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 序幕 宝景十年,天子卧病不起,天朝群龙无首,皇子争斗,夺权位、划势力,妄想坐拥帝王之位,权掌百年江山,享尽万世千秋锦绣风华。 对内,皇室争斗不停,波澜四起;于外,外戚干政弄权,民不聊生。 因此,六神遂现,铲除叛乱,平定局势,风雨飘摇之中,拥戴太子承即位,一统天朝,安内攘外。 六神叱咤一时,手起掌握之间,风雨时起时落,变幻万千。 凤平元年,天朝百废待举之际,六神遁隐,不再立现。 余十年间,六神名号仍是令人闻风丧胆,为天朝传奇。 楔子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纔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陶渊明.桃花源记》 第1章 青天如洗,孤峰绝岸,壁立万仞,盘石险峻,倾崎崖隤,纵横相追。 富璟丹抬头,身处万丈深渊之地,四周水雾罩身,泛起淡淡冷意。 此处八方有水,皆为万丈飞瀑,奔腾水势极其猛烈,水花激荡而飞。六神立于瀑底,齐观卫泱动静,彼此默不作声,仅是观望。 八瀑中央有一深泉,水质清冽冷凉,终年皆不干涸。 泉口透着雾白水气,因地势的关系,将飞瀑水气引渡至泉潭,如此循环,渐引地气相附水气而生,灵气群聚不散。 此地传说为天朝龙脉蕴藏之境,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然而应当是终年清澈见底的深泉,如今水色略显浑浊不清,就像对照着近来天朝的局势,动荡难平。 「斩掉这口泉眼,就正式斩断天朝的气脉了。」滕罡立定在卫泱身旁,还想一劝。「连带的,也是拖垮天朝将来的盛世。」 他们因得蟾蜍宝盒中一卷羊皮,辗转找到遁藏于天朝之中的唯一龙脉,然而,近日异象丛生,极盛的局势伴随而来的,必然是不见尽头的谷底。 此时正是天朝最盛之际,未来将蓄势待发。可惜眼下飞龙冲不上天,势必得打回原形。 如今,卫泱是毅然决然想灭掉这口泉眼。 「斩灭这条飞龙,势必有条潜龙待出。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你自是不必担心。」卫泱语带玄机,城府极深。 六神齐聚此处,独缺花复应的身影,无人能得知卫泱的心思,更无法理解他大费周章地奔波至此,就是为了毁掉这口泉眼。 卫泱话说完没多久,便要滕罡与殷孤波一齐抽出刀剑,指尖抹出一抹红,以血做墨,在两人的兵器上写下血咒。 「动手!」撤开手,卫泱下令,其它人则退离至泉口三步之远,见两人将刀剑交迭,插入潭底之中。 突地,清冽的冷泉瞬间水气尽退,急速下降的水面又突然涌出赤丹朱水,令在场所有人见了倍感诧异。 卫泱喝斥。「不准退开,继续!」 就在滕罡与殷孤波再出三成力将刀剑按入泉底时,冒出脚边的朱水转而艳红,随即一道红光冲出泉口,夹杂着哀戚的低鸣,钻入耳里的噪声是折磨人的痛。 ***** 两人刀剑还未退开,就同时见到那道凝聚的红光飞腾至半空,逐渐消散化去,就连方才那道低鸣声也不复闻。 深泉已死、八瀑止息,原本应是水雾缭绕的风水宝地,一瞬间如干涸恶地。 「八瀑……干了?」富璟丹看着方才水势湍急的水瀑,在红光尽褪后,也同样消失殆尽。 「往后,这里将是寸草不生的旱地。至此,不再是天朝龙脉之地了。」守在这里的飞龙已死,天朝气脉全数已尽。「今后,我要再造乾坤!」 ***** 「三丧星?」这什么东西?挠挠头,富璟丹一脸茫然。 花复应坐在边上,嗑着瓜子,房内烛火飘摇,夜里的贵风茶楼静得只留风声,不闻其它。 美眸抬起,盯着倚在窗边,赏着月色的卫泱。「说白些,别老是拐弯抹角,没意思。」 「丧父、丧夫、丧子,乃人间三丧。」卫泱摇着蒲扇,孟秋的夜里很是清凉。 「要命,那不就是孤寡命了?」富璟丹咋舌,这样的命格从古至今,岂是苦字能一言带过? 「咱六神需要这样的人做什么?」花复应扬眉,不久前为了开蟾蜍宝盒留下祝君安,卫泱助她掀了国师府,搅得整座天朝翻天覆地,风险甚大;而今又要这样的人,他到底在搞什么? 「养兵!」 富璟丹噗嗤一声,笑得喷出嘴里的茶水,正要擦嘴,竟被一旁的花复应赏了一巴掌,「啪」地一声,极其响亮。 「恶心!就你这胆大包天的死家伙敢喷姑娘我茶水。」 富璟丹摀着脸,掌心底下印着红辣辣的五指印。「我没听过这么倒霉的女人可以养兵的。」 卫泱斜睨他俩一眼,墨色的瞳眼透露几许的冷淡,甚是诡谲难辨的火花。「我自有我的道理。」 「我说,这一回你要得的,是个女人?」花复应两掌拍了拍,落下手上的瓜子壳。「就这么见不得天朝女人好命?」 蒋奾儿是,居月是,就连那个傻里傻气的祝君安也呆得和他交换,下场一个比一个还惨。 「三丧星,从古至今,五百年来只出现一次。」卫泱瞟了富璟丹一眼。「唯有这条孤寡命,才养得起我要的兵!」 「卫泱,这么倒霉的女人,来了不怕让咱贵风茶楼走楣运?」 殷孤波好歹也捞到一个月下嫦娥,为何他偏偏就得找这一颗楣星当道的女人? 「别人是避之唯恐不及,三丧星却是六神的保命符。」 「卫泱,你究竟要做什么?」花复应终究按捺不住,他一手砍倒国师府,安个私通外族意图谋反,让天朝抄掉曹氏一族,牵连上百余人,甚至还有不少人惨遭流放,简直闹得朝中上下一片混乱。 「妳就真的那么沉不住气?」卫泱似笑非笑。 「当年六神替天朝打天下,你明着要拥戴承太子即位,咱们毫无怨言,也以此作为目标,但如今呢?承登基十一年,这十多年来六神守着天女,如今她人醒了,所以你要拉下承,自立为王了?」 「六神的命运,妳应当比谁都清楚。六神之所以现世,全因天女而得人身。」 「杀了她,我就不信咱六神会暴毙身亡!」花复应说得极狠,凭什么素景得成为六神唯一的弱点? 卫泱手劲一收,握着的扇柄登时断成两半。「这种话,以后不准再说第二遍,否则后果自负。」 花复应两拳握紧,俏颜覆上寒气,终究还是按捺下了性子。 「卫泱,我们总不希望这样不明不白。皇宫派来的刺客益发的密集,这样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真要放任那群刺客捣六神的乱吗?再这样下去,贵风茶楼是六神的分身这件事,迟早会在天朝里传开。」富璟丹说起这话时,神情严肃得不似平常,可惜脸上那道五指痕显得可笑了些。 