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鬼在北宋末年的日子》 第一章 病母、孀嫂、幼侄 苏进将一节蛀空的桑柴塞入火灶,慢慢的,在温吞的干火下,桑柴发黑、发焦,冒出乌黑的烟,从灶里冒了出来,呛地他直挥手中书卷,待这阵柴烟味儿过了,低头一眼,见溺在自己怀里的小侄女正在揉眼睛,那肉扑扑的小脸蛋上还挂着几抹柴烟乌迹,笑了笑,用食指指肚仔细的将这些烟迹抹干净,将她抱下腿来,让她去院子堆雪人去,自己也好将这水烧开给她洗澡。 小女娃看去不过十岁,头顶两个羊角辫,上身的灰青补丁棉袄直掩过膝,小脸蛋映衬在红彤彤的火光里,扑闪着那澄鲜的大眼睛… “雪人好冷的……” 先是嘟起了小嘴,转而又低头捏弄起衣角来,“而且……而且…昨晚娘亲跟耘儿说,耘儿是丫头,丫头…是不好去玩雪的。” 苏进手上书卷一滞,他这嫂子倒真是以大家闺秀来要求小丫头,不过在教育子女方面,她这个做娘的显然比自己更有发言权,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去较这方面的真了。编两句讲故事的由头,就把她哄回了房。 晚霞从栅窗染了进来,使得草屋内的一切都映的通透,进门当口横着张涩旧的杉木桌,几条长凳围着,小腿高的火炉倚着桌脚,炉上煎着药,袅袅熏鼻的药味儿飘出柴门,除此之外,也只有身前这座皱巴巴的黄土灶头了。 他拿着火钳将柴堆底下的灰拨向两侧,柴火犹即旺腾了起来,排出阵阵热浪堆在脸上,干干暖暖的,倒是舒服的人骨头发绵…… 这里是北宋开封府陈留县辖内的一个小乡村,由于附近榆林广布,又背靠山丘,故名榆丘村,村人民风大多淳朴,男人们扛着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时而上山打猎、下河捕鱼。妇女们扎着头巾在家养蚕织布,贤惠些的,便能称得上是相夫教子了,到了晚春,便到山上的桑榆林里采榆钱儿,做成榆钱窝窝头,软甜可口,有时候拌面蒸了,就着蒜汁香油吃,味道也是极好的,若是有些闲情的话,她们还会下水摸几篮鲜河蚌,贴补餐食是其次,更多还是为了壳里那些光亮的蚌珠,取出串成珠链,对于这些农妇而言,那便是很受用的首饰了。每天这般忙忙碌碌着,虽然平淡,却也能感受出内中的滋味来,农闲的时候,自然会有些别样的热闹……三三两两的农家人围聚在篝火边吐着瓜子皮儿,唠些家长里短,或者三姑六婶们在河边浆洗衣物时,非议些他家是非,什么田家女娃过了年关就要许人了,夫家是邻村的王家大郎,不过大多时候,出墙…比出嫁更能引起这些人的谈兴。小孩子们就调皮捣蛋些了,平日扭打拌嘴自是不说,近来却是喜欢对着邻村的几只癞皮狗扮鬼脸,最后惹得鸡飞鸭跑、棚翻竿倒,哪家大妈便要跑出门来插着腰骂兔崽子、小王八蛋之类云云,总归来说是不入耳的,但若真计较起来…这真正的桃源社会…怕也就是如此了…… 他是比较享受这种感觉,虽然这些只是从这具身体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得知,但也不妨碍他从旁感受。说起来…重生而来已有一月了,来到这个家……倒不过一天,之前那月,这身体的原主人由于要抄经还愿,徒步前去榆丘山坳里一座废寺,不想这人身体孱弱,在途中意外跌落山道身亡,而他这个后世的文学院“院长”也就这么过来了,既然占了这具身体,那么…有些责任……终归是要承担的,比如这未竟的誊经职责,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在那座废寺的一月,过的是小说般离奇的情节,除了誊抄经书,还积上了两回功德。救了个淹在水里的老头,还有一块四百年前的“冰疙瘩”。那老头……承认他是个大儒也无妨,也许以前还做过官,虽然对于他拿安石公变法来考校自己并不是很感冒,但那老头为人还是比较实在的,临走的时候死活塞了块玉佩给自己,说是它日有何困难,就拿着玉佩来找他,这倒有意思…成了演义了,不过他却想着哪天拿去换几角酒倒是实在事,因为那老头从头至尾也没说自己是哪位大人物……好吧,其实他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所以… 那玉佩……倒是个笑话了。 所幸自己也不在意这些,反倒是他点评自己的那本《倩女幽魂》…让自己耿介良久——“粗鄙流俗”,呵~~是他说的,还捋着长须训责自己这后生轻佻不知轻重,更是提议这书由他代管,以免自己因书遭祸。 他这般的说法倒着实是有趣了。不过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毕竟仅仅是拿来自娱罢了。唯一算的上夸奖的,恐怕也只有自己誊抄金刚经时用的那赵孟頫体了,毕竟是几百年后的书法,放到现在…惊艳,总归是有的,这老头本身在书法就有见地,倒也是如实的承认这书体已有大家风范,不过对于《倩女幽魂》上的瘦金体,这老头却是选择性的忽视了,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寻思,或者他说要替自己保管书……并不是随口说的玩笑话。当然了、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谈资罢了,自己也不用太放心上。至于另一块冰疙瘩……呵,只能是对她摇头了,也算是次荒唐的境遇,差点没让他又回地府老爷那儿喝茶,现在正愁着怎么让她圆润的离开,毕竟一天到晚怀里揣着个女人,嗯…也不像个正当男人的事儿…… “啧~~” 忽的,一声细如针线的嘲弄蓦地从墙角传来。 他搁下火钳,抬眼望过去,那是这草屋内最昏暗的一角,晚阳已不能触及到那儿,只余条旧长凳立在墙边。此下,凳上正姿态娴然地坐着个女子,她闺龄正妙,腰肢婀娜,发箍一色宫装叶,身裹蝶戏浣轻罗,三寸的金莲上及着双浴白绣鞋,鞋尖慵意随然地抵在黑泥地上,此刻那双杏眼幽然的瞟向他,檀口一张,这卓冷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 “看你在废寺用的那澄泥砚和散卓笔,还以为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不过现在看来……”她顿了顿,故作打量般的扫了遍破屋后才娓然说,“我倒也是有眼拙的时候…” 一见是她,便将视线搁回了炉灶内,手持着火钳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说话… “我本就是个穷酸书生,之前便有说过,你这人…若是真有意报恩……”他抬了抬头,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那不妨予我化些黄白俗物来,嗯…也算是解解我苏家当前的窘境了。”这似乎是他很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嘁的一声,她别过螓首:“就这般出息,当真愧对男儿身。” 几番无聊的对答后,这外间忽然传来“吱呀—”的柴门推开声,他搁下火钳,站起来从栅栏窗口望出去,只见一个青麻素服的女妇推开院子柴门进来,而后转身将门拴上,她左手挽着竹篮,低下头,轻提起灰蓝布裙,谨慎地踏着一路积雪过来。 稀稀拉拉的,此刻这天上还飘着雪…… 嫂嫂? 蠕了下嘴角,而后下意识的往柴凳处望去,可此刻柴凳上已是空空如也,不禁微然一哂,摸了摸怀里那面温润的青铜梳妆镜……呵、倒也是警觉。 琐碎轻和的脚步声渐渐压向草屋,依稀还能听到鞋底踩实雪渣子的酥响。 “仲耕?” 这是很清柔的一声询问。 等他抬眼望去,便见一个衣着素素的女妇正走到门槛,她上身青麻对襟薄袄,灰葛纳边,下身是一条土蓝瘦长的平直布裙,菁绦束腰,此刻杳步进来… “怎得不在房里念书,在这厨房间做些什么?”说着掸去两袖灿雪,将挽在臂弯上的竹篮卸在杉木桌上,低着头、从篮子里拣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桑油纸包。 女妇名唤陈苓,原汴梁人氏,商户人家出身,论起年纪来,其实也只是年长原主人九岁,与前世的自己相较却是小了些岁数,所以看去未显疲老,瓜子的脸蛋、尖润的下巴,雅净的素眉欣长蕴有娟气,墨香兰发绾成规矩的云娥妇髻,偶尔两缕青丝泄在耳畔,倒也无碍其蕙质端庄的姿态… “可是腹中饥饿了?” 她低头自说自话,“嫂嫂这趟县城下来,予你稍了两块腌猪肉,在配上前天秋嫂拿给我的冬菇菘菜,晚食便可好生的煲个大肉汤,你昨日回来的突然,嫂嫂都没什么准备,今晚可要好生给你做顿吃的,在山上那一月瞧把你累的,婆婆都说消瘦了不少,前月又莫名其妙的下了大半月的暴雨,嫂嫂就怕你一人在那山坳里出什么岔子……”她嘴上念念叨叨的,手上将几个桑油纸包裹拨开,几样红白腌肉袒露了出来,或许是发觉苏进没有说话,不由抬眼看向苏进。 “怎了,仲耕?” 他微笑着一低视线,却是没有立即应话。这嫂子说来还是很有话题的,村里人都是好奇着,这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为何这么死心塌地的守着那脾性暴躁的婆婆和生性木讷的小叔子,以她的家世相貌……即便有了子女,再嫁个好人家也不是多大的难事。可这事就是这么奇了,这女人十九岁就随着夫家迁到这穷乡僻壤,如今十年光景过去了,却依旧是甘心守寡,放在这年间,闲言碎语…终归是有些的,譬如有说是中意了小叔子,不过这话却是没有多少人去信的,苏进…貌不惊人才不显众,说白了……没有前途的傻书呆一个,这苏家娘子怎么也不会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外边更愿意相信是人家看上了苏家家藏,为何有此一说?