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想嫁》 楔子 慈宁宫内,一声严厉至极的喝斥之声,惊动了巍峨庄严的紫禁城。 「你们这些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为什么格格会一直做梦、呓语不断,满身发汗?」一向慈祥和善的皇太后竟然发怒了,而且这怒气还直达天庭,震动五岳。 「奴才该死,请皇太后赐罪。」暖阁内满地跪着丫鬟、婢女、太监、御医……一个个都脸色死白,狠命磕头。 「赐罪,赐罪有什么用!」皇太后站在床榻前,回身满脸忧虑的瞧着那个正躲在徐嬷嬷怀里哭泣的小人儿。「我这好生生的格格,都哭了几宿了?你们倒是给哀家说说!」 跪着的众人则早已全身发抖,吓得说不出话来。 「哀家看皇帝真是白养了你们!整日只见你们在宫里宫外作威作福,遇到要紧事却没一个经用的!」皇太后一向慈悲礼佛,这么大的火气也真是千古第一遭了。 「启禀老祖宗,圣上派文公公来询问桑宁格格现下的病情。并恳请老祖宗以凤体为重,切勿太过挂念焦虑。」门外,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刘德亲自前来通禀。 「怎么是你亲自来禀?今天的带班太监是你吗?」皇太后抬起凤眼,怒气腾腾的望向门前跪着的刘德。 「老祖宗您没有歇息,奴才又怎敢去睡?」刘德跟随皇太后三十余年,也算是皇太后身边的心腹。他一出现,也让跪在地上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的众人,微微松了口气。 「那为何现在才看到你的人?快进来……哀家已经快被这些奴才给气死了。」皇太后颤巍巍的伸出手指,愤愤的指着地上众人。 跪在地上的众人身体更加颤抖,心都快跳出了喉头,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老祖宗吉祥,老祖宗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些不吉利的话,就全部应验到奴才身上吧。」刘德不敢起身,恭敬的又叩了个头。「奴才知罪了,请老祖宗责罚。」 「说,你要哀家责罚你什么?」皇太后在贴身侍婢翠环的搀扶下坐上紫檀木宽椅。 「奴才一直候在宫门外等着迎接惠郡王福晋,却迟迟未见前去传话的小太监回来。奴才不敢惊动老祖宗,便耽搁了不少时辰。」 「惠郡王福晋?」皇太后微微蹙眉。 「老祖宗,惠郡王福晋是镇国公福晋的嫡亲妹妹,也是桑宁格格的亲姨娘。」一旁的翠环温婉的提醒。「也许她来了,格格就不会再做恶梦了。」 「哀家竟把她给忘了……刘德,这事办得好!惠郡王福晋人呢?」 「惠郡王一家去了别苑避暑,也是老祖宗保佑,竟让那小太监在干清宫门外就得到了消息,他不敢耽搁,快马赶去别苑——不出半个时辰,福晋一定到。」 此刻已是寅时三刻,皇太后竟为了桑宁格格彻夜未眠。而这桑宁小格格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人物,竟让一国之母的皇太后如此挂虑操心呢? 听了刘德的话,她焦虑忐忑的心情才终于舒缓一些。 「这小丫头吃了这么多苦,又是洵敏贝子唯一的血脉,哀家说什么也要保住她的性命。入宫以来,她就未曾安眠,总是哭泣到天亮,白天不吃不喝的发着呆——小小的身子怎么受得了?」想到桑宁格格与洵敏贝子一门,皇太后立即眼圈微红。 她拨开了翠环的手,坐到床边细细看着桑宁那双充满了惊惧与孤寂的眼。 这孩子啊,自从入宫以后,就失去了孩童应有的活泼模样,呆滞木讷。更令太后焦躁担忧的是,每当夜晚,桑宁就会恶梦连连,继而呓语不断,醒来后便是大声哭泣,直到天明。 只要能让这娃儿忘记心里的痛苦,纵使付出再大的代价,整个满清皇室都在所不惜。 毕竟,洵敏贝子一家是为了爱新觉罗的江山社稷而慷慨成仁的…… 第1章 一入了夜,腊月天里的京城就显得异常严寒森冷,店铺早早关了门,街上也几无人烟。除了巡更人偶尔的打更声外,四下一片安宁寂静。 然而,仍有个例外之所,不畏九寒天,照样灯火通明,笙歌莺语,花粉飘香。这便是名满京城的八大胡同,也是贵族官宦们寻花问柳的绝佳之处。 流连于烟柳之地的纨裤子弟中,有个男子显得格外醒目。他一身华衣锦服,头戴尖缨貂帽,其上的红色宝石熠熠生辉,身披一件绣工精美的黑色貂皮大袄,步履轻盈闲适,对于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呼喊拉拢之声毫不在意。 他与那些八大胡同里的常客们似乎有些不同,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眼里带着三分勾魂的讥讽笑意,微抿的薄唇也透出些许的冷酷无情,在他身上有股清冷的尊贵之气,与这个浑浊世俗之地有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此刻他正向着烟花柳巷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家莳花馆,是一家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几乎占了半条胭脂胡同,也是八大胡同里数一数二的青楼窑馆。 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十分熟稔的直往里走。 一进门,莳花馆的老鸨就立刻迎了上去。「纳兰公子,您来了。」这半老徐娘笑得甚是殷勤。 「宛如呢?」这位华服公子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公子,纳兰凌。他抬了下星目,似笑非笑。 「您来得真有点不巧,早知道您会来,我就不让宛如去陪那位贵客了。不如我给您介绍我们新来的一位姑娘,叫腊梅,人长得圆润粉嫩,也弹得一手好曲……」 「我去她房里等她便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手,老鸨立刻眉开眼笑。 「行,我陪您上去吧。您每次来都只找宛如,她这丫头可真有福气,有您这样的贵人关照……」老鸨闭上的嘴又立刻快速的掀动。 「我自己走,嬷嬷还是去招呼其它客人吧。」纳兰凌看似客气的眼里掠过一抹寒芒。 「是是是……我知道您喜欢清静……」老鸨甩了下手里的花帕子,笑咪咪的摆动着腰肢迎向了另一位客人。 这莳花馆的生意真的是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上门的达官显贵也比其它窑馆更多上几分,因此纳兰凌的行踪倒也无人留意。 宛如的房间在西跨院的尽头,也算是远离前厅的喧闹,冷清安静了不少。 身为莳花馆的头牌,宛如的入幕之宾并不多。而唯一可以在她见客时直接到她房里等待的,则只有纳兰凌一个人。 推开房门,纳兰凌意外的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宛如的婢女秋花也不在屋里。平日里,秋花总会在宛如房里点上沉香,准备好点心与茶水,等着宛如回来。 不过这倒正好称了他的意,一个人也乐得逍遥自在。 关上房门,一抹促狭的光芒在他狭长明净的凤眼里掠过。 没有点灯,纳兰凌反而循着微弱的月光向着宛如的卧房走去。 *** 糟糕,他怎么睡着了? 月正中天时,纳兰凌倏地睁开星眸,他慵懒的瞇了下眸子,自己竟然靠在宛如房里的卧榻上睡着了。 自嘲的笑了笑,他并没有起身,反而继续躺在卧榻上,跷起双腿,悠闲自得。 今天她去见什么客人?居然到了这时候还不回屋。 就在他思忖的剎那,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纳兰凌一跃而起,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上。 出乎意料,他那副矜贵的外表下竟有敏捷的身手,他毫不停顿,又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梁,稳稳蹲在狭小的空间里。 夜色里,他的双眸散发出猎豹般的光芒。他要小小的惩戒一下宛如,她竟忘了今天是他来访的日子。 此刻,纳兰凌居高临下,透过紧闭的菱花格扇门,看到丫鬟秋花点亮了烛灯,而宛如则一个人坐在圆桌边,抚着额头,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姐,您今天怎么喝这么多?而且那个什么巴鲁海只是失势贝子家的庶出,您为何要去见他?」秋花嘟着嘴抱怨。 「我自有我的道理。」宛如的声音冷冷的,丝毫没有平常的娇媚之态。「今天晚上让妳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小姐,我哪一次不是帮您办得妥妥当当?桑宁格格丝毫没有怀疑,还给了我打赏,您看。」秋花摊开手。 「给妳的妳就收着吧。」宛如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反正那些贵族的银子不赚白不赚。」 「可是小姐,我不明白的是,您既然答应了桑宁格格帮她打听消息,却又为何把这事透露给那位贵人呢?」秋花替她倒了解酒茶。 「我答应替她打探消息,可没说要替她保守秘密。而且这样才能两边的银子都赚……她说今天什么时候会过来?」 纳兰凌眼里原本的戏谑渐渐被凌厉取代,那段对话让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大概丑时。」 宛如点了点头。「我们就准备准备,演一出她想要的戏码给她看。那一位贵人应该会很高兴。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就能脱离这个地方了。」 「小姐,您想得真周到。与其帮助桑宁格格,还不如赶紧讨好那位贵人,对我们更有利。」 那二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传入纳兰凌的耳里,令他的眼神也变得冰冷。 看起来这个夜晚,有些不太寻常…… *** 冬天是个漫长而枯燥的季节,但是对于京城里的八旗贵族来说,他们也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闲暇娱乐。 这日,恭亲王府家的大贝勒承兖邀请了八旗贵胄去王府赏梅吃酒,实则是为了炫耀一下他庞大的收藏,最近又新添了不少珍品。 纳兰凌,他这个号称「京城第一闲人」的纳兰公子,是不会缺席任何与吃喝玩乐有关的宴席或者聚会的。 而且他还被要求在宾客们到来之前,先行鉴赏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宝贝。 「纳兰,你觉得我的这些收藏怎么样?我知道你是个行家。」承兖大贝勒给他看了几幅最近购入的字画,有苏轼的《墨竹图》、董源的《龙宿郊民图》,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以及王羲之的书法《奉橘》等名家作品。 纳兰凌瞇了下促狭的眼道:「难怪你昨日打发王府里的仆役来告诉我,今天必须提早到府,原来是让我替你鉴定这些珍品。」 「你这小子即使心里知道,也不必说出来吧。」承兖大贝勒的外表粗犷豪迈,再加上虎背熊腰的身材,颇有几分威严与气概。 「他如果不说出来,就不是纳兰凌了。」另一位被先行邀请来的是肃亲王府的顺骐贝勒,此刻正冷眼看着纳兰凌。 「好啦好啦,全京城都知道你二位是古玩鉴赏的北斗,快给我看看,这些都应该是真迹吧?这些汉人的玩意,还真是复杂。」承兖贝勒曾购买过一幅假的颜真卿墨宝,幸得此二人的指点,这才避免贻笑大方。 「承兖,你既分辨不出真假,又何苦收藏这些?」顺骐皱了下浓眉,他本是个严厉之人,平日里多半不苟言笑,因此也颇难以亲近。 「大贝勒,这次你可以安心了,看来文墨轩的老板不敢有所欺瞒,给的都是真迹。」纳兰凌倒是好整以暇的打开手里的折扇,故作风雅的搧了几下。 「这腊月天的,你带什么折扇?」承兖满脸堆笑,命下人收起这些珍贵字画。「另外,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是从文墨轩买来的?」 「那是因为文老板也找过他去鉴定这批字画的真假。」顺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刚沏好的龙井茶。 「那你怎么不买?顺骐,你是不是也见到这批字画了?」承兖眼露怀疑。 「太贵。」纳兰凌的眼里闪过兴味与懒散。「而且我知道大贝勒你必然会买,想欣赏时,我自会来叨扰。顺骐他嘛,想必也是这样的想法。」 「好啊,原来都打着这样的鬼主意。难怪四阿哥说纳兰你最精明,顺骐你最内敛。」承兖倒也不气恼,只是豪迈的笑着。 「大贝勒则最慷慨,最有气魄。」纳兰凌也举起茶杯,闻着那浓郁的茶香。「好茶。」 「纳兰,说正经的。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顺骐敛了下他凝肃的眉眼。「我和承兖都已经决定了。」 「我?我对那些朝中之事向来没有兴趣,你们不必算计我。我只要闲来无事,有酒喝,有戏听,有美女相伴,有字画欣赏,偶尔打打猎,游游湖,便已足矣。」纳兰凌的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你到底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其实你比谁都更清楚,你终究逃不掉,早晚要选定堡垒。」承兖倏地眉峰紧蹙。「即使你不想参与,只怕到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一场大战终究是避免不了的,八阿哥、大阿哥那边早就蠢蠢欲动了。」顺骐喝了口龙井,低垂着眼。 「你我这等明哲保身之人,四阿哥才是最好的选择。」承兖口气坚决。 「既然是早晚的事,晚一天总比早一天好。」纳兰凌还是那副闲散模样,一双凤眼里透着豁达与慵懒。「现在似乎不应该替我担忧。大贝勒,我听说皇上有意把桑宁格格指给你。」 一说起桑宁格格四个字,承兖的脸色果然大变。 「桑宁格格?就是那个当年让太后凤颜大怒,为了她熬夜守候的桑宁格格?我听说那可是一贯温和的太后老祖宗,第一次为了皇上以外的人这般动怒。简直是震动了整座皇城。」顺骐不疾不徐的说道。 「别提了。」承兖瞇了下眼。「那个桑宁格格被太后老祖宗收了当孙女,封了和硕格格。之后更是荣宠有加,让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宁宫。现在她已经年满十六,老祖宗又敲锣打鼓的给她物色夫婿。」 「因此你就被选上了。」纳兰凌继续摇着折扇,一派闲适。「我看倒是桩美满姻缘。」 「纳兰,你给我闭嘴。」承兖显得非常烦躁。「这个桑宁格格怪异得很,平日从不和众家亲友们来往。甚至连圣上、老祖宗、贵妃娘娘们举办的宴席她也从不到场。据传她小时候夜夜被恶梦惊醒,高烧与呓语不退,所有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有惠郡王福晋给她唱的童谣可以让她安静下来……老祖宗就让她住到了惠郡王府。我听说直到现在,她还是需要福晋唱童谣给她听才能入睡……」 「这也不算什么怪异的行为,洵敏贝子与福晋还有她的二个哥哥被杀时,听说她都亲眼所见。一个才六岁大的女娃,必然深受刺激。」 「纳兰,我看你倒是对她很有兴趣!不如我去向圣上请旨,把她指给你,如此我也能解决这燃眉之急……」 「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朋友之妻?」纳兰笑得气定神闲。「而且我无爵无官,如何配得上和硕格格之尊?」 「你何必自谦?我们自家好兄弟,你的能耐我和顺骐其实都很清楚……」 「承兖,你今日不也邀请了这位桑宁格格?可见,对于这门亲事,你并不是真心反对。」顺骐一直冷眼旁观,此时才突然开口。 纳兰感激的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着抹莫测的笑容低下头喝茶。 「她可不是我邀的,而是我那惟恐天下不乱的额娘派人去送了请柬。只是我看她定然不会应邀,听说她白天从不走出房间,每年正月初一的朝贺,她也是来去匆匆,拜贺完后立刻消失,从不和其它公主、格格、福晋、命妇们多言一句。我看除了老祖宗和惠郡王一家,大概没人仔细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承兖闷声说道。 「也许是位绝代佳人,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轻睹芳容。」纳兰凌挑起剑眉,微笑的眼里带着戏谑。 「你这小子,就会说些混话。她如果是绝代佳人,我就是貌比潘安。总之一句话,这门亲事我是拒绝定了,大不了我向圣上请缨去大漠打仗,也总比娶这么个怪异女子来得痛快。」承兖大贝勒慷慨激昂。 顺骐与纳兰对视一眼,二人交换了然的眼神。承兖说要去从戎边塞的言论,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但从不曾见他真的付诸行动。 「看起来这位桑宁格格也算是我们这些皇亲国戚里的异类,我还真从不曾见过她。」顺骐语气淡然,听起来似乎对这位格格毫不感兴趣。 「她就是古怪异常,见不到最好。」承兖气呼呼的说道。 纳兰摇着他的折扇,默然不语的浅浅笑着。 这位桑宁格格,还的确是位人物。 会令大家如此好奇的,在这满清贵族里,她算第一人了。 只是,「相见不如不见」,这句话似乎说得有些道理。 *** 桑宁格格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连帽长袍,将她整个人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因为是冬天,这样的穿著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身为一名贵族格格,竟然在这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走在八大胡同的烟花柳巷里。虽然她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女子身分,却其实早就露出了马脚——因为她独特的走路姿势。 那是穿惯了旗装花盆底的小碎步,即便在粗布长袍的遮盖下,还是难掩婀娜的步态。 她自己毫无所觉,只是低着头,一径往前疾步而行。穿越过粉香脂浓,莺歌燕舞的繁华无情之地。 她更是丝毫不曾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如闲庭鹤步般,状似悠闲自在却紧跟不舍的纳兰凌。 纳兰凌已经跟踪了她三日,他很清楚自己这样的行为叫做多管闲事。但他本就是个闲人,因此管一下闲事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他在莳花馆里的宛如那里,的确听到了一些有趣的对话。那番对话引起了他的兴致,让他很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与结果。 他看着她转入莳花馆的后巷,于是他以悠闲的目光朝四下望了一眼后,身影一掠,上了墙头。 他如猎豹般的眼眸紧随着她的身影,看着秋花前来接应她,看着她们从后院走向宛如所居住的西跨院。 而他则飞檐掠壁,轻巧落在宛如厢房的屋檐上,准确而无声的掀开二块瓦片,整个房内的情景立刻映入眼帘。 桑宁格格站在桌旁的老位置上,这三日,她每日都是如此。 「我要如何才能相信妳这些话?」她的声音很特别,彷佛来自极寒之地,毫无温度。 宛如带着温婉的迷人笑容。「格格,奴家怎么敢欺骗您?难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是牵涉到一些贵人的名字与隐私,那个巴鲁海便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以妳的能耐,我想对付巴鲁海也不是什么难事。」 宛如面露难色。「格格,您也知道,这半年来奴家替您打探消息,也是冒了生命危险。妳我非亲非故,奴家……」 「事成之后,我再给妳一半。」桑宁格格二话不说,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 从宛如脸上欣喜得难以掩饰的神情来看,那必然是一张巨额银票。 「格格,这……宛如不敢收……」 「妳这半年辛苦了,这是妳应得的,收下吧。」话虽体贴,然而声调却是冷得让人发抖。「如今已近尾声,只要妳能帮我顺利办成此事,我绝对不会亏待妳。」 「是是,格格您一向大方,而且说一不二。」宛如笑得脸如春花。 「明日这个时候,我希望可以从妳这里听到最重要的消息。」桑宁格格说完就转过身去。 纳兰凌此刻清楚的看到她冷若冰霜的苍白面容,毫无血色的脸颊,还有一双沉黑如墨的双眸,里面没有光采,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真的是个活着的人吗?在她身上,没有一丝人气,没有一丝感情,冰冷得彷佛是个大眼木头娃娃。 「格格您慢走,明日宛如定然给您好消息。」宛如殷勤的福了福身。 桑宁已经走了出去,纳兰凌的身体在跟着她移动的剎那,却又突然停在了屋檐之上。 因为桑宁居然抬起眼,往他的方向望来。 她的目光太迅速,太猝然,毫无征兆。 他竟愣在当场,忘记了他是轻功高手,忘记了他可以瞬间从屋顶上消失。 她的注视穿越过他的身体,彷佛不曾看到他一般,在剎那之间,她收回了极寒极冷的目光。 但他知道她看到了他,即使没有眼神的交流。 他从不曾在任何一个女子的身上见过那样的眼神,那让她整个人似乎带着死亡的气息。而她毫无焦距,毫无神采的一眼,却让他的心倏地往下沉去。 她是个怎样的女子?静静看着她,就会让人感受到她全身所包裹的死寂。 桑宁格格已经迈着碎步,快速的穿越过庭院,向后门走去。 纳兰凌没有任何的犹疑,也顺着来路,尾随着她而去。 他想,她已经发现了他。 因此他们之间,免不了需要一次长谈。 而这长谈,竟带给他一些难以言明的悸动与期待。 他想要了解她,这个如谜般的和硕格格。 拥有尊贵的身分,却也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寂寥、最寒冷、最麻木的表情。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子? 第2章 桑宁格格一路前行,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纳兰凌紧随其后,这一次,他没有掩饰行藏,而是亦步亦趋。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离开夜夜笙歌的八大胡同,继续沉默的走向贵族们居住的内城区。 「桑宁格格,妳看这夜色如何?」在走到内城西南隅的一条巷子里时,纳兰凌迈开大步,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桑宁的目光平静的望着他。「请让开。」 「如果我不让呢?」他嘴角轻撇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为叫做多管闲事。」她依然面无表情。「如果你妨碍了我,后果不堪设想。」 「我只是好奇。」深夜里北风袭来,挟带着逼人的寒气。「妳是如何发现我在屋顶上的?」 「那并不重要。奉劝你一句,不要再继续跟着我。」桑宁说完后,径自转身。 「当年富察一门的血案朝廷早已有了定判,系南明乱党所为。这是圣上亲自下旨查明的事实。而如今妳若要继续追查,也只会得到相同的答案。」纳兰凌目光一凛,收起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 「纳兰公子,你号称京城第一闲人。我虽不知你为何闲得执意要跟踪于我,但我奉劝你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惹祸上身。」 「既知是祸事,格格不也招惹上了吗?且纳兰向来不害怕什么祸事,反而最爱做的就是蹚浑水,管闲事。」望着她纤瘦的背影,他眼里的光芒如星辰般耀眼。 她微微侧过脸,却终究没有回头。「我的忠告已经送出,你要怎么做,也非我能阻拦。」 「现下我只想和格格好好谈一谈。这是为了格格好,也是为了妳所调查的那件事好。」他冷眸一闪。 「不必了。」她的声音比寒风更让人胆寒。 「妳真的相信宛如吗?一个卖笑女子,何来真诚与忠心?」纳兰凌声音一顿。「此事我不知便罢,既已被我撞上,自然不能假装不知。」 「你我素昧平生,我为何要信任你?」她悄然转身,行动如魍魉般毫无声息。 「听完在下的话,格格可以自行判断。」他笑得成竹在胸,傲慢而挑衅。 桑宁冷若冰霜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应属于她这年纪的深沉锐利。「你又怎知我信任宛如呢?」 纳兰凌的眼中倏地飘过几抹惊疑。「难道?」他放肆的轻笑了起来,神情里带着几许调侃。「佩服,看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是在下与宛如。」 她依然目光阴沉。「如果我连一个娼妓都无法看透,又如何能追查出真相?纳兰凌,我知道你的跟踪并无恶意,可这的确不是你应该介入之事。」 「格格怎知我并无恶意?」他是真的感到好奇。 眼前这个彷佛没有七情六欲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她的每句话都透着玲珑剔透的心思,每个判断都准确无比。 她沉默了半晌。 「目光。」在他执着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一个人的目光是不会撒谎的,恶意的、善意的、无心的、有心的……这些我全部都可以感觉得到。这三天,你的目光没有让我感到不适与危险,所以我知道你并无恶意。」 「任何的目光妳都能判断吗?」他瞇了下眼眸,认为她的解释非常新奇。 她再度沉默,似乎是在研判到底可以告诉他多少真相。 纳兰凌无所畏惧的坦白视线依然落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 「我已经对你说得太多了,超过了我该告诉你的全部总和。」她冷冷的垂下了眼。 「不管有意或无意,我都一脚踏进了妳的调查里。