「你自私的顾着天女也就罢了,别忘了滕罡还有个蒋奾儿要顾,华堂带着祝家一大一小,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刺客们后头的主子若不除尽,早晚会成为箝制六神的弱点。」 「如果皇宫要天女,就交给他们吧!当初你助承太子登基,却暗自强行带走天女,让六神陷入绝境。这几年来,我们拖着一个活死人,若不是因为她,就不必处处顾忌,步步为营。」 「花复应,别忘了素景有恩于妳!」卫泱冷眼望着她,不带半点温暖。冷得可比冬日里的雪地。「别让我刨开妳的身体,瞧妳对天女是否忠心。」 花复应听闻,激动得起身,若不是富璟丹一掌按住她,恐怕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了。 「卫泱,你别怪复应把话说得坦白,现在情势不比从前,天女苏醒,天下异象频生,眼下平静的天朝势必将有动乱。华堂底下的探子打听到,天朝北边的外族听闻天朝大旱、京畿到处闹粮荒,找了几个人趁机混进都城,打算一路闹到京城。」 这消息论谁听到都会觉得害怕,原来天朝的动荡能如此轻易被掌握,只怕届时深入深宫大苑,侵入到天子身旁不过是迟早的事。 「半个月前,华堂底下的探子来报,天朝以北的地方有不少军队出没。」富璟丹摇头,这事儿不知有多少真假。 「天朝征战北方部落多年,无须风声鹤唳。」卫泱笑了笑,倒是没搁往心上。「疑心生暗鬼,小心别自乱阵脚了。」 他的一派自若,看在花复应眼里感到很灰心。说穿了,他心里全惦记着天女,六神在他的掌心里不过是蝼蚁罢了。 卫泱自袖口掏出一封信,递给富璟丹,可是却转而对花复应开口。「我自有安排,推六神于死地之中,是我断不会做的事。」 「那天朝的百姓呢?」令她害怕的,反而是他藏匿于决心后的那股狠劲,若不是她曾亲眼见过,绝对不信有人会如此狠心。「又要把这天下弄得生灵涂炭吗?」 「走吧,我累了。」他袍子一挥,便要躺回床榻上。 「卫泱……」花复应还想说,却被富璟丹拉出房外。 一地月光撒进廊道里,富璟丹就着淡淡光辉,将盛怒之中的花复应拉进梯口,将人按在墙上。 「妳今晚是不是疯了?」 「我疯?我哪里疯!」花复应瞪圆眼,忍不住低吼。 「妳是知道卫泱的性子,他的眼里永远只看得见天女,妳拿什么跟她比?对他而言,咱六神的命贱如蝼蚁,不过是他养在手里,以守护天女的牲口!」 花复应捶着他的心口,因他残酷的话而泪光浮现。「你当真甘心这么过?」 「我们能有怎样的选择?」他苦笑,无奈抗争不了。「不甘心又如何,我们哪个不是受过天女的恩泽而活下去?」 「所以,当初你才会牺牲我?」看着他,花复应说得极为平静,语气是如此的冷静,像根针似的扎进富璟丹的心底。 那痛是隐隐地,钻进你体内最柔软的一处,扎得浑身无力,疼得头皮一悚,却是喊不出声的苦。 「妳认为我是甘愿的?」两掌按在她的肩上,富璟丹已经很久没有回头看那段往事。「还是妳以为那段过去,痛的人就妳一个?」他何尝不是备受煎熬。 「你没有我的痛!」她说得咬牙切齿,他凭什么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是不是我人得死了,妳才会觉得我的痛是痛?」 「我们的感情,是被你给杀死的!」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迟迟不肯鼓足勇气,才扼杀掉彼此的爱情。 富璟丹哀戚的笑着,原来这些年,她是这么想他的。「这责任我担下便是。」 花复应狠狠地甩了他一掌,热辣辣的温度,烧在自己手心底。 「对你,我用尽气力,却换得你对天女的忠诚、卫泱的重用,对我的绝情!」到头来,她究竟得到什么?「你真的有愧于我!」 富璟丹沉默不语,墨黑的瞳眼里全写着这些年来,他对这一切的懊悔。 「我把我的真心全都给了你!而你,是怎么待我的?」 他痛苦的闭上眼,听她一字一句控诉着隐忍这么久的真心话,无力辩驳。 「我们大可以远离这是非之地,可你却执意卷了进来。把我的自由与性命,全都卖给卫泱做交换……」直到最后,花复应落下泪来,那是她说不出的痛、吞不下的苦。「富璟丹,是你把我推了进来,然后又无情的抛下我。」 事到如今,她过得好累好累,累得快要支撑不下去,却还是得拖着一颗疲累至极的心,伤痕累累的走下去。每跨出一步,伴随而来的皆是不可抹灭的痛。 「我有苦、喊不出,我有泪、流不下。每当我坐在镜前,都认不出那镜里的人长成什么模样了。」她的喜怒哀乐,全牵在卫泱手上。要她笑便笑、要哭便是哭,始终由不得自己作主。 「妳恨我也罢、怨我也好,就是别在卫泱面前说出这些话。不要让自己,走入不该走上的绝境。」 富璟丹已经忘记,曾几何时自己已失去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在那段痛快且自在的过往,曾有一个痴心无敌的她相伴。但如今,桃花依旧,而人事已非! 「你真的不恨他吗?你真能终生效忠天女吗?这个天朝,是怎么待我们的!」 「花复应,这是六神的宿命,任谁也改变不了。」他一把拉开她衣襟,心口上有一道属于六神才有的印记,是与生俱来、在转世前就被烙下的痕迹。「六神,是天底下最孤寂的人,他们没有普通人的自由,注定生来就是为这天朝而活。」 守护天女、维系天朝,是六神必定走上的宿命。 「没有天朝,便无天女,也就不会有六神的转世。」如果他们死,也必定是为天女而亡。这不是光荣,更不是荣耀,是逃避不了的天命! 「你应当是最痛恨六神的人,当初六神自天朝前锋退了下来,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偶尔卫泱和天朝有牵扯,头一个反对的也是你。可如今呢?你却沉默不语,甚至连反抗都不愿做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那是因为卫泱变本加厉了,不再听进我们的话。妳知道吗?自从天女醒来以后,他更是急躁了。」富璟丹严肃地看着她。「妳要有心理准备,咱们六神又要上前锋了。这一回,惨烈状况绝对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道她没听见,卫泱要养兵!这不是意图谋反是什么? 花复应拉着他的衣襟。「这一次,你要牺牲的是自己,还是我?」 如果时光倒转,她绝对会在当年问他这句话。