,她无论做谁的皇后,都是出色狠厉的,”圣上淡淡道:“并不会因为朕而有什么不同。” 云滢迷迷糊糊间主动环住他的腰身:“我会一直陪在七郎身边的,时时刻刻都想着您,这还不够吗?” 她常常觉得圣上是一个心胸豁达的男子,但今夜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皇后,只要能尽到她的本分,为什么还要去追究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到底是在想朕,还是在担心朕往旁人哪里去?”圣上听见她困得可能已经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的声音,就知道这是她说出来哄人的,“朕连福宁殿与明光堂都叫你住了,你却总要这样疑神疑鬼。” 云滢埋在他身前,拨弄着圣上散开后的青丝,莞尔一笑:“合德能以汉成帝胸膛为枕,也不见得夜夜专房,我吃醋七郎不是知道的吗?” “合德再得宠也是住在少嫔馆的,你住在明光堂难道不是远胜于她吗?”圣上叹息了一声,“过几日朕带你出宫游玩,阿滢这几日养足精神歇一歇,省得到时候容易觉得累。” 云滢伏在他身上低低应了一声,随后就合上了眼睛。 在汴梁这样的天子脚下,圣上都能带着她往长公主那里去游玩,更何况是行宫这种僻静之所,皇帝的行动只怕更不受约束。 帝后之间的事情她没什么权力去管,也没有胆量和心性去管,索性就当是听了一场圣上的梦语,等到一夜之后就忘得干干净净。 天子一言九鼎,圣上说叫她住在明光堂,翌日也就真让人将她的东西从蓬莱殿搬了一部分最紧要的过来,当真与她如夫妻一般同起同卧,毫不避讳。 消息一出,行宫中哗然一片,云充仪得宠是在宫中就有了的,但是行宫春色无尽,尚且有许多鲜嫩的女子圣上不曾见过,圣上就这样与云充仪住在一起,难免有些叫人大失所望。 毕竟如果皇帝与嫔妃同居,那要是想再宠幸旁人就有些尴尬了。 云滢如果一时半会儿失不了宠,那么圣上就是有意临幸旁人也不会舍得落她的面子将人赶出去,自己在殿里幸人,但那些行宫别馆里的美人又没有名位,圣上又不是个肯随处行幸的荒||淫君主。 云充仪生性嫉妒爱吃醋,这一点本就不符合妾妃之德,但是皇帝也愿意纵容,这一来二去,出来行宫一趟嫔妃们也得不到圣上的垂青,反而白白见到云氏专宠于上。 皇后所住的凝清殿是内侍省安排的,大约也是出于皇帝的授意,这个位置居于嫔妃中最高,但是却离皇帝所住的宫室不近,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同身边的几个亲信商议举办宴席,招待诸位诰命夫人的事情。 识字的宫人原本得了恩典可以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瞥见皇后神色后却惊慌,手下微微一抖,竟将笔下的一滴浓墨落于纸上,一看就没有办法挽救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写字的宫人连忙跪倒在地上,皇后眉头微蹙,但还是吩咐人下去了。 “这话是谁传出来的?”皇后对于宫中女子的得宠与失宠见得多了,一般嫔妃最得宠的时日都是在刚刚承恩的那一段时间,过后便满满淡了,“官家又不是那种糊涂的人,或者只是云娘子贪恋官家,想着多留一两日,也是有的。” 云滢刚得宠那阵子都不能直接住进福宁殿,圣上要见她还是传召或者到会宁殿去,如今竟然直接搬到皇帝寝宫去住,这就算是在行宫里也闹得太出格了一些。 她大度贤惠,肯叫圣上留宿在旁人那处尽快育嗣,但不代表她乐于见到云滢能住进明光堂。 “回圣人的话,今晨是官家身边的副都知亲自领着人去了蓬莱殿,将一应女子钗环物事都搬到了明光堂里,说是怕一时赶制不及,只能又折腾了一遍。” 要是命人赶制得及,恐怕皇帝宁肯留着她在蓬莱殿的那一份,还要再在明光堂置办一份给云滢的。 皇后看着手中新染的指甲冷笑了一声,“果然是圣上君威日重,连着老娘娘也懒得管他了。” “而且据人说,官家还瞧在了云娘子的面子上,特地召了周相公与云氏族人还京述职,并且特旨蜀地,为太后和云娘子各置办一些新花样的蜀锦,每年进贡十匹。” 虽然十匹之数对于整个皇室庞大的消耗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特供太后与云充仪,这就有些伤皇后的颜面了。 “云氏到底是学过什么媚|术,竟将圣上迷成了这个样子?”皇后眉心处渐渐生了许多细痕,“想来若是她诞育了圣上的皇长子,陛下还要废了本宫封她呢!” 袖砚觉得这话有些失当,连忙叫人都出去了,轻声安慰皇后道:“娘娘别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就算是云氏有福气怀上,也未必能生得下来,便是能生,也是要抱到娘娘膝下养着的,后宫中所有孩子都是认您做母亲的,哪有废了您另立的说法?” “再说便是太后娘娘不管,您当旁的嫔妃就能容得下她这般猖狂吗?”袖砚低笑了一声:“便是云娘子的养母杨婉容,也不大待见她的。” 杨太妃让杨娘子来做云滢的养母,固然是要在圣上面前卖些好的,叫圣上还记得后宫中有这么一个人,但是还有的原因是也盼着养女生子,抱到杨婉容身边养着,但是云滢的得宠其实和她养母的关系不大,而且现在云滢的位份几乎是与杨婉容相差无几,更不要说皇帝待她的偏心已经没有了边界。 就算是有皇子,也与杨氏没有关系了,说不得将来还要杨氏向云滢请安的。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皇后叹了一声:“圣心难测,本宫这两年是愈发不知道圣上想要做些什么了。” 皇嗣不经心,甚至对她这个正妻也不怎么在意,从前一心扑到朝政上还好,嫔妃们也不至于不听她的管束,但现在却因为有了云滢这个特殊的存在,后宫管理起来变得不那么趁手。 她心中算了几番,忽然想起来问道:“那个芸儿模拟得怎么样了?” “已经有五六分像了,”袖砚躬立在一侧禀道:“神态动作与说话都与充仪差不多,但是身段却较云娘子更丰满艳丽一些。”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总有用上她的一日。”皇后拿起剪刀,剪断了一根芙蓉花的花枝,择了一朵盛放的芙蓉花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今年的芙蓉花开甚早,叫膳房午间送一道芙蓉豆腐来,也让郡王尝个鲜,顺道给婉容和婕妤各赐一份。” 袖砚应声称是,她回头看见垂手侍立在一侧的长膺,微微皱了眉,退出前将门掩好,吩咐宫人守住了。 长膺最是个能察言观色的,皇后因为圣上而心气不顺的时候常常会拿他来撒气,但是又不准人求饶,所以当他看见皇后那书册只翻了两三页的时候,便柔折伏在地上,膝行而进,捏住了皇后的足踝。 皇后抬头睨了他一眼,只是轻哼了一声,没有管他越矩的行为。 女子仍在好端端地看着书,但是那内侍服的紫色却已经自下而上融入了朱红色绣龙凤的百褶裙。 如果皇后身侧有宫人站立的话,可以看见圣人的手用力地摁在案桌上,满是忍耐。 她有些耐不得地抬足踢在那人的肩头,直到面色微红,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哼,才颇用了几分力道,将他的头踹到了外面低斥了一句:“混账东西,你疯了?” 长膺被人踹到了地上,还没等说些什么,就见外面的内侍连忙跑了进来,连忙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皇后虽然身子被人弄得略有些不适,但威仪还是在的,她记得这是坤宁殿原先外面的供奉官长生,眉目清隽,除了性子有些木讷,很招这些大宫女们的喜欢,这次出游一并带了过来,她也没有太多在意,只是拧眉说了一句,“外面有什么事?” 长生尽管自幼入宫,但也是有对食的人,对男女之事不是一窍不通,他刚入殿的时候分明听见了女子动情时才会有的媚|声媚|气,但是眼下只有素来端庄威严的皇后与一个新近得宠的内侍,反而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回娘娘的话,是明光堂派人来说,请河间郡王过去,圣上要考校郡王的功课。” “难为官家刚到行宫,心里还惦记这孩子,”皇后虚惊一场,皇帝过问嗣子的功课她也没别的话好说,“跟着郡王一道去,若是圣上赐膳,便回来告诉本宫一声。” 长生应了一声是,他低头行礼告退,但俯低的时候却瞧见了长膺袖中似乎有什么丝质衣裤的料子,那石榴红的颜色,并不像是正常内侍能用的。 他心下疑惑,却又不敢多想些什么,躬身退出了内殿,往河间郡王的住处去了。 云滢同圣上痴缠到半夜才歇下,她不用去请安,圣上起身的时候也便吩咐不许人来扰她好眠,直到日上三竿,云滢才在里间由着宫人服侍,穿戴衣物出来。 她平常都是要通身齐整才行,但是今日却懒得厉害,只穿了宽松的家常衣服,头发却没有让宫人梳上去。 圣上正在书房里批阅奏疏,见她穿着木屐从内殿绕过来,不免一笑:“这是怎么了,朕就在明光堂又不会丢,你这样跑出来做什么?”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我晨起枕边空空,没见到官家,怀里只有一件圣上的寝衣,以为是做了一场梦,”云滢抿唇一笑,颇带了些不好意思:“七郎真打算叫我随你住在明光堂?” 晨起东西都被搬过来了,自然已经是板上钉钉,这叫云滢着实吃了一惊,但心底又生出些欢喜,这个时候再问无非是想叫他再亲口说一遍。 孰料圣上却在笑她:“你自己瞧瞧日头到了哪里,也好意思同朕说是晨起?” “那还不是都是七郎闯下的祸?”她见江宜则服侍在圣上左右,即便知道这些奴婢昨晚都听见了,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年过而立,竟还这样爱欺负人,我现在还有些没缓过来呢。” 圣上晓得她的娇气,加之两人许久没有共赴阳台过,夜里难免会失于急切一些,江宜则是他亲近的内侍,又不算得男子,他倒是也不避讳有内侍在,闻言道:“这便叫欺负了,今夜好生施展一番,叫你瞧瞧郎君的手段如何。” 云滢霎时间羞红了脸,她见周遭还有人,语气里带了一点小女儿的娇嗔,“还是白日呢,瞧你说的,这是做皇帝的能说出来的话?” “便是不能朕也说了,你欲如何?”圣上打量着她,竟添了几分意外:“阿滢难得见君不妆扮,果然是到了行宫,人也懒散了。” 他觉得今日的云滢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想着她是否换了心境,又怀了些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将人看上两三遭,才发现竟然是素颜过来寻他的。 有些时候人在意的太多,反而忘记观察表面那一层了。 清水出芙蓉固然好,但是云滢见圣上之前大多还是要薄施粉黛,她起身后觉得腰肢隐隐有些酸楚,赌气似的便只净了面,让人拿些舒缓的面膏敷上,随后才过来找他。 “我能如何,辩也辩不过你。”云滢把藏在手掌中的玉梳拿出来递给圣上:“只不过是想请七郎为我梳妆罢了。” “人家说‘辜负香衾事早朝’,可左右陛下在这里是不用上朝的,给我梳发也费不了多少时间的。”云滢瞧他坐着不起身,自己便也不过去:“好不好嘛?” 圣上就算是夜间同她玩闹,也就是多睡了小半个时辰便能起身,瞧她在自己怀中睡得香甜,就将自己寝衣的系带解了留在她手上,自己起身到外间更衣,差点把几个跟着云滢的小宫人吓到。 今日事今日毕,他得尽早将事情都交代完,才好陪着她一道闲游。 他这个时候正好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情,见云滢不肯过来,作势起身走到她近前:“说来朕也有好些时日不曾为你描妆了。” 圣上所会的其实不算太多,女子往脸上扑粉膏那都是有手法的,人脸上的五官又不是烙饼的锅,将白面糊刷平了就算好看,只不过是仗着她原本的底子,稍微扑些粉外加画眉点唇就能将五官强调出来。 真说起来,哪里比得过她近身服侍的人懂的深浅? 云滢嗔了他一句:“七郎是贵人,动口不动手,用心不用力。也就只好给我挑口脂,描描眉,通一通头发,匀粉和正经梳发的事情还是叫宫人来。” “那朕也不能白白地劳心劳力,阿滢一会儿也得有些酬谢才好。” 皇帝被人这样看不起,含笑瞧向她,平静里竟有几分气恼的意思,不顾云滢的轻声惊呼,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内殿新搬来的梳妆台去,“朕给你梳妆,哪里容得你在这里挑三拣四。”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圣上还是轻手轻脚地将云滢地放到了坐榻上,他低头去看云滢面容,见她含羞地侧过头去,玉颈微露,不经意显出昨夜被疼爱过留下的痕迹,便轻笑一声,捏住她下颚强令人转了过来。 “说来夜里为阿滢按身,还不曾得过犒赏。”圣上轻轻啄了几下她漾着淡粉的面颊,才去吩咐宫人,“娘子素日爱用什么东西,捡几样送上来。” 兰秋与蕊月刚想寻几样娘子用惯的日常颜色唇脂与钗环簪子以及头油熏香,拿出来供圣上取用,但是云滢却不依,“都下去,等我吩咐了再进来。” 这是在明光堂,尽管她们是服侍娘子的人,但说起来还是应该听圣上的才对,岫玉在一侧见圣上并无不悦,连忙上去用手肘碰了一下两个年纪还小的宫人,领着她们一道下去了 “七郎还好意思讨赏,你那到底是替我放松还是在占人的便宜?” 云滢想起他昨夜于明亮烛火之下抚触全身,便要双目含嗔地作恼,但还是等了宫人下去才打了圣上一下解恨:“该碰的不该碰的你哪样没得手,要是下人敢这样,莫说是内侍,便是宫人我也不依的。” 有些位置,就是宫人也不能碰的,但她那时候没什么力气,又不大敢去招惹圣上,便是有几分情动也不敢说,默默捱过去就算了,现下才来找后帐。 “原是朕情不自禁,阿滢不妨说一说,要给朕些什么好处?”圣上见她肌肤润泽,便拿了玫瑰露用帕子给她沾了沾脸,“朕虽通作画,但你这张底图便已经极好,若是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七郎少说好话来搪塞我,满妆台的物件,随着官家摆弄,可要用我的人那不成。”云滢享受着他的服侍,也愿意团些空心汤圆喂给他:“我给郎君再添一位公主,和前面两位姐姐做伴可好?” “这不知道是哪个年月才有的事情,算是什么犒赏?阿滢陪朕看看书就好了。” 圣上听她说起孩子之事神情略淡,但也只是一晃之间,就将这种情绪隐下去了,“也不要你侍墨弄得手腕疼,烹一炉好茶,又或者念些折子给朕听。” 云滢懒洋洋道:“官家身侧有好些识字的人呢,你去寻他们,我念成什么了,妖妃干政,叫相公们知道了是不得了的大事。” “横竖有朕,你怕什么?”圣上笑着拿了粉给她匀到脸上,“他们念起来只觉得无趣,你念着才会动听。” 圣上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江宜则站在屏风外面提醒了一声:“启禀官家,河间郡王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等您召见。” 云滢按住圣上正要给她点珍珠花钿的手:“七郎怎么这个时候叫郡王来?” 她入宫也有几月,无论是向皇后请安还是到清宁殿去,哪怕病弱些的延寿公主都会到太后面前承欢膝下,但是几乎没有见过他。 可见河间郡王是很不讨陛下与太后喜欢的一个孩子。 或许他有些什么她看不出来的经天纬地之才,也不是一个坏孩子,但是从圣上的角度来看,河间郡王的存在仿佛就像是在提醒他自己没有亲生儿子的事实,无论他好与坏,皇帝都不会喜欢。 毕竟天子与一般人也不同,不需要因为无嗣而讨好继子,圣上也不会指望一个继子养老送终。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与河间郡王很少见面,她已经有了嫔妃的名位,不敢像刚开始那样无所顾忌,哪怕这是皇帝的儿子,但实际上在大内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外男,圣上心思敏锐,应该十分在意这一桩事的。 “每过些日子朕便要见一见他,”圣上见云滢面露疑惑,便知她在想些什么,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到底是朕定下来的储君之选,难不成只由皇后一人教导吗?” 圣上作为天子,幼年的时候也不能不在功课上勤勉,先帝与太后在课业上更是抓得紧,哪怕皇帝不喜欢他,但既然已经中意他为未来储君,总也不能把人随便散养,那山陵崩后,天下得乱成什么样子? “那我不耽误郎君的大事了,”云滢想从他手中取过唇笔,催促他出去:“描眉取乐原是风流闲事,岂能因为我一个而叫郡王等在外面?” “宜则,吩咐介仁在侧殿等候,让膳房送些点心过去,说朕与云娘子稍后便到。”圣上不以为然,又替她细细晕染:“他在皇后那里也是不自在,左右让他休息片刻,再来见朕与阿滢。” 他满是温柔地注视着这张由自己描绘的画卷,她比芙蓉更要雅致美丽,“朕都答应阿滢了当然要做到,在朕看来,这个时候没有比给你描妆更要紧的事了。” “官家的儿子,我常见他做什么?”云滢被他瞧得闭上眼睛,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您说的轻巧,在外头候着官家召见,那是一件多难熬的事情,哪有人说在天子近前放松的,软刀子磨人,还不如给人个痛快为好。” 哪有等着皇帝召见的时候不心焦,还能稳得下心情喝茶吃糕点的? “朕瞧你每次见朕的时候便吃得香、也不心急,盘算了朕膳房内库多少东西去。”圣上给她描眉的手很稳,轻易勾勒出两道浅浅的蛾眉,“闺房取乐,阿滢却总是将心分在别人的身上,这便该罚。” 江宜则在外间站着听天子与云娘子说笑,心下却对圣上所言有不赞成之处,每次圣上召云充仪到福宁殿都会挑一个相对清闲的时候直接宣进来,哪里要她坐在侧殿等过。 不用等候便能见君的人当然不怕,那些圣上不在意的人,圣上又怎么会去有兴致体贴这些? 他刚要走,却被云滢叫住。 “都知慢行,”云滢知道若是没人吩咐,奴婢们只会依例给河间郡王进些糕点,觉得有些不妥,“上次有镣子从外面茶楼里买了好些软酪酥酪,不知道膳房学会了没有,还有前些日子进的透花糍与酥山冰酪,择些给郡王尝尝,配着冲泡的团茶吃最好了。” 江宜则知道圣上在这些小事上从不会反驳云娘子的意见,因此便应承了下来。 如今到了夏日,贵人们也懒待饮食,圣上有时候见云滢用膳甚少,就像是逗哄孩子一样许给她很多好吃的,只要她好好用膳,这些新奇的吃食就每日都会供到会宁殿去。 “阿滢对他倒好,”圣上手中动作不慢,只是给女子梳一个宫中发髻还是难为他了:“这些平日朕哄你的东西,竟肯舍得与旁人。” “他小嘛,和我的口味自然相近,官家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白糕虽香,可吃起来却噎人得很,一块糕得吃好久呢。” 云滢软下语气来哄他:“我心里面最惦记的当然唯有陛下,要是官家想吃,我一定亲自下厨去做,绝对不会假手旁人。” “官家让人给他上一碟子,郡王吃了两口就觉得口渴,等到从明光堂出去,这糕点也是要浪费了的。”云滢笑着去握住他的手:“吃的精细些不要紧,总比吃不完好,我说的不对吗?” “什么时候学会这许多哄人的话,”圣上看了一眼她葱根一样的十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朕哪里舍得?” 他又不缺那一口糕点的,那些酥酪奶卷是因为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子喜欢吃,非要递到他唇边叫他也尝一口,他才会愿意跟着尝一些。 “不过阿滢若是愿意多与郡王亲近一些,也是好事。”圣上将她看了又看:“对你总归是有益处的。” …… 河间郡王随着皇后身边的内侍一起来明光堂,说起来他根本就不曾来过行宫,还是头一回到这么幽静雅致的地方,他坐在榻上温书,内侍见酥山都要化开了,便劝他多少尝一尝。 “郡王看书也看得太久了,这是官家赐的东西,您好歹尝尝,别辜负了官家的心意。” 长生温言劝道:“奴婢听说这里面好些都是云娘子喜欢的吃食,官家偶尔吩咐人出宫去采购,也是只供会宁殿一处的。” 云佩私下常常会告诉他一些关于会宁殿的事情,这些东西或许算不上十分金贵,但也不是随便哪个嫔妃想吃就吃的,皇后不注重口腹之欲,因此坤宁殿的饭桌上也不大能见到这物事的。 至于清宁殿中的那位,现在脾胃尚且虚弱,更吃不了这种点心。 “母亲时常会派人打探云充仪的事情吗?” 河间郡王抬眼去看,他还未满十三岁,但身段却像是抽条一样地涨起来了,看着便像是个清俊的少年,他用羹匙舀了一勺酥山送进口中,果然是冰凉清甜,像是姑娘家会喜欢的东西。 长生低下头去,皇后或许会知道云充仪做些什么,但这不是他一个小供奉可以议论的:“奴婢不知郡王这话从何而起,云娘子有宠,内廷皆知,这些赏赐,官家也是不避人的。” 河间郡王多用了几口,随后又尝了透花糍、糖蒸酥酪与奶卷,除了费心思的冰点来自于宫廷,这些牛乳点心多盛行于苏杭,有些还来自于塞上游牧民族,也只有天子会有这样的权势,这些专供达官贵人的东西只要一句话便能如流水一般供到美人面前,博取她一笑。 这些东西精致,除了酥酪这些只有一碗,膳房每样都送了三小块点心过来,他每样尝上一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用过了的时候才停下不吃,用茶漱过口继续温书。 云滢的头发又厚又密,但是光滑柔顺,会盘髻的人不会觉得难上手,反而因为这头发顺帖听话,连假髻都不用给她戴,三倒两挽就能弄出一个简单的来,然而圣上却会觉得这头发多得有些过分,比她本人可不听话多了。 圣上在云滢的发髻上费了许多功夫,到最后还是云滢怕河间郡王在外面等着不好,让宫人进来挽好,圣上亲自择了掩鬓和步摇给她簪上,携了她手往书房去。 御前的内侍召河间郡王入书房,顺便有宫人收走了端上来的甜点,河间郡王入内后见云滢侍立在圣上身侧,行大礼问安:“儿臣问官家圣安,云娘子安。” “朕安。”圣上吩咐人起身,“这些时日朕听太傅说起介仁读了不少书,便又命人加了些历代帝王手诏,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一个孩子这个年纪读这么多书当然是辛苦的,但想要取得的荣耀越大,那么想要承担的担子也就越多,这代表着皇帝的看重,若是他受不住,圣上自然能找到受得住的孩子。 “回官家的话,圣上所赐,儿臣欣喜不已。”他低头答道:“太傅这些时日正在讲吴兢所书《贞观政要》和温大雅所著的《大唐创业起居注》《今上王业记》,经官家吩咐,又加了许多当时手诏,令儿臣理解剖析。” 圣上颔首,内侍们知道今日皇帝要查验河间郡王功课,那几本书便早早被人取出,放在了御案旁边。 但是皇帝并没有从中抽取,而是随口发问:“‘从善则有誉,改过则无咎。’与‘尽己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责下’,何解?” 前一句出自《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而下一句则出自《贞观政要?公平》,河间郡王知道皇帝问话的意思,便朗声答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云滢不用读《贞观政要》这种治国理政之书,但是论语她还是读过的,轻声一笑:“郡王倒是有意思得很,圣上问你唐书,你便答《论语》。” 这些话出自唐圣人天可汗之口,也是孔圣人说过的话,他们说来论去云滢倒是不太管,只不过有时候觉得圣上这脸色变化得未免有些太快了,叫人不大能适应得了。 圣上瞥了河间郡王一眼,虽然有讨巧之嫌,但也让他坐下了,重新问道:“不同人所著之书与史料各有差异,譬如高||祖泛舟湖上与高宗烝焉,不知介仁如何看待?” 皇帝有时候要问些什么,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想很多,像是泛舟湖上与高宗烝焉都是有关君王不孝的事情,太宗皇帝逼迫父亲就范,承认他的太子之位,而高宗皇帝从尼姑庵弄了他父亲的才人回宫,这是皇室的腌臜事,而他要回答自然要小心许多。 云滢不大爱听这些弯弯绕绕,主要是她的身份也不适合听这些,她趁着圣上发问、河间郡王低头的间隙,大着胆子俯身,在圣上颊侧轻啄了一记,确定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才与他悄声低语:“七郎,我出去给你端盏茶来。” 圣上面对臣子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端肃了神色,让人望之生畏,突然被她亲了一记,险些有些绷不住那一派严峻神色,低声应允:“去罢。” 河间郡王虽然低头,但其实这些故事太傅当年是已经讲过了的,他须得装作些沉吟的样子,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留心圣上与云滢的动作。 她比之前元夕夜的时候丰盈了一些,也更有风情了,甚至同圣上之间亲昵起来更加明目张胆,而圣上也和在坤宁殿时大不一样,被人当众偷亲一点也不计较,放她出去了。 河间郡王起身向她请安,云滢只是笑着回了个礼,便轻提裙摆走出去了。 云滢走到门外,见到一个从未侍候在御前的内侍立在门口,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面上却不显露:“你是什么时候到御前来的,我怎么瞧你有点眼熟?” “回云娘子的话,奴婢是坤宁殿的供奉长生,娘子不记得也正常。” 他话语恭谨,云滢却顿住了脚步,陈副都知以为是云娘子与中宫素有不善,因此恨屋及乌,殃及池鱼,正要上前打一个圆场,孰料云滢却笑了:“既然是随郡王来的,那便随我到茶水间端茶炉罢。” 长生应承,跟在云充仪身后往茶水间去,他不是皇后面前得宠的内侍,看那一双手也知道,是时常干些粗活的。 岫玉怕云滢有什么别的想头,又怕这内侍对娘子不敬,想跟着一同去,却被云滢叮嘱留下了。 茶水间本来是有几位内侍瞧着的,但是云充仪起了自己烹茶的兴致,便悉数退出去,将一片清净地留给了云滢。 “不知道娘子要吩咐奴婢做些什么?”长生恭恭敬敬地问道,他说到底只是个下人,并不会全然站在皇后的那边对云滢有敌意。 “这是怎么了,竟然同我这样客气?”云滢寻了一处坐墩,随意坐了下去,她轻摇着团扇,面上微带笑意:“我记得小的时候在教坊里见到你,还知道给我一块糖的。” 尽管如今云滢并不缺少任何东西,但在那个时候糖对于舞姬或者一个小内侍而言,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长生面上一滞,轻声道:“不想娘子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记得奴婢这般卑贱之躯。” 他从前偶尔会去教坊里找云佩,因为他说留在教坊里面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只能吃上几年的青春饭,便常常从内学堂偷偷抄录书籍,或者默背下来回去抄写,整理成册带给云佩,让她考到外面去任女官。 皇后治宫极严,宫女都是圣上的人,不大喜欢宫女与内侍和侍卫搅和在一起,林芳烟对于云佩想要考出去做女官没什么意见,但是因为云佩有意给内侍做对食的事情大发雷霆,要不是那个时候云佩已经进了尚药局,可能还会有些不伤及皮||肉的惩罚。 皇宫和高门里可以容忍二婚女子嫁入,甚至这些人的前夫还能获得一些不错的职位,乱世里哪怕营妓也能做皇后,但是内侍用过的女子,哪怕内里干干净净,元红犹存,但是名声从根子里就已经坏透了,断不可能获得圣上的临幸与宗室破格求娶。 再加上如今世俗原本便不认可宫内对食,两人也是偷偷摸摸的没个正经夫妻名分,私底下的人知道云女史有一个坤宁殿的对食,但是为了瞒着上头,知道的人也不多。 后来云佩偶尔还会教坊里探望教习,但长生是不敢再去的。 “二姐她还好吗?” 云滢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想着端一盏茶便回去,但现下却改变了主意,宁愿圣上问话的时候再长一些才好,“我平日不怎么与尚药局打交道,只知道二姐这次是随驾的,但还没来得及见她。” 她到了行宫之后也便是现在才偷闲一刻,又是随圣上同住,哪有工夫去见旁人,能见到长生已经是很意外的事情了。 “回娘子的话,她……如今好得很,不劳娘子挂念。”长生说起云佩,浅淡一笑:“承蒙娘子的庇佑,她已经升为掌药了,这次尚宫还特地点名要她随行。” 圣上对云滢的宠爱众所周知,即便是六局听从皇后之命,但提拔一个小小女官来讨好官家宠爱的娘子,还是十分轻松的事情。 “那便好了,原本官家还说再等一等便召东海郡王回京,又想着给二姐姐赐个什么名位才好,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便含混过去了。” 云滢望着他,圣上偏爱她,自然也会爱屋及乌,恩泽家人,头一回封了父母,以后要是再晋位,可能就是册封这些尚存于世的近亲了。 “官家说,要是二姐愿意出宫,便在兴宁坊赐一间院子,或者留在宫中,便给一个好些的差使,赐虚秩三品,也叫我面上有光。” 云滢见长生眸中隐有期盼,便悉数告诉了他:“我倒是想叫你们出宫,从此做一对平头夫妻,但是又想着外间差使不好谋,也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长生眼中的光亮略有消失,垂下头去,“官家果然疼爱娘子,连这些细微之处都全替您想周全了。” 圣上是见惯嫔妃争宠伎俩的,云滢身居高位,又常随驾,当然没人敢动她一分一毫,可是她的亲姐姐位卑可欺,又是在云滢手管不到的地界,自然要格外赐恩一些,才能吓退一些有心人。 而云滢这样说话也已经很是隐晦了,圣上原本问她的是将来是否要在新科进士之中择一个不错的赐婚,然后留男子在京中任职,赐一座宅院,居住在兴宁坊。 毕竟那是圣上宠爱娘子的姐姐,即便年岁稍微大一些,也未过双十,何况又有如此丰厚的陪嫁,自然会有人趋之若鹜。 “官家自然疼我,不过这是给你们的恩典,你们的日子怎么过我也不好替你们做主定下来。” 云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将热好的茶炉用东西垫了,放到了托盘上:“女子在家还不要紧,但是做丈夫的总该有些志气才行,我想着你原本也是应该留在宫中才最是得宜,将来若是有机会,调到入内内侍省,江都知瞧在我的面子上,也会照拂你些。” “你识字,人也体面,熬一熬资历,在官家面前做出一点出彩的事情,得到升迁并不是什么难事。” 内侍的一生都是要留在宫中的,如果他们出去,即便云滢被圣上视作掌中珠玉,天子也不好叫他在朝中任职,而本朝的内侍也不许在外面有私宅,有时候也是一桩叫人为难的事情。 如果留在宫中,好歹还能有个一官半职,比出去做些体力活好上太多。 长生从来都是旁人给什么,自己便受着什么的,难得有云滢这样问他,便行了一个叉手礼:“这些日子忙着随驾的事情,奴婢其实也有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回去说与她知道必定高兴。” 云滢同他说完这些体己的话,便叫他端了茶壶茶盏随在后面,她也不好出来太久,“这茶炉烫些,你仔细一点。” 圣上要是用心去问,云佩同内侍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不过自从云滢册封以后,他们的来往就更谨慎了,圣上只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在宫中当差,多余的宫人私事不会多问。 她对一个普通坤宁殿的内侍,自然不用太在意会不会烫到手的问题。 “这些时日凝清殿住进来一个姑娘,说是娘娘的新养女。”长生端着茶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娘子须得留心一些。” 他所能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也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帮得上云滢,便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云滢。 这件事情云滢知道的可能比他还早,她虽然不愿意皇帝过去,但终究也管不了皇后,“宫里娘子养女儿又不是头一回了,娘娘乐意,剩下的便全看圣上心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长生摇了摇头:“往常娘娘的养女都是规规矩矩的,但是这位主儿却是被偷着送进来的,听说是国公府花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说是来路有些不正。” 本来这些只是传言猜测,但是昨日凝清殿安置,他却是亲眼见了一个宫外打扮的女子被好几个宫人送进了内殿,他才当真觉得有些不对。 云滢眉头微拧,原本唇边的浅笑也消失不见了,她缓缓开口:“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一个皇后身边的内侍,就算是有泼天的胆子,也不能随意污蔑中宫,何况又是进献给圣上的女子,就算是要床上本事了得的,总不能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货色。 国朝严禁官员宿妓,圣上带头睡粉头儿,这传出去官家还有什么脸面? “是一名新近在娘娘身边受宠的内侍,奴婢原先同他是住在一个屋子里面的,后来他才分到了单间去。” 长生见云滢面上神色略有不悦,欲言又止,“他被娘娘赐了新名字,生得清隽漂亮,人又柔顺,常一个人在内殿服侍皇后娘娘的。” 云滢不说话,但是长生也知道她想问些什么。 “那个内侍,现下名唤长膺。”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从殿外进来的时候正巧圣上也将河间郡王的功课都问完了,他见云滢用帕子隔着茶壶斟茶,不禁蹙眉:“拿些温水就成了,这么远的路,也不怕弄到身上烫坏了你。” “官家这是说什么话,好像说的我什么也不会一样。”云滢拿沸水连续三次冲泡了茶盏中的白色茶末,等到茶汤乳白才放下去斟第二杯,语带微嗔:“是我自己情愿服侍,便是烫坏了我,也与七郎不相干。” “怎么与朕不相干,”圣上放松了坐姿,略靠在座上,执起她微红的手细细端详:“烫坏了你,朕要心疼的。” 云滢不想圣上还会在旁人面前说这个,急忙将手从他掌中抽出,仗着河间郡王瞧不见,轻轻用绣履的翘头碾了一下圣上的皂靴,“孩子尚在,亏官家好意思!” 圣上轻瞥了榻上那人一眼,说起来云滢也没比他大多少,也就是辈分上占便宜罢了。 想来是河间郡王答的还算不错,圣上才会在这个继子面前如此和善,云滢亲手将茶递到了河间郡王的手边,河间郡王立刻站起身来承接。 他身量颇高,虽然投向她的目光恭谦有加,但接茶过去的时候云滢倒觉得有些不自在:“郡王也润一润喉。” “回去同你娘娘用膳去罢,行宫景致与大内有别,你也该松快一些,不必终日在殿内用功。”圣上等河间郡王喝过了一口茶,便吩咐他退下:“等过些时日,朕会再问问你的功课。” 河间郡王应声告退,云滢见他走到外头去,才倚在了圣上怀中抱怨,“这都要到了用膳的时辰,官家怎么不留人用一顿膳再走,晌午的太阳能将人烤出油的。” 皇帝接见臣子的时候从不吝啬,如果聊事情到了午间,都会赐一顿膳再叫人回去,只是或许是出于这一层微妙的关系,皇帝待这个继子反而不如外面的大臣了。 圣上在她的指尖上轻咬了一口,他语气轻快道:“原本是想要留的,但是又想一想,留他在身侧,朕也会吃醋的。” “我不过是给官家的儿子端一盏茶,你吃哪门子的醋?”云滢嗔了他一句:“没正形,方才那般的正经到哪里去了,也不怕旁人瞧见?” “阿滢又不是外人,朕要正经做什么?”圣上笑着拿一道折子给她念:“他是晚辈,你用膳的时候又得替朕关照他,便不像只有咱们两个时那般随意了。” 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并不用旁人布膳,菜品也是按照喜好随意有那么几样就够了,但有外人在,且不说圣上如何,云滢自己就要正经起来的,而河间郡王为人臣、为人子,承受君王赐膳也是诚惶诚恐,比在坤宁殿用膳还不如。 那便同平日给臣子赐膳的规矩也没什么两样,多了这些拘束,膳也未必能用得好。 而云滢平日里多是享受着圣上的服侍,被人看着用膳,现下却不免要有些庶母的派头,对圣上的孩子关照,也叫圣上看着不大自在。 “了不得,这若是将来我怀了七郎的骨肉,等他落地也得每日陪着用膳,官家这醋得吃到哪年哪月去?” 云滢莞尔一笑:“那官家岂不是要再也不过来,眼不见为净?” “怎么会?”圣上闻言轻轻环住了云滢的腰身,将她揽得更近些:“咱们的孩子,朕视作珍宝,疼爱还来不及的。” “再说皇子公主都有乳母陪伴,也不用你喂,”圣上笑着看向她,竟有几分不怀好意:“阿滢紧着朕一个就够了。” 云滢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又反驳不了什么,只好将圣上拿过来的折子念了:“臣周文昌启奏圣上,臣承蒙天恩,出判蜀地三年,又得圣上授同平章事,入阁参议,臣于四月初二携幕僚云斯言启程赴京,四月十五至汴梁,上感天恩,特呈此表,再拜谢恩。” 她微微怔住,眼神中慢慢有了惧意:“官家怎么叫我读这个?” 这周文昌就是韩国夫人的丈夫,表字嘉鱼,皇帝将他贬谪出京,突然召回来或许还有旁的缘由,但是他带了自己的叔父入京,这倒是叫她觉得,圣上是有意叫她来读这道表的。 “周文氏送了你那么多珠翠,岂能只图来行宫这一件事,少不得为她夫君奔波谋划。” 圣上见云滢面上稍显惧色,便将她揽紧些,“朕又不是要责备你,左右也要召他回来,正好也与你做一个顺水人情。” 皇帝确实有意召他回京,只是原本没想那么快,周文氏送给云滢珠宝锦缎,这自然是有些犯了圣上的忌讳,然而云滢收也收了,再退回去反而更加不好,便提前下了一道旨意,将他从蜀地召回京了。 “朕与你在外人看来原为一体,他们觉得你已经应允了,若朕不有些额外的表示,岂不是叫旁人觉得你不值得依靠?” 既然有人愿意奉承她,皇帝也乐见其成,但是云滢在这一方面还缺少经验,青涩得很,她或许只当这些是正常的人情来往,又是难得有人求她,愿意表现一些,但是命妇们却暗里期盼着换来更多的利益。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叫她没脸面,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全然不听话的姑娘,这一回不过是有些苗头便被他知道了,只要嘱咐她一次下不为例,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叔父也被授予了殿中侍御史,隶属御史台之下,若是他有不妥,自然有人管着,阿滢不必担忧。”圣上随手拍了拍她的背:“这一次就算了,下次便得留些心,不许这般了。” “七郎……”云滢面上添了些红热:“我省得了,以后再也不收旁人的东西。” 皇帝的宽厚与容忍也是有底线的,因为是她,所以他愿意纵容一次两次,但是她也得明白圣上有些地方是不允许人触碰的。 她心下纷乱,珠泪欲滴,圣上却怕她想得太明白反而为难了自己,在她颊侧啄了一下,“人谁无过,往后你照常与她们说话就是,谁也不会提这件事的,若是什么事情都做绝了,反而叫人看轻你,也辜负了朕的意思。” 行宫地处偏僻,又有汤泉可供人随处就浴,着实是一片世外桃源,而明光堂地处行宫最佳之所,尽览湖光山色,又有竹林万丛,听取松涛竹壑,云滢随圣上一道住在这里,足不出户,便能知道天工与人力结合之巧妙。 太后后来了行宫之后病情稳定许多,偶尔会到宫中庭院散步,也愿意召人过来说说话,请安却已经变成了十日一次,皇后也愿意显示些自己的仁爱,这次来的嫔妃不多,五日一次的晨昏定省也改作七日,偶尔还会召命妇们到凝清殿来聚一聚。 圣上难得来行宫一次,又是破例与云滢同起同居,除了处理要紧事务召见大臣,或者要陪一陪太后,其余的时候几乎都是在书房理政,云滢若是能早起,两人便一道用膳,她情愿的时候会侍立在圣上身侧红袖添香,不情愿就自己歪在书房的榻上看闲书和典籍。 假如她犯懒不愿意早起,便等着圣上处理政务的间歇磨人给她梳妆绾发,午后亲自下厨做些不怎么用得上刀具的小食两人一道进用。 这种如民间夫妻一般的日子对圣上和她而言都是十分新奇的,平时在宫中难得有像现在这样成日相伴在一起的日子,云滢本就算是新嫁,在宫中三四日都见不到圣上一面,自然愿意同他朝夕相处。 她擅长歌舞乐器,偶尔两人到御苑中见满园芳草,莲叶接天,圣上也会取一枝长笛伴奏,看她学西施的响屐舞,笛声清亮,穿过水面,能传出很远很远。 圣上哪怕已经过了那种初尝男女情爱、为了这事儿而沉溺伤身的年纪,但来自身边人的依赖与爱慕总是叫人克制不住的,他很少在内宫上花心思,像是同嫔妃共浴、书房作画这种风雅艳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以为那些荒唐事原不是仁主明君该做的事情,但只有事情真正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方才明白这种从心底滋生出来的眷恋缱绻即便是身为天子,也会不由自主地被诱陷下去。 说到底,无非是情不自禁。 云滢在宫内长大,有时候眼界也会比真正贫苦人家的女儿高上许多,只是文章书画还是有些欠缺,圣上如今也不愿意假手于人,时常在闲暇之时悉心教导,手把手教她如何运笔提笔,让她仿着自己的字迹来写,得了什么古籍与绝世画作也会教导她如何品鉴。 圣上少年御极,所通多为治国之道,平日也会学习佛道,虽然教导嫔妃功课不会像是教导未来皇子一样严苛,但也会定下些奖惩措施。 只是这种奖励与惩罚和一般的太傅教导皇室宗亲不同,多少带了些风月旖旎的味道,只许两人之间呢喃低语,不能假借第三个人之手完成,否则即便是叫内侍们听见了都要心猿意马。 连周婕妤从宫人口中知道一星半点之后也会牙酸,抱了公主向皇后请安的时候说起“别说是杨婉容的养女,就是圣上逗弄自己亲生的女儿学说话都没有这么耐心细致”的抱怨,杨婉容倒还好些,毕竟延寿不是亲生的女儿,她也没有那么许多酸意,照顾着不生病就已经很满意了。 云滢在宫中最是恃宠而骄,但是在学习上却算得上是个好学生,她不会只满足与圣上那些唇齿缱绻亲热,夜间携手入榻的男女之情,更愿意向自己的夫君请教这些书籍上的道理。 那种最初的情感炽热最是热烈,能蒙蔽对方的一切不好,但是等这一段时间慢慢过去以后,她除了耀眼的容貌,总得有什么更特别的东西吸引自己的夫君才好。 就像圣上觉得教导她是一种乐趣,她学习这些东西,被圣上教导也是一种乐趣,更不消说她又不单单是个学生,除了这一处是圣上来管她,其余的事情上都是依着她来的,她偶尔在细微之处的体贴也能锦上添花。 香萦内室,月光从西窗洒落入人间,偶有夏雨绵绵如丝,偏来入怀,圣上在数盏铜灯下夜读,云滢便去一盏一盏挑明灯芯,颇有先秦秉烛夜游的古韵。 偶尔沐浴之后,圣上倚在罗汉榻靠手的一侧,教她偎在怀中相伴,两人或者谈些日常琐事,或者说一点朝堂民间趣闻,从天下说到诗词风月,再谈论到一饮一食,只恨夏昼太长,**过短,从无腻烦一刻。 像是行宫用冰,明光堂的份额当然是少不了的,随着云滢取用,但是她却愿意因为皇帝随口叹起关外的旱灾节省自己的用度,而平日的小食她也会挑拣些皇帝喜爱的口味自己下厨,味道如何自在帝心,只要是她的心意,圣上都是很给颜面的。 夏日的时节百花盛开,云滢常会做些鲜花饼,有槐花、牡丹、还有荷花……这些或许简单,比不上御厨的手艺,但就是这么一点带了馥郁的甘甜,长长久久地留在了明光堂里。 常言道,花无百日红,后宫繁花似锦,偶尔有一朵艳丽出挑,当然是无法留住赏花人的心,但是两人相处得愈久,反而愈发亲近了一些,就像是深藏地下的酒酿,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会贬值,反而愈发醇香绵柔。 圣上既然应了云滢带她出宫游玩,便择了四月二十八日、药王菩萨圣诞日那一天,换了普通人家男子的打扮,携云滢一道往山中佛寺游玩。 这种佛的圣诞日一般都是庙里最热闹的时候,圣上不愿意为了两个人的一时游兴而阻挡百姓入山门叩拜,便也只吩咐了禁军乔装随行,没有通知外人。 佛寺古刹位于一座四面环水的山腰,夜里虽然没有闹上许久,但圣上知道她是个起不来的,因此两人先是在集市上闲逛了半个时辰,而后有乘船在湖上赏了荷花,等午后人稍微少一点的时候再去上香。 江宜则雇了一艘相对而言宽敞精致的画舫,毕竟哪怕皇帝情愿同云娘子两人独处,但是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不敢叫圣上和云娘子两位贵人坐在船上没人看守,总得派两个识水性的禁军在船上守着点才放心。 圣上坐在画舫之中,淡色的丝幔堪堪遮住了画舫两侧,既能遮阳,也防湖面有什么毒虫叮咬,不过两人上船之前已经想过了蚊虫这一点,两人的衣物是提前用艾熏过的,画舫也先叫内侍用艾草熏了一个遍,蚊虫其实也不会过来。 船夫是当地人,不知道这对衣着光鲜、还带着健壮家仆的男女是什么身份,只是收了银钱,被吩咐绕着湖泊慢慢划船便是。 圣上随手折了几枝沾着露水的荷花放在舫内的桌案上,取了一个鲜嫩的莲蓬剥子,喂到云滢唇边,“我瞧你日日盼着要出来,但在集市上的兴致也不算高,吃了点东西便闹不舒服。” 六月份的时候才有莲花接天盛景,如今却稀少一些,湖面波平清澈,莲子小而软嫩,是被人取了莲心的,云滢连着吃了几颗,便有些心疼圣上的手,“七郎快别剥了,一会儿手疼就不好了。” 圣上却道不必,只是在剥完一个莲蓬之后用手帕擦净了上面残存的汁液,“我又不是你这般娇滴滴的女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金贵,只可惜方才该买些山货果子给你的,莲子多水清甜,你吃些核桃也不会觉得干涩难咽。” 他们上山大多还是得依靠步行的,云滢吃了那么一点东西,恐怕支撑不到山门人就没力气了,圣上不无担忧道:“少些时候我请寺里的师父做两碗泉水素面给你,省得你下不来山。” “我倒也不是叶公好龙,只是天下名胜,聚会汴梁,,相比之下难免逊色。”云滢倒也没推拒,调皮地含住他送来的莲子,“恩将仇报”地咬了一下那人的指尖:“若论世情百态繁华,再也没有比元夕夜汴京那样热闹的时刻了。” “不过虽然景色不一,但是郎君却还是在我身侧的,”云滢笑着道:“人哪有时时刻刻都如意的,我恐怕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繁华,但是能有那夜的人伴着出来游玩,也算得上是美满了。” 她被圣上的膳房养得肠胃娇贵,夏日里用些油水还得精心庖作,街边小摊的东西闻着馋人,但是她吃了几口又觉得胃里不舒服,稍微吃一点就饱了。 汝州到底不比汴梁京城,而平日的汴梁也不会有元夕夜那般的繁华万千,但是她身侧之人待她却依旧温柔细致,两人甚至还能偶尔抛下规矩束缚出来看看外面的风景,这就已经叫人满意了。 圣上风神俊秀,岁月缓缓地拂过他的面颊,尽是温柔的优待,留下了该有的沉稳与睿智,滤去了许多少年的稚气轻狂,而云滢恰好是如桃李一般秾艳年华,如明月皎皎,当真是一对璧人。 两人对坐画舫之中,女子看中了又圆又大的荷叶伸手去折,皓腕半露,洁腻如玉,还没等她触碰到表面凹凸不平的粗梗,就已经先有人替她折了在手,递给她拿着。 画舫失去平衡,轻轻摇晃,几乎是弄得人心惊胆战,守在外面的禁军开口问询,圣上与云滢相视一笑,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不怕叫人看见你的手腕?”圣上笑着责备道:“拿来接露水回去和着松针烹茶吗?” 圣上对于这种风雅事也并不反对,但是宫中因为地处温泉,荷叶生长更为繁盛,又是上午才过来,因此也不会留心带一个瓶罐出来专门接露水。 云滢将荷叶递给圣上,努努嘴:“七郎同我在内里自然惬意,不过外面的两个护卫却要挨着日晒的,又不是家里规矩那么大,叫他们顶在头上,也松快些吧。” 圣上呼吸微微一顿,若是知道这个缘故,他才不会起身去摘这个荷叶,天子九五至尊,大概也不会下准许人摘荷叶顶在头上的这种旨意。 云滢说话声音不算太低,外面守着的也是圣上的御前侍卫,自然知道承受不起君王亲手摘的荷叶,其中一个还没等圣上发话,便快速折了荷叶顶在头上,“小人谢过官人与娘子。” “既然护卫们已经有了,那这两片便一会儿咱们上山顶着好了,”云滢知道御前的人不会叫圣上为难,也不过是叫他们听见吩咐,见他们已经顶了荷叶,转身去与圣上撒娇,“七郎,别那么小气嘛,再喂我两颗莲子尝尝。” 圣上却不给她,转头去看窗外景致:“随口尝尝鲜而已,要是真想吃等到六月再说。” 云滢悄悄挪了过去,没叫船舫仄歪,她见圣上与自己赌气时冷峻了神色,便凑上去和他说话。 “七郎待我最好了是不是,哪有和主君去山庙求子,反而路上就闹脸红的?” 这船中人说话是带了京城口音的,船夫听了以为他们京城新来的达官贵人,轻声一笑:“娘子要是求子心切,不如去大相国寺拜千手千眼观世音,小庙恐怕不大灵验。” 圣上听了这等僭越的言语也不动气,反而笑吟吟地同船夫说起话:“神佛若有灵,也不在寺庙香火鼎盛与否,而在人心诚与不诚,我家娘子甚少出来走动,今日只是带她来瞧瞧外面的庙会,与我玩笑罢了。” “若说要向神佛祈求庇佑,我们也只好求一求家母康健罢了。” 船夫也知道有些贵族人家避讳在外人面前说这些生育上的事情,见贵人不愿意同他搭话,便知趣地去摇船桨,不再理会船中人了。 不过这个男子口气倒是很大,人除却健康之外,还有许多功名利禄,金银美色值得人去追求,但是这位却说得仿佛这些都不重要。 圣上与船夫说了几句,方才惩罚一般捏了捏她腰间软肉,低声同她道:“你要求子,还不如来多求求郎君,平日里像条鱼似的滑手,到外面反倒上心,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我在家里的时候怎么不上心了,非得叫七郎日日近身才好吗?”云滢同他附耳低诉,既然要控制着声音,那便有些底气不足的断断续续,“这两日心口处胀得厉害,还不知道是谁做下的好事呢!” 圣上知道那是她还没过停止生长抽条的年纪,发胀也是因为女子自己的缘故,但是这些怎么好叫旁的男人听见,幻想嫔妃的身子,便也不再和她逞口舌之快,轻哼了一声,转头去看窗外。 云滢却难得驳倒圣上,见他生气也不害怕,反而十分自得地欣赏起身边的男子,甚至趁着他不在意,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等到圣上回头怒视,才忍不住轻笑,附耳与他私语:“七郎别那么小气,我还小,你就让着一点我嘛。” 只因为这一句,前头的那些拌嘴便烟消云散了,圣上拿她也没什么办法,甚至到了庙中,还是依着她求了一幅送子观音的画像,并上一些端午节的平安符,才教她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圣上同嫔妃私自出宫这种事情也只能偶尔为之,云滢也晓得其中利害,因此也不同别人说起,她同圣上在明光堂住得久了,也有些山中不知岁月的意思,瞧见街上已经开始卖五彩丝线,才记起皇后吩咐的端午家宴,打起精神准备。 只是她的准备不是准备端午的衣裳首饰,却是因为民间妇人说起端午旧俗,男女要互赠东西,才想着送圣上些什么东西。 江宜则见云娘子讨要针线筐,还当她是想要给圣上做一件衣裳谢圣上,拿来了好些针线布匹,最后人家定下的却是绣一个荷包。 往常端午节的时候,圣上会亲临金水池看比赛龙舟,但今年行宫便免了这一遭,皇后所谓的便宴却是遍邀朝臣家眷与嫔妃到行宫马场打球,除却太后抱病,宫中有脸面的嫔妃都要去的。 就这么几天的工夫,云滢要准备节礼也是来不及的,圣上理政的时候虽然觉得身侧有娘子在做针线亦是温柔静好,但瞧她这般辛苦也不大适应,想开口叫她松快一些。 “就算是端午有男女互赠情物的习俗,阿滢也没必要这时候赶针线,伤了眼睛与手指,那是不值当的事情。” 圣上知道她哪怕绣工不如宫中绣娘出色,可是十分认真,看到了上面简易竹叶图案,不免轻笑出声:“若依朕来看,不如绣鸳鸯戏水才好。” “鸳鸯戏水我是绣不好的,而且这种样式轻浮,官家也没办法在宴会上佩戴,”云滢正在捻各种不同种类的青色丝线,对着雕窗外的竹子研究怎么才能绣得更加逼真一些,听他这样难为人,回身横了他一眼:“鸳鸯五彩,我才不干呢!” 为了应景的话,其实做个五毒的更好,但是这东西也就是过节的时候戴一戴,往后便又不成了,她难得动一次针线,当然不能只供这一日。 圣上闻言不恼,只是瞧她这般笃定自己一定会佩戴着她绣的东西,虽说头疼,但也有几分从心底涌出来的欢喜,“你倒是拈轻怕重。” “娘娘举办打马球,横竖我是一点也不会,也不想着下场,只能安安静静地吃果子,不知道有哪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又要得了满场喝彩,赢了官家的青睐。” 云滢这话颇有醋意,她把线理好了放在一侧,站起身环住圣上的颈项亲吻他的下颚,“我不管,我就要七郎佩着我做的荷包,不许想旁的娘子。” 圣上瞧她的荷包也就差两三片叶子了,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将人往外带了几步:“不会打球也不要紧,朕教你几天就会了。” “大热的天,谁同你到外面尘土飞扬?” 云滢嗔了他一眼,全是不赞同:“这东西讲究技巧,我拼死拼活几日也是赢不过旁人的,官家要去自己去,奴可不敢管您……可只有一点,今日要是去了,晚上可不许上我的绣床。” 这分明是天子的寝殿,圣上却要听一个小女子的话,他将云滢上下打量了几眼,唇边微带了笑意:“那朕寻谁,这床榻狭小,想来阿滢也不愿意枕边再多一个娘子的。” 云滢没忍住扑哧一笑,她板起了脸色,“我管七郎寻谁呢,那些陪官家打球的不都是些朝中重臣吗,您和这些英武男子挤一晚,君臣同榻不好吗?” 圣上不去理她那些没谱的话,将人拦腰抱起放在了里间软榻上,作势要去解她外裳,“既不肯夜里服侍,午间总该补偿朕一遭。” 他不是诚心想要欺负她,两人只是闹着呵痒,云滢自然斗不过圣上,眼泪都笑出来了,发髻也稍微有些乱,方才哭笑不得地求饶:“七郎要去就快些去罢,回来阿滢服侍你到汤泉入浴成不成?” 圣上在宫中也会打马球,不过贵人都是不轻易下场的,更何况他贵为天子,旁人不敢赢他,也不敢伤着他,说实话这无趣还是胜过乐趣的。 “不过是一些小辈打着玩,咱们坐在上首看就好,”圣上伸手去扶住云滢摇摇欲坠的步摇:“内宫中也有看内侍和宫人打马球的游戏,阿滢不如从自己近侍里面点几个,出去和人赛一赛也好。” 她的近侍都是挑选过的,就算是云滢自己赢不了,那些内侍赢了也算是她的。 云滢听后眼中也多了些光彩,她平息了气喘,凑过来认真道:“那所有嫔妃都会派自己的内侍出去吗,皇后娘娘也会?” “这个自然,”圣上揶揄云滢道:“皇后出身簪缨世族,坤宁殿里的人常拔头筹的。”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说起内侍,圣上倒是想起来一桩事:“你之前同朕说,要求一个到内侍省供职的恩典,朕许了之后怎么也不见你来举荐人?” 内侍省是江宜则负责在管,云滢要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圣上随口也就应了。 云滢原本想着将长生调到那里去,官职大小倒没什么,只要有能力,总有一日能升上去,只是省得有朝一日皇后知晓了他同云佩私下里的关系,反而对他不好,但是长生迟迟不来回话,云佩也不敢到明光堂来,这件事就搁下了。 “我想举荐的人他还没应承下来呢,我怕他是想着凭借裙带晋升,心里不自在,还不好意思呢。” 云滢倒也不觉得奇怪,长生只是一个外殿的供奉官,没有可以自己出来走动的权力,寻常没有机会来明光堂见她,便玩笑着倚在圣上怀中说道:“反正圣上是许了我的,天子一诺,断然不会轻易变动,哪天我将人带来请圣上过目,那时您再赏他好不好?” 她殿中的内侍圣上都是知道根底的,但是要是说起能够得上叫云滢轻易为他讨要职位的内侍,即便是他也猜不出来。 “朕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拿乔的求恩,”圣上随手替她将青丝抿了,板正脸色来吓唬她:“若是人不叫朕满意,不仅不赏,反而要罚,且一定要治你的罪。” …… 五月初五,圣上在海晏殿分赐群臣雄黄酒,而皇后午间在引凤台设宴,遍请嫔妃宗亲与命妇。 宴后帝后再携众人一起到搭好的彩棚下观看马球,除了往年也会参加马球赛的内侍,也会有许多官员家中的姑娘和公子穿戴齐整,在马球赛上一展身手。 云滢在明光堂住了许久,也是今日才有意回蓬莱殿坐一坐,她心里存着事,醒得也就早些,夏日白昼长,她朦胧睁开眼的时候,正是被人拥在怀中,温热绵长的气息洒落在她的颈项,弄得人微微酥痒。 同心帐挡住了外面蒙蒙亮的天光,云滢转过身去瞧见仍在好眠的圣上,蹑手蹑脚地起身,想越过他到外间去穿衣,孰料刚一动,便叫人抓了个正着。 “今日怎么醒得这样早?”圣上见她转过身来,便在她颈侧蜻蜓掠水般亲吻她的肌肤,“倒是朕服侍得不好了。” 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几日夜间也没少胡闹,但想着端午赐宴最是耗费精力,昨夜在温泉汤池中腻了一小会儿就算完了。 云滢往常贪睡得很,闹得厉害便得日上三竿方起,圣上瞧在她这些时日赶制荷包的份上也没有怎么逼着她读书习字,纵容她偷懒几天。 “哪里不好了,我瞧七郎精神得很,夜里真叫人受不住。” 云滢察觉到圣上一路蜿蜒向下的亲吻,笑着推开了他,“这时辰我可不依官家的,今日一天都得在外面呢,那一身霞帔珍珠看着就累人,伺候了圣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去同人说一日的话。” “若是不耐烦,告个病假早些退席,朕同你一道回来。”圣上对这种宴会经历得多了,反而不觉得有什么:“这两日热气渐渐上来了,仔细中暑。” 皇帝赏赐一番外面的臣子就够了,亲近的皇室宗亲男子才可以到引凤台去的,只是因为往常皇后那里会有外臣命妇,圣上不欲在内里耽搁太久,往往是去走个过场就回宫了,这已经是许多年的旧例,宫中人知道圣上的习惯,也见怪不怪。 云滢又不像是皇后那般须得全程在场,她要是觉得身上不舒服,大可以回来歇晌,马球赛又不必她上场,瞧个新鲜就够了。 “那可不成,我平日里同圣上住在一起就够惹人非议的了,若是再和圣上一道回来,旁人不得说我使尽手段勾引官家,一个晌午都不放过,想着采阳补阴吗?” 圣上闻言一笑,捏住她下颚细瞧,“那她们也没有说错,阿滢近来看着确实气色红润了许多。” 皇帝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是要起身的,索性和她一同披衣起坐,外面的宫人内侍听见内里的响动不比往日,就知道今日云娘子是要同圣上一道起身了,只等圣上吩咐一声,便捧了衣物与漱口清茶入内。 自从云充仪搬到明光堂后,圣上晨起时显而易见地好伺候了许多,虽然往常圣上也不怎么责备内侍,但是如今圣上每日总是带了几分笑意的,官家心情好些,他们也能少些提心掉胆。 往常都是内侍伺候圣上穿衣,这回云滢却吩咐御前的人把衣裳拿给了自己:“今日我来服侍郎君,好不好?” 圣上的朝服层层叠叠,看着就觉得热,皇帝却瞧了她一眼,戳破了云滢的心思,“朝服是有规制的,朕便是要佩戴你送的东西也得是回转内廷以后。” 宫人们抿紧唇,控制着自己不笑出来,省得惹了云娘子不痛快,但云滢也能察觉得到,她颇有些恼羞成怒,从匣子里拿出已经绣好的荷包塞到他手中,自己又翻身躺回去了。 夜里伺候圣上辛苦,晨起不醒也情有可原,内侍们还从未见过起身以后还能当着圣上的面再躺回床上去的嫔妃,但是云滢就是这么做了,也不见圣上生她的气,反而让江都知拿了一枝玉钗过来,将锦被扯开一截,露出她盘起一半的青丝,将玉钗稳稳簪进那缺口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阿滢送了朕东西,朕也该投桃报李才对。” 圣上曲起食指在她额间弹了一下,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才笑着到外间去穿衣,让服侍云滢的宫人留在里间:“瞧你这个气性,旁人怎么受得了?” 云滢察觉到圣上为自己簪上发钗,躲在锦被底下轻笑,却不去回他,听着动静知道圣上已经起驾才重新起身,让岫玉她们几个服侍自己穿衣服,低声吩咐道:“一会儿咱们回蓬莱殿去,叫韩国夫人过来见我。” 皇帝一个男子,又不需要像云滢这般麻烦,收拾妥帖之后便往前面去见大臣,而云滢等了片刻,才坐上自己的轿辇,往蓬莱殿去。 韩国夫人这些日子被免了教导之责,起先还有些惴惴不安,而后知道是圣上有了空闲,亲自教导云娘子,又得了夫君从京城送来的家信,知道那必然离不开云娘子从中使力,几乎是一听见传召,立刻就到蓬莱殿来了。 “大热的天,夫人顶着这一身走到这边来,倒是难为你了。”云滢到了蓬莱殿才换下家常的打扮,重新大妆,蓬莱殿里没怎么用冰,她瞧着周文氏面上微有汗意,也有些不落忍,“碧桃,去给夫人斟一杯祛暑薄荷茶,加一份牛乳底子,少放些冰。” “是妾在娘子面前失仪了,”韩国夫人用香帕拭汗,见宫人过来给自己打扇,起身谢罪:“妾这些日子一直想来看看娘子,但是官家与娘子情深,便也不敢叨扰。” “说来还是娘子心静,现下也不见半点汗意。”韩国夫人是颇通诗书的,见云滢冰肌玉成,让人见之如忘酷暑,便也有奉承的心思,“前朝诗词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想来便如娘子这般了。” “不知道这些日子怎么了,旁人畏热,我却怕寒。”云滢也觉得自己身上这样有些奇怪,但这样夜里也有一样好处,圣上拥着她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热,反而会喜欢他的暖热,起身仍旧是清清爽爽的,也没有特别当一回事,“或许是虚火上升,反而伤阴。” 云滢叫她来原也不是听她这几句甜言蜜语的,让宫人服侍自己妆扮,“我之前有请夫人与周相公查探过凝清殿养女的事情,不知道可有眉目了?” 韩国夫人沉吟了片刻:“妾请家中的郎君们按照娘子的意思去打听过了,几处酒肆瓦舍里没听人说起这几个月有姑娘被买走。” 酒肆偶尔也会有卖笑的姑娘揽客,这云滢是知道的,她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妾当时也觉得娘子或许是想左了,圣人身份贵重,纵然家中郎君胡闹,但瞧着圣上处置燕国长公主驸马的那一节,也断断不敢把千人枕、万人尝的姑娘送到御榻上去。” 云滢对周家算得上是极好了,她这样看重,韩国夫人也不敢不尽心尽力为她做事:“但是妾家的管事去酒肆吃酒的时候却听到了一桩趣闻,说是汴京城外一个小吏娶了个极貌美的娘子,出身正派人家,但那张脸比秦楼楚馆里的粉头儿还得人意,叫她瞧上一眼,男人的骨头都要酥了。” 这些个下流话原本不该出自一个国夫人口中,云滢听着这份原版复制的八卦,又是想笑又是生气,她见服侍自己的宫人忍着脸红,只轻笑了一声,啐她道:“夫人要说便快些说,我身边这些宫人们都是姑娘家,哪里能听这个?” 韩国夫人也没有亲身见过这个姑娘长的如何,只是街上那些帮闲这般议论,便也一字不落地全说给云滢了。 “是我的不对,拿这些糙人的话脏娘子的耳朵。”韩国夫人说完也觉得脸红,男人私下里对女郎品头论足,什么荤话没有,闺中妇人却不大会比较郎君的短长。 “怪就怪在,这个小吏前些日子又托人说起亲来了,他前面那个正头娘子已经算是个极难得的,新说的这个家世不错,但是人模样照着前面那个可差远了。” 云滢的眉头微拧,她能猜到韩国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见妆理的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宫人们出去守着,不必进来换茶水:“你是说皇后殿中那个姑娘是这个小吏家中的新妇,怎么可能?” “听说这新娘子新婚才三天,归宁的时候就不见身影。”韩国夫人也嗤之以鼻,“路上没遇见劫匪,两边也没人闹起来,听说她夫家得了好大一笔钱,最近又在张罗娶第二位。” 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又有前车之鉴,所以这一回说的正妻只重家世,不重外貌的。 “天底下当真有男子这般没血性,肯缩起头来做乌龟王八?” 云滢身上不热,但心却乱得很,拿团扇随手扇了扇:“自家的妻子被人强掳不管,还有心思再娶第二个,哪家失心疯了还把姑娘许他,那她娘家人呢,便没有能喘气的男子了吗?” 韩国夫人被云滢吓得呛了一口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娘子快别说这样的话,有心人传到老娘娘那里去可怎么得了?” 先帝后宫来路不正的姑娘多了,云滢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了,便自己闭上口,面有愠色地听韩国夫人说话。 “妾听说那人也不是没有血性,只是他闹也是闹不起来的,倒不如见好就收更强些,新说的这个姑娘家世甚好,娘子想想,若无人从中促成,怎好嫁他?” “至于那妇人的娘家……女儿原本嫁的是个小吏,现下却能做天子嫔妃,否泰如天地,这不就是馅饼从天而降吗,一家子等着鸡犬升天,高兴都高兴不及,谁还来问这个?” 这话说起来有一点牵扯到了云滢,圣上本来对后妃的母家不大关心,都是让礼部依例赏赐,但是对云娘子的母家却格外看重,费尽心思追赠云氏族人,连着外祖都有册封,坊间隐隐有流言,养个女儿献给官家,便能得到泼天富贵。 韩国夫人叹了一口气:“您是在宫里长大的,外头下面这种脏事多着呢,甚至还有京中四五品的官员□□换妾,真要一桩桩生气哪里论得起来?” “且不说老娘娘摆在这里,谁敢多说一句,就算是有,那圣人可说的话也多得很。”韩国夫人悄声道:“妾同您说汉武帝,若无王娡贪慕虚荣,何来武帝?” 汉武帝生母也是二嫁之身,甚至还同平民丈夫生育了孩子,但是后来因为受不了民间生活贫苦而听信方士之言进宫,与当时得宠骄纵的栗姬相争,不但生出了汉武帝这样的孩子,还赢过了骄纵跋扈的宠妃栗姬和原本的太子临江王。 “此处只有娘子与妾,也容妾说一句僭越的话。” 韩国夫人见云滢面色不悦,也便说些话同她敲警钟:“只要人长得漂亮,说不准圣上也不会在乎那一点子红的,娘子纵然美貌,可堪压倒六宫,然而也伴驾数月了,她有圣人支持,年纪鲜嫩,听说又是万种风情,这时候您切不可与新人争锋,失了圣意才是最不值当的事情。” “这么说来,凝清殿里的传闻就是真的了。”云滢稍微觉得有些恶心,她叹了一口气,身上穿着华服,倒不方便她换一个松散的坐姿,“夫人告诉我,那个男子到底是想闹还是不想闹。” 这件事连官司都没有打,就被人封了口,连所辖地的官吏都未必清楚实情,更不要说上达天听了。 “听说那人知道娘子丢了以后还是有想要报官的,但是秦家四郎的内人却叫人拿了银子打发干净。” 韩国夫人意味深长地同云滢说道:“娘子也清楚的,秦家根基深厚,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这一代渐渐不成样子,但是宫中仍有皇后,要献给的又是天子,家丑不可外扬,寻常的人家没些见识,谁敢与圣上争锋?”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云滢莞尔一笑,站起身坐到妆台前:“我记得开封府尹范相公最是刚正不阿,又出身贫寒,官家在内殿与我说起也是夸过几次的,越是硬骨头越喜欢啃的。若是他有胆量到开封府敲登闻鼓,闹到上面来,他岂不是人财两得?” 圣上还未见过这个娘子,自然不会生出什么情分,范相公虽然明理,但也是个懂事情的,就是受理了这一桩失踪案,也不会、更不敢让这件事传出去有损皇帝的名声。 “可是……”韩国夫人望向云滢,略有些迟疑:“就算妾叫人传了娘子的话,他怎么肯?” “他若是肯按照我的法子去做,我自然还他们夫妻团圆,若是不肯,皇后家中能仗势欺人,难道我便不能心中怀恨,叫他死得难堪吗?” 螺子黛轻轻划过女子形状姣好的蛾眉,云滢端详着镜中的女子,淡淡道:“像这样没志气的男子,如果扶都扶不上去,那便是卖妻求荣,他活着还做什么,简直丢读书人的脸。” 如果说只畏惧皇后家中势力,怯懦倒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只恋栈那一点秦家许诺的富贵,现成报夺妻之恨的机会都不知道用,她如今亦是身处高位,随口一句话,这人也不能坐拥娇娘,再往上爬一步。 “叫人看着他,路上别叫人灭了口,”云滢吩咐宫人们进来,排驾往引凤台去:“令郎文采斐然,少年登科,自然知道该怎么教人才能把话说得妥帖,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许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扯到老娘娘与陛下身上。” 韩国夫人心下一颤,忙应了一声诺,先行告退,她在旁人眼中已经算作是云滢这边的人,得了充仪娘子那么多好处,若是一点事都办不出来,以后云娘子不愿意见她,又要在官家耳畔吹些枕头风也就够吓人的了。 岫玉扶了云滢坐上轿辇,她路上见娘子神情淡淡,便想着法子逗云滢欢喜:“娘子不是说叫奴婢去选两三个内侍打马球的么,他们一个个都欢喜得不得了,央求奴婢向娘子讨个彩头。” 云滢听了后也露出些笑模样,“我也不知道马球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不过他们既然说了,那如果能赢就每人各赏三个月的月例,外加几个金银黍角。” “旁的娘子宫里也出人了吗?”云滢随口问了一句:“我这几日忙着做女红,也没怎么听你们说过这些事。” “自然是出了的,皇后娘娘、婉容娘子,还有周婕妤,连文贵人那几个低位娘子也派了人去,说是分成两队,一红一蓝,赢了的人能得今年的节赏。” 岫玉笑着道:“这些内侍谁不盼着在官家面前得个好彩头,圣上难得来内廷一次,别说他们这些想冒头的,就是正经娘子还望不见天颜,自然奋力一搏,万一入了官家的眼,连娘子面上也是有光的。” 云滢闻言倒没有多大欣喜,反而以手支额,瞧着道路两旁的风景说笑:“你们跟在我身边,比旁人面圣的机会更多,莫不如偷些懒,叫旁人也能露露脸好了。” 岫玉浅浅笑道:“那可不成,正因为是娘子身边的人,才更应该显出些厉害。” 云滢本也不是让人的性子,这样说话才合她的意:“说的倒也不错,他们愿意在官家面前露脸那也得凭本事的,让着做什么,你去嘱咐他们好好打,不许懈怠。” 引凤台在开宴之前已经到了好些人,宗亲中的男子不消说,宴前另有一处供他们汇聚,入席后才能一睹皇后之面,而嫔妃与命妇尚可坐在花厅中闲话家常。 云滢到的时候泰半的命妇与宫妃都到了,外面的内侍传唱了一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宫中骤然有一位娘子得宠,甚至长达数月之久,日夜伴驾,这恩宠之盛不得不叫外人好奇她的容貌,命妇们也偶尔能进来同皇后说话,时常偶遇请安嫔妃,但几乎没有人见过云滢。 毕竟上一次万寿节已经过去了很久,大家知道她是个美貌的舞女,但是也忘记了她的美丽到底有多么惊人。 坊间传闻她是如同妲己一般的女子,拥有惊心动魄的美丽,专来蛊惑帝王的心志,即便是高门里的夫人,同人议论时也是这样说的。 但是人们当真证实了这种猜测,其实没有谁会高兴。 花厅里有那么一瞬间,除了鹦哥翻飞的聒噪,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她是那样的明媚动人,仿佛五月的石榴,热烈而浓郁,又似含情芍药,秾艳娇美,是哪怕在内宫三千中也叫人无法忽略的存在,即便没有人介绍她的身份,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了。 她一出场,就注定会成为宫中最得宠的娘子,若是圣上专宠的是旁人,反而叫人疑惑那是不是圣上有意迷惑人的障眼法。 似乎唯有这样的美貌与风姿,解释得通圣上的垂爱,也只有圣上宠爱如此,她才敢穿着这样华贵的衣裙,姗姗来迟。 她头顶的珠宝并不算多,但却是一套的,旁的娘子所戴白角冠为象牙所制,镶嵌中等大小的珍珠宝石,她便要用玳瑁、鱼鱿和犀牛角做冠子,以合浦明珠为饰,小巧的宝石点成花卉,日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华美异常。 两侧的长流苏并不阻碍她的行动,反而在摇曳间显出了她修长玉颈,将人衬得仪态万方。 衣裙似乎是新纹样的名贵锦缎所制,柔软服帖,裁剪合度显出了女子窈窕秀美的身段,又在行走间隐有细碎流光,让人挪不开眼。 如此衣饰,若非是她,论是谁也撑不起来的。 “娘娘恕罪,是妾来迟了。” 云滢俯低身子拜了下去,皇后面上不显什么,还是笑吟吟地唤人起身赐座:“云充仪伴驾辛苦,也不必自责。” 她的坐席同周婕妤仍旧是挨着的,不过也有些滑稽,她上首的杨婉容身边有延寿公主睡在乳母怀中,旁边的周婕妤旁边也坐了柔嘉公主正在和母亲玩耍,唯独她是没有皇嗣的。 云滢今日或许是起得早了,头上又戴了许多冠饰,人还有些头疼,她居于下位的时候还不明白圣上那么好性子的人为什么晨起还会叫人觉得难伺候,但现在却有点理解。 ——这种时候,根本不愿意同人说一句话的,甚至听一听柔嘉公主的聒噪,都要头疼。 但是有些人,却偏偏不如她的愿。 “充仪娘子面上尚有倦色,圣人所言果真不差,服侍君王确实是一件劳累人的事情。” 燕国长公主坐在皇后的下首,瞧见她这般作态,炫耀圣上的宠爱,不由得心生恨意。 好歹是她府中出去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帮着她,在圣上面前出了许多馊主意,叫她主动与驸马分离,又不能落得好名声。 本来是驸马的错,但是因为她起先活动得厉害,不想跟着驸马到流放之地去吃苦,反而被文人嘲弄了一番。 这固然是圣上下的旨意,但推波助澜之人必定是云滢无疑。 云滢虽瞧见是她,但也不明白为何长公主要这样冷嘲热讽,她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被人这样分说,少不得要回敬。 “妾倦乏也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要来面见圣人,所以整妆来迟了一些,不知道长公主为何会想到旁处去?” 云滢接过宫人递来的茶,但是却没有喝,只放到了桌案上:“圣人道,非礼勿言。长公主虽然年长,也该知道君臣尊卑,今日娘娘设宴,贵人俱在,怎好议论天子内帏事?” 燕国长公主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便讨得个没趣,知道云滢恐怕不大能饶人,便也收了声。她与圣上的姐弟情分本来就没有多少,如今能来还是因为皇后可怜她孤身一人,向圣上奏请邀她同来的。 被人怼一句其实还不算什么,云滢如今已经住在了明光堂中,最得圣意,她要是认真计较,在皇帝耳边拨弄是非,圣上一怒之下把人贬回汴梁,那才叫丢人。 云滢自觉这也不算什么,然而她话音未落,却有一个娇俏的娘子掩袖而笑:“圣上富有四海,家事与国事自然便是一体,殿下不过说了一句娘子伴驾辛苦,旁的什么也没有说,您这样着急做什么?” “平日里妾身也是常来陪伴皇后娘娘的,充仪娘子若是有这份心,平日里也该盛装打扮才对,怎么日常请安只落得个松松散散,坐不过一刻钟就要回去?” 这个命妇的年纪不大,但是坐的位置却越过了旁的宗室女子,几乎与云滢是相对的,从发髻来看她应该是刚嫁人不久,她笑起来就像是银铃一样轻快,遮挡了容貌上的不足,反而只像是说来取笑:“可能是官家指名要娘子伴驾,您也没那份空闲来应付圣人,更不愿意贤惠大度,推拒圣上的恩宠将心思花在主母身上。” 岫玉见自家娘子执茶盏的手微微握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不免有些心惊,忙低头附耳:“娘子别恼,这是皇后娘娘的堂妹渤海郡夫人,她夫君是门下平章陆相公,您不看陆家的面子,总该瞧一瞧圣人。” 能这个年纪就有诰命,已经是很难得的殊荣了,又是皇后的族亲,坐得近些也应当。 云滢的手放开茶盏,侧头看了岫玉一眼,微微颔首,示意她退到旁边去。 “你说的不错,官家确实是点名许我伴驾的,”云滢莞尔一笑:“腿生在官家的身上,圣上愿意去哪、愿意同谁说话,那都凭他自己的心意,妾也管不得。” 岫玉微微一滞,不想自家娘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心下感到不妙,但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不过长公主关心圣上也就罢了,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议论本宫对官家与两宫的心意?” 云滢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今日听了那事,心情本就不佳,语气里颇带了几分凌厉:“既然国事家事分不清楚,说来你也不过就是个内宅妇人,难道你的夫君平日里允许你干涉国事吗?”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花厅中那种祥和说笑的气氛瞬间就淡了下去,杨婉容惊奇地看了云滢一眼,也没有想到在她跟前原本安安分分的人现下竟敢这样说皇后的亲族。 寻常的人家云滢说也就罢了,当然能坐在这里的人也不大可能会有什么没头没脸的人。 云滢不瞧皇后的面子,不看秦家的威势,那也不能不管以后的日子。 她是刚进来的,还不知道方才周婕妤也曾被魏国太夫人暗讽过曾经争抢道路的事情,周婕妤连一句话也没敢吭声。 如今前朝的意思隐隐能瞧出来,官家暗里已经定下来要立河间郡王为储君,只是或许是心底还不大情愿而已,还不曾明着有旨意。 但这也就意味着,皇后的尊荣已经安定下来了,年轻嫔妃们更得仰仗皇后,而她们名下有孩子的尚且要重新掂量一下皇后的地位,更不消说云滢还没有孩子。 到底都是圣上的妾妃,她们的地位全倚仗着圣上一时的宠爱,中宫无大错便不能轻言废立,而她们却是随意可以被废弃的,皇后这些时日正是春风得意,云滢要是个聪明人,便不该这时节同皇后起争执。 如果是杨太妃在这里还好,太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什么样的场面都能圆得上,又是长辈,说话自有份量,但是太妃如今深居简出,她自己现下出面却不太行,只是安抚着延寿公主,权当听不见罢了。 渤海郡夫人被她这样一说,其实是有些坐不住的,她的丈夫官高爵显,母亲同吴国大长公主有亲,她自己也是三媒六聘娶进去的嫡妻,从小便看不起父亲兄长以及夫君身边这些妖妖娆娆的妾室通房。 她夫君下朝的时候也偶尔说起,曾上过好几本奏折参这位后宫中的宠妃,因此她对云氏这种美貌骄纵的嫔妃也很难喜欢起来。 妾通买卖,云充仪说起来也只是圣上的妾室,和圣上论夫妻,同起同卧,她还不配。 宫中的娘子她也见过许多,那些出身大族的娘子也会待命妇们客客气气,从不敢轻慢皇后,奉承皇后家族中的娘子,她当然也愿意客气恭敬,彼此都有脸面。 但是云滢都已经敢住进明光堂了,几乎是当皇后不存在一般。 “忧心圣上固然也也是件好事,”云滢轻笑了一声:“郡夫人好宽的心,你对陆相公平日里宿在何处、送了谁东西也管得这样细吗?” “说是家事,除了‘手提金缕鞋’的那位,哪有小姨管姐夫内帏事的道理,”四周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云滢这个位置正好欣赏人手足无措的羞窘,她笑着道:“说是国事,只有君叫臣死,没有臣敢欺君的。” 这话便有几分刻薄的意思了,手提金缕鞋传闻中是说后主与妻妹私通的事情,在云娘子之前,圣上连内廷都少去,皇后的亲族更是很少进宫,自然没人会怀疑云滢这是真心之言。 “圣上是天子,自与旁人不同,一言一行受天下瞩目。” 渤海郡夫人被云滢略带玩味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忍耐了一会儿云滢也不肯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说的愈发不像样子。 她气极反笑:“至于妾家中家教甚严,主母管小娘自然是理所应当,夫君对此也从无异议。帝后为君,余者为臣,皇后娘娘仁爱,尚且没有发话,娘子在引凤台论君臣前,也该想一想官家与皇后娘娘。” 在皇后的面前,大家并为臣妾,云滢还当不起一个君。 云滢现下心中想着的是皇后新引进的养女,陆秦氏开口,她刺几句消消气也就算了,但是没有想到她还敢还口。 岫玉见势头有些不好,忙用手肘轻轻怼了一下身边的蕊月,教她出去往前殿寻圣上。 圣上来不来不要紧,但先告状的总是更有理些,若是圣上到了引凤台,必得是先同皇后说话,娘子在人前分辩不好说的话,蕊月先去说就行了。 皇后瞥了云滢身后一眼,示意身边人出去,开口斥责了渤海郡夫人一句:“还没吃上酒呢,人便先醉了,家里头娇惯你,嫁了人也还是这样,外廷相公们说自说他们的去,干咱们妇人间什么事情?” 她们这些人做姑娘的时候谁不是高过姨娘一头的,但是不嫁到天家,也没人会知道宫廷内的辛酸。 自己这个皇后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开国以来少有,圣上只在愿意的时候留给她尊重和地位,就算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圣上那里,一会儿她也得到官家面前先去解释一二。 崇阳郡夫人也在桌案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然她也不大瞧得起这种恃宠生骄的妾室作派,这终究是圣上现下宠爱的娘子,皇帝就算是尊重嫡妻,但要是知道这件事,心情也是要败了的,那她丈夫费心寻来的那位美人,恐怕也不见得能在圣上这里落一个好字。 柔嘉公主好奇地盯着云滢看,她吐了一个泡泡,不自觉咧开嘴笑了,她其实根本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小孩子也能敏锐察觉到旁人的情绪,她隐约知道自己的亲身母亲不喜欢旁边这个娘子。 就是因为她,爹爹很久都没去看过自己和母亲了,来了这个新地方,爹爹就只看过自己一回。 云滢淡淡地瞥了下首坐席一眼,皇后不咸不淡地说一句,这件事就算翻篇了,她知道小孩子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便也不同她计较,大约明白了周婕妤的意思。 周婕妤本来刚听先帝的表妹魏国太夫人说起妾妃之德,有意无意地刺过,但碍于她是圣上敬重的皇亲国戚,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 现下云滢被说或者怼回去,她心里都好过些,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闹这么一出,云充仪听了皇后的话不会再出言,但或许就要把这份嫉恨转移到她们身上。 云滢倒也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向皇后颔首,笑意盈盈:“圣人所言极是,不过引凤台毕竟不姓陆,也不姓秦,轮不到一个外人在这里说君臣妻妾的尊卑,依妾之见,渤海郡夫人既然糊涂,就叫人赏她几个耳刮子,站在日头下晒一晒自己就醒了神,端午防五毒,太阳主万物,阳气最重,咱们呢也去去晦气。” 她近来身上冷浸浸的,不太喜欢让别人给自己打扇,自己拿着团扇也只为好看,但室内的香粉气息与熏香都不是她素日喜欢的,因此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团扇,散一散胸口的恶心。 皇后这些日子舒心一些,举办大宴除了依照旧例,也是为了彰显皇室的尊荣与中宫的地位,命妇们还算是向着她的,有些她虽然能说,但是却不合适说的话,传出一点意思,叫臣子夫人们来提一提,反而比自己说更好些。 但云滢现在的胆量是随着宠爱一起增长的,这种不痛不痒的话换作是旁人装作没听见就算了,她倒是豁的出去,半点也不看自己的面子。若是真从了云滢的意,伤了自己堂妹的脸面,实在是有些难看。 “充仪是官家心爱,理当气量宏大一些,这样好的日子,同人计较这些做什么?” 皇后微冷了面色,半侧了头吩咐身边头上簪满象生花的侍女:“去前面瞧瞧官家的圣驾可到了,若是陛下允准,便叫人预备着开席就是。” 往常圣上大概是到马上开席的时候才会入殿,不会来得这样早,到了席间至多不过是待上小半个时辰。 蕊月已经从外面悄悄回来了,重新站在了云滢的后面,引凤台多是皇后的人,她就是想出去也没办法。 然而皇后派出去传话的人还没有出殿,花厅里的人便已经能听见圣驾将至时内侍击节的声音,所有人连忙起身,随在皇后的后面,准备出去迎驾。 圣驾从引凤台正门入,男女分隔,遥遥见礼,圣上坐于轿辇之上,受礼下辇,吩咐平身,皇后迎上前去稍落后些与圣上同行,而后才会有礼仪官宣唱开宴。 但是这一次圣上步下御辇之后,见到满面得体笑容的皇后却稍微顿了顿,向江宜则望了一眼,而后才与皇后一同入殿。 皇后略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她受众人注视,要去关注江宜则一个内侍做什么也不大方便,她笑吟吟地随圣上落座在玉阶之上,等礼仪官宣唱完毕,众人谢恩的间隙才低声问道:“官家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妾还想着命人去请您的。” 圣上瞥了皇后一眼,淡淡一笑,“外面结束得早,朕便早来一些。” 江宜则侍立到圣上身边之后又往外去了一趟,皇后隐隐有些不安,笑着应承了一声是,吩咐手下得力的宫人去外面多留些心,又叫人斟满了酒,举杯敬君王。 “老娘娘这些日子身上松快,本来是想要来宴上的,后面不知道怎的又命宫人说不来了。” 皇后见圣上瞧向自己,便主动寻些话说:“妾也不敢多问,便没敢再叨扰。” 太后生气的原因是皇帝居然真的打算在还没有亲生儿子的前提下立太子,就连圣上前几日去请安都遭了一顿数落,这也怪不得皇后。 圣上的神色并无多少波澜,“虽然是节上,但送些黍角给太后摆在膳桌上看看也就算了,让嬷嬷盯着,别让老娘娘多动筷。” 这米吃多了不消化,太后这个情况更不适合吃黏东西,皇后也是知道的,她见圣上已经去同宗亲们说话,含笑唤来身边人去做这些事,目光扫过女席,微微皱起了眉头。 论说起来命妇们也有许多,稍微少了一两个人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但是这气氛与平时却有些两样,命妇们大多是沉默不语,即便彼此相交已久,但连一句点评歌舞的话都没有。 嫔妃与长公主的坐席位在最前,似乎还好些,只是不见云充仪动筷。 皇后执起酒杯的手微微握紧,却已经有内侍从外间传了消息过来,袖砚听了之后面色微变,趁着几位亲王向圣上敬酒的档口,才低声附耳道:“娘娘,渤海郡夫人现在跪在引凤门外面,官家叫内侍责骂了她几句,侍膳的内侍和宫人们来来回回,都瞧见了。” 开宴的时候最是要紧,底下人就是瞧见有些不妥也不敢到殿内打扰,帝后先行,而后是嫔妃、宗亲、命妇,江都知等到宗亲们入席之后才带了两个宫正司的宫人就拦住了渤海郡夫人,把所有人都惊到了。 圣上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同一个臣妻理论这些,但是其实还不如叫圣上亲自来说她,内侍们知道圣意,模仿圣上口气训斥人的话可比圣上本人要不留情面得多。 皇后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她们说这些话原本也没用上一盏茶的工夫,云滢身边的人没能出去报信,就算是有人报信也不能传得这样快,御驾也不会来得这样早。 她母族亲人平常难得入宫,也就是行宫里面稍微松快些,她这个堂妹从小就爱把嫡庶挂在嘴边,打心底就瞧不起做妾的,今天晨起早早过来陪着她说话。 知道云滢在宫中僭越皇后,不免就多了几句嘴,什么“妾室都是这般的狐媚样”、“若不是官家,宫里这许多世家女,谁瞧得上她”这种话也敢私下乱说。 那个时候别的嫔妃可还没到,她也知道这些话不能对外人说,不过是她私下说来哄堂姐开心的而已。 引凤台有许多她的人,那有圣上身边的人也是合情合理。 圣上受了几位堂兄弟的敬酒,饮毕面上也不见酣热,他感知到皇后投来的目光,稍稍转过头来,虽没有说话,但却有意在询问。 “官家……”皇后晨起时的得意与轻松荡然无存,她现下倒是盼着圣上只知道堂妹花厅里说的那几句,而不是私下里的那些,她斟酌了一番,悄声说道:“郡夫人想来已经知道错了,求官家看在妾的颜面上,饶她这一遭,叫宫人看着有些不大像话。” 陛下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不是天大的事情,不可能当着臣子的面匆匆结束赐酒回转内廷,叫人瞧出不妥来,想来圣上早便有意提前来一刻钟,并不是因为谁去求来的。 只是稍微有一点凑巧,反而叫旁的命妇以为官家是为了方才的事情。燕国长公主虽然也随口说了一句,但是她身份终究和一般命妇不一样,没被圣上发作其实也正常。 “梓潼端坐高台,也能知道陆秦氏认错了吗?”圣上的语气淡然,同刚进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在旁人看来甚至像是在同皇后夫妻私语说笑,“让她滚回汴京,以后没有事不必往宫中来。” 皇后勉强稳住了身形,中气稍显不足地道了一声是,吩咐人出去料理,备车送郡夫人与其他家眷回京。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圣上从来不会像那种不堪的男子一样打骂女人,甚至难听的字眼也很少说,眼下不发作便已经将人丢回了汴梁,朝中弹劾云氏的奏折不少,她丈夫本来就招了眼,圣上趁着这个时候直接将人撵回去,恐怕以后也没什么人敢弹劾内廷娘子了。 云滢入席之后只用了一盏酒,她似乎是被那酒呛住了,一点也不饿,侍膳的宫人夹了一些菜肴到娘子面前也不见她动筷,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已经见圣上身旁的陈副都知走了过来。 “官家寻我可是有什么事么?”云滢借机放下手中的牙箸,她饮完酒有些恶心头晕,但是想顾着皇帝的颜面,还是没有退席,只闲在在地观赏歌舞,“可是圣上酒乏,有意退席了么?” 陈副都知笑着摇摇头,他关切地瞧了一眼云充仪,低声同她道:“官家瞧着娘子神色有些不对,便来叫奴婢问问,是不是热得中暑,说别叫您在乎那些虚礼,难受便到外面去更衣处歇一歇。” 说来也是因为总管去料理渤海郡夫人的事情,这种官家与娘子之间的悄悄话才轮到他传,圣上今晨在临湖殿的侧殿休息时,听见内侍们回禀的话竟罕见地动了怒,本来这种事私下交由陆相公去责罚就够了,但是圣上却叫她乃至于皇后当众没了颜面。 江都知尽量不在这种场合得罪皇后,便等大多数的贵人进去以后才动手,何况官家也不愿意娘子知道命妇们私底下的议论,也没人会这样没眼色地同云滢说。 她还嫌圣上的朝服看着热,实际上她自己的华服才更多更厚一些,漂亮是真的,受罪也是真的。 云滢不大好意思地向上看了一眼,陈副都知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笑着替圣上辩解:“娘子要是因为官家没佩戴您送的那个荷包赌气,奴婢真是要替陛下委屈,这里面气味杂,官家虽没带出来,却是袖在朝服里头,不给旁人瞧见呢。” 大宴为了顾及仪态,不容易吃饱,所以很多贵人都会在宴前垫补一些,但云滢一口都不吃,也会叫人多心。 云滢抿唇一笑,那些郁气也消散了不少,她请安的时候还没有留心到官家是否挂上了她送的荷包,“我何曾有过那个意思,既然官家体贴,那我便出去走走。” 她刚要搭了岫玉的手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头冠太重,人没怎么用膳进食也软绵绵地没力气,竟然身子一歪,险些倒在了岫玉怀里。 这样一番动静惊动了所有的人,云滢却顾不得许多,她勉强能稳住人不倒,但因为眩晕而带来的作呕却是控制不住的,胸中那团浊气翻涌,她用袖子掩着,侧身向一旁干呕了几下,侍女忙递了汤盅过来,但是除了一些酒水,云滢什么也吐不出来。 云滢的位置离帝后不算太远,圣上原本就在留心她这处的动静,见她几乎晕厥倒地,不免心惊起身,他终究记得这是在大殿之上,见云滢还能清醒地坐回去,只是没精神来回话,勉强没有下去亲自查看,“充仪这是怎么了?” 皇后心中本就怏怏,见云滢突然不适,勉强打起精神关怀两句:“不知道云娘子身子要不要紧,不如先行退下歇息,等好些再过来。” 她在宫中多年,云滢方才还在生龙活虎,伶牙俐齿,现下突然就成病西施了,叫皇后不由得往偏处想,今日的宫宴是她安排的,若有人要下毒害人继而栽赃,又或者原本就是云滢在自导自演,那她是断断脱不了干系的。 皇后心中正想着如何善后,却听见圣上语气中那有些克制不住的担心。 “充仪现下也不好挪动,还是得诊了脉才好说。”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身边内侍道:“去请太医来,要快些。” 云滢能感受到自己这处已经成了大殿的焦点所在,但人羞都要羞死了,哪还能说得出话来。 她呕过几次,把酒水全吐后就好了,大概只是夏日肠胃不适的一些小毛病,圣上平日里是最沉静不过的,理当知道这个时候哪能叫她留在大殿上丢人,合该挪到侧殿去才对。 云滢顾不上羞|耻,毕竟太医来后看不出什么问题那就不光是她一个人出丑了,她就着陈副都知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想清一清因为呕吐而略有灼伤感的嗓子,但才刚抬头,却见到圣上仍旧立于案桌之前,定定地望向她。 哪怕没有说更多的话,她却能察觉到上首那人的担忧。四目相接,她张了几次口,却一点话也说不出来,甚至在羞窘里慢慢生出一点被人牵挂的欢喜,觉得留在殿上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心口也没那么难受了。 明明也不是严重到马上就能咽气的地步,怎么便叫人这样担心了? 这种感觉比身体的亲近更叫人心颤,她住了口,只是偶尔还会去回望圣上。 圣上被她看了几回才有些缓过神来,重新坐到了御座上,但是经历了刚才一番,天子一言不发,大殿上没有人敢打破这片沉寂,舞姬们跪在地上,乐师也都停了手,丝毫不像是过节的样子。 或许最开始众人见云充仪当众晕厥都会想到下毒那方面去,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云娘子也没呕血或者面色发黑,反而是渐渐缓过来了,不免叫人有些新的揣测。 为着一个充仪,或许从今日往后就不再是充仪的人,圣上这般兴师动众,似乎不大合情理。 这种猜测会能叫天子转怒为喜,但是这对于部分人来说,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圣上可是才默许定下授予河间郡王太子之位的,若是真的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这已经定下的事情便彻底不作数了。 官家终究不是尧舜,能甘心将自己家的皇位传给旁支。 大宴上总会容易出些意外情况,因此这个时辰随行的太医也不敢懈怠,几乎还没到一刻钟,太医院使就已经被内侍们领着一路小跑到了殿上。 他还从未在大殿上给嫔妃瞧过病,更何况圣上还步下玉阶,走到他近前来,吩咐人赐座。 而这个时候,圣上尚且是站着的,除了云娘子,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了。 但太医院使也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他斟酌了一番,这个时候可能不太适合推辞圣恩,皇帝的关注点可能也不在这,便从随身的药匣中拿了诊脉之物,“劳请娘子伸腕。” 云滢望见圣上眼中不再是担忧,反而隐含期待,似乎又有些近乡情怯,站得稍远了一些。 她心如鼓擂,前所未有地生出些害怕,但还是先后将左右手都伸过去给太医诊过,静听他的诊断。 太医院使号脉往常是不需要两只手的,然而今日却格外慎重,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捋着发白的胡须点点头,从坐墩上起身朝向天子深深一拜。 “臣恭贺官家,充仪娘子遇喜,已经有四十余日了。” 这一句话,叫在场所有人心中的大石落了地,云滢像是在做梦一般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身旁的嫔妃恭贺道喜才如梦方醒,略不自在地站起身,与圣上隔了咫尺相望,却又有些害羞地避过眼去。 嫔妃们面上都带着叫人看了就高兴的和气,就连皇后的声音中也带了或多或少的喜意。 “今日官家大喜,妾现下便叫人报到老娘娘那处去,想来老娘娘听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用。” 圣上唇边含了笑意,他伸臂挽住云滢的手,吩咐江宜则去领一对玉如意赏赐太医院使,一扫方才不快:“今日佳节,偏又有如此喜事,既如此,便传旨礼部拟旨,册封充仪云氏为贵妃,回宫后再行册封。” 如果说云滢有孕,还是人们提前能预感到的,那么这突如其来册封的旨意才把人砸了个彻底。 皇后的笑意略有些淡了,四妃与九嫔之间尚有太仪、贵仪等名分在,云滢腹中孩子还未知男女,圣上连招呼也不同她打一下便直接册封贵妃,将来她诞下皇嗣的时候,那还能封些什么? “官家高兴,妾是知道的,”当着殿上这么多人,圣上现下又喜不自禁,皇后也知道不能明着忤逆他的意思:“只是从前晋封都是待嫔妃生育方才有赏,云娘子现下劳碌不得,不如还是先等皇嗣落地,再禀明太后册封。” 生了皇子,一个贵妃恐怕是板上钉钉,但如果是一位公主,恐怕圣上自己便先要失望的。 太医说张太后的病恐怕也很难熬过明年的冬日,那个时候圣上也不大有心思来册封云滢。 她想得不差,但圣上的笑意却淡下来了:“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后被圣上眼中威慑所惊,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向圣上行礼:“妾只是想着从前嫔妃有孕,册封都是要请示过太后,想来云娘子也不例外。” “毕竟是本朝第一位贵妃,陛下也该慎重一些。” 后宫的嫔妃有孕,是一件叫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情,虽然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个孩子甚至叫云滢一步登天,但她们本身也是与有荣焉,能获得一些好处。 河间郡王毕竟是官家的养子,将来万一要迎奉自己的亲生父亲做正宗,那这些嫔妃就算不得是皇帝的庶母,河间郡王眼下看着谦卑柔顺,但将来谁也说不准,连现如今的皇后或许都钳制不住未来的官家,更不要说她们了。 但是圣上的亲生子嗣继位,那她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庶母倒也不至于太惨。 皇后也是一样的,后宫所有的孩子都是认中宫为嫡母的,嫔妃即便生下孩子,也是如驸马长辈对待公主一般,自降一辈,被皇子或公主称作姐姐。 她养谁的孩子都一样,而且官家身子康健,与其一直养着一个宗室子时时提醒着圣上没有自己的儿子,教养皇长子更能叫圣上喜欢,因此她也经常向圣上举荐嫔妃,宫中有几位没正式品阶的嫔妃都是她直接或间接举荐给圣上的。 只不过若是云滢的孩子,那就有几分隐患——圣上对云滢的宠爱已经达到了威胁中宫的地步,她现下没办法将云滢的孩子抱到膝下,反而要担心圣上会不会无过废后了。 后宫已经出现过一次废后了,圣上执意而为,恐怕臣子们也不能阻止官家的心意。 “皇后说的在理,”圣上现下正是高兴的时候,也不愿意横生枝节去戳破她,笑吟吟地同云滢道:“老娘娘平日里也疼贵妃,是朕一时高兴得忘了,宜则,你去请示太后,不能错了礼数。” 太后对宫中的事情管得已经少了许多,她对云滢的印象不算坏,又有孕在身,圣上在大殿上直接称呼云滢为贵妃,太后就算是高兴不到册封为贵妃的地步,那也要心疼皇帝的颜面,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先斩后奏这一招圣上在太后身上只用过两三次,不是触及太后底线的事情,太后就没有不答应的,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杨婉容最先反应过来,她是云滢的养母,但是说起来也没帮上她什么,反而是靠着她才受益的,忙对云滢福身一礼:“妾这里先恭喜贵妃娘娘了。” 杨婉容现下已经是除了已经升为德妃的贤妃外,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她这样一行礼,其余的嫔妃和命妇也就不好装聋作哑了,全都起身恭贺新晋的贵妃。 圣上见云滢低着头害羞,颊若桃花,尚有些不知所措,握紧了她的手,含笑调侃她道:“贵妃,还不叫人起身吗?” 皇帝这样当众叫她贵妃,云滢总觉得有一点取笑她的意思,就像她每次假正经的时候就要叫他陛下一样,但是她这个时候心中只有数不清的甜蜜和初为人母的羞涩,她飞了圣上一眼,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圣上每次叫人起来:“都起来吧。” 柔嘉公主被乳母抱着坐在周婕妤身边,她原本这个时候已经该去午睡了,但是生人这么多又睡不着,就自己在掰碎了糕点玩,忽然宴席就秩序混乱起来,乳母也抱了她起身请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圣上见女儿懵懵懂懂,现下心情正好,也有心思逗一逗她:“柔嘉,你马上就要又添一个小弟弟或者妹妹了,将来还得你这个做姐姐的来带着弟弟妹妹们玩。” 云滢见圣上也没有非得笃定她腹中孩子为皇子,心也安了不少,低头一笑,“说来柔嘉公主似乎还没去过妾的会宁殿。” 她话音未落,柔嘉公主却哭了起来,周婕妤忙不迭地向圣上请罪:“柔嘉这是犯困,不是有意冲撞贵妃,妾这就带她出去。” 圣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看在这是自己女儿的份上,也只是颔首点头,“叫乳母抱下去歇着吧,一个孩子能懂什么?” 乳母抱了孩子下去,杨婉容怕延寿公主也出意外惹皇帝的不快,顺便也让人将延寿抱下去了。 这一点小插曲还不会叫圣上失去兴致,他的目光全投注在云滢的身上,“身上还难不难受,要不要朕同你先回去歇一歇?” 皇后轻易是不下玉阶的,但是圣上都到云滢近前了,也没办法一个人站在台上,虽然皇帝往年对这种场合也没什么兴致,可是因为嫔妃而提前离席与圣上随便找个借口来说,在她心中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云滢现下被所有人看着,饶是脸皮不薄,也有几分羞意:“我自己回去躺一躺就好,不敢劳动官家圣驾,一会儿不是还有马球赛么?” 圣上被她这种羞窘的模样逗笑了,吩咐内侍排驾,连声音里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朕盼咱们的孩子已经盼了许久,现下哪里还有比你和孩子更要紧的人与事?” 皇帝这声音并不算低,大殿空阔,饶是宗亲那边也听得到,皇后知道圣上如今眼里容不下旁的事情,便也不会自讨没趣,强行挽留人,她像是往年一般,俯身恭送:“那妾也就不留官家了。” 圣上“嗯”了一声,到底还是给皇后留了一点面子,“辛苦皇后了。” 太医院使正犹豫要不要告退,却被圣上叫住同行,便随圣驾一同回明光堂去。 云滢与圣上携手入辇车,这是公然的同辇,如果当着众人的面推辞一下,倒也是给自己增加贤德之名的好时机,但是她想了想,还是随着圣上一同上去了。 皇后率领众人出来恭送,她看见圣上先一步踏到了上面,转身伸手去叫云滢扶着借力,隐约笑着说了一句“小心”。 小心,他都已经如此在意了,还能怎么小心? 云滢现下还像是做梦一般迷迷糊糊的,直到圣驾离开引凤台,她才留意到,圣上环着自己的腰身,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而炽热,叫她的心都跟着乱了起来,云滢侧过头去,含羞带怯地说了一句:“七郎,你怎么这样高兴?” 她从前也没看出来皇帝有多盼着她生一个孩子的模样,反倒像是在子嗣上看得不是那么十分重要,要是她不提及孩子的事情,圣上也不会主动催,他没到三十就接了河间郡王入宫,太后说了几次也不见皇帝有什么反应。 “阿滢,阿滢,”圣上被她这话说得无奈发笑,揽着她唤了几声:“你腹中有了我们的骨肉,朕怎么能不高兴!” 他终究是君主,在大殿上强忍着没说出些孩子气的话,但是在心爱的女子前是没有什么可顾忌的,有什么便说什么:“以后让太医每隔一日就来请一次脉,你的脉案让人单放起来,不会叫旁人看的。” 云滢见他这样重视,忍俊不禁道:“官家又不是没做过父亲,你这样弄得人多不好意思,万一生出来不是皇子,七郎是不是就要嫌弃我们母女了?” “朕年过而立,自然最盼着有一个皇子,而若是你的孩子,朕必定额外喜欢些。” 圣上并不避忌自己的心思,他的江山肯定想要留给自己的孩子,“朕不是什么圣贤,做不到三皇五帝那样禅位他人,阿滢,若是我们能生养一个皇子,朕便下旨册立他为太子。” “但是如果阿滢为朕生养一个公主,朕必定叫她享邑万户,寻一个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儿做驸马。” 圣上笑着道:“从前不说,是因为朕也没有料到还会有这一日,怕你多思多虑,也不打算说些什么。” 云滢正要装出一些忧戚的模样,给圣上做些预防和铺垫,但是没想到圣上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捶了圣上一下,颇有些难为情地啐道:“七郎忘记国朝的规矩了,驸马不能授实职,圣上还真以为您的女儿就那么吃香?” 如今流行榜下捉婿,进士们乐于被高门看中,哪怕是娶个庶女也比普通人家的女儿强,可是皇帝的女儿另当别论,做圣上的女婿,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单是要忍受父母与公主成为平辈,公主在一日,便不能施展抱负,因此高门家重点培养的子弟都不愿意与圣上有翁婿之亲。 “这有什么,只要孩子喜欢,那人又肯好好相待,便是佳偶天成了。” 圣上的目光灼灼,他们两个人的呼吸都交融在了一起,“回去以后朕让人拿山河舆图来,阿滢喜欢山河的哪一处,朕便将哪一处赐给咱们将来的女儿。” “七郎这是高兴成什么样子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云滢从未见过圣上这般失态,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失望,也欢喜得厉害:“不过也是,连封我做贵妃这种旨意都能随口就下,这些甜言蜜语自然也是信手拈来。” “那还不趁着朕高兴,阿滢再多要些东西?” 圣上现在待她珍而重之,玩闹的时候也不敢去掐她腰间软肉,只是含笑瞧着她:“册封总得有个由头才行,太后现下高兴,定然不会驳朕的意思,若不是皇后……” 圣上说到皇后时蓦然住了口,他风轻云淡地将这一节略过去,反教云滢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大概能猜到圣上想说些什么,但是正因为如此,才叫人更加心惊。 “我还能同圣上要些什么,”云滢主动枕到了他的肩上,轻啄了一下他的面颊:“他是我们的骨血结合,七郎不是已经把最好的礼物都给我了吗?” 原本两个不相干的人,因为一个孩子有了血脉的交融联合,再也分不开,像是七巧板的联结处,只有彼此才能如此紧密地结合。 “阿滢说的很是,”圣上看向她的小腹,眼神柔和:“其实阿滢也是朕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们已经有了骨血的结合,那些贵重的珠宝和价值连城的字画现在在两人眼中都没那么重要。 “平日不见你说,”云滢嗔怪道:“这样情意缠|绵的话,若无这个孩子,七郎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说与我听。” “我其实也盼着能给七郎生一个皇子,”她的声音柔软又叫人喜欢,“倒不是为了将来的事情,只是我想看着七郎还能像今日这样欢喜。” “官家的心很大,要装着整个天下,但我的心里只有七郎和我们的孩子。” 她抬头去细抚天子的眉眼,她记忆里圣上很少会有很明显的失态,但如果这是因为喜悦,她宁愿多一些,“官家,以后多笑一笑好不好,我成日看着你,将来孩子也要学你这样,皇子就罢了,公主皱着一张老头脸,那谁还敢和她玩?”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能叫人高兴又生气,圣上佯装生气,训了她一句:“谁给你的胆子,仗着朕如今夜里不能动你,敢嫌朕老了?” “官家白日的时候也没少动我呀,”云滢现下是有恃无恐,自然得意,她靠在圣上的怀里,一叠声地叫他,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今日不老,不过和我在大殿上一道做小孩子,丢人得很。” 这得亏是有了孩子,值得前朝后宫都为之高兴,若真的只是中暑,皇帝当众因为一个嫔妃失态,那宗亲们得怎么看他? “朕被人取笑又是为了哪个没心肝的?”圣上瞥了她一眼:“还当你难受得很,早知如此伶牙俐齿,就该把你丢到后面的轿辇去。” “刚刚那些人瞧着我登上御辇,我原本是想贤惠一下的,后来想想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样子,何必拂了官家的颜面,就随七郎一道上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云滢偶尔也有大度的时候,不愿意与人计较这些,她闻言道:“我今天生了好多气,可现在一想想,又全都没了,心里只有这么一件高兴的事情。” 圣上微微一怔,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谁敢欺辱你?” “好多人呢,她们倒也没直接说我,就是主母小妾的扯了好些,”云滢莞尔一笑:“不就是‘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那套吗?我当着娘娘的面就回嘴,气也把她们气死,后来官家又到了,她们便一句话也不敢说,比猫还乖。” 这些话恐怕平时私底下说得更难听,韩国夫人都不敢转述给她的,但是那些命妇心中向着的是皇后,她经历过拜高踩低,也知道人世冷暖,她僭越了皇后,人家家里人说话不骂她就怪了。 但是皇帝是不会这样想的,国朝从父从夫论,妻妾之论只存在于一个内宅,主母管束妾室,皇后管束嫔妃,但是外命妇见了高位嫔妃照样是要跪的。 “你回嘴做什么,平添自己的烦恼,”圣上淡淡道:“你是朕内廷里的娘子,她瞧不起你还要跪你,丈夫父亲也同理,她将自己看作是什么东西?” 这也便是皇后在场,云滢算不得是君,否则就是当场叫宫人打了她罚跪,再传到皇后那里去中宫也不好说什么。 这样的话寻常命妇是不会说出口的,必得是身后有人撑腰,才敢这样说。 毕竟弹劾云滢的也不止一两道折子,皇帝心里虽然生气,但碍于纳谏之道,在于心宽气和,顶多是装聋作哑地留中不发,或者批一个不准,当面辱骂士大夫是没有过的,反倒助长了人的气焰。 “那我怎么管得住自己……”云滢瞧着他,以为皇帝是觉得她虽然有理,但是不够庄重,失了嫔妃该有的仪态,“七郎不知道吗,有身孕的女子脾气都大呢。” “朕也没说你的不是,”圣上瞧她这样觉得又是可爱又是可气:“你要是生气,大可以回来再同朕说,要打要骂都交由宫正司去做,撤诰命得有皇后笺表,不比你自己骂解气么?” 贵人们不会轻易说粗鄙之言,但是诏令宫人责罚,就大大不同了,下面的人倒也不会太得罪外臣,不过要论阴阳怪气讥讽人,这些内侍宫人才是能手,何况皇后一贯是不会下令动手打人的,云滢在她那里不大会吃亏,但也不会解气。 而且臣妇与她相比,在圣上心中就不是同一个量级的人,她要是同嫔妃吵嘴也就算了,和命妇理论却是不该。 “这件事既然皇后面前已经过了一遍,朕就不再单独过问了。” 圣上瞧云滢被自己说得气鼓鼓的,忍着笑道:“少顷叫宫正司去传旨给今日出席的所有命妇,让她们每人抄录三遍《太||祖圣训》,训||诫一番,以后少作长舌妇就算了。” 当然不是所有命妇都这么想云滢的,但是她们不能阻止,反而默默旁观,也不算是毫无关系,这种抄书三遍的责罚不痛不痒,旁人知道是被连累也知道内宫的气不是冲着她们去的,只是圣上有意做个儆示给贵妃立威。 至于那真正的长舌妇,不仅面子里子都没了,终日也是要提心吊胆的。 “说来可巧,那个最叫人生气的渤海郡夫人今天反而没出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云滢想了一回觉得奇怪:“圣人最开始并没有吩咐她不许上席的。” 圣上再听到这个封号的时候,只是顿了一顿,“她再也不会有上席的可能。” 云滢稍稍颤栗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圣上与她靠得这样近,自然是觉察到了的,以为是她怕寒,也不避酷暑,将她揽得更紧些:“朕最近还奇怪阿滢怎么不用冰了,原来是咱们的孩子不让。” 孕妇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体质,夏日畏寒也是有的,云滢被他拥在怀中,那份惧意感慨倒是少了几分:“七郎送我回去,真的不出去看马球赛了吗?” 