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君如山》 第一章 深夜,连相府外,一辆豪华却不显铺张的马车急速停了下来,一个身著华丽的七八岁男孩,不待众人来扶,一跃跳出马车,向府里冲去。 没有人敢拦他,也不想拦他,因为他正是大云国明月王朝的继承人,当今太子云珞。 云珞一口气冲进府邸深处一座清雅的院落,院落里的站了许多男男女女,都黯然而立,神色哀戚。 “小书呆!”云珞心里一惊,一脚踹开卧室的大门闯了进去。 原本守在儿子床边的连夫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抬起泪流满面地脸。 “小书呆!”云珞根本没看见连夫人,直冲到连愚山床边。 全身浮肿,原本圆润白嫩的脸,现在面色蜡黄,脸颊上的肌肉松松垮垮地,一按一个小坑,半晌都回不去。嘴唇苍白,好似涂了一层白粉,看得让人心惊。只有那随著微弱的呼吸而不时轻轻颤动的长长的黑睫,才给这个孩子带来一点点的生气。 “小书呆……”云珞不知道一瞬间涌进内心的感觉是什麽,只是觉得看见他那个样子,自己心里非常难受。 一边唤著他,云珞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连愚山似乎听见他的声音,长睫颤了颤,吃力地睁开眼睛,迷迷茫茫地看了半晌,才认清来人。 “太、太子殿下……” “连愚山,听说你病了,本宫来看你。”云珞趴在他枕边轻声道。 “太子殿下,对、对不起……我、我、我好久没去陪你上课了……”连愚山说这几句话,似乎费了很大力气,稍停一会儿,缓了缓又道:“你、你别生气,等我好了,我就回宫里帮、帮你……” “连愚山,你别担心,本宫不生你的气。本宫的课业都做完了,不用让你帮忙了。”云珞见他那模样,心里酸酸的,有点痛。 连愚山闻言,似乎很高兴,混浊暗淡的黑眸亮了亮,道:“这样、这样就好。太子殿下千万不要忘记做、做课业……爷爷说,贤明之人要、要自已自强,孜孜不倦,方能习得、习得立身、立身咳咳咳……” 连愚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云珞吓了一跳。一旁的连夫人连忙上前抚顺儿子的胸膛。她本想叫儿子别说话了,可是一想到这孩子以後恐怕也说不了几句了,便没有开口,眼泪却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云珞见小书呆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气息却微弱至极,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物,对连夫人道:“这是连夜兼程,刚刚从浩瀚神殿送来的延命果,快快给他服下。” 连夫人不信似地瞪大了眼,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犹如救命一般,双手颤抖地接了过来,忙唤:“御医!御医!” 御医就在门外守候,连忙走了进来。连夫人将延命果给他,御医喜道:“如此,小公子就有救了。”说著匆匆捧著盒子下去,不一刻已制成汤水,端了上来。 云珞看著连夫人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服下,小书呆脸色一阵潮红,接著便昏昏沈沈地睡了过去。 御医道这是药效作用,大概睡上三四天,待醒来时,应该就无大碍了。 连夫人终於放下心来,喜极而泣,突然想起站在一旁的小太子,连忙跪下对他连连磕头。 “臣妾谢谢太子殿下!谢谢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 “连夫人快快请起!”云珞要过去搀她,却突然脑子一转,立刻明白了爹爹不让父皇赐果,却让自己亲自送来的用意,道:“连夫人不必客气。延命果虽是皇家之物,不得外赐,但小书、连愚山将来是本宫的太子妃,本宫又怎会对他吝啬。” “什麽!?”连夫人一愣。 云珞道:“连夫人应该知道,延命果非皇族中人,不得擅用。我云国五百多年来,也不过赐过外姓臣子九颗而已。” 连夫人自然知道,因此初时才会不信,但後来惊喜之下却没有细想。这会儿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可是我家愚山是男孩子啊。” “本宫知道。”云珞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似乎在问这又怎麽了? 连夫人想起当今国母也是个男人,登时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道:“愚山资质愚钝,又是病弱之身,只怕将来、将来……”连夫人想说将来如何能服侍太子?如何给太子传宗接代?可是转念想起,太子到底只有八岁,对他说这个似乎不太妥当,再说他也未必明白。 云珞却误会了,长眉一挑,眼睛一瞪,道:“本宫不管这些。反正他服了延命果,身体很快就会好了。等本宫成了人,便要娶他做太子妃!” 连夫人有些无措,不知道皇上和公公老连相是什麽意思。孩子的病来得突然,她相公作为督察御史半年前去了江南,这会儿还没赶回来。老连相又是个以国事为重的人,最宠爱的长孙病成这样,也没功夫来看上几次。自己虽明知勉强,但也曾厚著脸皮央求过公公去向皇上求药,但是都被“无此殊功”为由拒绝了。本以为孩子已经无望,谁知今日皇太子殿下却亲自带著珍贵无比的延命果来了,可是却又有这样一个惊人的打算。 云珞才不管这些。他知道小书呆生下来就得了病,是一种机理不调之症。这种病只要好好调养,应该不会有什麽大问题。可是前一阵子他感染了风寒,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竟给耽误成肺炎,之後又好像引起了肾脏的毛病,逐渐衍变得不可收拾起来。自己好不容易从爹爹那里求来了这救命的延命果,当然要把自己的好处捞回来,不然岂不是白坏了皇家的规矩。 云珞下定的决心,是谁也拉不回来的。这一点和他那两位父亲,倒是一模一样。 他固执地在连府住了好几天,直到小书呆醒了,这才放下心来,捏捏他的脸颊,道:“肉都少了许多,赶紧给本宫补回来。” 小书呆也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睁开眼就看见小太子关切的面容,又听说是他为自己求来延命果,还在自己身边守了三天,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 “太子殿下……”连愚山黑黑的大眼睛里凝著泪水,粘在睫毛上一抖一抖,刚刚喝过药的胖嘟嘟的嘴唇还湿润著。 云珞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握住他的手道:“你这个小书呆!你可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以後再生病!” 连愚山涨红了脸,心里十分高兴。以前小太子第一次亲他时,他还觉得怪怪的,男孩子怎麽可以亲男孩子?可是後来常被亲,也就习惯了。此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 偷偷瞄了一眼小太子俊美的脸蛋儿,不知道是不是病还没好的缘故,连愚山心里怦怦怦地直跳。 连夫人在旁看著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该喜该忧。 小书呆醒了之後,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身体终於慢慢康复了。 云珞很高兴,时不时跑去看他。本以为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宫里和自己在一起,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发生一件意外之事,使得两人因此,不得不分别多年。 “不行!我不同意!” 永夜宫里,云珞正与两位父亲大人对峙。 云夜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著茶,冷眼旁观。云珂则耐心地对儿子解释道:“珞儿,这样做也是为了连愚山好。” “我不管!让他调养身体在京城也可以,为什麽一定要去浩瀚神殿做什麽神侍?那里有什麽好?四面是海,整日雾蒙蒙、阴潮潮的,对身体一点都不好。” “那是三四月份的时候。过了那两个月,气候是十分舒服的。而且在那里服侍水神,调养身体,又有大神官照顾,对连愚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这件事连文相已经决定了,你对朕叫唤也无济於事啊。”云珂摊摊手,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父皇,您不是皇上吗?您想个办法,下个旨意,让连文相别送小书呆去了。”云珞央求道。 云珂拒绝:“不行。这是连文相的家事,父皇就算是皇上,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云珞转头看向云夜,恼怒地道:“都怪母後。你出什麽主意要连文相送连愚山去百泽内海?还有皇叔会这麽轻易答应照顾小书呆,也一定是你搞的鬼!” 云夜放下茶盏,斜倚在软榻上,淡淡地道:“是又怎麽样!” “啊!你、你居然承认了!”云珞更是大怒,愤恨地直跺脚。 云夜嗤笑道:“瞧你那样子!小书呆又不是不回来了。” “不许你叫他小书呆!” “你叫得为什麽我叫不得?再说,他本来就是个小书呆!” “我说不许就不许。而且他一点也不呆!” 云夜冷哼一声:“这麽快就护著他了。” 云珂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好有道理。” 云夜长眉一挑,冷冷瞥过去一眼,这回换云珂做壁上观,端起茶盏,做不知状。 云珞心里知道,母後虽然平日冷漠严厉,对他一向不大管教,但自己到底是他辛辛苦苦以男子之身逆天生下来的,有时对他撒撒娇,还是十分管用的。相反,父皇虽然性情温和,温文儒雅,但心智却极为坚定。他要是打定了主意,自己就算在他面前再怎样闹也无济於事。 一思及此,云珞眼珠子一转,扑到云夜身前。 “爹爹,珞儿做错了什麽?您要罚就罚好了,不要这样欺负珞儿,珞儿真的好伤心。” “我哪有欺负你!” “爹爹,爹爹。”云珞拽著云夜的云袖,央求著。一双随著年龄的增长越加浅淡起来的双眸,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瑰丽的色彩,璀璨夺目,犹如一双琉璃珠般。 云夜曾经因为儿子长得像自己多些而懊恼好多年,好在孩子越大,身上越发有云珂的影子,这才舒服起来,总觉得不枉费自己当年受的那种罪! “你听好了,这件事没得商量,你求我也没用!连愚山身体不好,留在这里是治不好的。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要为他著想,明白道理!不然以後休想和他在一起!” 云珞刚要张口,云夜又冷冷打断他:“还是你想看见他躺在床上一命呜呼的样子?” 云珞惊了一下,放开爹爹的手,低头沈思。 云夜知道儿子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情感上无法接受。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个岁数,狠下心来离开重伤未愈的云珂,一走就是十年,为的又是什麽?现在若不让儿子也痛一痛,将来未必会珍惜。 过了好半晌,云珞终於点点头,咬牙道:“好吧!去就去!可是他病好了之後一定要赶紧回来。” 云珂在旁笑道:“这个自然。连文相总不会让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去做神官的。朕也希望他将来能够回来在朝为官,好好辅佐你。” 云珞下定决心,便没再说什麽,向父皇母後行了礼,落落的走了。 云珂看著儿子的背影消失,对云夜道:“夜儿,何必一定要把他们分开。” 云夜道:“我们当初不也分开了好多年。” 云珂摇摇头道:“我们那时不一样。你是不是不喜欢连愚山?”不过以云夜淡漠的性格,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 “我对那孩子没什麽喜欢不喜欢的。”云夜叹了口气,道:“连愚山若是有一副好身体,我也没必要这麽做。可是他患的是机理不调之症。如果他没被珞儿看上,平凡度日,细心调养,可与常人无异,平安过完这辈子。但是他既然被珞儿看上了,又是连文相的孙子,将来若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操心政事,为君分忧都是少不了的。何况皇室一向重视血脉。即便珞儿像你一般,不在乎子嗣传承,但朝廷里的其他大臣、这天下的云国子民、甚或连文相本人,又怎能不在乎?我生珞儿尚且去了半条命,连愚山那小病秧子又该怎麽办?” 云珂其实隐隐也想到这一层,却没有云夜想的那般精细深入。云夜虽然性情凉薄,为人寡淡,但从这番话中却可以看出,他对儿子也是用心甚深的。 云珂无言。 当年来自朝廷和皇室的压力何其之大,他是知道的。不然以云夜这般我行我素,睨世傲物之人,为何定要冒著生命危险逆天生子。 叹息一声,云珂道:“愿水神庇佑连愚山,让他早日康复!” 云夜没有说话,只是把玩著手里的琉璃盏。 连愚山走的那天,天色阴沈沈的,好似就要有暴雨来临。 云国的雨水一向充沛,下起来没有几个时辰停不了。连夫人忙里忙外地把东西都准备好,与公公连相一起站在门外送他。 “愚儿,路上要小心啊。” “娘,我知道了。祖父保重身体!娘保重身体!” 连文相点了点头,仔细叮嘱他到了浩瀚神殿要如何做人做事。连夫人心里难过,在旁直抹眼泪。 “大嫂放心,有我照顾他呢。”说话的是连文相的二子连靖宇,这次便是他送侄子去内海。连愚山的父亲连靖文外放在地方上做督察御史,任期未满,尚未回来。 连愚山踯躅原地,迟迟不肯上车。连夫人以为他是不舍得离开,不由泪水涟涟,抱著儿子不放。 连靖宇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催促侄子赶紧上路,不然待会儿遇上暴雨,可就不好行走了。 连愚山无法,只好乖乖上了车,告别了祖父和母亲。随著马车的渐渐行驶,慢慢远离了自己的家。 连愚山一直扒在车窗上,不停向後张望。连靖宇以为他是舍不得离开京城,笑道:“愚儿,能去浩瀚神殿休养学习,是你的福气。待你在那里调养好身体,我们便接你回来。在外面锻炼几年,对你很有好处。” 连愚山应了一声,仍是向外看著。 天空中乌云渐厚,雨点大滴大滴的落下。突然官道上响起阵阵马蹄声,一对人马从後面追了上来。连愚山心口都提了上来。 “前面可是连相家眷?去百泽内海的?” “正是。”连靖宇一看竟是宫里的福公公,连忙让人停车,伞也来不及举,便下车施礼。 福公公道:“连小公子身体不好,不要下来淋雨。受太子殿下所托,给小公子送件东西。”说著,递了一个方盒给车上的连愚山,凑到他耳边轻道:“太子吩咐了,要小公子没人的时候再看。” 语毕,施礼告辞。 连愚山随二叔上了车,手里一直捧著那盒子,心里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太子到底还想著自己,失望的却是他人没有亲自来。 他早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盒子里的东西,可是二叔就坐在身旁,福公公又说了让他一个人时再看,便极力忍耐著。 连靖宇内功不错,刚才福气的话虽然轻,却未真的避著他,都让他听见了。 连靖宇从嫂嫂那里已经知道了太子为何赐连愚山延命果,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两小无猜那是好事,至於将来怎样,却是谁也说不清的。当今皇上虽然喜好男色,明月王朝开国五百年来第一次立了一位男皇後──云国天赐大将军昭阳侯云夜。不过这也是万分之一的难得了。小太子年纪小,有两位父亲做榜样,难免跟著学。但将来大了,懂事了,自然便会分辨清楚。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放著娇滴滴的女子不爱,去爱与自己一样的男人。 连靖宇这话对嫂嫂和父亲都曾说过。连相当时没做什麽表示,当晚被昭阳侯召进了宫,第二天便决定送连愚山去百泽内海。想必也是不希望孙子进宫,去做什麽太子妃的。 连愚山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偷偷躲在客房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盒子打开。 红色的绸缎上,端端正正的放著块翠玉,色泽剔透,晶莹透亮。 连愚山认得,正是云珞每日佩在腰间的那块。拿起来放在手中,似乎还能感觉到云珞的体温。 那玉正面雕著一条云龙,精致威武,赫赫生风。不过背面却与以往不同,似乎有些凸凹。 连愚山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刻著:水神庇佑,平安康泰!下角处却是“小书呆”三个字。 连愚山心口一热,将玉佩牢牢攥在手里。 那飞舞脱拔的字迹何等熟悉。只是雕功明显不够,深浅不均,有些走样。 连愚山将脖子上本来带著的长生锁拿下来,卸了红绳,穿在玉佩上,小心地贴身藏好。 晚上连愚山爬上床,那玉佩紧紧贴在胸口,随著呼吸起伏。温暖的触感,好似人就在身旁一般。 连愚山小脸红红的,心跳的很快。他年纪还小,对这种感情朦朦胧胧,似明非明。激动了半夜,才慢慢睡去。 连愚山这一走,不知不觉就是四年。 百泽内海不比寻常地方,浩瀚神殿更是肃穆清静之地。连愚山在那里修习,再不是什麽连宰相的长孙,不过是一小小的俗家神侍。 他性情沈静,头脑聪颖,很得云璃的喜爱。浩瀚神殿的藏书阁,几乎被他踏了个遍。 本来按照神殿的规矩,未学有所成之前,没有大神官的命令是不得离开内海的。不过连愚山十四岁这一年,云璃出於偏爱,还是特意准他回京参加自己的成人礼。 连愚山风尘仆仆地随著前来接应的家仆回到分别已久的京城,家人早已在门外等候。 成人礼是云国的一项重要大礼,每年五月初九举行。届时全国所有满十四岁的男孩,都要不大不小的行个仪式,然後换上代表成年的云服。 沧浪城里凡三品以上的官宦子弟,成年时皇上会特别赏赐一套云服,然後按照品级进宫参见。 连愚山想到进宫後可能会见到阔别已久的太子殿下,不由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成年礼这一天,连夫人亲自帮儿子换上云服,左看看右看看,甚是满意。 连愚山走到镜子前照。 云服的款式特殊,腰身扎得贴身,束以锦带。下摆却大开,流畅飘逸。两处云袖,更是宽大轻垂,有御风翩然之感。因此不论穿在谁身上,都让人感觉风度翩翩,体态优雅。 连愚山有些不习惯。总觉得镜子中的那个人好似不是自己一般。 连夫人见他扭捏,笑道:“谁家的孩子都有这麽一天的。我们愚儿终於长大了。” 连愚山低下头,轻轻按了按衣襟。 上午进了宫,连愚山在雍和殿与众家子弟一起行了成人礼,然後在宫人的带领下来到後面的钦云阁,三人一组,按顺序进去觐见皇上。 连愚山以前是太子的伴读,皇上是经常见的。不过自从十岁那年大病之後,再没有进过宫了。 皇上对他并没有什麽不同,只问了问他在浩瀚神殿的学业如何,身体怎麽样了。 连愚山一一答了。皇上像对其他人一样说了些祝福的话,勉励他今後要更加用功,然後赏赐了例定东西,便著他们退下了。 连愚山出了殿,看见福公公站在廊下与众家子弟说话,想了半晌,终於鼓起勇气,上前问道:“福公公,愚山冒昧,想去拜见太子殿下,不知今日是否方便?” 福气看见是他,笑道:“原来是连小公子,真是好久不见,已是个大人了。小公子想去拜见太子殿下,今日可能不太方便。” “怎麽?” “太子殿下早上出宫去了,也没交待去哪里,到了这会儿还未回来,怕是要到下午了。” 连愚山一听,心口沈了沈。 福气见他模样,道:“不过以前给太子殿下和连小公子授课的崔太傅今日正在後殿讲学,不知小公子是否要去拜见?” 连愚山道:“自然要去。” 他一向尊师重道,这次进宫见到以往的恩师,无论如何也要去拜见的。 福气也不吩咐旁人,竟亲自带他向後殿去。连愚山微微有些受宠若惊。 福气不比寻常太监,乃是整个後宫职权最高的大内总管,自小伴在皇上身边。宫里的大部分事情与其说是昭阳侯做主,不如说是他做主,权力极大。况且以年龄资历来说,福气不是个奴才,倒应是个长辈。 连愚山跟在他後面,一边走,一边听他询问自己的近况。连愚山想起当年他冒著大雨替太子送来玉佩,心里感激,不由与他亲近了几分。 福气本是个开心逗趣的人,见这位小公子虽然年纪小小却性格老成,敦厚有余机灵不足,未免大感无趣,颇有些怀疑太子的眼光。但此时见他言谈得当,性情纯厚,神态举止间不掩对自己的亲近之意,也不由心生欢喜。 福气带他去了後殿学堂,与同在的几位太傅打了招呼。见他显然甚受太傅们的喜爱,好似有颇多的话要聊,便自己回宫办事去了。临路过後花园时,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没,不由微微一笑。 果然还是赶回来了…… 连愚山与崔太傅等几位恩师寒暄完毕,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想起自己是借成人礼进宫参见,按规制不能待到晌午,便连忙与众位老师告辞,匆匆离开後殿。 连愚山从小是在这後殿里待惯了的,对这里熟门熟路。要去前殿的话,从惠誉门穿过去是最快的。可是连愚山却转了个头,向後花园那里走去。 这个时候後花园十分清静,很少有人经过。 连愚山来到一株茂盛挺拔的大榕树下,驻足停留。手扶树干,想起当年就在这里,年仅五岁的小太子云珞,为了向他证明男男是可以成亲的道理,硬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并说将来要娶自己做王妃,立自己为皇後。 连愚山摸了摸唇,怀念起小太子的亲吻。 他现在已经十四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行过了成人礼,按照云国的制度便是成年了,不仅可以参加科考,便是娶妻生子也是可以的。 连愚山在百泽内海住了四年,日日都会思念沧浪的亲人。但是仔细数数,好像竟是想念云珞更为多些。 他自六岁便入宫做云珞的伴读,每日与他朝夕相处,实际上比与亲人在一起的时间还多。 想到云珞当初说过的话,那时还不明轻重,现在却知道是何等的大事。自己喜欢他,这份心情早已明白,只是真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却似乎是个遥远的梦想。何况那时云珞年纪幼小,童言童语,也不知当不当得真。这些年来,他甚至连信都未给自己来过一封…… “连愚山!” 连愚山正在树下胡思乱想,恍惚间听到唤声,寻著声音望去,却见高高的榕树杈间,正悠然地坐著一个少年,却不是心底里思念著的那个人是谁。不由大吃一惊,慌忙後退几步。 “连愚山!”云珞又唤了一声,扬眉一笑,纵身跃下,却故意向连愚山扑去。 连愚山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却哪里接得住云珞,登时被他一扑,向後栽倒。云珞巧劲拿捏得当,并未真把他摔著了。 两人倒在厚厚的草地上,春天气息扑面而来,浓郁而清新。 云珞把连愚山压在身下,双手支地,撑起身子凝视他道:“小书呆,你怎麽这麽久才回来!?” “太、太子殿下,你、你怎麽在这里?”连愚山涨红了脸,想推他却又不敢,双手不知该放在什麽地方。 “本宫特意在这里等你啊!你回来参加成人礼是不是?”云珞一边说,一边动手去捏他的脸,道:“你瘦了好多,不过脸上还是好多肉肉。” 连愚山心里一紧。小时候什麽也不懂,还不在意,现在却知道自己长得胖,似乎不太好看。 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爱美敏感的时候,何况是被喜欢的人这麽说。连愚山原本便有些自卑,现在更加难过。 谁知云珞却嘻嘻一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子。”说著低下头去,在他圆圆的两颊上响亮地亲了两下。 连愚山的脸登时红得更厉害。他原本便生得白净,在浩瀚内海生活了几年,肌肤更加嫩滑。此时染上浓浓的红晕,好似陶制的上等瓷器一般。 云珞摸摸他的脸,觉得手感说不出的好。 连愚山的眼睛很漂亮,又黑又亮,睫毛也比一般人的长而翘。云珞见他小扇子似的长睫一直轻颤,好似挠在心里一般,痒痒的,暖暖的。 “你刚才站在树下想什麽呢?”云珞问道。 连愚山想起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窘迫的无法言语。 云珞伸出手指点上他的唇,笑眯眯地道:“我刚才看见你在摸这里,是不是想念我亲你了?” 连愚山“啊”了一声,忙道:“不是不是!” 云珞说这话原本是七分玩笑,三分认真,但看到连愚山的反应,却立时明白自己猜中了。 云珞双臂一收,将挣扎地想要逃离的连愚山用力压在身下,开心地道:“小书呆,我很想你呢!可是你走了这麽久一直都不回来,真让人生气。现在我可要好好的罚你!”最後这话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其实所谓的罚,不过就是亲亲而已。所以说完,他便重重亲上了连愚山红润饱满的双唇。 云珞初时只是像小时候一般,将自己的唇紧紧地贴在他的上面,反复用力摩擦**。可是却渐渐觉得不满足,於是身体开始听从本能的指挥。 云珞用唇舌慢慢撬开连愚山的嘴,将舌头伸了进去,在牙关附近浅浅的地方勾勒了一圈。 淡淡的连愚山的味道传到舌尖。云珞轻轻**一下,双唇微离,抿了两抿,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发烫的感觉。 云珞意犹未尽,还未等连愚山反应过来,便再次俯下头,更深入、更大胆地闯了进去。 接吻,似乎是人类天生的本能。无需传授,无需教导,自然而然,便水到渠成。 云珞大胆地在连愚山的口腔内不停辗转,像在品尝一道美味的大餐,这里舔舔那里尝尝,或深或浅的**咬噬,但总觉得有点无从下手。直到捉住了他的舌头,好似才突然明白过来怎样才是正确的吃法。 连愚山紧紧闭著眼,只觉得自己的嘴被他占得满满的,几乎不能呼吸。在他的挑逗下,不由自主地轻轻蠕动舌头,响应他的胡搅蛮缠。 两人这番亲吻,生涩却真挚,单纯却满足。 这是他们二人间第一个,真正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连愚山的手不知何时已搭到云珞的肩上,双眸半眯,神色迷茫。 云珞咂咂嘴,仍是意犹未尽,却搞不清楚是哪里还不满足。 “小书呆。”云珞轻轻唤了一声,抱著他一起倒在芳草青青的绿地上。 温暖的春风沿著草坪缓缓吹拂过来,好似波浪,卷著泥土和花儿的清香。 “小书呆。”云珞忍不住又吻了吻他,心里模糊地想到:原来这才是接吻的味道!难怪父皇总是喜欢去吻爹爹。 连愚山浑身轻颤,莫名的发热。 他虽比云珞年长两岁,但自小家教严格,性情单纯,这几年又一直生活在严谨肃穆的浩瀚神殿,虽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对情欲这种东西却似明非明。只是隐隐觉得身体有些不寻常。似乎在期待什麽,又在害怕什麽,止不住的燥热。 云珞摸摸连愚山的头发,道:“小书呆,我送你的东西呢?” 连愚山拉出颈间的红绳,将玉佩从衣襟中拿了出来。 云珞满意地亲亲他,赞道:“真乖!” 连愚山脸涨得通红,突然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他,翻身站了起来,远远地躲到树後。 “怎麽了?”云珞坐起身子奇怪地问。 “没、没什麽。”连愚山无措地低著头,不敢看他。 云珞一跃而起,拍拍身上的泥土,道:“让我看看你穿上云服是什麽样?”说著,把连愚山拉到身边。 二人年纪相近,身高相仿。云珞绕著他走了两圈,点头道:“很好看。不过你比以前瘦了很多呢。” 连愚山小声道:“没有,我、我还是胖得很……” 连愚山长了个子,又在浩瀚神殿得到悉心调养,身体已不再像以前那般虚胖。虽比不得一般少年的清瘦挺拔,但骨骼匀称,圆圆的体态很可爱。 云珞似乎有些不满意,伸手抱住他的腰,上下乱摸一气,感觉了一番,然後皱眉道:“肉肉少了好多啊。是不是百泽那里有人欺负你?” 云夜禁止他在连愚山身体调养好之前与他联系,所以这些年来云珞连封信都没法给他送去,更别说打听他的近况了。当年托福气给他送去玉佩,还是云珞好不容易求了父皇才成功的。 云珞虽然对这种分离很不满意,但好在他从云珂那里继承了良好的耐心,又颇有些云夜坚定决绝的个性,因此也不觉得没有小书呆的日子怎样难过。 只是见不到人的时候还无所谓,见到了,便放不下。本来他并不知道连愚山最近回来了,但意外得了消息,匆匆赶了回来。 连愚山尴尬地推开他,嚅道:“没人欺负我。” 云珞晶亮的双眸盯著他,问道:“那你什麽时候才能离开浩瀚神殿啊?” 连愚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云珞见他的云服有些散乱,便学著父皇的样子,伸手帮他整理好。又将那枚玉佩仔细塞回他衣襟里,道:“母後要我成人之後出去历练,以後不在宫里,只怕你回来也看不见我。这玉佩你好好收著,便当是我陪著你!” 第二章 连愚山闻言,心头一紧,慌忙握住云珞的手,一双眼睛流露出心事。 云珞笑笑,道:“你放心,我是谁!出去历练历练正是求之不得的呢。整日待在皇宫里实在没意思,真恨不得早日成人,像母後当年那样出去闯荡江湖。说不定还能混个武林盟主坐坐,也许比当皇帝还过瘾。” 连愚山正色道:“你是堂堂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怎能说这种话?” 云珞道:“开玩笑的。” 连愚山道:“皇位尊崇,太子殿下以後万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 云珞耐著性子道:“好。” 连愚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道:“我也是为你好。” 云珞笑笑,道:“我知道。”说著,又忍不住摸了摸连愚山的脸,然後凑上前去,在他唇上亲亲,却不敢再深吻。 云珞虽然还未成年,但出身皇室,在宫闱之中长大,又有两位爹爹做榜样,许多事倒比连愚山懂得多些。刚才见他起身躲到一旁,面色潮红,气息不均,隐隐感觉那是情动的模样,不由也有些受影响。 可是他到底年少,虽然敏锐的察觉连愚山的变化,却并不明白的彻底,知道在自己能掌控一切之前,还是不要去撩拨他的好。 云珞使劲地又亲了连愚山两下,看看时候不早,见他早到了该出宫的时辰,心下不舍。 连愚山更加难过,只是他性子严谨,处事自律,不敢在宫里多呆,只得依依不舍的和云珞分了手,与众贵族子弟一起按时出了宫。 这天晚上,连愚山的睡梦之中全是云珞的影子。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唤自己小书呆,还有他的吻。 连愚山醒来的时候全身一片燥热,下身有些湿漉,掀开被子一看,原来竟终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了。 连愚山虽然单纯,但这些常识还是知道的。何况他久病成医,又在浩瀚神殿住了这麽些年,自然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麽,不由羞愧难当。 其实一般男孩十二三岁便已经如此了,连愚山算比别人发育迟缓的了。早上小厮进来伺候,看见他换下来的亵裤也不以为意,反是连愚山别扭之极,恨不得消失掉才好。 连愚山在家住了几天,一直未再有机会见到云珞。成人礼一完毕,不得不启程返回百泽。 他和云珞分别四年,相聚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匆匆离别,再见面却又过了多年。 