妳既然知道我是纳兰凌,就该听说过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冒险,从不听人劝告,并且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更改。」他戏谑的笑了一下,但眼里闪烁的光芒却是异常认真与凌厉。 「那是因为你出生显赫,并且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恐怖与磨难,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一个个被杀害,没有亲身尝过孑然一身的滋味。你无所畏惧,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她抬起了眼,惨白如雪的脸上挂起了一抹冷谑。 「也许是这样。」他的目光深沉了几分。「可是体会过恐惧的妳,却让自己陷入了危险里。妳既已知道宛如的骗局,却又继续引诱她欺骗妳,这样很危险,妳知不知道?」 「我知道。」她的目光变得清幽。「可是我的对手太过强大,如果不运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我无法达成目的。」 「那个人……宛如口中的大贵人……不是妳可以对付得了的。」纳兰凌凝重的脸色让他俊美的五官都变得犀利。「引蛇出洞的方法固然有效,却可能遭来杀身之祸。」 「纳兰公子果然是纳兰公子,你已把我的计划完全看穿了。」桑宁抬起眼望向天空,那一扬眉,竟让她冰冷的面容显得纤弱而纯真。「杀身之祸早在十年前我便已经历过,惧怕也早就惧怕过了。」 「那就让我这个没有经历过真正恐惧与磨难的闲人,与格格一起踏入这份危险里,如何?」 夜色下,纳兰凌慎重的声音随着愈来愈大的风声,向四面扩散开来。 桑宁格格带着好奇的视线定定望向了他俊美无俦的面庞。「你为何如此执着,这本与你无关。」 「这世上什么是有关、无关?谁又能说得清呢?妳我今日相逢,本就是有缘。而我既已决定,就不会回头。」他淡定自若。 「你这个人……」她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桑宁冷漠的眼里带着些许迷惘与疑惑,深深的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她想,她还是无法看透他…… *** 纳兰凌其实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迷惘与疑惑。 是什么样的吸引力会让他执着于桑宁的行为,并且还要参与其中呢? 他并不欣赏她所为,太狠太绝太危险,那并不似他一贯云淡风轻、游戏人间的性格。 她知道宛如的欺骗,也知道宛如将她的种种追查告知了对方。然而这正是她的目的,只要对方紧张或心虚,并且有所行动,那么就证明了她的猜测,也就更坚定了她的追查。 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危险中,这是没有任何退路的决绝,是知道自己处境后的义无反顾,只因对手太过强大。 她虽贵为和硕格格,但其实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谁都知道皇太后收养她做孙女也只是体谅她年幼丧父丧母,才让她徒然得了个虚名。 这紫禁城里的皇亲贵胄多如牛毛,真正有权有势的却并不多。这大概是为什么当他无意间涉入了她的计划,或者说阴谋里时,就无法弃她于不顾的理由了吧。 「纳兰凌,你真的要每天晚上都跟着我吗?」桑宁走进一条隐密的胡同里,猛然回头,任她再怎么天生冷漠的性格,似乎都有了些怒火。 「宛如今天还是没有给妳什么确切的消息,妳这样每夜去找她,也只是浪费时间。」纳兰凌气定神闲的撇了下嘴角。「我们合作的事,妳到底考虑得如何了?」 「你既已知道我要对付的人是谁,又何必介入?」她压低声音。 「眼看就要过年了,宫里大小宴席必然络绎不绝,也是个打探情况的好时机。妳打草惊蛇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不如之后的调查都交给我。我在暗,妳在明,我可以替妳打听许多事。」纳兰凌不疾不徐的说着。 她目光幽冷的瞪了他一眼后,径自转身。 「妳不回答,我就当作妳应允了。」纳兰兀自跟上。「现在起,妳不必再去见宛如,应该开始与宫里宫外的皇亲贵族们多来往。」 「不用你教我怎么做,我自有我的想法。」 「格格,妳是个聪明人。难道感觉不到宛如越来越敷衍妳了吗?那位贵人并不如妳所想的那样轻易上当,眼看着腊月都快过去,他还是毫无行动。」纳兰凌的心里隐约透着些忧虑。 桑宁停了下脚步,又继续迈开步伐。 「妳原本期望他会有的举动,是不是一项也没有发生?显然,对于妳的存在和行为,他根本就有恃无恐。」 「你觉得我错了?他根本就与我富察一门的血案毫无关连?」她猝然回头,夜色里,一双冰冷的眼眸盈满仇恨的精光。 「我不这样认为。妳的第一步其实已经取得了成效。对方已经心虚,不然不会让宛如一直与妳周旋。」纳兰凌神色一凛。 咬了下苍白的嘴唇,桑宁固执的眼里飘过了一些沮丧。「我原以为他会派人来袭击我。」 纳兰凌带着几分严厉蹙起浓眉。「这便是妳的计划,以自己为饵。若真的发生了袭击意外,圣上与太后老祖宗想必不会、也不能置之不理。」 她本就无血色的脸颊此刻更加苍白了几分。「我也知道以我一人之力,不可能替我的家人报仇。因当年圣上下了旨意,我家人的血案便已了结。我若想翻案,定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即使是太后也不会那么容易让我如愿。毕竟当年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他们又怎么会轻易相信我的话?」 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但有时看得太透彻,反而是作茧自缚。 「所以妳想以身涉险。十年前的案子圣上与老祖宗不会再追究,但如果如今和硕格格遭人袭击,那可是足以撼动整个京城的大事。而妳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知道妳有功夫底子,但遇到高手的话,根本无力抵抗!」他抿紧薄唇,凌厉的眼扫过她。「妳是洵敏贝子唯一的血脉,为何这样不知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爱不爱惜,与你无关。此生我唯一的心愿,便是为他们报仇。我富察一门三十几口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惨死,一日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他们一日不能安眠于地下。」她的目光变得空洞,神情也透着死寂般的阴冷。 她的话令他的神色变得严厉。 「纳兰凌,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的事如此感兴趣,你刚才的提议不也是把你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理由,你也不必对我解释。你想做什么我无权干涉,正如我做什么,你也同样无权干涉。」 「我发现妳这个人实在死心眼,而且非常冥顽不灵。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如果明天起我还看到妳出现在宛如那里,我就亲自去见太后老祖宗,把妳夜夜出城去八大胡同的事告诉她。」纳兰凌也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拉住她的手腕就往胡同外走。 「你这是要做什么?」她只能低喊,怕引起一些夜归人的注意。 「我送妳回惠郡王府。」他撇了下嘴唇,似已下定决心。 她愣了一下。「我本来就是要回王府,你快放手。」桑宁倏地提气用力,想要从他的掌握里脱身。 「妳必然知道进出王府不被人发现的快捷方式,或者有人替妳掩护。我想那里应该是最方便我们谈话的地方,不管妳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参与妳的复仇计划。」他看似轻巧的握着她的手腕,实则暗下劲道,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桑宁冷淡的眼里冒出几丝怨恨。「即使你武艺高强,也不用如此恃强凌弱。」她四下张望着,显得颇为忌惮。 内城里多半都是八旗贵族的住所,即使已是深夜,也难保还有宴席未散。如果有人撞见两人如此拉扯,又当如何是好? 她平日里都极为小心,尽挑些小路或者暗路行走。如今,他却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中央,目中无人而且狂妄至极。 「妳刚才说什么?」而且,他竟还恬不知耻的凑过耳朵到她眼前。「我没有听清楚,什么强,什么弱?」 她猛咬住嘴唇,气得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红晕。「只要你现在放开我,我就让你加入我的计划。」 「真的?」他挑起凤眼,带着怀疑的质问。 「当然。」她脸上的红晕更深,既有气愤又有不甘。「我言出必行。」 他满意的望着她终于有了血色的脸颊。「其实妳才十六岁,不必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又愤然双眼圆睁。「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敢。纳兰说的只是真心话。格格本就长得闭月羞花,何苦掩盖自己的天生丽质?」他沉眸一笑,端的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早就听闻纳兰公子风流倜傥,不拘小节。我看倒是个轻率之徒。」桑宁在他放手的剎那,警戒的往后跃去一步。她用力瞪着他,言语更显犀利。 「偶尔动动怒气也是种宣泄,况且纳兰今日的确有所冒犯。」纳兰凌看着她愠怒的俏脸,含笑的眼里可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请格格见谅。」 对于她脸上浮现出的晕红和眼里的愤怒,他感到非常满意。这位格格刻意隐藏自己的真性情,实在是有违人性。 桑宁敛下眼眉,似乎努力在克制着。 「记得我们的约定。明日起妳不要再去见宛如,敌不动妳不动,敌动妳也先不动。等有机会,我们再一起研究对策。现在太晚了,格格应该回府歇息了。」纳兰凌优雅的颔首,在他看似温和有礼的语气里有着不容她拒绝的强硬。 「这可是你的选择,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什么危险,甚至危及到纳兰一家,也与我无干。」桑宁恢复了她平静无波,几近惨白的脸色。 说完,她就带着冷冷的表情转身。 纳兰凌沉默的站在原地,他的嘴角带着一抹深思,眼神却无比清澈与镇定。 她,其实是个善良无比的女子。 即便她用冷漠来武装自己,却还是难以掩盖她内心的澄净。 纳兰凌勾出一抹清爽的笑痕,这个格格,他是帮定了! *** 桑宁格格敲了二下郡王府的后门,门立刻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她对着帮她开门的福嬷嬷微微颔首,闪身进入。 福嬷嬷是个健壮的老婆子,头发虽花白,手脚却异常利落,眼神也非常清明。 「格格,福晋请您一回来就去她屋里,她等着您呢。」关上后门,福嬷嬷四下瞧了一眼后,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桑宁略显讶异的点了点头。 而后二人一前一后的穿过后院的走廊,从一条小径里走到了福晋居住的雅静小筑。 雅静小筑紧靠着后花园,是整个郡王府里最幽静之处,惠郡王福晋便居于此。桑宁格格的卧房也在雅静小筑里,紧挨着福晋的卧房。 桑宁格格先回自己房间换下那身夜行长袍,简单的穿了件旗装后,就匆匆来到福晋的房里。 福晋此刻还未歇息,她有着和桑宁一样细致的五官,只是比起桑宁,多了些和气,也多了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眉目如画说的应该就是她们这样的女子。 「姨娘。」桑宁走到她的身边,冷冷的眉梢上难得挂起了一些温柔。「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未安寝?」 「姨娘担心妳。」福晋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妳告诉姨娘,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妳这样每日深夜只身涉险,让姨娘心里一直七上八下……」 「姨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桑宁自有分寸,也会小心行事。」桑宁回握住福晋的柔荑,嘴角挂着清淡的笑。「而且明儿个起,桑宁不会再出门了。」 「那是……查到了什么?」福晋猝然颤抖了一下。 桑宁立即摇头。「暂时没有……我想还是先静观其变。总之,小心为上。」她思忖了一下后,决定隐瞒纳兰凌坚持要参与的事。 得知她不会再夜半去冒险,福晋的心显然安定了不少。 桑宁又与福晋交谈了一会,等福晋准备就寝,她才回到自己房里。 入夜以后,除了多年来一直跟在福晋身边的福嬷嬷留下来伺候二人,侍女们全都离开雅静小筑了。 福嬷嬷年事已高,又是她姨娘的奶娘,桑宁自当对福嬷嬷敬以长辈之礼,不敢让福嬷嬷伺候她。 因此,入夜以后,她总是亲自动手打点房间。 此刻,她亲自点上烛灯,又准备好炭盆与暖炉,托着腮,坐在炭火盆前竟兀自发起呆来。 桑宁想到的人竟然是纳兰凌。 为了查清族人的真正死因,为了替他们报仇,她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所有满州贵族都认了个清楚明白,也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记在心里。 纳兰凌,学士府的长公子,天资聪颖,却不喜欢通权治世的为臣之道,更不像一般满州贵族喜好马术射猎,倒是对于汉人的经史典籍、诗词歌赋,还有古玩珍品情有独钟。他为人开朗谐趣、人又长得风流倜傥,对于玩乐之道都颇为精通,常流连风月场所,却不是好色之徒。 如此他便博了个「京城第一闲人」的雅号,人称「纳兰公子」。 她会留意到他,倒不是因为他的这些名号。在桑宁眼里,他也只是个附庸风雅的纨裤子弟罢了。 纳兰凌的母亲是皇太后的侄女,他就是皇太后的外侄孙。皇太后从小就对他宠爱有加,常召进宫里。桑宁记得儿时曾经在慈宁宫里见过纳兰凌,在一群因为入了宫而感到诚惶诚恐的贵族子弟里,只有他无所畏惧的张大好奇的眼眸,东张西望。 然而对于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那一天,以及之后从慈宁宫的宫女太监那里打探到关于他的一些传言。 桑宁从不曾想过,她今生会有机会再见到那个有着灵活大眼的调皮男孩。更没想到,他这个风流倜傥的纳兰公子,其实狡黠任性,为所欲为。 他当然是个大胆顽劣的人,只是她没想到竟会张狂到如斯地步。 一想到他今天竟然不守男女之礼,对她拉拉扯扯,她忿然轻咬贝齿。 然而自己在他的荒唐行为下,还是乱了分寸,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 日后,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一想到那么隐密之事竟不小心被他察觉,又被迫让他参与这个复仇大计,她的内心就一片慌乱紧张。 她用十年的时间让自己忘记胆怯与恐惧,训练自己冷静,却好像一夕之间,在他那近乎赖皮的方式面前,完全的崩溃了…… 这样的自己真的可以替父母亲族报仇吗? 桑宁许久不曾感觉到寒冷的身体,再一次的发起颤来。 也许,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 纳兰凌所带给桑宁的麻烦还没有结束。 眼看着过了腊月二十三祭灶,除夕就要来临了。 过年原本就是一年里最重要、也最隆重、最盛大、也最喜庆的日子,在这紫禁城里,自腊月初一起就开始准备过年了。 腊月二十四日封印以后,皇上不再临朝,各府各衙各个管事之处也都开始放年假。可是各府未出嫁的格格们却突然接到内务府颁下的皇太后口谕,命所有八旗贵族家的格格们于次日进宫觐见。 桑宁自然也接到了谕令,而且比起其它格格,皇太后老祖宗还特意告知她不必紧张,只是想同各家格格们说说体己话,要她务必到场。 「太后老祖宗以前都特别恩准妳不必出席这些家宴,这次是怎么了?」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惠郡王福晋走了进来。 「姨娘,我想是太后老祖宗在宫里闷得慌,这一年她召我入宫的次数比平素多了许多。」桑宁格格选了过年朝贺时才会穿的大红绣花氅衣,配上粉色衬衣和红色牡丹绣花的花盆底鞋。 丫鬟替她梳好发髻后,戴上青素锻的旗头。桑宁犹豫了一下,看着眼前摆放的发饰,她平日很少佩带珠宝或者花朵于旗头上的。 「喜儿,帮格格脸上再加一点胭脂。福嬷嬷,我房里不是放着一瓶西洋国使者带来的西洋香水吗?也拿来给格格搽上一些——还有我旗头装饰的红宝石与玉簪子都拿来。」惠郡王福晋亲自替桑宁戴上两头垂下的红穗子,笑看着铜镜里这个比自己女儿还更亲的外甥女。 「姨娘,不必这么隆重。」桑宁冷冷的眼里带着些疑惑。 「过完年,妳也十七了。」惠郡王福晋淡淡一笑。「妳的大表姐和二表姐都是十五岁出嫁,姨娘可不能再耽误妳的婚期了。这次入宫便同老祖宗好好商量一下,选定个如意郎君。」 「姨娘,您知道我……不想嫁……」桑宁眼里透着焦急,姨娘应该明白她有使命在身,有大仇未报,怎么能考虑什么终身大事? 「今儿个皇格格与各府格格们都会出席,妳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孙女,是亲封的和硕格格,在仪容行头上可不能落于人后。」姨娘接过福嬷嬷拿来的红宝石与玉簪子替她插在旗头上。「其它格格一定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妳虽然天生丽质,却也不能太过疏忽。」 桑宁看着铜镜里那个眉目含黛,唇红齿白,脸色红润的自己,竟有剎那间的迷惘与惊异。 镜子里的美丽格格是谁?是她吗? 心里有些乌云飘拢过来,今日的觐见,为何让她隐约感到一些危机呢? 第3章 慈宁宫里摆好了几十桌筵席,除了年轻的格格郡主们,还有阿哥、各府贝勒、贝子以及其它未婚的八旗亲贵们。 「纳兰,我听说这次的筵席是你建议太后老祖宗办的?」承兖贝勒望向坐在同一席的纳兰凌。 「老祖宗说最近日子过得乏了、闷了,我只是提议她请些格格或者贝勒们来说说话,消遣一下。」纳兰凌喝了口杯中美酒,洒脱一笑。 「你这提议倒好,昨儿个我们接到口谕时,无不胆战心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镇威将军家的兰萱格格性格活泼,也素与各府的格格贝勒们交好。 「就是说,害得额娘替我准备了许多绣花样子,说是老祖宗可能要考考我们女红。」纳兰凌的妹妹无双向来与兰萱格格是好姐妹,此刻也噘起小嘴表示不满。 「妳们下午就来觐见老祖宗了,到底太后都让妳们做了什么?」承兖望着自己的妹子玉珠格格。 「别提了。」兰萱首先鼓起了腮帮子。「最近圣上推广汉学,我们这些格格们也被迫学那些汉人的三从四德,读什么诗经,看什么女诫的,头都大了。」 「难不成是考妳们文章之事?」纳兰凌手里的折扇倏地打开,笑得幸灾乐祸。「这可真是难为了妳们几个只会打猎骑马放老鹰的格格。」 「凌哥,这也是你的主意吗?老祖宗每次有什么新奇想法,必定与你有关。」兰萱对他投去恶狠狠的一瞥。 「这可是大大的冤枉。我向来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顺骐你说是不是?」 顺骐贝勒冷眼以对。「纳兰兄有什么想法,在座诸位,应该无人可以猜透。」 「顺骐贝勒说得好。」玉珠格格娇媚一笑。「太后老祖宗的确问了些学习汉学的进度啦,都念了些什么书啦之类,但并没有为难我们。」 「虽说是没有为难,却也还是小小的考了我们一把。」兰萱哀叹的甩了下手里的白缎帕子。「先是问了皇上御笔亲写的福字到底有何寓意,还让我们在正月初一前人人亲手缝一件旗装,明日起每天都要到慈宁宫里做女红。」 纳兰凌挑了下朗目剑眉。「老祖宗定是怕妳们让丫头或者福晋代劳,才要亲自看住妳们。」 「回答皇上写的字有何寓意很难吗?每年皇上都会亲自题『福』送给各宫,以及王公大臣悬挂于厅堂……慈宁宫上不就一直挂着皇上亲笔所写的『福』字吗?」承兖贝勒看向高挂在慈宁殿中,红色绢帛上御笔亲题的「福」字,并且盖有康熙皇的印玺。 「那么大贝勒,你倒说说这个福字有何寓意?」纳兰凌笑得有些戏谑。 顺骐也把目光落在承兖的脸上,似乎也颇有兴趣。 「福寿康泰之类的嘛,无非就是希望大家都是有福之人。由圣上来亲笔写福,就是天子赐福众人之意。」承兖贝勒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 在座诸人全都沉默了好一阵,又各自举箸喝酒,互相嬉笑了一番。 「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被完全忽视了的承兖贝勒显得愤愤不平。「那你们说,这个福字还有什么寓意,难道我说错了吗?」 「大贝勒没有说错。」纳兰凌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那为何都不说话?」承兖立即就笑呵呵。「来来来,喝酒喝酒。」 「虽没说错,却也没说对。」顺骐淡然而笑。「我想今日诸位格格在太后面前必然也说过许多类似的回答。」 「还是顺骐贝勒厉害。我这个哥哥平日里只会收集那些古玩字画,希罕玩意,对于字画里的真正意境却没有任何的理解。」玉珠格格咯咯笑了几声。 「那到底应该是何寓意?原本这『福』就是为了讨个吉利彩头,难道还有特定含义不成?」承兖贝勒心有不甘。「那妳们这些格格里难道有人说对了?真有什么特别寓意?」 「趁着今儿个热闹,哀家的皇孙们都在,大家一起来看看,圣上写的这个福字到底有何寓意?丫头们不准开口,让小子们来看。」就在此刻,太后宝座那传来了慈祥仁爱的声音。 筵席各桌全都立即停箸正坐,众人的目光恭敬的望向皇太后。 「说好了今儿个是我们家宴,不要拘礼。你们怎么又拘谨起来了?以后若再这样,哀家就不让你们进宫来玩儿了。」太后凤颜佯怒,继又笑容和气。「小子们都去殿里仔细瞧瞧圣上的墨宝,再去刘德那里准备好的书案上写下你们的想法。」 「!」皇孙公子们全体起立,肃身领旨。 其后半个时辰,这些皇孙公子们摩拳擦掌,在太监们替他们准备好的墨宝面前挥笔草书,争先恐后的向皇太后进献自己的妙语良言。 纳兰凌与顺骐站在一旁,并不着急。 「你们怎么还不过去写?」承兖贝勒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看起来自信满满。 「承兖,我们不急。」纳兰凌戏谑一笑。「你今天如此积极,难道是为了桑宁格格?皇太后应该……」 「谁为了她?我和她的婚事已经吹了。」承兖贝勒压低声音,瞪了纳兰一眼。「虽然这筵席她必定不会出席,但是这件事还是不提也罢。」 「纳兰,你平日不是消息灵通得很,怎么却不曾听说这件事?」顺骐贝勒冷眼旁观。「承兖已经说服了太后老祖宗,不把桑宁格格指给他。」 「原来如此……」纳兰凌笑意融融的表情里却有着让人难懂的清铄目光。 「喂喂……」承兖贝勒突然拉了下纳兰凌的袖子。「你们看,老祖宗身边那个美丽脱俗的格格是谁?看旗头,应该是个亲王格格。」 此时,酒筵已近尾声,格格们也已起身离座,聚在几处随意的谈天说笑。有个十分面生的格格被召唤到皇太后的身边,皇太后亲切的搂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纳兰凌的目光早就落在了那个穿着大红氅衣的格格身上,嘴角边隐隐含着一丝谐趣。 「倒是真的不曾见过。纳兰,是哪个蒙古格格吗?或者是边塞亲王的格格?」持成稳重的顺骐贝勒也皱了下眉宇。「老祖宗对她还真是青睐有加。那么多皇格格也在场,只有她可以坐到老祖宗身边去。」 「顺骐,我们也去把福字寓意给写了。」纳兰收回了他的目光,当众人渐渐都被那位神秘格格给吸引时,他却转头离开。 顺骐抬眼瞅着他的背影,深邃的眼里倒是掠过了一丝惊异。 *** 桑宁感到别扭极了,也无聊极了。 当然不是陪伴着皇太后让她觉得别扭与无聊,而是身处这群她根本就不熟悉的格格们中,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从下午入宫开始,就时常会有好奇的格格来询问她的情况。虽然许多人只是纯粹的好奇,却还是令她感到疲惫不堪。 筵席撤了以后,大家都分散在慈宁宫里的各处暖阁里,有的欣赏字画,有的欣赏太后赏赐的珍稀古玩,有的则陪着皇太后说些悄悄话…… 太后特意要桑宁四处走走,认识一下各旗亲贵,因此她也只能遵命。 这些格格们大多落落大方,活泼开朗,但也不乏尖酸锐利之人,让她渐感无法招架。 「桑宁格格,刚才老祖宗独独搂着妳一人和妳说体己话,我们看着真是羡慕不已。也不知道格格怎么能把老祖宗哄得如此开心?不如教教我们这些愚笨之人。」 「算起来我们也都是老祖宗的孙女,不过却不曾有这样天大的荣宠坐到老祖宗身边去。」 「妳们这些人真是小心眼儿,桑宁格格何止坐过太后老祖宗的宝座,不也睡过太后老祖宗的御床吗?」 眼前几个格格把她团团围拢,她们个个看似笑容亲切,说的话却含沙射影,带着阵阵酸气。 「那是什么滋味啊?桑宁格格,妳快告诉我们。」顺亲王府家的小格格亲热的拉住她的缎帕。 「雪儿,妳胡涂了是不。桑宁格格小时候吓得夜夜发抖做恶梦,当然是感到害怕和恐惧喽。」又一个桑宁已经记不起名字的格格,冲着她微笑。 「为何要恐惧?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如果是我,一定会感到幸福得好像飞上了天。」雪格格眨着双眸。 「哎呀,不要再说这些会惹人伤感难过的话题了,额娘小时候不是跟我们说过桑宁格格的事吗?妳看妳怎么又忘了……」 桑宁听着她们这些「天真烂漫」的言辞,俏脸上带着平和冷静、甚至过于淡漠的表情,不愠不怒也不笑,听任她们嬉笑谈论。 「几位格格,什么事这么开心?」 桑宁听到了熟悉的慵懒柔和声调,她猛地扬起眉望向跨进东暖阁里的来人——果然,是纳兰凌。 