那就得从苏家的家世说起了…… 这苏家本是世居京师的大家商户,祖上三代经商,家产殷实,后来苏父依循祖训仕途为重,从而花大价钱在踊路街兴国寺对街谋了间书铺,借以消除苏家身上长久来的商人气,而且还在外城置地易田开私学,专以供养本家子弟学书,由此可见,苏家……钱、是有的,志向…也是宏远的,只不过后来踢到了铁板,是的…铁板,很硬的那种……苏家遭了灭顶之灾,苏父和长子苏弼殁于此事,具体是什么因由村人是不晓得的,便是苏家人自己对这事也是讳莫如深,但为了避难,举家迁到这陈留县郊外的榆丘村却是事实了,不过瘦死的骆驼就是比马强,更多人相信那苏老婆子手上还攥着不少苏家积蓄,老婆子久病缠身,必是不久人世,那么……她死后的这笔家藏也必定是陈苓这个做儿媳的继承……至于苏进?呵…没人会觉得这书呆子在中间会起什么作用…… 苏进脑中片碎的记忆连起来,这孀嫂的形象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看我这记性~~”她笑了起来,“倒是忘了你现在还饿着肚子。”在布裙上抹了把手,从怀里摸出个桑油纸包好的粮饼塞进苏进手心,“嫂嫂这儿还有个焦油饼,你先拿去充饥。” 即便风传自己这孀嫂是如何工于心计,但眼下这双长满冻疮的手却是做不了假的,那手背皲裂开了一道道糊红的口子,红肿的就像开水滚开一般,凝望了小顷,他微笑地将这沉甸甸的饼接在手里。陈苓继续忙活着,随口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什么婆婆有没按时服药,小耘儿在家有没有闹腾云云之类,不过马上的,她的脸就沉了下来…… “仲耕~~” 她表情严肃地撂下了木锅盖,瞥了眼锅里滚开的沸水,转头开始数落起自己这小叔子了。 “…你是我苏家现下唯一的男丁,要知公公生前名你为‘进’,便是瞩你勿要忘违祖训,终以登科进士为念,它日一朝跃龙门,亦可耀我苏家门第,现下你抛却圣贤书,反去操此贱务,岂非让九泉之下的公公心寒……” “额…” 记忆中,这类劝责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苏进自然也是挺正着腰板…说两句嫂嫂所言极是的舒心话,不过心里是不以为意的,虽然对于这孀嫂“望叔成龙”的心情表示理解,但毕竟他已经过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快四十岁的人了,已经没有这么多的进取和锐意了,再加上两世为人的感触,功名利禄什么…其实也真如老夫子说的那般……浮云了~~若真有什么在意的……家人…始终算是一个……所以为此,他倒是打算凭借重生而来的优势赚些银钱,恢复苏家之前的大商地位,一来也算是对得起苏家列祖列宗,不至于坏了基业,二来也能改善一下这个家庭穷苦的生活,但若是科举应试,他是不想的,毕竟这官服套了身上,那便不自由了,重生了一回,若还是整日忙碌案牍文书,那可真是不划算的买卖了…… 他心中略略盘算着,这嫂子却是朝他干瞪眼,她又不笨,自然是听出苏进这话里有几分敷衍的意味,本来还想说道两句,但不巧这时外面传来“阿苓妹子开个门~~”的吆喝声。 她先是一怔,而后慌忙放下手头事,也顾不得苏进,敛这裙摆就小跑了出去。 “来了来了~~” 苏进从栅栏窗口望出去,零星飘雪下,自家嫂子正顶着斜风细雪去开院门,门栓一解、远远的便能看到个裹着桃红花袄的中年健妇候在门口,那健妇一见陈苓,老脸立马是喜成菊花:“阿苓妹子,俺跟你说……”不过声音马上就偃了下去,就见陈苓急急地将她推攮着出了门,临门时又朝自己这边张了两眼,随即便将柴门带上。苏进望着那扇虚掩着的柴门微微起笑,也不在意,从边上提了只高桶,抄起木勺将锅子里的热水舀进桶内,哗啦哗啦的脆声下,婀娜的水白蒸气将苏进整个人罩了进去。他这是为自己那小侄女打洗澡水,所以…刚才陈苓瞪他是有先见之明的。 …… 柴门外,细沥的雪沫粘在陈苓青泽的发梢,四野雪白,无人走动。 “为了我家小叔的事儿,李家嫂嫂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做妹子的也是过意不去。”陈苓将一素白巾帕包好的物事塞到那健妇手心。 李金花捏了捏巾帕,估摸是件首饰,赶忙佯装责备起来… “阿苓妹子这话就见外了,俺们两家做了十年的邻居,可比你那远在京师的爹要亲,你看你这做的…多叫你金花嫂嫂难堪啊……”她惭愧的将这首饰收进袖子,“不过…你金花嫂子办事你尽可放心,俺已经多方打听过了,那老吴家的家底清白,家境也还算殷实,他家长子吴有儿在县里军巡铺做差事,现下虽是上不得门面,但听说保正他儿子过了年关就要上调到巡检司,到时候说能拉扯吴家人一把,将他提到城西厢公所去,若是事成了,这吴家人以后在村里可就是香饽饽了……” 她说的唾沫横飞,“还有人家姑娘呢…懂诗书~~知礼仪,俺亲眼见了,端得是个漂亮人,亏不得你家仲耕,对了…他们说了,腊八那天要带闺女过来瞧瞧,如果合适,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乡里乡亲的,也犯不着那三媒六证,到时候多摆两桌酒就行了。” “腊八…要过来?” 见陈苓面色不对,她想到什么似的缩起脑袋,从柴门缝中看进院子,一边瞟着视线张望,一边压着嗓子:“你家老婆子咋样了?”,陈苓无奈的摇了摇头,“好是好些了,但终归下不了榻。” “嘿嘿~~”她那皱巴巴的脸立马笑成一朵菊花,但似乎是觉不妥,立马正经了颜色:“那还真是可惜了,还望她自个儿注意些身子才是。” 陈苓挤出一丝无奈的笑,“不过吴家人要来,总免不了要和婆婆见见,李嫂你也知道……” “你到时候就说老婆子去了呗…”她朝陈苓比了比眼色:“那时俺就没跟他们说老婆子的事儿,老婆子性子倔、认死理,守着那不着边际的婚契有啥子用处,咱们甭理会就是,现在趁老婆子病在床上,到时候只要你不说,她哪会知道有人来了。” 陈苓抿着嘴听,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忽然“嘭嗵—”一声击响从院子里传来,在这个飘雪的冬日里,委实刺耳。 …… 灰蒙天穹下,雪花纷然,落在院内那个臃肿的雪人头上,这雪人还是昨儿叔侄俩合力垒起来的,“咕咕~~咕咕~~”,院角里还有几只鸡在哆嗦。 好吧,看来是被这她埋汰了,刚才自己抬着浴桶给小丫头准备洗澡,不想桶底磕在了门槛上,倒是惊动了陈苓,结果自然又是一顿良苦用心的开导,他无奈摇头,踩着屋檐下的小泥道走去苏母卧房。 这间小院落呈“凹”字形搭建,舍五间:厨房柴房各一间,另外三间就是卧房了,自己处在最东边,苏母的卧房与自己正相对,至于嫂嫂和小侄女则是挤在西北拐角处的那间,那间光线不是很足、正对风口。 不过说来有一点是比较尴尬的…对于苏进而言,就是自己生母和孀嫂之间……有那么点…不对味,苏母对于陈苓这个儿媳是百般刁难,时不时的冷眼嘲讽已是屡见不鲜,自己这一月在山上誊经,怕又是受了不少白眼。究其原因……只是隐然知道与自己已故长兄苏弼有关,不过由于自己记忆继承零碎,再加上十年前苏进也还年幼,书呆子一个,对于这家中辛秘更是语焉不详了,不过自己对这事儿也没多大兴趣,既然是不快的回忆,硬是把它挖出来,完全是给自己添堵,过去的…那就让它过去吧……心中思量着,已是带上房门进来,在从栅栏窗透进来的晚霞下拉长了消瘦的身影。 苏母裹在肥厚干净的棉絮被衾里,听到声响,撇过脑袋瞟了眼房门处,待看清来人后,阖上眼,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苏进进去便是给苏母问候了声,而后撩过下摆,就这么挨着苏母的腿坐了下来,老婆子也是那种刀子嘴的人,见苏进过来,又是免不了一顿自怨自艾,唠叨着自己活不久了,让他放心。这话里话外,哪里都是毛刺。苏进脸上微笑,在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也是摸清了老婆子的脾性,倒也不在意,伸手将她腿上的灰棉被拢紧些往里墙一送,送出几句慰勉的话。不过老婆子却不当回事儿,咳了两下后,便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后脑勺轻轻磕在了冰冷的黑泥墙上,胸口起伏舒缓了阵儿,这才继续说话。 “俺这大把年纪了,也不指望享什么福,咳~~只要你把你自个儿照料好就行了,别到时候老婆子两腿一蹬,你就被那女人害出这屋门…”老婆子语气低哑无力,似乎完全是瞎着一股子气儿憋出来的,至于她口中的那女人~~苏进心中好笑,伸手将老婆子腋下的被褥塞严实,“嫂嫂平素待我极好,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嫂嫂辛苦,儿心里醒得,也没娘亲说得那般不堪。”他就是唠家常一般,语气上是没有给陈苓说话的意思,倒不是他无义,只是越是深知其中利害,就越不能轻易的去议论这个家庭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这是他从原主人零碎的记忆中得出的观点,很深刻,记忆中…有过一次因为问这问题挨嘴巴…… “你那时还小,明白个啥…” 果然他这娘是不会认可自己的话的,“你知道你那所谓贤淑良德的嫂子当年是怎么嫁进俺苏家门的?你可知道俺苏家为什么会落魄成今日这番模样?都是那龌蹉晦气的女人,哼~~”话到这儿又是打住不说了,苏进倒也不会不识时务的去打破这砂锅,挨嘴巴呵~~虽不是他挨的,但也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其它事儿俺就不想跟你多说,如果你还当俺是你娘的话,你就给俺记住了……”顿了顿,肃起了脸,“别被那女人哄两句,就真以为自己是块科考的料,傻头傻脑的一门心思钻在书眼里,到了最后,这家姓苏还是姓陈都不清楚……” “额…” 他倒是想笑,这原主人也着实委屈,被自己生母数落的……应该算是一无是处了吧,不过老婆子倒也没说错,这不…今年的乡试不是又落榜了么,这么一等啊…可又要是三年呢~~ “你也别置气~~你自己寻思寻思,这几百年来这么多生员举子,几个能一朝得中的?” “…没几个。” 老婆子点了点头,“即便得中,没个几年功夫打点,你能补得到实缺?” “…补不到。” 