云珞十四岁成人礼後,云夜果然说一不二,把他送出了宫去,要他自到江湖上去闯荡历练。 连愚山则在云珞离开後不久回到了沧浪。那时他已经十六岁,经过百泽内海的滋润,浩瀚神殿的熏陶,和大神官云璃的悉心教养,已培育出美玉一般的品质和温润聪慧的性情。 同年,连愚山的父亲连靖文在外为官多年,终於回京述职。全家团聚,自然喜不自胜。只是连靖文在南方住得久了,渐渐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在沧浪住了一段时候,便与父亲商量,想向皇上请奏,调往南方为官。 连文相本来便是南方人,对故土自然有说不尽的感情。想到自己百年之後也是要落叶归根的,因而对长子的提议十分赞同。 连靖文向皇上请奏,并未受到多少阻碍。云珂对他在外地的政绩十分满意,也不愿让这样一个人才在京城做些闲职,便大笔一挥,将他调往江南宾州为太守。 於是连愚山便随著父母举家迁徙,离开了京城。 江南三月好风光。 春光明媚,绿树红花,小溪流水,凌波泛舟。 云珞倚在船舫上,欣赏著烟湖的美景。 柳春意端著一杯清酒过来,对他笑道:“洛公子觉得我们江南风景如何?” 云珞道:“美不胜收。”说著接过酒杯,对她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旁边一位贵公子模样的人笑道:“你是在夸我们江南的第一水烟湖,还是在夸我们江南的第一美人春意姑娘?” 云珞道:“春意姑娘岂是可用词汇来形容的。” 柳春意羞红了脸,转身翩然而下。 那贵公子走到云珞身边,望著柳春意消失的背影,道:“我看她对你有意思。” 云珞失笑:“怎麽可能。” 龙少英道:“怎麽不可能?柳春意虽是江南第一名妓,却是卖艺不卖身。这江南多少贵公子追著捧著要请她,她理都不理。怎麽你一邀请,她便来了。” 云珞道:“不过因为我曾帮过她的小忙而已。” 龙少英笑道:“救命之恩,正好以身相许。” 云珞摆摆手道:“别胡说。我可是替你请的她。”说完懒得理他,坐在船栏上,转头又去望烟湖。 云珞今年已经十八岁。他十四岁那一年出了宫,以‘洛云’为名,带著几个贴身的人闯荡江湖,走过漠北和西陲,到北玄和西木玩了一圈,混下个什麽游龙剑的名号。又从南边炎省去了万花谷,陪舅公住了一段时日。直到去年夏天才回了京城,整整在外面游历了三年有余。 只是真的回到宫里,才发觉自己性子玩得野了,竟然觉得气闷。好不容易熬到初春时候,终於借机会向父皇讨了个私访的名目,带著喜丸兴致勃勃地跑到江南来了。 这龙少英是他原来游历时结识的朋友,与他脾气相投,十分谈得来。他祖籍是江南人,云珞这次来竟无意间遇上他,架不住他热络地要做东道主,给他介绍南方风景,便一路搭伴前来。 “什麽时候到岸?”船舫渐渐划出湖心,云珞心不在焉的问。 龙少英道:“再过一会儿就到码头了。宾州美景无数,不住上十天半个月是看不完的。” 云珞“嗯”了一声,眼珠一转,道:“少英,下了船我要去拜访一位故友,可能真要在这里停留几天,你和柳姑娘自去游赏吧。” 龙少英叫道:“那怎麽行,说好我们一起从澜州游到玉江的。再说你要在这里停留,柳姑娘怎麽办?” 云珞道:“我本来就没想请她。是你叫著要美人作陪,却又邀不动人家才要我下的帖子,与我无关!况且我不在了,你正好可以趁机虏获美人心啊。” 龙少英犹豫道:“不过她可是看著你的面子才来的……” 云珞拍拍他的肩,道:“你怎麽变得这麽婆婆妈妈的!你年少英俊,倜傥风流,又是世家子弟,她怎会不喜欢你。想想为了邀请她出来,你给美玉阁的妈妈交了多少花赏,怎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龙少英经云珞的怂恿,果然跃跃欲试。 二人说话的功夫,船舫已经来到近岸处,慢慢向前划著。云珞和龙少英来到甲板上,欣赏岸上的风光。 喜丸跟在一旁,突然道:“少爷,你看那边怎麽了?” 云珞望去,看见远处岸上有一堆人围著,嘈杂一团,不知出了什麽变故。那里已近码头,周围有些零零散散的渔户和摊贩。 龙少英道:“好像是些地痞,大概又在欺负渔户了。” 云珞看了一眼,转头移开目光。 龙少英认识云珞也有一段时间了,大概知道他的脾气。他的武功很好,却没什麽侠义心肠,做事随心所欲之极。什麽救死扶伤、锄强扶弱,这些话对他来说好像没什麽太大意义。像这种每天都会发生的市井争执,他根本不感兴趣。 喜丸却十分喜欢凑热闹,一直向那边张望著,嘴里不时嘟囔:“哎唷,他们人好多,好像要打人啦。哎哟,怎麽围著的是一个公子和个老太婆啊。哎哟哟,这可怎麽得了……” 云珞听他在旁聒噪,不由顺著他的话向那边又望了一眼,却突然神色一变,全身绷直。 “停船!” 云珞突然大喝一声,把龙少英和喜丸吓了一跳。 “还未到码头,怎麽……”龙少英话未说完,云珞已经等不及,腾空而起,凌空两个起落,向岸上掠去。 龙少英没想到他的轻功竟厉害如斯,张著嘴巴还没来得及惊讶,身旁又一身影跟著掠去,却是喜丸。 云珞闯入人群之中,飞起一脚,踢飞了一个彪形大汉。双手一抓一个,又扔出两人。那群人见他出手不凡,纷纷向後避开。 云珞将倒在地上的少年公子扶起来,见他衣衫狼狈,脸上还有血痕,显是一直护著老太太,拳脚都挨在自己身上。云珞这一看不要紧,立刻怒从中烧,转头喝道:“给我狠狠教训!” 众人不知他在对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应道:“是!”接著看不清的拳脚雨点般落下,哀嚎之声此起彼伏。 “你、你……”那个公子瞪著云珞,说不出话来。 云珞道:“快让我看看。”说著抬起他的脸,掏出锦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净脸上的血迹。 那人脸孔涨得通红,身子微微颤抖,抓住云珞的衣袖,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云珞道:“疼吗?还有哪里伤了?”说著低头检视他全身。 那人双目泛红,颤声道:“我没事。你、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云珞道:“还说没事?我刚才明明看见他们踢你来著。都是哪几个混蛋踢的你?我一百倍给你踢回来!” 那人连忙道:“不用不用。你快叫他们别打了。” 云珞道:“这帮混蛋敢打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你别担心,喜丸应付得来。” 那人急了,抓著他的袖子道:“太、太……这样不行。快叫他们住手吧。” 云珞见他坚持,回头看那群人已被喜丸揍得东倒西歪,倒在地上哀声不绝,觉得差不多了,吩咐道:“喜丸,可以了。” “是。”喜丸得了命令,收回拳脚,退到云珞身後。 云珞问道:“他们为什麽打你?” 被那少年公子护在身後的老妪颤巍巍地上前道:“都是老朽不好。这些人是这里的地保,公子是为了帮老朽,才惹上这个麻烦。” 云珞搞清楚事情经过。原来这里的地保头子看中了老太太的小女儿阿翠,想要纳去做小妾。可是阿翠已经有了意中人,为了怕他们强行抢人,竟在三天後就和青梅竹马的意中人成了亲。地保头子知道这件事後气得冒火,此後便把老太太一家看作眼中钉,三天两头让手下的人来找麻烦。平时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在,他们还不敢太嚣张,今日可巧落下老太太一人,自然想著法的欺凌,谁知正被连愚山碰上。 云珞道:“你是堂堂太守之子,他们也敢打你?简直无法无天!” 连愚山小声道:“没,他们……不知道。” 云珞瞪大眼睛道:“你干吗不表明身份,竟由著他们动手?” 连愚山道:“不是。我、我没来得及说……” 其实连愚山性格单纯,为人正直,素不喜以身份压人。他父亲也总是告诫他要为人谦谨,不可因为自己是太守之子、宰相之孙便骄傲自满。所以他随父母来到宾州四年,很少在外宣扬自己的身份,因而认得他的人少之又少。 云珞也知道他的为人,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书呆子。” 那些泼皮听说自己打的竟然是本州太守的儿子,个个面如土色,连连向连愚山告饶。 连愚山也没太为难他们,只是警告他们再不可欺负老太太一家,横行乡里。 龙少英那边匆匆忙忙停了船赶到这边来时,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见云珞正拉著一黄衫公子的手远远离去。 龙少英叫道:“洛云!洛云!你要去哪里!?” 云珞恍若未闻,和那黄衣公子拐过桥头,渐行渐远。倒是他身後的喜丸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冲龙少英抱个拳,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回去了。 龙少英嘀咕道:“就算要给我和柳姑娘制造机会,也用不著这麽快吧?至少把落脚的地点告诉我啊。” 不过龙家是江南望族,对江南这几个州县都十分熟悉,算得上是地头蛇,要找到云珞也不是什麽难事。因而抱怨了两句,便赶紧回画舫上去找柳春意了。 云珞拉著连愚山的手,一路上一边走一边看著他笑。 连愚山一直低著头,几次偷偷去瞥云珞都对上他的目光,不由更是羞赧,脸色更红。 两人就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糊里糊涂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喜丸看看天色不早,终於忍不住道:“少爷,连公子,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云珞停下脚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连愚山。 连愚山抬起头看看四周,茫然地道:“我们怎麽走到这里来了?” 云珞道:“我不知道啊。我是跟著你走的。” 连愚山道:“啊?可是,可是我是跟著你走的……” 云珞笑道:“我初来乍到,又不认识这里,你跟著我做什麽。” 连愚山尴尬地道:“那、那我们去哪里?” 云珞笑眯眯地望著他:“你是东道主,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连愚山想了想,问道:“太、嗯,你、你们来宾州,住在哪里啊?” 云珞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喜丸在旁边道:“连公子,我们今天刚到宾州,还没来得及找住宿的地方。” 云珞立刻道:“去你家吧,不过最好不要让连太守知道我的身份。” 连愚山道:“我父亲母亲回晋州的乡下老家扫墓去了,现在不在府里,待过了清明节才回来。” 云珞听後大喜。现在是三月初二,待初八过完清明节,从晋州返回宾州至少还有半个月时间,那他岂不是可以和小书呆肆意相聚? 连愚山见他喜形於色,脸上一红,心里却也是暗自高兴。 喜丸笑道:“如此正好,倒省了我们的盘缠。” 连愚山带云珞回家。云珞见府第朴素大方,陈设简单优雅,只是诺大的几个院落,仆役却只有三三两两。 连愚山道:“家父不喜铺张,又好静,所以除了管家陈伯,家里没有几个仆役,只怕服侍不好你。” 云珞不在意地道:“哪里有那麽多事。” 喜丸忙道:“不是还有我麽。” 陈伯出来迎接客人。这是除了阎志,连愚山第一次带朋友回来住,不由上下把云珞打量了一番。 陈伯和这些仆役,都是连家这几年在当地找的,不识得云珞的身份。但见云珞一表人才,气宇不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贵气,也知道是位贵客。 云珞被安排住在连愚山的小院里,房间就在他隔壁。二人用过晚膳,连愚山带他来到住处,道:“我家里比较简陋,怕你住的不合意。” 云珞毫不在意,上前拉住连愚山的手,轻声唤道:“小书呆,今天我好高兴。” 连愚山又红了脸,小声道:“太子殿下还记得我,我、我也很高兴。” 云珞细细看著他,道:“你变得比以前好看了。” 连愚山道:“又不是女孩子。” 云珞嘻嘻一笑,道:“让我抱抱,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说著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伸手就抱住。 连愚山窘迫得不行,却又不舍得推开他。想说些什麽话打破这种暧昧的气氛,偏偏此时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什麽都想不起来。 云珞闭上眼,将头埋在连愚山颈间,喃喃道:“小书呆,我很想你。” 连愚山突然眼眶一红,心里发酸,回臂揽住了他。 两人静静抱了半晌,连愚山突然抽了一口气,道:“你、你做什麽呢?” “……嗯?”云珞漫不经心地应著,渐渐将唇向上移,从连愚山白皙的脖颈来到耳旁,口一张,将他饱满圆润的耳垂含进了嘴里。 “别、别闹……”连愚山浑身剧颤,双腿发软。 云珞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插入他浓密的发中,锢住他的身体。双唇挑弄之间轻道:“好像瘦了点,我不喜欢……” “放、放开我……”连愚山虚弱无力,头晕目眩。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男孩。自从六年前与云珞分别那一夜开始,他就明白这个高高在上、骄傲任性的小太子对自己有多麽大的影响力。他今年已及弱冠,对於情事虽然没有经验,却也知道云珞接下来要做什麽,不由有些惊恐。 云珞手一掀,轻松地将连愚山抱了起来,走进内室,将他放到床榻上。 第三章 云珞手一掀,轻松地将连愚山抱了起来,走进内室,将他放到床榻上。 云珞伸手去解他的衣服,连愚山紧闭著眼,瑟瑟发抖。云珞停下手里的动作,仰起脸来,问道:“你不愿意?” 连愚山睁开眼,看见他面色略沈,双眸深邃之中隐隐露出失望与紧张之色,心里一紧,猛然醒悟到自己害怕,其实云珞又何尝不是? 连愚山鼓起勇气,摇了摇头。云珞神色微变,以为他拒绝了自己,黯然的抬起身子,却见连愚山面红耳赤地从衣襟里缓缓拽出一块暖玉,不是自己当年送的那块又是什麽。 云珞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含笑,亲了亲他的面颊,再不客气,手一勾,床幔轻轻落下,将床上与床下,分成了两个世界。 两人的衣服落了满地。云珞细细抚摸著连愚山细滑白嫩的皮肤,看到胸侧和背脊有几处瘀青,恨声道:“下回再让我遇到那几个混蛋,必要他们的好看!” 连愚山还未说话,云珞已伏下身去,以唇轻吻,在淡青色的肌肤上辗转舔舐。 连愚山颤个不停,忍不住嘤咛出声。云珞受不住他这声音,将他搂得更紧,手指灵活地向下,握住了他的脆弱,缓慢却热情地挑起了他的情欲。 连愚山闭上眼睛,颤抖著释放了自己。黑黑的长睫轻颤,上面还湿漉漉地带著湿润。云珞心下说不出的怜惜,吻著他的面颊,就著他释放後的**,轻轻向後探去。 虽然云珞小心翼翼地做足了准备,但连愚山仍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感,忍不住痛呼一声,抓紧身下的床单。 云珞停下动作,有些紧张无措。连愚山睁开眼,冲他笑了一笑,把他轻轻拉向自己。 云珞柔声唤著:“连愚山,小书呆……”点点轻吻不断落下,最後终於来到红唇之上。 二人口舌辗转,柔情蜜意。 云珞的吻技似乎生来便十分高超,加上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少不了有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他虽然继承了云珂云夜的专情性格,但到底出身皇家,於宫闱之中长大,对男女情事岂会如连愚山一般无知。想当年云珂虽未纳妃,身边却也少不了怜惜、宫嫔等人的伺候。因此这番恩爱,自是驾轻就熟。 连愚山却实实在在是白纸一张。他家教严谨,生性纯良,对这等情事虽然隐隐明白,却没有半分经验。便是接吻,他此生也只吻过云珞一人,一切经验都是从他而来,又是心之所属,根本不堪挑逗。 初时的结合之痛慢慢退去,连愚山在云珞怀里软成了一团,轻哼出声,渐渐迎合起他的动作。 云珞只觉得连愚山的肌肤说不出的滑腻诱人,让他爱不释手,在他全身上下不停地抚摸游走。 连愚山其实骨骼匀称,骨架不大,只是因为体质原因,身材比别人来得圆润,兼之他又不曾习武,因而腰间和大腿的肌肉丰盈柔软,弹性适中,伸手抚摸手感甚好。 云珞在他身上流连忘返。若不是顾及他初次承欢,身体也不甚健硕,只怕要与他欢好一夜。 但纵使如此,二人久别重逢,情深意切,云珞还是忍不住与他做了两次才罢手。 连愚山简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虽然知道自己男儿之身与太子欢好,有背伦常。雌伏於同性之下,更有失祖父与父亲多年来的教诲。但他对云珞实在已用情至深,不能自己。何况男风在云国悉数平常,连当今皇後都是个男人。在他心中,十年前云珞拿著延命果来给他续命时,他便已经是云珞的人了。 云珞吻著他白玉一般的面颊,问道:“疼不疼?” 连愚山点了点头,又连忙摇了摇。云珞疑惑:“到底是疼?还是不是疼啊?” 连愚山小声道:“初时有点,後来就不、不怎麽……疼了……” 云珞放下心来,又问:“喜不喜欢?” 连愚山涨红了脸,答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 云珞嘻嘻一笑,在他耳旁轻道:“小书呆,你身体好了,真好。总算在浩瀚那几年没有白待。” 连愚山恨不得缩进被子里,抓过锦被使劲往身上盖。 云珞轻轻去拽,连人带被子抱成一团。 两人在床上笑闹了一阵,直到连愚山架不住疲惫,慢慢睡了过去。天亮醒来,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屋里已经备好了浴桶等物。 “这是谁准备的?”连愚山抱著被子紧张地看著云珞。 云珞道:“你放心,是我让喜丸准备的。” “这、他……” 云珞安抚他道:“喜丸是宫里人,从小伺候我,不必避讳他。再说,你早晚是我的人,别说这些下人,就算你爹连太守知道了又怎麽样。” 连愚山默不作声。他隐隐知道家里人似乎都不太赞同此事,不过他心意已决,倒并不畏惧,只是怕到时候伤了父母的心。 云珞则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别说他是一国太子,身份尊崇,便是身无分文的普通人,他想做的事也没人能阻止。 云珞伸手将连愚山抱了起来,笑道:“今天本太子亲自服侍连公子沐浴。” 二人在连愚山的小院里甜甜蜜蜜的住了下来,也不会有人来打搅。 平日连愚山恪尽地主之谊,陪著云珞去宾州的各处名胜古迹游逛,带他领略江南风情。到了晚上,二人便在房间里恩爱缠绵,真比神仙还快活。 云珞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对宾州的兴趣其实一般。但因为有连愚山陪同,便觉得宾州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美好。 这一日来到城郊外的神光寺,因为赶上逢十,还愿求神的女子比平日多上许多。 神光寺立於烟湖边上的羊角峰下,内有石洞壁窟,蜿蜒至岸边。 连愚山进去庙里上香,云珞觉得寺里气闷,便顺著石洞来到湖边的出口,见一旁的石壁下有一方大石,香火缭绕,数名男女围在那里。 云珞见都是一对对的成亲男女,不由奇怪地问一旁的老者:“大爷,他们在做什麽?” 那老者道:“公子是外地人,不知道吧?这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卜子石。” “卜子石?” “是呀。传说上古时代,女子因为战乱灭绝,水神赐下诞子丹可以使男人逆天生子,延续血脉。这块岩石便是当年水神用来卜算人间阴阳之数何时可以恢复协调。後来水神返回天界,这块岩石便遗留了下来。你看见那大石中央的凹处和下面的小孔没有?男人去烟湖中打上一桶鱼倒入里面,鱼会顺著下面的小孔游出去。然後妻子点上香,二人在石前虔诚祈祷,待香燃尽後,数数石上的凹盆里还剩几条鱼。若是双数,将来便得男孩;若是单数,将来便是女孩。” 云珞大为好奇,道:“准吗?” 那老者得意地点点头:“有水神庇佑,自然十分灵验。你看不只我们宾州人,还有许多外省外县的人特意赶来这里卜子呢。”说著侧头看了看云珞,笑道:“公子真是一幅好相貌。若是和心仪的姑娘一起来的,可以趁此机会卜上一卜啊。” 云珞嘻嘻一笑,没有说话。 他在卜子石旁站了半晌,见石前来来往往虔诚求卜的男女络绎不绝,不由心动。 连愚山顺著岩洞来到湖畔,没有看见云珞的身影,正在疑惑,却被突然窜到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咦?你做什麽去了?”连愚山见云珞赤著双脚,裤腿挽到膝盖上,衣袖也掳得老高,身上还湿漉漉的。 云珞举起手里的木桶笑道:“你看,我打鱼去了。” “打鱼去做什麽?”连愚山看著他滑稽的模样有些好笑,低下身子帮他把裤腿挽好,拿过他的鞋子帮他穿上。 云珞没有说话,拉过连愚山。连愚山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一手拎著木桶,一手拉著自己走到卜石岩边。 云珞把桶里的鱼倒入石上的凹盆里,拿过一炷香点燃。 连愚山结结巴巴地道:“这是做、做、做什麽?”他在宾州生活多年,自然知道这个‘卜子石’的传说。 云珞道:“祈祷啊!”说著冲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闭目垂首,专心地祈祷起来。 连愚山脸孔涨得通红,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此时已是午时,周围的人早已散得差不多,只有他们二人站在卜子石边。 云国民风开放,男子相恋成婚原不算什麽。何况自从十八年前太子出世後,皇上下令浩瀚神殿可以开放求取诞子丹,以朱血血脉逆天生子的男子虽然不多,但也不算稀奇。 连愚山羞涩已极,但见云珞专注的样子,踌躇了一下,还是合上双手,闭目祈祷起来。 他脸上烧得厉害,初时心里慌张,一片混乱,但後来渐渐沈下心来,想到自己和云珞的未来,不由认真起来,专心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云珞道:“好了,香燃尽了。” 连愚山缓缓睁开眼,看见云珞正低头在石凹里数著,心里怦怦跳得飞快。 云珞抬起头看向他:“小书呆,你刚才想著我们的孩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连愚山咽咽口水,有些紧张地说:“男、男孩儿……” 云珞可是皇上唯一的太子。云国皇室一向血脉珍贵,自然是求儿子了。 云珞对他扬眉一笑,道:“小书呆,水神庇佑,看来你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啦。” 连愚山抢上一步,向石上望去,两尾小鱼正在凹盆里游来游去。 云珞抱住连愚山笑道:“但愿灵验。” 侧头见他脸上神色又惊又喜,又喜又忧,不由问道:“怎麽了?” 连愚山身子颤了颤,望著那两条小鱼,低下头,眼睛通红,水气氤氲。 云珞扳过他的身子,正色道:“小书呆,你放心,就算没有子嗣,我也只要你一人。” “不、不可以……”连愚山连忙抓住他的衣襟。 云珞嘻嘻一笑,凑近他耳旁轻声道:“没关系。大不了你生不了,我来生。” 连愚山吓了一跳,立刻道:“不行!” “怎麽不行?你身体不好,逆天生子本来就是九死一生,我怎能让你冒这个险。” 连愚山直直望了他半晌,突然转身便走。 云珞莫名其妙,连忙捐了油钱,跟在後面。他一路上拉著连愚山说话,连愚山只是不答,步履匆匆,闷头走路。 云珞糊里糊涂地跟他回到连府,进了屋,见他站在窗前低著头,也不知在想什麽,终於忍不住微恼,道:“你到底怎麽了?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连愚山低低道:“没有。” “还说没有!”云珞可不是傻子,他走过去扳住连愚山,道:“我刚才说的话哪里不对了?你为什麽不高兴?难道我疼惜你还错了!?” 连愚山突然抬起头,肃然道:“你就是错了!” 云珞一愣。 连愚山道:“你是堂堂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国家社稷、万民福祉皆维系於你一身。你疼惜我,我感激於心,可是男人逆天生子何等危险,区区愚山,怎能让未来的一国之君为自己冒这种险?你若是做了这件事,不仅是轻视自己的身份,忽视自己的责任,更是要将愚山置於不忠、不孝、不义之地!” 云珞目瞪口呆。他可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来了他这好一篇教训。 连愚山望了他片刻,心里一软,柔声道:“珞儿,以後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逆天生子,你是绝对不能做。” 云珞皱眉道:“难道真要你来生麽?这事你也绝对不能做!” 连愚山勉强扯扯嘴角,勾出一抹微笑,道:“你要真疼惜我,将来就多纳几个妃子,雨露披泽,为云国多多开枝散叶。” “小书呆!?” 云珞大吃一惊,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意已经表示的很明白了,从不知道小书呆竟然有这种想法,此时心里的震惊真是无以言表。 其实云珞的心意连愚山如何会不明白。只是连愚山早已不是懵懂的孩子。 这件事在他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道前思後想了多少遍。他心思细腻,头脑聪慧,在浩瀚那几年,已经隐隐猜到是谁要把他送去那里的了。想必那个高贵尊荣的人也是知道他身体羸弱,恐将来不堪重负,才让他在浩瀚仔细调养身体。只是他这副身体,朽木不可雕也,即使调养得这般康健了,他却仍没有能够为云珞孕育健康子嗣的自信。 连愚山与父母离开京城,也曾想过多年分别,也许太子殿下已经把他忘记了。若真是那样,纵使自己伤心欲绝,却也可了却皇室之忧,未来之愁。 可是那日岸边重逢,云珞犹如天神一般神采奕奕地降临到他身边,温柔小心地将他从地上扶起,连愚山便知道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与这个人分开了。 连愚山轻轻抱住云珞,把头靠在他肩上,柔声道:“珞儿,你的心意我明白。听了那些话,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可是你若真为我那麽做了,我就是对国家不忠,对父母不孝,对百姓不义……珞儿,我宁愿与别人分享你,也不愿你为我如此牺牲。” “你、你竟然愿意与别人分享我?你、你……”云珞气怒交集,话都说不清了。 连愚山贴在他胸口,可以感觉到他激烈的情绪。 他伸出双手,揽住云珞的脖子,微踮起脚,将自己的额头与他抵靠在一起,轻道:“珞儿,你别生气。你若是真不想娶那些女人,就不要娶。孩子我来给你生。水神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麽,我们将来肯定会有个男孩儿的。” 云珞本来气得发抖,但此时听他这麽说,却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全身一颤,不安起来。 云珞抱住他,与他呼吸相缠,颈项摩挲。过了片刻,叹息一声,道:“小书呆,我真是个傻瓜,为何一定要与你有亲生的子嗣?我云氏皇族虽然血脉金贵,却不是无人能胜此重任。将来待我百年之时,尽可以从皇室中挑出一个杰出子嗣继承皇位。” 连愚山哽咽一声,紧紧抱住他。 云珞安慰道:“你不用不安,也不用自责。听说当年我在爹爹肚子里,几度差点被他搞没了。父皇当时便有这样的打算。父皇说那时他已经决定终身只与爹爹相伴,若是我平安出生最好,若是不能,他一定会放弃孩子保爹爹的。不过好在我和爹爹都平安……以前听父皇这麽说,心里还曾偷偷埋怨父皇对我无情。现在却完全理解了。小书呆,若是让我这麽选,我也会和父皇一样的。” 连愚山静静听著,眼泪慢慢浸到云珞肩上。 云珞轻轻吻了吻他柔软的发,温柔地抱紧他。 二人感情更加坚定,却彼此再没提过子嗣的事,。 匆匆又过去二十来天,早已过了清明时节,连太守夫妇却迟迟没有回来。连愚山心中担忧。父亲性情严谨,身为太守,不会无故近两个月不回来进职。和母亲返乡前,还曾特别对他说过,最迟三月中旬也就回来了。可是现在已到了四月初,还不见人影。 从连家老家到宾州,最多也就十日路程。 连愚山有些担心,不知父母是否遇到了变故。他将心中忧虑告诉云珞,云珞却只是笑笑,安慰他不用著急,说不定不日就返回了。 连愚山隐隐觉得他笑的古怪,却又问不出什麽,只好去找陈伯,嘱咐他派人去与父亲联系。 云珞这几日经常带著喜丸外出,有时回来的很晚,连愚山几乎都快睡著了。 连愚山脾气甚好,想他下江南大概有公务在身,要不也就是去和以前游走江湖的朋友聚聚,因此也不多问。 这日云珞一大早就带著喜丸出了门,过了晚膳还未回来。连愚山在房间里等他,到了晚间有些昏昏欲睡。 他的作息时间从小便十分稳定,但自云珞来了後便被打乱。二人夜夜相拥而卧,一个精力旺盛,总是‘性’致勃勃,一个是情深如海,愿意曲意承欢,晚上自然少不了颠鸾倒凤一番。只是连愚山可没有云珞的好精神,折腾一夜第二天还能精神奕奕地出门。 云珞回来的时候,连愚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手里的书歪到烛台边,颤巍巍地倒著。 云珞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把书拿开,摇摇连愚山。 “你回了啦。”连愚山动了动,伸手揉眼。 “怎麽拿著书就睡著了?刚才好危险,碰倒烛台怎麽办。” “嗯……?” 云珞见他眼睛都睁不开了,叹了口气,俯身把他抱到床上,轻声道:“以後困了就先睡,不要等我。” 连愚山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伸手抱住他。 云珞给他脱了鞋子,解开外衣,拥著他躺到床上。 第二天连愚山醒来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的,不由十分失望。昨天一天没有看见云珞的人,晚上回来时自己偏偏又睡著了,连话都没说上两句。 连愚山暗恨自己不中用,竟然睡得这麽沈。 匆匆爬起身来,准备梳洗。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喜丸。 喜丸手里捧著一件云服,伸手抖开,道:“连公子,我家公子让您换上这件。” 连愚山一看,这件云服色泽素雅,是上上之品,绣著牡丹云图,滚著描金花边,大气而高贵。不由奇道:“今天是什麽日子,竟让我穿这麽正式的云服?” 喜丸笑道:“甭管什麽日子,这可是我家公子特意让人快马加鞭从京城带来的,您就赶紧穿上吧。” “他人呢?” “公子有事,去去便回。”喜丸手脚利索地帮连愚山换上云服,扎好锦带,又帮他把头发束好,打扮整齐。 “好了,连公子,跟我来。” 连愚山随喜丸出了府,大门外停著一辆马车,几个未曾见过的人站在车边,恭敬地候著。 “连公子,请上车。” 连愚山问道:“要去哪里?” 喜丸嘻嘻一笑,推托道:“我家公子吩咐了不让说。你问我,我可什麽都不知道。” 连愚山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喜丸真是有意思,都说了是太子吩咐他什麽也不要说,就是说他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说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连愚山坐进马车,打定主意要看看云珞在搞什麽鬼。 马车快速地移动著,穿过宾州的街道,来到城东的崇胜园。 连愚山下了马车,随著喜丸走进去,心中更是奇怪。 这里是宾州府用来接待巡抚、亲王之类的朝廷上级之所,平日自有专人打理。只是现在看穿梭在园子里的仆役,虽然人数不多,却显然都不是宾州的府役。 难道云珞表明了身份,要在这里暂住? 连愚山暗自揣测,疑惑地走进大厅。