在他身边,还站着几个气质不凡,目光清澈且友善的格格贝勒们。 「纳兰公子,顺骐贝勒,承兖贝勒。」那几个把桑宁围住的格格,立刻就从她身边散开,继而将他们几个男子给包围了起来。 「还有几位格格们好呀。」但对于他们身边的几位格格,却言辞冷淡。 「妳是桑宁格格吧。」 当桑宁正提防的注意着纳兰凌那双狡黠多变的双眸时,她发现他身边的一位格格向她招了招手。 桑宁只得略略点头。 「承兖哥,先前你不是问我,在我们这群格格里有谁说得出那个福字的特别寓意没有?」向着桑宁招手的正是纳兰无双。「现在那位格格就站在你面前,你自己去问个究竟吧。」 承兖贝勒竟真的向着桑宁大步走去,逼得其它格格们连忙让出道来。 「桑宁格格,本爵愿闻其详。」 玉珠与兰萱听到他那声「本爵」后,忍不住掩住嘴角,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其实没什么,桑宁只是蒙对罢了。我想今日各位贝勒贝子里,也定然有人看出了端倪。」她的声音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 承兖在她「淡淡」的目光注视下,竟有些发起呆来。 在这京城里,天子脚下,多的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女子,也有素净文雅的清新佳人,可是却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看似浓烈实则冷淡、近在眼前却又彷佛远在天边的女子。 「敢问格格,究竟是何端倪?」右手握着折扇,一贯风流倜傥、名满天下的纳兰公子,也悠然自得的踱步到了桑宁面前。 桑宁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显然在告诉别人,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个问题唐突的男子。 「在下纳兰凌。」他正直的看着她,眼神显得清澈而无辜。「可以在此遇到格格,真是深感荣幸。」 桑宁微微抿了下嘴唇,他后面那半句根本就是多余的话,只会惹人注目罢了。 纳兰凌似乎从她冷淡的目光里读出了什么,对她灿然一笑。「请格格赐教。」 「纳兰公子过奖了……」按捺下内心的反感,她强迫自己对着他微笑。 这是在宫里——桑宁的小手握紧手里的缎帕,不断的在心里默念着,让自己保持平静无波的神情。 「凌哥,今天桑宁格格的表现实在是精彩至极。让诸位娘娘与太后老祖宗夸奖连连,也让我们这些不爱读汉书的格格感到汗颜。」兰萱格格生性调皮,她熟稔的走到桑宁格格身边,拉起她的小手。「以后要常常出来和我们玩,凌哥年前说要组个诗社,以后每月还要出本书刊——我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桑宁格格一肚子才华,很适合参加。」 「这个主意好!纳兰,我第一次觉得你的提议这么出色,不愧是我们京城第一公子!」承兖用力拍着纳兰凌的肩膀。 「纳兰公子,你们要组诗社吗?那我们都要参加。」一旁的格格贝勒们都围拢了过来。 「既然是要组诗社又要出刊本,自然是需要一些真正有学识之人,怎么也不能滥竽充数,贻笑大方。」纳兰凌挑了下眉梢,依旧只是望着桑宁。 「纳兰公子,此话怎讲?」也许是他那太过直接的目光再度让她感到烦躁,桑宁竟自然的接了他的话。 「桑宁格格,能够赐教对于那个福字,妳的见解是什么吗?」他看似温和的目光里带着些挑衅。 他在怀疑她毫无学识,滥竽充数?桑宁冷漠的答道:「我说出来的答案,怕纳兰公子见笑。」 「怎么会呢?大家切磋一下,而且兰萱格格也说了,对于桑宁格格的见解,太后老祖宗与娘娘们都很赞赏。」纳兰凌的眼神倏地一亮。「不如我先抛砖引玉吧!《礼记.祭统》上有云:『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谓之备。』」 桑宁的眸子里扬起了一抹神采。「《韩非子》说:『全寿富贵之谓福。』」 「看吧,这个和我说的一样。」承兖贝勒高兴的拍了下手。 「《尚书.洪范》中说:『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纳兰凌笑眼盈盈的继续。 「《新论》中记载说『五福』是:寿、富、贵、安乐和子孙众多。」桑宁眼里的冷漠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 「我们满人最讲究吉祥,而最吉祥的莫过于福、禄、寿这三字。」纳兰挥动了下他的折扇。「有福则长寿、富贵、健康、好善……」 「你们等一下,说得太快了……『有好德』和『烤盅命』是什么意思?有好的德行我还能理解,『烤盅命』是什么盅?喝茶的盅?」被晾在一旁的承兖贝勒显然不甘让纳兰凌主导对话,不时插嘴。 桑宁与纳兰有默契的对视一眼,二人同时沉默。 「承兖贝勒,纳兰既然在请教桑宁格格,你就不必打搅他们了。」顺骐瞥了眼承兖,沉着的说。 「那么格格觉得圣上写的这个福字,足以包涵我们说的所有福气吗?」纳兰凌平静的眼里掠过几许嘉赞,他静静等待。 桑宁咬了下嘴唇,恬静的笑容在她唇边荡漾开。「圣上写的福字,有其特殊寓意。既与我们说的福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 「愿闻其详。」 她略一沉吟,瞳眸里掠过明亮的闪光。「纳兰公子应该注意到了吧?圣上的这个福字在写法上与常人不同。」 他的目光瞬间掠过大殿的方向。「是有一些与常人不同的特点,也只有圣上有如此功力。」 「这么一说……对,是有点奇怪,与圣上今年赐给我们府里的福字也有一些不同。」承兖贝勒再度不甘寂寞。 「既然承兖贝勒也看出来了,我就不再卖弄了。」桑宁淡然的敛下眼。 众人的目光此刻都落在承兖的身上,似乎都在等待着他说明。 「你们……干嘛都望着我?」承兖贝勒皱起他的浓眉,挺起胸膛面对着桑宁。「桑宁格格,怎么能说妳是在卖弄?大家都等着妳说明呢,是吧,纳兰?」 纳兰凌不疾不徐的颔首。「格格不必如此谦虚,我们交流切磋,不必拘泥。」 桑宁冷淡的眼扫过他的脸,又转身面对着众人。「那我们就到殿中去瞻仰圣笔亲题的福字,再听听桑宁的拙见。」 「此议甚好。」纳兰凌合起了折扇,他无官无爵,一身锦袍在人群里反倒显得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格格请。」承兖贝勒立刻站到桑宁身边,也算捷足先登。 桑宁守礼节般的低头,在他的陪伴下向着慈宁殿走去。 纳兰凌微勾起嘴角,笑容颇耐人寻味。 「你觉得这桑宁格格怎么样?」趁着其它人陆续离开,顺骐神情严肃的站到他身边低语。 「难说……」纳兰凌眼里掠过凌光。「她必然饱读诗书,而且对于书法绘画也颇有心得。」 「只是太过高傲冰冷了。」顺骐冷冷说道。「虽然她想表现出谦恭的态度,但眼神里的那抹孤高却无法抹去。」 「这听起来很像在形容某人啊……」纳兰凌戏谑一笑,跟着踏出了脚步。 顺骐一贯严谨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丝笑意,纳兰凌的魅力之一大概就是不管他说什么,都无法真的激怒你…… *** 「圣上所题的这个福字,写得刚劲有力,气势十足又浑然天成。但桑宁觉得此福与圣上所题的其它福字有五个特殊之处。」 桑宁与众多八旗年轻的贵族们一起仰视着那高挂于慈宁殿上的「福」字。 「第一,左边那个『示』,草书像不像个『才』?」她昂起头,秀气的脸上带着的认真。「仔细一看,它又像『子』对不对?」 众人中有人颔首,有人沉思,有人皱眉,无人应答。 而桑宁并不等他们回话,径自说着:「再注意看右边部分的『』字,上半部的草书像不像『多』?而下半部的『田』字,圣上并未封口。这个『』整体看来又像王羲之《兰亭集序》中『寿』字的写法。之前我曾说过,『五福』是寿、富、贵、安乐和子孙众多,圣上的这一个福字,就把这五种福气都包含在内了。」 「怎么说?」承兖贝勒一边研究着笔顺字形,一边喃喃问道。 桑宁温柔一笑。「你把福字右上和左半部连起来,不就是多才多子吗?而右边上下连读就是多田,多才多子多田,自然富贵安乐,子孙满堂。而田字未封口则表明疆土无垠,国强民富,也是鸿福无边之意。」 「右边本来就像个寿字,所以也是长寿之意。」承兖贝勒连连点头。「绝妙啊绝妙,也只有圣上才有如此雄健的笔力和能耐,可以把这福字写得如此精妙。」 桑宁冷淡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兴奋之光。「这还没完,再仔细斟酌,这其中的绝妙更多。」 「格格妳快说。」承兖贝勒迫不及待。 「圣上在这个福字上还盖了玺印,因为这个福是唯一不能倒挂的福字,这个福字真正是旷古绝世的天下唯一。」桑宁双眼散发出清铄的光芒。 「啊?对对对……真是太对了……」承兖贝勒显然已对桑宁折服得五体投地。「格格也是天资聪颖,旷古绝世……」 「桑宁格格真是心思缜密,心细如发。我们还真不能想到这么多,比起下午回答老祖宗的问题时,又多了几番解释呢。」忽然又有一个口气颇酸的声音打断了承兖的话语,是位亲王格格。 「看来我们这些庸才的确不如桑宁格格,难怪格格平日不喜与我们这些俗人为伍。在桑宁格格面前,我们真正是无才无德无能得很。」又有格格如此说道,音量细微却足以让许多人都听到她的话。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连承兖贝勒都不再说话。 桑宁的脸色也被一些惨白之气所笼罩,显得尴尬与无措。她并不习惯与这群看似文雅贤淑、礼仪周到的贵族格格们相处,不知不觉间便得意忘形的得罪了她们。 只是因她习惯了面无表情,没有把这份不知所措表现出来罢了。而她的沉默,也自然被人解读成了高傲。 纳兰凌一直带着似笑非笑,又三分戏谑的笑容站在远处,静静的聆听。 此时,他却大步向着桑宁的方向走去,在接近她时翩然开口。「照我看,尚有一层寓意,桑宁格格疏漏了。」 听到他的声音后,人群自动的分开二边,让他可以走向桑宁。 人群里,有些格格的脸上也出现了期待之色,似乎等待着他挫挫桑宁的锐气。 「圣上这个福字和我们一般的写法还有些不同,不知格格发现了没有?」他带着惬意的笑容,望着桑宁的眼神熠熠生辉。 原本桑宁在听到他的话后脸色愈发苍白了几分,可是接触到他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目光后,她的心竟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纳兰公子请说。」她对他轻轻点头。 「此『福』字,字形窄长,不同于平常的饱满方正——格格觉得呢?这也是圣上的有意为之吧。」纳兰凌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几许鼓励,刻意停顿下来。 桑宁黑白分明的瞳眸里掠过犹疑后,轻轻颔首。 「雪格格,妳觉得圣上没把这福字写胖,而写得如此之瘦——是为了什么?」纳兰凌笑容亲切迷人,微微转身。 「瘦音谐『寿』,这也是暗含了福寿双全之意。」雪格格抿嘴而笑,神色里颇有几分得意。「皇爷爷的这个福字真是写得精妙绝伦,寓意深刻。也只有我们皇爷爷才能写出这样出色的福字,真正是皇恩浩大,福泽无边。」 「雪格格好口才,等以后诗社成立了,妳和兰萱格格、玉珠格格、桑宁格格还有几位郡主,一定要来参加。」纳兰凌满眼赞许的对着雪格格点了点头。 雪格格两腮染红,双眸闪烁。 「吾皇乃圣主明君,上天庇佑。此福字定能佑我大清千秋万代,也定能佑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顺骐贝勒躬身念道。 之后,众人又以这个「福」字为题,各自做了几首应景祈福之诗,这才渐渐散去。 桑宁刻意走在最后,而纳兰凌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 「谢谢。」她轻声低语。 「为何谢我?」纳兰凌一脸悠闲。 「先前你替我解了围。」她蹙了下黛眉,对于他明知故问的语气感到不满。 「在这紫禁城里处处都充满了欲望、嫉妒、贪婪甚至杀机,唯一不能做的事就是让自己孤立。妳如果想完成妳的心愿,单枪匹马绝对行不通的。所以必须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和这些人共进退。」纳兰凌扬了下朗眉,神情却异常肃然。 桑宁停下了脚步,此刻的慈宁殿里空无一人。 纳兰突然俯身到她耳边,突然的亲切让她全身都立刻染满绯红。 「隔墙有耳,我知道妳还有许多问题要问。现在我只能告诉妳,稍安勿躁,静观其变。我答应过妳的事就会替妳办到——在我主动联络妳之前,妳只需要安静等待,并且寻找那些可以做为朋友的人。继续拉拢太后老祖宗的喜爱,那才是妳的生存之道。」他含笑低语,表情就彷佛在说什么好玩的悄悄话,并不是这样严肃的话语一般。 桑宁难掩心里的愕然以及一丝丝奇特的羞怯感升起……因此,她只是呆怔的望着他,无法言语。 「桑宁格格,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关于诗社妳一定要来参加,以后还有其它一些活动,也需要妳赏脸支持。」纳兰凌朗声说道,笑容明亮。 桑宁被动的点头,目光还是一瞬不瞬落在他的脸上。 「原来你们还在这,哥哥,桑宁姐姐已经答应参加我们的诗社了吧?就知道只要我哥哥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桑宁姐姐,妳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们这些人都欢迎妳加入呢……」纳兰无双还有兰萱格格等人离开又折回,一起走向他们。 桑宁被动的被他们簇拥着,她恍惚的露出笑容,恍惚的看着这些人。 心里想着,她的确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询问纳兰凌。 她感到胡涂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呢? 他对她说的那番话,有太深的含义,她真的不明白…… 第四章 纳兰学士府向来是八旗亲贵聚会闲谈的场所,在这里不必拘礼,同时也能畅所欲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因为纳兰凌的闲人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而纳兰学士又专心于整理汉学典籍、研究古书古史,也甚少牵扯进王朝里的权利斗争中。 因此,在这繁华奢靡、烟花灿烂到极致的紫禁城里,纳兰学士府带着它独特的魅力,吸引着那些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的八旗贵族们。 一开春,老树才刚抽出新芽儿,整个京城里就突然变得厨艺浓浓,热闹非凡。 “桑宁格格,你觉得我们学士府的格局怎么样?”纳兰无双引领桑宁穿越过长长的回廊,走向花园。 “雅静清幽,不落俗套。”桑宁穿了件素雅的月牙色绣花旗装,站在刚抽出翠绿的花园里,神情素淡的细细玩赏着。“既有苏州园林的格调,也有京城风味的大气” “你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多了、”纳兰五双高兴的怕了下手。“这花园是我那个当闲人的哥哥亲自去江南画样,再修改设计的。听说他参观了不下百余处江南园林,苏杭都让他给转遍了。” “他……去过江南?”桑宁清冷的表情里显出一丝惊讶。 “说到无双这哥哥,可以说的故事就多着呢。”玉珠格格与宝成郡王府的娴儿格格手拉着手从花园另一头走了过来。 “兰萱呢?她怎么没来?”纳兰无双个兰萱向来是无话不谈,二个人同样古灵精怪,因此看不到兰萱,她显得颇为失望。 “她呀,忙着做新妇呢,正和她相公你侬我侬的,怎么还会想到我们?”娴儿格格带着几分好奇看向桑宁,她随父久居边塞,这几日才回到京城,自然不曾见过桑宁。 “这位是桑宁格格--这位是娴儿格格。娴儿,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通古博今,让我们满洲格格脸上添彩的桑宁格格。”纳兰无双热心的说道。 “无双,你过奖了……”桑宁不太适应的的低下头。她会接受纳兰无双的邀请来学士府作客,是为了纳兰凌。 自从过完年,她就没有纳兰凌哪里得到过任何消息,这烫她心急如焚。难道他欺骗自己吗?也许她还是太过稚嫩,错信了他。 然而内心里又有一股自个儿也无法了解的信任感,似乎觉得这个男人不会欺骗她。所以当接到纳兰无双的邀请后,她立刻就赶来赴约了。 “桑宁格格,我们这些人平日里都无所顾忌的嬉笑打闹在一块,没什么拘束,也不需要遵循什么礼仪。”玉珠格格亲热的拉住她的手。“你也不必和我们客气,以后我们就经常见面,说说话,谈谈天,也打发打发时间。” “你也知道我们平时不怎么爱看书,可是现在圣上又要我们学习汉人的礼仪,那些四书五经都已经把我搞糊涂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可要指点指点我们。”纳兰无双笑着补充。 桑宁点了点头,她原本就不擅长与人交往,现在遇到这样热情的她们,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兰萱及容纳不在,就我们几个人商量一下到底今年的春游去哪里玩呢?以前都市到近郊去骑马,如今圣上下令格格们不得擅自骑马--可是我们每年春游的传统可不能废了。” 与自格格在一处假山石上坐下,丝毫不介意一身锦缎衣服染上泥。 其他二人也自然的在她附近坐下,纳兰无双竟然还爬到一处假山上,找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山石,就那样晃荡着双腿坐在石头上。 桑宁带着几分好奇的看着她们随意的举止,想到自己不论是在郡王府还是在慈宁宫里,只穿上旗装,就觉得无比拘束。 “桑宁格格,你坐到我身边来。,”玉珠拍拍身边的假山石。“不要学无双,她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爱爬山爬树,好像猴子一样……” “玉珠,瞧你说得,桑宁格格是新来的,你可不准老说我坏话。“纳兰无双立刻嘟起嘴。 ”不要里她们,一天不斗嘴就不舒服。“娴儿格格挥着绢帕,咯咯直笑。 ”春游春游啦。最近实在太无聊了,每天都要跟着先生念书,如果连春游都没得玩,我都快闷死了。“纳兰无双对着天空大大的哀叹。 桑宁静静的看着她们,隐约感觉到内心深处有种羡慕。在她的生活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无拘无束的时刻,没有闺中密友,也没有这种可以互相打趣逗乐,却不会生气的朋友…… “圣上说了这次春狩女眷们还是可以同行,只不过不准上马,也不准跟着去狩猎。”纳兰凌戏谑促狭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时,把这四个女娃都着实吓了一跳。 “好啊,你躲在假山后面听我们说话!”纳兰无双蹑手蹑脚的从假山上爬下,怕了下裙摆上的灰尘。 “我哪有躲?是你们聊兴正浓,连我来了都没发现。”纳兰凌迈着步伐走向她们。 他一身白衣,却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挺有几分翩翩公子的儒雅模样。只是他那双慧黠里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眼眸,就偶尔会让人觉得过于轻浮纨绔了一些。 “那么,圣上今年的春狩还是会带我们同行吗?”玉珠格格开心的拍起手来。 “凌哥,我回来了呢。你都没到府里去看我。”娴儿格格一跃而起,飞快的跑到他身边,也不避讳男女有别,拉住他的胳膊甩了起来。“我和姐姐一直在等你,你都不来。” “你这不是见到我了吗?”纳兰凌宠爱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大半年不见,终于变得像个姑娘家了。” “人家本来就是姑娘家……看到我的新衣裳了吧?姐姐帮我缝的……”娴儿带着几分崇拜的表情望着他。“她说你上次送她的那些绣花样子她很喜欢,问还有没有呢。” “你姐姐呢?她怎么没来?”纳兰的目光扫过众人,也从桑宁的脸上掠过。 “我姐姐她今天有些不方便--如果你有空的话,去我们府里看看她吧。”娴儿一脸期待。 “好啊,你也知道我是个大闲人,自然那随时都有空。”纳兰凌勾起一抹惬意的笑痕。“譬如现在,你们这里有人愿意去欣赏我新买的几幅字画吗?” “字画啊……”几位格格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纳兰无双咬了下嘴唇,目光倏地一亮。“桑宁格格,她对这方面最有研究……我们三个还要再研究一下既然不能骑马,春狩应该做些什么,摆不会枯燥乏味。 纳兰凌挑了下眉毛,似笑非笑。”桑宁格格可还没答应呢。 “桑宁,春狩你会去吧?”纳兰无双立即转头,她可有着风风火火的脾气。“还有,你应该也对我哥他新购、入的那批字画感兴趣,是不是啊?”她对着桑宁用力眨眼。 桑宁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而她也急于和纳兰凌单独谈话,因此立刻颔首。 “太好了。”纳兰无双与其它二位格格都暗地里松了口气。 于是桑宁看向了再微微摇头的纳兰凌,他眼里的促狭以为非常明显。 然后,他明亮迷人的眼眸转向了她,笑容又显得有些深不可测。“请吧。桑宁格格,你能赏脸在下深感荣幸。” 桑宁用清冷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微微的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书房?”桑宁冷淡的目光环视这间满是书籍又布置雅致的屋子,面无表情的说道。 “在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纳兰凌指了一旁的太师椅。“请坐吧。” “你知道,要相信一个人不是见同意的事,更何况是完全的陌生人。”她并没有坐下,目光反而变得犀利。“纳兰公子,对于你的许多行为,你都没有想我解释过。” “例如?”纳兰凌依旧微笑如常。“桑宁格格对于我的哪些行为感到不解?” “明知故为是你一贯的处事方式吗?”她的神色如寒冰般,散发出阵阵冷冽。“上次在慈宁宫的筵席,我听说是你向老祖宗提议的,并且还说可许多暗示我一定要出席的话语。”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市亲戚,应该时常来往、而且格格正值二八妙龄,实在不应整日关在郡王府里,与大家过于生分。”纳兰凌自个儿在太师椅上坐下,轻摇折扇,好一派悠然。 “你这样做的目的为何?我一向不与大家来往,也没有造成任何人的不便。你先是无礼的介入我的私事里,现在又想干涉我的行动,到底意欲为何?”她言辞犀利,丝毫不停顿。 “格格。”纳兰凌“啪”地合上折扇。“我那天对你说过,你紫禁城里,多的是暗处的敌人,多的是尔虞我诈。以格格这聪智,定不会不知。” “因为如此,我才刻意和人划清界线,以免横生枝节。而你明知我的决心与处境,却一再的阻碍。”她质问如同她脸上的表情般冷冰冰的,毫无怒气,却寒彻心扉。 “你说的是我在众人面前追问你福字含义之事?”纳兰凌还是那样好整以暇,笑容可掬。“我的确是刻意而为,刻意要让别人知道,桑宁格格是如何秀外慧中,如何才气纵横。” “为什么?”她不解。 “那天我就对你说过,在这紫禁城里,你无法孤立自己,那样的话必定一事无成。人脉,同伴,不管是真心假意,你都需要别人的帮助。因为敌人太过强大,也太有权势。”他沉吟了瞬间。 桑宁紧闭着嘴唇,仿佛在思考他的话。 “那天你的表现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许多人愿意与你做朋友,因为他们赏识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是皇太后宠爱的人。要把这些人变成你真正的朋友,就不能只是靠太后,而要依靠你自己了。” “所以你这算是帮我?”她的声音咄咄逼人。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帮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只有让那些人看到你的光芒,日后他们才愿意与你结成同盟,愿意把你当作同伴。毕竟在这皇城里,聪明人都喜欢聪明人。”纳兰凌微笑不改。 “纳兰公子真可谓是京城第一聪明人。”她的话听似讽刺,实则却只是单纯道出她心里的想法。 纳兰凌眼里闪出晶亮的光芒。“至于那些嫉妒你的人,大可不必在意。小人到哪里都会存在,你应该要习惯。”他不想让她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不会受伤害,却封闭了自己。 桑宁沉默了许久。 纳兰凌也等待了许久。 “这些日子我没有从你这边得到任何消息,你答应我的事,做了几分?”她继续冷言质问。 “你要追查的是你富察一家当年的灭门惨案,父母,兄长以及家中仆役全部遇害,唯有你被你额娘藏于木箱中而幸免于难。”纳兰凌原本云淡风轻的眼神刹那间被一抹肃杀所取代。“而你怀疑当年的惨案是当朝宰辅,恩讲公荣善大人所为。” 他们四目相对,在桑宁的眼里闪烁着仇恨的火苗。 “你当然也明白,他是已故孝诚仁皇后的亲弟弟,是当朝国舅,也是当今太子的舅父。你是和硕格格,看起来地位在他之上,然而他却是真正的有权有势。在这京城之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纳兰凌的语气倏地停顿。“如果他真的与你一家的惨案有关,这可是个重罪,他定然不会,也不可能承认。” “你是在提醒我,他的地位显赫,我却只是个无依孤女。”桑宁眼里掠过一丝怯懦哀伤,但刹那间又被僵硬的冰冷取代。“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纳兰目光深沉而肃然的凝视着她。“据我所知,你阿玛汹敏贝子原本一直镇守盛京。后来福建沿海南明乱党作乱,当年还是兵部侍郎的荣善推荐你父亲前往平定叛乱。得胜凯旋之后,圣上亲封他为一等辅国将军,并在京中赐官邸一座。” 桑宁昂起下巴,极力掩饰内心因为回忆而掀起的巨大痛苦。她红唇紧抿,双拳紧握。 “谁知回京途中,在驿站行馆内,竟遭遇不测。”纳兰凌锋利的眸子一沉,眼神也变得阴鸷。“朝廷彻查之后认定那是南明逆党旧部所为,皇上又多次派兵剿灭南明叛党,也算是为你一家报了仇。” 