老婆子又是点头,“那女人心机恶毒,一心怂恿你去科考,前阵子你上山那会儿,一个劲儿的在俺耳根子鼓捣让你来年上京看书铺去,说是什么京师文盛风华有助见学,她以为俺老婆子不知道她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还不是为了贪图俺苏家当年败落后大房分的那些家财,哼~~”苏进笑着伸手给苏母抚背安慰,可惜老婆子完全没有听进去,嘴上继续骂骂咧咧的:“…还老在俺面前搬弄苏家祖训,拿老太爷压俺这婆子,俺是半眼都不要瞧她!咳~~娘跟你说……以后那女人说什么你都别搭理,别到时候吃了亏,你再来找娘诉苦,跟你说、娘这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儿,到时候也只能朝她干瞪眼,所以娘才总是告诫你不要受那女人蛊惑,你这耳朵听到没有!” 苏进是有些无奈,这老婆子都大把年纪了,还病在床上,可火气却是一点都不小,正是场面难堪的时候,也亏得自己那小侄女闯了进来,在两声“耕叔!耕叔!”的唤声后,屋门被吱呀地推了进来,一个裹着厚长棉袄的小丫头跳腾着跑到苏母跟前,甜甜的叫了声婆婆。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老婆子倒也不至于把火气往孩子身上撒,此刻咽下心中恶气,见小丫头头发湿漉漉的,还不停的往衣领子上渗水,不由皱起了眉头,“洗澡了?可这头发怎么都没擦干,大冬天的,受了风寒如何是好?这做娘的也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看来嫂子是躺着也中枪啊~~ “娘亲说要忙着做晚饭,让耘儿自个儿把头发擦干。”,苏进笑着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那你擦干没?” “耘儿擦了啊~~”小丫头天真无邪的仰头望着他。 “……” 第二章 太聒噪了 苏进将小丫头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的揉搓干爽,都快将近年关了,受了风寒可就不是件吉利事了,小丫头嘴里倒还碎碎念的说要苏进晚上给她讲故事,不过显然某人不会这么老实的履行诺言的,随手几句七荤八素的话就把女娃子骗的死死的,而后却是牵着她出门走动走动…… 村子给人感觉还是古朴安详的,屋式设样大都也是泥砌草房,少有红瓦砖房,不过衬在满山萧索的桑榆林里,倒更是自然些,不至于脂粉气了,眼下漫山遍野的雪白色,更有几分出尘的意味,至于村里的路…还是泥巴石子混的,说白了、就是人踩出来的,没什么像样的平坦路,眼下被雪埋在下边,或许看着平整许多,不过一道道碾过的车轮痕迹显然让这路原形毕露了,对于在城市生活久了的苏进而言,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的,不过好在这年代水运普及,村里的小榆河是重要的出行方式,若是北上京师或南下江淮……那更是首选了。遗憾的是此下却是结了冰,走近一看,便瞧见远处冰面上几个窟窿,脑袋大小,是村里男人闲来打得用作纲鱼的,以前还有小孩子们捣蛋砸窟窿玩,这些年却是没了,据说是有家娃掉进冰窟窿……死了,具体什么他这书呆子自然不清楚,反正之后村里在这方面就管的严了,要是哪家孩子被人瞧见在冰面上戏耍,回去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屁股疼了自然就长记性了,所以也就不贪图玩这个了,不过小孩子么…终归是闲不住的,这些日子招惹邻村的那些癞皮狗又是让村里一阵头疼,好在也是近了年关,家家户户忙的事情也就多了,修补屋漏储备冬藏,隔三差五的驱着牛车进城置备年货,小孩子自然更愿意到热闹的城里面耍去,这不…迎头又是一辆载满货食瓢盆的牛车和苏进打了照面。 “这不是仲耕嘛~~” 那汉子头上扣着厚实的皮帽,勒住缰绳:“啥时候回来的…这次当是功德圆满了吧,说来老太太如何了,身子可有好转……” 几番寒暄下来,大多就是让自己得空去他家坐坐的话头,自己笑着承下,对方也是笑笑,就这么错开身子去了,那个坐在牛车后头欢腾的小鬼倒是朝自己扮鬼脸,新鲜的车轮印远远的去了,隐隐传来傻书呆之类的童言,结果被那他前面驾车的老子给了记后脑勺…… 呵~~苏进笑着给自己手呵热气,还真有些冷了,而自己一直牵着的小侄女此时小脸也是冻的通红,他不由停了下来,矮下身子,微笑着用手搓了搓小丫头的脸蛋,热乎了些后,小丫头吸了吸鼻子,嘟囔着:“耕叔,冬子刚才骂你呢~~”,“哦?是吗…”却是没了后话。 小丫头一努嘴,将小手从苏进的手中抽了出来……不高兴了。 苏进瞥了眼小丫头,笑了笑,继续沿着齐排的民房溜达。这农闲的时日,就是村里婆娘七嘴八舌的非议比较多,时而经过一处农家院子,便能从藩篱墙头飘出一些闲言碎语来…… “哎,金花,说起来…那小寡妇前些天找你啥事儿?神神秘秘的,还拉到拐角…”,“还能有什么。”李金花打了个哈欠,“不就是她那小叔子的婚事么,这村里人都不要,让俺到邻村打听去了。” “啧~~”对方似乎也是习以为常了,“那有人家没?” “有到是有一家~~”,“哦?” “怎得,还真有人要啊~”旁边几个也是凑了上来。 “不就是老吴家么,不然还有谁会过来。”,“哦~~是大头吴啊,她有那闺女也算是遭罪了,真不知道他老了谁来养他,一个流里流气的儿子,又摊上这么个~~啧,不去说了。” “他那儿子还行,你也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李金花抚了抚耳上那对耳环,“前阵子不是听薛婆娘说了,她儿子年后上调巡检司,到时候说是会拉扯吴家人一把,要是以后进了厢公所,那可就不一样了。” “哟~~”眼尖的自然是发现李金花耳上那对累丝香木耳环,“金花,你这对耳环哪来的?” “俺男人进城给俺买的,咋的?有意见啊~~”,“得了吧~~是那小寡妇给你的吧,你这德性……就跟大头吴那闺女一样,真不知道你那怂男人当时怎么会相中了你~~”这话说出来,自然免不了一顿无休止的争论,闹的凶了,更是掐脖子动粗,不在对方脸上留两道抓痕那是不罢休的,好不容易被边上几个婆娘劝住了,互相各打五十大板后,终于是安分下来做事了…… 苏进算是听了会儿墙脚,笑着牵着小丫头走开了,那碎言细语也慢慢被抛到了脑后,总的这一圈下来,其实也没有多少可以转悠的地方,文人口中那偏远的世外乡村,其实并没有那般诗情画意,尤其是还飘着雪的现在,唯一的好处…算是认了遍这村里的三姑六婶、四叔七伯了,那一个个攥着他手说着掏心窝的话儿,嘘寒问暖的询问他这一月在废寺过的如何,穿的暖不暖之类的体贴话,有的还要夸两句孝心可嘉,不过…更多是问老婆子的,呵~~不过也有些是真心的,看的出来,比如嫂子口中那个秋嫂…… 他看了眼手上拎着的这一篮棕黄的冬笋,貌似晚上可以加菜了……无奈的撇了撇嘴。 “耕叔,外边好冷~~”小丫头吸了吸鼻子。 “嗯,那回去吧。” “哦…” 不过有意思的是,回去倒是碰到一件比较……他斟酌了下用词,应该也只能用好玩来形容了吧。 …… 苏家院落里,厨房间忙活晚饭的陈苓正切着手底下的香菇,一瓣一瓣的香菇被切的匀称漂亮,而后放入案边的陶碗里,灶上的锅正冒着蒸气,这时外边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手上一滞,还以为是苏进去而复返了,可等抬头从栅栏窗望出去时,门口却佝偻着个身披黑面狼裘大衣的矮胖老头,虽然院门是洞开着的,但老头还是屈指敲了两下门面,他手上提着块腊肉,看似颇懂些礼仪。 哐啷一声,女妇慌的掉下手上的菜刀,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又从案上把刀抓到胸口。 “薛…薛保正,有事吗?” 那老头是村里的保正薛大富,本来名字叫薛老棍,后来因为儿子在厢公所当差,觉得也是有脸面的人了,便不好叫这么俗气的名字,所以就改了叫大富,意思也是简单明了的。此时看去五旬年纪,身短腰肥,颔下一撮邋遢杂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流氓了,好在他儿子在县城厢公事所当差,毕竟是有了个官身,所以村里人对他老子的行径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了,毕竟大家日子本就紧巴,开罪了薛老头,他儿子暗地里给你使个绊子、找点茬、多加几道地头税,任谁也是吃不消的,久而久之的,薛老头就肆无忌惮起来了,此刻伸长了脖子在院子里张望着,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听到陈苓问话,缩着粗脖答:“这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嘛,听说……苏老太太近来身子不适,俺这不给老太太送些腊肉来,身子虚,总要补补的嘛。” 女妇强定下心神:“妾身家用尚能自足,婆婆汤药自有妾身料理,已故保正这番心意…妾身心领了,外边小雪天寒的,还请保正早些回去的好,若是受了风寒,怕是要惹得薛家嫂嫂不快。” “俺们乡里乡亲的,平时互助帮衬,那是众所共为的和乐事,苏家娘子甭理会那闲言碎语,俺那老婆子成天就知道对俺瞎嚷嚷,哪有…苏家娘子这般体贴温柔……” 女妇紧紧地抓着菜刀,忽然感觉薛老头的声音近了,抬眼一看,正见那他跨进厨房,慌忙小撤了步。 走进来的薛大富头上扣着顶狐裘风帽,唇角一颗肉痣续续颤动:“你家…那老婆子呢?哪儿去了?”那双倒三角桃花眼却是**的看向陈苓。 她香肩一缩:“婆婆…身子欠佳,至今还卧病在榻。” “嘿嘿~~”老头皱巴巴的脸立马笑成一朵菊花,但似乎是觉不妥,立马正经了颜色:“那还真是可惜了,还望她自个儿注意些身子才是。”他嘴里说这话,可那双鼠眼一刻都没有移开陈苓的身子。 女妇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诺诺道:“薛保正,我赅你的十六贯三钱会在腊八前还上,你不用担心。” “苏家娘子这话就说的生分了……”他涎着脸道,“俺们是何等关系,就那几个铜子儿,甭说是腊八了,就是……下辈子也未尝不可,俺那时只是与苏家娘子玩笑罢了,哪会真个要娘子你在腊八前把钱还上,苏家娘子可莫要慌了去,俺薛大富别的不说,这几个臭钱还是有的,苏家娘子今后若是……” “薛保正——” 女妇一下打断了他的荤言荤语,“妾身叔叔昨日便回来了,所以你…你……”她在这儿结巴住了,因为确实不好再说下去,难道说让他不要胡来,这不是扇自己脸吗? “哦?”