见大厅中央一人背手而立,身形十分熟悉。 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父亲!?” 连愚山大吃一惊。 “您什麽时候回来的?怎麽在这里?娘亲呢?” 连太守心不在焉地道:“昨日刚回来,你母亲现在应该回家了。”说完突然抬头,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奇道:“这件云服哪里来的?” “呃……”连愚山语塞。他不是会说谎的人,一时不知该不该供出云珞,不由有些窘迫。 好在连太守并没有在追问下去,只是下一句话更把连愚山吓了一跳。 连太守道:“太子殿下正在里面等你,你赶紧进去吧。” 连愚山瞪大眼睛,结巴道:“太、太子?” 连太守叹了口气,正色道:“待会儿进去见了什麽人,万万不可失礼!皇上和太子如此抬爱连家,是咱们的福气,但万万不可恃骄而矜,不懂进退。明白吗?” “是。”连愚山认真应了,心里著实有些摸不著头脑,跟著喜丸往里面走去。 转过几道厅廊,来到後面的正居,喜丸停下脚步,垂首而立,恭敬地禀报:“太子殿下,连公子到了。” “进来吧。” 连愚山听见云珞的声音,心道,你要见我,何必搞这些名堂? 推门而入,只见云珞站在门口,对他浅笑盈盈。他身後一人端坐首座之上,见他进来,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含笑望来。 此时连愚山的心情已不是震惊所能形容的了。他上前一步,撩起云服,恭敬地跪倒在地,肃然道:“连愚山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上的声音清雅温和。 云珞走过去,将连愚山扶了起来。 连愚山想起他给自己这麽大的一个惊吓,忍不住心中懊恼,偷偷白了他一眼。云珞却只是嘻嘻一笑,冲他挤了一下眼。 皇上道:“连愚山,你过来,让朕看看你。” 连愚山低著头,走到皇上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云珂站起身,拉著他上下打量一番,道:“想不到愚山现在变得这麽俊秀,真是翩翩佳公子,一表人才。” 云珞点头道:“那是。” 云珂嘲笑道:“朕又不是说你,你得意什麽。” 云珞奇道:“父皇,您夸他还不是在夸孩儿麽。” 云珂叹息一声:“厚颜无耻。” 云珞不屑地一挑眉:“本来就是孩儿眼光好!” 那种高傲自信,唯我独尊的模样和云夜简直一模一样。 云珂摇摇头,拉著连愚山语重心长地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连愚山脸涨得通红,完全不知道说什麽好。 他早知皇上性情开朗,脾气温和,又只有云珞一个儿子,对他甚是疼爱,父子关系十分亲睦。只是以前在宫中并不曾见过他们这般毫无顾忌的说话,有些不太习惯。何况刚才皇上语意里分明暗示著其他意思,他怎会不明白,因而窘迫之极。 “父皇,你不要太过份,回去我会告诉母後的。”云珞见连愚山脸红的要滴血,知道他面子薄,连忙帮他解围。 云珂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告状有什麽用,你爹爹才不会管你。” 云珞笑道:“父皇,孩儿知道您疼我。不要再作弄愚山了,您看他都不好意思了。” 云珂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珞儿,你先下去,朕有话要和连愚山说。” “是。”云珞听话地下去了,临走前还捏了捏连愚山的手,示意他不用紧张。 云珂对他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坐回椅子里,指了指身前的座位,道:“连愚山,你坐下。” “愚山不敢逾越。” 云珂温声道:“没关系,朕要你坐下就坐下。现在又不是在宫里,在朕面前不用那麽拘谨。” “是。”连愚山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放在膝头上,有些局促不安。 云珂轻轻一笑,端起身旁的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道:“不用这麽紧张。你和珞儿的事,从前朕便知道了,不然怎会让他拿延命果去给你救命。” 连愚山道:“多谢皇上。” 云珂道:“珞儿喜欢你。他的性情随昭阳侯多一些,虽然有些骄傲任性,但对情之一字却是很死心眼的。既然已经认定了你,今生只怕很难改变。不知你对珞儿的心意如何?” 连愚山抬起头,认真地道:“愚山嘴拙,不知怎样表明自己的心意。只能回答皇上四个字:‘我心亦然’!” 云珂仔细注视他半晌,缓缓笑开,点头道:“好,珞儿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样朕就放心了。其实朕只要一道圣旨,就能成全你们的好事,你的家人连太守夫妇,祖父连文相也说不得什麽。只是珞儿说连府从不以势压人,务必要按照民间的规矩办妥此事。因此朕这次来江南巡察,特意到宾州来看看。” 连愚山心中感动。 他聪慧过人,刚刚想到父亲就在外面大堂,便隐隐明白了云珞的心意。 云珂道:“你们的事连太守已经同意了。待朕回京後就会颁旨,正式封你为景阳侯,入主东宫正位。” 男後、男妃以王侯名义赐位,还是从昭阳侯这云国第一位男皇後创下规矩。 连愚山站起身来,恭敬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云珂笑笑,将他拉起来,温言道:“朕只有这麽一个皇儿,是昭阳侯当年几乎用命换来的。朕对他爱逾性命,只盼他一生幸福快乐。你身体不好,虽是朱血纯脉,只怕还是不利於孕育子嗣。”皇上顿了顿,道:“如此也好,逆天生子,毕竟太过危险,朕实在不想珞儿也尝试朕当年那种滋味。我云氏皇族虽然血脉精贵,但也不是无人传承,以後你们从皇室旁支中选个合意的孩儿继承大统,明月王朝总不会後继无人的。” 连愚山浑身一震,望著皇上,眼睛微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云珂拍拍他的手,道:“以後朕把他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管管他,别让他整日只知道在江湖上胡闹,不想著朝廷正事。” “是。”连愚山收敛激动的情绪,道:“愚山一定督促太子,凡事以国事为先,以百姓为重。不辜负皇上所托。” 云珂微微一笑,轻声道:“如此,朕就放心了。” 此後,虽然沧海桑田,万事已变,连愚山身心疲惫,万念俱灰,但当时皇上慈爱温柔的笑脸,谆谆叮咛的每一字,每一句,仍然历历在目,噬骨钻心,让他的灵魂,不能安宁…… 人说乐极生悲,过犹不及,果然是经过时间锤炼的真理。 连愚山与云珞相恋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皇上和父母的认同,幸福的未来就在眼前,便觉得天下再没有比他们更快乐的人了。 可惜美梦醒得如此之快,剧变来得如此之急,让人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生生卷入永生不醒的噩梦。 皇上在宾州住了几日,四月下旬准备返京,要云珞随行。可云珞此时哪里舍得与连愚山分开。 虽然回到京城後皇上就会下旨给二人赐婚,但按照皇族规制,赐婚之後二人在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如此粗粗一算,皇上从宾州返回京城,下达圣旨,然後连愚山再奉旨入京,入京後要筹备婚礼,挑选吉日,祭祖酬神……等等这些折腾下来,入了洞房,二人至少要半年以上见不得面。於是云珞并没有急著和父皇一起回去。 五月初一。 连愚山永远记得这个日子。在这一天里,天崩地裂,他的世界崩溃了。 那一天,他和云珞相携去郊外采青。 绿树春风,万花锦簇。 二人在美如画的江南山水间肆意欢笑,纵情相拥。只觉天上人间,在没有比他们更美满的了。 “小书呆,你是我的。我要你永远这麽开心,这麽快乐。”云珞亲著连愚山的耳垂。 连愚山搂住云珞的脖子,攀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也是。” 云珞吻住他,两人拥抱著从碧草青青的山坡滚下去,落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 他们在那半人高的花丛中行欢,大胆而刺激。 连愚山想这应该叫‘野合’,云珞却说这是‘情趣’。并自爆家丑,说小时候曾在灵山行宫後面的梅林中撞见过父皇和母後的‘好事’。最後总结道,凡是恩爱夫妻,行欢之所必不能拘泥於闺房之中,否则早晚会日日生厌,即使帝王之家亦是如此,可为天下表率! 连愚山听了简直又好气又笑,知道这不过是他求欢的借口,想要反驳,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後只能在云珞的怀里低低**。 傍晚时候,二人坐在坡顶上看晚霞。只见彩霞余晖,映著红花绿草,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连愚山握著云珞的手,忍不住道:“如此幸福,好像做梦一样。” 云珞笑道:“梦里你会这麽快乐麽?”说著去捏他的腰际。 连愚山羞恼道:“别不正经。” 云珞哈哈大笑,笑弯了腰去。 连愚山想起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也觉得这话说得实在太晚,简直多余。 云珞喘笑不止,好不容易停下来,回手抱著他,道:“你就是想的多。梦是会醒的,怎会长久?可是我们的幸福却是要长长久久的。” “有多久?”连愚山凝视著云珞俊美的丹凤眼,那双眼中的眸色在彩霞的辉映下流转出琉璃般瑰丽的色彩,美央美伦。 云珞毫不犹豫地道:“像我父皇母後那麽久!” 连愚山笑了,倾斜身子,靠在他身上。 夕阳将二人的影子,映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二人的随口戏言,谁知却一语成箴!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二人回过头,喜丸一脸惊慌的飞奔而来,马还未停稳,他便翻身跃下,脚下竟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到。 云珞跳了起来,喝道:“怎麽了!?” “皇上,皇上……”喜丸脸色苍白,气喘不止,扑倒在云珞脚下。 “父皇怎麽了!?”云珞脸色一变,上前提起喜丸衣襟。 喜丸吸口气,颤声道:“皇上在澜州普江道遇、遇刺了。” “什麽!?” 云珞大惊。 自炎国灭亡後,刺客之事渐少,云国已有十几年未再遇过这种事。 云珞一时之间只觉不可置信,强自冷静道:“父皇现在伤势如何?你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喜丸颤抖著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印著奇怪的图案。 云珞脸色已然全变了。这是月隐专用的密信,根据云国皇室、尤其是直系血脉的回避制度,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月隐决不会给具有皇位继承权的自己发密信,除非是密谋谋反。 云珞用尽全力,才抖开信笺,只见上面只有九个字:“圣上遇刺,令,全速返京”。 一刹那,云珞只觉手脚俱软,头晕眼花。 不顾皇族的规制让月隐送信,不管遇刺的伤势令全速返京……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就是……就是父皇伤重,已至垂危之势,命在朝夕,所以才会不顾一切,也要赶回京城。 云珞想明了这情势,脸色瞬间煞白。 若非如此,以父皇的性格,怎会如此逾制? 若非如此,以福总管的忠心,又怎会允许父皇如此任性? 父皇如此,只怕是为了能赶回去,见母後最後一面吧…… 云珞身子一晃,向後跌去,被人一把扶住。 “云珞,你怎麽了?你振作一点!” 连愚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云珞渐渐回过神智,攥紧手里的密信,一跃而起。 父皇在等他!父皇还在等他! 父皇让月隐传信给自己,一是不想让消息外泄,二是在等自己,在等自己回京与他相见…… 云珞顾不得连愚山,嘶哑著喉咙对喜丸喝道:“回京!立刻回京!”说著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第四章 连愚山在郊外找到来时乘坐的马车,命仆役急速赶到崇胜园。到了那里,已是人去楼空。云珞一刻不停地带著喜丸和几名京城侍卫,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连夜上路了。 连愚山茫茫然地站在门口,望著云珞离开的方向,心里十分不安。 园子里的总管看见他,连忙赶出来,问道:“连公子,太子怎麽这麽晚匆匆忙忙的走了?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连愚山呆呆地摇摇头。 那个总管道:“可是我们服侍得不周?” 连愚山又摇了摇头。 那个总管道:“那是怎麽回事?连公子,您与太子交好,如果有什麽事,您可要替我们园子里的人说说话呀。” 连愚山回过神来,苦笑一下,点了点,问道:“太子走时,可有留下什麽话没有?” 这次轮到崇胜园的总管摇头,道:“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招了圣上给他留下的几名侍卫,命人准备了最快的马匹,急忙忙地就走了。” 连愚山心里有点失望,但想起皇上现在生死未仆,立刻为云珞担心起来。 皇上遇刺的事现下还是机密,消息并没有外传。连愚山虽然听到了喜丸的话,但并未看到那张月隐的密件,也不知情况如何。只是看见云珞那种激动的情形,也猜到事情不妙,不由为云珞揪起心来。 云珞与皇上感情何等亲厚,若皇上真出了什麽事…… 不行!这种时候,他不能丢下云珞一人去面一切! 回到连府,连愚山连夜让人准备马车,收拾行李,启程赶往京城。 连太守夫妇不知道皇上遇刺的事,奇怪儿子大半夜的这是要做什麽。可是事情紧急,连愚山也顾不得他们解释。黎明时候匆匆告别了父母,带著两名家仆,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一路上连愚山风尘露宿,连夜兼程,只想早一刻赶到云珞身边。 从宾州到沧浪,连愚山疲於赶路之余,也留心打听京城的消息。皇上在普江道遇刺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出来。连愚山略略有些放心,也许皇上伤势并没有那麽严重,没有性命之忧。 路经普江道时,连愚山的好友阎志就在那里任江道兼书,不过连愚山急於赶路,竟没想起来去他那里打听一下情况。 五月初九,连愚山赶到京城外的郊县时,那里仍然一切如常,百姓生活平静,朝廷也没有任何变故。连愚山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连愚山带著两名家仆,踏著初晨的微芒,一早进入京城。 晨曦正在渐渐退去,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初夏的京城,空气略略的干燥,微微的清凉。 沧浪城里,异於往日的安宁。一向繁华的街道,静寂无声。 白色的云绸,柔软轻盈,在清晨澄静的天空中,随著微风缓缓飘扬。 连愚山满目皆是雪白的颜色。 那些代表国丧的,云国最高贵的云绸,在沧浪的大街小巷中,轻轻地荡漾著。 连愚山脑袋晕沈沈的,脚下一步一步,如此沈重,如此无力。 “咚──” “咚──” 低沈、肃穆的锺声,一声接一声,从皇城方向缓缓传来,直直砸进人们的心里。 百姓们默默地打开门,在自家门口,挂起高贵尊敬的白色云绸。 行人们神色沈痛,步履缓慢,身上束著代表皇孝的白绫。 连愚山一阵一阵抽心的痛。 那样高贵温柔的人,那样慈蔼包容的长辈,那样威仪英明的圣上,难道…… 珞儿,珞儿,我的心尚且如此之痛,你又该怎样的伤心欲绝。 连愚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家仆带回相府的。 二叔连靖宇正站在大堂,命人准备国丧的东西,看见他回来,竟也不十分惊奇。 “二叔……”连愚山的声音沙哑,艰涩地道:“这是在……做什麽?” 连靖宇神色悲凄,缓缓道:“你没听见丧锺吗?皇上驾崩了。” 连愚山手足冰凉,呆了半晌,才道:“这是怎麽、怎麽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连靖宇摇了摇头,沈声道:“前几天传出皇上在江南巡察路上突染急病的消息。皇上一向洪福齐天,又正值壮年,大家都想不会有什麽危险……谁知昨天傍晚,你祖父突然被传进宫去,迟迟未归。今日黎明,皇城锺鼓楼的丧锺便响了起来,皇城门外……也挂起了国丧的云绸。” 连靖宇说完,向皇城方向呆呆望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随後转身去吩咐下人到街上看看情况。 此时已过辰时,朝廷的公告已经颁布下来。各省各州的特使,载著国丧的消息,一队一队从皇城的大门中奔出,快马急鞭,奔向云国的各个方向。 连愚山站在朱雀大街上,望著身穿孝服的马队从身边急速经过,望著城门前高高悬挂的白绫随风晃动,望著大门里那一层一层没有止境的深宫。 珞儿,你现在怎麽样?是不是很伤心?是不是很难过? 好想立刻飞进这重重的皇宫,飞到你身边。 连愚山向宫里递上名牒,等待宣昭进宫。可是等了又等,宫里始终音信全无。 连愚山在东宫门外一直站到深夜,双脚已经麻木,直到实在太晚,才被前来接应的仆役带回府去。 祖父连文相入宫整整两天,还是没有回来,想必宫里此时一定忙乱不堪。 连愚山从宾州一路赶来,奔波多日,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可是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连愚山从怀里摸出云珞当年送他的玉珏,放在手心里反复摩挲。 “水神庇佑,平安康泰……平安康泰……珞儿……”连愚山喃喃念著上面的字,心里揪得紧紧的。如此辗转了半宿,後半夜才终於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连愚山没有想到,自己醒来後,等到的不是宫里的传唤,而是大理寺的拘拿令…… 重重深宫中,到处充斥著肃穆哀戚的气氛。 巍峨华贵的紫心殿,被白色的云绸装饰得触目惊心。 云珞坐在大殿中央,前方层层白纱垂地,掩住了他身上的悲痛与虚无。 他茫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云国历代皇上的寝宫,可实际上父皇却很少住在这里,除非国事繁忙,不然父皇总是住在永夜宫的。现在,这里即将成为他的寝宫。 此刻宫里已是扰乱纷纷,雍和殿的大殿外,满朝文武正齐齐跪在大理石地上,等候颁布皇上遗诏。 遗诏。 对,是遗诏。自己手上拿著的,正是父皇最後留下的圣旨,命他即刻登基的圣旨。 “国不可一日无君。珞儿,父皇去後,你便即刻登基……虽然比预想的早了点,但是父皇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父皇临终前,最後慈爱宠溺的笑容,将云珞的心狠狠揪起。 “太子殿下,文武百官已经来齐,正在等候太子殿下颁旨。”喜丸的声音响起。 “福总管呢?”云珞回过神,问道。 喜丸双眼一红,低声道:“没有福总管了……” “什麽?”云珞茫然。 喜丸哽咽道:“福总管已经随先皇去了……” 云珞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眼无神地眨了眨,慢慢明白过来。想说什麽,却什麽也没说出口。 终於,福公公也走了。 那个有著一张娃娃脸,总是笑起来像狐狸一样的福公公。 那个小时候会把他从树上抱下来,夸张地叫著“哎哟我的小殿下,您这是要要了奴才的命哦”的福公公。 那个偷偷摸摸,却得意洋洋地对他传授“追女十八招”的福公公…… “太子殿下,您不用为福公公难过。福公公去的很安详,这是他应尽的本分……”喜丸压下悲痛之情,安慰道。 “嗯……”云珞木然地应了一声,问道:“母後呢?” “昭阳侯在永夜宫。” …… 永夜宫里,并没有那些白色的,让人触目惊心的云绸,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模一样。 内室里仍然燃著父皇最喜欢的秋檀香,桌上还摆著父皇没有下完的棋,甚至那坐在软榻上的人,也仍是父皇最喜欢的打扮。只是细看,会发现那原本漆黑如墨的发,竟掺杂上了根根银丝,已是半灰半白。 “母後……”云珞轻轻唤了一声。 软榻上正在拭剑的人,抬头淡淡望了他一眼。 云珞在他身边默默站著。 那人擦完软剑,仔细收到鞘里,问道:“什麽事?” 云珞忽然不记得自己有什麽事,张著口,呆呆望著眼前的人。 那人看见他手里攥著的遗诏,皱眉道:“怎麽还不去颁旨?” 云珞这才反应过来,道:“福公公昨夜去了。” 那人微微一愣,接著淡然道:“他是你父皇的日耀,随你父皇去是应该的。” 云珞想了想,道:“那就封喜丸做总管吧。这遗……这诏书就叫他去颁布吧。” “随你。”那人点点头,道:“去查查福气以前的名字。根据明月王朝祖制,日耀是要与皇上合葬的。” 云珞突然瞪大眼,惊奇道:“合葬?母後您、您、您应许……?” 那人将剑放到一旁,淡淡道:“为何不应许?福气当年以自己一半寿命为你父皇续命,折了三十年的阳寿,才换了你父皇这几十年的平安。为此,我感激他。不然当年你父皇早在成人礼上就被人刺死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年来的相守和你的出生?” 云珞默不出声,神色凄惶。 那人忽然站起身来,将云珞揽在胸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叹道:“不知不觉,已经和我一般高了……珞儿,男子汉大丈夫,拿出点担当来!以後,这云国就是你的天下了!” 云珞依偎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过了片刻,不安道:“母後,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那人叹息一声,道:“这世上,没有谁是不会离开谁的。” “母後,爹爹,爹爹,不要离开珞儿……”云珞再也抑制不住。自从父皇离世後的所有悲哀、沈痛、悔恨、自责……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本来在母後面前,他还在强自坚强,可是此刻,在这世上最亲的怀抱里,却再也无法忍耐,哽咽出声。 那人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从没有过的温柔,轻声道:“爹爹不离开你。爹爹答应了你父皇,不会离开你……” 云珞哭了,悲恸的,像个小孩子,在母後的怀抱里哭泣,忏悔。 “都是我的错,爹爹,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非要留在宾州,如果当时我和父皇一起回京,也许父皇就不会有事……如果我和父皇在一起,就不会让父皇遇到这种事……我会保护父皇,一定会保护父皇的……可是我没有!我没有!……为什麽我当时不和父皇一起回京?为什麽?为什麽?……我好後悔,爹爹,我好後悔啊……” 云夜静静抱著儿子半晌,任他在怀里哭泣,待他稍事平静後,道:“珞儿,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钻牛角尖。明月王朝历代君主,皆不长寿。这大概……也是你父皇的命吧。”说著,把云珞轻轻推开。 “爹爹,你不怪我麽?”云珞双目通红,心中针扎似的痛。 云夜帮他擦干眼泪,细细看著他,叹息道:“傻孩子,爹爹怎麽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云珞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够了!”云夜突然长眉一蹙,不耐地喝断他:“大男人哭哭啼啼地像什麽样子!想让你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你父皇当年重伤即位,可没有你这般不中用!” 云珞心中一凛,登时醒悟起自己的责任。 云夜转过身去,声音已恢复往日的冷淡,道:“珞儿,这是我最後一次放纵你!以後,你要去做你该做的事!大臣们还在等你,不要在这里耽搁了!”说罢,拂袖离去。 云珞颁完遗诏,按照遗诏的内容,他将即刻举行登基大典,成为云国新帝。而先皇国葬,将在登基大典後举行。 云珞强忍悲痛之情,像他父皇当年那样,坚定的、有条不紊的处理种种事宜。 为了怕动摇民心,朝廷隐瞒了刺客真相,只对外公布说皇上是在南巡路上得了急病,回京後病重不治,暴毙身亡。但是刺客事件一直交由大理寺暗中审查。 当刺客的审讯结果出来时,云珞只觉短短几天内,他的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皇城的天牢,连愚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的长衫已褴褛不堪。 他微微环抱自己,脸色苍白,神情呆滞。 三天前他被捕时,尚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罪。为何要被关押在这里。 当时他满心只想著云珞。 珞儿呢?珞儿现在怎麽样了?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为什麽他不见自己?宫里发生了什麽事?珞儿是否知道自己莫名被捕的事? 连愚山质问他们为何抓他,回应的却只有冷冰冰的空气。 那时,连愚山还不曾想到事情如此严重。他乐观地想,也许是哪里弄错了?也许哪里有误会?等他们查清楚了便会放他出去。 可是当接受完审讯,他终於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那名在澜州普江道,借口献上水利新策而行刺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至交好友,阎志。 阎志是他来到宾州後结识的第一位好友,与他性情十分投合。连愚山见他才华出众,为人热忱,又在水利、防洪方面颇有研究,便将他介绍给了父亲。 水患多年来一直是云国的第一隐患。因为云国雨量充足,四季雨水不断,尤其江南地区,夏季更是经常暴雨连连。普江作为云国第二大江,澜州又是普江与玉江离江三江的交汇之处,几乎年年都要发生洪水事件。朝廷多年来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治理,但至今收效甚微。 连太守欣赏阎志的才华,又见他对水利方面确实了解甚深,提出了很多可行实用的方案,便将他举荐到普江道做兼书。 兼书虽只是管理当地水利的七品职位,官职不高,却很有实权,在位者若有本事,是真正能给老百姓做事的差事。阎志上任三年,在他的治理下,澜州普江道未再发生过洪水事件,可谓政绩卓绝。连太守为此一直对他赞不绝口,连愚山也对他信任有加,更添亲密之意。可是谁又能想到,此人竟然包藏祸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因为他的政绩突出,又备受连太守和当地官吏的推崇,因而在此次南巡的回程中,云珂特意召见了他。谁知就是这次召见,却是此後一连串祸事的开端。 连太守不仅是阎志官位的举荐人,皇上会召见阎志也是由於听从了连太守的推荐,所以此次刺客事件,连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刺杀皇上,这是多麽大的罪行啊!何况,竟然让他得逞了。 此事牵连甚广,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锒铛入狱,或丢了性命,或发配边疆,总之,终身不得翻身了。 连愚山知道,他和云珞,从此再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祖父、父母、亲戚、奴仆,甚至整个家族…… 连家的荣耀和辉煌全部结束了。所有人都会受尽牵连,等待著另外一种命运。 连愚山痛苦的抱住自己,却哭都哭不出来。 仅仅是半个月前,他还和云珞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深情相依,幻想著美好的未来。可是越是美梦,越是容易破碎。 幸福,如此轻易地,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此刻,连愚山只希望,至少家人还平安。 皇宫之中,灯火昏暗。一沈一浮,晃得人影恍惚。 云珞孤零零地坐在御书房里,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打击一个接著一个,让他应接不暇。 “喜丸。” “奴才在。” “……” 云珞想说什麽,却半天张不开口。颓然地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愣愣地发呆。 喜丸心里叹息。 刚刚大理寺呈报上来刺客事件的审理结果,那个阎志已将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原来他竟然是当年的炎国余孽。‘阎’乃炎国之‘炎’,‘志’乃报仇之志。他在云国潜伏多年,为的就是找机会一报亡国之仇,如今终於得尝所愿了。临死却还要拖著云国的多名顶梁官吏下水。 “喜丸……”云珞又唤了一遍。 “奴才在。太子,您有什麽事,尽管吩咐。”喜丸轻声道。 云珞再次张张口,眼神恍惚地从他面上掠过,不知转到了何处,最终还是什麽也没说。 深夜的天牢,阴湿闷热,不透风气。 喜丸随著狱卒小心翼翼地走进牢房,寂静的**被脚步声打破。连转过三四道弯,进入最深处的牢狱,那里关押的都是最重要的刑犯。 来到那间牢狱门前,狱卒低声道:“就是这间。” 喜丸向里望望,漆黑的牢房深处,有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看不真切。 “把门打开。” “这个……”狱卒犹豫。 喜丸道:“你尽管开就是了,有事我担著。” 连愚山听到门锁撞击的声音,抬头望去,一个人影站在身前,却看不清是谁。 “连公子。” 连愚山浑身一震,哑声道:“喜丸……?” “正是奴才。” 连愚山忽然身上来了力气,扑上去拉住喜丸,哀声道:“喜丸,喜、喜公公,你告诉我,我连家现在怎麽样了?我爹爹怎麽样了?我娘亲怎麽样了?我祖父、我二叔他们都怎麽样了?” 喜丸道:“连公子,你别激动。你放心,连文相已辞去官职,朝廷查清事情与他无关,又念他年事已高,不会连坐追究的。你二叔也没有什麽事。” 连愚山颤声问:“那我爹爹呢?我爹爹怎麽样了?” 喜丸犹豫一下,转移话题道:“连公子,我是来告诉,太子过几日就要登基了。” 连愚山浑身一震,道:“是他、他要你来的麽?” 喜丸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想来看看您。” 连愚山好似忽然失了力气,颓然跌回草席上。 喜丸见状,心下不忍,道:“太子虽然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是十分惦记您的,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 连愚山微微摇头,惨然道:“我还有何面目见他……” 喜丸无语,沈默半晌,道:“连公子,我要走了。您、您多保重。太子对您,还是有情的。” “等等。”连愚山唤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轻轻贴在脸颊上,过了片刻,慢慢递给喜丸,低声道:“喜公公,这块玉佩,麻烦你帮我还给太子殿下。