桑宁有半晌时间一动不,她的眼神冰冷得毫无情绪,仿佛一个木头娃娃般呆呆的望着纳兰凌。在她心中有许多巨大的悲恸爆发,但她如往常一样,将它们深深的压制在内心最深处。 “格格,你无须压抑自己的悲伤,失亲之痛,自古以来就是人间至悲极痛。”纳兰凌目光如电,声音坚毅。 桑宁一动不动的眼珠终于眨动了一下,她的视线从他刚毅的脸上扫过,落向不知名的远处。 “当年阿玛回盛京接我们前往京城时,我还记得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充满了朗待。额娘替我和两个哥哥都做了新衣裳,大哥的谙达还送了他们新的箭矢。说等入了宫,见到圣上以后,定要好好的展示他们身为满施州男儿的英勇,不能输给京里的其他八旗子弟……”桑宁冰冷的眼眸里无声的滚落晶莹的泪水。 纳兰凌皱了眉宇,她哭泣的模样和她悲痛的声音竟好像大锤般敲打在他的心坎上,带起了阵阵疼痛。在这京城里,他自认见惯了生离死别,却还是被她这几句简单的话语给莫名感动了。 “那天夜里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即使想忘也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刚入夜,北风起了,有些凉意。额娘说她身体不适,所以我便早早就被奶娘抱回了屋里。后来我调皮,想去找两个哥哥说说话,因此趁奶娘不注意跑了出去。”带着哽咽与哭音,桑宁静静的叙述着那个她永生难忘的夜晚,而她的泪水再也无法遏止,成串的落在地上。 “我走过前堂时,发现有一批家奴模样的人前来拜见阿玛,自称是荣善大人派来接咱们去京城的,还出示了侍郎府的权杖与荣善的亲笔书信。他们说最近驿馆附近不太安宁,荣善大人怕父亲所带的护卫太少,所以派他们前来保卫我们一行的安全。”桑宁的肩膀倏地颤抖了一下,她将绢帕抵住发白的嘴唇,抑制住想要夺喉而出的悲鸣声。 纳兰凌向她走去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这般让她发泄悲伤是对还是错。看到她如此悲痛欲绝,他暗忖,也许真的不该让她回忆…… “这些话,你对老祖宗和圣上说过了吗?书信的事。”站定在她面前,他试图分散一些她的悲伤思绪。 “我说了,可是却没人相信我的话。他们觉得我是个六岁大的孩童,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是我记错了。因为荣善他已经向圣上报告过了,那些南明乱党冒充了他的部下,并且上书痛陈他的愤怒与忠贞,他绝对不可能杀害他最好的朋友。”桑宁的胸口掠过剧痛,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身体微微摇晃。 纳兰凌一个箭步上前,稳稳的抱住了她的纤腰。 “这些我都听说了,之后肃清乱党的工作都是由荣善主导的,还因此得了一番褒奖。”他牢牢的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借出他的肩膀给她依靠。 桑宁闭着眼,想让那阵晕眩自动消去,不知不觉中靠在他的肩头上,平衡住自己。 在过去十年里,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详细的回忆起过去,也从不曾将这段痛苦再度宣之王口。此时此刻,她内心的冲击并不亚于那个无比恐惧,无比悲伤,无比绝望的夜晚。 “那……你相信谁的话?是朝之重臣的荣善,还是我这个六岁大又饱受惊吓,甚至神志不清的小女孩呢?”泪水还是淌下双颊,心里那个被她包裹起来的伤口。 “我相信你的话。”纳兰凌按着她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肩膀,以一种连他都惊讶的镇定与坚定说道。 她哭倒在他肩膀上,声音含糊不清。“真……的……吗?除了姨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而我其实也知道姨娘并不是真的相信我,她只是顺着我的意思罢了……他们都不相信我……可我的确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那些人不是冒充的,是因为有他的书信与权杖为证,我阿玛才会相信他们,让他们来保护我们的安全……可是谁知道到了半夜,半夜……”她开始剧烈的战栗起来,夹带着恐惧的痉挛,脸上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灰,眼神里充满了害怕与空洞。 纳兰凌轻抚着她的背,因为她恐惧的声音,刹那间他的心里也感到一阵抽搐。 “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去想……都过去了……”那份恐惧如鬼魅般存在于她心里十年,从不曾有片刻消失过,但他温柔的声音带着慰藉人心的坚强力量,洗刷她极度战栗的内心。 “你并不孤单,你的秘密和痛苦都可以与我分享。我虽然不曾经历你的恐惧,却愿意与你并肩作战。” “为什么?”泪水停在了眼眶,心里的黑暗仿佛有一缕缕亮光照入,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可能。 “因为我遇见了你……因为你对我说,我的目光毫无恶意。”纳兰凌微微的放开她,眼里跃动着温暖与自信。“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意,你的事我管定了。” 她缓缓摇头,眼里蕴涵沉重。“我不想牵涉到任何人,这是条艰险的路……” “停下来。我们又准备绕回去吗?说过许多遍了,我纳兰凌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既然知道很艰难,那我们就该更团结,更用心。现在可不是泄气的时候,反而是应该鼓励我。”他的笑容里带着傲气,眼神里带着坚持。 “其实我挺开心的……”一抹羞涩染上她惨白的脸颊,点亮了她悲伤的眼。桑宁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心脏的跑动也变得异常快速,甚至有份紧张在身体里酝酿。 她是怎么了?突然间浑身仿佛发烧似的火烫,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了。 “那就放心交给我,对于怎么调查我已经有了全盘计划。现在,你愿意听我说了吗?”纳兰凌的心情并不如他的外表那样轻松,然而他很清楚,除了替她找出真相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这个身心都饱受痛苦的女孩从悲伤与仇恨里走出来。 她扬起眉毛,眉稍眼底染着浓浓的哀愁,一瞬不瞬的望进他深邃的眼里。“我愿意听你说。” 一抹幽光从他的凤眼时掠过,纳兰凌的笑里有着傲气,那是让人安心并且愿意跟随的笑容。 桑宁觉得,也许是上天将他带到了她的身边,让孤单的她终于有了愿意与她分担痛苦的人。 而他,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人! 第五章 “这样真的可以吗?”桑宁穿着一身汉家女子的衣裳,上着浅色小袄,下着翠绿长裙,裙摆下微微露出脚踝和绣花鞋,梳平常汉家女子喜欢的平髻,只插了一只木簪子。 “格格穿上旗装秀丽端庄,穿起汉裙来也一样文雅大气,很适合啊。”纳兰凌此刻也一身汉家公子打扮,宽大的衣袖将他身上的飘逸潇洒气质完全衬托出来。 “我只是觉得一定要穿成这样吗?”她看向自己纤细的脚踝,隐隐感到有些羞赧。旗装是完全不露脚踝的,所有肌肤总是藏在长袍之下。 “我们不是说了,今天你不是桑宁,我也不是纳兰凌,我们只是普通的汉人男女一起去天桥闲逛吗?若不做如此打扮,岂不拘束?”纳兰凌打开他的折扇,一脸惬意。 “我还真不知道白天的外城是什么样子。听无双说天桥那一带特别热闹-茶馆,酒肆,饭馆,练把式,说书唱戏,唱大鼓书的那里都有……”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纳兰凌领着她穿过后花园,向着学士府的后门走去。 桑宁心里其实有些小小的兴奋与期待,她长这么大还不曾有过穿上汉服,摆脱清廷礼教和内心痛苦,出外游玩的经历。 “可是我们穿成这样,如果被人看到……”她有所顾忌。 “我已命小厮准备好马车在后院外等着,安心吧。”见她犹豫不决,他拉着她的手腕,加快了步伐。 桑宁恬淡的脸上显出几分晕红,心坎里也有处柔软的地方隐隐觉得温暖。 其实今日她本是来纳兰府询问他计划进行的最新情况,谁知却被他硬拉着说要去天桥一带走走。这身衣裳也是他替她准备好,硬要她换上的。 虽然玩物丧志,她也明白现在不是可以玩乐的时候,但只要看着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笑意的眼,她就变得不再那么坚持了。 纳兰打开后门,回头对她狂妄一笑。“今日我们就抛开一切身分束缚,当一天的平民。” 门外,果然有一辆马车候在那里。 马车徐徐前行,桑宁不时掀起帘子向外偷偷张望几番。 出了前三门,也就到了外城,一派热闹繁荣的市井之象与内城的整肃浮华自是大不相同。 春日融融,日光又透着丝丝暖意,真是个适合出游的惬意天气。 纳兰凌悄悄的看向桑宁脸上那片不自禁的晕红,嘴角撇出满意的笑痕。果然,褪下旗装,卸下旗头以后,她身上的沉重退去不少,也渐渐显露出少女天真烂漫的天性。 “对了,我原本是想问你,皇上给了你什么差事?四阿哥那边的茶会又怎么样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你觉得四阿哥真的会帮我吗?”谁知刚过崇文门,桑宁又旧话重提。 “先前我在府里和你说过什么?”纳兰凌无奈的撇了下薄唇,带着三分椰榆七分认真望着她。“今日人可不是桑宁格格,我也不是纳兰凌。这些事,晚些我再告诉你也不迟,何苦浪费了春日美景?” 他掀开马车上的窗帘,让她看见外面的繁华景象。 “看到天桥了吗?”他指着远处那座汉白玉单孔拱桥。“我们到了。” “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不回答便是。”桑宁嘟了下小嘴,转过头去不看他。 其实,她早就被街上的繁华景象吸引了。和晚上的八大胡同不同-比起那夜夜笙歌的淫邪之处,这儿真是充满生机。再说她当时每夜都心情紧张,神经紧绷,丝毫没有感受到八大胡同的热闹。 现下,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逐渐沸腾起来,这份热闹与喧哗,她一辈子也不曾经历过。 “也是,难得格格担心在下,纳兰凌真是受宠若惊。”他拱了拱手,然后命令车夫停车。 “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担心我们的……”她倏地住口,看着他打开车帘。 一言不发的下了车,纳兰凌吩咐了小厮几句话,便带着她大步走向天桥一带。 天桥这一带,河沟纵横,港汊交错,河两旁风光绮丽,杨柳垂条,风景煞是优美。又由于天桥的存在,便成了一处风景名胜,每年来天桥游览的人络绎不绝。渐渐的,也就形成全京城最热闹的市井文化,会馆,茶馆,饭庄林立,卖艺杂耍的也在这里讨饭吃。 桑宁转着玲珑大眼,每件事物都让她露出新奇的目光。 靠边卖艺的,摆摊的,路上光明正大闲逛的年轻的女子,还有茶馆里的说唱声,街头艺人们的吆喝声,锣鼓声,围观者的叫好声,鼓掌声…… “他们为何都要在地上画一个圈?是代表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吗?但是大家都只画圆,为何不画方呢?这有什么典故缘由?”那些卖艺的有男有女。这也让桑宁惊讶不已,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抛头露面?她四下张望,突然对那些卖艺杂耍之人都站立在一个用白线画出的圆圈里感到了好奇。 “格格真是心思缜密。”纳兰凌欣赏的凝视她俏丽的脸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还真把我给难倒了。” “怎么说?你竟会不知道?”桑宁杏眼圆睁。 “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可多如牛毛。你觉得我应该知道吗?”纳兰凌在一个书摊前驻足。 “纳兰公子博学多才,你不知道的事我才觉得稀奇嘛。”她的视线也被那些刊本吸引了。 纳兰凌很快就选了几本,拿出银子付帐。 “为什么买这些小摊上的书?我看了一下,都是些无名氏所写。”桑宁的目光又注意到了一旁的水粉铺子。 纳兰凌立刻就走进了那家水粉铺。“老板,有新货吗?” “哟,这位爷,您可真来对了时候,扬州新送来一批胭脂,您看看,这可是江南现在最时兴的颜色。光泽好,上色匀,小姐姑娘们全都爱不释手!”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立刻拿出几个精致的木雕盒子,一一打开给他们看。 桑宁惊异的发现,这些胭脂的颜色果然独特。色泽不似她平日用的那么含蓄,反而显得奔放了许多。除了明红,还有桃红,杏红,珊瑚色……闻起来还有股浓郁的花香。 她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满意。她很少用胭脂,所以并不特别喜欢。 “姑娘,那您看看这新到货的鹅蛋粉。这是茉莉香味,这是枙子香味的。这可是扬州最新的香粉,可抢手呢,小铺也只进了那么十来盒。看您是贵客,才拿出来的……您闻闻,香气宜人啊。”老板又立刻拿出了几个椭圆纸盒子,盒子上还绘有江南风貌。 桑宁隐约有了兴趣,纸盒一打开,发现里面的香粉被压制成鹅蛋的形状,白白嫩嫩,香味清淡。 “为什么叫它鹅蛋粉?因为看起来像鹅蛋吗?”她用的香粉是宫里赏赐的,但也不似眼前这个看起来这么细腻白净。 “是呀!除此之外,还因为只要抹上这鹅蛋粉,姑娘家的脸蛋都好像鹅蛋般光滑净白。这鹅蛋粉采自太湖边的‘吴兴石’,要经多次漂洗、沉淀、过滤、除去杂质……然后在提炼纯净的粉中加入蛋清,按照不同香型,放入高温蒸煮而成的鲜花露水,两相细心拌匀,接着用木模印成椭圆形,再放到阳光下晒干。最后用手工修整成鹅蛋型。这样制成后,香味才能长久不散,即使扑在脸上还是余香绕鼻。”老板卖力的介绍。 桑宁聚精会神地听着,感到津津有味。“听起来真是复杂的工艺,难怪它形状圆润,粉质又如此通透细腻。”她细细的看着,心下有些踌躇。她一向对这些胭脂香粉没有兴趣,不过这鹅蛋粉真是特别。 “这位爷,您看看,这可是难得的好物。一年里京城也进不到几盒,除了我们小店,其他地方可难找了。即使是宫里也未必有。”店老板凑近纳兰凌,说得神秘兮兮。 “老板,把刚才看的那些胭脂还有这二个鹅蛋粉都给我包起来。”纳兰凌从杯里掏出银子。 “这位爷,这鹅蛋粉可要十两银子一个、那些胭脂也得二两银子一个……” 纳兰凌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这样总够了吧?” “够了够了……”老板立刻点头哈腰,喜笑颜开。 “帮我再挑些上等的胭脂香粉,仔细包好了。等会我让小厮过来取货,如果他自称是替凌爷取货,那不对了。” “你替无双和其他几个格格买的吗?”桑宁的视线从鹅蛋粉上离开,落在他和煦的眼里。 “胭脂还有鹅蛋粉当然是买给你的,我看起来像如此小气之人?”他聚拢了眉峰,揶揄的神情不变。 “我不怎么需要,平时都很少用。”桑宁转身向着门外走去,来掩饰她心里突然的喜悦之色。只是听到他说是买给自己的,她为何就有种心花怒放的奇特感觉? “你天生丽质、气质天成,本就不需要。不过我看那鹅蛋粉的确特别,配得上格格的清雅。”纳兰凌指了指一旁热闹的茶庄。“要不要进去喝茶?” 桑宁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喝茶,也不累。”她第一次来到天桥市街,只觉得眼花撩乱,可看的东西真是目不睱给。 突然左前方响起一阵热闹的锣鼓声,只见一个清瘦男子带着二个年轻的姑娘,在一处茶庄前摆开了架势,正准备开始练把式。 “我们也过去看看。”桑宁瞧那二个姑娘都长得眉清目秀,一个穿着蓝衣裳、一个穿着红衣裳,两人手里都拿着把花枪,有板有眼的站立着。 “他们可是这天桥艺人里的名人,每逢他们出来摆摊卖艺,总会聚集大批的看官。”纳兰凌见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他悄然站在桑宁身后,将她护在胸前,免得被人潮推挤。 二位姑娘也不多话,见人群已经聚拢过来,她们就立刻耍起了花枪。你一招我一式,既有缠斗,也有配合,那花枪到了她们手里,就仿佛不再是样武器,而变成了赏心悦目之物,煞是好看。 “小的姓张名三,这是我家二位妹子。因老家遇了洪灾,父母双亲不幸去世,这才来京城投亲。谁知京城这么大,我们兄妹用光了盘缠还是没有找到亲人。为了生存,也为了继续寻亲,这才在天桥下讨口饭吃。各位看官走过路过,都停步看一看,瞧一瞧。如果觉得咱耍的花枪还能入目,那就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只见他拿了个钱钵,就向着围观的人走去。不过自是看的人多掏钱的人少,走了大半圈,钱钵里也不过扔了几个铜板。 张三并不气馁或者显得不悦,还是笑呵呵的嚷着妹妹们更卖力演出,也煽动着众人鼓掌叫好。 待他走到桑宁面前时,桑宁从怀里取了张银票出来,放进了钱钵。 她这一出手,原本闹哄哄的鼓掌叫好瞬间没了声音,连场内耍着花枪的姐妹俩也停下了表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气氛突然间显得有些凝重。 桑宁意识到了这份凝重,她甚至感觉到身后的纳兰凌收起了折扇。 怎么了?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姑娘,这……这我可不敢收。”张三尴尬的从钱钵里拿出银票。“您这真是折煞小的了,赶紧收回去吧。” “为什么不能收?”桑宁脸色淡定自若,眼里掠过一抹固执。“这是我给的赏钱,你就拿着吧。” “姑娘,您是开我们兄妹玩笑吗?这么大的票子,我们可无福消受。”穿着红衣裳的妹妹收起花枪跑了过来,表情气鼓鼓的。 “我给了你们就收下,没什么有福无福的。我本是一番好意,请你们不要误会了。”桑要心里也略感不悦,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因此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兄妹三人。 “拿着吧。这位姑娘没有恶意,她也不是要为难你们。”纳兰凌伸出折扇敲了一下钱钵,目光如炬,自有一股威严。“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继续表演就是。” 听见他话语里的警告意味,桑宁这才略微回头,冷淡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张三同妹子们对视了一眼,踌躇了一下后,将拿起的银票又放回了钱钵里。 “哥……”穿红衣裳的妹妹跺了跺脚,气恼的看向桑宁。 桑宁坦荡的回视她,依旧是冷冷的表情,无波的眼神。 “如果你们还是心生疑窦,感到受之有愧的话,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若回答得出,这张银票就是你们的;回答不出,便还给这位姑娘,如何?”纳兰凌扶了一下桑宁的肩膀,保护的意味十足。 “公子请说。”穿红衣裳的妹妹抱了下拳。 “我见你们这些练把式的都要在地上画一个圈,而后都站在圈里表演。这应该是你们的行规,不过我也挺好奇,为什么要画这个圈,它有什么由来不成?”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嘛……”人群里有人嚷嚷了起来。 “画圈当然是因为方便……”又有人不屑的说道。 纳兰凌嘴角含笑,气度翩然,不急不怒的等待着。 桑宁内心有些触动,回头望他,而他则对她咧嘴笑了笑。 她低下头,嘴角也浮现出几许笑意。这个纳兰公子,自己不懂,竟然还会向这些粗人讨教,他可真是很有意思。 “公子,您可问对人了。”在众人的起哄声里,张三抱了抱拳,还显得几分得意。“我们这些练把式的都是露天表演,所以都得趁早占据人多的地方,我们行话把这叫做‘撂地’。用大白画一个圆圈,圈定了场地,这也有个名堂,可不是随意为之的。” “有什么名堂?”一旁有人追问。 “我们在这画定的圆圈里表演,这叫做‘画锅’。而且必须画成圆的,其他形状还不行。公子您看,这个圆,是不是还挺像我们做饭的圆锅?有了锅才能做饭,而我们有了这个圆圈才能表演,也才有饭吃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纳兰凌与桑宁再度默契的对视一眼,她原本冷淡的眼里露出了三分笑意。 “画锅?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是这样……”人群里又有人嘀咕着。 “这张银票是你们该得的,这可帮了我一个大忙。赶紧收起来吧。”纳兰凌的语气虽然亲切,却也透着几许凛冽。 “谢谢姑娘、谢谢公子。”张三也是个明白人,立刻对他们打躬作揖了一番。“好了好了,你们继续表演。”张三回身喝斥二个妹妹。“看官们都等急了,把你们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 穿红衣裳的妹妹走了回去,立刻,姐妹俩就又耍起了花枪。 寂静的人群里也渐渐又有了叫好声,不过揣测与试探的目光一直朝他们这头望过来。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桑宁表情淡然的说道。 “好。”纳兰凌迳自转身,折扇倏地从他手里弹开,扇风扫过四周,他们身后原本拥挤的人群立时就闪出一条道来。 桑宁知道他是高手,却不知道他的功夫已经到了如斯地步。想到自己的花拳绣腿,她隐隐感到汗颜。 纳兰凌并没有自己先走,而是护着她,让她先行。 他这些细节处的体贴举止,也让桑宁胸口一暖,心里一软。纳兰凌虽然平日里看起来风流不羁,其实却有难得的温柔敏锐。 “觉不觉得有些饿了?前面有一家专卖烤肉的饭庄,吃法可真是豪气。烤肉是我们满人的食物,不过自从我们入关以后,京城里流行起了吃烤肉……” “哟,这可不是纳兰公子吗?你如此装束,我差点没认出来。”纳兰凌的话还没说完,迎面就走来一个华袍公子。 纳兰凌笑意盎然的脸色有一刹那变得凌厉,但立刻又回复了洒脱的笑容。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恩进公荣善的独子,班尔图。 ★   ★   ★ 惠郡王府的雅静小筑内许久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热闹过了。 惠郡王福晋膝下只有二位格格,惠郡王家的长子是侧福晋所生,去年被皇上封了贝子,却很少来向福晋请安。 自从惠郡王的二位格格都出嫁以后,这儿便一直只有惠郡王福晋与桑宁格格二人居住,鲜少有人来往。 可是因为桑宁结交了恭亲王家的玉珠格格与镇威将军家的兰萱格格,还有学士府的千金,这日,她们便一起前来拜访桑宁格格了。 这雅静小筑也立刻就充满了女孩子间的嬉笑打闹声,好不热闹。 “桑宁,你看兰萱,自从前几日春狩以后,她就更加魂不守舍了,今儿个也是三催四请才把她从尚书府里给请出来。”纳兰无双揶揄的看向兰萱。 “你这丫头,我看得赶紧去禀告太后老祖宗,也快些给你指个夫婿,好让你尝尝所谓魂不守舍的滋味。”兰萱也不害臊,大剌剌的开起玩笑。 “如果也是挑个第一勇士指给我,我不会拒绝。可是春狩校场上的比试,赢的是你的夫君和顺骐哥哥。我怕死了顺骐哥哥,他太闷了……”纳兰无双也毫无顾忌的说道。 “说起这些事……娴儿和睿景今日怎么又缺席?好不容易从关外回到京城,她们姐妹俩总是缺席我们的小众。”玉珠嘟了嘟嘴。“特别是睿景,自从听说她要被指给你哥哥以后,就拿了翘,人也不见了。” 在一旁静静坐着的桑宁心儿微跳了一下,手心里的帕子也被她捏皱了几分。纳兰凌,要被指婚了? “你也得让她避避嫌嘛。她和我哥平素就相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二人眉来眼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还联手弹了回古筝,还一起写诗作画弄曲谱的……”纳兰无双喝了口香片,眼里倒是盈满笑意。 “难怪凌哥这下也终于对仕途有了兴趣,原来是因为要娶福晋了呀。毕竟睿景家世显赫,总不能真的嫁给一个‘闲人’。我夫君说皇上给了他一个兵部的差事,还赐了他‘御前行走’,随时可以进出宫里。”兰萱的目光扫过雅静小筑里这个优雅的小花园,调皮的拉了下凉亭上垂下的藤蔓。 “睿景和凌哥说起来也算相配,但我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桑宁,你知道我那个傻哥哥吧?他现在可是天天唉声叹气,后悔得不得了。”玉珠又把话头指向了桑宁。 “承兖贝勒。”桑宁心思恍惚间,却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原来纳兰凌与宝成郡王府的睿景格格早就相好,难怪上一次娴儿格格说到她姐姐身体微恙时,纳兰凌显得非常紧张。 “承兖贝勒为何唉声叹气,玉珠,快说快说。难道他也恋上了哪府的格格?最近是怎么了,春天一到,大家都想着谈婚论嫁了。”纳兰无双支着小脸,连连摇头。 兰萱在一旁偷笑了一声。“春天嘛,自然是这样的,要不怎么会有人说思春云云?” “什么思春?”纳兰无双到底是闺阁中的小姐,对于男女之事懵懂未知得很。 “你这个小姑娘家,不必知道。”兰萱神秘的笑了一笑。“还是先听玉珠把话说完吧。” “桑宁,你觉得我大哥如何?”玉珠此时正难得一本正经的看着桑宁,细长眼睛着透着殷切。 桑宁暗地里吃了一惊,但她依旧不动声色。“承兖贝勒为人随和,又深受皇上器重,必然前途无量。”她敛下眉眼,神情淡然。 “他为了之前强烈拒绝和你的婚事,此刻正在家里捶胸顿足呢。”玉珠无奈的叹了口气,看起来桑宁对她哥哥真的是毫无意思。“不过那也是他活该,谁教他自以为是,高傲托大,说什么你是见不得人所以才……”玉珠猛地掩住自己的嘴,看来这一次,她单相思的哥哥,是真的完全没戏唱了。 “我过去是真的太过孤僻,又不合群,也难怪贝勒爷会有那样的想法。”桑宁眼看着气氛有些凝肃,淡淡的扬眉替玉珠解围。“贝勒爷是人中之龙,也定会有属于他的姻缘等待着他。