她还没看过人打马球,云滢其实稍有些好奇皇后举办这次马球赛会不会再引荐一位养女上来,但是皇帝的架势大有陪她在明光堂呆上许久的意思。 “出去当然还是要出去的,但也只是去见见太后太妃,”这些比赛皇后看着操持就好,圣上有兴致的时候才会去看看,他低头瞧向云滢,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等孩子出生以后,朕带着你们两个去学一学怎么打。” 为了照顾云滢,这一趟走得甚是缓慢,御辇到了明光堂之后,里面留守的内侍宫人早就知道了云娘子的事情,见圣上扶着云娘子下辇,忙跪倒在了地上,齐声恭贺:“奴婢恭喜圣上,恭喜贵妃。” 这些人都是服侍他们服侍惯了的,平常圣上归来也是仅仅遇上了再行福身礼或者叉手礼的,今日知道圣上与云娘子高兴,为了凑趣才这样做,连娘子也不叫,只称贵妃。 “你们也真是的,旨意还没下,哪有这许多阵仗?” 云滢见人跪了一地,稍有些不好意思,她瞥向圣上,圣上却笑着唤人起身:“今日朕与贵妃大喜,服侍的人都有赏。” 还没等云滢嗔怪,圣上已经伸臂将她抱了起来,内殿的宫人都到外面恭候着,他们一路到内室畅通无阻,只有陈副都知会不时去钩帘子。 “这些都是你该有的排场,以后少不了要这样见人,哪能次次都害羞?”圣上俯身将人放在罗汉榻上,去拆云滢的发冠放到一侧,扬声吩咐道:“请院使进来。” 太医院使被赐了座,对面坐着圣上与贵妃,陈副都知在一侧伺候纸笔,圣上问一句,他便低着头答一句,圣上也便在纸上写一句。 他入太医署这些年,伺候过三朝天子,只有他们记圣上的话,何曾有皇帝会记他们的话,圣上每问一句,太医院使都得斟酌再斟酌,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好容易受完了这遭罪,圣上才吩咐人出去领赏。 云滢在一旁听着,起初还能笑吟吟地瞧着圣上俊秀的书法,后来却羞得面上如朝霞彩云一般,等太医出去才好同人发脾气。 “圣上都已经做过父亲了,还问得这样详细做什么?”云滢都没脸说这些,偏圣上与院使对答之间还能镇定自若,“什么这几日行房伤没伤胎气,如何防着人水肿,这也是天子能说出口的话?” 太医仔细询问了圣上与贵妃合房的频率,原本说贵妃这胎看着甚好,现下不用药,但后来竟给开了保胎的药以防万一,云滢恼得都不想叫他来抱:“我不和你住一起了!” 她才不想喝药呢,原本这个时候没病没灾,就不该喝药,喝多了又想吐的。 水肿关圣上什么事情,她身边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自有精通此道的人小意伺候,他问的那么细,难不成还真的每晚起来服侍她? “七郎日理万机,我若是几个月后腿上不舒服,还有兰秋蕊月她们照料呢,你本来起身的脾气就大,我若夜里扰你安寝,日子一长你哪里还会喜欢我?” 云滢微嗔了一句:“快收了这张纸,我以后要回蓬莱殿住着的。” 圣上却不理会,让内侍将纸裱到一个自己每日能看到的地方,“阿滢有孕这是何等的大事,本来就是朕叫你受这些罪,哪里还能叫你来回折腾自己?” “阿滢,”圣上并不是一个讳医忌疾的人,他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想着的都是她和孩子,一笔一划间皆有无尽情意,没什么好害羞的:“往后你还是同朕住在一处,这没什么好忌讳的。”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一怔,圣上同她情好,两人夜夜宿在一处倒没什么,毕竟太后也是盼着她有身孕的,但是如今她已经有了,再住在这里恐怕不大适宜。 她身体康健得很,平常都没怎么请过太医,但是也不知道怀孕中这个孩子会不会折腾人,万一孕中容色消减,两人又没有办法太亲昵,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损她同皇帝的情分。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圣上握住她的手,“孕中的人多思虑,阿滢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朕说一说,便是心里还惦念着,也能少去一半忧思。” 女人怀孕和生产的时候身子最娇贵,一点磕磕碰碰都是天大的事情,眼下只要她能高高兴兴地养身子,便是比什么都强的。 这话原是她说过给圣上的,现下又被反了回来,云滢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只是我担心……” 圣上极有耐心地听着她说话,却见云滢悄悄凑过去,附在他耳边笑道:“七郎夜里可不似现在这样好说话,我平日都伺候不住,何况现在呢。” 云滢一击即脱,离他稍远了一些,她笑吟吟地望着圣上:“万一官家耐不住想要召幸旁人,那是我这个贵妃去侧殿睡,还是官家同这位妹妹去侧殿合欢?” 女子兰息温热,现下云滢说什么都不要紧,圣上被她作弄揶揄其实并不怎么生气,但瞧她这般狡黠,退到一边去笑他,忽然就想吓唬吓唬她。 “这有什么,”圣上面不改色地看着她的笑容渐渐消失,“太医不是也说,前三个月忌讳,后面多注意些也就是了。” 云滢瞠目结舌,她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同她说这些,拿扇子打了一下他的手:“这又不止咱们两个,还有孩子在呢,七郎说得愈发不像话了。” “朕与你这些时日说的做的恐怕也不算少,况且原也不是朕先提的这事,”圣上握住了她那没怎么用力打过来的手,目光清澈如泓,“宫中没有比福宁殿膳房中更好的御厨,朕素日也没有什么挑食忌口,你想吃什么就叫他们做,不爱吃咱们就是喝些米油也能度日。” 前两位公主的母亲前期也是恶心地吃不下饭,闻到膳食的味道就要呕吐,圣上对此也偶有闻知,他既然要云滢留在明光堂中亲身照拂,这些小的委屈都不算什么的。 “我又不是老娘娘当初病得那个样子,喝哪门子的米油,我还没怎么难受呢,七郎怎么连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想到了?” 她要是到了对饭菜提不起兴趣的那个地步一个人不吃也就算了,哪有委屈圣上陪着她不吃的道理,至多他躲到前头去用膳就好了。 云滢倚在他身上,“就是为了不叫官家受这份委屈,我也得多吃几口的。” “不必太勉强,逼着自己吃了又要呕出来,这对你自己身子最不好。” 这一点圣上不用问太医也清楚,这对她的肠胃咽喉都不大好,从前多是云滢来说,他听着就好,但现在竟是反过来了,心下千言,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同她说才最合适。 两个人现在就是说多少话也不会腻烦,但还没等圣上觉得将一切都说好了,江宜则已经回转了明光堂来,他满脸喜色,向圣上与云滢行礼,“回官家的话,老娘娘和太妃听见之后高兴得不了,说是叫贵妃歇一歇,等两日再去请安,还嘱咐奴婢请圣上现下若是得空,往回心堂去说说话。” 江宜则称云滢作贵妃,那必然是太后已经准了的,云滢松了一口气,但忽然又有些担心,她不无忧虑道:“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老娘娘要现下请官家过去吗?” “太后现下与朕的心情是一般欢喜的,阿滢不必多虑。”圣上吩咐其他内侍赐江宜则一杯解暑的茶,安抚云滢道:“朕去见了太后便回来,先让人将江山图拿给你看,阿滢瞧着喜欢哪里,咱们再说别的事。” “玩笑罢了,七郎怎么还当真了?”云滢推他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拽住他的衣袖不放人走。 “若是再不放朕去,一会儿连教导孩子的太傅和傅母朕都要择出来了。”圣上瞧她反反复复,其实自己也是极舍不得她的,但两人又不在这一时半刻,便笑着催促她道:“阿滢在朕衣袖里找什么呢?” 云滢不言声,将圣上的暗袖捏了一个遍,当捏到那枚荷包的时候才拽了出来,眉目间欢喜得不得了,“我瞧瞧陈副都知有没有替官家遮谎哄我,原来七郎真的将我的心意笼在袖子里了。” 圣上无奈地望了一眼闻声出列的陈副都知,又瞧了瞧云滢,温言同她道:“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殿上熏香太浓,又有酒宴,怎好戴你的东西?” 无论男女,都爱夸耀心上人送的东西,圣上也不能免俗。 但有些事情又不是摆给人看的,两个人之间的绵绵情意是他与云滢之间的事情,没必要为了显示而拿到这么嘈杂的地方,万一被酒渍所污,便白白费了她一番心。 “那我簪着七郎送我的玉钗到处招摇,想来官家必然是不赞同的。” “这玉簪除了质地尚可称道之外也算平平无奇,旁人见了不知道你在招摇,还当你是节俭。” 圣上淡淡一笑,他于书画金石之外,偶尔也会雕刻印章,不过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做一支玉钗还是有些为难的。 但是这些难处,当然这制钗的匠人不能说与她知道的,两人的手艺只能说是半斤对八两,她便要来取笑了。 云滢见圣上说完那番话后又将荷包取了回去佩戴在腰间,不免得意了起来,明知故问道,“那圣上现下怎么又肯戴了?” 圣上想要像往常一样,敲一下她的额头,忽然想起来她现在有免死金牌傍身,最终也只是瞥了她一眼,真的吩咐人去拿了图册过来,自己向外走了。 云滢看着圣上逐渐严肃起来的神情,忍着等他走了才转过身去靠着仰枕偷笑。 岫玉面带喜意地走进来,瞧圣上虽然走了,但贵妃还是高兴得很,便躬身请示道:“娘子,官家吩咐说您方才一口膳都没有用,如果想用些什么,就直接叫膳房做了送过来。” 云滢摇了摇头,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懒待用膳,现下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也一样吃不下,“用完膳就得吃那些安胎的药,我才不吃的,等圣上回来一块用晚膳就好。” …… 太后在会君山附近的回心堂住着,而太妃住在旁边的远条馆,这地方清幽,又方便直接引入活泉,两人常常相伴游山坐船,几乎是不出来的。 圣上进来的时候,张太后正在与太妃下棋,张太后执白,太妃执黑,而杨太妃见圣上进来请安,便将手中捻着的棋子随手放了回去,笑着起身颔首:“太后今日兴致高,棋风强劲,妾是杀不过您的,还是请官家相陪罢,改日官家不得空,娘娘再唤妾来。” “七郎这样静悄悄地进来是想要吓唬谁?”太后微微一哂,但还是招手叫他坐到身边来,对杨太妃笑道:“你也真是的,吾刚赢了你十几个子,这就想要溜走了?” 杨太妃一向是知情识趣的人,她清楚太后请皇帝来是有要紧的事情说,虽然她同太后关系好得紧,但如果太后还不想叫她知道,那她早早闪躲了才是正经。 “谁叫官家来得正巧,就请圣上尽一尽孝也是好的。”杨太妃向太后福身告退,“妾还有些经书要诵,都是在佛前发过大心愿的,不敢有拖延。” 杨太妃出了回心堂往外走,宫人们将拧过温水的帕子双手呈给圣上擦脸,之后又拿了下去。 “外头这样热,难为皇帝还立即走这一遭。” 太后也不在意下棋这一点事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圣上,她今日高兴也高兴过了,倒是想起同皇帝算这个帐来了,“总和皇帝说,你这个年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哪能早早定下旁人的儿子做太子呢?” 这桩事她原本就不赞成,圣上过继一个孩子在身边也不是不行,毕竟先帝也这样做过,那是为了招来自己的孩子,像是先帝也养了一个继子,但是先帝从来便不是真心的,仍旧盼着能有一个真正的皇子出生。 虽然圣上是嫡子也是长子,但那也是因为后宫中皇子不易成活、多有夭折,一直到先帝五十五岁之后,内廷才再无子嗣出生。 “虽说天子之梦是应上天之兆,但是总也有苍天见怜的时候,”太后想起他在自己病榻前说的那些叫人难过的话,把棋子丢回了玉匣,略有些责备的意思:“叫人厚赏周王府,将人家的孩子还回去罢。” 这个孩子是养在皇后身边的,圣上虽同她说决议立储与皇后的干系不大,但那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即便圣上同皇后的关系并不好,完全没有必要为了皇后遮掩,太后想起来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七郎得多为自己的骨肉想一想,”太后人虽然已经年迈,但是还是忍不住会替皇帝操心这些事情,“当断则断,无论云氏腹中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只要你在一日,就不该叫他成为人心所向之主。” 云滢能下狠心损伤自己的身体,其实她哪怕知道里面或许有一点算计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动容,只是皇帝连续这样越级晋封,太后也觉得十分不妥。 可是她最终还是允准了圣上的提议,除了因为要顾全儿子的颜面,也是因为有意要彰显圣上一旦有亲生骨肉,那么继子是一点妄念也不该存有的。 圣上去拿棋子的手一顿,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云滢这一有孕,固然叫他欣喜,但是从前所定的事情,便得悉数推翻重新敲定了。 “太傅同朕说,介仁的书读得还是不错的,”圣上勉强笑了笑,同太后说道:“不过阿娘说的也在理,若是贵妃生下皇子,朕便下旨册立东宫,再绝了旁人的念想不迟。” 太后瞧他肯听,便不再多言,毕竟她同皇帝的关系现下处于一种又亲密又小心的境地。 他们像是母子一样随口说笑,但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拿捏分寸。 “吾知道你今日高兴,但七郎未免也太高兴了一些。”太后的语气亲昵起来,她慈爱地责备着圣上:“官家怎么像是孩子一样,大殿上失仪,还直接就封那孩子做贵妃了?” “要吾来说,你既然喜欢她,那便先晋一个贵仪也使得,等生产后再论功行赏,四妃里面你随便择位置,岂不是更叫人宾服?” 太后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对待后宫封位的随意,其实皇帝是可以拿捏封赏的分寸,叫嫔妃们心中得到安慰的,或者将这件事交由皇后来做,也叫人心服口服,但是皇帝可能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不过是迟她几个月的事情,走个过场也就成了,七郎怎么比人家一个小娘子还心急?” 要真是生下个皇子,圣上封也就封了,现下云滢只是有孕,便直接封到顶了,那以后要是圣上真的得子,那还怎么封云滢? “皇帝别忘了,柔嘉出生的时候,周婕妤不过就是个郡君,吾知道延寿公主因为生母的缘故不大得你的喜欢,但王氏出身极好,彼时有孕七郎也不过是高兴地叫人赐了些珠宝锦缎。” 太后虽然人端庄,但年轻的时候是个艳丽的美人,那一双眼眸即便是经历过病症,还是显得明亮锐利,能直直看到人的心底:“你却将贵妃留在明光堂,虽是舐犊情深,可这不单单是叫嫔妃们心寒,也叫皇后难堪。” 圣上往常都是将有孕的嫔妃托付给皇后来抚养的,但这次却纡尊降贵,想要亲身照拂云滢,这叫太后觉得好笑的同时,也隐隐有些忧虑。 后宫之中母凭子贵的事情不少,但是圣上对孩子的疼爱,或多或少也与这些孩子的母亲有关系,且不说圣上一个男子能坚持多久,这种举动无疑是向内廷与宗亲们释放了一个中宫地位不稳的讯息。 “她若有了皇子,当然还有另外的封赏。”圣上平静地回望太后,“内廷娘子除了阿娘与太妃择定选出的那几位,便是皇后与几位嫔妃引荐,朕赐予她们名分便已经足够,至于旁的嫔妃寒心与否,朕也无心顾及。” “朕不过是想着亲自抚养一个孩子,又碍到旁人什么呢?”圣上浅笑着同太后说话,神色淡漠:“若是谁有怨言,大可以寻朕来,不必扰阿娘的清净。” 太后早就知道皇帝是这样寡情的性子,他愿意给那些不放在心上的女子锦衣玉食,但是更多的却一分一毫也没有了,嫔妃说是关联外朝,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看皇帝喜欢与否。 内廷粉黛三千,宫娥盈列,红粉不计其数,能不能得宠全看自身的造化,太后入宫后便是宠冠六宫,说来旁的嫔妃寒不寒心太后只能理解,也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是圣上只说了嫔妃,却不提皇后,这才是叫她最在意的地方。 贵妃已经是嫔妃之最,再封,便要是动摇中宫了。 “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呼吸略有些艰难,后宫已经平静了太久,一切按部就班,叫人觉得大概一直也就会这样下去了,“她就那么好,那么叫你喜欢?” 圣上已经亲政太久了,就像是雏鹰已经变得羽翼丰满,太后再说要像是教训小孩子那样教诲他是不成的,她想劝阻皇帝,不能开无过废后的先河,再罗列一些皇后的好处,却发现有些话是自己不能说出口的。 皇后出身簪缨世族,阅历与见识是云滢这种小官的女儿比不上的,但是先帝的元后也是出身簪缨世家,先帝照样在皇后去世以后立了她这个平民的女儿做皇后。 她的出身还不如云滢,更不曾怀有身孕,那个时候大臣们有多瞧不起她,太后知道今上也清楚的。 先帝想给她找一个世族攀亲,哪怕只是含糊认个外甥女,都被臣子大声用洛阳的方言拒绝了。 她是蜀地人,自然不会同洛阳人氏有什么亲眷。 这件事是太后心底的一道疤,圣上是个孝顺的孩子,即便是知道这些也不会说出口的,但她不确定如果自己和皇帝因为皇后这件事情起了争执,圣上会不会也要旧事重提来刺她。 “她哪里不好?”圣上莞尔而笑,“不光是朕,阿娘不也喜欢她吗?”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纵然圣上曾经同我说过皇后的不是,但那毕竟是你夜间所感,无非是因为皇后是吾选出来的,所以才叫皇帝这样生厌。” “七郎,不,官家,你又不是庄周,该知道梦境与实际偶尔重合,偶尔却又不符。” 太后勉强去捻了一枚棋子,“吾替你选了元后,出身大家,美丽无匹,你却嫌她嫉妒成性,不懂规矩,又选进来一个懂规矩知进退的,除了样貌确实乏善可陈,哪里不比元后强?” “朕有时候也会后悔,当年不该一时恼怒,将她直接发送到了寺里身伴青灯古佛,所以才又叫礼部拟旨册封,准备给她一个封号,留在阿娘身边平安度日。” 圣上偶尔想起少年时的这桩事,还是会有所感怀。 但凡天子初御极,无论是否年少,都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朝政在太后手中管控,皇帝在自己的婚事上完全无法自主,也正因为如此,皇后的任性善妒才不见容于君。 ——他原本便不喜欢这个皇后,她又不知道安分守己,动辄就要训斥伺候的嫔妃,还要到太后面前去告状,这种感觉叫他不厌其烦,但是后来想一想,觉得还是不至于叫她孤寂终身。 他终究不是个暴戾的人,不会因为厌恶她就恨不得要她去死,元后根本就不喜欢那些经书典籍,做皇后的时候信佛还是因为太后信奉,为了讨好婆母才跟着一同信的,既然夫妻缘浅,也该让她安心荣养。 但是就在礼部派人接她从佛寺到清宁殿居住的前夕,废后便突然薨逝了,这一点曾经叫许多人怀疑过,是圣上有意而为,给足了元后面子,又不叫这个已经被废的皇后进宫碍自己的眼。 “先皇后暴毙,难道阿娘就没有怀疑过谁吗?”圣上望着回心堂的殿中香炉出神,云淡风轻道:“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皇后已经入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他有意叫大理寺彻查,但大理寺查出来的结果也只是废后缠绵病榻已久,一个曾经服侍元后的宦官不满废后当日在后宫骄纵,对待宫女内侍非打即骂,所以迟迟不将病情上报,才致使她缠绵病榻,不治身亡,并没有旁的隐情。 太后对这个儿媳也失望已久,查出来这些便算有所交代了。 “原来这么多年,官家都是这样想我这个做母亲的吗?” 太后的神色微微一变,她是存了些私心,但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不是的话便要叫帝后生分,若真是皇后或她家中下的手,难道再废一个皇后吗? “吾倒是想要问一问皇帝,贵妃她除了出身大家这一点同元后不一样,其余哪点不合,”太后的语气略有伤感:“为何一个得官家宠爱,压倒六宫,一个却要受你冷落多年?” 若说非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皇帝当年其实更中意温婉娴雅的女子,圣上那时也是少年意气,夫妻之间非得争个高低,元后又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她出身显贵,自幼也是娇养的姑娘,生气起来敢同皇帝高声,又因为皇帝留宿的事情与嫔妃置气,藐视君威,自然容易损伤夫妻情分。 可如今的云贵妃呢,她的一饮一食、日常所用都已经僭越了皇后,圣上对嫔妃的年轻与曼妙爱不释手,夜夜叫她留宿明光堂也就算了,现下怀着孕也要霸占圣上,不许他往旁的地方去,平素虽在自己面前恭谨,恐怕在明光堂里也没少同皇帝拌嘴。 元后同嫔妃置气,圣上不过是从中调停,后来因为花粉的事情嫌她度量狭小,毫无皇后风度仪态,不堪母仪天下,而云滢已经到了夜夜独占的地步,只不过有命妇说了几句,圣上便叫宫正司的人过去给那些人难堪,还想着封她做皇后。 “官家,皇后同你是一体的夫妻,不是随手就能丢掉的衣裳,你能废元后,来日安知不会再厌弃云氏?” “就是你对元后有些遗憾,也不该悉数弥补到贵妃的身上。”太后稍稍平静了语气,显得她的话不那么尖锐:“废了又立,立了又废,视中宫如儿戏一般,你叫我百年之后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圣上曾在清宁殿同她说起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还有未来之事,虽然似有遮掩,但也瞧得出来对皇后颇为不满,彼时她信以为真,以为圣上是真的不会再有子嗣,但现在却又暗暗生疑。 说起来云滢确实有几分同元后相似,或许圣上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这种女子,但现在气量较以前更佳,又对元后存了愧疚弥补的心思,迷恋上这种美人。 皇帝总不会是那个时候起,就盘算着废立的事情了罢? 这是太后第一次毫不避讳地谈及当年的事情,圣上只是一顿,旋即提醒母亲:“阿娘,方才您已经下过了,该是朕来落子。” 白子先行,黑子后落,圣上之意,原本也不在方寸棋盘之间,他按着太妃留下来的棋局随手下了,“阿娘,朕为人子,有些话本不该说的。” 太后出了一口绵长的气,瞧向皇帝的时候微有笑意。 该不该说,皇帝今日恐怕也是要说给她听的。 “阿娘为朕择了两次中宫,每次都说是为朕好的,”圣上淡淡道:“在皇后定下来之前,朕连她的画像也不曾瞧过。” 圣上见太后似乎有驳斥的意思,不待她说些什么,便继续道:“元后是阿娘安排与朕在驾幸舅舅家时相遇的,而皇后,直到新婚却扇,朕方知道她确实称得起海纳百川这几个字。” 皇后容貌不佳,太后同他说起时便多称赞其气度远比先后要好,出身又与其不相上下。 “朕同阿娘说过的那些话,阿娘信与不信都不打紧,朕也说过,既往不咎,来者无从考证,不问莫须有之罪,只要皇后安分,还不至于见弃于天下。” 圣上说起云滢,神情不由自主柔和了几分:“至于阿滢,或许在阿娘眼中她的脾气秉性肖似元后,但在朕心里,贵妃便是贵妃,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好处也是别人所没有的。” “朕愿意叫她享有世间的一切尊荣,是因为朕喜欢她,与任何人无关。” 太后始终没有觉得她当年为国立后有什么不妥,只是因为皇帝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就要有一个相称的皇后,甚至瞧着云滢,心中也只会生出些感慨,纳闷皇帝怎么前后的口味转变如此之大。 但说到底,他立后,是为了叫太后高兴、让臣子们安心,那是为人子、为人君要做的事情,可阿滢是他自己喜欢的,当然是不一样的。 殿内忽然就寂静下来了,太后神色还称得上是平静,心下怎么想就不清楚了,而圣上见太后养的大狸花在一边玩线球,就像是淘气一般,把线团拿了过来。 猫不认得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君王,只是心爱之物突然被人夺走有些不适,恼得立刻扑到了棋盘上去抢夺。 原本胜负之势渐显的棋子被突然入局的一只猫搅和得乱七八糟,玉质的棋子叮叮咚咚洒落到罗汉榻上,响声清脆,谁也不记得刚才是怎么摆的棋,这一局也就没办法再下了。 宫人们被内室中的声音惊到,连忙入内收拾,而原本专门负责伺候太后爱猫的猫奴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地跪地讨饶,虽然这不是她的错,但是她却是负责这个的人,太后十分钟爱这玉质棋子,说是触手生凉,摸着就叫人心静。 太后听着人求饶的声音,眼神瞥向皇帝,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官家与太妃是一个比一个棋品坏,她不过是借口遁走,你这孩子却是把棋局都坏了。” 圣上作为制造了这起混乱的罪魁祸首,反而泰然自若地辩解:“分明是阿娘的猫性子野,与儿子有什么相干?” “算了算了,你们把棋子拢在一起拣出来,都下去罢。” 太后笑得够了才停下,这本来是一个叫人高兴的日子,她却同皇帝翻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实在是有伤情分,把彼此在意的东西都说出来了,还不如一笑了之。 “这腰上的荷包是哪个绣娘呈给皇帝的,针脚这样粗糙?”太后扫了一眼圣上的腰间,明知故问地含笑问道:“也就是上面的《竹枝词》有些不俗,但这般寒酸,亏七郎也戴得出来?” “叫前朝相公们见了可怎么得了,以为官家俭朴得连这荷包都佩不起了么?” 除去绣坊,后宫里的娘子其实也常常会送给皇帝一些自己做的东西,显示自己的女红与贤惠,这太后是知道的,但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厚脸皮,当然皇帝的脸皮也不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戴出来了,真是不怕旁人笑话。 圣上“唔”了一声,语气隐隐露着笑意,“那是因为字比竹叶好绣一些,除了贵妃,也再没有旁人敢这样糊弄人了,她说是送给儿子做端午之礼,谁想到今日又给了个更大的。” “这几天她没少被针扎,”圣上从前没陪着女子看着自己身上的一针一线是怎么出来的,但看她倚在自己身边做绣活,倒是生出许多感慨,“本来说是想拿这个练练手,再弄一个好的,但儿子也不忍瞧她熬那么久,就拿着这一个就成了。” “你小时候吾和太妃给你做过多少东西,七郎怕是都忘了,”太后的语气微微拈酸,说话也带了些难得的俏皮,“算了算了,儿大不由娘,七郎还是快回明光堂去,也不留你在这用膳了。” 圣上应了一声是,正要起身告退,却听见太后笑着说了一句:“六月是咱们娘娘的千秋,今年索性要待到七八月才回銮,一年才一回,你好好给她过一过,这一点小事总不算是难为圣上的。” …… 皇帝在宫宴上亲口说不会驾幸来看马球赛,最后确实也是没有过来瞧上一眼,这对一般臣子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有圣上在的时候通常大家都玩得不痛快,但是对于皇后而言,这一场安排基本等于白费,没赛过几场便借口夏雨将至,散了这场宴席。 夏天的雨猛烈且没有章法,天气的变化就像是小孩子变脸那么快,皇后才刚回凝清殿,雨点子带着泥就噼里啪啦地砸向了窗户和地面。 夏昼久长,原本该是亮亮堂堂的行宫,现下竟是黑漆漆一片,内间渐渐掌起灯来,长膺秉了灯烛走到皇后的身边,见圣人吩咐袖砚打开窗户,自己不避风雨站在窗前眺望,颇有些心疼地为她披上外裳。 “娘娘,外面雨这么大,着了凉就不好了。” 皇后拢紧了披风,摇摇头,“官家现在还在老娘娘那里吗?” 内室里沉寂一片,皇后“哦”了一声,像是自嘲一般自问自答道:“贵妃性子多疑,恐怕最怕这种天气,圣上现下应该正陪她。” 袖砚稍有些不忍,她陪伴皇后最久,擅自做主将窗屉下了,搀扶皇后坐在罗汉榻上:“娘娘,贵妃有孕也不是什么坏事,您不也高兴吗?” 无论谁继位,只要是官家的孩子,那皇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开国以来,国朝还从未有过两宫并立太后的先例,连圣上顾及太后颜面,面对臣子们对陈氏的质疑也是三缄其口。 “她有身孕,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皇后望着明光堂的位置,幽幽叹了一口气,“可是官家不这样想。” 她静静地望着昏暗内室中的一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中涌出,滴落到她华美的衣衫上,“多年的夫妻,他怕是将我当成贼一般防着的。” 云滢怀孕,必然没办法侍寝,将来孩子还要认她做母亲,皇后能有什么不称心的,她原本还盘算着叫芸儿在马球赛上露个面的,然而圣上却反而更加不避忌讳,要自己照料贵妃,她想要贤惠都没有机会。 袖砚在一旁瞧着,没敢开口说些什么,官家大概也就是一时高兴,等圣上知道照顾女子的不易,肯定还是会交给皇后娘娘的。 但现在皇后娘娘心绪激荡,怕是说了反而不好。 “芸儿呢,她没叫旁人瞧见吧?”狂风骤雨容易叫人心绪纷乱,皇后坐在榻上问道:“这个天气,也不知道渤海郡夫人在路上会不会有事。” 她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管堂妹了,也就只能私下叫人安抚一番,“叫芸儿在侧殿好好瞧着那些天香图册,圣上没来,就不必叫旁人瞧见她真容。” “娘娘不用担心芸姑娘,她这几天可听话多了,刚刚还关心娘娘来着,”袖砚勉强笑道:“至于渤海郡夫人,她得过两日才走呢,外头的天再坏也没什么。” 皇后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语气也有些不佳:“简直胡闹,那是官家的圣旨,别说外面是在下雨,便是下刀子她也不能留在这里,明日圣上要是过问,你叫本宫怎么说?” 圣上如今是一定要拿人来做筏子,给云滢立威用的,肯只将她赶回汴梁算是很客气的了,万一皇帝明日知道了,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袖砚迟疑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对上皇后凌厉的眼神,又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娘娘息怒,”袖砚心惊胆战道:“陆夫人……她、她方才自尽了,被人发现才救回来。” 她心惊胆战,完全不敢再去瞧皇后的面色:“官家吩咐内侍省和宫正司去罚的人,陆夫人自觉失了颜面,一时羞愤,便把整整一包砒!霜都吃了。” “深宫之中,她哪来的这些下作东西?”皇后大惊失色,毒!药在宫中一向是忌讳,要是叫云滢知道了落井下石,这件事便没完没了了! “服侍的奴婢一开始也吓得不像样子,但是……幸好那只是夫人用来美容养颜的砒石,毒性虽有,但远不及砒!霜烈性,呕了几回也就无大碍了。” 皇后只觉得一口气在胸膛里堵得不上不下,“好端端的,她又是怎么想不开了?官家难不成还吩咐人打她脸了么?” 圣上从未直接动手打过女人的脸,也没叫人把这招用在命妇的身上过。 这太野蛮,也不符合圣人之道,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就是宫人打几下手板,听内侍训几句就算完了。 袖砚知道皇后心里烦乱,一开始也没敢说:“官家没叫人打脸,只是宫人们在院子里当着旁的夫人面把她压到地上跪着解下了冠子……内侍们也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夫人起身以后哭得死去活来,回去就吞药了。” 内侍们说渤海郡夫人算什么能上高台盘的玩意儿,不知何为君臣尊卑,讥讽贵妃,辱没陆秦两家门风,致使圣躬震怒,所以也不配做外命妇了。 或许圣上只会说几句“不知尊卑、有辱门庭”,可内侍转述便不一样了。 当时所有命妇都出来接旨听训,而渤海郡夫人又单独有一份旨意,内侍们看在皇后的面上,是叫她到里间把诰命衣服换下来的,可是她被内侍这样当众大声呵斥,当场便生了死志。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没有用的东西,就会在这种时候给人添乱!” 皇后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除了这件事,也有冠子繁重,戴了一天也会叫人生出恶心的原因:“明日赶紧将她挪出去,就说是发了恶疾,不许叫旁人知道这些!” 今天是什么日子,端午宫宴,云滢有喜,圣上高兴得在殿前失仪,她敢这个时候寻死,就不怕惹恼了圣上和太后,一道赐死的旨意下来,干脆叫她吞真砒!霜算了。 她做皇后也有许多年了,难得这样失态地在内殿踱来踱去,“叫她安安分分待些日子,本宫还是皇后,陆家不会休她,也不敢。”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袖砚见皇后怒气填膺,连连称是,她也知道这事不好,怕事情到后面有些来不及,也不敢等着请示了皇后才去封锁消息,先斩后奏,已经让宫人们封锁陆秦氏所在的院子了。 “人这一生,哪里有事事顺遂的时候,不都是靠忍着的吗?” 皇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叫陆相公好好安慰她一番,就是三叔在家里太疼她了,不说命妇,那些朝堂上的官员,哪个不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照样被官家升迁贬谪,等到将来她丈夫得了荣耀,圣上一高兴便又赏一个一品的诰命给她也未可知。” 像是韩国夫人虽然诰命还在,但是之前丈夫被贬出京,处境便同别的夫人大不一样,可她照样活得好好的,走了宠妃的门路,又叫皇帝记起来这个人了。 她这个堂妹实在是没受过一丁点苦的人,陆秦氏出生在国公府里,堂姐是皇后,堂哥们虽然不及先祖,但也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府中笏板满床1,只知道满门富贵,哪里经历过自己这样的苦楚,她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陆家好歹看在门第的份上不好休妻,但是她却有不止一次被废的可能。 皇后缓了缓,坐在罗汉榻上小憩。 今年是她做皇后的第七年,马上也就是她二十五岁的半整寿,可她一点也不觉得欢喜。 她刚入宫的时候谨小慎微,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也尽量忍下来,彼时废后在佛寺已经待了一年有余,皇帝因为不喜欢她,大概又念起了那个美貌娇俏的女人,想要重新接人回宫册封,地位只在她之下。 元后家中也煊赫得很,若不是她争宠致使圣躬染疾,还不至于被废为庶人,后来圣上微服出游,去寺院见了她两三回,便肯接她回宫,朝中臣子都是称赞皇帝的仁德,却没人想过她的处境。 哪怕皇帝只是想给一个四妃的位置,但被废了的元配皇后与继室中宫之间,她若是不稍微俯低迁就些,外人也是会议论她的。 但这些事情她都已经忍过去了,如今她只在太后与圣上之下,一国之母,何其尊贵,她膝下又有皇帝现下唯一的养子,宫中嫔妃有许多是她引荐上来的标致美人,日子本该是越来越顺的,可偏偏又遇上了一个云滢。 长膺想走过来劝皇后消一消气,他平常得精心修饰一番才更有几分圣上的神韵,如今不细看,其实同皇帝也不算太像。 “我有多久没见过官家那么高兴了,”皇后看见他过来,忽然自嘲一笑:“官家上一次失态我记得还是在甘露十二年,那一天是我的千秋节,北边的将领驱逐胡虏三千里,他难得喝醉了,留宿在坤宁殿里,还和我说了许多话。” 长膺一怔,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接触到像是皇后这样的人,因此也搭不上什么话。 皇后打量了一眼他,眼神里多了些少女的神采:“那个时候多好,他拿我当知己,和我说许多不会和嫔妃们说的话,后宫那些娘子只知道如何争宠讨陛下欢心,哪怕我生得不如她们,可说起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来谁也比不过我。” 可是现在,他已经将自己视作陌路,或许还有几分疑心,觉得自己会害他的孩子。 长膺难得见圣人这样有兴致,他有些后悔没能涂抹一番,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圣上一些。 “可是他后来渐渐就不肯往内廷来了,也不肯同我合房了。” 皇后看着长膺的脸,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皇后有宫中独一份的荣耀,侍寝与否都不用在彤史上写明,这除了先皇后与她,大概也只有云滢有过,就像是这些时日的进御簿,贵妃同圣上夜夜同寝,难道两三日才合房一次吗? 那于云滢而言或许是荣耀,但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样的荣耀却是叫天子轻松了许多,当他不再期待中宫嫡出的皇子,就再也不用违逆自己的心意同她有夫妻之间的事情。 反正皇后是不必上档记录的,太后只要知道初一十五皇帝还是会过去就成,如今圣上亲政多年,就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太后也不好总去说他的。 她有一碗佛米,那是夜里寂寞女子的陪伴,睡不着的时候就数一数,听一个响,不过皇后的佛米略有不同,每次圣上来过,她才会放进去一粒,夜里数着的时候常常还没有困意,佛米就已经数完了。 长膺心思微动,他刚想俯低身子,却被皇后按住了肩,她摇摇头:“外间还有人,今日就不必了。” “再过些时候又到了本宫的千秋节,我也又老了一岁……”皇后想一想,叫人过来拆发髻:“过几日等官家气消了,吩咐人去请官家来吃我的席,今年也不用大操办,告诉尚宫一声,不必大费周章。” …… 夏日的风雨阵仗大,但好在皇帝回来的时候雨才刚开始下起来,身上微沾了些泥点,换了衣裳也就好了,内室门窗紧闭,两人让内侍掌灯,坐在罗汉榻上看书也不会觉得腻烦。 云滢察觉到圣上回来后似乎有一点心事,或许是太后同他说了些什么,但圣上不同她说,云滢也不会主动去问,只是有模有样地烹茶。 太后今日没有道理不高兴,母子二人若是有什么谈得不顺心的地方,那一定与太子人选还有他的母亲有关。 或许在旁人看来,圣上对河间郡王是十分赏识的,也允准了大臣们的提议,有意册封他为太子,若说哪里别扭,那可能只是因为不是圣上亲子,然而云滢总觉得官家不是这样想的。 她一有孕,圣上便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只要她能生出一个皇子,官家是必然要改立亲子的。 圣上看着医书,她在看着皇帝。 室内的熏香已经全撤了,唯有一炉茶香,烛光温暖,光影洒落在散发着徽墨气息的书卷上,柔和而明亮,然而一个兔子的手势剪影突然映在纸上,正落在圣上要落笔的地方。 “贵妃这样瞧着朕做什么?”圣上含笑问道,知晓她是无聊了,想要同他说几句话,他将笔搁在一侧,抬眼去看她:“不去仔细看着茶,一会儿火烧得旺起来小心干了。” 她现在不能吃茶,煮来也是要他吃的,圣上对茶的口味还是很挑拣的,也曾手把手教过云滢这些茶道上的事情,但云滢却不以为意,见圣上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笑吟吟地在他面上啾了一口。 “七郎在叫谁小心肝呢?” 她换了一身素淡的家常衣物,只拿他送的玉钗绾发,厚密的青丝大半都是散着的,云滢望着他,目光里露着狡黠:“我这样看着官家,当然是因为官家生得合我心意呀。” 郎君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看,她有时候也不免为美色所迷,尽管这种实话只会得到一句“油嘴滑舌”的回应。 今天圣上同她说话时总是说贵妃如何如何,连带着内侍和宫人也不叫她娘子了,有事情来问的时候都称贵妃,弄得云滢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圣上怎么总这样叫我贵妃,我现在听了还觉得有一点不习惯,”云滢以手支额,面上有些感慨:“现在外头天黑,回想起引凤台上的事情,就更像是在做梦了。” “殿里面谁最能胡闹,朕便是在叫谁。” 圣上被她这样歪曲意思也只是神情顿了一下,他知道她受了册封高兴,也就故意这样以位份相称,叫她更高兴一些,“阿滢喜欢朕叫你什么?” “那七郎要不然以后就叫我小心肝罢?”云滢见圣上欲张口说些什么,厚着脸皮说道:“我不是官家的心肝吗,又不是没叫过,有什么好为难的?” 圣上将她看了又看,虽然有一点震惊她的脸皮之厚,但还是没说些什么,只是去拿笔蘸墨,接着去研究那书。 云滢瞧不见他难为情,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就隔着桌案握住了圣上的手腕:“官家别在这儿亡羊补牢了,术业有专攻,就是瞧上十个月也比不上太医,又是何苦呢?” 圣上往常也会白日理政,夜里看书,但那个时候他看的都是些《后汉书》、《贞观政要》这种,现在倒是在看《黄帝养胎经》和《张仲景疗妇人方》了。 叫一句心肝就这样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问询太医,叫人送来这些书的。 “古人云,秉烛夜游,七十未晚,读书开卷有益,朕什么时候钻研这些都不晚的,”圣上知道她是诚心来捣乱的,便顺着她的意思把书册放下了,“一回生、二回熟,将来阿滢要是再遇喜,咱们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云滢嫣然一笑,她下了罗汉榻,绕到了圣上身侧,将下巴搁在了天子的肩上,“要是七郎生在民间,开个医馆也够养活我和孩子的。” “只要不是生在商贾人家,朕大概也是要参加科举,封妻荫子,给你挣一个诰命回来,”圣上笑着拍了拍她环过来的手,“不过开医馆似乎也是好事,除了温饱之外,现下也不必为了咱们的孩子和你头痛了。” “我有什么好叫你头痛的,不就是想叫你这么说两声哄我开心吗?”云滢完全将重量压在他的背上:“这里没旁人,外面电闪雷鸣的我又怕得很,你快哄哄我呀。” “你又不做亏心事,怕打雷做什么?” 圣上觉得她愈发没脸没皮起来,明明就不怕这些的,为了骗他真的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但是现在不依她,却也不能略做惩戒,侧头与她对视了片刻,见她像是讨糖吃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心下莫名一动。 两人情动的时候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只是现下清醒,反而讲究多了起来,不好意思说那些羞人的话。 虽然他知道她那份可怜里面满是虚伪,但是还是如了她的愿,附耳唤了一句,哄她高兴一些:“你挡烛光不要紧,衣袖宽大,万一烛火燎到了你的皮|肉才是麻烦。” 云滢见那几个字仿佛是有千金一般,每次她想听的时候都这么不易,但圣上在有些时候确实不会太过放得开,便见好就收,过去咬他的耳垂,自己去看茶炉:“那我便不扰陛下用功了。” 圣上正要重新提笔,将心思都放在书上面,却见陈副都知在了屏风外面徘徊,微蹙了一下眉:“有什么事情进来回禀,在外面嘀咕什么?” 皇帝喜静,御前的人不敢不庄重,也就是贵妃在的这些日子,规矩比以前松散了不少,但是圣上身边的人还不敢如贵妃那样随意。 陈副都知听见圣上的传召,连忙进来禀报,“启禀官家,今日内侍省的人去陆秦氏处摘了她的冠子,已然送回来了。” 云滢正在舀滚热的茶汤出来,她偷偷吹了吹,尝了一口,果然一心二用是使不得的,茶汤已经变得涩口了。 她听到陈副都知回话的时候身形一顿,圣上为了那一句不敬的话,就收回了二品诰命的珠冠,这叫她有些意外。 天下人的生死祸福都是掌握在圣上的手中,即便前朝言官进言常常激烈,但是皇帝想做什么事情,也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二品的诰命在旁人看起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圣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收回去了。 “怎么又在喝茶,太医不是嘱咐过你了吗?” 圣上对陆秦氏不大在意,但是他一眼就能瞥到云滢又在偷偷尝茶的滋味,低斥了一句,见她乖乖把茶盏放下,而后才继续道:“这种小事便这样叫副都知为难吗?” 陈副都知不敢隐瞒,忙将陆秦氏自尽又被救起来的前前后后都说了,“这是守院门的内侍偷偷过来同奴婢说的,下面人知道差事办的不妥,正惶恐不安。” 那毕竟是皇后的族人,弄得太过分了也叫皇后娘娘难看,也有失圣上的本意。 云滢在一旁留心听着都觉得害怕,她不太清楚内侍省的人是怎么办差的,但估计也没给人家留什么颜面。 臣妇在宫中自杀,传出去是极不好听的,又是在圣上最高兴的时候出了这种晦气的事情,难免叫人多想。 “衣裳都被雨弄得全湿了,先下去换了再进来伺候,出去的时候叫人进来将铜盏都加上灯罩。” 圣上看了一眼他,倒也没有多么生气:“这些事交给皇后去问,她若不追究,便不另行责问。” 云滢见陈副都知出去,手里还捧着茶没有过去,直到被圣上叫了一声,才回望着他:“官家不生陆秦氏的气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渤海郡夫人了,但云滢也不大想唤她一声陆夫人。 “她有什么值得朕生气的,贵妃难道觉得朕罚轻了?”圣上莞尔,有些事情不必追究得太严,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只要她自己知道分寸,叫她过分难看也不好,“那阿滢说要怎么办?” “这已经很重了,我还要如何?”云滢摇摇头,“官家这样训斥她,恐怕以后她在舅姑妯娌面前也没脸了。” 圣上没有打她,却要她以后一直在官宦人家中都抬不起头来,这也够叫人难受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要外廷没人言语,帝后心照不宣地也就过去了。 “朕不能叫内廷与外面总说你的闲话,”圣上定定地看向她,语气平和,“杀一儆百,只有重罚一个才能威慑到旁人。” 内廷原本是圣上休憩的地方,但总有前朝大臣借着“天子无家事”来插手后宫,当然圣上有一段时日是不入后宫的,他们反而还要劝谏皇帝过去。 去哪个嫔妃那里都凭圣心独断,哪有叫旁人指指点点的道理,这件事过后,想来他的御案上也会清净不少。 “我知道外面的人议论我祸乱内廷,官家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云滢倚靠在他身边,其实那阵生气过去以后,她有时候也能静下心来想想:“可是他们说的也没错,我就是霸占着陛下,便是有身孕了不能侍寝,明面上说回蓬莱殿,可知道七郎还愿意叫我留在这里,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或许孕中的人总是多愁善感的,云滢哪怕知道皇帝重罚旁人是因为自己,有时候还是会生出些愁困忧思:“我太过嫉妒,七郎也一味纵容,老娘娘那边今日请官家过去,真的没什么话要说吗?” “老娘娘是不是觉得官家封我做贵妃有些不妥,将来不许我养着孩子,又或者……留子去母?” “太后又不是不开明的人,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圣上被她这份担心弄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轻声笑道:“朕并非不能纳谏,但是他们不该藏着自己的私心将矛头都对准你。” 这又不是北魏时那种留子去母的鲜卑习俗,云滢也不是他的生母陈太妃,她都已经位至贵妃了,怎么还会觉得孩子会被抱给别人养? 万一她腹中真的是皇子,那他自然也得为太子生母的名声着想,又或者将来真的有中宫易主的那一日,她这个皇后也得有些威压才行。 但这些事情都太大了,又飘渺无踪,云滢正该是全心全意养身子的时候,在没有确定把握的时候,不该拿来烦扰她。 “那七郎今天回来的时候怎么不见高兴?”云滢还是有些怀疑,论说宫中,能管得住陛下的也就只有太后一人,皇帝不是会为了打湿衣裳生气的人, “太后确实与朕说了一些话,但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圣上斟酌道:“你也知道老娘娘素日对介仁不大中意,敦促朕待你生产之后将那孩子送还周王府而已。” “这些话阿滢若是想问,尽可以来同朕说。” 圣上难得与太后谈起旧日往事,心下略有郁郁,他自以为遮掩得很好,但还是被云滢看出来了:“太后唯一觉得贵妃不妥的地方便是朕封的有些太早了,该等到你身子养得安稳些再出去受封。” 本朝贵妃都是只受诰命,辞受册封礼,而且云滢又有身孕,不必弄得太麻烦。 “至于独枕御榻这种事……老娘娘当年差不多也是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的语气轻快了一些,他揽了云滢入怀,望向她的小腹,“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好事,阿滢不要想得太多。” 云滢见圣上坦然自若,便也不再追问,她坐在皇帝的旁边翻看医书记录,见上面的行书字体隽永飘逸,从心底里升起无尽欢喜,她轻声说道:“七郎,你待我这样好,好到叫我害怕,生怕这是一个梦,梦醒了就都没了。” 明明他是极盼着皇子的,但还是将公主的封地都选出来了,生一个公主便是食邑万户,皇子便更不得了了,这孩子都不用费什么心思,生养在天子身边,他的父亲已经将原定的太子人选搁置了,万里江山,唾手可得。 她有些玩笑地同他道:“我说把那一万户定在洛阳,官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同意了,七郎出手倒是阔绰。” 国朝就没有出生就封万户的前例,那些得宠的公主还是出嫁的时候才有实封,平常也只是按着宫中的月例过日子,柔嘉和延寿现在都没有封地,偏偏她的孩子未知男女就有了,比她这个做娘亲的都阔绰。 洛阳作为几朝古都,又是如今的陪都,不说富庶与否,因为聚有帝王之气,只属天子,从不擅封给王爷宗亲,当然公主或许还是不会遭人非议的。 “你还有害怕的那一日,真是不得了,”圣上调侃着她,君无戏言,他自然不会反悔,轻轻在她后背上拍着:“要不是怕你疼,非要拿戒尺来打你一顿,叫你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若真的是个公主,他倒是想着将人一直留在汴京之中,但若是下一任皇帝并非是他亲子,他与云滢的孩子还不如出到封地,过活更自在一些,洛阳是西京,离汴京不算太远,繁华富庶,是一个好地方。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在的时候固然没人敢动公主,但若是山陵崩塌,有些后路,他不得不考虑到。 “朕有什么好后悔的,等孩子将来长成,朕在汴京和洛阳各给她修一座府邸,叫你这个财迷眼红女儿好了。” “那以后七郎就同女儿睡,少来欺负我。”云滢听得出他调侃自己,恼得推开了他:“我同七郎感慨,官家竟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她看着圣上额外做的这些功课,忽然也想翻一翻书,“也不能只你一个做好父亲,倒叫孩子看轻了我,从明天起就让人给我读些四书五经,我自己先学一学,也让他在腹中开蒙。” 云滢觉得有些时候会跳舞也是一件好事:“我等三个月之后就多舒展舒展筋骨,看我和他哪个更能折腾。” 圣上饮了她斟的茶,勉强入喉的那一刻差点又被她胡说得咳出来,他知道有这个爱捣乱的人在身边,自己是一页也别想看的,索性直接将人抱到了床榻上,解了她的衣裳拿锦被盖好,强行要她早睡。 云滢猛地被人抱起来还吓得不轻,见圣上只是把她放到了榻上,又要来逗他,“往常咱们都是什么时辰才阖眼,现在我哪里睡得着?” 皇帝也躺在她身侧,但是衣裳却不是寝衣,大概把她哄得睡觉之后还要起身。 一帘风雨未歇,正是听雨入眠的好时节,圣上试过像是拍孩子入睡那样去拍哄她,但她不吃那一套,做了也是无用功,他讲故事的能力并不出众,要说哄她,可比哄孩子难多了。 毕竟有几岁年纪了,不比孩子那样好糊弄。 “阿滢,你……”圣上欲言又止,她总是这样,一边干坏事,一边又笑吟吟地瞧着她,叫人不自觉地消了所有的气恼,待她更好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狭小的内室里有两个人,不,或许已经是三个人了,她却还是这样不知忧愁。 若是要她做一辈子贵妃,这样也算不得差,但是她这样一有孕,几乎是惊天之喜,他已经笃定了的事情,几乎又有些别的转机。 他愿意叫她什么也不知道,可要是做皇后,那便不行了。 “七郎你怎么了,”云滢闹归闹,但也只是在圣上闲暇才这样做,一旦察觉到圣上隐隐烦忧,又主动过去揽住了他的肩,乖乖闭上眼睛:“我惹你烦了吗?那便早些睡好了。” 圣上见她服软服得太快,便摇了摇头:“不干你的事,只是想起来朕曾经做过一个梦偶尔会心烦,但阿滢这般知情识趣,朕也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叫你睡觉了。” 这哪里是在哄她,明明是她怕他生气,主动提的。 “七郎,你做什么梦了?”云滢根本就不困,她又将眼睛悄悄睁开,好奇地看着圣上:“官家昨日夜里做噩梦了,怎么不同我说?” 她不觉得做噩梦害怕有什么丢人的,人谁还没有害怕的时候,而且一般人做的噩梦情节都还很有意思的,“说来给我听听好不好?” 皇帝夜间做梦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君王多疑,天子之梦,常常会影响到朝堂上来,不知道有多少皇帝曾经因为梦中得到所谓“上苍的启示”,而开始疑心杀人。 但是国朝本来就不大会株连无辜,对士大夫优容有加,圣上又是一个极为克制己身的人,这不是说从不生她的气,而是对所有的人都不轻易动怒,就算是梦到了什么,至多是早起的时候不好伺候些,也不会牵连到身边人,认真降罪的。 “不是昨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圣上的声音低沉醇厚,叫她耳边略有酥麻,:“那个时候朕还不认识阿滢。” 她枕在圣上的胸口,认真睡觉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只有两人合欢之后,会这样玩笑地将他的胸口当作枕头,说是享受一下赵合德的乐趣。 “这个梦对官家很重要吗,竟会记得这样深?”云滢抚着他衣领的手微微收紧,无意识地靠近了一些,“是说国运的梦吗?” 圣上微微一哂:“虽说有关,但也不尽然。” 皇帝同国运是分不开的,如果是同他有关的事情,那差不多就是朝堂内廷的事情了。 云滢想一想,若是圣上还不识得自己的时候,那自己瞎猜一些也没什么妨碍,毕竟是同自己没什么关联的:“是北方戎族入侵,还是七郎推行新政,有些不顺心?” 圣上在前朝似乎是在试行一种新的历法,这桩事是从前一年就开始的,总会有些不顺心的时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也会在梦中所见。 “北边现下好得很,新政也没什么叫朕烦心的事情,”圣上轻声一笑,他松握着云滢的手,另一只手护在她背后的青丝上,“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与旧事没有什么相干,是阿滢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或许梦境总是与现实相左的,”圣上淡淡一笑,“从今以后,这些大概都与你有关了。” 那还是在去年的三月,那个梦荒诞得过分,即便是将一部分说与太后,阿娘也是半信半疑的。 “难道圣上还要说我们有前世今生的缘分吗?”云滢心下微动,却装作不在意地笑他:“这种桥段都是书生骗千金上绣榻用的,我与七郎孩子都有了,还来拿这些甜言蜜语哄我。” 圣上并不急着反驳,他见云滢并不相信,也无多大的气恼,“早便同你说只是一个梦,但你却较了真。” 这种话说出来没有人相信的,他的阿滢也是一个内廷的女子,并不能理解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也无需给她增添这许多苦恼。 不要说是精明如太后,就算是他搜罗了许多高僧大德、能人异士,也没人能够解开帝王的疑惑。 云滢想听一听圣上的那个梦,但他却又没了后文。 “七郎……”她凑近在他面上啾了两口,软了声音求他:“同我说说罢,我不知道,夜里要睡不好的。” “多是些几十年后的事情,无非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叫人伤心,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里本就叫人容易伤感,圣上不想同她说这些事,“你要是想听,随便翻翻史书,寻一个同朕差不多的皇帝,也就知道了。” 他将云滢的头轻轻搁在枕上,把她的手放到了锦被下面,想要叫她睡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云滢却忽然转到了另外一侧去,大概是因为听不到故事而耍孩子的脾气。 圣上倒不在意这个,有些不大的事情,她自己和自己赌完气也就忘了,过几天再问起来或许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官家几十年后的事情,确实同我也没什么相干。” 云滢背对着他,在这因为窗外风雨大作而更显得寂静的室内,声音略带有些伤感的更咽,“那个时候我大概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官家和娘娘的一切会被载入史书,我不过是一个教坊里善舞的女儿,或许落魄寒酸,遇人不淑,死在一个雪日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寻常也爱胡思乱想,但是圣上也能听得出来,会出声取笑一番,可是现在她这样平静而悲伤,反而不像是因为那一个不肯叫她知道的梦境。 圣上伸手去环住她,正欲好言语地哄上几句,云滢却已经转了过来,她的明眸因为点点的泪光,在深夜中显得更加多情动人。 “其实七郎同不同我说也没什么要紧,我现下愈发犯懒,也不会去一个个地翻帝王本纪,找个同你差不多的人出来。” 云滢浅浅一笑:“就算是天子的起居,落在史书里又能有几页呢,史官的记载寥寥数语,哪里有我自己知道得这样清晰?” 她阖上眼睛,当真不再问:“我看史书里的那些帝王,是要以史为鉴,其实这些君主的一饮一食,如何待人接物我如何晓得?但是七郎在我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再也不会有精力这样用心地去了解旁人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的只有陛下,再没旁人了。” 圣上梦到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或许也会勾起她对于旧梦的一些回忆,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们于彼此而言本来就是无可替代的人,身体相近、肌肤相亲,一同生儿育女,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这样纵容宠爱她,这与史书记载的寥寥数语是完全不同。 就算圣上也会有那样的隐秘,可这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仍旧生活在禁苑里,一跃成为贵妃,与眼前的这个男子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所有虚无缥缈的预示也敌不过榻上真真切切躺着的两个人。 圣上现下看不见那双眼眸里藏着的是何种情绪了,但是他的心潮却翻涌得更加厉害。 “阿滢所说,与朕所想并无二致。” 圣上怜爱地在她的颊边轻啄:“阿滢,你想不想……” 云滢却用食指抵住他的唇,睁开双眼,轻轻摇了摇头,“七郎,我们快睡吧。” 每每她的酒窝漾起,里面便像是藏有了世间所有的甜蜜:“官家快再做一个梦,以前没有我也就罢了,以后您梦里就得全是我才行的,等你什么时候梦到我了,再同我讲好了。” 圣上忍俊不禁,轻声笑道:“你就这样霸道,连话也不许朕说完,占了朕的床榻,连梦也要一并占了。” “那当然了。”她说的理直气壮,“七郎就是我的,连梦见的也得是我。” 她睡姿规规矩矩,正要重新闭上眼睡觉,忽然板起脸来凶他:“七郎等下做梦可不许找别人。” “朕省得了。”圣上笑着应了:“哪里寻得你这样爱吃醋的妒妇,连朕梦里都要管着。”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无奈,云滢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才闭上眼睛睡觉,她心里舒畅,过不多时便伴着风雨沉沉睡去。 但是圣上却没有入睡的想法,他静静地看着云滢嫌地方不够大地向里侧挪了挪,后来又主动向他这边靠拢,手搭在他的腰间,忽然无声而笑。 方才被她那样一说心绪激荡,几乎说出些轻狂话来给她徒然增添烦忧。 现下瞧着她恬静的睡颜,也便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阿滢以为他要将那个梦境说与她听,但是实际却并非如此。 他想问的是,阿滢,你想不想做皇后呢?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翌日醒来,这些事圣上便不提了。 云滢也心知肚明,她夜里多思睡不安稳,圣上起得早,连带着她也早早醒来,起身出来看圣上在做些什么。 “怎么不多睡一睡,是不是朕起身的时候吵醒你了?”圣上在写书房手诏的时候见云滢已经把寝衣换了一身可以见外人的家常穿戴还颇有些意外,他随手拿了一页纸将手诏遮住,嗔怪她道:“现在不睡,一会儿不到晌午便不准睡。” 圣上平常很少亲手写诏书,需要下诏的事情多,有专门替皇帝写诏书的官员,无需圣上亲自动手,但是有些小事根本不用经过中书门下,君王正好有时间和兴致,写也就写了,或者是要紧的密诏,圣上不愿意假手他人,叫更多的人知道。 不过圣上平日是从来不会特意避着她的,不叫她侍墨也是因为研墨站着累腰又累手腕。 “不睡就不睡,现下七郎还当我怕你吗?”云滢不以为意,圣上这样说,只要她想,最后还是肯叫她去睡的,随口问了一句:“官家在写什么,还不肯给我瞧?” 皇帝偶尔会同她说起一些前朝的事情,但是他不说的时候她从来不会问,犯不着这样防着她,反倒是将她的注意勾起来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不过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才写了一半就逢上她自己主动走过来,便不再遮掩,直接将写成一半的诏书拿给她看。 “这可不大好,知道的太多我岂不是心里沉闷,”云滢忙捂着自己的眼:“七郎说一声就成了,叫人知道我讨陛下的手诏来看,怎么得了?” “谁敢乱嚼舌根?”圣上取笑她这个时候想起来要不问前朝,小心翼翼起来了:“朕自己拿给你看的东西,难道还会是什么惊天秘闻吗?” 云滢把手放下来,嗔怪地瞥了圣上一眼,将那字迹半干未干的手诏拿起来细看,上头嘱咐的果然都是些小事,不免笑道:“七郎怎么连做一块牌子都得自己动心思,你说一句,底下的工匠都能做出许多花样来。” 圣上被她嘲笑也不恼,淡淡道:“因为像召东海郡王入京的这种诏书,朕是吩咐中书省起草诏书的。” 云滢正瞧着诏书上的话,听到圣上这样说先是一怔,随后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那我姐姐也能跟着进京,来参拜陛下吗?” 圣上看见她面上流露出来的欢喜,只是含了笑意瞧她:“宗室里面郡王颇多,若不是因为你姐姐,朕何尝会想起来单独下旨召她?” 本来是不必下这道特旨的,毕竟太后半整寿,血缘相近的宗室总要进京贺一贺,但是今年出了许多事情,太后身子不好,便一切从简,说是连着七十整寿也不必折腾了。 宗室们虽然畏惧太后多年,但将来的天下终究是圣上来做主,当年宫闱事有许多人知道,一旦被人抖落出来,大家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这个时候不表态才是最好的。 云滢上前几步勾住圣上的颈项,到他怀里去狠狠地亲了一口,“七郎哪里是为了我姐姐,分明是为了叫我高兴。” “你知道就好,”圣上等云滢松开了他,才将纸上的令牌纹样指给她看:“你母亲早逝,否则她在京中,要进宫陪你生产才最方便,这是入宫的令牌,朕叫人做两块,回头加盖御印,将来她们进宫也就不需要报知皇后了。” 郡王侧妃是上了玉牒的,但是终究只是侧妃,她要进宫陪伴云滢一直到生产,还是十分不容易的。 云滢笑着应声,却又有些疑惑,“另一块是给谁的?” “你喜欢给谁就给谁,东西给出去就是阿滢的了,你想赐给谁朕还会过问吗?” 圣上望着她,轻声道:“朕现下是能时常同你在一处的,但是事情那么多,总有顾不上你的时候,有家人能陪你说说话,阿滢孕中也能少些忧思,多吃两口东西。” 云滢现在怀着身孕,但实际上根本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除了太医院使的诊断叫她惊喜,实际上没觉出来哪里辛苦。 “七郎未免也把我看得太娇气了一些,这孩子乖得很,哪里就叫我忧思了?” 她现在从那种小心翼翼的惊喜中缓过了神,反而觉得圣上实在是大惊小怪,“前些日子七郎这样那样的,我不是照样能起来和你淘气的吗?” 他以前有这样对怀着柔嘉公主的周婕妤吗,人家不是照样把孩子养得周正齐全? 云滢不说这些还好,但一提起这个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了,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夜里会更容易动情一些,原本三四日才得一次,可后来几乎是夜夜不空的。 圣上心下微微一动,若不是院使诊断出来,恐怕她今天这个时辰也起不来身。 她的秀丽与奥妙是他早已探求过的,但是每一次见到的时候,仍然会有再度挞|伐的想法。 云滢被他忽然覆住了唇齿,圣上的亲吻耐心而细致,她与圣上共枕数月,知道天子心性,也不担心圣上会做出些什么举动,直到依顺着他躺到御案上去,才喘着气推开了他,笑着去逗弄他:“郎君,今日亲热的份额可是用尽了。” 圣上愿意放纵一些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委屈自己,但现在也不过就是浅尝辄止,稍亲近一些也就算了,他平息了自己不该有的念头,手扶在云滢的腰上助她起来。 “那朕这几日攒一攒,不知攒到多少,才能得阿滢许上一次。”圣上望着她朝霞彤云一般的面颊,心下怜爱,也就不逗她了,“你姐姐回京还得好些日子,等到再过上些时候,阿滢才到了最辛苦的关头,那个时候就难受多了。” 云滢应了一声,圣上已经叫内侍来取走了这张手诏,她想坐在罗汉榻上吃一点荔枝,陪着圣上在这里写字,圣上却不许她。 皇帝让宫人将荔枝放到了内间,嘱咐了进来听宣的岫玉,不要叫云滢吃太多,转而温声对云滢道:“朕先写些东西,或许还要见几个臣子,阿滢自己去歇一歇,等朕一会儿去找你。” 圣上平时不在意她在书房里留着,甚至会主动让她过来相伴,偶尔觉得她安静,还会亲自剥荔枝喂她,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头一回见。 云滢略感诧异,但也就乖乖答应了,搭了宫人的手走到外面去了。 方才她与圣上在桌案前胡闹,侧头的时候曾见过一张与圣上给她看的手诏相同质地的纸张,大概是还没有写完,只露出“河间郡王”几个字,看不出来官家想要做什么。 她平常与圣上是伴在一处的,等闲见不到河间郡王,也难得能想起他来,这个孩子在宫廷中无疑是幸运而又可悲的,因为圣上没有自己的皇子才被选中作为储君,尽管太后不待见他,宫中人也不拿他当真正的皇子看,但他差一点就能够到那个位置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跌落下来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替圣上高兴,但河间郡王若还能平静处之,那可比许多成年人的心性更厉害一些。 那前一世没有她这个贵妃的时候,这个不起眼的继子究竟到了何等地位,怕也难说。 岫玉见娘子神色凝重,不知道贵妃现下还有什么不足意的,连带唤了几声,才将云滢的神唤了回来:“娘子怎么了?” 云滢回过神来,想一想那终究与自己是无关的,河间郡王只是一个小孩子,无论权势与阅历都比不过今上,这些事情都是圣心独断,她有什么好烦忧的,“没什么,天气太热,人容易走神。” …… 皇帝所料的不错,到了五月下旬以后,云滢果然不爱用膳,一口肉也不吃的。 但是云滢自己不爱吃归不吃,对饭菜的味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吃但也不干呕,太医知道女子有娠以后情况多变,只要脉象平和,还是以母亲心情舒畅为重,其余不过小事,如果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随贵妃的心意。 这话同一般的多劝人用膳不同,但也很有道理,毕竟贵妃也出落到这么大的年纪,又不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儿,饥与饱还分不清吗?饿了当然会自己吩咐人,哪用得着人来劝? 云滢本来是想着圣上从前虽有两位公主,但并没有亲身照拂宫妃的经验,她留在这里其实并不算好,但渐渐却觉出来有圣上陪伴的好处。 圣上不像是后宫妇人多是凭经验,一般内宅女子没自己亲身生养过也起码见过父母生育弟弟妹妹,或者亲族有孕、长辈会叮嘱。 若是她一个人住在蓬莱殿,不管是服侍的人,还是太后或者皇后,知道她不肯用膳,必然是要劝她为了腹中皇嗣着想,也该勉强自己吃一点,就算是吃进去再吐出来,也多少能吸收一些食物中的养分。 可是圣上并不会如此,见她不爱用膳也没说什么,她情愿什么时候撂筷就什么时候,甚至不必候着他。 他极重视自己腹中这个孩子,但是却不勉强她多吃,什么时候她自己开口要,才叫宫人给她弄些她喜欢的小点心过来,或者内侍给皇帝端了什么水果来,他如果觉得还不错,便递一块过来,若她不喜欢便自己拿回来再吃。 只是她吃少的时候,能瞧得出来圣上的胃口也不大好,有时候云滢也生了许多不忍,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却被他说不必。 圣上彼时用了好多天夏日爽口的素菜,不见一点荤腥,照旧安之若素,“你怀着身孕本来就是一桩极辛苦的事情,再伤了肠胃却不妥。” 皇帝很少对她请求的时候说过不行、不准这种话,因为那些她不能碰的东西都已经都撤下去了,她除了偶尔馋一点旁的嫔妃都能吃到的冰镇西瓜,其他时候也能克制自己,不在皇帝面前闹。 ——毕竟太医只是不建议她吃西瓜这些,但还没有禁止,她稍微撒撒娇也就算了,如果她不依不饶地想吃一些严禁之物,圣上可能以后连这些水果都不给她了。 有一回侍膳的宫人见云滢心情正好,多了一句嘴,说“娘子方才吃这个还好,不如再多用一些”,夹了一箸她吃完之后不觉得腹中不适的菜给她。 那宫人想要在圣上面前讨一个好,但是第二天,侍膳的宫人就换成别人了。 宫中的规矩不许劝膳,圣上不喜欢下人自作主张,随便干涉主子,岫玉碍于天子,也不敢多说贵妃一句,生怕招了娘子不痛快,因此云滢这些时日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白日同圣上翻一翻书,做些女红,晚间圣上也不往旁人那里去,两个人偶尔会下一局棋,圣上有意让一让,她偶尔也能赢一两次,然后两个人便携手入榻,夜里偶尔说些枕畔私语,皇帝也不会有什么越矩的动作。 太后召见过她几次,云滢自己也主动往回心堂和远条馆走过两回,或许是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太后对她也和蔼了许多,赏赐给了她许多东西,还叫她读书给自己听。 云滢偶尔也会心里暗自嘀咕,果然圣上是太后养出来的孩子,两人都愿意叫她念书听。 两者的区别在于,圣上递给她书册前云滢也不知道会念到什么东西,或者是朋党之间互相攻讦的奏疏,或者是某某地出现了祥瑞之兆,又或者是史书话本之类的。 但是太后就不一样了,却叫她念《女则》《女戒》与佛经。 回心堂里点着的是混杂了沉香屑的木犀香,这还不到秋日,便已经有了八月的香味,云滢的声音清脆,又带了一点女子的柔媚,叫她来读书,对太后而言是一种享受,但贵妃本人大抵不是这样想的。 但是太后毕竟是嫔妃们的婆母,又有君臣之分,皇帝是爱惜贵妃,但是云滢也不会觉得给太后读书就是值得到圣上面前说一顿,然后辞了的事情,圣上愿意调和她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也该对太后尽一点孝心,不该什么事都叫圣上去说。 早已经过了端午,但回心堂里有淡淡烧艾的气息,那是宫人们为了太后能够不受蚊虫侵扰又能开窗望见外面景致而每日晨起焚烧的。 太后有时候愿意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会枕在临水的凉亭里的贵妃榻,叫人打开雕花镂空的窗扇,让宫人拿了美人锤给她敲着,听云滢那柔软轻和的读书声,格外心旷神怡。 “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怀孕辛苦,又得来回心堂探望,也是够为难的了,”太后叫人捶了捶腰腿,让云滢放下了书册,“贵妃读了这些时日的书,可觉得有什么进益吗?” 云滢这些天读这些妇人之书,最开始是有些不耐烦的,但是后来却渐渐过了脑子,读出来一些感悟,觉得其中有些道理也不算错。 只是太后并不是为了让她明白道理才读这些书的,云滢心里也清楚得很,哪怕圣上说她宿在明光堂无碍,但云滢身为女子,其实心思更敏感细腻一些。 太后当年的事情她知道的不是很多,但是云滢却清楚,太后从美人到皇后,也是用了十数年的,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因此为了自己的地位牢固,也不便多留先帝,而是引荐了很多美人给先帝宠幸,以便生下亲子,好多先帝宫中的嫔妃,包括圣上的生母都是太后推举的。 有些女子自己获得了夫君的宠爱,誓不与他人生子,但是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可能又是另外一种逻辑,连张太后都要将自己的宠爱割舍一些出去给旁人,她又怎会赞同圣上对自己专房之宠? “回老娘娘的话,这才两个月呢,没什么辛苦的,官家也常常希望妾出来走走。” 云滢浅笑着道:“妾以为文德皇后所著《女则》确实如太宗皇帝所言,足以垂范百世,妾最开始还以为满纸迂腐,后来却渐渐觉出自己以前的错漏。” 云滢对这种书籍最开始是持不喜欢的态度,以为必然是什么叫人头疼的说教,但后来想一想,文德皇后除却是千古贤后之外,又是一个极活泼明艳和具有政治手腕的女子,因此反而觉得是自己之前太过偏见,“妾既然不知详情,便不该轻下结论,文德鼓励内廷女子关心朝政时事、体贴君王、约束外戚,确实是字字珠玑,受益良多。” 大唐作为以开放包容著称的朝代,盛极一时的王朝文化光辉灿烂,对女子的约束本来就少一些,《女则》里面所说的事情更像是如何指导后妃在劝谏君王与不干涉外朝之间拿捏分寸,既能叫君王纳谏,改正过失,又不会损伤自己的贤惠名声。 其中许多以退为进的迂回巧妙与慷慨陈词的直白,云滢看了也自愧弗如。 这话说了好像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太后微有些不悦,她也不算太委婉:“既然受益良多,那便该学着去做,你现在身子娇嫩金贵,皇帝又是个不大精细的人,从没照顾过妇人,他心里记挂着国事,也照料不好你。” 云滢心里已经知道太后会这样说,但是面上还是装出不懂的样子,有时候她能在皇后面前说出口的话,对太后是说不出来的。 圣上自己身上又不是没有腿,连皇后都无法约束圣上,他喜欢去谁那儿自己哪里管得住。 她对云滢其实还是有几分喜欢的,谁不喜欢有一个漂亮姑娘天天对着自己尽心呢,如今贵妃已经有了身孕,将来说不定便会生下陛下的长子,她也愿意另眼看待。 “且不说官家如何,便是贵妃自己,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太后瞥了一眼她,彤史上最近都是空着的,但她却不大信:“皇帝夜里有没有扰过你?” 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太直白了,云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圣上是实诚的君子,知道妾有孕,只会说些关于孩子的事,从不往旁的地方想。” 这话也不尽然,圣上期间偶尔按捺不住也会解了她的衣裳亲吻抚触,但是再过火的事情就没了,她就像是吊在人面前可口的夹馅小点心一样,看得见,吃不着,偶尔品一品知道什么味道就行了。 “老娘娘也是知道的,官家是十分盼着这个孩子的,哪里会行涉险之事?”云滢平静了心绪,略带了一点撒娇意味地同太后道:“您是最清楚陛下的呀,怎么还来问妾?” 他肯做君子,那是瞧在孩子的份上,若是只有他们两个,哪里会做柳下惠。 太后的面色缓和下来,拿了团扇,笑着点她:“儿大不由娘,圣上多大的年纪,白日我自然清楚,夜间如何晓得?” “官家不叫你搬出明光堂,他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这吾也没什么好说的,”太后闲适地饮了一口茶汤,却让嬷嬷给云滢上的是温水:“但贵妃是如何想的呢?” 这个问题太后问的比云滢想得要更晚一些,云滢见太后饮过茶放在桌上,才低头回答:“出嫁从夫,自然是官家怎么想,妾就怎么想。” 太后没有说话,云滢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说为什么。 这已经是太后看在她是贵妃且有身孕,很给她颜面了,当然换在以前,她也不敢如此直接地回答。 “官家心里固然记挂着天下,但也记挂稚子,怕出了差池才想着亲自教养,妾无非内廷一个女子,哪里能左右陛下的心思,”云滢抬头去看太后,或许是有了身孕,人无形中也多了些身为母亲的平和:“娘娘您也是知道的,妾并非六宫之主,终身仰望陛下,哪里会不愿意与陛下长相厮守?” “妾愿与不愿,决断皆在圣上,若是说些谎话哄骗老娘娘,是妾不孝,也显得虚伪,但如果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同圣上分说,不单单是伤了陛下疼我的意思,也委屈了自己。” 云滢也随着皇帝看过许多书,虽然她背不出来,但人的思想总是灵活的,“娘娘叫我读《女则》,是想叫我学一学作为嫔妃的道理,妾是小辈,当然感激您的教导,但是即便贤德如文德皇后与老娘娘,也时常会有不愿被束缚在规矩里的时候,妾没脸没皮惯了,自然德行上就更差一些。” 这话便是明着拒绝她的意思了,太后颇有些意外,但是却没什么厌恶感,“这话是皇帝教给你说的?” 若是没有圣上的授意,她就算是皇后,也不敢在她面前这样说。 云滢摇摇头:“官家不知道妾同娘娘在一起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只听说您夸我,高兴得很。” 太后定定地望着她,这样的容貌,且又知情识趣,难怪圣上会喜欢她:“吾记得你也算是官宦人家,偶尔殿试名册呈上来,也有几位云姓的后生。” 这个姓氏不常见,她主持朝政的时候自然也会看一眼这些,见到这个姓氏也就记下来了。 云滢不知道太后怎么突然问起了她的出身,起身站着回答:“承蒙娘娘记挂,先帝与今上两朝,妾家里一共出过五位进士。” 每三年才有一次殿试,一回选三十三名进士出来,开恩科那是难得能遇上的事情,云氏一族就能占到好几个,哪怕官位不高,也可见云氏的人确实是有几分聪明的,大概也能教养好皇嗣。 “站起来做什么,吾又没有怪你。” 太后笑着叫她坐下,就算人在回心堂,实际上也知道同一种问话,云滢在皇后面前恐怕不会这样委婉恭顺,但她现下对皇后亦生出许多不满,哪怕是为中宫做脸,也不见得就全向着她。 “吾也不喜欢太遮遮掩掩的娘子,贵妃伺候圣上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官家的脾性比旁人更了解一些。” 太后叹了一口气:“同你说这些也不是吾这个老婆子非得要做个恶人,七郎也是个正常的男子,你们感情又好,平日里他是最疼你的,现下他忍得住,还有八个月,难免会有难以克制的时候,万一铸成大错,不单单是伤了你与皇帝的情分,也断了你的倚靠。” 万一皇子有碍,圣上当然心痛,他与云滢恐怕从此以后也会有些隔阂,圣上还可以召别的娘子再生,但是云滢恐怕要承担的后果更严重。 “男人便如女子手里的风筝一般,有时候紧一紧,可到了时候也该松一松。” 太后望着她,这算得上是她统领内廷长盛不衰的经验,皇帝的元后和如今的皇后都是学过的,只是两个人都只学了一半,一个仗着与圣上是少年夫妻,觉得自己是皇后便无所畏惧,几乎是视嫔妃如仇敌,恨不得将每一个承恩的嫔妃都遣散,叫她们离皇帝远远的。 而另外一个又太贤惠了,贤惠用错了地方,不得要领。 “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在外头消了火气,心里头也觉得对不住你,旁的嫔妃不过就是偶尔调剂,外面尝个新鲜,回到福宁殿里照旧是和你感情好,你又不必为了那事担惊受怕,岂不是两全其美?” 作为圣上的妻子,贤惠也该有贤惠的目的,得叫男人知道这贤惠全是为了他不得不受些委屈宽宏大量,心底自然更爱重她。 皇后虽然贤惠,但却失了前提,皇帝本来就不中意她做皇后,那一分内疚心疼是建立在原本有宠的基础上,她这样总是送养女给皇帝,其实有时候圣上也会觉得不耐烦,反而不会觉得皇后有什么好。 云滢还没等说什么,外面的内侍已经在传唱圣上与皇后进来。 临水亭子离宫殿不算太远,太后已经遥遥听见了声音,也不用人小跑过来禀报再吩咐,叫了自己身边侍立的宫人去传话,“请官家和娘娘到这边来说话,吾是懒待动弹的。” 云滢听到这话却有些不赞同,她起身走到太后近前,“老娘娘在这待了很久,水边湿气重,不适合久坐,我搀您回去,您也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水边凉快,但是同样也比较容易着凉,湿气入侵,她还年轻,当然没什么,但太后却受不住这些。 太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见云滢面上平心静气,没有一点懊恼,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便改了主意,将手递给了她:“这里是小一点,委屈了他们,叫人把茶送到殿里去,叫他们候着算了。” 圣上与皇后同来,这还是很少有的事情,这不单单是云滢觉得奇怪,连太后也纳罕,她被云滢搀扶着进殿,见圣上与皇后分坐两榻,一人端了一盏茶细品,殿内寂静一片,夫妻两个谁也不同谁说话,反倒觉得正常了。 “今日是什么东风,圣上与咱们皇后竟然一起过来请安?” 太后勉强调侃了一句,她与皇帝是一同坐在上首的,太后最尊,又是回心堂的主人,便坐在东侧,皇后坐在她的手边,云滢坐在了皇帝下首。 “儿子给阿娘请安,难道还须得挑时辰吗?”圣上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云滢,笑着解释了一句,“朕是从集文殿过来的,正巧与皇后遇上。” 集文殿是如今臣子们集中处理公务的殿宇,勉强算是外廷,同旖旎一点也不沾边。 太后忍俊不禁,揶揄他与云滢道:“这倒也是,平常圣上将贵妃看得紧着呢,若不是官家不在明光堂,恐怕也不能放贵妃过来。” 圣上淡淡一笑:“贵妃伺候您是应该的,儿子平日也不去问这些,不过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今日在阿娘这里遇上,等下一道回去而已。” “正如官家所言,”皇后望着圣上去瞧云滢,心下一哂,哪里不清楚他的意思,无非是接人回去的,“妾是想为着过几日生辰的事情同娘娘讨个主意,不想就和官家撞在了一起。” 太后抚着头,眼睛看向皇后:“娘娘的好日子,千秋节理当大办,前些时日吾和官家也是说过这些的,引凤台应该十天前就得了吩咐该如何操办的。” 再过两三日就是皇后的千秋,要是操办起来又有一堆事情,她现在才来讨主意,就不觉得有一点晚吗? “官家也吩咐人来同妾说过的,都是太后的恩典,”皇后淡淡一笑,“可是妾一向俭朴惯了,今年外面又有旱灾,想了又想,觉得实在不该耗费民力来满足一日之欢,想向您奏请,在凝清殿置办一桌小宴乐一乐也就算了,实在不必张扬。” 其实偌大的国家,一年之内总会有些地方发生水旱灾害,这些都是正常的,皇后往年虽然也不会过得太奢侈,但总还是会大办的,今年恰逢半整之数,反倒是不过,叫太后不由得在她与皇帝之间多看了几眼。 七郎如何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没有把握的时候不会轻易将消息放出去,云滢就算是再怎么得他的意,他宠着就成了,但皇后无大错,便不该轻言废立。 就算是元后的事情为真,那也过去不知道多久了,根本无从查证,而以后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别说是他编来哄自己的,就算不是编的,只要没有发生,仅凭帝王的疑心,也不可能作为废后的依据。 “皇后心怀万民,当然是好的。” 圣上被太后看得也有些诧异莫名,这些是皇后应有的体面,他不会吝啬不给,就算是外面有什么动摇中宫的传闻,也是旁人见贵妃有孕揣测,明光堂暂时并没有这种意思:“但国库还不至于空虚到这个地步,朝里的事情有朕,你无需担忧,叫人在引凤台操办就是。” 皇后很少听他说这样体贴的话,神色和善,心下微微一颤,还是笑着解释道:“妾这些年也热闹惯了,人年纪大了,也喜欢清净一些,松松快快地过个生日,妾只想备一桌酒,请官家往凝清殿小酌,其余的恭贺寿礼,在妾看来无甚要紧。” 太后见皇后语意诚挚,心下也有成全的意思,“娘娘这是在说吾了,你的年纪哪里大了,要是想在凝清殿过生日,就叫官家陪你一日又不是不成,有什么担心的?” 云滢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得看她怎么做,皇后是中宫,若是圣上连陪她过个生日也要想着办法推拒,那看来也是阳奉阴违了。 皇帝已经太久没去过旁人的宫殿了,偶尔去看看公主,也不会夜里留宿,更不要说中宫,这些时日更是从未踏足,从前他初一十五偶尔还去装装样子,不知道是糊弄谁呢,现在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同云滢一道住在了明光堂,连着五六次都没到凝清殿去。 就是先帝,也没有这么冷落过皇后的,皇帝就算是不愿意委屈自己,怎么也该陪皇后过一个生辰的。 中宫的千秋节同皇帝的万寿节一样是宫中重要的节日,皇后的生日七年都是办了宫宴的,荣华过眼,珠翠宝饰都看厌了,这一回突然想要清净一些,只想同自己的丈夫说话,那皇帝当然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但圣上却莞尔一笑,同太后讨罪道:“阿娘有旨,儿子本当遵从,但最近太医来请脉,说是朕身上有些不好,便恳请朕戒了杯中之物,因此阿娘之言,恕儿子难从命。” 这话一出,太后也有些吃惊,相比起皇后的生辰,当然是皇帝的身体更重要一些,她面色严肃起来,看着圣上身后站着的江宜则低声斥道:“官家身上怎么了,为何不向吾回禀一声?贵妃还在明光堂住着,也不怕叫她染上了?” 这别说是江宜则,云滢夜夜睡在圣上枕畔也不知道的,不过太后也知道她在明光堂恐怕是被服侍的那个,出了事情还是先问罪内侍。 江宜则正要上前请罪,他在内侍省这么多年,要说些瞎话替圣上圆谎并不是难事,但却被圣上示意退回原位。 “不是大病,是朕前两日误服金丹,身子忽然不适,才传了太医,贵妃和宜则都不知情。” 提起这些方士的金丹,太后又爱又恨,有些灵验,有些又损及圣体,“吾也不是不叫皇帝吃,可你好歹该有些分寸,叫旁人多试几次,你是万金之体,哪有心急先服用的道理?” “这几天少批折子批到夜里,好好调养身体,都是又要做父亲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太后没好气道:“等皇后的生辰宴你也得过去凑趣,不沾酒就是了。” “阿娘教诲得是,”圣上面不改色道:“儿子这两日头晕才好些,等咱们娘娘千秋,总该好得差不多了。”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后听了这话觉得诧异,她那阵担心回过劲来,瞧圣上眉宇舒朗,时不时去看一眼贵妃,根本不像是身体抱恙,心下便见了分明。 只是皇后还在,她也不好调侃揶揄,叹了一口气道:“行了,圣上御体违和,便早些同贵妃回去休息,她怀着孩子也辛苦,有娘娘在这里陪吾说说话就够了。” 他来自己这儿恐怕原本就是为了接贵妃,她知道但也不会说破,留他们在这里,皇后也不会痛快。 圣上含笑应是,见云滢起身告退,便十分自然地牵过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云滢从没在太后面前同皇帝这般亲近,她稍用了些力气想要挣脱,但转念一想两人已经在人前亲密,她再挣脱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心安理得地叫他牵着了。 御驾就在门外停着等候,圣上正要先一步上去,而后扶她登辇,云滢却摇摇头拒绝了:“现在天不算太热,七郎同我走走罢。” 她怀孕之后喜欢多走动,太医说这样孩子才会生得顺利一些,圣上本来想着正是大热的天气,要她在内殿走几圈就好,但想一想,明光堂精致华丽,和外面的广阔天地比起来还是不大相同,便叫御辇远远在后面随着,自己同她寻荫凉遮蔽处走一走。 这孩子现下还不大,不会折腾母亲,她还有些好日子过,若是月份再大些,就算是他哄着云滢出来,恐怕云滢也受不了这个腰酸腿疼的劲。 圣上与贵妃的仪仗在两人后面跟着,御驾不准人轻易靠近,因此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云滢偶尔远远望见几个嫔妃,还没等说些什么,人家便已经福身行礼,圣上不知道看没看见,就直接越了过去,倒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原是个多话的性子,今天突然沉默寡言,圣上反而不大适应这份宁静,主动开口逗她:“阿滢今日怎么不说话了?” 云滢侧头去看花,不同他说话,回身打量着皇帝,圣上被她这样静默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猜测或许是自己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贵妃今日是怎么了?”圣上虚护在她腰上的手稍用了些力气,叫她转过来挨在自己身前,“是太后同你说什么了,还是朕哪里又得罪了你?” “老娘娘能同我说什么,无非就是觉得我现下怀孕了,圣上便该去旁人那里坐坐,”云滢略有些调侃地凑近,“省得将七郎忍坏了,伤到了咱们的孩子,还能叫宫中接二连三地传喜讯,岂不是一举三得。” 母亲来管儿子的房中事,这虽然合规矩,但是总有些叫人心里觉得怪怪的,圣上无奈一笑:“太后年轻的时候待先帝便是这样贤惠周到,你听着应声便好,不必往心中去。” 太后当年不能生养,而先帝的孩子又接二连三地夭折,就算是两人情意深重,为了皇位不落入旁支之手,也只好给先帝多进一些看着好生养的美人,先帝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也对她十分爱重。 不过他已经不大在意这些事情,太后是盼着他多子多福,毕竟只有一个嫔妃怀孕是不大保险的,总得有两三个皇子才好供人选择培养。 “我也没生老娘娘的气呀,我是生陛下的气,”云滢从圣上手中接过了他折的花,轻嗅了一下,随即簪到了圣上的乌纱冠上:“不许取下来!” 圣上面目清隽,簪些花更显出意态风流,男子簪花在当今本也是常态,只是皇帝却不大肯簪花,觉得这不够稳重,与身份不合。 “不是为着老娘娘,那是因为皇后生辰的事情生朕的气?” 圣上微蹙了眉,想要抬手取下,但听见云滢这样说,最后还是轻叹一声,如了她的愿,面不改色地簪着这朵六月里的月季,陪她继续走着:“她毕竟是皇后,又管着后宫,有些场合朕也是要给她些颜面的。” 皇后掌管六宫,当然需要实权和底气,千秋节这种大日子都已经委屈在凝清殿里过了,皇帝若是再不给脸面,过去用膳陪着说些话,总会有人说闲话的。 他这些日子都是同云滢在明光堂如夫妻般起居,又加上贵妃有孕,难免会叫人议论揣测。 “我不是为了这个事,官家说的是,她是中宫,您就算是过去也不是我该管的。”云滢随意地踢开了脚边石子,心下略有些沉闷,“圣上有过许多后妃,而后才有我,新欢旧爱,要是说起容不下,原该她们容不下我,而不是我容不下别人。” 那些都是他的过去,她没有办法参与,只要以后她能成为圣上唯一喜欢的人,就已经足够了。 “哪来的这许多伤春悲秋,”圣上簪着她的花,也不避外人地将她揽在怀中,轻啄了一下她额间珠粉绘就的花钿,“果然是做了母亲的人,愁思也多了起来。” “朕有些时候也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心意。” 圣上瞧着她,他不会说些再来一次的话,因为太后彼时掌握朝政,得等到天子大婚才能亲政,太后虽然留恋权力,但也不会允许堂堂天子独身到三十岁的,“但阿滢却不用顾及这么多,朕不是也没有去寻旁人吗?” 云滢莞尔一笑,趁着人不注意,轻捶了一下他,面上的淡淡愁思全没了,“七郎又在哄我,你现下拿空心汤圆糊弄我,以后等更多像是花一样的姑娘选进来,福宁殿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圣上瞧她能笑一笑,也不大恼,只笑吟吟地看着她:“以后的事情瞧着就是了。” 她虽然高兴了,还是有一点不如意:“我生气的是七郎背着我偷偷服丹药,怎么这一点官家便想不起来?” 云滢挣开了他的怀抱,去觑圣上面色,“我这几天瞧你便是有些饮食消减,还当是陛下夏日无心饮食,谁想到你会真的服药?” 她本来是觉得圣上在随口说些话圆过去的,并不当一回事,但是她坐在那里,细思又觉得不对劲。 圣上酒量极佳,虽说他私底下是不饮酒的,可前些时日她初有孕,那么高兴的日子也不见他饮酒,原先偶尔还会与臣子用膳,回来沐浴的时候云滢还能嗅到淡淡酒气,但是后来竟然一次也没有饮过。 更不必说这些时日他饮食清减,夜间难眠,人也略消瘦了一些。 而且皇后的千秋,他去也就去了,云滢心里不高兴,但也知道那是应该的,圣上又不留寝,只用一顿便饭,喝一点酒也就算了,她吃醋也吃不到这上头。 “朕那是随口一说,何曾做得真?”圣上原本没准备将这事说与云滢,但又怕她自己爱胡思乱想:“不过就是太医院使同朕说起,你如今尽量不要闻酒气,朕想着这些时日不饮酒也没什么。” 这固然是在心疼她的,但这些话要是说给旁人听又会被人取笑,君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要说是为了调养皇帝自身,说要戒酒戒|色大约都很合理,但为了叫一个嫔妃舒心,似乎就不大得体。 云滢以袖遮唇,轻声笑了一会儿,将信将疑:“那官家怎么白日不饮食,夜里睡得那样晚?” 提起这个,圣上淡淡瞥了一眼她:“朕平日瞧你用膳像是鸡啄米一般艰难,若能咽得下去恐怕才叫奇怪。” 她进的不好,他就算是不说什么,但看着胃口也减了一些。 “至于夜里晚睡,”皇帝闲适地调侃云滢:“自然是为着阿滢重门叠户,叫朕寸步难行。” 两人现在还是在外面的,哪怕旁边没有人能靠近,云滢还是红了脸,啐了他一口,“还是白日,官家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 她那一点力气对于皇帝而言算得了什么,圣上牢牢地将人固定在自己身边,笑吟吟道:“有什么阿滢听不懂的话是白日里不能说的?” 他们两个夜里最逾矩的时候圣上也不过是解了她的衣裳略尝尝滋味,而后等着自己偃旗息鼓。 “七郎之前忍得好着呢,现下是怎么了,还这般忍不得?”云滢笑了他一回,但想想太后同自己说过的话,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那我夜里同陛下说要不要试试旁的法子,您还矜持着不肯做什么?” 圣上一般是不会委屈自己的,素日又是端庄持重,云滢便也没觉得哪里委屈了他,毕竟就算是她刚成为后宫娘子的时候,也不见圣上会日日过来,想来这件事对他而言也不算太难。 “你怀着孕,做那些事情不好,万幸是现在阿滢还不想吐,万一叫你不舒服,以后一口肉都不肯吃,那身子怎么受得了?” 圣上低头去瞧她,附耳低语:“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阿滢不许喂他,供着朕一个就当补偿了。” 平常是这样一盘可口的菜放在他面前,爱吃多少就吃多少,那盘美味佳肴也不推拒他,但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就只能摆着吃不成了,闻着味道过上十来个月,反倒叫人受不了。 圣上面上仍然带有往日的云淡风轻,说起这些话来瞧着还像是个正人君子,但云滢却又羞又气,“七郎是多大的人,还同孩子抢?” 后妃们一般是不会自己亲自喂养孩子的,云滢也只是想过偶尔喂一点,让孩子和自己亲近一些就算了,但没想到皇帝还会有这么无耻的一日,把她气得都要哭了,但又不能拿人怎么样。 “朕这个年纪,难道不比咱们的孩子更知道分寸些吗?”圣上瞧见她满面羞意,红颊压倒春日桃花,笑了笑继续羞她道:“阿滢想一想,孩子知道些什么,你要喂他,将来他便不会去寻乳母,那夜里起身喂养,你该多辛苦?” “小孩子要吃饱了才罢休,朕却不会舍得。”圣上循循善诱,似乎很是善解人意:“阿滢将来觉得疼便同朕说,朕稍微替你纾解一些就是了。” 偶尔喂养一些会有助于母亲的恢复,但是全然靠自己喂养,就很耗费精力体力,难以养得回来。 然而圣上总归是怜爱她的,尝一两口知道滋味,叫她不那么疼就算了,云滢想想倒也在理,将信将疑地应承了:“要不是瞧着七郎忍得辛苦,我才不肯答应的。” 这言外之意,也就是他如果不能忍,以后孩子的口粮大约也没有他那份的。 圣上知道她的小心思,但也没有说些什么,他笑了一声,亲了亲她道:“有了贵妃这句,朕再等上些时日也无妨。” 云滢知道他是不肯撂手的,只是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自己先走了,反倒叫圣上在后面随着她,把见到的宫人吓了一跳,竟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 在旁人看来,花丛中依偎着的那对男女正是浓情蜜意,偶尔分开行走也是有几分打情骂俏的绵绵情思,只是观者心中滋味如何,那就不清楚了。 周婕妤正带了柔嘉公主出来玩耍,见贵妃与圣上在花间说笑,连忙退到了一边去。 她怀的是圣上第一个孩子,柔嘉公主生得玉雪可爱,圣上平日也是极为钟爱这个女儿的,尽管她不得宠,但是因为有这个女儿,每次有什么贡品,圣上还都是记着她那份的,只要不犯大错,升位份也有她一个,这份福气叫旁人羡慕至极。 然而一旦有了贵妃,她才知道什么是宠爱。 子凭母贵,圣上盼着贵妃生下一个皇子,但即便是公主也愿意赐予丰厚食邑,哪怕将来贵妃没有皇子可以继承大统,也照样可以与女儿生活优渥。 圣上他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聪明可爱又或者身体健康才去疼爱,只要是贵妃生的,在他眼里便比旁的子女强上一千一万倍了。 “贵妃最好生的是个皇子,要不然可真对不起眼下这份快活,”周婕妤等抬着轿辇的宫人们都过去,才松开了捂着柔嘉嘴的手:“否则等到将来皇后得了意,她就是求死也是奢侈。” 皇后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云滢要是真的能够为圣上诞育皇子也就罢了,但若是有朝一日山陵崩,云滢这般的人,不被皇后做成人彘就算客气的了。 周婕妤身边服侍的宫人心底发颤,她见仪仗已经过去了,轻声请示道:“娘子,咱们现在还过去给圣上和贵妃请安吗?” “过去什么过去,现在去了明光堂,怕是也要讨人嫌的,”周婕妤冷哼了一声,“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罢,这些时日老娘娘也很久没见到咱们公主了。” …… 东海郡王也不蠢,接到消息以后明白自己能进京是托了自己这位云侧妃的福,连忙叫人打点行装,收拾了许多,准备在京城长住,又亲自写了一份奏表谢恩,派人先一步用快马送往了京城。 信使是六月初三到的京城,等到初四早晨的时候这封信便已经到了温泉行宫,云滢彼时正与韩国夫人以及云佩在蓬莱殿玩叶子戏,见到宫人把信传了过来,一时都住了手。 云佩是识文断字的,她从宫人手中拿过来,见到信上的内容欢喜不胜,读给云滢听,“贵妃瞧瞧,信上说大姐姐已经生了一子一女,王妃和太妃都十分喜欢她,看来大姐姐随着郡王在封地里过得也算不错。” 云滢虽然欢喜,但是这是在下人和命妇面前,表现的便不是十分明显,她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有了我这个妹妹,阿姐在郡王府里过得就算是不好,那也得好了,东海郡王和太妃与王妃也不敢不疼她的。” 其实想一想就知道,这书信明显是郡王府长史写的,男女有别,自然也不可能是侧妃口述,必然是按照东海郡王的意思来拟。 她这个姐夫算得上是比较风流,府中妻妾总有十数人,大姐姐一个人在外地,能生下子女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免不了的,更没心力来管远在汴梁皇宫的两个妹妹。 不过大姐从前在郡王府里过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这个贵妃在一日,东海郡王和郡王妃也不敢不待她好的。 “贵妃娘娘好大的口气,”云佩瞥了她一眼,嗔怪道:“也便是官家纵着你,否则您说这样的话,还不叫人疑心咱们家是仗势欺人?” “仗谁的势?”云滢抚摸着桌子上的叶子牌,她现在身处高处,所能见到的全是逢迎,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这世道原本就如此,之前是娘家势弱,大姐嫁入宗室人家也没个什么音信,现下攻守之势相异,难道就不该他们来奉承吗?” 高嫁风光,但也会有许多苦头,皇宫里还好些,毕竟皇后与圣上除了是夫妻,也是君臣,只要圣上喜欢,皇后也不好来管她,但是她大姐就不一样了,上面有太妃和郡王妃压着,不知道要立多少规矩。 东海郡王是早有嫡子的,庶子分不到什么家业,恐怕她没做贵妃之前,除了那份男女之情,郡王也不至于对这个侧妃有什么特别。 韩国夫人见状也过来凑趣:“要不然白乐天怎么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娘子得幸于官家,自然是光耀门庭,连带父族母族与姊妹夫家一并受恩。” 云佩觉得这话说的不错,她亦深有感触:“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去世多少年了,还得了圣上的追赠,听说这次贵妃受册封,礼部拟旨还是要再进一步追封的。” 韩国夫人称是,“这件事原是妾生的郎君在筹办,说是圣意已定,预备追封娘子亲族,赐田产宅院以供宗堂,并赏林教习一个命妇衔儿,等到将来回京,就叫她出宫荣养,若是娘子喜欢,就召进宫里说话。” 圣上的恩宠固然叫人惊叹,但云滢平日里受惯了,再听旁人说起来除了心里觉得高兴,其实也不算太有触动:“大姐有过生产的经验也是件好事,将来多和我讲一讲,我不至于太害怕,倒是二姐姐这样温吞性子,叫我放心不下。” 云滢望了她一眼,稍有些不满:“圣上原先还许你选的,旁人都是巴不得能有赐恩,你倒好,我叫人催了几次,也不见你说出个所以然,圣上夜里都同我笑你像是块木头。” 韩国夫人隐约听闻过圣上在贵妃还是充仪的时候想给贵妃的二姐一个外命妇的爵位,寻一个进士成亲,但是没想到这位是一点也不着急。 “贵妃在宫中,不知道那些进士是有多抢手,好些人家都去榜下捉婿,没过五月,这些还没定亲的新科进士便都有了婚约,”韩国夫人叹道:“现在掌药要是出去择夫婿,不知道会不会叫那些人后悔死。” 一般榜下捉婿都是大户人家想给一个不是特别好的女儿配一门好亲,瞧中这后生有潜力,生得又不错,才会这样做,贵妃的姐姐虽然有些过了年龄,但人美貌聪慧,她妹妹又从充仪变成了贵妃,甚至还怀有皇嗣,这根裙带不知道比那些所谓的大户强上多少。 云佩知道这是韩国夫人奉承自己的话,她神色微怔,瞧向自己的妹妹,她以为贵妃是和韩国夫人好得很,但这个命妇居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对食。 “夫人这话就说错了,真正有才学抱负的人才不会这样想,若是他这样想了,我也不大能瞧得上。”云滢神态自若道:“那些人既然已经有了良配,和我家也便没什么关系。” 韩国夫人笑着应声,云滢瞥了云佩一眼,她有点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也就是她的姐姐才能这样,哪怕是她现在厚着面皮去同圣上说起,官家也一定会应下来,要是换作别人,圣上早便不耐烦了。 韩国夫人还在这里,云滢也不好同姐姐说些私事,她忽然对叶子戏没什么兴致,便把牌都拢了,叫侍女收好:“今天便到这里,掌药先回去罢,改日我再叫人到尚宫那里讨人。” 贵妃让人把亲姊妹送出去,反而留下了韩国夫人,这不得不叫人受宠若惊,韩国夫人见贵妃将旁人都屏退了,知道云滢是要问自己一些事情,便也不遮掩,先一步告诉了云滢。 “娘娘之前叫妾去寻的那人,这些日子没少受苦。”韩国夫人见云滢面上疑惑,笑着言称道:“娘娘当时是想叫那人直接去开封府告状,然而妾的夫君却觉得有些失于缜密,还是先让他去了县衙喊冤。” 有些时候做戏不能太刻意了,官场上的事情,这些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自然比云滢一个深宫女子更懂,云滢略有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他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哪能情愿听话,就不会受不住疼招供?” “哪能呢?”韩国夫人笑起来的时候想要摇一下团扇,但又想起来云滢畏寒,忙把团扇放下去了,“娘娘仁爱,但这有什么,您也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呀,现在高兴着呢!” 有些时候,世家欺负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容易,秦家也看准了他们不会告的,也不敢告,所以一笔银钱和一个新娘子就能封口了事。 但是这个男人知道自己现在背后有人,哪怕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在后面下棋,但只要知晓这个人的权势足以同皇后对立,那就足够了。 他闹得越厉害,秦家开出来的价码就越高,这样他也越发舍不得放手了。 云滢听韩国夫人同她说这些,忍不住轻声嗟叹:“我之前读过一个话本,说是人得了一个滴上自己的血就会吐金子的聚宝盆,便欢喜得不行,慢慢地将血肉全部割尽,现在想来,或许也是同理。” 秦家开出来的好处足以叫人意动神迷,别说是一个家境不富裕的小吏,就算是中富之家,恐怕也会动心,而他居然还能忍住,叫旁人见了,反而更同情这位无辜被抢了夫人的男子何等痴情有血性。 也渐渐生出许多舆论猜测。 ——不过是一桩寻常的妇人失踪案,已经过去许多天,府衙觉得毫无线索,不予立案大家也不敢说些什么,但是居然把报案人打了一顿关进牢里,这其中若无隐情,谁也不能相信的。 倒好像这些官员知道是谁抢的一样。 “妾家主君说,那人已经在牢里被关了一个月了,问娘子什么时候想用这把刀,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韩国夫人知道那个妇人如今就在坤宁殿里,但是圣上一直陪着贵妃安心养身,她也不清楚贵妃的意思,不敢妄动。 毕竟皇后送姑娘是要给圣上的,如果皇帝一直不去凝清殿,说来皇后也没什么机会,那贵妃也便不用着急。 “娘娘放心就是,那人的一日三餐皆有人盯着,断不会叫他在牢里出了意外。” 云滢略皱了眉头:“这几日便是皇后芳诞,官家必会驾临凝清殿,夜长梦多,赶紧将人放出来才是正经。” 韩国夫人应是:“那妾马上便叫人去安排保释,想来这两三日的工夫,范相公也能受理此案,将状纸呈上。” “那倒是不必这样慌乱,”云滢摆了摆手,她拿团扇柄敲着额头,若有所思:“还是等到皇后千秋节把女儿献过了,再请范相公受审得宜。” 韩国夫人心下疑惑,贵妃这样做是为了阻止那个女子受宠,但是千秋节过去了,圣上若是有意,早就已经下旨册封新人了,已经承过陛下雨露的娘子,怎么可能再归还回去。 云滢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淡淡一笑:“就当是我任性好了,赌上一回,反正也没什么妨碍。” 圣上不止一次说,他不会去寻别人的。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当是男子床笫之语,当不得真,也便一笑了之,但那些话圣上说过不止一次,现在再想起来,云滢竟然觉得自己是愿意相信的。 “官家若是心里没有那位娘子,圣人不过是白费心机,撕开那层爱民如子的温情面纱,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已。” 云滢望向外面的天,这几日总是阴雨连绵,弄得人心口作闷,她轻声道:“若是陛下真喜欢那娘子,就是状纸摆在案头上,说不定也要一亲芳泽的。” 韩国夫人正要宽慰云滢,圣上并非那种会夺臣妻的君王,但想一想,若是圣上一直守在明光堂没有召幸旁的女子,进御簿总也得有三十余日是空着的。 男人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 雨一连下了几日,但到皇后千秋节的那一日却正好是个晴天,凝清殿置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皇后也换了一身鲜艳华丽的衣裳,让梳头娘子另换了一个发髻和冠子,通身的气度都有些不一样了。 圣上也不是失信于女子的人,到了晚膳的时候也不必皇后身边来人请他,便吩咐排驾往凝清殿去,他除了议事的时候会和臣子们在前面将就一些,其余都是回来与云滢一同用膳的,吩咐内侍更衣的时候见她走过来,心内竟然会生出些歉意。 云滢让江宜则把圣上的衣饰都拿给她,内侍们都出去。 江宜则看了一眼圣上,其实也差不多要换好了,没几件外裳要穿,累不着贵妃,便也应承下来了。 “今夜不必等着朕,阿滢困了就睡罢。”圣上瞧她看着自己,仿佛是他要出远门一般,便轻轻在她面上亲了亲,“朕身边的内侍你都是熟的,想吃什么做什么吩咐就是,要是朕回来得晚了便在外面榻上歇一夜,不进来扰你。” 云滢替他系好了腰带,轻轻倚在圣上肩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见圣上静静地等着自己开口,没有丝毫不耐烦,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极了:“七郎去吧,我待会自己一个人用膳。” 