然而逝者如斯,终不可再追,现在不问,恐怕往后将无机会了。 富璟丹看着她,灿亮的眸子透出坚定的神态。「我会让彼此,不再被牺牲。」 *****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艳白色的身影,踩在幽幽绿林里,如天际白云,匆匆现身于北岳之中。 你真的不恨他吗?你真能终生效忠天女吗?这个天朝,是怎么待我们的! ***** 他几乎快要忘记,当年三人在沙场上对峙的景况。 那时,满天的腥臭,血味浓得像是散不开的雾气,令你触手可及、无可躲避。满地的尸首,铺成通往冥地的道途,荒凉得令你不敢回首,一径地低首往前走。 天,血红成色;地,血流成河。 富璟丹依稀还记得,那张灿美如花的脸孔,罩上最哀戚的神情,彷佛是死前的模样,是他见过最绝望的景色。 当时,他清泪两行,衬着花复应疯狂的大笑,以及卫泱最得意的微笑,在那片已是人烟死尽的沙场上,形成最诡异的画面。 人间炼狱,于天朝境内一夕尽现! 他抽不开身、躲不掉宿命,眼见惨剧发生却回天乏术。 他俩的爱情,终止于那一日的对峙中,至此同行不同心,渐行渐远。 有时富璟丹仍在想,当时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对花复应,他永远愧对于她。 听到她的真心话,富璟丹一点都不感意外,甚至能吐出在心口上积压多年的那口气,重重地释放。有错,他宁可独自承担! 蜿蜒曲折的茂林里,有座尼庵错落其间,富璟丹微怔,以为自己走错路。先前人家报给他的,是林里有座寺庙,可不是尼庵。 撩起艳白色的衣袍,富璟丹拾级而上,掌心还没拍上大门前,里头倒是有人早一步开了门。 「阿弥陀佛。」见到陌生的脸孔,女尼双手合十。 富璟丹反应得快,也同样两掌双合。「师姨好!」 「请问施主是来上香的吗?天色尚早,庵里还未供香客入寺礼佛。」 「不,我只是想问问这附近可有间大佛寺?」 「施主若要问大佛寺的位置,恐怕在一开始便走错路了。」 富璟丹脸色突地刷白,简直是做白工了,累得他差点想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死赖在这儿不走了。 「师姨,那可否让我在这儿小歇一会儿,等天色更亮些再走?」 对方想了想,见富璟丹脚下的白靴沾满泥泞,虽说脸色未有疲态,可模样看来像是赶了极远的路途。 「我先进去请示师父,施主稍后,阿弥陀佛。」 「谢谢师姨!」富璟丹笑开颜,俊颜霎时又明亮得好似镀了层光辉,看得一向清心寡欲的小师父也不觉地脸上染抹红,合上门回里头通报了。 未多时,当富璟丹再度见到庵门打开,换了张清丽的容貌,却仍是佛门弟子扮相的女人时,感到意外。 「这……」他以为女庵里,清一色都是削发为尼的尼姑哩! 「施主里边儿请。」她双掌合十,和普通女尼并无不同,眉宇间带着极其清淡的神态。 「小师父怎么称呼?」富璟丹随后跨进庵门内。「带发修行多久了?」 她回头瞧了富璟丹一眼,这问题实在很唐突。 「小师父别误会,只是觉得您年纪尚轻,却深知佛法恢弘,有些佩服而已。」富璟丹摸摸鼻子,没想到自己怎会无原由地问出这句话。 若不是卫泱要他找个三丧星命格的女人,他也不会疑神疑鬼的,见路上有女人便多瞧几眼……虽说他爱女人是天性,可要盯得这么紧也是很累人。 她抿抿唇,将富璟丹领入一旁的偏殿里,只见殿中有个岁数颇长,相貌更加庄严肃穆的女尼上前迎人。 「师父。」 富璟丹听她的称呼,也入境随俗地双手合十打声招呼。 「听闻施主要登大佛寺礼佛,不料却在中途迷路了?」 「是的。」 「施主自哪儿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慧潜师太对富璟丹的口音感到耳熟。 「京城。」 「前阵子,京城似乎方经历一场六月雪,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 「不瞒师太,确实如此,这里是否也遭受波及?」虽说古书有载,六月大雪,伴随而来是三年大旱。然而前阵子积雪消退前还经历一场暴雨,时至今日也有半个月之久,却是滴雨不下,富璟丹不知道这是否与记载相应验。 只见慧潜师太拧眉,轻叹。「比起京城,北岳虽无降雪,可也受到京城六月雪所及,霜害严重,作物几乎全冻死,无法收成。」 富璟丹沉默,足以见得这次的异象令整个天朝招架不住。而京城百姓还能一如往常的生活,甚至不觉辛苦,恐怕也是活在天子脚下,享尽一切安逸。 自他一路出城到现在,人人都在讨论这阵子的天降异象,不像京城百姓依旧故我,天真得不知愁。几个偏僻的小村,已经闹出粮荒,再这样下去,就会如野火般烧开来,整个天朝未来的情势将陷入空前绝后的危机。 「这阵子来礼佛的人比往年少上许多。」慧潜师太也明白,自个儿都吃不饱、穿不暖,焉有心力顾及其它。「既然施主自京城来,想必更加清楚。」 富璟丹颔首,淡淡地笑。「所以才来求佛祖庇佑天朝,希望永世长治久安。」 「到大佛寺的路途,至少还要再走上一天,不如施主暂且喝口水,小歇片刻养精蓄锐再走。」 「谢谢师太了。」听到人家这么说,富璟丹自是顺理成章地留下。几日的舟车劳顿,可把他平时过惯好日子的脾气磨得有些躁。 从前,他可不是这般贪安逸、好享乐的人呀!足以见得这惰性,能够摧毁一个心性不坚强的人吶! 第2章 「悬空寺?」 「不知慧潜师太可否指引?」 富璟丹喝着半凉的冷茶,慧潜坐在一旁,几位比丘尼打理偏殿里的一切,此处幽静得如与世隔绝。 「真巧,我还要差人给悬空寺的住持托封信。」说毕,招人来自个儿跟前。「云弦,还记得前些日子妳替我整理的几册旧经文?」 「是的。」步云弦回着话,目光偶尔瞟向方才问自己蠢问题的富璟丹,不知怎地心头老是有种古怪的预感。 「悬空寺的老住持和我要了几部经文,这回要妳整理,早有意思请妳带过去一趟。今日正巧,这位施主说要到悬空寺礼佛,不如结伴而行,妳说如何?」 富璟丹没想到这带发修行的小师父要给自己指路? 步云弦面有难色。「这……不方便吧?」和个来路不明的人结伴同行,很难让人放心。 「若小师父不愿,那就不勉强,既然师太要托信,不如交给富某,不过得请师太绘张地图,这回要是再迷路,还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云弦……」慧潜师太冷冷地瞪眼,这几部经文她应当晓得有多宝贵,可不能随便交给佛门以外的人。