是桑宁无福高攀,也莫可奈何。” “桑宁格格,你真是我们这些格格们的典范,难怪太后那么喜欢你。你无欲无求,学富五车,人又恬静温柔,不像我们这样聒噪吵闹。只是放眼这京城,不知道有谁能配得上你的这份安逸祥和。”玉珠轻柔感叹。 “不是还有皇阿哥吗?但桑宁也不适合做皇上的儿媳,现在朝中风起云涌……等到睿景格格与我哥的婚事定了,我真怕我哥也会被卷入那股洪流里去。他不入仕还能独善其身,可是一旦入了仕……”纳兰无双也跟着叹了口气。 “朝中之事我们也不必太过操心,不管皇阿哥怎么为了帝位争权夺利,不是还有皇上在?只要太子一天还是太子,这件事就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桑宁见她们都显得丧气,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桑宁说得对。我们无须太过担心。”兰萱立刻表示赞同。 “纳兰公子聪颖过人,对事物又有他独到精确的见解,想必他定然有自己的决定。无双,睿景格格秀外慧中,端庄文雅,有她成为你哥哥的贤内助,你就更不用忧虑了。”桑宁的眼里掠过轻柔,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 她和睿景格格也只在春狩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然而那位格格的美貌与得体的举止却留给了她很深的印象。 纳兰凌,他所看上的女子也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他们郎才女貌,也真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 可为何她的心,竟会隐隐作痛,甚至泛起一丝丝酸意,又有些愤愤难平呢? 原来纳兰凌的温柔早已给了其他女子,原来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其他女子…… 是她桑宁,大概只是他同情的一个可怜人,他才会对她那么好,并且冒着生命危险的说要帮助她。 仅此而已…… 第六章 恭亲王府,深夜。 纳兰凌抖了下斗蓬上的雨水,这才交给一旁的婢女。 当他走入议事堂时,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纳兰,你来晚了。”议事堂里只有承充贝勒与顺骐贝勒,其他人早已离开。 “我就是特意避开众人,因为我调查的事不能太多人知道。”他懒散的在一把高背椅上坐下,神情放松的吁出一口长气。 “在兵部干得怎么样?来人啊,上茶。”承兖贝勒倒是一脸揶揄。“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去兵部找差事。” “纳兰,你是不是在进行什么?昨日你让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如你所料,当时查案的官吏的确是荣善的弟子。” “等等,等一下!”承兖贝勒颇为不悦的皱起浓眉。“你们在说什么,为何我听不懂?” “我在查当年汹敏贝子一门被杀的血案,此事我只告诉了顺骐与四阿哥,现在告诉你。”纳兰凌好整以瑕的笑着。 “难道荣善他动了手脚?”承兖贝勒整个人呈现出亢奋的情绪。“太好了,如果可以扳倒他这棵老树,那么……” “承充,你可不要得意忘形,有些话,不可说。”顺骐严厉的打断了他。 “现在说他动了手脚还言之过早,但是我今天看了全部的案卷,当年的案子有些地方记载得过于模糊,应该可以从这里入手,也许还会牵扯出更多事件。”纳兰凌的凤眼里掠过少见的凌厉,一扫平日的慵懒。 “认真起来的纳兰凌果然可怕啊,还好你最后还是选择了我们这一边。我真担心你去了大阿哥或二阿哥甚至八阿哥那一边,就难对付了。”承兖贝勒豪迈的拍了下扶手。“真的太好了!” “纳兰,你和宝成郡王府睿景格格的婚事也准备订下来了吗?我今天在朝堂上听到有人议论,宝成郡王一向和大阿哥那边走得比较近——但他似乎也比较中立,你娶了睿景,反倒有好处。” “要不要把正在调查的事告诉桑宁?我看她总是闷闷不乐,平日也少有笑意。对了,纳兰,干脆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荣善的事可以告诉你。”承兖站了起来,心情激动的来回走动。“如果她知道我们在调查,一定会非常高兴。” 纳兰凌沉吟了一下。“承兖,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我,我会见机行事,不想打草惊蛇,凡事小心为妙。桑宁那里……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没错。她时常出入宫廷,如果稍有不慎,难免走漏风声。太后老祖宗那里也不好交代。”顺骐附议。 “还有,我与睿景格格的婚事只是传言,皇上那里我自己会去说明情况。承充大贝勒,说起婚事,我知道福晋可是在催着你呢。”纳兰凌勾起一抹戏谑的笑痕,斜睨着承兖。 “只怪我以前太卤莽,桑宁现在一定恨死了我,况且当时是我强烈抗拒,现在也不好再向皇上提起……”承兖泄气似的垂下头。“像她那么完美的女子,我要再到哪里去找?” “你和桑宁格格并不适合,你不会想要一个打从心里不尊重你的妻子吧?”顺骐一针见血的说道。“她需要一个不论学识见解都能和她有同等智慧的男人——承兖,你是个勇士,而她需要的是个文士。” “那岂不是你和纳兰都很适合?她在朝里没什么亲人,你们也知道惠郡王为人懦弱,胆小怕事,福晋又只生了二个格格。桑宁虽有老祖宗宠爱,但这并不能担保她一生幸福无忧。” “承充,桑宁的幸福上天自然会有安排,正如你的缘分也终会来到一样。”纳兰凌的笑容里有那么一分神秘。 顺骐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我们的纳兰公子好像突然从京城第一闲人,变成了京城第一忙人了。” “何为闲,何为忙?顺骐贝勒,心闲才是真闲,心忙才是真忙。”他斜望向顺骐,目光闪着清亮的光芒。 顺骐淡然的笑了一下。“好啦,闲话好完,该说正事了。今天我们谈了许多,纳兰,你要做好准备,也许暴风雨很快就会来了。” “早在我踏入这个议事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准备。”他神采奕奕的望向二人。 承兖撇嘴而笑。“说不定在我们这三人里,最希望暴风雨早日来临的是纳兰。你这个人……其实最不甘寂寞。以前你无意仕途,那也只是假象。为了选择而做的假象。” “顺骐,承兖贝勒和你我相处久了,看来长进不少。”纳兰凌狂妄的扬起眉。 “我交友不慎,才会与你们为友,若我再不聪明些,岂不是会吃更大的亏?”承兖爽朗的笑声在议事堂里回响着。 纳兰与顺骐相视而笑。 是的,承兖说得没有错。 他纳兰凌并不是真的无意仕途,只是皇储之争在所难免。为了选定明主,也不想太早被卷入这团迷雾里,他让自己暂时抽身,处于那团纷争之外。 然而,现在他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因为桑宁。 那个冷若冰霜,却如空谷幽兰般散发出独特馥郁的奇女子。 为了她,他义地反顾的投身这团纷争里。 也许不久的将来,暴风雨真的会来临。 但他丝毫无惧。 因为他想要保护的,就只有一个人。 桑宁…… ★   ★   ★ 惠郡王福晋只觉得毫无头绪,完全茫然无措。 班尔图,恩进公荣善家的公子,太子伴读,竟会亲自前来拜访桑宁。而且二人还相谈甚欢,桑宁甚至接受了班尔图的邀请,答应去参加恩进公下个月的寿宴。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到这其中的关系,就觉得全身冒虚汗,身体不停颤抖。 “宁儿,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为何去和班尔图做朋友?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也不能如此乱来。我和福嬷嬷都很担心,莳花馆那条线既然走不通,我们就另想他法。你不是也答应我要从长计议吗?” 桑宁一走进她的房间,惠郡王福晋就立刻追问。 “姨娘,我并不是有意去接近班尔图。只是和他曾经在街上偶遇,就这样相识了……” “在街上偶遇?如何偶遇?你为何没告诉我和福嬷嬷?”惠郡王福晋瞅了一眼正在一旁替她们倒茶的福嬷嬷,神情颇为严厉。“宁儿,姨娘觉得这些日子你似乎和姨娘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姨娘了。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连姨娘都要隐瞒吗?” 桑宁淡然的脸上掠过几分无奈。“姨娘,桑宁不敢。”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原原本本都说出来。”惠郡王福晋难得如此郑重其事。 “好。”桑宁心里掠过几许忐忑,但她依然坦然自若的望着惠郡王福晋。“去年腊月十五的那个晚上,我从莳花馆出来的时候,发现被人跟踪……” “什么?”惠郡王福晋握住福嬷嬷的手,整个人都惊惧了起来。 “姨娘,那个人是纳兰凌,人称京城第一闲人的纳兰公子。但是请你们不要紧张,先听我把话说完。”桑宁的表情依旧冷淡而温和。 惠郡王福晋再次看向福嬷嬷的脸,忧心忡忡的开始聆听桑宁的叙述。 她真的没有想到,原来事情还有如此多的变故以及意外发生。 ★   ★   ★ 寅时,这京城内外早已万籁俱寂。 一个灰色的人影出现在惠郡王府的后巷,来者机敏的敲了三下王府后门,又继续敲了二下。 他有着一双凌厉如刀的眼眸,还有敏锐的听觉,在沉默的等待接应者前来开门时,即使静止不动,却依旧倾听着各处的动静。 没有人跟踪,他凌厉的眼神却丝毫不曾放松。 后门倏地打开,他立即闪身入内。 来开门的是个七旬老妇,步伐稳健,身体健硕。 他的目光扫过老妇沉着的脸,微微露齿一笑。笑容软化了他眼里的凌厉,恢复成一贯的闲散。 “您就是福嬷嬷?听桑宁提起您时,总是充满了敬意。”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纳兰凌。 “公子请。”福嬷嬷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后,恭顺的低下头。 纳兰凌不再多言,在福嬷嬷的指点下,向着雅静小筑走去。 同时,在雅静小筑里,桑宁格格从惠郡王福晋那里刚刚得知纳兰凌要来拜访。 她那张向来都显得过于冷淡的脸上显出了一抹惊慌。 “姨娘,何以要见纳兰公子?而且半夜请他前来,是不是有些……有些不合礼数?” “我们做的事原本就都不合礼数。你是尊贵的和硕格格,我却允许你深夜去见一个青楼女子,出入那等烟花之地。过去数年,你都随着福嬷嬷学习功夫,还允你调查当年惨案,请你姨父为你整理全京城贵族的生辰家世等大小事宜,理成卷宗供你阅读……这桩桩件件都与礼相合吗?” 桑宁悄然垂眸。“姨娘,这些年来辛苦您与姨父了。” “姨娘不是在抱怨什么,只是想说……你为何如此紧张?宁儿,平日里你总是处变不惊,把所有感情都隐藏在内心深处,今天倒是难得看到你惊慌了。”惠郡王福晋思忖的望向她。 “没……没有……”桑宁拧起了秀眉。是啊,她的心坎里真的觉得慌乱无措,纳兰凌要过来,她干嘛如此紧张? “纳兰公子愿意豁出性命来帮我们,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一面。”惠郡王福晋看了下天色。“看时辰,纳兰公子应该到了。宁儿,你先回避一下,我想单独和公子谈一会。” “为什么?”桑宁无法恢复往日的平静内敛,整个人都陷入紧张的情绪里。 “我有些话想问一下纳兰公子,我怕你在场,他会有所顾忌——放心吧,姨娘有分寸。” 看着惠郡王福晋脸上温柔的笑意,桑宁只得把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她心里有着忐忑,却不想让惠郡王福晋看出端倪,因此就算有千万个不愿意,还是先回到自己房里。 莫名的心慌搞得她坐立难安,却无计可施,除了等待,还是只能等待。 姨娘要和纳兰凌说些什么呢? ★   ★   ★ 纳兰凌平静的听完了惠郡王福晋的叙述,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掠过几许少见的老成。 “福晋,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微微颔首,眼神显得自信。“您担心的事我绝对不会让它发生,请放心。” “纳兰公子,我明白这是强人所难,本就与你无关的事,可是我们桑宁……” “‘公子’可不敢当,福晋您是长辈,叫我纳兰凌便是。”他的语气恭敬,态度诚恳。 “那我就稍微安心一些了。”福晋看着他自信飞扬的面容,轻吁出一口长气。“桑宁最近的行为着实让我忧虑,她这孩子凡事都爱往肚里吞,又有着不服输的倔强性格。她小时候是活泼开朗的,但因为经历了那样的事……” “福晋,这些我都明白。”纳兰凌紧拧了一下眉头。“在桑宁格格心里有着悲伤的回忆,对她来说,要再展开笑颜是一件困难的事。” “你说的真是太对了。”惠郡王福晋秀丽的脸上笼罩着哀戚。“所以这些年惠郡王和我都尽量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但我们似乎做错了。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沉浸在过去的忧伤与悲痛中,而无法从阴影里走出来。” “福晋,我相信格格很坚强,而她的怀疑我也已经证实了部分。你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格格聪敏、坚韧、倔强,而且有一双看透世情的慧眼。她所经历的是常人无法想像的痛苦,必须长时间才能愈合。”纳兰凌的双手悄悄握了下拳,他的心莫名的抽痛了一下。 “宁儿遇到你,真是她的幸运。她现在还没有睡下,我让福嬷嬷请她过来。”惠郡王福晋站了起来。“夜里虽然风大,但好在你们都年轻,去后花园里散步一会也不碍事。” 纳兰凌立即跟着站起。 “现在这个时辰格格还未睡下……是今夜比较特殊,还是夜夜如此?”有个记忆闪入脑海,让纳兰凌不得不多问一声。 “这……”惠郡王福晋犹豫了一下,继而沉重点头。“她小时候总是被严禁惊醒,我和福嬷嬷就轮流陪着她,唱童谣哄她入眠。后来福嬷嬷见她身子太弱,就教了她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桑宁这才逐渐不做恶梦。然而每到夜晚,她房里的灯却总还是亮着直到天明。” 纳兰凌紧抿了嘴唇,心里有根细弦因为福晋的话而变得紧绷。 他站在原地,一抹精光从他深思的眼里掠过。 桑宁一踏进门,他就立刻转身。 ★   ★   ★ 桑宁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月色下,纳兰凌的面容有些神秘莫测,而他一直沉默不吭声也显得异常。 平素他总是侃侃而谈,十分多话,何时变得如此寡言少语了呢? 而她向来不习惯先行展开交谈,也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于是,他们就只是在月色下的花园里静静的走着,彼此都默不作声。 “我姨娘……和你说了什么?”最后,在走到凉亭时,桑宁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还以为你打算沉默到底。”纳兰凌倏地转身,眸子里闪烁出调侃的亮光。“还好你和我说话了,不然我会真的以为你打算把我当成隐形人。” “你又不是妖怪,怎么会隐形?”桑宁虽然面色不改,然而内心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纳兰凌还是一贯的放肆模样,并无不同。 “担心吗?担心你姨娘可能会告诉我一些会让你出丑的事?”他走进凉亭,趁着月色细细打量着她白皙的脸。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随口问问,说不说随你。”桑宁迳自坐在凉亭里的石凳上。 “你姨娘她表示了一些担忧,你应该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纳兰凌坐在她的对面。“你的功夫是和福嬷嬷学的?难怪她看起来那么健朗。” “福嬷嬷是我额娘和姨娘的奶妈,她也是满人,在盛京的时候,她家是开武馆的,所以会些功夫。后来她自己的二个孩子都死了,丈夫也死了……她把我额娘她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姨娘出嫁时就陪嫁来京城了。而后经年,便一心照顾我的二个表姐,现在又一心为我着想。”说到福嬷嬷,桑宁淡然的脸色微微有了些波澜。 “福嬷嬷真是个忠心为主的女子,以后要好好奉养她终老。”纳兰凌的眼里掠过肃然的光芒。 桑宁神思专注的看着他。“纳兰公子……” “叫我名字,何必这么客气?” “纳兰凌……”她轻轻的将他的名字唤出口,莫名觉得心跳有了刹那的紊乱。“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太过神秘,让人捉摸不透。” “我吗?”纳兰凌愕然。“为何会有此想法?觉得我在你面前不够坦率?” “倒也不是。”桑宁有些后悔,难道是因为夜晚的关系,她怎么能如此直接的说出来? “那就是你想更进一步的了解我?”纳兰凌突然间满脸堆笑,双眸清铄。 他真的是个太过敏锐的男人,桑宁有一瞬感到惊慌不已。她的心事……她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心事——特别是他,绝对不能知道! “我只是觉得你整天满面笑容,但却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我既选择了与你合作,当然希望你能让我一眼看透,这样对我来说也比较安全。”她刻意让自己神色冷漠,语气冰冷。 “这样看来我们倒是有几分相像,我用笑容来掩饰,而你用冰冷来掩饰。”纳兰凌炯炯有神的目光带着让她战栗的探测,扫过她苍白的脸。 “纳兰公子,你有什么新发现吗?如果没有就请回吧。”桑宁倏地站起,她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少与他接触,他太狡诈,而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处在劣势,并且无力扳回局面。 “班尔图……你该不会动脑筋到他身上吧?”她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图。 “怎么会?他的父亲与他无关。”桑宁非常果断的否认。 纳兰凌的眼里掠过沉默的探究。“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是十年你都等了,更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这些我都知道,你何必反覆提醒?”桑宁内心里划过一些烦躁。为什么他好像对她了如指掌,但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那是我多虑了。”隐约间,他的笑容里多了一分沉思。 “你只管按照计画行事便是,早一点找到证据,查出荣善当年的恶行,这样也就不必再担心我会有什么激烈的行动。反正我那个打草惊蛇的行动也已经失败,不但没有引出毒蛇,还暴露自己的行动——这些我都知道,并且了解了。你还要一再提醒我过去的行动是多么失败吗?”桑宁冷冷看着他,因为他神情里的那分沉思而感到极度不悦。 她知道自己语气过于激动,然而她无法控制情绪。她本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却没想到竟这样容易被他激怒。 “桑宁。”他唤了她一下,继而沉默了一下。 “干什么?”她难掩怒意的看向他。 “上一次我买给你的胭脂水粉,有用过吗?觉得如何?”而他则只是带着惬意轻松的笑容,静静看着她。 桑宁感到错愕,既而泄气似的颔首。“我很喜欢鹅蛋粉,那些胭脂……也比我想像中的出众,并不俗气,光泽与色泽都很出色。”他这个人……真是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无法真正对他生气。 “等过些日子,我们去逛外城的琉璃厂,我想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古玩铺和书市。”他走到她身边,月色在他肩膀上撒下银光,也让她产生错觉,似乎在他那双散发光芒的眼里看到了温柔的痕迹。 “我对于玩乐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想早日报仇。”她转开了视线,不敢接触他会让她失控的目光。 纳兰凌的嘴角依旧含着笑意,只是有抹凌厉从他眼里掠过。他静静的点了头。“那么请早点休息,我也该离开了。” 说完,他便迈开步伐,走出了凉亭。 桑宁看着他的背影,孤傲而挺拔。突然心间闪过恐惧,让她冲动的开口。“纳兰凌,你要小心。” 他倏地回头,月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但他的表情却清晰的落在她带着忧郁的眼底。 他的眼里有着温暖的笑意,那是可以照亮这个冰冷月夜的温暖。 “为了你,我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自信洋溢的面容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桑宁只是愕然的凝视着他,复杂的心情里带着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苦涩。 他这句话……为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是已经有了睿景格格,又何以要“为了她”? 纳兰凌转过身,那个瞬间,他神色凝重。 看来,采取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 第七章 康熙皇帝坐在乾清宫正殿的宝座之上,看起来威仪无比。 纳兰凌站在大殿之中,躬身直立。 “纳兰,朕无法答应你的请求。”康熙皇带着慈祥的笑意摇头。“因为桑宁格格是太后认的宝贝孙女,她的婚事朕答应过太后让她老人家做主。” “微臣也会去恳请太后恩准。”纳兰凌肃然以对。 “看来你这回是下定决心了。”康熙皇威严的眼里掠过一抹笑意。“朕给你透露一下内情好啦,来请求朕指婚的不止你一个,还有一位皇亲国戚也想要娶桑宁格格,你的竞争对手可也不弱啊。” “圣上!”纳兰凌双眸微闪。“微臣知道圣上体恤微臣,微臣绝对不会辜负圣上所望。” “你这小子……”康熙皇展颜而笑。“先下手为强,让朕站在你这边?” “微臣不敢。”纳兰凌也展露了笑意。 “决定权在桑宁和太后的手里,朕不会插手。桑宁虽不是朕的女儿,但既然是太后所认的孙女,也等于是朕的女儿,她出嫁的一切礼仪规格都比照皇格格们,这你应该知道吧?”康熙皇笑容里带着些许戏谑。 “圣上明鉴。微臣喜欢格格,并不是因为格格的身分,而是格格本身。” “可是之前朕还以为你想娶的是宝成郡王府的睿景格格,宝成郡王前段日子还和朕提起了府中女儿的婚事,要朕好生考虑一下。”康熙皇的眼里隐约有着试探。 纳兰凌面色不敢,坦荡依旧。“启禀圣上,微臣想娶的只有桑宁格格,心里也只有一个格格,别无他人。” “纳兰,朕一向欣赏你哪里你可知道?四年前朕就曾经给过你差事,但你立刻就拒绝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里,拒绝朕的只有你一人。”康熙皇锐利的眼里浮现出赏识。“朕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因为桑宁?” “微臣当年拒绝是因为还未准备好入朝为官,圣上恩准了微臣的任性,也是理解微臣并非不想替圣上效劳,而是当年尚未有足够的实力。现在,微臣准备好要为圣上效力,同时也是为了桑宁格格,微臣不能再游戏人间,必须为她做出选择。”纳兰凌轻轻弯腰,所说话语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哈哈哈……你就是这个脾气,和你阿玛一样的固执,却正直坦率。”康熙皇满意的颔首。“班尔图要想和你竞争,可得加把劲了。” “班尔图?”纳兰凌的眼里掠过稍纵即逝的阴沉。“微臣很有信心,因为桑宁格格不会喜欢他。”他立刻又恢复了飞扬的神采。 康熙皇微挑了下眉。“那就让朕等着你的好消息。快去见太后去吧,班尔图可是已经比你早了一步。” 纳兰凌立刻行了跪拜之礼。“微臣告退。” 待他退下之后,康熙皇的眼里显出几分兴味,这场龙争虎斗不知道谁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他拭目以待。 ★   ★   ★ 桑宁手里的绣花针落在地上。 “格格,您手指流血了,奴婢这就给您包扎。”一旁的婢女紧张得跪了下来。 “不,不用。”桑宁用帕子按住流血的食指,恍惚的站了起来。“皇奶奶……您刚才说什么?” “宁儿,莫惊慌,皇奶奶一个也没答应,这事怎么说也要你自个儿拿主意。先把手指包扎了……翠环别愣着,快给格格上药。”躺在凤榻上的皇太后坐了起来,眼神慈爱。 桑宁只得坐下来让丫鬟们替她上药,她自己则心急如焚,神思慌乱。 “这班尔图和凌儿都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你选哪一个都不错。不过这班尔图是荣善的儿子……桑宁,你可得想清楚了。”皇太后带着些审视的看向她。“你也知道哀家向来疼爱凌儿,他为人开朗乐观,无论家世学识都是一流的。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就会审时度势,又非常体贴温柔,是个难得的丈夫人选。” 桑宁的脸色惨白里带着些许忐忑。“纳兰公子是不可能的。”说完,她咬了下嘴唇。 “为何如此肯定?你与他们二人都相熟?告诉皇奶奶没有关系,皇奶奶替你做主。”皇太后挥退了手下的人。“好了,不要害羞,把真心话告诉哀家。” “皇奶奶,桑宁……”桑宁抿紧嘴唇,犹豫了刹那。“桑宁和他们二人都只见过几面,并无深交。”