她这是在做什么,皇帝往皇后那里去一趟是多么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是来了行宫才停了初一十五过去的规矩,之前知道圣上只留宿在皇后处却不同她合房,不是也只觉得没什么,哪来这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她靠过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小兽,依依不舍,但是松手的时候又一点都不留恋,弄得圣上反倒有些儿女情长的心绪,捏着她的下颚叫人转过来,重重地在她唇上碾了几回,方才松开了她往外头去。 皇后在凝清殿外迎驾,她穿了一身华服,连带着容貌都多了几分鲜妍,她不必下跪,福身行礼才到一半,就被圣上叫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皇后不必如此多礼。” 这样当众的体贴是很少见的,皇后应的也真心,她起身的时候手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见圣上下辇走过来并没有握住自己的意思,便不失优雅地及时收回来,稍稍落后皇帝一步,两人一起进殿。 “官家自从来了行宫,还不曾到过妾的殿里,不知这布置可还合官家的意吗?” 皇后特意选的围坐圆桌,两人挨得也就近一些,她很久没有同皇帝亲近过,因此不自觉带了一点女子的柔情,但是圣上只是扫了一眼殿内陈设,并无太大的兴趣:“这是梓潼的宫殿,只要皇后喜欢,朕中意与否倒在其次。” 如果单拎出这一句,倒也十分温存,皇后笑了笑,她今夜其实也没有用膳的兴致——她已经按照旧时的规矩过惯了生辰,忽然冷清下来,没有那些命妇宗亲的围绕,也有几分失落。 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是帝后并排坐于高台上,皇帝恐怕一晚上同她说的话还不超过十句。 她命侍膳的宫人出去,亲自给圣上斟了一盏茶,“妾还记得与官家刚大婚的时候,第一次见官家,人吓得都不行了,连您的眉眼都记不清,拿着婚扇的手也不稳,生怕官家不喜欢妾,您一问话,我都不知道该接什么。” 这都过去好些年的事情了,圣上大婚的时候虽然震惊于皇后的容貌确实如传闻中一般平庸,但他们毕竟是夫妻,两人也勉勉强强恩爱了一段时日,皇后关心皇帝的一饮一食,圣上也像是对妻子一般善待皇后,毕竟已经是废过一次皇后的了,继后哪怕不如意,也是太后的意思。 母命难违,哪怕是皇家,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凑合吗? 只是圣上比别的男子多了很多不用凑合的选择,他可以拥有太多美丽无匹的嫔妃,皇帝起初还期待过嫡子,后来就也不再提这事了。 “后来妾才发现,官家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兴致来了也会同我说些朝廷上的事情,不同于一般的男子。” 皇后眼中的神采叫皇帝不大好打断她回忆这些往事,他本来就是过来陪一陪皇后,用膳倒没那么重要,晌午的时候云滢突然开始馋栗子酥和荔枝,刚用完膳不久又把人从榻上折腾起来吃鱼,她从前最不喜欢鱼腥味和挑刺,但是现在口味多变,御厨们都战战兢兢的,做了好几道不用剔刺的鱼肉。 ——毕竟贵妃如今十分能为难圣上,挑刺也轮不到别人挑,少不得圣上亲自动手,若是贪图省事做些不剔骨的鱼,恐怕圣上还会不悦。 圣上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难得她想吃饭,连带他也多用了不少菜,现下根本不饿。 “就算是现在,官家也还是肯来见一见妾的,”皇后略有些更咽,她将茶奉给圣上,眼中已经有了水意:“妾自知笨拙,不得陛下喜爱,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惹恼了陛下,才叫咱们夫妻失和。” 自从陈氏的那桩事情捅出来之后,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不知道准不准。 圣上的情状分明是早知道陈太妃的事情,清楚当年乃是先帝与太后阴夺人子,才叫陈氏在死后也没得到应有的名分。 去年三月的时候太妃薨逝,她那时却并没有当一回事,反而是趁着圣上一日驾临坤宁殿,向他引荐自己身边的侍女,说是知道自己无福生养,所以想着借了侍女之腹,求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彼时或许是以为自己贤惠至极,又或许是圣上一向是个情绪内敛的人,不会轻易叫她察觉到自己的不满,虽然没有应承,但却许了她另外一项恩典,接了河间郡王入宫作为养子,养在她膝下。 皇后那个时候满心欢喜,以为圣上总是在意嫡出名分的,现在想一想,她这样做简直是愚不可及。 太后就算是有错,但养恩大于生恩,给了皇帝嫡出的名分,且又教导圣上帝王之道,代皇帝执政多年,但天子亲政以后也懂得慢慢放权。 因此圣上才会愿意配合着太后演戏,不会在太后生前明着赐给自己生母家里荣耀。 然而这不代表皇帝就认同这种做法,或许在圣上眼中,自己同太后当年并无二致,只为一己私欲,致使旁人母子分离。 甚至因为正好在太妃去世的当口,似乎显得别有用心一般。 官家不是真心想要一个继子来继承皇位,也不是想借着这个孩子给宫中招来皇嗣,只是想要堵她的嘴而已。 圣上定定地看向她,接过茶盏细品,坤宁殿里的茶一向上佳,但是他已经喝惯了别人冲泡的茶汤,现下喝来便有些不习惯了。 茶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心境不知不觉已经变了,非得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夫妻的情分不比新婚,好像也说不清楚。 但要是说彻底破裂,似乎也不尽然,彼此忍耐一点,还是能过下去的。 皇后期盼了很久,才见圣上开口。 “梓潼说哪里的话,”圣上平静道:“皇后终究是皇后,你在坤宁殿一日,便不是旁人可以相比的。” 这话当然不是实心,但叫皇后的面上多少添了光彩,她亲自拿公筷夹了一箸皇帝最喜欢吃的蟹生到圣上盘中,却见他下意识避开,不免苦笑了一声:“是妾忘记了,如今贵妃有孕,连带官家也忌口了。” 皇帝喜欢吃蟹生,这似乎也是云滢做了嫔妃以后才有的事情。 有人说会宁殿的云美人在厨艺上一窍不通,连切菜都切不好,把自己的手划伤了,所以也只拌些简单的蟹肉腌制,圣上也不许她多动刀。 男人喜欢一个女子的时候,就算是她笨拙的什么也不会,还是喜欢的。 圣上倒也不辩驳,反而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道:“这倒是真的,说来她如今爱吃的差不多都禁了,人都蔫了不少。”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后见圣上说起云滢的时候略有几分高兴,心下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也道不明酸苦辛辣,只笑笑道:“妾也盼着贵妃能为官家生出一个皇子来,到时候还请陛下不吝恩旨,大赦一次。” 虽然皇子的生母是云滢,这叫她有些不大痛快,但是皇后知道圣上或许会有自己的亲子心里也高兴得很,“妾已经吩咐过了,这些日子宫中有什么滋补贡品全紧着贵妃,她将身子养好才是头等事。” 皇后不要宫人侍膳,她是知道皇帝喜欢吃什么的,虽然是她的寿宴,可桌子上摆着的有好些都是圣上爱吃的菜,她自己站着动手,要给圣上夹一点过去,但是却被皇帝给制止了。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哪里还能劳动皇后,”圣上不大习惯皇后这样伺候他,皇后以前虽然服侍君王也恭谨,但没到这种程度,她也有自己的傲气,“这些事情有宫人,你坐着用膳就好了。” 圣上同皇后成婚也有七年了,有些普通的祝贺话也是会说的,他执起茶盏向皇后劝饮:“皇后芳诞,朕不便饮酒,就以茶代酒,愿梓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皇后听着这些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所愿的不过就是皇帝能每天过来陪自己说说话,但她同皇帝的关系做不到这一步,也只能是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才有可能坐下来好好说一说话。 “妾今日邀官家来,也是有些事想要同官家说一说的,”皇后笑着叫宫人过来侍膳,不经意间道:“太后娘娘同妾说起,贵妃这是为后宫开了一个好头,将来说不定宫中还有更多皇子和公主降生。” 圣上用膳的手一顿,他不会听不明白皇后话里的意思,但最终也只是看着宫人夹了些素菜到他面前的盘中,“贵妃身子不大好,怀孕也是件耗损精气的事情,若是一举得男朕也就足意了,何必叫她生那么多。” 女人怀孕哪个不是难受得很,但圣上却只想与贵妃有孩子,还觉得辛苦了她,这才叫皇后棘手,她神色微微一怔,方莞尔一笑:“官家这两日还没见过柔嘉公主,她被周婕妤养得极好,妾见了也喜欢得很。” 原本延寿公主病歪歪的,柔嘉公主又是圣上的第一女,因此显得更贵重一些,现在皇帝有了贵妃,竟像是第一回做父亲似的,将心思都放在了贵妃身上,虽然也时常过问两位公主,可到底不如原先那样看重了。 圣上知道皇后忽然提起柔嘉公主,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也不接话,只是看向皇后。 “妾有时候也有些遗憾,若是膝下能有一个自小养大的女儿便好了。” 皇后鼓起胆量,双目含有期盼地瞧向圣上,“官家,咱们是多少年的夫妻,您说过妾是中宫,要什么都不为过,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这般的女子,妾也不强求您到坤宁殿来,只是为官家引荐一些合您心意的姑娘,若是她们生了孩子,无论男女,称我做娘娘,妾也就足意了。” 圣上淡淡道:“朕知道皇后的心意,乐寿郡君如今不是留在内廷了吗?” 他没幸过的女子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得了郡君名位,皇后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当初周氏生公主的时候还是个没正式名分的嫔妃,她如果真的喜爱女儿,那个时候抱到坤宁殿里养着也没什么人好说。 无非就是想像太后那样,又得要个皇子,还得有个愿意不将自己记载玉牒上的生母。 “是妾从前不清楚官家的喜好,所以钱氏也不得您的喜欢,”皇后从前确实存了一点私心,她举荐美人,但不会将绝色引入后宫,省得给自己找麻烦,但是现下却知道这样不过是费力不讨好,“但是这次也从民间选了几位貌美的娘子,人生得千娇百媚,性子也好,若是官家有兴致……” “斟茶来罢,”她一开口,圣上便知道皇后的用意了,这种引荐嫔妃的事情她没少做过,无非是盼着后宫能多有几个孩子,但是他现下并没有这种意思,便也只唤了宫人过来换茶:“朕今日是来陪皇后用膳的,咱们夫妻不论旁人。” 说是不论旁人,论起贵妃的时候也不见皇帝不高兴,皇后略微有些被噎住,但终究没有说一句诸如“那在陛下看来贵妃当不是外人”的酸话,只是让袖砚过去斟茶。 袖砚在皇后身边许多年,对圣上的口味也知道一二,她见圣上坐在那里不怒而威,战战兢兢地端了一盏用龙凤团茶新煎出来的茶汤,茶盘放在桌案的一侧,替换了旧的茶盏下来,双手平举过顶,将一盏热茶奉给圣上:“官家请用茶。” 茶盏是厚重的质地,那热气一时半会儿传不到人的手上,但是这样一来一回,袖砚心里本就存着事情,稍有些拿捏不稳,圣上的手方搭到杯沿她便松了手。 伴着一声惊呼,名贵的瓷器在圣上靴遍碎成细碎的小片,虽然袖砚竭力护着,热茶没有烫到皇帝,但是茶盏落地的一瞬间,里面的茶汤还是溅到了圣上的外裳。 朱红衣袍的一角被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深色,不光是袖砚跪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磕头如捣蒜一般,皇帝身后站着的内侍也跪了一地。 皇后连忙起身,她不好过来太近些,只前踏了一步关心:“官家可烫到了没有?” 江宜则万万没有想到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也这么担不得事,后悔没自己上前接了再递给皇帝,便也以额触地,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 圣上是不喜欢那种跪了一地、求饶之声聒噪两耳的场景,但是眼下是皇后的寿宴,一屋子的人坐的站起来,服侍的内侍和宫人也跪了一地鸦雀无声,其实也有些扫人的兴致。 皇帝本来就不会因为一点因为意外而服侍不周的小事同下人置气,何况又是皇后身边的宫人,总得瞧一瞧中宫的颜面。 他低头见那宫女白净的手腕都有了淡红色的大片烫伤痕迹,额头沾血,淡淡道:“地上都是碎瓷,你也不必磕头,下去寻人找些药膏,朕换身衣裳就是。” 玷污天子的常服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上若计较起来,赏一顿廷杖也是有的,但是皇后的千秋,圣上随口施恩也就将人这样饶过去了。 皇后斥了袖砚一句,叫她谢恩退下,自己行了一个叉手礼请罪,“官家恕罪,凝清殿的更衣处与浴间便在西侧殿,妾让内侍提灯,引您过去更衣沐浴。” 皇帝本也没有留寝的意思,只是过来用一顿膳,倒不用这么大阵仗,“皇后不必忧心,朕只换一件衣裳,再回来陪皇后用膳就是。” 内侍们寻了灯请官家移驾,皇后微微福身相送,等到确定圣上已经出了殿门,才搭了身侧宫人的手起身。 “叫人赏赐些上好的烫伤药膏给袖砚,就说是我赏她的,这两日好生歇着,不用来伺候了。” 皇后坐到了一旁的榻上,也不再去看满桌佳肴,倒不是因为皇帝走后她不能动筷,而是她已经没胃口了。 “叫人把这些都撤了吧,陛下说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这些个菜早就要冷透了。”皇后恹恹道:“把我那套茶色的罐子拿过来,你们都下去。” 宫人们应了是,盛装了佛米的器具被人用托盘拿了上来,随后内侍们放下了珠帘,都退到了外间。 莹白的佛米铺不满浅浅的罐底,女子纤长的玉指从大坛里拈了一粒填入其中,随后将这一小罐佛米举过肩,让灯烛清晰地照耀出米粒的形状。 她双目怔怔地把米洒了一盘,佛米从半空中落下,在早已经准备好的托盘上跳跃,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哗哗啦啦响了片刻,终于重新归于一片死寂,偶尔有一粒米被女子拈起放入瓷罐里,才会发出一声轻响,反而将内室衬得更加幽寂。 那锁在榻边匣子里的铃铛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虽然价值百金,但那终究不是真正的情郎,不过是个冷冰冰供人排解寂寞的小玩意儿,还比不得长膺的唇齿功夫,皇后怔怔望着西侧殿的烛火,盘子上的佛米就一粒粒被人捡起。 周而复始,似乎在这长夜里永远没有尽头。 …… 凝清殿没有圣上素日的衣裳,但御前的内侍们现下去取一套新的来也不费不了多少时间,圣上虽说不怪罪,但见衣裳如此也皱了眉。 他虽然说过云滢不必等,但是现下明光堂里也没人能约束住她的,还不是贵妃愿意怎样就怎样,她万一等到太晚,发现身上的衣服换了样子,只怕是又有好大一场官司。 内侍们提了灯在前面走着,江宜则借着光亮看清圣上面色,低声道:“官家宽心就是,奴婢让人寻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衣裳,虽说需要费些时辰,但也不会教贵妃看出不妥。” 他是做事极精细的人,圣上当然放心,但是被人窥破心中所想,不免笑着骂了他一句:“你倒是机灵得很,眼里只瞧得见贵妃吗?” 江宜则不慌不忙,笑着应道:“奴婢是官家身旁的人,当然眼里只有官家,只是怕贵妃夜里睡不安稳,连带着您也忧心。” 西侧殿是皇后平日沐浴更衣之所,也有一方宽阔浴池,引活水入殿,皇帝没打算在凝清殿里留得太久,只让内侍引路到更衣之所。 殿内熏香冉冉,圣上已经过了许久殿内不焚香的日子,乍一嗅到这样怡人的香气还微感诧异:“这是皇后新制的香吗?” 皇后选香的品格还是很高的,这种香料的味道虽然暖,但不会叫人觉得过分浓烈,闻之似有少年情窦初开,怦然心动之感。 内侍躬身答道:“回官家的话,这是之前先帝来行宫时留下来的香料,行宫里老一点的人说凡帝王驾幸内廷,必焚此香,奴婢们不知官家喜好,因此便按旧例来的,总不会出错。” 先帝为了生出一个儿子来,一直不断地在纳后宫,行宫美人如云,就算是天子身体强健,也难免会力有不逮。 就算皇帝从前并不知道这种香料,大抵也能猜到这是什么用途了,他略皱了眉,想要问出这香料配方的心思也就淡了,御前的内侍见圣上面色不大好看,连忙去将香炉拿走,开窗通风。 晚风带有未消的暑气吹拂进来,并不叫人觉得舒爽,圣上倒也不会像是女郎一般娇气,稍微受一点热就扛不住了,没让人再费事拿冰盆过来,只是端肃了面色斥责,“往后朕再驾临,不必燃此香。” 天子所好,下必焉附,他的一举一动一向是底下人最关注的事情,这些东西先帝没少用,他也不好说自己的父亲,面上冷淡些,叫人知道自己并不赞成就足够了。 皇后的内侍见到御前的人将东西拿走的时候就已经很害怕了,连声应承了下来,如蒙大赦地出去。 那香气幽微,却十分动人,天子又旷了许久,这一点香气就足以叫人起了反应,江宜则替圣上宽褪外面被茶水染湿的衣裳,解开圣上腰间玉带时不免避开眼去。 皇帝也略有几分恼怒的意思,别说是取常服的内侍还没有回来,就算是回来了,他这个情状也不好去见皇后。 这些内侍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底下人若是存了些什么小心思,他并非看不出来,天子给皇后庆生,夜间留宿原是正常,这香料宫中也是不禁止使用的,即便是皇后或者自作主张的宫人有几分想留他,皇帝也不愿明着面驳斥。 “朕今日算是知道,为什么历代君主都天年不永,”圣上叹了一口气,叫人端杯清心的加冰薄荷茶来消暑:“等下同皇后说一句,朕身子不适,便先回宫了,改日送些钗环衣料过来。” 皇后与嫔妃还是不一样的,她做一日的中宫,他们便得客客气气做一日的夫妻,这是独她才有的荣耀,也是遮掩帝后关系的温情面纱。 “说来皇后千秋,怎么不见河间郡王露面?”圣上只穿了一身里面的宽松寝衣,皇后平日里也是手不释卷的人,他随便拿了一卷兵书在看,但心思也不在那上面,“旁人也就罢了,他如今照旧还是皇后养子的。” 江宜则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回官家的话,这两日周王府递了书信进来,说是老太妃病重,想请郡王回去几日,娘娘便准了。” 周王府的太妃这个时候病重,似乎也太巧了一些,大概到贵妃生产之后的一段时间,太妃都会“病着”了。 圣上不置可否:“叫人送些滋补的药材到周王府去,等到太妃病好了,再叫介仁回宫。” 江宜则见圣上没有别的吩咐,便上了一盏薄荷茶后自己也退到了外间,他们都是内侍,可是也不是没有做过男子的,虽然这没什么,但是圣上内心是有些傲慢的,他不轻易呵斥地位低下的人,但也不愿意让伺候的奴婢看了笑话,知道天子连这样一点小事都忍不住。 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办法,明光堂那位现下身子还没稳,圣上这时节断然不会回明光堂去寻贵妃,大概也不愿意去召别的娘子伺候,他们也不敢请圣驾立即回宫,只好等圣上喝些茶压一压,人也就清爽平静了。 皇后同旁的后宫娘子不太一样,她出身高贵,所读之物涉猎甚广,皇帝偶尔瞧一瞧她的批注,也能勉强打发时间。 圣上无论做起什么,一向都是很专注的,很难再将一心二用,但是侧殿里的浴池空旷宏大,一切本该静谧非常,发出一点响动就叫人听得清晰。 如今又没人杵在眼前,就是圣上不去听,那比翻书页声音大得多的拨动流水声也早已传入天子耳中。 圣上微拧了眉,正想唤内侍们进来,突然发现内里掩映的帘幔隐约倒映出一个丰满绰约的女子,她手持着灯烛,一点点向这边走来。 那名女子大概是刚在浴池中嬉戏过,隔了几道帘幕,也能瞧出那被温泉水浸湿滋润过的发丝与女子玲珑曼妙的躯体。 她像是在泉水中游兴方尽的精灵,只披了一身被水沾湿的纱制寝衣,用玉钗松挽着发髻,赤足走来。 女郎白皙的纤纤玉足踩在硬实粗糙的砖地上,显得格外柔美,那润泽的手轻轻拂过最后一道帘幕,马上就要叫人看到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却又顿住了。 她隔着一层朦胧纱影同至尊天子对视,含情脉脉,似有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确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随后却又像是害羞一般,将手缩了回去,身子半侧,却能叫九重之上的君主感受到她无尽的柔情。 这一切进行得十分顺畅,她举手投足都已经是训练过无数回的,但芸儿的心还是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在几个月前还是新做了妇人的新嫁娘,可是转眼间就被送入了秦府。 她以为这是哪家的恶霸在街上无意间瞧见她的美色,想要强占了她的身子,但是她只猜对了一半。 掳她回来、把她藏匿在府中不放人的乃是当朝皇后的母族血亲,这位秦四郎固然是瞧中了她的美色,但却不是为了自己一时之欢,而是告诉她,她将来要服侍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比她那个□□品小吏的夫君强上百倍。 秦四郎虽然对她的容色也略有些痴迷,但是碍于这是为圣上寻来的女人,不敢太过放肆,没有欺辱她,只是知道她不肯听话,叫婆子们拿了内侍平常折磨买来奴妾的东西来折辱她。 她若是个处子还不至于遭这份罪,偏偏那一点子红已经叫新婚的郎君得了,洞房的时候落到了元帕上,这些婆子罚她也不会有什么顾忌,直到等她肯顺从学那些伺候男子的东西,这些人才换了神情,从凶神恶煞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甚至那些玷污她身子的婆子替她温养身体的时候还抱怨她早就该听话的,现在练那些伺候人的功夫反而有些困难。 她虽然柔弱美艳,但其实出身也不是特别高,家里虽有两个丫鬟,但也要自己操持家务,缝补浆洗偶尔也是要做的,小门小户的孩子吃过许多的苦,偶尔也得抛头露面,因为这一张脸遇上过许多为难的事情。 一开始她心底还存着一丝幻想,起码郎君还是会来救自己的,天底下有那么多衙门,国朝还设立了登闻鼓,只要她的男人肯告,还是能回家去的,然而日复一日地被折磨,最后得到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纸休书和他另外议亲、打算迎娶新夫人过门。 连她父母兄嫂都是认命的,她嫂子被人带进来看她好几次,劝说她顺从了秦家,才好去服侍圣上,就像如今明光堂贵妃那样,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将来她们家也跟着祖坟冒青烟。 那些汉武帝母亲王太后的例子,根本不是一个小门小户女子能说出来的话,她也知道她嫂子说这些必然是有人教的,但她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皇后派来教导她学习贵妃举动的内侍说,若是她留不住圣上春风一度,那她也就只配和内侍做对食了。 她偷偷觑了一眼圣上,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清隽的人物,人生得好,地位又高,明明只是穿了单薄的衣裳坐在榻上看书,像是谁家教养良好的温润公子,但只是那么一抬眼,目中的探究与凌厉就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果然是君王气概不同凡响,之前那个内侍就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看柔美的人了,但依旧不能同圣上相提并论。 按照她的预想,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会开口或者过来的,宫中向来会用一些助益男女愉情的药物来为君王助兴,圣上既然闻到那香,应该已经有那么几分意思了,瞧见自己不该这般冷淡。 芸儿犹豫了片刻,虽然原本是想着叫天子情不自禁,她才好柔媚承恩,但是现在她更该担心的是圣上开口便要唤人,问她是皇后宫中哪处当值的宫人。 机会只在转瞬之间,她也不敢再装矜持,玉足踏上外间的地毯,一步步前进,靠近圣上。 她衣衫半解,本该是松散慵懒的,但是却又因为水渍,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奴婢给官家请安,”芸儿跪拜下去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自己丰盈的酥软,声音清甜,那处山峦原本是夫君最喜爱的地方,但是现下却要呈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御览:“夏夜炎热,不如叫奴奴来服侍官家入浴可好?” 她没听见上首的君王发话,颤颤巍巍地继续解开衣裳,“奴能得皇后开恩服侍官家已是喜出望外,只是天恩雨露难承,还请官家怜惜一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确实已经是妇人身了,皇后才想出浴池侍寝这么个瞒天过海的法子。 嬷嬷告诉她,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娇滴滴的女郎夸耀郎君的雄风,她含羞带怯,正跪在地上要抬头望一望天子神情,视线却被一册书遮挡住了。 而圣上不妥帖的那处已经偃旗息鼓了。 这简直是比打她一巴掌还要难堪——皇帝原本是有临幸**的心思,见到她的脸反而没了意思,连一卷兵书都比她好看有趣得多。 “是皇后叫你过来的?” 圣上刚见到她停留在帘幕之外的时候只是觉得这女子未免有些太不守规矩,想要叫人将她架出去,但等她当真露面,那举动、那神情,一看便知道皇后存的是什么心思。 芸儿跪在地上,刚颤声应了一句是,还没等说别的什么,就被人掷了一张竹枝纹样的桌布在膝边,皇帝没说出什么“有伤风化”的字眼,她却知道了意思,战战兢兢地用那块桌布披住不该露给人看的地方,继续答道:“娘娘说贵妃如今有孕,不能承恩,便叫奴婢来伺候您。” 皇后也拿不定圣上到底会不会喜欢她,因此提前就告诉了她这些的。 贵妃身子好的时候不许人近皇帝的身,但是如今她有孕了,圣上连着一个月没召幸嫔妃,就算是再怎么能忍,也该松快一回了。 “简直是胡闹!” 圣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张与云滢相似的面容,若说是皇后临时起意,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你知不知道在宫中揣测圣意与私用迷|情|香是何等罪过?” 云滢的美貌固然不是无可复刻的,但是她从来只做独一无二的她自己,她有她自己的骄傲,不做旁人的代替,也不会叫旁人来模仿她。 天子天生带了威压气势,芸儿几乎是被吓破了胆子,雷霆雨露,具为君恩,她战战兢兢地答道:“奴婢……不知。” 茶盏碎地的尖利声在内殿响起,但是跪在地上的女子却连喊都不敢喊——内侍是说过的,今上最厌恶的就是女子尖声哭泣聒噪,当皇帝真正动怒的时候是不能求饶的,求饶越多,罚的就越狠。 “江宜则。” 皇帝略提高了音量,外面守着的江宜则听到圣上略带怒意的声音,立刻便进来了,他起先也听见了内室里面突然传出来女子的声音,但是没有圣上的吩咐也不敢进去,他心里还是向着皇帝多些的,贵妃已经不能伺候皇帝很久了,这个女子是皇后推举的,要是皇帝有那么两分意思,他闯进去便是得罪了帝后。 但等他进来看清那女子面容之后,原本控制很好的面部神情忽然失去了一贯的四平八稳。 这地上跪着的女子未免同明光堂眼下睡着的那位太像了一些,无论是神情还是容貌,难怪圣上是要生气的。 “官家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这地上都是碎瓷,奴婢叫人进来扫一扫,省得损伤陛下圣体。”江宜则像是没有瞧见地上还跪着一个人:“取衣裳的内侍已经回来了,奴婢估摸着贵妃如今还没睡的,听说晚膳娘娘又没吃东西,官家回去陪娘娘用口夜宵也好。” “去寻一身宫人的衣裳,带她到浴间换好,”圣上听到江宜则说起贵妃,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瞧向地上花容失色的美人,早就不见方才的旖旎风情。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效仿贵妃的模样,”他缓了缓声音,平静道:“今日是皇后的好日子,朕也不愿意为了你同中宫起龃龉,滚出去。” 不说她生就一副肖似云滢的花容月貌,皇帝不会愿意随随便便叫内侍瞧她的肌肤联想到贵妃衣不蔽体的样子,就算是随便哪个宫人,也不该连衣裳都不裹从他在的地方被丢出去。 芸儿本来是已经心神俱碎,但是听见皇帝还肯给她留一份体面,不禁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是想一想皇帝若是从这里走出去,她又有几分期盼地去张望皇帝,还没等开口,便被圣上眼中的不耐烦吓得咽了回去。 “你若再说一句,宫正司便会有人来割了你的舌头。” 圣上将皇后批注过的书册掷到了地上,叫人拿了外裳伺候自己,不再去瞧地上的女子,凝清殿内殿的灯烛还没有熄,但是圣驾走的时候却没有知会内殿里的人一声。 天子神情不悦,宫人们谁也不敢触霉头,御前的内侍随便给了芸儿一件能见人的宫女衣裳,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省得叫圣上和贵妃以后知道了生气。 芸儿几乎是被宫人搀起来穿好衣裳的,她六神无主地坐在地上,也不顾及什么仪态了,圣上不贪慕她的颜色,这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若是她方才再有主见一些,便不该听从皇后的话,若是趁着这个时候向圣上诉一诉自己的冤屈,陛下说不定还能听一听,但是后来圣上已然怒极,根本不愿意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个字,现下……那她岂不是要被配给内侍? 她有两条路,一个是做皇帝宠爱的娘子,生下皇嗣才能有与皇后对峙的力气,另一个却是要当着皇后夫君的面告发皇后。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她不敢不听皇后的话,毕竟她确实生得很美,连皇后都说,她与当今圣上的贵妃不相上下,而她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浴池里面没有人,只有她一个,大约都不敢靠近她的,芸儿也不怕有人听见她痛哭失声,她用手捂住脸,身子慢慢地软到地上去,不时重重地磕到砖地上去。 但她还没哭多久,却听到了有人慢慢靠近的声音,还嗅到了食物的香味。 一双手稳稳地将她搀扶起来,叫她不那么狼狈地坐在地上,芸儿将手从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上移开,看见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内侍,吓得连连往后退。 虽然宫中不是内侍就是宫人,但是这个时候,一个内侍的出现实在是太叫人害怕了。 “姑娘不必害怕,圣驾已经都走了。” 那个内侍生得清秀,长得不像是什么下流人,他小心翼翼地从暗袖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给她:“圣人今天很早让人把膳食撤了,分赐众人,我想你应该已经饿了,就拿了一个饭团拿给你。” 皇后也不算是太铺张的人,这些菜她与圣上都没动几口,索性赏赐给了服侍的人,他留了些心,拿些热米饭汆了些干净的荤菜压成饭团,能得到赐膳的内侍们知道他今天夜里上值,以为是这小子想夜里偷摸垫垫肚子,顶多笑话两句,没人来管他。 芸儿经历过许多,本来是对人极有防备心的,但她方才刚被天子所厌,几乎要吓破了胆子,就算是这菜里有毒她也敢吃。 那个内侍温柔,或者说带了些怜悯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饭团也给她了。 她心下微颤,本来世上倾慕她之人不少,但是经此大变,她已经不敢奢求宫中这些拜高踩低的人还对她好,被他这样望着的时候珠泪都滚落了下来。 芸儿略有些更咽,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吃?” “这些本来是要留给我妻子的,但是现在不用了。”那内侍笑笑:“我晚上吞了好些米饭,一点也不饿。你吃得饱就好,只可惜那些杯盏都是贵人们用的,我没有水给你。” 他给她东西,一点也不像是别的内侍,给个针头线脑就为了占姑娘家嘴上和身上的便宜,只看她吃着东西,芸儿都有些不好意思。 “芸姑娘是哪里来的,我原先在坤宁殿服侍,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个内侍看着她吃的差不多了,才关心她道:“娘娘现下已经睡着了,不会有人来的,要是姑娘不嫌弃,不妨同我说一说。” 她很久都没和人交过心了,月夜本来就容易有些愁绪,虽然这些过往黑暗不堪,但她想同人说这些的:“还不知道内相如何称呼。” “不敢,”那内侍摆摆手,浅浅一笑:“姑娘叫我长生就成了。” …… 圣上回转明光堂的时候云滢刚吃了一大盘卤牛肉做宵夜,她突如其来的胃口把岫玉都瞧得害怕,给娘子进了一盏甜牛乳安神助眠,才服侍云滢漱口安寝。 但还没等侍女们给贵妃通完头发,圣驾便已经到了门口。 “七郎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云滢略有些惊讶,她扶了侍女的手起身,看天子面上仍有些难消的郁色,“圣人没留官家过夜?” 圣上闻言气笑,“怎么,阿滢希望朕留在凝清殿吗?” 跟着皇帝的内侍都不敢言声,云滢察觉出来气氛不大对,便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走到圣上近前去,勾住他颈项撒娇:“哪有,我晚上想官家想得都用不下膳,才吃几口就让人撤了。” 她都有些不大明白,皇后到底是有没有提那个新养女的事情,不过圣上与皇后原本便不大恩爱,或许是还没到说起那个女子的时候,两人便已经不欢而散。 “是,阿滢晚膳什么也没吃,”圣上又是气恨她欺瞒,又是有些说不出地怜爱她:“也就是用了牛乳和牛肉,熬好的燕窝一口也不吃。贵妃真当朕不清楚吗?” 这些他在路上便是问清楚了的,亏她还想瞒着。 云滢闹了个脸红,她嗫嚅道:“燕窝一点也不好吃,但新来的那个厨子牛肉卤得却好……求求七郎瞧在我的面子上别和那厨子计较,要怪就怪我好了。” 历代朝代重视耕牛,朝廷法令不许人吃牛肉,就连宫中也是不吃的,但她今天就是不想吃晚膳,非得馋这一口。 圣上瞧着她美丽的面庞,明明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可是还像是少女一样明艳无方,且叫人不省心,他叹了口气:“喜欢你就多用些,你能吃得下东西,朕欢喜还来不及。” “官家说这话当真?” 云滢又惊又喜,圣上一言九鼎,当然也不会出尔反尔,见她高兴便准了十成十:“自然当真,叫人传膳吧,咱们吃一点再睡。” “这怎么好?”云滢稍有些踌躇:“那些牛肉只做了一斤,我吃了大半,还剩下一点……” 圣上从不在这个时候吃东西,大概是以为她喜欢吃,恨不得叫她一口气全用了。 “朕不同你抢那个,”圣上瞥了她一眼,她怀着身孕也就算了,但是他身为君主,带头违反朝廷禁令,那怎么能一样:“将那份雪蛤燕窝端上来,朕现下正好饿了,用了再同娘娘一起睡。” 皇帝刚从皇后那边用了膳,虽说这时辰已经过了饭点,也不该这么快就饿的,云滢只是“哦”了一声,她不问圣上情由,转头吩咐岫玉道:“再去拿一份牛乳和酥酪过来,给圣上尝尝,好歹有些滋味。” 圣上听见她吩咐,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静静地看向云滢,吩咐人都下去。 云滢尚且有些不知所措,就已经被人禁锢在怀中,唇齿被人狠狠碾了几下,并不似以往的亲密爱怜。 “朕心里想的全都是阿滢,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你倒好,连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都要瞒着朕。”圣上看着她,颇为不满:“你就是这样盼着朕回来的吗?” 皇帝去了一趟皇后宫里,说起来好像也该是她委屈落泪,叫官家来哄她,但是圣上回来之后却有些不对,反倒是数落她的不是。 “郎君别恼呀,”云滢现在有孩子,当然不大怕他,她把圣上的手放到了自己小腹上,嗔怪他道:“孩子还在呢,现下他最重要,七郎可不许叫他娘亲没面子。” 圣上却不太吃她那套了,反倒是顺着那处向上了几寸,将云滢揽近了些。 “便是阿滢疼咱们的孩子,也不该忽略他父亲的。” 圣上回来的途中正想着她在宫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生着闷气,担心他宿到皇后宫中,没想到她连吃个东西都是骗人的,“阿滢以后要是想吃这些对身子无碍的东西不打紧,何必瞒着?” 云滢不大清楚凝清殿里皇后是不是得罪圣上了,乖乖应了好些,一点也不和皇帝顶嘴,瞧着他用完了膳,两人才一块去歇了。 然而第二天晨起,不单单是她知道了,连带后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千秋节的时候见罪于君了。 圣上不留宿凝清殿也就罢了,第二日竟叫江都知亲自往凝清殿去了一趟,本来这日该是嫔妃们去请安的,但最后皇后竟闭门不见客,免了请安。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凝清殿的宫人在珠帘外跪了一地,皇后原本是坐在榻上听旨意的,听完之后手紧紧地按在桌案边,深吸了一口气:“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江宜则也没有想到圣上会这样生气,但无论圣旨里面说了些什么,他面上对皇后的恭谦始终没有变:“官家不过是想着娘娘近来多忧多思,所以想请圣人多歇一歇,内廷的事情还有六局女官去做,拿不定的便去回禀太后太妃,在回銮以前若没有什么必要,圣人便不必外出了。” “宫中娘子虽多,但也都是循规蹈矩的人,”江宜则语调柔和:“您好生在凝清殿里调养身子,官家不会吩咐人来扰您的。” 圣上唯一能给皇后留的体面,便是这内宫的权柄不过是移交太后太妃,还不至于交给哪个嫔妃。 但是皇后却不这样想,圣上一向约束嫔妃们的权力,但是皇帝却也不是因为爱重她,而是因为贵妃正是不能多思虑劳累的时候,权力是个好东西,交给旁人,万一将来舍不得交回来,反而用来戕害贵妃和皇嗣,那也叫人棘手。 但是六局的女官却是会看风向和脸色的,圣上爱重哪个,将来最有可能把协理六宫之权交给谁,她们都心里有数,此事一出,谁敢不巴结贵妃,至于太后太妃,因为身子不好,早便不过问内廷事,但两位之前都是掌过内廷权柄的,就算是冷眼瞧着,她们也不敢有什么差池。 将来圣上想要从太后那里讨要恩典,太后总不会去害皇帝的孩子与皇嗣的生母。 他是铁了心,要贵妃做内廷第一人了。 “敢问都知,本宫犯了什么罪?” 皇后强压着这口气,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若是说皇帝有心将自己的权柄架空给别人,自然有一万个理由,简简单单的“莫须有”便足矣,可她还是想亲口问出一个究竟。 “圣上从前,可并不是这样的人,”皇后看着江宜则凝固的笑容,反而从心底生出些快意:“不知道是我触犯了哪条宫规,叫陛下龙颜大怒,幽闭妾于深宫。” “内廷私自用迷|情|香,这到底是什么罪名,娘娘不会不知道的。” 江宜则知道要完成这些事情,哪里是皇后一个主子就能做出来的,外面跪着的大抵都是皇后的心腹,说出来给这些人醒醒神也好:“先帝固然时常使用此香伤身,但也是诚心求子,非为一时欢愉。” 这种事情只能说是见仁见智,先帝后面立了皇帝做太子,照旧迷恋女色,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但有些事情总得为尊者讳:“如今已经是陛下在位,而江山也有盼望,娘娘再用此香,便不合时宜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剑已经不适合来斩本朝的官了。 “当真如此吗?”皇后冷笑一声,“从前我为官家举荐美人,无论内外,也不过是赞颂贤良大度,官家何曾与我置过气。” 她站起身来,在踏阶上俯视江宜则,咄咄逼人:“不过是昨夜的美人生得太过艳丽,不合陛下心意罢了。”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江宜则,而是圣上本人,她很想去质问他,他不就是喜欢这样的脸吗,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就因为云滢喜欢樱桃唇脂,今年京城妇人的嘴都是红彤彤的艳色莹莹,不取枫叶般厚重的唇色。 珍珠玳瑁的冠子也多了起来,就是螺子黛这种东西一向是由波斯采购,难得至极,所以即便是人喜欢,还不会流行开来。 那些人仿造贵妃的妆容、身段、甚至一些日常不会越矩的衣裳首饰,圣上都没有说些什么,甚至偶尔还会赞扬两句,可是她寻来了一个与她五六分像的女子慰籍君王夜晚的寂寞,圣上反而生气了。 这种体贴大度,放眼朝中哪位大臣家的主母能有,还不是因为圣上百年之后尚有皇位等待继承,大臣们也希望皇帝勤政的同时多到嫔妃宫中施恩雨露,而不是专爱一人。 他爱天底下绝美的容色,她已经尽力替他寻来了,天下的美人胚子大同小异,云滢又不是独一无二,难道还不许别人也生就这样吗? 圣上若是真的一点也不看脸,那为什么一眼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点机会也没给过她? 难道他不爱那女郎娇媚窈窕,反而真心实意的喜欢一个人吗? “娘娘说的是,”江宜则在圣上身边多年,不知见识过多少,见皇后气势凌人,倒也不会惧怕,反而淡淡道:“官家不喜欢旁人揣摩圣心,也不愿意有人试图取代贵妃的位置。” 他想着后面的话虽然确实是出自圣上的授意,但他来传话就有些僭越,压低了声音说道:“便如同汴梁中豪门勋贵岂止秦氏一户,但圣上也没再从中择选一位门庭出身同您差不多的娘子取代中宫。” 皇帝要是选择皇后,只怕能选出不少家世合适的少女,皇后也未必就是独一无二。 这一句瞬间叫皇后的气势弱了下来,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宜则,但他面上并无多少可供参考的情绪。 献养女这一件小事当然还远远不到废后的地步,甚至皇帝也没有下明旨禁她的足,甚至这件事没叫外人知道。 但是皇帝能说出这种话,当然也是有过这种心思的,或者说他不止一次有过,无非是还没有找到可以废后的把柄,不能叫自己给他心爱的人让位罢了。 “圣上言说,人各不同,这样的事情还请娘娘切莫再为。” 江都知说完这句话,扫视了一眼外面跪着的内侍宫人,稍微使了个眼色,已经有内侍省的人从里面把要带的人架了起来,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而后才出了凝清殿。 云滢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正是晨睡方起,圣上在前面批折子,她坐在妆台前不太清醒地叫人梳着头发。 温饱思情,不知道是不是圣上昨夜回来之后用了宵夜的缘故,本来每夜圣上便像是不留心这件事一样,稍微与她闹一闹、说两句话就歇了,但是昨天晚上却格外的不饶人,几乎将人亲了个遍,最后才忍住了自己去外间要了一盏茶清心,她寸缕未着地裹着锦被,哪怕是人到了外面,想想都觉得面上发烫。 她望见圣上那样热烈,稍微有些于心不忍,不知道怎么的,她就像是一张琴,有几分被人抚得情动,心弦缭乱,只是都准备从了的,但皇帝却好像没读懂她的暗示一般,偏偏不再抚琴,转身到外面去让人奉茶。 身边的人同云滢说了几句外头发生的事,云滢稍微蹙了眉,她起身往外的时候正见到江宜则回来,看他波澜不惊地福身行礼,完全不像是经历了什么的样子,客客气气叫他起来了,自己先一步进去寻圣上。 皇帝夜里有几分难熬,今晨起得也早些,他叫云滢坐在自己身边,抬头看江宜则道:“事情都办完了?” “回官家的话,凝清殿的人已经都招认了。”江宜则见圣上不叫贵妃回避,便不再犹豫,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种香料确实是先帝朝留下来的,不过年代久远,尚宫局有些香料方子记载,他们也是依命而行。” 这些人当然会按宫规处置,具体细节不是圣上会关心的事情,但是云滢虽然猜到,还是有几分好奇。 “七郎不是只去圣人那里用了一顿膳吗,怎么还拿了人去审问的?”云滢自忖京城里的人还没有到,驿使来得再怎么快,还不至于这样快就来的,“怎么,官家难不成还遭到刺王杀驾了吗?” 云滢稍微调侃了一句,原也没指望皇帝会回答她,但是圣上却只是在案几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江宜则下去,才同她道:“刺王杀驾倒不会,不过是见了一位绝代佳人,嗅到了一味香料罢了。” 她瞧见圣上不像是怎么生气的样子,反而心情甚好,不由得神色一变:“有多绝色?” 依照皇后从前选出来的养女当然是不太叫人惊艳的,毕竟皇后只是想名正言顺地有一个自己抚养的孩子,也不愿意前门拒狼,后门迎虎,给旁人做了嫁衣裳,再捧出来一个可以与她分庭抗礼的宠妃就不好了。 但是韩国夫人也说坊间赞扬那女子漂亮,就叫她有些忌惮了。 “自然是天下少见,朕在内廷也很难见到这样的佳人。” 圣上瞧她忽然有几分紧张,淡淡一笑,落在云滢眼中颇有几分回味风月的意思,她恼得转过去不再理人,被人握住肩也不转头。 “官家昨夜回来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云滢心思正是敏感的时候,她一想到圣上昨夜的热切,珠泪滚落到柔软的面颊上:“您都有了新人,晚上还回来做什么?” “朕不是答应过阿滢,晚上一定会回来陪你的么?”圣上瞧她吃醋吃得有点过劲,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轻轻握住她的肩头哄道:“怎么就生气了?” 这话本来是向她解释,但是云滢却听出来一点不一样的意思:他宠幸了一个宫人又有什么,最后不还是回到她身边了吗? “我这个时候不生气,什么时候生气?”云滢知道自己不该阻止皇帝的,但还是有些忍不住,她更咽道:“七郎都在外面寻到新的娘子了,今天怎么不叫人册封,午后她来明光堂谢恩的时候也叫我瞧瞧,不必您费口舌同我说了。” 圣上知道怀孕之后人心思敏感,可能情绪变化得十分快,倒也没想到云滢眼泪会来得这样急,幸好眼下没有旁人,他稍微俯低身段哄一哄也没人看到。 “她又不曾侍寝,怎么能到朕与你的寝殿外面谢恩?”圣上从她手中拿了帕子要给她擦眼泪,她却攥着不肯给,无奈笑道:“就是生你昨夜的气,逗逗你而已。” 他什么也没说,夜里回来得又早,云滢怎么就能想到他已经将人幸了的。 “那您今天拿皇后殿里的人问话,还说给我听做什么?”云滢轻哼了一声,拿翘头履去碾他,“我不用问也知道,必然是殿内燃了什么好香,才叫陛下半推半拒了是不是?” 借口都是现成的,圣上把人幸了,罪责却是皇后的,在她这里也不会落什么埋怨,可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吗? 皇帝嗤笑一声,“原来阿滢都清楚朕叫人问的事是什么事情了,你还要来问,便是打定主意要看别人的笑话对吗?” 他倒是没有试过燃香助情,不知道是心理的缘故,还是那香本身问题颇多,饶是他惦记着云滢有孕,夜里也克制不住那种涌动的热切。 偏偏云滢也不清楚,她不觉得男女间亲热有什么,又是什么都肯顺着他的,更叫人想要一尝禁果。 “我哪敢生圣上的气,您这不也是被迫的吗?”圣上这些日子总是半道停下来,若是真在皇后殿中被人下了药,宠幸一个宫人倒也不是稀罕事,但是她却不喜欢得很,“可早知道官家不说实话,我才不肯解衣裳的。” 她断断续续道:“就算陛下近来能夜御数女,您别叫我瞧见也就成了,干嘛夜里回来还不睡?” 圣上被她逗笑,亲了亲她柔软湿润的面颊聊作安抚:“那可由不得你。” “能有多好看?”云滢被他细致地亲吻,只气鼓鼓地叫他亲,人看着桌案前面那块地方,不去看皇帝:“能叫娘娘这样大费周章,连香料都用上了,想来必定是个绝色。” 他笑了一回,伏在她耳边言语了几句,低声道:“同你倒是有几分像,自然称得上是绝色,只是还比不上贵妃容貌昳丽,叫人怜爱。” 云滢被他说得脸红,啐了他一句:“七郎净说这些没边界的话来哄我,都是什么同什么呀?” “被朕哄得高兴还不好么,”圣上瞧她疑心尽去,便从她手里拿过帕子擦一擦她的脸:“朕也难得遇上这种事,偶尔与旁的娘子独处,当然得叫贵妃知道才行。” 他不愿意叫自己白白忍着,但是又不想在夜里同她主动说起这些,就让江宜则进来回话,她这个醋坛子一样能知道。 “七郎同她独处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云滢被圣上拿了巾帕擦脸,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七郎平日里总也是要比一盏茶要强的。” 圣上闻言却停下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叫阿滢夜里受不住吗?” “都过去多久的事情了,您如何我怎么记得清楚,”云滢把帕子夺回来,笑吟吟道:“反正七郎现下看在孩子的面上,总也不好欺负我的。” 圣上自然不好欺负她,只能口头上责怪她,“有你这么个妖精,恐怕朕也不能修身养性。” “说来说去,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云滢倚在圣上的怀里,忽然有些疑惑,她到现在好像也没记住那个民女的姓名:“她曾对圣上说起过什么吗?” “皇后没过明路的养女,朕记她的名姓做什么?”圣上瞧她这会儿又有闲情雅致来关心那个女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皇后愿意将她养在殿里不过是多一口人的事情,就叫她做坤宁殿的宫人,伺候皇后也是一样的。” “七郎说那人同我相似,怎么连人家名字都不问的?”云滢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仗着我没瞧见,和我混说的,还是怕我吃醋,听见姓名记下来,寻上门去和人理论?” “既然是个代替,那么一个影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姓名。” 圣上是瞧见过那人容貌的,不用问姓名也知道皇后什么意思,因此不必多开口费事。 云滢倒也不会不信,毕竟圣上若是没什么兴致,大概只会想着问清情由,左右也没人敢不答天子的话,一个宫人的姓名对于皇帝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那七郎为什么不半推半拒,遂了娘娘的心意?” 云滢现在是高兴了,所以又开始央着他讲这些事情多开心开心,她故意道:“都说了像我,又不是效颦的东施,不至于下不去口罢?” 圣上如何不知道她想听些什么,瞧她欢喜,其实自己也愿意说这些给她听的。 他小心地环住了云滢的腰身,神态柔和,“朕想阿滢大抵也不会喜欢被人模仿,你便是你,朕既然喜欢你,就不应该再寻别人来替代你。” “那样会叫阿滢伤心的,对不对? 圣上想起她随着韩国夫人读《战国策》,缓缓道:“四境之内,敢言美人者斩。阿滢不是最羡慕魏王与龙阳君这样了吗?”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会想着待她好,除了是因为瞧见她面带笑意而心生欢喜,也是有些不求回报的意思在里面。 他的内廷中虽然有许多嫔妃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纳进来,但总的来说,容色都是不差的。 作为君主,他可以合理地拥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禁苑宫人将近一万,不论美丑老少,都只能期盼皇帝的临幸。 云滢便是再怎么生气伤心,其实也是管不到他头上的,他要去哪里,大可以由着性子。 只是一边要她睡在明光堂里说心悦她,一边又自己去幸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封位生子,这必然是会叫她伤心的,与其要叫她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叫她住在蓬莱殿里,不给她太多希望。 只顾着自己高兴,那也只是看中她的容貌,说不上心悦与否。喜欢一个人,就不该叫她伤心。 “朕同你说瞧着以后,大约也就是这样的,”圣上去抚她额间花钿,低声道:“皇后近来在凝清殿自己醒神,等回銮以后,朕裁一批未受宠幸的年轻宫人出去嫁人,给咱们的孩子积些福德,阿滢说好不好?” 云滢被他这样注视着,心下生出许多甜蜜与不好意思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七郎别生我的气了。” 她鼓起勇气攀在他的肩颈处,皇帝不解其意,以为她是依赖人的缘故,但是云滢伏在他肩头片刻,忽然又生出些新的念头:“其实我也管不住别人模仿我的,难道还能要官家下旨,不许人和我画一样的眉毛,涂一样的粉吗?” “而且画着一样的妆容,不是更能瞧出人的美貌与否么?”云滢嫣然一笑,“我又不会被人比下去,她们瞧见我心虚才对的。” 她近来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一些人会偷偷看她今天涂了什么唇脂,又或者是梳什么发髻,回去弄个一样的出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都是郎君的娘子了,也该气量大一点的。” 圣上不知道她这话是否有什么坏水,但总归是有一点恃宠生骄的意味,他浅浅一笑:“贵妃的心胸好歹也该有个定性,怎么一会儿宽宏大量,一会儿比针尖还小?” “事情沾到了陛下,我才要气量狭小的,”云滢略有些不满地起身,她今天听宫中的趣闻也听够了,该用膳去了才对:“人家爱美我管什么?还不如多用一点膳,省得和人生这份闲气。” 人家独孤信只是稍微回城的时候将帽子歪带,就有好多人见了觉得他风流倜傥,效仿他歪带帽,刻意为之,反而形成风气。 她走到一半,忽然又转回来,在他颊侧轻咬了一记:“我去用膳,郎君不准跟过来看着。” 圣上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便瞧见她慢悠悠道:“我算是知道了,有些时候背着七郎吃东西,比平日里一桌子看着色香味可好多了。” 皇帝本来也不大会去管她,只要不是与她身子不合的膳食,她多吃些反而叫他欢喜。 但是她既然这么说了,便端肃了神色起身同她到外间去用膳,装出模样来吓唬她,故意拉长了语调。 “贵妃这样说,那朕还偏要好好看着你才行,瞧瞧你都背着朕用些什么灵丹妙药了?” …… 皇后被变相软禁在凝清殿里,虽然说是身体不适要调养,但是千秋节过得冷冷清清,圣上又不曾留宿宫中,甚至第二日江都知去后连皇后所用的印都暂且交由太后管着,只要不是过分愚笨的,也都能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本来要皇帝去陪皇后过千秋节,是想着叫夫妻两个多少亲热一些,不要叫外人看见帝后的不睦,但是知道皇后擅用香料以后也略皱了眉,吩咐人不许克扣用度,倒也没多说些什么。 先帝用这个毕竟是自愿,她在殿里燃这个却没事先同皇帝说过,专给皇帝看病的太医院使也隐晦地同她提过,说圣上从未尝试过闺房助情的物事,忽然用了那种五六十岁人才点的帐中香恐怕禁受不住,何况这东西还容易成瘾,万一天子迷恋因为借助外物而得到的雄风,恐怕因为行幸过频而不利于子嗣。 如今内廷的风向已经开始有些变了,虽然皇帝是将事情交给了尚宫,有大事不决奏闻太后太妃,但是有些女官还是会拿一些小事来请云滢定夺,但凡贵妃待腻了明光堂回到蓬莱殿里,总会有人登门拜访的。 连韩国夫人都笑她,当真是炙手可热。 “圣上无心于旁的女子,贵妃高枕无忧,这气色看着可比前些时日好多了。”韩国夫人是难得能进内殿和贵妃说话的人,她笑着道:“等圣驾回銮,娘子的亲姊也能进宫来的,您的日子也就更舒心了。” 云滢自己是瞧不见自己气色如何,主要是这些时日能吃的东西多了不少,“这几天说来也怪,明明天气更热了,我却吃得下饭了,官家这几天还生怕我吃得太多,不许叫我受膳房的孝敬了。” 她吃的多了,圣上起初也高兴,膳房知道贵妃胃口好些,还特地叫人送来了许多三餐之外的小点心,她爱吃软糯的东西,一天能用好几盘,反而叫皇帝看着不妥。 “娘子能多吃些也是好事,官家怎么不许?”周文氏还有些奇怪:“您之前吃不下的时候妾在外面都听说了的,官家为了贵妃忧心得人瘦了好些。” 不止如此,甚至还有人说,圣上将回銮之日定到中秋节后也是为了叫贵妃坐稳胎,她怀孕四五个月才差不多回京,省得路上颠簸,出了什么意外。 这倒是有些空穴来风,太后喜欢在温泉行宫里多住些日子,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圣上孝顺,原本也想着避暑结束再回宫,不过是因为贵妃有孕,所以就又往后拖延一些。 “说是怕我肠胃受不了,又怕我吃太多日后孩子头生得大,生产的时候艰难,总不好怀到七八个月还要节食控制,那个时候更难受。” 云滢语气中有淡淡的抱怨:“圣上如今变得都一点不像从前了,话多,管得还宽。” 他前些日子还能管得住口,顶多是管人睡觉,不会来劝她吃饭,但是这几天最新一批的贡品送来,她吃了好多酸梅和塞外喜欢的酸奶皮,圣上瞧着都心惊,怕她把牙酸倒了,又怕她不正经吃饭,只惦记每天有滋有味的小零嘴,夜里又得胃疼,让人一天控制着给贵妃的量,小气极了。 这话也就贵妃能说说,旁人谁还敢这么议论圣上,韩国夫人没见过圣上话多起来什么样子,更不敢随声附和,“官家把娘子看得比皇嗣还重要,这不是一桩好事么?” 云滢拿了几枝玉搔头往头上比量,却又没什么兴致,搁下了:“如今皇后那边关起来了,也不知道那个妇人如今怎么样。” 那个养女固然美貌,但是官家不喜欢她,内廷里她过得如何便不必担心了,反倒是她的来历,比她自身要重要得多。 “娘子放心就是,开封府尹已经受理了此案,听说范相公知道之后对外倒没有说什么,把那个小吏放到了自家内衙照顾,将府中事务悉数托付给幕僚,要亲自来行宫拜谒。” 开封府尹算是个不低的官职,但是还没有随驾到行宫的资格,他要到行宫来,那便有趣多了。 “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咱们圣人的心思,若当真是一手好牌也就罢了,但是如今却也不将人送出宫去,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云滢拈了一点珍珠粉轻嗅,凝清殿的宫人这些日子都不大出来,宫妃想知道里面的事情也不容易,但是那个妇人的男人已经闹得这么大了,秦家要是没人往行宫递消息也说不过去。 “娘娘身在局中,当局者迷,倒是正常,”韩国夫人生长在高门,对这些当然也知情:“秦家费了许多力气才调|教出一个绝色尤物,又为这事搭了不少情面,官家便是不要那人,圣人现下正是恼怒的档口,怕是也不舍得放回去了。” 皇后若不是瞧她生得过分美貌,当然不会愿意花力气做这样的事情,秦家想要抢一个小吏的妻子回去其实也还算是十分轻松的,这种事情给一点钱,或者许些好处总是能成的。 可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小吏敢闹起来,还把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秦家付出的越多,越不甘心白白打了水漂,这个女子做不成官家的娘子,也能有些别的用处。 至于那个女子,现下大约也是不愿意回她夫家去的,就算她说没有被皇帝怎么样,但是被掳已经算是不贞洁了,她如果回去,恐怕也没有脸面了。 “算了,等范相公到了后再计较,”云滢略有些头疼,她对这些事情的掌控并不够,还是得倚靠着几个攀附自己的命妇,皇后家世显赫,就算是抢了女子入宫,其实也算不上大罪。 毕竟是为了圣上绵延子嗣,她就是心急切一些,想来也有许多亲近秦氏的朝臣会维护她多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对万物都是平等对待,皇后原也当不起这样的称号。 云滢如今虽然有孕,但是每次发放月例,也会有她那一分特制的胭脂水粉,她平常在圣上面前不描不画,但到了蓬莱殿偶尔也能画着玩一玩。 如今时兴的三白妆和珍珠妆都是看重修饰五官和瘦脸的,而女子蛾眉细细描就,哪怕并没有愁苦的神情,也有几分颦眉捧心的柔弱神韵。 但云滢却是个剑走偏锋的,皇帝赐给她螺子黛,她非要拿青黑色的墨膏来画眉,还用了很重的□□和珍珠在颊边晕染,比那细长蛾眉更显得女子柔弱,她不用别人,自己画完之后看向韩国夫人,有些笑着道:“你瞧今日的妆怎么样?” 云滢的美丽当然无可挑剔,她只涂了一半的唇,嫣红的胭脂掩盖了本来的唇色,而其他部分都被她用□□掩盖,显得唇瓣娇嫩小巧,而眉的怪异又有些凌然气势,配着过白的素粉和珍珠妆饰,被胭脂晕染过的眼尾很像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好像每一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但是结合在一起来看,却又觉得有些奇异的美感,仿佛是仕女图里浓墨重彩的女子。 “娘子别出心裁,这妆妾确实没见过。”韩国夫人从来不会质疑云滢的容色和衣着搭配,但也由衷羡慕她居然能这样作践自己的美貌,还能显出格外的美来。 “这是前朝的啼泪妆,”云滢笑道:“夫人不知道,好些前朝宫妃都是这样描妆,用□□点眼角和两颊,仿若刚刚哭过,十分惹人爱怜。” “官家喜欢我,其实也有几分觉得我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意味,所以从不厌烦。”云滢笑着看了一会儿,可能是宫中这个妆容时兴太久了,看着啼泪妆还真有一点别致的美感,“可惜我现在有孕,不好每日描眉画眼,省得影响了这个小儿,咱们私下画一画就算了,等会儿回明光堂,照旧得擦了。” 韩国夫人非常赞成她卸了,她这个年岁已经不太爱打扮,云滢这妆容美是美,但她能看出来主要是靠人的底子撑着,要叫别人这么描妆,非得被人当成女鬼一样,她看看也就算了,圣上若是看了怕是要笑话贵妃妆容浓艳。 宫人拧了帕子递给云滢,她一点点擦拭面上的素粉,妆才卸了一半,便有宫人过来禀报:“娘子,云掌药来了。” 虽然这时候半张脸带妆更滑稽,但是自家姊妹也算不得旁人,云滢不以为意,便叫人传进来。 云佩随着贵妃身边的女官一同进殿,她心里戚戚然,猛一抬头看见妹妹妆容,人都精神了几分。 云滢特地在她进来的时候转头本来就是想要吓唬吓唬云佩的,但是她转过去以后才反要被人唬了一大跳:“阿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辱你了?” 云佩大约几天没睡好觉了,眼中血丝清晰可见,眼眶附近的颜色也就稍微比她画出来的浅一点,韩国夫人见事情略有些不对,便先一步起身告辞,独留云佩同贵妃说话。 云滢叫人都先下去了,自己边拿帕子卸妆,边让云佩坐在自己身边,“宫中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姐,难道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阿滢,”云佩苦笑了一声,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长生他说不要我了。” 还没等云滢说出些什么话来,云佩又低了头道:“可我听说皇后的宫殿都被封了,阿滢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叫我再见一见他?” 第64章 云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云佩,忽然掩袖笑了出来,她那奇奇怪怪的妆容都已经擦干净了,恢复了原本的秀丽精致。 “二姐姐,你要是担心他同我说一句就好了,我还能不想法子叫你见他吗?”云滢半靠着桌案,满脸的不信:“你这话放在从前我是信的,现在却不然,你可是我的姐姐,只有你不要他的份儿,他敢不要你?” 云佩从前只是教坊里的小宫人,他是皇后殿中的内侍,宫人与内侍相好不需要婚契,分离也不需要见证。 本就是露水夫妻,搭个伴过日子,虚凰假凤见不得光,不会长久。 可是现下云佩是贵妃的亲姊妹,宰相门前七品官,别说配内侍,就是配一个朝廷贵官做继室也是绰绰有余,水涨船高的道理长生不会不懂,他要是离开云佩,便再也不会寻到一座这么好的靠山。 她是贵妃,别说是她的亲姊妹,就是随便宫里的宫女内侍走出去都要被别人捧着。 要与不要,还轮不到他来说。 皇后本来就没怎么拿正眼瞧过长生,区区一个内侍,哪里敢得罪贵妃? “阿滢,我不是拿你来寻开心的,”云佩抬头看向云滢,呼吸缓慢而沉重,“娘子说的不错,就因为娘子是贵妃,深受陛下的宠爱,如今又怀有皇嗣,而我是您的姐姐,所以他才要同我分开的。” 起初,云滢似乎是对圣上动了心思,想要做他内廷的娘子,她也只是担心妹妹会因为无依无靠而受人陷害欺负,后来又为她得封美人而高兴。 天下的姊妹出嫁以后来往得都少,各过各的日子,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她们见面就更受约束。 但是当云滢被圣上册封为充仪之后,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陛下对阿滢的宠爱叫前朝内廷都觉得惊讶,官家不单单是下旨追封她们的父母,甚至还追赠了祖父和外祖虚职,赐予田产无数,连带着几个叔伯和兄弟也有升迁。 甚至她和大姐,也能沾到余泽。 皇帝施恩后妃的母家没事,可是自古以来,哪有明君圣主会拿诰命如此儿戏,册封一个内侍的对食做外命妇? “长生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坏的事情就是带我出了教坊,”云佩淡淡道:“姐姐做了郡王侧妃,妹妹做了嫔妃,所嫁不是天子便是宗室,但我却只是一个内侍的对食,断送了我成为贵人的可能。” 他曾经督促她去考女官的时候,大抵以为这才是一条极光明的路,不说有机会到贵人身边服侍,最起码她不爱跳舞,留在六局还能更合她的意,两人时不时还可以见一面。 她本来应该是成为达官显贵的一员,现在却只能伺候旁人,云佩如今只是一个掌药,如果留在内廷里,还不知道得过多少年才能成为尚宫。 而一个尚宫,熬到白头,也不过是正五品。 后来更不得了了,她的妹妹做了贵妃,又有了身孕,圣上欢喜得厉害,不但叫人拟旨册封,还又加封了她们父母亲族,连带着她一个孤女只要愿意,都能得一个正一品或者正二品外命妇的诰命,配得上朝中的贵官,也可以选择和一个刚刚金榜题名的进士结缡。 云滢略感吃惊,她只是同长生见过一面,告诉了他圣上打算怎么赏赐,可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二姐姐,这可不是我向他施压,七郎不过是随口一提,毕竟爹娘都不在了,你的终身自己拿主意就是。” “不干你的事,他这个人心思敏锐得很,娘娘说要向官家开口讨恩典,叫他到内侍省去供职,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云佩望着云滢:“他曾和我说,他不过是个腌臜的内侍,无根浮萍,若是没有他,我过得还会更好些。” “他还说,左右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如就此了断,他仍做他的供奉官,我到外面去做诰命夫人。” 云佩这些天想起来他的时候时不时会流泪,那个时候也没有来找妹妹哭一场的冲动,现在想起这些已经哭不出来什么了:“他托我求官家和你给我指一门亲事,将来出去嫁人做正室才好。” 长生说别叫人知道她做过内侍的对食,要不然将来她就是仗着贵妃做了诰命夫人或许也会叫夫家看不起的。 内侍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她嫁的贫寒不要紧,皇帝只要有心,怎么都能给一个品阶略高些的闲散官,说出去也好听,但是一个内侍,和一个委身给内侍做对食的宫女,确实是有污书香门第。 她见着云滢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不必吃惊,你能做贵妃那是你的造化,也是咱们阖族的荣耀,我不是来怪罪你的,只是还有些放心不下他,想看看他好不好。” “二姐姐,你们真的就这么断了?” 云滢稍有些迟疑,她只知道他们两个人似乎是怕给自己添麻烦似的,就算是问了他们想要些什么,他们也都是推托了的:“这有什么,宫里暗里的对食可多了,我记得你说过,想他将来有一日到内侍省去供职,怎么如今我遂了他的心愿,反倒是叫他品出这么些滋味来?” “不然呢,难道还叫人知道,贵妃有一个做内侍的姐夫?” 云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她还未隆起的小腹:“官家待你好,阿滢自然觉得陛下是有求必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既然对你好,那他对你这一胎有多看重,若是未来的东宫有一个做内侍的姨夫,你以为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当他们还渺小得如一只蝼蚁时,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否偎在一处取暖,但是当把他们放在高台上,这些事就不能为世人所容,宫人与内侍对食或许还可以说一句饮食男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贵夫人与内侍有染,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名节。 云滢说不会瞧不起他,但圣上说起她亲姐姐的婚事,她也只敢遮掩一二,下意识不敢直言。 他们最开始是知道皇后与云滢的关系不好,因此才得避嫌,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的妹妹越走越高,家族所得的荣耀也越来越多,如今她恐怕就要做皇后了。 前面两位皇后的母家都是簪缨世族,云滢身世孤苦也就算了,亲戚还上不了台面。 内侍们没有男子的特征,一生只能被困在皇宫之中,但在贵人的眼中,他们甚至不配与宫女相好,认为宫妃给自己的得力内侍寻对食是一件伤阴骘的事情。 嫔妃们拉拢皇帝身边的内侍都不会拿自己亲姐姐来的,叫外臣们怎么看她? “阿滢,我们都是云氏的女儿,你将来和这个孩子都是要有大造化的,我和他不能连累了贵妃,叫旁人议论您与殿下。” 云佩这些时日仔仔细细地想过利害:“我现在放心不下你,留在宫中也好,等你熬过了生产这一关,就请阿滢就求陛下放我出宫,我算是未嫁的女儿,叔伯又进京来了,就算是不嫁也能有个照应。” 人的心中总有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候难以两全,阿滢是幸运的,她只要全心全意在陛下身上,无论是与情郎间的爱意还是孝道并不犯冲,可她心中这两样便难以取舍。 她舍不得相伴已久的对食,但有时候想想,长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爹娘尚在,当年她们没有进宫还在做官宦人家的小姐,恐怕自己就是与教书先生有了情意,最后也是会顺从父母之命嫁给别人的。 毕竟云滢在宫中,叔伯就算不巴结奉承她,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不待见了。 但是如今皇后已经被圣上软禁起来,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们一旦被皇后抓到把柄,皇后素日的那些仁爱恐怕都不会施舍给他们一分半点。 “那二姐姐便不喜欢他了吗?”云滢虽然在乎名声,但有时候面子上舒服,里子就得受一点罪:“你们思虑的未免也太多了一些,官家平日案几上骂我的折子多了去了,我不照旧活得好好的,该吃什么吃什么吗?” 云滢倒不是没有想过做皇后的那一天,她离这个位置只差一步,但是有皇后在前面挡着,这一步就是难如登天,她离那一天还远着呢。 “你要是还喜欢他,只要二姐姐能吃苦,大不了我就叫你们出宫去,到外地做平头夫妻好了,朝中人只盯着京城里这些人,你们只要安分守己,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人盯着你们的。” “圣上让好多人来看着我一饮一食,原不差你一个,早些出宫也好。” 云滢笑着去把她揽到自己身边:“你们两个想这么多做什么,人生苦短,一辈子才几十年,等咱们这些人长眠地下,史书说什么咱们能知道吗?” “官家才不会管这些的,他既然喜欢我,就算是为人刻板一些,想来也不会棒打鸳鸯呀。”云滢叫人给云佩拿了熟水饮,倚靠在一侧道:“等我回去便想个法子叫他出来,你们要不要继续做夫妻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不必为了我为难。” 圣上给了她逾越的权力,那她不偶尔用几次岂不是可惜得很? 她不太愿意欠别人的情分,姐姐如果是因为她才要委屈求全,士大夫评判女子与内侍相好的理论固然是当今世道的主流,但这总叫她有些不舒服。 “我今日便也不留你了,二姐姐回去自己想想清楚,”云滢看着她喝荔枝膏水,心底略生出些感慨:“爹当年金榜题名,不也是娶了母亲吗,怎么男人娶个身份地位的女人便是夫妻恩爱的佳话,反过来就不成了?” 云佩苦涩地跟着应了一声笑,那是因为女子从夫从父,女子高嫁便是雀登枝,而低嫁低到去嫁内侍却是自甘堕落。 “其实我倒也不怕吃什么苦,但就是麻烦阿滢了。” 有些时候妹妹过得好她也并不想来分一杯羹,谋些好处,但又不得不来找她,倚仗着贵妃。 陛下爱重贵妃,她随随便便说一句话,比旁人一千句、一万句还有用,这些话在云佩肚子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来回,若是贵妃不愿意叫他们做夫妻,让外朝的臣子给她加一道污点,那从此便要彻彻底底丢开手,但贵妃不在乎这个,她也就渐渐生出不该有的想望。 哪怕不能倚靠贵妃家姐的身份得一顶珠冠,她也还是很感激云滢的。 圣上原本就说过回去后要裁撤一批宫人,要在出宫名册上添一个内侍上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云佩走之后,云滢刚要去叫人去凝清殿唤人,岫玉已经进来回禀了。 “娘娘,圣上回明光堂瞧不见您,吩咐人来寻呢。”岫玉说完之后又不无忧虑道:“娘娘要不要先漱漱口,省得叫官家知道您又回蓬莱殿偷着吃东西。” 皇帝出去和臣子议事的时候知道云滢会召人过来陪着说说话,她不愿意叫人来扰明光堂的安宁清净,也就这个时候蓬莱殿才发挥出它作为寝殿的作用。 但是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圣上现在看管她太严了,但是蓬莱殿里却有一株极好的李子树,这是她的地盘,他可管不到。 云滢有恃无恐,觉得没什么妨碍,她只用清水漱了口,才回明光堂去。 她回来的时候圣上正在庭院里面闲立看花,见贵妃仪仗将近才将目光挪到了她的身上,淡淡一笑:“亏你还知道回来。” 云滢有些不服气地走上前去,也没对皇帝行君臣礼节,直接勾住了他的颈项嗔怪道:“谁叫七郎在前朝不回来,殿里又没人陪我说话,我就出去散散心,官家还要管我?” “不管、不管,”圣上稍稍迟疑,但还是环住了她的腰身,忽然就在她额前敲了一下,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无奈,他轻声责备道:“朕不管你去哪里散心,但你是成心来气人的对不对,怀着孕也要妆饰?” 云滢自觉面上素净,他那双眼睛难道是可以把人看穿,怎么还知道蓬莱殿里的事情? “七郎叫人看着我?” 云滢作恼地要撒手,却被人固定住不许动,圣上轻哼了一声,那男子温热有力的气息洒落在她玉颈处,叫她稍稍动了心思。 “朕用人看着你做什么?”圣上略有些无奈道:“只消看看旁的嫔妃今天描了什么新鲜妆容,就知道你又捣鼓出来什么东西了。” 往常宫中常见的样式圣上见得多了也就逐渐习惯,但是今天有好几个嫔妃拿了青黑色的油膏画眉,还用了素粉扑颊,胭脂画眼妆,颧骨上贴了几颗小巧珍珠,拟作泪痕,颇有几分鲛人泣珠的感觉。 饶是他平时对嫔妃们的行礼请安一向不大在意,今日也停了轿辇,叫人问了几句。 乍一看这过分强调眉眼的妆容,皇帝还以为是这些嫔妃久居深宫,有怨望君王之意,但问清楚原委之后却又是哭笑不得。 “瞧瞧你做的好事,”圣上抚上她重新勾画过后的浅淡蛾眉,“白日里尚且将人吓得不清,若是夜间岂不是叫人以为宫内有邪崇?”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不过是画来玩玩,又不曾招摇过市。”云滢往圣上身后扫了一眼,看见几个新轮值的女官素着一张面,神情刻板地站在那里,忍不住笑了:“七郎坐拥天下,什么没见过,还会在意宫人的妆容吗?” 她涂的唇脂颜色、喜欢的衣服纹样还有首饰,都是宫中竞相模仿的对象,人不能长成贵妃这个模样,但妆容总还是能效仿的。 本来前些时日圣上见宫中后妃多用樱桃红的唇脂,虽然千篇一律,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现在这个却不成。 她说着不介意皇后的养女模仿她,实际上还是生气,偏爱搞些怪模样的新妆叫人传出去效仿。 “贵妃说朕宠爱你是因为阿滢哭啼时梨花带雨,这话总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圣上玩笑似的伸臂将她抱起,不顾云滢惊呼了一声,把她抱到内殿去,“贵妃现在可比朕贵重上许多,朕哪里敢叫你哭?” 庭院内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不敢直视圣上与贵妃亲热的场景。 特别是御前的内侍,那日见到了皇后宫中养女之后,他们就更加清楚贵妃在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份量。 那一个容貌相似的女子衣衫半褪地跪在地上,圣上都不会有半分怜惜,但是贵妃与圣上的私话是一点也不许人听见的。 云滢羞窘得厉害:“官家快放我下来,我现在可是两个人,重得很!” 圣上却没有松开,笑吟吟地把她放到内殿的软榻上去:“哪里重了,他才多大,知道些什么?” 她的份量还是同以前一样的,甚至因为之前吃不下,还轻了一点,叫人不免联想到她为了这个孩子受的罪。 “是是是,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外面的人总不是三个月的孩子罢?” 云滢已经很久没有被圣上这样抱起来了,她心跳得厉害,望见圣上正在看她,直接转过头去:“外面那么多人呢,七郎怎么直接抱我进来,您叫我这个贵妃面往哪里搁?” “哪个敢笑话你?”圣上温存揽住她腰肢,含笑相近:“朕是不是依顺着阿滢太久了,从前朕不曾抱过你进殿吗?” 就是因为从前这样,圣上抱她进来的时候大抵都是有几分情意的,难免会叫人误会,以为圣上旷得太久,想同她亲近**。 “七郎不是要一直依着我的吗,我可是有免罪金牌的!”云滢用手去抵住他,笑着道:“不成不成,我才不答应呢,叫人笑话。” “朕既然喜欢你哭哭啼啼,做甚一直要顺着你?”圣上装着要吓唬她,俯身作势要覆上去道:“朕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难道这件事情还要看你的意思?” “我就是这些日子总见人喜欢和我一样的东西,想要大大方方地叫她们知道罢了,”云滢拿了帕子捂住自己的脸,半真半假地嘤嘤哭泣,“她们化啼泪妆同我有什么关系,官家不过是想个新的由头来欺负我罢了!” “朕就是欺负你,你不是也得受着?” 她的声音轻软哀婉,可是一听就是假的,圣上坐在榻边看她做戏,而后捏住她的下巴,将美人的螓首半抬,在上面轻轻啄了一下:“阿滢哭得如此可怜,不如就哭得声音再大一些。” 他如今的面皮远非昔日可比,说着叫她羞窘的话,照样能够云淡风轻:“贵妃确实说的不差,你哭起来的时候最叫朕喜欢。” 云滢低下头去自己脸红,却又听见皇帝笑她道:“阿滢这是在想些什么,脸竟然这样红了?” 圣上附耳与她又说了几句,云滢起初面红耳赤,后来却渐渐放松下来了。 “七郎快别闹,我可受不住美色诱|惑,郎君要是将我弄得起兴,自己再走去喝茶清心,我是不依的。” 云滢被他缚在榻上动弹不得,索性便从了,她含笑望着皇帝,眉眼盈盈,颇有几分有恃无恐:“我是不能喝茶的,郎君,你真的敢动我吗?” 圣上原也不过是说笑,虽然这些时日确实有那个意思,但哪里好真的动她,稍微尝尝滋味就放开她了。 可是她这样一说,皇帝竟当真俯身吻了上去,他不紧不慢地探索自己阔别已久的领地,轻车熟路,又刻意延缓了这个时间。 她今日的穿着,作为贵妃并不奢华,不过圣上解开那衣裳还是有些费时间的,那毕竟是她喜欢的衣裳首饰,不许人撕,他又怕勾到她厚密的青丝,无意间加长了这个吻的时间。 良久过后,云滢气喘吁吁地仰躺在榻上,她无力地躺在榻上,眼中波光流动,倾泻出无尽媚意,去挡圣上的手并不诚心。 “怎么了?”圣上轻轻抚弄着她的发丝,含笑问道:“以后还敢不敢说这样的话编排朕?” 云滢却不应声,只是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七郎,他可是要有三个月大了。” 圣上微怔片刻,原本都是他在逗弄,云滢对这事儿怕得不行,忽然反过来被她这样一说,竟有几分意动。 “阿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别过眼去不看,榻上美人的衣物是他弄乱的不假,但圣上还是有分寸的,他和阿滢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平日里说些什么不要紧,但见真章的时候反倒是他踌躇了。 怀孕固然是叫两个人都高兴的事情,内廷的娘子们都说官家疼爱她,宁可自己忍着也不往别的地方去,但实际上是孕中的女子更加敏感,只是女子矜持,云滢反倒是不好言语,每次等他歇了也就要当做是了结,从不会主动求他来的。 圣上解起来略有些费时的鸳鸯绦子轻易被云滢解开,被圣上注视着解开衣服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过,云滢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只是缓慢地倚靠在了他的怀中。 她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顶多是在圣上愣神的那半盏茶的工夫小声在他耳边嘟囔了几句。 “我都这样了,亏七郎也好意思干坐着。” 云滢的肌肤柔腻清凉,又绵软如絮,夏日冬天里都叫人爱不释手,她像是一段天然的美玉,但是如今圣上环着她,竟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你,你怎么……”皇帝寻不到合适的词来说她,但是美人解了衣裳主动投怀送抱,就算是神仙也会生出些凡心。 干柴在夏日里是最容易生出火来的,只需要那么一点火星子,就足以燎原。 有些人选择索性烧了个干净,但是有些人却小心翼翼,怕越雷池一步。 云滢被人重新放到在枕上,稍有些期盼,也有些像是少女的羞怯,两人该经历的事情已经都经历过了,但是怀着身孕的女子哪里有她这么不知羞的,刚安稳一点,便想着和郎君高兴,本应该含羞推拒,劝谏君王修身养性才对。 她察觉到圣上一路蜿蜒向下,越过山峦丘壑,他的唇齿温柔而炽热,像是他的人一样叫她喜欢,几乎叫人沉溺其中而无法自拔。 但是当耐心的猎人给予猎物足够的迷惑之后,轻易摄住他原先从没有碰触过的一点后,云滢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挡住即将逸出的惊呼,等那阵颤栗过去了,才略带些哭腔地去费力伸出手臂捶他,催促他起来。 “七郎这是在做什么?”云滢无法抑制自己心底的震惊,这不符合她对皇帝的认知,又是羞又是害怕:“您亲一下就算了,快起身啊……这叫人看见算是怎么回事?” 她说起话来声音轻软,带有**之后独有的风情柔媚,圣上怕她乱动,摁住了她还没有因为后期反应而开始浮肿的腿,最后又把她伺候高兴两三回,才泰然自若地起身,他笑吟吟道:“娘娘被朕伺候得可高兴?” “这是我高不高兴的事情吗?”云滢没想到他根本不停,叫自己丢了两三回才肯罢休,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七郎是天子,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她都那么说了,可是圣上还是没有碰她,反而是俯低了身子下去,她喜欢归喜欢,但是这不该是皇帝该有的举动。 “夫妻愉情,无非是叫彼此高兴,这有什么叫你怕的,你不是也试着讨过朕的喜欢吗?” 圣上自己的衣裳连衣襟都没有乱,起身只是为了来收拾她造成的一片狼藉,用帕子去擦她眼角的泪水,才叫外面送了茶水进来漱口,“皇帝怎么了,难道朕便不是你的七郎了吗?” 君王虽然身在九重,但是他这个时候不过是想叫云滢舒畅一些,晚上多用一点膳也就足够了,“朕与阿滢同床共枕过多久,难道阿滢就不怕咱们两个弄出些意外吗?” 她倒是信任男子,但是皇帝自己却十分清楚,这种情况下,就是定力再好的郎君,也不会愿意有片刻的停留延缓,他伺候她高兴,和两个人都要高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你受不了那些东西的磋磨,又怎么受得住郎君?”圣上轻咳了一声,怜爱地轻拍她的后背:“阿滢不必不好意思,以后若是再想,就同朕说好了。” 几个边陲小国进贡了一些女子自我愉情的新鲜玩意儿给天子,他含蓄同她说过,但是把她吓坏了,一样也不肯用,只肯黏着他,不用旁的东西。 但她现下怀着孕,可能又不好意思同郎君说想他,只是由着他夜里稍稍尽兴。 云滢结结巴巴,她得了足意,现在只剩下那一点惊慌,她当时就是好奇,想尝试一下话本里说的那些叫男子快活的方法而已,试的虽然多,但也只是浅尝辄止,圣上就是被她拿来做试验一般,何曾得了真正的高兴。 “可是……”云滢想说些什么,但内侍们已经奉了漱口的茶进来,那些话不能叫外人听见,就捂着脸转向了旁边,“七郎是从哪里学的这样坏,是无师自通,还是以前已经有人试过了?” 皇帝漱了几次口,才叫内侍们下去,去扭她转过来,笑着骂了她一句:“没良心的小妖精,除了阿滢,你觉得朕还会伺候过哪个?” 他们之间的构造差异本来就存在,她要服侍得他舒心畅意自然会疼痛,或许还会作呕,男子在这方面反而更容易伺候得妻子高兴。 云滢害羞地藏在引枕上不肯起身,但心里总是有些高兴的,她偶然从指缝里去看皇帝,瞧见他温柔神色,忍不住低声调笑:“那七郎怎么办?” 他能豁出脸面,伺候得她十分高兴,但是皇帝却不允许她服侍他,明明都是**不知道多少回的人,反倒是把她衬得像是惦记童男子元阳的妖精一样。 “你喝不得茶,又不是朕喝不得,奉茶内侍来得勤些也便好了,”圣上淡淡瞥了她一眼,“修身养性几个月,又不是什么难事,无非是有阿滢在,才增加了一道考验。” “七郎,你对我这么好,我想你要是个内侍,我们两个做对食大概也能过一辈子,”云滢起身靠在他怀里,青丝如瀑,散落在她的脑后,“之前官家不是说想放一批宫人出去婚配吗,我觉得不如也放一批内侍出去,要放就都放好了。” “这是哪里的话,你与朕做对食,那咱们的孩子从哪里来的?”圣上取笑她的天真:“阿滢不知道吗,内侍的前程都在内廷,出了大内,他们哪里还有前程可奔,你放他们出去,也得人愿意才行。” 宫人们出去后还能由爹娘做主,找一户人家嫁了,但是内侍们却不大行,毕竟他们已经不能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而一般内侍力气也不如外面做苦工的杂役,几乎样样不如人,活下去都艰难得很。 “先朝有些恩典便是叫内侍年老之后不必还乡,可以留在宫中西内荣养一生,阿滢倒是反过来了,”圣上取笑了几句,见云滢面上微有不虞,便笑着改口:“那娘娘要是有这份心,不如就等着开恩放还的时候差人在内侍里登记造册,若是真有思念家乡的,放出去也好。” 历来天子赐恩,都是赐还宫女,然而有许多自阉的中人还在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这件恩典本来是因为要给云滢腹中的孩子积福才有的,就算是有些别出心裁,圣上也是愿意许她的。 圣上与她正在说笑,她这么个样子,总得梳妆好了才能去用膳,云滢正想使唤圣上拿玉梳给她绾发,忽然看见江宜则从外面进来才住口。 江宜则知道帝妃正在亲热说话,这时节不大愿意人来打扰的,但是事关前朝与皇后,他自己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上报天子。 他向圣上和贵妃行了叉手礼:“官家,开封府尹范知贺范相公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听宣了,不知道您见是不见?” 这个人皇帝是和云滢说起过的,倒也不用避讳,虽然品阶还不够随驾行宫,可也是在皇帝面前留了名字的。 “范相公既然来了,那七郎自己在书房见他,我便先回避吧。”云滢心下微动,但是还是笑着出口:“范相公不是素来以‘强项令’著称吗,若是瞧见我在这里与陛下腻歪,还不气得将明光堂的顶子给掀了?” “他不好好待在府衙里替朕办差,怎么奔到行宫来随驾了?”圣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与云滢相视而笑:“你是君,他是臣,哪里有你避出去的道理,叫人给他安排一个住所,洗漱沐浴过后,朕在集英殿见他。” 江宜则应了是,退到外面去办差,帘内的圣上正与贵妃闲话抱怨范相公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语气无奈又有几分欣赏,把贵妃都逗笑了。 “晚间若是饿了便先吃,他星夜奔赴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来向朕禀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今日没人看着你能不能吃哪些东西了。” 云滢却还记着他抱怨自己心里没他,用一点牛肉都不好意思和他说,嗔怪地往外推他:“七郎早去早回,把范相公应付走了,咱们再一块用膳不迟,我今日指定等着圣驾荣返。” 圣上通体衣裳济楚,让内侍们服侍稍微整理了一些便能出去,岫玉见云滢一头原本顺滑的青丝已经松开了,便进来送些熟水奉与贵妃,“娘子要不要先吃些什么东西垫补,等官家回来正经用膳?” 贵妃最近又变了,一日三餐外还经常馋些零嘴。 云滢的神色平静下来,摇了摇团扇,“也好。” 开封府尹既然已经来了,圣上今夜大概是没有兴致同她来用晚膳的。 “外面天不好,恐怕少顷又是要下雨的,叫人熬些姜茶分给下面人,”云滢起身下榻,她望着外面的天色,双眉渐渐蹙起:“让人唤凝清殿的供奉官长生到我这儿来,悄悄的,尽量别惊动皇后。” 岫玉应声,她不太明白皇后都已经被软禁起来了,娘子还有什么不足意,非得在这个时候召见一个供奉官问话? “不知道娘子寻他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岫玉的好奇心叫她多了一句嘴,她要是想叫人想法子不惊动旁人还得叫一个理应在凝清殿一道禁足是内侍来明光堂。 “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就是了。”云滢平日里觉得她这个二姐夫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没想到居然还能闹这一出:“他得罪了我,正好官家不在,把他叫过来骂一顿才好得很呢!”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娘子,若只是为这个,这个时候咱们去请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恐怕不大好……” 岫玉有几分犹豫,她毕竟还是知道娘子这些日子同韩国夫人说的事,有陛下的宠爱,贵妃在内廷里怎么样当然没有人管,但是贵妃分明是有意叫皇后这件事情闹起来的,她该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沾手。 虽说这件事情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推手,根本便不会呈送到圣上面前来,但本来也是皇后有心媚上,自作自受,又不是贵妃设的圈套。 今日范相公刚到,贵妃突然要叫一个内侍过来,圣上就是再怎么喜欢她,大约也是要生出疑心的。 “圣上是个明理宽厚的人,就算是再怎么同皇后生气,还不至于牵连到无辜的奴婢,更何况这事原也没到废后的地步,”岫玉望着坐榻上的贵妃,劝慰道:“娘娘不如瞧瞧集英殿的动静,有什么事情不妨容后再说。” 云滢沉吟了片刻,岫玉说的不无道理,她本来是皇帝赐的人,但又不是皇帝亲近的心腹,晓得只有贵妃尊荣她才能安好,有些事情倒不会向皇帝禀报,反过来会给贵妃出些主意。 “一个供奉官而已,又不知道什么事情,想来官家就是生气也总不至于拿皇后身边的人出气。”云滢叫人去关了窗户,叫膳房将正经的晚膳先往后搁一搁,“也不必叫人费心盯着集英殿,叫人看见了反而坐实我后宫干政。” 长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圣上的意思放宫女出宫也是要在回銮之后的事情,倒不必这样太心急。 “等官家回来再说,”云滢把手中的团扇搁到了一边,望着凝清殿的方向:“官家与圣人一向不睦,为着皇后私自用香的事情都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也不知道这一次还要闹出什么来。” 进献养女的事情虽叫圣上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到禁足的地步,先皇后争宠的时候误用花汁,导致皇帝呼吸不畅,病了些日子才好,才被废后,也就是秦皇后幸运一些,没损及圣上的身子,又不是为着自己争宠,顶多关上几日。 但这件事一出来,恐怕就不仅仅是禁足这样简单了。 说着说着,外面竟然已经飘起了雨丝,云滢听着夏雨敲击在窗棂上的清脆声音,闲在在地去逗弄兽苑新送过来给她养着玩的鹦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范相公此来,可真称得上是来者不善四个字了。” …… 圣上虽在明光堂内殿与云滢亲昵缱绻,不论尊卑,但是到了前朝便又是另一番神态。 范知贺一路辛苦,在日落之前赶到汝州行宫,为了面见圣驾不失仪,只稍微喝了几口水解喉间干渴,皇帝的赐膳都没有受,火急火燎地赶到了集英殿。 虽然圣上吩咐内侍伺候他换洗,然而当皇帝坐到御座上受人参拜时,还是能明显看出来他面上的风尘疲惫。 天色逐渐暗沉下去,透着分外闷热,内侍早在案上摆了清心的薄荷茶,虽然按照圣上的喜好没有加冰,但泡茶的水也是滚沸之后在井里镇过的,稍微抿上一口,叫人通心舒畅。 “臣范知贺恭请圣安。”范知贺跪地朗声,本来国朝是不遇大典礼不跪拜的,但他挺直脊背拱手,人跪倒在地上,以手触额,对皇帝一丝不苟地行了稽首礼。 “朕躬安。”圣上端正地坐在御案之后,声音稍显沉厚,叫他起身,吩咐人赐座看茶:“范卿不在府衙,怎么来行宫了?” 臣子行大礼,当然是有大事要禀奏,只是事先圣上收到他往行宫拜谒的奏折,并不曾说明情由。 “回陛下的话,臣因受人状纸,方来惊扰圣驾。” 范知贺当日接到拦路人的状纸,起初只是以为哪家豪强见人家的妻子美貌,强占了他的夫人,毕竟这个年纪,又有丫鬟随行,该知道家境还是不太差的,就算是拐卖妇人的那起子东西,也该知道有些是不能招惹的。 谁知道把人叫进内堂细问,问出的事情竟然与今上有关。 “臣敢问陛下,内廷之女何数?” 圣上对这种开头已经很熟悉了,神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没有谁会愿意外臣一直盯着自己家里的事情,若说皇帝像是个长舌妇一样,天天去问臣子昨夜与哪位美妾宿在一处,妻子与旁的小妾吃不吃醋,又或者有没有意思再添上一两房,臣子们表面得一五一十地答,可心里怕是也得悄悄不敬地想,圣上管得也忒宽了一些。 奈何作为君主,国事与家事原为一体,臣子们想劝谏内廷之事,皇帝也不好直接驳回去。 平日里被问一问也就罢了,偏偏这些时日皇后始终未出凝清殿,贵妃有身孕,又得他钟爱,只怕前朝也有人要沉不住气,问上一问了。 “内廷规制,向来参照先朝,卿来问朕,还不如去问都知与皇后。”圣上抿了一口茶,已不如先时有兴致:“不过这些为朕家事,又干卿底事?” 他鼓励臣子因为先前的事情而赶来奏报于上,但是这并不代表内廷发生的一点小波澜,也被人当成天大的事情。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内廷采选历来由内侍省负责,确实不是臣所能议论的事情,”范知贺坐在下首,面上倒还平静:“但臣以为,内廷粉黛三千,宫娥盈列,哪里还不够陛下受用,若是抢夺臣妻入宫,只为天子一时之幸,臣却觉不妥。” 他话音刚落,圣上便已经将手中的茶盏掷于地上,透亮的白瓷碎成尖锐的薄片,四分五裂,空旷的内殿发出叫人害怕的脆响,在内服侍的近侍都被范知贺的口无遮拦和天子的怒气所惊,魂不附体地跪到了地上。 江宜则还算是比较好的,他是跟随在圣上身边的亲近人,又是掌管内侍省,女子入选与陪寝君王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因此斗胆发言:“范相公这是哪里话,圣上已经停了今年选秀,下令许民间自由婚配,宫中节俭,甚少举行大宴,奴婢虽然是内官,也知陛下端正自持,并不曾与臣妻私下见面。” 范知贺长久不侍奉天子,恐怕还不知道如今宫中的风向,就算是圣上想要纳娘子,明光堂里那位也不会准的。 更何况是臣子的妻子,皇帝就算是再怎么猎/艳,还不至于抢到臣子身上。 “范卿,”过了良久,圣上才看向他,声音里隐隐有着怒气:“你知道你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吗?” “臣若无实据,自然不敢妄言,”范知贺跪倒在地,神色间满是坚毅:“臣近日得一乞丐拦路喊冤,接过状纸方知,那名乞丐原本是汴京城中一名小吏,数月前新婚妻子遭人强抢入宫,他求告无门,又被撤了官职关入大牢,出狱之后一贫如洗,家中母亲卧病在床,只能靠乞讨到臣府衙中告状申冤。” 打官司是一件耗财耗力的事情,普通百姓家中,若是不逢天灾**,自可安稳度日,但是一旦沾上些什么官司,又或者得了大病,要变得贫苦艰难也是一件很快的事情。 这些事圣上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天子之尊不能轻动,今年他除了驾幸行宫,也不过是与云滢出去游玩了两次,身边何曾有过旁的女子? 但是皇帝知道范知贺虽然是个难缠的臣子,可若没有真凭实据不会随便说话,没说什么,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起初并不敢语及圣上,是臣命人细细追查方知,因此民间并不曾有乱污天子之名的谣言。” 范知贺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知道这种有损官家圣誉的事情不能轻易说出口,一直也是叫人秘密求证,不敢公之于众,连这次来行宫,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不曾经过第三人之口。 “甘露十五年暮春,袁家新妇三朝回门,于中途失踪,袁凯德历经寻访,方知自家娘子被秦府所掳,他上门求告,却被人许以财帛女色。” “袁家是小门小户,自不敢与皇后母族相争美人,只好委屈求全,过了几月才重新登门,”范知贺不好明说,稍微隐晦了一些:“谁知秦家四郎说那女子早已送入宫闱,小门之女,得以身侍天子,实乃万千之幸,不许他再来,而后袁凯德又到官府屡次呈递状纸,皆被驳回,以至于被关在狱中一月有余。” “臣从袁家街坊口中得知,这些日子原本他家中突然阔绰起来,只是在入狱之后才突然困顿,总有贵人差人送财帛与他,经查验,确为秦府车马。” 范知贺低头道:“而秦府下人也有招供,这些时日确实在从许多民女之中择选合适者,送入宫中充当皇后养女。” “仅凭这些,范卿就断定,是秦家将那个女子献给了朕吗?” 圣上也蹙起眉,天子脚下,皇后母族里出来的郎君居然强抢官吏之妇,还将一盆污水泼到了天子头上,皇帝当然不会高兴,“皇后对宫中之事向来上心,若此言为真,宫中掌事怎会不知她已非处子之身?” 范知贺不太好说明白,皇室里面非清白之身入宫的嫔妃有许多,那些女子容貌上的出色足以叫帝王忽略那一滴血。 “是与不是,官家一问皇后便知。”范知贺从袖中掏出秦府家丁婆子以及袁凯德和街坊的证词,“因臣并非直隶府衙,事涉皇后母族,亦有诸多不便,状纸证词俱在,还请圣上御览。” 他要传唤人,其实是有些麻烦的,而刑不上士大夫,秦氏又是皇后族中人,其间种种,盘根错节,他为了皇帝的名声,也不好传人过堂,当然,他的职位也不足以传朝廷命官问话。 也只有圣上,才能审理此案。 皇帝身侧的内侍弯着身子走过去,将状纸呈交圣上。 “臣此来匆忙,来不及带上原告与证人,只好叫他在臣府衙中养伤,将人暂且扣押,若是圣上有疑虑,可传一道旨意下去,派御林军将人拿来就是。” 范知贺看圣上的模样大抵是不知道的,但他不太清楚皇帝的心意,加上按照供词上所说,这个女子入宫的时间大抵不会短,若是圣上已经幸了她,那他也不好再要人了,“是非与否,只在陛下圣裁,若确实并非皇后进美人,臣今夜便赶回开封结案。” 圣上闻弦知雅意,若是按照他所说的,皇后大约已经将人献给他了,哪怕这个人是真的袁家新妇,但如果已经承受了君王雨露,那臣子也是不能同皇帝争抢一个女人,只能将错就错,含冤蒙屈。 他略皱了皱眉,无奈又好笑,这实在是将他想得有点不像样子,看起来同他表面的刚正古板可是大不一样,他叫内侍们将灯烛掌上,拿近细看,但越看下去,眉宇锁得越紧。 上面除了那些范知贺同他说的话,还有许多婆子的供状里污秽不堪的词,什么内外两用的合欢药饮,还有种种调|教青楼已经破身却又不肯听话良家妇女的器具,也不知道范知贺和那袁氏小吏听到这些话心里是何等滋味。 虽然他没有临幸过皇后进献的女子,而这里面所提到的也没有男子欺辱她,但是依旧叫人怒不可遏。 毕竟是要做内廷嫔妃的女子,皇帝不在意她以前是否有过丈夫,但是如果皇后和秦氏已经起了把人送到内廷的这种心思,还叫女子借助外物奸|污她,即便是为了叫她修炼内媚,将皇帝伺候得更能尽兴,也是不能容忍的。 江宜则不好去瞧臣子们递给皇帝的状纸,但是他稍微留心一些,便能瞥到圣上的面色,那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叫他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跟在天子的身边,难免就会知道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东西简直要折人的寿命。 “范卿既然已经到行宫来了,便没有即刻就走的道理,”圣上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放下状纸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手握住的地方留下了痕迹,“行宫景致与京中有别,朕会让人给你安排一处馆舍,你暂且住上两日,孰是孰非,朕问过皇后自会有答复。” “虽说朕并不曾见过那人,但若是真的,朕也不会姑息纵容,将旁人的妻子留在宫中。” 圣上既然已经开口,范知贺也没有停留在这里的道理,他起身告退时发现圣上面上仍有些温和笑意:“外面风雨大作,宜则,叫人给范相公引路提灯,打一柄伞去。” 他是外臣,没有大事当然不能见后宫之人,哪怕是皇后也不行,况且又是这等丑事,圣上与皇后自然要在内廷私话家常,不能到外人面前说个分明。 本来这时候应该还是有一点光亮的,但是外面下着雨,显得乌沉沉的,陈副都知亲自为他撑伞,这也算得上是君主赐予臣子的极大殊荣,他走在路上,见陈副都知似乎完全没什么反应,未免也太波澜不惊了一些,稍微有些奇怪,但也不好问些什么,随着人一道去自己的馆舍了。 陈副都知看着范相公面上疑惑,也不多做解释,只能暗地里叹息,人倒霉起来的时候果然坏事一桩接一桩,走运的时候不用怎么想,好事就来了。 皇后如今已经彻底失了宠,而贵妃却是如日中天,隐隐有取代之势,自从贵妃到了福宁殿以后,那彤史上真正记录的也就只有贵妃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人是一定会被还回去的,皇后说不上被废,但恐怕在圣上这里最后一点情分都要没了。 彼厚我薄,贵妃恐怕也要离坤宁殿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天,大概是真的要变了。 …… 天边一道闪电突然划破乌云,将内殿照得更亮堂了,圣上独自坐在御座上,范知贺并没有将这些状纸带走,微凉的风从外间拂过,调皮地掀起那状纸的一角,叫皇帝看得更清楚一些。 案几上的茶已经用尽了,但是奉茶的内侍却迟迟不敢过来换茶,怕一不小心触到了圣上的霉头。 江宜则垂手立在一侧,那状纸上的东西他一眼也不敢看,但是圣上坐在这里生气也不是办法。 直到有小黄门在外面趁着圣上低头沉思在门外招手示意,江宜则才敢挪动,走出去问了几句,而后才回来。 “官家,”他出言提醒,示意奉茶的内侍将茶端过来,“这个时辰了,您该回明光堂陪娘娘用膳了。” 贵妃今日说会等着圣上一同用膳,皇帝这个时候不回去,云滢还在等着他。 外廷的人总说云贵妃专宠于君,但是这些近身伺候圣上的人却不这样认为,正是因为有了贵妃,他们伺候圣上可比之前轻松许多。 都不必贵妃在圣上面前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只消提一提到贵妃,圣上面上也会多一些笑意,叫底下的人松快不少。 “叫她先用着,不必等朕了,”圣上这回听见云滢的名字却没有露出怡然神色,反而叹了一口气,“就说朕还在议事,让贵妃按着时辰歇下,别为着等朕不睡觉。” 圣上一向是将内外朝的事情分开的,不将在外面的情绪带到宫中,皇帝如果回了寝殿,从来都是温和风雅的,毕竟云滢又没有惹他,何必拿这些不痛快撒气撒到女子的身上,而宫中如何翻涌,也不会影响到圣上理政的态度。 但是今日他现在这样,如何好回去见她? “江宜则。” 圣上等领旨的内侍出去之后唤了一句,却又没了后文,江宜则见圣上这样,只上前应了一声在,等着圣上的吩咐。 “你到凝清殿去,请皇后过来一趟……”圣上说到一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叹了一口气,又改变了主意:“算了,外面的雨这样大,还是朕去瞧瞧她。” 江宜则应承下来,他见圣上将状纸都收了起来,连忙到外面吩咐人去置办车驾雨具,圣上对皇后一贯是很尊重的,若是有事都是亲身去中宫殿里寻皇后说话,不大会像是传召下臣那样,将皇后传到福宁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集英殿暂且算得上是外朝办公之处,皇帝在这里召见皇后多有不妥,而贵妃在明光堂,当着她的面问话不妥,反正也是要挪地方的,倒不如只湿了圣上一个的衣裳。 凝清殿近来门可罗雀,圣上下诏不许人扰了皇后的清净,因此嫔妃都不会过来给中宫请安,虽说不缺衣食供给,但连带着皇后每日的用度都是有专门的人送进来,这同禁足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皇后交了权柄,人一旦开始无聊,免不得也散漫了起来,她镇日不描不画,只是一副闲散姿态,或者与长膺下棋饮茶,或者看一看书,反倒比之前松快了不少。 除了担心云滢会暗地里使什么手段,每日所用之物,无论衣饰还是饮食都要叫人检查一遍外,没什么可叫她操心的。 因此皇后在听到圣驾冒着雨过来的时候,多少有些惊讶。 “官家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皇后从床榻上起身,她现在没什么账册和事情要处理,每日歇下得便早些,她叫人来整理妆容头发,面上不见多么高兴,只是请罪道:“官家容妾稍微梳妆打扮一些,如今仪容不整,还请圣上恕罪。” 但是她心里也很清楚,皇帝现下来大抵不会是因为想要见她,或者是想要解她的禁足,毕竟圣上的心性轻易不会改变,说是要将她禁足到回銮,若不是父兄有了天大的功劳,决计不会这样轻易地低头服软。 连太后现下都不打算管她了,圣上又岂会俯低身段来求和?无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罢了。 圣上虽然心中有计较,但还是依着她让皇后的侍女进来服侍她梳妆。 只是这一回,圣上难得有耐心,坐在内殿看着等她梳妆,虽然一言不发,可还是在这风雨夜里叫她觉得有那么一丝幻想。 这似乎是头一回,她那面模糊的铜镜里,倒映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她的身影,而不是什么别人,哪怕是面色不佳,也足够叫她欢喜。 皇后虽然盼着这样的时辰再长久一些,但是侍女们的手脚却都很麻利,倒不是这些人不明白主子的心意,而是圣上在一侧瞧着,擎等着和皇后说话,她们哪敢不手脚勤快些。 “官家似乎还是头一回有兴致坐在内殿看妾梳妆打扮,”皇后淡然一笑:“一转眼都要七八年了,从前每回您都是匆匆去上朝,嘱咐妾不必等您回来用膳的。” 她坐到圣上坐榻的旁边,“妾初嫁陛下时,常想着一首前朝的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后来连咱们一起剪烛心的时候都少了。” 烛光柔和了身边男子的容颜与神情,皇后望着圣上的侧颜,静静道:“您是君王,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两人许久未见,其实那件事情几乎也过去得差不多了,但是圣上抬头向她投去一瞥,却叫她再也没有机会说下面的话。 “朕是在想,皇后方才上妆的时候,倒也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圣上吩咐内侍和宫人们都退出去,独留两人在内殿说话:“怎么做出来的事情,就如此恶毒。” 皇后惊愕莫名,她抬头去看圣上,正逢上皇帝凌厉的目光,他不大在意皇后这副模样:“袁徐氏是不是在你这里?” 袁凯德的妻子闺名唤作徐芸娘,只是因为已经嫁了人的,所以圣上也便不按从前做女儿的称呼来叫臣民的妻子。 皇后震惊了片刻,圣上来兴师问罪,她倒也不算太惊讶,并不为自己辩解,也不立即跪下认错:“官家怎么知道的?” 其实那个姓袁的小吏来闹过之后,家里人也曾悄悄同皇后说起过这件事,然而当时大家不过是觉得那人实在是贪得无厌,明明最开始都说好了,后来却又反悔不干,就算是卖妻子,也没见过这么不满足的,许了多少好处,还是不肯依。 本来前几次秦家都是愿意息事宁人的,但后来次数越来越多,便不耐烦起来了,毕竟袁家不过是小门小户,皇后要一个女子,那是给他们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变着花样要钱,实在是烦不胜烦。 但人都已经送到宫中去了,秦家在这个女子上面花费了许多心血,而这个女子又确实美貌难得,索性就把人打了一顿丢出府去,而后才同皇后说起。 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还敢闹到官府里面,虽说主管的官吏与秦家交好,已经用污蔑高门大族、失心疯的理由把人关了起来,但后来居然被人放了出来。 但是她以为既然圣驾在汝州行宫,家中又有人看着,就凭他一个人能翻得起什么风浪,但是还是叫圣上知晓了。 “范知贺已经要人要到了朕那里,梓潼觉得朕是如何知道的?”