「切莫任性。」 「弟子谨遵师父吩咐,先行整理经文。」抿了抿唇,她低首缓缓退了出去。 「小师父好像不怎么甘心?」富璟丹笑了笑,对方的脸色真是难看哩! 「请她走这一趟,也是当年悬空寺的住持将人托给我照看。有机会若还不去,实在说不过去。」 富璟丹笑了笑,没表示什么。 「这一路还望施主照看些,云弦这丫头比较认生,让她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习佛之人,只顾钻研经文,却不去看世上所苦所乐,怎有大爱?」 「师太所言甚是。」 「我见施主也不是个普通人,还特别打京城来,也就不问到悬空寺的理由了,只盼您路上照看咱云弦便行。」 富璟丹起身,和慧潜师太行个礼,一身衣袍艳白如雪,上等的锦织纹底走的是紫草洛神的图饰,针针织得细腻,腰上赤金色的锦带,绣着白泽、化蛇、英招等传说中的神兽,衣着不俗甚是显贵。 慧潜自恃识人的眼力不差,云弦与他一道同行,也总强过只身一人。这阵子天朝灾变,说不准匪类集结,再度兴风作浪,企图颠覆天朝盛世太平,也无不可能。凡事,还是须小心谨慎为上。 「师太交付的事,富某必定做到。」 ***** 清幽林底,人迹杳然,出了尼庵方片刻,才得知此处山势险峻,不失为灵气仙境之地,四面环山、山岚常过……可惜,此刻宁静,就是有人爱打断。 「云弦小师父、云弦小师父!」 身后有个人老是嚷着自己的名,步云弦秀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愠色。「我的法号不叫云弦!」 富璟丹在后头刻意放慢脚步的走着,哪知这小师父急吼吼的,好似身后有恶鬼在追,没必要把他看得这么可怕嘛! 「不是法号吗?」富璟丹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方才听慧潜师太是这么叫妳的,怎么不是法号?」 步云弦背着一袋经文走在前头,突然停下脚步,不知道嘴里念着什么,富璟丹连忙追了上去。 「小师父,怎么啦?」 步云弦抿抿唇,看了富璟丹一眼又低下头,轻道:「我……没有法号。」 「哦,这么说来云弦是小师父在俗世的名啰!」 她有些羞涩地颔首,觉得自己修行了这么久,却没有个法号,实在丢脸。 「为什么慧潜师太迟迟不给小师父法号?我听人说,入佛门之后,师父自会授个法号给弟子,不是吗?」 这一问,又让步云弦下巴快要贴上胸前,闷闷地独自埋首猛走。 「小师父入女庵多久了?」富璟丹像是找到能聊的话,拚了命地问。 「三年。」步云弦闷闷地答,始终没抬起头。 「哇,那还没得法号,难怪妳闷了。」富璟丹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停下脚步,睁着眼盯着自己看。「呃……我只是……」 「阿弥陀佛,施主应明了言多必失这道理。」步云弦双手合十,话说得冷冷淡淡,像罩上寒霜似的。 「小师父别生气嘛!」不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吗?还与他这般计较。 「云弦没动气,还盼施主自重。」她不多说,一径地埋首猛走。 这还没生气?富璟丹哭笑不得,这小师父真是性情中人哩! 「小师父别总是施主施主的叫,在下富璟丹,这回多亏小师父帮忙,领我走这趟路,若有冒犯之处,别和我一般见识。」他笑嘻嘻地说着,把平日在茶楼里油腔滑调的那一套,分毫未改地搬了过来。 步云弦瞧他话说得诚恳,却笑得极为谄媚,想也不想地便说:「虚伪。」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富璟丹的头顶上,让他脸色瞬时铁青难看,四肢僵硬无法动弹,仅能眼见前方淡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 悬空寺,立于北岳境内,始建于北魏,历代皆有重修。面对恒山,背倚翠屏,上载危石,下临深谷,红楼灰瓦,如是天宫,形势奇巧,鬼斧神工。 倚天然山势为屏障,得先祖智慧为传奇,恒山十八奇景之最,为人赞叹。 「悬空寺以西为正、大门南向,借岩石之力暗托梁柱为上下一体,廊道左右相连,殿阁之间以飞桥凌空相接、暗廊穿崖相渡,或登石阶绝壁而上,犹如迷宫般错综复杂,令人扑朔迷离,不敢小觑。」 富璟丹略显失神地望向绝崖上的寺庙,终于明白为何能得「悬空」一名。 建于断崖之上的梁木,裸露于绝壁之外,撑起整座寺庙的建构,嵌入崖石里的大梁像是岌岌可危的木造。 「山岚过时,悬空寺遁藏于其中,立于寺中如同体验入仙境之神妙,穿堂风入寺里不动摇一梁一柱,又……」 「小师父,让我静静地瞧。」富璟丹身后背着经文,一掌搁在步云弦滔滔不绝叨念的嘴前,还在想这世间怎有人选择把庙建在这绝壁上。 步云弦抿抿嘴,很快就闭嘴。 「小师父,等等我们怎么上去?」虽然他轻功了得,但是她一瞧就很没本事,要登上去可不容易。 富璟丹等了半晌,没有人回话,转过头去只见浅灰色的身影翻着手里的经书,嘴巴紧得像蚌壳。 「怎么不说话啊?」奇怪,方才她还讲解得如滔滔江水,口才了得呢! 「施主要我别说话,云弦自是遵守。」 富璟丹叹了口气,这两日的相处,大抵明白她古里古怪的性子,有时简直耿直过了头,分明是佛书念傻了,处事毫不圆融。 「我只是震慑于寺庙的形势险峻,没有别的意思。」还有一点,她偶尔有些很奇怪的小性子,富璟丹没见过比她还别扭的女人。 听他如此说道,步云弦一手指着某处山崖底。「从那边登上去。」 富璟丹斜瞄她一眼,平日油嘴滑舌的自己,老在她一板一眼的对话来往之中,渐渐地处于下风,甚至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夸她面貌清秀,她道:皮相乃迷惑俗人之物,肤浅! 说她言行拘谨,她言:真诚乃做人当有之责,无知!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嫌他没有涵养,不过是个粗鄙之人!令富璟丹为之气结,没见过哪个女人如她,一根肠子通到底。 「云弦师父……」 「那不是我的法号!」她回了这句话,不容质疑。 还有一点,就是她对自己入尼庵三年来,却得不了个法号耿耿于怀。富璟丹觉得这世间没有哪个女人比她还古怪了。 「是是是,老是叫着小师父,想换换口味,请云弦师父切莫计较……喂喂喂,等等我啊!」 