再帮我转达一句。”连愚山抬起头来,迎著淡淡地月光,凄然一笑,道:“从此,我们便是天涯陌路人了。” 喜丸离开後,连愚山无力地靠在墙角。身後贴著凉冰冰的墙壁,寒意一丝一丝地渗透,连愚山恍惚间觉得自己魂魄已经抽离,悠悠地飞回那纵情恩爱的江南…… 不知浑浑噩噩地昏沈了多久,再次听到锁链开启的声音。 连愚山以为是送饭的狱卒,仍然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山儿……” 连愚山睁开眼,茫茫然地望著眼前人,过了半晌,才轻喃道:“二叔……?” 连靖宇将他扶起来,双目微红,道:“你怎麽瘦了这麽多?” 连愚山靠在他怀里,一时回不过神儿来,愣愣地看著他,双目渐渐红了,哽咽道:“二叔,二叔……” 他从小与二叔十分交好,在那个严谨保守的家里,只有二叔是个另类。 二叔从小最疼他,有机会总会偷偷带他上街玩耍,哄他开心。二叔与祖父的家教格格不入,听说少年时期曾经一度离家出走,过了好多年才回来。连文相大概因著这些事情,对他也不像对长子甚至长孙那般看重。他不愿入朝为官,祖父也不管。他迟迟不肯成亲,祖父也不逼他。 连愚山抹去眼泪,问道:“二叔,你是怎麽进来的?家里……都还好吗?” 连靖宇叹息一声,道:“家里……不提也罢。短短几天,已是翻天覆地。你祖父年纪大了,受了此事的刺激,现在卧病在床。” “……那爹和娘亲呢?” 连靖宇道:“已被押解进京,关在别的地方。我费劲周折,也打听不到。” 连愚山心里一沈。 连靖宇道:“山儿,你知不知道太子马上就要登基了。” 连愚山点点头。 连靖宇道:“你和太子的事我也听说了,但是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你们也……太子即使还念著旧情,但登基後就不一样了。做了皇上,许多事都会身不由已。你明白麽?” 连愚山道:“我明白。我是罪人,理应按照大云律法发落。” 连靖宇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大哥大嫂?有没有想过卧病在床的祖父?有没有想过我连家上百族人?” 连愚山茫然,道:“二叔,你是什麽意思?” 连靖宇眉宇之间尽是痛色,沈默片刻,咬牙道:“还有一个办法。”说著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慢慢打开,放到连愚山面前,轻道:“山儿,你看这是什麽。” 连愚山凝神望去,只见锦盒之中,一枚晶莹圆润的白色药丸,只有麽指大小,犹如珍珠一般,在暗淡的牢室里闪烁著诱人的光泽。 连愚山在浩瀚神殿生活多年,怎会不知这是什麽东西。他惊愕的瞪大双眼,紧紧盯著那枚丹药,双唇颤抖,脸色苍白。 连靖宇手指轻轻抚摸锦盒四边,神色复杂,道:“这枚琼华诞子丹是我多年前从浩瀚神殿求来的。昨夜我守候在天牢外,想找机会进来看看你,谁知正遇到了太子身边的喜公公。我知道太子对你还有情,不然不会让他来。那时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主意……山儿,虽然机会渺茫,但是如果不这麽做,你就连一丝丝的希望也没有了。” 连愚山不停地摇头,断断续续地道:“不行的,二叔,不行的……没有机会了……我不能,我不能……” 连靖宇用力握住连愚山双肩,沈声道:“你能!山儿,你能的!你是连家唯一的孙子,是大哥大嫂唯一的骨肉,二叔绝不能让你把命断送在这里!” 连愚山只觉耳畔轰鸣,头晕目眩。 “山儿。” 连靖宇直直望著连愚山,坚定道:“你明白二叔的意思。你这麽聪明,一定有办法的!现在,我们只能放手一博了!” 连靖宇走了。 连愚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双眼发直,面色呆滞,犹如失去了灵魂的木娃娃。 狱卒送来午饭,又送来晚饭,他仍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夜幕彻底来临,整个大牢寂静的可怕。 连愚山忽然笑了起来。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捂住自己的脸,晶莹的液体从指缝间不停地落下。他的笑声由低渐高,逐渐尖锐起来,冷冷凄凄地在斑驳颓废的墙壁间回荡。 笑够了,连愚山放下手,慢慢擦干脸上的泪水。 他的神情变了。他抿著唇,眉宇间阴翳重重,漆黑的双眸深如潭水,潭底,是一片死寂。 三天後,登基大典举行了。 连愚山站在牢室高墙的窗口前,透过手臂粗的栏杆向外望去。窗口窄小偏高,视野有限,但是还是能看见外面的晴天万里,阳光普照。澄净的白云浮来,又浮去。 连愚山微微眯著眼,侧耳倾听著。高昂肃穆的乐礼,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的阻隔,依稀传到了他的耳里。 连愚山阖上双目,在脑海里描绘著云珞现在的样子,想象著他身著龙袍俊美威仪,一步一步迈上大殿,接受万人参拜的情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珞儿,我怎麽舍得你…… “来人!来人!”连愚山忽然高声唤著狱卒。 过了良久,一个狱卒才不情不愿地从远处过来,不耐地喝道:“叫什麽叫!什麽事!?” 连愚山对他微微一笑,道:“麻烦你帮我叫典狱长来。” 那个狱卒奇怪的看他一眼。这个人进来後好像一直坐在墙角里,呆呆傻傻的,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受不得家变的打击,狱卒心里对他颇为看不起。要不是那日宫里的喜公公竟会手持令牌来看他,後来又关照他的亲戚进来探望,不然狱卒根本不会理睬他的叫唤。但是此时,狱卒却是第一次在白日里看见他这个模样。他身上已没了那种颓然消极之感,看清他的容貌,竟然十分的白皙俊秀,眉宇间也不同常人的清逸。虽然衣衫褴褛,周身却自有一股华贵之气。 狱卒心里不忿。果然世家子弟还是不一般,虽然落入这种境地,但气质这东西,还真他妈的与普通人不一样。 “典狱长是你说来就来的吗!你找典狱长有什麽事!?”狱卒粗声粗气地喝道。 连愚山不紧不慢地道:“麻烦你通报,大逆不道、谋逆刺上的罪民连愚山,要认罪。” 狱卒倏地瞪大了眼睛。 第五章 再次看见那抹熟悉的背影,连愚山脑海里浮现出“恍如隔世”四个字。 大理寺审讯堂里的灯火明晃晃,映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天牢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呆久了,回到有人气的地方,连愚山竟然产生自己是人是鬼的错觉。 其他人都不知不觉退了下去。连愚山的眼里只有那个身影。以前惯穿的白衣,已被庄重高贵的明黄色所取代。黑亮的长发,整齐地束在高高的皇冠里。 连愚山跪在地上,呆呆望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他规矩的俯下身子,颤声叩首道:“罪民连愚山,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 突然,他被人猛地提起,紧紧揽入怀中。 灯影重重,万籁俱静。大堂里隐隐只有二人激动的呼吸声。 连愚山被拥得很紧,紧得骨骼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让人担心会被挤碎掉。可是连愚山仍然觉得不够。 还不够紧,不够紧。 他伸出双手,手指用力抓住那人的肩背,用力,再用力,指尖快要掐入那人的肉里。 他们残虐似地拥抱著,恨不得把彼此吃到肚子里。 “珞儿,珞儿……”连愚山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声音。 云珞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放开连愚山,起身向後退了两步。 灯火之下,连愚山消瘦的面容一览无遗。他一路从宾州马不停蹄地赶到沧浪,还未及休息,便在第二天被关进大牢,又在天牢里受尽心里上的折磨,身体更加憔悴。 云珞望著他的脸庞,一寸一寸注视,忽然悲从心来,张了张口,却什麽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万事巨变,往事如烟,他与连愚山,还有什麽可说的呢。 连愚山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一点一点沈下去,痛入心扉。 终於,云珞道:“为何要把所有罪状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以为这样就救得了家人吗?” 连愚山道:“一切都是从我开始,家父是在我的引荐下认识阎志,也是在我的建议下将他举荐到普江道……总之一切事端都是由我开始,理应由我背负。” 云珞冷笑道:“由你背负?你知道死去的那个人是谁?是我的父皇!是大云国的皇帝!” 连愚山低下头,道:“连愚山自知万死难抵此罪,愿意还先皇一命。” 云珞道:“还?你怎麽还?你知道历代以来只要牵扯到谋逆,要有多少人陪葬吗?你知道三十年前我皇祖父驾崩时,涉及渎职与叛国赐死了多少人吗?告诉你,一千三百多人,是一千三百多。万幸的是父皇当时大难不死,不然获罪的人还不止这个数。” 连愚山浑身轻颤,没有说话。 云珞冷笑起来,道:“此次父皇遇刺身亡,整个事件被抓起来的人共有六百七十四人,包括当时在场的几百名护卫和所有与阎志有关联的人。要不是父皇念及当年皇祖父事件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重新修整了大云律法,此次获罪被捕的人就不止这个数。” 云珞将连愚山受审认罪的罪行书扔到他面前,道:“你以为你一个人将所有事情担下来,就能抵过你父亲犯的罪了?不要天真了。还我父皇一命?你以为你死了,我父皇就能活过来吗?哈哈哈,笑话,天真,哈哈哈……” “皇上,你不要这个样子……”连愚山猛地扑到云珞脚下。看见云珞这个样子,让他比死还难受。 “滚开!不要碰我!”云珞暴怒地推开他。 连愚山摔倒在地,身体重重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地上,痛彻透骨。 云珞喃喃道:“我不应该来见你,不应该来见你……你说的对,我们从此已是陌路人了,陌路人……”云珞好似失了力气,木然坐倒在石阶上。 “不……”连愚山摇著头,泪水滴到光滑的地面上。他挣扎地爬起来,慢慢爬到云珞身边,伸出手臂用力抱住他,不论他怎麽推也不放手。 云珞喃道:“你这个笨蛋!为什麽这麽傻!?本来我可以想办法保你一命,可是现在怎麽办?……你认了这麽大的罪,我还有什麽理由包庇你……你为什麽这麽傻,为什麽要把这些都揽到自己身上?为什麽……” 连愚山哀泣道:“为了见你一面。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你才有理由来见我……” 云珞忽然觉得所有的坚持都消失了。他痛苦地抱紧连愚山,双唇在他沾满泪水的脸颊上急切寻觅,终於找到他的唇,用力吻了上去。 云珞好像要把连愚山吞进肚子里一般,不停地**咬噬著他的双唇。连愚山觉得自己的嘴肯定已经红肿起来,但是他不在乎、反手紧紧箍住云珞的头,把他用力的压向自己。 绝望凄豔的吻。似乎错过这次便再也没有了,他们恨不得把这辈子的浓情都一次吻个够。 云珞浑身燥热起来。他用力抱著连愚山,清瘦的身体让他十分不习惯,心里狠狠地痛著。 不知为何,连愚山的身体热得厉害,抱在怀里像一块火炭,与他以往微寒的体温不一样。可是云珞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知道不能再吻下去了,不然一定会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 他的理智让他缩手。可是连愚山察觉他的动作,反而紧紧缠了上来。 两人的泪水汗水血水统统混在一起,滴到冰凉的地面上。 当连愚山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云珞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趴在地上,模糊地感觉云珞在帮他整理衣物。就像以前那无数个夜晚之後一样,云珞的动作那麽温柔,那麽小心翼翼。 连愚山没有动。此时此刻,他不想醒过来。 然後,那熟悉之极的暖玉被轻轻放回怀里,那人将自己散乱的发一点点拨回耳後。 “再见,小书呆……” 最後一声低沈的呢喃,像痛苦的叹息,淡淡在大殿里飘散干净,不留影踪。 连愚山孤零零地躺在大理寺的内殿中。 昏暗的烛火轻轻跳跃著,将斑驳的墙影浅浅映在地面上。 过了许久,连愚山吃力地爬起身,回头望见地面上留下的荒唐痕迹。那鲜红的颜色刺眼地晃动著。 连愚山覆上胸口,隔著衣衫摩挲著那块玉珏,缓缓地笑了。 再次被押回已经熟悉的大牢,连愚山扶著墙壁慢慢坐下,躺倒在草席上。股间撕裂般的疼痛已经好多,只是仍在缓缓流下的血迹和白浊让他有些忧虑。 连愚山记得云珞在他身体里倾泻了两次,每一次灼热得让他全身发颤。今天是他服用诞子丹的第二天,药效应该很强,不知道自己腹内有没有机会孕育云珞的子嗣。 连愚山望著斑驳潮湿的牢顶,将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答案,应该很快就能知晓。 新皇登基之後是先皇国丧,整整举行了三天三夜。先皇的灵柩要从京城的沧浪运送到位於灵山脚下的皇族墓穴,其间还有许多祭奠的仪式,繁复庞杂,不能一一尽数。 待国丧真正完结,万事皆定,已是半个多月後。 云珞正式上朝後遇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处置与刺杀有关的人员,也不是朝廷要事,而是立後。 云珞今年十八岁,尚没有大婚。先皇驾崩,按照规制,新皇要守孝三年,若不在百日内尽快成婚,之後三年内便不能婚娶。 所谓国不能无君,而君不能无後。若後宫之中没有一个贤德淑能的皇後,总是让人心里难安。何况皇上膝下没有子嗣,更让众臣惴惴。 明月王朝连续两代帝王皆命丧於刺客之手,实在让这些大臣们吓破了胆子,而云珂当年的固执也让他们记忆犹新,不由担心这位新君也会秉持先皇传统,迟迟不肯大婚。因此众人皆铆足了劲,务必要让这位年轻的新君在百日内完成终身大事。 朝堂之上,众臣提出立後之议,百官纷纷附和。云珞龙椅之上,不置可否,最後道:“此事待朕考虑一下,容後再议。” 他从前的满心满愿,此刻早已化为乌有,心如死灰,立不立後的对他已无所谓。只是他现在伤心犹在,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只希望踏踏实实地为父皇守孝三年,以尽孝道。 可是云国众臣却不放过他,此後多天纷纷上奏,奏折如雪花般飘进云珞的御书房里,从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到後宫无人操持皇上少人服侍,各种各样的理由统统出炉。甚至还有一位大人竟上奏说,昭阳侯入主後宫十八载,疏於治理,致使许多後宫规制渐渐失宜,若再没有一位‘正常’皇後,恐明月王朝五百多年的後宫规矩和传统将遗失殆尽。 云珞看见这些奏折就烦,不由佩服父皇当年竟能不动声色地忍耐到二十五岁。不过又想起,父皇那时身边好像尚有一个叫怜惜的宫人相伴,大概因此,才能坚定到底吧。有人相伴,总比自己一人孤身奋斗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自然便会想起那个人。 云珞一阵心烦。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把那块玉珏送还给他。也许是因为那是他当年的一番少年情意,也许是因为那上面有他亲手刻下的佑他平安的福语,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和他从此天涯陌路…… 刺杀先皇的案子渐渐审理出来,诸多牵涉之人再过不久就要一一量刑,届时,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是斩首示众?还是赐他全尸? 不、他做不到。 让那个在他怀中双颊羞红、激情颤颤的雪白娇躯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让那双漆黑明亮、总是用腼腆的目光凝视他的双眸永远不再睁开,让那个聪颖善良、时时劝他以民为重心存天下的小书呆从此不再开口…… 云珞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还不如让自己死了的好…… 这日午後,云珞在御花园里散步透气。 挥退喜丸和众多侍从,云珞一人闲庭信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後园处那株大榕树下。 大榕树几十年来如一日,仍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却不知道,当年在它身下两小无猜亲吻嬉戏的人儿,如今已是物事人非。 云珞不由望著繁密翠绿的枝叶发呆,回想起当年连愚山树下自己树上的情景,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喂,你还要在那里发呆多久?” 忽然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客气地响起。 云珞对那个隐匿在枝叶中的身影道:“我发我的呆,你爬你的树,我们各不相干。” 树枝发出哗哗的声音,一张年轻娇豔的容颜从翠绿的树叶中露了出来。 “谁说不相干了?本姑娘在上面乘凉,你站在下面太碍事了。” “碍事?”云珞侧头道:“你在上面,我在下面,哪里碍事了?” 那少女俏脸微红,强道:“总之就是碍事。喂,你快快走开。” 云珞微微一笑,道:“我看你是爬得太高,下不来了吧。” 那少女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仍自嘴硬道:“当然不是。本姑娘上得来,自然下得去。” “是吗。”云珞耸耸肩,淡淡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告辞好了,免得碍了姑娘的事。”说完转身便走。 那少女没想到他竟真的走了,不由大急,连声唤道:“哎、别走,别走,你回来……” 云珞慢悠悠地回头道:“姑娘还有事吗?” 那女孩紧紧咬著丰润的双唇,忍了片刻,见云珞面似不耐,终於挨不住心理的恐慌,小声道:“我、我、我下不来了……”声音里已隐含哽咽之色。 云珞道:“你刚才对我很不客气,我不会和你计较。只是我这人不爱管闲事。你若想要我帮你,就直接说出来,不然我就走了。” 那女孩惊异地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 她仔细望望云珞,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意为难,好似确实是认真的。眼见云珞又要走,不由脱口唤道:“求你,帮我下来……”她从小骄傲好胜,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此刻面对云珞,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 云珞轻轻跃起,云服摆动,身姿翩翩。少女看得目眩神迷,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他抱起,翻身落到树下。 “好了。”云珞将她放下,转身欲走。 “等等。”那少女又唤住他。 云珞回首,面上已清楚地露出不耐之色。 那女孩满面通红,羞涩道:“多谢你帮我。你、你也是今日进宫来见昭阳侯殿下的吗?” 云珞想起这几日朝堂上那些老头子不光对自己疲劳轰炸,还将主意打到了母後那里。这个少女也不知是哪位大臣家的闺秀,想必也是今日被带去母後那里举荐的。而且那些大臣因有前车之鉴,因此不光是名门淑女,连未及弱冠、风采俊秀的世族子弟也一并举荐了去。自己案桌上的纳妃册里至少有八九位这样身份高贵、才色兼备的男妃候选。 那少女见他没有说话,清清嗓子,道:“我叫月晴,徐月晴,你叫什麽名字?” 云珞随口道:“我叫洛云。” “洛云。”徐月晴念了一遍,道:“你的轻功真好,和谁学的?” “家传的。” “好厉害呀……”徐月晴赞道。 云珞见她面上的羞涩之情被欣羡之色所取代,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意思。“我要走了。你要离开,宫门在西边。” “洛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徐月晴追上两步问道。 云珞看见她明媚的脸上既期待又紧张的神色,微微一动,道:“也许吧。” 云珞离开後花园,并没有回御书房,而是直接去了永夜宫。 巍峨庄重的永夜宫,原本历代是太子的寝居之所,自从三十多年前被人鸠占鹊巢後,早已被人遗忘它曾经的名字,现在,它只有一个名字──永夜。 “母後。” 云夜站在书桌前低头书写,听到他的声音并未理会。 云珞静静站在他身後。云夜写完了,放下手中的笔,将宣纸提起来,透过阳光细看。云珞望去,上面画著大朵大朵茶花,形容生动,娇豔欲滴,连绵一片,似是一幅纸墨上的云海。 云夜过了半晌好像才想起儿子在身後,问道:“什麽事?” 云珞进屋时便已看到旁边的矮桌上凌乱地堆放著许多画卷,依稀与他御书房里的一样,道:“近日大臣们纷纷在朝堂上催我立後,这件事母後您怎麽看?” “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云珞似乎早已想到他会这麽说,想了想,低声道:“若是父皇会怎麽办?” 云夜转过身,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父皇,根本就不会来问我。” 云珞心中一凛,道:“我明白了。” 走到那些画卷前,云珞问道:“这些册子上的人,母後见了几位?” 云夜淡淡道:“不记得了。” “可觉得有适合孩儿的皇後人选?” 云夜终於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站在阴影里,低头翻著画卷,面无表情,长睫半垂,看不清眸中之色。 云夜忽然发现,云珞此时此刻的动作与表情,和云珂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像。 云夜沈吟片刻,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决定。” 一个月後,七月二十,当今皇上迎亲册後大典。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赦天下。 天下百姓普天同乐,先皇国丧之礼冲喜。 皇後徐月晴,乃当朝武相徐少渊之女,二八年华,国色天香,灵思才巧,出身高贵,实是皇後的不二人选。 七月的天气,变化的倒也挺快,头一日还分明是朗朗晴天,一夕之间便风云突起。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天上却朵朵黑云,浓密密的压下来。 “唉,这种天气,什麽样的喜气也要被冲淡了。”老狱卒望著黑鸦鸦的天色道。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狱卒笑道:“你说这皇帝老儿也不会选日子,偏选了这麽一天大婚。” “呸!你懂什麽。”老狱卒啐道,“皇上大婚,那日子都是国子监的人算天算地算出来的。就算天气不好,时辰好就得了。” 那狱卒撇嘴道:“老王,你刚才自己不也说这种天气喜气都要被冲淡了麽。” 老王道:“不管怎样说,皇上大婚,那就是喜事。你看看,皇上这一大婚,大赦天下,这本来犯了谋逆的死囚都改为流放了,生生捡回了一条命。”说著回头望了望身後的囚犯,皱眉道:“小四,你注意著点他,我看他脸色难看得紧。” 小四走到那个囚犯身旁,推推他道:“喂,你怎麽样?还能走吗?” 那犯人脸色苍白,微微点了点头。 小四道:“你要是累了就直说,咱们歇歇也不妨事。这流放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到边疆怎麽也还得有一个多月,你要是半路上病了,拖累的可是我们。” 那犯人闻言,微声道:“我确是有点累了……” 这种闷热的天气赶路本就辛苦,那两个狱卒也早想著休息休息,年纪大的老王便道:“那好,小四,咱们就在前面那颗树下歇一会儿。” 三人来到树下,小四掏出包袱里的干粮递给同伴,又摸出一个馒头给犯人。 那犯人并没有带枷锁,只是两只细细的手腕上带著沈沈的镣铐,行动缓慢。他接过馒头,显然没什麽食欲,一点一点将馒头撕碎,缓慢地咀嚼,艰涩的咽下。 老王看看他,冲小四奴奴嘴。小四颇不情愿的嘟囔:“这牛肉是咱们的干粮,没有他的份……” “笨!现在这麽热的天,牛肉再吃不完也就坏了。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半死不活的,不照顾著点,出了事麻烦的是咱们。”老王干这行二十多年,不知押送了多少犯人,经验丰富。前日刚从牢里提出人来的时候,就觉得棘手,担心这家夥不能如期走到边疆。 小四闻言,这才不甘不愿地拿起几块牛肉,走到那犯人身边,递过去道:“呶,把这个吃了,下午也好赶路。” “多谢。”那人语气低弱,伸手接过。 小四回到老王身旁,屁股还没坐稳,忽然听见身後声音,回头一看,不由大怒,只见那个犯人正伏在另一侧树脚下干呕连连,手里的牛肉滚落到地上。 第六章 小四跳过去,一脚踹到他身上,喝道:“你干什麽!?” 那人趴到地上,脸色青白,蜷缩著身体,模样简直和死人差不了多少。 小四看见撒在地上的干肉,心里更是火,骂骂咧咧,还想上前再补一脚,被老王拽住。 “行了,不就是点干肉吗,别踹死他了。” 小四哼了一声,骂道:“哪有那麽容易死人的。” 老王道:“你当他跟咱们一样麽?说你嫩就是嫩。别看他是个死囚转流放的,犯事之前想必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娇生惯养惯了,可跟咱们这等粗人不一样,小心真熬不过去。”说著上前扶起那年轻犯人,让他靠在树上,拨开他的发,露出青白憔悴的脸,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老王看看他气色,道:“可能是中暑了。” 小四道:“甭管他中不中暑,今天一定要赶到陆家庄。咱们昨天赶在皇上大婚封路前出的京,到现在走出京城还不到五十里,要这等走法,何年何月才能到边疆。” 老王拿出水袋子,给那个人灌了几口。 “好点了吗?” 那人喝了水,缓过来一些,低声道:“我没事了,能赶路。” 老王倒是诧异,想不到这个小子身子弱,性子倒是坚定。 天空霹雳一声,雨点啪嗒啪嗒落下。 小四子望天骂道:“什麽劳什子鬼天气。亏皇帝还赶在这一天大婚。” 老王叹口气道:“没法子了,看来今天又要耽误一天。” 那犯人也仰首望著天,雨点落到他脸上,洗掉脏污,露出斯文清俊的容颜。大雨迷蒙了他的双眼,雨珠一滴一滴,慢慢沿著他的面颊流下。 京城里,同样是大雨倾城。 为了加强安全,禁军已在大婚的御路上戒严,任何人在皇後凤鸾经过时不得出入。 瑟瑟寒雨不停,清冷御街中,在众多护驾的拥护下,一座朱漆琉璃顶的鸾驾正不急不徐地抬往皇宫。 凤鸾里坐著的,是头戴珍珠凤冠,身著精美华贵喜服的徐月晴。她一身红豔豔的喜服似滴血一般,在冷风凄雨里尤为鲜明。 凤鸾里的人听著外面雷声阵阵,暴雨连连,不由慢慢撩开霞帔,露出一张年轻美丽的容颜。她揭开鸾轿窗口,微微抬首,望向外面的雨珠,面露忧色,暗怨老天不懂人心,偏在她大喜之日下起雨来,似乎在暗示著什麽。 皇宫宏阔雄伟的紫金殿中,红绸飞舞,礼乐绕梁。 大殿之上,是一身明黄龙袍的年轻皇帝。 在这大喜之日,皇上却并没有龙颜大悦,始终冷冷地坐在皇位上。这模样竟然与昭阳侯的冰冷样子十分相似,威慑之极, 诸臣虽觉得皇上过於严肃了点,但想著毕竟是在先皇百日孝期内婚娶,也不敢太过张扬,失了分寸。 皇後的凤鸾到达後,先是举行大礼,礼成之後是下旨册後,诸大臣齐觐皇後娘娘等等。待到行完繁文缛节礼仪宫规,皇後被宫女引往凤仪宫。此时夜幕已临,司仪一声开宴,大殿内宫女们进进出出,大摆宴席,上上下下一派热闹。 诸臣想到皇上终於完婚,参照先皇的固执与顽抗,新皇的大婚得来何等不易,不由各个心中感动,老一辈的更是老泪纵横。 幸而众臣都懂得节制,虽然喜气洋洋,却不敢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把皇上灌醉了,大家敬酒不过是图个意思,只有老庆王等几位皇上尊长,高兴的喝得过了。 夜深了,皇上在司仪的催促下离席,往凤仪宫而去。 远离喧哗与热闹的凤仪宫,红烛摇曳,宁静安详。 皇上在廊下远远望著,驻足不前。 过了良久,喜丸道:“皇上,夜已经深了,是否……” 皇上没有说话。喜丸便安静地在他身後站著。 雨滴淅淅沥沥地沿著琉璃瓦落下,溅到廊下的石阶地上。 这场风雨在皇上大婚之日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迟迟没有停止的意思。 皇上大婚後,仍然住在紫心殿。诸臣少了一份心事,心里都高兴得很。朝廷下上一团喜气,终於渐渐冲散了先皇驾崩的阴影。 在去往北疆的官道上,那两个牢头仍押著犯人赶路。那年轻的犯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连愚山。 谋逆之罪不比其他罪名,即便赶上大赦天下,也不是人人都可免罪。连愚山的父亲连靖文和其他几位牵连此案的官吏,因为素来为官清白,人品正直,被朝廷上几位大臣联名上奏求情,因而获得了减刑。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均由死囚改为流放,抄家收公。 连家因著老丞相连清的面子,朝廷上下又有不少老丞相以前的门生弟子照应,家倒是没有充公,只是跑的跑逃的逃,人口凋零,荒凉萧寂。 连靖文与那几个同僚同被押往北疆流放。连文相一病不起,连靖宇榻前伺候,不敢离开。连夫人获赦放了回来,因为受到种种打击,神志竟然糊涂了,初时只是发呆,别人跟她说话不太明白,後来病情渐重,发了几次疯,便也倒在了床榻之上。连靖宇要照顾家里这两个病人,整日忧心忡忡,焦头烂额。 自那次托喜丸的照顾,连靖宇进天牢看了连愚山一次後,再没有机会进去。後来听说他们父子都被改了流放,连靖宇上下走动,找父亲以前的门生托了关系,才打听到了兄长流放的日子,终於赶在他们出城前见了一面。只是连愚山与他们流放日子不同,连靖文在城北门守了三天也未守到,却不知他们是从西门出的城。 连愚山随著两个牢头上路,又行了几天,那种征兆越来越明显,人也越发虚弱。 小四头几天还看这个清清秀秀的小子不太顺眼,嫌他走路太慢误了行程。可後来见他实在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便懒得动手教训他了。又见他无论怎样都咬紧牙关挺了下来,一步一挨地跟著他们赶路,倒隐隐有些佩服他,觉得他不像以前押送的那些家门败落的书生子弟,一路上哭哭啼啼期期艾艾的,走不了两步就打软。 此时快到正午,豔阳高照,晃得人眼花,更是闷出一身的大汗。 老王看见前面官道上有家茶水铺子,对小四道:“过去歇歇吧。” 二人押著连愚山来到铺子前,在凉棚下找了张方桌,坐下休息。 点了壶凉茶,小四、老王骨碌碌一人灌下去三大碗,方才觉得舒爽了。 老王抬头,见连愚山捧著茶碗的手有点抖,皱眉道:“你连喝个水的力气都没有吗?”话刚说完,就见他手一抖,茶碗落到地上,!啷跌得粉碎。 连愚山伏到桌上,一手支著自己,一手扶到腹上,微微喘息。 小四又忍不住跳起来要骂,这摔碎了茶碗可是要赔钱的。却见犯人身子晃了一晃,竟从茶桌上滑了下去,落到地上。 二人吓了一跳,老王过去扶起他,见他气若游丝,脸色青白,显是坚持不住了,忙道:“喂,你怎麽了?哪里难受?” 