她可能感觉到自己急速的心跳,但对皇太后撒谎也是不得已的事啊…… “这哀家当然相信你,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礼仪规范各方面都是众格格中的典范。但是哀家想要问你,这二人里就没有你喜欢的?之前想把你指给承兖,那孩子性格爽朗,哀家先前觉得和你相配。不过现下班尔图这孩子沉着稳重,凌儿更是细心体贴,同时有股坚韧气概,可以替你挡风遮雨……哀家二个孩子都喜欢,就看你的意思了。” 皇太后虽然说二个孩子都喜欢,从明显她较偏向纳兰凌。 “桑宁只是深感意外,这二位公子怎么都会有那样的想法?班尔图公子虽然是荣善大人的儿子,但他毫无架子,人也和蔼。纳兰公子更是不拘小节之人……但是桑宁觉得纳兰公子是绝对不行的。” 她低下头,想到纳兰凌竟然会恳请皇上把自己指给他,就觉得不可思议,更加心乱如麻。 他不是已经有了睿景格格了吗?从纳兰无双她们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纳兰凌和睿景格格早就有了海誓山盟,两家父母也各自心照不宣,只等挑个适当的时机让皇上指婚了。 他怎么能对皇上提出这样的要求?难道……这是姨娘深夜与他见面后的结果?难道姨娘看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而求纳兰凌阻止吗? 她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冷,整个心都往无底深渊里沉落。 “那就是你喜欢班尔图?”皇太后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斟酌。“这也是桩美事。毕竟荣善素与你阿玛交好,之前的误会也早已解除。你如果可以下嫁班尔图……”皇太后犹豫了刹那。“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定能幸福和乐。” “皇奶奶。”桑宁心里百转千回,实在是猜测不出纳兰凌的真实意图。因此原本淡定冷静的面容再也难掩内心的焦虑与忐忑。 她走到皇太后面前,笔直的跪了下去。“桑宁现在还不想嫁,还想再陪伴姨娘一段日子。姨娘一心为我,我舍不得姨娘。”她深深的垂下头去,暗自惭愧自己竟撒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谎言。 “傻丫头,你总是要出嫁的。你姨娘几次进宫也向哀家旁敲侧击过你的婚事,她代替你母亲把你养大,心里自是希望你能有个圆满的婚姻。哀家曾向佛祖发誓,必然要让你一生幸福美满,再也不会遭遇任何的危险与不测。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也是哀家最大的心愿。”皇太后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皇奶奶……”私底下桑宁一直如此称呼慈祥的皇太后,在她心里,这位太后正如自己的亲奶奶般贴心。此刻听到太后一番话,更是动容得想落下泪来。 她素来是个情绪无波之人,本以为七情六欲比常人更淡一些。然而这些日子,却不知为何,每每想要压抑下内心的波澜,却总是无法如愿,反而似乎更加易感。 “你瞧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皇太后也看出她的一些不同,细心的把她搂在怀里。“皇奶奶可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这二个你如果都不喜欢,皇奶奶就都回绝他们。” 桑宁心里掠过更深的恐惧,而原本下定的决心也有了刹那的动摇。她只要说出“班尔图”三个字,那么她就能接近荣善,就能住进恩进公府,也许就能查出家人惨死的真相……可是纳兰凌,那个突然间也向皇上提出指婚请求的男人,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让她到了嘴边的话语却无法顺利吐出。 “桑宁……需要时间想一想……”她在说些什么?终于等到班尔图向圣上请求指婚,原就是她计画里的一步——与其等待纳兰凌的消息,她不如自己行动。毕竟这是她一个人的家仇,本就不应该把纳兰凌牵扯下水…… 可是如今机会来了,她还犹豫什么呢?桑宁对自己感到失望,却又无法真的说出接受班尔图的话,因为在她眼前,总是浮现一个人的影子,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容,有着一双明亮闪烁的凤眼。 纳兰凌,他就好像鬼魅般跟随着她,影响着她。 她根本无法将他从自己的心版上抹去,也无法将她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 她,应该是喜欢上了纲兰凌。 然而这个喜欢却变成了千斤重的担子压在她的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再也无法呼吸。 即便无法呼吸,她却依然还是选择了喜欢他……这到底是怎样的缘分,怎样的感情呢? 桑宁自个儿都无法说清道明…… ★   ★   ★ 深夜,纳兰凌飞越过惠郡王府的层层屋檐,在雅静小筑的花园里落了地。 他目光如鹰,扫过了沉静的庭院,最后落在那间亮着烛光的厢房门上。 “什么人?”一声低吼从他右前方传来,那是惊觉有侵入者的福嬷嬷。 “是我。”他转过身,对着福嬷嬷静静点了点头。“我来找你家格格,有话要说。”他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强悍。 福嬷嬷皱了皱眉。“这么晚了,公子您……” “是件大事,关系到你家格格的终身大事。”纳兰凌凝声说道。 “怎么了?”此时,桑宁的房门倏地打开,她身穿一件杏色长袄,站在厢房门前,显然还未入睡。 纳兰凌转向她,眼神依旧闪着沉光。 桑宁略微吃了一惊,慌忙看向福嬷嬷。“福嬷嬷,请纳兰公子回去,这太不成体统……” “不要和我提什么体统,我就站在这里说。”纳兰凌迈开步伐向她走去。 她后退了一步,苍白的脸上露出慌张。“你……纳兰凌!你到底想干什么?” “看来你是知道了。”纳兰凌站定在她面前,目光如电,表情冷硬。 桑宁不敢看他凌厉的眼,为何今日的他如此不同?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慈宁宫,太后老祖宗让我去见她。”她眼神游移着。“纳兰凌,你怎么能对圣上说出那样的话?你……” “你又怎么能鼓励班尔图娶你?”纳兰凌跨前一步,一把握起她的手腕。“桑宁,我知道你向来大胆,却不知道你竟然大胆到如此地步。” 一旁的福嬷嬷也倒抽一口冷气,因为纳兰凌的话。 “你放手啦,男女授受不亲……” “我不放手,我也不会放手。”他语带双关,口气强烈。“你竟然会有那样奇怪的念头,尽早给我打消!” “要嫁给谁,要做什么,都是我的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根本不必……”桑宁咬了下发白的嘴唇,游移的目光终于镇定下来,落在他怒气腾腾的脸上。 “自从我们相遇开始,这些事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我纳兰凌的事。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的声音冰冷。 桑宁望向他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些脆弱。“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让我觉得这么难受……你并不需要为我做这么多的事……” “我愿意。而且我丝毫不觉得麻烦。”他牢牢的握紧她的手,眼神坚韧异常。“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嫁给班尔图的,你想都不要想。如果你敢选择他,我用抢的也要把你抢过来。” “纳兰凌!”桑宁胸口隐隐作痛,令她难以呼吸,难以思考。看着眼前的他,她觉得全身阵阵发冷。 “桑宁,你只要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好。不要做一些会让我焦虑的事,也不要胡思乱想。让我来替你处理这些事,难道不行吗?”纳兰凌凌厉的眼眸里掠过几许痛楚,夜色下显得尤其落寞。 桑宁落泪了,她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与酸楚。她张着大眼,泪珠儿大颗大颗的滚落。 “哭什么。”他伸出手,温柔的替她拭去。“我知道你天生好强,不想假手他人,也怕带给我危险。可是我向你发誓,我绝对不会让自己还有所有你关心的人置身危险之中,我会妥善处理,并且替你找出真相。” 纳兰凌的誓言在春寒料峭的夜晚里回荡在桑宁的耳边,夜风吹过,却依然清晰明朗。 “纳兰凌……”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脆弱,可是现在,她竟除了哭泣,还是只能哭泣。仿佛内心里的力量在瞬间被掏空了,感到无比疲惫。 十年……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种“一切交给他”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如此让她心动。 可是她可以吗?这就意味着必须他的幸福,他的爱情。 那他的睿景格格怎么办?只因为遇到了她,有着黑暗悲惨过去的她,他就必须承担起拯救她的责任吗? “叫我凌。”他嘴角的笑容是那样坦荡与强韧,是可以让人安心的笑容,是可以让人依靠的笑容。 桑宁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只是静静的,哀戚的,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纳兰凌将她搂进他的怀抱。 她没有挣扎,也不想挣扎。 他是同情她,可怜她吗? 就算是也无所谓吧……她多想就这样和他在一起,直到永远永远啊! 慈宁宫里,纳兰凌的怒气几乎无法按捺。 “太后老祖宗,千万不能让桑宁嫁给班尔图!”他跪在太后面前,面容看似冷漠,内心早已愤怒成灾。 “快先起来吧,凌儿。”皇太后一脸和蔼的看着他。“来人,赐坐。” 纳兰凌并没有立刻起身,他沉吟了一下后说:“臣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桑宁格格在宫里,臣想见她一面。” “哀家这就派人去请她过来-有什么话你可以先对哀家说。”皇太后挥退了身边众人,只留下贴身丫环翠环。 “老祖宗既然先把话都告诉了微臣,并未下懿旨为他们指婚,那定然是站在微臣这一边的。”纳兰凌的神情谦恭,却也带着他独特的傲慢。 “你这小子就是不会和哀家客气。哀家不站在谁那边,只看桑宁的选择,还有谁可以令她更幸福。”皇太后挑了下眉稍,眼里满含笑意。“现在没有外人在,你就暂时放下那些繁文褥节,老实和我说,到底和桑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老祖宗,纳兰凌只想给桑宁格格一个真正的家,并且与她携手共老。老祖宗对我应该很了解,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我是不会去恳请圣上的。” 皇太后的眼里掠过睿智的光芒。“你在暗示哀家,你们早已两情相悦,私订终身了吗?” “桑宁格格是老祖宗最疼爱的孙女,我怎敢越本分?况且以格格的教养,怎会做出如此渝矩之事?但我与格格的确互有好感,并且纳兰已决定非格格不娶。”他坚定的说道,目光一瞬不瞬。 皇太后缓缓点头。“其实哀家也隐约觉得桑宁那丫头有些失控,她说到你时总是心事重重,特别激动。她向来情感淡漠,可能是刻意保护自己,倒是你这小子,让她难得可以流露女孩子家的娇态。” “老祖宗应该也发现了桑宁格格一直在压抑自己内心的痛楚,她强迫自己看起来显得淡漠,我想是为了避免情绪激动而让身边的人担心。她看似冷漠,其实内心却温柔善感,也很替他人着想。”纳兰凌的脸上有着少有的专注。 “看来你的确很了解她。”皇太后显得颇为赞同。 “可是,这样的她让我觉得很心疼,那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想要为她做一些事,想要她真正展开笑颜,希望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一丝阴霾,而是充满了快乐……我知道这也许很难,但我不想放弃。”他扬起剑眉,凤眼里闪着充满男子气概的温柔与果敢。 “但是桑宁……又为何要对哀家说,她要选班尔图呢?哀家之所以没有立刻指婚,是因为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悦之色。她是不是……凌儿,现在你必须要对哀家说实话,如果敢有半点欺瞒,哀家定不轻饶。”皇太后慈祥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凌厉之色。 “纳兰不敢有任何欺瞒。”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神情显得更为肃然。 “你既了解她,那你也定然明白在她心里一直有着心病-那就是富察一门的惨案。桑宁凡事都爱藏在心里,如果是她不愿意说的事,谁也问不出来。哀家原本以为她早放弃了一些当年的猜疑,可是这次,哀家觉得她似乎有些奇怪……”皇太后细细的审视着他表情的变化。 纳兰凌恭敬的颔首,收敛起眼里的锐利,静静聆听。 “从你刚才那番话语里,哀家可以清楚明白你已知她,想必她也定然知你。班尔图的求亲颇出平哀家意料之外,而你则更让哀家吃惊。但定神一想,凌儿你向来是温柔又好打抱不平的个性,看似闲云野鹤,然则心系朝廷。” “什么也逃不过太后老祖宗您的慧眼。”他甘心承认。 皇太后满意的笑了笑。“新年的时候你与桑宁在慈宁殿上斗福斗才学,那会儿哀家就应该看出来你们是多么相配的一对。桑宁需要一个强悍的夫君,但又不能太过粗枝大叶。之前哀家考虑了承兖,然而他太过粗犷豪迈,不能察觉桑宁内心的敏感。倒是你,不管性格才识,都与桑宁相合。” “老祖宗如此过奖,纳兰愧不敢当。比起格格,纳兰从未经历任何困厄,对于她的痛苦也无从体会。”他的眼神变得深邃。 “你有如此想法,真是桑宁之福。”皇太后轻柔叹息。“那孩子的确经历过常人难以想像的痛楚,父母亲人在自己眼前被危害……那种痛是刻骨铭心的。” “纳兰知道。”他悄悄的握紧了双拳。“因此纳兰决心,只要是让格格快乐的事,不惜任何代价,纳兰也要替她做到。” “那么,包括她怀疑荣善公是杀害她一门的元凶,你也会替她彻查到底?”皇太后倏地厉声发问。 纳兰凌紧盯着皇太后威严的眼眸,知道自己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他必须做出回答。 而他的回答关系重大,关系到桑宁与他的婚事,甚至关系到桑宁与他的生命。 第八章 春日鑫雨,在颇为干燥的京城,每当春雨来临,总是格外让人觉得欣慰。 桑宁喜雨,喜欢那种清洗大地的湿润,喜欢雨后的彩虹和更为翠绿的庭院与风景。 可是这一日的雨,却下得她神思恍惚,心绪不宁。 这雨声,滴滴答答,让她想起李清照的词,声声慢。 “桑宁,怎么了?见你近来总是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靠在凤榻上的皇太后看着坐在案前的桑宁,桌上摆的茶水糕点丝毫未动。 “孙女只是在听窗外的雨声,想到了一首宋词。”桑宁的眼里果然显出几分忧愁,近日来她越来越不会掩饰情绪了。 “噢?那是什么?说来给哀家听听。”皇太后对身边伺候着的小太监使了眼色,小太监立刻出了暖阁。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桑宁慢声细语的念了出来。 “太悲伤了……哀家正欲拟旨将你指给班尔图,要做新嫁娘的格格,怎么能想到如此哀戚的诗词?”皇太后坐正了身子,眼神锐利的望向桑宁。 桑宁此时才猛然察觉自个儿怎么把心里的想法就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了呢?她慌忙站起。“老祖宗,桑宁心里没有哀戚,只是想到要离开姨父和姨娘,还有自个儿的未来……有些忐忑罢了……” “每个新嫁娘都会有一些忐忑,更多的则是期待。”皇太后并没有追问下去。“今儿个上午哀家把你的决定告诉了凌儿,虽然哀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但这也是你的决定。” “皇奶奶,你告诉他了?”桑宁的脸色立刻掠过苍凉与慌乱,她悄悄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食指上的伤口微微刺痛着,那痛楚还钻进心里,连带着她的心脏都感到刺痛。 那么,他已经知道了? “与其等到下了旨他才知晓,不如早一点让他有个准备。凌儿可是个心高气傲,根本是无比高傲自大,只容许别人顺从,不容许别人反对。” “你既已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为何还要做出让我如此反对的决定?”纳兰凌清亮的声音在暖阁里响起。 桑宁的心跳倏地紊乱,猛然回头,看到纳兰凌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微臣给太后老祖宗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他行了跪拜之礼后,就静静站起,目光却不曾望向桑宁。 “凌儿,你也忒无礼了,这儿可是哀家的慈宁宫,岂容你说来就来?”皇太后冷冷哼了一声。 “微臣知错。”纳兰凌看似又要跪下。 “算了算了,看在你也是情急的分上,哀家这次就绕了你。翠环丫头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太后斥责的眼里还是有许多的宠爱之色。 桑宁当然明白如果没有皇太后的授意,纳兰凌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此刻,她多年来所养成的冷静开始发挥作用,混乱不堪的心情虽然依旧,然而她的神思却开始清醒。 扬起眉,桑宁冷冷的看着他。“纳兰公子,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皇奶奶也是就给过我可以自己选择夫婿的懿旨。” “现在这样才是我所认识的桑宁格格,冷静锐利,毫不留情。”纳兰凌再度看向皇太后,得到皇太后鼓励的眼神后,他才转身面对桑宁。 “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与纳兰公子一点也不合适。为何你要强求一段根本不属于你的婚姻呢?这与你风流倜傥的个性可丝毫不相符。”既然他说她冷静锐利,那么她就该记得自己应有的锐利表现。 桑宁缓缓从坐榻上站起,仪容平静高贵,神色冷淡。 纳兰凌的嘴角撇出一抹笑痕,眼里有着不羁的光芒。“我本也不相强求,但显然格格忘记了我曾经说过的话。格格,我说过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 “那我也只能对你说抱歉,你对桑宁的一片厚意,桑宁无福消受。”桑宁猛地背过身去,不想看到他那双明亮的眼来搅乱她的心思。 “格格可以告诉我,为何要如此强硬的拒绝我吗?你选择班尔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纳兰凌,到底哪里不适合成为你的夫君呢?”纳兰凌话锋一转,语调渐渐犀利。“比起班尔图,我究竟有哪里不如他,让你一定要选择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桑宁的心脏倏地停止跳动了一拍,她飞快的又转过身去,凌厉的目光扫过他沉静的眼。“在皇奶奶的面前,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有话就请直说。” 桑宁的口气虽然强硬,然而心脏却剧烈的跳动与痉挛着-他,难道不惜要出卖她吗? “我想说,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并且给予你我所能给的全部幸福,安全与快乐。我想说,我希望在你夜晚不敢入睡时,可以搂着你替你唱童谣,或者只是静静的握着你的手,倾听你的痛苦或者恐惧。我想说,我纳兰凌愿意用我整个生命却保护你不再受到任何危险,让你可以自由的笑,自由的哭,自由的任性,自由的呼吸……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纳兰凌双目炯然有神,在他的脸上跃动着坚定与果决。 他的这番话说得毫无停顿,一气呵成。他的这番话犹如最强韧的弓,最尖锐的箭,可以刺穿一切困厄,也可以阻挡所有风雨。 桑宁的心脏麻木了,眼神也茫然了。她定定的望着他,一眨也不眨的睁大她总是用平静却掩盖恐惧与辛酸的双眸。 她从未想过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是在皇太后的面前,在这禁宫之内。 “你还是执意嫁给班尔图吗?现在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告诉我,你对于我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愿意付出吗?我答应过你的事,我所给的承诺都会做到。我请你等待我给你一个你需要的答案,而不是继续的任意妄为,让我担心与忧虑。”他凝定的眼里掠过深沉,他紧蹙的眉宇上笼罩着阴鸷。 桑宁的眼神渐渐空洞,她摇了摇头。 “我有我的决定与我的选择,纳兰凌……我不想嫁给你,一点也不想……”我不想再把你拖下水,我也不想再把我的痛苦带给其他人。“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甚至空灵,好像没有灵魂,没有感情。 她佩服自己的镇定,可是内心却仿佛在承受着炼狱的火焰。 不,她在撒谎。 她是多么想要得到他的保护,想要获得他所给予的幸福,安全与快乐,想要在深夜来临时,在恐惧来临时,有他陪在身边,帮她分担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是她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因为她自己身在地狱,就要拉着他一起前往地狱。 他有他原本的生活,有他光明的未来,还有一个温柔的格格在等待着他。 她有什么理由破坏他原有的那些幸福与快乐呢? 即使她整个身心都在叫嚣着想要成为他的妻子,她还是不能这么自私。 “如果你决定任意妄为,那么我也可以任意妄为。你应该了解我,应该知道我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做出什么让你不想看到的事。”纳兰凌的眼神变了,变得狂暴,甚至执拗。 “请你不要如此霸道,请你不要妄图主宰,或者改变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路,而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为何……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放过我呢?”桑宁的心好痛,痛到她想要弯下腰蜷缩身体,或者就此从这世上消失。 她承受了很多很多,父母亲人的离去,夜晚来临后的恐惧,要为亲人们报仇的煎熬……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承担与忍耐,然而只有此刻,她才感觉到不堪重负,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与无能。 “为何要让自己承担这么多的苦难?你就不能让我替你分担一些吗?你知不知道你是可以脆弱,可以害怕,可以逃避,可以放弃的?不是我不放过你,而是请你放过你自己。”纳兰凌不顾一切的向她靠近了一步,他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足以照亮她漆黑生命的火焰。 她的眼带着惊惧扫过他的眼,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如此懂她?他每句话都说中她的心坎,却也让她害怕,真的害怕。 她好像动摇了,好像不够坚强了,好像心里的防线正在节节溃败,想要完全的奔向他…… “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桑宁挣扎着,呢喃着,眼泪滑下眼眶。 “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纳兰凌嘴唇一抿,怒火开始在他眼里蔓延开。“这么固执,最后爱到伤害的也只会是你自己。”他转过身去,看向皇太后。 “微臣恳请太后明鉴……”纳兰凌双手抱拳。 “太后老祖宗,皇奶奶,您就依了桑宁吧……再疼桑宁一次……”桑宁也哭着跪了下去。 “够了。桑宁、凌儿!”皇太后对一旁的翠环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扶起桑宁。 “哀家累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至于到底要把桑宁指给谁,哀家会为了她的幸福着想。哀家明天就会颁下懿旨,你们谁也不能违抗哀家的旨意。”皇太后挥了挥手,站起身。 纳兰凌退到一旁,静静的凝视着眼神脆弱的桑宁。 他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那样看着她。 桑宁则低下头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木桩般伫立不动。 桑宁的婚事在太后的懿旨到达之日,就注定无法更改。 而在那一刻,她也深深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在这皇城之内,皇权至高无上,即便她想要挣扎也只是徒劳。 “桑宁,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纳兰无双带着毫无城府的笑容拉住她冰冷的手,看起来无比欢愉。“真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嫂子。” “桑宁格格恭喜你啊。”站在不远处对她说话的是睿景格格,粉雕玉琢般的美丽脸蛋很苍白,平静的眼神里带着哀怨。 “睿景格格,我……谢谢……”我不是有意要夺走你的幸福,我也无能为力。 然而在众人环绕之下,这样的话她实在无法说出口。 今天是肃亲王的寿诞,满朝文武、皇亲国戚们都在争相前来祝贺。 桑宁也接到了请柬,若是过去,她定然不会收到,也定然不会出席。可是自从认识了纳兰凌,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纳兰凌—一想到他,她的胸口就会有针扎般的疼痛。 他说过,在这紫禁城里,她需要朋友,需要同盟者。 她也终于完全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纳兰凌将皇太后变成了他的同盟者,所以她才会败下阵来。权力,才是最核心与最重要的。自己并不需要真正的握有权力,只要对方愿意分享他的权力,那么也就取得了先机与胜果。 “这天气怪热的,我对看戏也没多大兴趣,我们不如去后花园的湖心亭坐坐,那里应该凉快许多。”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凝肃,兰萱格格打破了沉默。 “我和姐姐喜欢看戏,求个热闹。你们去玩吧。”娴儿挽住睿景的手臂,与兰萱对视了一眼。 “几位格格,我看就这么办吧。喜欢看戏的便留在前院看戏,不喜欢看戏的就和我去湖心亭喝茶纳凉。我让奴才们多准备些瓜果零嘴。”肃亲王府的侧福晋领着她的两个小格格笑眯眯的走了过来。 “那就有劳侧福晋了。”玉珠呼出一口气,也亲热的拉住桑宁另一边的手臂。 桑宁心里隐约有些感动,玉珠也好、无双或兰萱也好,她们是为了避免她和睿景格格相处感到尴尬,同时也给予她鼓励和支持。 如果在过去,应该没有人会主动向她打招呼,更不要说替她解围了。 以前大年初一的朝贺,她不得不出席,却从不曾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与她说过话。这固然是因为她平素里不喜与人来往,更因为当时没有一个可以替她引见的人。哪怕仅有一个人也好,她也不会总是想要逃避人群,不敢与人来往…… 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许并不是真的想要独来独往,与人群隔绝的。 而纳兰凌,他看出了自己的孤寂,所以即便她强烈反对,他还是执意要让她走入人群。 纳兰凌,他为何总是可以轻易的看透她的心?但也正是如此,让她更加无法面对他。他处处为她着想,而她似乎只会带给她灾难、麻烦、苦恼还有痛苦。 “桑宁,你不要觉得难堪或者愧疚。我们都知道这婚事是自个儿无法做主的,全都听凭皇上和太后的旨意。皇太后亲自下的懿旨,那是无人可以违抗的。”兰萱亲切的看着她。 桑宁轻轻点头。“还好有你们陪着我,谢谢。”她向来冷漠的眼里闪出了羞涩的笑意。 “谢什么,怪不好意思的……我们是好姐妹呢。”玉珠格格掩帕轻笑。 “桑宁,你能做我的嫂嫂,我是一百二十分的愿意。我那个精明的哥哥,也只有你能制伏得了他。”纳兰无双喜笑颜开。“至于睿景,她是个好格格,一定会遇到个好夫婿,圣上和太后不会怠慢她的。” “咱老祖宗眼光独到,早就看出桑宁与凌哥是天生一对。上次在慈宁殿上斗福字时大家都看到了,你们俩你一句我一语,配合得默契十足。其他人都跟不上你们的想法,也插不上嘴……”兰萱眨了眨灵动的眼,“想必那时老祖宗就已经有了决定。” 是那样吗?被她们如此一说,桑宁自个儿也突然间糊涂了起来。太后老祖宗为何还是将她指给了纳兰凌?是因为疼爱纳兰凌甚于自个儿,还是别有想法…… “兰萱,你说的对。我那个草包哥哥不也想要插话吗?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根本连听都听不懂……” “玉珠,你这丫头,怎么能到处贬低你哥哥我?这次可给我逮个正着。” 正当她们一行向着后院湖心亭走去时,在廊桥边遇到了正从湖心亭折返的承衮贝勒等人。 桑宁一眼就看到纳兰凌,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却依旧手拿折扇,好不逍遥。 人群里,他的目光也迳朝着她直射而来,熠熠生辉的落在她身上。 桑宁心下一阵慌乱,心脏更是小鹿儿乱撞般的跳得欢快。她立时沉下眼,双颊早已通红一片。 她这是怎么了?原本打定主意一见到他就要对他视而不见,甚至要更加冷漠以对才好。这不正是她今日赴约的另一原因吗?她要他明白,即使是他赢了,她也不会就此妥协。 然而,只是接触到他清亮温和的眼,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乱了,全乱了…… “我看那边风景不错……”兰萱猝然手指前方。“桑宁,你不是说天气闷热,有些头痛吗?凌哥,快扶着她去湖心亭坐一会,我们去湖边赏荷花,就不奉陪了。你好生照顾着桑宁啊。” 兰萱跑到夫君张葬身边,眨着眼睛向众人打着暗号。 张荨带着宠溺的目光看着娇妻,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可有些不合礼数,格格与纳兰兄……” “夫君,今日在这亲王府的后院,我们就放下礼数不成吗?顺骐哥哥,你是主人,你倒是说说看。” “堇棠兄,今日就看在在下的情面上,抛开那些礼教不必拘泥,如何?”顺骐贝勒难得形容的轻松和善。 “好啦好啦,我看这各色花朵开得正是艳丽……顺骐,你让人准备些纸墨,我们一起在湖边作画写诗如何?今日本贝勒可是狠读了几本汉诗典籍,定让你们大吃一惊。”承衮贝勒豪爽的扬起袖子。“大家快走,纳兰,照顾好桑宁格格!” 纳兰凌闲适的摇着他的折扇,待到众人都走远了,这才踱步到低着头的桑宁身边。 “生气了?不高兴了?不想和我说话了?”他带着笑意的眼里实则蕴涵着严肃的审视。 桑宁一迳低着头,看到他走过来后,她就往廊桥上迈出步子,不与他说话。 纳兰凌只得跟了上去。 离开的众人都忍不住望向湖心亭的方向,全都带着好奇与促狭的笑容。 “你们说,我们去偷听怎么样?顺骐,你命人准备小舟,我们泛舟过去……” “承衮大贝勒,你也真是的。泛了舟,他们会看不到吗?还偷听呢……肯定会被我哥数落一顿,你不信试试。”纳兰无双狡黠的说道。 “还真有些好奇……凌哥和桑宁……一热一冷……凌哥喜好热闹,人又精明。桑宁则是沉默内敛,冷静淡漠。”兰萱歪着头,也望向那一前一后走向湖心亭的二人。 “这样反而好,二人性格互补,不是同你我一样?”张荨勾嘴角微笑。 兰萱脸一红,乖乖点头。 “他们都是聪明人,何必为他们担心?”玉珠撅了撅嘴。 “如果诸位想要看桑宁格格大发脾气,那可能要失望了。她是个性子极淡的女子,应该不会有什么激烈的举止……”气定神闲的顺骐贝勒则背对着湖心亭,对于湖心亭里正发生的事并不感兴趣。 可是他话音未落,便见众人的目光都变得热烈。 “怎么了?”顺骐转身望去。 桑宁格格正举起右手,打向纳兰凌。 顺骐瞬间愕然,看来他这一次似乎料错了。 桑宁格格的脾气原来如此火爆。 第九章 纳兰凌是有心激怒桑宁的。 “你就算现下不理睬我也无妨,我已经恳请太后早日选定良辰吉日,好娶你过门。到了那个时候,你便是想不理我也不成。”他挡在桑宁的面前,口气忒大,笑容恶劣。 桑宁抬眼瞥向他,眼神里带着锐利与反感。 “就算再怎么不如意,太后也已经下了懿旨。与其抵触,不如接受。你再怎么生气,也已经于事无补,何苦让自己不开心呢?”他伸出手,在亭柱旁完全封住了她的进退之路。 桑宁被困在凉亭一角,听到他闲淡的口气后,心里的愤怒更是高涨。 “桑宁,你应该了解我,我说过不会让你如愿嫁给班尔图,我就会想尽所有方法。这一次你是败给了我,但我全是为了你好。我若是你,就会收拾起心情,准备好当新嫁娘。把自己完全交托给我,有这么难吗?”他的目光里闪过凛冽。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开心。请你走开,现在我们还不是夫妻,我不必站在这里听你说话。”她冷冷凝视着他,一瞬也不瞬。 “我不让开。”纳兰凌却非常固执。“除非你说你乐意嫁给我。”他有些耍赖般的咧嘴而笑。 “你这个人……”桑宁气恼得举起手来。 看到她扬起手,他却只是挑起了眉毛,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不敢打我。 桑宁猛地朝他脸上掴去,料想以他的功夫定然能躲开。 她的手掌结实的刷过他的左颊,掌掴的响声无比清脆。 桑宁倏地呆愣住,整个身体都战栗了一下。 “你为何不躲开?”看到纳兰凌脸上的五指手印怵目惊心,他竟然还能眼含笑意,即便冷静如她,此刻也不禁有些害怕。 “原来你以为我会躲开。”纳兰凌一动也不动,依然带着闲适镇定的神情。“这么心疼我?” “你……”她再度伸出手,小嘴瘪了又瘪……最后还是无奈又颓然的放下。“我与你根本无话可说。” “可是我却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的声音意外的变得温暖真诚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感到不平,甚至沮丧。如果不让你发泄出来,闷在心里,我怕你会闷出病来,对身体无益。” “打你一掌我就能得到发泄了吗?”他脸上的五指手印越来越清晰,这让她的心脏也渐渐的收紧再收紧。 “起码你不会再那么生气,也不会再因此沮丧了。”纳兰凌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光芒。 桑宁的心其实变得慌乱,看到他时总会让她原本清明的头脑都变得混沌起来,冷静的心情也会忐忑起伏。 “我没有生气,只是渐渐明白了纳兰公子之前的那些话。在这皇城里,不是人人都能心想事成的——只有一种人才可以。” 纳兰凌的眼神深沉。“你觉得太后会下这个懿旨仅仅因为她比较疼爱我?” “我知道太后有多疼爱我,但太后同样也疼爱你。”桑宁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纳兰,你对我一向不曾欺瞒过什么。” “是。”他也正色回答。 “那我有话问你,你也不会欺瞒我,是不是?”桑宁的脸色显得凝重,看着他脸上的红印,她的心在慌乱的同时也变得更加烦躁不安。 有些话本来不应该问得如此直接,可是现下桑宁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想要知道,想要听他亲口说。 毕竟她已经注定要嫁给他,她虽然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心底却升起了强烈的渴望。那股渴望同样让她惊慌失措,让她急于想要从他口中听到答案。 “当然。”纳兰凌镇定的眨了下眼。“我不会骗你,永远。” 他感觉到了她的慎重,也给予了她鼓励。 桑宁仍然用专注的视线望着他。“太后老祖宗那儿,是否有向你提及过——或是你曾向太后提起过,我想要嫁给班尔图,是为了调查当年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是否与他父亲荣善有关?”她轻轻说完后,一股彻骨的寒冷从背脊升起,令她忍不住微微战栗了一下。 纳兰凌的神情有了微妙的转变,依然镇定、依然凝肃,可是眼神里的光芒却更为凛冽,更为深邃。 “你快回答我啊。”她的脸色苍白了几分。 “桑宁,你怀疑因为太后知道了你的真实目的,所以最后才会把你指给我。”他的语气是肯定的,拧起的眉宇似乎透露出一些危险的信号。 她没有言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仅仅用冰冷中带着热烈的眼眸望着他。 “太后的确问过。她说如果我真要娶你,就必须据实以答。你是否还在怀疑恩进公荣善是杀害你父母亲族的罪魁元凶,是否为此才想嫁给班尔图,好查明当年血案的真相。”他抿了下嘴唇,严厉之色在脸上浮现。 桑宁颤抖的目光梭巡过他年轻的面庞,落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 “那你如何回答?”她禁不住声音颤抖。 “我对你说过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我也对你说过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纳兰凌的语气开始显得疏离。 “你是对我说过这些……”她苍凉的神情里融进了一些犹疑。“但你也是个世故的男人,你深谙在这个皇城里的生存之道,也深谙宫廷里的尔虞我诈。况且,你不是会对太后和圣上说谎的人,我知道你的正直和你的狡猾。” 起风了。 在这个原本惬意的午后,突然间就狂风大作了起来,吹皱了一池春水,也吹皱了湖心亭里二人的心湖。 “桑宁,知我如你,何以还能问出这番话?”纳兰凌定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转移,他踱开了步伐,也解开了对她的禁锢。 转过身,他望向被狂风吹乱了的湖面。 “太后既已问起,你便不能不答。”桑宁眼里的困惑在逐渐加深,而那呼啸而过的狂风也在她的心湖里掀起了阵阵波澜。“太后皇奶奶曾经答应过我,会让我自己选择夫婿,不会干涉。然而到最后,老祖宗还是否决了我的选择。我被背叛了,总需要一个理由。” 他的背影令她感到孤单,失去了他凝视的目光让她感到空虚。可是,她也有她的不解和她的坚持,她并不能因为是他,就放弃追寻真相。 即便她是这样的喜欢着他…… “那么你就想不到其他理由吗?如此断定一定是我出卖我们之间的秘密,才会让太后改变心意?”纳兰凌的目光从湖面上掠过,落在远处渐渐阴沉的天空。 “其他理由?”桑宁蹙额摇头。“纳兰凌,你何苦与我绕弯子,直说不行吗?你亲口答应过我不会欺骗我……” “我告诉太后,这问题我无法回答。太后有任何疑问,可以直接来问你。因为你的太后心爱的孙女,因为你不会欺瞒太后。而我既无立场,也没有太后老祖宗要的答案。格格你从未向我说过任何关于想嫁给班尔图的理由——我并未向老祖宗撒谎,你的确从未与我提起。” 他的神情紧绷,坚定的曈眸里没有任何一抹的放松。 “那么老祖宗便是起了疑心,那……为何不亲自来问我?怎么能就这样下了懿旨……”桑宁后退了一步,心神不宁。 “格格,你为何不亲自去问太后老祖宗?也许会有你要的答案。”他冷漠的声音如阴沉的天气一样令人感到压迫。 她倏地抬起眼望向他开阔的背脊,心底莫名掠过仓皇与混乱。 纳兰凌回过身来,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转向了远处。 “看这天色快下雨了,格格还是回屋里去吧,免得惊风着凉。” 看着他脸上的疏远与冷漠,桑宁的心慌得更甚之前。 她微微拧起娥眉,“纳兰凌,你……我知道你很生气,因为我不信任你。可是在我的世界里,是没有信任二字的。除非让我报了父母的大仇,除非我心底的疑问可以完全解除……从你认识我那日起,你便应该知道,我与常人是不同的。” “也许是我期望太多。”纳兰凌的眼里闪出几许落寞,他终于望向了她,“也许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如果他之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丝毫不能影响,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本想好好将她纳入自己的怀抱里呵护,但她却只是一再抗拒。 以她的聪慧与敏锐,怎会不了解他的心意?况且,他在她面前已经彻底的表明过他的心——但她却只用茫然疑问的眼神回应他。 她是真的不懂,还是仇恨在她心里扎根太深,模糊了她的双眼了呢?她就这么执意嫁给班尔图,就那么不信任他能为她找出真相吗? 桑宁的嘴唇掀动了几下,忧郁的双眸里也涌出了几抹真情。可是瞬间,她又慌忙的垂下眼,不敢让他发现自己内心的情愫与波动。 “纳兰公子,我先告退了。”心里有无数话语想要对他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只化成了沉默。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失望,也能明白他的不悦,甚至沮丧都是由她而起。然而她本来就只能带给他无尽的烦恼与危险,她的存在不能替他的人生增添一丝快乐与希望。 与其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还不如就这样沉默的走开。 如果他对她感到失望了,也许就不会执着于替她去调查当年的血案。 桑宁不敢再看向纳兰凌,她低下头,强忍住几欲夺眶的泪水,疾步而行。 纳兰凌在她迈步的瞬间就背转过身,不想看到她一再离开他的背影。 仿佛无论他再怎么靠近,她唯一会做的选择就只有逃避。 即便他们已经有了婚约,她却还是不愿为他敞开心门。 桑宁走向湖边时,并不曾注意到那些关切的目光。她的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唯一剩下的意志就是赶紧离开。 “桑……”兰萱格格踏出了一步,却被她的丈夫轻轻拉住了。 站在湖边的众人看着桑宁离开后,又将目光落向湖心亭里那个看似无动于衷的男子。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桑宁虽然没有哭,但她的表情比哭了更让人担心。堇棠,那二个人应该是互相喜欢对方的。”兰萱靠向自己夫君的胸膛,忧虑的说道。 张荨点了点头,“看起来的确如此,不过男女间的事复杂多变,不是外人可以说得清的。” “既然互相喜欢,又被太后指婚,那还有什么好烦恼?我真是不明白”玉珠格格迷惘的摇了摇头。 “我倒是颇担心我哥……你们不觉得他有些古怪吗?”纳兰无双望向依旧一动也不动的纳兰凌,唉声叹气。 承衮贝勒与顺骐贝勒也都神情凝重的并肩而立,同望向纳兰凌的方向。 “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颢骐冷静的说。 “也好,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承衮连连点头。 天空,变得更为阴沉而乌云满布。 看起来,真就要下雨了,而且会是声暴风雨吧。 桑宁没有了纳兰凌的消息。 那日在肃亲王府与他不欢而散后,她的心就沉重得有如铅石。 她等了好几天,期待他的出现,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就是在等他。 这一等,她才惊觉自己是如此渴望见到他。他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让她现在无从下手又神思慌乱。 难道他就这样撒手不管她了? 不,她明明希望他真的可以就此撒手,那么她也无须再对他有着歉疚感,无须再顾虑重重了…… 此时根本不是她为了儿女私情让自己分心糊涂的时候,她应该收敛心神,一心只能想着如何查清父母亲族的血案真相,并且替他们报仇才是。 若不如此,她如何对得起父母哥哥们的在天之灵? 桑宁夜晚几乎无法入睡,她只要一闭上眼,那个恐怖的夜晚就会在她的眼前出现,还有母亲的叮咛声…… “宁儿,你不能动,不要出声,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动不要出声……”她被塞进了一个大木箱里,那里头理完全的黑暗,她害怕得蜷缩起身体,可是耳边却传来一声声的惨叫…… 夜晚无法入睡,白天她又设法让自己变得忙碌,免得胡思乱想,又想起纳兰凌来。 “福嬷嬷,我看我还是再去找宛如好啦,之前我们终止的计划……” “格格,奴才真是后悔极了。一开始就不应该把荣善去莳花馆的消息告诉您,也不应该答应您一个人去见宛如那样的青楼女子。”福嬷嬷却立时阻止了她。 “那你说怎么办?姨父虽然表面上愿意帮我,可是除了替我收集一些无用的消息以外,其他便不愿再透露。福嬷嬷你也是好不容易才从恩进公爵府里的奴才那儿打听到荣善每月必会去莳花馆,我们才打算从那里入手调查。后来只因纳兰凌的干扰……” 桑宁的话语倏地停顿住了,怎么说来说去,又说到这个人身上去了呢? “格格,纳兰公子不是答应了替你调查?如今你和他又有了婚约,我看纳兰公子是个性情中人,他必然可以替你查到蛛丝马迹。现在,不如稍安勿躁……” 福嬷嬷的话语在耳边渐渐远去,桑宁的思绪又被带到了与纳兰凌的婚约上。如果那个夜晚,她没有去找宛如;如果纳兰凌不曾与她相遇…… “他其实是个风流公子,在京城中多的是红颜知己。我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生活中,那么他便还是他,我也便还是我……”桑宁禁不住呢喃自语起来。 “格格,福晋来了。”福嬷嬷恭敬的提醒她。 桑宁猛一抬头,看到惠郡王福晋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姨娘,怎么了?”她收敛起自己的恍惚。 “承衮贝勒来了,而且他执意要见你。桑宁,你已被指婚,此刻与他见面实在是有失礼数。可是他又十分坚持,你姨父又不在府里……怎么办?姨娘与他说了半天,这个承衮贝勒却只咬定了要见你。”惠郡王福晋抚了下额头,显得十分头痛。 “我见他。”桑宁眼里立刻汇聚专注的光芒。承衮贝勒是纳兰凌的好友,他来见她,也许是受了纳兰凌所托! 来不及细想,她循着自己的本能,任凭心跳如擂鼓,向着外堂走去。 “承衮贝勒,你……说什么?”桑宁眼神涣散的看着承衮,突然间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纳兰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乾清门。”承衮贝勒豪爽的脸上难得带着如此凝重的表情,“桑宁,我觉得这事无论如何应该先来知会你一声。” “他……他这个时辰去见圣上做什么?”桑宁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眼前飘过许多红雾。 “纳兰他一直在找恩进公与你家族血案的联系,他去兵部任职,也正是为了寻找证据,并且调查当年恩进公在兵部的所作所为。”随衮看了眼桑宁,欲言又止。 “承衮贝勒,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今日你能来告诉桑宁,桑宁非常感激。”她站了起来,双手紧紧的绞着帕子。 “他找到了证据。”承衮的一句话让桑宁的脑海里仿佛炸开了火药一般。 “他……找到了证据?”她后退了一步,双腿踢到桌脚也未有感觉。 桑宁整个人如丢了魂般茫然摇头,脸色更变得比雪还要惨白。 “他说要亲自去面见圣上,还说这事不能拖,不拖就会出事。”承衮用力的拍了下手边扶手,“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大胆放肆,却又聪敏机智到了极点。我看他是打算放手一搏,直接把证据摊到圣上面前,这样也就算是逼着圣上给他答案了。” 桑宁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模样,她只觉得浑身不住的打着颤,而承衮贝勒的话也变得令人难以理解。 “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而要直接去找圣上?”呢喃着这句话,桑宁又跌坐在椅子上。 “我看他大概也是一时冲动……总之他只是把这事告诉了顺骐,然后就直接闯禁宫了。桑宁,圣上一定会勃然大怒,咱们得想些办法……” “他不是一时冲动,他虽然看似冒进,实则是个最稳重的人。但是不管有了什么样的证据,都不该直接去找圣上的,那实在是太危险了……他这都是为了我,因为我一心只想报仇,所以他才直接闯进宫。他这是为了我而走的险招。”一股寒气直达她的四肢百骸,令桑宁不住的直打哆嗦。 “你……想报仇?”承衮不禁大惊失色,“这么说他的所为你早已知晓?” “承衮贝勒,你说得没错,咱们要想办法。不能让他孤军奋战,我也得进宫。这事从来到底都是我惹出来的,是我坚持的。纳兰凌他只是为了帮忙……我要去告诉太后老祖宗,告诉圣上,千万不能怪罪于他。要翻案,该彻查的人是我!”桑宁的神智在崩溃的边缘倏地被拉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持着她清醒过来。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压抑恐惧与忧虑,找到平日那个镇定自持的自己。 “桑宁,你也不要冲动。”承衮贝勒一脸焦虑不安,“也许此刻圣上已经发怒了,现在进宫未必是个好时机,而且你也可能见不着圣上。” “他已经去了,不管是不是好时机,不管见不见得着圣上,我都要进宫去陪着他。”桑宁的眼里闪过固执的坚决。 “圣上早就定了案,如果此刻再翻案不就说明当年圣上犯了错?而且又牵涉到恩进公,他可是当朝一品大臣,太子的舅父……”承衮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不行,我看得连夜多找些人,明天上朝时就向圣上求情不可。纳兰这一去,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 “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承衮贝勒,桑宁这厢求你了,无论如何也要多找一些人向圣上求情,纳兰他这人正直善良,所以才会为了不是自个儿的事如此拚命。如果他因为我而得罪了圣上……”桑宁对着承衮深深的福了福身,眼泪从她哀戚的眼里流了下来。 “桑宁格格……”承衮贝勒被她的举动吓到,显得不知所措,“你先起来,纳兰是我的好兄弟,我当然会帮他。” 桑宁缓缓站起,泪水还是不断的流下,而她此刻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情与恐惧了。 如果眼泪可以帮助她发泄一些忧虑,可以帮助她完全的清醒,那么她会哭的。 纳兰凌说过有情绪的时候,还是直接发泄出来比较好…… 纳兰凌,你千万千万不能出事。 一切的罪责刑罚,都应该降临到她桑宁的身上。 “其实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她一边悲伤的呢喃,一边擦干泪水。 “你真的决定现在就进宫?”见她决绝的神情,承衮知道自己阻止不了。 “是的。”她昂着苍白的脸,眼眸里显出晶莹剔透的决心。 纳兰凌可以为了她不顾一切,她为何不能为了他同样的不顾一切呢? 第十章 子时,乾清宫正殿门前,桑宁静静的伫立着。 “桑宁格格,您就请回吧。奴才在这边给您磕头了,夜里头风凉,您要是受了风寒,奴才可担当不起啊。”从殿前阶梯走下来的文公公是今夜的守夜总管太监,也是康熙最信任的人之一。 他亲自前来劝解桑宁,可见桑宁在这紫禁城里也不是毫无身分地位之人,奴才们颇为敬重。 “我没事的,文公公。”桑宁用平静的目光扫过文公公的脸,她的神情如月色般无比清冷,“您不必挂虑,等纳兰公子从殿里出来,我自会离开。” “这……这可如何是好。”文公公紧张得四处张望,“老祖宗那边如果得了风声,我们这些奴才可就要遭殃了。” “是我自己要在这里等的。”桑宁淡然说道。 “老祖宗如果怪罪下来,奴才们真的担待不起……您瞧,德公公也来了。这下可好,真的惊动老祖宗了……”文公公看到北宁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刘德一路疾步过来,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二个公公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刘德就向着桑宁跪了下来,“格格,您看在刘德从小给您说故事的份上,赶紧回去吧。老祖宗知道您在这殿外等着,都嚷了好几次要亲自过来呢。” “虽然入了夏,可这夜晚也够凉的。格格您就不要为难奴才们了……”文公公也跟着跪了下来。 桑宁心里明白,他们不是真的替她担心,而是怕惊动了太后。可这便是她的目的,如果圣上真的对纳兰凌动了怒,唯一可以牵制圣上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不管纳兰凌的证据是什么,他向圣上说了些什么,她都要为可能出现的危机做好准备。 “我的小祖宗,您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德公公一边往殿门紧闭的宫檐下望去,一边向桑宁打着躬。 桑定迳自望着殿门,一动也不动。除非殿门打开,亲眼看到纳兰凌出来,不然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即使因此获罪,她也在所不惜。 “文公公,为何不禀报圣上?”刘德见桑宁不为所动,他算是看着桑宁长大,因此也了解她的七分个性,当下也就更为着急。 “你以为我不想禀报圣上?可我已亲自往里递了二回话,都被圣上给喝斥了。在圣驾前伺候着的小李子吓得跪在殿门后传旨说若再敢惊扰,咱们的脑袋都要被‘喀嚓’。”文公公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这可如何是好……老祖宗还等着我去回话。如果格格继续坚持,我真怕老祖宗千岁会亲自赶来。”刘德笔直的跪着,因为想起了十年前皇太后少有的冲天怒火而脸色惨白。 突然间紧闭的殿门开了一条缝隙,小李子从门里窜了出来,疾步跑向文公公。 桑宁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但清冷的面容却丝毫未改。 “文公公,圣上让大伙都撤了,除了您老在门外候着以外,其他人一概不能接近。”小李子凑近文公公身边,低声说道,“我还得了个差事必须亲自去办,您赶紧清场吧。” “嗻!”文公公立刻起身,犹豫着看向桑宁,“圣上对格格没有任何旨意?” 小李子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 “格格,您看这……”文公公摊开双手,满脸难色,“这可是圣上下的旨意,您若执意不离开,奴才只能放肆了……” 他话音未落,桑宁就笔直朝着殿门的方向跪了下去,她面容静肃而苍白,眼神幽冶中透出不屈的意志。 她朗声说道:“桑宁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公公一见大惊失色,这些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沉默突然降临在这乾清宫,风冷瑟瑟的吃过。 “罢了,桑宁你在殿外候着吧。”大殿内突然传来康熙威武的声音。 “谢圣上。”桑宁扣下头去。 文公公微微松了口气,转生吩咐在殿门外伺候着的侍卫宫女与太监们离开。 小李子也急匆匆跑出乾清门,朝着午门跑去。 桑宁抬起头后,静静的站起。 那一刻,她的心境竟然是平静的,平静的没有一点涟漪,没有一丝呼吸。 除了等,她也只能等。 等待竟变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深夜,整个紫禁城似乎都沉入了睡眠里,四周一片宁静。 但这宁静只是假象。 因为这紫禁城的主人,还并未歇息。 桑宁站在空阔的殿门外已有一个多时辰,双腿几乎已经变得麻木,身子也早就疲累到极点。 可是她一步也未移动,笔直的目光牢牢的凝视着紧闭的殿门。 纳兰凌他与圣上到底在谈写什么?为何要这么久?为何要把她关注殿门之外,不让她入内? 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的问号,然而在她脸上却依然是一片静穆的清冷与苍白。 小李子领着一位大臣走入了这个静止的世界,也打破了桑宁平静的心湖。 “启禀圣上,恩进公荣善大人到了。”小李子恭敬的在殿门外弯着腰禀报。 桑宁依旧一动不动,可好似双手有了微微的痉挛,心脏的挑动也变得激越。 原来小李子要办的差事就是去见荣善。 十年了,她都不曾见过荣善,她父亲的挚友,也是她心里认定了的杀人元凶。 “进来吧,桑宁也一起进来。”康熙皇帝的声音冰冷的毫无温度。 桑宁的心情变得紊乱,她迈开步子,脚下的花盆底第一次变得如此沉重,她禁不住摇晃了几下。 “格格小心……”一旁的文公公想要伸手搀扶她。 她默默摇头,用尽全力让自己虚脱的双腿站稳,咬着牙一步步向着殿门走去。 她没有看向荣善,她此刻的眼里只有殿门里的那个男人,以及她心里正在狂炙燃烧的仇恨火焰。 她跨国门槛,走进殿内,眼前只见到那块世祖皇帝亲笔所书的“正大光明”匾额。 她也听到了雷声,轰隆的撼动着天地,却似乎离得她很远很远。 她走过纳兰凌的身边,眼角余光下他的面容只是在她身旁一闪而过,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她朝着宝座上威严的康熙皇帝跪了下去。“桑宁给圣上请安。” “臣荣善恭请圣上金安。”一旁的荣善同时跪下。 “平身。”康熙皇帝坐在飞金溢彩的大殿中央、宝座之上。 “嗻!”荣善起身,依然恭顺的弯腰垂眉。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一身朝服之下有些微发福。 桑宁依然跪在那里,并未起身。 “桑宁,朕让你起来,你为何不起来?”康熙皇帝语调严肃。 “桑宁自知有罪,不敢起来。”她低垂杏眸,神色却显得坚定冷静。 “哼,你自知有罪?!自知有罪你还明知故犯。”康熙皇帝威严的脸上显出几许怒容。 “微臣纳兰凌愿与格格共同领罪。”一直静肃一旁的纳兰凌,嘴唇紧抿,眼神坚毅的跪在了桑宁的身边。 他在这殿内已经足足待了二个多时辰,在这中间也曾被康熙皇帝怒斥过。有好几次,皇帝都要喊来侍卫将他问罪。 可是他都坚持了下来,只为了一个信念,为了他所心爱的女子。 “臣不知。”荣善肃然恭身。从他身体微微的晃动中,显露了他内心的忐忑。他看到了桑宁,必定不会不知。 “这是纳兰凌给朕上的奏章,他跳过六部九卿直接呈到朕的面前。因为兹事体大,因为关系到你——当朝国舅,也关系到朕的儿子、太子!” 康熙皇帝将一本奏章扔向了荣善,以示他的怒火。 荣善紧蹙的眉宇间掠过惊恐,他慌忙跪下,双手颤抖着捧着奏章,飞速的阅读下去。 “这上面所述可是事实?你利用职务之便,串朕了当时查案的官员,竟然瞒天过海,扣下汹敏贝子一门惨案的重要罪证。你颠倒黑白、欺瞒君上!这样的胆大妄为、藐视王法、藐视朕!” “圣上,臣不敢……”荣善跪倒在地,用力叩头。 “不敢?那么便是纳兰凌污蔑了你?”康熙皇帝的斥责声声凌厉。 “臣、臣……”荣善剧烈的颤抖着。 桑宁也在颤抖,她的目光紧紧落在荣善惊慌失措的面容上,握紧了双拳,屏住了呼吸。 “朕并没有直接把这份奏章交给刑部,这是看在已故皇后的面子,看在太子的面子。你也看到跪在那里的桑宁,她是汹敏贝子唯一的血脉,也是那场血案唯一的幸存者。当年朕信了你,现下才决定亲自向你证实。如若你再不道出实情,朕绝不轻饶。”康熙皇帝威武的脸上显出决绝的凌厉。 “圣上息怒,请容微臣问荣善大人几句话。”纳兰凌突然抱拳面向康熙,双眸里射出精亮之光。 “问吧。”康熙皇帝冷冷说道。 桑宁的呼吸突然一紧,她瞥向纳兰凌,而他也正好望向她。 那只有一眼的相互凝视。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而他的眼里闪烁着真是的关切。 没有言语,一眼之间,他们便彼此心灵相通了。 纳兰凌带着冷冽如冰的表情看向平日不可一世的荣善。 “敢问大人,为臣之道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荣善的身体微微一顿,显得颇为惊讶,他并不曾望向纳兰凌,而是继续面对这皇座上的帝王。 “对圣上的忠诚。”荣善立即回答。 “再请问大人,为官之道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对百姓的爱护。” “我大清以何立朝?”纳兰凌抬头望着皇座上的康熙,一脸正气,一脸敬畏。 荣善颤抖着抬起眼,目光落在了那块“正大光明”的巨大匾额上。 康熙凌厉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大殿内的气氛霎时更加凝重。 “圣上,臣当年的确有所欺瞒。”荣善在压迫般的气氛里缓缓开口。“臣……有罪。” 随着荣善的一句话,桑宁心里有一大片尘封起来的悲恸整个爆发出来。 父母兄长的面容从她眼前掠过,当她终于可以为他们的死而啜泣出声的刹那,她晕倒在地。 她想,她终于替他们报仇了…… 桑宁闭上了眼眸。 一切都结束了。 桑宁手里捧着热茶,坐在床榻上,一边垂泪,一边听着佟妃娘娘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的告诉她。 “你被送过来时真的吓死我了,还好太医诊断后说只是气急攻心,一下子昏厥了过去。现在觉得好些了吗?”佟妃娘娘虽不是皇后,但她是皇上最宠爱最信任的皇妃子。 “娘娘……”桑宁全身乏力,想要起身却又不能施力。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对你说了,真是难为你了。圣上本想把你送到老祖宗那里,但又怕惊动太后,这才送来我这。我知道你此刻心情无法平静,但是为了自个儿,也为了太后老祖宗,怎么也要平息悲伤,调整好心情。”佟妃朝着身后的侍女点了点头。 桑宁沉下眉眼,她的确还是感到一片混乱,心里有许多的话语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是圣上说了在这皇宫里除了礼法,还应有人情。我知道你此刻最想见到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圣上,而是纳兰凌。我这就派人去请他过来,你们单独说会话吧。”佟妃温柔的笑了笑。 “可以吗?”桑宁心里的确很渴望见到他,却又有些胆怯, “傻孩子,当然可以。”佟妃握了下她的手。“圣上已经替你们指了婚,你们今生便已是夫妻。再无变数。所以让你们相见,也不算什么逾礼之事……看,他来了。”佟妃站了起来。 而桑宁也看到了他,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里,仿佛天地都在她眼前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了。 她不知道佟妃与其他人是何时退下的,也不知道她是何时坐到她身边,并且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只是不停的留着眼泪,轻声啜泣。成年以后,她就不曾这样哭过。因为心里的哀伤太过强烈,所以她无法哭出声,也无法喊出来。 “圣上会替你做主,他是圣主明君,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帝王。即使犯了错,还是会及时纠正。”纳兰凌俊朗的眉宇间笼罩着一些沉肃之色,但更多的则是对她的怜惜与关切。 桑宁点了点头。“辛苦你了……我知道要找到那些证据有多么的困难……如果没有你,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坦白……”她的眼泪遏制不住,她再度哭出声来。 “荣善也并不是你所想的穷凶极恶之人。他虽有私心,将送与你阿妈的信件串通当时的官吏私藏起来,同时隐瞒了他派去接应你们一家的属下全部遇害,才被乱党假扮的事实。”纳兰凌严厉的神色更为专注了一些。“可是桑宁,他并不是罪魁元凶。真正十恶不赦、杀害你全家的人的确是南明乱党,他们杀你富察一门,目的之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嫁祸给荣善。你明白吗?” 纳兰凌抿了下嘴角,明亮的目光在她哀戚惨白的容颜上梭巡着。 桑宁的肩膀痉挛了一下,她低下头,静静的看着自己手里渐渐凉却的茶杯。 “荣善为了自保,欺君罔上。他会得到应有的下场,而你……也应该放下心里的仇恨,好好告慰你父母亲人的在天之灵。我相信他们在天上,必然和我一样,希望你可以快乐,可以忘记仇恨,不再把自己禁锢在悲伤里。”纳兰凌的手握紧了她的手。 听着他有力而充满温柔的声音,桑宁的眼神显得脆弱起来。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这些年我全心投入在替他们报仇的念头上,却不知道真正的元凶早已被正法。我活在自己虚构的仇恨里这么多年……”桑宁的手微微颤抖着。“现在我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想到他们的坟前大哭一场。” “只要你想去,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他重重点头,温柔坚定的眼与她犹豫的目光对视着。“你不要怀疑你所做所为的对错,荣善的行为的确应该被揭露。他是朝廷命官,满朝文武之首,如此徇私枉法,岂能再担当大任?” “你觉得我做得对?”桑宁微微瑟缩了一下。“但那都是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一生都活在自己的怀疑里,既找不到证据,也无法让自己解脱。” 纳兰凌轻撇嘴角,露出来开朗的笑容。“这也未必。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那封信件的吗?是有人送了密信给我。这说明不止是你,早就有人看不惯荣善欺君罔上的行为——何况他可以在此事上欺瞒,难道不会在其他方面同样欺瞒圣上吗?” “刚才佟妃告诉我你有密信在手时,我真的大吃一惊……是谁给你送的密信?不会有什么其他企图吧?”桑宁毕竟聪敏过人,稍稍恍神之后,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这你日后就会知道。你若相信我的话,就静观其变便是。”纳兰凌笑眯眯的说道。 现在还不是告诉桑宁的时候,他选择了四阿哥,也会帮助四阿哥登上皇位的宝座。绊倒荣善既然是他和四阿哥共同的愿望,那么他就多了百倍的助力调查此事。 那个送密信之人,定然也是四阿哥身边的人。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一样不能表露身份罢了。 未来的储君之争,将会是一场斗智斗力的至高战争。也许没有硝烟,却比真刀明抢的战斗更为可怕。 但他有信心,最后取得胜利的一定会是四阿哥。 桑宁看着他嘴角那抹熟悉的放肆笑意,带着几分神秘,又带着几分傲慢,还带着几分兴奋与昂扬。 这想必是个不甘于寂寞的男人,所以他才会这样热心的帮助她吧…… “不过,我明白调查的经过不会是你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在大殿之上你和圣上之间也定然是经历了一番危险的对谈。即便有密信,但我猜圣上未必不知道当年荣善的所为……圣上他……” “嘘。”纳兰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以前告诉过你什么?隔墙有耳,而且这是都已经过去了。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你懂就好。”他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鼓励笑容。 桑宁听话的颔首。“还好有你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事情会被我处理成怎样。”他在大殿之上究竟是如何说服圣上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喝斥荣善的那三句话就足以令她深深折服。 “‘正大光明’这四个字,荣善心里还有,他也并不算是大奸大恶。”纳兰凌心领神会的看着她秀丽绝伦的脸。“圣上就是圣上,他做每件事必有他的理由,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件件都知道缘由。” 她轻柔的吁出一口长气,一口郁结在她心里十年的长气,这一叹,将她所有的悲痛与仇恨,哀伤与落寞都化解在过去的记忆里,化解在对亲人的爱——以及对他的爱里。 桑宁定定的凝视着他飞扬俊秀的眼眸,有一抹新愁悄然笼罩上她清雅的额头。 纳兰凌审视着她表情丰富的眼眸,静静的等待着她向他打开心门。 她会对他打开心门吗?他的内心虽有着忐忑与不安,然而他却愿意相信她。只因他们之间有着那么明显的心意相通,他不相信她会对他毫无感觉。 “遇到你,我真的感到很开心,很幸福。以前我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的,自从有了你,才有光明、有色彩。我会因为你而感到烦恼,会心神不宁,会心虚慌乱……但是还是觉得很快乐,很值得。”桑宁扬起了她细长的眉毛,第一次如此坦承的望向他。 “不止因为你替我解开了在我心里打了十年的心结,不止因为你愿意为了我去冒险,还因为我喜欢你,纳兰凌。我很想做你的妻子,很想和你厮守到老……我的人生第一次除了报仇以外,有了其他的念头。”泪水再一次溢满了她的眼眶,但她克制着不让它们落下。 纳兰凌的双眸里涌出了意外与感动,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但他却无法想往常那样随意的微笑。她竟然对他说出了他不敢期待的话,她不止对他打开了心门,还交出了她全部的心! “可是我不能如此自私,不仅将你置于危险之内,还想要夺走你的幸福和你的婚姻,甚至还要夺走你的爱情……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太多,超出我所能想象的全部。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只想到我自己呢?”桑宁从他手里抽回了手,刹那间失去了他手心的温暖,让她感到寒气逼人。 “什么!”还沉浸在感动中的男人却是一脸莫名。 “还有睿景格格,我不能剥夺她的幸福和爱情。我已经从你这里获得了太多,我不能再继续贪心下去了,我必须把你还给她……所以如果我向圣上道明原委,说明你当时会请求圣上指婚是为了阻止我做傻事,阻止我以嫁给班尔图为名调查荣善……”她低着头,神情显得哀戚。 桑宁很想微笑着把他还给睿景格格,让他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原来这是如此困难的事。光是想到以后不会再看到他,她就心痛如绞。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什么睿景格格,什么把我还给她?我什么时候是睿景格格的人了?”纳兰凌有些霸道的握住她的肩膀,目光也变得锐利。“你的这些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想他明白了,当看到她充满了哀伤的眸子时。 “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睿景格格,并且和她早有了什么约定。只是为了阻止你嫁给班尔图,才出此下策而向圣上请求指婚的吧?”纳兰凌感觉到一丝愤怒,但并不强烈。 反正自从遇到她以后,他就时常会有荒谬的愤怒感。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他的愤怒,而是她奇怪的思维,和她眼里的哀伤。 “事情就是这样……无双说你和睿景格格之间早就有默契,只等着圣上指婚而已。”桑宁的目光楚楚可怜的落在他神情紧绷的面庞上。 “无双那丫头……”纳兰凌深深呼吸,平息内心高涨的怒气后,直视着桑宁,眼神烔然而明亮异常。“你听好了,我纳兰凌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桑宁。” 说完,他还是继续直视着她的眼眸,强迫她接受他的坚定与果断。 桑宁睁大了明眸,定定的回视着他,显得迷惘而茫然。 “所以我这辈子要娶的女子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桑宁。”他说得斩钉截铁。 桑宁眨动了一下眼眸,她清澈的眼里缓缓浮现生机与羞赧。 “至于睿景格格,她和其他所有格格一样,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我和她之间既没有任何的海誓山盟,我也从未接受过她的爱意。她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叫桑宁,我要娶的人是桑宁。”纳兰凌的隐含怒气。 “可是你那天为何会对我生气?在肃亲王府……”桑宁抿了下嘴角,她决定不再对他有所隐瞒,将心中的疑惑全部直接说出。 “你还敢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请圣上指婚,而你却对我说我没有其他娶你的理由……这教我怎么不生气?”他鼓起胸膛,瞪视着她。 桑宁小心的低下头去。原来是这样……她不知道嘛……她的眼神闪过羞怯。 犹豫了一下后,她悄悄的主动伸出手,握住他捏起拳头的大掌。“是我不对。其实我早就明白你对我是不同的,我却总把那当成同情和怜悯……总是记得无双的那句话,而闷闷不乐,想东想西……” 她难得流露出温柔的小女儿娇态,眨动着浓密的睫毛,怯生生的望向他气鼓鼓的脸庞。 “你对自个儿就这么没有信心?”纳兰凌心下一软,看着她眼里的歉意,他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 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显得气愤难当,为了他们的未来着想,今日一定要治好她爱胡思乱想又不够自信的毛病。 “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有什么值得自信的地方……”她眼里有着脆弱。 纳兰凌大手一横,将她揽进自己的情抱里,紧紧的搂住她的肩膀。 “你让全京城最最风流倜傥的纳兰公子对你一见钟情,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从此就坠入你的情网里,不可自拔。你还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自信的地方吗?”他的口气霸道狂妄,目光里闪烁出戏谑的光芒。 “风流倜傥啊……好像是挺风流的……什么宛如啊……八大胡同啊……你也是常客。”桑宁乖乖留在他的怀抱里,嘴角抿起甜蜜的笑容。 “我去八大胡同也只是去宛如那里坐坐。整个京城都知道我风流倜傥了,我如果不做做样子,岂不是让大家失望?会选宛如,也只是因为她够聪明——” 桑宁微微的噘了下嘴角,此刻的她,脸蛋含霞,樱唇红艳。先前的苍白早已一扫而空。 “当然没有我的桑宁格格聪慧,差得太远,天地之别。”他低下头去,在她酡红的脸上偷得了一个香。 “你那是欺瞒世人的手段,以为我不知道嗎?你不想入仕,才给自己弄了那么个风流的外衣。其实骨子里野心很大,又喜欢冒险。”桑宁的心跳不断的加速,他们如此靠近,这让她又羞又喜,心口小鹿儿乱撞着。 “知我者,桑宁格格也——但是却对我自己的感情那么不确定。你如此知我,怎能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呢?”他拉起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胸口。“感受到它的跳动了嗎?” “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怀疑,再也不敢怀疑了。”面对着他深情的眼,她完全缴械投降。 他们相互凝眸而视,只觉得彼此心意相通,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纳兰凌悄然俯下头,浅浅吻住了她的红唇。 桑宁羞赧的退缩了一下,但立刻就陶醉在他轻如羽翼的触碰里。 纳兰凌渐渐加重他的吻,为了这一吻,为了怀里的佳人,他真的是走过一条辛苦的道路,才能到达她的面前,与她紧紧相拥。 桑宁生涩而积极的回应着,唇齿相碰,诉说着他们心里无悔与永恒的爱意。 他们是要成为夫妻的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分离了…… 在庄严宏伟的紫禁城里,偶尔还是会上演甜蜜动人的爱情故事。 会有人得到真心真情,而一起携手走过人生长长的岁月。 紫禁城的天空突然间云开雨散。 明天会是个阳光普照的艳阳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