圣上强忍着不快,尽量平静地问道:“人真的在你这里吗?” 皇后莞尔一笑,在这雨夜里显得有些诡异,她笑着望向圣上:“官家不是已经见过那位了吗,何必明知故问?” “瞧瞧你做下的好事!” 圣上略含了怒意将状纸递给了皇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秦氏,你是失心疯了吗?” 皇后母家姓秦,但已经有很多年不会有人拿带有姓氏的称呼来这样叫她了,圣上突然这么叫她,带给皇后的冲击远比那拍桌子的一掌要大,她起身行了一个叉手礼,“妾是皇后,那个芸儿不过是一介民间妇人,要她来伺候陛下,为陛下生养儿女,是她的荣耀,也是妾作为皇后,关心天家子嗣的本分,何罪之有?” 她一眼也不去瞧那上面的罪状,因为这些纸上的东西远不如她自己知道的多。 “所以皇后便欺辱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把一个受尽你们秦氏羞辱的女子不明不白地送给朕?”圣上提高了音量,虽然不算太刺耳,但在这里说起这些,总是叫人心惊的,“亏你也是大家出身,如何用得这些下作手段?” 圣上那日见过芸儿的脸之后,便知道了皇后的意思,因此后面也没对这个女子多加关注,连姓名也没有问过,她是皇后的养女,皇后愿意养一个人吃闲饭,他也不会有异议。 毕竟,瞧着她那张脸,圣上也不会喜欢要她出宫嫁给别人的。 这个女子同云滢已经有五六分相似了,一想到有人会在夜里同她欢好的时候想到贵妃的容貌身段,就叫人觉得恶心。 今日范知贺来向他讨人,皇帝便有几分猜到是皇后生辰那日的女子,但却又不好同臣下明说。 “下作?”皇后从来没有被圣上用这个词评判过,她躬着身子,几乎不敢相信地抬头去瞧皇帝,满眼含泪,却又不敢置信:“妾是官家的妻子,替您执掌内廷、抚养皇嗣数年,便得了您这么一句评价?” “我也不想这样下作,可是官家何曾给过我这个机会?”或许是只有他们两个在这里,皇后也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您何曾拿我当妻子看过,妾刚进宫的时候,您不喜欢我的容貌,怀念旧人,又到佛寺里去偷偷会见废后,您当我不知道吗?” 圣上新婚时对她其实也就是比陌生人更好一些,毕竟两人从未相处过,又没有一见钟情那样的心动,皇帝勉强对她好,试图做一对恩爱夫妻,她不是感觉不出来。 皇后就那样望着他,紧绷着面部的线条,眼泪一颗一颗地涌了出来:“官家不喜欢我也没什么,您同样也不喜欢后宫的嫔妃,我时常安慰自己,您不过就是这样冷淡性子的人而已,对谁都是不偏不倚,好歹我是行过典仪、从正门进入内廷的中宫皇后,就算您不喜欢我,好歹也会给我应有的尊重。”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您现在又喜欢上云氏了呢?” 皇后在云滢之前,并没有见识过圣上宠爱一个女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自己求他纳哪个妃妾、升降嫔妃们的位份,皇帝大抵都是同意的,甚至从来不过问这些,“我知道圣上喜欢她,她生得合您心意,我便又替您搜罗了容貌相近的美人,难道您不喜欢吗?” 能做到她这样的,能有几个人? “您为什么就是这么铁石心肠,不肯待我好些呢,哪怕就像是对待贵妃那样的一半对我也好啊!”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她今夜无疑是有些僭越过头了的,但是这恐怕会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皇帝说起这些:“我除了容貌,哪里不如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 她的学识、见识、出身、谈吐乃至于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是都比云滢要强的吗? 可是她的丈夫,眼中只有云滢,却没有她。 圣上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皇后,听着这些诉情的话,他照旧面色平静:“朕记得皇后入宫之前,你家里人正在给你议亲,而那个时候,朕并没有为了立后而重新选秀的意思。” 天子选秀,民间须得停止三月婚嫁,但是当时后宫并不太平,圣上几乎没有心思去选秀再立新的皇后,只是太后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后,须得选一位贤内助出来,约束圣上的一言一行,因此让内阁拿出几个人选,供自己挑一挑。 这几位新任皇后的人选,都是圣上当年倚重的臣子合议出来的。 虽说皇后的父亲当时为了避嫌并不在这些人之列,但是朝中勋贵很多都是与他交好的,若是他真的不愿意,皇后的姓名根本不会出现在名单里。 只不过当宫中有意重新立后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秦家就不再说起给皇后议亲的事情了。 “太后同朕说,当年择你是因为皇后娴雅端庄,识大体,想来如今也是要后悔的。” “把那个女子交还给她夫家,范知贺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圣上淡淡道:“有些事情朕不愿意追究,也不愿意因为疑心坏了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但是并不代表朕不清楚。” 这个女子本来就是寻来给皇帝的,圣上既然已经明确表过态,那这个女子就该被还回去。 而且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好歹也不算太丢圣上的颜面,皇帝纵然气恼,也不至于到了废后的地步。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不苟言笑,只是微微沉了声音,抬头向她一瞥,皇后方才的那口气就忽然泄下去了。 圣上的眼神一向是她最喜欢去看的,澄澈有神,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天子,能直视他的除了太后,也就只有自己了。 但今夜,那里面对着她的只有压抑的怒气,没有半分的喜欢与温情。 他的温和里隐隐藏着叫人心慌的锋芒,仿佛能够看透人心里的一切,她在皇帝的面前无所容身,不像是妻子与皇后,反而像是一个演技拙劣的陌路人。 “官家如此说,妾自当遵从,”皇后垂下眼眸,深深地拜了再拜:“妾让内侍送她出去,劳烦圣上走这一趟,想来贵妃现下还在明光堂等您回去的。” 圣上现在当然没有留宿在皇后这里的意思,皇后也就没有任何无谓的幻想,哪怕现在是七月十五,正好是皇帝留寝中宫的日子。 她的罐子里,已经有很久没有再添新米了。 “这些日子,皇后便在宫中好好地修身养性,”事情既然已经解决,圣上闻言也便起身向外,他吩咐内侍进来,回身瞧了一眼皇后:“以后不奉诏,便不必叫你家中人进来了。” 凝清殿中的宫人在外面候着,他们很少能听见圣上这样的高声,哪怕只有一句,也足以叫他们魂不附体,那一点因为圣上驾临而为圣人生出的喜悦荡然无存。 而御前的内侍早已经备好了雨具,待到圣上从内殿出来,立刻将伞稳稳举住,尽量不叫雨淋到皇帝。 辇车驶出皇后宫中,辘辘之声为雨所覆,暗夜之中几乎不可听闻。 圣上在车中略阖了一会儿眼,但没过多长时间,车驾忽然停了下来。 江宜则在外面隔着一道帘子回禀:“官家,凝清殿的内侍携了那位袁徐氏跪在前面拦驾,说是有事要向您禀报,不知道您要不要见一见? 他是见过芸儿的,但是现在又知道怎么称呼,所以就这样叫了。 拦驾这种事情是很少发生在圣上这里的,即便是凝清殿的内侍,外面又下着雨,皇帝也愿意停下来问一问。 “是哪个服侍皇后的内侍?” 江宜则勉强听清了那个内侍的回话,“回官家,那个内侍是外殿的供奉官,长生。”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回心堂原本这个时候已经将灯烛全部吹灭了,然而此时却明烛高举,太后与太妃披衣起坐,重新整顿了妆容与衣饰,端坐在上首同皇帝说话。 “七郎,夜里宫门都已经下了钥,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时候还来回我?”太后皱眉去看他,稍微有些心疼:“你瞧瞧你自己,身上都被雨打湿了,江都知是怎么伺候得皇帝,竟叫官家这样不体面?” 太后如今夜里睡得早,今天太妃来陪她下棋,正好逢上大雨,她也没叫人回去,留人在回心堂一道歇了。 只不过太后的卧榻之侧只有先帝能睡,所以张太后只在自己的卧榻外面又设了一张床,让杨太妃睡在外面,既不妨碍两人说话,又能宽敞一些。 两人本来都是睡得早、起身也早的人,但是今夜同榻而眠,竟也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人一老,就容易回忆过往的事情,她们在宫中这样久,伴着内殿桌案上留着的一盏烛光,说一说旧事就能聊到很晚。 谁知道才刚要睡下,就有守夜的宫人来报,圣上的车驾往回心堂过来了,有要事与太后相商,弄得两人连忙起身,匆匆梳了头发换上衣服就出来了。 江宜则听见太后心疼圣上,一句话也不敢分辩,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路心惊胆战,相比于圣上这一路的面色,太后这一句半句的责备简直就是春风过耳。 宵禁这种东西对于皇帝而言当然是没有什么约束的,他面色阴沉,看着太后亲自拿帕子来擦自己身前被雨水打湿的地方,神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扶太后坐下:“阿娘不必如此,不过是一场雨,哪里就能把人淋坏了?” “那也不成,快叫长富去给你拿身干净的衣裳来,什么样的急事叫你这个时候赶过来?”太后一迭声地叫人去拿衣裳和靴子来,看着皇帝位置附近水滴落的湿圆圈叹气:“是北边边关出事,蠕蠕派兵犯我边境,还是京城生变,有人意图造反?” 她这一辈子其实经历过的战乱、离别与宫变并不算少,皇帝本来是四平八稳的性子,深夜造访母亲的寝殿,若不是极大的军机要务,大约也是不会来烦她的。 “倒也不是像阿娘所说这样严重,”圣上看向太后,无论如何,张太后与他还是有着三十余年的母子情分,他欲言又止,“阿娘,叫服侍的人都下去罢。” 太后逐渐严肃了神色,她缓缓开口:“你们都下去,守在外面。” 回心堂还有先帝当年的一些衣服可以叫皇帝替换,圣上看了一眼江宜则,“朕进去更衣,你把那两个人传进来,把刚才对朕说过的话再对太后说一遍。” 江宜则应声,击掌传唤,长生与芸儿浑身都被雨打湿了,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太后对长生根本没有印象,反倒是见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不由得疑惑,同坐在自己下首的杨太妃道:“你瞧瞧,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像贵妃?” “娘娘说的是,确实像得很,”太妃瞧着也吓了一跳,勉强同太后打趣道:“要是不知道,大约还以为是贵妃的同胞姊妹。” 太后微微皱了眉,如果不是动摇国家的事情,其实倒也不会太叫人惊慌:“你们都是在哪里服侍的宫人,有什么事情要上奏?” “奴婢是凝清殿供奉官长生,”长生不顾身上的衣裳紧贴肌肤,叫人如浸冰泉一般寒冷,他向太后稽首:“她是皇后娘娘赏给奴婢的对食,芸儿,和奴婢一起在凝清殿做些杂役粗活。” “皇后素来治宫严明,怎么会允许宫人与内侍对食?” 太后面上的神色冷了下去,她这话问出口,其实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叫芸儿的侍女,长得和贵妃实在是太像了,皇后不得圣上的意,贵妃又有身子,不能动她,忽然有这么一个长相相近的侍女,皇后要是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虽说圣上倚重内侍,但宫女都是属于皇帝的,理论上比内侍这种身体残缺的人还要高上一些,万一遇上宫中什么喜事或者国家遭灾,还能被放出去嫁人。 这种把人许给内侍的事情未免有点过分,难怪皇帝留意到便要生气。 “回太后的话,奴婢原本是皇后献给官家的女儿,可是因着官家不喜欢奴奴,奴婢有一日进去奉茶又不小心撞破了皇后娘娘的好事,所以娘娘一怒之下,就将奴许配给了长生。” 芸儿从来没有见过身处权力之巅的太后,尽管之前长生安抚过她,但是真到了这一步,她还是会害怕的:“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许给了城东袁家做正头娘子,是被秦家强掳送进宫里的,如今因为圣上听了前朝大臣的话来寻奴,娘娘令人把奴送出宫……” 她本来便是身遭劫难,此时又冷又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倒也不会叫人怀疑:“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央求了他带奴拦驾告状,否则怎敢深夜惊动太后娘娘与陛下?” 太后起初只当是皇帝将贵妃看得太重,容不得一个奴婢搂着肖似贵妃的美人亲热,说不定心里还惦记着贵妃,没想到这个宫人说出来的话几乎要把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本来对皇后献美用香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深究,皇后弄个美人献给圣上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美人是哪里来的也不必关心,用香伤到皇帝才是大过,也只是皇帝没有吸入太多,所以将人禁足她也没有异议。 但是这个芸儿说的这些话,桩桩件件,都要比用香的罪过大。 “你说撞破了皇后的好事,”太后抿了一口热茶,蹙眉问道:“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可得想明白、想仔细了再说。” 皇后是小君,君夺臣妻,那臣子也得受着,只有君叫臣死的道理,臣子哪里敢同君争,只不过到底不是皇帝喜欢这姑娘才把人弄进宫来,皇后此举又令外朝知道,叫皇帝的颜面受损,大抵免不了要受些数落。 但是相比于她隐隐猜到的点,这个芸儿的出身反而并不重要了。 “娘娘殿中有一名内侍名唤长膺,同圣上生得有几分相似,奴刚被送入宫的时候思念旧人,他便常来羞辱奴婢,教奴婢该怎么伺候圣上才能叫官家满意,”芸儿含羞忍耻地说道:“奴婢那时还不曾见过陛下,直到后来惹得圣上大怒,奴婢进去奉茶的时候正瞧见……” 她到底是女儿家,说起这些到底还是有些为难,芸儿瞥了一眼长生,看到他清澈目光里的坚定,鼓起勇气继续道:“瞧见长膺正要奴婢服侍他那样服侍着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太后手边的茶盏已经被掷到她的面前,芸儿不避那些锐利的细小碎片,跪在地上磕头,“奴婢不敢妄言,娘娘与内侍之事诸多近侍都有所耳闻,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传唤凝清殿的人进来问话。” 她的容貌本来极美,额头沾染了血迹更添妖冶可怜,也不叫人讨厌,“奴婢本来可以即刻出宫和家人团聚的,但实在是心内不安,所以才冒死拦驾告发,望太后娘娘明鉴!” 杨太妃在一旁见太后盛怒如此,也略有些心惊,她用团扇隔空虚按了一下太后的手,“娘娘消消气,为了这一点事情不值当的。” 宫女服侍内侍还能怎么服侍,虽说这些中人已经没有了那物事,其实玩起来比一般男人还要花得多,正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扭曲,更要拿女人作乐。 而一个无根之人服侍皇后,大约也离不开舌灿莲花和手脚麻利这两项了。 太后一向是能听太妃劝的,但是这事实在是太大了,万一是真的,皇后同内侍厮混,哪怕不会有混淆皇室子嗣的嫌疑,但也会令皇帝震怒……乃至于废后。 她心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有些松懈下来,靠在一旁的软枕上歇一歇,其实这个女子说出口之后,她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一个马上就要被皇帝遣送出宫,与家人团聚的女子,如果不是撞破了天大的**,怎么敢告皇后的状? 知道了皇家这种丑事,就算是揭发有功,大概也是活不成了。 但是把守内侍入宫的老人实在是太不仔细了一些,一个肖似圣上的男子入宫做奴婢,亏他们也敢放人进来? “你说那内侍肖似皇帝,可有什么证据?”太后的声音低沉,语速同之前一样平缓:“遴选内侍入宫的都是内侍省近臣,难道他们不曾面过圣吗?” 长生见太后怒气未消,以额触地道:“奴婢久在坤宁殿服侍,原与长膺是一处的,他身形不过有那么几分相似,容貌却不大像。但奴所知确与芸儿所说一致,起初圣人是不曾留心外殿内侍的,可是后来长膺不知道怎么学会了易容术,如内廷娘子一般涂脂抹粉,娘娘便待他亲热了许多,还擢升了他到内殿服侍,隔几日才去服侍一次。” “其中细节只有贴身服侍皇后娘娘的人才知晓,奴婢们这些外殿供奉只知道长膺有一技之长,又极得圣人喜爱,其余之事,奴婢也不敢说清。” 现在再说起服侍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是成心叫人气死,太后虽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但是面上怒意已显,他们这些人,但凡以喜欢一个奴婢,当然是要叫他们日日夜夜伴着,用起来才顺手舒心,这种隔几日才召见一次的做法只有那些年迈但是又不愿意出宫荣养的亲信才有。 低等内侍们都是住在一块的,没有**可言,那人会不会修面易容,又或者是否受皇后几日召见一次,这些话拷问凝清殿的人之后就知道了。 “皇后赐你对食,是对你的隆恩,哪怕有错,你一个奴婢,又怎敢叛主?”杨太妃摇了摇团扇,试图缓和殿内沉闷压抑的气氛,“你该知道,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将来你的前程会如何?” 这事无关乎是非,哪怕皇后真的有错,以后谁还敢用这个长生? “奴婢的主子唯有圣上,天子为君父,奴婢身为臣下,岂可令圣主蒙羞?”长生跪在地上,面容虽有与年龄相符合的惊慌稚嫩,但眼中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历来内侍遴选虽由宫中人把守,但皇后娘娘家中每年仍向宫中孝敬不少人,内殿之人受人恩惠,为人爪牙,包庇旧主而蒙蔽圣听,奴婢实不忍见。” 圣上从里间换了衣物出来,他的面色倒还不算太差,只是原本皇帝在太后面前多是神色温和,即便是换了一身先帝从没穿过的常服,相比从前就显得圣上如今多了几分严肃。 杨太妃看了看皇帝,又瞧了瞧太后,圣上同皇后情分浅淡,隐隐有废后另立贵妃的念头,但还不至于随便给人定罪,现在却把人直接带到了太后面前,心里或许也是信了两三分的。 “娘娘一向慈心,圣上身上沾了点雨自己心里都是疼的,不如也叫他们两个下去换身衣裳,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她看向皇帝,又轻轻碰了一下太后,张太后瞥了她一眼,而后才阖眼颔首,“让人先将他们带下去换身衣裳,吾与皇帝有话要说。” 回心堂铺地所用的砖是苏杭一带烧好通过漕运送入宫中的,寸寸如金,如今却被人的鲜血所染,实在是可惜。 在外面守着的内侍进来收拾擦洗,座上的三位主子却不见言语,直到他们将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太后才望向皇帝叹道:“官家是怎么想的?” 她的儿子她是很清楚的,皇帝早就有废立之心,如今是与不是,皇后传出这种事情都名声不好,圣上难道不会趁机再议此事吗? 其实张太后也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碍着杨太妃还在,太后甚至想问一问从前圣上所言及的那个梦境,难道便不曾有过预兆吗? “中宫为小君,此事非同小可,也不能光凭人一面之词断定,”圣上被太后注视,缓缓开口道:“今夜刺客入宫,惊扰太后,就令御林军搜查整个行宫,叫皇后……和那个人过来问话罢。”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圣上的家事,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但是骤然叫皇后夜里过来问话,总也得有个说法才行。 太后略点了点头:“就依七郎所言,官家写一道手诏加印,叫搜查的人有分寸些,不许搜查明光堂,别惊扰了贵妃。” 贵妃如今怀着身孕,最是金贵,她住在圣上的寝殿,当然不适合夜里被这种事情惊扰,也不应该叫她知道。 太妃垂眸饮茶,她稍有些后悔没有尽早回去,现下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从前圣上待皇后还是十分客气的,若是问什么话也都是自己去寻皇后,而就算是在太后殿中,也是说一句请皇后过来的。 就算人再怎么涵养好,这个时候恐怕也会少了几分理智,但奈何又是天家丑事,不好叫人明查。 …… 云滢听了内侍的回禀,知道圣上夜里可能回来得会晚一些,因此自己用过膳也就歇下睡了,但是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枕边依然空空。 “岫玉,官家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孕中渴睡,皇帝来了不知道,走了也不清楚,反正没人来惊动她好梦,只等自己睡足了才起身,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昨夜圣上回来是歇在小榻上的吗,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声响?” 说是有孕的女子反应会迟钝些,但是云滢还是能觉出明光堂里有些不对劲。 ——往日虽然御前的内侍也是恪守礼节,屏声敛气,不敢喧哗说笑,可是并不会像现在这样,静得叫人害怕,连服侍她的人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回娘子的话,如今马上就是午时了,官家昨夜其实并未回来,”岫玉怕云滢生气,连忙说道:“夜里回心堂遭了刺客,官家往老娘娘那里去了,皇后与太妃都过去了,御林军搜查宫禁,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御林军搜查的地方之中没有明光堂,甚至也没有靠近,只是问了几句就算完成差事:“夜里统领问了奴婢们一些话,说是太后口谕,不准惊扰贵妃,明光堂守卫森严,更是不必查的。” “这是怎么了?”云滢本来以为圣上是被臣子缠住不放,或者是因为皇后的事情同中宫争吵,想在外殿先歇一晚,不料宫中居然遭了刺客:“刺客可曾抓住,老娘娘有没有受伤?” “你也是的,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说不叫你告诉我,你就真的叫我睡着?”云滢心绪稍乱,她起身吩咐人给自己更衣:“早膳不用了,先去集英殿……还是先去回心堂问安,然后再去见官家。” “娘子不必担忧,只是死了几个内侍和宫人,太后与圣上都无碍的,太后还特地叫人下旨,让各宫娘子不必惊慌,不用去回心堂问安。” 岫玉面上也添了几分犹豫,“贵妃不知,昨夜凝清殿被翻了个底朝天,御林军把所有的宫人内侍都抓起来拷问,据人说皇后现下还在老娘娘那里,还没说是怎么个章程,您现在可千万得沉住气,不能去趟这浑水。” 她放低了声音说道:“不知道是谣传还是真的,说是太后娘娘叫女官赏了皇后杖乳刑,听说血都吐出来了,圣人估计这些时日都不能出来见人了。” 这是宫中一道残忍的刑罚,女子那处娇嫩,叫婆子拿了厚厚的木板从两边狠力拍击,那地方穴位不少,又耐不得疼,几乎没人能捱得过去。 每行走一步,牵动起来就是钻心之痛,但是人从外面看,除了身材更加丰盈些,脸面是无碍的,与杖足和针刑有几分相似,但又添了几分羞辱的意味。 皇后是太后自己选出来的儿媳,别说这般羞辱,如果说对皇后有什么不满之处面上也尽量给她颜面,就连宫妃问罪的时候都不许施加刑法,何况皇后? 除非,太后已经认定了皇后与谋反案有关,起了废后的心思。 皇后的宫殿被仔细搜查,分明是圣上不放心皇后的缘故,疑心刺客就是她派的,云滢不知道前因后果,倒也不好胡乱猜测,她让人送了漱口茶进来,把衣裳都放在一边,等会儿再让人进来伺候。 “那袁家的新娘子可曾送出宫吗?” 岫玉摇了摇头:“宫中混乱,奴婢也不知道,但是范相公至今还在温泉馆舍,大概是还没有领到人的。” 范知贺是个倔脾气,随驾名单里既然没有他,他也不会赖在这里享受,一定是领了人就立刻回去结案的,这倒是叫云滢有些奇怪,“皇后殿中当真所有人都被拿走了,那长生岂不是……” 云滢顿了一顿,岫玉夜里当然也会有些害怕,能知道这些就不错了,她问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回答。 “他又不会武功,只是稍微认识几个字,平日里还不得皇后的喜欢,想来会受些皮|肉苦,还不至于被赐死,”云滢皱了皱眉,“早就和他讲,调到内侍省是件多不容易的事,若是他不是这样的别扭性子,现下也不必跟着受苦。” 岫玉知道娘子也就是嘴上这样说说,她含笑搀扶娘子起来:“等圣上将这件事查清了,奴婢让人送些上好的伤药过去,想来皇后经过这一遭在宫中也不大有面子的,您也知道圣上在谋反这事上有多忌讳,如今都不叫外人沾手,说是审了一夜,今天一早直接回了集英殿,和大臣们议事。” 太后因为受惊可以不见嫔妃,安心在回心堂里调养,但是皇帝不能不见大臣,若是天子在内廷避而不见,不知道平地要生出多少波澜。 “官家想来还没有用膳,”云滢望着集英殿的方向,面色略有些不好,“他就这么审了一夜人,早上又要去前面议事,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身边的人都是哑了,不知道劝膳吗?” 宫中侍膳的时候是不允许劝膳的,主子吃多少都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皇帝连着三餐没用过膳,还不得消停,亲近的心腹不知道提点,那就显得有些不够忠心了。 “岫玉,你叫兰秋和蕊月过来给我梳头更衣,既然老娘娘那里不叫我去,官家总不会不见我。” 云滢是知道圣上有多纵容她的,“叫膳房准备两荤两素,然后再煨一炉香菇鸡肉梗米粥,稍后挪开些地方,我亲自下厨做些糕点,不怕他不吃。” 皇帝就算是没有用膳的心思,但是她的一番心意总是不会浪费的,总会给面子吃上两口。 岫玉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瞧见娘子面上不满也就住嘴了。 毕竟这是关心圣上,又不是要搅和到皇后谋反的事情里去,集英殿虽然是前朝,但圣上这般钟爱,娘子也不是去不得的。 而云滢怀孕的症状最近也在减轻,胃口好起来,闻见油烟味也不会想吐,反而得担心她是不是闻着香,想要偷吃两口。 如今宫中突遭大变,人人自危,一般的人不敢随意出来,因此贵妃衣着俭朴,叫人排了仪仗到集英殿的途中,并没有见到几个嫔妃或者宫人,反而有不少执锐披坚的御林军。 陈副都知本来是在殿门口守着的,殿内官家正同臣子们议政,有内侍遥遥见贵妃车驾到来,颇感吃惊,连忙到宫道那里去迎。 “娘娘怎么到集英殿来了?” 陈副都知跑过来还有些气喘,虽然说官家吩咐不许惊动贵妃,但要是有贵妃在,说实话他们的日子也不会有那么艰难,他向里面努努嘴:“官家还在同人议政,娘娘不如随奴婢一起到后面,等着官家议完事再和您说话。” 大臣们都还在,贵妃当着外男的面进去还是很不妥当的。 “那便劳烦副都知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在外面候着,官家要是见我,我才肯进偏殿去等着,”云滢不讲理时也是叫人头疼要紧的,“他若不见我,我就在外面一直站着,叫官家心疼才好。” 陈副都知原本是指望贵妃来宽解安慰官家的,没想到云滢这样不讲理,但是谁叫贵妃如今是圣上的心尖子,她这么说,自己也得照办。 圣上正在听臣子们争执,他面色并不如以往平静,瞧着臣子们为了皇后的事情跪地劝谏,颇有些不耐烦。 如果今日只是皇后私藏民女的事情被外朝知道了,倒还不至于会是现在这种情状,大概会有许多臣子直斥皇后失德,理应自罚。 可换作是废后,那就大不相同了。 皇后是小君,无事不能轻动,仅仅因为夺一个民女和与刺客有关就要被废,连太后都同意了,这实在是叫人不敢置信。 张相看过了太后的手诏,立在一侧沉默不语,至多是说两句请圣上与太后三思的话,但是与秦氏有关的臣子却不大肯信,还是要劝一劝的。 而其余的臣子虽然不清楚天家夜里发生何等巨变,但是根据臣子之道,也要劝一劝的。 “官家,臣子事君,如子之侍奉父母,父要废母,即便母犯七出之罪,依旧苦苦哀求,如今您要废中宫,臣等怎么能狠心如此,不劝一劝?” “都退下去罢,”圣上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人,他是秦氏的族亲,皇帝倒不大理会,而是直直地望向秦家四郎:“秦卿,你稍后留下来,你是甘露三年中的榜眼,想来由你来执笔废后诏书,最是合适。” 皇帝这样说,颇有几分杀人诛心的意思,秦四郎正想跪下称不敢,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太后对这个儿媳虽然说不上宠爱,但是到底也不算坏,皇后与秦家都没做过的事情,怎么会叫太后也会同意废后? 陈副都知见内殿一时沉寂,忙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皇帝听了陈副都知的话,严肃的面色略缓和了一些,圣上轻咳了一声,“暂且都散了,秦卿留在文图阁,朕少顷召你过来。” 江宜则见陈副都知这样鬼鬼祟祟,又在旁边隐约听了一些,知道这必然是和贵妃有关系,心里叹了一声。 每当他们以为圣上为贵妃做得已经足够出格的时候,贵妃总能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来打破他们的认知。 陈副都知比那些大臣们先一步出来传话,云滢自然也就称心如意地带着人到了偏殿先躲起来,等到大臣们都退出去了,才从屏风后面偷笑了一声,慢慢吞吞地移了出来,“原来七郎还是肯见我的。” 圣上虽不如以往会对云滢露出浅笑,但还是无奈地坐回了御座,“你拿自己和孩子威胁朕,朕怎么敢叫娘娘在外面等着晒正午的太阳?” “我哪有威胁陛下?”云滢凑过去亲了圣上一下,见他有些要躲的意思,不免有些生气,坐到了他的怀里,捏着人的下巴又在旁边一连“啾”了好几口,“七郎干嘛躲我,人都走了的呀。” 圣上现下心绪不佳,并没有与她亲近的心思,但还是勉强维持着平静,“阿滢到前朝来寻朕是有什么事情?” “我听人说官家昨夜没有用膳,今晨也没用,怕七郎饿坏了,就自己做了一些吃的端过来,”云滢环住他的颈项:“七郎,老娘娘好些了吗,你就算是忧心生气,咱们也得先用膳才行。” 圣上面上却带了些不悦:“明光堂的奴婢怎么连这么一点事也做不好,是谁同意你下厨,还送到集英殿的?” 他心里略不满,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一些,云滢从没被他这样说过,她本来是一片好心,忽然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眼中蓄满了晶莹泪珠。 皇帝本来这份怒意也不是对着云滢的,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又怯又怕,话一出口其实就后悔了,他小心护住了云滢稍显怀的腰腹,轻声安抚道:“朕不是生你的气,是朕自己心情不好,才会唐突了你。” “你身子重,不好多思虑,现在外面不适合你出来,等事情过去了,朕回明光堂好好陪你,”圣上方才的恼怒都已经散去了,眼中满是柔情,他执住云滢的下颚,正想安抚地亲一亲她润泽嫣红的唇瓣,但却被云滢推开了。 “除却圣上,明光堂里还有谁能管得住我,我听说七郎生气得不用膳,比我自己不用膳还要着急,担心内侍怕你,不敢劝你用膳。”云滢从他身上起来,作势要回明光堂去:“以后我再也不来集英殿扰陛下的清净了,您自己和枕头在外面睡罢。” 这话里的赌气圣上如何听不出来,他看向身边的内侍,早有人起开云滢带来的食盒到榻上的桌案,替圣上和贵妃摆好。 圣上很少拒绝过云滢,她亲手做的东西当然也要给面子吃一些的,他起身扶着她往用膳的地方去,温声道:“那怎么能行,万一娘娘生朕的气,回去把东西都倒了岂不可惜?” 云滢冷哼了一声:“可惜的是东西?” “一饮一食,来自民力,如何不可惜?”圣上看向她,面色柔和:“当然最可惜的还是阿滢的心意。” “这还差不多,”云滢含嗔瞥了他一眼,坐到他对面侍膳:“这些是膳房做的,另一盘糕点才是我弄的,七郎今日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好好用些,别生旁人的气了,我就高兴。” 皇帝现下说是不生气大约不可能,但是云滢这样体贴他,圣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无奈地看她拿了公筷往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夹东西:“你呀……” 云滢侍膳又不瞧他的脸色,不是宴宾客那种排大宴,拢共就这么几道菜,都是圣上与她爱吃的,随便夹过去一些,他用了就好,闻言道:“我怎么了?” “没怎么,”圣上略尝了尝滋味,或许确实是有些饿了,这些称不上是多么费心思的菜品,滋味却比平常还要好些:“阿滢是天下第一的可怜可爱,冰清玉洁。” “那七郎就是天下第一的油嘴滑舌,”云滢莞尔一笑,才不信他哄人的话:“七郎心里想说的是我是天下第一以下犯上的女子,连陛下议政都敢叫停下。” 圣上一夜确实是有些累了,或许起初是怒不可遏,但到了现在尚且能平静地与云滢用一顿膳:“这有什么,还不是朕许了的?” 他要是不许,云滢就是再怎么能哭能闹也不可能走进集英殿的,“老娘娘身边有太妃陪着,你这些日子就不用去请安了,朕忙完这两日,大概也就空下来,陪你去在温泉里游一游。” 圣上抬头看了一眼她,笑意浅浅:“这两日忙也是为了你,可得乖着些,好好待在明光堂里。” 云滢总是有些闲不住的,即便是有了身子也愿意常常活动,她也知道,仅凭皇后强抢民女这一件事情是没办法动摇她地位的,至多叫人遭些诟病,但是圣上的意思,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您为了我在忙什么呢?”云滢撒娇地去握住他的手腕,“分明是在忙前朝的事情,同我有什么关系?” 圣上淡淡地看着云滢,心中百味,复杂难明,垂下眼眸道:“皇后无德,理当废黜。” 侍膳的公筷倏然落到了案桌上,其中一支还滚落到了砖地上,弹跳了几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顿了顿:“太后也是同意了的。”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见云滢面露惊疑,亦苦涩一笑,“怎么,吓着娘娘了?” “七郎,”云滢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江宜则连忙让人换了一副新的来,她手上拿了新的筷箸,犹犹豫豫道:“为什么呀,她……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皇后是除却太后之外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能轻言废立,她以为强抢民女的事情不过是叫皇后风评坏些,叫她没脸,至于刺杀太后,更是无稽之谈。 ——皇后本来就是太后立的,若是没有老娘娘,皇帝只怕一趟都不会去坤宁殿的,皇后除非是自己疯了,才会要自掘长城。 这么快就定罪,连一向维护中宫的太后都是同意了的,这实在是叫人费解。 “皇后私下藏匿良家女子,被开封府尹查知,奏报于朕,”圣上顿了一顿,他同云滢说起这些也不得不说些谎话,“朕到凝清殿去,意外获悉皇后与昨夜刺客之事有关,后来命人拷打凝清殿宫人方知,六年前先皇后早逝也与皇后有关。” 当人看到树上有一只虫子的时候,实则里面已经不知藏匿了多少污垢。 这件事情过去太久了,虽然圣上与太后各有怀疑,但毕竟过往不问,这事如果不费些心思,问也是问不出来的,谁知道那个与皇后有私的内侍见皇后明哲保身,一眼也不瞧向他,竟有些要拉人一同下水似的,供出了不少曾经的事情。 彼时皇后披散了长发跪在地上,她同皇帝刚刚为了民女的事情起了争执,才解了头发睡下,便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御林军披坚执锐而来,在外殿等候她换好了衣裳,梳了简单发式就把人带过来了。 她眼见着这个曾经钻进自己石榴裙下服侍的男子用那可灿莲花的唇舌忙不迭地推自己下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渐渐有了一丝微笑。 她知道,自己已经全然地完了——这种感觉,即使是太后身边的嬷嬷拿出了她素日与内侍相戏所用的器具和小玩意儿向太后展示时也没有过。 可笑他还以为只要供出了自己,他就能少一点刑罚,既然知道了这些,太后和皇帝又怎么可能容忍他活下去? 圣上平静地坐在上首,略有些怜悯,抑或是嘲讽地看着她,像是陌路人一样。 她找的是个什么人,不单身体上不是个男人,就连一点担当也没有,除了一副皮囊,根本叫人看不过去。 “秦氏,你还有什么想要辩驳的吗?”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她,语调平静,带有一点莫名的威压,高高在上,仿佛她是被废的庶人一样,叫她很不喜欢。 “妾无话可说,甘愿引颈受戮,只是这些事与妾的家人无关,还请圣上放过他们,”皇后淡淡道:“昔者唐高宗私会王、萧二庶人,武氏闻悉,骨醉二婢,若是陛下也愿意像高宗弥爱武氏那样,妾就算是明着杀了她又算得了什么。” 她未施脂粉,反而显出人本来的干净透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您那个时候不就已经定了我的罪吗?” 从废后去世结案之后,皇帝同她便已经不再有夫妻之事了,虽然同床,无非异梦,做给外面人,主要是太后看而已。 “官家知道,彤史上是不记皇后侍寝次数的,所以您除了初一十五过来看一看我,却从不肯宠幸妾,也从来不期待我们的皇嗣!” 皇后笑着流眼泪,耳边的耳珰只剩下一只,再也无法限制主人的动作,只能随着她仰合的动作一起摇晃:“您知道吗,我有一个罐子,里面装满了您同我的恩爱,一共只有那么薄薄一层米,我不知道在夜里数过多少回,罐子砸碎过两回,米也换过几次,可数量也没有增多。” 那个骄横跋扈的女人,没有一点比得上她,本来皇帝也是不喜欢她的,可偏偏又觉得少年夫妻,总归是有些愧疚,要把她接入宫中,上尊号荣养。 她作为元后与天子成婚的时候是何等风光,死得便有多么凄凉。 想一想她十二岁那年入宫拜见皇后,遥遥见她头戴凤冠,与命妇谈笑风生,再想起她一身比丘尼袍,生病之后却要被身侧的宦官嘲笑,心里还是十分畅意。 那是她入宫之后难得的一件高兴事情。 “皇帝与吾不过是要封先后一个妃位,碍到你什么了?”太后的怒气几乎止不住,“皇帝都已经立了你,难道还会叫她做皇后吗?” “她是不能做皇后了,可娘娘您总是要妾贤惠的,又怜惜于她,既然要贤惠,如何不对她忍气吞声?” 皇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官家,您知不知道,当我在闺中知道那个贱人在宫里骄纵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羡慕她,她是您的原配,只要不出格,您也总还是宽容的,可是偏偏到了我,非但要小心谨慎,还得将她迎回来,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 太后知道她没什么能勾住皇帝的容貌音色,只是臣子们都以秦氏女贤德为由推举,元后貌美却嫉妒成性,这是前车之鉴,也就同意了。 她其实知道废后是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但是这样一个人在宫中,实在是叫她十分厌恶,她不喜欢那个女人再回来。 “皇后素来喜欢读书,”圣上的眼中虽有怒意,望着她的时候还是尽量没有失仪:“《旧唐书》说,王、萧二人是蒙圣恩,赐三尺白绫自尽,吕氏与武氏即便贵为皇后,也不敢拂逆汉高|祖与唐高宗的心意,难道皇后自诩吕武,将朕视作懦弱之君吗?” “我知道我不该违逆圣上,可若是您肯像是对贵妃那样对待我,又或者是先帝待太后娘娘那样,难道我杀了一个庶人,您也不肯宽容包庇吗?” 她开始以为,皇帝不过就是这样重规矩的人,那她便也做一个重规矩的皇后,太后与先帝的恩爱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云滢入宫之后,她才知道圣上也不是没有心的。 贵妃不爱守规矩,就可以不守,她想要什么,圣上就给她什么,从不吝啬一分半毫。她暗里压过云滢,但叫人知道的不是人人须得守规矩,知道的却是云娘子在圣上心中乃是不同的。 皇后从前身在局中,又做了太多的事情,总是有些想不明白,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将她视为妻子的,是她杀了废后之后吗,还是她想学太后阴夺人子,养一个嗣子留在自己身边,触了皇帝对生母的忌讳,还是因为她不满云滢升得太快,伸手到前朝,教唆人去散播舆论? 这些事情她做了也就做了,除了如今有些后悔没能做得更精细些,说实话没什么好后悔的。 他总是这样远远看着叫人心折,即便自己做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皇帝也是看在中宫的面子上会留一点颜面,像是从来不会计较人的好脾气,但是实际上每一桩每一件事情他早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总有一日,会同她算账的。 “后来我想,就算是您不再给我恩宠了,哪怕是去宠幸别的貌美女子,您只要能给我一个孩子就好,”皇后想想自己送上去的那些女子,“可您还是不肯,难道就这样怕妾将来也会像是老娘娘这样垂帘听政数十年,威胁到您与贵妃的孩子吗?” “放肆!” 太后突然被揭了过往,终究有些耐不住,尽管圣上感激她这些年的养育教导之恩,可她把持朝政的时候对皇帝多有约束,比如婚事,又比如一些政见相左,再加上他生母的事情,还是叫母子二人有些不睦。 “吾就算是执政多年,也是先帝临终托孤,总不会叫先帝的牌位被移出宗庙,眼睁睁见正统旁落,更不会叫新君连面子都不装一下,先帝的三次虞祭都不出席,你也配同吾相提并论?” 虞祭是君王驾崩之后,新君服丧主持的礼节,须得扶棺、痛哭,还要拜别。 但是依照圣上现在身体的情形,这种事情离他还远得很。 皇后一脸愕然地看向座上的太后,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太后缓了缓那口气,瞧见圣上不大赞同的目光,也觉得不该同皇后说起这些。 但想一想,皇后离死不远,同她说这些也没什么妨碍,冷冷地看着她:“原先吾总觉得皇后虽与陛下夫妻不睦,倒也柔婉贤淑,从前圣上同吾说起这些道士谶语,吾总觉得可笑,现在看来倒是苍天垂怜,早早示警,省得你这个毒妇执掌权柄!” …… 有些话仅限于回心堂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圣上倒也不会告诉云滢,他见云滢还有些愣愣的,就叫人取了新制的熟水叫她尝尝,开玩笑道:“你如今能吃得简直叫人心惊,尝一尝新做的紫苏饮,省得夜里胀气。” 果然云滢颇有些不悦意,“郎君此言不对,我如今消耗大着呢,吃这些有时候还觉得不够,你现在就嫌我吃得多,难道养不起吗?” 圣上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同云滢在一起的时候,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早就破了,随口同她说笑了一会儿,等膳用得差不多了才叫人撤膳。 “那日在凝清殿更衣处被献给陛下的女子,想来就是被强抢过来的?” 云滢问了一些那女子的详细事情,圣上不觉得怎么要紧的,便都一一同她说了,倒叫云滢也有些唏嘘:“说来这姑娘也有几分可怜,既然她家里人都找来了,七郎把她放出宫去好了,否则……” “否则什么?”圣上瞧她那一副模样,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还是笑意温存地问道:“你放心,朕省得。” “否则陛下不是真成鱼肉乡里的豪强了吗?”云滢取笑了一句,随后又有些替人操心起来,“只可惜那位娘子已经入了宫,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家里人要了她回去,难道不会在意这一段吗?” 圣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他们不敢。” 能与贵人同睡一个女子在人看来有时候还是一份荣耀,何况那个人还是官家,那个芸儿要是真的伺候过皇帝,在现下看来,不是失贞,反而是荣耀,其实家里人也不敢轻慢她,毕竟这件事也不算是她的错,而圣上连碰都没有碰她,袁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过到底是秦氏做下的事情,朕也不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圣上想一想这件事,多少有些辱及皇室颜面,“朕会赐他们家一些田产和金银,责令有司查清其中之事,聊作补偿。” 太后起初的意思是将芸儿和那个内侍毒哑,虽然他们揭发有功,但是他们毕竟知道了皇室隐秘之事,特别是那个女子,将来还是要回到她夫家去的,难免会有走漏风声的嫌疑。 但是后来圣上那阵气性过了也觉得有些不妥,难得有人检举,若是如此处置,将来还有谁敢冒死揭发? “那我看来,官家不如将这些珠宝首饰田产交给那女子,不必交给她丈夫,这样若是她丈夫不好,她也不至于老无所依。” 云滢也没料到芸儿还能有敢告发皇后的时候,颇有些意外,但不论是为什么,也愿意叫她衣食无忧些:“七郎要是不放心她将宫闱秘事说出去,不妨就从太医院里拿些药丸当作蛊|毒吓唬她,她才能识得几个字,有了太医在一侧说些理由诓她,谁还敢同人嚼天子的舌?” 她笑吟吟地看着皇帝,笑着催他:“七郎,好不好?” 这种孩子气的事情,也就是她能想得出来,但也不失为一件善事,圣上叹了一口气,“都由你。” “朕就算是不为旁人想,也是要为你和孩子积些福,”她像是一只猫伏在自己怀里似的,教圣上心内的烦乱也少了许多,昨夜太后叫人对皇后施刑,圣上在赐死与否之间也有几分为难:“等将来回銮,朕会叫秦氏去佛寺里待着,非死不得出。” 皇帝对待皇后,或者说已经是秦氏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决绝,叫云滢总觉得不止是那一点事一样,她印象里圣上并不是一个随意杀人的暴君,但是对皇后却已经动了杀心。 “七郎,皇后,不,秦氏就那么叫你生气吗?” “中宫失德,便是祸延三族也不为过,”圣上安抚地拍了拍云滢的手,专心致志地在看她:“朕也不想欺瞒阿滢,昨夜确实有过赐死的想法。” “倒不全然是因为朕生皇后的气,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后,将来总是要立你的,”圣上顿了一顿:“秦氏百年,根基深厚,万一将来有变,朕怕养虎遗患,她一旦从佛寺中出来,怕是会伤到你的。” 秦氏说起唐高宗与王皇后、萧淑妃之事,其实反而给皇帝添了警惕。 高宗赐死自己的发妻和曾经宠爱、甚至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嫔妃并不是因为昏庸懦弱,他身为一代英主,当然不是因为懦弱受到武氏的威胁,而是王萧虽然被废,但仍能和外界互通,他自己深觉世家之势难以权衡,担心将来她们现下不死,以后会危及自己选定的妻子。 其实秦氏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那个时候皇帝同她感情未深,想着名分既定,断然不会轻易改立中宫,给个妃妾的名位,叫先后日子不那样凄苦,但实际上元后活着,哪怕废后同她没有深仇大恨,也不曾冒犯过她,但这本身就是对她的威胁。 “今天这些人在朕面前吵个天翻地覆,分成两派,所求无非两件事,”圣上同她说起朝堂上的事情,也不觉得有什么忌讳之处:“他们一面是劝朕不要轻易动摇中宫,另一面是请朕追封元后。” 云滢听到那句“将来总是要立你的”,心内已如泉水咕嘟,澄澈一片的心绪翻涌得厉害,她怔怔地望向皇帝,檀口半张,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 “那圣上是怎样想的?”云滢觉得呼吸有些艰难,她心里似乎有什么温热柔软的地方被打开了一角,里面的欢喜与甜蜜不自觉地涌了出来:“七郎答应他们了吗?” 圣上不是因为她有了孩子,想给孩子一个嫡出名分所以才会立她做皇后,这一点她还是很有自信的,是因为他喜欢她,在意她,把她当做妻子一样喜欢,所以才会把这个名分给她。 他说出口的话,一向都是能做得到的。 孩子只不过是叫她封后少一些阻力,即便今日有孕的是别人,皇帝也只是会把孩子记到她这个嫡母的名下,不是叫别人做皇后。 不过元后那个倒也是件难办的事情,时间总会掩盖一个人的错误,元后被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添加上被人谋害的冤屈,似乎这些从前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圣上见状只是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朕预备追封她做净仁仙师,至于秦氏,暂且着人看守在佛寺里,不许与外界有通,若她当真要自绝于朕……就是朕要狠心,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些大臣只能瞧见他对秦氏的心狠,以为皇帝多少对元后旧情未断,所以才会有此一事。 云滢虽然总觉得秦氏私底下的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但也能听出来圣上话里的意思,这大抵已经是秦氏最后一次有机会活命,全看她自己珍惜与否了。 但是元后的追封是从了佛教,而不是依附皇帝庙,这叫她多少有些意外。 “人死如灯灭,封号就是再好听,也不会知道,不过是叫你将来难做,”圣上将云滢看了又看,目光里透露着坚定:“便是贵为天子,朕也没有办法叫所有人都称心遂意,只能叫你站在与朕一样尊贵的位置,如此而已。” 即便是他,也没有办法叫人时时刻刻都高兴,但是他能让云滢做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子,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欺负她。 而就算是他,也是舍不得的。 “以后不会有人再教你受委屈的,这些外朝的人不行,朕也不会。”圣上轻抚过她脑后青丝,叫她靠在自己肩上,“太后这些日子还在气头上,过些时日朕会同她再去提议。” 他现在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那段幼龄登基,作为少年君主大权旁落、身不由己的岁月已经过去,作为统治着整个国家的君主,他有足够的权势来叫她无忧无虑,给自己心爱女子所喜欢的一切。 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就不会再有别人来伤她的心。 她不爱守规矩,他就将她变成皇城里的规矩,那就可以不守。 于他而言,她本来就像是天边一轮皎皎明月,从前如此,以后也是一样的。 圣上说这些本来是为了叫她高兴的,但是云滢却伏在了他的肩头轻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可爱可怜。 “这是怎么了?”圣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是朕说错了什么吗?” “七郎,我只是高兴,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高兴,”云滢摇了摇头,有些更咽地依靠在他的怀里,“我知道你待我好的,哪怕如今有孕的不是我,而是后宫中哪位别的娘子,你也会有意立我的对不对?” “怎么会呢?”圣上笑着看这一张牡丹含露的美人面,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角,“不会有别人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傻姑娘,”他面上含了清浅笑意,满是柔情地注视着她:“有什么好哭的,快别掉金豆子了。”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越是这样说,云滢的眼泪反而愈发止不住了。 “七郎,你怎么突然和我说这种话?”云滢见圣上要传人进来拿帕子,忙摇摇头,不许他这么干:“别叫人过来,让内侍和宫人们见到了还以为咱们两个吵架吵得厉害,七郎将我说哭了呢。” 其实她想的是,万一叫人觉得自己是因为能做皇后而太高兴,一时间喜极而泣,好像多么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一样,就算是知道真相,知道贵妃是因为圣上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哭了,那她就更没面子了。 云滢亲了亲他的面颊:“七郎同我说说别的话,我一高兴,自然就不哭了。” “朕虽然喜欢你在御案上梨花带雨,但这个时候叫朕看着你满脸清泪地坐在这里,便是连一杯水也喝不下去的。” 圣上习惯性去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却发现桌案上摆着的是温水,才想起来哪怕天子的私库里面有许多上等的贡茶,但是每每他回到明光堂,都会与云滢一起喝温水,或者是一些祛暑生津解渴的熟水饮。 便略带了些轻薄意思取笑她道:“虽然这不是福宁殿,但阿滢每次来朕的书房都是会哭的。” “七郎能不能正经一些,你也不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稍微注意一点,堂堂天子,叫人听见这种话成何体统?”云滢的手搁在小腹上,像是替谁捂住耳朵似的,“这些话是小孩子能听的吗?” 他总是这样,平日里比谁都正经,可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动不动就要欺负她的,从前这时候说不定要占她多少便宜,也就是现在碍着两人共同孕育的骨血,皇帝也不好将她怎么样的。 “我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您问一句我答一句,头都不敢抬,觉得官家威严极了,像是九天上面的金乌,看一看都觉得耀眼夺目,不敢直视……” 云滢每次铺垫这些好话的时候,总会有一句气人的话在等着他:“谁想到现在竟是这样不正经,要是知道圣上这样,我哪里会看上陛下这般的男子。” 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圣上哪里会有现在这样多话,便是同她行云布雨,怜惜她不适应,也只是动作上柔缓一些,像是现在这样她是从没想到的。 这话颇有些嫌弃的意思,不过左右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圣上又说会立她做皇后,其实说这些不算太叫人生气,毕竟圣上也不会同她认真计较这些的。 毕竟圣上比她还要小心翼翼些,哪能不喜欢这个孩子,就连她许他上到自己的绣榻,圣上也像是见惯狐狸精的老道,降伏了她,却不肯叫自己沾染一点俗世里的畅快和逍遥。 “了不得,现在就将他放在朕前面,出生以后阿滢眼里心里哪还会有朕,”她总这样拿孩子来说事,教圣上略有些不满:“他这样小,难道能听得懂朕与你在说些什么?” 他们这些夫妻私话外人听了只怕是会觉得圣上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因此他这一面从来不对向旁人,都是两个人亲热的时候才会说一说,平常便是要避开人的,只是现在她身怀六甲,总不可能避开她腹中这个小人儿了。 他如今是一点荤腥都不能吃的猫,偶尔沾一沾肉味,都得等上三个月,她有了这个孩子之后要比以前正经得多,就是连句夫妻的玩笑话都听不得了。 “当然能听懂,七郎不知道,这些时日宫中的嬷嬷就开始建议叫人去教坊里选几个会弹唱大雅之音的歌女或者琴师来,”云滢靠在他的怀里,“她们说孩子生长离不开母亲的心情,我多听一些九韶之乐,其实孩子也是能知道的。” 圣上同她的不正经归不正经,当云滢认真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圣上的神情也会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他的手掌被云滢纤细的手指捉住牵引,轻轻地覆在了孩子所在的位置。 “那些伺候过怀孕嫔妃的掌事同我说,我们的孩子大概会在这个位置,可我是他的母亲,都感觉不出来呢!” 云滢想想那些嬷嬷的话,也颇有几分感慨,“七郎,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动一动呀?” 皇帝其实也只关注过长女当年的一点事情,这些细小的感动与陪伴都被他忽略了,不过他看的医书上是有提过的,“再等等,等到中秋的时候,他看见中秋那轮明月,就该惹得阿滢烦了。” 有的时候这些儿女情长并不意味着英雄气短,无论是宫中还是外面,都说男子不应该困顿于一室之内,与妻子调笑腻歪,而忘了立功封侯的大业,更不该陪伴女子生产,连赌鬼都觉得大肚婆的妻子会自带晦气,影响他们呼卢喝雉的发挥。 但是男子在避开这些繁琐的时候,其实也同样失去了一些欢乐与温暖,不像是母亲,同孩子密不可分地在一起十个月。 这些本就是人生途中平凡而又不常见的风景,他们不亲眼看着妻子是如何辛苦,又或者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样从一个比葡萄还小的肉丸变成芝兰玉树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女郎,很难体会到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是自己亲自陪着的,除却他的母亲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外,更重要的就是,他既然投入了更多的陪伴与期待,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当然也会和别的不同。 “一晃眼,我们阿滢都要做母亲了,”圣上看着她同从前并无二致的容颜,即便他不是一个相信姻缘天定的人,也会觉得很是奇妙:“明明一年之前,朕同阿滢都还是不相识的。” 彼时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舞姬,地位卑下,但眼睛却只能瞧见教坊的一片天,或许会憧憬自己将来嫁什么人,和他生儿育女,而他明明坐拥天下,却总是会觉得无趣。 天子之梦的不祥预兆,或许会给汴梁带来一场又一场血|腥的灭族之祸,他已经是亲政许久的君王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所有人都陪着他不痛快。 避免未来之事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杀掉他们,一了百了,哪怕没什么理由,单凭他是皇帝也就够了。 有些时候噩梦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很多时候人对自己做过的稀奇梦境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当那个开端已经应验的时候,才会叫人开始深信不疑,猜测后续是否真如梦境一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宿命,挣扎是挣扎不开的。 秦氏纵然不得他的喜爱,但是他作为一个并不残暴的君主,不应该无过废后,也不应该随意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预兆而杀掉现实中活生生的人。 哪怕两人渐行渐远,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废黜一个皇后,两人相看生厌了一辈子,最后也还是她活到了最后,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也已经老了,而她又爱又恨的丈夫早已经长眠地下,想要报复也没什么力气了。 他活着的时候永远是压制着她的,叫她小心翼翼,但是当她获得如婆母一样的权力后,她也就没有了可以报复的对象,人死去无知,也就只能把他最在意的东西毁掉,叫自己心里痛快一些。 人死如灯灭,即便是皇帝,当他咽气之后,这些荣耀和权势也就和他没有关系了,皇城里的人除了替天子痛哭半个月,之后便掀开了新的序章,皇城又有了新君,永远将旧朝抛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宗庙的牌位、君主风光的葬礼,先朝天子在禁宫中的最后一段体面是由新君来主持的,正好新君也是心向本家,一个想迎立自己的父亲入太庙,一个却又是有着先帝遗孀和新帝养母身份的女子,她若是肯说一句话,皇帝或许也会有些忌惮,但他们却是不谋而合。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没有自己亲生儿子的皇帝,即便是大臣们会觉得不妥,可为了自家也不敢和皇帝闹翻的,哪怕正统旁落,也只是上书劝谏,等到尽过自己的绵薄之力,也就算是对得起先皇帝了。 天子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总是孤独的,也总有许多不能和人说的秘密。 太后与一些知情的人总以为他那几个月都是因为不能给生母名位便逢陈太妃薨逝,因子欲养而亲不待自责难堪,所以才用了天子为母亲守孝的规制,六个月茹素挂带,不召幸任何嫔妃,只是在陈氏夫妻到京中敲登闻鼓的时候,他才拣一些听起来不那么离奇地说与她。 “七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云滢感知到了圣上的感慨,她想想一些自己过去的事情,却有几分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正好是寒冬,大家都穿着单薄的舞衣,可是都十分欢喜,毕竟能见到陛下天颜呢,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不知道才能见官家几回。” “好些姑娘都故意把自己的衣裳领子往下拉,要迷住官家的眼睛,”云滢不许皇帝有一句半句的荤话,自己想要调侃的时候却不管,“还想上官家的御榻睡一晚的。” “朕的万寿宴上,你们就在想这些?” 圣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隔得那么远,只能知道这些舞女容色与舞艺都还不错,但衣着单薄,颇有几分可怜,但是怎么能如此观察入微,连衣领开到哪都一清二楚:“那阿滢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过吗?” “那怎么好意思,我可正经了,外面那么冷,谁要露给官家看?”云滢啾了他一口:“我就是没露,七郎不也是喜欢上我了吗?” “朕第一次见你……” 圣上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故意沉吟了片刻,等到云滢有些耐不住了才笑吟吟地笑话道:“同阿滢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个小姑娘好像胆子大得很,朕同你说话,你居然敢偷偷抬头看朕,当真是没规矩们,也就是生得好看一些,舞跳的好,可是看得出教坊还是没有把你养好。” “七郎还要意思来讲别人,现下养不好我的是谁?”云滢没听到她喜欢的话,便只是瞥了他一眼:“难道还有比陛下更能把我惯坏的人吗?” 那不过是他许多寿宴中最平凡不过的一次,他高高在上,她抬头都不能完全看清,明明就像是两条相互没有任何交集的直线一样,却渐渐缠绕在了一起,现在已经不是她来抬头仰望着圣上,而是要抱着他,环着他,叫皇帝俯低来同她说话。 圣上如今一扫阴霾,正欲叫人进来给云滢拿些湿帕子擦脸,外面却已经响起了内侍的声音。 “官家,秦相公和陆相公在外面跪了有一会儿了。” 江宜则的声音隔着屏风透进来,隐隐有些担忧,他本来以为皇帝这个时候是不会有心情同贵妃待上太长时间的,因此叫人在外面跪一跪也没什么,但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皇帝对贵妃的耐心,现在外面的日头这么大,陆相公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官家是想什么时候召见两位,外面总有内侍往来,”江宜则斟酌词句道:“陆相公毕竟文弱,担心叫人看见了不大好。” 皇帝对士大夫一向都是很客气的,即便身份再怎么尊贵,也得有礼贤下士的气度才行,哪怕是现下有事需要人候着,不是叫人去偏殿等一等,也会允许人待在屋檐下的阴凉处。 除了谢罪,还从来没说用跪着等的。 云滢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这个陆相公是谁,陆不算是一个常见的姓氏,何况又是和秦连在一起的,那大抵就是原本那位渤海郡夫人的夫君了。 “这些人怎么这么讨厌,官家不是才召见过他们吗,怎么又要来求见?”云滢情知是因为皇帝废后的事情叫前朝诸多非议,但也稍微有些闷闷不乐:“七郎还说将来一定要立我,他们这样思念原先的圣人,哪里会同意?” “除了你朕还能立谁?”圣上不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责怪地看了一眼云滢:“同你这个缠人的说了这么一些话,反倒是将正事忘记了。” 她不知道,原本皇帝是准备单独留人说话的,但是因为她这个时候过来,才会叫人在外面等这么久。 但是在外面的人看来,圣上叫他们候在外面,便是在用软刀子杀人,成心耗一耗他们。 圣上也确实有意冷冷他们,因此只撂了人在外面不管,既没有赐茶,也不赏一个恩典叫人先回去:“他们确实是为了秦氏,不过却是朕叫他们留下,好叫他们知道朕的意思罢了。” “传他们进来。”圣上的声音沉了下去,并没有和云滢在一起时的轻松与温和,反而带了几分凌然之意:“陆卿家既然体弱,就多在外面跪一跪,先叫秦四进来。” 云滢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圣上握住了手,不免一笑:“快松开我,从前便有人说我狐媚君上,七郎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牝鸡司晨吗?” 她又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他和大臣议论事情,有她在场总归是有些不像样子的。 哪怕她没有干政,大臣们也是要往这方面想的。 更何况内廷的娘子们哪里能和外男见面? 圣上却没有依她的意思,反倒是环住她还没有太显出孕态的腰肢,泰然自若地叫她坐在自己身边:“现在倒是无妨。” 他看了一眼云滢,淡淡道:“以后你会是小君,见臣子,接近政事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没有人敢议论的。”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秦季洵进来的时候膝盖上还有明显的湿印,外头天太热,他等得太久,战战兢兢,几乎要中暑昏过去了。 皇帝突如起来的搜宫废后,他完全是一头雾水,皇后又没有亲生的皇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她真的做下了,她一个深宫妇人,怎么不和家里通个气? 先皇后那件事应该是有实证,他们家不能不认,皇后杀一个庶人同谋反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她已经是国母了,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实在是犯不上搭上全族的性命刺杀皇帝与太后。 “臣秦季洵恭请陛下圣安。” 秦季洵跪在地中,行的是君臣大礼,殿内安置了冰盆,他满头满脸的汗,进殿之后差点打了一个大喷嚏,滑稽狼狈,叫云滢看了都想笑,“臣乞求圣主天恩,看在臣家四代忠心的份上,叫臣知道娘娘之罪,人证物证何在,便是叫臣死也死个分明。” 秦季洵跪在地上一段时间,室内都是寂静一片的,圣上没有说话,但他能感受到那如刀剑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威压如山,叫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说完这句之后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这座宫殿是他常来常往的,平时皇帝召见是看重,可今日他行大礼也不见叫起,分明是极为恼怒的。 他跪在宫殿前面,叫过来过去的宫人指指点点,就像是被钝刀子凌|迟一样,只想赶紧得皇帝召见,挨上那最后的一刀,但是真到这个档口,竟像是得了什么失语的病症,原本的巧舌如簧悉数不见了。 过了好些时候,坐在上首的圣上方才冷冷道:“糊涂的东西,你入殿这样久,只知道有朕,眼里就没有贵妃吗?” 秦季洵不是没有见到贵妃,但是贵妃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内廷的妃子就没有敢靠近前朝宫室的,如果嫔妃真的出现在这里,别说坐在皇帝身边,就算是沾一沾外朝的地界也不成,臣子们第一反应大概都是她祸国殃民,不当着圣上的面劝谏就算好的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对嫔妃行礼。 不过圣上从前也绝不会允许嫔妃到前朝寻他就是了。 天子的声音带了冰霜一样的凌寒,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连云滢坐在他身侧被他温热的手掌握着也会不自觉更端正严肃一些,不敢随便开口。 秦季洵这个时候当然不敢尽臣子直言进谏的职责,他忙请了罪,“是臣一时糊涂,唐突了贵妃,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什么文人风骨、世家清高都没有了,皇帝一意孤行,哪怕罪名站不住脚,只要他不在乎外朝的骂名与天家的脸面,皇后被废只能是势在必行。 圣上随手将案桌上一个封存着的盒子丢到了地上,木盒上了锁,很有些份量,秦季洵的头还触在地上,差点砸到他的额头,“这些是皇后同她党羽的供词,你且回去瞧一瞧,省得将来写诏书的时候不敢下笔,反而失了你‘才藻富赡’的美名。” 历来中书省秉承君意,掌管诏书的书写与发布,门下负责审查诏令,有驳回君王诏书的权力,废后当然不是小事,虽然太后也是同意的了,可臣子们还是心存疑虑,难免会想办法拖延一段时间。 因此皇帝才要他这个皇后最亲近的弟弟来亲笔来写。 才藻富赡这几个字是当年他中榜的时候皇帝用来夸赞他的,但是现在听起来反而觉得十分讽刺,像是圣上有意在讥讽人似的,叫他心里生出些不安,仿佛这盒子有什么魔力似的,不打开还好,打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日安宁了。 秦季洵想要推辞,但是皇帝现在恐怕正在气头上,直接为皇后求情简直是要为皇后求速死,“臣老父如今病重,若是……若是知道陛下的旨意,臣倒是有许多担心。” 亲生的女儿被皇帝废黜封号位份,送出宫削发为尼,而废后的诏书还是自己儿子来写,别说是卧病在床的秦老相公,就是谁也承受不起的。 “秦文江如今大概也有六十余岁了,”圣上淡淡道:“人到中寿就很不易了,你们作为子女,当悉心照拂,朕改日也会命人送些吃食过去,必不叫他老年感伤。” 君主谈及臣子寿数,答应赐下东西可并不是平常赐膳的那种关怀意思,圣上如果真的关心已经致仕的臣子,可以让太医署的太医到秦府去问诊,又或者封一些虚职高位聊作安慰,赐吃食的含义便有些深了。 《左传》中秦国君王骂臣子,“中寿,尔之墓拱矣。”,大抵同直接说“这个老不死的迂腐东西,你懂得什么”是一个意思,中寿不过是五十岁,圣上却说已经很好,这同把人往绝路上逼迫有什么两样? 他父亲的疾病是因为旧创难愈,生出背疮,又有高热不退,秦季洵怕圣上会说出赐一些诸如鹅肉脯一类的食物,这几乎便等同于赐死。 “臣父如今病重,每顿只能进一点汤水米粥,恐怕无福消受圣上的赐恩。” 他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虽说把方才那阵暑热劲儿已经消了,但是现在如果叫他脱了衣裳,大概能拧出一地水来。 秦季洵不是不能领会皇帝的意思,他战战兢兢道:“臣明日便上书求去,回家侍奉父母,还请圣上俯允。” 圣上要是真的不顾骂名,那他再一味执拗下去非但皇后的位置保不住,家人或许也要被皇帝的怒火牵连,连忙顺着圣上的意思道:“臣家中无人照应,父亲在京城病重,做儿女的却出来游玩,实在是不合孝道礼法,臣甘愿领受陛下责罚。” 皇帝出行,臣子随驾是意料中事,他不敢有什么怨言,圣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准与不准,最终还是道了一声去,叫他出了殿。 臣子在的时候云滢不好出声,但她好奇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可惜皇帝锁得太严,直接丢给了秦季洵,她看一眼都不成,“七郎,供状上面写什么来了,他们这样不服,难道一纸罪状就能叫他们乖乖认罪伏法吗?” 而且她不敢问的还有一点,皇后的弟弟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年官,可是确实还年轻得很,怎么好端端的,皇帝会让他这个时候致仕? 二十多岁致仕,这和官员给父母守丧还是不一样的,官员守丧之后还是可以再度入朝为官的,按照皇帝对秦家的态度,估计是不会再有起用的可能了。 “皇后叛君,就是株连她三族都不为过,只不过罢官,朕还嫌不够,”圣上的手与她一直是交握着的,他感知到云滢在他厉声训话的时候不自觉紧缩了一下,知道她方才不敢,作为最终获利的人也不好说话,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他们有胆量诋毁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知道总会有这么一日。” 圣上同她说着这些,漫不经心地吩咐江宜则,“叫陆相公在外面跪两个时辰,等他醒神了,再让人送他回去。” 他倒不是说特别的硬气,想要在这个档口撞到皇帝的怒气上去,只是文人风骨,不愿意叫人说他这个人势利眼,一见妻族遭难就不管,被人拉来做个陪衬。 圣上并非不知,只是他想要这份清名,便成全他。 至于受得住受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宜则听了也觉得心惊,叫一个文臣在外面跪两个时辰虽然不至于要人的命,可也把人吓得够呛,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因为从前渤海郡夫人的事情迁怒,这就不好说了。 虽然说就是给秦氏一百个胆量,他们也不敢教唆皇后背叛君主,这件事不好宣扬出去,但是留废后的族人在朝中任职,皇帝多少有些疑心,若是他们多少有些知羞耻,就该自己递上请辞表。 “朕也有好些年没叫刀剑染血了,”圣上看着云滢的小腹,目光略有些慈爱,“就是为了他,也该除去一些权杖上的尖刺。” 皇帝同云滢说的话叫她听着有些不好的猜测,她去反握圣上的手,却有几分害怕:“七郎同我说这个做什么,还早着呢。” 圣上已经年过三十,即便是她生出皇子来,要能叫他独当一面总也要有二十年的时间,外有权臣世家,内有废后养子,对于她和孩子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处境。 这也难免皇帝会拿一批人做筏子,把一批人清出去,同时也能杀鸡儆猴,叫一些不同的尖锐声音消失,给她的孩子铺路。 “难道太医是笃定我这胎到底是男是女了吗,怎么会叫七郎这样费尽心思?” 云滢不是不高兴圣上会这样为自己的孩子谋划,但是时时还是得给人泼一盆冷水,万一真的是女孩,总不至于叫皇帝心里失落:“横竖它前头已经有一个皇兄了,我还等着洛阳那一万户实封,七郎不会是痛惜那一笔丰厚的陪嫁,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昏了头脑才将汤沐邑许出去,所以才盼着是个皇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皇帝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河间郡王的事情。 好像上一次她来书房的时候,瞧见圣上在写手诏,是关于这个养子的,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被送回去,也没听说他怎么样。 “那一万户朕还记着的,断不会食言而肥,”圣上说出去的话当然不会反悔,哪怕一万户是几乎可以叫他们的女儿富可敌国的汤沐邑,可是想到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没什么可惜的,“阿滢,他这样小,有些事情、有些人朕总不能等他生出来才处置。” 赶晚不如赶早,圣上是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的,当然不允许有人成为他们孩子路上的绊脚石,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朕曾经是有想过赐死介仁的,阿滢年轻,朕长你太多,或许会有诸多不测,他又曾经在这个位置上,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情,对你对未来的孩子都不好。” 圣上望着云滢姣好的面容,轻声道:“说来朕总觉得是有些对不住你的。” 宫里的嫔妃比皇帝小上四五十岁的也不是没有,她们都是君王的附属品,充当下陈,天子喜欢一件美好的玩物是不会在意这件玩物将来会怎么样的,他现在高兴就可以了。 刚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她,云滢本来就是内廷中的人,天子要做到这一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必像是那些对淑女寤寐思服的君子一样,她喜欢他,也愿意做他的娘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现下一看到她和腹中的孩子,他心里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欢喜,她就像是一道良药,能解开人的一切烦恼与忧愁,可也会叫他有数不清的甜蜜和烦忧。 担心她以后要是没了自己该怎么度日,又要替她着手一些后路。有时候甚至心里会觉得不该叫她成为自己的嫔妃,但要是再选一次,恐怕还是会有一样的路。 皇帝说得含混,云滢也没听出来他指的到底是帝位还是圣上子嗣的位置,但还是觉得好笑,无情地戳穿了他:“您长我很多怎么了,要是官家遇上我的时候只是一个太子或者还未亲政,您想立我,太后与先帝怎能同意,那不就是痴人说梦吗?” 先帝与太后就是如此,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没有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再加上先帝原本的性子,所以太后到皇后这个位置才会有许多波折。 云滢莞尔一笑:“我说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呢,说句僭越的话,太后或许还要叫我吃不少的亏,倒觉得还是现在好些。” 有些时候并不是在圣上年轻的时候才算好年纪,在遇见彼此的时候,才算是最好的年纪。 她像炉里咕噜烫沸的茶汤,有着无穷的精力与新鲜,没有一刻消停,又有独特清新的香气,叫人回味无穷,口齿留芳;他就如同一瓶陈年的酒,岁月愈长才愈见醇厚,温润清浅,却又深不见底,叫人不自觉地沉陷下去。 不过说来那个时候她才刚怀孕,圣上便再也不提起之前说过的立河间郡王为太子的事情了,但突然说起要赐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云滢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 自古废太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一个差点做了太子的人也同理,云滢不愿想这么多,但是圣上这个样子她又不得不想。 “七郎,其实这也没什么的,”云滢倚靠着圣上,没有外人,她也能自在些,“嫡庶与亲生养子的区别有谁不知,陛下真有了自己的嫡亲血脉,相公们就算是不喜欢我,又哪敢有这种心思?” 国赖长君,有些时候嫡出的幼子反而不能继位,云滢能理解皇帝的担忧,但是他思虑与疑心实在是太重了一些,如果说真到了那一步,只要臣子们有心,河间郡王可以,旁的宗室也可以。 “七郎要是真的想对我们的孩子好,还不如多多保重自身,你亲自教着他不才更好些吗?”云滢笑着道:“少想些这种没用的事情,想多了容易生出皱纹。” “所以朕最后也只是将这道诏书暂存内廷,”圣上说起人的生死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他道:“周王也还是有眼色的,郡王如今无错,朕也不会将事做的太绝,若朕确实同阿滢能有一位玉雪可爱的公主,再将介仁记在你的名下也无不可。” 论理河间郡王已经是圣上的皇子了,只是身份太尴尬,若是皇帝有自己的嫡子,可能就不会叫皇后来抚养他,而是随便记在别人那里,叫哪个嫔妃养着。 只是这些未雨绸缪,到底也是后话了。 云滢去过前面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人的,当然她本来只是想着去送膳,也没想着瞒着谁,若不是皇帝将她留在殿里见臣子,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档口拿事做文章。 圣上才要废皇后,贵妃便进了前朝与皇帝同坐,贵妃在内廷中和圣上再怎么不论尊卑外人都不清楚内里实情,自然也没什么实际妨碍,但是皇帝默许人到外朝这无异于在表明,他是有几分愿意叫旁人知道贵妃在他心里的地位。 甚至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贵妃极有可能会被立为皇后。 太后这几日正在气头上,被秦氏这样一激,头痛加重了不少,她如今知道不好烦扰云滢一个有孕的女子,要训也只能训皇帝的,毕竟要是他不准,贵妃也进不去。 “官家到底是什么样的章程,”太后恹恹地倚靠在回心堂的床榻上,连目光都带了些无力:“这废后的风波尚未平息,你这是在胡闹些什么?” 皇后的亲弟弟来写废后诏书,这种法子亏他也想得出来,听说那个秦四看完了皇后述罪书后与妻子都要吓得半死,连夜写就一篇废后的草诏。 言辞犀利,直斥皇后,而后又因为自己抢夺民妇、不堪为士子表率的理由请求辞官,为自己的夫人赐了诰命,回府中照看父母高堂,捐献家私一半充军,乞求皇帝对秦氏稍加怜悯。 人家家里人都这样急不可待,旁人更是没有了反驳的借口,这道诏令十分顺利地发了出去,而废后秦氏也被褫夺一切待遇,暂时幽禁凝清殿,等到圣驾回銮,再送入寺庙削发为尼。 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皇后出家做尼姑,为皇帝祈福的先例,但是她们曾经是圣上的女人,皇帝还是活着的,所以不必削发,甚至还可以有人服侍,皇后连头发都被削了,除却是因为是失贞的罪责,大抵还因为她自诩吕武,太后也就有心叫她尝一尝做尼姑的滋味。 这同废了元后不同,秦氏的头发一剪,几乎就不会再有回宫的可能——毕竟几千年才有一个则天皇帝,皇帝对她一点情分也没有,她的养子又没了继位的可能,她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再回到宫中。 国不可一日无后,皇帝要废,便得另立一个新的出来,他这个时候让云滢到外朝,这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了,臣子们又不是不清楚,从前除了皇后,哪里会有嫔妃到这种地方去? “阿娘是知道朕心意的,何必还要把朕单独叫来问?” 圣上看向太后,她不再光洁的额头上显出明显岁月的痕迹,精心保养的头发也白了许多,可见秦氏这件事将她气成什么样子,倒也不好用当初是她立了秦氏这种话来激太后:“两次前车之鉴也足够了,朕也不想再选一个朕年纪足可以做她父亲的皇后进宫,贵妃委屈,她也会委屈。” 他既然喜欢云滢,也不愿意再有旁人,再选一个人进宫又有什么意思,叫云滢的孩子只能称呼亲母做姐姐,叫新皇后步秦氏的路,在坤宁殿里守活寡吗? 太后对云滢如今当然看重,但也不妨碍她会觉得贵妃一家独大是在步自己的路,将来有干政的嫌疑,她听了皇帝的话忍俊不禁,面上也多了几分精神:“皇帝瞧瞧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贵妃今年难道就年过双十了吗?” 十二岁就有第一子的皇帝可不在少数,皇帝这样说可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毕竟现在就有一个年轻的娘子得宠,很难想象皇帝还能说出这种话。 圣上对太后的质疑并不觉得奇怪,他平静道:“阿娘说的是,朕偶尔也会觉得在这一桩上对不住贵妃,所以并不愿意也叫旁的女子年轻轻地进来守活寡。” “混说!你难道为了她以后还能不再选秀吗?”太后嗔怒道:“你是皇帝,别说三十岁,就算是六十岁九十岁,召年轻嫔妃侍寝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哪里用得着这样?” 太后的年纪毕竟也大了,圣上只是在皇后一事上不肯让步,但是其他地方是从来不反驳她的,“阿娘想到哪里去了,采选既然是规矩,朕这一朝总也得选上几次的。” 太医的意思是太后这个病恐怕是拖不了太久的,至多不过明年,快些也就是今年冬天的事情,人活七十古来稀,她时日无多,这个时候同太后争执这些是非还有什么用处。 莫不如顺着她些,叫她欢喜,也能少些对云滢的猜忌与不放心。 宫中总是要进新宫人服侍,而他与阿滢的孩子也总有会到娶太子妃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也该办一场选秀,给太子选一门好亲事的。 “你若真是这么想,倒还好些,”主少母壮之事,先帝防过她,她如今也得防着云滢一些:“七郎大了,吾也老了,你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 “但七郎如今怎么有些沉不住气了,好歹也得等贵妃生养了皇子之后才好放出风去,叫臣子们有些准备,”太后慈爱地嗔怪了一句:“你现在就要封她,将来不是皇子,她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也没什么底气。” 贵妃腹中的孩子为皇子,那大臣们就算是再怎么不满,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也会认同,但如果只是有孕,似乎并不叫人信服,反倒是显得皇帝急不可耐,失了仪态稳重。 “阿娘这话便不对,若是生养皇子才能做皇后,那不知道朕要换多少回皇后才行,”圣上笑着侍奉太后用药,目光里的坚定却不容太后反驳:“皇后是朕的妻子,只要人品贵重,阿娘与朕中意就好,至于子嗣一事……您再为我选一个进来,也不见得立时三刻就能有孩子的。” 太后定定地看向圣上,他眼中一片清明,不似自己,已经显出岁月的沧桑与混浊。 曾经惊艳君王,不惜叫他夺人|妻的女子,终究不再了。 骄傲如她,也会老的。而由她亲手养大的雏鹰羽翼丰满,早就能够自己做主了。 过了片刻,太后方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些事情皇帝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那七郎思忖好以后定下就是了,”太后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前头选进来的也不好,如今我年迈眼花更是不会选了,你喜欢谁,就立谁罢。”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颇有释然的意思,杨怀业新给她开的药容易困倦,圣上服侍母亲用完药后也就不便久留,告辞往前面去了。 宋嬷嬷见圣驾远行,方有些疑惑地问道:“娘娘当真同意官家立贵妃做皇后么?” 在她看来,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太后从前对皇帝的婚事一向看重得很,贵妃虽然出身书香官宦门第,但是和百年勋贵比起来,底子还是太单薄了。 而且云贵妃从未执掌过中馈,又如何执掌内廷?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七郎已经是铁了心的,吾还能有几天活头,等到哪天合上眼,照旧得由着他,”太后淡淡道:“谁还不是第一次做皇后了,只要她像是皇帝待她般这样有心,什么做不成?” 她要是不同意,皇帝大概就会寻理由拖下去,贵妃生得不是皇子又如何,选秀也是一件劳民伤财、周期甚长,太后是耗不起的,到最后还是得立贵妃。 太后懂得怎么拿捏君王的心,也知道怎么用权术驾驭臣子,但是在选儿媳上的眼光却不大好,连年轻些时候选出来的两位都与皇帝是这样的怨侣收尾,怎么能有自信说现在年迈眼花,身体虚弱的档口一定能选出一个好皇后? “既是命数如此,也无可奈何,”太后略带了些自我宽解道:“皇帝命里合该有这么一个人,他自己选的皇后总归怨不得别人,如果这样叫他畅意些也好,省得吾到了地下也合不上眼,总放心不下他。” 甘露十五年秋,皇后以毒害先皇后与私通外敌,意欲谋反罪失宠于上,上与太后大怒,废皇后秦氏为庶人,削发为尼,另赐贵妃云氏与德妃协理六宫之权,贵妃保管皇后印玺,摄皇后行事。 虽说贵妃不大住在蓬莱殿里,但是蓬莱殿也已经按照皇后的规制重新布置了一番,供贵妃一笑。 谁不知道德妃身体弱,若说是协理六宫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她人又是在宫中,几乎就是一个幌子,在贵妃得封皇后之前装装样子,要是真敢与贵妃争风才是昏了头的。 云佩知道凝清殿的那阵子事本来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好,后来知道那些皇后殿中的宫人内侍一连被杖毙了好几个之后,偷偷哭过一场,现下妹妹问鼎后位在即精神才勉强好些,梳洗打扮之后来蓬莱殿给贵妃道喜。 也好问一问长生的下落。 但是她刚一进宫殿,几乎就被唬了一跳,一个肖似云滢的女子做了民间妆扮,正站在屏风前低头任人打量,而贵妃与韩国夫人正坐在罗汉榻上说话。 “你说你这个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做尼姑了?” 云滢本来是听说皇帝因为这个女子是凝清殿里的人,所以多被关押了一段时间,还扣留在宫里没有放走,所以有几分好奇,非得撒娇把人叫过来看一看到底有多像,“你觉得你丈夫窝囊,不想和你丈夫团聚吗?” 袁许氏摇摇头:“奴奴知道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是范相公已经将事情前因后果说给奴夫家听过了……奴又曾委身他人,恐怕是回也回不去的。” 女子失贞是大罪,就算是圣上和贵妃赐给她许多田产金银,也照样守不住的,街坊邻居谁人不知她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妇人之间传闲话,不知道要把她描述成什么模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出家干净。 蝼蚁尚且惜命,她不是不怕废皇后,只有长生在那个夜里安慰过她,而后在秦氏想要把她赐给某个内侍的时候又挺身而出,省得她受更多的侮辱,她心里感激,才愿意豁出去这条性命,去向皇帝告发这些。 长生告诉过她,做这件事是一定会出人命的,但是想一想出宫后的事,她也愿意死得更痛快一些。 “原来就为这个,你就想做尼姑?”云滢抿唇一笑,饮了一口熟水:“原本这件事就怪不得你与他,如今官家都还了你清白,你丈夫还敢说些什么?” “他是不敢说些什么,但是坊间都是知道了的,奴也无法自立的。” 袁许氏换了一身妇人妆扮,人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也憔悴了许多,“众口铄金,也能把人逼得活不下去。” “原本就是他护不住你,他若是敢嫌弃你,那他也不算是个男人,”云滢微蹙了眉:“就算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只要他情愿,举家搬迁、到外地谋职,什么做不得,非得要嫌弃你?” 韩国夫人在一边欲言又止,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常有惊人之举,也有别于旁人的思想,她好不容易讨得娘娘高兴,还是少说些丧气话为好。 “他要是待你不好,你就派人到官府告他,自有人会报知给本宫,”云滢笑着安慰她道:“我知道外面妻告夫是要坐牢的,但你却不必,你不用有什么疑虑。” 君臣父子夫妻,丈夫是妻子的主宰,妻告夫无论成与不成都要被关两年,使得许多女子都不敢到官府诉苦,云滢现下还没有办法叫这种规定改变,但好歹芸娘可以得到一份特许。 “有几个人真的能重来一辈子?”云滢的眼中倒是有几分欣赏的温和:“你须得知道,佛寺是僧尼用来修行的,远比你想的要清苦,万一真的后悔,也难有后悔药可以吃了。” 人的命是珍贵的,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自绝于世,这个袁家的新妇其实也没算做错些什么,她只能顺着秦氏的心思来做事,稍微不好一些便是要丢性命的。 只是秦氏也没想到,这个叫她觉得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让她沦落到今日田地的代|孕棋子,竟然有一日会真的知道她许多事情,秦家因为这件事都有许多人青年辞官,连带交好的人家也受了些牵连。 袁许氏略有些心动,毕竟是这么年轻,又不是天生与佛有缘分,怎么会愿意常伴青灯古佛? “你尽管随范相公出宫,他这些时日在行宫里早便是心急火燎的了,”云滢望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心中略有些感慨,“有人会看着你的,量旁人也不敢。” 范知贺原本是带了极大的愤慨一路奔赴行宫的,结果他这一来不要紧,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皇后被废,反而把他弄得还有几分愧疚,也不敢催着宫中放人,一改作风,安静得像是鹌鹑一样,在馆舍里面等了好些日子才准备请辞,带了袁家这个妇人回去。 其实不单单是云滢好奇这个芸娘,袁许氏被人关在凝清殿里的时候也好奇这位贵妃到底是何等人物。 今天见过之后,她才知道云滢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同自己容貌相似,却又完全不同,明艳动人,又落落大方,轻声细语地安慰人,即便知道她是替皇后曾经争宠的女子也没嫌弃。 虽然她人生得窈窕纤细,也不像是泼妇,可皇帝那么威严的人,她竟然一点也不怕,甚至圣上反而还要怕她,夜夜都要回去同贵妃一起歇下,后宫里这么多好看的娘子,竟然视作尘土一般。 如果她是官家,大抵也会喜欢贵妃这样的人。 韩国夫人见云佩来了,便笑着出声提醒,“娘娘,一会儿官家是又要拘您回去的,您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也该见见旁人。” 袁许氏经了那一夜后对圣上十分畏惧,听到韩国夫人这样说,即刻行礼告退,叫云佩在外面看得震惊。 云滢其实也注意到了云佩,“二姐姐怎么过来了?” “奴婢特来恭喜贵妃,东海郡王已经在京中安顿下来了,大姐姐怕叫你为难,不敢到行宫来,”云佩等人走了才入殿行礼:“还有些家里的事情想私下问一问贵妃。” 韩国夫人也是个伶俐通透的人,一点就通,她虽然连一盏熟水都没有喝完,但也趁势起身告辞了:“妾那边还有些做给夫君的针线没做完,请贵妃容妾先行告退。” 云滢情知是借口,但也没有说些什么,笑吟吟地让岫玉送客,让人换了新的杯盏送过来。 “娘娘这是也在这里做针线活吗?”云佩进殿之后一眼就瞥到了云滢身边的针线筐,颇感惊异,毕竟云滢可不擅这一道:“是给您腹中皇嗣做的吗?” “这么厚的鞋底二姐姐瞧不见吗,孩子得过多少年才能穿上?”云滢觉得好笑:“前些日子计较给孩子做一个裹肚,谁想到就叫官家听去了,他气量小得不行,非得要我偏心一些才行,我就只好做一双鞋出来,比小孩子用的裹肚不知道要多用多少倍的工夫,他反而又心疼上了。” 她依顺了圣上的意思,他反倒做起好人来了,索性就不听他的话做一身衣裳轻松些,坚持要做鞋。 “也就是您才敢私下编排官家,剩下谁有这个胆量?” 云佩瞧着那鞋底的样式,与帝王的用度简直称得上是天壤之别,心下忽然一动:“你也真是的,做一身寝衣官家好歹还能穿得上,这双鞋子叫你做出来,一旦穿出去,旁人一看就能看明白,必然出自贵妃之手。” “二姐姐,你未免将圣上的脸皮看得也太薄了一些,”云滢被人看不起,有些不乐意:“你怎么忘了,原先阿娘说过她故乡风俗,做妻子的新婚前都要给丈夫做一双鞋,这样即便是他走到天涯海角去,心也会一直羁绊在家中,必然还能走回来重逢。” 圣上的面皮可以称得上是旁人的几张厚,就算是真穿出去也不会有人敢问,他自己更不会觉得不自在。 她都能猜得到,甚至还会有臣下来夸赞皇帝,说圣上是厉行节俭。 皇帝自然是深居简出,就算是出行也是要带着云滢一同的,不存在这种情况。 圣上连在行宫下诏都觉得太仓促,不够庄重正式,怕委屈了她,秋日册封就更不必想了,冬天太冷,春日又临近生产,最后还是私下同她说定在她出了月子之后。 那个时候他们大婚册封,自己正是最忙乱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时间做一双鞋送给他当新婚信物了。 不如早些做出来,尽量精细一些。 “是啊,”云佩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怅然道:“我原先刚从教坊出去的时候也给他做过一双,叫他收一收心,不过他出去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云佩知道原皇后秦氏被废这段时日不能给贵妃多添乱子,因此一直不敢和掖庭局那些人打听,但是过得时间越久,她的害怕与担心便越多些。 “阿滢,你说、你说他是不是那夜官家命人搜宫的时候便已经被老娘娘下令杖毙了?” 云佩怕的就是这个,宫人内侍的性命贱如草芥,太后与圣上又是那么生气,他又是守在外殿,御林军要是一个不当心,大概也能把人打死。 果然,云滢不再去拨弄那个针线筐,面上有许多疑惑。 “凝清殿的事情官家与太后一向不叫我过问,这个二姐姐也是清楚的,”云滢带了一点不解:“不过把事情问清楚之后,除了那几个废后秦氏亲近的被处死,其余的人早该被发还内侍省,重新安排去处才对,难道他没有去见你吗?”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从前面回来的时候云滢正坐在书房里翻宫中名册,神情专注,好看的蛾眉随着页数的翻动逐渐耸成小山,连他过来也没有发现。 皇帝本来以为云滢这个时候正在小睡,怕人传唱惊动了她才吩咐内侍和宫人们静悄悄的,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在用功。 一方阴影忽然投在了书页上,云滢似有感知,抬头见圣上已经笑吟吟地站在身前看她,虽然没被吓到,但也有几分生气地嗔了他一眼,随即将名册放到一边去叫他坐下:“七郎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还来吓唬我。” “不是朕回来得早,是娘娘看书忘记时辰了。”圣上并没有隔着桌案坐在云滢的另一边,反而到了她身侧去瞧她在看些什么:“朕还以为你睡着,就没叫人传声,否则谁敢来吓你?” 皇帝自从与太后说起立云滢为后之事,调侃时便不再称她贵妃了,而像是夫妻那样,叫她娘娘,他最开始在太后面前这样叫,太后的神色微妙,好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后来竟也是默许了。 宫里除了皇后,没有哪个嫔妃能被皇帝和太后这样叫,云滢被圣上看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后,皇帝反而这样称呼她的次数变多了。 “今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怎么阿滢这个时辰了还在用功,不怕累到眼睛?”圣上看清她翻看的两本名册,粗粗扫了一眼,知道是内侍名录档案,笑她道:“阿滢这协理六宫之后,可比以前对这些东西上心多了。” 到了京中安顿好一切再行正式皇后册封,授金册金印,行宫里也就一切从简,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是谁也不敢不拿她当皇后看。 “用功还不好吗,难不成以后七郎替我看这些账册?”云滢略有些不满,往外推了推他:“不许挨着人,要热坏的。” 她暑月的时候尚且不怕被人搂抱,现在入秋了自然更不在意,只不过是气他罢了。 “昨夜寻朕的时候不见你这般怕热,今日便嫌弃人了,”圣上自然不会被她那点力气推出去,那样便也不是他了,“阿滢晨起的时候不是还非得拽着人的衣裳,叫朕和你一同再睡会儿吗?” 她如今夜里睡不下,晨起又环着他不准人走,闭着眼睛同他絮絮不清地讲话,叫圣上虽然满心怜爱,也颇有几分无奈。 圣上这些时日倒是很有几分理解“**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毕竟妻子和孩子都在身边,谁愿意每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辜负香衾,梳洗过后同朝臣去议事? 但是他又不能不走,身为君主享受了那么多荣耀,总该有他应有的担当,他在朝事上多用心,心爱的女子才能在内廷更安稳,不必因为他的荒废朝政而遭受骂名。因此顶多是晨起把人惊醒之后哄一哄,趁着她又沉沉睡去把最外面的寝衣脱下来给她,才再到外面去穿戴和人议事的衣裳。 “今夜人家才不找你呢,”云滢扭了他几下,知道自己挣不脱也就算了,“我不是想放一些内侍和宫人出宫吗,正比对着名册翻看,可是怎么凝清殿的宫人始终对不上数,问那些掌管名册的内侍女官,也支支吾吾地推说不知。” 云滢现在有管宫的权力,她想要名册,内侍省没人敢回绝,但是一说起凝清殿,那些主事便不敢再说了,有的说行宫随来的档案不多,一些卷宗只有宫中有,而有的也说御林军搜宫时死了不少宫人内侍,圣上怒不可遏的当口,谁也不敢管这些。 “这些宫人阿滢不必操心太甚。” 圣上猜想她或许是新官上任有几分新鲜感,什么都想弄个分明,怜爱地啄了啄她的唇,“凝清殿的宫人太后与朕当时杖毙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已经被遣散出宫了,名册上这些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平常也伺候不了秦氏,阿滢想要留用就叫人去安排,不喜欢让人放出去朕也没有二话。” 宫中规矩森严,但是太后和皇帝一向讲究对下人要恩威并施,宽厚仁和,不到必要或者怒气已极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杖毙人的,这些宫人大抵都是服侍秦氏的心腹,知道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会被立时杖毙,能活下来的人当然都是那些外殿伺候洒扫的人,废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肯定不会让这些人参与其中。 “七郎的气是还没消吗?”云滢心里一紧,她勉强笑道:“那这岂不是成了无头案?” 长生并不是皇后一党,皇帝就是杖毙也不该杖毙他。 他既然愿意把后位许给她,那就得给她相应的权力和信任才行,皇帝不插手内廷事,皇后才在嫔妃面前有绝对的权力,那些已经被杖毙的人是永远不会再说话的,至于剩下的人,给一个名册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叫你丧气的?”圣上揽住略有失落的云滢,温言道:“朕一会儿让宜则清点一份单子出来又不是什么难事,阿娘的意思是等你做了皇后,再给这些人家中发放一点银钱,算作是中宫施恩。” 这些人中有些虽然该死,但总也有一些无辜卷入的,自己知道了这等滔天祸事而被灭口,但家里的人却承受不起,太后同意他封云滢,自然也得给她想些法子施恩立威,稍作安抚。 云滢得了这个许诺,人的面色也由霁转晴,稍微转过来一点,双颊还是鼓着的,“早就该这样的。” “朕今日还接到折子说,东海郡王和侧妃已经抵达京师,只是碍于没有奉诏,你姐姐又带了一双幼小儿女,所以只是上表奏报,等娘娘批复。” “呈给陛下的折子,关我什么事?”云滢知道大姐的家书和郡王的奏折是一起到的,笑着啐了一口:“我要是批复,那成什么了?” “内外命妇,如今悉数归你管辖,召一个侧妃入宫说话,是阿滢自己的事情。”圣上淡淡一笑,握紧了她的手:“虽说中秋之前回銮相隔也不远了,但若是你想她们,朕即刻让人过来也就是两三日的工夫。” 云滢对待姐妹还是十分优容的,知道这些或许就会让人免了,但臣妇被皇后召见确实是一桩很值得夸耀的事情,一个郡王侧妃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嫌这一点路,而圣上眼中自然还是云滢最要紧,若她想见便得尽快见到才行,不必管旁人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七郎疼我,什么事情都是以我为先,但是东海郡王就不疼爱侧妃和孩子了吗?”云滢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姊妹分别了太久,又不通书信,情分都淡下去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必折腾人家。” 她知道东海郡王的王妃还是在的,郡王也已经立了世子,不知道云瑜在人家郡王府里是什么光景,她也不愿意把人随便拘到行宫这么些日子,“我有了七郎和孩子,其实也不觉得怎么孤单,有官家的地方才是我的家,至于姐姐们,有缘的时候聚在一块说说话,不用勉强她们。” “今日阿滢的唇齿怎么就像是抹了蜜糖一样,你在蓬莱殿又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圣上被她的话语弄得心神微乱,笑着尝尝她唇齿的滋味,但还是极快地平复了自己的想法,“朕已经让礼部在拟旨意,册封阿滢父母两族,追恩三代,外加你两个姐姐,也各有封赏。” 封后算作是云滢同他的大婚,她是圣上自己选的,当然格外上心些,“这是咱们的好日子,朕一定叫阿滢高高兴兴的。” 他这样做是有些出格的,从前追封皇后母族最隆重的也就是加封皇后父亲一族三代,但是圣上却又加上了云滢母亲一族,叫他们也跟着受些雨露恩泽。 毕竟前面那位废后的族人在秦氏做皇后的时候荣耀是荣耀,但圣上与废后并没有什么感情,因此连带妻族也没捞到太多的好处。 “官家赐恩,我不应该推拒,”云滢知道皇帝是喜欢她才愿意如此大方,但是她心里微存了些事情,所以不好领受:“只是我二姐姐不过是宫中女官,人年轻,也没什么经验,七郎要是想叫她领个昭仪的虚衔儿做内命妇,以后再叫她做掌药恐怕不妥。” “要是放出宫去做外命妇,给个乡君、县君、夫人什么的……”云滢瞧着圣上,忍不住发笑:“七郎也不看她能不能应付外面的人,给我丢面子怎么办?” “再说,她在宫里一个人惯了,这个年岁出宫嫁人多少吃亏,前些日子还同我说,不想伺候舅姑和丈夫,生怕七郎一时得了什么青年才俊,起了乱点鸳鸯谱的兴致。” 云滢一脸威胁地看着圣上,“这话不好听,我说给官家,七郎可别恼。” 女子本分就是要侍奉舅姑,相夫教子,宫女嫁给进士,还得是正妻,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的姐姐这样说当然不妥当。 不过到底是云滢的近亲,圣上虽然对民间妇人侍奉舅姑的辛苦不太能感同身受,倒也不会站在世俗的角度来看这些,既然是赐恩,当然得是她高兴,才能叫云滢喜欢。 “她不愿意,朕何必强求,反而将姻缘弄得不美,造就一对怨偶。” 圣上拍了拍她的手,“就依阿滢的心意办,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传旨意给外面。” “要是叫我来说,不如叫二姐姐随着赐恩放还的宫人一起出宫就好,官家多多赏赐她一些银钱,让她痛痛快快地出宫玩一玩,什么时候累了,愿意回京城来,再给她置办一座宅院不迟。” 这些金银宅院对比诰命而言,在大家族里都算不得什么,但是云滢反而觉得这样才好:“她是因为我才有现在的荣耀,有没有那个诰命都是一样的,哪一日给都成,除非有一天我不在了,否则她怎么都能活得好。” 有了诰命的身份,当然还得有相应的应酬,她很清楚云佩做不来这些,大概也不愿意为了别的男子做这些家常细琐的事情。 云滢见圣上面色微有不虞,却不上去撒娇,反而是赌气一样放开了他的衣袖,“还说一切按我心意,刚说完官家就不笑了。” 圣上只是不喜欢她说这种人不在的话,人不自觉神情便严肃了起来,倒不是不满这个安排,他怔了怔,旋即笑道:“哪里的事,朕明日便同有司官员去说,务必让他们说得周全一些。” “但是今日,”圣上执起她的手,想要携她往外走,“阿滢要是不忙,须得陪朕作一幅画才行。” 云滢略微有些面红耳赤,皇帝私下里是有几分不正经的,每每她在床笫间牡丹滴露,不胜承恩时双颊生霞,叫他抚触遍体,爱不释手,若不是那个时候不愿意从她身上挪开眼,也是想要把她画下来,只是她稍微不情愿一些,圣上便不勉强人了。 “七郎要作什么画,还要叫人到外面去?” 云滢知道因为看重这个孩子,圣上早就不敢怎么沾她的身,更舍不得这样戏弄她,心里面那些念头稍微想想也就算了,她笑吟吟道:“山水花鸟都随着您,可不许寻个美人立在跟前照着画。” “阿滢到了就知道了。” 圣上见她语中带了几分醋酸也不恼,让宫人过来给云滢仔细妆扮,换了精致衣饰,才让人传辇,与她同坐。 即便外面有宽松衣裳的遮掩,外人也能看出云滢的小腹略有起伏,女子所按之处弧度柔和,并不显得臃肿累赘,多了这一点孕态反倒有了几分温柔,与从前的张扬不同了。 