连愚山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紧紧捂在小腹上。他身子虽然虚弱,脑子却还十分清楚。 这个孩子,只怕、只怕保不住了…… 连愚山心里一阵酸楚,眼角落下泪来。 那夜与云珞欢好後一个月,他在天牢里便知道自己有了孕。琼华诞子丹到底是天下灵物,从不会失常。连愚山在百泽内海住了多年,对它的药性十分清楚。想到腹中果然孕育了云珞的子嗣,心里又喜又忧。 他不计後果地求来这孩子,为的并不是保住自己和父亲的性命。他说过早晚要还先皇一命,便不会吝惜自己这罪不可恕的身子。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从此与他的珞儿天涯陌路…… “呃……” 随著腹中又一阵疼痛,连愚山蜷缩起身体,精神有些恍惚起来,两个狱卒的话也听不清了。 他千方百计得来这个孩子,却终究无法保存它的性命。 他在牢里本已心力憔悴,这一路流放餐三露宿,赶路辛苦,更是精疲力尽。别说一个健康之人都受不了这份罪,他这样从小破败的身子又哪里支持得住?能挨到现在,全靠他一口气支撑著。 连愚山心中一阵绝望。可怜这个孩子才将将两个月,诞子丹的药性尚未完全显现出来,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连愚山早知道自己这样的身子恐怕受不了逆天生子的苦,但他抱著破釜沈舟的决心,宁愿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希望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可是现在,却连这样微弱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连愚山**出声,眼泪如泉涌般不停地从眼角流出。 若是孩子不保,他的命也不能长久了,倒不如和孩子一起去。 他欠先皇的、欠珞儿的,一并还了了事。 活在这世上好累,真的好累。前一刻还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下一刻却万事俱变,物是人非。 恩爱情坚瞬息变,人心难比水长流, 连文相的长孙换了徐武相的千金,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连愚山只觉得累极,昏昏沈沈的阖上双目,隔断了世间的纷纷绕绕。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还是醒了。 幽幽地睁开眼,入目的是陌生的帐顶。 有个人坐在他身旁,俯下身轻声道:“终於醒了。” 连愚山慢慢转过头去,看见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 那人轻轻把手覆在他额上,叹息道:“唉,傻孩子……” 连愚山眨眨眼,觉得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水。他勉力扯动嘴角,微声道“大神官……” 来人正是浩瀚神殿的大神官,云珞的亲皇叔,云璃。 云璃握住他的手,面色沈凝地望著他。 连愚山哑声问:“您、您怎麽会在这里……我、我……” 连愚山突然想起昏迷前的事,立刻惊慌起来。云璃安抚他道:“没事,没事,放心,孩子没事。真是好险,我再晚到一会儿,孩子便保不住了。” 连愚山张了张口,还想说什麽,却只觉困倦之极,全身软绵绵的,眼睛又慢慢阖上。 连愚山再次醒来,已过了两天。云璃喂他吃了点东西,终於精神好点。 “大神官,您怎麽会……” 云璃道:“我从浩瀚神殿而来,在路上遇到你,真是天意。” 连愚山低声道:“我、我不能留在这里……” 云璃柔声道:“我知道,你的事我听说了。那两个狱卒,我给了他们神殿的御牌,让他们自去复命,你不用担心,” “可是……” “山儿,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告诉我。”云璃轻声打断他。 连愚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云璃一字一字道:“我问你,孩子是不是皇上的?” 连愚山微微一抖,没有作声。 “你、你……”云璃明白了,可是看见连愚山憔悴痛楚的面容,又不忍苛责下去,最後转口道:“皇上知不知道?” 连愚山咬紧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云璃显然十分震惊,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你哪里来的诞子丹?”云璃思索道:“让我想想。皇宫之中有一颗,但既然皇上不知情,那就应该不是那颗。那是……啊,我知道了,是你二叔连靖宇的那颗。” 琼华诞子丹以前是国之禁药,後来虽开放求取,但这十几年来真正前来求丹并经过考验的没有几人,所有人都登记在册,云璃只要稍稍回想,便判断出来源。 连愚山颤声道:“大神官,我、……你别怪我……” 云璃为自己心里隐隐的一个推测不安,呆了半晌,听到连愚山的话,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可是你实在太冒险了。” “我不後悔……”连愚山闭上眼,轻轻将手放在小腹上。 云璃忍不住微微蹙眉,静静望著他,终於没再说什麽。 云珞看著呈上来的奏折。凡是与行刺有关的人员最近都已陆续量刑,除了罪无可赦的阎志押在死牢等待秋後处斩,其余相关人等,能减则减,能赦便赦。 这一次,云珞依靠大婚的名义大赦天下,总算是给连愚山捡回了一条性命。 不在其位,不知其政。 云珞坐上这高高的位子,才明白身为皇帝的种种难处。即使自己权倾天下,许多事却还没有当初纵横江湖时痛快。 喜丸在旁看著皇上提著笔一点一点批著折子,眉头一直锁著,深夜累牍,忍不住上前道:“皇上,已经二更天了,要不要歇了?” 皇上没有说话。 琉璃灯罩里烛芯“呲”地一跳,迸出些微火花,一瞬间照亮了皇上俊美冷漠的面容。 喜丸恭敬地立在一边,与一帮奴才陪著皇上一起熬夜。 连愚山感觉微微晃动,隐隐听到马车的滚动之声,恍惚地睁开眼,看清身在马车之中,问道:“大神官,我们这是去哪?” 云璃放下手里的书,犹豫了一下,道:“去京城。” 连愚山脸色一变,“不……” 云璃道:“我本来便是要去京城的,遇到你的那条官道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浩瀚神殿为先皇举行完七七四十九日的祭祀,必须将水神的阴福送往京城,这是历代的规制。”云璃说到这里,神色有些苦楚。他毕竟,没有见到哥哥的最後一面,因为神官的身份。 “不,我不回去……”连愚山爬起身来,慌乱地抱住云璃的胳膊,“大神官,我不能回去,求求你,别带我去京城……” 云璃回过神来,收敛情绪道:“山儿,你这样的身子,难道真的想流放到北疆去吗?” “不,不……”连愚山不停地摇头,哽咽道:“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大神官,我求求你。要不、要不您把我放下,我、我自己走……” 云璃道:“山儿,你冷静点。你自己走?要走去哪里?你不要命了吗?” “不、不,我不能回去……” “山儿。” 云璃见连愚山激动不能自已,不得已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他的睡穴,让他再度沈睡过去。 打开车窗,外面豔阳高照,晴空朗朗。 云璃望著连愚山泪痕未干的脸,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这可怎麽是好……” 其实云璃并不是非要带连愚山回沧浪不可,只是连愚山现在的身体虚弱,胎息不稳,离开自己只怕用不了两天便要保不住孩子,接连丢了自己的性命。毕竟这世上可与云璃的医术相媲美的人,寥寥可数。 云国男子多继承水神的朱血血脉,服用诞子丹後可以逆天生子,而且胎儿生命力极强,往往胜过母体,所以一般朱血孕育的子嗣并不容易滑胎,除非是服用了断命果。而像连愚山这样的情况,实在少之又少,可见他的身体已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 云璃十分为难。原本他是打算以大神官的名义向皇上求情,带连愚山回浩瀚神殿入神职,做一名普通的神侍。因为终身服侍水神,到底比流落北疆,过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流放生活强。可是云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连愚山竟然逆天孕子,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云璃不仅是云国的大神官,更是皇上的亲叔叔。连愚上腹中既然有了皇上的骨肉,那麽云璃不论是做为神官还是皇室中人,都不可能任由皇家子嗣流落在外。若不是疼惜连愚山,心里隐约揣摩出他的痛苦与难处,云璃在发现他有孕之时就会让人立刻赶往京城禀报云珞了。现在他虽然没有这麽做,却感觉更加为难。 马车仍然按部就班地向京城驶去。大神官的车队人数并不多,但无论到哪,人们都会自动让道,恭敬施礼。 连愚山躺在云璃的马车里,脸色仍然很不好看,但却比前几日强多了。 他呆呆靠坐在长榻上,目光发直,神色凄离。 云璃看了心下不忍,柔声道:“山儿,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会告诉皇上。” 连愚山双手环抱住腹部,微微发抖。 云璃不由叹道:“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麽?” 连愚山苦笑一下:“大神官,您不会懂……” 云璃想了想,推测道:“是因为皇上大婚了麽?” 云璃确实不懂,也许他今生永远都不会懂。 他从小服侍水神,收心束情,对人间情感接触甚少。年轻时对云珂云夜的朦胧感情,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後来一切想开了,什麽都放下了,更是大彻大悟,不食人间烟火。 连愚山闻言,呼吸一窒,紧紧揪住衣襟,过了片刻,道:“不,并不完全是……” 云璃见他神色,也不再问了,上前拉住他的手缓缓按到小腹处,哄道:“山儿,你摸。” 连愚山果然分神,摸著自己平坦如初的腹部,道:“什麽变化也没有……” 云璃微微一笑,道:“谁说的。虽然才两个多月,孩子还没有显形,但是变化还是有的。你再摸摸。” 连愚山立刻聚精会神,低下头仔细观察自己的腹部。过了一会儿,泄气地道:“还是没有……啊,是不是孩子、孩子……” “不是,你别乱想。”云璃好笑地打断他,道:“你没有发现肚子都变硬了吗?” 连愚山轻轻按按小腹,果然皮肤下面绷得紧紧,不似以前那般柔软。连愚山虽然连日来有腹胀的感觉,但一直担心是孩子上次差点滑胎的缘故,没有深想,此时突然了悟,原来孩子在这里…… 云璃见连愚山神色变得宁静,满心在孩子身上,暂时不再想那些事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法。他虽然答应了连愚山不告诉皇上这件事,可是天下又有什麽能瞒得住皇上的?云珞虽然现在还嫩点,只是因为初逢巨变,打击接连不暇,许多事尚未顾及得到。但他毕竟是云珂的儿子,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习惯皇上的身份,掌握权倾天下的滋味。 大神官的马车虽然缓慢,却仍然按时抵达了京城。 连愚山身体虚弱,舟车劳顿,心事又重,因此总是不见起色。奇怪的是诞子丹的药性竟然提前了近一个月,突然猛烈起来。 云璃见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无论如何也不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连愚山因为服了药,整日昏昏沈沈的,一日之间大半是在睡著。云璃将他打扮成神侍官的模样,随著自己的马车一起进了宫。 云璃因为身份特殊,又持有先皇御赐的金牌,所以从无人来盘查他的车队。 连愚山这日醒来,已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虽没有来过,但从周围的装饰及香炉里燃著的宫香可以判断出,这是宫里。 他微微一惊,扶著床头坐起身来。 云璃贴身的侍从官端药进来,看见他醒了,道:“连公子,该喝药了。” “这是什麽地方?” 那小侍从道:“这里是睿麒宫,是先皇御赐的大神官的寝宫。” 连愚山知道这个地方。他从小做云珞的侍读,对皇宫熟悉之极。睿麒宫偏居一隅,离皇上的紫心殿有一段距离。以前他曾听云珞说过,睿麒宫禁止闲杂人等入内,也没有一个太监和宫女,在这里服侍的全部是水神的神侍。 连愚山有些放下心来。其实他精神不济,根本也无力再有什麽反应。 慢慢把药喝了,连愚山的手虚软得有些哆嗦。只是坐起身来这麽一趟,身上已出了一层虚汗。 小侍从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他是易碎的瓷娃娃。 连愚山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不知是什麽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记得上一次揽镜自顾,还是在宾州的时候。 那日正是出事的前一晚。云珞自连太守夫妇回来後,便搬去了崇胜园。二人虽然白日能够自由见面,但晚上却不得不分开。不过云珞岂是那麽好相与的?连愚山在他第一次翻窗爬进自己寝室的时候,惊喜之下首先想到的是他不成体统,责备了他几句,被他一把抱住。 “小书呆,你还真是个小书呆。连文相不愧是一国之相,果然有识人之才,先见之明,给你起名叫连愚山。愚山愚山,真是愚君如山也。”云珞笑嘻嘻地说完,在他反驳之前,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後来连愚山干脆每夜大开著房门等他,倒省得半夜被他抱怨连府的窗子太旧,每次掀开都担心窗扇会坏掉。 连愚山不做贼,可总觉得有点心虚,担心被父亲知道後大怒。云珞却道:“连太守是聪明人,就是知道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当作不见罢了,难道还真要和我这个未来的准女婿计较麽?真是个小傻瓜。” “什麽准女婿。”连愚山瞪眼。 云珞笑道:“你嫁给我做太子妃,我不是连太守的女婿是什麽?” 连愚山涨红脸,道:“不是嫁,是入主东宫。而且也不是太子妃,是景阳侯!” “好吧好吧,反正都一样。”云珞把连愚山拉到铜镜前,指著镜中的二人道:“你看咱们郎才、呃、呃……郎貌,多般配。” 连愚山抿嘴一笑,道:“那麽谁有才?谁有貌?” 云珞想了想,咬牙道:“你有才,我有貌。” 连愚山这才舒下心来,回头捏起他的下巴,学著街上小混混的语气道:“美人,今晚公子陪你开心。” 云珞矮下身,依在他身前做娇羞状,掐著嗓子道:“公子好坏~~” 连愚山打了个哆嗦,“原来风流公子也不是好做的……” 云珞埋在他胸前蹭啊蹭,不依道:“公子好坏,公子好坏~~~” 连愚山被他弄得发痒,咯咯笑了起来。 那夜云珞走後,连愚山趴在床上,越想越好笑,忍不住爬起身来揽镜自照。 想起方才云珞一脸沈痛地承认自己以色侍人的可爱模样,比较镜中的自己,连愚山承认好像确实云珞更漂亮些。不过凡是男人,都更喜欢被人夸赞自己的才华而不是容貌。云珞这样高傲的人,除了连愚山,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他说出这些话了。 连愚山回忆起那些往事,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记忆,但他仍清楚地记得,当时那镜中人嘴角含笑,双眸流转,神采四溢,实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连愚山慢慢抚上已经凹陷的双颊,忽然迫切地想看看,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什麽模样。 第七章 “那个……” “公子,什麽事?”那个侍从端了托盘正要走,听到连愚山的声音驻足回头。 “我、我想照照镜子。” 那个侍从微微一愣,随即道:“好,你等等。” 内室里没有镜子,侍从出去转了一圈,在另一个内殿找到一面,捧了进来。 连愚山撑起身子,向镜中望去,却觉得视线模糊,道:“屋里太暗了,麻烦你走近点。” 侍从看看外面豔阳高照,光线充足,心里有些奇怪,不过没有多想,还是上前走了两步。见连愚山撑著身子甚为吃力,便蹲下身子,将镜子举到他面前。 连愚山呆呆地望著镜子出神,过了片刻,垂下眼帘,微弱道:“好了,多谢。” 侍从离开了。连愚山慢慢倒回床上。他心里十分清楚,即使是身体健康内功深厚的男人,逆天孕子也会身体大损,废掉大半功力。像自己这样,只怕…… 连愚山别过脸,不再去想那镜中已枯萎凋零的容颜。 “皇叔这次来京城,打算呆多久?” “做完祈福就走。” “这麽快?”云珞道:“皇叔难得回京城一趟,多留些时日吧。” 云璃淡淡地道:“臣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先皇的法事和祭典,不便久留。” “那也不用这麽急。” 云璃道:“其实臣的神侍中有人患了病,必须早日回百泽调养,所以臣实在无心久留。” 云珞说要让御医去看看,被云璃拒绝,才想起皇叔的医术岂是那些御医们比得了的,只好作罢。 过了片刻,云珞忽然轻声问:“没有见到父皇最後一面,皇叔是否遗憾?” 云璃望向云珞,与云珂相似的面容气度清雅,平静温柔,轻声反问道:“你父皇辞世时,是否有什麽遗憾?” 云珞愣住,过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云璃深深望著云珞,缓缓道:“故去的人没有遗憾,活著的人又何必自寻烦恼。” 云珞心中一动,没有说话。 云璃微微一笑,转过身,指著御花园中朵朵娇豔绽放的鲜花,道:“皇上看这些花儿,随风摇曳,风姿绰绰,何等美丽。只是随著秋意渐浓,凋零的日子也不远了。” 云珞随著他的视线望向美丽的花海,道:“可是明年,它们还会再度开放。” “不错。”云璃轻轻叹息,语重心长的道:“只是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花不同。即使明年再开,花也不是眼前的这朵花了。” 云珞疑惑,云璃却不再说什麽,躬身一礼,“臣告退。” 云珞看著皇叔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触动,回首望著面前美央美仑的景色,神志渐渐恍惚起来。 “呕──”连愚山趴在床头,几乎连胃里的胆汁也要吐出来了。他浑身发热,气息浮躁,不过片刻功夫,已经瘫软在床上,虚汗浸湿了单衣。 云璃坐在他身旁,轻轻拍抚他的後背,眉头紧蹙。 已经过了好几天,连愚山的药性反应越来越重,每日体温极高,气力消耗剧烈,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不可抑制的衰弱。 连愚山生来便患有不调之症,幼时又曾因为意外引发的肾脏之病差点丢了性命,这样体质本来便不应该逆天孕子,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前几日听侍从说连愚山大白天里也看不清东西,只怕…… 孩子已经显现落掉一次了,云璃担心这个孩子在连愚山腹内根本养不活。 连愚山终於缓了下来,头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面上。 他心里也十分清楚,即使是身体健康内功深厚的男人,逆天孕子也会身体大损,废掉大半功力。像自己这体质天生便差,又不曾习武的人来说,更是九死一生。可是不论再怎麽苦,这个孩子他都要保下来。 “大神官,怎麽样?” “嗯?” 连愚山望著正在帮他把脉的大神官,轻轻问:“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吗?” 云璃顿了顿,微笑道:“都三个多月了,这麽大的药性反应怎会还不知道。我看啊,十之八九是男孩了。” 连愚山微微一笑,喃道:“果然是。” “你怎麽知道?” 诞子丹分为阴阳两性,阴性为雌,阳性为雄。但服用时并无法分辨,只能在与服用者的朱血相融合三个月後才能慢慢显现出来。阴性与母体两极相克,至柔之性,伤身耗体;阳性与朱血相融,吸收迅猛,刚烈之极,母体受损更甚。不论哪一种,受孕者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连愚山眼帘慢慢阖上,面上带著甜蜜的微笑,声音渐微:“是水神告诉我们的……” 二十一天的祭典很快就结束了,可是因为神庙里还有些事,耽误了云璃的脚步,所以不得不延迟了几天。 连愚山在睿麒宫住了这麽久,见一直平安无事,也渐渐放下心来,不再像初时那般焦虑。 这日午後,连愚山小睡醒来,口渴难耐,见床头矮几上放著小碗,端了过来,却见又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连愚山微微蹙眉。他这几日喝药便如饮水一般,简直苦死人。即便他从小已经喝惯,仍不免觉得难熬。只是他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侍从,只好一口一口,缓缓将药汁喝尽。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了一道刻骨铭心的声音。 连愚山浑身一震,手中的药碗跌落在地,汤药泼洒而出,摔得粉碎。 “人都到哪里去了?”云珞带著喜丸踏进睿麒宫,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问道:“难道都去神殿了?” 忽然内殿传来“!啷”一声,二人功力深厚,立刻听见了,不由同时向那个方向望去。 喜丸高声道:“谁在里面?皇上驾到,快快出来见驾。” 里面却是死一般的静寂,过了半晌,隐约传来跌撞之声。 云珞和喜丸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人出来接驾。喜丸怒道:“太不像话了。”举步便要进去。 云珞伸手拦住他,“这里是皇叔的地方,不要放肆。” 因为当年先皇下过御旨,这里的规矩都是按照大神官的吩咐来,因此连一个宫人都没有。平日都是皇宫後面大神殿的神侍负责打扫清理,云璃来时也是由他们伺候。 这几日神殿里出了点事。一个新进的神侍晚上守夜之时,因为打瞌睡碰倒了火烛,点燃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烧毁了半个偏殿。 云珞闻知此事自然恼怒,将那个神侍关了起来,押入大牢。後多亏云璃求情,才未将人重责。 云璃这几日为了神殿修复事宜十分忙碌,耽误了回浩瀚神殿的行程。云珞忽然想起,也该为秋季的祭典安排些事物,他一时兴起,也不用人传,亲自寻了来。 云珞将侍从都留在宫外,只带了喜丸进来。睿麒宫因为常年没有人住,虽然打扫的整洁,却总是少了几分人气。空荡荡的大殿,只有檀香炉中的沈香渺渺燃著。 云珞缓步走进内殿,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不由眉头微蹙。 “好大的药味。”喜丸捏著鼻子挥手。 云珞见内室中空无一人,大床上被褥凌乱,地上残留著碎裂的药碗和浓稠漆黑的药汁。 喜丸走到床前,嘿嘿两声,对皇上道:“此人刚刚下榻,床还是热的。竟敢对皇上避而不见,真是大逆不道,皇上不可轻饶。” 云珞没有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四周。久违了的药的苦涩,让他想起遥远的过去,那个胖胖软软的小书呆身上,也常常散发出这种味道。 屏风後面传来微弱急促的呼吸声,云珞问道:“谁在後面?” 喜丸喝道:“还不赶紧出来!” 呼吸声顿停,可见那人十分紧张。 云珞看著地上的药碗和残汁,不由心中一软,对喜丸道:“不要这麽凶,吓坏了人。” 喜丸道:“万岁爷,这是什麽地方,岂能有这麽不懂礼数的人?” 云珞淡淡地道:“什麽礼数不礼数的,这里是皇叔的地方,不用那麽讲究。”说著走到屏风前,道:“你出来吧,朕不会怪罪你。” 里面的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嘶哑,连绵不断,显是痛苦之极。 云珞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喜丸过去推开屏风,阴暗的角落里隐约露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那人似乎只穿了一件单衣,背著身子蜷缩在角落里,随著一阵一阵剧烈的咳嗽,背脊微微颤抖著,消瘦的身形在单衣上印出嶙峋的骨架,看不清面容。 云珞透过喜丸模糊地望去,不知为何,看著那个脆弱的身影,忽然禁不住的心中一痛。 云珞神色微动,刚要推开喜丸走上前去,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啊,皇上!” 正是云璃身边的那个小神侍阿九。 阿九看见屋里的情形大吃一惊,慌忙跑过去,正好挡在那人身前,跪下道:“君侍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云珞被他挡住视线,道:“起来吧。他是谁?怎麽会住在内殿之中?” 阿九站起身来,恭敬地道:“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神侍,因为路上水土不服,一进京就染了病,大神官怜惜他,便让他住进了内殿。” 云珞恍惚想起皇叔确是对他说过这件事。 喜丸道:“他见了皇上干吗要躲?” 阿九连忙道:“他从没进过宫,不懂规矩。大概又碍於自己的病情,怕冲撞了皇上,这才躲了起来。皇上,请您不要怪他。大神官正在神殿等您,这屋里药味太大,您闻著不舒服。” 云珞仍望著後面那个人,还想说什麽,却听见他咳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真的病得如此厉害,便温声道:“朕不会怪他。他好像确是病得不清,你留下照顾他吧,朕去找大神官。” 云珞说完,带著喜丸转身离去。 小神侍不敢怠慢皇上,亦步亦趋地送至殿外,直到皇上道:“好了,回去看看那人怎样了。”这才躬身应了,待皇上走远,匆匆奔回宫内。 “公子,公子。” 小九冲回内室,连愚山仍蜷缩在屏风後的角落里,只是咳嗽已停,微弱的喘息。 “连公子,你怎麽样了?” 连愚山半睁著眼,无神地望著地面,苍白的嘴唇微合,**了一声,并未答话。 小九将他搀起,慢慢扶回榻上,抬起他的双脚时,猛然看见白色的单衣下,染出点点血迹。 “血!血!公子,你流血了。”小九惊慌。 “药……”连愚山抱著腹部,微弱**。腹内一阵阵的抽痛,让他气若游丝。 这个时候来不及煎药,小九连忙跑去打开柜子,翻出云璃专门为连愚山准备的丹药。 “公子,这麽多药,服哪一种啊?保胎的吗……”小九捧著药瓶惊慌地问。 连愚山冷汗涔涔,咬著牙哆嗦道:“对……快点……” 小九连忙找出相宜的药,喂连愚山服下一粒。 连愚山刚才紧张之极,又岔了内气,咳嗽猛烈,此时全身如同虚脱了一般,脸色灰白。 “公子,要不要我去找大神官来,帮您看一看?” “不……”连愚山连忙拉住小九的手,虚弱道:“不要去。皇上、皇上现在、在那里……” “可是、可是你在流血……” “不碍事……很快就好了,没事的……”连愚山揉抚著自己的小腹,不断喃道:“没事的,没事的……” 他与云珞分开已有三个多月。那日云珞虽然察觉他的消瘦,但是审讯大殿光线昏暗,他又心情激动,思绪混乱,并未仔细看清连愚山身形。在云珞心中,连愚山一直是那种圆润匀称的可爱模样。何况连愚山此刻身体衰弱与从前大不相同,云珞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他又躲在阴暗的墙角,刻意遮住自己的面容,相信云珞应该认不出他来。 云珞确实没有认出他。但是离开睿麒宫时,心中还是有丝淡淡的疑惑。 那咳嗽声,虽然声音嘶哑听不出来原来的音质,但小时候连愚山身体不好,云珞常常听到他咳嗽,那时孩童的嗓音与成人不同,云珞也有近十年未再听到过,可还是产生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云珞算算日子,派出去的人应该已经回来了。这些日子来他心里矛盾,总下不了决心去问那个人的消息。但今日在睿麒宫遇到那个病重的神侍,不知为何,总让他忐忑不安,不由自主地惦记起连愚山的情况。 云珞匆匆与皇叔交待了秋季祭典的事,回到御书房,总有些神不守舍,坐在书桌前发呆。 过了半晌,唤道:“喜丸。” “在。” “朕上次、上次……” “上次什麽?皇上。” 云珞沈默片刻,道:“朕上次要你查的事……怎麽样了?” 喜丸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地道:“已经回来了,东西就在这呢,您、您现在要看吗?” 云珞道:“拿来。” 喜丸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份密折,递了上去。这份折子已经在他怀里揣了好几天了,就在等著皇上开口呢。 云珞接过折子,犹豫一下,还是慢慢打开了。 喜丸在旁看著,只见皇上看了东西,猛然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皇上,怎麽了?” 云珞紧紧握著折子,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喝道:“这是怎麽回事!?” “皇、皇上……”喜丸吓了一跳。 云珞将折子甩给喜丸,连声道:“快!快给朕去查!” 喜丸慌忙接住折子,打开一看,原来人竟然没有按时到达边疆,於半路上不见了。 喜丸也吃了一惊,忙道:“皇上不必著急,狱卒路上误事的多得很,可能是有什麽耽搁了,奴才这就命人去查。” 云珞烦道:“不要用宫里的人,拖拖拉拉地只会误事,叫月隐去办。” “是。” 喜丸心道:既然这麽关心人家,干嘛不早点叫人去查?这会儿子看到边疆的回报才担心起来,当初又何必逞强呢。 喜丸虽然心里嘀咕,但也知道皇上心里很苦,不由暗自叹息,赶紧去办事。 连愚山到了半夜才睁开眼,云璃正坐在他床前,见他醒了,问道:“身上还难受吗?” 连愚山感到小腹仍在隐隐作痛,点了点头。 云璃蹙眉没有说话。 二人沈默片刻,连愚山微弱地道:“今日皇上……” 云璃轻声道:“你放心,皇上不会再来了。” 连愚山望著白日里云珞站过的地方,双眼茫茫的,痴痴的,摇曳的烛火下神色有些吓人。 过了半晌,云璃道:“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大神官……”连愚山唤住他,有气无力地问:“我们什麽时候走?” 云璃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走不了了。你今日动了胎气,再经不得舟车劳顿,在孩子安稳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 连愚山张张嘴。 云璃柔声道:“山儿,你放心,有我在,定要保你和孩子平安。” 连愚山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低声道:“多谢大神官。大神官的恩德,愚山一辈子谨记在心。” 云璃笑道:“傻孩子。” 二人都知道,既然走不了,这件事迟早皇上会知道。 过了几日,月隐去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喜丸立刻恭恭敬敬地呈给了皇上。 云珞看见那枚浩瀚神殿的信物,立刻知道了是谁带走了连愚山。回想连日来种种,以及那日睿麒宫中病重垂危的身影,云珞的心脏一阵抽缩。 难道、难道那个人就是…… 原来他竟在离我这麽近的地方吗? 