那薛老头抖了抖唇角肉痣,“那书呆…哦不…”他笑吟着脸:“苏小郎君还愿回来了?不过……他身无功名的,又怎么能照顾的了苏家娘子你呢?”那双倒三角桃花眼不停在女妇身上游走,女妇虽然衣着朴素,但身段婀娜,杏脸荔肤,唇润鼻琼,端得是个浴出秋水后的美人儿,就他这乡野陋地的粗俗汉子,垦了大半辈子的地,见得都是那些黄脸粗皮的老婆娘,哪里见过这等标致人物,当下便是意乱情迷起来,此刻晚霞彤华流映在女妇那略有泛白的俏脸上,晶莹润泽,看得他更是一顿口水下咽,“苏家娘子,正巧老婆子病了,你看…你还是从了俺吧……”蹑手蹑脚地…那只长满粗茧的咸猪手有些颤抖的伸向陈苓。 她脸一白,慌的将手中菜刀横在胸前,“妾身~~妾身虽寡居多年,但心中贞烈不减,还望保正自重!” 老头见菜刀刀刃反光,不敢逼迫,于是小退了步:“苏家娘子勿要慌张,俺薛大富也不是那般不懂情调,这强行逼迫的下作事儿……俺岂会去做,这刀器无眼的,伤了身子咋办?苏家娘子还是快快放下为是。”说这话儿时还不自觉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分明是跃跃欲试的模样。 陈苓见薛大富这副垂涎的模样,心一横,正要将这刀往自己脖子上送,可突然——薛大富“啊”的一声抱头痛呼,随即地上“咚咚咚”的一块沾血的小沙石在地上滚了一圈。 “哪个王八羔子拿石块砸俺!”薛大富捂着出血的后脑勺转过身来。 晚阳送进门来,随着老头肥满的身躯被让开,门外一个依稀的轮廓映入眼帘,那人一手拎着篮冬笋,一手捏着把石砾,旁边还有个女娃扒着门框往里边探头。那人表情略显错愕,拿尾指挠了挠眉梢,似乎是认真的考虑了番后才说…… “额…不好意思呵,刚才没有听清,那句……王八羔子…是骂谁?” “王八羔子骂你!” “呵…” …… 矮窄的草屋内,晕黄的灯华醇绵如水,简陋的四脚桑桌上对坐两人,一长一幼,桌上一锅热盈盈的香菇腌肉汤,搭上几个没油水的素食小炒,年长的自然是苏进,他嘴里嚼着饭,用筷子将锅里的肥肉剔去,将瘦肉夹到对坐小女娃的碗里,小女娃却是笑着脸拿筷子比划着正兴奋… “耕叔刚才好厉害,砸得那个老妖怪屁股开花,夹着尾巴就逃回去了呢!” “啪”的一声,她耕叔的筷子随后就落在了她头上。 “食不言,寝不语。” “哦~~”小女娃嘴一扁,小手捧着吃痛的部位,嘴里碎碎念的嘟囔着耕叔大坏蛋之类的话,而桑桌边上,身形欣长的陈苓正背着他们在织机前忙活着,苏进捏着筷子看了眼陈苓,心知她心事,倒也不去费口舌劝她歇息就饭了。 陈苓眼下也确实就是这样一个状态,手上摇着织机,脑子里都是刚才薛老头撂下的那句狠话…… “苏家娘子,既然今儿你这小叔子这么说了,那可就别怪俺薛大富不讲邻里情面了,咱们这字据可是白底黑字这么立着的,要是腊八那天见不到这十六贯三钱,那你们这几间破屋俺可就收了…啊!你这王八羔子又砸俺!” “有只苍蝇太聒噪了而已…” …… 苏进看着陈苓的背影微微摇头,不过…掰掰手指,离腊八倒是真没几天了,难怪那肥猪这么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看来是有恃无恐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但是仅凭这几天想要集足十六贯铜钱……以北宋的金银物价对比后世,差不多就是五千上下了,就这几天的话……苏进咬着筷子一思量,还真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了,毕竟这不是演义小说,即便他要造玻璃制香水谋求暴利,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了的,再说…他也不擅长这化学方面,而且也没有启动资金……想到这儿,苏进心头一笑,看来当初那戏言倒真要成真了~~想起自己救起的那老头…不禁哑然,即而放下了筷子。 “对了嫂嫂,我上月在那废寺誊抄的百卷金刚经…不如就明日送往慈恩寺还愿吧。” “嗯?” 她停下织机:“你才刚回来,还是在家多歇两天吧,别累着了自己。” “嫂嫂好意仲耕明白,只是当时与老住持约好一月为期,现已完功,自不好无端怠慢,也免得被人诟我苏家人心念不诚。” 陈苓点了点头:“这也是……那你明日得赶早过去,也好在日落前回来。” “这是自然。” “耕叔~~” “嗯?”他抬眼看向对坐的小侄女,“又怎么了?” 小丫头将手里的小瓷碗推到桌子中间,“耘儿吃饱饱了,耕叔说要讲故事的,耘儿要听~~”说着枕起手做认真听讲状。 小丫头记性倒是不错,“这……”他一转念,“说来你功课如何了?” “功课?” “嗯……昨晚看你这丫头在读诗文选注,那这样…让耕叔考校考校你,考校要是过关,就给你讲故事。” 小丫头的腮帮子立马就不满的鼓了起来… “耕叔脚底流脓大坏蛋!”她嘟着嘴,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呢… “哈欠~~” 某人立马便是换上一副困倦的模样,“那我歇息去了……”说着掸了掸下摆便要起身。 “……考校吧~~”这气立马便泄了。 苏进一笑,又坐了回去,抄起手边一本诗文选注,随意翻了遍,里边所注的大多是诗词,文赋不多,总的来说是不全的,仅仅是收录了历代几个名家的名作,虽然他前世只是挂了文学院长的名头,但起码的一些文学修养还是有的,这本文选里哪一篇拉出来讲解背诵都不成问题,不过此刻他却俨然像个夫子先生般,挺身执书,一丝不苟状地翻着书页进行考校,一边织布的陈苓瞥了眼嬉闹的叔侄俩,笑了笑,继续织她的布了。 “嗯…这个,听好了,床前明月光的下一句……”,“哦!”小丫头一拍手,“这个耘儿晓得的,是……疑是地上霜!娘亲说是李太白的诗句呢…” “嗯,不错,那换首难一点的……”翻过一页,“嗯~~就这个,借问酒家何处有,下一句。” “额…”小丫头啃起了指甲,“额……额……” “好了……”某人笑着一合文选,“那耕叔歇息去了…”说着又要起身,哪知小丫头情急之下便喊了出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 …… 他脸一沉,又坐了下来,瞟了眼小丫头天真烂漫的神情,不禁狐疑的翻了翻文选,难不成他也蝴蝶效应了,等翻到刚才那一页,不禁哑然失笑,好个臭丫头,竟敢诈我…… “不许瞎说。” 小丫头埋起小脸,“可…可耘儿觉得……很顺口啊~~” “什么顺口,记着,是牧童遥指杏花村,还有…和尚不卖酒。” 噗嗤一声,一边默默织布的陈苓倒是被这句“和尚不卖酒”给逗乐了,抿嘴笑了会儿才继续织布。 “好了,再给你次机会,要想好了再答,不是顺口就行,意思也要对的上,知道不?”翻着书页,“嗯……这个,听好了,垂死病中惊坐起,下一句……”说着舀了勺香汤入嘴,在他看来,这句小丫头应当是答不上来的。 “嗯……”小丫头挠了挠头,似乎真的是认真权衡了一番才说…… “…笑问客从何处来?” “噗~~”一口将还没下咽的香汤喷了出来,装病?回光返照?他这小侄女玩的哪出冷幽默……似乎是不信邪了他,又指了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下一句。” “…从此萧郎是路人。” “额…” “春宵一刻值千金。” “……绝知此事要躬行?” “!……” …… 窗外风雪,呼呼地在这片苏家庭院里刮着。 苏进早早的就回了房,掌起油灯,挨着窗牖整理着这一月来誊抄的百卷金刚经,将它们一一捆扎结实,仔细的叠好塞进书箧里边,明天去慈恩寺还愿虽然不是自己目的,但这面上的事能做足的还是要做的,再说…也是给自己这一个月的辛苦做个交代。 书案上那盏鱼油灯亮着,几片雪花从窗漏钻了进来,化在书案上。 咚咚咚的一阵敲门声传来,“睡了吗?仲耕…” 他闻声放下手上的书札,上前将门开了,只见黑漆漆的雪天里,陈苓手抱着件厚实的青麻袄子站在门口,凌冽的风雪凌乱着她耳际的发丝,她走了进来,“嫂嫂给你做了件袄子衬在里面,这些日子大雪延绵的,你明日又要赶早,不穿的厚实点可是不行的,你予嫂嫂试试,合不合身?”说着拿着大袄子在苏进身上比来比去,苏进微笑的将厚袄套上,扬起胳肘考量了两眼,点了点头,赞了两句女工。 陈苓也是左右看了看,那双生着冻疮的红肿手仔细的将袄子上多余的线头扯掉,又将衣褶扯平,衣襟翻好,“嗯~~看着挺精神的。”微笑着又叮嘱:“早些歇息,晚上别看书了,过会儿嫂嫂给你生手炉。”说完又匆匆出去了。 苏进摸了摸肩上披着的青布长袄,拧了下眉头后又舒缓下来………暖和的呵~~ 第三章 知县的烦恼 陈留县,京师开封府下辖赤县,户逾五万税过万缗,乃百里富庶之地,整个县城的布局已完全打破自先唐以来严格的市坊界限,商业区与生活区重叠交错,闹市繁盛喧杂的气息已经完全浸淫在民宅坊肆间,虽说眼下小雪飘飘,但市井的生活似乎没有凋零多少…… 青楼楚馆莺莺燕燕的欢愉声弥漫在勾栏瓦肆间,声声丝竹管弦飘漾开去,路过的斯文人听了,免不了要摇着折扇进去吟诗作对以附风雅,码头上一身麻葛的苦力正忙着从船上卸货,桥墩边摆着卦摊的术士老道左顾右盼地找怨妇人,茶馆里说评书的此下顶着底下人的催促…呷了口茶,路口的杂耍艺人一咬牙便将大石压在了胸口,巷道间小贩唱卖着诸如“卖沙糖菉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嘞~~”之类的吆喝,时起时伏在巷陌瓦肆间。 正街大道上更是拥挤一片,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一路酒幡茶帜飘扬,各种小推车大拉车你来我往,磕磕碰碰的总是免不了的,吵吵嚷嚷的怕多是些粗鄙的抱怨了,时而几驾府衙的马车堵在路中间,车把式立马操起粗话将那些小人物们呵斥退,推推嚷嚷的,总算是通畅了些。 “新鲜的义塘甜枣!都来这边看看诶~~~哎!这位郎君,您来看看这甜枣如何?” 