富璟丹叹息,再度见那道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远越淡…… ***** 丁夜,流星二十余,纵横出没,多近天汉,灿灿明亮。 艳白身影出没在悬空寺的大殿之中,鬼祟得让人有所戒备,简直与平日清雅俊逸的模样大相径庭。 富璟丹一跃而上,踩着桌面,踱步至大佛像后头,这样的行径若是落入他人眼里,是亵渎神明实属大不敬,理应遭天打雷劈了。 可惜,六神里没几个人对神佛有敬畏心,大多都是不信邪的顽固之人。 白日,富璟丹找了借口要落脚于寺中,老住持见他身边还有个步云弦,仗着这分自她身上套来的交情便答应留宿,虽然步云弦是个女人,应当有所顾忌,然而从前是他引荐步云弦与慧潜师太潜心习佛,遂将她留下一宿促膝长谈。 富璟丹没想到那女人古怪的脾性还会有人疼,不过瞧她面目清秀雅致,若非她性格乖张,要不换套衣衫和寻常的天朝千金小姐一比,没有赢过千个也有百人。 可惜啊可惜,早早就遁入空门啦!他头一偏,瞧了眼前数丈高的大佛像,再跃至大佛肩上,一屁股坐在上头,简直是目中无人。 「唉,就是没什么好差事。」富璟丹倚在上头,慵懒闲散得毫无半点劲儿。 方才他趁夜黑,跑了几个大小殿堂,寺里近八十尊的大小佛像都让他摸遍了,就是不得天朝宝图藏匿之处。说不定,祝君安那丫头从蟾蜍宝盒里拿的,没准是个假货!大伙根本就是被当初藏匿的人给骗得团团转。 思及此,富璟丹想到不久前,眼见卫泱将滕罡那把新造的青钢刀砍入天朝渡气的泉眼,硬声截断天朝百年来纵横的龙气……据说卫泱能得知此地也是从那张破羊皮里察觉的。 他渐渐迷惘了,当花复应吼着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时,富璟丹似乎已经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未来,他势必得这般胡里胡涂地走下去。 或许,这也是当初年少时的他,不曾料想过的一日。 富璟丹睁开眼,突地后背一斜,倚在后头的大佛像头歪了几吋,他赶忙向佛头后边儿一探,怔了半晌。 「不会吧?」他长臂一捞,勾到佛头后边有个小洞,探指向底下一伸——他摸到薄如丝缕的触感。 随即他轻推佛头,立刻再移半吋,富璟丹伸手轻巧地抽开来,不料在他还未将一切复原时,浅灰色的身影踏入大殿之中,吃惊地看着他踩着佛祖的肩头,甚至还将祂的头给推歪,实在是放肆至极! 步云弦才要开口大叫,却被富璟丹一个弹指击出搁在巨蜡上的烛泪,如弹丸般旋飞而出,击中她的哑穴,第二回再击中她的麻穴,浑身僵直酸麻,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师父,得罪啦!」这女人平白无故来坏事,真是麻烦。 步云弦两拳握紧,本是温凉如水的目光,瞬时有如卷入暴风之中,暴怒的火花在眼中跳窜,像是要烧了富璟丹一般。 他摇头,这女人压根不像是修道之人,脾气说来就来,六根不净、戾气不藏!一个反掌挥扬,富璟丹将佛头归回原位,再悠哉地跃下来,点开步云弦的哑穴。 「你……」方能启口,步云弦立刻扯声大吼,但随即又遭到富璟丹点住穴位,吐不出半个字来。 「声量真大,妳要把全寺的人都吵醒吗?」他挑夜半时分,就是想避人耳目,她这一嚷声,连老住持都会闻风赶到,届时还有戏可唱吗?「小师父切莫生气,我脚踩佛祖肩上,实属万不得已,这大不敬的罪名我自可承担,妳别老是嚷嚷。」 步云弦瞇起眼,眼里的火花继续跳窜,富璟丹索性解开她的麻穴,将人一路拖到自己住宿的客房里,尽管她百般不愿意跟着,怎奈也挣脱不了他的箝制,被用力地拽进房内。 富璟丹打了个火折子,掌起房内灯火。「想说话吗?」 她轻颔首,眼里看来没有那么愤怒了。 「那好,小师父得答应我别大声嚷嚷。要是把老住持给喊来,别说我有事,妳跟我一道来的,人家也会怀疑到妳头上,清楚吗?」富璟丹很贼地先吓唬她在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将人给拖下水,甚至是拖成同阵线的盟友! 当富璟丹一解开步云弦的哑穴,脸面立刻遭人掴了一掌,啪地一声极其响亮。 「你胆敢亵渎佛祖!」 「欸,妳是疯妇吗?好端端的,怎么打起人来呀!」捂着脸,敢打他脸的就只有花复应一人,其它女人爱他都来不及,怎可能这般欺负他? 「施主不敬佛、不礼佛,不将佛祖的伟大看进眼里就罢了,竟还在佛门之地如此撒野,云弦身为佛门弟子,这口气无法吞忍!」 「我说了我有理由嘛!」富璟丹手里握着一卷丝卷,在夜里透着淡淡光辉。 「不就是荒唐的借口。」步云弦哼声气,这辈子没见过比他还要不敬畏神鬼的人,实在是不可理喻! 富璟丹觉得冤,不愿再搭理这女人,不如先瞧瞧得到的这张图纸,究竟是否为天朝宝图? 「原来你说要入悬空寺礼佛不过是借口,私下净是些旁门左道的把戏。」步云弦气恼,这人无可救药。 富璟丹瞅了她一眼。「小师父所言甚重,白日我佛也礼了,莫非我拜的佛不是佛吗?」 「你心里无佛!」就算供奉得再丰盛,不过是假象。 他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小师父难道没听过这故事?」 步云弦为之气结,杏眼圆睁,本已平息的怒火又再度被挑起。「你……」 「咦?不会吧?!」步云弦才要开口骂,富璟丹抢先嚷了声,俊颜刷地抹上一层白。「这什么鬼东西呀!」 步云弦低头,见他摊在桌面上一张薄如蝉翼的织物,压根儿分不出究竟是纸还是织品,隐约透出桌底下的黑,烛火照映其上,没有留下橘红色的火光,面上倒是压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冰,白得像雪一样艳。 「这东西,就是从佛祖头里拿出来的吗?」上头覆着一层白,什么也没有。步云弦不明白里头为何藏着此物。 「无字天书吗?」富璟丹拢聚眉头,摊开它透着烛光巡了两三回,连半点黑渍都没瞧出来。「算,先回去一趟再说。」 富璟丹说毕,便将此物卷起塞进怀里,再抄起带在身上的细软,准备先回贵风茶楼静待卫泱指示。 反正这道谜,他横竖是解不开,也没花复应七拐八转的心思,对望半天也不见得能解出,再耗下去无非是耽搁时辰罢了。 「施主要走了?」见他利落地收拾行囊,步云弦感到诧异。这人说要做便是要做,要走也潇洒极了,简直是随性过了头。 