圣上听有经验的妇人说起,她坐姿太正容易累得难受,便叫人提前预备了蓬松靠枕,当云滢见到皇辇上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松软靠枕,不自觉就笑出了声。 “亏七郎也想得出来这些东西,你真是不怕人问。”云滢这个时候还没到腰酸腿疼的那一步,人和没怀孕的时候相比也就是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孕吐都渐渐没了,其他的没有什么:“我还好着呢,七郎把我当成琉璃做成的人吗?” “见皇辇如见朕躬,谁会问这些?”圣上好心好意,反而被云滢取笑,便不去瞧她了:“平常宫人与内侍哪个敢看朕的辇上有些什么,遥遥见到便都跪下行礼了。” 云滢心情略好一些,也有闲情雅致来哄着他:“我这不是见新鲜便要贫嘴几句的吗,觉得郎君实在是谨慎过头了。” 她白皙的手经过阳光的照耀更显精致细腻,落在他深色衣袍上,动摇人的心。 圣上不应声,他平常都是目不斜视,今日却去看外面花草景致:“今年是朕心情不佳,没叫阿滢安稳过一个七夕,中秋又是大宴,不便咱们两个单过,便想着让画师来为娘娘与朕作画,多少也能叫阿滢开怀畅意。” “还有你的芳诞,朕也不曾留心。”其实说起来那个时候皇帝待她也只是喜欢,即便是留心到了,可正好碰上太后抱恙,也便不了了之:“明年那时候你过千秋,又是要紧关头,朕实在不知道怎么疼你才好,方能叫阿滢不觉得委屈,满心满意地欢喜。” 她说过的,花朝节不久后,就该是她的生辰了,但那个时候总还是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太妃的周年忌日、寻来的陈氏夫妻、太后突如其来的生病,乃至于那个叫他生出无力之感的梦境。 这些在圣上的心里,总是比一个最近受宠的嫔妃重要的。她那么喜欢自己,满心满意地爱慕,知道他那时候心绪不好,也不会在这上面多麻烦他。 宫中称得上是高位的嫔妃拢共才有几人?她受宠风光,居然连个生辰都没过。 皇帝这样云滢是没有料到的,她知道秦氏是惹了圣上极生气的,别说是七夕,旁的什么事都得往后挪一挪,但是圣上每回从外面到明光堂,又或者她去寻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给她什么脸色看,话说重些都没有的。 至于生日的事情,她很久都摆宴席过生辰了,那时候她才初为人妇,又不是正妻,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样是委屈了她自己。 “七郎怎么会这样想?” 云滢主动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所幸今天没戴莲花冠,倒也不会将圣上的脸割伤,圣上见她人前与自己亲昵,虽然责备,但声音还是柔和的,“怎么不怕人瞧见?” “不是陛下说,见皇辇如见君吗,大家看见就要跪下,我有什么好怕的?”云滢轻声笑道:“我生辰的时候您不是给我封位份了吗,连着越了几阶过去,这还不够?” 寻常嫔妃就是能举办生辰宴,但是皇帝也不会赐这么高的品阶,随便赐些金银珠玉就好,她已经够叫人眼热了,偏偏圣上还觉得不够。 “至于七夕,我心灵手巧与否,原也不重要,”云滢轻声道:“宫里的嫔妃近来不是疑心官家有意修仙做道士,要守住阳气,就是怀疑我媚||术了得,怀孕了也馋官家的身子,霸占着御榻不肯下去,迷住了天子的心窍,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七夕本来就是女儿乞求心灵手巧,和夫君美满和乐的节日,她已经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一切,正如圣上不欲向神佛叩拜索取东西,她也觉得这更像是诸多游乐里的一项,今年免了就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圣上听了这话心里却不熨帖,也就是云滢的心思与想法总与别个不同,旁人听见把自己比成这样,气都要气坏了,偏她还觉得好。 他克制了这么久,只有叫她高兴的份,自己却没得过太多好处,明光堂里的事情竟被人说成这样,亏她这些时日也不找自己来诉苦。 云滢看不见他微沉的面色,低声调侃道:“谁能想得到,实际上媚||术了得的妖精却是陛下呢?” 她话音刚落,抬头却瞧郎君,果不其然见到圣上面色怒意,掩口而笑,促狭道:“有七郎躺在身边,谁夜里不想做些别的,叫人难耐得很,我又没有说错,官家有什么好恼的?” “既然阿滢这样想,那朕改日偷偷寻个主持,剃度出家也好,”圣上面色阴沉,几乎是咬着牙,瞧她这样得意:“瞧你还怎么好意思这样?” 他说得稍微过分一些,云滢便觉得不能叫孩子听到,她自己调侃的时候孩子就不会受影响了? 云滢现在是知道皇帝对着她的怒气其实并不会太大,还是有恃无恐,想在人的底线上踩几下,在圣上的手心轻轻勾画了一下,那是人手掌最敏感易知的部位,云滢这样带了些调笑意味的碰触,叫人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那我就更喜欢了。” 云滢瞧见圣上的面色不是不觉得害怕,但是她现在太有底气,就算是圣上板着脸,也不会叫她害怕:“只可惜那个时候就不能握着官家的头发,叫七郎也跟着疼一疼了。” 圣上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莞尔,只轻轻替她抿了抿细碎头发。 在外人远远看来,圣上与贵妃情深,连当众也是不避亲昵,确实是一双璧人。 “阿滢,朕忍了这样久,倒也不差这几个月,”圣上心绪翻涌得厉害,语气却轻缓地叫人觉察不出:“现下你是功臣,怎样说都不要紧。” 云滢的笑意就那样凝固在面上,她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圣上笑吟吟地把玩她的手,低声相近:“宫中岁月长久,阿滢还债的日子有的是,咱们两个来日方长。”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过耳,但是云滢听到“来日方长”的时候,手却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起来,她有些想要弥补,“我是说哥哥什么样都好,没有旁的意思。” 便如同管亲生母亲叫姐姐,当下称呼父亲的词汇里,也有叫哥哥的。 她从前只有羞窘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这样说,云滢这样的年纪,说起来颇有几分亲昵告饶的意味。 圣上却不信她这般就会求饶,冷笑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意思。” 云滢如今耐性不比从前,她已经哄过了圣上,哄不好就不哄了,离她生产还有好些日子呢,外加还得坐月子,为他挣命生下一个孩子,到时候他心疼都来不及,怎会记得这些小事? 但是皇帝只叫她坐了轿辇往外,却又不说去哪,云滢眼见即将往行宫外去,不由得有些惊疑:“七郎带我往哪去,总得说上一说,否则骗人出去,不就是拐|卖良家妇女么?” 圣上也不是存心要瞒她,怕她胡思乱想,温言道:“阿滢忘记了,咱们当时曾经到寺庙求子,如今圣驾将回,难道不该去还愿?” 云滢怔了怔,这虽然不假,但实际上她去佛寺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身孕,只是两个人都没察觉出来,圣上对此又不是很情愿,她以为皇帝早就将这件事情当做随便出宫的一次游玩,已经忘记了。 “七郎就同我这样出宫?” 云滢惊奇于两人身上的衣物,从前皇帝同她出去都会改换行头,又或者帝王出宫游幸,仪仗浩浩荡荡,如今两人身上衣物服饰虽然都是依照规制来的,总不是出游的礼服,但即便是寺庙里的僧人不曾见过宫中如何,也知道这两位是非富即贵。 这同皇帝素日出游讲求的低调节俭可不大相同。 “山寺离行宫并不算远,朕已经派人同主持讲明了身份,清空闲杂人等,阿滢不必忧心。” “太后也知道朕同你此行,还吩咐多添几斤香油,好叫娘娘生一个皇子才好。”圣上不欲叫她穿戴厚重衣物,便装到底还是轻快些,两人就是身穿了日常的衣裳去,也不会叫人觉得轻慢:“朕想着今日正是个好日子,咱们到寺庙里还了愿,差不多画师也能画好像,你若有兴致,朕便再同你出去走一走。” 太后知道皇帝同尚且是充仪的云滢从行宫出去,改换衣装游湖进香,还在集市上游玩,说不生气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她本来就是信佛的人,圣上说起求子与替她求平安符的事,太后那点子气也便没了,反而觉得这寺庙果然灵验。 云滢惊奇的地方倒不在于太后知晓与否,而是两人要在佛寺让人绘画,“七郎同我还愿也就算了,怎么还叫画馆的画师也跟着到外面去作画?” 宫中湖光山色俱有,处处都有景致,选一处作为背景也不错,两个人同框之画却在寺庙,这倒是她想不到的事情。 “阿滢忘了,宫中画师为帝王后妃画像,都是不能直面皇后的。”圣上望着身侧的她,满是柔和:“朕不愿意叫后人凭空想象咱们,叫人把阿滢画丑了,大概你也要生气。” 宫中的画师都是男子,他们是不能见到嫔妃的,而那些被张挂在宗庙里的帝王后妃画像,出于忌讳,都是挑选几十个画师进宫,叫他们凭空猜测臆造,谁画的最像才选谁。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会有机会按着圣上与嫔妃的真实容颜作画,画像不讲究形似而讲求神似,后世流传画像,多为不尽不实,同君主本人差得太远。 “再说这替咱们画像的人里有些画师颇为惊世骇俗,召进宫恐怕是一场轩然大波,”圣上对外来事物一向不排斥,但是宫廷认知本就如此,所以情愿到宫外来避个清净:“他十几年前曾到这里,为国中一名绝色女子画像,据说惟妙惟肖,便像是把人拓在纸上一般。” 云滢对这些只觉得新鲜,她只见过圣上收藏的那些名画,皇帝手把手地教她品鉴,但是她做舞姬的时候,当然不能接触到帝王后妃画像这种事情,对那些忌讳也不太明白,圣上既然这样说,必然是想给她一个惊喜,那便都随着圣上心意来。 天子的辇车到了宫门,早有内侍请人下辇换车,云滢被圣上搀扶落座,她虽然出来过,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新鲜感,车驾为了照顾贵妃的身体,行进不算太快,叫她反而更心急。 有别于四月那场庙会的人山人海,山中古刹今日分外清净,早有主持携众弟子恭候在山门之外,口称佛号,迎接天子圣驾。 主持亲自净手呈香,云滢同圣上拈了香到寺庙正殿还愿,早有画师等候在静室里面,见圣上与贵妃入殿,都出来跪迎。 因为身在佛殿,画师们都在衣裳的外面都披了海青,圣上和颜悦色地叫这些暂居佛寺的画师起身抬头,却把原本好奇的云滢吓了一跳。 这些画师大多都是中原相貌,但是也有那么两位眼窝深陷、颧骨颇高、金发碧眼的怪模样外族人,方才这两个人戴着黑色包头巾,一时竟没有让人看出来。 圣上感知到云滢的惊奇,还没等他笑着同云滢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其中一个头发稍微花白一点的画师却已经用母语惊叫了起来。 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面对天子的嫔妃,或者说是未来的皇后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圣上已经皱了眉,侍奉在皇帝左右的禁军拔剑出鞘,那画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用算是比较流利的汉话解释:“我的上帝,女神果然都是长生不老的,亲爱的夫人,您过了十年,竟然还是这样美丽动人。” 皇帝本来是看了泉州刺史呈上来的折子,知道市舶司此次遇上了一对外国画师父子,知道他们会说汉话,对于绘画有许多独到的想法,因此才叫人一路护送到行宫地界,博云滢一笑,也看看他们是否与国朝画师所制的壁画有不同之处。 没想到他张口就敢唐突贵妃,几乎要命人将他逐出去。 但是云滢却一直看着这个络腮胡都有些发白了的老者,竟有些怔住了,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忽然一笑:“官家,我记起来了,当年在杭州,我爹爹也是领了这么一位怪模样的伯伯到府衙里面来,给阿娘画了一幅生辰贺图。” 云斯伯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但有了这么一位明艳的夫人,却在心里也想着怎么讨她欢心,他不爱铺张,又不许下面的官员送礼给夫人,因此总会有些新奇的招数来讨阿娘开心。 比如花了十两银子,请这个怪伯伯为阿娘画像。 “七郎,据爹爹说这个伯伯信奉的神明与咱们不同,所以他借住在西湖边上的灵隐寺里,钻研那些寺庙壁画。”云滢笑了起来,颊边酒窝若隐若现:“我爹爹手里没什么闲钱,知道灵隐寺有个怪人,所以常去找他说话,一来二去,就把人请到府衙里去了。” 那个时候她太小了,不太能记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是母亲偶尔回忆过往的时候会同她们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听说在他们国家里也算是很有名气的画师,皇帝也召你画像和做壁画的对不对?” 她笑吟吟道:“我是那位夫人的女儿,可不是她本人。” 据说他在国内的要价非常高昂,也是个贵族,要不是碍于这个丈夫的面子,是不愿意为了十两银子来作画的,但是见到那位夫人之后,他忽然改了主意,分文不取,只希望能够多画两张画像。 他们的国家里,壁画里也是神仙,但是国朝讲究华贵典雅,透露着皇室的风向喜好,虽有艳色,但和他们国家那种明亮浓烈,甚至开放还是不一样的。 而且或许是因为相貌差异太大,尽管在中原人看来,贵妃同她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但是在外族人看来两人几乎没有差别。 这个画师看了一眼圣上的打扮,摇了摇头,他的理解里面,皇帝和国王有些像,但和他所服务的人还是有很大不同,这个皇帝他是有妻子的,可能也不信教,只有一点一样,都是有最高权力的人。 “我是侍奉主的。”他向后指了指自己的儿子:“这是我唯一的儿子,他也时常临摹我为您母亲画的图册,称赞国朝女人的美丽。” 那个年轻一些的画师点点头,他请求回去拿一幅临摹复刻的画作,而后被内侍取来,呈给了贵妃观赏。 云滢只瞧了一眼,惊喜交加:“七郎你看,这个被阿娘抱在怀里的就是二姐姐,铜镜里面倒映着的就是我。” 她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种清亮如水的铜镜,是她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自己要出去玩,而画师为了美观,就将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画在了铜镜里面。 圣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既然你能画好云夫人,想来也能承担描画贵妃的重担。” 原先画像都是凭人猜测,而这些画师他们都是瞧过自己与云滢方才模样与神态的,既然又有贵妃母亲的图样,画起来就更方便一些。 天色不早,因此圣上与贵妃随了功德钱,与主持又谈了一会儿才回宫。 而回宫前,那个年轻的画师把自己拙劣的复刻送给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帝国未来的皇后。 这天夜里,是头一回云滢没有按时歇息,而皇帝也难得纵容,陪着她一起看画。 云滢叫人掌了灯,细细观看画中风景,不厌其烦。 画中人神情柔和,低头注视着怀中一对女儿,后面的铜镜还有一个顽皮的她。 “阿娘……” 她深吸了一口气,珠泪盈眶,想要触碰一下画中女子,却又担心污了画。 圣上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神情比画上女子还要怜爱,他等云滢情绪平复了一些,方才过去揽住她的肩膀。 “早知道让你伤心,便不叫他们来了。” 云滢从他手中取了巾帕擦泪,摇头道:“七郎,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偿了。” 她只是有些难过,一晃,竟然已经十年过去了。 画中女子容颜依旧,但是三个孩子已经各有了各的际遇。 第7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携宗亲嫔妃往行宫来一趟,原本是为散心,然而中间接连云滢有孕、皇后谋逆这几桩大事,在行宫倒也不愿意久留下去,才过八月,就吩咐御驾回銮,预备在宫里筹备中秋节宴。 圣上起行之前对云滢的身子颇有些放心不下,叫太医院使瞧了又瞧,确定无碍之后才定在八月回銮。 从皇宫到行宫的路上皇帝还召了云充仪到自己车中,但是回銮的时候圣上与贵妃的仪仗却是一前一后,不像是来时那样如胶似漆。 这倒不是说花无百日红,贵妃已经失宠于上,而是因为圣上那处常有臣子来往,皇帝怕她白日渴睡,臣子奏报会惊扰到她,只敕令让她二姐云佩陪着贵妃在后面说话解闷,她是掌药,懂得一些医理,正好也能照顾云滢。 云滢来的时候,自己的马车同皇帝还隔了好几个,但如今便已经只在圣驾之后,要同圣上说话也方便,她有时候望一望洒了清水、铺垫黄土的窗外,都有几分感慨。 云佩来陪她原本是云滢自己的主意,江宜则将名单送过来也有几日了,但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云佩说,怕她承受不住,在外人面前失态反而不好。 “娘娘不在前面陪圣上,怎么叫我来了?” 云佩坐在马车的另一侧给云滢剥橘子,那些青绿黄澄的橘皮都被并刀割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被摆在桌案上,叫那阵清香味来预防贵妃晕车作呕:“官家也是够疼你的,你说是想吃酸的,这些橘子才到成熟的季节就吩咐人快马加鞭,全都送到了娘娘这里。” 她自己尝了一口,酸得人脸都皱起来了,笑着把橘子瓣递到云滢口中:“真是可怜见的,为了叫贵妃吃个酸味,还没熟透就被摘下来上贡了。” 其实橘子并不算是贵价水果,宫中只是吃个新鲜,但便是名贵之物,皇帝不允许自己奢华享受,也不舍得叫贵妃一道跟着节俭,四五月份送酸橙桑葚,六七月份送荔枝杨梅,这些东西除了皇室根本不可能有贵族人家这样肆无忌惮地享受。 云滢这些时日也觉出来什么叫做以天下之力奉养一人,当然这些东西虽然不是完全送到她口中,好歹太后太妃那里还是要有一份,圣上也私留了一些赏人,说到底还是因为博她一笑才头一回这么铺张。 “江都知前两日送了份凝清殿内侍的详细名单给我,”云滢咬着酸涩的橘子,人面色一点也没有变,她从旁边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份名册放到了桌案上,轻声道:“二姐姐要是心里还惦记着他,就瞧一瞧。” 这份名单是留着给云滢将来施恩抚恤人用的,但是当她瞧见上面的名字,还是略有几分心惊:“我同七郎也说了,若是二姐姐不愿意要诰命封号,就赏赐你一大笔钱,叫你出宫也好。” 宫人出宫是许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在云佩这里却是轻而易举,这个消息前几日已经有御前的人同云佩通过声气了,叫随行的女官羡慕嫉妒得不行。 有贵妃乃至于未来的皇后撑腰,云掌药无论是想青云直上还是退隐安居,都是随她心意,可嫉妒也没有办法——谁叫她们没有一个在陛下面前受宠的姊妹呢? 这些云佩都是清楚的,但是为着长生的下落不明,她面容上始终不见喜色,反而叫旁人以为她是少年老成,沉得住气,宠辱不惊。 云佩当然是在意这件事的,她虽然不知道名册上记录着什么,但是好歹能知道人的下落,也是件值得人高兴的好事,她把名册打开,上面记着的却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杖毙,另一种是流放。 她神色微变,缓缓将册页直接翻到了流放的名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长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外殿供奉,在流放的名册里,却是在第一行里。 云滢看她神色怔怔,担心她有一点受不住,放软了语气宽解她道:“太后与圣上叫人早早处置了的,这份名册到我手上的时候估计人早就到了幽州了,你就是现在立刻出去,也见不到他。” “至于为什么……”云滢略有些不好意思,“江都知没有告诉我,我也不好问。” 有些事情,她只要问出口,江宜则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圣上自然也就知道了。 云滢将手放在了云佩的膝上,柔声道:“七郎册立皇后,又或者有皇子降生,免不了要高兴,肯定是要大赦天下一回的,到时候他也能遇到恩赦,重新回到你身边来。” 圣上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与对贵妃的喜爱已经是众所周知,在外界看来,只要贵妃能顺利诞下皇嗣,那么一个后位是板上钉钉的。 云滢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能完全断定,但是后位已经算是她囊中之物,到时候皇帝必然要下旨恩赦,那长生大约也能从幽州回来。 幽州苦寒,许多犯了错的臣子与奴婢都会被流放到那里去,云佩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渐渐平复了呼吸与心跳,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其实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她抬起头,没有云滢猜想的惊慌失措,反而多了几分轻松笑意,“这有什么,我知道他人活着就行了,其余也不好总来劳烦贵妃。” 人的一辈子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羊祜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们这些人,如果没有云滢的庇护,只要努力地活下去就够了,至于生死祸福,都是没有办法预料到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们选呢。 圣上当日的震怒是个人就能瞧得出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连坐旁人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皇帝已经用尽量温和的方式处理了秦氏,没牵连太多的族人,也没有让所有服侍皇后的奴婢都陪着一同死就已经很叫人意外了,长生或许是因为偶尔同几个大宫女说些话,所以被认定与皇后有关,被流放也不是叫人很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要人还活着,就已经够了。 云滢定定地将她看了几遍,确实不见什么伤心,也能松一口气,“二姐姐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会吩咐下去的。”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不知道阿滢准备赏我多少银子,够不够出去开个药馆的?”云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想出去开个药铺,但最好又不用费心,时不时就能出去玩一玩,或者有朝一日,还会去国外看看。” 云佩托腮看向窗外,“你说的那个画师不就是远渡重洋过来的吗,听他说起来,他们那里同咱们汴梁的景色很不一样,皇帝不是皇帝,主持不是主持,还是一夫一妻无妾制,男人们动不动就为了女人决斗,两三天就能玩遍一个国家,听起来倒是挺有趣的。” “你要开铺子、出去玩都容易,”云滢现下同圣上在一起,其实眼界也会高不少,圣上私下许给她的东西,能开十家药铺还绰绰有余,“但是去国外我可不准。” 那个画师曾经见过云滢,知道她虽然身怀六甲,但从前必然腰肢纤细,就送了一套他们国家贵族的女子礼服给她。 他这次来除了儿子,也带上了妻子,圣上尽管知道各国习俗不同,但身居九重,又已经习惯了内廷规矩,反感他对云滢无礼,又是个外男,便不大肯再召他入宫,所以就叫嬷嬷去教导他的夫人入乡随俗,如果太后或者云滢有兴趣瞧一瞧洋景,只传她进宫来说话就够了。 “你也是在深宫里长大的,不知道外头的艰险,”云滢身处宫中,对于民间尚且不了解,对外国那些东西就更觉得离谱了:“那里的男人虽说只有一个妻子,可外头都养着好些情人,上流贵族还眠花宿柳,随随便便睡自己领地里冰清玉洁的姑娘,简直是不知羞耻,也不怕得了什么脏病。” 国朝的官员虽然也会召官妓侍宴陪酒,但是谁也不敢真挨她们的身子,万一被查出来就不是风流而是污点,如果不是宗亲皇族,头上的这顶乌纱是断然保不住的,骂也要被言官骂死,谁像他们似的公然召|妓留宿,还引以为风流? “他们吃的我与老娘娘前些日子也尝过,确实不大合咱们的胃口,”那些他们眼里的美食在皇室看来颇有些茹毛饮血的意味,而且国朝是不吃牛肉的,所以无法欣赏这种东西:“衣裳紧得连我都穿不了,试穿的时候叫官家撞见,把他气得数落了我一顿,可吓人了。” 中原贵族女子虽然妆饰精致,衣裳种类多变,为天下各国之首,但是衣裳却不似胡虏紧窄,就是窄袖褙子也比这些看起来蓬松、实则束缚人的衣服宽松。 她正怀着身孕,却要拿那种显出腰肢和束缚女子柔软胸||乳的衣服往身上比量,叫圣上瞧见落了一顿不是,晚上哄了好些时候才把人哄得气消,只是那件衣裳却只能叫人看一看,再也不能上身了。 “那位夫人到了汝州都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比起他们那里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倒好,还愿意往乱处去。” 云滢嗔怪地打了她一下,“不过你要是在四海之内走一走,倒是没什么。” 她在四海之内,算得上是皇帝的亲眷,即便是一个弱女子,也没人敢动她分毫的,可到了外头恐怕不妥。 原本是怕她知道长生被流放会心生不满,又或者一门心思想去寻人,没想到云佩反而看得开,人活着就已经足够,似乎是当真将他放下了。 “娘娘不必来□□的心,这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云佩淡淡一笑:“贵妃不必疑心我会去寻他,你如今还不是皇后,宫中的娘子还不知道会怎样嫉恨你,如今只有你与这个孩子荣耀,咱们家族才会长久,我身为您最亲近的人,又岂能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她从前没期盼云滢做过皇后,毕竟皇后无过不能废黜,而她们的出身虽然不错,但放在皇后这种天下之母的位置上就有些不够格了,皇帝难得这样喜爱贵妃,她如果这个时候去寻长生,必然会有那种有心人传到皇帝的耳中,还不如放宽心些。 就像是原来那样,以为两个人会必然断开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那不如便中秋以后,二姐姐同其他被放还的宫人一起出宫好了,”云滢将放还宫人的名册递给她看:“除了三千宫人,还有两位从未蒙受圣上宠幸过的娘子,这次一并也放出去了。” 皇帝也可怜这些没有受过宠爱便得在深宫里蹉跎一生的女子,因此除了放还宫人与自己未正式册封的嫔妃之外,还让人将先帝宠幸过但是无子无名分的宫人一道放出宫,婚配默许自由。 当然后面这一点是云滢提议的,自然是得悄悄办理,不能叫外臣知道,否则皇帝难免会落些不孝的名声。 “我谢过贵妃与官家的恩典,以后您在宫中多加保重,我到外面去才能放心。” 云佩叹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她的小腹:“不过阿滢是个有福气的人,已经什么都有了,往后有圣上宠爱你,我操心也是白费的。” 圣上独一份的偏爱,尊荣与宠爱她都有,往后的路自然也会顺遂,她的命数不是自己可以预知的了。 “那若以后圣恩赐还,二姐姐还会同他做一对夫妻吗?” 云滢瞧她这个情形,大概是没有心思寻旁人过日子的,但未免太看得开,反而让她觉得,将来长生会不会寻到她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你不怕他寻不到你吗?” “那是自然,”云佩释怀一笑,又去寻了新的橘子剥给她吃:“他穿着我做的靴子,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能寻到我在哪里的。” 只要人心意相通,在哪里不是过呢,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照耀着禁宫大内的皎皎明月同样照耀着幽州那片寒冷凄苦的地方。 …… 今年的中秋家宴是宫中第一次没有由皇后举办的宫宴,但是谁都清楚,宫中即将又迎来一位新皇后。 太后看着云滢操办了放还宫人的事情,又听她说了说中秋宫宴账册的事情,多少能放些心,偶尔也对皇帝夸赞几句:“吾确实是有些老了,比不上官家的眼光,贵妃虽然还未完全接手宫中事务,但说起来也有一些章法,也知道心疼七郎,也就足够了。” 她还当圣上这样娇养疼爱云滢,会把贵妃惯的何不食肉糜,不知金几何、银几何,叫命妇看扁了,但是云滢却看得仔细,即便讲究排场,也不会过分铺张,甚至还较往年省下一些钱。 婆母瞧媳妇,总是有些不顺眼的,但是圣上本来就已经心许她,太后讲些贵妃不好的话皇帝未必会对贵妃不满,反而会找些云滢还小的借口推诿过去,伤了母子的情分。 而且圣上本身也是有意在太后面前夸一夸云滢像她当年那般聪敏过人,就算是贵妃新官上任,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太后原本会觉得贵妃是锱铢必较,急于表功,但是到了皇帝的口中,那便是心里想着国家供给不易,仰赖税收盐铁,宫里摆排场花的钱虽然必要,但也来自于民,他生性节俭,所以贵妃也心疼这些民脂民膏,纵然被自己宠爱惯了,可当家便知柴米价贵,怕内廷所费太多,惹得外面物议沸腾。 当然如果云滢花钱多,也有花钱多的说法。 宫中拢共就两位还能主事的妃子,圣上当然不愿意叫云滢这个时候过多操劳,宫里面还是德妃安排的多一些,然而这些她只是暂代,云滢总得问问才行,最后到太后面前答话也得贵妃自己来,若云滢自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皇帝就算遮掩也遮掩不过去。 她愿意为了替他分忧多学一学这些原本不擅长的内务,执掌中馈,那他在母亲面前替她这个做媳妇的说几句好话也不为过。 云滢就算是怀着孕,也还是神思清明的,她叫了东海郡王侧妃入宫,帮她看着德妃做一些小事,自己只拿大主意,又有圣上时时在侧,可以随时请教,当然错处也能少一些。 “七郎,咱们宫中怎么花了这么多钱?” 每每圣上从前殿回到福宁殿,看见云滢翻阅账册,就知道她必得和自己说这些话,“怎么了,阿滢又觉得哪里不妥当了?” “我原以为官家勤俭,平常用膳都是着意减少些菜式,衣物更是长久保存,除了养我,就没什么蓄养美人和修造行宫别馆的爱好,便是打猎也是两年四年才有一次,谁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花销?” 云滢对于接手皇后的事情还是很期待的,但是每年太后、太妃、皇帝皇后还有一众嫔妃的生日不论,还有各种节庆,以及一些大的庆祝和招待外国使节,宫中人数以万计,人多了所费的钱也多,亭台楼阁虽然不比前朝宽阔,可装饰精巧,木料砖瓦都精美金贵,每年必不可少的保养翻修也够人受的了。 更不要说皇帝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孝顺和对她的宠爱,年年还要弄些新奇的东西哄这些在意的亲人高兴。 她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太阳穴都要开始跳了。 “所以,朕便得早出晚归,养活这一大家子。” 圣上虽然不问内廷,可也知道宫里的花销和外面那些豪门是本质不同的,他忍着笑道:“朕将中馈悉数托付给娘娘,倒也不是给你催生的意思。” 不说嫔妃们身上穿的戴的,就是宫人们的衣食住行,合起来就是一大笔钱。 她要是成日为这些生气,那孩子恐怕不足月就得出来。 云滢刚刚心里还在计较,冷不防被人取笑,恼得打了他身前一下:“人家同你说正经事,七郎却成心怄我,这内廷开支这般大,您瞧了都不觉得怕?”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能缩减一些也是好事,但偏偏她寻不出来,更叫人生气。 “朕哪里会存这个心,”圣上笑过了之后便揽住她肩膀,同她细说起这些:“宫中的用度只有部分是来源于税收,其余更多是盐铁垄断与外国通商,大库如今充盈,阿滢不必介怀,从前怎么样,往后照旧就是。” 国家的收支当然是会有一定范围的,如今庶民富足,大库里的钱也一样充裕,只要后宫的开支控制在一个度就好,不用云滢这么愧疚责。 皇帝有着相应的权力,也愿意叫自己心爱的女子过得舒心,他自己节俭可以,但要是因为这样就委屈云滢喜欢华美衣物的心意,他是不忍心的。 “阿滢若是觉得靡费太甚,咱们便从旁的上面省一点就是了,”圣上含笑问她道:“这些时日工部给朕递了折子,皇陵的地址已经选定,只是还有些具体的花费和用度得朕同意才行。” 圣上是不愿意在死后弄太多排场的,但是皇陵是帝后共同长眠的地方,他还是想征求一下云滢的意思:“朕想将来薄葬就好,便如汉文帝一般,省得后面乱世,有贼寇惊扰朕与阿滢的好梦。” 皇帝对这些事情一向看得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子受命于天,如果无道,这天命自然会转到别家去,而后世的国祚他也管不到,还不如想一些实际的问题。 “七郎这不是风华正茂吗,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来修皇陵了?”云滢大惊失色,她有些不安地攥住圣上的衣袖,语无伦次:“这些事还有好几十年呢,七郎现在就预备了?” 圣上知道这些事她没接触过,一点点学起来还需要很多精力,也不会笑话她:“其实一般君主御极几年之后就应该着手修建皇陵的,朕御极十五年才开始动工,已经算是很晚的了。” 皇帝的身后事自然比寻常人不同,这事要办的仔细,工程完竣也要十来年的工夫,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必得早早预备,不过皇帝有意薄葬,那倒能少花许多钱。 “那怎么突然就操办起来了,”云滢现下的心神都在这件事上,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钱花得多少,“我不爱听这个,我一切随官家,这事陛下想怎样就怎样。” “朕是想着将来这地方阿滢也是要住的,所以同你商量这笔钱该不该省,”圣上怕她介怀生死之事,低头去亲她眼睛,“傻姑娘,这有什么好难受的,人总有这一遭,咱们两个千年之后化作粉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人做伴,你还害怕吗?” 她还不到二十岁呢,大把好年华,担心这些实在是有些不必要,圣上将人亲了亲,见她眉眼盈盈,十分依赖地望向自己,不免心下柔软,轻声一笑:“是朕不该这个时候同你说这些,叫娘娘不高兴了,晚上朕给你捏捏腰腿,还生不生气?” 现在云滢的小腹慢慢大了,将近五个月的人,虽然没了胃口上的不适,但却又有别的事情,太医除了嘱咐她多走动,喝些牛乳,也提议过让侍女给她多捏一捏身上,缓解一下身上的不适,也省得水肿太厉害,让她难受。 这一桩伺候人的事情自然是圣上在做,他的理由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云滢每天晚上都是和他在一处,她有些什么不适自己比外面那些人知道得更快些,左右也是要被惊醒的,还不如两个人私下按一按,给她讲几个故事哄人入睡,省得惊动宫人,又有一通折腾。 云滢不理会他的这些示好,摇摇头道:“我倒也不是怕死,只是每每听七郎说起来,心里都不舒服,听说妇人生产是鬼门关,万一我有些什么……” 她说到一半,却将圣上的心绪也弄乱了,他低斥了一声,面色略有些不悦:“你胡说些什么呢,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吓唬自己,等你到了后面那段日子,朕叫全太医署的太医都守在你这里,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云滢除了是怕两人分离,也是突然想起来如果她难产而死,皇帝是要另立新后,那皇陵未成,把她放在哪里,他是不太忌讳提起自己生死的,没想到一说到她的身上,皇帝又生气了。 “七郎不是方才还说这没什么好怕的吗,怎么一转眼又换了一套说辞?” 云滢瞧见圣上面色严肃,反而笑了:“郎君,你的金口玉言呢?” 她的心思就像是孩子一样,愁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圣上没说些什么,却低头衔住了她的唇,良久才放开:“是朕怕了你的,皇陵的事情交给前朝的相公,随便裁减一些用度,阿滢就别为后宫里的事情犯愁了。” 对于他来说,自然是满心期盼这个小生命的降生,但是云滢却还有另一层生死上的顾虑担忧:“若是一举得嫡,他便是太子,以后咱们注意些,不再有孩子了。” “七郎这说的是哪里话?”云滢微感惊异,他是皇帝,当然子女越多越好,省得这一个不成器,好歹还有别人,不至于将江山错付,“郎君同我燕好,便能有孩子,您当真不要了?” 云滢咯咯一笑,起身去揽住天子颈项亲他:“好哥哥,你以后舍得不碰我,我心里可还时时刻刻惦记你这葡萄呢。” 圣上抬手去抚她发鬓,灯烛之下,愈发显得她肌肤润泽,眉眼精致,他听人说怀男孩的时候女子皮肤会更差些,但是如果腹中是女胎,母亲的皮肤就会更好些。 他想要一个继承人想了很久,但是最近却不怎么提起惹她害怕了。 “阿滢,朕怎么舍得不碰你?” 圣上浅浅地亲了她的颈项便住了手,克制着不把人放到软榻上去好好放纵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这口美味看得到吃不到,将人弄得愈发垂涎,还是她有孕之后更加叫人心折,“好姑娘,这时候别来招我,咱们一会儿洗漱了,朕再伺候娘娘几回,叫你高兴好不好?” 她尝到男女之间风月滋味后其实都不大在他面前掩盖这些索要的,但是现在纯粹是圣上单方面哄着她享受,就算是三个月之后胎像稳固了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每每晨起略有异样也喝盏清茶就过去了,倒叫云滢倒是有些舍不得他忍着。 “七郎,我悄悄问过太医院使了,”云滢含羞道:“他说……说五个月大的时候可以多有几次,只要注意,反而对孩子有些好处,可再晚些就不成了。” 皇帝内心似乎有那么一根弦,即将在断裂的边缘,“那也不成,你大姐姐奉命住在侧殿,怎好胡来?” “七郎这是怎么了?”云滢知道他面上虽然平静,心里早不知道在想什么呢,轻声取笑他:“您平常睿智,可是现在怎么粗心,她住在会宁殿侧殿,同咱们两个在福宁殿有什么关系?” 云滢想起她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圣上的热切,刻意羞他道:“浴间的那座山河万里图可还在那呢,七郎就不想和我在那……重温鸳梦吗?” “官家不是最疼我的吗?”云滢轻声浅笑,像是从山里偷溜到人间的妖精一样,狡黠地望向他:“那是不是我吃什么您都愿意依着我?” 这时候她愿意转移心神,聊些吃食当然再好不过,云滢的食量确实是更大了一些,圣上略微一怔,“阿滢想吃些什么,朕让人去吩咐就是了。” 云滢凑到他耳边,带着羞怯说了几个字,还没等再说些什么,就已经被人伸臂抱起,穿过书房,层层帘幕,身形隐在了那扇山河万里图的后面。 江宜则听着里面的动静有些不对,但是又不太敢管皇帝与贵妃亲热的事情,圣上这些时日的起床气又厉害了一些,让贵妃稍微宽解也无妨,因此只是悄悄将人都挥退了,等里面的水声歇了,再叫人进去服侍。 浴间的热气蒸红了云滢芙蓉一般的面颊,她身上仅存的一件小衣还是圣上温存之后怕她着凉遮盖上的。 她面若桃花,眼睛里满是潋滟春色,像是凝聚了长安洛阳所有春日里的美好,叫人看上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了。 “官家这是怎么了?”云滢等到气息稍稳的时候才稍微好一些,抬头去衔住他唇齿,“您方才不是已经足意了吗?” 圣上急切之中的那份温存叫人受用,她身子一点不适也没有,反倒是有一种偷尝滋味的新奇感。 就是她的七郎长久不碰女子,过程较之以往快了一些。 皇帝这时候不过才尝了一点滋味,虽然方才难堪,但也说不上彻底偃旗息鼓,毕竟太久没碰她,哪里是一次可以的。 但是稍微纾解了一点思念,他便又成了正人君子,只是亲吻她柔软的发心,怕她方才难受:“需不需要传太医?” “我哪有这般娇气?”云滢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但要是说一点也不责备生气似乎也不对:“我现在哪里来的口粮喂养孩子,那里空空如也,七郎急着将我弄疼做什么?” 圣上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错是认不了的,有些错今日认了,明天还可以再犯。 夫妻枕畔私语,哪里做得了真? 他同云滢说了好些温存私语,而后才抱了她回寝殿去,亲了亲她的面颊,准备入眠。 她却不肯饶人,凑过去追问,“七郎,你觉得怎么样?” 这种话都是男子事后问女子的,但在他们身上却又反了过来,圣上颇有几分无奈,但是若当真说起那些混不吝的来,云滢肯定比不上他。 “阿滢当然是很好的,”圣上怜爱地啄了一下她的唇:“便是重门叠户,叫朕寸步难行。” 云滢脸色微红,自知面皮一道上厚不过他,方扯了锦被自去睡。 然而她才刚要打定主意不理皇帝,去掖紧锦被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圣上本来是看她仍是一副精神模样才同她调笑几句,没想到云滢会定在那里一般。 “阿滢是腿上疼得厉害,还是朕刚刚不小心伤到了你?”圣上也受了一点惊,但还是尽量去关切她的状况:“哪里难受?” 两人刚行过心虚事,圣上连忙关切地叫人掌灯进来,准备吩咐让人去请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过来。 云滢方才只是因为腹中那有力的动静而吃惊不小,稍微有一点疼,但也没到三更半夜请太医的地步。 她抿唇一笑,又吩咐内侍和宫娥退出去,轻轻把圣上的手拉过来置于自己小腹上:“您不是伤到我了,是咱们两个刚刚,把孩子吵醒了。” 那从未有过的强有力胎动叫云滢起初有些疼,后来却有了一些额外的惊喜——它从前在腹中顶多偶尔动一下,她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们骨血的结合,从前是只能靠腹部的隆起和一些细微反应来感知,现在却是实打实地得到了验证。 “七郎,你快来这里听一听,它怎么像是皮猴子一样,又动起来了?” 云滢口中多了些抱怨,但神色间却满是做母亲的柔和神色,圣上依言将手放在了上面。 似乎有感知一般,她腹中的孩子轻轻一动,正好抵在了他的指尖。 那种感觉比羽毛划过他的指尖还轻柔,但是莫名叫人湿润了眼眶。 明明是那么小的一团,连一个完整的人还不算,但却轻易叫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像是孩子得到了新奇玩具一般,本该歇下的时候,仍不肯入睡。 “官家,”云滢等那阵动静过去以后,方带了笑意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该给他起个名字了,你说对不对?” 第7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往常皇子公主赐名都是在周岁,怕人太小,压不住名字,容易夭折,在周岁之前都是有乳名称呼的,圣上也担心这个,所以虽然私下里悄悄翻过书,可同云滢说起来还是想的是乳名叫什么。 “阿滢喜欢叫咱们的孩子什么?”圣上抚着她的小腹,含笑问道:“它在阿滢的腹中,每天你都和它说话,最辛苦的也是你,这件事娘娘自己定就成了。” 这个孩子会成为后宫中第一个降生的嫡出子女,太后说不定不像是对待前两位公主那样放任,而是会自己想一个正经名字出来,长辈赐名是看重,不能推拒,云滢也是知道的。 圣上其实往常对子女的关心便如一般帝王,很少会这么在孩子的身上花费精力,他想一想前面两个女儿的乳名,好像都是生出来之后才有的,因为宫中人知道圣上膝下无子,所以一直不敢给孩子起指向男女太明显的乳名,怀着孕的时候都是刻意往皇子那面引。 不过他虽然期盼和云滢能有一个皇子,但这种事情终究看天,他们随便起个名字叫着玩也没什么妨碍,不会把腹中胎儿的性别转换。 云滢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看向圣上,“官家,要不然我们就叫它‘三七’好了。” 寻常百姓家会起一些贱名来糊弄阴间,省得小鬼勾了幼儿的命,但是皇室总得起些体面些的名字,不能贻笑大方。 “我在家中姊妹里行三,官家在先帝诸子中序齿第七,而这个孩子也是郎君第三个孩子,倒是凑巧得很。” 有些孩子的姓名是将父母的姓氏合在一起,但是云滢却别出心裁,把两人的排行放在了一起,正好也能凑出一味草药。 云滢倚着圣上,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便莫名会觉得安心:“三七生长于云山之南,活血镇痛,能治小儿伤寒,对孩子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个乳名是男女都能用的,又是云滢自己想的,圣上倒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他轻轻地念了几声“三七”,欣然同意:“那以后就按阿滢的意思,等它出来,叫会宁、福宁殿的宫人也这么叫他,正式赐名以后再让宫人们改称呼。” 两人像是往常一般共枕而眠,云滢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而圣上环住她的腰身,状极亲密,她稍微有些怅然之意:“郎君,那等三七出来以后,如果真的是位皇子,不叫他和介仁两个兄弟见面吗?” 她以后就会是后宫中所有子女的嫡母,即便和河间郡王年纪相差不大,但也可以这样叫了。 圣上对待河间郡王的态度在外人看来已经算得上是皇室养父子里不错的了,但是云滢作为除了江宜则之外陪伴皇帝最长久的人,明显地能看出这一对父子并不亲近,反而像是……前世的仇人一般。 不过或许是圣上心底对皇位的继承还是十分在意,一旦同自己心爱的女子有了孩子,必然是要舍弃他的,所以不希望一个并非自己亲出的儿子存在威胁她和三七的地位。 三七同他差了十几岁,万一山陵崩,河间郡王作为先帝养子,他自然也是一个威胁。 “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一做的,”圣上的声音淡淡,已经没有起了杀心之后的那种冷厉:“等名分定下来,再让他们见面也无妨。” 皇帝所说的名分,自然就是东宫的事情。 河间郡王记在皇帝的名下,等到新的皇子出生长大一点,还是得向长兄行礼,只是长幼有序总越不过君臣尊卑去,就算是他们的孩子年纪幼小,得了册封,但也免去向臣子行礼的尴尬。 “七郎也太小气了一些,孩子之间这一点事哪里值得你在意?”云滢伏在枕上轻笑:“要是叫外人知道,心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圣上。” “别人哪里敢臆测朕?” 圣上揽着她,轻轻握住她如玉一般的手臂:“也只有阿滢敢这样想,敢这样说。” …… 翌日清晨,圣上便已经早早去上朝了。 岫玉让宫人来给云滢呈递衣物,悄悄附在云滢耳边道:“娘娘,昨夜秦庶人发高热,德妃命太医去看了。” 皇后被废以后原本是要随着车驾返回宫中,而后被送往皇家寺院的,但是秦氏在路上一直病怏怏的,虽然人已经挪出了坤宁殿,可圣上出于对元后之事的追念,不愿重蹈覆辙,没急着将人送到寺庙里,把人打发到西边一座荒废已久的宫殿,留了人看守。 “她发高热,怎么没人来知会我?”云滢微蹙了眉,随口道:“德妃算是最早入宫的嫔妃,比我大了一轮,又与我共有协理六宫的权力,这些事还是能做主的。” 云滢也是过了一段时日才得知,秦氏果真被太后处以杖|乳之刑,听说人好几日不能饮食,消瘦了不少,接连的打击叫她老了不少年岁。 德妃算得上是一个后宫中隐身一般的存在,身居高位,偏偏许多年前就不再承宠了,平常请安都是免了的。就算是嫔妃们私下议论,往往也议论不到她的身上。 这次操办宫宴,她也没有到自己宫里来过,云滢成日里除了与圣上在一处也有旁的事情要忙,只让两边掌事的宫人传递文书,自己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也不愿意麻烦德妃跑来跑去,叫她在自己宫中理事就行。 “官家不让奴婢们和您提秦氏的事情……”岫玉怕云滢会多心,以为皇帝是防着她要斩草除根,把秦氏悄不作声地除了,轻声解释道:“圣上本就不愿意多提废后,又怕影响了您如今养胎,所以才不叫说起那位如何的。” 皇帝同云滢的关系当然与当年元后被废时与秦氏的关系不同,连圣上自己都承认确实有过赐死她的心思,云滢才不会插手这样的事情。 “可是德妃未免也太不知趣了一些,这种善心怎么能乱发,官家都不叫人问秦氏的死活,偏她多事,也不来请示娘娘您。” 岫玉不大喜欢德妃这般作派,皇后都已经被废了,秦氏被废前又是与云滢不睦的,她操这份闲心,那不就是在圣上面前树好人,来叫贵妃心里不舒坦吗? “官家就算是因为先废后之死生秦氏的气,但他也不会叫秦氏死得那样难堪凄凉,让宦官去折磨她。”云滢对圣上的心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不愿意旁人行的事情,自己也不会这样做。” 德妃入宫太久,与两位废后的恩怨她都不清楚,既然圣上已经对她没什么情分,云滢也愿意当做看不见。 至于做好人,那就叫德妃做算了,她是不会去做的。 还没等蕊月给她插好掩鬓,已经有宫人过来同贵妃禀明:“娘子,郡王侧妃来了,说是有事情来寻您。” 云滢微蹙了眉,“这是福宁殿,天子寝宫,她一个宗室命妇进来做什么?” 岫玉见云滢有些不高兴,含笑解释道:“娘娘您忘了,官家许您的亲人时时陪伴,您得了圣上特许夜夜留寝福宁殿,想来侧妃也是急着要见您,因此便过来了。” “那像是什么话,圣上疼我,也只是许我进出,她一个臣下之妻,怎么能到圣上的寝宫来,不怕坏了名节吗?” 云滢知道圣上知道是她的姊妹到福宁殿其实不会说些什么,虽说臣妻不能进入福宁殿,但只要能叫她高兴,圣上自然不会在乎这事,但是莫名的,她不希望旁人给皇帝增添烦忧,万一叫外人知道,又是一桩麻烦事。 有她这么一个人来叫他劳心劳力,时刻牵挂就够了,再多却是不行,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只会消耗他们之间夫妻的情分。 “让她进来,就这一回,以后不许了。” 云滢虽然同意人进来,但是神色却不见好,以至于云瑜进来的时候,窥见云滢镜中神色,笑起来有些尴尬。 “今日是谁惹着娘娘不高兴了?”云瑜行过了常礼,含笑坐在罗汉榻上等她,“难道夜里睡得不好,是不是腿上又疼起来了?” “官家陪着我,当然没什么捱不过去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云滢从清亮的菱花镜中看见云瑜所坐的位置,“大姐姐今天这么早过来寻我有什么事?” 在宫外多待了几年,又生育了一双儿女,云瑜面上的婴儿肥彻底没了,显出几分经历过浮沉的沧桑,她轻笑道:“便是我前些日子同娘娘说起来的,婶娘递进宫的话,不知道娘娘愿不愿意应答?” 她在东海郡王府里其实最初虽然受宠,但是没什么话语权,只能小心服侍夫主,留住那一点宠爱,后来生养了孩子,旁人倒都不敢轻视她,只是生孩子是一件十分损耗母体的事情,夫君的一分宠爱渐渐淡下去了,照旧是得伏低做小。 但是后来她家中出了贵妃,东海郡王才由每月进房两三次变成隔两三日便要过来见她一次,因此对云滢的恩宠也十分上心,即便是将自己的儿女托付给王妃料理,也愿意留在宫中。 毕竟云滢的荣耀才是她在东海郡王面前得宠的资本,看在贵妃的面子上,郡王妃也对她很好,郡王虽然说不缺那一个官做,但是谁不愿意结交未来的皇后呢? 人总有路走不顺的时候,万一将来有什么,皇后在圣上面前说上一句半句,也能管用得多。 她明显察觉到云滢在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面色略有些沉下去,可还是苦口婆心道:“娘娘,如今家里面都仰仗着您,圣恩难测,您如今怀着孕还好些,可等孩子生下来,您要是再想同官家说这些,恐怕就不大好了。” “那也不必这么急。” 云滢知道云瑜是怕自己生产之后容色消退,恩宠大不如前,心里略有些不痛快,但看在是亲姐姐的份上,还是忍了。 “这不是旁人都在抢这个盐铁的位置么,娘娘若是不提早和圣上说一说,恐怕这位置就叫旁人占了。” “娘娘不能总赌着小时候的气,您提携家里人,将来在外面也能是个助力,”云瑜笑着劝解她道:“贵妃同陛下说上一句,旁人就算是再怎么想,也是得不到这个位置的。” 她无父无母,就是平日里郡王府有什么好东西要恩泽妾室通房的父母,也轮不到她,而有些体己事办,没有亲近的娘家人,总归是做不起来的。 “之前郑废后与秦庶人的家里人,也是这样做的,”云瑜见云滢坐在圣上的内殿闲适梳妆,并不搭她的话茬,自己便冷了场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些世家大族都会这样互相攀扯,想来必然也是对的。” “官家给咱们家里的恩赏不够多吗?”云滢松散地坐在梳妆台上,颇有被人宠爱过后的慵懒风流,她关心着自己头发梳成后的走向,对身后之人的话还不如对圣上之前送她的珍珠发冠感兴趣,“父母两族各追封三代,田产金银无数,又将叔伯都从外面召回来了,这还不够吗?” 云瑜微微一怔,圣上对待云滢的母族的封赏就像是没有止境一般,每每他们觉得已经足够令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圣上还会有新的赐恩,叫人喜出望外。 同样,也得陇望蜀。 “前两位皇后都是这样做的……”云滢与圣上日日都在一处,有些习惯也是耳濡目染,不必刻意也会带一些,她放慢了语气说道:“所以她们后来都被废了,才轮到我来问鼎后位。” “官家待贵妃,是与旁人不同的,”云瑜虽然只能偷偷看铜镜才能知道云滢的神色,但是她望着云滢的后背,听着她缓慢的话语,心里竟有些战战兢兢:“前面两位有的,您会有,没有的,也会给您。” “圣上给了,才是你们的,他要是不给,也轮不到旁人觊觎。” 侍女们已经把头发的样式梳好了,但是云滢并没有转过身来。 皇帝对她的爱怜亲密足以叫他答应许多过分的要求,但是云滢却不这样想,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夫妻,又不是吃青春饭的事情了,“世族的忠义传家不见你们学,这些朝廷上的朋党之争、拉帮结派学的倒是很快。” “你说有娘家才是咱们做女子的助力,这话也不假,不过这说的也只是你,同我却没什么关系。” 殿内的宫人听着贵妃同人说话,真真站在这里听私话也不是,退出去又显得刻意,每个人屏气敛声,生怕惹了贵妃的注意。 云滢把玩着手上戴着的羊脂玉镯,用余光去打量已经从坐榻上站起来的云瑜:“他们能有今时今日的荣华富贵全部来源于我,而这些人就是我再怎么费心拉扯,也不会盖过官家去。” 云家有未来的皇后撑腰,当然有底气对上一个不受皇帝注意的郡王,但是放在她这里却不可能会这样。 她们家里没有出卫青和霍去病这种人的命,能出几个进士已然是了不得了,而她同皇帝的地位原本就是不平等的,就算有一日她由盛转颓,这些家里人连见皇帝一面都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替她做什么事情吗? “要是说家里,咱们这一脉并无后嗣,已经是断了的,你何苦去管旁人?” 云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总给自己的姐姐难堪,那些都是宫人,是服侍的奴婢,怎么能够看贵妃娘家的笑话。 “凭我今日的地位与宠爱,想要为我做事的人何止他们,只要我愿意,提拔谁起来都是一样的,”云滢冷冷地投去一瞥,神情淡漠:“他们要求些什么,就叫他们自己来,跪在我面前诚心诚意地求,何必托你这样,理所当然地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长姐如母,云瑜原先在教坊里的时候当然可以对妹妹们严加管束,有做姐姐的威严,但是这一套用在现在是不行的,她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越礼法,连忙跪倒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姐姐,二姐就从来不会和我说这样的话。”云滢本来也不是想叫她跪的,所以还是吩咐了岫玉搀扶她起身,“福宁殿是圣上的寝殿,别说是命妇,就算是后妃不奉诏也不能擅自进入,以后便别做这种事情了。” 云瑜当着这么多人受妹妹一通数落,心里当然也是难堪的,但是面上却只是连连称是,不敢再说些别的什么。 “家里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我求圣上让他们入京是为了让御史台看着他们,你们倒好,反而愈发放纵了,官家疼我归疼我,还真当御史台那起子人是吃素的吗?” 云滢到了高位,即便是不问前朝,也知道这大概会叫皇帝受些言官的指责,虽然从前也不是没有,但是那些都是圣上将她放在首位,所以御史台就算是指责一些,圣上也不会让步,但为了旁人叫圣上凭空要受许多议论那是不行的。 “果真是既得其陇,而复望蜀。叫他们少在外面惹些事,贪得无厌也不是什么好事,唐明皇倒是对杨家予取予求,由着他们高官厚禄,搜刮民脂民膏,可最后几个贪心的姊妹兄弟一个也活不下来。” “妾省得了,谢娘娘教诲。”云瑜本来是有几分卖家里婶婶一些人情的意思,做个中间人,但确实如云滢所言,家里本房早就没有嫡亲血脉了,为了旁人谋前程不值当的,“妾回去便写一封书信,叫婶娘绝了这份念想。” “不必了,”云滢眉头微蹙,吩咐人送云瑜出去,“今日我要见嫔妃,还没换好衣裳,大姐姐先出去就是。” 岫玉在一侧服侍云滢穿衣,她见娘子略有些动怒,等东海郡王侧妃走了才对云滢说起:“娘子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一些,毕竟是自家人,您话说的太重,会伤情分。” “那倒不至于,”云滢抿紧了的唇忽然轻启,酒窝微露,说起来竟有一点圣上的意味:“他们不敢。” 家中所有的荣华富贵悉数都源于她,这些人就是心里不情愿,面上也会装出几分笑意,对她逢迎万千。 处在这个位置,就会有这个位置带来的好处与隐患,所有她遇见的人都和善到了极点,但是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的目的,稍不留心,就会有大的隐患。 “还有一桩要紧的事,等下你拿了对牌,送东海郡王侧妃和林教习出宫吧。”云滢觉得这个时候留云瑜在宫里也不大好,“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不好叫她单陪着我,这些日子听人说她的儿女也有些水土不服,就叫她出宫照料去罢。” 云滢淡淡道:“我现在又不是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她在宫里闲坐也不是一回事。” 岫玉怔了怔,应了一句是,随后还是来照料云滢的衣饰,圣上让宫中嫔妃以后都到会宁殿来向贵妃请安,今日还是头一回,自然马虎不得,比送一个郡王侧妃出宫重要多了。 东海郡王进京,确实是奉了圣命,云滢原本也是极为期待姊妹多年后重逢的,但是见了面之后反而觉得生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什么话讲。 云滢多少有些失望,再加上这两日她时常同自己旁敲侧击,让圣上赏赐东海郡王或者她们叔伯兄弟一些差事,叫云滢烦不胜烦。 原本这些东西给与不给都在皇帝,圣上对云家已经是额外优容了,但是她们想要的却更多,她大姐回宫这几日不知道得了婶母多少**汤,想着请云滢同圣上说一说,让她家已经中了进士的儿子调到肥缺上去,连升三阶。 圣上是最肯依顺着贵妃的,可云滢现在想一想,圣上在她心中的份量,早就比其他的人重要上许多了。 哪怕是一件不算太严重的事情,她也不愿意为此而叫皇帝为难。 “等我身子再重些,也不必叫人进来,”云滢被人伺候穿衣,忽然有些惆怅,“让人给郡王府赐些药材,要贵重些的。” 她现在也学会了怎样给人留些颜面,找个体面的台阶,但是却又有些不大情愿。 “娘子不必这样心里烦闷,毕竟云侧妃都出去那么多年,就算是一时不好,您何必为了她置气?”岫玉宽解她道:“您不高兴,送她出去就好了。” 这种失落大抵来源于期待很久后带来的落空差异,云滢摇摇头,“倒也不是同她置气,只是她同我的境遇不同,说不到一块去了。” 人都是自私的,就像是云瑜在郡王府里过得艰难,她的孩子不能继承郡王府里的大头,还是偶尔会拉拢娘家,她也不愿意为了叫圣上同她生分而因为别人向皇帝索要太多的东西。 就算是亲姐妹,成家之后因为处境不同而无话可说的也不止她们两个,没什么好生气的。 会宁殿是头一次这样热闹,虽然说贵妃之前也是有宠的,但是宫中的娘子很少与她来往,所以无论是在群玉阁还是在会宁殿,都没有多少嫔妃过来拜会过。 又或者说,贵妃成为嫔妃的时间实在是有些短,但是晋升的速度令人咋舌,让内廷里的娘子不敢望其项背,也想象不到,她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让圣上先是连续越级晋封贵妃,而后又废黜了皇后,如今已然有意令贵妃为后宫之尊,不再选秀另立新后。 如果早知道她能到这一步,是不会有人存心找没趣挤兑人的,早早便来拜会过了,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比如肠子都悔青了的王昭容。 这种事情嫉妒也是没有办法的,圣上喜欢与不喜欢都要看缘分,入宫之后,如果不是顶级的世家,家族里的势力对于她们在宫中度日的帮助不算很大,一切还是要看圣上、太后与皇后的意思。 贵妃从前再怎么低微,哪怕曾经跳舞给这些嫔妃看,从今以后,也是她们的君了,能主宰她们在内廷的一切,毕竟之前那些册封但是还没受过宠幸的嫔妃不就已经被贵妃做主送出宫去了吗? 皇宫不是养不起这些人,赐恩放还也赐不到圣上的娘子身上,只是圣上为了博贵妃一笑,所以才下令让三千宫人出宫婚配罢了。 谁不知道贵妃是个厉害的性子,连圣上都能管得住。 这次是嫔妃们大拜会,所以哪怕是才人以下的也都来了,坐在外面等待贵妃驾临。 云滢起身平常就会稍晚一些,怀孕之后圣上也更不会叫她特意早起,嫔妃们早早候在外面,但是云滢的轿辇却是过了许久才到会宁殿。 贵妃的作派自然叫人嫉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连先前两位皇后也不能在官家自己一人的榻上过夜,都是圣上到坤宁殿去的,特别是贵妃还怀着孕,圣上却从不往旁人那里去。 只是谁也不能表现出来。 “妾等请贵妃安。” 德妃今日也是来了的,她面上的肉明显比一般的女子薄了几分,虽然只不过是年近三十,但还是有几分病态羸弱的虚浮感。 云滢听见她的呼吸急促,也知道这是个病歪歪的美人,没想与她多计较些什么,只是等到吩咐人平身以后,同德妃叙话:“你既然身体不好,便早些回去休息,以后这种日子便不必来见我了。” 德妃含笑称谢,她虽然与贵妃同在正一品,但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贵妃将来会是官家的皇后,说不定手中还会有一位亲出的太子,可是她虽然活在深宫之中,却已经几乎被人遗忘。 “妾有一事,想要请娘娘恕罪,”德妃坐在坐榻上,稍微有些中气不足,她的声音轻软,还带了一点诸暨乡音:“秦庶人身边的婢女来禀报,说是她已经病了许久,所以想请一位太医看看。” “妾常年吃药,蒙圣上与太后恩典,也指派了一位太医给妾瞧病,所以就先斩后奏,叫他跟着一道去了。”德妃望向云滢:“妾听说秦庶人如今病得不成样子,心里实在是忧心,若是娘娘俯允,妾想请人留她在宫中多住些时日,等到好了再送到佛寺里去。” 关于废皇后的事情,旁的嫔妃已经见识过了圣上的雷霆之怒,即便怀疑是云滢有意不闻不问,也不敢提这个数月前还端坐坤宁殿的皇后,生怕犯了圣上与贵妃的忌讳。 但是德妃留守禁宫,似乎是在山间隐居的人一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居然还敢为她求情。 “官家下令不许宫中人提秦氏,我在福宁殿里也不大清楚外面的事,”云滢对一个说话客气且友善的女子并不反感,“不过德妃仁爱,就是换作我也会派太医过去问一问的,有什么好怪罪你的?” 云滢略微沉吟片刻,便应准了她:“虽说官家下令要人尽快养伤,迁到寺庙里面去,但德妃如此说来,倒也是件好事,就让庶人暂且留在宫中养伤,等好了再吩咐内侍送她吧。” 皇帝把人安置在荒旧宫殿里大概原也有这层意思,秦氏是再没有翻身可能的,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送给德妃也好。 圣上厌恶到已经废后,并不愿听到名字的人,贵妃说留便留,连太后和福宁殿的意思都不问一句,就这么应承了,这就算是当年的秦氏坐稳了后宫也不能自主决定元后的去留,不得不叫嫔妃们有些意外。 德妃却笑吟吟地谢了恩,她达成了目的,便搭了身侧婢女的手起身告罪,乘坐轿辇回去了。 杨婉容和周婕妤都是抱了公主过来的,延寿公主已经会说话了,杨婉容让人将孩子抱得离云滢近些,延寿公主便不认生地喊了“娘娘”,惹得在座娘子以袖掩面,或真或假地在笑这个小姑娘。 周婕妤的柔嘉公主却已经懂了事,过来拜见的时候中规中矩,看见妹妹被其他庶母取笑,按照规矩口称云娘子,行完礼后回到了母亲身边。 云滢端坐在上面和这些嫔妃说话,她比较容易疲倦,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末尾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叫人散了的。 皇帝回转到内廷的时候当然也听说了今日的事情,他对秦氏并没有什么怜惜,既然已经把内廷托付给云滢,她说出口的话就不该轻易被反驳。 只是随口说起延寿公主换了一个母亲之后的确更加妥当,比跟着昭容要懂礼一些。 “阿滢近来倒是很有中宫的风范,待人宽和,对自己却严厉,侧妃说错了几句话,就被你送回去了。” 圣上寻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她,“阿滢当真是雷厉风行,铁面无私。” 云滢却嗔怪地看向他:“我哪有这么大公无私,谁没有自己的偏心呢?” 皇帝都知道她姐姐在福宁殿说的这番话了,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官家送我东西的时候,都是希望我开心,”云滢笑着望向圣上,眉目含情,“但是我一想到七郎为了博我一笑而答应这些事,暗地里却因为我家叫你头疼,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圣上看着她这样望着自己,眼睛里盛满亮晶晶的笑意,忽然想起来内侍转呈贵妃说起的那些话,心下微动,在她颊侧咬了一口:“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叫朕头疼?” 云滢知道圣上的意思是觉得她才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个,也不用内侍和宫人掀动珠帘,自己就转到了屏风里面。 “阿滢这是要做什么?” 福宁殿早早就铺上了厚地毯,那些带棱角的、或华丽或是古朴的装饰也都撤下去了,他倒是不担心云滢走得太快会跌倒,但还是跟了上去。 “把官家的枕头丢出去,叫七郎受一夜风,那才叫真头痛。” 云滢冷着脸,真的要去丢他的枕头,却回身被人揽住,圣上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可是足以哄好她了。 “七郎,我是真心想同你过一辈子的,”云滢微有些失落,但是似乎又极尽依恋地整个人靠在他怀里:“我不要别人陪,也不要你给我那么多的金银珠宝,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官家来陪我好不好?” 最初的时候,她也是爱攀比的,圣上给的金银珠翠越多、对母族的封赏越厚,好到令旁人嫉妒,那就已经是喜欢了,但是云滢现在却觉得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她依旧喜欢华服美食,也爱珍珠翡翠,但是获取这些是在不能叫她的夫君为难前提下。 当那种未能确定心意的时候,她的情爱更偏向霸道与占有,源源不断地索取,来证明他能为了一个自己宠爱的嫔妃做到哪一步,但是当两个人当真心意相通之后,云滢却又舍不得圣上这样无尽的包容与宠爱,那些都只许对着她一个人,不能再有旁的东西牵扯进来。 “这个是自然,”圣上感受着她的依赖,亲了亲她的发心:“等阿滢生产那日,朕一定寸步不离,辍朝三日,如何?” 云滢倒是不信他这般油嘴滑舌,轻声取笑他道:“如今五日一朝,还是我叫三七选一个中间空档的好时辰,最好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在一个不冷不热的春日,省得叫七郎这样大费周章。” 只是她这样说了,孩子出来的时辰却实在不是人能控制住的。 转年正月,或许是因为十五元夕夜的时候贵妃陪圣上出去走百病稍微有些活动过了头,正月十六的早上皇帝刚出福宁殿去前朝议事,云滢又过了一刻钟晨起,便发现裙底染了些深色印记,而腹中也是一刻不宁,比往常的宫缩都严重了许多。 第7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岫玉听见贵妃起床的动静,正想着今日也不是嫔妃们请安的时辰,云滢怎么能起得这样早,然而当她刚轻手轻脚地进来准备伺候云滢穿衣的时候,却见了御榻上的贵妃神情略有苦痛,手紧紧按着床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是没有经过事情的青涩小宫人,虽然预产期还没到,但也知道该预备些什么,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紧紧握住云滢的手。 “娘娘,您先忍一忍,奴婢马上请接生婆和太医都到西侧殿候着,而后派人去给太后娘娘与官家报信。” 因为贵妃的月份渐渐大起来,所以圣上也是有一些准备了的,产婆都候在离福宁殿不远的宫舍,而太医院也是一日三班地有妇科妙手轮值,一旦云滢要生产,都能及时地赶过来。 云滢最开始是因为这种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而慌乱,但过了一小会儿也能渐渐适应,心态平和下来。 那种阵阵的疼叫人烦躁,云滢紧拧着眉,尽量平静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紧紧地攥着岫玉的衣袖,叫岫玉能感受到她的疼痛。 “回娘子的话,如今已经是卯时三刻了,”贵妃这个时候不放人,还有闲心问是什么时辰,岫玉也觉得实在是有些不理解,她想要叫另外几个亲近的宫人过来,可是云滢却摇摇头。 “官家这个时候正在议政,你估摸着到了巳时再过去寻他。”云滢断断续续道:“先让接生婆和太医过来候着,晚些时候再知会太后。” 皇帝为了不吵到云滢安睡,这些时日白天如果召见大臣,都是在前朝,反而很少回福宁殿的书房,云滢虽然不太过问朝政,但也大致能清楚圣上在做些什么。 而太后这些时日身子又不太好,就算是知会了,大概也不能赶过来守一天一夜。 蕊月和兰秋从外面进来,听见贵妃这样安排,连忙去吩咐外面的内侍,又连忙安排信得过的宫人进来伺候,平静的福宁殿像是被人在湖面上投掷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切虽然忙乱但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福宁殿身为禁宫之中,当这座天子的寝宫开始如沸水翻涌,六宫之中必然会得到消息。 “娘子,您这平日里可着性子来,怎么这个时候贤良大度起来了?” 岫玉看见她难受人都急得不行,但是贵妃自己倒是还有些主意,不肯听人劝,“官家早就说了,这些时日没有比娘娘更要紧的事情,只要您身子发动,就立刻叫奴婢去知会的。” “你到底是谁的人,听我的还是听陛下的?” 这话一出,岫玉便噤了声,她当然得是贵妃的人。 “你又没有嫁过人,郑皇后也不曾有过身孕,哪里懂这些?”云滢刚刚是因为心烦加难受,不自觉说话重了些,见岫玉害怕,勉强露出了浅笑:“我生一个孩子总得三四个时辰,现在有好些事要做,你把圣上现下拘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生产并不是一味疼痛,会经历好几个阶段,现在的这一点疼痛其实只是提醒,过后会稍微好些,这个时间要做的事情是很复杂的,且不必要叫皇帝知道。 夫妻之间是要有一些神秘感和距离才行的,若是圣上见到她被脱了衣裳做这做那,两人以后情好,或许会有一点不适。 而云滢自己,也不愿意将最后一点遮羞布都不留,暴露在夫君的面前。 那样就一点也不神秘了,他把她知道的清清楚楚,哪还有什么探索的乐趣? “官家坐在门外吹四五个时辰的寒风,这万一孩子出来了,圣上却吹风吹病了,他要抱孩子,岂不是还要让孩子也病着?” 云滢搭了岫玉的手,她觉得那阵热流似乎已经不似开始那样汹涌了,腹中胎儿也渐渐安静下去,身边几个侍女见她有起身的意思,连忙轻手轻脚地护在了床榻前。 其实这些宫人已经足够小心,眼睛都不乱瞟一下,更不敢说些什么叫原本就疼痛难捱的贵妃心烦,但是云滢见她们这样,知道这些没经历过人事的姑娘心里都是怕的,平静了神色道:“把御榻收拾了,你们中去两个人,到膳房传膳,今日晨起还没用早膳,这总是不成的。” 怀胎数月,马上就能见到她与七郎的骨肉,云滢虽然疼得厉害,内心也是欢欣而期待的,只是一想到接下来两个月都要受到管控,多少有些难受。 云滢也清楚,现在不尽兴些,以后再想要东要西就难了:“让膳房做些蟹肉汤煲,还要冬瓜排骨盅,以及西湖醋鱼,加上羊肉脯和一碟子卤牛肉,外加炒时蔬和一壶醍醐汤,叫人快些送上来。” 几个侍女微微一怔,但贵妃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操心早膳吃些什么,想必是自觉身子还不错,心里安定了不少,各去忙各的。 岫玉知道贵妃平日里随着官家饮食,虽说饮□□细,倒也是量力而行,吃多少点多少,像是这样一口气在晨间要许多菜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嫌贵妃点的菜多,她扶了云滢慢慢往西侧殿已经安排好的产房里走,留了两个宫人把御榻上的被褥都拿出去换上新的,却听见云滢说起话来。 “我记得之前大食那边的僧侣来中原讲经,不是献上过一种又苦又香的汤,我看官家这些日子倒是喜欢,说是提神极好,让人也弄些过来。” 云滢好多回都嗅到过圣上身上的那阵苦香味,虽说她不爱吃苦药,皇帝也不许她吃这种提神的东西,可那种似有似无的香气叫她也馋那是什么滋味:“人参含片那个味道我吃不惯,叫他们少用些。” 皇室女子生产的时候往往会用这些东西来提气,之前圣上拿给云滢尝过的时候知道她不喜欢,因此让人添了红糖提味,把那股药材的味道都遮盖了下去。 这些话一一有人记了下来,贵妃现在说什么都是比圣旨还有用的,只要太医不反对,她爱要些什么就要些什么,如今宫中没有贵妃的娘家人看着,就只能凭着这些心腹盘查接生婆与刀剪和所用布料。 福宁殿的一切宫人都有几分期待与害怕,外面忙上忙下,但西侧殿里却尽量维持着宁静,太医和产婆到了之后方才安静了许多。 圣上今日如往常一样上朝议政,但心绪无名纷乱,不同于往常的沉静端方,今日因为朝上臣子们议事时的争论,连着斥责了几回。 江宜则见到身着冕服的皇帝心绪不佳,便悄悄在圣上斥责臣子之后在圣上耳边轻声奏请,早早宣布退朝。 大内到底不比行宫中闲适,圣上刚下朝的时候往往是不会回转内廷,但进了正月之后太后总有些咳喘,也想着压一压心绪,便往清宁殿走了一遭。 御辇缓缓而行,冬日肃杀,宫道萧瑟,却也不能叫人稍微平复一些,圣上端坐在御辇之上,回望了一眼福宁殿的方向,“叫人回去瞧一瞧,娘娘今日起身用早膳了吗?” 江宜则知道什么事情遇上贵妃都会迎刃而解,官家在前朝这样生气,回转内廷见到贵妃也不自觉会放柔了神色,方敢带了些笑意应承:“奴婢记下了,不过娘娘最近瞌睡得厉害,昨夜又与您去走百病,或许现下还在好眠。” 圣上轻笑了一声,云滢起初还是十分活泼的,后来身子渐渐重了,人就开始犯懒,直接开始用午膳,但他有的时候顾不上,又或者她夜里常常腿疼,早上能多睡睡反而白天能更有精神,就由着她去了。 “太后这几日都不叫她去请安的,也不让嫔妃去烦她,说是怕下雪路滑,叫娘娘安心养着,”圣上想想云滢那一副解脱的神情,不免觉得好笑:“她倒好,果真惫懒得不像话了。” 江宜则当然不敢说些原也是因为圣上,贵妃才敢这样不顾早起的规矩,不过是笑笑:“娘娘的产期也快到了,这些时日官家多陪娘娘走动一些,想来生产也能顺当许多。” 然而圣驾还未到清宁门,在路上便逢上了太后的轿辇。 太后自从生病以后,几乎是从不出清宁殿的,春秋尚且不爱出来,天寒地冻的时节,就更不太愿意动弹了。 这不免令圣上感到诧异,御辇先一步退让,到宫道旁边停下来。 “阿娘这是怎么了,今日竟有兴致出来走一走?” 太后瞧皇帝面上犹带的浅浅笑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难不成福宁殿的人知会了吾,却不曾知会官家吗?” 今晨贵妃身边的人过来禀报了一声,说是云滢突然在福宁殿发动,请太后不必担心。 皇宫中已经有两位公主了,嫔妃怀孕生子都不稀奇,太后春秋已高,原也不必走这一遭,但这是未来中宫的孩子,她难免多看重一些。 更何况从国朝建立之初,就没有嫔妃在福宁殿生育的前例,皇帝把人留在福宁殿里,最近三四日恐怕睡都睡不得,她怕皇帝为了贵妃生产的事情耽误朝政,才想着过来看着些,没想到皇帝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 圣上只要略想一想,就知道能惊动太后出来的是什么大事,他面色微沉,“贵妃是什么时候发动的,怎么没人来前殿禀报?” 这话却不是对着太后说的,江宜则慌忙跪在地上,虽说还不清楚留守在福宁殿里的人是怎么回事,已经口称罪过,自己揽了罪过在身上。 皇帝就算再怎么对云滢放心不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她,让人把情况报上来,这既不符合圣上的性子,也会叫贵妃觉得别扭不喜欢。 不过不遵圣旨,瞒报贵妃产子这样的大事,那在天子眼中便是大罪了。 这个时候也论不上什么罪过,圣上沉着面色吩咐人起身,让人调转御辇,同太后一起回福宁殿。 都说女子生产是从鬼门关里走上一遭的,她平常那么怕疼,现在却一个得用的人都没能守在身边,他的阿滢不知道要有多害怕。 太后知道皇帝如今的心情,笑着叫圣上不必拘礼,请御驾先行一步。 她年纪毕竟大了,走快些容易难受,但是皇帝却是归心似箭,心里面念着贵妃,同她的情形可不大一样。 即便是内侍们已经加快了速度,圣上的面色并不见怎么好,两位公主降生的时候无论他去与不去,嫔妃的宫里总还是会到御前禀报一声,如果政务不忙,皇帝也愿意处理完之后过去在外面屈尊等一等。 但是云滢在福宁殿生产,福宁殿留守的内侍都不知道第一时间来知会自己,这些服侍的内侍与宫人恐怕是猪油蒙了心的。 圣上对于两个女儿出生的情景已经不大清楚,福宁殿的内侍只要不是有心思造反,当然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或许是福宁殿第一回经历女子生产的事情,贵妃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弄得人手忙脚乱,顾头不顾尾。 天子圣驾折返回福宁殿的时候福宁殿如平常一般安静,外殿伺候的内侍见圣上挟裹着外面的凌寒而来,面如霜剑,不自主地跪迎,几个圣上素日亲近的内侍还稍微好些,将圣驾引到了侧殿,而后跪地轻声请罪。 “启禀官家,方才贵妃发动,奴婢便想往前殿请官家出来,但是娘娘一直不肯,说是怕惊扰到您,非得叫巳时以后再去寻您。” 圣上站在门口,本来他虽然面色不佳,但见福宁殿有条不紊心情也能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等到这一句话出口,跪在地上的内侍明显地听到圣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宜则也觉得贵妃实在是有点叫人看不透,平常一点小事就折腾得圣上半夜起身,但是到了现在这种女子生死的鬼门关,又开始体贴起来了。 但是圣上恐怕不大受用她这份体贴,心里头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殿外的动静惊动了内里的人,云滢听见外面异常的响动,隔着门问了一句,圣上没有答声,让人轻启了外面的门,只容留他与近侍进去,站在外殿把带着寒气的衣服脱了,身上温暖一些后才转到内里去。 云滢正在指使人给她再添半碗粳米饭,见到圣上面色不虞地出现在外间,颇有些惊异,她有一点不舍地把口中咬着的牛肉用巾帕挡着吐到了痰盂里,疑惑地问道:“七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今天前朝不忙吗?” 倒也不是前朝不忙,而是圣上今日平添了许多火气,朝臣们又不是不会看皇帝的脸色,当然事情就少了。 圣上才是要发问的那一个,他原以为进来的时候会看见一片兵荒马乱,但是实际上她却正好好地吃着专供她一人的卤牛肉,还在让人给她添一碗饭。 如果不是大早上弄火锅费时间,或许现在殿里面迎接他的还会有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 当然这样的画面,总还是比他预期中的好上许多。 “七郎是不是还没用膳?”云滢倚在蓬松柔软的靠枕上,犹豫地望着面前的饭菜,都被她吃得差不多了:“要不然让人给官家重做一桌,这些我都要吃完了。” 圣上见她对面前的菜似乎还有留恋之色,知道她是舍不得分给自己吃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走了过去,轻抚她汗湿的发丝,轻声问道:“怎么不让人去找朕?” 她是会恶作剧的主儿,但是却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和人开玩笑,他刚到福宁殿的时候原本是满心怒气,但是看见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和紧紧贴着额头的几绺青丝,又什么怒气都没有了。 阿滢这个时候是在挣命替他生孩子的,就算是不叫人去寻自己,他怎么好来怪罪她呢? “接生的姥娘和我说过的呀,这个时候要磨好一阵子,开始疼,中间就不疼了,”云滢身上的衣裳是新换的,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我想七郎一来一回的,大概正好是赶上我不疼的时候,不大划算,所以就没让人去打扰官家。” 云滢倚靠在他身前,略有些委屈道:“刚开始的时候真的吓死我了,不过后来这个孩子又不动了,我才有心思来用早膳。” 她没生过孩子,刚开始的那些疼痛就足以把人吓坏了,好在总还是有个缓冲,中间这一段宁静足够叫她用一顿膳的。 “这哪里是划不划算的事情?既然已经发动,就该早些来寻朕。”圣上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只叫人又拿了一双银筷:“还想不想吃鱼?” 云滢应了一声想,她平常不爱吃鱼,但是怀孕的人一天八变,圣上和福宁殿的膳房早习惯了,这道鱼是用草鱼制成的,鱼肉滑嫩,配上淡淡的姜醋味,爽口天然,“当然不划算的,您能等我几个时辰,我要是想要叫您知道我生孩子多不容易,也该让七郎听听我那惨叫的声音,现在这样哪里惨了?” 她吃着各式各样的菜肴,圣上在一旁给她挑鱼刺,没有比这更轻松安逸的了,圣上哪里会觉得生孩子是一件辛苦事? “天下承平,眼下有什么要事是朕不能暂且往后推一推的?” 圣上正要同她理论,已经被人讨好一般地夹了一箸牛肉送到口边。 “七郎还没用过膳,你好歹尝一尝,外面冷着呢,一会儿别饿得头晕眼花。” 皇帝自然是不会吃牛肉的,但她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用没用膳,倒不好与她说这些道理的,“朕如今气都气饱了,还吃些什么?” 一个嫔妃因为怀孕吃牛肉和皇帝自己带头吃牛肉当然是不一样的,圣上挑鱼刺的动作不慢,云滢就这么等着人喂,听他说话。 “朕今日一直在旁边陪着阿滢,哪里也不去,”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什么政事来找皇帝,恐怕圣上也没有去的心思了:“太后在正殿里等着,朕陪你在这里,一定能知道阿滢是怎么为咱们的骨肉受罪的。” 云滢的饭吃到一半顿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圣上金口玉言,并不会说什么瞎话来糊弄她,但是天子一向也是注重内廷礼仪规矩的,从来男子就不会靠近产房,上至天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是如此现在虽然没什么血,但叫皇帝进来也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 更何况太后还要过来,这才是叫云滢最震惊的,“老娘娘也要过来,七郎怎么还敢留在我身边?” “阿娘担心你和孩子,所以叫人传了轿辇,往福宁殿镇一镇场面。”圣上不以为意,大礼不辞小让:“阿娘知道咱们夫妻好,只有欣慰的份儿,哪里会说这些细节。” 嫔妃生产的时候当然是要皇后来看守拿主意的,但是如今云滢生产,除了皇帝在场,也就是太后还能照料一二。 殿内服侍贵妃用膳的人听了圣上的话都低下头去,官家和贵妃在福宁殿论夫妻也不是头一回了,只要贵妃能调养好身子,过上一段时日便能问鼎后位。 太后如今的身子,怎么能约束得住皇帝行事? 云滢总觉得圣上大抵是从前顺从太后惯了,年纪大了以后反而人有几分叛逆的意味,她没好气地瞥了圣上一眼:“等一会儿再疼起来,七郎便乖乖到外面去,要是在这儿看见我的丑样子,以后您就不许过来了。” 他听见声音就能知道有多疼,何必还要进来看着,一是太后不痛快,二来皇帝这样的身份杵在这里,接生婆和宫人都不好忽略皇帝,她自己太疼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喊出声。 “阿滢当真是要学李夫人吗?”圣上不避讳旁人,在她眉心轻轻亲了一下,“朕陪着你不好吗?” 他平常还说不喜欢在人前亲热给奴婢们看,如今这种情形,反而不避讳外人了,云滢有些脸红,正要把人往外面推的时候,江宜则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屏风外面。 “官家,娘娘,太后的轿辇已经到了,”他的声音略有迟疑“各宫的主位娘子们听说娘娘生产发动,也随着一起过来了。” 圣上同云滢都是一怔,随后云滢才更要把人推到外面去,“七郎还不去外面看看您那些旧爱,好歹给老娘娘奉茶宽心,别顾着我了,官家叫我再吃些,这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闹起来呢。” 母亲到了自己的寝殿,没有夫妻两个还窝在内室说话的道理,圣上看了一眼云滢,确定她如今没什么大碍,才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叫她安心在里面用膳。 太后已经进到了主殿,嫔妃们却不敢轻易乱走动,老老实实地站在廊下,像是鹌鹑一样,等着圣上从贵妃所在的侧殿出来。 老娘娘的身份是何等尊崇,她身子又不好,到主殿里去等着也应该,但是她们这些人能跟着一起进福宁殿就算了不得的事情了,哪里还敢摆做客的姿态,自然是要站在外面等着的。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事情,正月的寒风还没过去呢,贵妃生产又是急不得,说不定得在这里站上几个时辰才行。 但是谁叫圣上已经打定主意立贵妃为后,她们来候着主母生产,关心体贴也是应当的。 未来的数十年,说不定都要在贵妃的手底下过日子,这么几个时辰吹出伤寒来也不大要紧。 太后坐在正殿,见圣上过来的时候面上不显忧色,还是有几分高兴的,毕竟福宁殿里的人是宫中一等一的,就算是遇上什么事也不会慌张。 “娘娘怎么样了?”太后的神色和蔼,她对云滢怀这胎是很有期望的,“太医说什么了吗?” 圣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就听见外面一声惨烈的叫声,那同方才西侧殿的宁静完全不同,云滢那一声惨叫过后忽然又没有了声息,像是一只高高飞翔在天空上的鸟儿被折断了翅膀,随后就被宫人们的脚步声掩盖住了。 这个时候也不必再说些什么,还不等内侍给皇帝重新披上厚外披,圣上已经匆匆同太后告了一声罪,快步走了出去。 西侧殿里人走来走去,能听得见传水的呼唤,接生婆们的计较与听吩咐宫人们的步履匆匆,却听不见他的阿滢高声尖叫了。 隔着窗子,只能听见那若有若无的低泣。 如果说云滢的高声叫他将心高高地提起来,那低声的哀泣又像是一下下敲击的锤子,把人的心都一块块地敲碎了。 圣上听见那第一声就已经后悔了,他这个时候出来实在是不理智的。 嫔妃们低着头不敢看,但是太后是能明显看见皇帝用了巾帕的。 这个时候寒风像是刀子一样,总不能是出汗了。 有皇帝在这里,嫔妃们就算是想什么也不会敢对云滢腹中的孩子做出些什么来,而且也没有人会想着和自己的晚年过不去。 皇帝虽然是好性子,但以官家对贵妃的重视,如果她们敢有什么轻举妄动,足以让圣上叫她们的阖族男子人头落地。 就算是咒人,也不过是想着盼贵妃能生一个公主。 贵妃要是生个皇子,后位当然跑不了,但是如果生一个女儿……最好的是贵妃能生一个皇子,而后大出血也好,产后褥热也罢,自己不争气早早去了。 周婕妤和王昭容都是经历过生产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虽然早已淡去,但此情此景又唤回了她们的回忆,只是共情却是共情不了的。 当年她们生产的时候,圣上哪有这么担心过,能在外面守上半个时辰,便算是极了不得的荣耀了。 德妃是不在这里的,杨婉容算是这里地位最高的嫔妃,她瞧见皇帝单薄的衣裳心生不忍,可是话到嘴边滚了几个来回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自作多情干什么,兴许人家就愿意这么冻着,在外面陪贵妃受罪呢? 太后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嫔妃,皱了皱眉,叫身边的嬷嬷把衣裳递给皇帝:“七郎,这些都是女子必然要经历的事情,皇帝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别在外面冻坏了。” 圣上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冷与热,但不及他说些什么,太后就看穿了:“你现在还不冷,等到知道冷的时候寒气已经侵入肌肤,将来有你好受的。” “阿娘说的是,”圣上又听见里面的痛苦叫声,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他神色平淡地环视了一圈身后的嫔妃,看着她们面上或真或假的担忧挂心,缓缓道:“贵妃辛苦归辛苦,倒也不必这么多的人在这里守着,如今正月,你们在福宁殿里大约也不会自在,各自回去便罢了。” 云滢是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出丑的,何况又是一向嫉妒她的嫔妃们,又或圣上总有失态的时候,不好叫嫔妃们瞧见。太后能明白皇帝的意思,但也没说些什么。 但在嫔妃眼中,圣上却是难得这样体贴她们——反正人来过,心意就算是尽过了,皇帝让她们回去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嫔妃们谢恩退出去,太后却是没有离开意思的,她现在不单单是得看着宫人们,万一贵妃难产的话在怎么用药、保大保小的事上定准,还得瞧着些圣上。 七郎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但是年纪长到了三十一岁,反而比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还要紧张,叫她不免担心,皇帝现下在廊下略有些烦躁地踱步,是不是会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果不其然,当里面端出来一连几盆带血的污水,圣上只瞧了一眼,便要迈入侧殿。 太后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带了威严:“皇帝,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血的,岂能为了一妇人叫内外廷看了圣上的笑话?” 皇帝因为一个女子生产的事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涉足产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做了十六年天子,折在一个美人的身上,这难道是好看相吗? 太后略有些不满地注视着他:“皇帝是太医吗,还是能镇痛的良药?七郎,你进去除了添乱子,什么也做不了。” “阿娘说得对,朕不是太医,但总是她的夫君,她的倚靠,”圣上的身形顿了一顿,“圣人岂无怜子之情,朕也不能免俗。” 太后还很少在外面被自己的儿子忤逆过,相比于云滢这一时的痛楚,总该考虑到皇帝会不会被血污所妨,“皇帝,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阿娘若是累了,不如就在殿里歇一歇,”圣上转身向太后施了一礼,目光坚定:“内外廷若真有人会瞧天家的笑话,那就是再见一见血也无妨。” 他说完这话,也不用内侍掀帘子,自己打了帘进去,江宜则不好不跟着圣上,连忙向太后一拜,顾不得太后那青白交加的面色,随在皇帝的身后进去了。 侧殿里有着浓厚的血|腥气,圣上甫一进来的时候还将岫玉吓了一跳,云滢面色苍白地倒在枕上,口中被巾帕堵着,已经昏过去了,接生婆们不敢抽贵妃的脸把人叫醒,也只能请医女施针,刺激贵妃醒过来。 云滢已经是满头的汗,被清水淋了一阵,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她瞧见皇帝,委屈得不行,等圣上坐到她身侧将她口中巾帕抽走时她才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头向他靠过去,回握住他的手。 “七郎,我太害怕了。”云滢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接生婆叫她留着力气,别哭也别叫,可是到了这一步眼泪根本忍不住的,泣不成声:“我后悔了,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不想叫你走。” 云滢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理智了,那些所谓的小心思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她这副模样才是要将人的心都要揉碎了,她是那么无助而脆弱,但他所做的就只能在一边这么陪着她。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充盈了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湿润了人的双眼。 旁边的宫人偷偷觑见圣上眼中情状,几乎都立刻垂下头去。 “好姑娘,我们再忍一忍,你用一用力,一会儿就好。”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巾帕塞到云滢口中的时候手几乎有些发颤,云滢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哭,宣泄了一下还是得按接生婆的意思来,她一连昏过去几次,但每一回又被人弄醒。 最终华灯初上的时分,一阵声嘶力竭过后,才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内室。 云滢满头大汗地倒在枕上,她没有力气再牵动腹部的力量去看被人剪断脐带包裹的孩子,只能偏头去看面色略有些憔悴的皇帝。 两人交握的手,分也分不开,她疼得太厉害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宣泄在他身上,但是皇帝的心都在她的身上,自然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一点。 “七郎,七郎,”云滢瞧圣上仍是望着自己,眼中也不觉滚下泪来,她艰难地提醒着圣上:“你怎么不看一看我们的孩子?” 现在除了云滢,是没有人敢惊扰皇帝的,他坐在云滢身边握着她的手,目光胶着,片刻也不曾分开。 说来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还没见到它父母中的一位,而无论是官家还是贵妃,都不曾表示过一星半点的喜悦。 贵妃是没有力气,官家恐怕是顾不上了。 “阿滢,”他被云滢提醒方才回过神,柔情注视着她,竟说不出话。 第 74 章 云滢虽然虚弱得厉害,但瞧见圣上那副情状也不免轻笑。 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又似乎已经对她倾诉了千万次。 她心里似苦还甜,对上他那双盛满了担忧和感慨的眼睛,心中的悸动与欢喜并不比他少半分。 孩子的哭啼声已经止住了,云滢被皇帝握住的手稍微动了一动,她需要用力才能发出轻微的声音:“官家,你快去瞧瞧它呀。” 她用尽力气,在鬼门关走上一个来回才生下来的孩子,圣上瞧都不瞧,实在是叫她生气:“你不看,我还要看的。” 圣上这才有心去瞧一瞧阿滢与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他的声音微哑,同往日大不一样,那是长久未曾饮水外加心绪过激才有的,“宜则,让乳母把孩子抱过来给娘娘看一看。” 其实这本来应该一把孩子收拾好就抱到她身边的,但是圣上与贵妃的模样实在是叫他们没办法像是往常那样齐声恭贺,当然往常也不会有皇帝会自己坐在后妃的身边陪产。 因此显得这本该欢欣雀跃的时刻反而寂静一片。 官家是喜欢清净的,也不愿意让人这个时候来扰云滢的清净,她这么累,四周人还要高声叫嚷,岂不是扰到她休息? 新出生的婴儿已经被接生婆包裹好,由太医看过了才让乳母抱到圣上身边,襁褓中的婴儿像是一个红皱皱的老头,圣上看了看,让乳母放在了云滢的身侧,把厚厚的衣料拨开一半,让贵妃瞧个清楚。 云滢眼珠不错地看着怀中的孩子,这个小家伙和她与圣上长得完全不同,丑极了,根本看不出来像谁,但是她还是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造物主实在是太过奇妙,原来这就是她同七郎血脉的结合,共同孕育出的生命。 “娘娘的身子如何?”圣上转头去看跟过来的两位太医,一位是服侍皇帝服侍惯了的太医院使,另外一个是主管妇人科的太医,“这些日子卿等便暂住内廷,若是娘娘和皇嗣有什么不好,也方便及时过来。” 太医照实答了,妇人生产本就艰难,何况贵妃又是头胎,自然艰辛,但是云滢毕竟还年轻,恢复起来会快许多。 云滢怀里搂着这个皱巴巴的小老头,听着圣上在那里问女子坐月子的事情,她没力气去为了这个害羞,只是偶尔会露出一点笑容。 等到圣上问完了这些转头过来瞧她,云滢已经快支撑不住睡着了,她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圣上微蹙了眉,正要吩咐人去拿些温水来,云滢却摇摇头,艰难问道。 “郎君,三七到底是皇子还是公主呀?” 她手臂动不了,只能微微动一下手腕和嘴唇,室内的人都被方才圣上那样吓坏了,一切都是静悄悄进行的,怕扰到贵妃的清净,从前想来圣上都是在门外候着的,他们这些人闹腾也在外面闹,产房里面是不敢大声说话的。 圣上稍微语塞,他看了一眼云滢,而后向乳母投去一瞥。 皇子公主的乳母将来都是能封诰命的,但是她现下也只是寻常书香门第的女子,丧夫之后才被推举到宫中来,头一回见天子看向自己,忙跪下战战兢兢地恭贺,“奴婢恭贺官家与娘娘,贵妃诞下的是一位皇子。”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室内的内侍与宫人方一同跪下恭贺,圣上起初面色微僵,随后面上才有不可自抑的笑意,他声音中都带了欣喜,含笑吩咐道:“福宁殿与会宁殿的宫人都有赏,去领半年的份例,宜则,你去知会中书省,朕辍朝三日,这几日若没什么要紧事便不必写折子递进来了。” 江宜则笑着应了一句是,皇帝今日才有大朝,但平常也还是要见大臣的,如今的意思竟然是大臣也不准备见了,只专心陪着贵妃和皇长子了。 圣上转头去看云滢,面上的喜意无法控制:“老娘娘一直等到午后才回去,她也担心这边,阿滢饮了水之后小憩一会儿,朕到清宁殿道一句母子安好便回来。” 他将水倒在纱布上,小心地洇湿云滢的唇角,而后渡了一点入口,缓解她的疲乏干渴。 云滢困得厉害,她睁不开眼,点点头就睡过去了。 乳母待贵妃睡着之后,将皇长子小心翼翼地抱到外间,怕中间孩子醒了哭闹打扰贵妃休息,圣上瞧着云滢的睡颜出了一会儿神,从侧殿走出来,回更衣处换了一身衣服,才吩咐传轿辇去清宁殿。 太后这个时候还没有入睡,仍在神龛前诵经念佛,一半是被皇帝气的,一半也还是担心着云滢腹中的皇嗣,她已经年近七十了,离去见先帝也不远了,却不曾见到皇帝的儿子出生,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皇帝太有自己的主意,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而他自己选的人太过年轻,她风烛残年,已经管不到那么远的事情了。 她喃喃念着观世音圣号,遥遥听见宫门外圣驾过来的声音,手上的念珠不自觉垂落到地上,但是等到皇帝进殿的时候,她却又已经恢复了平常神色。 “皇帝不去守着贵妃,这个时候来吾这里做什么?”太后能看得出来,皇帝换了一身衣裳,但身上还是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贵妃生下的莫不又是个公主?” 圣上站在离佛像三丈远的地方应答,面上带了笑意:“阿娘,朕以为如今称呼她作贵妃,有些不合时宜。” 皇帝觉得叫她怀着孕受册封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总也得孩子呱呱落地,而后下旨册封,这几乎是前朝内廷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不过有些人总还是有些期望的,万一贵妃生个女儿,大抵就坐不上这个位置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高兴,叫太后的手微微一颤,停止了拨动。 “儿子在这里恭喜阿娘,娘娘诞了皇长子,现下母子俱安,已经歇下了。” “什么?” 太后从蒲团上倏然起身,竟有些不像她这个年纪的迟缓,她面上满是喜意,又叫皇帝说了两遍,方笑着点头,“同喜同喜,吾这里也恭贺七郎江山有望,等再过几日,吾便与皇帝一同谒庙,告慰列祖列宗,叫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高兴高兴。” 圣上称了一句是,但是他来这里除了道喜,也是有另一件事情要做的,“阿娘,朕想着等皇子洗三的时候下旨,册立贵妃为后,而后等她出了月子,再命礼部安排行册封礼。” “阿娘瞧这样可好?” 圣上含笑相问,但是太后也知道,他是已经打定主意了的。 “七郎都这样说了,吾还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太后叹了一口气,“皇帝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回福宁殿去陪着娘娘与孩子?” 贵妃产子,又有宠爱,登上后位原不稀奇,她原本也是赞成的,“我瞧着你该叫她多歇歇,坐月子总得有四旬往上才好,三月四月都有好日子,你让礼部选个你同皇后都中意的,行礼册封就是。” 这个时候不冷不热, “阿娘胸怀宽广、海纳百川,不计较儿子顶撞您的罪过。”圣上略笑笑,他对太后一向恭敬,偶有失口不要紧,说开了就好:“如今还想着叫儿子去陪她,倒令朕有些惭愧。” “难得皇帝也知道惭愧,”太后对他这种举动当然不赞成,但皇帝能给个台阶哄一哄,这口气也就消下去了,她冷哼了一声,拆穿了儿子的假惺惺,“官家连那般的血|腥都见过了,福宁殿也染上了生产之气,吾不让你去陪,恐怕也没有用。” 圣上笑着正要出去,太后却叫住了他:“让内侍省和六局好好预备,这些时日宫中恐怕大宴太多,德妃身子若还撑得住,就叫她操办,若不成就还是劳烦太妃。” 皇长子的洗三、满月、贵妃的册封皇后礼、还有百岁宴,这都是宫里面的大事,贵妃如今人在月子里,她的生辰宴不好大操办,还是得等来年千秋,按着她的心意好好置办。 圣上应声而退,宫中夜里寂静,天子起驾的声音隔着清宁门都能传进来,太后幽幽看向福宁殿的方向,面上的喜意犹存,但还是叹了一口气。 “后宫中又要有一位新皇后了。” …… “朕仰承嘉运。嗣守鸿基。思厚人伦。聿崇王化。眷惟中壸。实有旧章。宜得淑贤。佐于忧勤。爰敷明命。诞告外庭。 贵妃云氏,书香之家。钟英甲族。载挺闲和之质。茂昭婉嫕之风。览图史之格言。早扬惠问。躬组紃之懿绩。实显令猷。自升冠于掖庭。颇贸更于岁月。肃雝之美。表率于六宫。敦睦之仁。协和于九族。事遵彤管。兆叶玉衣。邦教聿隆。嫔则攸著。长秋虚位。宰府上言。援据古今。契予褒择。于戏。诗有思齐之咏。易垂厚载之文。福祉攸滋。邦家所赖。肃膺典册。其懋戒哉。 可立为皇后。择日备礼册命。”1 云滢是倚坐在福宁殿的榻上听完这道旨意的,她笑吟吟地谢恩,而后才双手接过了这道圣旨,虽说上面都是些惯例夸人的话,但是已经足够叫她欢喜了。 三七身上的红皱已经退得七七八八,脸上的肉也多了好些,十分招人喜爱,他不爱哭,除了出生的时候哭了几声,后面一直都不怎么哭,反而爱笑得很,皇帝每次下朝后都要到侧殿来抱一抱孩子,爱不释手。 臣子们知道皇帝有了第一个亲生的儿子,心里也能略微松一口气,贵妃又被明旨册立为皇后,这位皇长子只要将来不出意外,就一定会成为东宫,他们等皇帝辍朝结束以后的第一个大朝夸赞了皇长子一番,甚至各地莫名其妙还多了许多向京城进献的祥瑞。 这些不过是臣子们锦上添花,凑些趣叫皇帝高兴,圣上知道他们的意思,但也不会说破,等到回了福宁殿也会与云滢说上一二,叫她笑一笑。 云滢第一次做母亲,皇帝诚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但也比她好不到哪去,两个人对着一个孩子也时常手足无措,不知道他是想吃些什么东西,还是想着要解手,若不是有乳母和许多宫人跟着伺候,两个人大概也不知道怎么才好。 圣上自己是头一回劳心劳力地带一个孩子,他如今正是精力最好的年纪,虽说偶有困扰,但更多的却是父子天性的甜蜜,那种血脉的亲近,叫他常常对上三七那双纯粹明亮的眼睛时,不自觉会从心底流露出一种宁静深远的情感。 云滢看着圣上这些时日劳心劳力,虽有心疼,但也乐见其成,圣上对这个孩子越重视,对三七将来才会更好,她起初疼得死去活来,调养了半个月才见好一些,吃穿都不必自己动手,只是吃得太清淡,她也受不了。 二月的时候人不大爱出汗,但是云滢的头发太厚密,总不能真叫她捂着两个月不梳洗打理,圣上看她一个人在床榻上憋闷得难受,自然是舍不得的,不必等到封后,在月子里就悄悄松了口,让人给她洗了头发,又让她吃了一点不算太过分的食物。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当真是极有道理,”云滢有时候吃着那些没滋没味的饭,人都瘦了好些,“七郎与我还有乳母与内侍宫人可以使唤,就已经忙乱到这种地步,可见平民百姓有了孩子之后是多不易。” 只要她不情愿,当然可以不用给三七哺乳,皇帝对孩子到底要从谁哪里吃并不在意,毕竟三七获得的是新生,而他的母亲却经历了一场极大的损耗,为了奶量多一些还得吃些不放盐的食物,实在是委屈皇后。 云滢也不是自己全然不喂,喂养孩子不仅仅是增进感情,对母体的恢复也有一定好处,只不过这个恢复的过程有些难受,小孩子又没有轻重,她常常是喂上几口就喂不下去了。 这叫她多少有些难受,但是圣上知道后却不以为意,医女说要是叫皇后可以哺育太子,总得有懂医术的人在她身前推一推,这个的疼痛也只次于生产,还隔三差五就得来上一遭,甚至皇后还要因为亲身养育而胸疼难忍。 皇室为皇长子养了这么多人,不是为了叫皇后辛苦,她们清闲的。 所以云滢大部分胀疼的时间都是颐指气使地来叫圣上来,原本也是他占便宜,没什么好求人的,圣上要比一个小孩子更知分寸些,只是手不太安分老实,虽然不舍得把所有的口粮都吃了,但却叫她总会不好意思,想去踹掉这个身前的人。 圣上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云滢在教这么小的孩子叫爹爹,不免一笑,“阿滢怎么不教他唤你,若是先唤了朕,将来岂不是叫娘娘吃醋?” 云滢不禁莞尔,“哪有的事,他多叫一叫郎君,我欢喜还不够呢,怎么会吃孩子的醋?” 孩子先叫会谁的名字就多找谁一些,云滢想一想圣上听见孩子这样开口叫他的时候有多欢喜,以后就会多有许多麻烦,偷笑还来不及。 只是这些坏心思,她的七郎是不会知道的。 时光匆匆而过,逃得飞快,云滢觉得在福宁殿的日子难熬,但是最终也熬了过去,到了出月子的时候。 礼部拟定的是四月十二行册封礼,她由人打扮着梳好了发髻,戴九龙四凤珠翠冠,身上着深青色祎衣,绣五彩翟纹,而衣内又配有青色薄纱做的中单,连蔽膝与罗袜也是深青色的,腰束玉带,挂白玉双佩环,袖口与领口饰以正红朱色,由宫人抬辇,从正门入,身后随卤簿。 云滢身着厚重的冠服,在已经设好的香案前由礼仪官授皇后金册金印,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最后由尚宫引入帝后大婚的坤宁殿,在座位之北安坐,与皇帝行合卺礼。 圣上也一改往日的燕居服,要穿戴衮冕大朝服,早上到前殿命典仪官宣读旨意,这是君王一生中难得能穿上的大礼服,等到他也受尚宫尚服引导笔直地坐在南侧。 他与云滢一同沃手,用五谷膳,再经尚食斟酒入瓠,用红线系住两端,分瓢而饮,结发同心,之后等到帝后礼毕,这些女官齐声恭祝帝后千秋同心,方才依例退出。 本来云滢是继后,结发之礼是不会有的,然而圣上特地叮嘱了礼部按照元后的规格行事,因此多了不少流程,叫人累得不成。 云滢早便被沉重的凤冠压得腰酸背疼,她头上的冠子实在是太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当然这也有她坐月子时太懒散,每日披着长发,用几根玉簪固定就能过上一个白日有关系。 “阿滢是不是累了?” 圣上与她同坐在一处,自然瞧出了她一日的疲惫,他笑着将云滢头上的发冠解了,轻手轻脚地放在妆台上。这些本来应该是宫人们来做的,然而圣上不需要和她这么拘礼,因此早早就让宫人们都退下去了,两个人单独说话。 “七郎难道不累?” 云滢被人卸了冠子,轻松了不少,她抬手去取皇帝的冠冕,让两个人的发冠并立在一起,轻声一笑,随手从自己右耳上取了足金的耳珰,压在了他的帝王冠上。 