苏进一把被人扯住肥大的袖摆,转身看去,只见一身麻絮厚袄的老妇嘿着一嘴黄牙冲自己笑,而她那粗糙的手里抓着把暗红的甜枣,脚边还倚着半箩筐。 “这位郎君,您瞅瞅,这甜枣咋样?这可是前些日子刚拿出来的,还新鲜的很呢,来…您拣个尝尝先,看这味儿地不地道儿……” 新鲜?他望了望天上零零而落的片雪,呵~~很多时候,摊上这种事情还是比较令人尴尬的,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倒也不能过于苛责了,但毕竟老好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充的起的,摇头笑笑,大都也只能如此了。 “咚咚咚咚~~~”的一阵密集的锣鼓声传来,“来一来!看一看!这位老壮士可曾是西北老种将军账前虎卫,一口五十斤倬刀使得出神入化,今儿个就给大伙来使使这沙场倬刀!大伙说…好不好!!” “好!好!” 下雪天的,倒还有这番兴致看杂耍,看来还真是北宋的凡情风貌了……苏进口念借过借过的穿过这堆喧闹的人群,对这旁边的耍刀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时候的种师道应该还不得意吧,那这老种应该是指他伯父种谔了,现在是元符三年,算算时间…种谔应该早已过世了……拿死人说事,倒也不好去勘查真伪。 他笑了笑,心中想着,已是找了间茶铺吃茶歇脚,把书箧撂在脚边,掸去衣袍上的雪团,向店家问清楚了去慈恩寺的路。说来自己这记忆继承的当真是够零碎的,这慈恩寺里的布置倒是记忆犹新,可这去的路却是没了印象……他有些出神的把玩着一块绯黄盘花玉佩,玉佩棱角已经被磨得圆润亮泽,正面隐隐可见一个蔡字,他把玩了会儿,便招来店家结了账,向慈恩寺方向寻去。 …… 慈恩寺位于陈留县西南城角,始建于真宗天禧年间,距今已有百年光景,虽在熙宁年间遭了大火,但佛寺外观依旧古拙大气,重檐佛殿巍峨相傍成片,青瓦黛墙云绕雾穿在尘世香火中,朱红深漆的莲台角柱,连排层叠的铜鼎烛架,门前枯稀的杨柳花槐沂水而植,清香渺渺晕开,虽比不得京师相国寺、兴国寺等天下望寺,但如若市集般的门庭盛景还是有的,每年的各种时令聚会总会使得寺内外热闹非凡,寺门前摊贩艺人成堆成扎,青麻素葛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进门朝佛,只不过近来小雪天寒,上香的人自然是少了大半,零零散散的几个蓑衣香客进出里外,阔绰的老爷们自然可以坐着马车慢慢从寺门前路过,时而打发手下人进里面添些香油,不过此下慈恩寺倒是陡然热闹了起来,进进出出的大都是些书生学子,打着纸伞,青袍纶巾、玉佩鸾鸣,手中无一不是携着书卷画帖,熟人相遇自是免不了一阵寒暄。 “连纪也有如此雅兴~~”,“呵,老学谕相邀,做学生的又岂敢怠慢~~” “哈哈~~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先请~~” 年迈的老酸儒们深衣缁巾打扮,说笑言谈的跨进门来,“这冯学谕年前广邀我陈留才学携帖共赴这书梅会,依我看…怕是要定这来年进学的名额了…” “呵~~当是如此了,不然这风雪天的,又有谁会真个这么殷切的过来聚谈赏梅,不过说来…这太学自拗相公变法以来,在科场绩效上到果真斐然,若是能进了那上舍,前程可见似锦繁花,委实引人遐思,学子寒窗不易,若能走些近路…呵,也是人之常情的…” 絮絮叨叨的交谈声四散在风雪里,寺中走动的僧侣见了,躬身道声佛号后继续做他的日常功课,倒也没受什么影响,其实这也是常事了,每月寺庙都会有几日开寺迎客,香客如织的景象也是屡见不鲜…… 梅苑内外进出的女婢端着笔砚纸墨走动其间,家仆们搬着座椅书案,少顷过后,一张张书香长案次第在雅间内八字摆开,直出檐下台明,雕花流云的扶杖栏杆下梅花探头,枝香满园,梅花饼、蜂糖糕之类的点心随处可应,书帖画幅鳞次栉比地沿廊而挂、扶柱而贴,偶尔几幅名家之作便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子峒!这……这可是…米老学士的《珊瑚笔架图》?你!…你是何处寻来的!”,“咳咳…米氏云山可是画林一绝,官家亦是求一帖不可得,兴和…说笑了……” 哦,仿的呢…… 即而人群便淡开了,分作几撮细流往它处去了。 雅间内张张书案上笔墨纸砚,水盂、笔格、笔舔、笔洗等文具一应俱全,案脚檀炉醇香袅袅,一股书卷气便飘散开去,几个大儒先生盈一袖文墨言笑入座,书童上前添水研磨,生起炭炉。这书梅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所以内苑中人还是走动随意,言谈也自然轻松,时而笑声、议论声、腹议声传出,对着些书画指指点点,交耳称颂,青衣女婢们一手执壶往茶盏点水,一手用茶筅击拂,直至韵白汤花泛起才转至另一香案点茶,席间茶香飘溢,与外间小苑的梅香杂糅起来,顿是令人心旷神怡起来,俯仰叹咏间,那佛堂而来的诵经声也更显祥瑞清明了。 雪,飘飘的下着。 此刻慈恩寺门口,一群差役打扮的人正探头探脑张望着什么,小雪依稀中,远远见一顶红顶马车冒着风雪而来,顿时面色一松,迎了上去。 车帘揭开,里面下来两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淄衣桶巾打扮的女郎,旁边扈从赶忙将伞打上,男子一身对襟绿袍,肥脸撮须、水桶腰身,一条黑银犀紫腰带围着,女郎接过旁边递上来的白裘云肩、轻轻披上,那群差役领头一人就上前说了话… “知县大人,老学谕已在里边恭候多时了。” “嗯…” 这肥脸男人乃是这陈留知县胡勖胡重勉,原青州人氏,四旬年纪,靠着祖辈荫补入得仕,算不得个傲骨的文人,而且这十数年下来也只混到了这畿内知县的差遣,也可想而知他本身才学了,今日风雪而来这书梅会,自然不会是真个来品梅弄词的。 “陆煜呢?事办如何了?” “陆主簿赶早就去了陈员外家邸,现在怕是已经妥了,官家即位新年,万国朝贺、百僚恭礼,那是臣下人的本分事,陈员外…一向忠君爱国,自是能理解大人苦心。” 胡勖笑了,“你这浑二倒是机灵,听郑耒说你这小子来年要上巡检司了?” “那都是知县大人和郑巡使平日教诲提拔之功,小的心中可是惶恐。” 胡勖笑了笑,而后在旁边扈从打伞下进了慈恩寺,旁边一干差役齐齐问好,而他身后那女郎缩了缩香肩,踩着莲步随在后头,等这一行人进了去,门口守着的差役才回到原位,开始闲聊了起来…… “刚才那好像是大人的千金、涵儿小娘子…”,“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人家闺中寂寞出来寻寻情郎有何不妥的。” “嘿~~你这话要是被涵儿小娘子听去了,非掌你的嘴不可,上次卫猴子的事儿你忘了,啧~~不就是摸了下她的手么,那十根手指可是活活被拶子绞断嘞~~” 这些无聊的八卦也就是消磨时间用的。而这些人倒也不是真个衙门差役,他们本是这城西厢公事所下军训铺的铺兵,原治烟火缉盗之事,对比后世,与这消防队倒是有些类似,但区别还是有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职能与这县衙差役是有所重叠的,它作为县衙职能的一种延伸和补充,在这方面看,更像是后世的派出所、或者说是城管分队,总之在古代部门分属还不够完全的情况下,这体制划归还是颇为繁杂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它的直属上级是厢公事所,可不是知县衙门,不过官场上的事儿自古都是不清不楚的,毕竟你不能保证自己没有有求于人的那一天,于是…就出现了军训铺铺兵给知县做差役的场面。 眼下小雪零星的下着,呵两口气便能白雾一片,这几个守门看守的军训铺兵缩着脖颈搓手呵气,时而跺两下脚,门前那层薄雪早已被踩成黑雪泥。 之前领头那铺兵名唤薛浑,榆丘村人氏,现在城西厢公事所当差,前些日从郑耒那听说这胡勖要以县学学谕的名义开这书梅会,用来选些好字画进献给徽宗做朝贺,这新帝即位,正是站队明志的紧要关头,他们下面做事的人当然都是心照不宣的,所以也帮衬着搜刮些字画,不过他们本身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对于甄别字画好歹真伪上那可真是门外汉了,而且这真正的好字画寻常人又岂会轻显于人前,所以…这些天刮来不少伪作也使他们挨了胡勖不少的白眼,前阵子几番打听下,终于确认了这陈留乡绅陈贾家藏有先唐王摩诘的画作,当然…真迹,所以这一早胡勖就支会了县主薄去陈贾家中收购画作,现在应该已经妥了吧…… “薛哥儿,那个~~俺那个事儿~~” 这薛浑咯吱窝下探出个尖脑袋,朝薛浑嘿着大嘴,薛浑瞥了眼道:“还短个四五十贯铜钱……”他望了望前边的路,“你自己再想办法让你老爹筹筹,厢公所的规矩你也是懂得,登籍记录的厢典那儿还需要打点,看在我面上他们也只是走个规矩,所以这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啊?还要……这…”那尖脑袋小声嘀咕了下后马上下了决心,“行,俺知道了,这事多亏薛哥儿提点,以后薛哥儿的事儿就是俺的事儿!” “哦?这么上道~~那行啊,我现在手头就有件事要你办……”,“薛哥儿尽管招呼就是。” 薛浑看了眼他,继续说:“你也知道我那儿不成器的老爹、一直想着苏家那寡妇,前阵子那苏老太病了抓药,那寡妇便于我老爹借了些钱……我那老爹是个什么寻思你也猜得到,昨天连夜给我派了信,让我腊八那天带几个弟兄过去,可我腊八还要陪大人去祥符,哪有闲工夫管他这破事,不过现在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腊八那天就你替我跑一趟吧。” “啊?苏家?”这不会就是小妹要定亲的那个苏家吧? “怎么,不行?”薛浑脸沉了下来。 “不不不~~”他赶忙摆手,“薛哥儿的事儿就是俺的事,那苏家就个寡妇撑着,翻不起大浪来,这事儿俺保管做的干净漂亮。”不过眼下当然是自己的前程更重要,哪怕真是自己未来亲家,这事儿也是做定了。 “嗯。”薛浑点了点头,这一仰头,便见到前头走来一撮身穿官服的衙门差役,前面走着的人不是那县里主薄陆煜还是何人。