「怎么,小师父舍不得我?」富璟丹皮皮地笑,又是那副油腔滑调的不正经嘴脸,却也好看得不让人讨厌,多半也是倚仗着天生的好皮相,可惜就是轻浮了点。 「你胡言乱语!」步云弦皱起眉,抿着唇说出这句话时,心底还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这一路多亏他的照看,虽说她百般不愿与这人同行,然而天朝近来偏僻的林里围聚了不少盗贼;像是来时路上,他们还真的遇上小贼来盗,若不是他机警沉着,恐怕就要被洗劫一空了。 她不过是个修行之人,身上毫无值钱的财物,但是最宝贵的就是经书,赔了命事小,丢了经书事大,步云弦看得很是慎重。如今经书平安送达,自己才见识过小盗的可怕,怎可能只身回去? 见她一贯抿唇不语,富璟丹很快就明白她心底顾忌着什么。说也真奇,这小师父生气一个样,不说话也是一个样,抿着唇就要人猜她的心思,还真是别扭至极。 「小师父是在担心该怎么回去?」他扬高声,明知故问。 步云弦直瞅着他不放,唇还是抿得死紧,像是有话想说,但到头来什么也没敢说出口。 「唉,小师父做人真是不老实。」富璟丹两掌一拍,坐在椅上像个大爷似的。「那就明日再走吧!」 「咍?」步云弦呆愣了,他会读心术不成? 「最近天朝实在让人不怎么放心,既然云弦师父不想独自一人,就让富某再护送一程吧!」唉,他真是个贴心的男人呀!富璟丹沾沾自喜着。 听到他给自己找台阶下,步云弦抿紧的唇微微弯起,虽然这个笑容淡得根本不易见得,可富璟丹依旧是见着了。这女人,真不知该怎么说呀! 「那云弦师父就早点睡吧!」开口赶了人,他得了东西可要来睡个大头觉啦,这几日奔波让人受够了。 好半晌,步云弦开口纠正他的说法。「云弦不是我的法号!」 富璟丹抬起头,那双在夜里灿灿发亮的眸子,深沉得如一潭泉池,深得像是要把自己吸进去,令步云弦看了以后,心头莫名一紧。 他莞尔,目光又恢复一贯的轻浮随意。「是是是……小师父说的是。」 步云弦暗暗喘了一口气,思忖着方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第3章 一个虚华不实的男人眼里,怎么可能有火般的目光?步云弦坐在树下小歇,两步之远的火堆烧得剧烈,跳窜出的火苗如夜里荧光,隐隐透亮。 富璟丹背对着她,翻动着火堆,企图让火烧得更烈,为的也是避掉林里夜出的小兽,让两人图个安身之处。 白日,他们拜别悬空寺的老住持,富璟丹就像普通留宿的香客,不见夜里矫健不凡的身手,闲散得像是个富家公子爷,让跟在一旁的步云弦看了几度想要戳破他的假面容,却又因接受到他偶尔使来的眼色,而不敢擅自作主。 「小师父,瞧什么?」富璟丹可没忽略她老盯着自己的背影瞧。「好看吗?」 她哼了声,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施主请自重。」 「都这些天了,还见外?」富璟丹对她施主东、施主西的称呼很没好感。「再说,富某并非姓施名主,小师父东喊一回、西喊一遍,妳喊不烦我听得都生厌。」 步云弦瞪着他,还没有做表情,又听到富璟丹喊道:「别再抿唇了,那张嘴都要抿成一条线了。」 富璟丹转过头来,果真见到一张俏脸冷得像冰。「别做那么丑的表情,明日一早就能回到尼庵里,以后咱们老死都不相往来。今晚就和平相处。」 「我没和你斗气。」步云弦嘴硬,她是个修行之人,不计较不计较。 「斗气的人总是这么说,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富璟丹摇头,耍嘴皮一向能赢她。事实上,他还没输过人……除了,花复应之外。 「你到悬空寺拿那块布……还是纸的东西,做什么?」步云弦依旧耿耿于怀。 「办大事啰!」他笑了笑,不当成一回事儿。 「会不会惹老住持生气?」好歹那物品也是藏匿于悬空寺,理应归寺庙所有,他这么一盗,分明和做贼没有两样。 「我想老住持压根儿也不知道拜了一辈子的佛头里,藏了个东西吧!」若不是如此,早该发现被他取走。 「我昨晚见上头连个字迹图画也没有,不过是空空的一张纸。」那模样若非白得过艳,又薄得似蝉翼,恐怕也无人会在意。 「对妳而言不重要,但那不表示对其他人来说也不值得一提。」富璟丹神态闲适,抛下小柴朝她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步云弦身边。「就好比前几天我替小师父背的经文,对我来说不过是一迭废纸,对你们佛门来说,却是最宝贵的东西。」 「废纸?」步云弦惊叫一声,这比喻未免太过分。 富璟丹笑着赔不是。「对不住,富某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小师父将就些。」 步云弦哼声气,撇过头去,脸上却滴了好大滴的水珠。她抬头再看,突地顶上落下大水,简直像有人自天顶倒下水盆,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富璟丹见眼前烧烈的柴火瞬间就被浇灭,足以见得这场雨势之猛烈。 「小师父,妳体力还行吧?」富璟丹一手遮在头顶上,浑身狼狈。 步云弦看着他,平日本是严肃的面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得一脸茫然。 「此地不可久待,这场雨不知还会下多久,若是一夜未停可就麻烦了。」富璟丹语毕,遂拉着步云弦使着上乘的轻功冒雨而走。 ***** 「报!」 「司天监大人到——」 急急的脚步踏入宫阙之中,夜已入子时,司天监仍一身官服,老脸神态慌张,来时路上不知绊了几回,官靴上染了一层灰白的尘。 御书房内,宫灯灿灿,一室檀香萦绕,大门半敞,秋风肃冷扑面而来,拂走满室香气,卷入的……是更多的暗潮汹涌。 「司天监大人,有事?」 锐直的目光探向来人,他手握毫笔,星眸半敛审视奏折,此刻身着素袍,却难掩天生雍容骄贵的气度。端正的相貌英气十足,略薄的唇噙着冷峻的笑容,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正显现出他不同于其它皇家贵胄,自小受到的严苛无比的教养。 当年收六神于麾下,力除觊觎龙位的皇子,在短短不到数年间,铲除干预政权势如中天的外戚,尚且年少却以猛虎之姿登上九五之尊,顺利改号为凤平,坐稳帝位,一展天朝繁华富裕——承! 