这是大不敬之举,但是放在新皇后的身上实在没什么稀奇,圣上的体力自然比云滢好些,他的衣冠虽重,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有些好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滢看见圣上目光中的探究之意,得意道:“七郎,这是我们家的习俗,新娘子的东西压在新郎的上面,就代表着郎君一辈子都得听我的话。” 圣上瞧她这样倒也不会觉得忤逆犯上,反而轻笑一声,随她去了。 “朕从前也会举行祭祀告庙,倒不会受不了。”圣上笑吟吟地同她说话,却是从上到下地把人打量了一遍:“何况人逢喜事,朕便是一日一夜不睡,叫你压着也是心甘情愿。” 她被那炽|热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圣上终究不是什么圣人,叫他忍了这样久,一旦放兽出笼,她就是同样也惦记着他,也会担心受不了。 皇帝是亲眼见过她生产惨状的,因此到了产后,足足叫她坐了两个月的月子也没有碰她,这一日算是两人新婚,他又有好些日子不必上朝,还不知道要怎么闹才够。 圣上怕她嫌这礼服热,想要去解她的衣扣,却被云滢挡住了,娇嗔道:“陛下好不正经,外面可还亮着,您就来解我的扣子?” 云滢很喜欢这身衣裳,除了今日,她这辈子很少能上身,因此坐在妆台前不肯离开,顾影自怜,欣赏镜中顾盼生辉的绝色美人。 她像是已经熟到恰到好处的果实,娇艳欲滴,稍微咬一口就有鲜甜的汁水流出,云滢不假旁人之手,一点点抿去自己朱红色的口脂,而后擦拭面上的素粉,刻意延长了时间。 但是属于男子的手掌已经覆在了她的玉颈上,流连不去,不疾不徐地传输着他的温度,颇有几分催促的意思。 “七郎,你知道吗,我听说民间的夫妻成婚时,丈夫都是要解开妻子领口的第一颗纽扣,而后等待妻子缓慢地将衣物褪尽,才许近身的。” 云滢倒不急于一时,她索性把人当成靠背,倚在圣上的身前,皇帝又不是她,肯定不会坏心眼地往后撤退,反而会心甘情愿做她的倚靠。 “这事一辈子只有一次,越慢才显得越庄重,郎君说对不对?” “官人,你也叫我尝尝这滋味好不好?”云滢笑着将圣上的手从身上挡开,望着铜镜里的他笑道:“官人最疼我了,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对不对?” 皇帝对于民间的一些婚俗并不清楚,但是他下意识可以断定,无论是不是真的,云滢都有戏耍人的意思。 但新婚燕尔,他又是受惯了云滢脾气的人,因此还是依言将人抱到了榻上,自己褪去了多余的礼服,解开了她的第一个衣扣系带,而后倚在床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要玩什么花样。 云滢不紧不慢地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礼服,她纤细的手指落在深青色的礼服上更显得葱白如玉,只是在解衣裳这一事上实在是显得太笨拙,许久才能脱下一件外衫。 圣上见她含羞带怯地抚弄原本独属于自己享有的领地,不动声色地离她近些,瞧见他的皇后只剩了最后两三件薄衣,伸臂稍稍一带,云滢便不受控制地被他放倒在了枕上。 云滢正红色裹身外面还有一层白色薄纱半挂在肩上,莹润的肩头露在外面,还没等和圣上起身计较,便眉头一蹙,呜呜咽咽起来:“七郎怎么这样急,你快出去呀!” 男人的急切一旦上来,她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圣上虽然闻言顿住,但是见她眼中含春,紧咬着唇不肯出声,仿佛是被人用了强一般,倒也不好意思戳穿她,只是握了她的手按在女郎隐蔽处,感受潺潺春意,言简意赅道:“这不是很好么?” 他还以为阿滢是不惦记这事的,没想到却比他预想的要更急切一些。 云滢被人识破了伪装,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皇帝玩笑,又羞又急,她想挣开圣上的手,但是在皇帝不肯相让的前提下却又不太可能,只好耍赖一样地环住他,气急败坏道:“七郎笑什么笑,我不许你笑,你再捉弄我便要喊人了!” 两人又不是第一次,帝后情浓蜜好,这个时候喊人,外面的宫人只能羞怯,谁敢真的进来扫了圣上的兴致? 分明是她先来戏弄人,但是圣上也不恼,他怜爱地啄了啄云滢的唇:“好,朕都听圣人的,一会儿不和你说话好不好?” 云滢给个台阶勉强也就下来了,圣上原先虽然少言寡语,但是她怀孕以后倒是变了性子,她便不信,难道皇帝真的能忍住不同她说话吗? 但是当圣上不言不语地将人幸了几遭之后,甚至还抱了她倚靠在殿柱上的时候,云滢便不这样想了。 她娇滴滴地哭与气急败坏都是没有用处的,圣上这个时候一句话也不肯听人说的,连覆在她更加丰盈了的山峦上时都不如以前帮她通乳块时温柔。 “陛下……七郎,你就慢一点嘛,又没人同你抢吃的。” 云滢被放下来到浴室的时候,隐隐瞧见那对长长的龙凤烛已经要黯淡了,她不是不懂得享受,但是一想到榻上触手生凉的红色真丝被自己弄得不能见人,她就止不住的委屈,“你也就是仗着孩子不懂事,等他明白了事理,瞧官家羞也不羞!” 圣上略微足了心意,抬手拭去自己唇边还带有香气的痕迹,才有空闲下来哄一哄她:“等他懂事了,朕同皇后哪里还有机会如此?” 云滢怎样辩驳都没有用,所以只是气急败坏地扭过了身去,将自己隐藏在热水里:“新婚之夜,倒没些正经。” “朕要正经做些什么,有阿滢不就够了么?” 圣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让宫人到外间收拾残局的时候,还是轻柔珍重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咱们从此便是至亲夫妻了,好姑娘,你说对不对?” 她心神微动,抬头去回望他的眉眼,那一点气早就消了。 原本他皎如日月、高不可攀,但是现在却将自己揽在怀里,真真正正同她做了夫妻。 竟像是做梦一样,她已经成为了官家的皇后。 云滢抬手去勾住他颈项,藕臂上还凝了水珠,在灯烛之下愈发熠熠生辉,便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洁静美,她含羞浅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亲了一下他,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七郎的妻子了。” 圣上忍俊不禁,道了一声是。 最开始她只是一个有些叫他可怜的小姑娘,就连眼泪也叫人心疼,没想到后来却渐渐走到了他的心里,成为了他唯一的纵容与偏爱。 “阿滢,我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他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妻子,“就只有我们两个与孩子,再也不会有旁人了。” 过往不问,来者不忧,无论彼此从前如何,后世史书又会如何记载他们,在这深宫内廷之中,他们都是告过太庙,有过婚约的夫妻了,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他也不会允许别人再有僭越她的可能。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第 75 章 帝后大婚的日子圣上会辍朝三日,这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总得歇上几日才好。 圣上醒来的时辰同往常也还是一样的,旧日的习惯已经形成,即便夜里劳累些也顶多再浅眠一会儿。 但是他身边的人便不一样了,云滢倦极而眠,如一团柔软的云絮躺在他的怀里,但是她的颊边又带了红意,比朝霞还要明艳无方。 圣上半侧了身,静静地注视着云滢的睡颜,她睡得这样好,实在不好起身惊动她,当然他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有她在侧,更是不想起的。 他叫江宜则进来轻声吩咐了几句,而后看了一会儿还没有醒来意思的云滢,莫名地想要去轻轻抚触她的面颊,描摹她的唇齿,但才要付诸行动,便察觉到云滢似乎是醒了,忙蜷缩了手指,擎等着她动作。 云滢很少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人,她这个时候迷迷糊糊的,早忘了皇帝昨夜是怎么折腾自己的,人还在神游天外,手臂却压住了他的衣袖,环住了圣上的腰身。 这下就是他想走也走不脱了的。 圣上轻笑了一声,无奈又躺回了妻子的身边,阖眼休息,左右这些时日他们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忙碌充实是一日,闲散适意也是一日,何不陪她多躺上一会儿? 两人又在榻上多待了一刻钟,云滢才幽幽转醒,她身上还有些酸痛,不知道是被封后典礼弄得,是因为身边躺着的郎君。 她只有在极少情况下才有可能在醒来的时候见到圣上,如今见他在自己身边,竟还有一些稀奇,悄悄从他臂弯中挪起来一点,仔细地端详着郎君的脸。 云滢从前都没发现,圣上的睫毛竟然会这样长,比一般的女子还要浓密,他平日里须得有帝王的威仪持重,神色总是端肃威严,又有这样一层身份在,所以很少会有人能直视他的容颜,甚至还敢进行品评。 她还有几分谨慎与矜持,用手指轻轻去拨弄他散落的发丝,极快地在他面颊上扫了一下,惊鸿掠水,若是人醒着的,肯定难耐那种酥麻痒意。 但是圣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就很叫人满意了。 云滢轻轻用手指去点他的面颊,而后又觉得不大尽兴,又在上面咬了一下,圣上还是没有睁开双眼。 他这副躺平任人宰割的模样叫云滢十分称心,她磨磨蹭蹭地沿着他的喉结一路往下,轻巧地拨开了圣上的寝衣,无论多热,圣上素日总是将这里掩得严严实实,衣物一丝不苟。 他遮得越严实,云滢便越想将这些碍人的衣裳全亲手褪了,但是平时要么圣上是不许的,要么她怕褪了圣上衣物之后的事情不好收场。 可如今皇帝却是不知道事的,就算是再怎么胡闹,等他醒了之后说是他睡姿不端也含混得过去。 圣上闭着眼,尽量显得轻松,但是任谁被自己心爱的女子在身前捣乱,也没办法坚持得太长久,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倒把正要俯身亲吻的云滢捉个正着。 “七郎怎么醒了?” 云滢自己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她做贼心虚,不好意思地想要挪开,但是却被圣上握住了手臂,“郎君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日又不用上朝。” 两个人闹腾得太晚,她那么累,自然圣上也是累的。 “本来早便醒了,奈何娘娘枕着人的衣袖,不肯放朕,”圣上淡淡一笑:“想要再睡一会儿,偏你又醒了。” 云滢倒不会觉得皇帝会说谎话,因为她确实是喜欢枕在他胸口的,然而她还是生气地把人推开了,恶人先告状道:“那你怎么不出声,白白看我笑话?” “阿滢主动同朕敦伦,这有什么好笑话的?”圣上对她拨乱自己的衣裳只会觉得是夫妻之间的调情,她接下去做才好,怎么会笑话她,遂主动握住她的手,继续往里探:“阿滢要是喜欢,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咱们是夫妻,你不用拘泥。” 云滢知道圣上现在说话这般平常闲适,但是手上的动作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云滢又羞又急,但又抵不过他:“外面是白天呢,七郎这是做什么,圣上怎么能这样不矜持?” “本来没有事的,偏你又来招惹!” 皇帝毫不脸红,反而面色严峻起来,像是受够了云滢的纠缠无奈而为,他为了叫云滢尽量养好身子,按照太医的叮嘱,令皇后坐了两个月的月子,这才尽兴了一日,这时候便如少年时一般。 晨起的时候会格外容易激动些。 “七郎是吃了什么采阴补阳的药,非得弄死我才罢休?”圣上的变化清晰可感,云滢几乎被皇帝的无耻弄哭了,她被人按到了枕上,一点逢迎他的力气都没有:“官家怎么忘记了,一滴精,十滴血,您得保重自身呢!” 她不这样说还好,说起来便更不能叫人放过她了,云滢咬着被角,被人轻轻抚着肩颈承受了一回,圣上见她后来渐入佳境,知道催着他动作,便少了些怜惜,把他的小妻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才虚伏在她身前轻笑,“这回阿滢就是想要也不成了。” 云滢听见圣上那因为动情而变得醇厚低沉的声音,几乎要哆嗦得更厉害了,似乎有奇异的感觉在周身涌动:“你还在说!” 她那阵春涌过去之后,手环住他的腰,枕在圣上的胸口,但是忽然意识到些什么,轻轻抬起了头:“官家,你昨夜都弄到我……” 久旱逢甘霖,火焰熊熊的时候想不起来,但是这个时候却有些后怕:“那明年咱们岂不是又要有孩子了?” 圣上知道她才经历过生产不久,怕这个怕得不行,当然他也不会愿意让云滢再受一遍生三七的罪,怜爱地啄了啄她的额头:“不会的,哪有这样容易就有了?” 他昨夜虽然有些失于分寸,但还是极注意这一点的,两人又是早早沐浴,她什么东西也留不住,“朕问问太医,看有没有什么给男子吃的药,也叫你安心。” 云滢尽管被郎君这样折腾,可听了这一点,忍不住埋在他怀中轻笑:“七郎怎么好一本正经地同太医说这些,叫人笑话!” 太医院使大概在这一年里对圣上的印象早便与以往不同了,圣上能一脸严肃地同人探讨女子怀娠的时候该如何注意,又问妇人做月子的事情,想来就是现在听见皇帝问起这种药也不会吓出什么好歹。 “七郎,你说有这种药吗?”云滢同圣上都是粗通医理,知道一点皮毛,但是更深些的道理完全不懂:“就是有,哪个太医能给陛下用这种药?” 皇帝与后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第一要务,圣上可以暗中叫人对嫔妃下些不能怀孕,或者活血的药材,使胎儿不易存活,但是圣上自己要吃实在是闻所未闻。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圣上淡淡瞥了她一眼,“若不吃药当然也有别的法子,但阿滢不想朕吗?” 不生孩子,当然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两人新婚燕尔,谁又能忍得住呢? 云滢枕在他身上,静静享受着时光流淌的静谧与燕好过后的余韵,“郎君,咱们是不是该起身了,我躺着不要紧,宫人们都习惯了,七郎躺久了不会叫人笑话吗?” 皇帝轻笑了一声,“当然早便该起了,朕今日该与皇后拜见太后与太妃,你再去受嫔妃的恭贺。” 此言一出,云滢像是被触发了机关一般,立时三刻就坐了起来,她慌乱地去寻自己被圣上方才不知道弄到哪处的寝衣,却被圣上按住了。 “好了好了,阿滢急什么?”圣上强忍着笑意,知道云滢不会再睡了,叫人进来收拾穿衣梳洗,“朕已经命人说过了,咱们下午再过去给阿娘请安也是一样的。” 太后中午是必然要歇晌的,这云滢也知道,但是她听了这话,忽然满面生霞,“七郎既然早早醒了,怎么不叫我,母后听见了,不知道把我想成什么狐狸精呢!” “叫你多睡一睡,难道还不好么?”圣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阿娘是过来人,知道咱们现下舍不得分开,帝后和睦,她有什么不能体谅的?” 皇宫是天下规矩最大的地方,但是只要拥有最高权柄的人愿意,有时候反而比民间轻松些。 太后当然乐得帝后和睦,但云滢心里却羞得厉害,叫自己的宫人进来伺候,却不去理他。 宫人们进来一齐恭贺,圣上的面上不见波澜,含笑吩咐了一句赏,才同云滢一道穿衣洗漱。 云滢不去理皇帝,但是圣上却总有办法来叫她理一理的。 他换了一身燕居常服,但不同于平日偏向的深色青色,反而是朱红色的衣服,同他上朝时的礼服倒有些相似。 “阿滢这样气色好,真不知道是谁采补了谁?”圣上穿戴得比女郎更快些,他过来去看正在梳妆的皇后,看她头发上固定着许多东西,让梳头娘子先下去,“朕倒是憔悴了许多。” 云滢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她刚刚同郎君燕好过,自然带了一点媚意,她月子里养得很好,虽然身上的软肉没有完全消下去,但是反而增加了丰盈,“那官家便修身养性,同我说这些做甚?” 圣上被她这样含羞娇嗔,心神稍动,低头亲向她侧颊处的酒窝,吓得云滢将他推了一臂之远,不肯同他轻易说话。 “阿滢今日要见嫔妃,公主与皇子是不必来的,”圣上也不恼,注视着宜喜宜嗔的美人:“明日介仁会进宫拜贺,阿滢是他的母亲,就留他说几句话吧。” 第 76 章 圣上与云滢到清宁殿以后,果然太后的神色如常,没看出来有什么不满的,寻常说些吉利话,太后便没什么教导人的逆耳忠言想说了、 又不是新人进宫,新后一是皇帝自己选的,夫妻和睦与否那就全看他们自己,二来皇后也不是没接触过宫务,想来如今比太后还能清楚一些,她说与不说,云滢也是个有成算的。 太后自然没什么同皇后教导的,就算是她说了那种雨露均沾的话,恐怕对皇后而言也是过耳旁风,她午后起来的时候一扫疲倦,心情正好,看见皇帝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调侃几句,催他出去。 “吾不过是同皇后说几句话,又不把人怎么样,偏你还杵在这里,皇帝不嫌丢人的吗?”太后嗔了他一句:“你到福宁殿去看会儿折子不好么?” 往常如果逢上元夕三日放灯或者年节、大婚与其他因为各种事情而导致的辍朝,皇帝虽然不见大臣,但总也还是勤勉的好孩子,不用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但是这一回册封礼,皇帝这三日间大概是真的连折子也不打算批了。 云滢穿着皇后的礼服坐在一侧,其实哪怕见过太后许多回,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有圣上在她身边,反而会更安心些。 “阿娘说的是,不过儿子也有两三日不曾侍奉在母亲身侧了,想着同阿娘多亲近一些。” 太后不想他如今这样会找说辞,没好气道:“到外面去,七郎怎么长了年纪,却越发没出息了!” 圣上起身告退,云滢一会儿还要去见嫔妃们的,可能是因为那些人现下都归她管辖,云滢多了几分新奇,害怕倒是没有,反而不想叫他陪着,显得有些懦弱,只肯自己去见。 太后从前也是容色倾城的美人,她执政这些年更是注重保养,说起来六十多岁的人反而比外面四十多岁的还强些,然而一场大病之后,人的那一口气松下去了,身上也便不妥帖起来了,云滢能看出,她老得实在是太明显了。 不是那种正常的老去,而是颧骨挂不住肉,说话的中气也不够足,有些下世的前兆。 英雄落幕,美人迟暮,最是叫人伤感。 她等着皇帝退出去以后,才看向云滢:“吾也不打算瞒着皇后,左不过是这些日子的事情,皇帝怕是忌讳,你初登后位,大抵也不敢张罗,担心伤了和皇帝的情分,但是私下里也该安排了。”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太医大概也同皇帝说过了,只是圣上在自己面前时从来都不会谈到这一点,无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多少恩义仇怨,曾经看得那么重,到了这个时候都如鸿毛一般轻。 皇帝必然是知道的,所以除了在他中意云氏之外,才想着尽快在她还没咽气的时候册封新皇后。 后宫这些事情应该是皇后操持的,她的身后事办的体面与否,都取决于宫闱中新的执权柄者。 皇后对操持婚嫁喜丧还不明白,见圣上忌讳可能就不会现下着手去办,但实际上她办不好才会招人笑话,皇帝也不是那么不开明的人,他会不高兴应该是不愿意明面上办容易叫自己知道,而不是不愿意皇后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云滢看见太后凝重神色,知道这不需要自己忙不迭地开口劝慰,仍半低头,看太后身前那一块,听太后说话。 “吾知道七郎是一个孝顺的人。”太后现在说起来毫不避讳,同之前那种不愿意承认的态度大相径庭:“但可惜他却不是从我腹中生出来的,养恩还完了,便要去还生恩。” 皇帝现下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愿意暂且在自己生母名分上这事回避,但是再过上一年呢,等出了孝期,照旧还是要抬他的生母。 “吾不愿意同那个女人枕在一处,你好生劝一劝他,抬位归抬位,别叫她进正室来。” 先帝只有两位皇后,他敬重发妻,也是真心喜爱太后,所以设置了两个后位陪寝,一个给了元后,另一个给继后。 皇帝要想再塞一个生母进来,倒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我替她修建妃陵,又赐给了她封号,现下连儿子也要还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说了这么一点话,就有些疲倦了:“太妃也是抚养过七郎的,吾去世之后,不许有人慢待她,杨婉容是她的侄女,又养过你,叫她们一块住着,也好有一个伴。” 杨婉容作为皇帝的嫔妃,自然是不能同太妃住在一起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云滢也不好擅自答应:“母后想多了,儿臣虽然善妒,但杨婉容是陛下旧人,儿臣不会苛待她的。” 班婕妤为避赵氏姊妹而入长信宫侍奉太后,那时候她还有复宠的可能,只是皇帝已经心灰意冷,而赵氏姊妹如日中天,嫉恨她怀过子嗣,屡次针对。 不过圣上说过不会再有旁人,杨婉容虽然有一个公主养着,但云滢对一个安分守己的嫔妃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感触:“何况现下儿臣手忙脚乱,德妃与婉容好歹还能帮衬一些。” “这是她自己的心愿,皇后不必多虑。” 太后淡淡道:“我就这么一点心愿,全写在遗诏里面了,皇后到时候去同圣上明说,听与不听就在他了。” 新皇后不是她一手选上来的,也不是出自同她有关系的世家门阀,而是圣上自己选的,哪怕从道义上来说,皇后应该孝顺她,但是云滢确实没有什么情分和必要因为她和皇帝闹翻。 当然就算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皇后郑氏与秦氏,其实也不见得会尽心尽力,反倒是云滢,皇帝爱重她,多少也能听一些她的话。 “你生下圣上的长子,于社稷有功,皇帝又喜欢你,当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太后轻声一笑:“有些时候吾真的很羡慕你,皇后有了丈夫的宠爱,也有子嗣傍身,如今连中宫的位置都坐得,当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先后有皇子,而她有先帝的宠爱,两人一直和睦得很,而她做了皇后之后也与杨妃相好,每个人各有遗憾,终不得圆满。 然而她什么都有了。 太后自己便是叫人羡慕得很了,如今现在却要来羡慕她了,云滢觉得有些惶恐:“娘娘说笑了,妾不敢当。” “现在又没有别人在,你何必如此?”太后神色淡淡,她的眼神略有些慈爱,“你劝着些他,少行房事,你最受宠爱,难免多子,妇人生孩子是鬼门关,好歹歇一歇,再同官家生几位皇子和公主。” 圣上多子多福是福气,但是皇后受宠,接二连三地生皇子却不是什么好事,这太亏身子,难不成皇帝四五十岁了,再立第四个皇后,那还成什么样子! 云滢没想到太后会同她说这些,心底莫名有些感动,但是太后不待她说些什么,黯然一笑:“你若是身子不好,便护不住你自己的皇子,万一早逝,会叫七郎伤心。” 太后说的这样直白,云滢反而有些释然,太后对圣上自然要比对她好多了,关怀她是为了皇帝也并不稀奇。 “成了,下去吧。”太后恹恹道:“娘娘的好日子,我不留你,皇帝大约还在外面等你,别叫官家等久了。” 云滢应声起身告退,圣上果然在外殿等着她,他一个人执了一盏茶在细品,见云滢一脸平静地出来,方才起身相迎:“阿娘同你说什么了?” 她摇了摇头,主动将手递给皇帝,“七郎,娘娘叫咱们回去。” 圣上与皇后的轿辇是一前一后相随的,但是上面如今并没有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云滢许久没出来,对禁宫中这些寻常景色也十分有兴趣,愿意同皇帝在宫中多逛一逛,“都怪七郎,我好久都没有出来了。” “谁不放你出来,不是阿滢坐月子吗?”圣上也愿意陪着皇后多走一走,只是他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冤屈,“如今阿滢身子好了,想出来多久朕都陪着。” “那不也是圣上的祸,否则我哪里用得着坐月子,”云滢轻声一笑,揶揄他道:“恐怕也再没第二个人折腾我了。” “娘娘说得是,”圣上随手在御苑摘了一朵海棠花,簪到云滢的发髻上,“这事确实不便假手于人,只能亲力亲为。” 禁宫虽然不算大,但是处处精致,实在算是一个开阔心境的好去处,圣上今日的心情好得很,轻轻揽住她的腰肢笑道:“看来阿滢的腰是不酸了,现在说话精神了许多。” “七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不理解,”云滢从鬓上将花摘了下来,轻嗅道:“海棠艳而无味,我不大喜欢。” 圣上知道她爱簪牡丹,不过是觉得偶尔换个样式也好,“阿滢今日的发冠珠翠华丽,甚少有叫人可以下手的地方,牡丹花型硕|大艳丽,怕是有些簪不住,反而叫你狼狈。” 杨婉容本来是得了坤宁殿的吩咐,皇后今日不会在辰时召见她们,所以午后才与周婕妤一道结伴而行,午后向皇后去请安。 如果按照一般去请安的路途,她们是不会与帝后相遇的,但是遥遥望见御驾,不自主地又往这边凑了凑。 隔着层层叠叠的花影枝蔓,杨婉容能明显地看到,圣上被皇后拿了他亲自簪的海棠放在掌中,隐隐能听见帝后笑语。 “我不管簪不簪得住,就是喜欢又好看又香的,七郎怎么说,我也是不戴的,您自己折花就自己戴。”皇后轻声抱怨道:“海棠的颜色有些显老。” 圣上连半点不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是真的将花簪到了自己头上,笑吟吟地望向她:“是有些不衬皇后的年纪,朕倒是不怕出丑,咱们再去寻你喜欢的好不好?” 周婕妤听了这话,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面上总还是平静的,她等帝后携手往旁边去的时候,才同杨婉容说起:“从前在行宫时官家这般待娘娘,那个时候圣上却是不肯在黑纱帽旁簪这个的。” “说来她原本是姐姐的养女,如今却得陛下独宠,我倒是要恭贺您了。” 作为养母,养女儿进献给官家一是为了绵延子嗣,二是为了给自己助力,但是杨婉容升迁居然不如一个养女,也够叫人笑话的了。 但是杨婉容毕竟有太妃和公主,又与皇后有些关系,将来衣食无忧也是真的。 杨婉容倒是第一次见帝后如此,她神色略怔住,但还是恢复了正常:“妹妹慎言,如今娘娘才是国母,你说这些旧事可真没什么意思。” 她不是不羡慕云滢能得圣上的喜爱,但她已经有意搬去侍奉姑母,自绝恩宠,专心养育公主,这些东西倒也没什么可以斤斤计较的。 只要皇后在,圣上第一时间便能注意到她,任凭她肆意挥霍这份爱宠,而始终如一,也只有见到娘娘的时候,陛下的面上才会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这种情形从前她在秦后的身上从不曾见过。 其实只要陛下真心喜欢,那些出身地位和名利又有什么要紧的? 与其试图费心讨好皇后,将来从她手中漏一点恩宠给自己,还不如落得清净,说不定皇后还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躲得远远的,比凑近些讨人嫌好多了。 她的姑母当年就是如此,太后既然受宠,她便一心一意抚养皇帝,然而如今的皇后大约没有插手前朝的意思,圣上更是腾出空闲,准备亲自看护这个儿子,所以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养一个公主在身边,圣上总是不会忘记她这个人的。 “婕妤之前曾占过秦庶人的道路,如今却是不成的,”杨婉容莞尔一笑,吩咐人先抬了仪仗走,“如今这位却不成,官家也不会允许你僭越的。” 她这话说的也不算差,毕竟新后的册封已经比照了天子娶元妻的规格,圣上当然不会愿意叫别人轻视皇后,更不会让一个早早无宠的婕妤占了他心爱女子的道。 “多为柔嘉想一想,她的婚事与实封可与咱们这位娘娘与皇长子离不开。” 杨婉容留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毕竟当年圣上许诺给皇后腹中孩子的封邑可是国朝从无前例的,柔嘉虽然是圣上的长女,但也得等到将来圣上与皇后为她指婚,才能享有实封,如果能有一千户就算是十分好的了。 这些人家还没出生就已经都有了。 甚至将来皇后将内廷的权柄都捏在手中,虽说圣上对自己的女儿是再爱惜不过的,但皇后要给她的女儿配一个不怎么样的驸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在皇后和长子,与她和女儿之间非要做一个抉择,那么圣上绝对不会选她的。 …… 而遥远的静心寺,曾经的秦庶人、如今的妙华法师早在年前就被圣上勒令出宫,她如今已经不再是皇城里尊贵的国母,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做早课,或者轮值到她去洗厨房用具或者做素食,就得起来更早,而平日里一些洒扫浆洗的事情也得自己做。 圣上待她比待郑氏绝情得多,当年元后被废,身边还是有伺候的人,不过是带发修行,每天吃斋念佛,不必做粗活的,然而她身边的亲信宦官和宫人都被杖毙了,皇帝大概是觉得她身边就算是宦官也防不住,对她当真做到了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她从前没有人试毒是不会吃饭的,但现在吃东西却坦然许多,皇帝和云滢要是想着怎么样,实际上她防也防不住,索性便不防着了,除了下雨天常常会胸部胀痛,她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皇帝册封新后的那一日大赦天下,连带着静心寺也过了一次节,主持特地让厨房做了每人一份的红糖糍粑,吩咐她们为圣上与新后祈福,她却头一回没有吃那些东西,借口来了月事不敢进入大殿污染宝像,而偷偷跑到了寺院山门附近,隔着高高的红墙,试图眺望远方。 她对这些流程都太熟悉了,佛殿里呢喃的声音,仿佛是宫中在奏乐,而这种感觉,几乎叫人回到了她刚被册封的那一日,她坐在坤宁殿里等着圣驾过来,紧张而期待。 但是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很快就结束了,她毕竟不是坐在坤宁殿里的新后,而圣上,也与她黄泉不复相见了。 第二日,妙华法师便又病倒了,据说是因为心生外向,而又谎称来了月事逃避祈福,所以主持要罚她跪在佛殿里擦桌擦地,用功德来抵消罪过。 …… 云滢起初觉得做皇后也算是一桩美差,坐在上首受人参拜,训斥嫔妃们,当真威风极了,可是她做贵妃的时候就已经受过了,因此真的做了皇后之后再见这些嫔妃只觉得无聊。 她做贵妃的时候还有人觉得前途未定,就算是坐到贵妃的位置上,将来或许也会遭到什么不测,然而如今事情都定下来了,圣上也满心惦记着皇后,没什么好争的。 嫔妃们一个个老实得很,皇后随便说什么都有人接着捧着,这样的事情其实她体验久了就没趣儿了。 后来圣驾从福宁殿过来,嫔妃们也就都散了,皇帝在这事方面也清楚得很,所以没对她们有什么不好的话,直接叫人吩咐赏赐,便让人都回去了。 云滢同圣上腻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他不得不去前面见一会儿大臣,才分开片刻。 新婚夫妻总是和谐而热烈的,一夜也不肯停歇,云滢瞧着圣上披衣起身离开,自己却是累得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直到腹中有些饿了,才吩咐宫人进来替她梳洗打扮,让人把三七也抱过来。 皇长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常常与圣上皇后在一处,乳母便也得跟着陪在一处,伴君如伴虎,免不了要心惊胆战,但现在皇后出了月子,圣上自然将那份疼爱儿子的心思与精力又移到了他的母亲身上,也只有抽空的时候瞧一瞧,夜间是不留皇子陪着帝后一道睡的,她带起孩子来不免轻松了许多。 宫人们给皇后挽的都是些轻松发式,皇后今日不准备出去,大约也没有命妇过来,自然还是松散些好,云滢瞧着三七好奇地看向自己,眼睛明亮有神,对母亲依恋得不行,心下一片柔软,还是让乳母把孩子给自己抱一抱,逗着孩子玩耍。 云滢对于做母亲还是不熟练的,她不知道孩子这个时候总盯着人看,一方面是想看看大人在做些什么,另一方面是馋了。 他母亲做的事情已经结束,再也不能吸引到他了,因此也就只有狠狠去嗅云滢身上那明显的奶香味,手摁在云滢的身前,叫她支撑不住。 乳母大惊失色,她是知道女子本来就饱胀的胸口被孩子这样按下去,不说衣服湿了一大片,怎么也得叫皇后疼上好久的,忙跪了下去,膝行到皇后身边,想要把孩子抱过来。 “圣人恕罪,是奴不仔细,没将三七喂饱,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但是云滢疼倒是不疼的,身前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一点惊讶孩子的食量:“算了算了,小孩子懂什么饥饱,只要闻到就想吃,你们平日得多控制他,不能随着孩子的性子。” 不过云滢说着说着,也有许多不好意思,她暗啐了一句,“不正经。” 乳母以为皇后笑着说的是皇长子,但是近前服侍的宫人却知道娘娘说的是谁。 官家原先每次见到皇后给孩子挤出一点的时候心疼她消耗太大,总是不许她挤的太多,稍微有一点,够皇长子尝一尝就够了,但是皇帝放在自己身上,可就全然不是这个样子了。 反而说什么堵不如疏,他这样做了,将来会更充盈一些。 才一两夜呢,她就再也没觉得胸口胀疼了,但也被人气得不成。 岫玉本来是站在一侧看着宫人们给云滢梳妆的,但是一个宫人将她招到了帘外,低头私语了几句,岫玉才回到云滢的身侧,“娘娘,河间郡王递牌子入宫,想问一问您,见是不见?” 河间郡王本来就是皇帝的儿子,而如今圣上有了亲生的儿子,当然不会把权柄交给一个外人,自从他出宫以后,和宫中几乎是断了联系,而如今进宫也需要递牌子了。 云滢从圣上口中知道他要过来拜见自己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好,准备梳妆见他。 “玉牒上他还是官家的儿子,我身为嫡母,怎么能不见?” 云滢叫人给自己换一身更庄重些的衣服,换一个发髻,“官家也不是不知道,他进宫总得先去见他父亲,而后再来见我,就是不知道他人是不是还在宫中住着,我好歹也有个准备,让内侍把梧桐苑打扫一遍。” 先皇后在的时候就单独辟出了梧桐苑给这位养子的,但是宫中人的性子云滢也是都清楚的,秦氏被废,她生子成为皇后,而这个周王的儿子大约是不可能有机会回来住的,所以平常也不会对梧桐苑像是住着人的时候那么打扫仔细认真。 “就请郡王先去见过圣上,再来见我和他弟弟就好。” 云滢从前对郡王的感觉或许也只是一个深宫寂寥的孩子,孤苦无依,圣上对他一点也喜欢不起来,而且因为他的身份甚至要诛杀河间郡王为了三七扫平权杖上的荆棘。 然而现在她真的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怎么对待这个养子也是难题。 皇帝之前说想要把他寄养在某个嫔妃的名下,但是云滢总觉得有些棘手,德妃没精力管人,地位又高,而杨婉容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又有意避世侍奉太妃,当然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剩下的人里,她又没有几个看得上的,更没有适合抚养皇子的。 云滢换了华美的衣裙端坐在坤宁正殿,时不时去逗一逗孩子,三七是个安静的性子,就算是醒着的时候也不爱哭,只喜欢笑,就连太后看到他之后心下的病都好了不少,要不是清宁殿常常用药,也不会每隔几日才叫人抱着去瞧一瞧。 但是她换了衣裳总得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内侍通传圣上与河间郡王到来,云滢微微一惊,起身相迎皇帝,站在上首侧请安,调侃道:“陛下方才在内殿用过的茶本来有侍茶宫人想要倒了,但奴却觉得甚是可惜,好在奴没有叫人直接换了,现下大约还是温的。” 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茶一时半会儿冷不了,可是圣上未免回来得太快些,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出去,就同河间郡王一起回来了。 这两父子从来不大在一起出现,云滢倒也觉得很是不一般。 倒像是她在福宁殿里做女官的时候了,本来以为圣上不会返回来,但他不但在元夕当晚带她去外面逛灯会,还带着河间郡王一起,叫她忐忑不安,又觉得有一个年龄相近的人跟着会好些。 “浓茶倒是也合朕的口味,叫人端上来,” 圣上对于云滢的揶揄已经习惯了不少,虽说圣上在外人面前会要颜面,又或者河间郡王在皇帝的眼中本来就是外人,不过圣上现在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恐怕朕的娘娘也拿不出来罢?” 云滢吩咐人给圣上换了一盏新煮的茶,坐下来同河间郡王说道:“介仁今天来的倒是很早,阿娘不知道你喜欢喝些什么,你是喜欢喝茶,还是喜欢喝熟水或者是米浆?” 河间郡王听见云滢这样刻意地称呼自己,显示出两人母子的身份,心下也会觉得好笑,就是她不这样说,他也得这么称呼,假设他比她还大,也得叫一声娘的。 “回阿娘的话,儿臣喝什么都好,全凭母亲的意思。”河间郡王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关切,但是又不明显:“早听闻阿娘生三七的时候经历了许多凶险,只是儿子是外男,不好轻易进来,只在外面为您诵经祈福。” 他似乎脸上多了一点肉,看来即便是周王府不够舒心,也是要比宫中强一些的,云滢略生出些感慨,她不管河间郡王此举是真心还是出于对新嫡母的讨好,笑着让人给他上了和皇帝一样的茶,道了一句有心。 “儿臣今日过来,实则是向双亲辞行,”他平静地谢过了恩,对云滢行了叩拜礼,“爹爹已经封儿臣钦差副使,明日便离京沿黄河而行,行纠察安抚之责,整治水利。” “怎么好端端的要授人官职?”云滢惊异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圣上,发现皇帝也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可介仁不过才十三岁,郎君未免太心急了些。” 黄河水利,何等重要,哪里能交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不是叫人笑话,也怀疑圣上有借刀杀人的心思。 从太|祖皇帝以来,许多官员都因为水利而获罪,一个小孩子,将这些事情办得好,羞了那些大人的脸,而如果是办不好,皇帝能拿人怎么办,是要依律革职,还是要判斩监候? “十三岁怎么早了,朕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履行监国之责,也不见人说晚,”圣上责备地看了一眼云滢,大约是说她慈母多败儿,“娘娘别这样瞧朕,等三七到了十三岁的时候,也该出来办事了。” 河间郡王听见圣上这样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心里也像明镜一样,圣上说的意思是要他同皇后的孩子履行储君监国之责,而不是像他这样,履行臣子辅佐之责。 云滢没想到皇帝还对孩子有这样的心思,偏偏三七太小了,皇帝说什么,他也只是笑,仿佛赞同皇帝说的话,叫他的母亲不好反驳。 只是云滢却知道,圣上对这个孩子给予了多大的期望,将来这孩子大一点的时候会有多累。 “既然您不分彼此,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云滢换上了得体的笑容,叫人拿出些备给河间郡王的礼物,“阿娘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送你的,就是一对玉如意,并一套宫衣官靴,外加上一些打赏人的金银瓜子,你路上用得着。” 治水是又脏又累的,钱确实是必备的,河间郡王却不好同云滢明说,他谢过了皇后,叫人拿了一个盒子过来,“儿臣也有一样东西要相赠母亲,这是儿臣在梧桐苑所养母猫所生的一对奶猫,我想娘娘会喜欢,所以就拿了过来,博娘娘一笑。” 宫中的猫舍有许多名贵的品种,圣上又对皇后这样依顺,云滢想要什么样的猫不可能要不到,但总归是小辈孝顺的礼物,云滢还是笑着让岫玉收下了:“没想到介仁平日里还会有养猫狗的爱好,这猫的父母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品相也不输给那些名品。” 河间郡王一笑,却不好回答。 这是他在梧桐苑随便捡的一只猫,他觉得那只猫分外合他的眼缘,哪怕自己在宫中过得并不如意,但其实也会十分不舍叫一只母猫饿死,就捡回来亲自照看,只是如今出宫办差,他竟也不知道将这两个小东西托付给谁更合适些。 想来想去,也就是当今的云皇后,会比较合适来养它们,托付给她,她也会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皇后,他都会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神明指引,他每每见到云滢,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河间郡王同云滢的交集本来就不多,又不像是与秦氏那般,真有十几岁的差距,不会惹人非议,他进宫是为辞行,不能在皇后的寝宫里逗留太久,与圣上与皇后说了一阵话,未及用膳时分的时候就告辞出宫。 云滢一是知道皇帝对这个养子不大喜欢,不好留他用膳,二来想想周王府中或许置办的送行宴吃着更舒心些,总比宫中规矩少些,让人送了他出宫,转头与皇帝抱怨。 “七郎之前不是说把孩子寄养在嫔妃身边吗,怎么又想到叫他出去治水,”云滢回头瞥了他一眼:“亏您想的出,十三岁的孩子,又从来没有出去过,还不如叫人回周王府,省得这样辛苦。” 做皇帝的儿子,未免也太辛苦了。 “这是他自己向朕求来的,辛苦也是应该,”圣上等河间郡王出了殿门,才叫人把三七抱在怀里,轻声哄一哄:“朕原本是有意将他记在杨氏名下,她位份不算低,又安分守己,挂名养一子一女也应当。” 中宫嫡出的名分自然不可能给一个外人了,但是河间郡王会请辞出京是圣上也不曾料到的,他淡淡一笑:“其实出去朕也不会派他什么外差,左不过是顺着黄河附近游览,随着人勘测地形,更辛苦危险的事情还有旁人做的。” 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来做这么艰巨的任务,皇帝还不至于这样,“他请辞的心这般坚定,朕也不好留他的。” 若河间郡王真的是皇帝的儿子还好,偏偏他不是,那些官员岂会将他小心捧着哄着? 云滢在这里这么想着,不免发愁地看了看三七:“他小小年纪就要经历磨练,三七将来却是受着咱们两个宠爱长大的,万一比不上介仁,不够叫后世笑话的!” 她现在还真觉得慈母败儿,看着三七还觉得发愁。 “术业有专攻,介仁学水利也是好事,三七是要同太子太傅学习帝王之道的,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 圣上勉强忍着笑,安抚云滢的焦虑:“帝王之道,在于驭人,做君主与臣子原本就是不同的。” 河间郡王身边所跟随的人当然都是圣上的亲信,皇帝对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即便他要联络外臣,总也得有机会和有亲信才行。 “十三岁监国的太子也不是没有,也都是一边读书一边跟着去学朕怎么做的。” 圣上看见云滢不赞同,便随口笑道:“不过阿滢做一个慈母也好,三七在十三岁的时候做监国太子,朕不免要管教得严厉一些,阿滢在内廷辅助,张弛有道,也不至于揠苗助长。” “说来朕记得阿滢将你二姐放出宫后,想着开一家药馆,不知道怎么样了?” 圣上见云滢将手指伸给三七抓着玩,还是不大赞成他的意思,便不会强求,这事还有好多年的,哪有夫妻两个为了十几年后的事情反目成仇的。 “过了这样久,官家竟然还记得,”云滢神色缓和了许多,轻声笑道:“她去年就开起来了,您私心里又偏着我家的人,还给她题了匾,又将宫廷供奉有一部分都交给她了,这生意自然好。” 皇帝不大问皇后母家的事情,毕竟御史台盯着这些外戚比他还要紧,只要不出格,圣上也只是偶尔也会问一问,今年赐些什么东西。 云滢想一想,年尾的时候云佩托人捎了一封信进宫,说她钱赚得太多,想要出去走一走,已经将生意托付给了可靠的人,或许随着市舶司的人出去见一见世面也不知道。 她们姊妹成家之后彼此都是彼此偶尔能顾一顾,但是更多的还是看自己的决定,云佩不愿意待在汴梁安享尊荣也是她自己的心愿,只要她身上带着国朝的通关文书和证明身份的东西,日月所照之地,大抵都不会为难她的。 …… 河间郡王出去办差也不算是过分艰苦,比起普通百姓,他受的辛苦也不算些什么,他从汴梁开始,一路逆流而上,正使有些时候不让他参与的事情,他索性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而这种时候他往往也是最清闲的,经常可以出去遍寻名刹古寺游玩,寻找文人墨客留下来的题词,和方丈们说一说话。 等到他再回到天子脚下,已经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太后已崩,彼时皇帝在洛阳以皇太子之名为云皇后修建了一座佛寺,听闻耗费了许多工匠的心血,工匠里面还有不少异族人。 他本来不是一个爱好奇的人,但西京洛阳恰好是最后一站,皇后当年出京赏给他的金瓜子还剩下许多,索性便一道捐了,当做是布施功德 河间郡王漫步其中,细细欣赏新落成佛寺的宏伟壮观,圣上是舍得为皇后用钱的,这座佛寺与东京汴梁的大相国寺几乎可以相提并论。 佛寺依山傍水,附近树木郁郁葱葱,山石上有巨大的佛家雕像,显然是已经有风水术士掐算之后的选址,但有些奇怪的是,寺院内部却有一群异族的画师,弄着与中原人不同的颜料,在研究壁画。 第 77 章 异族的画风与中原完全不同,有几个汉人画师暗暗皱眉,用方言交头接耳,异族的画师也见不得汉人画师的画,他们说的都不是汉话,因此汉人们也听不懂,彼此之间勉强和睦。 “这上面画的是些什么?”河间郡王走近了几分,向那个生了异族相貌的年轻人发问,他衣着华贵,附近的工人与画师不大敢拦这位翩翩少年,“好像不是菩萨神佛。” 往常的壁画都是描绘九天富丽景象,但这个的上面重点刻画的却是拜佛的一对男女。 一位高颧骨、白皮肤的年轻画师正在调和颜料,见身边有一个中原人来问问题,他瞧得出是一位中原贵族,好声好气地回答:“这是你们中原的皇帝命我们作的画,名字叫做《帝后礼佛图》。” 他遥指发出叮叮咚咚声音的山峰,“那里是皇后的佛像,不叫别人靠近。” “皇后的佛像?”河间郡王略有些诧异,云滢并不像是会信佛的人,“是皇后娘娘下令建的吗?” 画师摇摇头,颇有几分不理解地说道,“他们说是叫月光观音像,是你们的工匠按照当今皇后的模样雕刻的,但是我和父亲看着一点也不像。” 他的画技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对中原的偏好也略知一二,但是并不理解:“他们说皇帝喜欢皇后,所以为皇后修建的佛像也用了皇后的面容,可我是见过两位陛下的,皇后要比石像上漂亮很多。” 坐在一旁小憩的画师听见这个怪模样的人会说简短汉话,实则不以为然,“你见过万岁与圣人固然是荣幸,但娘娘的佛像只要有几分神似,庄重美丽就够了,哪里能叫人真正看到皇后的容颜?” 圣上与皇后在宫中深居简出,他们的容颜一般人是见不到的,而这一般也不允许人见到,天子高高在上,如同神明一般,虽然应该体察民情,但同样应该尽量少叫人看到他们真实的面目。 哪里像是这些外国人,只画人的表皮五官,太过写实,匠气重,让人失去了想象的空间余地。 别说是宫中尊贵的娘子们,就算是高门大户的主母,也不会叫人随便来看脸的。 圣上海纳百川,倒也不会真的完全不顾及现下世俗观念,这些内殿的壁画一般进来参拜的人是看不见的,只等监察官验收回去呈折子写上去,或者圣上与皇后什么时候愿意移驾到西京游玩,亲自过来看一看。 这些留给后世观瞻的佛像还是由宫廷御用的画师来负责筹备,所以还是照着原先的传统,将宝像按照想象,靠近皇后的容貌描述多一些,而不是真正雕刻皇后的容颜。 这个年轻的画师耸耸肩,他在中原的土地上做中原皇帝派给他的差事,汉话也不好,当然说不过这些宫廷供奉:“所以我父亲没有接受这桩差事,只派我过来了。” 他的父亲曾经为皇后的母亲画过像,皇后的母亲也是贵族,不过不像是君主那样严格,她的美丽可以分享给更多的人欣赏,而这里的寺院向所有人开放大门,庄严雄伟的宝殿雕塑像是诸天神佛一样,慈悲地接纳每一个人。 可是渐渐的,父亲发现侍奉主和侍奉中原的皇帝没有什么区别。 教堂里缔造的美丽艺术是独供贵族的,不允许外人进来观看,而这片土地的皇帝,希望画师的丹青妙笔赶在时光之前记录下他心爱女子的容颜,可是又同样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这样的美人,只有似是而非的画像才能供人观看。 他们都是将美丽深藏在宫廷内院里的人,不叫别人看到一点。 他的家族在国中也是有权有势的,拥有大片庄园和采邑,否则也不可能供得起几代人学习绘画雕塑,他的父亲对这些东西已经没有兴趣了,加上年纪太大,不想这么辛苦地劳作,但又想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不能得罪天子,于是就把他派遣到这里,自己仍然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换了一身类似中原人的衣裳,继续和民间的人打交道。 河间郡王没见过这样的画像,有了画师的提示再去看这幅画,画中的帝后虽然只有轮廓能看,没有面颊,但衣饰华贵,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身侧又有模糊了的随从,白面无须的内侍和头上簪满鲜花的侍女,当真有几分帝后进香的意思。 中原的画师画出来的图像则是与往常的工笔类似,衣饰仔细勾勒,但人物的脸只求神态,至于形态反而在其次,河间郡王也知道,这里的大部分画师是不曾见过帝后真容的。 “这外殿的神像,与圣人确有几分相似,我原来还当是看差了,”河间郡王路过已经修建完成的殿宇时不大仔细去品评过,现在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可见你们用了心思,等我回京之后一定奏闻于上。” “神就是神,他们的面貌岂可轻易更改?”异族的画师反驳道:“陛下是陛下,与神自然也是不同的。” “先生不必介怀,”他望着画中的女子,许久未见,看着她的画像徒增恍如隔世之感,淡然轻笑道:“中原的风俗自古如此,何况容颜无非皮相,神佛有无穷相,并不在意世人如何塑造,自北魏开始在洛阳建造佛像流传下来的石窟中尚有则天皇后留存的佛像,与真人亦不相符。” 则天皇后也曾让宫廷工匠制造出一些雕塑和佛像,让这些佛像的面容与自己的容貌相近,后来渐渐的,原本生了络腮胡子的菩萨多变成了宝相庄严的女菩萨,也更易于世人接受,顶礼膜拜。 河间郡王驻足看了一会儿,他确实不曾见过这种新鲜的画法,又有三年没有回过汴京,在这里却也能清楚皇帝对皇后的宠爱日甚。 “先生忙碌,在下便不扰您了,”河间郡王对书画也十分感兴趣,“不知道先生的父亲还愿不愿意教授画技,在下也想学习一二,不知道令尊可同意?” 圣上对待别人的宽厚并不影响他对可能会成为皇太子继位路上绊脚石的疑心,皇帝的猜忌与监视无处不在,他这辈子已经与皇位无缘,只能寄情山水书画,再也不能有别的想头。 那个年轻的画师摆摆手,“他的脾气太古怪了,原本在寺院里待的好好的,后来却又出来给街上的路人画像,我们不常见面,也没有书信来往,阁下要找,还请找别人去吧。” “那也无妨,”河间郡王坦然一笑,他说的应该是生父,但同他与圣上似乎也并无二致:“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住上几日,只要先生允许我每日过来看一看就好。” 这是中原人的地盘,那个画师看了看附近跟随过来的主管监工官员都没有说什么,他也就同意了。 跟着河间郡王来的随从也算是见识到了新鲜景象,但是并不能叫他理解,堂堂宗室郡王,不急着回京交差,反而留在西京玩乐,还是同外族人在一起,当真不怕圣上怪罪他吗? 河间郡王倒是不大在意,他在宫中虽然身份不高,但是皇帝的养子奉行君令在外仍旧尊崇,他想说什么做什么比在宫中自由多了。 只要不涉及结交官员,和一个家族远在天涯海角的画师学习绘画,消遣时光又有什么不妥? 他在这附近的馆驿下榻,每日晨起过来看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画师和工匠在墙壁与画纸上龙飞凤舞,偶尔也会有兴趣,取了这些异族人所携带的石膏板尝试画上几笔。 或许是洛阳的生活太安逸了一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些日子总见到帝后的画像,竟然做起些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他还是在宫中生活,只不过与现在不同,梦中的皇后还是秦氏,他不记得宫中有云滢这个人,只是偶尔皇后会召鲁国公府上的命妇说话,他年纪不算太大,面上又是一副老实诚恳的模样,这些女子谈话,他也能听上一句半句。 “圣人赐恩,把宫中的美人给二郎原是好事,夫君也很喜欢她,旁的侍妾都没带,唯独带了她去,”那个女人面露难色,似乎难诉家丑:“可谁知道这女子到了边关也不安分守己,私底下竟然藏着官家的玉带,还被人发现了,弄得外面人议论,也叫您丢脸。” 皇帝赏赐给一个舞姬东西,都是有记录在册的,标记过福宁殿字样的金银步摇,衣裳首饰都不要紧,但是皇帝衣物的规制是没有人敢越过去的,一个从宫中出来的美人,手上却有皇帝的东西,皇后无论作为圣上的妻子还是作为兄长的妹妹,都无法接受。 “官家私底下还有一本进御簿,我是瞧不得的,”秦皇后蹙着眉沉吟道:“是我思虑不周,而那姑娘也不曾和我明说,既然是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幸过的,怎么能送出宫去,难怪圣上后来有好些时日都不同我说话了。” 那个夫人面上的神情微微凝滞,明明是她来告状,反而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她缓了缓,却叹了一口气,“这倒不是,将军与那女子合房当晚,也还是有落红的。” 圣上的腰带给了人,但那个姑娘在被赐到鲁国公府的当夜却还是清白身子,皇后的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了。 “这小娘子生得美,身娇肉贵,又是身在内廷的,必然会存些攀高枝的想头,想来赐给臣下做妾本来就不太乐意,进门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哭两声也就算了,哪有新人哭一宿的,亏那个时候二郎还是疼她的……” 那位夫人颇自责道:“之前老娘娘染上了风寒,官家去了大相国寺祈福,偏生那几日婆母也有些不好,我就吩咐车马行备车,送几个偏房过去祈福,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出的事。” 皇帝出宫虽然是白龙鱼服,但这件事情并不避讳人,勋贵人家都知道的,毕竟是给太后祈福的孝顺事,皇帝宣扬一番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放肆!”皇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阿娘身体抱恙,二嫂嫂一个做儿媳的不知道亲自祈福,居然要叫妾室们去?” “那几日妾亲侍汤药,实在是抽不开身,”那夫人自责了几句,忽然又起身跪地:“是妾太过嫉妒,所以才叫人钻了漏洞,还请娘娘恕罪。” 将军在京中待不了多少时日,她想将侍妾弄到佛寺去给鲁国公夫人祈福,丈夫的身边当然也就清净了。 皇后沉吟了片刻:“这件事情还有旁人知晓吗?” 皇帝为母亲祈福的时候却出去睡了一个臣子的妾,这传出去哪里还是宣扬皇帝待母亲的恭谨,恐怕御史台直斥皇帝荒淫的折子都要堆满圣上的御案了,别说圣上颜面扫地,就是鲁国公府似乎也没什么颜面。 “这个没有,”那位夫人急忙说道:“事关官家,二郎纵然是个莽撞人,也不敢稍微松弛懈怠,他是直接把人送回来的,但是妾顾虑着是上用过的人,一时也没法子处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才来向您讨个主意。” 皇后素来平静的面容如今也略有怒意,圣上后来是再没有出过宫的,或许是已经把那个女子忘了的,虽说这口气不能轻易咽下,但是她却不能随便处置皇帝幸过的女子。 圣上到底是皇宫中长出来的人,待人温和,举动颇有君仪,虽说美人爱英雄,可秦仲楚这样的糙汉同皇帝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 原本皇帝就是见过云滢的,只要圣上稍微流露一点那种意思,红杏出墙便在所难免。 “不知廉耻的东西,败坏了我秦氏的门庭,”皇后皱了眉轻斥道:“把她丢到柴房里去,不许打骂,也不能给水米,事情做得悄悄的,别传到宫里就好。” 河间郡王明显看到那夫人面上已经出现了喜色,但还是有些为难:“可是二郎在边关的时候已经……” “行了,我还不知道二哥发起脾气来什么样子吗?有一点也不要紧。”皇后不愿意再说这样晦气的事情:“等过几日人抬出去了,我再赐两个新的过去,这还不合嫂嫂的意吗?” 那女子的神色似乎有些黯淡下去,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说话的道理,娘娘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按照皇后说的做,应了一声是,就退下去了。 河间郡王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女子是谁,只是因为清楚自己身在梦中,所以反而更觉得荒诞无稽,圣上早就已经将秦氏废为庶人,送到静心寺去了,听说前两年因为诵经的时候染上风寒,来不及用药,寺里的尼姑知道她与云皇后不睦,皇帝也不喜欢她,没人会在跟前伺候,病了半个多月就去了。 寺里的尼姑大概是怕消息叫皇帝知道,会有几分怜悯之意,重新接秦氏回宫,反而要责罚她们对废后不好,始终没有上报。 与郑氏当年似乎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新皇后实在是没有必要向她下毒,反而是皇帝不想叫她活了这种说法反而更令他信服些。 至于秦氏,虽说圣上追究的不算太多,可是本族人到底要受些牵连,这些年没听说有哪个出色的出来能扛门户,后族的兴衰便是如此,虽说与家世根基有关,可也同圣上的恩宠相连,郑氏和秦氏不得君王的爱幸,反而做出许多错事来,渐渐衰落下去,反而是云氏的族中,因为家中的女儿做了皇后,平白得了泼天富贵。 不过圣上的房中事是不能为外人所道的,他与这位养父平生交集甚少,要是说皇帝在外面有什么中意的美人,那也是他不能知道的事情。 但是接下来,眼前的人忽然都模糊起来了,他又回到了梧桐苑,只是这个时候的自己病倒在床上,没有办法起身去做什么事情,只有一缕魂魄飘飘荡荡,附在了一只宫外野猫的身上。 叫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是,这个母猫还是怀着小猫崽的。 梦中冷得有些真实,他也不清楚身在何地,但是有了这个猫身,他动作反而更矫捷了一些,轻易就从已经破了洞的窗户纸里进入了一间废旧的房间,站在墙上往外看,雕梁画栋,似乎是钟鸣鼎食的人家,但往里面看,却寒酸破旧,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然而当他真走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秀发凌乱的女子,这样冷的天气,她瘦削纤弱的肩膀却半露着,露出了内里略显苍白的肌肤。 空气里有让野猫兴奋起来的淡淡血|腥味。 河间郡王觉得这个梦实在是有些大不敬,但是他又没办法控制自己,地上受过鞭刑的女子正是他应该称一声母亲的云皇后,圣上若是知道他敢做这样的梦,心里大约都要有杀了他的心思。 地上躺着的女子本来是冻的瑟瑟发抖,被他进来的声音惊动,勉强掩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只是一只猫,稍微松了一口气,连衣服都懒得掩了。 “你怀着孕,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的声音喑哑,大概好些日子都没有好好进过膳了,“这里没有吃的给你,也不暖和,走吧,走吧。” 他低着头不敢看云滢衣不蔽体的样子,身体里的天性嗜血,叫他想顺着那腥甜的味道尝一尝。 柴房里的女子不知道这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猫听没听懂她说的话,低着头看地,然后还当真听话地走掉了。 只是这只猫走了,过了片刻,忽然又折返回来,嘴里衔了一截腊肉,不知道是从哪个院子偷来的。 河间郡王第一次做这种梁上君子的事情,虽然是在梦里,但君子不欺暗室,也怪让人难为情的,它把腊肠叼到云滢身边,抬爪拍了拍云滢的衣角,示意她吃。 梦见嫡母这样狼狈的画面,又不是与他有仇的人,河间郡王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情感,他摇着尾巴蹲坐在一侧,看着云滢吃。 他在宫中最可怜的时候也不过是不受皇帝与太后的待见,宫中人虽然拜高踩低,但他还不至于一口饭也吃不上,顶多生病的时候请太医不好请罢了。 云滢发现这只猫是真的不吃东西,而是把肉留给了她,心里多少有些感动,她用那纤细过分的手指去拈了腊肠入口,虽然境遇窘迫,但她莫名觉得这只母猫通人性得有些过分了,智多近乎妖,像是身边有人看着她吃一样,她吃起来还讲究一点吃相。 又或者说这腊肉也是冷的,她要填饱肚子,不得不又叫自己冷得哆嗦一回。 “你是哪里来的猫,是神仙吗?”云滢跪起身,看着这只猫的时候神色也不像河间郡王熟悉的那般活泼多娇里故作的稳重,她抚摸了一下他冰冷的皮毛,“我知道你不是,但你却能听得懂人话。”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你还是头一个猫,”她知道自己从这个地方再也出不去了,将军与夫人是成心要饿死她、冻死她的,就是这只猫每天都能给她送吃的,云滢明白自己早晚也是要冻死的,“要是我能像你一样,能飞檐走壁,就不用被困在这里束手待毙了。” 河间郡王喵了一声,尽管他知道眼前的云滢并不是现在应该躺在汴梁皇宫中的皇后,可还是稍微有一点伤怀。 “外面马上就要下雪,我不像你还有一身皮毛,熬也熬不过去的,”云滢抱着自己的膝盖,望着漏了一角风的窗纸,叹了一口气:“从前姑姑同我说,汴京里的元夕是最热闹的了,等我出宫嫁了人,每年到这个时候就可以和夫君一道去看灯,官家会下诏书,京中三日不设宵禁,可惜塞上胡人不解风情,边关紧闭,并无京中繁华气象。” 但是现在她入冬尚且困难,更不要说挨到明年元夕,而这只小猫虽然有皮毛,却也是怀着孕的,冬日里野猫冻死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河间郡王抬头去望她,女子那双美丽的眼睛中盛满忧郁,几乎叫他不忍直视,他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身大汗,刚要去呼唤随从,却瞧见床边正站了秦皇后,她坐在自己身边,正在训斥梧桐苑里服侍的下人。 内侍们瑟瑟发抖,她却瞥见榻上转醒的自己,略显矜持地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无担忧道:“好孩子,你高热了好几日,总算是醒了。” 看着自己这位养母端庄如旧的仪态,河间郡王都有些怀疑,到底哪个才是梦境,哪个又是现实,他看不见云滢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愈发离奇。 他在宫中一直做了皇帝的养子,并没有一位像是云滢那样的宠妃为皇帝诞育子嗣,他熬到近五十岁的时候,终于登上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宝座,奉立了秦皇后为太后,可是对她与先帝并不孝顺。 名分已定,臣子们不敢太忤逆皇帝的意思,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秦太后顺理成章地做了唯一的皇太后,她乐于见到皇帝对先帝不满却孝敬自己,至于先帝的三次虞祭新君出席与否都不大过问。 先帝的那些嫔妃在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她就已经厌恶透了,索性就叫她们出宫自生自灭,撒手不管。 然而皇帝登基的第二年渐渐立稳根基,便如先帝一般追封自己的亲母做了太后,将先帝牌位移出太庙,这个时候秦后才觉得有些不妙。 先帝的牌位被移出去,那么就说明她也不再是正统的一脉,可是这个时候皇帝是不会再听她的,即便是先帝朝的臣子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太后传召的时候还会进宫,但也就是打个哈哈,与当年张太后在世时的俯首帖耳半点不同。 秦氏唯一抓稳权力的时机就是新君在虞祭时试探太后与朝臣底线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是先帝遗孀,手里又握着遗诏和玉玺,但是她乐得退却,皇帝和外臣自然也就知道了这还不到太后的底线,慢慢的,她便被囿于清宁殿一殿,连后宫都掌握不住了。 …… 河间郡王从梦中惊醒,他从暂供贵人休息的榻上起身,外面僧侣们在煮饭做茶,画师和工匠们都歇息了,那个异族的画师和他还愿意说几句话,见这位醒来,和善地招呼他一起吃一点素斋:“郡王是昨夜没有睡好吗,还是喝酒喝得太多,梦中还说话?” 只这一句话,就把他从梦魇中拽回来了,他的背几乎即刻就湿了,冷汗涔涔而下,但是面上还勉强笑一笑,佯装镇定:“实在见笑,不知道我说些什么了?” 那送饭招呼诸位工匠的僧侣是监寺,法名圆成,他年纪不大,但是透着稳重,见外面天明明不热,郡王额间却有微汗,双手合十,蓦然一笑:“无他,四十年间富贵,郡王觉得可还好吗?” 第 78 章 一辆驶往山林深处的大巴车上载了二十位身穿演出服的少女,虽然服装厚重,但是车载空调吹得人有些冷,几个还没靠在车椅背上睡觉的演员正在描补自己的妆容。 她们是来拍摄中秋视频的歌舞团成员,举办晚会免不了要拍摄外场,正好有联系到一家私人博物馆,博物馆主人愿意开放场地作为她们的跳舞背景,所以今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已经有舞美灯光人员搬了设备过来,她们在上一个场地拍摄完毕之后再赶过来。 这个地方是她们外场拍摄的最后一个场地,完成之后今天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团里给每个人放假一天。 云滢之前听人说起过这家博物馆,好像这个地方在近代的时候属于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商人,他找了人在这里挖掘,发现了一个原本宏伟的寺院,中间经历了一些事情,这座地下寺院的藏品就都到了私人的手里保存,建成了私人博物馆。 听说这个博物馆的主人原本也不打算靠这些古物来盈利,购置这块地方也是因为请人算过风水不错,甚至重新按照仿寺庙建筑仿制的陈列走廊,这个工程并不算轻松,博物馆主人对内饰精装的要求十分严格,博物馆是一直到今年才对外开放的。 不过这种有钱人的快乐同她没什么关系,云滢仔细地画着眼线,护着自己演出用的发冠,这些古人的礼服本来就十分华丽,节日服装同大家认知里的清素简约还是有些差别的。 歌舞演员们为了舞台效果,妆造十分艳丽,虽然本身的底子好,可脸上扑的粉也很多,回去后总得敷一敷面膜清洁保湿。 “滢滢,待会儿咱们从侧门进去,你领着她们几个,一会儿会有工作人员带你们先参观一下,然后咱们再进搭好的棚里面拍摄。” 领队之前是来过这里的,这个私人博物馆不算太小,所收藏的也都是精品,今天好像还有3d立体复原历史人物的技术复原表演,让她们看了以后,对这个博物馆的了解也更深一些,人家租借场地给拍摄团队不收任何费用,还能看一场表演。 “咱们和人家沟通的时候已经说好了,先拍摄的素材是复原画,后期剪辑之后正好接上你们的舞,”领队看了一眼云滢身上的服装,格外仔细:“小心别弄皱了,这个服装是人家提供图纸让人一比一还原做出来的,演出完之后得还回去,你就别睡了。” 领舞身上的衣服最抢眼,当然设计得也最考究,这已经不是歌舞团第一次和博物馆合作了,但台里之前都是同国立博物馆还有影视基地合作,还是第一回有私人博物馆承接,后来上面综合考虑之后,决定了这个地方作为压台出场的节目背景。 虽说承办方并不在乎钱,但出于礼貌和尊重,也不能把提供的复刻品弄得太脏,等到用完之后还是要请专业干洗店清洗之后才能再给人家还回去的。 作为回馈承办博物馆的福利,到时候可能会依靠节目进行一些宣传,这些还得演员们来配合。 云滢答应了一声,她对于今天展出的藏品还是很好奇的,听说是一幅参考了油画和壁画的真人相貌复原,不过时代稍微近一点的朝代君主与皇后大家都比较熟悉,这个博物馆收藏的大多数是距今一千年以上的文物,复原起来会更有神秘感。 仿古的建筑掩映在山林里,雕梁画栋,树木合抱,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云滢在下车之前已经将衣服重新理好,让同行的伙伴帮她把发冠簪起来,真丝披帛拂过初秋颜色的下裙,被打了几个结固定。 演员们的形体礼仪训练都不差,走在鹅卵石的路上,步摇和发冠上的珍珠流苏或是金凤衔珠只是微微晃动,这些精美的首饰也是复刻品,限制了她们的行动,不能随便跑动,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端庄秀丽的美感。 内里的展厅已经用玻璃罩住了展出的复原品,真品埋藏了太久,又因为颜色的缘故不适合长久暴露在日光之下,做演出的效果也不如复刻的新品,或许是因为今天有拍摄任务,所以提前闭馆,当云滢带着团里的演员顺着林荫小道往里面走的时候,只有最后一拨游客和两三个维持秩序和讲解的工作人员了。 大厅里没有空调,却自然而然地透着一股凉气,抵消了初秋的热意,云滢循着声音往里看去,站在开关面前的是一个身穿复原装的工作人员。 他身穿那个年代常见的衫袍,虽然通身纯色,但经过那镶嵌了玉石的腰带束出弧线,显出男子的挺拔伟岸,和身边还穿着t恤、带着遮阳帽的游客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大概是因为她穿的衣物也是与众不同,那个人也在许许多多的人中一眼注意到了她,他礼貌地抬头,隔着人群向云滢和善一笑。 那清浅的一笑似乎不值当一提,但是莫名的,云滢看见他的那一双眼睛,便有些熟悉的感觉,甚至有一种向他走过去的冲动,只是身边正好有同伴轻呼了一声,才顿住脚步,隔着三丈之地欣赏这些高科技复原的表演。 那是一副帝后礼佛图,同网上流传的传统国风色彩壁画与工笔人物图不同,这是一幅今人复刻的油画。 画上的天子巡幸行宫,在清晨与皇后一同进香。 画中的女子跪坐在蒲团上,小腹微微隆起,大概是已经在山中奔波了太久,觉得无聊辛苦,忍不住悄悄去望身侧的帝王。 “相传甘露二十九年的时候,文宗皇帝携孝文昭皇后至他在十年前下旨为皇后建造的海宁寺祈福,当时武宗皇帝并未随行。” 他的声音醇厚,并不像是讲解一天后那样疲倦,“我们第一次看到这幅图的时候也很惊讶,一是因为历代帝后图册很少会有外国画师的参与,但是这幅画却打破了我们的认知。” 往前推几个朝代,帝后的画像基本同真人是不太相似的,人们能从那些仕女图里窥到当时宫廷贵族的生活风貌与形态风韵,但并不清楚这一对恩爱帝后的真正容貌。 “不仅如此,还引发了一些历史地理学家的猜测,因为画中皇后的身上穿着厚厚的衣物,两人并排参拜,可以看得出来,同画上图册佛前供奉着的石榴与杨梅的时令并不相符。” “这可以解释为画师为了突出画面的华丽,将原本不存在于这个时节的东西入画,又或者是君主的衣物不如皇后更容易勾勒当时朝代的富丽。” “不过也可以猜测,那个时代是否已经有寒流席卷亚欧大陆,以至于到了一年之中,仍是需要妆裹厚衣的时节。” “由于战火与风霜对原画作的侵蚀,加上地基下沉,这已经是经历过几次画师翻新的古代油画也几乎不辨形状,不过我们仍旧可以通过当时传统壁画一点点还原出它最真实的模样。” “最开始专家们以为是经历过几次复刻,中间总会有一点谬误,比如界线不准,又或者颜色的变化和画师的创新,帝后的面部神情动作和普遍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关于这对帝后,后世有许多猜测,有人说孝文昭皇后光艳动天下,但是善妒成性,骄横一时,而文宗皇帝对她因爱生怕,起初政治清明,从善如流,但自皇后入宫而始,文宗皇帝辄斥重臣,以妇人之私不顾朝臣劝谏,甚至在时隔废元后的七年之后,借口继后谋害元后,赐继后出家,阖族受到牵连。 这个时候孝文昭皇后却入侍皇帝左右,言行亲密无间,宫闱中的情爱总带着一种政治中无形的刀光剑影,继废后的父亲在文宗皇帝废后的一个月后辞世,而废后本人也在孝文昭皇后入主坤宁之后,在历史长河中彻底地消失了。 他已经对这些事情已经烂熟于心,一个娓娓道来的讲故事者,根本不需要去看稿子,“不过后来我们和技术部门联合研究的时候,对这一点倒是有不一样的见解。” 厅中有一个巨大的多棱镜台,当开关被按下,上下两处台盘的空隙之间便会显示出栩栩如生的真人拟态图。 画中的皇后面容美丽得惊人,她一眼就能摄住人的注意,而皮骨俱佳,让人不会觉得第二眼乏味,可当看向自己身侧帝王的时候,目光依旧有着柔和的色彩。 帝王身着华丽的冕服,大概是在向上头祈求风调雨顺,所爱女子的身体康健,只是帝后捱靠得极近,衣袖下的手都交握在一起。 这一处在最开始现代复原的图里并没有体现,直到原画呈现立体画面并添加动画细节之后,才重新制作了新的复原图,把这一细节加了上去。 画中的君主面容清隽,神色严肃,但是眼神却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们隔着千年的时光相视一笑,并不在乎围观在多棱镜四周的后世游客。 “文宗皇帝冲龄继位,前半生中经历过许多离奇坎坷,在母亲孝敬端皇后晚年才逐渐掌握政权,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听信一个女子的谗言而随意将人贬谪,那个时候他的养母还在人世,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君主的爱情能流传下来,除了因为声势浩大的赏赐与独一份的例外,还因为这往往伴随着许多叫人感兴趣的宫廷斗争与离经叛道。 “很多人说文宗的皇后性格强势,又生有皇帝的嫡长子,逐渐有她婆母当年的情形,权力压过皇帝。” 身穿纯色长衫的人像是回忆起什么,低头一笑,按动了切换画面的开关,博物馆里珍藏了许多当年文宗与皇后的画像,要串联起来做一个简短的动画情节并不难。 “但后来的研究却觉得,孝文昭皇后的性格应该是更偏向于善解人意的温柔,或许她偶有骄纵,甚至会有惊人之举,但这也是倚仗文宗爱她的缘故。” 君主的爱情总是令人神往,但又觉得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文学的加工,本身并不那么纯粹。 “太子监国是一件大事,没有皇帝同枢密院和中书门下的同意,单凭皇后的野心与权力是不可能完成的,武宗十三岁监国,只是那个时候她又有了身孕,文宗高兴得不得了,想同她到洛阳来休养一段时日,而不是因为别的。” 而画中女子的穿着,也是因为皇后身怀有孕的时候分外畏寒怕冷,所以在入夏之后仍旧不肯更换轻薄的衣裳。 “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所以才会显出与身份不相符合的畏妻,可实际上却同他父亲敬宗忌惮自己的皇后弄权不大相同。” 皇后家族的荣耀与权势几乎全部都是文宗给予的,他是一个节俭的人,但是却在赐给孝文昭皇后尊荣时毫不吝啬,甚至因为皇后,家中几个才中进士的子弟所娶的都是高门嫡女。 这放在前面两位皇后的身上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文宗并不介意这一点,反而亲自主婚,尽可能给了皇后家族体面。 他不担心皇后会弄权,只是总觉得他的妻子得到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好。 “即便是孝文昭皇后去世以后,文宗还是时常会来这座禅院坐一坐,他那个时候已经不信佛也不信道了,只是因为这座禅院是为她建的,所以才会频繁驾幸。” 那些关于他们的传说或许并不美妙,而因为文宗在立了孝文昭皇后之后宫中仍有其他嫔妃的存在,皇后并没有把她们安置在另外的地方,后世忍不住有人猜测,文宗的真爱另有其人,有人传闻是元废后,因为她是皇帝的元妻,性情并不温顺,时常与嫔妃争风吃醋,死得又很蹊跷。 这样的人很容易便会成为白月光,云滢同行的姐妹忍不住低声同她说:“我看好多人说这个最后的皇后是皇帝拿来做替身用的,是因为对元后太愧疚,所以才对她这么好。” “嘘,小声一点。”云滢本来全神贯注在看着那个人,听他说话,忽然被自己一同过来的姐妹打断有些不高兴:“文宗又不是权力被架空的皇帝,那个废后死去好多年他不册封,和一个替身死后同寝,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看总裁妻子带球跑了?” 文宗坚持不追封元后,或许也是顾虑到将来帝后同寝的时候会还有第三人在侧,他如果真的喜欢那个人,为什么不和她死后同寝呢? 云滢的同伴站在她的身后,看不清她的脸,不明白云滢怎么忽然像是吃了火||药一样。 她就偶尔看那么一两本,十五岁刚进团半夜偷偷玩手机,第一次见识到替身文学虐心程度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男主高傲永不低头,和白月光没有办法只能错过,但是又深深伤害了替身,无论女主是谁,都是一种很虐的经历。 然后她和身边人哭着推荐,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段就变成了黑历史,旁人谁都不能提当年男主一夜苍老过后那折射出五彩缤纷华丽色彩的银白头发。 她们在这里私下交谈,而场上的画面转换到空白,那个身穿复原服的工作人员已经将投影关闭了。 人群散去,他看着云滢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礼貌地走上前问询道:“您好,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情么?” 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当她眼中含有泪光的时候,不由叫人想到“我见犹怜”这四个字。 他不知道这个姑娘为什么哭,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袖里藏着的巾帕,想要递给她:“您需要擦一擦吗?” 第 79 章 云滢就那样定定地望着他,有些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虽然会穿复原装,但身上都是有工牌的,可他并没有。 可能是因为这也不是什么公立博物馆,没有那么许多讲究。 “您好,我们是省歌舞团的演员,之前台里有和馆主人沟通过,让我们来拍摄视频素材的,”云滢道了一声谢,接过了他的帕子,稍微沾了一下眼角,“不好意思,我是因为眼线画得有一点往里,又戴了美瞳,眼睛就容易有些疼。” 她的眼仁又黑又亮,天生透着一种纯净明亮,总像是含着一湾脉脉春水,说是戴了美瞳也不算是很奇怪突兀。 那个工作人员对女孩子的化妆不当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不大了解,他点点头,也不在意自己的手帕还在对方那里,“原来是这样,里面已经把拍摄棚搭好了,我现在带大家过去。” 这个私人博物馆对公众开放的区域不大,也只有一个小院子和附加绿化,在展厅的时候因为附近会有许多玻璃展示柜占用面积,还会让人觉得有些逼仄,等她们当真正走到后院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地方到底有多么广阔。 园中的树木须得两人合抱,中间还会有一些工人师傅在爬上爬下地做建筑维修,远处有一方宽阔的荷花池,已经过了荷花开谢的时节,只有荷叶亭亭玉立,经风一吹,露出了远处湖中心的一方凉亭,精美的画舫停靠在岸边,无人往来。 这片花园里可以见到各个季节的花卉,有些本不应该是这个时节开放的花朵,在这里也能见到。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大海边的四合院,四合院里有大海”,说是一个私人博物馆,其实反而更类似私人园林。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馆中的工作人员生活在这里,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云滢她们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只会默默操一份闲心,这些建筑一年的维护到底需要多少人工费。 那个身穿复原装的工作人员在前面引路,云滢和同行的伙伴稍稍落后他一步,他们本来便是不认识的人,加上那种莫名的怪异感,一路上也没什么话说。 云滢的同伴见到这个讲解员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呆愣,不过旋即看到云滢面对这个人的样子,几个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她们也不在外人面前问云滢一些叫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只是跟在后面离远了一些交头接耳,颇有些不怀好意地偷笑。 路过牡丹花丛的时候云雾缭绕,其中一个见云滢低头去看铺满鹅卵石的道路,促狭地往前走了一步,用鞋尖按住了她衣裳后面曳地的部分。 云滢平常也不是一个不爱说话、见人就脸红的姑娘,但仅仅是看到了对方的侧影,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低头沉默。 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偶尔看到了自己前世的另一半,只要看到他一眼,心不由自主地会如鼓擂一般,仿佛是近乡情怯,当着这么多自己认识的人,云滢都不好意思说一句“似曾相识”的搭讪话。 她步速缓慢,前面的人也照顾着她,稍稍放慢了一些步伐,不远不近,正好隔了一步。 道路两旁的牡丹花丛是用白玉栏杆雕砌成的,里面放了干冰机和早午晚温度记录表,盛放着不合时宜的美丽,人行走其中,就像是身处仙境,如果这个地方不是非对外开放区,可能已经成为打卡拍照胜地了。 然而衣裳的后摆忽然被宁绰踩住,她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的惯性,一时没有留意到,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前面人的后背,当然她的裙摆也没有被踩的太狠,有前面人的缓冲,她就是虚晃了一下,一手靠着他的肩膀,另一手抚着她头上很有些重量的冠子,保持着平衡站起身。 方才一直在前面引路的人感知到她被裙子绊住,立刻回身去查看她怎么样,见云滢什么事情也没有,到嘴边的问询也便咽了回去。 云滢见他俯身在看不清楚的地面上去捡自己头上落下的海棠干花妆饰,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这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低头让人起来,“没关系,这个干花是我们自己搭配的,一会儿我找造型老师再要就可以了。” “海棠艳而无味,我本来就不太喜欢,这套礼服本来就是拍造型的,我再去要,肯定还有更大更好看的花,”云滢把衣服后摆半扯过来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还好衣裳没脏,要不然回去得被骂死。” 筱筱和宁绰她们几个就是想捉弄一下她,倒也不是说要弄脏她的衣裳,云滢用眼神警告了一下跟在后面的姐妹们,笑吟吟地要从他手中把干花收回来,但那个人却在听见她的话之后,把那枚干花攥到了手心里,打眼去瞧她。 他的脸比一般女子还要白净,但眉眼并不像是韩式那样柔媚,又或者是整容过的生硬,反而多了些岁月沉淀过后的沧桑沉稳,虽然人一直是彬彬有礼的,但又会让旁人感受到他的客气疏离。 “你确实是不太适合这种,秋海棠的红不衬你的年纪和造型,反而会显得人老气。” 他看着云滢身上的礼服蓦然一笑,从路过的牡丹丛中随手摘了一朵月宫花蕊,它比常见的牡丹花瓣更大,但层叠感稍弱,嫩黄的蕊点缀在一片洁白之中,透着淡雅的清香。 “白乐天说,‘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洛阳牡丹誉满中外,才能配得上你。” 云滢的身高相对于标准身材而言还要再高些,但是这个人给她簪花的时候却不需要她低头,只是轻轻一抬手,就把牡丹别进去了。 她从小就被人称赞漂亮,但是听见他这么说还是会害羞,她稍稍仄歪着头去碰触那柔嫩的花瓣,正好同他四目相对,无言相对,却又分外契合融洽,仿佛这个动作两人已经做过千万次。 宁绰轻轻咳了一下,花丛中并没有树立牌子,那个人的动作也如行云流水,他和云滢站在一处的时候非常赏心悦目,但是作为一个文明人的直觉和基本素养还是让她下意识想要阻止摘花。 团里面提供的道具干花其实也不算太便宜,但是真正的牡丹花期太短,培育不易,一株牡丹苗就能卖到两百块,后面花的心思和附带设施比这两百块还要翻上不知道多少倍,也就只有古代的贵族可以消耗得起,而且还不能常戴。 那个摘花的男子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她,打量了一下她同云滢站立的距离,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吟吟地解释道:“没有关系,都是我家的。” 这让想推辞的云滢和旁边伴舞的同行姐妹彻底没了话,宁绰没想过这个工作人员就是这个资助服装和场地的馆主人或者他家族里的近亲,知道对方看出来是自己踩了云滢的裙子,连忙解释道:“真对不起,我虽然是有心的……不对,我其实没存心想把滢滢的衣服弄脏,您放心,这些衣裳还回来的时候肯定是完璧归赵……” 那个人并不在意,他轻声笑了笑,“没关系,除了这位姑娘身上的衣服,剩下的都可以算是赞助,如果你们团长不嫌弃的话,我回去跟他说一声,这些不用拿回来的。” 伴舞的衣服还比较常见一点,用来做高难度舞蹈类型的演出服或者表演背景都很合适,不过云滢这身就比较特殊,这个的造型不太适合用来跳舞,团里保存维护也是一件麻烦事。 他看向云滢,她的衣长设计确实有一点不合理,这个礼服本来是应该遮住女子的鞋面,但是她的衣服后面却稍微长了一点点,不熟悉这些衣服的人行走容易跌倒:“实在是抱歉,这个衣长问题是我们的考虑不周,我让人尽快再制一套来送给你。” 云滢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她看着周围姐妹们的眼神,实在是不好占人这么大的便宜,连忙推辞道:“没有必要这样麻烦,我其实平常也穿不上身。” 他笑了笑,大约也没怎么听她的解释,继续领着人往里面进。 云滢想一想要提供这些衣服和场地的花费,都忍不住肉疼,她看着别人有意识地慢吞吞看花,尽管那个人已经足够慢了,可宁绰她们居然就像是得了老寒腿一样,还是能落在她身后很远。 她见附近没有师傅或者是别的什么认识的人,稍微靠近了一点,轻声说道:“您真不用这样破费,我每天都有很多演出,这样漂亮的衣服根本穿不上,只能挂在衣橱里,太浪费了。” “你也说好看。” 他回身看了她一眼,手里原本虚拢着的干花已经被簪到了黑纱帽的一边,现在认为男子簪花多是一种很“娘”的行为,但他的气质配上这身装束,一点也不显得突兀:“那不就够了吗?” 其实历朝历代的妆造艺术之所以能存在,哪怕不符合今人的普遍审美,当然也是有其独特的美感,只是有些人撑不起来这种妆容,反而会暴露出自己五官的各种缺点。 宝剑赠英雄,名花配美人,衣裳送给她,没什么好可惜的。 她有一点局促不安,这是他不想见到的,打了个岔“其实这里已经不算是寺庙遗址了,这附近原本是文宗皇帝为皇后建立的追思院,他做了六十年太平天子,最后的一年时常会在这里坐一坐,虽不信佛,但自号居士,不住在洛阳宫中了。” “现在这片花园是按照文宗自己所绘的御苑百景图来布置的,租借出去的明光堂也是重新翻修过的,”他望着周遭不知道花费了多少财力布置出来的花团锦簇,“当初建这个小院子的时候,也是想着尽可能在还原和创新之间找一个平衡点,不过花园还好,不用进行太多的改动。” 那副《御苑百景图》是文宗皇帝晚年绘制的,上面有许多关于他对妻子的喜好记录和想象,这些花卉在古代的时候不能在不适宜开放的节令一起绽放,但是现在借助高科技,却能尽可能复制图中的一切。 云滢在展厅里观看画作的时候见过这幅画,只是置身其中,反而因为不能纵览全局而没觉得有什么相似,她参观过不少古代宫廷遗址,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是花园的格局本来就不大,或者就是因为连年战火和地基下沉而导致当年辉煌不再。 “那文宗一定是很喜欢孝文昭皇后了,他在序中说‘夜梦平生,历历如昨,虽有所憾,但俯仰终不愧天地,上顺父母,中有爱妻子女,下察民情幽微。” 云滢轻声笑道:“要是文宗能够活到现在,能有这些妻子的喜好之物陪着他,大约也会觉得像是她从来都是陪伴在他的身边那样,一直没有走远。” “才不会的,那个小骗子又不会在奈何桥边等他,”他也笑了笑,失落道:“她会毫不设防地喝孟婆汤,把一切忘干净的。” “孝文昭皇后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盼着自己能在皇帝的前面去世,省得自己受离别之苦,反而是福气。” 他看着云滢有些惊异的目光,浅笑着解释道:“这里有不公开对外的收藏品,西洋画师弗朗明还有寺庙志里面都有写过。” 那副《帝后礼佛图》中,怀着身孕的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求些什么,她什么都有了,无尽的权势与宠爱,一双可爱的儿女,皇帝所能给她的一切她都不必发愁,圣上已经祈祷了健康,那她便想再要些别的。 她拈着一柱宫人捧过来的香,心里却总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人寿有终,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了,如果非说要求些什么,那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无疾而终,走在七郎的前面。” 还未过三十岁的皇后突然言及生死,除了理念稍微有点不同的外国画师,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所以画上君主的神情才会十分严肃,但圣上又不忍心在众人面前落她的颜面。 身穿冕服的君主不顾众人的目光,将她揽得更近了一些,轻声问道:“阿滢,为什么呢?” “那孝文昭皇后这么想也很正常呀,”云滢提着自己的裙裳,小心翼翼地分花度柳,离摄影棚越来越近,她回看自己身边这个人,略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她一辈子都是被郎君宠爱的,如果文宗去世,她作为新帝的母亲肯定不会殉葬,但生命中忽然少了一个人,自然会难过,古代女子以夫为天,文宗作为君主都会觉得备受打击,皇后当然会更痛苦。” 皇太后的日子终究不如做皇后那么轻松自在,新君也不会叫自己母亲有殉葬的可能,这样显得新君实在是太不孝顺了一些,但是文宗身为男子,总还是比女子多了许多排解寂寞的方法,沉迷神佛、巡幸各地,他传位给皇太子,臣子们对已经进行了权力和平交接的君主出宫游玩,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再说文宗那么喜欢她,大概也不会舍得让她来承担这种分别的苦痛,”云滢对这段传闻中的情感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他们高寿无疾而终,又有一子二女,文宗本人以及臣子写过多少赞扬妻子的诗词,分别数月便能重逢,有始有终,已经足够圆满了。” “或许确实如此,孝文昭皇后比文宗自己更了解他会怎么想。”他不置可否,只是望着云滢,面上含着笑意:“你总是有理,谁也说不过你。” 他们只是第一次相遇,可是这个人说起话来却有许多亲近的意味,云滢正要说些什么,摄影棚里的人已经看到了她们。 “滢滢,你们怎么还在那里磨磨蹭蹭的?”a组导演喊了一声,中气十足,这个时候宁绰她们的老寒腿忽然就好了,轻盈快速地小跑过来,除了头上的发饰稍稍颤动,其余的还好。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云滢看了他一眼,权衡了一下,犹豫道:“刚刚耽搁太久,我得赶紧过去了,大家都在催我们呢。” 虽然这是他的地方,但他也知道不能干扰别人的正常工作,他点点头,目送着这些姑娘急切还要保持优雅地赶到里面去,直到那一抹俏丽的身影消失在摄影棚,才折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个预案构思节目组导演有和他详细地解释过,最开始的场景是动起来的古画,而后画面转到真人拟态,仿佛是画里的人活过来一般,这些外拍的视频素材通过剪辑之后在晚会主场节目开始之前播放,然后才是真人演出。 他这里还有导演组提供的另外一套监控拍摄设备,因为承办单位负责人希望可以观看拍摄过程,但又不希望到现场,毕竟拍摄地太热,一般人也受不住,双方折中取了这么一个办法。 高清投屏的监控画面里,云滢已经像是画中复活过来的女子,她迷茫懵懂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用表情和肢体动作代替语言诉说着自己的心情,这里摆满了自己同丈夫昔日经历使用过的器具物品,仿佛刚刚这里还是宏伟的佛寺,下一秒就转换到了现代。 仿佛是有人在轻声唤她一样,这个美丽的女子蓦然回首,她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惊喜,渐渐蓄出点点泪意,珠泪盈眶,一颗颗划过柔软的面颊。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导演立刻喊停。 “很好,女主角保持不要动,左边摄像机再移近一点,对对对,注意面部和手部特写,把头侧过去一点,眼睛不要随着镜头动。” …… 他关闭了监控的声音,走到了一幅做过特殊防腐处理,用玻璃展柜保护起来的画卷前。 这幅长长的《帝后礼佛图》真迹是由数十名宫廷画师绘制而成的,大胆结合了古代与西洋的画法,人物栩栩如生,除了纸边缘略显陈旧,保存非常完好。 而上面的题字和印章则是由这幅画最近的一位收藏者提上去的。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那是一位她很喜欢的词人写的,她说,将来如果有机会,让这个人来教一教公主。 他望着画卷上自己的题字,忽的一笑,云散风流,岁月变迁,原来这一切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每一次相遇的时候,她都是这么无忧无虑,无论岁月如何改变,他总能这样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出她的身影。 第 80 章 太后崩逝之后,圣上为之发国丧,素服守丧九月,同年万寿节,追册生母为太后,比照往年太后应得的份例赏赐陈氏母族。 原本天子服先帝丧是以日易月,三年服丧以二十七月计,更何况太后并非先帝,不用守丧这么久,圣上若是有心,只要服丧一月也就可以了,不过皇帝想到当年为先帝服丧一年整而后才娶妻,连为太妃守丧也有六月之久,于是便为母亲服丧九月,彰显孝道。 云滢对圣上的伤感也很能理解,皇帝对先太后的情感还是大过恨意,而随着太后的梓宫入陵,皇帝对她的那些怨恨也就彻底消失了,还是会记起她种种好处。 她不吃肉还没什么,但服侍皇长子的奶娘却不行,总得吃点荤的不带盐的才好有奶,圣上也清楚这一点,他伤心归伤心,私下还是默许了几位乳母可以进食一些荤腥,省得孩子吃不够,又或者吃伤了肠胃。 而皇后虽然是已经调养好了身子,也不去喂三七,但是人身上的肉没了好些,圣上也不肯叫云滢在坤宁殿里日子过得难,让她按照旧俗,不必陪着自己一道的。 宫中在太后发丧的三个月后就能进荤食了,但云滢还是陪着圣上又服素半年,头上的宝石珍珠首饰头面都被放在了匣子里面。 国丧期间,不能宴饮,也不能有什么过分的歌舞娱乐,之前未出太后丧期的时候有一位宗室亲王在自己家中为孩子举办满月酒,宴请了宾客,帖子刚发出去三日,人便被圣上召到宫中责骂了一顿,一点情面也没有留,直接不许他在京中居住了。 在这种情形下,朝野之中没有敢趁着皇太后丧期之际把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说出令陈太后进陵陪侍先帝,而张太后暂居外侧的建议,圣上明显并没有叫先帝陵寝里多出第四人的意思,他们没必要这个时候为君王排忧解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对自己生母的母族不算特别的好,倒也不是说圣上对生母一点追思没有,只是起码对比如今云皇后的家里,赏赐显得很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破格的恩赐。 但是张相自知靠山倾颓,没有用圣上开口,自己就上书乞骸骨,告老归乡,圣上略留了两回,便恩准了。 云滢一直是到圣上除了服才重新搬到福宁殿来,他们夫妻新婚也不算太久,总是腻在一处多少会容易起心思,而且让外人看着,也觉得圣上这份孝心是掺了一些演戏的成分,守孝的时候依旧留恋皇后的美色,并不是诚心诚意。 她偶尔也能看看皇帝的奏折,有些事情既是国事,也牵扯到宗室皇族和外戚,圣上也愿意她多看看书,省得将来自己一旦山陵崩,她做太后临朝听政会被臣子们糊弄。 “七郎怎么不叫舅舅他们入宫见您呀?”云滢看折子的时候不太老实,她从圣上的后背上环住他的肩颈,贴着他的面颊问道,“反而要把人留在蜀地?” 圣上之前是将陈家的人遣返原籍,但是又派了额外的人手保护,如今太后去世也有一段时间了,蜀地的官员揣摩着圣上这阵伤心劲儿已经过去了,所以写了个折子呈上来,说起陈家对圣上赏赐的感激和思念,想要进京谢恩。 如今陈太妃变作太后,那她跟着皇帝,就变了对陈氏家中人的称呼。 云滢看着圣上批复的简洁,只有“不必”二字,心里稍微有些诧异,虽说圣上与生母素无来往,其中情分多靠天生一份血缘关系的亲近,而陈太妃在凝和殿去世以后,圣上也暗自伤怀。 便算是从陈太后这里推恩下去,圣上对陈家似乎也有些太无情了。 就连她的亲戚,圣上都有心将人调到京中,一来彰显对皇后的恩宠,让她家中跟着也荣耀一些,只要云滢想见家里的人随时就能见到,二来也对人形成约束,京中盯着的人多些,即便是皇后的家族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容易及时发现。 然而圣上对待陈家的做法却是将人放在蜀中,让人在繁华地段赏赐了一座大宅院,赐了许多庄子田地,让这些人衣食无忧。 丝毫不提见亲人的事情。 “皇后觉得朕应该见他们吗?”圣上被她缠住,手中笔顿了顿,把奏折递给她,“阿滢自己瞧一瞧。” 云滢接过来看了看,蜀地的官员也是有心巴结这位太后的弟弟,花了一些篇幅介绍陈家人如今的状况和对天子的感激思念。 可是她瞧着瞧着,在他颈侧轻轻一咬,说话带了酸意,“官家的表妹可是到了婚配之龄的,七郎该把她接到京中来,给她寻个好人家才是。” 往常的奏折她也看过,不见有官员这么尽心尽力描述一个女子的。 官员在奏折中对天子提起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总叫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都说外甥肖舅,女儿随父,我瞧着官家这个样子,真不知道陈家娘子出落成什么美人了。” 圣上轻笑出声,无奈地拍了拍云滢的手,示意她将那几乎要将人勒死的力道放松些,“朕若是睡到半夜回身,见到一张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面孔,难道还会有和对阿滢一样来上几回都不够的心思吗?” 她如今早就不用哺乳,奶已经都回去了,但是身前却变得分外绵软,偏偏她还不自知,一定要同自己挨在一处,叫人心猿意马。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自然不大正经,略有调侃,但是云滢抓住的重点却不大相同,她略有些生气地松开了他:“我说什么了,官家连和人家躺在一张床上的事情都想到了,可见是七郎自己想的,最近不是又进贡了许多打磨清晰的铜镜吗,以后您自己对着铜镜自己来,我瞧着也很好。” “好了好了,舅舅他们请知府写这道奏折的意思无非是要些更多的赏赐,顺便让朕给弟弟妹妹们指定亲事。” 圣上知道现在是他们两个人私底下这么议论,轻浮也就轻浮一点,可让别人知道,还当皇帝对自己的表妹是不是动了一点别的心思,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妹也不该被这样议论,“但这却是个烫手的山芋,朕也不想扔给阿滢,还是叫他们自己选好了。” 太后的娘家人,还是会有不少蜀地的富户会去巴结的,但是陈家想要再多的东西,皇帝却不打算再给的。 陈氏这样的出身,之前要是配富裕些的书香门第,恐怕人家都是不要的,然而如今水涨船高,这些人家他们已经看不上了,想着和世族通婚,娶一个高门儿媳,也把女儿嫁给权贵。 可是人家京城里的权贵凭什么要和这些外戚结亲呢,若说本身还争气些,像是皇后母族家里还能考取进士,皇帝又分外宠爱,或许还有些其他的可能,但是就是这样毫无根基,也没什么未来希望的外戚,实在没有下注的必要。 等到皇帝这一朝过去了,新君继位,这些昙花一现的恩宠慢慢也就淡了,如果不是圣上指婚,大抵不会有权贵人家主动求亲到新贵人家里的道理。 这样得罪人的事情皇帝不打算做,他也不想叫云滢做,“恶人难做,咱们也别耽搁人家的姻缘,阿滢权作不知道就好。” 云滢点点头,乖巧地被他拉到怀里坐下,“七郎我知道了,我不管这个。” 这些其实都该是她管的,但云滢也清楚高门深宅的儿媳妇不好做,陈家的姑娘说是皇帝的表妹,生得或许也很美丽,但是真高嫁做儿媳,总会有一边不满意,叫她这个皇后不是得罪了皇帝母亲的娘家,就是得罪娶了这个不般配儿媳妇的人家。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圣上纳了她进宫,做皇帝的嫔妃比做外命妇还要风光,而且又是亲上加亲,皇后也不好太难为这个嫔妃。 可云滢当然也不愿意给自己添堵,索性像是圣上说的那样,不过问才是最好的。 圣上这时节也没有心思去批阅奏折,揽着她的身子,看她依旧不大老实地去够放在御案边没被人动过的果盘,去摘上面冰镇过的葡萄,低着头在自己怀里剥好喂过来,知道自己这样做她心里喜欢,半张了口等她送入,漫不经心咬了一下她的指尖。 “七郎,葡萄甜不甜呀?”云滢将手指从他的口中抽出,面色微红,但还是期待地询问。 这是西域进来的葡萄,又是云滢这么个娇气的主儿难得不用人喂反而亲手剥给他,圣上当然不会扫她的兴,笑吟吟地道了一声很好,看着她接着剥葡萄喂人。 宫里和上林苑的葡萄早就熟了,这是当时云滢吃惯了的品种,觉得还比外地送来更好些,圣上怕供不上她,特意加派人看守种植,可等她生下孩子之后再尝,却觉得牙酸得不行,从此对葡萄都不太喜欢了,因此才有这么一问。 因此第二颗,她自然而然地就送到自己口中了。 云滢吃完之后眼神亮了一些,她亲了亲郎君,起身要水净手,“确实挺甜的,一会儿我给三七送一点过去,让他和乳母们都尝一点点。” 三七马上都要满一周岁了,他偶尔能啃一点水果,但是也就是那么一点,圣上与皇后都不许乳母多给他,三七每次看着爹娘吃,都馋的不得了。 云滢看着他张口哈气想吃的样子觉得特别可怜,于是每次都在孩子面前吃些水果,然后逗弄他玩。 圣上原本是有心旖旎亲热,看怀中的美人笑着把葡萄送入她自己檀口中时不免有些香艳的猜想,然而云滢就真的只是拿他当成第一个试吃的,心里惦记的还是孩子,甚至准备走出书房,连折子都不准备陪着他看了。 “阿滢要到什么地方去?”圣上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走开,但面上还是一片温和,“一会儿天都要暗下来了,你还要出去吗?” 夏日远没有那么早天黑,云滢不过是去侧殿一次,被圣上这样一问,忽然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奇怪道:“七郎再批一会儿折子,我同三七玩一会儿再回来和你用膳。” 他稍稍咬了一下云滢的面颊,“再剥些葡萄。” 云滢从前都是要皇帝反过来喂她的人,忽然喂了人一次,就被人缠住在这里剥葡萄,笑着瞥了圣上一眼,伸手去摘葡萄枝上的成熟葡萄,却又被圣上制止了。 “七郎这是做什么,你不吃葡萄了吗?”云滢稍微有些疑惑不解,她看着圣上的神色,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她问得一点都不理直气壮,“我伺候好了陛下再去瞧皇子,总该叫郎君满意了吧?” “这些不大甜,朕想吃些阿滢的甜葡萄,”圣上垂眸去看云滢的衣襟,附耳轻声念了一句诗“‘一双明月贴身前,紫禁葡萄碧玉圆’,朕这些日子不知道送了多少葡萄给娘娘,娘娘送两颗回礼总也行的。” 云滢被男子手上精准却不安分的动作一下弄得身子软,无力地打了他一下,娇叱道:“七郎的手在捻什么,好不正经。” 夏日的衣裳,只要他覆上来,稍微碰一碰,就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哪了。 她虽然还有些小姑娘的害羞,但两人出孝之后圣上其实也很少同她亲热,云滢被他欺负得脸都涨红了,但檀口半张,除了迎接她的郎君,却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遮掩着葡萄的外皮被已经半躺在桌案上的女郎自己含羞剥开了,她是与圣上共同品尝过人间至乐的女子,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她承接着郎君温柔且急切的亲热,正想要不要主动去解他衣裳系带,可却被圣上挡住了。 云滢从一片如雾朦胧的幻境中清醒,圣上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吻了一下她细嫩的掌心,起身到书架旁去寻什么东西,她从来没被圣上这么对待过,虽然知道圣上应该是有什么急事才过去,但是她想不明白皇帝这个时候是要去寻什么东西。 她脑子里本来是很清明的,但是猜着猜着慢慢地自己就乱成了一堆浆糊,闭上眼睛不敢看,生怕是圣上又哄她拿什么新鲜玩意儿夫妻调情。 “七郎,你在干嘛?” 云滢披着衣裳寻过来,她如今就像是从哪个深山里走出来的妖精,对男子纯洁无知,却又需要男子元阳的滋润,也没有男子能拒绝得了现在的她。 然而皇帝的神色却变得有些难堪,他抚着书架的手微微一顿,所幸云滢的裙子还没有被他剥得干净,而他的衣服除了有一点乱还是好好地穿在身上,所以只是走过来轻轻安抚了她一下,替她穿戴好了褙子。 “朕今日午间和臣子喝了些酒,人便爱胡说一些,唐突阿滢了。” 圣上勉强平定了心神,原本他也不是想在这里就把人要了的,但是偏偏她在这里,就有一些控制不住想要同她多进一步的亲热,结果却寻不到药了,“叫娘娘哭了,是朕的不是。” 他将她看了又看,稍有些安抚意味地去拥住她:“朕伺候阿滢欢喜几回怎么样?” 云滢被他欺负又不是一回两回,每每不得到些好处,圣上便不会想到拿这些甜言蜜语哄她,她能感受到郎君的尴尬,身子微微一僵,连忙也笑着道:“没事,人饮酒了不就这样嘛,我不怪郎君欺负我,先去看三七了。” 她心乱如麻,人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书房的,江宜则怎么看她,云滢也没心思去管,夫妻不谐这种事情又不是只她一个,圣上毕竟也三十一二岁了,偶尔两人有一点不愉快她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之间的情谊又不是指着这一个的,只要她想要,七郎懂得那么多,也肯定愿意放下君王的身段伺候她舒服快活。 但是她却有些不好的猜测,一些都不好同皇帝明说的隐秘心思。 云佩去南边采购药材,顺带玩了一圈,如今已经回到了汴京,忽然被皇后召进宫,屏退左右说话还有些疑惑,结果听了之后却忍不住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笑?”云滢生气道:“人家这里担心得不成,你还来取笑我?” 她心里有些事情存不住,得对亲近的人说一说,问一些主意,也就只有云佩又通药理,又能在外面随意行走。 “官家是在外面贪新鲜了,还是觉得娘娘不够新鲜了?” 云佩问道:“这些时日难道宫里又进新人了?” 云滢摇摇头,她在这一点上对圣上很放心:“七郎不会有别人的,便是有,他也不会瞒着我。” 天下都是皇帝的,他要是真的想找别人,自己作为皇后也没办法。 而且圣上是从来不骗她的。 “我说娘娘,官家遇上您之前不也就是不御嫔妃吗?” 云佩虽然懂药理,但却不太懂男人,但是既然圣上没有别人,也不知道云滢偶然一次不顺心有什么好慌的:“娘娘说官家夜里不是叫您受不住吗,就是合房的次数少些而已,圣上多保重自身,于娘娘而言不也是件好事吗?” 细水长流总比旦旦而伐好些,这个云滢倒也不是觉得不好,她皱着眉道:“谁问你这个,我是有些担心,怕官家在外面养方士,又不敢叫我知道,所以才要托你这个宫廷供奉替我查的。” 皇帝力有不逮有什么要紧,云滢只是害怕他在自己面前要面子,非得逞强:“如今老娘娘不在,谁也管不住官家,万一他真偷偷吃这些虎狼伤身的药,我才要急死。” 圣上出孝之后都是间隔七八日方同她有一回,但是每次夜里不弄得人精疲力尽就不收手,第二日她总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行,皇帝去上朝见大臣倒还没什么反应。 她之前也没太注意到什么,反而被他的花样弄得又羞怕又喜欢,直到那天皇帝在御书房里找东西,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往常圣上可不是会管是不是白日在书房里的。 而每次他有那方面的意思,她去沐浴,圣上也是先一步在床榻边等她,云滢也拿捏不准皇帝有没有吃些什么不该吃的,只是觉得他急切地有些过分,尽量控制着叫她舒服。 但白日里夫妻便只有温言软语,很少在别的地方有过什么旖旎事了。 因此她才担心,郎君是不是在外面养了道士炼丹,瞒着不叫人知道。 “二姐姐,万一真查出来些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别再让旁的人知道。” 云滢叹了口气,眼底却有一点狠意:“要是叫我知道哪个内侍妖道敢勾着圣上吃这些,我非杖毙了他们!” 