此时那陆煜低沉着视线笃步过来,刷刷刷的雪渣子被压实的声响传来,旁边一差役给他打着伞,不过这斜吹过来的雪花还是打在了他的袍衫上,但他却浑然不知,只是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薛浑眸子一转迎下台阶… “陆主薄,事情如何了?” 那陆煜头髻璞头,身着仕服深衣,消瘦的身子穿着倒也有几分文人风骨。 适才去了陈府讨购那王维的画贴,不想好话歹话说尽,那老头就是死不松口,最后竟然当着众人将那画丢进炭炉里烧了去,说什么宁可让名画尘归焦土也不能让它污入泥淖,真是让他颜面无存。可那老头在陈留到还有些关系,自己还真不好轻易动他,现在也只能自吃苦果,他已经能够想象过会儿这胡勖大发雷霆的情景了,此刻他正是郁郁寡欢的时候,哪有空搭理薛浑这泥腿子,在这些读过书的看来,薛浑这种山沟沟里混出来的就是泥腿子了,而此刻最尴尬的自然是薛浑无疑了,被陆煜就这么晾在了门口,风雪细细地刮着,薛浑望着陆煜的背影露出了一丝阴毒。 …… “阿弥陀佛~~苏檀越如此孝义,实属难能可贵,且不知苏老夫人身体如何?” 漂白的天穹片片雪花落下,沉淀在慈恩寺安详的屋檐翼角,远远的传来“嗵~~嗵~~”黄钟大吕般的撞钟声,随着晕白如绸的佛檀烟香散漫在雪花里,中庭直出的大佛堂内僧侣抱着木鱼匆匆而入,跪在蒲团上闭目敲鱼,诵经声即而清乾满堂,一个小裟尼朝苏进打了个稽首,随后便将他手中的那一垒金刚经接了过去。 “家慈身体日渐康愈,已好转许多,多谢主持关心。” “阿弥陀佛~~苏老夫人素有佛缘,佛祖必当佑其康寿,檀越且自宽心。” 说话的老和尚乃是慈恩寺主持觉远法师,慈眉善目,佛法精深,乃是远近闻名的高僧,每月佛会坐谈都能吸引众多方外信众前来旁听,一月前苏进过来求经请愿,便是由他指点,此下苏进守诺返来还愿,倒也确实是谦实君子,又攀谈了小顷后,苏进打礼告辞。 “阿弥陀佛~~”老和尚打了个稽首送客。 这时殿外进来一小裟尼对老和尚打礼,“主持方丈,冯学谕有请梅会。” …… “今日腊月初三,过几日便是腊八佳节,顾念诸位学子生员归家心切,冯某故在此先相邀诸位才俊共赴这书梅集会,梅会风雅,意在赏梅作赋,展我陈留风华人物,会间诸位尽可畅所欲言,有何佳作亦可予共同赏,可莫要藏私了去哈~~” 旁苑小圆内梅花点点,四溢芳香,在雪花下更添两分孤冷,厅房内炭炉生起,灼灼热意晕染开来,书生才子们指点江山般的评议声飘飞门外,大概也就是讨论这画作的优劣高低,偶尔书生意气般的争执也是在所难免的。 上首坐着两人,知县胡勖以及这县学谕冯泓安,两人身份特殊,持于上首也无人异议,下方才子吟诗弄词,砭针时政,无一不是想在两人面前展露两番才学,而上首的胡勖和冯泓安也是笑笑褒奖两句“汝之言策颇有见地,假以时日必有大器”之类的勉励话。胡勖目的明确,就是过来帖画作,当然…他心里多少也有数,若真是好书画,谁会轻易拿出来显摆,至于定这太学进学名额,那就是冯泓安的事了。 本来这胡勖倒还是一副笑语盈盈的模样,抿着清茶,高论法帖,对谁都是一张和善的笑脸送上,也颇有些长者雅度,但自从这陆煜进来对他耳语一番后,这脸立马就沉了下来,边上冯泓安年老成精,这胡勖那神情的变化一点不落的进了他眼里,沉吟了下后便开始让这底下士子拿出所携诗词画作与众共赏…… “知县、学谕大人安好,学生康笙民带一珍藏画作而来,愿与众共赏~~” 下首一长袍书生出席而礼,随后从身后家仆手中接过一长轴画作,徐徐展开,“此乃伊叟先生青年时所作的《冬梅出雪图》,吾祖父因缘际会之下得来,恰逢今日盛会,学生自是不敢藏私……” “文相公的画作?” “真的假的~~” 底下腹议声顿时起来,这伊叟就是北宋名相文彦博,历仕仁、英、神、哲四朝,出将入相长达五十年之久,可谓政坛常青树,那是无数读书人顶礼膜拜的对象,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文彦博因反对新法而遭贬太子太保至终,可不是多么善终的事了。 如果只是三三两两亲朋间互赏倒也无甚大碍,但眼下搬了出来,多少有些确立政治立场了,新帝即位新年,歌颂太平盛世的文章最是稳妥,毕竟谁也不清楚这徽宗究竟是会绍述父兄之志、还是遵循祖制旧律,上首的胡勖自然也是这般想法,画是顶好的,人也是有名的,可却不是适合上送的供礼。 当然……这只是集会中的一个小波澜,陆陆续续的,才高气昂的才子生员风雅翩翩的在众人一展所藏,以示个人品味高低,青衣侍婢们走动席间添茶上食。 而这在进门末席处,跪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淄衣桶巾女郎,女郎唇薄如叶,眉冷如霜,身上宽大的缁袍虽是掩去了娇柔的女儿身姿,但仅凭这冷艳的模样,赞一声美娘子,那也不算是轻浮的。 此时她旁若无人般的自点自饮着,饮了小顷,便搁下茶盏,从小碟里捏起一块米白的梅花饼尝了口……随即又尽数吐了出来,蹙着霜眉将这梅花饼又放回点心碟子里,抬眼看着这厅内争风相向的县学才子们,撇嘴讥笑了下,一群只会阿谀奉承的主儿~~~她手托着下巴,偏过头,有些无趣的把视线斜瞟向门外探出栏杆的宫粉梅花上。 梅花花白胜似瑞雪,蕊粉恰如朝霞,掩映成一片缤纷云海,盈盈然雪花翩然而下,点缀在梅枝花蕊上,像是晶莹的玉珠,亮泽明洁,若是撇去这功利心而言,其实还是很别致的雅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祥和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即便在这喧闹的氛围中,脚步声依旧清明沉稳,随后一声宣和的佛号传来… 阿弥陀佛~~ 第四章 举起手来 “……已觉梅花阑,不信今春晚……” “俱来雪里看,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 厅内才子们吟诗高唱,聚会逐渐推向高潮,满厅的炭火茶香烘得人醉醺醺的。上首的冯泓安捋着髯须暗暗点头,其实书会什么只是面上的事儿,来年进学的名额他心中早有定夺,此刻见着厅内众人情绪高昂,他倒也是颇为开怀,只不过他旁边的胡勖却是闷头酌茶,虽偶尔也能点评一番学子诗作,但兴致显然不如起初,这集会中间虽也有不错的书帖画作出来,但称得上惊艳的、也只有文彦博的出雪图了,这对胡勖来说显然是比较纠结的,谁让新即位的官家是个地道的文人、偏好诗词工画,那一手书法更是朝野称颂,平素臣僚地方上呈些琥珀奇珍这赵佶就不置可否,虽称不上厌恶,但想凭借这些玩意儿博得赵佶欢心,显然是不实际的。自己憋屈了十数年承直郎之类的低阶品轶,想来实在郁结,本欲借着新帝即位新年的兆头好生巴结一下,虽不至于昼寝间擢升荣职,但也总能予新帝留个好印象,来年州官考课也能有个说头,可不想清点一下自己的库藏后,这珍奇宝器倒是有些,可这能让帝王称道的诗词字画、却还真个没有…… 他呷了口茶,望着底下县学才俊意气风发之态,只觉心头是愈加烦闷,捏了捏鼻梁骨,一边的县主薄陆煜也是抓耳挠腮了,自己这差事办砸了,想来这主薄也是做到头了,绞尽脑汁想着可有什么补救法子……这门外却是传来低醇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 厅内喧闹的场面闻之一滞,众人转头望去门口,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打着稽首跨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裟尼,他手抱着一垒小山高的书札跟在后头,席末正无聊的胡涵儿见这后面的小裟尼畏手畏脚、模样甚是有趣,怕是寺里新进的雏儿……她嘴角勾起一个隐蔽的笑,在小裟尼刚跨进门槛的当儿,袍裾一拂,这盏茶里的茶水便泼在了那小裟尼脚前……噗一声,淌白的砖幔霎时暗了下来,冬天本就天寒露重,再加上现下小雪依稀,地面更是显得湿滑了…… “主持方丈来了哈,有请上座~~”这冯泓安首先站了起来上去寒暄,他本就是好佛之人,平素与这觉远老和尚在佛法上也是颇多交流,此次梅会若不是他牵头,怕也不能这么顺畅的举行。胡勖抬头瞥了眼老和尚,稍稍问候了声,便算是见过礼了。旁边的学子们立马收起张扬之态,参差不齐的问候声送出,老和尚慈眉善目,微微向众人打了个稽首。 忽的身后传来一声“扑通~~”,即而便是一声“啊”的痛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半空中零零散散的抛飞着泛黄的布头纸,随即“啪啪啪~~”的飘飞在地上、书案上、墙角根,还有几张不幸的,却是跌进了炭炉里、化成了齑粉,总归是零散的一塌糊涂。一个小裟尼摸着膝盖从满地的纸页中爬起来,这一众才子自是忍不住笑出来,不过碍于公众场合,倒是极力忍住了。 “净慧~~怎得如此不小心…” 老和尚倒也没有过分责备的意思,只不过这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旁边的冯泓安不失雅度的慰了两句霜雪湿滑,小师傅不慎受跌亦是常情云云。当然了…没有人会真的把这当做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几句寒暄下来,人都已经随着冯泓安一起上座,旁边的女婢赶忙看座点茶。 至于那个一脸肿高的小裟尼,则是忙手忙脚的捡着一地纸页,几个心肠好的倒也是将身边散落的纸页递给他…… “啧啧,这不是金刚经么…” 这么多人见了,总归会有几个会瞥到几眼纸页上的内容。 “多谢这位檀越…”小裟尼打着稽首道谢,这恶作剧的胡家小娘子见小裟尼出糗的模样甚是有趣,不禁莞尔要笑,别过脑袋,这视线正巧落在案角边的一页纸张,外边柔和的明光映上去,倒是给这泛黄的布头纸添了两分韵味,“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袛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这纸面上的正是金刚经无疑,胡涵儿微笑着将着张纸拾了起来,字倒是挺好看的,她下意识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啧…怎么都是金刚经……”偶尔的几句碎语出来。 