他搁下笔,目光如炬地见深夜却不顾朝中礼节,执意夜闯御书房的大臣。 「最好有要事禀报,你可知此刻时辰?」 凤平初登帝位,重新拟制天朝各项礼法规章,尊儒术重法家,虽说以儒家为治国之道,实则却是行法家之术,严惩酷吏、重办贪官,数十年间开创有别于先祖治国时腐败的官僚,若非此疾风厉行之手腕,断不可能短期内创下今日繁华。 文武百官明白伴君如伴虎,对此戒慎恐惧,然而其下百姓却赞凤平不失为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帝王。 年纪尚幼而登基的帝王,此刻已褪去过往的青涩,益发英姿勃发,光彩难挡。 「罪臣知罪。」 「朕且听你一禀,再来定夺。」 司天监一听,连忙续道:「因天朝近来异象丛生,臣于上月观星,流星如月,从太微出,入北斗魏第六星。太微天子廷,北斗魁主杀,而星抵北斗魁,是天子大使将出,有所伐杀……」 「放肆!」承一听,大掌拍往桌面,震得桌上茶碗跳得乒乓作响。「你是个什么狗东西,胆敢在朕跟前耍威风!」 「臣不敢。」司天监一骨碌地跪下,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臣不过就上月观天上星象对映地上所生之事,无冒犯圣上之意。」 「司天监!你所谓天子大使将出,有所伐杀……指责的可是朕前不久诛杀曹氏国师一家?」 「臣……臣并无此意,更不敢冒犯天威。」 「朕素闻你与曹国师曾是同门师生,曹氏勾结蛮夷此案已拍板定案,朕念曹国师曾为一国之表率,判斩立决已是礼遇他在先,而今你却在此借口说朕的不对,夜半谏言就为了这桩事?你其心可议,朕若杀你全家还不够相抵你今夜的荒唐!」 「臣虽与曹国师有师生之缘,可臣知晓圣上厌恶大臣之间朋党比周,这点臣谨记在心、不敢忘怀。」司天监头低得快磕到地上,背脊冷汗直流。「臣今晚来此,已有死的决心,若圣上怪罪,臣无话可说。但事到如今若不说,臣就算成了天朝的鬼,也无颜下黄泉见祖先。」 承瞇起眼,心性喜怒难测。 先前曹国师私通外敌令朝廷颜面无光,更让灾象频生的天朝雪上加霜,种种一切已让他大为光火,现下又再来这个浑蛋司天监,搅得他满腹的火气。 「朕且听你一言,说。」压下火气,承冷声再道。 「王莽地皇四年秋,太白在太微中,烛地如月光。太白为兵,太微为天廷。太白赢而北入太微,是大兵将入天子廷也……而后无须臣多言,圣上博学广闻自是详知。」 承眉一挑,神色由怒极转惑,而后再度面色铁青。「司、天、监!」 他的意思,是将来有人谋逆不轨,欲夺天朝百年江山吗?这种大不敬的话,区区一个司天监竟胆敢说出口! 「罪臣知罪,但无法知而不禀,欺君瞒上啊!」司天监咚咚地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数日前观此异象已让臣等惧意逐生,今夜又见明月忽失行而南,顷之而复故,终是隐忍不住,斗胆夜禀圣上了。」 「明月忽失行而南?」承从没听过此荒唐之事,挂在天上的明月竟不在原来的轨道运行?「历代可有此迹能寻?」 「回圣上,不曾。」 「如此说来,是无法按图索骥啰?」承口气甚是轻快,眼里却透着寒光。 「臣无能!」 承两拳握紧,看着面前不敢抬起头的臣子,一把心火烧得正烈。「司天监,你可知朕一向不爱无能之徒。」 「圣上饶命!」 「这事儿有多少人知?」承收下怒火,细想过一遍。如今天朝局势,无法承担太多额外的风雨,他必须要早先一步压下。 「回圣上,仅只罪臣一人。」 听他如此说道,承嘴边弯起一抹冷笑,淡如烟云薄,冷似冰霜寒。「今晚的事不传六耳,你可要谨记在心,回吧!」 「臣遵旨。」 然而,当司天监小心翼翼退下时,承坐在椅上闭目沉思,想着方才君臣间的一席话,自是心火烦躁。 「哼,好一个大兵将入天廷、明月失行。」他这人从不听信神道,要信也是做个样子,无法尽信也不全信。 如今这些神道之事,又让他在今夜里想起一个人来……而这人,始终是承心头之患。 要除,无法根尽!要铲,无法如意!即便在自己登帝座之后,他尽速退居朝野不再与皇族有往来,也依旧是承身上的一根刺,扎得那样的深、那么的痛。 睁开眼,承神色一凛,将过往旧事抛诸脑后,眼前尚有燃眉之急要处理,断不能再沉醉过往之中。 他自袖里掏出一块刻花漆金的令牌朝地上一掷,令牌敲在石上响起冷冰冰的声响,随即一道黑影纵身于地,接下牌子便随即消失,快得让人不知此人从何而入,从何而走,如同雨夜中的雾,来去无踪。 是夜,将有一臣命殒落于宦海之中…… ***** 雨夜里,破旧的山神庙外罩着一层雾白,微微的冷、隐隐的寒。 很快地,庙里升起一股暖意,橘红火光照亮终年无人烟的庙寺,破败得已是杂草丛生,就连供奉香火的香炉都翻倒在地,凄凉得教步云弦这习佛弟子甚感恶寒。 「小师父,还不来暖暖身,妳体力真好。」富璟丹笑着,朝火堆里抛下的小柴更多了。不一会儿,甚至还脱下湿透的外衣。 步云弦见状,惊喊一声。「你做什么?」 衣服脱到一半,还未褪尽的富璟丹呆了片刻。「脱衣啊,没看见呀!」怪了,他是脱自己的,又不是她的,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真是好笑至极。 抖着唇,步云弦连半句象样的话都说不出,只一径地念佛号,却还是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冷得抖着肩,抱着手臂嘴还不肯停。 「如果佛号能让小师父不冷,妳尽管念。」他哼了声,抖着湿淋淋的外衫,挂在方才找来的木架上,也不过是庙里几根废木枝,是临时架来烤干湿衣的。 步云弦窝在一旁,衣上的湿冷沁入她的肌肤,每一吋都是冻人的寒。明明才秋日而已,然而她却觉得熨着自己皮上的,是一层冬日的寒冰。 没打算再理她,富璟丹掏出从悬空寺盗来的图,几乎有大半遭这场雨淋湿,他赶紧摊开在火上烤了烤。 好在这张图不怎么大,没多久便干了,可富璟丹头一抬,却见到有人冷到嘴唇发紫,一脸快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直到最后,富璟丹看不过去,将她一把拖到火堆前,借着火光暖她的身子,从不打女人的他,甚至动手拍了她脸面一掌,将略昏迷的她打醒些。 「如果妳想死就尽管穿这身湿衣睡死,反正死了刚好可以见妳敬爱的佛祖。」 