第 81 章 云佩应承下来了宫外面的事情,但是云滢还是有些许的不放心,圣上与福宁殿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口风严得很,直接问自然问不出什么,但她还是去召了侍奉自己的太医到坤宁殿来。 杨怀业原本是太妃推荐去服侍太后的,后来太后虽然去世,但是圣上觉得他医术还算不错,就把他给了云滢,让他专心侍奉皇后与太子。 皇后一般是一个月才请一次平安脉,她已经从生产过后的损劳里恢复过来了,也不枉圣上这样费财力人力为皇后调养,人看着除了瘦些,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皇长子也不怎么容易生病,所以坤宁殿等闲时候是不会叫他过来的。 杨怀业依例给皇后请过了平安脉,又瞧过了皇后面色,便把东西都收了。 他在来的时候已经把一些不好当面问皇后的话私下问过了云滢身边的宫人,进一步诊脉知道皇后的身子安康就可以了,“娘娘这些日子便可以将回奶的药停了,只要过后不疼便好,如有什么不适,臣再过来为娘娘开一剂良方。” 云滢点了点头,粉面微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些事情遵从医嘱就好。 之前大概是张院使同圣上私下提过,母体生育之后的淡黄初乳最有营养,对皇子是再好不过的,那时节她也愿意喂养自己的孩子,所以皇帝勉强还许她喂过几次。 后来等她喂了几回之后隐隐作痛,胀得夜里辗转反侧,圣上便也舍了这份闺房中难得的乐趣,叫太医给她吃了好些药,孝期里更是不碰她,慢慢也就没了。 可是等帝后除服之后每每调情时抚触,圣上便爱拿这事来取笑,作势要含着,试试能不能再弄出来一些,结果不知道是药不管事还是他的力气太大,她现在又得开始吃药了。 这种事不好同太医明讲,当然圣上与皇后这个年纪,皇后又是在圣上除服之后突然有了这样的症候,杨怀业稍微猜一下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卿的医术我一向是放心的,这些时日我也不曾见你,不知道太医署最近是给圣上配的是什么药,我瞧张院使总是往福宁殿去似的。” 云滢屏退左右,只让几个宫人守在门口,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罗汉榻上的杨怀业,还让人给他斟了一杯茶,“从前陛下也不爱请太医的。” 杨怀业微微一怔,他到底年轻,想了想皇后话里的意思,面上一时多了些笑容,但他还是勉强压下了上扬的唇角,恭恭敬敬答道:“回娘娘的话,官家身体强健,近来服用的都是一些平常滋补的药,也没什么特别的。” 皇后与前面两位不大一样,圣上的脉案并不对皇后保密,而说起来,这件事在太医院同僚之中也不算是什么秘密,这些事圣上吩咐不许告诉皇后,但是张院使却不这么想,早早便央告了他在皇后面前旁敲侧击一番的。 只是圣上服药想来也是隐秘事,皇后之前一无所知,那还不太好强要叫皇后娘娘起疑,现在倒是个很好的时机。 “娘娘若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可以去问陛下,或者寻张院使查官家的脉案与用药,想来院使不敢不给您。” 杨怀业这样说,云滢反而倒觉得这些太医院的人是在互相踢皮球,叫张院使来,圣上若是存心瞒着,他敢对皇后说出实话吗? “什么滋补的药?”云滢笑吟吟道:“福宁殿取用什么药,太医署里都是清清楚楚知道的,杨卿便不肯赐教一二吗?” 杨怀业方才那情不自禁的笑被她看在眼中,云滢心下稍微有些不悦,堂堂天子使用这种药,在这些做臣子的眼里自然是想要笑话,但又不敢,只是她没敢下定论,也还是和颜悦色的。 “你是专门为我诊脉的人,难道这一点也不肯说吗?” 能到为皇后诊脉的地步,总也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或者叫皇后捏一点自己的错处,才能叫中宫放心。 他面上稍有些为难,云滢也不着急,两人言来语去了一阵,他头上渐渐冒出汗,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请皇后恕罪,“并非是臣存心不说,只是官家早早便令臣等研制此药,又不许告知娘娘,臣等就算是忧心万分,但圣上执意如此,臣等也不敢违抗君令。” “你们当然有你们的难处,”云滢深吸了一口气,下面的人难做,她也不是没做过:“你告诉我,我也不怪你们。” “圣上要臣等制一些男女燕好前服用的药,最好是见效快,又能不伤圣体,臣等简直是闻所未闻……” 杨怀业吞吞吐吐道:“可要达到官家所说的功效,怎么可能不损伤圣体,所以臣等也不敢多给,生怕圣上内里空虚,只推脱这药难以制出,又是不断改良方子,每月最多奉上四粒,多了是不敢给的。” 圣上要的是男子避孕之药,这种东西太医们几乎闻所未闻,都是第一次听说,自古只有圣上与后妃们私下要催孕的药物,哪有皇帝会嫌孩子少的。 虽说内侍们可以割以永治,但这种俏皮话是不能说给官家听的,只能从中做些手段,叫皇后看个分明。 他正想铺垫一番,虽说他有刻意歪曲陛下用心良苦的意思,但也不能叫娘娘误会圣上是如忌惮先前那位一样忌惮她,不想同中宫再孕育皇嗣,但是他悄悄抬头去窥一眼云滢,见皇后面上的红润已经褪去了,吩咐他退下去,也就不敢多言了。 “今天这事儿我不会叫陛下知道,你也不用战战兢兢,杨卿伺候我也有一段时日了,一会儿下去寻岫玉领赏罢。” …… 圣上近来发现自己身边这个小妻子的性子变了许多,她生完孩子之后懒怠不少,又得学着如何掌管宫务,操持太后丧仪,还得抽出空来教导太子,对他的关心难免会少一点。 但是如今却大不相同,云滢白日里总是黏着他,只要不是在和臣子一处议政,两人几乎时时都是在一处的,几位大臣不好说圣上沉迷女色,顶多只是在书房的时候打一个喷嚏,告罪说是嗅不得如今御书房的香气。 圣上对他们想说些什么心知肚明,但是他也愿意云滢这样总是来缠着他,索性也就当做不明白了,就像是她刚做嫔妃那样,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郎君的身上,而不是还有孩子和旁的琐事。 云滢夏日里时常亲自下厨做些她吃过后觉得不错的各地小食,圣上瞧她这样辛苦体贴,私下自然觉得受用,偶尔她提一些小要求,就算是有一点过分,皇帝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比如她现在喜好奢华宽敞多一点,嫌福宁殿的床太小了,两人睡不开,又抹不开脸同内造处吩咐,便得他来吩咐这件事,虽说做这种事情稍有些羞赧,但瞧着她高兴,圣上自己也喜欢。 然而到了夜间,他这位皇后却换了一副面孔,叫人不大习惯了。 坤宁殿已经空置一段日子了,云滢只有处理后宫里大事的时候不好叫人在福宁殿进进出出的时候,才会回坤宁殿去商议,但是两人夜间都是枕在一处的。 原本福宁殿的床榻精致狭小,本来也不是幸人的地方,只供天子独寝,但是这些物件是为君主的舒适服务的,圣上说一声换,内侍们便将床换成宽阔可容纳三四人的床榻了。 皇帝并没有择床的毛病,反倒是对新的物件也有几分期待,他晚膳之后与云滢笑闹了一会儿,晚间早早便将折子搁下了,他今日在书册上批注的时候总是停笔顿笔,思绪略有不畅,索性便去了另一侧的浴间早早洗漱。 云滢除却两人同欢的时候,不太喜欢和圣上一起沐浴,两人的习惯并不相同,云滢想要侍女拿些精油面膏替她保养,有官家在便不大方便,而皇帝习惯叫内侍服侍,但也不情愿让内侍亲眼见着帝后是如何调情的。 这些内侍虽然没了下面,可心里面想些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从前都是他早早坐在床榻上耐心等着云滢,然而今日,等圣上换了沐浴后的衣物进内殿来的时候,云滢已经裹得严严实实等在里面了。 这固然令他意外,但圣上除了有些后悔没在浴间先服用避子丸药,也没想到别处去,他不急着去同云滢亲热,只是坐在她旁边揽住她的肩膀,“怎么,阿滢今天这样急不可待,早早就到榻上等着朕了?” 他凑过去同妻子说话,几乎要挨上她的面颊,但是云滢却往后躲了躲,她身子倚着床榻,躲也躲不掉哪里去,只是来回来去像是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两人的气息相近咫尺,然而却不得亲近,叫人略有些心痒难耐。 圣上没想到云滢今夜这样欲擒故纵,捏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被自己的气息覆满每一寸,细细地亲吻了一番,“怎么惹着你了,这新换的床榻不合阿滢的心意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云滢启唇一笑,稍微带了一点虚弱的意味:“只是最近精神有些不济,太医说我可能是阴虚。” 她身上不舒服,这一句便把圣上到外间去让人把药寻来偷偷服了的心思歇了。 他急忙看了一下云滢的面色,温存地搂着她,叫云滢靠在自己怀中,语中不掩关切:“好端端的怎么得了这么个症候,杨怀业是怎么说的,该吃的药你吃了没有?” 云滢摇摇头,她自己从医书上看来的症候,事先同杨怀业也是通过声气的,左右圣上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胡诌来与他听就算了。 “七郎,他的意思是说……皇后年轻,这病养着就好,开方子还会和我现在吃的药犯冲,只消房事节制,爱惜自己就好了。” 云滢虽然是说来哄他,但是面上的红晕却不似作伪,她捶了一下圣上的身前,闷声道:“都怪你,每回弄得又急又满,我受不住了也不见郎君放人,反倒是我被太医笑话。” 她就算是没有阴虚,但重新产乳总是因为他这个老不正经的,太医知道圣上当初知道皇后身前患有热毒1是有多生气,再不许皇长子劳累皇后。 现在忽然又有了,杨怀业也是有家室的人,哪能不知道呢? 圣上面子也略有些挂不住,他轻轻亲了亲云滢的额头,但心里面却是存了疑问:“如今咱们一月也不过是相好四次,比从前燕好的次数还减了好些,怎么还会亏着你的身子?” 太医同他说这些避子药虽然不算太猛烈,但也会损伤圣体,劝他谨慎服用,他就是趁着阿滢小日子前后与另外两日,稍微心急了一点,哪想到会真的把她伤到了。 “七郎倒是有脸说,一月四回,一回四次有余,你当你是什么品种的耕牛,想要在我这块地上累死么?” 虽然不是实情,云滢想起来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她好看的细眉慢慢竖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盘问道:“七郎近来是不是吃了什么采阴补阳的药,还是那种道士进来的金丹,吸干了我好做神仙?” 云滢神情恹恹,暗地里掐了一下圣上的腰,“还有好几次官家同我亲热,结果中途又走去沐浴不要了,您当我是傻吗?” “朕有了阿滢,还要做什么神仙?”圣上拍着她的后背,神色稍微沉下去一些,他起初吃药的时候是为了这几年暂且不要第二个孩子,没想到会这样:“不过是吃了一点男子用来避孕的丸药,朕哪舍得把你这只九尾狐精吸干了?” 圣上之前就同云滢说起过避孕丹药的事情,但是这种丸药也不是皇帝说一句有便能有的,“太医们觉得棘手,研制了许久才弄出来,只是说或许对朕的身子有一点影响,但也不会太大。” 云滢虽然听不大懂,但是也大受震撼,她本来以为圣上在吃些什么不正经的药,虽说这药果然不大正经,但却不是她从杨怀业那里知道的那种不正经。 不过殊途同归,这照样是不能吃的东西。 “阿滢这么瞧着朕做什么?”圣上被云滢看得略有些不自在,他亲了亲她称不上是湿漉漉的眼睛,“你哪里是肯吃药的性子,自然也得是朕来吃,不过那些太医危言耸听,你知道了又要害怕,还不如不告诉你为好。” 云滢要调养身体,本来就嫌弃药苦,膳食还受到管束,还要她吃避孕丸,只怕以后对身体影响不好。 “那郎君怎么又告诉我了?”云滢稍有些疑惑,呆愣愣地看着他:“太医都说这药不成,你居然还要花下风流,你还要不要命了?” 她原以为皇帝好面子,是不肯同她说这些的,说个阴虚糊弄几日过去,然后再让人把三七抱进来同睡,过几日便又是她的小日子,圣上断然不会碰她,但现在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了。 用得着人家的时候说人家是妙手回春,他想吃的药人家不许,那就是危言耸听。 不过圣上确实说的也不算错,如果她知道太医说会有什么危害,当然会反对皇帝吃这个,她一句反驳,比那些太医说十句都有用。 “阿滢都被朕弄得阴虚了,这药自然得断,也就没什么不好讲明的了。”圣上哭笑不得,他耐心道:“是药三分毒,这东西就算是换作你吃也是一样的不妥,都是多食不孕,朕用量已经很是小心了,阿滢不用担心。” 有些君主不愿意某个嫔妃生育,也会明着或者暗中授意令嫔妃难以有孕,那些避孕药颇多,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有些会影响身子。 撇去剂量谈毒性总是有些不合理的,就算是砒石吃一点,也不会要了人的性命,反而会有美白的功效,圣上不多用,只想着趁云滢不易有孕的日子多来几次也就罢了。 然而一个嫔妃乃至于皇后能不能生育都不要紧,但是伤到圣上的根基,才令太医们惶恐不安,同他说了那么多,其实同对女子的坏处也没什么两样。 “既然是朕要在牡丹花下风流快活,自然得朕来吃这些,可若是伤到你这朵牡丹,那以后咱们便再换个法子。” 圣上随手将她按到了枕头上,取了被子给她掖上:“阿滢要是难受就先睡,眼下你最要紧的是养身子,朕去让人把当值的太医都叫来问一问,把那些药都销毁,以后等你身子好了,再让他们研制些更好的来。” 云滢见圣上担心不觉抿唇一笑,颊边酒窝浅浅,催促他道:“七郎现在就把手里的药都拿出来毁了,我瞧着才安心。” 圣上拿她没办法,吩咐内侍把盛药的盒子和火盆拿过来,直接掷进了火中博她一笑。 她瞧着这些东西付之一炬,才心满意足地让人把火盆搬走,江宜则被圣上遣去召集几位太医过来,云滢知道皇帝现在好言好语,到了前殿却又是另一副神情,“官家好好和人家说,别把他们吓到了,我一会儿让人把三七抱过来一起睡。” 现在这个榻的好处就是哪怕在她和圣上中间放一个婴儿用床也不会觉得太拥挤,他们的孩子平日里很少同父母睡,虽说圣上白日里对三七的关注并不比她少,可云滢还是觉得略有些不妥。 现在两人又不能亲热,圣上当然没有不依她的:“都依你,只是得叫乳母在外面榻上歇着,万一三七半夜闹起来,省得你头疼。” …… 圣上一贯是不大发脾气的,但是今夜的福宁殿书房里,太医却跪了一地。 张院使听着圣上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额头几乎触到地面上。 “朕让你们研制男子所服药物是为了叫皇后安心调养,”圣上面前的茶没有动一口,“如今朕安然无恙,反而是皇后难受,这药又有什么用处?” 两人从前就是夜夜如此,也没见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反倒是用了这药,叫云滢有些不畅快。 “回圣上的话,臣等才疏学浅,此药虽然在民间寻人试过,但总归不够稳妥,娘娘玉体金贵,自与寻常民妇不同。” 他年纪颇大,说起话来镇定中略带了一点惶恐:“还望官家再许臣等想一想别的法子,或是请娘娘服药,反而更稳妥些。” “若是官家不愿娘娘饮药,偶尔在室中悬挂零陵香的香囊,又或者请医女疏导,都是损伤不大的法子。” 圣上不愿意他们在云滢身上试来试去,他叫人来主要是一时气恼,从前他也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想一想,用了那药以后最大的缺点就是更容易情动,而且知道无须担心后果,便更放纵了一些。 张院使说了几个对皇后损伤不大的避孕法子,过了一刻钟才同几位一同服侍的太医从里面退出来。 杨怀业看着院使出来以后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疑惑:“您说假以时日,定能研制出令官家满意的药,世间难道真有此等良方吗?” 这药是院使一个人进献的,个中是什么成分他们也不清楚。 “天底下哪里来的这种药?”张院使哑然失笑,他捋了捋发白的胡子:“圣上一定要,咱们便不能拿不出来,可是有效与否,那就得看天时地利了。” 他感知到身边众人疑惑的目光,淡然一笑:“不过是些先帝朝年间留下来的金丹改良,叫人龙精虎猛,但精?水略有稀薄,等到娘娘觉出不对,自然是不许官家再用这个的了。” 要想男子不生育,要么割以永治,要么令元精稀薄,金丹原本是先帝晚年临幸嫔妃用的,吃了这些丹药后先帝便再无子嗣诞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老娘娘与现在娘娘最忌讳的助情之药,也是避孕了。 而官家的用量甚少,与皇后娘娘的合房次数又少,发现了不对便能悬崖勒马。 “说到底,咱们谁也制不出来,可官家一定要吩咐人制出来,还不如先用这些含混过去,等官家心意回转,也不愁宫中没有新婴儿的啼哭。” 圣上与皇后现在不预备筹备二皇子的事情,说句不好听的,等到将来万一皇长子夭折,又或者不符合官家的意,就是想生也难起来了。 他身后的几位太医知道院使短时间内弄不成圣上想要的这种东西,可这几乎是等同欺君了。 张院使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笑着道:“谁让圣上也不太懂医理呢?” 第 82 章 但张院使话是这样说,圣上索要之物太医院不敢不费心研究,内服不行,外用也总得拿出来一些可行的法子。 云滢本来身子便没什么不好,说来吓一下郎君,只是这几日圣上与她中间隔了一个孩子,三七平常都是乖巧的,偶尔夜半起来哭闹,就算是有乳母在也影响帝后安眠,反而人要比之前憔悴一些。 皇后终究得承认自己不是带孩子的这块料,孩子一哭,她几乎也想哭出来了,圣上还得费心思来哄她,两人便更睡不着。 后来索性还是睡前两个人哄过了孩子,而后将三七抱给乳母到侧殿的小床去睡,省得圣上晨间起来上朝没有精神,云滢看着孩子哭起来心里也难受。 夜里圣上与云滢把孩子交给了乳母,躺在宽松的寝床上依偎在一起,感慨生养一个孩子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七郎,我以为生孩子就够疼的了,怎么养孩子还要这样麻烦,”云滢枕在圣上的胸口,有一搭无一搭地在玩圣上的手,“比你养我还麻烦。” 虽说杨怀业也说娘娘养些日子就好,但圣上这几日都不太敢和她亲热,云滢知道圣上服用的是什么之后,哪怕不好生气,可心里也怕郎君服药之后元精稀薄,内里空虚,当真无法再令自己有孕,也不去撩拨他,有心叫皇帝调养上一段日子,夫妻两个现在躺到一张床上,倒是半点杂念也没有。 “难得阿滢还知道养你是一件麻烦事,”圣上亲了亲她的青丝,“有你之后朕已经不觉得孩子是件麻烦事了,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就算阿滢以后想再生两个,朕也甘之如饴。” 云滢没好气地从圣上怀中起身,从他身上翻过去躺在了外侧,碾过去的时候听见圣上忍笑时的气音,原本是用手肘撑起来悬空的姿势,现在便将他压了个结结实实。 “官家这是赶鸭子还是赶羊,把我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混为一谈,养这么多,你就不会把心放在我身上了。” 皇帝倒不在意她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他环着云滢的腰,她近来慢慢又瘦了回去,便没什么舒服的小软肉给人捏了,“哪有的事情,阿滢比孩子可好多了,朕抱你亲你,阿滢也不会哭闹,叫起爹爹的声音可比三七甜多了。” 她教导孩子学说话的时候,又有耐心又温柔得很,有的时候圣上在罗汉榻上就着琉璃灯翻书,云滢散了头发坐在床榻上,会把孩子从小木床里抱出来,有时候逗着他叫一叫爹爹和娘亲。 圣上这个年纪才有了第一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老来子,这又是他同云滢如今唯一的孩子,根本不会避忌抱孙不抱子,三七张开手要他抱的时候从来不会推辞,只是云滢偶尔这样教着三七这样叫,偶尔也会勾起人的劣根性。 她这样叫的次数多了,圣上便也没心思抱着这个小儿子在内殿到处玩耍,反而是叫人把皇长子抱出去,教起皇后怎么叫来了。 “我爹爹可不似官家,没有陛下这般虚荣,”云滢稍稍躲避了一些同圣上的亲热,她斜睨了圣上一眼:“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七郎竟然是这样虚荣的人,抓周礼还要作弊,您那印章不是前年蓝田新出的整块冰糯种吗,如今可还能要?” 云滢出生之后家里就没有新的婴儿出生了,她很小进宫,宫中也没几个孩子,不知道旁人的抓周礼是怎么样的,但是等她生了孩子,却是十分有趣的。 她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圣上,圣上前一个月就开始叫人预备抓周礼的东西,悄悄摆在了福宁殿里,把三七抱到桌案上,亲眼看着孩子怎么去抓东西。 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云滢也在一边看着圣上怎么教导孩子,看三七稍微往那些书册上面移一些,圣上的声音便温柔一些,等到他试图去拿碗筷和胭脂,又会在不远处的前面拿着天子的印章在逗引三七跟着往前面爬。 只是抓了好几次,孩子抓的东西总是不一样的,圣上面色略有些不好,后来还是内侍省那些人出了个馊主意。 三七刚出生的时候,除了有乳母喂养,还爱蹭云滢平常爱吃的牛乳,云滢月子里常常喝牛乳配成的东西,有时候这个小小的婴儿瞧见闻见了也想要,云滢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每次自己吃的时候都会顺带给孩子一点。 但是内侍省的人却在圣上忧心长子将来满月事情的时候建议皇后这些时日不要喂皇子牛乳,而是提前将圣上的印章与皇后的匕首都浸透了牛乳,这样再试,便没有不成功的。 三七抓周那日,一手抓了天子印章,另一手握住了他父亲当年元夕夜赠给皇后的宝石匕首,获得了满堂彩,云滢瞧着圣上当时那高兴的模样演得仿佛是第一次看儿子那么抓周的,也忍俊不禁,端着酒的手都微微颤抖。 郎君把那一块带着牛乳味的印章赐给了皇长子,为皇长子取名“懿仁”,封为太子,令七岁之后出东宫独居,云滢也不敢想象三七长大之后,圣上会不会将这一段有趣的弄虚作假讲给孩子听。 云滢从来不大相信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抓周是小孩子喜欢玩的东西,哪里能定得了一辈子。 不过圣上要这份体面,她也不会拒绝,只是她偶尔也有些好奇:“难道七郎当年也是被先帝这样教导,所以现在子承父业,这样带坏儿子?” 圣上少年乃至于幼儿时的事情云滢全然不知,因此也格外感兴趣一些,圣上几乎知道她的所有,但她却不一样。 “阿滢胡说些什么呢,”圣上轻笑了一声,倒没觉得自己这么做脸上有什么挂不住的,只是云滢一个儿媳妇议论起从未谋面的先帝,圣上还是轻轻打了她的额头一下:“先帝与太后当年虽然也对朕寄予厚望,但并没刻意教导过。” 他稍微一低头就能瞧见妻子不解的目光,遂淡然一笑,语气里似乎还有些自傲,“太后原先说起过,朕当年是自己抓了木弓与毛笔的,先帝当年都惊讶。” 云滢“啊”了一声,她打量了圣上几眼,略微有一点伤心:“那七郎是觉得我把三七带歪了,随了我贪吃吗?” 官家在这上面得了个满堂彩,自然也不想叫儿子丢脸,国朝里面帝后几乎很少有孩子,既然有意及早册立东宫,那皇太子总也得拿出一两件有“天子之相”的事迹。 要不是三七同她一样爱吃牛乳,恐怕就算是官家这样一点虚荣也满足不了。 “那倒也没有,”圣上把云滢转过去的肩又掰正回来,他的面上略有些赧然,但瞧她神情里带了一点不高兴,还是有些难为情道:“太后还同朕说,乳母把朕抱回去的时候发现朕还在裹肚里藏了另几样东西。” 孩子抓周的那日总得穿得体面整齐,不过一个小孩子,身上的衣服肯定还是很短小宽松的,说是藏东西也藏不了多少,等到乳母抱到后面去,一摸就能摸出来不对。 云滢想象不到皇帝小时候穿着裹肚、白胖白胖的样子,更想象不到圣上小时候还会偷偷往衣服里面藏东西:“官家偷偷往身上藏什么啦,旁人没瞧见吗?” “也不是什么大物件,不过是太后当年梳妆常用的螺子黛,”圣上回忆起小时候的丢人事,轻笑出声:“朕好像还藏了珍珠和花瓣,把衣裳都弄脏了,先帝和太后知道了又是气又是笑,不过后来把那年进上来的珍珠都送给朕了。” 螺子黛把他身上都蹭脏了,先太后好像还用螺子黛给他画了眉取笑,幼儿原本淡的几乎没什么眉毛的地方忽然又黑又亮,实在是滑稽得很。 三七对比着他,其实也没有多少丢人可言了。 云滢闻言倒是半坐起来,侧身支额看着他,“我倒是看不出来,七郎从前与嫔妃也无多少亲热,居然小的时候还会捉这些女郎喜欢的奢华之物,想来这抓周也不算是很准的。” 他似乎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端肃威严,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但她却又知道太多他不正经的一面,有时候无耻,有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郎君可爱得很。 走近他之后,云滢不会觉得原本的那种认知逐渐破碎,反而会觉得更加新奇有趣,他不会是存在于史书工笔之中那个冷冰冰的、被几笔带过的君主,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真实可感。 圣上摇摇头,“虽然朕继位之后,老娘娘再也不会提这些旧年之事,但朕觉得或许这也没什么不对的。” 如今躺在他枕畔的姑娘,也在用螺子黛画眉,而她同样喜欢整盒的珍珠与富丽繁复的真花头饰,大概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她这样支着头侧卧在身侧,圣上算来也总有半月不同她亲热,见到那镂金水红上的一抹起伏雪痕,眼神一晃而过,含笑将云滢拥住,手覆上她的小腹,似乎是有几分关切:“阿滢这几日还疼不疼?” “七郎问这个做什么,我生了三七之后便不觉得疼,昨日就彻底没了。” 云滢也略微觉得不可思议,但生了三七之后确实不大容易疼了,还没等她同圣上感慨些什么,便感觉到身前微微一凉,圣上那原本覆在她小腹上替她暖热的手稍稍用力往下,将她上面的小衣都带得往下了不少,露出一方无边春色。 “那怎么不昨日夜里同朕说一说?”圣上的心放下来一半,瞧着云滢去遮她身上,还有些害羞的意思,动作稍稍一顿,“太医说阿滢还是不适合行房吗?” 云滢太久没同郎君亲热,她怎么会不想圣上,只是圣上一直格外注意她怀不怀孕的事情,从前太医们给圣上进了叫他更厉害的金丹来避孕,弄得她都有些害怕,“官家是又吃什么药了,您要是又吃太医院开的避孕丹药,可不许来碰我。” 她老大的不高兴:“太医院里的太医都说那东西会影响陛下的元精,我宁愿给郎君再生一个,你也别吃那个东西了。” 圣上把那批药都毁了,就算是现在反悔,再要吃也没东西给他的,他附耳同云滢说了几句,把她羞得双颊生霞才罢休。 “郎君怎么这样,三七知道他父皇原来是这样的吗?”云滢想一想他说已经用牛乳泡了一日一夜,虽然没见过这物事,哪里不知道他是早有预谋,“又是内侍省的馊主意,七郎这才养几日身子就熬不住了,一会儿叫孩子闻着这个,又得馋着要我喂的。” 圣上瞧她这样扭手扭脚,却又含羞低头不言,知道是有一半准了,他稍微哄了哄:“阿滢平常用牛乳沐浴,怕是都滋润不到,这个是丝绸与羊肠做的,价值百金,又是用石榴汁和牛乳浸软了的,薄如蝉翼,郎君轻一些,不会叫阿滢难过的。” 这个说起来还真不是内侍省的馊主意,反而是太医院那些老古板,说是石榴有抑制女子生子的功效,还细细解说了一番如何使用,虽说这是皇帝朝太医要的东西,但他听着也强忍着难堪,装出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 其实是要用石榴果实往里面放的,但圣上自己都舍不得云滢这样做,所以就叫人改了。 云滢捂着脸听圣上敲响了床边的小钟,听着床边的声响,嗅着味道也知道是有人把盛了牛乳的盆端了进来,宫人们服侍帝后燕好也不是没有一星半点的经验,自然知道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一个个都低着头,把东西端上来就退出去了。 她门户虚掩,大可不告而入,可见挡也不是真心,圣上的动作稍急切一些,云滢就不自觉地开始哆嗦,她根本不敢看圣上是怎么佩戴那物事的,只能感觉到牛乳染湿了两人的衣物,可等到紧丝合缝的那一刻,便每一寸都清楚了。 “景渊,你怎么骗我?”云滢低声啜泣,别说价值百金,就算是千金万金的东西她觉得不行那也是不好的,“郎君素日的威风我便受不住了,你还要再加一层东西在外面裹着?” 她很少会称呼皇帝的字,因为觉得僭越,但太医院新呈上的东西感觉实在是奇妙,她又不好去骂郎君,只好心里暗暗责骂了一番想出来这个法子的人。 这般昂贵的东西,竟被制成了君王与后妃取乐之物,平常还得常用牛乳浸着,就算是白日,圣上与她贴身的宫人也知道帝后夜里是要来几次的。 “哪有美人在侧,还有人愿意做和尚的道理?”圣上摁住云滢的肩头,细密地亲吻那上面的莹白玉润,颇有几分不讲理:“娘娘许看不许吃,朕这个年纪晨起还要冷静一番才能起身,叫臣子们听了难道像话吗?” 云滢想提金丹的事情,但她在这上面有过教训,官家不爱听这个,想一想那盛满牛乳的杯盏里必然浸染得不止一个,心里莫名就虚了,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圣上知道云滢刚开始接触到这些心里别扭,说归说,可还是轻缓了一些,拿捏了力道让云滢放松下来,方才彻底开始自己的放纵。 她像一只猫似的蜷缩在他身前,若有若无地气喘,偶尔抬眼去觑他,便倾泻出无尽的风流媚意,既然历过风月,到了这一步倒也不扭捏:“七郎之前不是想吃葡萄么,叫他们拿一盘上来,我喂一喂郎君好不好?” 第 83 章 圣上轻抚着她微湿的青丝,他不是喜欢中途停止的人,但云滢难得有兴致,他便扬声吩咐人送东西进来,顺便还加了一壶新酿成的葡萄酒。 云滢慵懒地从榻上起身,拈起葡萄,轻轻剥开一半的皮,放在了自己口中,她的颈项微微仰起,稍有催促之意,帘幕半掩,透进来一点温暖的烛光。 这样的荼蘼艳色,圣上岂有不俯身相就的道理,他低头品尝了一番,还觉得有些不够亲近,于是尝了尝葡萄的滋味,俯低同云滢说了几句话,惹得云滢瞥了他一眼,啐道:“这个时候便不怕浪费了我身上的衣服了?” “阿滢,应朕一次,”圣上不怀好意地亲吻她的耳垂,弄得云滢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了,“下次你再起不来身,朕就带着三七到前面去见大臣好不好?” “那您怎么和相公们说,”云滢揽住他的颈项,声音因为方才的云雨带了些不自觉的妩媚:“官家说昨夜同娘娘好到我起不来床,所以白日只能您来照顾太子么?” “七郎说相公们心里怎么想呀?”云滢轻笑着去调戏他道:“官家一世的英明,栽倒在我这片温柔乡里,不知道相公们会怎么觉得?” 皇帝在内廷如何与皇后亲昵恩爱都不要紧,但是抱着三七去见臣子,这种主意亏圣上也想得出来,云滢反倒是觉得七郎是在拿孩子当挡箭牌似的:“不过有稚子在侧,想来几位相公也有些怜悯之心,不敢再抱着陛下的腿失声痛哭,差点把唾沫都溅到您的脸上。” 圣上与臣子们谈事,大多数时候还是十分平等的对话,像是本朝的君主上朝,衣饰不着彩绣,与众臣相近谈话,偶尔臣子们也会失去分寸。 不过有些时候是圣上自己也不愿意去管,臣子们才能吵得起来,真到拉扯皇帝衣袖死谏的混乱时刻,这些人也顾不上在一旁听政的太子到底几岁了。 “朕也愿意效仿汉成帝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圣上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略有责备道:“先帝做太子的时候,神宗皇帝听见百姓议论太子少年英才,真明主也的时候都老大不痛快,朕愿意叫三七一起跟着过去,娘娘还嫌弃。” 都说比皇帝更难做的是太子,但是神宗与先帝,先帝与他的父子关系都还不错,他与孩子的关系更不必说,或许是因为子嗣稀薄,很难会有竞争东宫储君的人,但是偶尔君主年迈,也会像是小孩子一样吃醋。 神宗当着臣子的面比较自己与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虽然有拥立东宫的臣子为先帝从容应对,使皇帝转愁为喜,但先帝知道之后,还是心有余悸。 “我才不要叫郎君揠苗助长,三七又不上学,又不用上朝,快叫他高高兴兴在咱们两个身边待上三四年,到了该请太傅开蒙的时候我再由着官家。” 话是这样说,但是云滢还是伸手将郎君推倒在了枕头上,圣上的寝衣微湿,头发却还比较齐整地拢在一起,尽管坦诚相对过不知道多少次,每每云滢触摸到男子躯体上的线条还是会脸红。 她方才就是被这样的男子结结实实地占有了几回,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官家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花招,虽然没什么叫人难以接受的地方,有时候云滢自己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快活事,但任凭再怎么快活,多了也就觉得足够了,她不喜欢郎君戴东西,觉得总有哪里不对似的,但是到了最后,她也没力气去比较了。 淡红色的酒液凝聚在琥珀杯中,泛光潋滟,俄而倾泻至女郎口中,偶尔会有几滴淡红色的酒液顽皮地滴落在她的下颚,一路蜿蜒到她身前雪痕,甚至滴落到圣上纯白的寝衣上,叫男子难以自持,但又不忍动作破坏如今的景象,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美人哺酒。 云滢不大喜欢喝酒,但是圣上却是善饮之人,只不过素日两人不会在膳桌上饮酒,所以也显露不出来,然而来来回回几次之后,云滢就发现圣上只是面色微红,而她已经有些晕了。 圣上拿了许多书册,都是那种素来压箱底的东西,他一边叫云滢念着,一边动作,云滢这个时候也不懂得害羞是什么,能加郎君欢喜的事情她便做,懵懵懂懂地把书册上还勉强能看清的字都念了一个遍。 虽然磕磕绊绊,但换得了好几声“心肝儿”,云滢便念得更起劲了。 “七郎,你不许动,”云滢无力地覆在圣上的身上,她星眸半阖,却还在微微气喘,生□□帝在动,撒娇道:“我不要你进来,你老实一点,否则我以后不理你了。” 内侍们没敢上太多的葡萄,酒酿也只有一壶,还大半都是圣上喝了的,但是云滢还是醉了,她不想喝酒,酒不是个好东西,也不想叫圣上喝了,所以干脆将壶中最后一注悉数浇在了天子的衣服上。 冰冷的酒液在浸湿了寝衣,圣上不由自主地颤栗过后,也知道自己今夜是真的弄得过火,他的皇后醉得一塌糊涂,平常云滢清醒的时候,哪里会往自己的身上泼东西。 她面颊比灯烛还要红,隐隐透露着不满,顺着还在流淌蜿蜒的酒液,用食指在他身上写写画画,“你从前就是这样……拿了清水点在我的背上,还在人家身后写字,简直坏透了。” 云滢在衣裳起伏处狠狠咬了一口,惹得圣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还有些不满地戳来戳去:“我都记得的!” 圣上同她说“紫禁葡萄碧玉圆”,却又调笑说那些外面的葡萄没有她那种奶甜味,云滢把圣上的寝衣口拉开一些,叹了一口气:“七郎,你这是葡萄籽吗?” 隔着一层几乎没什么用处的衣衫,云滢能明显感觉到郎君的轻颤,她醉醺醺的,手上也不会控制力道,反而叫人愈发难耐,圣上倒不是在意这一件衣裳,只是觉得云滢喝醉了明日起来会头疼。 “阿滢,咱们别说了,朕不动你了,咱们快睡好不好?”圣上没有被她的酒灌醉,反而是被云滢说得面红耳赤,他握住云滢的手轻哄,“朕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与你玩闹,阿滢不也喜欢吗?” 云滢摇摇头,她委屈道:“我晕得厉害,可又精神得很。” 圣上那份旖旎的心思几乎全部打消了,他怕云滢是醉得厉害,也顾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状,吩咐人去备醒酒汤,云滢却用手指抵住了圣上的唇,她歪着头枕在榻上,迷茫道:“我喝一点牛乳就好了。” 这个很容易,虽说皇后爱喝的鲜牛乳保存不能过夜,不过只要圣上吩咐一声,皇后总是能喝上的,但是云滢的意思却不大一样,她嗅着圣上的衣服,那中间既有酒味,也有牛乳的味道。 圣上瞧着她一路向下,心跳得厉害,他从来都舍不得她做这样的事情,但男女情热,他或许也是饮醉了酒,竟然一句阻止的话也说不出来。 江宜则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准备什么时候好进去服侍,圣上与皇后亲昵说笑的声音断断续续,间或有男女燕好时的动情气音,后来皇后好像便喝醉了酒,说话高一声低一声,过了一段时间皇后的声音便不明显了,只有官家偶尔的低声气喘。 他透过层层帘幕的遮掩,偶尔窥见了一点灯影在屏风上的轮廓起伏,心都绷紧了,见旁人也有心回头张望,忙将脸色一沉,摆出总管的派头,低声呵斥道:“看什么看,不要你们的眼睛了!” 圣上叫人进来送水的时候面颊上还有未褪的红意,青丝微湿,稍有凌乱,领口也敞着,隐隐透露出女子留下的红痕,倒不像是君王临幸嫔妃,反倒是皇后来占了他的便宜。 云滢迷迷糊糊地躺在枕上,眼睛明亮有神,她不明白圣上为什么要捂住她的口,不叫自己同他还有婢女说话,她现在精神极了,能说得很。 她饮了酒,泡浴有利于她醒一醒,可是中间却会更加难受,因此圣上也就只是让人拿了干净的巾帕和热水进来,没叫人额外再备浴桶。 “阿滢消停一会儿好不好,明天朕同你到湖上泛舟还不好么?”圣上怕她明天一觉醒来会被自己喝醉的模样气死,无奈地劝说道:“你今夜说了好多话,留着些明天再说好不好?” 云滢被温热的巾帕擦了身子,又用清茶漱口解酒,重新躺回已经收拾好的床榻上,她被人紧紧地搂在怀中,枕在郎君的胸口,虽然知道应该听圣上的话好好睡一觉,然而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似的,还是打破了这片寂静。 “官家……” 他叹气应了一声“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阿滢还想要什么,朕让人给你寻来。” “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想和七郎说说话,”云滢抬头轻抚圣上的眉眼,不知不觉,心里就像有一方活泉那样,往外倾泻着欢喜,她亲了亲郎君的下颚,声音有些许惆怅的欢喜:“我特别特别喜欢七郎,也想和官家有许多儿女,就这样夫妻静好地过上十辈子。” 圣上略怔了怔,随手替她掖好被角,怜爱地揽紧了她:“朕也喜欢阿滢,不过我们不要很多儿女,咱们两个能过一辈子就好了。” 如果说他一定要有一个继承人,东宫的名分定下来就够了,再让云滢为他生几个嫡子出来,对于皇位的传承与稳固而言固然是一桩极好的事情,但是想想她身体撕裂的痛处,圣上私心里却是有些舍不得的。 吃药也好,稍微牺牲一点夫妻愉情的快活也罢,多子多福的福气比不过她能这样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七郎,我还想同你说一个秘密,我在心里藏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同别人说过。” 云滢的眼皮渐渐开始打架,支撑不住睡过去了,“我前世的时候,第一次远远看清官家轮廓,好像还是在佛寺里的梅花树下,你与主持闲庭漫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到底七郎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你会喜欢上我吗?” “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圣上的声音并不见什么慌乱,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天底下没有谁会不喜欢你的。” “可是我只想叫七郎喜欢我呀。”云滢的手无意识地抓在圣上的衣襟上,她的面上有淡淡的倦色,“因为我喜欢七郎,所以你不能不喜欢我,也不能去喜欢别人,现世不许,来世也不许。” “就算我将来老得不成样子,走到奈何桥边的时候,七郎也一定要把我认出来。” 云滢认认真真道:“我很好骗的,人喝了孟婆汤,或许眼睛也会花,可官家不行,你一定要等在那里,等着我来找你,然后一眼将我认出来。” 圣上的手一顿,这样的话似乎是笃定她一定会比自己活得久一般,不过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自己长她那么多年岁,山陵早崩也是常事。 “算啦,”云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这些很无聊,她从圣上的怀中起身,懒懒地转到了另一侧:“我听长辈们说,过奈何桥是有时辰的,过了那个时辰便投不了胎,郎君别在那里等我,那样太寂寞了。” 传闻中黄泉两岸开满了曼珠沙华,又说奈何桥下鬼魂累累,如果圣上真的很早离开她,她也不会想象到圣上会在与尘世奢华相距如此巨大的地方孤寂地等了她好多年。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不会叫郎君等我太久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发出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绵长呼吸之声,然而圣上却被云滢的一句醉话拂得心绪纷乱,他低头看向已经睡着的女子,哪怕她有可能说的只是一句醉话,也叫人感慨莫名,轻轻地在喝醉了酒的妻子颊边印下一吻。 “好了,朕一定会等你的。”他望着妻子恬静的睡颜,忽然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脸上,滑入绣枕消失不见:“阿滢的眼睛是天底下最好认的了。” …… 云滢翌日醒来的时候圣上还躺在她的身边,她用手覆住眼睛,稍微按揉了一下周围的穴位,她看圣上睡得还好,强忍着额头的疼痛,抚着头蹑手蹑脚地下榻,却被皇帝捉了个正着。 “七郎怎么会在我这里?” 云滢略微有些吃惊,在她的认知里,圣上这个时辰不是在见大臣就是在批折子,她平常就容易睡过头,如果说睡过了早朝,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 “是今天事情少,还是郎君惦记我,所以早早回来了?” 云滢略有些惊喜,但是她看着圣上眼中清明里略带的戏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般看着我做什么,官家昨夜把人灌醉的帐,我还没有同你算。” “朕今日便没去上朝,”圣上悠闲地撑起身子,向她展示她昨夜的所作所为,云淡风轻道:“都将朕伤成这幅模样了,娘娘觉得是谁该来算谁的帐?” 云滢的头“嗡”地一下,像是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那一点酒意瞬间都没了,皇帝不上朝,和皇后一同睡过头,这可比她一个睡过头要严重得多。 偏偏圣上又来逗弄她:“朕又不是铁打的,被你这只狐狸精吸了元气,哪里是一日半日能缓过来的,总得卧床休养一阵,才好继续供着你吸取天子的元阳。”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云滢的唇角,那里柔嫩的触感叫男子心猿意马,却叫云滢的脸都白起来了。 “七郎,你真的没上朝?”云滢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的手指陷入自己的长发中,紧紧握住其中一股,神情比昨夜醉酒的时候更加委顿:“那官家派人到前朝说了没有?” “朕夜里饮酒睡得沉些,晨起也醒不过来,”圣上一本正经道:“你昨夜又是俯低下去服侍朕,还叫朕爹爹,要朕叫你心肝,说喜欢朕,又是说将来要给朕殉葬的,弄得朕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陪着你一道精疲力竭,到了天亮才睡下。” 圣上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坦然地与云滢对视,然而当他看见云滢的眼睛里慢慢有眼泪的时候也不免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披衣起来拭掉她的眼泪,收起那些玩笑话。 “怎么就招惹到娘娘了?”圣上这个时候也不好叫宫人们进来服侍,只好叫云滢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询问她是怎么回事:“朕原先不也是这样服侍过阿滢的吗,要是娘娘不愿意,以后咱们再也不这样的了,阿滢快别哭了,你哭起来不会更头疼吗?” 醉酒的人喝得没了记忆还好些,这都不算什么,但如果是旁人在一旁不断地提醒,帮助这个醉鬼回忆,那就另当别论了。 阿滢这般面皮薄,夜里喝多了当然没有束缚,但是现下却是一点事都受不了了。 云滢的头当然是疼的,但她倒不全然是因为自己疼,“我耽误七郎处理大事了,美色误国,这可怎么办?” 圣上这才反应过来她害怕的是什么,轻笑了一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指望你起身服侍朕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早上朕起身的时候阿滢还在拽着朕的衣袖不肯叫人走。” “然后朕就把那身衣裳脱给了阿滢抱着睡,到前面去上朝了。”圣上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她的长发,云滢的头发最是厚密,光滑水润,要是被她揪下来一截也叫人痛惜:“朕回来后哄着三七玩了一会儿,把他累睡了,这才来陪阿滢午睡。” 圣上伸手将床帐撩开,叫她瞧见外面天色:“如今正是咱们两个素日歇晌的时辰。” 云滢听圣上这样说,心才放下来一半,她喝完酒之后,对一些事情根本就不记得了,只隐隐约约记得圣上是拿来过几本原先已经被下令禁止她看的图册,叫她念来着。 “七郎之前不是不许我看那种讲述男女之情的书么。怎么自己私底下藏了这么多?”云滢不敢置信道:“七郎总不会都读过吧?” 皇帝原先觉得这种书把她带坏了,总有许多手段对他使,没想到私底下都是藏着掖着的,到了她喝醉的时候才拿出来叫她念。 她逐渐想起来好些,恍然大悟,“我为什么叫郎君爹爹,那不是因为你给我的书里就是叫我一边捧着叫你尝,一边……” “阿滢这个时候一定是饿了的,”圣上白日里说起这些多少有些尴尬,他将云滢的眼泪都擦干了,递了一杯茶给她润一润喉咙:“你这身子当真经不住折腾,稍微碰碰便要睡一日的。” 云滢本来也不是很想回忆昨夜的自己,她饮毕茶后,见外间内侍在这个时候摆膳也觉得不好意思,她坐在床上与圣上闲谈:“郎君是怎么把三七哄睡的,你也教教我,他中午总是不睡,叫我头疼。” 皇帝神态自若道:“朕给他念了一会儿折子,问他该怎么办,这孩子刚在乳母那里吃够了,自己便躺在床榻上睡着了。” 小孩子也是懂得父母之间差别的,圣上虽然待这个小儿子很是疼爱,但也只是相对于其他君主对待自己的长子,并不如云滢那样温柔慈爱,他念的都是些文臣们写到书简上的拗口文字,有些文字三七听懂都费力,更何况一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娃娃被父亲问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就算是不想睡也会阖上眼睛,逃避这个试图逗弄自己的严父。 如果三七大一点之后,再更聪明一点,知道他爹爹身上那种难闻的气息叫做酒气,就知道这个大人是酒后在拿他寻开心。 “后来朕又叫他坐在身上从福宁殿绕了一圈,抱着他掂了好几次,他咯咯笑了好一会儿,估计也累了。”圣上面上略有笑意:“带孩子确实是一件体力活,朕收拾他一个就已经觉得自己有几分疲累,平日里阿滢要照顾朕的后宫与皇嗣,不知道要有多辛苦。” 云滢叹了一口气,捂住自己的脸,觉得今日乳母见到圣上这样的好兴致,恐怕也得吓一跳,回头让岫玉拿些金银首饰赏给她才好,“七郎不用把功劳往我的身上揽,您的这些旧爱照顾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就连三七我管得也不比官家多上太多,您何必觉得我辛苦呢?” 她平日里不算太忙,嫔妃们的请安虽然没有免,可也不如秦庶人在的时候那么勤,有时候皇后起晚,还会有宫人去告诉嫔妃们,叫她们先回去。 吃穿用度都不必管太多,自有内廷按例发放,云滢每个月核对账目,几乎也没有什么出入:“七郎忘了,这宫里叫人操心的事情还在后面,柔嘉和延寿过些年就得寻驸马,总得晋一晋她们生母和养母的位份,还有把封地封号定下来。” “不过好在两位公主年纪相近,我想着将来咱们叫内侍们在汴京城附近的忠厚人家里寻一些合适的郎君进宫,叫公主们隔着帘子相看,倒也能省一回事。” 国朝的规矩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外戚干政,驸马的家族可以通过公主获得荣耀和地位,但是却无法获得权力和施展才华的机会,因此大多数公主的郎君在她们本人看来并不算如意。 这一点云滢也没有什么办法,世情家规如此,皇帝也不会愿意自己将来的女婿对朝政指手画脚,那些有才华的读书人与世家大族视与皇室联姻如入虎穴。 因为公主入门,根本不会遵守婆家的规矩,譬如燕国长公主的驸马,与燕国长公主和离之后,反而在外面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至于那种没读过书的农人,虽然能诚惶诚恐地伺候公主,但与金枝玉叶的公主也谈不到一块去,也是另外的一种悲哀。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朕看来,偏偏是朕的女儿才最不好嫁。”圣上想想自己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不由得感慨万千:“反倒是三七,他将来是要继承朕的位置,在姻缘上相对而言也能快活一些。” 云滢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不过她笑着斜睨了圣上一眼:“神宗皇帝一位皇后,先帝有两位皇后,七郎有三位,您的儿子要是有四个五个,那倒是真快活,陵寝里面都放不下这么多人。” “小醋坛子,今天怎么又想起拿这桩事来揶揄朕?”圣上心下微动,握住了她的手,“要是有来世,朕一定等着阿滢,等你来的时候再娶亲。” 云滢不知道昨天晚上她念的话本里有没有这段剧情,只是嗤然一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下一世说不定便是我做男子,我是要在上面的。” 圣上本来是有心试探她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现在看来竟然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心下微微失望,但旋即也就平复下来了,他瞥了一眼云滢:“昨夜娘娘也是在上面的,朕叫你下来你也不肯,和孩子一样。” 云滢的面颊生出红晕,她下榻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圣上把她抱到桌前,舀汤递给云滢尝一尝,“不过阿滢要是个男子也好,起码不用生孩子,这是头一遭好处。” 江宜则没听见帝后在床榻里面说什么,骤听得圣上同皇后说这些,几乎没忍住轻咳了一声,看着圣上看向他,连忙为圣上与皇后各斟了一杯桂花酿。 官家要是对男子有兴趣,首先惊讶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内侍,该是云娘娘才对。 “那官家要是也体验一遭女子的痛,我可舍不得,”云滢笑过以后看着桌上新增的酒酿,不免有些疑惑,“都知今天怎么给官家和我上酒了,往常我与陛下可是不饮酒的。” 江宜则面露难色,他倒是不敢说这些话,但是圣上却不觉得有什么,神色一如平常,“朕偶尔觉得娘娘还是喝醉一点好,不过昨夜你喝得那么醉,今日倒是不用了。” 美人醉酒,才更多了几分滋味,从前他倒是没怎么尝试过,反而错过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云滢心里被圣上的无耻弄得生气,但是她面上还是得给圣上颜面,悄悄在底下用绣履碾了碾圣上的皂靴,反而被圣上压住了绣鞋,挣脱不出来。 …… 圣上一向是不大愿意皇后怀孕的,这叫宫中人很是惊奇,毕竟从前也只有过君主为了不叫有防备的女子怀孕才会千方百计寻求避孕之法,还没见过皇后压倒六宫,独宠好几年却也情愿不怀孕的。 这要是当年老娘娘在的时候几乎是会被皇帝气死的,不过先太后现在不在了,太妃也不太管事,一切都随着帝后的心愿,前朝的臣子当然也不赞同圣上这般行事,但是圣上也不是一味强势的君主,偶尔会同臣子们适当露出软弱之处。 曾弘毅已经被擢升为枢密副使,他这几年眼见着云娘娘恩宠一时无两,倒也没想过自己去做这个恶人,但是中书令郑公却不是这样想,他是皇帝当年的老师,眼见太后去世,圣上与皇后迟迟不准备再要子嗣,几乎也觉出自己肩上的几分责任,想要同几位同僚偶尔劝一劝圣上。 毕竟膝下只有一个皇太子,总是不够保险的,如今皇帝正是生育子嗣的好年纪,而云娘娘也是风华正茂,她将满二十,这个时候人年轻,恢复得也快,万一将来皇太子有什么不妥当,帝后再想生就有些困难了。 郑公进来的时候,官家正在御书房里批奏折,天子一如既往地沉着深思,如果身侧没有一个短胳膊短腿的小儿子爬上爬下,倒也不坠君主的威严。 曾弘毅看见皇帝当年的老师进来,立马站起身回礼,他是圣上当年的伴读,私下里也是执学生礼的,他一脸严肃地想要退出去,却被郑公开口留住:“曾相公可是事情已经禀完了,见了老臣便想告退?” 这不是事情禀告完了的问题,他要同皇帝说的事情早就完事了,这个时辰还留在书房也不是因为圣上对他的特殊荣宠……主要是为了给圣上带一带太子,不要叫圣上为了太子分心,但是又得回答一些太子千奇百怪的问题。 官家做了甩手的掌柜,但是他不成,曾弘毅被太子问得满头冒汗,官家就在那里看折子,冷眼看着他从一开始的从容自信变得满头冒汗的狼狈。 ——他今日简直是飞来横祸,皇帝随机抓的壮丁,他也没办法,扪心自问,他在家里照看自己嫡长子和幼子的时候,都没这么尽心尽力过。 “老师今日怎么过来了?” 圣上见曾弘毅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知道叫他一个内阁大学士、枢密副使带孩子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也就准了他的奏请,让内侍给郑公赐座上茶。 “官家,老臣今日进宫,是风闻朝中奏议以皇太子之名为圣人建造一座恢宏佛寺,不知是真是假?”郑公不好一开口就提到内廷皇后的事情,见到皇太子也在这里,不免诧异:“我朝太子向来在五岁开蒙,十岁接触国事,不想官家这样早便令太子批阅奏折了。” 圣上虚握着拳,挡在口边轻咳了几声,昨夜云滢又有些疲倦,如今他们的孩子可不是当年那个被囿于一方木床的小婴儿,有的是精力和嗓门,小孩子精力太旺盛,难免会吵到皇后,所以就被他带到前面来玩了。 有些平常的折子加印的印玺并不是那方传国玉玺,而是另外的印宝,相对于传国之宝而言会更轻一些,圣上起初叫江宜则看他往已经批好了的奏折上加印,仔细别弄反了,把折子发还出去叫臣子们笑话。 正好曾弘毅过来,见到圣上伏案疾书,而身侧的江都知正在看着皇太子,不免恭维的时候还带了几句调侃,结果正好被圣上顺势留了下来。 “皇后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太好,晨起疲倦得厉害,人心也容易慌,朕怕太子吵到娘娘,就带到这里来了。”圣上的神色也不大好,面色略有些不佳,叫郑公一眼就能看出来。 圣上皱了眉道:“这几年朕的精力也有些不济,远不如先帝,不早早将太子带在身边,万一朕与皇后早早去了,他一个稚子无依无靠,难当国家重任。” 郑公与皇后素无来往,其实平常对内廷是没有过多了解的,只知道皇后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深受圣上宠爱,而官家也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没想到圣上会突然说出这种令人伤感的话。 圣上说起来这些倒是面不红心不跳:“朕原本也不大信奉佛教,只是皇后近来病了好些日子,朕每每见她精神不佳,心里时常不安,想着她生养懿仁之前原也十分康健,建造佛寺也该是由皇太子的名义来。” 江宜则研墨的手微微一抖,圣上与皇后昨夜到底是怎么累到的,当然也不会有人比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更清楚,云娘娘前些日子生了一场风寒,官家忧心地日夜亲奉汤药。 那份体贴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叫宫内嫔妃的心躁动了好些日子,官家差点把两位在御苑里穿着稍艳丽些的嫔妃送出宫去,反而是皇后将人留下来了。 前两日娘娘彻底好全了,自然也有与官家亲热的心思,内廷又奉了许多新奇东西进去,后半夜云娘娘记起来官家今日还有早朝,帝后才勉强停下来,圣人本来就晨起困难,圣上又有心体贴,顺带就将皇太子一并带来了。 “皇后这一病,内廷里便有些不安生,有两个从前册封的低位嫔妃甚至还在皇后病榻前簪戴芍药艳色,朕瞧了也觉得不妥,皇后却还为她们开脱。” 云滢说这些娘子原先是服侍官家的,被退回母家也没有其他去处,还不如在宫里面看着她同七郎是怎样情好蜜浓,叫她们气死算了。 圣上几乎没叫郑公回话的机会,虽说中书令是他少年时代的老师,圣上不停,他也总不能打断皇帝说话,“朕近来也有些心气浮躁,皇后不许朕随意大赦天下,朕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才有这种想法。” 郑公是听说过圣上近些日子心情不大好,但是官家说的这般严重,还是叫他没有想到,皇后正身子不好,圣上又是一心一意地照料着皇后,这个时候谈圣上为皇后做这些举动不合适,好像是他才有些不合时宜。 “官家钟爱皇后,臣本不该多言,只是官家以爱惜天下民力故已经停了两度选秀。” 郑公看着圣上也略有咳喘,毕竟圣上的身子不好,这个时候提起来似乎有心相刺,不好往下接着说,“而此时为皇后大兴土木,似有不妥,娘娘自从诞育皇太子后一直无所出,官家突然建造佛寺,几乎是叫外面人都清楚,圣人近来身体不佳。” “朕也不愿意如此,奈何岁月不饶人,朕与皇后身子都有些欠安,只要皇后能好起来,外面的人怎么议论,朕也不在乎。” 圣上低头去勾小儿子的手,那种来自幼儿的无忧无虑与圣上眼中的忧心忡忡所形成的反差莫名叫人心生感慨:“只可惜太子将满三周岁,朕与皇后看遍朝中也没有寻得合适的太傅人选。” “若是老师……”圣上抬头看了一眼郑公,轻声叹息:“不过老师年近花甲,朕当年已经够令老师头疼了,如今再请老师来教导太子,实在是有些不忍心。” 郑公当年三四十岁,管束太子极为严厉,当年官家还是太子,心性贪玩,两人也没少斗智斗勇,如今圣上也人过而立,对师长尊敬,两人那些过往的经历反而变成了昔年值得回忆的温馨趣事。 “圣上这是哪里的话,君为臣纲,官家说什么,臣一定会万死不辞!”郑公低头行礼,“承蒙官家与娘娘不弃,还令臣为太子太傅,臣定当悉心教导,万不敢负圣上所托。” “老师若能出山,朕同皇后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圣上面色露出欣喜,他见郑公不再提及皇后之事,便让皇太子出来拜会郑公:“朕令礼部选一个好日子,令太子行拜师礼,朕与皇后择正副使送束脩之礼到老师府上,还望老师笑纳。” 有官家之前的话,郑公也不觉得给一个三岁的太子启蒙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些,他没有任何推辞就应了下来:“臣家世受皇恩,臣虽风烛残年,亦有心为陛下尽力。” 朝中大多数官员到了七十岁才会乞骸骨,他这个年纪带太子,皇帝必然也要指派另外的年轻人跟着,不会太吃力。 “臣之孙辈多有长成,唯有先妻幼子膝下尚有五岁之童,若官家不弃,臣斗胆举荐臣孙玉梓为太子伴读,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皇帝本来就是有看中郑氏门第的意思,他愿意举荐当然再好不过,毕竟太子又不是只有一位伴读,将来为东宫的筹谋自然是越多越好,“举贤不避亲,老师愿意如此,朕自当应准。” 江宜则看着圣上与郑公一应一答便将太子的课业提上日程,不免有些可怜地望向皇太子,然而太子不知道是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并不讨厌上学,行礼之后静静地坐着,听圣上与臣子说话。 第 84 章 皇帝命人送走了郑公,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做这件事虽然早有预谋,但是并没有和云滢商量过,云滢还是希望孩子满了五岁再去读书的,之前一直都是帝后二人在教导皇子在识最基础的字。 他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太子,温和地同儿子说道:“懿仁平常便喜欢读书,郑公为国家栋梁,当年教导过爹爹,现在教你也合适。一会儿你回去同你阿娘说,过几日爹爹亲自送你去书房好不好?” 懿仁看了一眼他的父亲,从榻上跳下来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叉手礼,白嫩的手背上还沾着一点红色印泥,那罗汉榻相对于太子的小胳膊小腿还是太高了,看得身边服侍的内侍心惊。 “儿子会同阿娘说是儿子自请入书房读书的,不会叫娘娘说爹爹的不是。”太子对能早日启蒙似乎并不像是旁的孩子一样舍不得离开爹娘须臾:“阿娘肯定是舍不得责备儿子的。” 圣上虽然存了怕被妻子说教的心思,但儿子自己能看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他稍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懿仁,跟着郑公读书同跟着爹娘还有曾相公可不同,你若书读得不好,会遭人打手心板。” 说起来圣上对这个儿子确实是额外宠爱了一些,有时候他不懂事,云滢作势要打,他心里都有些舍不得,曾弘毅更是不敢对皇太子动手,哪怕是被问得狼狈,也只是含糊其辞。 但是郑公,是真的会打人。圣上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下自己的长子,这个人脾气上来的时候真的连太子的屁股都敢打,除非懿仁像他一样少年御极,否则少不了挨一两顿打。 “那也是因为儿子做的不对才会叫人打我,”太子平静地应答道:“爹爹对儿臣寄予厚望,儿子若不能做得好,郑公忧心,操之过切也是常理。” “阿娘常常教导儿子,天下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又言为君者需谨言慎行,昼狱夜书,闻圣人之言,虚怀若谷,礼贤下士。” 太子走到圣上的膝边,深深一礼,声音却还带了些稚童的奶气:“阿娘还说,爹爹每日鸡鸣便要起身,一日在内廷的时候屈指可数,夫妻也只有午间与夜间见面,爹爹册封儿臣为皇太子,受天下臣民瞩目,若不早早开蒙,如何早些为爹爹和娘娘分忧呢?” 圣上很少喜怒形于色,但是自己的儿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圣上还是稍微一滞,他注视懿仁很久,忽的一笑:“这些都是阿娘教你的?” 云滢自己这些年也读了不少书的,对朝政虽然不大关心,但是偶尔也会过问一句两句,劝郎君少生一点气。 她的柔婉就像是治愈人心底怒气的一剂良药,圣上每每动怒,见到皇后柔柔地依靠在他肩头,揽住他的颈项,都不必开口说些什么,圣上的怒气自然而然地就会消下去,开口同她说话的时候带了些平和温柔。 只是圣上眼中的皇后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平日里他对待妻子,是要比对太子还要下耐心去哄,叫一个半大的女孩子教导一个小孩子,圣上反而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太子摇摇头,“除了阿娘教的,还有儿臣这些日子看着爹爹批折子,心里这样想的。为君者享受了天下人的供养,能给自己心爱女子最好的一切,不能抱怨辛苦,但是儿臣身为人子,却想早一些为父亲分忧。” 圣上现下或许称得上是作为君主最好的年岁,有了近二十年为君的经验,处理朝政得心应手,精力也最是旺盛,也有心爱的女子与孩子在侧,可以从容不迫地教导下一任帝国的君主。 因此他虽然偶有疲倦劳累,但也不会轻易开口抱怨,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也会这样想。 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哪怕小孩子说几句贴心的话,心里的疲倦也会一扫而空,甘之如饴。圣上面色缓和,他含着笑意去问:“三七今日怎么这样乖,你想要些什么,爹爹叫内侍拿给你好不好?” 江宜则在一边看着太子与圣上父慈子孝,心不由得感叹一句,皇太子果然是圣上与皇后亲生的儿子,虽说素日的神情与圣上别无二致,但对官家说起话那些甜言蜜语却如皇后一般信手拈来。 “爹爹要是想赏我些什么,不如和阿娘给我再生一个小弟弟和小妹妹,”懿仁被父亲抱到了怀里,他不假思索地看着圣上,小声请求道:“两位姐姐都不和我怎么玩得来,我素日也见不到,不如请阿娘再生一个,叫我来和他玩。” 柔嘉公主跟着母亲,几乎是不会有机会到福宁殿来的,只有圣上一个月会去见自己的女儿三四回,延寿公主这两年病好了许多,但是跟着养母还有太妃住在一起,小小年纪,倒是会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了。 皇帝在做君主的方面远比做一个父亲擅长,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给了云滢生下的孩子,剩下的女儿自然要少一些,而这些孩子一是庶出,二来她们的母亲也惧怕皇后的妒忌与圣上的禁令,不敢叫孩子总往福宁殿来。 圣上轻笑出声,他捏了一下儿子的鼻子,笑着道:“你一个就够朕与你阿娘操心的了,哪里还有闲心生第二个?” 太子却摇摇头,“我和阿娘说,阿娘是同意了的,说叫我来问爹爹。阿娘还说爹爹在娘娘怀我的时候还许给公主洛阳封邑,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这个确实是夫妻枕畔私语,要是云滢不同孩子说,太子肯定不会知道。 圣上略微顿了顿,把三七抱到自己怀里,教他认奏折上的字,而后抱他站到了自己书房中的山河舆图上,“懿仁看这图上,河流之畔便是西京洛阳,爹爹用你名义为阿娘建的佛寺也在此处,等以后你阿娘生了小妹妹,又或是你再大些,朕让钦天监择个出游的日子,咱们过去一起看看。” …… 云滢今日等着圣上与三七一起回来用晚膳,没想到郎君会传话说同孩子在前面吃,让娘娘不必等着他们父子俩,等到圣上回来的时候,三七已经困得不成,先被乳母抱到侧殿睡了。 “七郎果然是说到做到,是个实诚君子,当真带着孩子出去了一日,不叫我沾手半分,”云滢伸手去解圣上的衣裳外衫,替他解开了腰带,吩咐人送水进来,主动给他按一按身子,“又要见大臣,还得哄孩子,肯定辛苦坏了。” “朕能有什么好辛苦的?”圣上淡淡一笑,握住了云滢的手,语中微有感慨:“阿滢确实是给朕生了一个好儿子。” 云滢经常会被郎君夸赞,因此她对这些好话都不大疑心会因为什么事官家才会夸奖她:“在七郎眼里,我和三七哪一点不好?你成日夸我也就算了,孩子还小呢,万一被圣上宠爱太过,反而轻狂,对他不好。” 圣上摇摇头,按住了云滢替他按揉的手,他笑着亲了一下妻子柔嫩的掌心:“阿滢还好意思对朕说这个,你平日里同孩子说朕许给他妹妹的东西,惹得他同朕讨要弟弟妹妹,这件事你说怎么办,朕到哪给他变一个出来?” 云滢面色微红,两人在床榻上说话,她现下是跪在圣上的身后,只好稍稍环住他,把郎君内里的衣物都悄悄宽褪了:“夜里不用那个,七郎过几个月不就能变出来了吗?” 第 85 章 皇帝由着云滢来替他除去衣物,轻声一笑:“那岂不是又要服侍娘娘一年,叫朕看得见又吃不下?” 云滢原本是看在三七的份上,有几分想再给圣上生育一个孩子的,听他这样调侃,没好气地松了手,嗔他道:“又不是叫官家吃一年的素,偶尔这馋猫还不开荤吗?” 她故意羞圣上道:“七郎不是也觉得那东西虽然昂贵,却不如咱们两个你中有我更好些,我若有了身孕,官家岂不是越发没了忌惮,我不喂孩子,反倒都便宜了官家,七郎不喜欢吗?” 本来在夫妻之事中圣上便是愿意俯低的,他去握住妻子的手,面颊略带了些红:“阿滢胡说什么呢,你怀着太子的时候朕也不敢怎么轻薄你,万一再有身孕自然也一样。” “七郎说的是,”云滢侧支着头歪在一侧的枕头上,青丝如瀑垂下,遮掩了她内里的风光与狡黠,“官家说不要孩子那咱们便不要了,可是今夜我忘记叫宫人预备东西,七郎快些梳洗,咱们叫人进来熄烛睡觉。” 她方才已是有意撩拨,圣上岂会想不到皇后是在故意逗弄他,便笑了笑,自己躺在了外侧,吩咐宫人进来把灯都吹了,只留两盏,“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夜朕也累得很了。” …… 话虽然是这样说,然而太子想要一个弟弟妹妹的愿望,过了几个月便实现了。 圣上与皇后原本就是在一处就寝的,夫妻情好,三千宠爱在一身,皇后子嗣稀薄才是罕事。 原本圣上刻意不想叫皇后再有身孕,两人才很久没有动静,等到圣上默许不必呈送避孕之物时,福宁殿的宫人心里都明了,明年这个时候宫中大概又要添一个皇子或者是公主的。 云佩听到皇后重新有孕,她换了非诰命女子所穿的礼服入宫探视,云滢素日只与圣上还有皇太子在一起,姊妹各有各的日子,也很少相见,得到云佩递的牌子立刻就允准了。 御苑春景如许,生机盎然,云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修剪妥帖,跟在身着正红色皇后常服的云滢身后虚扶着她,远远看着,竟还像是少女一般。 云滢如今的穿着妆扮自然是按照皇后的规格来的,她容貌艳丽,穿着正红的衣裳,头上簪戴华丽的头冠也同样压得住,只是因为这样浓丽华艳的色彩与平民的浅淡色礼服对比,云滢反而有些嫉妒云佩的洒脱与淡然。 “二姐姐这些年在外面倒是逍遥得很,比我在宫中还要滋润许多,”云滢看了一下云佩的面颊,不无感慨:“我都有些羡慕你。” “娘娘羡慕我做什么?”云佩陪在她身侧,闻听皇后这样说,不禁掩口而笑:“外面的女子不知道有多羡慕娘娘与圣上,郎才女貌,帝后夫妻相谐,子孙上也有福气,外面的人都说,这生男不如生女,就算是儿子做到宰相,都不及皇后娘娘这般能令家族显赫。” “那他们这个时候生一个好女儿倒是正好,等到十二三年后正好是圣上与我为懿仁选太子妃的时候,”云滢浅浅一笑,语气中稍有欢喜:“可是如今想即刻叫女儿做妃子是不成的。” “那倒也是,官家独爱圣人,旁的娘子当然入不得圣目,”云佩替她选了一朵十分艳丽的花朵,簪到了皇后的象牙冠上,“我不过是一介平民,手头稍微宽裕一些也全是仰仗圣上与皇后,怎么就叫娘娘眼热了?” 云滢这些年也有心叫二姐重新择选一个丈夫,她对长生的情意逐渐淡泊,可也没有瞧上哪个官家拟定的进士或者民间风流多情的翩翩少年郎。 “你少在这里装可怜,分明是你眼界太高,五陵年少者众多,二姐姐竟然一个也没有看上眼,大姐姐前些日子递了家书进来,说是好几位子弟倾慕二姐,都被你拒绝了。” “娘娘见笑了,”云佩在外面的生意风头无两,倾慕她的人有的图财,有的为色,她阅尽千帆,竟无一人可以叫她心中再次泛起涟漪,便也没有再委屈自己心意的必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云滢身为皇后,这些琐碎事自然无可避免地要管一管,她浅笑着点了一下云佩的额头:“这些年也不见你去寻他,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为着立皇后,册封东宫,已经赦免过一次天下犯人,长生无亲无故,被贬谪到苦寒之地除了云家里的人大约也无人挂心,原本是猜测着罪减三等,长生大概会回来寻云佩,可是这两年一直没有动静。 云滢作为局外人,其实倒不觉得云佩要一直等着丈夫回来寻她,如今云佩的地位随着她一同水涨船高,明明年纪渐大,但是汴京的婚姻行市却十分受青睐,长生恐怕就算是遇赦放还,也不敢回来寻她。 官家有两次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位未婚的二姨,也打趣皇后对自己的姐妹约束未免过分,皇后之姊、东宫姨母,当然应该有一份应有的尊荣,怎么连一个孺人都没有? “我的宅子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带,他来寻我,不是比我寻他方便得多吗?”云佩叹了一口气,并未有太多波澜:“娘娘,要是他都不愿意来寻我,我又何必强求呢?” 世间的男女总有些自己解不开的死结,云滢也不多劝,只是笑着叫云佩尝尝新从上林苑摘来的樱桃,“七郎前些日子还带着臣子们去了一趟上林苑游玩,叫这些人自行采摘樱桃,但他们所能拿到的樱桃都不及宫中这些香甜多汁。” 云佩捏了几颗樱桃,有皇后宫中的侍女帮她用细长的金勺剥出核,沾着乳酪递给她,云佩陪皇后聊了一会儿,等到远处传来圣驾行近的声音才对云滢告退。 皇帝同自己妻子的姐妹自然不好多见面,云滢吩咐人送了她出宫,才起身去迎圣上。 云佩如今虽然没有诰命的衔儿在身上,可她的用度和一般的商户还是不一样的,身上穿的是绸缎,车内摆放的也有御赐的瓷器。 官宦人家的娘子也经营铺子,只是不动手,而是坐在幕后劳心,她有官家皇后撑腰,当然日子格外滋润些。 车夫是一个忠厚沉默的老实人,他见自家娘子已经挡上了面巾坐到车里,驾车之前先问了一句,“不知道娘子可要归家?” 云佩端坐在车中,她看着桌案上云滢赏赐的奇珍异果,摇了摇头,扬声吩咐道,“到东郊松柏坡去,我要见一位故人。” 东郊有许多坟茔,又因为亲人为了纪念故去的亲人,常常自发种植松柏怀念他们的高尚品行,也被人叫做松柏坡。 那里有些坟头都已经要被风沙吞噬磨平,但云佩每每从马车上步出,登高远眺,总能望见那郁郁葱葱中,自己想要找的那一座。 她的皇后妹妹并不知道,长生早就死在流放遇赦赐还的途中,他的衣冠冢立了已经有两年了。 云佩就着婢女的搀扶,拿着盛满了果品的食盒走到那心心念念的一处,见坟墓前满是带有露水的鲜花,淡漠的神情上不免露出一笑,像是清风拂过那般浅:“袁夫人来过了?” 袁夫人,便是向她传报长生死讯的女子,她艳色过人,坊间传闻,她甚至曾经到宫中去侍奉过君主一段时间,但是因为那个时候如今的皇后已经是椒房专宠,这一点流言不攻自破,只能满足登徒子们对皇家的一点肖想妄念。 长生被流放前的一段日子,最后见过的人也是她。 守坟的老者点了点头,因为两位贵夫人,他对这个墓主人也有几分印象,听说这衣冠冢是一位内相的,但奇怪的是,又有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每年都会来祭拜他。 云佩不用侍女,自己低头,将果品都放在了“故夫周长生”这块墓碑的面前,碑上朱砂红艳如血,仿佛是昨日才立的一般。 她立在众多坟茔之中,清风吹拂,听取松涛万壑,凝视着墓碑上的字久久无言,末了,才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长生,我又来看你了。” 他说过要与她白头偕老,即便是将来年迈被安置到西内,两个人打叶子牌也不会太寂寥,但他终究是没有活过二十岁,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的年纪。 夜里宫中有宵禁,他们的每一次相遇都是在白日,然而他们的关系永远见不得一丝光亮。 但便是在这样的深宫,他们还是像一对战战兢兢的罪人一样依偎在一起,如飞蛾扑火,汲取着每一寸光亮与热,稍有不慎就被烧成灰烬。 如今的她手里所握有的权势与财富是从前一个小宫女不敢想象的,可每次看到墓碑上的朱砂,她还是会珠泪盈眶。 风吹低处,露出一方淡紫色的裙角,显出一位衣着略显普通的美貌女子立在松柏之外。 她像是一位官夫人,然而她随行的仆役却大胆地站在了她前面。 这个仆役不是为夫人挡风,他白面无须,即便有些沧桑痕迹也掩盖不住原本的文弱清秀,他直直地看着原处的一切,近乎贪婪,却又一声不吭。 这一看便很不合规矩,然而那位官夫人却并没有阻止,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才发声。 “周大哥,你真的不过去看看吗?”芸娘见他眼中微有红意,不免哂了一声,言简意赅地扎心道:“你夫人哭了。” 第 86 章 他人沧桑了太多,边境苦寒,他一个内侍本来就是无亲无故,自然也不会有人帮衬。 虽然圣上已经对他彻底放心,现在大约都不会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但是在云佩的心中,他还是维持从前的样子才好。 芸娘见他打了一个手势询问,悻悻道:“云娘子没有嫁人,圣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有几回想要撮合,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不了了之。” 她回家之后丈夫知道她也受了很多苦,而她也知道区区一个小吏如何对抗世家大族,他不能置母亲的性命与晚景不顾,她也没有办法违逆皇后的旨意。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天底下除了家国大义,没有什么比性命更要紧的事情,女子的贞洁也一样。 人只要活着,便比什么都重要,是歹人想要来侵犯弱者,而女子自己本身并没有丧失内心的贞洁,袁家也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而苛求已经受到了折磨的儿媳再次因为礼法上吊自尽。 因此他们夫妇二人约定旧事不提,依旧做一对夫妻,加上因为皇后被废的事情,四周的街坊也不敢询问,圣上也有心补偿他们,她的丈夫很快得到了一份新的调令,两人举家搬迁,后来又生儿育女,倒也算得上是和和美美。 她如今也算得上是官宦人家的夫人,但是她同丈夫对待长生却始终是客气,甚至敬重的。 她的丈夫敬重他,是因为如果没有长生,那她大概也等不到范相公来,她便被皇后赏赐给别的内侍折磨玩乐,而她敬重他,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内侍比起宫外这些男子,更像是一个男人。 那个圣上转身离去的月夜,周围的内侍和宫人都对她避之不及,皇后因为将这个女子弄到手付出的精力与财力早已超过原本的预期,他们都知道这个女人是皇后拿来做什么用的,当她失去在皇后眼中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大概也不会被送回去。 内侍对待女人的时候是自卑的,但强烈的自卑有时候会衍生出更强烈的需求。 但是长生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内侍,听说皇后身边有几个亲信一些的宫人都喜欢他,只要他愿意,将来做到皇后身边的大长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却丝毫不避嫌疑,同她说了很多话,问了一些她家中的情况,还开口向皇后讨要一个女子做对食,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机会。 她被凝清殿里的内侍们起哄,和长生一起到那种内侍和宫人时常私会的僻静处,他却并没有在这具叫无数人垂涎的身体上发泄那种来自身体残缺而更强烈的兽|欲,只是平和而宁静地问起她,愿不愿意助他做一件天大的事情。 这件事会死人,或许会比在坤宁殿被折磨得还要惨烈,但是皇后也必将会被拖下水,轻则囚|禁终身,重则被废赐死。 芸娘那个时候知道自己无法反抗皇后,过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可长生同她却不是一路人,他大概有一个很好的前程,她虽然愿意,但是却也不免问一句为什么。 “我身如草芥,自然没什么好可惜的,但是我的妻子不一样。”他的面上虽然没有笑意,但却在提到他妻子时眼里十分柔和:“她本来就应该是天上的云,书香门第,笏板满床,不该陪我这种污泥里的卑贱人度过一生。” 他们在宫中加在一起只独处过一两个时辰,但是她却将他话语里的妻子知道了个大概。 那个宫人的出身其实很好,也是个爱做梦的姑娘,她给自己的对食做了一双鞋,说是只要穿着它,就算是走到天边去,也终有一日能回到她身边。 那双鞋芸娘没见过长什么样子,不过今日长生脚上穿的这双却与之前当今圣人放在箩筐里的手艺活有几分相似。 后来他服毒的时候也没有半分犹豫,只是叮嘱了她一声,如果有一日出了宫,就要好好地奔前程,把宫中这些不堪的过往忘记。 只是她却愈发好奇,那个女子会是谁。 直到那日在贵妃的蓬莱殿里拜别贵妃,她瞧见个与贵妃坐在一处的女官,日光照在她的面容上,露出无尽的忧愁与美丽,不知道为什么,贵妃娘娘宫里面的人都是开心的,只有她在笑里也带着寂寥。 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认定了这位女官就是他口中的那个人。 见到云佩她才理解,为什么长生会那样说他的妻子。 长生不知道芸娘在想些什么,他望着曾经的恋人,心底却有无限的感触。 云佩知道云滢做了贵妃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但他高兴之余却又添了一桩心事。 皇后与贵妃势同水火,然而在他看来,圣上哪怕不宠爱皇后,也并不是会为了自己心爱女子登上后位,处心积虑把无错的皇后废黜的人。 中宫在时,贵妃腹中哪怕是皇子,也未必能凭借这一点登上后位,何况贵妃腹中的男女还不知道,只有皇后难以叫天子容忍,而贵妃的手却清清白白,云滢凭借生养有功将来做皇后的几率才会越大。 芸娘恨透了皇后,而他却恰好知道皇后的另一桩隐秘事。 只有他与芸娘这种人将皇后的那个秘密说出去,才是最不可能牵连到贵妃的,等到云滢做了皇后,掌管六宫,而云佩也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从这孤寂的深宫彻底走出去,做她想做的一切。 贵妃有宠,也有身孕,他想,这大概是贵妃一生中最有可能登上后位的时候了,等到将来生下的不是皇子,又或者圣上有了新宠爱的嫔妃,贵妃再想一步登天就难了。 她本来就是娇生惯养的人,哪怕偶尔一时坎坷才会遇到他,最终也应该回到那繁华里去,他有幸得过这样一段时光就应该知足了,将他从她的回忆里彻底抹除,叫她不受任何人的指摘。 他活着与她相好,活在秦皇后目光所及之处,就像是一颗不定时会爆炸的火||药,一旦被发现,让皇后借着这件事叫贵妃蒙羞,也令云家的名声沾染污点,更令贵妃腹中那位极有可能是将来天子的皇嗣有了一个天然叫人取笑的缘由。 但是他死了,却是对云滢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她也能另觅两人,彻彻底底地放下他。 如今贵妃做了皇后,云佩也得到了圣上的赏赐和委任,周遭不乏年轻儿郎热切追求的目光,是汴京城里最自由的贵女,叔伯姊妹都不来管她。 他虽然已经老得不像当年,但是能亲眼看到这一切,偶尔能见她一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们每一个都比他好上十倍百倍,轻而易举把一个内侍在一个小宫女面前可怜的优势击得粉碎,这也证明,她值得更好的人。 把珍珠放在一堆裹着泥沙的鱼里,满是腥臭味,不见得与鱼眼睛有什么区别,只有当它重新被擦拭干净,用柔软的锦缎盛装,放在明亮的烛光之下,才会受到达官贵人的青睐、文人墨客的追捧,有资格做皇后头冠上的饰品。 “我家官人昨天听说周大哥回了汴京,在附近佛寺歇脚,想要在家中设宴请你过府,你也总是不来,说是怕叨扰人,我亲自来请你,也不见你同意。” 芸娘望着远处的女子,有了权势富贵的滋养,她比从前那惊鸿一瞥时更加美丽,若说叫长生自惭形秽也是常理:“正巧云娘子都过来了,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忍心叫她那么难过?” 云佩并不常在汴京城里住,这回也是听说了皇后再度有孕才回来进宫探望。也只有住在这附近,才有可能一时不错过,或许能等到那个他想等的人。 长生同芸娘打了手势,婉拒了她的好意,但是瞧着远处的女子,还是希望她过去劝慰一些,不要叫云佩站得太久,迎风流泪。 她按照民间夫妻守丧之礼来祭奠他三年,把这份念头断了,以后也该撂开手,就不会再伤心了。 云佩在墓碑前摆好了果品,如今不是祭奠亲人的时节,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在附近,但是等她说了一会儿话,才发现有一位夫人从远处走过来,略有惊讶,随即一笑:“许大娘子今日怎么也来了,也不见你带着孩子?” “听说这里附近新建成一座佛寺,香火十分旺盛,妾正好过来参拜许愿,晨起听见外面有挑花担子在外面,也便买了几束淡雅素净的送来,”芸娘解释道:“孩子太小,今日正好官人休沐,就叫他在家中看着教认字,我索性撒手一日。” 云佩点了点头,芸娘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擦泪,“娘子倒是念旧,如今富贵已极,心里还惦记着他一个内侍,叫我都有些羡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也有低贱如尘埃的时候,那个时候也只有他把我视作掌中珠玉,像是珍宝一样。” 云佩惆怅一笑,她本来是想再在这里站一会儿同长生说说话的,然而袁许氏来了,她就不好讲一些事,也不想讲了,“我在这里也有一会儿了,准备回去,这里风大,夫人也尽快回去罢。” 芸娘应了一声是,她回头去望,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心下微动,忽然一笑,拉着云佩的手,想要折返回佛寺里去,“左右出来一日,何不玩得尽兴些,那座流光寺里的有一口好井,水质甘甜冷冽,只是却不轻易施与旁人,我正有些犯愁,不想却遇上了您,若是有云娘子的情面,大概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云佩同这位夫人其实并不相熟,但是遇见了聊还是能聊几句的,她本来心底就有许多愁绪,又不缺布施的金银珠翠,到佛寺求一柱香祈福,散心也好,便没有多少反抗,和善地笑了笑,反而随她去了。 流光寺钟声杳杳,炊烟如线,飘渺入云雾之间,芸娘搀扶着云佩,慢慢走在山间小路,两位美人并肩而行,仿佛是山林中的山鬼,曼丽多姿,流光寺位于山腰,兜兜转转,方见到“流光寺”那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主持本不是吝啬的人,只是这口井在僧寮附近,僧人清修之所,一般是不许外人进去的,所以很少相赠,但是云佩乃是皇后的姊妹,这一点情面还是要给的。 “夫人怎么突然有诵经拜佛的兴致?”云佩对这些虽然不热衷,但也是见佛就拜,随处行善,只是一般年轻的娘子们除了求姻缘子嗣,平时都不大见来诵经拜佛。 她见芸娘似乎对佛寺十分熟稔,拜佛烧香,与主持说话也偶有禅机,不觉有些诧异。 “不瞒云娘子,我曾经时常会觉得痛苦不堪,那个时候也只能靠小时候读过的一些佛经来清心,才能度过每一夜,因此如今也常来寺庙里。”芸娘侧身,瞧向云佩道:“那时候我甚至想过出宫之后便落脚尼姑庵,不过有人给我念过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如今我也同丈夫团聚,生儿育女,否泰如天地,同我出嫁时的期盼也没有两样。” 她嫣然一笑,与云佩一同随着寺院派来的知客僧往甜水井的地方走去:“不过那个念诗的人到了自己的身上却总是堪不破,得找个人来点拨他才行。” 云佩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花树下,正有一个衣衫素朴的居士拿了盛满井水木桶往另一只中倾倒。 他吃力地将扁担挑起,云佩却顿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去。 那个人的鞋子并不像是寺中之人,虽然陈旧,但看出来还是很爱惜的。 引他们来的僧人见贵人顿住不动,以为是云娘子不喜欢见外男,连忙双手合十解释道:“这位是暂居本寺的一位方游居士,他身患口疾,一向是独来独往,偶尔会充当义工,为寺里做一些事情,他……” 云佩望着他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他叫长生,对不对?” 芸娘有些惊讶,长生同之前的变化已经很大了,但是云佩居然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避而不答,却笑着道:“瞧瞧,方才还在说起寻一个点拨的人,这不就近在眼前么?” 那鞋子到现在也不曾损坏,不知道是女儿家纳鞋的时候针脚太绵密,还是穿着它的人太爱惜。 兜兜转转,它果然带着它的主人从最苦寒的流放之地走回了她的面前。 第 87 章 云滢怀着三七的时候性情偶有急躁,人保养的虽好,但是男孩子总是更淘气一些,可能要有些肖像母亲,有时候半夜折腾得她不得安宁,连带着圣上也不能入睡,两人从一开始的爱护期待,到后来偶尔也会抱怨几句,盼着这个孩子早些落地。 不过这一胎云滢倒是有些预感,或许会是个随圣上的女孩子。 圣上如今有了皇太子,对这个孩子的期许和要求自然会少一些,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但云滢瞧郎君的意思是有些盼着男孩子的,偶尔也会有些疑惑,常在圣上面前提点一二。 “官家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不喜欢我同你有这个孩子么?”云滢轻声一笑,去夺了圣上手中朱笔,叫他歇一歇,“还是郎君的岁数上来了,人也变得小气,不肯应允诺言了对不对?” 云滢现在正是处于孕期最舒适的时候,没有出现浮肿,行走如常,用膳喝水也特别痛快,丝毫不觉得作呕恶心,反而有的时候圣上觉得自己的妻子实在是太能吃了,劝云滢少用一些。 倒也不是嫌弃她吃得多养不起,又或者折损了容貌身材,只是皇帝与她第一次有孩子的时候尽管已经做了很多功课,但云滢吐得那么厉害,圣上见她肯吃东西赏赐御厨还来不及,根本不会有心劝阻她。 现在圣上却对她的管束严格起来,怕她吃的太多,反而把孩子养得太大,生产的时候自己难受。 圣上不在面前的时候,宫人们管不住皇后,也不敢去管皇后,因此白日里圣上若是不见臣子,也会让皇后在旁边陪着看书理帐,省得她自己留在坤宁殿或者福宁殿,叫人放心不下。 她被圣上娇惯坏了,有时候脱了鞋履上榻观书,下榻的时候没有郎君帮着穿鞋,索性就不穿了,只穿着菱袜,踮着脚走到人面前,像是一只没有声音的猫。 圣上本来是不想把朱笔给云滢的,要是他不想给,云滢一个女子也夺不过他,但看着书案与罗汉榻之间那块光洁平整的铺木地面,略皱了皱眉,怕她用力去夺,皇后才刚把御笔捏住,圣上便松了手。 “怎么这样贪凉?二十岁了也不见你懂一点事,连鞋也不穿,就不怕滑倒或者着凉?” 圣上批一会儿折子,便得陪皇后说些话解闷,有时候江宜则会提前磨了墨与朱砂,然后将内里留给圣上与皇后独处。 皇帝训斥归训斥,还是拿云滢没什么办法,他将云滢打横抱起放回榻上,面色严肃,却又低头去给她穿鞋,带了些隐约的亲昵,根本吓唬不住云滢,她顺手勾起圣上的颈项,便叫他不得不同自己亲近。 “人家就是不想穿嘛。” 云滢看不清裙底的情状,但是圣上这会儿奈何不得她,皇后随便扑腾几下就能把鞋履甩掉,她柔软的玉足隔着一层厚密的菱袜抵着郎君的手,“穿上鞋子总觉得被束缚住了,还是如今这样松快些,左右只给七郎一个人瞧,我怕什么?” 她最初同圣上在一起的时候,害羞起来连足部都不肯叫他握在手心里瞧着,但如今再被圣上捉在手中,反而觉得是件夫妻间寻常的事情。 将来她瞧不见腹部以下身子的时候,少不得要人帮助穿衣着履,圣上肯俯身为她做这种寻常官宦人家男子都做不来的事情,云滢只会觉得有几分高兴。 她下榻是为了和她的郎君说话,现在圣上把她抱回榻上,更没必要穿了,云滢俯视着低身的圣上,足在他的掌心踩了踩,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笑意:“七郎快起来吧,哪有爹爹跪女儿的?” 圣上知道她可能现在下肢已经开始难受酸胀,下一步便是终日懒怠,寸步难行,心里怜爱非常,但是这种罪他也没办法代替,便扬声吩咐人进来。 江宜则今日刚交了班,进来听吩咐的是他新□□出来的徒弟,他见皇后悠闲且有些不端正地坐在榻上,裙底的生香罗袜若隐若现,而圣上却像是从地上跪着刚起身的模样,差点腿一软跪下去。 瞧见圣上这样,他简直是折了十辈子的阳寿。 皇帝倒是没留心到一个内侍在窥视什么,只是蹙着眉看向那地毯相隔之间的地段,“以后福宁殿内殿全用厚地毯遮蔽,书房也是一样。” 圣上极少奢侈,更不会在书房里摆设这些东西,书房也是内廷与外朝的交叉,叫外面的臣子们看见了也会觉得不像话。 皇后喜欢的东西虽然华贵,但也有限的几样,名贵的珍珠和鲜花,织绣华美的衣饰,对于地毯并没有什么格外的爱好,听了圣上这话反而笑着劝道:“官家快别这样,这波斯来的毯子多贵呀?” 圣上被她握住手却不回应,内侍在圣上与皇后之间,自然是更加听从圣命,见圣意如此,便知道该怎么做。 内侍应声退下,到外面去吩咐人拿些更柔软的地毯过来,圣上才继续责备她道:“你也知道这里是书房,万一大臣忽然要进来,又或者有什么急报,你就想往里面躲,几尺毯子算什么,万一一不留神出了差池,朕才真要被你惊出些事情来。” 外臣进来的时候皇后虽说也能见,但是皇后严格意义上来说毕竟不能干预朝政,云滢与圣上同起同居,又毫不避讳日日出入御书房,这个样子已经是招致朝臣非议了。 但碍于皇后有孕,她本身对外朝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圣上又爱惜她,才叫谏官才勉强少说些。 可每次这些臣子来的时候,云滢还是会主动躲进里间侧殿的内室,不见外男,虽然人们都知道皇后怕是没少在这里缠着圣上,可不见面就能装作皇后从未到过御书房似的。 虽说圣上听人吵惯了,脸皮厚得很,但能叫七郎的耳朵少些荼毒,云滢便觉得自己也是为了郎君尽过一份心了。 “江南国主说,‘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官家便不觉得有趣么?”云滢拿了一卷《花间词》在看,她倚着自己的手臂看向圣上,玩笑道:“姐夫,你不喜欢我给你生一个女儿吗?” 圣上与云滢本就是正经的夫妻,她这样总是叫他,让人不禁面上一热,她现在像是白瓷做的娃娃,禁不住人碰,但是偏偏又来撩拨。 他不想去想象云滢怀着身孕还要手上拿着鞋子,连大气都不敢出,悄悄步入深宫与君主幽会,冷着脸道:“这样的内殿朕尚且不许,你还敢到外面去受凉?” 云滢笑着说了圣上一句不解风情,她依偎在圣上的怀中:“杨怀业说我这一胎多半会是位公主,可我怎么瞧着这几日郎君便不高兴了?” 她心思敏感,又是事关夫君与他们二人的孩子,在这些事情上是再留心不过的,云滢微嗔道:“我倒是吃得下睡得着,可官家这些时日却添了许多忧思。” 皇帝自以为克制得很好,没想到还是叫云滢瞧了出来,本来只是凑巧,圣上没叫人告诉云滢,但也没想到云滢的心里会这样想。 “怎么会呢?”圣上闻言淡淡一笑,但是他的神情却并不那么轻松:“今年靖王府传来消息,八弟恐怕要不行了,杨婉容前些日子也让人来寻朕过去,说是明嫣这些时日总是生病高烧,太医说是先天不足,恐怕就是拿药材吊着也是寿数不知。” “她从未做过亲身母亲,对这个养女格外疼爱,这些日子看着人也憔悴了不少,这两件事都暂且瞒着太妃,宫人们不敢叫她知道。” 杨婉容知道皇后的妒忌,因此哪怕孩子生病,也只是遵从医嘱用药,不会拿事情来烦皇帝,之所以圣上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王昭容忧心自己的女儿,越过皇后到御前来告状,圣上才下令不许人告诉太妃与皇后。 靖王就是太妃所生的小儿子,先帝的儿子中,先帝最疼的也就是圣上这个由太后抚养的嫡子和最小的儿子,不过靖王一直也是病怏怏的,皇帝即位以后,太后给了他一处还算不错的封地,王府精致,景色怡人,是个调养身体的好地方。 不过就是这样,靖王妃和几位侧妃通房依然不见有孕,靖王比圣上小不了几岁,又是太妃所生,与皇帝血缘最近,原本太后私心里是想着万不得已的时候,抱他的孩子来充当圣上的养子,但奈何这两兄弟于子孙上的福气实在是差,她也就断了这层指望。 如今圣上有了东宫,国本已定,但是靖王府里还没个嗣子传承香火。 云滢这些时日一直被圣上拘束在福宁殿里,忽然知道这么些原本是应该由皇后来主持操办的事情,她一瞬间有些愧疚,依偎在圣上怀里的身子离开,低头道:“七郎,这些事情本来是我料理的,谁想到竟然没有人来告诉我。” 圣上摇摇头,“是朕不叫人打扰你的,八弟与延寿体弱多病,有些事朕早有预料,而柔嘉……她性情也不知道是随谁,急躁傲慢,但还是个孝顺的女孩子,将来不知道要便宜给谁,朕有时候想到这些,心中难免激荡,放在咱们孩子身上的心却少了一点。” 在他心里,无论如何,云滢和孩子自然是放在最前面的,不愿意拿这些事情来拂乱云滢的平静与快乐。 “朕如今最盼着的,就是阿滢所生的公主了。”圣上恬淡一笑,手覆上她的腹部:“但愿她能随了阿滢,是个快乐活泼的小姑娘。” 第 88 章 那个人说话算数,只隔了半个月的工夫,团里就收到了许多华美精致的演出服和许多博物馆出品的小礼物,但这些虽然美丽,可其中有一套是单放着的,用了许多层防撞材料,明明只有一套,包装却比其他所有衣物所用的盒子都要坚硬,上面写着“云滢女士收”。 那套衣服打开的时候,几乎所有没有演出任务的演员都凑过来看了一眼,那些演出服本来就够刺绣精细,面料柔软了,但是单独给云滢的这一套,却已经不单单是漂亮的演出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 和之前他答应的不同,这身衣服比晚会演出那身还要美上太多太多。 华美的衣冠在后台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璀璨夺目,珠冠大概是用象牙犀牛角的代替品制成的,上面镶嵌的宝石是她们不知道的质地,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华贵的光泽,衣物上每一寸用金银丝线手工刺绣的纹饰都显出十二分的精心……与钞能力。 云滢觉得,她穿着这一身去走秀可能回来看到衣摆沾尘都得心疼够呛,头痛维护一番得花多少干洗费,跳舞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投资方看上团里的演员展开浩浩荡荡的金钱攻势,云滢招惹的桃花尤其多,这不是第一个追求云滢的男子,在旁的同事看来,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每次有这种男女绯闻,大家多少都能跟着沾一点光,而且还多了许多嗅觉敏锐的鼻子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滢滢,你今年怎么这么多桃花运啊?” 宁绰的眼睛几乎都要粘在那些头冠镶嵌的宝石上面下不来,她用那种咬着手帕嘤嘤哭泣的矫揉作态来细数她在情场上斩获的男人:“今年三月你去演歌舞剧《息夫人》,下台就有人送你满满一辆玛莎拉蒂的玫瑰花,五月国外巡演,那个金发帅哥基本每场必到,跟着你从卢森堡到悉尼,要不是签证没下来,大概还会跟着回国,前几天又有指名道姓要你去演女一号的导演,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位……” 她看着云滢瞥来一记眼刀,立马识趣地闭上嘴,但是云滢却读懂了她吃瓜看戏的笑容。 叫这几个男人打起来,打起来! 筱筱看着这些新送来的东西,也不由得感慨那个私人博物馆主人如流水一般的花钱:“明面上说着是给团里的赞助,可要我看,这些衣服加在一起都没你那一件金贵,人家这是摆明了就想送你又怕你不好意思,我们得好处都是捎带手的借口。” 把心上人身边的闺蜜和上司还有同事都收买哄好,要接近那个自己喜欢的人还不容易吗? “你们要是操这份心大可不必,”云滢的手隔着盛放衣物的布袋轻抚,随后珍惜地把东西都收起来包好,她不耐烦道:“什么桃花运,都是几朵烂桃花,我不是把那些东西都退回去了吗,几朵玫瑰,有什么好稀罕的?” 筱筱&宁绰:这个礼物的重点好像也不在玫瑰花上吧? “我爸妈都不喜欢我嫁给外国人,我也不喜欢他那种疯狂劲儿,简直像是私生饭,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至于女一号,团里有规定,除非是那种影视特约,需要咱们去古装剧里充充场面,当女主的伴舞,怎么会允许咱们去演戏?” 娱乐圈的潜规则云滢隐隐约约知道的,给人陪酒都算好的,或许还得陪到床上,她不喜欢,像是现在这种按月拿工资其实也挺好的。 “那这个呢,请问云小姐想怎么处置?”宁绰纤细的手指敲击在坚硬的礼盒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她的笑容里满是戏谑:“你打算怎么退,这东西是定制款,根本退不回去,发货人还是江南山庄这个厂家,你想退给人家都找不到电话。” 那个人连姓名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联系方式,她打电话给人家厂家,对方也不会轻易透露给她,那个私人博物馆地址大家倒是都知道,但是云滢总不能单独告一天假,坐车给人家送过去,那时候单刀赴会,岂不成了羊入虎口吗? 宁绰果然见到云滢蹙起了眉头发愁,她笑着安慰道:“哎呀,人家送了你就收着呗,反正衣服尺寸都是按你的身材来的,你拿着还能偶尔让我们饱饱眼福,退回去人家也没什么用,不就浪费了吗?” 其实云滢听到朋友说起这些,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怎么退回去,而是生气这个人怎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电话都不留一个,然而她后来也想到了宁绰想的那种可能,眉宇反而舒展了。 “那我一会儿就去开请假条,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云滢面上不显些什么,好像还有些不高兴似的赌气,“虽然他说是要送给大家的,但这实在是太贵重了,就当给自己放一天假。” 筱筱虽然八卦,但是云滢决定下来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再说又是人家的终身大事,正主不愿意的时候起哄总不大好,她笑嘻嘻地拿出手机给云滢看:“阿滢你瞧瞧,这是咱们当时晚会剪辑的转载,你露脸的时候好多人在上面刷“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没看见人夸我。” 云滢是外场拍摄的主要人员,她本来就生得很有古典美的韵味,人又上相,要得到别人的注意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美人落泪最是惹人怜惜,配上剧本设计的故事情节,好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宫廷女子,漫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却见到了自己熟知的器皿与摆设都被放到了展览柜中,迷茫无助,但是推开门又见到这辽阔天地大不一样,远比从前的京都繁华百倍千倍,又破涕为笑,心情舒畅起来。 云滢拿了她的手机,仔细去看视频上的弹幕,似乎是有哪一条逗笑了她,截了个图用筱筱的微信发给自己,脸上带了些笑意:“这些人真能胡说,人家皇帝什么美女没见过,遇上我一个就不早朝了,那这国家还有什么指望?” 筱筱嘟囔了一句她不懂玩笑,就把手机收回去了,但宁绰弯腰将手肘支撑在化妆台前,仔细地端详着云滢的笑容,果然是红气养人,她这么高强度的训练演出,居然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憔悴。 反而嘴角有些压不住地上扬,像是想着什么美事,仿佛是偷了腥的馋猫。 她啧啧道:“老夫观你印堂发红,骨骼清奇,掐指一算,某些人最近恐怕是春||心荡漾了吧?” 云滢白了她们一眼,说了一声去,起身找团长开假条去了。 但是等走到女卫生间门口的时候,她却径直走入了一个僻静的小隔间,像是做贼心虚一样,打开方才发送给自己的那张图片,手指搭在屏幕上,放大到不能再放大。 那张图片的背景是那幅礼佛图复刻,又得到了原主人同意,因此灯光师就放心打光了,云滢头顶的那一块,正好有一方红色的印章与标注,小字模糊得看不清,一般人不留心是看不见的,但是那方印章经过放大,却清晰可见几个篆体字。 “萧景渊印” 那方印新的很,不像是存留很久的样子,大概是馆主人怕混淆真假,所以加盖了自己的印章。 …… 团长也是过来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像云滢这样的女孩子,有多少追求者都不稀奇,只是她的追求者多得有些让人头痛,团里经常被迫周旋在女演员和投资方之间,很是为难。 虽说这婚姻自由,但是奈何有些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也不好明着驳人家面子。 其实这次对方一直很礼貌,和别的富商不太一样,提供这些便利的时候也没指定一定要云滢付出些什么,这事除了在后台姑娘们那里引起了一阵轰动,他这种追求也没对云滢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扰。 那一个女子发冠上镶嵌的珠宝算来大概就有七八位数,他连共进一次晚宴作为交换的请求都没有提过。 她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云滢小孩子气一定要找人,林团长也就准了她的假,毕竟那个馆主人在电话里和她沟通的时候虽然能听得出是个常年居高临下的人,但保持距离的同时温和有礼,要是云滢真和这个人有什么,其实未必就会吃亏。 云滢打车到当初取景地,却发现门口有一个闭馆的牌子,透过月洞可以看见,里面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走来走去,可能是在修缮一些东西。 她眼中满是失落,这毕竟是私人博物馆,人家爱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管什么工作日还是休息日呢,她来的倒是很不凑巧。 所幸她长了个心眼,没叫出租车回去,否则这个地方叫车一是不容易,二来也危险。 云滢正准备打开车门同出租车司机说一声,调转车头回市里,就听见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再走?” 她有些惊喜地转身,也有一点疑惑,看向那个人的时候满是不可思议,指了指门口那块牌子,“今天不是不对外开放吗?” 他却笑了一声,避而不答,示意她上车,“计程表还在走,小姑娘,你不上车吗?” 云滢又不是第一次自己出门的小姑娘,她当然知道等待时间也要算钱,用不着他好心,但她本来就是来找他的,凭什么走? 她和司机道了一句辛苦,正准备拿出手机扫码付钱让司机走,却已经听见了对方收款到账的声音。 出租车司机已经四五十岁了,他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的别扭,不像是朋友,也不像是父女,要说是恋人吧,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云滢瞧着出租车调头离开,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有些不开心地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一块砖地,赌气问道:“你不是叫我上车吗,干嘛替我付钱?” 他这个人真的奇怪,云滢有些看不透他的举止,但是又忍不住想去瞧他,可能人的好相貌在这个时候确实是有一点用处,她偷偷抬眼,就看见那个人正满含笑意地看着她。 “你本来不就是要离开的吗,那我好心提醒你省一点钱有什么不对?”他笑吟吟地问道:“但要是你想要留下来,我当然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你辛苦跑过来,怎么好叫你付钱?” 云滢忍俊不禁,但又绷住了:“今天不对外开放,我怎么好进去,当然要走。” “你到门铃前按一下,工作人员就会开门请你进来的。”他静静地望着她:“我今天一天都在等你的消息。” 难道今天这个地方闭馆,还能是为了她吗? 云滢这么自作多情地想着,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她勉强笑了笑,“我不信。” 这个人虽说有闲情逸致去给游客做解说,但那天也算是在做宣传,可他说放下所有事情都在等她的回音,云滢却觉得这更像是蛊惑女孩子的甜言蜜语。 他能短时间积累这么多财富,又能毫不吝啬地花这么多钱投入到一个女孩子身上,必然有其他的产业支撑。 怎么,现在有钱人不推崇身体力行,带领员工每天恨不得拿出二十五个小时工作,反而把工作特别放心地交给职业代理人,都这么闲吗? “我除了博物馆地址,根本没有您的联系方式,”云滢轻声一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先生您该怎么称呼。” 她当时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去查一查到底有没有萧景渊这个人,没想到还真叫她在app上搜到了。 虽说当时有过心里预期,可云滢找到他个人资料的时候,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的人本应该是出现在大众视野的公众人物,然而他却玩起来小隐隐于山。 他也不辩解,只是引着她往里走,不经意间问起:“听说送到歌舞团的衣服都已经签收了,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云滢点点头,夸了一两句,那衣服固然很漂亮,她昨天晚上拿回家都舍不得挪开眼,看了好久好久,但她今天虽然是因为衣服来,也不想收他这么贵重的礼物,总得还给他才行,但更重要的是,她心底还有其他话想对他说。 可是这个人还不等她张口,便抢先一步出声。 “口是心非的小骗子,你哪里喜欢它了?”他的声音里还是笑着的,但是神情中却隐隐有些落寞:“你连打开试一下都没有,可见是一点也不喜欢。” 第 89 章 云滢愣在了原地,这个人是在她家里安了监控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让云小姐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变|态。” 他无奈地笑一笑,引她进入那天因为拍摄才允许外人进入的花园,按下固定对讲机,让人用无人机送来了一杯茶和一杯果汁。 “我的名片和写给你的信笺都放在了衣服的内叠层,你要是真的喜欢,一定会拿出来试穿,不会瞧不见。” 他没有刻意钻研过心理学,但对这个小姑娘是再熟悉不过的,她心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一眼就知道了。 云滢有些局促不安,她是个常有理的人,总能找出些开脱的借口,但是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小心思无处遁形的感觉。 明明他也没说什么,看着她的时候一直只看眼睛,从不打量不该一个陌生男人看的地方,态度比一般她所能接触到的成功人士都要谦和,可是这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就天生有一种矜持与叫人想亲近的矛盾感,叫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喝果汁的时候偷偷去瞥他,甚至想在人的喉结上轻轻咬一口,她一定是疯了。 “怎么不说话了?” 今天云滢来主动找他其实很令人意外,但是她自己送上门来却又不说话,他也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很喜欢那一身衣服,但实在是太贵重而且穿起来麻烦,家里没有别人帮我穿,我怕把衣裳弄脏了。”云滢轻声辩解道:“再说我虽然知道您大概不在乎这一点钱,但是我觉得人情往来,总得有来有往才行,这个礼太贵重,我没办法很轻松地回赠,所以想过来问一问。” 她小心翼翼道:“你把东西邮到我工作单位,是因为想叫我的同事和领导觉得你在追求我吗?” 如果说别人问出这种话,可能多少有一点自恋的嫌疑,但是云滢接触到的男性并不算少,她实打实地感受到了,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肯定对自己有超脱欣赏艺术之外的想法。 团长昨天和她说过了,今年电视台的节目规划主题就是国风和历史文化,这个私人博物馆主人愿意作为长期合作对象协助承担,他在省内其他几个文化名城里也有类似可供拍摄的场地和服装,这可以为电视台省一大笔资金。 这些可能不是为了她,而是有另外非商业宣传的目的,但他这么高调地把礼物邮寄到了后台,即便团长没有说,意思也透露出来了。 后面那几个重要节目的c位,如果不出意外,都会优先考虑她。 而这个意外,就是这位一掷千金的投资方不再喜欢她、追求她了。 云滢倒是很想做主演,也对这个人有一点莫名的好感,可之前团长也说过,会重点栽培她,但是被人来了这么一出,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个金|主包|养的金丝雀,靠着搞男女关系拿资源,和自己的努力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来很奇怪,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因为外来助力莫名其妙地到来与离开也同样会发生改变。 他闻言一顿,虽然他有很多种借口,可是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 阿滢身边不乏疯狂且愿意花大把金钱和时间的追求者,他是明白清楚的,他无法阻止别人与他共同追逐这份美丽,可心里的那种滋味亦有些复杂,确实有些震慑警告的意味。 “这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吗?”他轻声笑道:“我喜欢你,当然是想要叫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但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做,以后我当面送给你,不会叫别人知道。” “如果你心仪的其他追求者因为我送了昂贵的小礼物就知难而退,那岂不是正好替你排除了一个不合适的选项?”他似乎意有所指:“据我所知云小姐还是单身,你有权力拒绝我,但在这之前我也总有表白的自由。”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把那个大箱子打开,很轻松就找到了内衬的信笺,那带着香味的信纸被人拿出来放在女孩子的手心,等着她拆开。 信封烫金,很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上面熏染了“雪中春信”,淡淡梅香沁人心脾,可落在云滢的手上,反而让她觉得烫手。 就好像是他身上那种甘甜清冽的味道。 这个人确实没有骗她,信笺上那规整有力的飞白体写的明明白白,她如果不讨厌他且最近有时间的话,今晚他会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恭候她到来。 他说,他第一眼见她就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了,但随即又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叫她觉得为难,就不用回复了,也不用觉得有任何负担。 或许是因为云滢本身就不讨厌他,这种不能叫人相信的油嘴滑舌,她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反而因为这封像是高中男生递情书的幼稚笑了起来。 “我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年代还会有人给我写情书,”她抬头一笑,颊边漾出两个酒窝,“要是我知道里面会有东西,无论我会不会同意,一定会给您回音的。” “像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上学的时候大概没少有人给你写这些东西,”他的手上都沾染上了余香,同她说起这些神情还算得上是从容镇定:“我第一回写这些,总会有些不得体之处。” “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的回音,今天想着你或许会来,就不对外开放了。”他们对桌而坐,欣赏着重阳佳节的菊花盛景,可他的眼神一直都落在云滢的身上:“不知道云小姐方便赏脸吗?” “萧先生的字写得很好。” 云滢的面颊稍有些发烫,男女情意上说来也讲究一定的眼缘,以前那些人声势浩大地展开热烈追求时,她退东西的时候都是干脆利落,可他把主动权交给了自己,她反而犹豫起来了,“但我们只见过一面,从前一点交集也没有过,萧先生身边想必也不乏名媛淑女,你说这些实在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人果然是有一点吃软不吃硬的,那些富家子弟仗着有钱想要泡妞,她也可以毫不客气地把礼物还回去,可他总是这样好商好量地坦诚相待,她心里就觉得,拒绝他是一件叫自己过意不去的事情。 虽说云滢在网上根本查不到他身边有没有女人,可她下意识去看对方的无名指,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坦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叫云滢瞧:“我没结过婚,也没有交往过的女朋友,如果有幸的话,该是请你来戴在这上面的。” “谁会信你的话,”云滢小声嘟囔道:“萧先生前些年不是在国外吗,你知道我当然什么都查不到。” “我在国外的时候除了读书打工,就是在公司里面学着做事情,毕竟我父亲的遗嘱里面有说过,基金会只支付学费,其余杂用都要我自己赚取。” 他反诘道:“留学生每个学期最高打工时长是180个全天,如果要平衡学业和赚取生活费之外还要同人恋爱,云小姐是不是有些高看我了?” 她要是真的不信他,就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这些,他对云滢已经很了解了,知道她想听自己进一步讲些自己的过去,而不是质疑她。 但是现在,该轮到他问她了。 “你都没有拆开信笺,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情呢?”他垂下眸去,尽量不叫云滢看出自己有笑出来的意思,“国内目前似乎没什么关于我的报道。” 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行业里的人,云滢如果对财经没有特殊的兴趣,当然也不会有机会关注到他。 云滢本来是在心里盘算该问他些什么,但是她平时确实也见不到这样的人,忽然被他戳破最隐秘的心思,脸一下子就红起来了。 她心里本来就是额外关注着他的,有时候人坐在工作间,不知不觉就想起来那天他穿着纯红色长衫,鬓边簪着她之前所簪戴海棠的画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果然是一件极美的事情。 “我看到了复原古画上的刻印,那么独特,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说话稍有些语无伦次:“你喜欢我,那怎么就没想到我也有关注到你的可能?” “那怎么要把我送你的东西退回来?”他淡淡问道。 “喜欢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做男女朋友,萧先生送的东西实在是太贵重了,我要是喜欢你,便不会收的。” 云滢的双手不自觉互相攥紧,她看见他轻声笑了,神色反而严肃起来,“凡有所赠,皆有所求,你送我这些,我却不能回应给你同样贵重的东西,萧先生这样做只会叫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产生误解,不是吗?” 他面上却有些意外,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死物的价值都是人的需求来定的,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能叫你觉得欢喜才算真的有价值,但花费再怎么多的钱,也没有办法同你相提并论。” 云滢感受到他的靠近,但是人在原地好好坐着,却没有动一下,她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难堪。 她受到的教育让她没有办法轻而易举地对只见过一面的人说喜欢,哪怕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是他说起来却一点也不害臊,反而让她觉得两人像是亲昵过无数次的夫妻一样,分外熟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但又多了些陌生疏离的脸红与羞涩。 “在我看来,阿滢的心意比世间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因为是用钱买不过来的。” 分别了太久,他想真真切切地感受一下她柔软细嫩的肌肤和唇瓣,但是想一想又怕唐突了她,最后只是将手搁在了云滢的旁边。 “可我们不是只才见过一次……”她懵懂疑惑地看着距离略有些近的人,注视着他的眼睛,心神激荡,却又有些说不下去,“我不大明白,你怎么会这么喜欢我呀?” 他们之间差得太多太多,在现代科学下,年龄的差距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了。 “或许是前世的缘分,”他的声音略有些察觉不到的伤感,不像是随口开玩笑,反倒是有些回忆的释然:“夫妻的恩爱未尽,就算是饮了孟婆汤,总也还是会有一些记忆。” 云滢看着他,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在他们之间,似乎更像是情绪传送的纽带,她能感受到他的淡淡伤感,自己反而莫名会珠泪盈眶,最后反倒是他来缓和两人之间这种不可言说的气氛。 “喜欢本来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同,既然心里面这样想,哪怕有些难为情,当然也要说出来。”他笑着道:“那天人太多了,我怕耽误你工作,所以就没有过多打扰。” 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在工作当然要全身心地投入拍摄,毕竟是中秋晚会节目,总不可能叫一个红着眼的仕女上去,难道她是嫦娥怀里的玉兔幻化而成的吗? 还没有等云滢说些什么,包里的手机忽然就响了,她一脸歉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像是逃避回答似的赶紧到了亭子外面,接通了电话。 “小滢啊,最近有时间见一面吗,上次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对方的声音热情而慈祥,她却不自觉皱了眉,他隔着朱红色的围栏做了个口型,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云滢一边用不失礼貌的语气同对方打招呼,一边趁着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把电话拿远,小声回他:“一个导演,和你一样,也是约我吃饭。” 那是一个挺有名的导演,一般人约都约不上,可是对待云滢一个还不算是很有名气、能红遍大江南北的歌舞团演员却很热情,多少有点天上砸馅饼的意味。 出演影视女主角,是多少女星求也求不来的待遇,但她却得想办法婉言谢绝。 一方面是她觉得这个圈子不干净,另一方面也是她没有太大的志向,安安分分做自己本职工作就够了,没有必要挣那么多钱。 但是还没等云滢把手机重新拿近和对方交谈,她隔着一层围栏便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 他能看得出来云滢有些不情愿,但对于她这种量级的歌舞演员,有些人却又不能得罪,哪怕说话的时候笑意虚假,但声音却很是那么一回事。 “要是不愿意,就把手机拿给我。” 第 90 章 “真的很不巧,我和我朋友已经约过今天出去吃了……明天有演出任务,大家可能要一起聚餐。” 云滢对着手机编了几句瞎话,对方又不是能被一个小姑娘糊弄住的人,知道她是有意拒绝,不免冷嘲热讽了几句,云滢一边应付着,另一边听见他的话微微怔住,下意识就同意了。 他接过来之后粗略地看了一眼云滢给对方的手机备注,正好听筒里传来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他还没有等对方把这句话说完,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 “萧景渊,你怎么把电话挂断了!”云滢听见那声摁断的声音后目瞪口呆,她看着上面果断利索的拉黑显示,人慌的不行,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我不答应归不答应,可总不能直接挂他电话的。” 她不想答应是一回事,但是这种有钱有人脉的人就算拒绝,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云滢遇到过不少这种人,心里再怎么不爽,表面上也不敢把人逼得太狠,她的职业生涯还长着呢,万一以后对方通过圈子人脉封杀她,那她将来怎么办? “礼貌是对人的,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我不挂断,难道还要和这种人多费口舌吗?” 云滢这么叫他全名,当然是生气了的,但是他却坦然自若地把云滢手机还了回去,随手打了个电话,趁着对方还没接听,笑着道:“对待这种想吃天鹅肉的癞□□你好言好语,却对我这样气急败坏,阿滢,你讲理吗?” 电话接通,他简明扼要地同助理说了些几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笑吟吟地问她:“好了,有什么好同我生气的,你晚上同哪个朋友去吃饭,这里太偏僻,我开车送你好不好?” 他垂眸无意扫了一眼云滢的手机页面,轻笑道:“不用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了,以后他不会对你造成困扰的。” 那个人也不会有机会再给云滢打电话的。 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他平日里也常常这么叫你为难吗?” 云滢那阵后怕带来的生气还没有消散,就被他气笑了,她对待陌生人和对待亲近的人客气程度当然不一样,有些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似乎是有恃无恐,对待亲近的人随便,反而对陌生人好得很。 “你同他怎么一样,”云滢本来就没有和人约着出去吃过,她莞尔一笑,莫名轻松下来,“你不是喜欢我嘛,我随便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她优越的腿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四个台阶的高度,同他只隔着一方浅浅围栏站立,“今晚我和朋友出去吃饭,那萧先生有什么安排吗?” “是的,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他看到她轻松跃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下意识伸出手去环住她,到了一半才停下,装作自然地收了回来,无奈笑道:“如果能得到你的允许,我想做你的司机。” 她本来以为他会说起那家已经订好的餐厅有多么好吃,菜品多么昂贵,位置有多么抢手,一个漂亮且不是那么有钱的小姑娘面临这些诱惑的时候总会不那么坚定的,但是他并没有问额外的话,甚至也不问她和谁去吃。 “你能让我搭车,我有什么好不同意的,简直是求之不得,”云滢故意道:“我还是第一次和他吃饭,也不知道他选餐馆的品味怎么样,爱喝什么样的酒。” “他……是你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吗?”萧景渊看着云滢满面的明媚,不像是方才那样的不情愿,面上的笑意反而浅了:“是哪家餐厅?” “他是自己上赶着来的,我父母现在不会催婚的,”云滢忍着笑意道:“是市中心的棠棣馆,约的是下班之后,晚上六点,谁想到我今天请了一整天的假,现在到吃饭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能回去化妆打扮。” “那怎么可能,棠棣馆节假日一向都是提前预约的,更何况今夜的位置不对外开放……”他下意识去反驳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假想敌,但对上云滢亮晶晶的眼睛与探究的神色,忽然就将话顿住了。 “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云滢看他半侧过身子去,顺势又站到了他的对面,略有几分捉弄过人的讨好补偿,“我们今天吃的到底是什么呀,我还没吃过他家的菜呢。” “阿滢,”他轻声责备道:“我以为你方才是没有答应我的。” “萧先生都能这样亲密地称呼我了,难道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觉得我是变相地答应你吗?”云滢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面红耳赤:“你怎么这个时候装起正经来了?” 那家棠棣馆不管是不是他家的产业,包场都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云滢欣赏着他被自己反驳住的样子,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你难道不觉得你有些像是败家子么,这么多的钱一声不吭地打了水漂,萧先生,你图什么?” “除了你,还能图什么?”他压下莫名的心绪,回望着云滢那双充满年轻活力的眼睛,蓦然一笑:“你今天难得清闲,行程里只有一桩吃饭似乎也太单调了一些,你们女孩子平时都喜欢做什么,逛街买东西,还是看电影?” 云滢每每与他对视,总觉得那深邃英挺的五官似乎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叫她有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他们已经是很多世的夫妻,无数次在此地重逢,离别又圆满。 “看电影我可以,不过我平时都只爱宅在家里,”云滢忽然想起来那天的3d立体复原展览,满眼期盼问道:“我能再看一次那天的表演吗?” 她既然都说出口了,他就不会有拒绝的可能,厅子里的机器重新运转起来,帷幕徐徐拉开,工作人员将遮挡游客与文物之间的护栏都撤走,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与虚拟形态复原的古代帝后。 展厅一片寂静黑暗,唯一的光亮被赋予在活起来的古画人物身上,音乐缓缓响起,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袭来,将人带入那无边的幻景。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在那深谷流水的源头处有一处隐藏的寺庙,身着华服的帝后在内侍宫人与僧人的簇拥下,对面容慈悲的神佛顶礼膜拜。 他们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但也会有求于神佛,皇后依偎在君主的身边呢喃低语,倾诉着任性的请求,皇帝就这样看着她,从一开始的不赞同到应允。 画面一转到了夜晚,那是在公展上没有的画面,帝后夜间在床笫间私话,窃窃之声几乎 “我这一生早就别无所求,只是人总是有些贪心,我希望能永远做七郎最喜欢的女子,同官家永生永世都结为夫妻。”美丽的皇后卸去所有的珠翠纹饰,散开一头长发倚在换了寝衣的君主身边。 与白日里国母的矜持华贵不同,晚间的她仿佛是灵动的少女,半躺在自己心爱郎君的怀中,忽然又有些寂寥:“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若有来世,我们真的能重逢吗?” 被妻子当做依靠的文宗皇帝怜爱地去拂开她的头发,轻轻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怎么不会,哪怕是相隔天涯海角,我们总还是望着同一轮明月,阿滢只需要乖乖地等着,总有一日,郎君会在人海中寻到你的。” 不同于那天拍摄的时候,女演员要通过敬业的面部表情管理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融入进去,现在的云滢是一个旁观者,静静看着巨大水晶体里的悲欢离合,恩爱缱绻。 仿佛就这般将自己的一生都看过了。 她的眼中渐渐凝聚晶莹泪珠,模糊了视线,却没发现身侧的人正如画中人一样瞧着自己。 云滢少女读书的时候也会有些矫情,她喜欢看无厘头的大话西游,也喜欢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每个少女都会幻想,将来有一天自己的心上人会驾着五彩祥云来娶自己,也会如痴如醉地读过当年才女的华丽文字,“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只是向来心是看客心,人却已经是剧中人。 人有团圆也会有离别,但是当新生降临,我还是会将你拥入怀中的。 水晶体中的帝后,他们的故事已经随着时代定格,被历史尘封,他们相视一笑,隔着千年的时光望向画外的男女。 他们仍然是这样有无限可能的年纪,有一生的时间去重新认知彼此,相识相知相爱。 第 91 章 皇后怀有第二胎的时候理当是比第一胎更平稳一些,但是宫中正有许多事情要由皇后操持,云滢操办过太后的丧仪,对这些也熟练了许多,只是增调了协助的女官,没有把权柄交付给别人。 圣上对嫔妃们从来不会亏待衣食住行,对待其余的外戚虽然不如像是对待现任皇后母族这样宽纵厚待,但是每年应有的赏赐总还是齐全的。 然而或许是顾虑到内廷分权的隐患,天子对嫔妃获取权力的约束一向很严格,对她们的言行举止有许多限制。 自从云滢做了皇后,圣上便没再赐给过别的嫔妃协理六宫的权力,君王不踏足内廷,嫔妃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死恩荣全在皇后一念,平日里的六宫还是风平浪静的,很少敢闹出什么捅到坤宁殿里的事情。 延寿公主身体弱得厉害,圣上虽说忧心,但也明白皇室孩子的夭折也有许多,他似乎是提前知道什么似的,早早就吩咐了安排公主的丧仪事宜。 若是明嫣真不幸早夭,早些预备也不至于仓促,而若是能冲喜,来瞒一瞒勾魂的小鬼,或许也能对公主的身体有一点作用。 这是圣上在后妃们面前亲口说的,并非是出自皇后之口,杨婉容与王昭容当然也没有什么异议,也不敢对皇后生出怨望。 但是云滢望着明嫣生母与养母这样可怜,从前的那一点龃龉倒是慢慢没了,她晚间将头发都散开用热水洗了,枕在圣上的膝上闲聊,“七郎,等你三十五岁半整寿,或者太妃六十岁整寿的时候,咱们不如再封一次六宫,多少叫宫里添一些喜气。” 宫中便像是一片永远平静着的湖泊,除非是皇子公主降生,又或者是贵人丧葬,几乎很难有什么波澜,这些年宫中没有增添新的人口,反倒是太后辞世,太妃公主病重,除了皇后近来有了身孕,竟然没什么大喜事。 “这些旧时的嫔妃也入宫有许久了,娘娘要是想加封她们也说得过去,”圣上对于云滢说什么向来都是愿意听从的,她主管内廷,这些小事当然做得了主:“不过阿滢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大度,连为人请封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我只是有些时候觉得,她们也挺可怜的,”云滢享受着圣上替她擦拭发丝,指挥他用浸染了刨花水的篦子再一点点梳顺,这样会叫她这头青丝更加光滑黑亮,“或许是七郎给我的东西太多,我也有心肠做一做菩萨,七郎内廷里的娘子几乎都比我年长,深宫长夜无聊,偶尔封一次位份,谁不高兴呢?” 圣上对待旁人近乎严苛,对她却有千百万种纵容,云滢既然日子过得顺心如意,人又做了母亲,比之前多了不少淡定从容,叫云滢也多了些皇后的雍容气度,她起身环住天子的肩颈撒娇:“我也喜欢凑热闹的呀。” 皇帝想了想延寿公主的寿数,面色沉静,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她青丝间穿梭,“不过一点小事,都依你就是了。” 他的孩子之中,也就只有皇长子和皇长女如今还好,若说册封,少不得带着周婕妤,而抚养过孩子的杨氏与生育过的王昭容也要晋封,但是请封的名单既然云滢还没主动同他说,有一些额外隐晦的意见便不必提,反倒叫云滢的兴头会被冲淡。 “阿滢想封谁就封谁,左右也不缺那点俸禄,”圣上亲了亲她的脸颊,“明天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朕让洛阳的钱氏新送来一些名品,先在花房里养一养,明天送过来给你簪在头上。” “哪里是小事了,”云滢见圣上对册封不关心,想着的却是她的头发,不是很赞同皇帝的说法:“七郎少年便是天子,天下之父,无可复加的尊荣,哪里知道嫔妃们把这些都当做天大的事情。说起来我最近听人说起前些时日您去见柔嘉,好像婕妤向您说起什么婚事,那是什么呀?” 云滢虽然对嫔妃们有些东西是必定不会给,但对于皇帝去见儿女是从来不会横加干涉的,人的心若是在你这里,只要仔细呵护,总不会丢,他要是想要走,即便是贵为皇后,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圣上“唔”了一声,淡淡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燕国长公主的女儿丧夫后看中了周家的一个后生,周氏想要请朕赐婚。” “那七郎是没有同意吗?”云滢想了想,圣上是不轻易为人做媒的,也就之前说过些云佩的事情,云佩不愿意也没有强拉一对鸳鸯,如果圣上答应了周婕妤,那肯定会叫人拟旨,皇亲国戚之间联姻,自己不会不知道:“郡主婆家那里竟然也肯放人?” 燕国长公主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本来破格晋封做郡主已经是很难得的荣耀了,但是可惜后来的命不大好,先是父亲因为被圣上这个舅父知道夜宿酒肆而与长公主和离,自己在夫家便有些失势,紧接着又丧了丈夫,她还没过三十岁,想要再婚也不是什么错。 “这些事情朕是不情愿管的,寡妇与鳏夫原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够吗?” 圣上微蹙了眉,他倒不在意云滢会知道周婕妤殿内的消息,只是想一想最近的事情,多少有些忧愁自己的女儿:“柔嘉这些时日也该请个女夫子教一教了,虽说是公主,但读些书,知道一些道理总也是好的。” 她是个很聪明活泼的小姑娘,但是身份尊贵,难免性情有些急躁傲慢,不肯听人劝,圣上叹了口气:“琴棋书画之中她最喜欢书法,就请人进宫先教一教,若朕得闲,也会去看看。” 云滢想起来三七开蒙就已经很早了,但是他这个姐姐却还没有读书,也就应承下来:“我让人到民间选一些书香门第的女子或者妇人入宫,教导公主也是绰绰有余的。” 圣上想起自己的女儿那一日穿戴已经有些发旧的衣物,小心翼翼地问宫中的传言,心里也稍微有些不快,他望着拨弄发丝的妻子,“说起来如今宫中子嗣不多,朕预备等到柔嘉七岁的时候也赐个正经的封号与她,将她挪到外殿去交由傅母看护。” 皇帝像是很关心自己的女儿,但是云滢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像样子,他要赐正经的封号,但是又没说汤沐邑的事情,甚至还要挪宫,大约是周婕妤或者公主有什么不妥,竟叫圣上要把人挪到外面去与母亲分离。 “小孩子是哪里得罪七郎了吗,还是周氏说过什么不妥当的话,叫七郎生气了?”云滢能知道周婕妤殿中的动静,忍俊不禁,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是不是柔嘉吃醋的那事,我又不是不知道,反倒是七郎介怀。” 她这一胎有几位太医私下瞧过,有几分把握能瞧出是一位公主,皇后也没有瞒着人的想法,毕竟皇太子都有了,她再有一个女儿是锦上添花,七郎也高兴得很。 不过柔嘉公主大抵是有些闹小孩子脾气,想要博取一些圣上的怜爱,但是一个五岁小女孩的心机谁能瞧不出来呢,云滢听了只觉得好笑,圣上不提起来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据宫人说,官家当时的脸色稍有些难看,只是强压着气问柔嘉,那些恨生帝王家的话是谁教的,然后同公主温言勉励了许多的话才离开。 虽然公主说是自己想的,并没有别人教,但后来身边伺候的人还是换了一批。 圣上许诺给皇后腹中公主的待遇不要说柔嘉与延寿,就算是本朝开国以来的公主之中,都不会有这样的大肆封赏,柔嘉原本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皇太子的待遇远胜于公主就算了,可是皇后现下有了自己的女儿,她也会害怕圣上不会再来看自己与母亲。 延寿公主所能从圣上这里得到的关注如今也比柔嘉公主多一些,柔嘉或许还不明白这种关注不如没有的好,只是小孩子的内心总会有些失落。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是奈何帝王对待自己儿女的态度总是与他们的母亲分不开,圣上在内廷里总归还是能随心所欲一些,对待儿女自然也会分出亲疏。 或许他对庶出的女儿们已经像是一般的君主那样好,甚至比寻常的凉薄帝王还要好,可是有了与皇后之女太明显的对比,公主就觉得这样的爱太单薄了。 毕竟国朝的公主都是到了出嫁才有正式封号与实封,若是不得皇帝欢心的女儿,哪怕陪嫁相对于贵族十分丰厚,但实封却少的可怜。 “六局从不曾克扣公主的用度,官家要是不信,自己寻了账簿看,我是懒得管的。”云滢在他面上亲了一记:“只是七郎是生谁的气,可得同我说明白了。” “你原来是都知道的。” 圣上颇有些意外,他印象里的云滢并不是这么能忍让的人:“她不敬嫡母,责任原也在周氏教养得不好,所以朕打算把她交给女夫子调|教,省得身边人聒噪,叫公主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在公主生母与柔嘉之间,皇帝当然会偏心自己的女儿,但是在妻子与庶女之间,圣上的心又不自觉偏向皇后:“有些东西朕想给的时候自然也就给了,但是她不能伸手来要。” 感情是需要长期陪伴才能形成的,即便是有天然血脉的联接,君主也未必会对自己的儿女有太多的感情,他喜欢哪个后妃的孩子,想额外多给些什么,也不是子女可以指摘的。 享受宫廷比民间百倍奢华的锦衣玉食不说恨生帝王家,感受到君主无情凉薄的一面便说恨生帝王家,圣上当然也不会高兴。 像是延寿,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母不得皇帝的喜爱,还有多病的身体,圣上对她虽说也有牵挂,可心中早早做好了准备,倒也不会太悲痛。 柔嘉已经渐渐知道攀比索爱,这是孩子的天性,不是身边人的挑唆也会有这种意识,但是她这个年岁大概还不清楚天家亲情骨肉原与民间不同,皇帝作为天下的君父,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他一句话就可以剥夺人的富贵权势乃至性命,云滢从没有忘记过,圣上有那么一段时日,是想为了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赐死养子的。 在天家,感情没有先来后到的分别,君主的深情与凉薄从来都是并存的,他们对一个人倾尽全力地好,必然会有另外的人为此伤心。 也便是柔嘉是个公主,若是庶出的皇子,就算是五岁这样稚龄的借口,也不敢这样明晃晃地问官家他以后还会不会来看自己,爱自己多些还是爱妹妹多些。 圣上大约也不会对一个非云滢所出的皇子表露什么父子情分,叫他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生在帝王家,有些时候男儿身还比不了公主更随意一些。 不过圣上的偏心确实是有些没边了,她的女儿连封地与封号都想好了,但是其他的公主都没有实封。 “小孩子的话有什么好计较的,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您要非得计较,我不给周氏加封就成了。” 按照旧例,柔嘉公主所能得到的待遇已经是公主中很不错的了,母凭子贵,周婕妤也没被人为难过,而圣上出于偏私才会格外优待皇后腹中的孩子,云滢对小孩子间的吃醋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但是也不代表她会愿意向圣上提议,给柔嘉公主和自己女儿一样的待遇。 云滢有心岔开这话,她轻声笑道:“我怎么瞧如今的内廷竟然不是官家的,反倒像是我的,每日瞧着这些美人蔫哒哒的倒也没什么意思,赏赐一些鱼食,就能叫这水里的鱼儿活泛起来,方可博我一笑。” 圣上倒也不反驳这种说法,反倒是将手伸入了她的衣襟,轻拢慢捻,稍沾染了些风流,“要叫阿滢笑一笑也着实是一件难得的事,你这人总是爱哭的,舒服了也哭,不舒服也哭。” 云滢啐了他一句不正经,从他怀里轻轻挣脱,自己叫了侍女进来服侍。 只不过那些侍女才听了皇后的吩咐进来,又被圣上吩咐退下了,临走前还钩下了珠帘,避免那室内偶尔泄出一声女子轻柔的低吟。 宫闱私语,原本止于御榻枕畔,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传到宫外便改变了味道,闹出一桩极大的事情来。 一日朝中休沐,圣上正在内殿给云滢画眉妆扮,却见福宁殿的宫人慌慌张张过来禀报,但是见到嫌弃圣上画眉技艺退步的皇后,却又将口闭上了。 圣上顿住手,面色微沉,“怎么了,什么事情慌里慌张的?” 第 92 章 云滢将圣上停在自己蛾眉上的手挪开,怕圣上一不小心画歪了,笑吟吟对那个宫人道:“你说吧。” 那宫人低声应了一句诺,向圣上福身道:“乐安郡主携郡马求见陛下。” 圣上休沐的时候也不是完全的放松,一旦有事情禀报依旧得往前头去,他皱了皱眉,起身将手中的眉黛放到了一边,倒也不是问宫人,只是也会疑惑:“她进宫来做什么?” 皇帝虽说子嗣稀薄,但是几位活到成年的姊妹却有许多孩子,只是这些隔了一辈的皇亲国戚同皇帝见面的机会远远比不上她们的母亲,圣上有时候都记不住谁是谁。 不过乐安郡主与皇帝也只差了七八岁,幼时得外祖父的宠爱,那个时候还是常常能见到皇帝,因此出嫁的时候破例被封为郡主。 但是后来母亲同圣上没什么情分,连带她也难得进宫见舅舅一面。 “这个时候寻朕,倒不像是什么好事。”圣上俯身亲吻了云滢的额头,见她云鬓低挽,肌肤细腻如雪,不免心里也觉得这时候旁人来请见有些不识趣:“人入了宫,竟然也不知道向娘娘先递牌子,回头也该叫燕国长公主责备她一番。” “七郎的外甥女都嫁人了,哪还有动不动叫母亲斥责人的道理?” 云滢闻言正在挑选侍女手中的耳珰,准备戴了同圣上一起出去,圣上却说让她在妆台这里坐着不用起身,自己往外转了一道屏风见人:“之前成婚的时候也不过是让他们在外殿磕个头就算了,今日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来请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乐安郡主既然没有求见皇后,选择休沐日直接来福宁殿见圣上,或许确实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云滢如今身子重了些,起身也不方便,圣上既然这样说了,便依旧慢悠悠地在挑选首饰,并没有起身的意思,隔着一道屏风听外面说话。 圣上虽然对这个外甥女的感情淡了很多,但还是吩咐人引进来了,然而乐安郡主进来请安的时候,圣上便明白那宫人为什么有些瑟缩了。 郡主的发髻都松了,几缕碎发垂在面颊侧,显得十分凌乱可怜,如弱柳扶风。 而出身周家的新任郡马比郡主还要惨些,他颊侧有一道长长的鞭痕,一直蔓延到领口处。 “舅父,您得给婠婠做主啊!”她顾不得自己形容狼狈,甚至有意将自己的狼狈渲染得更惨一些,她更咽道:“奴今天与郡马出城游玩,路过郊外农田,谁想到那马受了惊吓,自己跑到农田里去了。”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谁想到对面正好有一个马夫赶了车过来,说是我们的马踏坏的是云家的田垄,他下车就抽出马鞭,将母亲赠予我的马抽个半死,郡马有心去理论,可谁想到……” 乐安郡主抽噎地叫自己的丈夫靠近,向皇帝露出丈夫身上的伤痕,“那个马夫知道我们是从长公主府中过来的,反而愈发有恃无恐,说长公主府的马车怎么了,郡马又怎么了,区区七品小官,连云府的地面都不配沾,打的就是我们。” “他最后还抽出匕首将那马杀了,奴同郡马连座驾没有,一路走回了皇城中。”她生怕圣上会因为皇后而心软,哭得凄惨真切,“郡马替我挡了好几鞭子,若是不走得快些,恐怕那马夫还要杀了我的。” 圣上就是对乐安郡主没什么情分,但是也不会放任一个民间的奴婢伤到自己的侄女,声音里也带了些怒气:“什么人家的刁奴,即刻叫京兆尹出去将那人拿了惩治,你们先下去歇一歇,朕让太医为郡马治伤。” “舅舅,我身上也流着萧氏的血,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您怎么能这样偏袒纵容!” 乐安郡主如果只是想叫圣上杀掉一个马奴,当然不会这样辛苦地自己走回来哭诉,她虽然没有裹脚,但是也同样是娇生惯养,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汗都打湿了胸前鼓鼓的抹胸与褙子边缘,“除了圣人的母族,普天之下还有谁家敢明晃晃地打皇族的脸面?” 皇帝对皇后的母族是前所未有的优待,本朝历代后妃都未得过此等殊荣,连带着手底下的奴婢也气焰嚣张,更何况云家明显就是有意针对长公主府,原本是打一顿泄气,可是他们表明了身份之后便直接杀马,还打了天潢贵胄,这几乎是公开同长公主府和周氏树仇。 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心里气得不成样子,堂堂郡马被皇后母家的奴婢打了,这几乎要将她气死,偏偏真的如她所料,圣上在听到她说的话之后,明显顿了一下,声音似乎都刻意放低了些。 本来她守寡二嫁,京城内外便已经有些流言蜚语,说她是孝期就与现在的丈夫勾搭上了,父母也因为圣上带着皇后出宫游玩而被迫分离,如今的丈夫出身周婕妤母族,又是在皇后的族人那里受辱,她若不能在圣上这里争一口气,以后在京中也是没脸见人了。 京中姓云的书香门第,显赫权贵自然只有皇后母族一家,但是圣上在明白之后,即便还有些怒气,下意识还是看向屏风后面,只是乐安郡主还没反应过来圣上是什么意思,只当舅父是被云皇后的容色迷昏了头,因爱生怕,知道是云氏的奴婢为非作歹,便选择看不见。 “臣受些伤并不要紧,只是郡主出身宗室,恶奴欺主,狗仗人势,臣也是中过功名,家中姑母入内廷侍奉君主,焉能见宗室蒙羞?”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又为陛下生育了东宫,理当严格约束母家言行,而不是纵容外戚,令陛下为难。” 他颈边的伤痕火辣辣地疼痛,但谁料还没等他说完,几根案上的御笔已经被人拂落到他伤痛处,若不是在御前不能失仪,他差点痛得叫喊出来。 “放肆,福宁殿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圣上见美人屏风后的女子已然起身向这边行来,十分不悦地瞥了一眼郡马,天子凛然之怒,叫他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发声。 云滢本来是在内殿坐着等圣上回来替她挑选珠翠的,听到乐安郡主在外面哭诉,哪里还能坐得住,她搭了侍女的手起身,步出屏风外面:“官家,若真是我家里出来的人,便叫京兆尹直接问罪就是,不必顾及我的颜面。” 这种狂悖言论幸亏不是云家近亲自己说出口的,虽说由奴婢说出口来也带了几分这样的意思,不过外人也拿不到真凭实据。 燕国长公主在宫中冲撞过她以后已然完全失宠,再没主动进过宫,云滢知道有些事情圣上已经私下罚过了,就没再计较,而家中人看不起周氏,除了因为周氏在内廷不得宠,大约还因为公主故意穿了旧衣裳在圣上面前挑拨。 偏巧,掌管宫廷供奉肥差的,也有不少云氏的人。 虽说公主可能想不到挑拨帝后关系这样深,当然她一个小姑娘也挑拨不动,可是在皇后怀孕这种敏感的时刻,大人们就不这样想了。 周家也是欺软怕硬,从前周婕妤敢同被废的秦庶人争抢道路,家中兄长逼死小妾,结果如今的皇后掌管内廷之后,她明面上不敢有任何的不恭敬,平日里都躲得远远的,偶尔过来带着公主过坤宁殿来讨皇后欢心,希望将来皇后可以给柔嘉挑一门好亲事。 乐安郡主见云滢华服艳色,面容姣美,神色漾出了些得体的担忧,心里不免有些生气,“当年圣人幼年丧父,族人没有肯收留的,还是我母亲心存怜悯,给了你们容身之所,如今皇后为国母,反而纵容族人以怨报德,未免有些太过了!” 卫子夫还知道帮着平阳长公主,她母亲倒好,喂出来几只白眼狼! 若不是有皇后在,云氏敢同宗室皇亲叫板吗? 圣上因为云滢,原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一个恶奴,杀了就是,云滢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但是皇帝从来都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子,特别是他本来也没觉得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对云滢而言是什么恩德,偏偏乐安对怀着身孕的皇后提出来,面色反而阴沉下去了。 这种施恩之后念念不忘的话,恐怕自己的皇姐没少在府中说过。 云滢是圣上的枕边人,自然对皇帝的举动言行与心情好坏知道得透彻,然而她是当事人之一,不好多讲话,只是淡淡瞥了郡主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用力握住了圣上的手。 “皇后的父亲是郡王,郊外的田产是朕体恤皇后孝心所赐,供每年祭祀所用,别说是郡王田产,就是普通百姓,焉能轻易损毁、糟蹋粮食,你作为晚辈,就算是马儿避让不及,也该主动道歉赔偿。” 圣上见乐安郡主哭得可怜,知道这个时候安抚大概也不会叫她停止哭泣,他对这些皇亲平日里的作派也有了解,淡淡道:“你亮明身份,究竟是为了赔礼道歉,还是因为别人打了你的马,伤了你的颜面,所以想要用身份叫他谢罪呢?” 同样都是外戚人家,云家仗着皇帝对皇后的宠爱骄横,乐安郡主也同样倚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 若说是破例,乐安原本只应该是个县主,她于皇室也没什么特别的功绩。 “你的马践踏农田是你的不对,恶奴为非作歹,也该受惩,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敢对皇后、你的舅母大呼小叫?” 第 93 章 圣上的语气略有不善,郡马先一步反应过来,连忙向皇后请安:“臣见过圣人。” “我的马是无心践踏,他要多少钱说就是了,何必当众羞辱我?”乐安郡主辩解道:“舅舅,我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走过这么远的路?” 乐安郡主跪伏在地上哀声哭泣,但声音低低,她也是出身宗室,当然不会受一个低贱马夫的气,打狗还要看主人,一个下人打了自己的马,自己当然要生气。 “入城之后总有许多可以雇佣的小轿和马匹,你大可不必在百姓勋贵面前如此丢脸,”圣上虽说存了回护云氏与皇后的意思,倒也不是完全无理由,“就算是你糊涂,难道你身边的人也糊涂了不成?” 她这样做,无非就是逼着自己严惩皇后母族,以至于披头散发,像是个泼妇一样奔到宫中来抱屈。 “你若是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大可以告到所属府衙,若要闹得大些,还能敲响登闻鼓,直入皇宫,无非也是倚仗朕是你的舅父。” 圣上的语气柔和下来一些,但也是存了叫人退下的意思,“这件事到此为止,朕也不希望外廷因此有什么非议,你擦擦眼泪把头发抿好,回府去罢。” 乐安稍微回过来神一些,想事情也清楚许多,圣上是把云氏看得比一般宗室还要重要的,他们姓不姓萧,身上流着谁的血脉都不要紧,她被旁人欺负皇帝虽说不是无动于衷,但是她说起云氏的不是,圣上却觉得她在直接指斥君主一样。 圣上多疑,郡马那一句狗仗人势,恐怕也刺到了皇帝。 同样都是以权势压人,这谁又能分得出对错呢? 她凄惨到了这个份上,圣心依旧不肯转圜,还是一味回护皇后的娘家人,她不顺势下了这个台阶,还能怎么样呢? 云滢见着被打的郡马搀扶着乐安郡主起身,也有几分不忍,等到人在正殿之中消失,她才俯低身子向圣上行了一个礼:“官家,是臣妾没有约束好自己的家人,叫一个下人伤到了郡主。” 圣上没料到云滢会这样客气,忙扶住她双臂起身,搀扶妻子坐到了榻上,神态间稍有担忧,关切道:“你又不是打她的人,与你有何干系,倒是乐安的郡马,他说话没将你吓到才好。” 云滢平常爱生气,因为一点事情同自己生气也不是没有过的,皇后身子重,这些事情本来不应该叫她知道,偏偏那些人还要往她的身上扯。 她挨到榻上的时候忽然面露痛苦之色,抬眼瞥见圣上皱眉,忙安抚他道:“不是我发怒牵动了胎气,是她到了月份,要开始舒展手脚了。”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圣上的手被云滢放到了她的小腹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肌肤感受女儿的亲近,他眉宇间的不悦渐渐散去,可依旧有些不放心:“吩咐太医过来给你请个平安脉,最好叫这个淘气的少叫你受些罪。” “哪有这么娇气,我倒是觉得还挺好玩的,回头太子下了学,叫他和妹妹也亲近亲近,”云滢抿唇一笑,但也知道圣上这里要是想给她请一个太医过来,自己也拗不过他:“从前不闹腾的时候就是七郎的心肝宝贝,如今稍微调皮些,就是淘气鬼了,要是太医给我额外开药,我宁可疼些,也不喝药。” “朕只有阿滢这一副心肝,哪还有空闲的另外一副。” 圣上太清楚她不肯喝药的性子了,当时怀三七的时候年纪小,又是第一胎格外注意,那安胎药也是能不喝就不喝,如今第二胎有了经验,年纪也是正好,自然松懈了很多,连一些孕妇忌口的食材,偶尔皇后也会吃一点。 他知道这些东西能叫云滢高兴,自然也不会太管束,甚至等到云滢再度临产的时候,他预备着叫人提前备下一些孕期平常不能吃的东西,如果这次宫缩也不是很疼,就叫她把所有的想吃的吃完了再生产坐月子。 “油嘴滑舌,我才不信,”云滢将自己的手放在圣上的手背上交叠,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圣上就是这个时候哄着我开心,生下来之后还不知道谁会一口一个心肝地叫呢!” “朕每次哄你吃药,自己尝味道冷热就得喝五分之一,三七都没你这么难哄。”圣上笑了笑,怕她心里过意不去,手抚着她日渐圆润的小腹,怜爱道:“别想些有的没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朕下一道旨意,叫京兆尹酌情处置,不会有臣子说些什么的。” 马奴明知是长公主府上的郡主,还是以下犯上,这放在外面不知道是多大的事情,但圣上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云滢知道这无非是出于私爱,面上还是自嘲一笑:“哪里是不会有臣子们说些什么,不过是说了七郎也不告诉我罢了。” 从前圣上大肆赏赐皇后的母族,哪一次不是逾越规格,他给得太多太好,虽然云滢知道这个过程圣上自己也高兴,不过臣子们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在朕看来,你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养身子,朝堂上说几句便说几句,朕又不是没被说过。”圣上对此已经见怪不怪,“阿滢仔细想想,如果今日不是你家里的田产,结果又是如何,难道乐安真的会赔偿人家吗?” 云滢面上的忧愁稍微消散了一些,她对乐安郡主还不够熟悉,或者说乐安的身份也不够堂堂一国皇后来费心了解,可她知道那些农人会怎么想,“或许不会吧,那地里的农民也不敢向郡主索要赔偿,只能默默受着。” 自古有天子和宗亲贵族狩猎,也常常踏坏麦田,没听说几个会赔偿的。 “阿滢的家里依附着你,下人狐假虎威与皇宫中的奴婢捧高踩低也没什么不同,这都不是你的错。” 圣上知道云滢觉得杀马砸车,还鞭打郡马不妥当,但总不能叫她这个时候生气伤心:“乐安能进宫,是因为她也倚仗着母亲与朕,无非是权贵争路,你是皇后,又是朕赐给的皇产,周氏不过是嫔妃外戚,郡主也不姓萧,一个小辈,本来就是她该下车让路。” “朕杀了那个马奴,就已经算是给乐安交代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圣上安抚着自己的妻子,“长姊这些年大约也没怎么入宫见你,又同柔嘉的生母交好,她们不知情识趣,你家里人自然将他们视为仇雠,想着法子挫一挫对方的锐气。” 皇帝清楚云氏对柔嘉公主的不满,但是云滢却反而更加心惊,她撒娇般地依偎在圣上怀中,叫皇帝环着她的身子,“那等官家将这事料理完了,我想叫几位家里的长辈进宫陪我待产,不知道七郎准不准?” “朕有什么准不准的?” 圣上闻言颇感意外,云滢之前对自己的家里倒也不算是十分关心,生三七的时候整日只要自己陪伴,别人都不许近身,但她突然主动说了,他也不会不同意:“月份大了就该如此,皇后想要传召哪一日都成,等到你的亲人进宫,朕吩咐人单独安排馆舍相待。” 云滢听了圣上这话也有了些笑模样,知道乐安郡主一会儿陪郡马治伤撒药之后也会回府,就暂且按下不提,由着圣上重新给自己选耳珰,等着太医过来看诊。 圣上的三位皇后都是不轻易召见母族的人,云家本来因为家奴鞭打郡主,稍微有些惶恐不安,得到入宫觐见伴驾的消息之后一个个欢喜不已,知道皇后还是肯为自家撑腰,云滢的伯母与婶母连忙收拾了一番,携了女儿入宫拜见皇后。 云滢自然不会在福宁殿见她们,还是在坤宁殿里接见了几位女眷。 “娘娘这肚子尖尖,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位皇子,”云滢的婶母进来之后见云滢半歪在榻上,叫人剥荔枝吃,一点也没有生气,觉得云滢不尊重长辈,反而认为云滢这是不拿自己做外人,“我在宫外听见有人胡说,如今进宫亲眼见着才知道流言不可信。” “劳婶母费心了,”云滢歪在美人榻上看书,不知道她是在瞧什么,身边宫人将荔枝递过去的时候,她眼神都没有从书本上挪开:“太医同我说了,八成是位小公主,官家喜欢得很,还让人赏赐了号脉的太医。” 这番话叫人面上发讪,她的伯母见云滢说起公主,便见缝插针地奉承道:“公主当然也好,娘娘所生的乃是官家的嫡女,那些庶出的没办法和咱们的公主相提并论,听说圣上如今还没给大公主一个正式的封号封地,但是已经在西京选好了地方赐给娘娘之女。” “我的孩子当然是圣上眼中最好的,金尊玉贵,大公主生母不得宠,待遇宠爱如何能与嫡公主相提并论。” 云滢听到这话才稍微将头抬起来一些,但也不是赞同她的话,反而目光中有些泠然寒意:“可她到底是圣上的女儿,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你们不过是皇帝与我养的狗,摇尾乞怜的时候就赏一块骨头,居然同一个小孩子置气,简直是鼠目寸光!” 柔嘉公主的死活与心机皇后其实并不怎么关心,她不来碍眼,到了年纪打发嫁出去就行,然而云滢有时候也会爱屋及乌,那是圣上的孩子,她顺便也会关照一些。 “你们知道不知道官家为了这些事要受外面多少非议,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连郡主也敢打?” 第 94 章 云滢贵为皇后,她的伯叔母们当然不能对她要求有什么尊重长辈的话,但是皇后说的也太难听了,弄得一旁的云眉和云竹都有些不自在。 “娘娘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重了。” 云滢的大伯母面色微变,她如今被人捧着惯了,也做了贵官夫人,虽说这些都是依靠云滢才得到的,可是被云滢随意当着宫中下人的面羞辱,实在是有些屈辱,“妾身一向对您恭敬有加,从无一点冒犯,娘娘要人陪,或者想要什么心爱的物件,妾与您伯父无论花多大的力气都要寻来的。” 他们就算是在皇后小的时候不知道该笼络住云滢,但是雪中送炭的情谊没有,锦上添花这些年却愈发殷勤,哪里还能叫皇后不满意? 可是他们忘记了,云滢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人拿捏的小姑娘,圣上给予她的富贵,叫皇后也不大瞧得起云府献上来的东西。 “你是说我需要人陪,我需要伸手向娘家讨要东西吗?” 云滢抬头一瞥,眼中寒光流转,殿内已然寂静一片,她们本来就没有得到皇后的赐座,如今见皇后生气,不自觉还是跪下去了。 皇后轻笑了一声,她以手支腮,不胜慵懒风流,但她的目光却叫人骨子里都透着寒意,她的两个堂妹也低垂下头去,不敢直视自己这位堂姐。 中宫的面前,她们还是少说些话才好。 “你们是觉得我在深宫里很寂寞,很需要你们的同情和怜悯吗?”云滢端详着自己两位长辈的神情,随手拿起西洋画师夫人进奉来的叉子,叉了一瓣荔枝入口,“天底下想为我做事的人数不胜数,不过是觉得你们这样跪在地上谄媚还有些意思,我才愿意留着你们,尊享荣华。” 那本来是应该贯穿荔枝果肉的银叉小尖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跪在地上中年女子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虽说这刀子不如那些切瓜果蔬菜的刀子锋利,但看着这贵夫人下颚肌肤处的凹陷,大概也离出血不远了。 她的伯母觉得皇后可能是孕中性子暴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就闭上了嘴,可是那银叉逼迫她抬头仰视对望,甚至逐渐靠近皇后那秀丽皎皎的面庞。 云滢的气息是热的,但她的神色是冷的。 这些泼天的富贵本就是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才赐给云家如此多的殊荣,她们不过是拿着因为自己赐给他们的东西孝敬了一点,就觉得是在施恩笼络。 “娘娘误会我们了,我和你大伯母哪里敢这么想,”云滢三叔的妻子看着大嫂被盛怒的皇后用叉子抵住了致命之处,虽说伤不是在自己身上,但还是让她有些唇寒齿亡,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娘娘是我们的天,是云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为圣人分忧是我们的荣幸,没了娘娘,我们在圣上眼里算什么东西?” “倒还有自知之明,”云滢生气归生气,倒也不想叫自己的外戚脸上带伤地从坤宁殿出去,她手里的叉子落地,沾了尘:“赏你了。” 虽说云滢的语意不明,但跪在地上的人还是战战兢兢地把皇后赏赐的银叉收好,依旧不敢起身。 “圣上是怎么处置的,”皇后的声音闲适了一些,“我在宫中没有问过,瞧着你们倒是高兴得很,应该是称心如意,不妨说出来给本宫听听,也叫我乐一乐。” 皇帝偏心皇后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圣上所谓的处置当然是极大限度维护了皇后与其母族的颜面,云家里的人就没有不高兴的,甚至在外面的威名更甚,别说是区区郡主,就算是燕国长公主打了怕是也没什么妨碍。 可是现在如数复述,大概是得不到皇后笑脸的。 “回娘娘的话,圣上在朝堂上让人宣旨,责令乐安郡主给咱们赔付了庄稼钱,而当日伤人的马奴也已经被判处斩立决,家里赔给郡主一辆全新的马车,郡马在御前失状无礼,不知劝阻郡主,直接被免职了。” 或许人多少是有些容易犯贱的,她们见云滢听了之后神情还好,几乎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等待皇后的话。 “官家既然下了定论,那这件事就这样好了,下不为例。”这本来就是圣上稍稍回护的结果,云滢看似也是得了实惠的一方,当然不好辜负丈夫的一片怜爱,总不能皇帝私心,她再跳出来大公无私。 “娘娘说的是,家里无不感念天恩与皇后的庇佑,”云滢的大伯母见云滢愿意松口放过,心里也安定了一些,“其实说来不过是个下人犯事,妾等都不知道,以后一定严加约束下人,肯定不会叫娘娘为难。” “回去私下再给乐安郡主送一份厚礼,今年黄河虽然没有决堤,但是关中却又总有旱灾,官家忧心得不得了,这些日子在宫中也是粗茶淡饭,”云滢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伯母管家,心里应该也是有成算的,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皇帝亏着自己,也不舍得降低皇后的用度,她被娇惯坏了,特别是这个时候皇后还是怀着身孕的,怎么能同他一道吃那些不够精细的菜肴。 圣上不是悲观的人,他虽读佛经,倒是也不大信佛,只是有颗身为天下之父的慈悲心肠。 他常说起虽说国中每时每刻都会有些灾祸发生,或是边境不稳,或者是黎民疾苦,又或者权贵们的倾轧纷争,可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即便关中旱灾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但是在民众的心里,已经几乎是灭顶之灾。 “是是是,妾身省得,回去一定不叫府中人衣着华丽,俭朴低调些。” 云滢的伯母当然知道圣上这也有些偏颇,皇后不乐意,她们简便打扮一些日子,避避风头也是应该,“眉儿和竹儿常出去应酬的,也知道家里本就算不得多阔绰,平常人家娘子愿意用的那些妆饰她们两个都是不用的,也不敢和人攀比,今天见娘娘,才叫她们华丽打扮。” 女孩子去隆重的场合,当然要精心修饰一番,云滢起初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两个女子,她越过两人望去,只见两个堂妹打扮得也不输给旁的命妇家里的姑娘,心里倒也不会全信这话。 “才说过伯母聪慧,怎么这就糊涂上了,还是说伯母有意同我装糊涂?”云滢闲在在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回去之后将三成的家产都捐出来,也给朝里的大臣做做榜样。” 圣上不知道额外赏赐给了母族多少东西,这个时候说家里穷,反倒是显得有些吝啬了。 “那些银钱和粮食锁在柜子里也只是发霉,还不如捐出来,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 云滢这也不是求着她们,也不是与人商量,而是近乎命令与威胁,她风轻云淡道:“官家疼你们,你们也应该知道心疼官家多些,否则就是陛下再好的脾气,也会有一天被你们磨没了。” “玄宗待杨贵妃如何,又待那杨家如何,泼天的富贵,无尽的权势,伯母也是读过书的,如何不知?”云滢想起前朝旧事,也略有些惆怅:“杨贵妃和她的母家如何,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不想叫圣上因为你们叫人指摘,再有下回,不用旁人来宫里告状,我亲自办你们!” 云氏的几个女子低垂着头,她们不太懂云滢的思路,皇帝富有四海,怎么会需要别人来心疼,但云滢的伯母知道皇后的厉害,也不敢直接和皇后拗着来,“妾身受教了,回去一定和主君商量,请娘娘放心。” 三成的家产,这几乎是比从人身上剜一块肉还要难受,但这是皇后要的,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皇后不同于圣上的好脾性,她有的是工夫和言语来折磨人,要糊弄她是决计不能的。 “你们是我的家族,只要你们肯带头,朝中肯定也会有豪门贵族愿意献上金银,虽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云滢哪里能不知道她肉疼这些钱:“看在你们这样知情识趣的份上,御史台平日里也能少和你们打些交道不是吗,伯父年纪大了,花钱买个名声与清净,这钱花的值得。” 云眉和云竹都还小,她们对小时候的云滢没什么记忆,但是她们在底下跪着,听皇后三言两语就能把当家的母亲/伯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里说不惊讶,那也是不可能的。 皇权是个好东西,拥有了它,连带对家中掌权的长辈说话都可以夹枪带棒,可即使皇后这样说了,家里人照旧得对皇后笑脸相迎。 云滢刚吩咐内侍给地上狼狈的几人赐座,没想到外面便传来了内侍的传唱,圣驾从门口遥遥而来,饶是云滢平日在圣上身边懒散惯了,但是外人面前一向还是很给天子颜面的,听到了声音便起身到门口相迎。 不过圣上还不等她跪下去,早已经将她搀扶起来,云滢粲然一笑,看见他身上仍是上朝时的衣裳,语带嗔怪:“这样的天儿,官家该换一身便装,仔细热坏了。” 她本来在圣上面前便是温柔体贴的,那声音对比之前的冷讽挖苦,不知道柔情蜜意了多少倍,听得身后的几个人都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 圣上见坤宁殿里难得有这么多人,面上也是一派和煦颜色,不同于云滢的疾言厉色,反而是对皇后的母族人极为客气,他打量了一下地上的人,发现自己不太认识,要不是身上的衣物,几乎以为是坤宁殿里的女官:“两位夫人携……女进宫陪你,坤宁殿其乐融融,朕怎么好不来见见?” 第 95 章 皇帝这样说话自然是不把云氏的人当作外人,云滢的伯母与婶母虽说方才跪在地上有些丢了颜面,但是圣上这般关怀体贴,也是受宠若惊,连忙说不敢,让自己的女儿来见过皇帝。 云眉和云竹在坊间哪里见过圣上这样的男子,天子威严赫赫,不苟言笑,但是对上皇后时却是温情脉脉,连带她们皇后的亲戚都这样好,她们含羞上前答话,虽然还算得体,可回话时的中气不足还是暴露了她们的紧张。 圣上对待皇后的母族姊妹当然没有太多的苛求,他习惯了外人对上自己时的战战兢兢,因为云家的姑娘是第一次来坤宁殿拜见,所以圣上也吩咐江宜则去内库拣几样好的赏赐。 “皇后同朕说叫你们暂且住在坤宁殿附近的馆舍,朕已经叫人安置妥当了,”圣上自然不知方才坤宁殿里的刀光剑影,午间留膳,仍是笑吟吟地说道:“若是皇后与公主安好,朕也不会吝啬赏赐。” 云滢的伯叔母虽说开始也想着入内陪伴,在宫中多享一些福,还能哄着皇后,为女儿将来谋一个好婆家,但是现在叫她们留在宫中陪伴这个喜怒无常的侄女,那还不如把她们杀了。 云滢坐在圣上身侧,当着外人的时候还是得体大方的,她莞尔一笑:“七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发脾气是常有的事,伯母她们哪里受得住宫里这种日子?” 圣上同云滢在一起早习惯了她这个样子,根本不觉得云滢有什么地方不好,笑意不减:“这话是怎么说,朕平日都伺候得了,你伯母与叔母难道还伺候不得吗?” 皇家就是这样,管你从前是什么样的辈分,姑娘做了皇帝的嫔妃,那便与娘家有君臣之分,圣上自己私下玩笑都常说自己来伺候皇后,也不会觉得叫两个臣妻伺候皇后有什么不妥。 “圣上如此说,那我也只有谢恩的份了。” 云滢十分娴熟地拿了公筷给圣上夹了一箸她爱吃的荤菜,皇帝对膳食没什么偏好,也没什么忌口,皇后怀孕的时候她吃哪样圣上就跟着吃哪样,皇后孕中喜好古怪,但圣上对待奇奇怪怪的菜肴还能面不改色。 然而桌案下,他却能感觉出来云滢在偷偷踩他的靴边。 能与皇帝同桌而食,这是云氏家里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坐在皇帝的对面,除了荣幸,也感到压力,圣上都能忍得住皇后的脾气,两位夫人也不好说什么不敢的话,只得既来之则安之,毕竟伺候好皇后这一胎,对她们和云家也不是没有好处。 云眉见圣上待皇后百依百顺,自己的母亲与叔母却闷不做声,气氛有些尴尬,自觉端起酒杯,向圣上谢恩,贺皇帝万寿:“奴听说九弟身边伺候的下人打伤了郡主,家里人都吓得战战兢兢,多亏官家明鉴,还了云家清白。” 圣上对云家的人主动提起此事并不觉得意外,他瞧向坐在身边的云滢,只拿了素酒抿一口:“说到底你们应该敬的是皇后,只是娘娘怀着皇嗣辛苦,朕替她饮了就是。” 乐安郡主那边云滢没刻意派人去安抚,但也知道燕国长公主听说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向着外姓人,在府内气得不轻,然而碍于皇后本来就不是个讲理的人,又不敢进宫理论。 “我家里的人做错了事情,叫七郎在大臣面前为难,该向官家谢罪才是,哪里还有脸面谢恩?” 云滢在一侧打眼瞧着,轻声一笑,她的声音自然是好听的,但是在对面几个女子听来却算不得好,云眉似乎被那一杯酒醉倒了,差点拿不稳酒盏。 “不过七郎,我伯母她们也是知道真心悔过的,这回灾情,我娘家愿意捐出三成的家产奉与朝廷,虽为杯水车薪,但也是我母族的一片心意,”云滢今日的胃口并不算太好,又或是要在外人面前贤惠一些,只顾着给圣上夹菜:“七郎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们好不好?” 皇后亲自放下身段为娘家求情,圣上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瞧在中宫的面子上,有些事情他本就可以不计较,云滢大可不必这样挂心破费。 云滢的伯母本来是在低头看着碗里的,听见云滢忽然将事情挑明了,不免有些吃惊,但她也没有那么蠢,皇后说出口的事情岂有轻易改变的道理,就算是回家与夫君商议,最后也得是将家产如数奉上。 “娘娘说的是,妾与夫君感念圣上恩德,终日惶恐,所以才向皇后奏请,奉上家产,聊解生灵之急。” 她站起身来行礼回话,仪态挑不出什么错来,像是出自本心一样。 “皇后与家中都有心了,不过户部又不是拿不出周转运营的钱,无须这般,”圣上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云氏肯这样,不过圣上习惯了赏赐赠予,朝廷上的难处确实还不必一个臣子对君主慷慨解囊,“朕知道你们忠君爱国的心意也就够了,伯母坐下回话罢。” “那怎么行?” 云滢不顾对面的四个女子心里怎么想,笑吟吟地握住圣上执筷的手,大有他不答应就不叫他继续用膳的意味。 “七郎这样说未免有些同我生分了,试问臣妾所有,除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官家赐予的,如今不过是将从官家那里拿到的东西又施舍百姓,令旁的臣子也能引以为榜样,这是我家里该做的分内事,七郎还有什么好推辞的?” 云滢看向因为自己这句话而还没来得及坐下的伯母,似乎意有所指:“我的家族骤蒙陛下恩宠,更应该谨言慎行,为百官典范,而不是为非作歹,叫人指着脊梁骨暗地说云氏是卖女求荣。” 圣上在旁人面前与云滢亲热的不多,但是她都这样说了,皇帝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孩子与她的身体,温言道:“皇后做这些就已经足够了,不必再忧心前面的事,万事还有朕在,你的衣食用度如旧,后宫本来也没几位娘子,又有搬到了别苑去的,不必在这上面节俭。” 他的嫔妃除了未宠幸且不愿意留在宫中的已经随着宫人被放还,都被很好地养在别处,圣上虽然因为皇后而对这些旧日的嫔妃约束过严,可也没有在别的方面上亏待过她们。 这些云滢是知道的,她也是这么做的,身为皇后,她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何必为了一点口腹享用而和这些注定出不去孤独深宫的可怜人计较。 但是云竹生养在宫外,却对皇宫里的事情颇感好奇,她们单知道皇后椒房独宠,但是也没想到皇后都怀孕了,圣上也没有再去寻别人,多少有些惊讶。 她们的母亲对父亲管束也很严厉,只是不曾像堂姐这般霸道,主母孕中时,父亲若是想寻妾室纾解,也不是不行。 “阿竹在瞧什么?”云滢时刻关注着桌上的动静,她心里本就存了几丝疑虑,但是面上却是含笑:“七郎在内廷里一贯啰嗦得很,可我两个堂妹都是云英未嫁之身,怕是听不得这些。” 云英未嫁说的是到了年纪还没有出嫁的女子,略含嘲弄,但是圣上知道皇后虽然常常读书,可偶有阙漏也是人之常情,不疑有他:“是朕儿女情长了一些,倒叫娘娘家里人笑话。” 云竹突然被皇后点名,心里猛地一颤,她起身回话道:“奴方才只是有些羡慕,官家与圣人当真是夫妻恩爱,堪为帝后垂范,哪里敢笑话圣主。” 她涨红的小脸与无处安放的手显示出与她年纪相符的可爱与胆怯,像是被帝后一两句玩笑话吓坏了一样,但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从有嫔妃之后就不大会同后妃娘家人一起用膳的原因。 和他在一块用膳是荣耀,回话敬酒都拘束得很,这些娘子战战兢兢,皇帝自己也吃不安生。 圣上只是过来露个面,瞧着云滢差不多用好了也就借口前面有政务,起身往福宁殿去了。 云滢的伯母瞧云滢唇边带了些笑意,知道圣上过来必然会叫皇后心情好些,不敢旧事重提,便奉承道:“旁的娘子怕是见官家一面都难,可官家却是将圣人这里当做了福宁殿,时时刻刻都不忘了您。” “伯母知道就好。” 谁不喜欢奉承话,即便贵为皇后也不例外,她乖巧听话,云滢面上还算和善,让她们退下,“不过倒不是圣上拿我这里做福宁殿,而是我将官家的福宁殿当做了坤宁殿才对。” 岫玉在一旁伺候皇后洗手,等云氏的人都走了,面上方含了些忧虑进谏:“娘娘既然不喜欢她们,干嘛叫人住进宫来,万一把您腹中的皇嗣气出个好歹,还不如不叫她们来。” 更何况两位命妇还带了自己没出嫁的女儿,她们虽然没有皇后这般容貌气度,可到底是存了些血脉亲缘在,还比云滢年轻,太医近来又隐晦提及帝后不宜行房,福宁殿里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夜间传过水了。 宫中从不缺鲜嫩年轻的女孩子,即便是如皇后这般压倒六宫的绝色,偶尔也会有些烦恼。 但更要命的是,旁人暂且不说什么,自家亲戚却还得提防小心。 “如今那些嫔妃畏我如虎,反倒不如折腾她们这些初生牛犊更有意思些,”云滢还没体会过作为皇后如何折磨嫔妃的快乐,现在倒是有机会可以磋磨一二,“有些人的心思既然已经有了,那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新人们单纯好骗,等吃过几回亏就知道长记性了。” 她又不瞎,从小生长在内廷,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圣上心生向往,云滢在旁的事情上懒得去管,但是在与圣上有关的事情上她一眼便能瞧出来怎么回事。 圣上入内以后,她两位堂妹的心思就有些乱了。 不过她恨也恨不过来,少女怀春,怀到自己堂姐夫身上的也不少,而圣上又是天子,他宠幸小姨子也不会有旁人指摘,自然是个极好的归宿。 说她们单纯也谈不上,只是她的堂姊妹对后宫并不熟悉,以为是皇后的近亲就能时常亲近圣上,其实宫规森严,她们能走动的区域也就只有坤宁殿的一小片,其余是不允许外廷女子乱闯乱逛的。 而圣上与她平日里也不宿在坤宁殿。 云眉等被宫人引到了自己的住所、那些人将被屏风珠帘隔断的僻静内室留给了她们,回身去瞧母亲的面色,几乎阴沉得要滴水,不免吓了一大跳。 “阿娘,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你好端端的在官家面前出什么风头?”云滢的伯母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亏你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官家与娘娘面前,再不济还有我和你婶母在,你插什么嘴?” 皇后是嫉妒心多么重的女子,她要不是看出些端倪,哪里会一点情面也不给家里留,圣上面上似乎也有些不悦,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窥视天颜,不知道圣上是怎样想的。 “阿娘,皇后那样羞辱你,你怎么还反倒怪起我来了,”云眉多少是有些因为母亲被恐吓而生出赌气的心思,可更多也是那惊鸿一瞥的心动,“当初您要是把她留在家里,送我入宫选秀,说不定如今谁尊谁卑!” 云滢那个时候已经是没有父亲可以倚仗的孤女,就算是嫁人也不会有太好的人家愿意,而她却也是良家女子,万一哪年选秀有幸得中,那如今坐在官家身畔的不就是她了吗? “你能不能认清自己的骨头有几两轻?”云滢的伯母回忆起自己下颚被人几乎用刀叉划开的疼痛,她心有余悸:“要是收养了皇后,咱们一家现在还在蜀地回不来汴京,官家选秀只在京畿一带,图个新鲜就往江南令花鸟使索要美人,选也不往蜀地去挑人,你少在这里异想天开。” “再说了,官家如今是什么年岁,他长你将近二十岁,你单知道皇后的风光,不知道中宫后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她对自己的女儿要求不算太严苛,只是方才她在席间察觉到了女儿与皇后的意思,不敢开口求恩,“你见官家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圣上焉能瞧得上你?” “那现在也不晚的,唐高宗为皇后空置六宫,不还是喜欢她的姊妹与侄女,玄宗也与贵妃的姊妹有私情,就连江南国主也与皇后的妹妹私下相会,我生的又不丑,外面不是好些人家都想求娶我吗?” 云眉也才十五岁,她在家里一向颇受坊间郎君追捧,皇后的姊妹,自然是身价百倍,她低声道:“阿娘,官家这样的人,别说是三十余岁,就是再添上十岁二十岁,叫我侍奉他春风一夜也是心甘情愿。” 然而在她的母亲看来,皇帝纵然令人心折,可到底年岁有些大了,平日里所言所行均是这些民间女子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圣上面前根本搭不上话,他又已经心许皇后,云氏焉能再出第二位娘娘? 云家的女儿身价倍增是因为皇后,她的眉儿进宫不被皇后祸害玩弄到死就已经是幸运的了。 “你可真糊涂!”云夫人不敢高声,低声斥责她道:“你怎么也不想想,武氏的姊妹和侄女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你瞧皇后今日情状,哪里是个能容人的,所幸今日官家在,皇后也没有同你计较些什么,万一你惹恼了她,皇后都不用费什么力气把你做成人彘,随意找个内侍坏了你的清白就足以叫你去死。” 皇后从小便不是一个好惹的性子,当初回京,家里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心思,才维持住与皇后表面的和睦,若是家里的女眷弄巧成拙,回去她夫君还不把眉儿随便嫁给什么人家,好来讨皇后的欢心? 她们夫妻多年,她的丈夫她最了解,虽然说他对自己称得上是好,可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最要紧的不是妻子儿女,而是权势与地位财富,如今她亲生的骨肉加在一起,恐怕在主君的心里也比不上一个做皇后的侄女。 云眉到底是没经历过险恶的小姑娘,忽然对一个仪容风度俱佳的年长男子生出朦胧好感,当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可是皇后早就不能侍奉圣上了,官家身为天下之主却夜夜独枕,岂不可怜?” 有时候女人莫名的爱情多少会掺杂一些对男子出自母性的同情与可怜,圣上执掌四海,日理万机就已经够辛苦了,偏偏回到内廷里也不得慰籍,反过来还得伺候皇后,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官家自己乐意,你管那些做什么?”她望向自己的女儿,她只是希望从皇后的身上不断获取好处,还没到希望女儿取代皇后的地步,如今她们是在内廷,即便只有两人低声密谈也并不安全。 “你不想想怎么哄住你堂姐,请她和圣上用心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反倒是心疼起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怕别人嗤笑?” 云韩氏拍了拍女儿的头,往隔壁瞥了一眼:“你比阿竹年长一些,她不懂事也就算了,若是你也和皇后拗着来,岂不是叫娘娘把心都寒透了?” 万一她这个弟妹是个不知深浅的,不懂得怎么约束女儿,她也不必多言,且瞧瞧阿竹的下场,她的眉儿就不会再生出那些非分的想法了。 但万一云竹侥幸代替云滢伺候了陛下,博得一份深宫中的荣华富贵,那妹妹可,自然姐姐也可。 …… 皇后素日并不清闲,而身边伺候的人也是一样。 她处理六宫事务的时候常常会叫两个妹妹代替侍女磨墨斟水,而云韩氏和云杨氏两个恍惚是回到了当年婆母还在世时的情景,每日还要到皇后面前站规矩似的,等着皇后处理完事后同她们说话。 圣上是不大往内廷来的,多数时间还是与皇后在福宁殿起居,他向来不问内廷琐事,对皇后如何对待她的亲人自然更不感兴趣,对坤宁殿里外命妇的事情知之甚少,只是知道她伯叔母进宫之后云滢面上确实是多了许多真心实意的笑容,甚至月份大了也爱走动,心里对云氏的那一点不满也就消散了。 晚间两人难得在坤宁殿同榻而眠,圣上见云滢正在读话本,便把灯掌近一些,叫云滢看得更仔细点。 圣上如今瞧着新浴的妻子也不敢有什么旁的念头,他揽过云滢的肩膀,轻轻亲吻她的发丝,正要和皇后探讨一番这些写着情情爱爱的话本故事情节,然而却被夜间清扬婉转的琵琶声吸引了注意。 “这是谁在夜间聒噪?”圣上蹙了眉,他喜欢安静,虽然这琵琶声音的主人弹奏得十分轻柔婉转,但也不是该弹琵琶的时辰,“江宜则,去瞧瞧是谁,以后不许再叫人这个时辰弹曲了。” “官家不觉得这声音很是动听么?”云滢不知道圣上会是这般反应,她低声一笑,示意江都知先下去候着,不必按圣上的心意行事,懒洋洋地偎在人怀里:“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这江南国主的名篇佳句,不比书上这些情爱更动七郎心魄吗?” 皇帝原本不曾留心,她这样一说才发现外面弹奏的正是《菩萨蛮》一曲,反而有些意外:“阿滢怎么知道这些?” 这些诗词有人说是江南国主写给自己第二位皇后的艳词,不过天底下的《菩萨蛮》填词多了去的,圣上也不会单独想到一首艳词上去,他侧耳细听,那声音渐渐弱下去了。 “内廷深夜弹曲,同猫儿到了日子叫|春,吸引郎君有什么区别吗?” 云滢这些日子冷眼瞧着,云眉还算是比较安分守己的,但是云竹在坤宁殿辛苦了一段时日就有些熬不住了,外命妇根本见不到圣上,更遑论一个小小臣女,总得有些其他手段才行。 “七郎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招蜂引蝶,偏偏还是我的堂妹倾心于陛下,叫人好生为难。”云滢仰头去瞧圣上,并不见多么生气:“从前都是我服侍官家,如今我身子笨重,也怪不得旁人心肠活泛。” 云滢从前对这些缠绵曲调并不陌生,前两日圣上不在坤宁殿留宿,那边试探着弹了两三遍也就歇下了,可今日圣上难得晚间是在坤宁殿和皇后一起,这声音便又有了。 “这是哪里的话?”圣上知道嫔妃们总会有一些媚上的招数,夜半唱宫怨曲的也不是没有,然而云滢的姊妹他从没怎么放在心上过,为着她的亲眷叫她伤心,皇帝的眉心也渐渐拧起来了,“阿滢没有派个教养嬷嬷过去教导她们宫中规矩吗?” “罢了,”圣上思索片刻,突然觉得送一个教导宫规的女史过去似乎有些不妥,“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能伺候你什么,既然惹了皇后不喜欢,不妨明日便送人回府去,知会你伯父一声,让他严加管教就是。” 省得来日闹出什么事情,有污圣誉。 圣上要就寝的时候,周围宫殿自然也不能发出惊扰圣驾的声音,不过这些是没有人特意去告诉云家娘子的,云滢瞧了瞧圣上依旧如常的面色,除了几分被人惊扰的不虞,并没有什么旁的念想,也就放下心来。 她把下巴抵在圣上的肩头,两人亲热地挨在一处,本该是她来吃醋,如今反而是圣上面色弗悦,她轻轻在天子面上吹了一口气,“七郎,我也没生你的气呀。” “你没生朕的气,朕倒是要来生娘娘的气,”圣上的身边从不乏献媚的女子,但是云滢总不会许这些女子近身的,他又不常见云家里的人,对云氏姊妹也就没什么提防,“她们能进宫是因为要给你解闷,如今添堵还留着人在宫里,简直是本末倒置!” “谁说这是本末倒置?”云滢伏在他身前轻声一笑,浅浅地吻了一下郎君收紧的下颌,“我就是知道官家这样全心全意喜欢我,所以我才不生气,拿这些小姑娘的把戏当成猴戏看罢了。” “要是我半夜弹唱,顾影自怜,七郎肯定不会这样不耐烦待我的对不对?” 圣上起初没有想过云滢夜里还会有这样柔弱哀怨的时刻,但若真是她这样凄凄切切地歌唱,当然也不会招致人的讨厌,反倒是叫人疑心她受了什么委屈,想即刻过去瞧一瞧她。 但是他却不会叫她这样称心。 “若是皇后夜里这样弹唱,朕只会头疼以后宫中人人效仿,宵禁也没什么作用了。” 不过话是这样说,圣上被她主动拥住,也只能无奈地抚顺她的发丝,听云滢伏在他怀里轻声诉情:“七郎心里想什么我全都是知道的,要是真有那种叫你能移情别恋的女子,我怕是都要难受坏的,哪还有闲情逸致瞧你们私通款曲。”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她扬声唤了江宜则入内,同这位圣上身边的都知说了几句才叫他退出去,江宜则蓦然听见皇后笑着用圣上的名义这样吩咐不觉有些惊讶,天子持重,甚少会做这样促狭的事捉弄为难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但圣上始终一言不发,他心里便有了数,应了一声诺,领命到外面去了。 …… 云眉夜里听见了堂妹在弹琵琶,原本是有些笑她痴心妄想的,可是后来却有一队御前的人真的来到堂妹的院子里传陛下的口谕,她便有些躺不住了。 那悠扬的琵琶声再度响起,似乎彰显着少女的忐忑与得意,可渐渐的,就有些不对劲了。 皇帝就算是赏识人,也断然没有叫人隔着宫院弹奏到半夜的道理,云眉与母亲所居之处离堂妹最近,她们听了一夜的琵琶未曾合眼,那声音从一开始的清脆动人到后面颤不成声,间或夹杂女子低泣,也仅仅过了四个时辰而已。 她们又不是专门学习这些的乐师,一个娇小姐在微凉的夜色中被人逼迫弹奏了整整一夜的《菩萨蛮》,里子面子都没有了,恐怕就是菩萨也无法保佑她那一双快要被废掉的手。 云眉用素粉遮掩了眼下的青黑,第二日晨起也没有等堂妹一道,直接到了坤宁殿去拜谒皇后,内里的床榻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皇后正坐在妆台前品评今日梳的发式与搭配的首饰,见她来了也不觉得意外。 “阿竹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官家体恤人,就差内官把她和叔母送回去了,”云滢不经意地叫人把东西拿出来赏赐给自己这位年纪稍长的堂妹,“可惜她出宫太早,那玉石琵琶还没有带上,不妨交由你保管,这是前些年官家送我的东西,我记得你也会弹几曲,大抵也不会辱没了它。” 云眉瞧着宫人呈上来的琵琶,皇后宫里的器物就没有不好的东西,更何况是圣上相赠,这玉石琵琶的丝线十分坚韧,玉石颈触手温润生凉。 若是没有上面那几抹可疑的红痕,就再好不过了。 她颇有些提心吊胆,谢恩回去后挂了那琵琶在自己的墙上,却是一次也没敢弹奏,生怕哪一日圣上与皇后兴致来了,也招自己弹一夜的曲子,但是皇后却是和颜悦色,少见地没有难为她。 甘露十九年立秋日,皇后顺顺当当在坤宁殿产下一女,在当今膝下公主中序齿第三,圣上大喜过望,敕封皇三女为晋国公主,赐实封万户,辍朝三日,为皇后公主庆贺。 同时敕封皇长女为齐国公主,并行册封礼。 第 96 章 云滢诞下皇三女后,一直是住在坤宁殿里的,但是圣上也是每日都过来的,众人知道圣上即刻晋封这个初生婴儿为国公主,用观音来做乳名,虽说是在预料之中,但也不得不再次感慨,皇帝对于皇后的重视与珍爱。 圣上的长女虽然已经到了七岁,也受了晋封,但亦有沾了姊妹光的因素,她周岁的时候才得了一个柔嘉的赐号,此后官家先是有了皇二女,后来又有了初封美人的云娘子,继而又有皇长子,能给这个女儿的关心与宠爱实际上没有多少。 不过圣上对自己与皇后的儿女宠爱太过也招致了朝臣的非议,虽说他并不怎么在乎旁的嫔妃所生子女,但是既然要将柔嘉挪出去,也愿意赐一个封号,省得两个姐姐嫉妒这个嫡女。 “官家每次下朝的时候都会过来抱一抱公主,怕娘娘身子虚睡不够,不敢进内殿打扰娘娘。” 岫玉在皇后的内殿伺候云滢洗漱,早有乳母把孩子放到了身侧供皇后亲近,“要说就是咱们东宫当年也没得官家这样喜欢,无论是前面两位公主,还是太子降生,官家也没有抱得这么勤。” 云滢听了她这样讨喜的话只是抿唇一笑:“那是圣上那时候还不会抱呢,他这个人哪里抱过刚出生的婴儿,又轻又软,三七那时候没抱成,如今在太子身上练熟了就要来抱观音,每天怎么瞧都瞧不够。” 虽然每次圣驾过来的时候她都是睡着的,但是圣上每回过来都会送自己的女儿几件新奇的东西讨好她,这云滢是知道的,有时候是琉璃做的小马、坊间奇奇怪怪的小玩意,有时候是市舶司新淘弄来的珠宝,有一颗湛蓝湛蓝的波斯宝石是女儿最喜欢的,即便是手还握不住,每天也要看一看。 云滢对自己与圣上的骨血一向疼爱得很,瞧着这孩子还不足月就已经有了许多珠宝玉器,不免有些好笑,“观音长得与官家肖像,笑起来又有酒窝,难免得圣上更疼爱一些。” 太子小时候看着同圣上更相近一些,可长大以后眉眼又有几分母亲的柔和,观音长得就像是和皇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每天张着手要人抱,她这么小的人,又不用承担皇帝对储君的期许,自然是被父亲当做心肝一样疼爱。 她们在内殿里正议论着,太子听见母亲起身的声音,也从书房里过来问母亲的安,皇帝连妇人生产都没有避讳过,新生儿降生的那三日更是没有顾忌,直接就在内殿陪着她们母女,而太子却是过了洗三朝才见到妹妹的。 “三七,今日你不用去书房听太傅讲学吗?” 云滢怀抱着女儿给太子瞧,她怀孕辛苦,难免会冷落自己的长子,但是圣上却对她的忧心忡忡不以为然,毕竟太子的课业已经足够累人了,云滢能与孩子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也不至于叫太子多心。 “阿娘,太傅近些日子没给我布置什么功课,说是皇后辛苦,叫我多在您跟前尽孝,比读《孝经》还更强些。” 三七望着自己被襁褓中婴儿握住的手指,一丝不苟地对云滢道:“爹爹也是同意的,近来爹爹大概十分高兴,也没有抽查儿子的学业。” 云滢倒不是看见孩子清闲就担忧难受的人,她也希望这么小的孩子多歇歇,知道圣上同意东宫歇几日,觉得高兴的同时也希望儿子不要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其实当年你爹爹在你降生的时候,比这还要高兴,说你是他第一个孩子,连你祖母都觉得他离谱。” 太子对两位祖母的印象并不深,但是君主对长子的重视,随着他读书的开始也逐渐显露,他知道自己不能如公主一样轻松,倒反过来安慰母亲:“爹爹说过,要给我告一个长假,等阿娘出月子了再检查我课业,阿娘生产辛苦,照顾观音已经十分不易,不必这样担心。” 他还很小,当然也渴望父母的全部宠爱,但是有一个作为天子的父亲愿意花费最大的心血和气力来栽培长子,已经是前几朝太子都难以企望的事情,包括圣上,当年先帝有了他以后,还是在不停地生其他皇子公主。 圣上午间过来陪云滢用膳,也带了新鲜的桂花饼过来与皇后同用,听了云滢那番女儿随他的言论之后,倒也不以为然:“观音无论长得像谁,朕都是一样喜欢的,只是她每每笑起来嘴角都会有与阿滢相像的酒窝,看了更叫人心里怜爱。” 他其实更希望女儿能更像妻子一些,玉雪可爱,但即使是现在这样,也足以叫他常常含笑相看,他拥有天底下最多的珠翠,当她湛亮天真的眼睛与自己对视,那些珠宝似乎也不值一提。 这个女儿或许生得没有她的母亲那样美貌,却又远比她的母亲当年幸运,生长在皇室,没有人可以欺辱她、抛弃她。 “那大约还是不一样的,从前七郎都不叫我喂养太子,只供你一个享用,如今有了女儿,官家倒是心疼起来了。” 公主早就被乳母抱下去了,皇帝虽然疼爱女儿,倒也不至于连这种私密事也跟着一起参与,云滢享受着圣上侍膳,嚼着这些营养丰富却没什么味道的汤水菜肴,总要寻些话来逗他。 “三七哭的时候都是给乳母,观音就是咱们两个来抱,七郎不觉得这也太偏颇了一些吗?” 圣上从前与云滢私下调笑,总是要将她的全部鲜甜入口才罢休,但是怀着这一胎的时候两人都十分小心,不敢亲近,云滢养身子的时候皇帝也不好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一旷竟也有近一年了。 他望着云滢充满戏谑的眼神,心下微动,但也不好接这个话茬,只是扫了她身前一眼,言简意赅道:“确实长了好些,朕要掌控也不容易了。” 她如今像是一朵开到盛景的花朵,美丽而成熟,又残存些少年时的天真与青涩,引人蠢蠢欲动,叫他爱不释手。 “三七毕竟是男孩子淘气,观音却乖巧听话,总不至于伤到你。”圣上知道这一次云滢通乳的时候并无不适,因此也没强制叫公主只吃乳母的,“要是喂养她叫阿滢难受,以后就还是叫乳母喂着,以后娘娘要是难受就来寻朕,将来喝些调养的药停了。” “那倒是不用,我偶尔喂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觉得竟比当初第一回容易好些。”云滢红着脸在圣上耳边多说了几句话,“医女说这样更不容易有孕些,官家不喜欢吗?” 他们在子女这件事上倒也不是说十分有缘分,只是两人身子康健,夜里也是花样百出,只要不是有心避子,总是会有弄璋弄瓦之喜,这对于帝后而言,虽然是喜事,可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圣上对云滢的重视自然超过对子女,似乎君主们都是将自己所喜爱后妃所生的子女看得比其他子女们更重要一些,而对待这些喜爱的子女又不如他们的母亲。 他不愿意叫她多受生育之苦,如今他的妻子说这些,皇帝便是有力也不敢有这样的心,他心思略有起伏,缓了缓也便平歇下去了。 然而云滢瞧在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种意思。 公主百日,恰逢君王万寿,公主满月的时候皇后还有些身子孱弱,略出来坐了坐就回宫去了,现在却是红晕生颊,肌肤丰盈,穿一身华服坐在圣上身侧接受臣子宗室的朝贺,不见丝毫疲态。 期间自然有不少敬酒,云滢素来不大能饮,她饮酒之后总有三四日不敢喂养自己的小女儿,都是圣上代饮,可是这一次连圣上都是能避则避,甚至以茶代酒,臣子们瞧出天子的意思,也不敢太劝。 “七郎今日怎么不喝了?”云滢同圣上共坐,瞧得见臣子们拘谨了一些,不免低声同圣上道:“观音今天出来见人早累了要睡,回去你也抱不得,不如今日开怀畅饮,明天酒气正好散了,您的女儿又不知道。” 圣上平日用膳就不怎么饮酒,每每她有身孕,更是怕她嗅觉敏感察觉到会恶心呕吐,因此一些场合也是能避则避,今日饮了三杯素酒,沾唇意思一下,反倒是叫臣子们拘束了许多。 云滢没往深处想些什么,但是身侧的男子正襟危坐,听了她的话侧过头来瞧,面色淡淡含笑,云淡风轻道:“今夜朕心情甚好,饮一些无碍,但多了怕是不便。” 只这一句话,就叫云滢的颈项都红透了,圣上知道她还没有修炼到那种波澜不惊的程度,瞧她怕羞便转过头去看歌舞,不叫臣子们看出来什么不妥:“太医说阿滢的身子也可以了。” 云滢案底下的手被他捉住轻轻怜爱,虽然若即若离,但她挣脱也挣脱不开,把她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七郎……”云滢打起精神应付偶尔向自己说吉利话的命妇,期期艾艾道:“可是我答应了,今夜陪三七睡的,曾子尚能为了孩子杀猪守信,三七都很久没有与咱们亲近了,你我怎么好叫孩子失望?” 圣上闻言一滞,但他终究记得这是在大殿之上,即便是觉得不妥也不好在大殿上与妻子论说这些,便将心头所想强压下来,握了握云滢的手:“朕今夜暂且回福宁殿批奏疏,不扰皇后与东宫了。” 云滢低声应了,眉宇间却添了些笑意,“那七郎别睡得太晚,仔细明日精神不济。” 第 97 章 圣上晚些时候结束大宴,在群臣的跪送下与皇后并辇从集英殿回到坤宁殿,探视过公主以后便自去了福宁殿安寝。 他原本也是这样日复一日过下去的,虽说少了红袖添香的乐趣,但福宁殿的书房里倒也算得上是清净,只是后来有了娇妻幼子,难免惫懒些,只在白日批阅奏折,晚间多抽出时间照料自己的妻子儿女,享受天伦之乐,反而过不惯这般孤枕冷衾的日子了。 尝试过了同阿滢那样浓烈热忱的滋味,才愈发觉出这福宁殿的冷清,她在这里的时候,这座帝王的寝殿才会有寻常家居的滋味,如今又只剩下他一个,自然又冷了下去。 皇帝第二日还有早朝,既然福宁殿没有云滢这个磨人的温柔乡绊住人的心肠与脚步,他索性便趁着夜色散步到了文德殿,处理些事情,等着东方晨升,鸡人报晓。 江宜则清点各方送来给官家贺寿的礼品,嫔妃们每年都会送些新奇的珠宝玉器,后来如今这位娘娘入主中宫,就换了个主意,说是令各宫集资,出的都是一样的钱,为官家置办物品贺寿,这样也就减去了一部分人不送礼怕官家生气,送礼又怕寒酸的问题。 圣上对此也颇为赞同,他的生日原本不需要嫔妃贺寿,但是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与规矩一时半会儿也去不掉,云滢也不会刻意克扣各宫的财物,不过是凑了钱置办一件珍贵而少见的礼物,反倒比零零散散铺了一桌子更加得他心意。 嫔妃知道这是皇后的好意,也是皇后小气量的体现,每个人只出钱,唯独皇后有机会私下送圣上礼物,官家自然也不会留心到谁送的礼物更加精巧用心,更不会念什么旧情,说不准还能往内廷来一两次。 “坤宁殿今年怎么没送东西过来?”江宜则袖着手同两位副都知问道:“可仔细瞧过了,今晨娘娘没差人送生辰贺礼给官家吗?” 圣上的生辰与公主的百日都赶到了一起,或许一时半会儿忙昏了头,圣上现在也想不到皇后的贺礼,但是等到明日后日,焉能不过问此事? “都知也清楚,官家素日都是同皇后寝在一处,或许是娘娘私下已经送过了,咱们尚且不知道。”陈副都知悄声问道,“不过皇后之前一直是在调养,生养了一位公主,官家已经是欢喜不胜,大约也没有什么贺礼能比公主能更得官家的欢心了。” 江宜则摇摇头,他将臣子们进献的文章书法以及珍玩都送入了内库,嘱咐身边的小黄门明日去问问:“咱们这位圣人,从前在官家的身上最肯下工夫,儿女双全之后才淡了些,官家心思细,怎么察觉不出这其中变化?” 云滢如今有了自己的儿女要照料,对圣上花的心思自然不可避免地要少些。 可是夫妻的感情淡下去,对皇后也不是一件好事,说起来宫中如今的局势虽然是一枝独秀,倒也是难得的平静和睦,江宜则也不愿意轻易地打破这份平静,随手给坤宁殿卖个好的事情也不算太难。 他说完这话,正准备吩咐人送清心提神的茶汤到殿里给官家,自己进到里面去侍奉圣上笔墨,然而侍茶的镣子面色却有些为难。 “都知,刚刚坤宁殿那边的人来过了,说今夜书房那边不许叫人送茶汤,”他年岁还轻,说起话来温言细语:“说娘娘吩咐的,请官家累了便去歇一歇,饮了茶睡不着,反而难受。” 从前皇后在福宁殿也是做过侍茶梳头这种类似事情的,彼时官家要些什么皇后也不好反驳,然而如今皇后位居中宫,说话举足轻重,连官家都得改了素日的习惯随她,江宜则也不愿意圣上通宵达旦,有皇后这一句护身自然也放下心来。 然而他站在廊下,寒风瑟瑟,冷月照霜,文德殿内数灯如豆,映亮了内室的一双身影,不禁叫人狐疑:“如今殿内是谁在伺候官家笔墨的?” “大约是坤宁殿派来传皇后话的人罢,”陈副都知望了一眼,内里站着的宫人身姿曼妙,但是头上点缀却不多,遂漫不经心道,“左不过是圣人身边的大宫女过来替娘娘关怀陛下,送些滋补解酒的汤饮热粥,官家问些事情也没什么大碍。” 有皇后这般悍妒的中宫,福宁殿里的宫人哪里敢对圣上起不敬的心思,圣上不碰身边人的规矩哪怕坏在了皇后身上,但是娘娘恐怕也不会允许宫中有第二个自己的出现。 圣上一直伏案疾书,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他身旁时常有内侍和宫人进进出出,换茶磨墨、焚香剪灯,但是圣上并不关心在意,因此当茶杯和御案发出那明显的一声碰撞,圣上也只是皱皱眉,没有责罚宫人的意思。 茶汤的香气幽微,清心沁脾,极合圣上的口味,他还没来得及赞一赞今日侍茶的宫人,便见到那宫人已经换了新的热茶奉上,屈膝行礼,双手举过头顶,将茶双手递给天子。 那是一双极白皙的手,略显粗糙的黑纱在女子上举的藕臂处轻褪,反而衬得她的手腕愈发霜白如雪,莹润细腻。 或许是灯烛的光影跳跃在她手臂上时落下的晕染太炫人心神,连圣上都会不自觉看了一眼,但也没有说些什么,只吩咐了一声起。 他身为君主,自然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服侍,正欲将心神重新放到面前的奏疏,但那宫人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见圣上并没有呵斥人的意思,胆子竟也愈发大了起来,她恢复了直身,人却没有知情识趣地离开。 那双极美的手落在了帝王白色的寝衣与肌肤的边缘处,轻轻在上面按揉,男女肌肤之亲本就令人敏|感,而这个宫人又是格外大胆,她的手游走在圣上的肩颈处,完完全全是存了勾引的心思,想要用那纤若无骨的手、如兰似麝的热息撩拨至高无上的君主。 “放肆,大庆宫的管事就是这样教你侍奉君主的?” 圣上随手掷了御笔,他虽然说不上难伺候,但对待痴心妄想的宫人素来称不上怎么好,能到前朝来伺候的宫人必然是十分出挑的,可是她却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到掖庭局自己领一百杖,以后永不许来前殿伺候。” 门外的内侍在看见那宫人剪影动作的时候就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闻得圣上那一声呵斥虽然心惊胆颤,可是倒也不算意外,圣上随侍的宫人出了问题,自然是江宜则这个总领内侍省之人的罪过。 然而他刚准备进去告罪,走到屏风后面,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七郎好大的君威,连我都吓了一跳。” 皇帝发起脾气,连云滢稍微有些吃惊,圣上在她面前向来好得不得了,连句重话也不说的,她见江宜则在屏风后的身影浮现而后又隐去,低声取笑圣上:“莫不是七郎今日不得纾解,把火气全发泄在宫人身上了?” “皇后怎么到这里来了,”皇帝大约也没有猜到今日这个大胆的宫人居然是他的妻子乔装,把人扶了起来,“你这样装扮,真是要活活把人吓死。” “我想七郎了呀,就违反宵禁过来瞧瞧您。”云滢在他面前张了张手臂,仰着脸问他:“官家瞧我穿这一身可还合体,我怕是都胖了。” 圣上定定地看向一身宫娥打扮的云滢,时隔数年,她再穿起这身衣物来除了身前的起伏比以前大了太多,也并没有什么突兀之处,还像是福宁殿的女官一样,俏生生地立在灯影下,仿佛岁月停止了流淌,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当然好看,朕瞧来倒比你当年更添了许多成熟娇媚的风韵,若是采选宫人,必然是第一流。” 圣上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不曾离开,她的年轻太过耀眼,反而叫他自惭形秽,“阿滢还是这样年轻美貌,朕却已经老了。” 皇帝的眉心已经落下些浅淡的痕迹,似乎是见证了他每一次烦心与忧愁的夜晚,但是那眼睛却仍是如他们初见时那样清澈如泓,叫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是哪里的话,在我瞧来七郎从来都不老的,”云滢揽住圣上的颈项,亲了亲他的眉眼,“无论官家变成什么样子,都是阿滢的夫君,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喜欢官家还来不及,一点也没瞧出来郎君老在什么地方。” “阿滢总是有许多好听的话来哄朕,”圣上笑着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膝上,“皇后不是一直不愿意干涉朝政么,怎么今日却有兴致往前面来瞧朕?” 每逢朔望,皇帝在紫宸殿接受朝臣们的朝贺参拜,而平日听政则是在垂拱殿,文德殿地处两殿之间,是供皇帝休息的场所,云滢以前对朝政不留心,为了避嫌和顾虑东宫的名声,当然也不会轻易地踏足前朝。 “我想官家,难道还不能过来看看您吗?”云滢伏在他怀中轻声浅笑:“再说官家不是在席间说过您也想我了么?” 圣上虽说存了这样的心思,可她不愿意就也罢了,“可阿滢不是说今夜太子要同……” “三七都多大了,他明日还有课业,怎么好来陪我?” 云滢见圣上问起旧事,依旧理直气壮:“虽说父母不能失信于人,然而君子可欺之以方,七郎最好骗了不是吗?” 他最容易上的当就是她了,云滢亲了亲圣上的下颚:“我记得官家当年说,不需要我做太多,只要夜里能为陛下奉一盏热茶就足够了。” 圣上自然不会忘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因为那之后,两个人便真真正正地合房了。 她那个时候还不如现在这般尝过风月滋味,动起来总是不得要领,要人一点点地耐心怜爱开拓,才得到一点点夹杂痛苦的欢愉。 “所以今天,我便又来了呀。”云滢颇有些紧张,她也没有尝试过在这种地方同皇帝有些什么:“没想到官家没回内殿,反倒是来了前朝。” 圣上的呼吸微有些不平稳,心也随着气息一道乱了,云滢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这是前朝,是宫妃不得擅自进入的地方。 “官家想不想再重温鸳梦一次?”云滢兴致勃勃地依偎在他怀中:“文德殿大概也有浴桶绣榻,我还做一回七郎身边的小宫人好不好?” 她的兴致甚好,但却被圣上打断了,“阿滢,这不妥当,你怎么能这样任性呢?” 他的手牢牢地掌控住她的腰身,面色却有些冷淡:“身为皇后带头违反宫中禁令,不怕朕重重地罚你吗?” 第 98 章 若是从前的皇后,私闯前朝还被圣上训斥责骂,便是什么思君心思也都消解了,得跪下谢罪认错,但是云滢被他抱在怀里,能有什么好怕的,她依偎在郎君身前,手指不安分地拿了他一缕发丝把玩,“官家舍得吗?” “您是要杀我……”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弄得人心头微乱,“还是要幸我?” 他本来就有这份心思的,云滢当然也是有恃无恐。 圣上瞧她穿着一身小宫人的衣裳,仰头瞧向自己,蓦然一笑,取了他原本穿的大氅把云滢包得严严实实,抱起了被裹成蚕蛹的云滢,径直往外面去。 内侍们情知里面是皇后与官家嬉闹,都立在廊下不敢说话,吩咐人去准备沐浴洗身的热水,忽然见圣上抱了美人从内而来,几乎所有人都竭力弯低了身子,不敢去瞧圣上微乱的领口与发丝,更不敢去瞧被圣上用外裳包了全身的皇后。 女子墨黑色的发丝在夜色中与大氅融为一体,若不是中间细缝还偶尔闪过一点莹白肌肤,根本瞧不出来里面是谁,深夜里的宫人没有出声惊扰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但是云滢失去了视觉,听觉反而格外灵敏些。 除了圣上胸膛处有力的心跳,还有许多内侍下跪或者行叉手礼时的呼吸与衣料窸窣声。 她身在无边黑夜之中,倒是会真的有些害怕了。 “七郎这是要带我去哪里?”云滢自己倒是一点不冷,但是圣上穿得却略显单薄,“七郎快别往外面去了,叫宫人都知道您衣衫不整地把我搂在怀里,明日有什么难听话传出来还是小事,冻坏了圣上可怎么好?” 圣上听见她在自己怀中说话也不回应,直到那悠长的“吱呀”声响起,空旷无人之地独有的寒凉冷气袭来,云滢的心里愈发紧了。 “七郎,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云滢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怯,试探地唤了他两声,“圣上,圣上?” 圣上护着云滢的脑后,叫她整个人躺在了一方坚实的桌案上,云滢乖顺地依从了她,方才被人揭开面上的系带,呼吸到了外面的清新空气。 “阿滢还记不记得这是哪里?”圣上亲了亲她柔软的面颊,欣赏这张美人面上流露出来的羞怯无措,“朕同你的娇气又不一样,不会得风寒的。” 云滢就这新点的烛火抬头去望,桐树千盏,红烛摇曳明亮,温暖着巍峨的宫殿,倒确实有几分熟悉的模样,只是这种熟悉没有让她感到安心,而是心里一紧:“这总不会是紫宸殿吧?” 高高的台阶与穹顶是君主权势的象征,数不尽的瑰丽华美,庄严的大殿深宫本该是寂静无言之所,然而或许是受了圣上的吩咐,这处已经重新拢了炭火,叫深夜相拥的男女愈发失去了顾忌。 “这确实是紫宸殿不假,若是皇后华服盛妆到此,总也得是太子娶亲,又或者身为太后垂帘听政了。” 这座宫殿她也只来过一次,就连圣上一月只不过来两回接受臣子朝贺,圣上见她还记得,望着云滢布满红霞的玉颊,轻笑着解释道:“朕明日得去垂拱殿上朝听政,怕去了那里等下宫人们收拾不及,反倒是把咱们夫妻之事暴露在臣子眼中。” 云滢对待这种事情的态度倒也不算是多么回避,不过还想象不到圣上会将她放在他素日不怎么踏足的紫宸殿来,空气是冷的,但她却觉得自己害怕得像是一只煮熟的虾子,羞得蜷缩起来。 庄穆的御座上如今却有一只玉色的菱袜,隐隐透着坤宁殿独有的熏香,圣上似乎真的是要罚她一般,云滢很少被郎君这样不知轻重地对待,她抑制不住地低声惊呼,可这大殿未免也太寂静了一些,又是夜间,稍微有一点小动静,声音便被空旷的回声无限放大。 她伸手去捉御笔想要衔在口中,却被圣上瞧出分心,毫不留情地怜爱几回,连呼吸声都染上了酥媚,手臂更是一点抬起的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拿住的紫毫笔发出了一阵与砖地相碰的清脆声响,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 云滢含嗔带怨地瞥了他一眼,只闷闷不乐地闭上眼睛,去揪他的衣,像是要把对郎君的不满都发泄在这上面。 圣上见她眉目含怨,侧过头去低声啜泣,跟本不愿意理他,若是往常早便停下来顺着她的意思温存,但是身在这片宫殿,他的心性多少也有些改变,不肯稍作停留,哪怕云滢用了些力气推拒他,圣上也不似从前好言语,听凭自己的心思来, 原本推拒郎君的手慢慢变为勾住圣上的颈项,随着这一叶小舟,在狂风骤雨里暂得片刻安心。 “哪里来的小宫女,这样野性不听训,也敢到朕身边伺候?”圣上一点也不关心她疼不疼,舒服还是难受,反而说起来那支笔,“紫宸殿的一事一物,岂是尔等能够轻易折损的?” 云滢眼泪汪汪地瞧着圣上,声音都因为强行的压抑都有带了些嗔怪,似乎是埋怨,也像是催促,“七郎,真是坏透了,我腰酸,手腕也疼。” 从前的圣上多好,待她温柔体贴得多,然而如今大抵是相处久了,却不再徐徐而行。 她生气:“七郎,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往常临幸也这样不知轻重?” “旁人如何能同阿滢相比?”圣上被她温言软语弄得心神微乱,然而他从前便是太纵着她,反而被皇后在这事上拿捏,他略含惩罚性地捏住她小巧的耳垂,重新挑弄起云滢的心绪:“不是说今晚要陪太子一起亲近,叫朕失望的时候也不见阿滢哪里心软。” “我不是以为七郎这些日子没兴致,也不同我亲热,才答应三七的么?”云滢一边竭力忍着低声哭泣,一边却又被圣上弄得没有办法不出声音,老老实实地回他,企图讨得圣上的高兴欢心:“其实我早就想七郎的,不过是吓一下你,哪里想到官家这样小肚鸡肠,还同儿子斤斤计较?” 圣上往常总是哄着她,燕好的时候尝一尝她的鲜甜,男女愉情,这仿佛是刺激男子的绝妙丹药,她都不需要怎么主动,便叫圣上难以自控。 可是观音降生以后,圣上瞧她总是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后的身前,不知道是因为女儿而心软,还是怕自己取用太多会叫云滢格外辛苦些,这回竟然也忍得住,只是偶尔尝一点点,从没有像今日这样虎狼。 “七郎这样,明日还不知道观音怎么哭呢!”云滢松了松重获自由的手腕,圣上终究也舍不得对她怎么样,享用尽了一场盛宴之后便叫云滢伏在御案上,可以多活动一些,“以后观音若是知道七郎抢她的东西,不知道怎样和你翻脸。” “这原本就是朕的所有,不过是怜惜咱们的女儿才暂且叫她享用,哪里便归了旁人的道理?”虽然让内室充满了女子低泣声的是圣上,但轻柔亲吻她微湿发丝,耐心爱抚的男子也是他,“阿滢弄丢了朕写字的笔,难道就没什么补偿吗?” 云滢颇有些不服气,她知道圣上虽然爱惜笔墨,可是那支紫毫笔又不是寻不到的,等下宫人进来打扫也必然能完璧归赵,只是圣上现下这样不怀好意,要是她说给他找一找,不知道还要怎么了结,就顺从了郎君问他怎样赔偿。 圣上随手又寻出了一枝御笔,云滢初时不解其义,但是当那从未晕染过墨汁的软笔落在她身上,云滢才明白圣上心里到底存的是什么卑劣想法。 内侍们在紫宸殿外守着,听皇后啜泣低斥,中间偶尔夹杂男子的安抚轻哄,知道官家这个生辰过得怕是称心遂意,也便安安分分地守在殿外,似乎没有听到帝后一星半点的声音一般安静。 本来中间内里是已经停歇了的,但是皇后似乎是同官家无意说笑,那一句“宝刀未老”惹恼了圣上,又或者是给了男子借口,桌案上的灯烛又摇曳起来了。 待两人收拾整齐,云滢伸手:“郎君抱我去赏月好不好?” “皇后今日怎么有这样的雅兴,他含笑道:“这样冷的时节,却去吟风弄月?” “不解风情,”她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希望我回去陪三七和观音?” “自然不会,他们不缺人服侍,”圣上对此倒没有丝毫犹豫:“阿滢留在这里陪朕待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她不觉莞尔,却又硬生生绷住脸:“七郎,明天我还得赶紧起身,观音看不见我会生气的,你舍得让女儿哭?” “舍不得......”他错过了她主动示好的契机,她便要拿乔,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可她占了阿滢十几个月,难道朕便连一夜也不能?” 她忍笑:“叫声心肝,我便留下。” 这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夫妻间的乐趣,他没什么不依从的。 圣上俯身,又轻啄了一下她,云滢心满意足,主动揽住他颈项:“我本来也就是要留下来陪郎君的呀。” ...... 太子难得能与自己的母亲一同就寝,或许是皇后养好了身子,也觉得亏欠自己的儿子,女儿百日的当晚还允许他住在坤宁殿里,亲自把他哄睡了。 可是当太子按照往常的时辰被人从床上叫起,身边却早已没了母后的踪影。 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日子,以后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