上首冯泓安和觉远老和尚入座定了,胡勖也是起身告了礼,三人便开始攀谈起来,无外乎说两句梅会情况,可有拔萃人物,本来这只是普通的寒暄,但很奇怪的是,声音似乎显得大了……冯泓安等人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下边不知怎得忽然安静了下来,那种安静不同于寻常,它还夹杂着紧密的碎言细语。小裟尼还在弯腰捡纸张,这百卷的金刚经洒了一地,也足够让他一阵好捡。 “这…子儒兄,这书体你可曾识得?” “连纪,这…是何种书体,愚兄不敏,倒是不曾见过……” 这其实都是很琐碎的声音,席间几个白衫学子在那边小声交语,清茶的乳白色水雾蒸腾开来,场景倒是有些从紧了,“这……”那胡家小娘子眉头深蹙了起来,看了看,又将纸搁下,合上眼似乎是回想着什么,不过毕竟是气氛诡异,这上面冯泓安皱起了眉头… “启崖,底下所为何事?” 他这话问下来,那首座于前的学子自不敢怠慢,赶忙起身应话,“冯师,学生…学生……”那学子支吾了两下,但见冯泓安直皱眉头,慌忙打礼说:“学生见这金刚经书法奇特,之前未曾见过……或许…不,是学生眼界浅显,所以方才不禁与诸位同窗研讨了起来,却是学生失礼了…” “哦?”冯泓安闻言倒是笑了起来,“这何种书法能令你们如此新奇,倒是呈上来让老夫瞧瞧~~” “是…” 这一边的老和尚见状倒是说话了,“这去月,一檀越来敝寺为其母康健请愿,愿抄录百卷金刚经以作诚心,这适才便是这位檀越还愿而来……”老和尚侃侃说来,底下人这么听着,也是缓缓颔首,那几个年长的老酸儒抚了抚须暗赞至孝。 冯泓安微笑着接过一纸金刚经,纸页入手粗糙,只是市面上寻常的布头纸,心下评价便已低了三分。 “冯师见闻广博,必能道出这书法来历,学生恭聆教诲。” 底下人此刻都是被这金刚经吸引了去,眼带疑虑的望着上边正在阅经的老学谕,这另一边的知县胡勖呷了口茶,金刚经?呵~~倒是有趣了,即便是功比王右军,誊着满大街的金刚经有何新奇,这些县学的学子就会在那儿大惊小怪。胡勖都懒得瞥过脑袋去看,不过他身侧的陆煜倒是斜眼望了过去,渐渐的、却是睁圆了眼睛…… “主持方丈,这苏檀越的经书……”小裟尼怀抱着一堆糙黄的纸张跑到老和尚跟前,这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这是苏檀越孝心之举,不可怠慢,好生整理方正,送入藏经阁。” “谨遵方丈法旨。”这小裟尼说着正要转身离去。 “且慢!!” 忽的一声疾喝惊了众人,底下学子们齐齐望向这上首的老学谕,那小裟尼也是被这突然的疾喝怔住了,呆呆的望向冯泓安,只见这老头半举着手,视线却是死死盯着那张金刚经,鬓角沁出了层细密的汗渍… “这…这……”他嘴角蠕动着,那只半举着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 …… “说…说你呢,举…举起手来~~” 陈留县上空一片白茫茫,轻柔的雪花迎头飘下,虽是降了两日,但下得却是不大的。这城门对出的淄旺街上,披着蓑衣的人往手心哈着热气走过,几个伴儿互相言谈着,酒幡茶帜悠悠的飘在雪天里,济水桥下去的章和路段上、一众茶摊脚店排开,天寒了…人迹走动终归是少了,几家茶摊的小二无聊的倚着立柱磕瓜子儿,杂七杂八的皮儿果核栽在雪地里,而章和路深处那些老旧的小巷道里,一家钱记典当铺窝在最里边,当铺门前是一条凌乱的小道,路面上紧密地铺着层雪花,偶而见到几个浅浅地狗爪印儿…… “说…说你呢,举…举起手来~~” “额~~我?” 有些事情,还是比较有趣的,比如在这个狭窄的弄堂小道里,雪下着、却是无端从墙头跳出两个面色饥黄的歹徒,嗯……就是操着匕首招呼买路财的那种。 转过身来,望着背后那两个……歹徒,两人衣衫褴褛的,看去也就十六七岁,脸上挂着鼻涕,哆嗦着牙,颤颤巍巍的操着把黄锈斑斑的小刀、对着自己。 “你…你…把手举起来~~”其中一个矮矬子壮着胆子上前探了一步。 苏进瞄了眼他脚上的草鞋,笑了笑,识趣的把手高举了起来,肥大的袖摆就这么滑叠到了臂弯。他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倒是值得参与一下,若真论起手上功夫,练过几年散打的他说怕~~倒也是不至于的,毕竟……只是两个小屁孩罢了。 “你不许动啊~~” “哦,不动。” 那矮矬子攥紧着刀把,挨了过来:“不许动啊~~”他晃了晃那把不知从哪个山沟沟里淘来的匕首,慢慢地挨近苏进,而后边那个瘦高的,蜷缩在后头,应该是为他…掠阵。矮矬子哆哆嗦嗦的将匕首架在苏进脖子上,将手摸进衣襟里,摸了摸右侧……没有,再转向左侧……嗯?硬邦邦的,圆圆的,什么东西?还有点热…… “啊!!”的一声凄厉的痛呼瞬间出来,那矮矬子捂着手在苏进面前跳起脚来,“烫死了!!妖法!这是妖法!!山鸡你快跑~~~俺来做掩护!!” “……” …… 苏进一口咬在了一张焦黄热乎的烧饼上,边走边嚼,雪花凛凛飘着,偶尔几点落在烧饼陷里,结果被苏某人又是一口、连带着吃了。旁边一只杂毛狗从他身边走过,朝他偏了偏脑袋,呜咽了两声后甩了个屁股给他,一行狗爪印远远的排开了去… “过分了啊~~”他又是一口咬下,满嘴的烤香味。 “就以你这身骨,你认为你能全身而退,亡命之徒固然可怜,但也不是你能够去同情的。”这是很冷的女子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练过的~~” “嗯?” “不过你说的倒也是……”他咀嚼着烧饼含糊不清,“是得要加强锻炼了。” “……” …… 慈恩寺内的梅会此时已是逐渐散场,学子生员们纷纷向这冯泓安和胡勖告礼而退,家仆女婢们忙着收拾桌椅茶具,檀烟渐淡,茶香残滞,炭炉烧出来的暖意也随着晚阳慢慢褪去,梅苑小筑里的梅花卸妆送客,唯有那大佛宝殿里乾清的诵经声依旧绵长,这样…便算是谢幕了…… “胡知县,这是那苏姓学子的籍案……” 一缕清茶香飘出槛窗,慈恩寺后院一间厢房,几人围聚在一张紫檀书案前,近了看、不是他人,正是知县胡勖、县学谕冯泓安以及那胡家小娘子。 三人围聚一案,这冯泓安紧握着拳,挨着案头,他脸色时红时白在檀烟里,拳腹紧抵在零散一案的纸张上,嘴里嘀咕着什么大家风范、千古奇才云云。傍晚酥阳斜进屋子,一室的尘埃腾起,两边候着的女婢闻声打起帷帘,头髻璞头的主簿陆煜走了进来… “胡知县,这是那苏姓学子的籍案……” 这薄薄的籍案下来,记录的都是寻常琐碎的事情,籍贯出身,乡邻风评等等,倒不会真个有什么大隐秘的事,胡勖皱着眉头将这份籍案放下,旁边坐着的胡涵儿一把抄了过去看,胡勖则是合起了眼,屈指轻磕着檀木案面,“咚…咚…咚…”的扣指声清越又有节奏……那老学谕这时长泄了口气,一直紧握着的拳也松了下来,边上候着的女婢上前添茶,哗啦啦的、一股热气便萦绕在数人之间。 “此子书法造诣已达化境,这手书法老夫从未见过,想来必是其自抒新意,若按觉远法师所说,此子不过弱冠之年,那其前程……” 那老头把起茶盏,捏着茶盖捋起了盏中立舞着的绿叶儿,却是没有再说下去,对坐的胡家小娘子拧着霜眉,也轻轻将这份籍案搁下,“不过……”她偏了偏头,似乎是认真的想了想才继续,“此人出身寒微,历年科考成绩又是平平,不论策论诗赋都未出惊奇,若是单以书体来论,却是上品无疑,但仅以此论,冯师…未免过誉了。”说着将那份籍案推到冯泓安面前。 “哦,竟有此事?” 这冯泓安搁下茶盏,抄起这份薄薄的籍案翻阅了起来。而这边上一直合着眼没吭声的胡勖此刻却是说话了,“不论此人才得品行如何,此下却是堪有大用,陆煜…”他唤来边上的陆煜:“这样……”他捏了捏鼻梁骨,顿了顿后慢慢睁开眼睛:“你…这两天备齐见礼,正好腊八那天下一趟那…那什么……”,“榆丘村。”,“对、榆丘村,记着~~可别再把事儿办砸了~~” 那陆主簿自然是唯唯诺诺的应承下来,心中暗自叫幸,看来真是夫子显灵,自己这差遣算是能保住了,他能凭功名入这赤县主簿,自然不会是空学无眼之人,眼下这份金刚经上的书法前所未见。 书体外貌圆润,筋骨内涵,点画华滋遒劲,结体宽绰秀美,昂昂然便能感到一股富态瑰丽之美扑面而来,真是世所难见的好书法啊~~这份量、可不是寻常珍奇可比。他日若是官家见了,怕是高兴起来、便是番赏赐下来,虽不见得多少隆恩,但想来也不会再在这主簿上受气了,这陆煜心中盘算着,已是面润喜色的退下准备了。 “啧~~倒是有意思了……” 老头放下籍案,“此子在这科场表现倒是平平无奇,难不成真是天生书才……”说到这儿他却又皱起了老眉,“但即便是这般……可此子书法卓越天资,纵是策论诗赋有所不及,亦不至于籍籍无名至此?” 胡涵儿端起茶盏,吹了吹汤面上漂浮倒舞着的茶叶,“现在来论毕竟是早了,等过几日爹爹生辰,正好约那书生过来一会,到时冯师现场考校一番,也是桩美谈的,而且……”说到这儿,她那乌黑的星眸朝两人眨了眨,“这来年进学太学的名额好像还没定吧?” “嗯?” 胡勖和冯泓安俱是一愣,互望了眼,旋即哈哈的笑了起来。 “子勉兄生的好闺女啊……” 后者笑得倒是有些无奈了。 …… 榆丘上一望无垠的榆树林银装素裹,雪花纷然而下,放眼出去,像是一幅朦胧静谧的抽象画作,隐隐地,雪地里几点雪兔足迹匆匆匿去,竹枝凋零,山石峻冷,红彤的晚霞披了下来,柔软地印在那一弯结了冰的小河面上。 几个外面聚耍的农家娃散了,各自摸着自家后门进去,咕咕呱呱的家禽声传出来,这时候是不招人喜欢的。极目左右而望,农舍排排连襟,柴院规整的四围山墙,芦草棚顶上,积厚的雪块从草隙间滑下来,碎在院子地里。 咕咕的鸡叫声从牲畜棚内传出来,还混杂几句农家人的唤鸡声。 “咯咯咯——” 这是女人的声音,声音过后,便见一个土蓝布裙的女妇打开牲畜棚的栅门,女妇瓜子脸,面容姣好,梳着少妇椎髻,发插荆木,素麻青灰手袖挽到中臂,此刻一手提着小半桶陈糠水,一手拿着木勺敲打桶边,“咯咯咯~~”的招呼着里面的鸡子过来,七八只黑黄羽色的鸡子挥拍着翅膀蹬蹬的拥到食槽边,待女妇将这小半桶陈糠倒入食槽内,这个时候,里屋一个女娃儿喊着跑了出来。 “娘亲!娘亲!”,“嗯?”