云珞说不出心里是什麽感觉。 自己明明决定断了与他的一切关系,为何还要把那枚定情的玉佩还给他? 自己明明介意他犯的罪过,为何又煞费苦心地救他一命? 自己明明发誓再不想他再不爱他,为何仍然日日思念夜不能寐? 云珞换上衣服,带著喜丸来到睿麒宫,也不让人通报,径自进了宫里。 内殿仍然燃著淡淡的宫香。云璃一身蓝色云服,静静地坐在榻前,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书,淡淡道:“皇上来了。” 云珞有一刹那的恍惚。 也许是光线,也许是语气,也许……他们本来就十分肖似。那一刻的云璃,像极了先皇。 云珞忽然有一种父亲复活回到眼前的感觉,不由软下口气,踌躇片刻,道:“皇叔,他是不是在您这?” “他是谁?” “……您知道的。” 云璃沈声道:“我不知道!” “皇叔!” “珞儿,你到底要什麽,你自己知道吗!?”云璃忽然盯著云珞厉声道,那神态语气竟与云珂万分的相像。 云珞如受重击,登时僵立在原地。 云璃道:“你放了他,就是对他还有旧情。你立了後,就是绝了与他的过往。不论你心里恨他还是爱他,现在你们之间还有其他机会吗?如果没有,你就当什麽都不知道,转身离开我这睿麒宫!” 这麽多年来,这是云璃第一次如此声色利刃地对云珞说话。 “皇叔,你是什麽意思?” 云璃站起身,在大殿中踱了两步,停下脚步,转身对云珞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必要再瞒你。连愚山就在我这里,但是他不会离开,也不能离开。你知道为什麽吗?” 云珞想到那个孱弱惊恐的身影,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心脏一阵收缩。 “……因为他病了,是麽?” “不是。”云璃缓缓摇了摇头,慢声道:“因为他有了你的骨肉。” 云珞茫然,“你说什麽?” 云璃走到他跟前,目光沈凝地望著他,一字一字道:“因为他有了你的骨肉。” 云珞晃了一晃,辩驳道:“……不可能……” 云璃蹙眉,没有说话。 “不可能……这不可能……”云珞跌坐在身後的檀木椅上,大脑一片混乱。 那一天,审讯堂,小书呆不同以往的深沈欲望,陌生奇异的淡淡体香,比平日高出许多的不正常体温…… 云珞心中一阵阵激荡,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为什麽这麽做?他哪里来的诞子丹?” 云璃见他虽然勉强恢复了镇定,但双目之中燃著怀疑与惊怒之色,沈声道:“诞子丹应该是十年前他二叔连靖宇从浩瀚神殿求去的那颗。至於他为什麽这麽做……” 云珞眉心微微一跳。 云璃叹息一声,轻道:“你应该自己去问他。我总觉得,这孩子似乎是他唯一的希望。” 云珞忍不住冷笑:“唯一的希望?什麽希望?背著我有了这个孩子,他存的什麽心!?” 云珞想起连愚山那日的决绝,心中就是一阵揪痛,可是想到他竟敢如此大胆,偷怀龙种,又是一种被背叛的寒心。种种猜测止不住地从云珞的脑海中闪过,脸色也越发的难看。 云璃看他神色阴晴不定,沈声道:“皇上,不论他是为了什麽,你都要知道逆天孕子的代价。” 云珞心中一跳,猛然想起连愚山那日咳嗽气喘的虚弱身影。 小书呆那样的身体,怎麽能、怎麽能…… 云珞脑袋嗡地一声,突然站起身来,道:“我要见他。” 云璃深深望著云珞。 云珞再说一遍:“我、要、见、他!” 二人目光对视半晌,云璃站起身道:“你跟我来。” 云珞随著云璃来到後面的内室,屋里没有燃香,窗户开得通透,秋风一阵阵吹进,却仍扫不去室内浓重的药味和沈甸甸的压抑之气。 云珞来到床前,云璃轻轻撩起纱帐,连愚山憔悴苍白的面容呈现在眼前。 “皇上,您若是要指责他,质问他,让他心碎心死,就请吧。”云璃淡漠地道:“不过是要他死得快些罢了。” “他、他怎麽会这样……?”云珞直直望著床上沈沈闭目昏睡的人,颤抖地伸出手,却在快要触碰到时生生顿了下来。 云璃痛惜道:“逆天生子,本就大伤元气,何况连愚山生来身上就带著病根。我在浩瀚内海帮他悉心调养了多年,好不容易健康起来,若是身体情况尚佳,服用诞子丹孕育子嗣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他在受了连番打击之後,身心衰弱每况愈下的情况下勉强受孕,无疑是自寻死路。你若是对他还有一丝怜惜,就放过他吧。” 云珞一阵昏眩,见床上人双颊凹陷,消瘦如骨,原本白皙温润的面庞苍白得吓人,愈发衬得浓密的睫毛漆黑得像墨染一般。 云珞咬牙道:“若让他落胎呢?” 云璃轻道:“一尸两命。” 云珞的视线缓缓从小书呆的面上缓缓下移,最後停留在蝉丝被下的小腹处。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只是隔著被子看不真切。 “皇叔,你……能救他吗?” 云璃沈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望水神保佑。” 云珞默默凝视著小书呆,终於忍不住将手轻轻贴到他面颊上,只觉触手冰凉,没有一丝人的暖气。 “他为何不醒?” “我给服了药……他需要休息。” “……也好,他还是不要看见我的好……”云珞低喃,慢慢转身,道:“今日朕没有来过这里,所有事情朕就当不知道,朕这就离开你的睿麒宫,不会再来。” 云璃见他神情,不由痛心道:“珞儿,难道你们真的再没有机会了吗?” 云珞似乎没有听见,双目空茫,眉宇深蹙,忧心忡忡地踱出了宫殿。 连愚山并不知道皇上来过了。他现在走到这步境界,反而平静下来。横竖他也离不开,孩子也大得无法落下,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吧,只要孩子能平安出生,其他的便都无所谓了。 随著时日越久,身子愈重。连愚山在云璃的悉心调养下,身体渐渐有了起色,没事的时候,也能在院子里走上几圈。连愚山虽然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心情却好转许多。 第八章 这日云璃来与连愚山说,因为年关将近,浩瀚内海有很重要的每年一度的大祭祀,不得不回去。何况他这才来京实在久了,积下许多事情没有处理。 连愚山自然知道事情轻重。他这几日本就不安,为了自己连累大神官丢下正事,久久难以回去,心里十分愧疚。 云璃道:“我要回去过年,举行完年祭才能回来,至少要两个月的功夫。你现在的身体不能远行,只能留在这里。你放心,我已交代了亲信照顾你。只要按时吃药,不会有事的。” 连愚山道:“大神官,您为愚山做了这麽多,愚山有愧於心。正事要紧,您尽管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云璃想了想,没有告诉他皇上的事。 虽然不放心连愚山,但云璃要事在身,没有办法,只好详细地把连愚山的事情交代给小神侍小九,又请了一位亲信的大夫为连愚山续诊。 连愚山的身体已经稳定多了,两个月内应该没有大碍,何况云璃又请了那位医术高超的人来亲自为他看诊,因为还是十分放心的。至於云珞那边,月余来不见他来为难连愚山,还命人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可见对连愚山,他心里始终是有情的。只可惜发生了那件不可改变的憾事,二人之间如隔了高山深海,再深的情也难以逾越。 云璃走了,睿麒宫里只剩下连愚山、九儿,和几名照顾宫宇的神侍。每日上午那位大夫来给连愚山把脉,开完药方便走,原本便寂静的宫殿更是人迹罕至。 连愚山喜欢清静,也习惯了寂寞。空荡荡的大殿中,陪伴他的只有腹中的胎儿和乖巧的小九。 连愚山有时也会觉得奇怪。虽然睿麒宫享有特权,不得宫里的人事干预,但皇上的眼皮底下,又有什麽事是真正瞒得住的?自己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住在这里,难道真的没人管没人问麽? 连愚山从小可说在宫里长大,这里的规矩懂得一二,知道这琉璃深瓦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双耳朵。也许大神官在的时候还可以庇佑他,现在大神官离开了,怎会真的无人吭声? 可是睿麒宫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连愚山忍不住胡乱猜想起来。可是东想西想,最後还是忍不住嘲笑自己痴傻。 连愚山这边虽然困惑忧虑著,但想开了,日子反而好过。可云珞那边,却是日日忧心,夜夜煎熬。 也许云家的人天生就比较死心眼。云珞有时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执著於一个小书呆? 别人也许会说小书呆有什麽好?竟值得他堂堂一国之君如此放不开撇不下? 可是小书呆的好处,云珞觉得数也数不尽。 小书呆聪慧的头脑,憨厚的性情,纯真的品格,还有善良忠诚的心,都是云珞爱到骨子里、好得不能再好的品德了。 小书呆圆润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厚厚的嘴唇,还是黑漆漆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都是云珞迷恋得不能再迷恋的身体了。 云珞从前想到若能和小书呆孕育一个属於他们的子嗣,便是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现在,想起小书呆那日憔悴衰弱的模样,云珞便觉得噩梦没有止境。 小书呆虽然牵连重案,与他已是天各一方,恩爱难续 ,但是只要想到小书呆还活著,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与他呼吸著共同的空气,云珞便觉得日子总能过下去,无非是回到当初与小书呆离别的那些日子里。虽然没有别的盼头,但日子久了,也许情爱还能渐淡。 可是现在想到小书呆肚子里竟然孕育著自己的子嗣,受著那份大罪不说,说不定孩子落地之时就是小书呆、小书呆…… 云珞想也不敢想。只觉世上最苦的也不过是他们俩了。 若说初时他心里对小书呆还有怨恨、责怪、怀疑和恼怒,现在则只剩下担心、担心、还是担心。 云珞渐渐觉得日子再也没有这麽难熬的了。 皇叔在的时候,他承诺不会再去睿麒宫,可是皇叔走了,他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想去睿麒宫看看。 云珞悄悄来到睿麒宫。此时傍晚刚过,因冬季时令,天黑得甚早,静寂的睿麒宫灯火黯淡,远远看起来孤寂难言,仿佛是座被遗弃的空殿。 寒风袭来,卷起地上的枯木干枝,冷冷清清,凄凄切切。 云珞让喜丸守在外面,自己轻声踏进宫中。 连愚山每日的衣食住行,他早让人打探明白,日日回报,因此知道这个时候,小书呆应该早早歇了。 不过今日赶巧,连愚山还没有上床歇息。他午後读了一卷《明通鉴史》,精神甚好,又在院中转了几圈,待得将近傍晚才微觉疲惫,休憩了一个时辰,结果误了晚膳。此时刚刚进食不久,因怕积食,便强打精神,捧著本书在内殿的软榻上小读。 云珞走进内殿的时候,看见连愚山侧倚在软塌上的背影,有些意外,方想退出,忽然看清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几步过去,轻轻把他手里的书抽了出来。 原来连愚山精神不济,又习惯了每日这个时候入睡,因而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手中的书摇摇欲坠地歪向手边的烛火,看上去便危险非常。 云珞想起在宾州、自己还住在太守府的时候,连愚山每日为了等自己入睡,就在灯下小读,结果好几次拿著书就睡著了。云珞每次回来看见他那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此时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候。 云珞见连愚山睡得深沈,便在他身旁坐下,仔细看他模样。 连愚山经过仔细调养,又放宽了心事,精神气色已比当日好了许多,只是仍然清瘦,比不得原先的圆润康健。 云珞见他虽有起色,却仍可看出虚弱不济之态,不由心中忧虑。低头望向他的腹部,那里已经隆起甚多,确是五六个月的模样了。 忽然一阵寒意扫了进来,连愚山躺得久了,轻轻打了个寒颤。 云珞见状,也未多想,俯下身子把他抱了起来,向卧室走去,谁知刚刚跨入门槛,怀中的小书呆忽然动了动,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云珞避无可避,二人刹那间相视正著。 空气中沈沈的浮香,淡淡的药味。窗外弯月银钩,室内烛火如豆。 连愚山的脸上渐渐没了颜色,双目却痴然一片。 咚──咚── 宫内的报时锺声远远传来,一波一波,如石投入水,荡起阵阵涟漪,再缓缓散去。 云珞移开视线,抱著他慢慢向床榻走去。短短几步路,却恨不得用尽一生一世。 到了床边,僵硬著手臂,小心翼翼地把连愚山放下,却舍不得立刻离开这具温润孱弱的身体。 恋恋不舍地抽回手,不料却被连愚山轻轻握住。云珞心里一紧,顿了片刻,抬首向他望去。 连愚山对他温柔一笑,摇曳的烛火下,苍白的面容好似笼上一层薄纱,柔和如玉,双目益发黑得晶亮。 “珞儿……” 云珞微微一震。 连愚山笑得欢愉,轻声抱怨道:“我等了好久,你怎麽这麽晚才来。”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将云珞拉近自己,模糊道:“珞儿,我好想你,抱抱我啊。” 云珞心中一动,见他神色朦胧,双眸恍惚,嘴角含著醉人的笑意,也不知犹在梦中,还是神志迷离。 不过不管如何,他没有清醒,总是好的…… 云珞俯下身子,伸出手臂将连愚山轻轻抱在怀里,让他靠得舒服。 连愚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阖上双目,拉著他的手摸索到自己隆起的肚腹上,喃喃道:“你摸,它都这麽大了,还会动呢,多奇怪……啊,对了,名字你想好了麽?” 云珞贴著他的额头,轻轻摩挲,道:“还没有。” 连愚山眉间微微一蹙,仍是合著眼,双唇却似不悦地微微抿起,道:“要早点想好名字啊。” 云珞最喜欢他这个表情。连愚山双唇丰厚,抿起时不比一般人那样浅薄,倒好像嘟著嘴撒娇似的,娇憨可爱。 云珞忍不住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道:“这有什麽著急的。” 连愚山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含糊道:“等孩子出来,你再著急便晚了。” 云珞笑道:“又要教训我麽?” 连愚山蹙眉道:“我从来没有教训过你啊。” 云珞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抱著他,一手轻轻在他腹上抚摸。 二人静谧著,沈宁著,温然馨香之情萦溢四周,挚爱深情氤氲融化,缓缓酥软了人心,填补了沟壑。 云珞低下头,看见连愚山浓密的睫毛像小扇般抖啊抖地动个不停,忍不住轻声问:“为何不睁开眼睛?” 连愚山浑身一僵,忽然紧紧回臂抱住他,贴著他的面颊喃喃道:“我怕睁开眼,你又不见了……” 云珞闻言,心痛难言,吻了吻连愚山光洁的额头,将他抱得更紧,轻声道:“在你的梦里,我永远不会走。” 连愚山没有作声,忽然腹中一痛,不由动了动。 云珞一惊,差点跳起来。掌心下有力的跃动,透过小书呆的肚皮传到他的掌心。 “它、它、它在动……” “嗯……”连愚山微弱的应了一声,扎在云珞的怀里没动。 “小书呆,你没事吧?”云珞想放开连愚山看看他,却被他紧紧抱住。 “我没事。珞儿,你别松手……” 云珞只好抱著他,温柔地抚摸他,直到连愚山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悄悄点了他的睡穴。 让小书呆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好,云珞快步走出寝室。殿外,小神侍九儿正端著药被喜丸拦在外面。 云珞道:“他不舒服,快去找神殿里的医官。” 小九吓了一跳,道:“公子平日不是神殿的医官看病的。” “那是谁?快去给朕找来。” “是。”小九连忙放下药碗,匆忙奔了出去。 云珞返回内室,看见小书呆额上渐渐沁出冷汗,睡梦中眉间微蹙。 云珞握住他的手,在他身旁静静坐著。 过了半晌,那位大夫姗姗赶来。 “怎麽这麽久……”云珞话说到一半,抬首看清来人,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 “让开,别站在这里碍事!”那大夫把皇上轰到一边,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坐下,给连愚山把脉。 云珞惊惶莫名,呆呆地站在他身後。 过了片刻,大夫诊完脉,开好药方,在屋里看了一圈:“喜丸呢?” “奴才在。”喜丸蹭地一下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 “你腿脚快,去太医院抓了药过来。小九留在这里照顾他。” “是。”喜丸恭敬地接过药方,领了懿旨下去。 小九不明所以,只知道让他服侍公子就服侍公子。 “他身子弱,经不得任何刺激,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大夫看了皇上一眼,起身出去。云珞拎起他的药箱,望了望床上的连愚山,默默跟在大夫後面走了。 二人出了睿麒宫,转过几道宫宇,来到永夜宫。 宫里当值的宫人很少,只有两个小太监,看见主子回来,连忙跪下施礼。 云夜回到内室,吩咐他们去打水,坐到桌前,也不照镜子,径自把脸上易容的面皮揭下。 云珞忐忑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不慌不忙的整理仪容,觉得爹爹做事总是出乎他的意料,怎麽也想不明白爹爹为何会做了小书呆的专属大夫?要知道自己小时候伤了风感了冒,爹爹都是懒得理他的。 云珞想问爹爹为何出现在那里,却又觉得与之相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爹爹,他的身体怎样?” “很不好,他就快要看不见了。再过两天,我就是不易容去给他看病,他也认不出来了。” “什、什麽!?”云珞大吃一惊。 “他本来就根基虚寒,五脏衰弱,现在又逆天生子,身体负担太重,自然十分危险。” “他、他……”云珞只觉心神俱颤,一瞬间被无名的恐惧深深虏获。 云夜忽然抬首,望著镜中的云珞,“珞儿,人生一世,什麽是最重要的?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了倾心相守的爱人为伴,也不过是一场大梦,过眼云烟。” “爹爹……” “我与你父皇相爱一生,仍是觉得不够。他若在奈何桥上不等我,我必不与他干休!”云夜拿起桌上的檀木云梳,漫不经心地梳了几下,口气一转,道:“你与连愚山恩爱几日便已满足,也算你的福气。将来这後宫之中花团锦簇,美人无数,你想恩宠谁就恩宠谁,想生几个儿子就生几个儿子,小小一个连愚山,还有他腹中的那块肉,在这深宫大内又算得了什麽。” 云珞面色苍白,沈默地听著。漆黑的双眸似乎波澜不惊,却在摇曳的宫灯下闪烁著琉璃之色。 连愚山轻轻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黑幕重重,什麽都看不真切。 最近这种情况一天比一天更严重,连愚山心里明白,大概再过不久,他便什麽也看不见了。 一缕浅淡的光束在视线中浮现,眼前渐渐亮了起来,连愚山猜测大概天已经亮了。 想起昨晚,好似做了一场梦。只是他心里清楚,那不是梦。 虽然他看不清,但是那人的怀抱何等熟悉,便是一生一世也难以忘怀。 当自己在他的怀抱中醒来,心里是何等惊喜,又是何等恐慌。他努力睁大眼睛,却仍是看不到那人的容貌。 他假意未醒,柔声唤出那在心里唤了千百万次的名字,那人竟然那麽温柔,小心地回应他。 珞儿…… 连愚山心中酸酸柔柔。即便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仍然还能这样对待自己。想必他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因而才甘心的配合吧。 自己放纵了对他的思念,他也同样放纵了对自己的感情。 珞儿,我宁愿昨夜真的是在梦中,永远不要醒…… “醒了?睡的舒服吗?” 连愚山忽然僵住,向坐在床边的人望去。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你、你……?” 那人轻笑,将手覆在他额上,“怎麽,还没睡醒麽?已经日上三竿了。” 连愚山呆呆地凝视著那靠近的容颜。那满含宠爱的笑容,那调皮轻佻的声音,化成灰他也不会搞错。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抱在怀中,轻轻抚摸著他的腹部,道:“就是你不饿,小家夥也该饿了。睡了这麽久还不起床,你这小书呆什麽时候变成小懒虫了?” 连愚山喃喃地唤了一声:“皇上……” 云珞将他扶坐起来,道:“都快晌午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连愚山愣愣地任由九儿帮他梳洗完毕,换好衣物,与云珞一起坐到桌旁。 连愚山望了一眼满桌自己素喜的菜肴,再望一眼身旁浅笑盈盈的云珞,只觉脑袋里胡涂的很。 云珞给他夹了一勺菜,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吃药比吃饭还多,那怎麽行?今日我在这里陪你,多吃一点。” 连愚山伸手揉揉眼睛,再用力睁开,望向眼前的人,神色犹疑不信,颤声道:“我必是疯了……珞儿,我已经想你入骨,此後留在这虚离梦境,永远不再醒。” 云珞拉住他的手,慢慢贴到自己的面颊上,轻声道:“小书呆,天已经亮了,你不是在做梦。” 连愚山连忙摇头,哽咽道:“不,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只有在梦中,我的珞儿才会回到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云珞心疼得无法呼吸,将小书呆紧紧拥入怀中。 “小书呆,我再也不会离弃你。我留在你的梦中,永远和你在一起。” “来,多吃一点。” “再吃一点。” “好愚山,再吃一点,为了孩子,乖……” 连愚山终於受不了了,皱著眉头推开碗筷,摇头道:“珞儿,不行了,我真的再吃不下了。” 云珞望著眼前的白瓷小碗,里面还摞著小半碗的菜,不满意地道:“还有一大半,你都没有吃完。” “可是这已经是第三碗了……” “那怎麽行!”云珞摸摸小书呆又鼓起一圈的肚子,道:“我去翻过医书,也问过太医,都说怀孕的时候食量会大涨,一人吃两人补。怎麽你的饭量一点不见长?” 连愚山瞪大眼睛,道:“怎麽没长?我已经比以前吃的很多了。” “不够!还不够!”云珞将他抱过来,双手围著他圆滚滚的腰上下乱摸,然後蹙眉道:“加上宝宝,还没有以前肉多……” 连愚山闻言一顿,过了半晌才慢声问道:“珞儿,你想让我长多少肉?” 云珞精神一振,比比手,向往地道:“像小时候那样,抱起来软软的,满满的,舒服得不得了。” 连愚山无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涨得难受,真的已经吃很多了。最近又是药补又是食补,连愚山觉得自己像忽然发起来的馒头,一个劲地在膨胀,只半个来月的功夫,孩子就比以前成长了许多。 云珞见小书呆白玉般的面颊有了淡淡血色,气色也不似以前那般消沈,宁静中氤氲著安详与满足。小书呆最近精神和身体都好转许多,让云珞十分欣慰。 连愚山忽然提醒道:“珞儿,你下午是不是还有事。” 云珞想起下午的朝议,马上就要年关,还有诸多事情要准备,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连愚山,反复叮嘱道:“待会儿喝了药赶紧上床休息,不许看书写字,耗费精力。如果无聊,就让九儿给你念点东西,或者出去走走,知道了麽?” “知道了。”连愚山乖顺地道,视线模糊的双眸专注地望著云珞。 云珞亲亲他的面颊,又摸摸他的肚子,磨蹭半天,这才匆匆赶去议会。 连愚山微笑地望著他离去,心底深处却止不住淡淡的恐慌。 好想张口把珞儿叫回来…… 每次云珞离开,连愚山好像就会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的冰冷与无奈。可是只要珞儿一回来,连愚山便放纵自己重享梦中的幸福与满足。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连愚山垂下眼帘,嘲讽自己。 连愚山,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还是你自己吗? 可是即使自欺欺人,时间也不多了…… 胎儿一阵躁动,连愚山躺在床上,微微**。孩子越大越不安分,连愚山渐渐感受到逆天孕子的辛苦。 双手缓缓安抚著腹中日益活跃的胎儿,待它躁动过去,连愚山才慢慢合上眼,疲惫地小睡过去。 待傍晚醒来,珞儿就回来了。 连愚山现在再也顾不了别的,只要珞儿在身边,就够了。 新年终於到了,可是云珞却没有陪在连愚山身边。 小九摆下新年喜筵,问道:“公子,你说皇上今儿个会来吗?” 连愚山放下手里的书卷,揉了揉眼睛,道:“新年有国祭,还要宴请全臣,皇上忙碌得很,大概过不来了。” “对啊。”小九无甚心机地道:“我在百泽内海时听说过,皇城里的国祭是和浩瀚神殿的大祭典同时举行的。到时皇上和皇後在京城神殿内燃香,大神官在浩瀚祈福……唉,真想去看看皇城里的祭典是什麽样的,好像午时还会放花,很大很大的礼花吧……一定很好看,也不知什麽样子,百泽内海从来不放的……” 皇後…… 这个词无意间从小九的嘴里冒出来,刺得连愚山的心一痛。 “啊,说了这麽说,都是我罗嗦。公子,该用膳了。”小九回过神来,扶连愚山在桌旁坐下。拿起他刚才看的书抱怨道:“公子,你最近眼睛不好,皇上嘱咐让我看著您不要再看书了,可是您又趁我刚才不在时偷看,万一把眼睛看坏了怎麽办。” 连愚山笑笑。正是因为快要看不见了,才会分外想在能看的时候多看一些。以前他可是过目不忘,记性极好。但现在脑子却好像慢了很多,一卷书常常要看很久才能记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的缘故。 “九儿,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宫外的烟火?” 小九眼睛一亮,又连忙暗下去,摇头道:“不想看。我还要照顾公子呢。” 连愚山拉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从皇上那里要来的,有了他你就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了。你要想出去,待会儿我睡下後就去吧。我休息的早,你去逛逛街市,看完烟火再回来。” “这个、这个……”小九毕竟年纪小,只有十四五岁,此时听了这个建议十分心动。 连愚山道:“你就去吧,我还有些事想托你出去办呢。” “公子有什麽事尽管吩咐。” “你待会儿出去,顺便去朱雀南大街的连府看看……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就说、就说、是以前连相的门人,想打听一下连家是否安好。” 小九眨眨眼睛,乖顺地应了,问道:“要不要给府上带点东西?” 连愚山道:“也好,反正皇上赐了很多补品,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带著那盒千年人参,还有其他那些,挑几样珍贵的带去。记得,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是。” 连愚山想起自己现在的情况,只怕徒让家人担心而已,还是什麽也不要说的好。 云珞已将他父亲从边疆调了回来。连家毕竟是三朝元老,连相和连父的为人又一向清廉公正,人所周知,因此这样做也未招来太大非议。只是连家经历此番生死大劫,元气大伤,不再奢望往日清华了。 待连愚山用过晚膳,小九服侍他歇下,便收拾了一些东西,揣著那块令牌出了宫。 此时刚过戌时,按照云国的风俗,待亥时左右,大家用完晚膳吃过团圆饭,都会出来放花游街,彻夜欢庆。崇明宫更是灯火辉煌,夜白如昼。 小九来到朱雀南街,找到了连府所在,连忙提著东西上前叩门。 叩了很久,里面才匆匆有人应了一声:“来了。” 大门打开,是一位五旬左右的长者,看打扮似乎是连府的家仆。 小九按照连愚山的吩咐,想向老文相请安,谁知那人摇了摇头,道:“小兄弟,连家人已经举家迁走,不住这里了。” “什麽?”小九愕然。 “他们什麽时候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 老仆上下打量他几眼,“小兄弟,谁让你来的?” “是我家老爷。我家老爷以前是连文相的门生,特遣我带著薄礼来向老文问好。” 老仆摇手道:“礼物你拿回去吧,难为你家老爷有心,还挂念著我家老太爷。我家老太爷病重,恐怕来日无多,让老爷和二爷陪著一起返回老家去了。” “啊!”小九吓了一跳。他年纪小,没经历过什麽事情,听了老者这番话,也不知该怎麽办,有些彷徨起来,过了半晌问道:“老文相病的那麽重吗?那、那、那家里其他人可都安好?听说大老爷已经放回来了是不是?” “是。”老仆抹抹眼泪,叹道:“不过不行了,不行了。唉……” 小九急道:“什麽不行了?大老爷也不行了?” 老仆道:“大老爷还好,只是说来话长。我在连家做了这麽多年,连府上下都是好人,可惜经过这件事……唉。” 那老仆把小九迎进门房,给他倒了杯热茶,细细讲了讲连府的近况。小九这才知道老文相只怕真的时日无多了,因此一心想著赶回老家落叶归根。而连府大老爷,即连愚山之父,已於半个月前返家,终於给病重之中的老文相带来一丝安慰。可惜连夫人已经完全疯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认得,整日疯疯癫癫、呆呆傻傻的。 老仆最後道:“就是我家小少爷到现在也杳无音信,老太爷和老爷、二爷都担心的要命。他从小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的,也不知道现在怎麽了……唉,其实夫人疯了也好,省的再为小少爷操心,不然只怕更难过……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连家这麽好的人,为何会遇到这种事?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老仆一边叹息流泪,一边絮叨感叹。 小九离开连府时已过了亥时,街上的闹市已经开始,人群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小九到底还是孩子,虽然伤感了半天,但在街上转了几圈,便忘却了烦恼,直在城中玩过午时,看尽了崇明宫放的焰火才醒起回宫。 揣著连愚山给的宫牌顺利回到睿麒宫,见殿内竟然有隐隐的灯火,连忙跑进去。 “哎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还来不及呼痛,便被捂住了嘴巴。 “嘘!你这个小子,小声点。” 小九看清来人是喜公公,连忙闭口揉了揉脑袋,暗道:看不出喜公公瘦瘦弱弱的,胸膛怎麽硬得跟铁板似的…… 他可不知道,喜丸身为皇上的日耀,不仅不是太监,那武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小九,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我……”小九搓搓衣角,不敢答话。 喜丸的眼睛多锐利啊。一眼看出他是跑到宫外去玩了。皇上前两天给了连公子一个令牌,想必就是让他拿著出宫去玩了。 “你出去玩公子怎麽办?放他一人在宫里你放心吗!?”喜丸压低嗓子轻声叱责他。 “不是,是公子让我去的……公子说有事让我去办……”小九红了眼眶委屈道。 “什麽事?”