步云弦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是冷过头,还是累晕的。 「妳别扭,那咱就隔这层衣,行了吧!」富璟丹指着架在木上的衣衫,又道:「我们换个位子,各自转身背过去,妳大可在火堆旁晒衣……」 步云弦其实也很想卸下这身湿透的衣裳,但她冷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难过得简直要疯掉,这种折磨人的寒冷太刺骨。 他偏过头,怕她不放心,又抽下自己的腰带,蒙住两眼。「这样总行了吧?」 见他脸上蒙了布,还一股劲儿地指给她看,步云弦突然觉得好笑。 「谢谢……」她轻轻地说,望着已经背向自己的身影,步云弦是有些感激的。 「不谢、不谢!我睡了,小师父也早些睡。」富璟丹挥了挥手,随手拢了旁边的稻草做枕,很快地倒头就要睡。 火堆中间隔着一排湿衣,步云弦两眼直盯着,就怕他突然转身拆掉布巾……后来细想既然他都做到这样了,自己又何必小家子气。 慧潜师太常说,她就是放不开,凡事总是那么爱钻牛角尖,才会到了如今……都三年了,还不肯给她一个法号。 「你睡了吗?」步云弦脱得仅剩单衣,拉开衣襟想让火烤干,她才能睡得着。 「嗯。」富璟丹哼了声,背着她的姿势没有变。 「这雨……明个儿会停吧?」雨势好大,步云弦几乎看不见窗外的景致。 「问妳的佛祖吧!」富璟丹打了个呵欠,累了。 这话一脱口,响应自己的是一室的静。富璟丹叹气,这女人真是的! 「别又抿嘴了啊!」 步云弦嘴角拉下,双唇抿了抿才开口。「你别管。」 低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挥开雨夜里沉闷的寒气,步云弦觉得就连他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顺耳多了。 「唷,这回进步了。」他笑得更大声,整座空荡荡的破庙都能听闻富璟丹爽朗的笑声。 步云弦哼气,将头埋进两膝里,没想到他笑得更加夸张,随即又抬头道:「我要睡了!」 夜雨蒙蒙,清雾渡晚风。 ***** 很显然地,佛祖并没有特别庇佑他俩。 一早,富璟丹穿戴整齐坐在门边,一手撑着下巴,看起来毫无精神。 天微亮,但大雨下到现在还未停,虽说雨势没有昨日的猛烈,却也足以将他们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步云弦睁开眼,闻到鼻端前飘散一股雨的气味儿,赶紧爬起身,却见到盖在身上的干衣,面颊一红,不用想,自然是眼前男人做的事。 「早!」富璟丹头一回喊了声就算打过招呼,又转过脸去了。 「雨还下?」捉着衣衫,步云弦甚是沮丧。 「下着呢!」富璟丹回得有气无力。「先穿上衣服,我人就在外头。」说毕,顺手替她掩了破庙门,可惜另外一扇早已坏了。 步云弦很快便整束衣装出了门,见他蹲在外头,望雨兴叹。 「睡得好吗?」富璟丹瞟了她一眼。 「可以。」她咳了几声,可能是昨夜着了凉。 他递了醒来就接好的雨水,小小的破碗缺了一角。「喝吧,别无选择了。」 一双苍白的手小心接过,步云弦咕噜地一碗喝尽,滑入喉头是清凉的甘甜。「我们何时能走?」 「问老天爷。」富璟丹摇头,觉得有点恼。 步云弦在他身旁坐下。「生气了?」 「和老天爷能生什么气,我哪来那么大的架子?」富璟丹哼气。 「佛祖说……」 「慢!现在我还不想听。」富璟丹一掌搁在她面前,他这人就是不信佛,至少在他的生命里,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不曾拉他一把,只会一径地看着他受苦。 步云弦点了点头,和他一同看着蒙蒙的雨幕,将大地洗了满身的白,苍翠的林里也同样罩着薄薄的水雾,有些黯淡,却出奇的干净。 两人不知道坐在这儿多久,从一开始的无奈到后来的认命,最后富璟丹索性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也不愿想。 咕咕咕——步云弦按着肚皮,很不好意思地缩着身子,脸颊泛红。 「吶,果子。」 这果子不知打哪来的,富璟丹随便一掏就有东西吃,步云弦对他实在很佩服。 步云弦饿到有些昏头,抓了他手上的小果子就往嘴里塞,咬了一口,闷哼声响起,那汁液酸得她牙都打颤,难过得要人命了。 「呵,是酸的。」他狡猾地弯起嘴角,一扫先前的阴郁。「这个才是甜的。」他也是一开始吃了亏,所以才会想闹闹她。 这男人……步云弦咬着牙接过暗红色的果子,赶紧又咬上一口止住了嘴里的酸味。富璟丹知道她脾气强压着没有发出来,嘴巴又是老样子的抿了抿,接着竟咬了另一手的酸果子。 「欸!那很酸哩。」瞧她吃到脸都要皱成一块儿了,还敢吞? 「不可浪费,只要是人家给到手里的,什么都要吃。」这一向是她遵守的戒律之一,只要东西没坏,入口便要吃完。 富璟丹见她还要咬,一把抢走扔得远远的,抛进雨雾里。 「没得吃啦!」没见过比她还古怪的女人,存心折磨自己。 步云弦有点可惜的看着不知被抛到哪儿的酸果子,嘴里继续啃着手里甜的。 「从哪里摘来的?」 「庙的后院里,有几棵老树结果。妳若觉得不够这边还有,我摘了一堆应该够吃。」话说完,他移了身,让她看见旁边搁着的红果子。 「够了够了。」有得吃步云弦便放心。「那你呢,吃了没?」 「有,不过清清淡淡的,没什么意思。」回到京城后,他要滕罡下厨,为他煮来一餐好料打牙祭,这回走这一趟太辛苦了。 「可见得你平日准是大鱼大肉。吃淡些,不也挺好的?」 「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富璟丹翻了白眼,他从前的日子过得还不够苦吗?在茶楼轻松的这样活着他过惯了,不愿改也不想改。 「再说,我修心不修身,怎样?」他皮皮地说,傲慢的态度真是张狂。 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男人净是轻浮、张狂的态度,可也有他的长处,至少待她还算照顾,总是说话算话,还顾道义。 「我进去啦,妳想坐这儿吃就坐,记得别坐太久,刚刚还咳了几声。」语毕,富璟丹起身后还脱了外头的短褂披在她身上,走前还拍了她肩头。「保重呀!」 见他踏入门坎里,步云弦便笑了起来。这男人呀!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