喜丸奇怪。 “这个、这个……” 小九从小在神殿那种肃穆严谨的地方长大,就算再机灵又怎是喜丸的对手,三两下就让喜丸套出了话来。 喜丸道:“好了,不怪你了。刚才皇上来的时候连公子还在睡著,没有什麽事,我也不过照惯例问问。你下去吧,玩了一天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放你一天假,好好过个年,公子这里我会安排人照顾的。”说完,喜丸走到内室外,听了听里面的软声细语,然後把外殿的烛火悄悄熄了,带著小九退下。 云珞搂著连愚山,轻轻帮他揉捏著腰背。连愚山伏在他怀里,将头抵在他肩窝,随著缓缓的呼吸,隆起的肚腹也轻轻起伏著,顶在云珞的小腹上。 云珞柔声道:“累了吧?刚才不让你看那麽久的焰火你偏不听。早知道我就不来那麽早了,更不该带你去看焰火。” 连愚山低低一笑,“你不来,我自己出了院子一样能看。睿麒宫虽然偏居一隅,但天上的焰火却是人人可以观瞻。” 云珞道:“难怪你把那个小神侍九儿支走,你便是知道我不会让你在寒冬之际出去玩是不是?” “可是你还是带我去看了。” 云珞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他不过是年宴之後赶来看看他。连愚山因为身体不适,睡眠总是很浅,被宫外嘈杂的焰火鞭花吵醒,见云珞来了,便说要去看焰火。云珞初时自然是不肯的,可是大过年的,也不忍驳小书呆的意,便抱著他偷偷上了西南角的居功阁,望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後连愚山精神不济,窝在云珞怀里动也不想动了。 云珞的手从他的腰背移到肚腹上,算了算,自言自语道:“已经六个多月了啊……” 连愚山忽然动了动,低声唤道:“珞儿。” “嗯?” 连愚山沈默片刻,缓缓道:“皇後……是个怎麽样的人?” 云珞怔愣片刻,道:“怎麽问起她?” 连愚山把头压在云珞怀里,轻声道:“我希望她是个好人……” 云珞微微推开他,“你是什麽意思?” 连愚山没有说话,云珞只看得见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低低压在朦胧的大眼睛上。 云珞道:“她是好人怎样?不是好人又怎样?小书呆,你在想什麽?” 连愚山手覆自己小腹上,轻颤道:“珞儿,我知道这个孩子……其实不是你想要的,是我强求来的……如果我有个万一,我希望能多一个人……” “什麽叫有个万一!?”云珞突然打断他,支起身子盯著连愚山。 “……” “连愚山,你是要托孤吗!?” 连愚山沈默,便等於默认了。 云珞气恼,胸膛一起一伏,喘息急促,“你、你……” 连愚山抬起头,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唤道:“珞儿,你别生气,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麽?” “……” 云珞看到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一下子被打败了。他伏下身子,紧紧抱住连愚山,“小书呆,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连愚山喃喃,“珞儿,你回到我身边,难道不是因为我快要……” “快要什麽?快要死了是吗?连愚山,你这个书呆子!你以为我是因为同情你、可怜你才回到你身边!?甚或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回到你身边!?” 连愚山浑身轻颤。 云珞抓住他的双肩,强迫他抬起头,“连愚山,你看著我。这个孩子虽然来的意外,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是它让我下定决心抛弃过往,重新和你在一起。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珞儿……” 云珞不再听他解释,猛地低下头,一口噙住他的唇,粗鲁地亲吻起来。 熟悉的味道霎时间充斥在彼此的唇间。 那淡淡的、苦涩的药的味道,一下子刺激起云珞。 这是小书呆,他的小书呆独有的味道。 不知不觉加深的吻,让彼此的呼吸急促起来。 云珞抱著小书呆丰盈圆润的身体,闻著他身上掩不去的浓郁药味,心醉神迷,灵活修长的手指,不知不觉伸入他的衣襟,在那敏感的隆起点轻轻揉搓。 连愚山吃力地低唤:“珞儿……” “小书呆,我喜欢你,从小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云珞埋在他颈发间低喃。 “我知道……我也是……”连愚山的双眸渐渐迷蒙起来。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万物复苏,春天的气息缓缓染入红墙绿瓦之中。 云国的春天来得非常早,刚过一月,光秃秃的树枝草坪上,已冒出点点嫩绿的颜色。 大神官云璃正在来沧浪的路上,大概再过半个月便会到达京城。 云珞听说皇叔研制出了新药,好似对连愚山原本生来带疾的身体很有好处,欣喜万分。连愚山对这些反而看的淡,不过只要云珞喜欢,他便高兴。 小九那日除夕夜访连家,回来时被喜丸截个正著。 连府的事情云珞那里自然一清二楚,早派了几名御医去为老连相和连夫人医治,已经随他们一起返回连氏老家了。 云珞不想让连愚山担心,所以这些事都对他隐而未提,但知道他心里忧心,云珞总想著怎麽寻个妥当的方法骗骗他,好让他安心。那日喜丸截到小九正是时候。喜丸立刻教了小九怎样回话,嘱咐他万万不可将实际情况告诉连愚山,免得他忧急上心,出什麽变故。 小九乖巧顺从,本也不打算把实情告诉公子,可自己又不会说话,被喜丸教了几句,立刻记了下来。 他在浩瀚神殿长大,性情单纯,不会撒谎。第二日被连愚山叫去询问家里情况,回答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不过好在连愚山也是个单纯正直的人,他自己从不撒谎,於是便觉得天下人都不会撒谎,因此没有丝毫疑虑。听说家里一切安好,父亲已经回家,祖父的病情也得到控制,母亲和二叔也俱都康健,便真的安下心来。 这日早上晴空万里,天气温暖,连愚山心情很好,漫步踱到院中,望见庭院里的苍天大树,已长出嫩绿的树叶,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与云珞嬉笑玩耍的那棵大榕树。 “九儿。” “什麽事?公子。”小九跑过来。 连愚山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不是在外面吗?” “不是。”连愚山指著大门,道:“我想出睿麒宫走走。” “这个……”小九犹豫道:“皇上让您在这里好好休养。” 连愚山笑道:“我都在这里休养好几个月了,天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怪没意思的。今天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不会太远,一会儿就回来。” 小九拿不定主意。他本来就是个小神侍,年纪小,也不太懂宫里的规矩,皇上也没说过不许公子出去,见连愚山今天实在心情好,不忍扫他的兴,便道:“那我们去哪儿?” 连愚山微微一笑,道:“随便走一圈。” 小九给连愚山披了件外衣,扶著他缓步出了睿麒宫。 连愚山对皇宫熟门熟路。睿麒宫位於皇宫西北角,离御花园的後院很近,便慢慢向那里走去。 这边地势偏僻,路上也没遇见人。 绕过拱月门的时候,连愚山侧耳倾听,似乎隐隐听到了红墙那一边,书院的孩子们正在念书的声音。 悠悠岁月历经年。以前他也曾和小小的太子,手捧书本端坐在太傅面前乖乖念书。太子淘气,总念不两句就偷懒。有一次严厉的秦太傅授课,见太子屡教不改,便把自己叫到跟前伸出手,重重的戒尺击下,代太子受罚。 连愚山此时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太子的模样。那张小脸上的心疼与悔恨,竟比戒尺打在他身上还疼似的。後来下了课,太子去昭阳侯那里拿了最好的药膏,在榕树下小心的为他抹药。严肃的小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从那以後,他再没在课堂上偷过懒。 连愚山回想著,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大榕树仍然那麽挺拔。延伸粗展的枝杈,稳稳的撑在半空中,好像一把大伞,遮天蔽日。 一阵风吹来,树枝摇了摇。 大概再过一个月,上面的树叶就会慢慢长出来吧。等它完全枝繁叶茂的时候,大概要到三四月份了。 连愚山下意识的摸摸肚子。 那个时候,孩子也该出生了…… “公子,前面就是御花园了吧?我们还要过去吗?”小九怯怯的问。他还从没有来过皇宫後园。 “不用,我们就在这呆一会儿。” 又一阵风吹过,连愚山紧了紧身上的外衣。 “公子,是不是有点冷?我真笨,知道要出睿麒宫,应该给您换件暖和的大衣。” “没关系,也不是很冷。” 小九有些犹豫,道:“不行,您还是回去吧,小心别受了凉。” 连愚山实在不想这麽快就走,道:“我还想再呆会儿。要不你回去给我找件衣服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九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马上就回来,公子小心,千万别乱走。”见连愚山应了,快步往回跑去。 连愚山慢慢走到大树下,抚摸著大树沧桑的树干,一寸一寸,上面印著时间的烙印,也印著他和云珞最美好的回忆。 风吹得树枝微响。 连愚山仰起头,似乎看见云珞俊美的小脸在茂密的绿叶若隐若现,居高临下的望著自己,笑嘻嘻地叫著:“小书呆,你来这里做什麽?”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麽?” 忽然一道优雅的女声响起。 连愚山回过头,一个雍容华贵,娇美无比的身影静静站在他面前。 第九章 “我没见过你,你是宫里的人吗?”那女子打量了连愚山一眼,问道。 “不、不是。”连愚山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下意识地紧了紧宽大的外衣,掩住隆起的腹部。 那女子走到大树旁,道:“我从没在这里碰到过别人。啊!知道了,你是不是後面皇室书院新来的太傅?” 连愚山道:“不是。我怎麽有资格给那些公子们做太傅。” “不就是些小王爷、小少爷吗。都较贵惯了,在皇家的书院里也不好好学,亏得皇上还钦点了有学识的朝臣元老给他们做太傅,真是浪费。” 连愚山微微一笑,觉得她说话的口气倒和云珞有点相似,不过不知为何听她提到皇上时,心里生出一种怪异之感。 连愚山又仔细望了望她,忽然一阵晕眩,向後靠倒在大树上。 眼前的女子虽然只是一身华服,未戴皇後的佩饰,没穿皇後的云服,甚至身边连侍女都没有一个,但那宫装襟摆处,明明白白绣著一只金凤。 连愚山深吸口气,垂下眼,扶著身後的大树,缓缓跪了下去,道:“草民连愚山,见过皇後。” “咦?还以为你不认识本宫呢,没想到还是被认出来了。”侧头想了想,道:“连愚山?这名字有点耳熟啊。”想到这里,忽然大吃一惊道:“连愚山?你是连文相的长孙?” “……是。” “你、你不是被发配去了边疆吗?怎麽会在宫里?” 连愚山不知该如何回答,沈默不语。 徐月晴惊疑未定,上下打量他几眼。 连愚山外衣宽大,人又跪在地上,徐月晴一时也没看出什麽两样。不过就算看出了,连愚山逆天受孕之事仍是秘密,谁也想不到那里去。 徐月晴没想到会在这棵大树下遇到一个不可能遇到的人。 先皇遇刺之事滋事体大,受牵连的人也十分多,其中牵连最深最高的便是连文相一家。徐月晴之父武相徐少渊,与文相素来交好,对连家的事知道的十分清楚,连愚山幼时又是皇上的伴读,因而徐月晴听到他的名字不能不大吃一惊。 徐月晴也是个聪慧人,见连愚山出现在宫中,穿著打扮也不似一般,忽然灵光一闪,道:“住在睿麒宫的人是不是你?” 连愚山也未曾想到会在偏僻的後院碰到皇後,此时突然遇见,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听见她的问话,轻轻答道:“是。” 徐月晴脸色一白。 皇上这几个月日日往睿麒宫跑,在宫里已不是什麽秘密,只是睿麒宫被严加守卫,谁也进不去,因而那些想打探消息的人都无功而返。 徐月晴不是没想过皇上另有所爱,也不是没怀疑过皇上在大神官的寝宫里金屋藏娇。但是她与皇上一向相敬如宾,从不曾主动闻讯。此时猛然知道答案,著实震惊。 “你先起来吧。”徐月晴回过神道。 “谢皇後。” 徐月晴盯著连愚山,见他扶著身後的大树,笨拙地站起身来,心里奇怪他的动作怎麽这麽迟缓。正想著,忽见连愚山身子晃了一晃。 “你怎麽……”徐月晴问到一半,忽然住口。 那淄衣底下圆隆的腹部,随著连愚山的踉跄而显露无疑。 徐月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凝视著他的肚子,脱口道:“你的肚子怎麽这麽大?” 连愚山涨红了脸,半靠在树旁,一手扶著树干,一手捂在腹上。 徐月晴还是没有明白,脑袋有些木木的。她望望连愚山的腹部,又望望他的脸,视线来回徘徊。 连愚山忽然有些同情她。虽然贵为一国皇後,但她到底只有十六岁。而且从刚才寥寥几语可以看出,她为人聪慧,但性子还是十分直爽单纯的,自己这样凭空出现,想必是把她吓了一跳。再想到他和云珞,还有腹中的孩子,连愚山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徐月晴刹那间明白了。她再单纯,此时见了连愚山羞愧满面,手掩腹部的样子,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这、这、你、你……”徐月晴结结巴巴地指著连愚山的肚子,不是她不想保持皇後的风范,而是她实在太震惊了,话都说不利索。 她不是不知道云国有可让男子逆天受孕的灵药,但她从小到大连女人怀孕的样子都没见过,突然看见一个怀孕的男人…… 徐月晴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忽然一闪,出现在二人之间。 “珞儿?” “皇上?” 二人吃了一惊,同时惊呼出声。 云珞望了徐月晴一眼,回首对连愚山道:“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 连愚山怔怔点了点头。 云珞握住他的手,只觉手心冰凉。连愚山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想把手撤回来,却被云珞牢牢抓住。 云珞对徐月晴道:“皇後,你先回去吧。” 徐月晴默默望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 连愚山无力地靠在树干旁,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什麽。 云珞叹了口气,环住连愚山道:“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碰见她,好端端的,怎麽想起出宫了?” 连愚山道:“没什麽,只是想来……看看这棵树。” 云珞抬首望望大树,拍拍粗壮的树干,转移话题道:“这树爷爷还是这麽结实,想当年我没少在上面爬来跳去,夏天的时候躲在上面,舒服极了。除了你,谁也找不到。” 连愚山扯动嘴角,轻笑了一下。 云珞抱著他:“不知道咱们的孩子以後会不会也来这里爬树。” 连愚山没有说话,沈默片刻,叹息道:“我累了,回去吧。” “好。”云珞陪著他往回走,路上遇到匆匆返回的小九,云珞接过厚长的外衣给连愚山披上,和他一同回了睿麒宫。 用过午膳,连愚山精神不济,云珞扶他上床休息,连愚山忽然背对著云珞低声道:“她是个好女孩。” “……嗯,我知道。” “上次我问起她,你为何避而不答?” 云珞微微一顿,苦笑道:“喜欢一个人,可以让懦夫变得勇敢,也可以让勇敢的人变得软弱。我不是不想说,只是看到你便张不开嘴。” 连愚山沈默片刻,道:“我不想伤害她。我觉得、觉得……” “觉得什麽?” “……觉得你们……很般配。”连愚山声音平静,但似乎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挤出这句话来。 云珞一愣,忽觉心底愤怒,咬牙道:“我不这麽觉得。”说完不再理会连愚山,拂袖离去。 傍晚云珞去了凤仪宫,徐月晴早已等候多时了。 “原来是他。” 云珞点点头,道:“事到如今,朕也不必瞒你。朕和他青梅竹马,幼时便立下婚约誓言,先皇也曾应许,还要亲自为我们下旨,谁知……世事无常。” 云珞面露痛苦之色。先皇遇刺之事,永远是他心中之痛。 徐月晴已经明白了,她早已知道,这个皇後之位,原本就不应该是她的。 “皇上,你很喜欢他?”徐月晴鼓足勇气问。 云珞淡淡地道:“嗯,很喜欢。” “很喜欢有多喜欢?” 云珞望了她一眼,微笑道:“很喜欢便是,即使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也要和他在一起。” 徐月晴浑身一震。 皇上虽然好像玩笑一般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这话却也八九不离十。连愚山虽说不是皇上的杀父仇人,但连家确是客观上造成皇上遇刺的一个重要原因。朝廷无情,按照律法,流放边疆已是轻的了。 徐月晴想起一事:“那个、他、他……” “什麽?” “他、他、他好像……”徐月晴涨红了脸,结巴半天却不知该怎麽说。 云珞想了想,低声道:“朕也不瞒你。他腹中已有了朕的骨肉。” 徐月晴大大震惊。 她虽已想到,可皇上亲口承认,仍是大大受到冲击。 云国虽然有可让男子逆天受孕的灵药,但此事危险非常,几百年来真如此做的男子寥寥可数。女人生子尚且要在鬼门关转一圈,何况男人。 徐月晴一瞬间,真的迷惑了。 半个月後,大神官云璃再次回到皇城,带来了为连愚山调养身体的药物。 连愚山再没有与云珞提过皇後的事,云珞也似已把那件事忘记了,每日里只是静静陪著他,和他说笑开心。 云璃对连愚山之事十分上心,不仅带来了灵药,还拟了几个完全的方案,力求保连愚山大小平安。 云珞欣喜之极,对即将为人父这件事,既期待又恐慌。反观连愚山却平静之极。 匆匆过了二月,天气益发温暖,春意绵绵。 连愚山自那日出了睿麒宫一次,也没什麽心力往外去了,整日倦倦的。 他的视力也一日不如一日,有一次不小心绊在门槛上,幸好当时喜丸服侍近旁,及时将他扶住,不然後果不堪想象。可纵使如此仍是受了惊吓,动了胎气。连愚山一惊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後又腹痛难忍,倒在床上後竟发起寒来,当夜高烧不退。 因为不能随意服药,只能慢慢等退烧,偏偏还动了胎气,连愚山紧张孩子,越发病得厉害,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慢慢好起来。从那以後,便再下不了床了。 那几日云珞忧急如焚,度日如年。後来连愚山虽渐渐好起来,云珞却心有余悸,调派了大量人手来睿麒宫伺候,也不再避讳什麽旁的事了。 越到後面的日子,连愚山越发清瘦下去。原先好不容易养出的那些肉,都被一场高烧烧没了。 云珞忧心忡忡,云璃对连愚山的情况也不太乐观起来。 这日连愚山昏昏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小九扶他起来用了午膳,服过药,靠在床上休息。 云珞进来时,正见他神色郁郁地盯著莫名处发呆。 “今日好点了吗?想什麽呢?” 连愚山一双无神的眸子转过来,寂寥地望著他,倦怠不语。 云珞心疼地蹙眉道:“没事了。皇叔不是说了麽,虽然那几日烧得厉害,但没有伤到孩子,小家夥还健康著呢。倒是你自己,原本就没有几两肉,这一烧都没了,哪里还有以前的样子。” 连愚山沈默片刻,低声道:“昨日我梦到娘了。” 云珞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地问道:“哦?梦到什麽了?” “……娘好像瘦了,一直在哭。” “呵……”云珞笑道:“傻瓜!你那是做梦呢。” 连愚山摇了摇头,按住胸口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醒来後就觉得心疼得厉害,好像娘在叫我似的。”连愚山越想越不安,紧紧握住云珞的手道:“珞儿,我有些害怕。” 云珞连忙搂住他,哄道:“你别想那麽多,梦都是反的。我看是你这些日子太累了。” 连愚山靠在他怀里默不出声,抚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发呆。 昨夜梦中,母亲一身白衣,轻嫋而来,坐在他身畔,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对著他微笑,可是却有两行清泪,沿著母亲消瘦苍白的面颊缓缓流下。 那清冷的泪,好似火把,直烧到连愚山的心里去。 “山儿,我的好孩子……” 母亲充满思念的低语似乎犹在耳畔。 睡梦中,明明记得母亲对自己说了好些话,可是醒来後却是大梦一场,怎麽也回想不起来了。 “珞儿,我想我娘,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连愚山在云珞怀里轻声道。 云珞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连愚山叹息一声,轻道:“我也不知怎麽回事,最近心里害怕得厉害。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可你是一国之君,这点小小的要求也不能答应我麽?难道我以後还有机会再要求别的麽?” “别乱说话!”云珞听到他最後一句,心里一紧。 连愚山从来不曾主动求过他什麽。仅有的两次,一次是在狱中,绝望决绝地向他求欢;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云珞抱紧连愚山,道:“好。你想见连夫人,过几日我便让她进宫来看你。” 虽然连夫人现在千里之外,但云珞贵为一国之君,这点事怎会办不到。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连夫人,又能给孱弱待产的连愚山带来什麽呢? 云珞现在只能希望把连夫人接来,让皇叔给她看看,也许会有转机。再说连愚山是她独子,也许见到儿子,她的病一夕之间痊愈也说不定。 只是无论云珞作了怎样的打算都没有想到的是,几日後从江南快报送来的消息:连文相病逝,次日傍晚,连夫人失足落水,溺亡。 而那一日,正是连愚山与母亲梦中诀别日。 暗报从手中落下。云珞望著院外早开的粉红,长长叹息了一声。 “连公子,皇後娘娘来了。” “什麽!?”连愚山刚刚沐浴完毕,小九搀扶著他在软塌上休息,拿了干净的布巾给他擦发。一个新调遣来的小太监进来禀报,把连愚山吓了一跳。 “皇後娘娘来了?” 那小太监回道:“是。娘娘就在宫外,特让我进来通报。” 皇後贵为後宫之主,掌管後宫各部,来见连愚山按说根本不用通报,只是睿麒宫不比寻常地方,乃是先皇御赐皇弟大神官的宫宇,没有他的允许别人不得打搅。虽然现在睿麒宫临时换了主人,但皇上却下了更严格的命令不许旁人进入,即使是皇後,外面的侍卫们也不敢怠忽职守。 连愚山不知皇後为何忽然要见自己,低头看著自己大腹便便的样子,对小太监道:“请娘娘在大厅稍坐,待连某整顿一下。” 从榻上吃力起身,让小九找来合适的衣物换上,整好仪容。 连愚山出来的时候,徐月晴正凝神望著墙上一幅山水写意图。画意悠然,烟雨江南,轻舟蓑衣,逍遥美景。从提在旁边的清丽诗词可以看出此诗此画是何人所做。 “草民参见皇後娘娘。” 连愚山要跪下行礼。他此时身形已比两个月前沈隆甚多,那时尚能扶著树干缓缓下跪,此刻却吃力之极。 好在徐月晴抢上一步将他拦下,低声道:“连公子不必多礼,你身子不便,快快平身。” 连愚山犹豫一下,身旁的小九已快手快脚地将他扶了起来。 徐月晴没想到他真的会见自己,本以为这次来可能会碰个软钉子,但不知为何,想起那日树下温宁如玉的影子,就觉得他不会拒绝自己。 果然,看见外面的重重守卫,徐月晴也不给自己找麻烦,直接便让小太监进来通报,越过了皇上的侍卫进了内殿。 “连公子,我们坐下说话。” 徐月晴客气地笑道,眼光却不受控制地向他那掩也掩不住的腹部瞄去。好在连愚山现在视力大不如前,看不清徐月晴的表情,不然只怕窘迫难言。 徐月晴见他身体明显比上次臃肿许多,脸色却没有那时的好。原本便不出众的容颜,肌肤失去了以往的圆润晶莹,看上去有些苍白惨淡。漆黑柔亮的大眼睛,因为失去视力,变得朦朦沈沈,缺少光彩。而厚润的双唇,不知是否服了太多汤药的缘故,竟不是一般的淡红,微微有些苍黄。只有那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依然温宁馨然,让人观之平静。 徐月晴真的看不出来连愚山身上有什麽特别出众之处。容貌自不必提,气质虽然不错,但堂堂大云国又怎会没有更加气质高华之人?才华也算上乘,却说不上横溢。那副烟雨山水虽然词画意尽十分到位,但太过平淡安然,反让出身富贵的徐月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如此平淡之人,徐月晴不明白为何皇上对他如此情有独锺。纵使连愚山从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先皇也曾赞誉他为聪颖智子,但性格难道不会有些乏味吗? 徐月晴当然不会明白连愚山的好处,不过这些也不是她此次前来的重点。 徐月晴与连愚山寒暄两句,又赞了赞他的那副画,连愚山谦逊几句後二人便相对无语。 徐月晴性格直率,不擅那些委婉辞令,後宫中除了她一位皇後再无其他嫔妃,皇太後昭阳侯又是一冷漠男子,以致徐月晴嫁入宫中这麽久,竟没学到什麽勾心斗角、争宠求荣的手段来。 连愚山更不用提,徐月晴不说话,他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他心里明白皇後来找他自是有事,过了片刻,轻道:“娘娘,您有什麽话请尽管直言,草民精神不济,怕不能久陪。” 徐月晴没想到他说话这麽直接,却不知连愚山比她更不会婉转迂回,脱口道:“皇上已经拟好诏书,要立你为侯。” “什麽?”连愚山微微一愣。 徐月晴慢慢道:“皇上前些日子告诉我,他已经拟好诏书,待你生产之後就封你为景阳侯,入主东宫。” 景阳侯,景阳侯…… 连愚山还记得,这是先皇在宾州时许诺要封他的爵位,此刻猛然听到,竟似已过了千年万年。 连愚山涩然道:“娘娘放心,我对东宫之位毫无妄想,待见到皇上,我自会推却。” 徐月晴忙道:“连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介意你入主东宫,即便是我这中宫之位也……总之,我不是这个意思。” 连愚山茫然。 徐月晴想扯手中的锦帕,但醒起自己是一国之後,连忙停下小动作,镇静了一下,有些苦涩地道:“皇上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看得出来。听说你和皇上曾经因为我闹得不愉快,其实没必要。我和皇上大婚这麽久,但皇上一直没、没……我和皇上、我们……我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 徐月晴最後一句话虽然咬字含糊不清,但连愚山却听得明白,不由心头一震! “难、难道你们……”连愚山震惊。 “嗯。”徐月晴低低点了点头,缓缓道来:“皇上一开始就和我说明了,他会对我很好,但不会爱我,因为他心有所爱。那个时候皇上要大婚,朝廷上很多人都在逼他,也包括……我父亲。皇上没办法。他在御花园的那棵大树下遇到过我,派人调查过後亲自来找我,直接问我愿不愿意帮他的忙,做他的皇後。”徐月晴说到这里笑了笑:“我父亲是个武官,我自小听多了那些江湖故事,很想自己侠义一回。皇上对我坦诚相待,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便答应了。” 连愚山呆呆地听著,已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徐月晴忽然狡诘一笑,她面容娇美,这麽一笑不仅不让人觉得反感,反觉得娇俏可爱。 “我当然也没完全安好心,嫁入皇宫可不是件小事,我年纪轻轻,总要为未来的大好前程算计一下。皇上与我约定,如果三年内我们彼此产生好感,便做真正的夫妻。如果不行,他便放我出去,我想做什麽他都倾力帮助我。” 连愚山忽然有些啼笑皆非。他知道云珞在江湖上游历多年,沾染了许多江湖气,却没想到他竟然还将这些江湖气带进了皇宫,更没想到在皇宫宫闱之中,竟然还有一个同样江湖气浓的皇後。 这两个人,把堂堂大云国的後宫当成什麽了?竟然拿皇帝的大婚开玩笑,这可是涉及云国福祉社稷的大事啊。 连愚山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好好教训一下云珞,再对徐月晴进行一番皇後教育。可是转念间,却为自己的念头好笑。 珞儿这麽做何尝又不是因为他。他本已时日无多,只要孩子能平安出生,其他那些事情还理会做甚? 腹中胎儿似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激烈地动了动。 连愚山脸色微变,手温柔地在腹上来回抚摸,安慰孩子的躁动。 徐月晴奇怪地望著他,道:“我说了这麽多,你怎麽也不惊奇?” 连愚山缓下腹痛,苦笑道:“若是从前,我必不会如此,可现在……” 徐月晴道:“这些事皇上不让我告诉你,说你知道了免不了要训斥他。你连皇上也敢训斥麽?现在看来,你人很不错啊,也没我想的那麽迂腐。” 连愚山听她话语天真直率,不由微微一笑。 “皇後,你喜不喜欢皇上?” 徐月晴想了想,有些羞赧地道:“第一次见到他时,被他的风采所迷,说不喜欢是假的。现在和他有了三年之约,我也希望倾力而为,看能否打动他。若是、若是他也喜欢上我最好。如果不喜欢,天大地大,我也不必为了他一人陷在这无聊寂寞的皇宫中。” 连愚山微微一震,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海阔天空的想法。 他不知道徐月晴从小被父亲当成男孩子养大,幼时寄养在乡下老家,少人管教,无拘无束。後来徐相把女儿接回来,对她疼爱之极,事事都由著她。徐相又是个粗人,从不用那些教条闺闱约束她,因而渐渐养成了女儿这种率性而为的性格。不然当日徐月晴参加选秀,进宫晋见昭阳侯,也敢在那样正式的场合偷跑到御花园中去爬树,以致後来受困,被云珞遇到。 连愚山本希望如果将来自己不在,徐月晴可以得到云珞的喜爱,代替自己陪在珞儿身边,不至叫他一人孤单。可此时听她说皇宫寂寞无聊,忽然觉得这重重深宫,也许真的不适合她这样一个率性女儿生活。也许离开云珞,离开皇宫,对她来说才是好的。这样一想,连愚山原本要说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皇後,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吗?” 徐月晴道:“嗯。我觉得既然我与皇上有三年之约,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这样竞争起来才公平,你也心里有数。” 连愚山见她如此一本正经,心里又怜惜又敬佩,轻道:“皇後,我的存在本就已经不公平了,你不必告诉我这些。关於景阳侯之位,我不会接受的,待见了皇上自会对他推辞。” 徐月晴忙道:“不可不可。皇上对你一片心意,你一定要接受啊。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怎能不给你个名分。再说连老文相和连夫人都故去了,你一守孝便是三年,如果百日之内不接受封典,就要多等好些日子了。” “你、你说什麽?”连愚山忽然面色惨白,撑著身子站起来,直直望著徐月晴:“你刚才说谁故去了?” 徐月晴尚不明所以,还站起来安慰他道:“我知道连老文相和连夫人去世对你打击很大,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连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连愚山晃了一晃,终於支持不住,缓缓软下身去。 第十章 “连公子,你怎麽了!?” 连愚山眼前一片漆黑,手脚无力,忽听耳畔一声惊唤,心中一惊,已知不好,可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向後栽倒。 连愚山瞬间心中冰凉。上次被门槛绊了一下,已让他心有余悸,此刻若摔倒在地,孩子…… 徐月晴刚才见他身子晃动,隐觉不妙。她来见连愚山只带了两个宫女,因为谈话机密,便把人都留在了殿外。小九刚才扶连愚山入座後,也被他遣退了下去,此时内殿里只有他们二人,若出了什麽事根本唤人不及。 徐月晴眼见著连愚山向後倒去,!啷一下撞翻了椅子,又继续落向地面。 他腹部圆隆,产期将近,这重重一摔,可不是开玩笑的。 徐月晴惊叫一声,想也未想地冲了过去。 “小心啊!” 徐月晴想要接住连愚山,可是她一介女流,未曾习过武,气力有限。连愚山到底是一成年男子,又大腹便便,身子沈隆,这般顺势倒下,岂是她扶得住的。 连愚山炸闻噩耗,心神激荡,明知糟糕,浑身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望著越来越近的地面,双手紧紧抱住肚子。 !啷一声,徐月晴抢先一步垫在连愚山身下,二人一起重重撞到已经翻倒的椅子,跌落在地。 徐月晴痛呼一声,右手被连愚山压在身下,半边身子也摔得奇痛,可是此时她顾不上自己,连忙翻身望向连愚山。 小九在外面听见皇後惊叫,伴著桌椅撞击的声音,心里一惊,立刻冲进内殿,却看见连愚山捧腹倒在地上,皇後在一旁形容狼狈。 “公子!”小九大叫一声扑过去:“公子,你怎麽了?” 连愚山脸色煞白,没有说话,虽然刚才徐月晴极力扶住他,但落地的一刹那,腹部仍剧烈震动了一下。 “公子,公子……”小九惊惶失措。 连愚山捏住他的手:“没事,我……啊──” “公子!”小九吓坏了,上次连愚山差点绊倒动了胎气的事还历历在目,此时见连愚山倒在地上痛呼,怎不叫他惊惶。 徐月晴也是手足无措,爬起身来,大声唤道:“来人!快来人!连公子,你怎麽样?快来人啊!” “痛……好痛……” 连愚山只觉腹部剧痛,紧紧抓住小九的手,冷汗直冒。 外面的小太监匆忙奔进来,看见内殿里的情形都惊呆了。 “快、快去传太医……快……”徐月晴也被连愚山的样子吓坏了,她再不懂,也知道连愚山此时情形不妙。 “不。去叫大神官来,快去叫大神官来!”小九对小太监大叫。 当云珞得到消息,匆匆赶到睿麒宫时,整座宫宇灯火通明,已乱成一团。 云珞直奔卧室而去,却被两个小太监拦在门外。 “皇上,大神官正在里面为连公子检查,您不能进去。” “滚开!” 云珞一把推开他们闯了进去。 连愚山穿著单衣,头发散开,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手紧紧抓著床单,嘴里不时发出痛呼之声。 “连愚山!”云珞扑到床边,抓住连愚山的手。 连愚山幽吟一声,望向云珞,满眼痛苦之色。 “怎麽回事?这是怎麽回事!?”云珞心都在颤抖,抬首向屋里人厉声喝问。 “他摔倒了,要早产。”一人镇静地答道。 云珞闻声回首,见云璃正在给连愚山检查。 “早产?怎麽会这样?好端端的怎麽会摔倒?”云珞心慌意乱,紧紧握住连愚山的手,“小书呆,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珞、珞儿,我问你、问你……件事……你要诚实、回答我……”连愚山吃力地撑起身,深深地望著云珞。 “什麽事?” “我娘……我娘还在吗……” 云珞心下一惊。这件事他瞒了他十多天,一直拖延没有告诉他,现在连夫人和老文相都在老家下葬了,不知连愚山怎麽知道的。 连愚山见他垂首不答,心里已经明了,颓然倒回榻上,惨然唤了一声:“娘……” 声音未尽,腹中又是一阵阵痛,连愚山闷哼一声,攥紧身下大绣锦织的被单。 “小书呆……”云珞焦急无措,这个时候不知道该说鼓励的话还是安慰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连愚山身心俱痛。 随著连愚山的那声痛吟,一道液体缓缓从下身溢了出来。 云璃拉下锦被,向他胯下探去,神色不动地道:“胎水破了。” 云珞比连愚山更加无措,惶惶然地望著云璃。 云璃道:“皇上。你出去吧,小心冲撞了龙体。” 云珞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走。” 连愚山忽然轻道:“珞儿,你出去。” 云珞微微一愣。连愚山又说了一遍:“你出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这时小太监端了药来,云璃看了看黑漆漆地药汁,对连愚山道:“山儿,这是催生的药物,可以加快产程,让胎儿尽快娩出。但此药也会加大你的身体负担,你能撑得住吗?” 连愚山点了点。云璃望了云珞一眼,让他把连愚山扶起,喂下药物。 连愚山喝过药,又赶云珞出去。 云珞无奈地道:“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你家里的事我不是有意瞒著你,你……” 连愚山**一声,打断他的话:“皇上,求你出去……求你……” 云珞怔愣片刻,慢慢松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回首轻道:“小书呆,我就在外面。你记得,我在外面陪你。” 云珞离开房间。云璃望著连愚山,叹息一声:“傻孩子,何必呢。” 连愚山张口轻喘,痛了一阵,望著黄色的床帐轻道:“我不想、让他和我一起痛苦……我痛,比他自己还痛……” 催生药的药效立竿见影。过了小半个时辰,连愚山的痛楚便越发厉害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粘湿床下被褥。 云珞出了内室,所有的紧张、焦灼都已化为沈痛。他心浮气躁地在外殿走来走去,无数次向走廊望去,却没有走到那扇阻隔他与小书呆的门前。 “皇上,您不要著急,他不会有事的。” 云珞看见皇後,微微一愣:“你怎麽在这里?” 徐月晴脸色苍白:“我一直在这里,只是您没看见我。”她倏地跪了下去,颤声道:“皇上,都怪臣妾,是臣妾害连公子早产的。” “什麽?” 徐月晴忍不住哭了出来,将傍晚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云珞似乎没有什麽反应,待她说完,静了半晌,木然道:“起来吧,这事怨不得你。” 徐月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没想到皇上竟如此轻易地原谅了自己。 云珞喃喃地道:“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他。” 徐月晴怯怯地道:“您也是为他好。” 云珞没有说话,木然地望著跳跃的火烛。 徐月晴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陪著他。 太监和御医们在身边来来去去,一盆盆热水和的布巾送进去时是干净的,出来时却染著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内室并不远,云珞功力深厚,时时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大神官和御医们说话的声音,但是连愚山却好似无声无息,只在偶尔的开门关门间,隐约听到他的低吟。 云珞从没有感觉时间如此缓慢,沈重地像积淤的泥浆,一点一点流动。 他好几次忍不住走到长廊,甚至走到门口,却没有办法再跨前一步。 连愚山,他的小书呆,现在为了他们的孩子在苦苦挣扎。 为什麽?为什麽要赶自己出来?难道不知道他的心口此时像撕裂了一般的痛吗? 为什麽不让自己陪在他身边?为什麽不让自己分担他的痛苦? 云珞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天就快要亮了,可是为什麽,孩子还没有出生? 晨曦来临,昏暗的皇宫渐渐白了起来。 喜丸来提醒皇上,早朝时间到了,该上朝了。可是云珞此时哪里有那个心情,摆摆手,告诉他取消早朝。 喜丸犹豫了一下,把皇上拉到一旁,低声道:“皇上,我朝不因後宫免早朝,此为大云传统。虽然每位帝王都难免破例,但皇上登基尚未满一年,这个……” 云珞沈著脸没有说话。 喜丸端详了一下,续道:“连公子的事前些日子已经传了出去,外臣们大部分都知道了。虽然连公子是老文相的长孙,书香门第,出身也算好的,但牵连了先皇一案,已说不得家事清白了。皇上当日处处留情,现在连家不过是一介庶民。连公子虽然孕育龙胎,但在一些个外臣眼里,却是名不正言不顺,提不起分量。奴才知道您的心思,可是您初登大宝不久,为了连公子已破了许多规矩。今日若为了连公子生产之事取消早朝,传出去只怕对连公子不好。” 云珞皱著眉听著,冷冷哼了一声。 喜丸窥了皇上一眼,又道:“皇上,这个时候您要留在连公子身边,奴才理解您的心情。外臣们也决不会说皇上一个‘不’字,可这账难免要算在连公子身上。连公子一向叮嘱您以国事为重,百姓为先,也决不会喜欢你为了他耽误早朝。何况现在炎境不甚太平,南边又刚遭了水……” “喜丸!你管的太多了!”云珞终於忍耐不住,沈声打断他。 喜丸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逾越了!” 云珞心烦意乱地在殿里走来走去。 其实喜丸的话有道理,云珞不是不知道。自从他调了宫内的太监和御医来睿麒宫伺候开始,朝堂里已渐渐有了关於连愚山的流言。後来老文相过逝的消息一传来,以前念著老文相余威的人便没了顾忌,立刻有人给云珞递了折子,参奏连愚山居於内宫的种种不妥。云珞将此事压了下去,知道不能再拖,便决定立刻下旨给连愚山一个名份,待孩子出生後便封为景阳侯。谁知这诏书还没来得及下,连愚山竟提前生产了。 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哀叫。云珞一惊,呆了片刻,猛地冲向内室,刚要闯进去,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大神官云璃一脸凝重地走出来。 “皇叔,他怎麽样了!?”云珞一脸焦急,声音都有些打颤。 “情况不是很好。”云璃沈凝道:“皇上,你要做好准备,万一……有什麽不测,请您决定要保哪一个。” 云珞身子一晃,喜丸连忙扶住他。 云珞茫然道:“怎麽会这样?” “皇上。”云璃不忍地道:“逆天生子,母子平安的几率本来就只有三成,您知道的。” 云珞握紧双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门内传来连愚山微弱的**,一声声几乎撕裂他的心肺。 “皇上?” 云珞道:“保大人。万不得已,一定给我保大人!” 云璃叹息一声,道:“好。” 云珞道:“现在的情况怎麽样?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皇上,您先去早朝吧。”云璃望著他,轻声道:“愚山刚才让我转告您,千万不要因他误了早朝。” 云珞愣了片刻,不由苦笑道:“这个时候还不忘提醒我上早朝,天下也只有这个愚笨固执的小书呆了。” 云璃道:“皇上放心,有我在,总要尽量保他大小平安。” 云珞深吸口气:“皇叔,拜托你了。” 云珞还是去上朝了。即使在他心中再没有什麽事比小书呆更重,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没有别的选择。 大殿之上气氛沈沈,有些大臣似乎听到了风声,有些则被皇上难得沈重压抑的表情吓住。 云珞一心想著早早结束这个早朝,几道不重要的奏折都匆匆以“朕容後再看”或“此事再议”等搪塞了过去。可是偏偏最近确实国事吃紧,南边的水患和炎境的动乱都不是一句两句可以打发的。云珞再怎样不耐,想到小书呆对自己的叮嘱和期待,也不得不以国事为先。怎奈他再怎样集中精力,仍是力不从心,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耐著性子把早朝上完,云珞立刻向睿麒宫飞奔而去。 荣亲王云环已得到了些许後宫消息,半信半疑,刚想找个知事的人打听打听,忽然一个太监来传唤,说昭阳侯传他。 云环微微一怔。 他与昭阳侯云夜素有心结。云夜对当年他与父王力劝先皇纳妃一事一直耿耿於怀,但看在先皇云珂的面上,一直未曾太撕破脸,云环却忐忑不安好多年。此时先皇故去,昭阳侯贵为皇帝生母,手握一方兵权,其势不可小觑。不过好在他为人寡淡,不喜政务,鲜少参与朝廷议事,这才少了许多摩擦的机会,不然云环还真担心哪天被天赐大将军昭阳侯皇太後殿下摸进卧室抹脖子宰了。 云环擦擦额上的汗,知道自己是想得多了点,可是这脚刚犹犹豫豫地踏进永夜宫,不知为啥,腿肚子就开始有点打哆嗦…… 云珞一路奔进睿麒宫,急得满头大汗。 “怎麽样?生了吗?” 喜丸一直奉命在这里守候,有消息就及时通知皇上,此时低声回道:“还没有。” “怎麽还没生!?已经有七八个时辰了!” 喜丸安慰道:“皇上不要著急,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女人生子还要一日时候呢,何况连公子这样的男儿之身。听说当年昭阳侯殿下生皇上时,折腾了三日三夜呢。” “这不一样!小书呆的身体能和母後比吗?他要有母後的一成功力,我也感谢水神了。” 云珞急得连皇帝的自称都忘了,忽然一把抓住喜丸:“你说,不会真的要在大小之中保一个吧!?” “这个……皇上洪福齐天,连公子洪福齐天,应该不会、不会……”喜丸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让皇叔保小书呆,可是皇叔一心要我传承皇室血脉,不会对我阳奉阴违吧……”云珞喃喃自语。 喜丸吓了一跳,忙道:“不会不会。大神官如此疼惜连公子,不会做这种事。” “对,对,皇叔不会这麽做……”云珞失神地望著内室的大门,又自语道:“可是保了大人,没了孩子,小书呆该怎样伤心?他一定会怪我,怪我没留下孩子……他一定会伤心得不得了……他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喜丸见了皇上的样子,从心底里惊慌起来。 “皇上,您冷静点!这个时候,您可要一定要撑住啊!” 云珞发了半晌呆,忽然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脸色发白。 “皇上,您、您怎麽了?”喜丸战战兢兢地问。皇上的模样实在不寻常,让从小服侍他长大的喜丸惊慌不已。 即便先皇驾崩那会儿,皇上也没有这样失神过,别回头连公子孩子还未生下来,皇上先倒下去了。 “小书呆在叫我……”云珞直直望著内室方向。 “什麽?”喜丸向走廊望去,虽然内室那边声音嘈杂,但并没有传出连愚山的呼叫之声。 云珞一把推开喜丸,疾步向内室走去。几个在门外伺候的小太监看见皇上,还未来得及阻拦,已被皇上挥到一边。 云珞打开卧室的门,隔著屏风看见里面人影晃动。 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去,帐幔前几名御医和大神官围在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端著盥洗盆和布巾等物的小太监们竟都未发现皇上进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生死未卜的人身上。 “大神官,胎息尚还有力,但公子心脉衰弱,看来撑不久了……” “老夫看来,大概只能保一个了……” “连公子脉息甚弱,已灌下三碗千年人参和回生灵芝了……若要人醒,只能用针……” “胎水快要流尽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神官,皇上那里是什麽意思?” 几名御医在云璃身边小声嘀咕。云璃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是双手一直在连愚山隆起的腹部上揉抚。他冷声道:“皇上的意思,务必大小同保,不然太医院就等著换人吧!” 一名老太医脸色一变,颤声道:“可是臣等已经尽力了。” “真要尽力,这个时候说这些话就早了点!”云璃头也未回,伸手道:“拿针来!小九,去取一粒保身丹来!” “是。”一直站在床边伺候的小九瞪了那些御医一眼,递过针包,转身要去取药,却看见站在角落里的那个明黄色身影,不由一惊,叫道:“皇上!?” 众人浑身一震,骇然望去,只见皇上脸色惨白,丝毫不比床上的人好多少。 云珞慢慢走到床边,除了云璃未动,其余等人都不由退了下去。 云珞掀开床前的半边幔帐,向床上望去。连愚山已经昏厥,面色青白,发丝凌乱,浑身汗迹未消。 云珞握住连愚山的手,冰冰凉凉,让云珞的心也沈了下去。 “皇叔……”云珞嗓音沙哑道:“不要孩子了,保大人!” “皇上!?” “皇上!?” 云璃和身後的御医们同时发出惊呼。 “保大人!”云珞再次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不……” 微弱的声音响起,连愚山幽幽转醒过来,无力地道:“要、要孩子……” “小书呆?” 连愚山半睁开眸子,却没有看向云珞。另一只手缓缓抚到腹上,似在保护这个孩子,低弱地道:“要保孩子……” 云璃蹙紧了眉头。连愚山这个样子,根本没有办法产下胎儿,他的心脉确实已极其衰弱,撑不到那个时候。刚才云璃反对御医们的意见,只是想再尽力试一试,纵使能产下胎儿,连愚山精力衰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这些云珞却不知道,他轻声道:“小书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你要是实在想要孩子,以後我来生,好不好?” “皇上!?”御医们听到皇上的话,再次惊呼起来。 云珞充耳为闻,目光温柔似水,凝视著连愚山,好像天下只有他一个人。 连愚山的眼角湿润,长长的睫毛轻轻打颤,黑黑的眸子沈静如水。他闭上双眼,低吟了几声,握著云珞的手微微用力,时松时紧,如同痛苦的旋律。 云珞的手在发抖,却不敢落力,似怕让他痛得更紧。 连愚山慢慢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暗淡无力,盈满痛楚与不舍,却温润一如当初,如同秋天最後一素残花,即将被风儿卷走最後残骨,无可奈何地落去。 “珞儿,我不行了,把孩子留下吧……” 云珞猛地用力,几乎将连愚山的手骨揉碎。 连愚山心里一痛,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张开嘴用力的吸气。 云璃见状连忙唤道:“小九,药!” “这里!这里!”小九慌忙把刚取来的保身丹递过来。 云璃扶起连愚山,给他喂下药去,伸手入衣襟,在他胸腹部揉抚,舒缓胎动给心脏带来的压力。 心痛伴著腹痛,让连愚山呼吸得分外吃力,好在那药见效甚快,暖暖地在体内散开,终於让他生出几分气力。 连愚山缓过气息,望著云珞痛苦忧伤的面容,忽然往事如雾,一幕一幕,轻轻淡淡缥缥缈缈的从心底浮起。 连愚山微微一笑。 云珞一直凝望著他,此时迎著春日的阳光,乍见这轻柔一笑,但觉那个笑容竟是异样的素净温宁,清润难言,不由心中剧痛,钻心噬骨。 “皇上。”连愚山忽然轻声唤出这陌生而疏离的称呼,让云珞心下一凛。 “愚山自五岁起,陪伴陛下身边,读书受教,日日相伴,但求吾皇将来英明神武,福泽四海,河清海晏,耀我大云……”连愚山微微一顿,勉力续道:“如今陛下登基,天纵才智,盛世清名,愚山唯心足以。愚山一介罪民,私怀龙种,罪不可恕,惟有以命换命,为大云保留一点骨血,请皇上切勿、切勿以罪民……为重!”连愚山说到最後几个字,已几近脱力,冷汗出了一身。 “小书呆……连愚山……”云珞从心底渐渐浮起冰凉的寒意,将他全身笼罩。 现在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和他倾心相伴的小书呆,而是忠贞愚守,以江山为念,以百姓为先的连愚山。他要的,不是珞儿的珍爱情深,他要的,是大云皇帝的责任与无情。 连愚山的梦,已经醒了,他与珞儿,在先皇去世的那一刻,已是天涯陌路。 “连愚山,你竟然如此逼朕。”云珞一字一字,带著犀利的愤怒和绝望的悲哀,从心底深处挤出来。 连愚山缓缓合上眼,软软地躺在那里,不忍多看一眼那心碎的表情。 内室里一时静默无声,只有连愚山不时发出的低吟,和痛苦辗转间的轻弱挣扎。 云珞哀伤而无力地望著他,不言不语,直到这诡异的沈静,被大神官沈重的话语打破。 “皇上。”云璃面沈如水,轻声道:“胎儿的气力快尽了,不能再拖了,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云珞浑身一震。 那位老迈的太医上前,沧桑的手把住连愚山的脉,低低道:“大神官说的不错,不能再拖了。” 连愚山轻轻睁开眼,望向云珞,黑黑沈沈的眸子深处,泛出一抹淡淡的星光。 云珞浑身轻颤,不能自己。想转头避开连愚山的目光,却一动不能动。 老太医後退几步,撩起长袍,俯首跪倒:“皇上,老臣放肆一言,连公子母体孱弱,心脉衰竭,恐怕舍了胎儿也难以保全。老臣斗胆,奏请皇上保小皇子。”说著重重一叩,磕下头去。 後面几名御医也纷纷下跪。 云珞望向云璃,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仿佛三魂已失了六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 云璃面沈如水,偏过头去,无言以对。 “皇上……” 连愚山低弱的声音几近叹息,但这声轻唤却是如此坚定、坚决,不可回转。 连愚山,你竟然如此逼朕,如此逼朕…… 云珞知道,要保皇子,只有最後的办法:剖腹取子。但是这样一来,连愚山便难寻生路。 云珞的声音犹如被砂石碾过,撕裂不似人言,每一个字,都割在心底,他艰涩地吐出两个字道:“准、奏!” “请皇上离开这里,莫被血光冲了圣驾。”云璃低低地道。 “今日没有人,能让朕离开这里。” 云珞看著他们给连愚山灌下止痛的汤药,掏出薄薄的刀片,准备好一盆盆清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慢慢沈淀,凝成冰一般的冷。 他们解开连愚山的衣襟,露出白玉一般圆润的身子和高隆凸起的腹部,胎儿悸动的脉络清晰可见。 云珞在旁呆呆的凝视著,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出鲜血,犹不自知,心口好似破了一个大洞,正在汩汩的灌入冷风。 忽然,一块温润的淡绿映入云珞眼帘,那晶莹的色泽,粗糙的雕刻,稚嫩的字体,无不那样熟悉。 云珞只觉轰然一声,眼前一片白茫。 “滚开!你们都滚开!谁也不许碰他!谁也不许碰他!” 云珞猛扑上去,状如疯虎,挥开众人,把连愚山死死搂在怀里。 “皇上!?”众人大惊。 “滚开!通通都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家夥别过来!谁也不许碰他!”云珞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抱著连愚山,不许任何人接近。 连愚山刚才喝下汤药,已经昏迷过去,此时被云珞紧搂在怀中,彭隆的腹部受到挤压,生生痛醒了过来。 云珞低下头去,见他双眼半睁,混沌地望著自己,柔声道:“小书呆,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 连愚山的双眸渐渐清明起来,他双唇龛动,却挣不出一丝声音。 “小书呆,别怕,别怕……”云珞喃喃自语,在连愚山的额间鬓发落下点点轻吻。 众人被皇上的模样吓住了,手里拿著刀片不知所措。云璃呆呆站在一旁,被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震慑。 寝室的大门忽然推开,一人披著满身寒风霜意,缓步踱了进来。 “走开!”他冷冷一声,喝退呆立在床前的众人,走上前去,手掌轻挥,无人看清动作,他已一掌劈昏了神志恍惚、武功高强的皇帝。 “昭阳侯!?”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一身白衣,长发轻束,寒气逼人的人,正是当朝太後,昭阳侯云夜。 云夜拎住云珞衣襟,向後一丢,冷道:“给我把他扔出去。” 众人手忙脚乱的去接皇上。可是昭阳侯这随手一抛倒是轻松,只可怜那些太医院的御医们,一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又年纪老迈,哪里接得住这年轻健壮的皇帝坠落之势。只听“哎哟……”“小心……”“皇上……”等纷乱之声叠起,内室顿时混成一团。 云珞幽幽醒转过来,望著床顶的幔帐,脑子模糊,心里隐隐惦记著一件大事,突然醒悟过来,猛地翻身坐起。 “啊……” 脑袋一晕,後颈隐隐作痛。 “皇上,您醒了?”喜丸连忙上前扶住他。 云夜下手十分重,整整让云珞躺在床上昏迷了两天,还不许任何人给他看,只让他自己清醒过来。 云珞顾不上头晕脑胀,抓著喜丸的手连声道:“我昏了多久?连愚山呢?他怎麽样!?” 喜丸道:“您昏迷了两天,连公子已诞下小皇子。” “什麽?” 云珞眼前一花,险些又晕了过去。他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发癫失神的事了,只记得最後自己下了旨意保孩子,那些人准备给小书呆剖腹取子。此时听说孩子已出生,心里顿时一片雪凉,挣了喜丸的手就向外奔。 这里是睿麒宫侧殿云璃的房间,与连愚山栖居的主室很近,便於云璃随时照顾他。 云珞跌跌撞撞的闯进房间,安神香冉冉地燃著,幔帐长长垂地,连愚山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床榻上。 云珞扑过去,守在一旁的御医连忙道:“皇上,连公子失血过多,还没醒过来,您轻一点。” “什麽?” 云珞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 御医道:“昭阳侯殿下的医术高明,妙手回春,为连公子剖腹取子,大小均安。” 云珞跌落在床榻边,紧紧握住连愚山苍白的手,久久不能言语。 御医悄悄地退了下去。 永夜宫中,云璃望著眼前一身劲装,满头白雪的人,心思起伏,过了半晌才道:“你想好了?” “嗯。”云夜将流云剑在腰间缠好,淡淡地应道。 云璃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为珞儿想想?” 云夜淡淡地道:“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操心。後面的事我都交代好了,你适时告诉他即可,何必那麽麻烦,搞什麽临别依依的。” 云璃忍不住小声嘀咕,“有时候我真怀疑珞儿是不是你生的。” 云夜瞥他一眼,也不理会,收拾好东西,提起一个小包袱,准备离开。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留念吗?”云璃在最後一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有什麽好留念的。”云夜环顾四周,淡然道:“有云珂在,这里才是我的永夜宫。没有云珂,这里不过是个冰冷的坟墓。”说完,深深看了云璃一眼,轻声道:“放心,我们会过得很好。” 云璃双目微红,点了点头,哑声道:“你……保重!” 云夜淡淡一笑:“保重!”说罢,衣袖轻摆,毫不留念地翩然而去。 纵使散尽全身功力,满头乌发变白雪,那个人却仍然身姿挺拔,傲然睨世。 云璃凝视著他孤寂坚定的背影,轻轻祝福:“愿你和皇兄,早日重聚……” 当连愚山醒来时,恍如隔世。云珞憔悴欣喜的面容,孩子健康有力的哭声,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腹上刀口的隐隐作痛,提醒了他,原来他竟没有死。 “珞儿……” “小书呆……”云珞拿起当年那块淡翠暖玉,放在他手心,轻轻合拢,握著他的手贴到自己泪痕斑驳的颊上,轻道:“平安康泰,水神庇佑。你看,连上天都不忍让我们分别,水神果然是慈悲的。” “嗯……”连愚山轻轻颔首,滴滴清泪,从双眸中缓缓落下。 回握住云珞的手,幸福,终於又回到身边。 三个月后,连愚山正式被册封为景阳侯,入住翠微宫。小皇子正式赐名为「云琉」,通「留」字,也是为了感谢大神官对他们的付出。 连愚山此次逆天生产,危险之极,身体损耗严重,若不是昭阳侯舍了全身功力保全,绝无生路可寻。可惜纵使如此,也要经过长年的精心调养才能慢慢好转,身子骨想要完全康复,终是有些勉强。 不过能保大难不死,又与云珞消弭隔阂,重归于好,连愚山已心满意足。 「怎么样?累不累?」云珞晚上一回到翠微宫,便搂住连愚山关切地问。 连愚山摇摇头,笑道:「不累。」 云珞道:「我怕你身体不好,又在先皇孝期内,已经告诉他们一切从简,没想到还是要折腾这么一番。」 连愚山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为了你,我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云珞摸摸他仍然有些苍白的脸蛋,心疼地道:「怎么能不担心,补了这么久人也不见丰满起来,抱着都硌骨头了。」 连愚山羞红了脸,嗔道:「我已经补的够多了,你还想让我变成个大胖子不成。」 云珞大笑:「君知我愿!」 连愚山瞪他一眼,烛火之下,这一眼似嗔非嗔,似怨似怨,如蜻蜓触水,水波涟漪,荡起阵阵余韵,直看得云珞火气上升。 「咳咳……」云珞轻咳两声,突然站起身来,道:「你先睡吧。」 连愚山卧在床上,莫名地道:「你干嘛去?」 云珞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朕、朕去沐浴,马上回来。」说完逃也似的冲出大门。 连愚山在身后抿嘴轻笑。 云珞回来的时候,连愚山服了药,躺在床上似已睡去,云珞轻手轻脚的爬上床,从后面轻轻搂住他,只觉怀中人骨架单薄,不盈一揽,若不是浅浅平缓的呼吸,真真不敢相信此人现在还在自己怀中。云珞想着想着,不由收紧了手臂。 连愚山忽然轻道:「皇后白天来,说她要走了。」 「……嗯。」 连愚山慢慢回过身,望着他没有说话。 云珞伸手轻轻沿着他的眉宇摩挲,柔声道:「别担心,月晴不是一般女子,她心性开朗,自由豁达,这种深宫生活并不适合她。」 连愚山点了点头。 云珞道:「我已经安排好,月影的影卫会易容成她的模样留在宫中,出席一些重要的公开场合,等过段时间,月晴若是想好不再回来,我便宣布皇后重病驾薨。若是她想回来,这皇后之位,我还须为她留着,愚山,你……」 「我知道,我明白。」连愚山轻轻截断他,「只是徐相那边……」 「徐相都知道。我不清楚月晴是怎么和徐相说的,不过徐相其实一开始就不想把女儿嫁给我。」 「为什么?」 「不知道。」云珞耸耸肩,忽然嘻嘻一笑,道:「说不定他是知道我和父皇一样,只爱俏儿郎,不爱女红颜呢。」 连愚山大窘,白他一眼,「没正经,这也是皇上说的话。」 「皇上也是人,也要说人话嘛。」云珞笑道:「你就是太正经,自己已是个小书呆,以后可别把咱们琉儿也教成个小小书呆。」 连愚山不再理他,精神有些不济,长睫慢慢垂了下去。 「累了?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云珞轻轻动了动,让连愚山靠得更舒服些,也缓缓闭上眼,相拥而眠。 尾声 千里之外的万花谷中,林棋心疼地看着自己精心配置的药材,被少主大把大把的浪费。「呜呜呜……少主,您给我留点吧,我这可比不上皇宫大内,您想要多少有多少,我这的药材可都是辛辛苦苦采来的啊。」 「少啰嗦!」云夜不耐烦地打断他,「云珂刚刚苏醒,身上还虚得很。你要是舍不得,明儿个我就给你写个手谕,你自己上京,御药房里的东西随便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