女妇别过头。 “阿婆又犯病了!” …… 第五章 呸不要脸 简陋的草屋内,徒有四壁,一张病榻塞在墙角里,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栅栏窗透着微弱的光进来。 榻上一个老妪靠着泥墙慢慢吃着汤药,旁边是那女妇伺候着,药味儿很重、顺着土墙飘出栅栏窗,时而几声咳嗽声,时而又是几句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什么东家老鳏头打的年糕今儿送来了、粘兮兮的,肯定又是贼了些江米去,要是家里有男人,也不会巴巴的让人家占便宜……腊八还短些杏脯仁儿,二柱这人倒是本分,就是有些不记事,过会儿还得去催催…… 说来也都是些很碎很碎的事情,念念叨叨的,都是想起来了、便提一句,对方“哦”的一声也便算是回应了。女妇或许是不喜欢计较这些零碎的事的,但老妪却是喜欢,那她便挑着些说,偶尔几个话头能招来老妪的兴致,骂两句不要脸,那女妇心里也十分开心了。这天下间做儿媳的,委屈…终归是免不了的,不过随着小女娃被支使开后,这交谈的内容便渐渐敏感起来…… “俺老婆子唯一指望的就是他能早日成家,给咱儿苏家留个后,也算是给老祖宗一个交代了,今后便在榆丘这一亩三分地上过活,咱儿也就是个农家人,本本分分的,与你们这些城郭户是不一样的。” 这话里的刺儿总是有那么几根,自从前两年她老爹央人送了些钱帛来,城郭户这个词儿就多了起来。 女妇抿了抿嘴,即而搭了两句婆婆所言甚是,算是揭过这一页了。想了想,觉得这苏进的婚事是避不过去的,这话头也是渐渐引向婚嫁上,这倒是中了这老妪的下怀,老婆子虽是老思想,但还真不好去说道什么,毕竟父母之命大过天,一句“仲耕的婚事你就别管了”…便把女妇的后路全部堵住了。 随后老妪又是哀叹起来,还是那些老话头了,不过女妇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老妪说着,那她就听着,点点头附和两声,那便是很好了。 “……一说这仲耕的婚事儿,俺老婆子就心痛,可怜了老王家那女娃儿,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老王头自个儿忙着染坊的事儿,带不了孩子,还不是俺一手给带大的,可惜那时候俺生完仲耕已经好些年头了,没了奶,结果还是东家西家抱着喂,又喝着豆浆才活下来,没想到这天杀的……” 话到这儿却是没有再絮叨下去,只是在那儿唉声叹气。 女妇脸色白了白,僵硬了会儿神色才低下视线说:“王家那丫头……确实生的活泼,小时儿与仲耕也玩的开,而且又与咱苏家结了娃娃亲,多好的事儿,是可惜了…要是现在那王家丫头还在的话……”她抬了抬眼,“…也差不多十八年岁了。”她说了几句惋惜的话儿,心里倒也没这么多想法,不过老妪脸色却是好了些。 “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去京师打探了么?可有那女娃的信儿?” 女妇摇了摇头,“我爹使了不少力气去打探,可这事儿毕竟过去十年了,永庆坊染局里那些老人也都因那事走完了,只查到当年王伯被拿下狱时,王家丫头是被何老头接了去,但终归是鳏夫难带,没办法、又被慈幼局领去了,后来就再也探不到信儿了,毕竟每年慈幼局接收的娃儿不少,又时常被人领出去,管理松散、人员编制也经常变动,现在已然查不到当年接收王家丫头的主事人了…”说到这儿,她咬了下唇,“而且……儿媳…听说那慈幼局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儿,不少女娃最后被偷卖入娼籍,平日又时常遭受毒打鞭挞,致死者不计其数,即便是最后能撑过来的,也无一不是被充进奴籍,王家那丫头从小体弱,进了慈幼局…怕是……”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这倒不是耳光,只是那老婆子听着愤慨,便一掌拍在了榻沿上。 “你说的啥子!那娃自小就经宝光寺的大师收录,佛缘深厚,命格又好,岂会遭遇不测,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这些话端的是片面,你要是说的没底气、那是会遭人说笑的,但若是这番强硬的语气说下来,他人却是不敢顶撞什么,不然就是亵渎佛灵了,再加上女妇性子本就温和,更是不会在这种问题上与这婆婆争论什么。 “婆婆勿怪,儿媳也只是揣测而已,或许王家丫头是被哪户人家收去了……这也说不定,但……”她顿了顿,“仲耕已到了婚配之年,而那王家丫头短时内又苦寻不见,虽然之前与王家聘有婚书,可现下那知情人均已不在,只要我等不说,也不会碍了仲耕另聘它媒的。” 老妪此下却是难得的沉默了下来,女妇这话她是不能多说什么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避不过的,苏进年已及冠,要是再不论婚娶,确实会遭人说嘴,老妪想到这儿,头靠在土泥墙上,合上眼、不说话了。 “婆婆…” 女妇岂会不知老婆子心中想法,她看了眼老妪道:“儿媳前些日子与您说的那事儿,您觉得如何?” “你是说…年后让仲耕入京那事儿?” 女妇点头道:“仲耕屡试不第,儿媳以为必是仲耕守窗苦读辟于人世,不够通达人情,自是学识难长……而京师乃是天下英才汇聚之地,文情繁华,尚学尊教,又兼天子脚下、时政灵通,仲耕若是在此环境下钻研学问,必是能好过在陈留县学……”女妇说着,老妪阖着眼听着,没有什么神情变化,“而且…婆婆不是一直想找回王家丫头嘛……” 老妪睁开眼,“那又如何?” “这仲耕此去京师求学没两三年不可成,此番时间也正好让仲耕寻寻那王家丫头,若是能在这两三年内将王家丫头寻回,那再好不过,他日仲耕再金科中举,便能迎娶王家丫头过门,可谓双喜临门,若上天不悯,仲耕难得高中,那便将王家丫头接回村来成婚,而儿媳那时也会极力劝说仲耕罢了科举之念,安心在家务地,婆婆心觉此事如何?” 女妇说得还是很有技巧的,她绝口不提找不回那王家丫头的情况,一番话下来,不仔细分辨,似乎真是很完满的建议,那老妪听到这种说辞,果是心中意动…… “只是……这两三年仲耕在京的盘缠如何筹措?” 这算是一个要害问题,汴京是北宋都城,市井繁华,消费用度自是不可等闲视之,不过那女妇心中却是早有计较。 “婆婆勿要忧心,儿媳早些月前便已与我爹通过信了,让仲耕年后去咱苏家原来的书铺看个店面,我爹也是外人信不过,想找个自家人,可儿媳顽弟不堪教化,难当此任,所以…我爹一直便有让仲耕过去帮忙看铺的意思,婆婆你也是知道的,我爹爹不识书字,守他那茶点铺还行,但要管咱苏家的书铺就难了,所以…婆婆你觉得这事儿如何?当然,如果婆婆觉得不行,儿媳推了就是。” 女妇说得温婉得体,至于里边的过程究竟如何,怕也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了。明白人自然能听出这未必是实话,老妪心中或许也是明白的,但却不会去挑破,因为这话听着终归是舒服的,是体面话。她沉吟了下,刚想要说话,这外间却是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苏进回来了。 …… ****************** “仲耕~~你与嫂嫂说明白,这银钱是如何得来的?” 夜已降下,雪也歇了下来,外间却传来“汪汪”的狗吠声,怕多是叼了谁家的腌肉跑了,随后便是男子的追骂,沙沙沙的脚踩雪地声从苏家门前过、慢慢远去。此刻只有陈苓卧房还有晕黄的灯油光映出来,吱呀的一声,门被推了出来又关上,两道人影印在屋檐下的雪地上。 面对着陈苓的质问,倒也早在他意料之中,本就不是多么隐秘的事情,他也不用做什么掩饰,于是便将那老头的事儿与陈苓分说了。 昏暗的光线下,明显能见到陈苓紧蹙着眉头缓了下来,她看了看苏进,心中想了想,便信了下来,不过终归不是什么正道途径得来的,几句责备还是有的。 “即便如此,仲耕你此般做法也是有失礼数的,人家赠你佩玉,乃寓君子之交,你当人家佩玉,若是被其知晓,与你名声有损,你可记着他日要将这佩玉赎回来…” 他自然是笑着应承下来,自己这嫂子做人倒是很有原则,不过…怕是不会再有机会遇到那老头了,毕竟这不是演义小说,世界这么大、天南地北的,别说是萍水相逢了,便是这挚交好友,在这年代,分别之下想要再见一面,也是不容易的。 陈苓有些狐疑的多看了两眼苏进,自己这小叔子自从山上回来之后,变了许多,话也不多、当然…以前也是不多,但相比较而言,现在的默言……似乎有了些别样的感觉。她是说不上来的,最后想了想,也只能归结于苏进经过这次苏母大病,心性成长了,嗯…肯定是这样了。 但有些事情还是很奇怪,比如自从这次县城回来后,自己这小叔子每天一早就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便是一头大汗,问他做什么去… “锻炼?” “额…就是跑到山顶……再跑下来。”他比划了下,见陈苓还是副不解的样子,只能丢了句… “对身体有好处的。” “哦…” 这日子滚动着,腊八也是越来越近了。在古代传统中,这过年其实是从腊八开始算起,直到正月二十五的填仓节,所以可想而知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腊八的重视了。 最近村里开始有南来北往的商旅经过,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在京经商的外乡人,此时快到了年节,自然是忙着驱车赶回去,放在后世、那就是春运了,所以这几天门前的白雪被车轮印轧的乌漆麻黑,牛哞马嘶的声音时不时的从外边传来。 有些赶得晚了,正巧到了这榆丘村,那也只能在这儿找家民宅暂歇一宿。但这却是少数,商旅们大都归乡情切,即便是连夜顶着风雪也是情愿,不过有意思的事情还是不少。 几个贩卖锦缎的商旅在这小村落歇息时,村里闲着的老婆娘们便是围聚了过去,毕竟常年在家务农采桑,没什么像样的衣物,这快近年关了,想添置件新衣也是情有可原,眼下这京师下来的好缎子岂肯放过,不过这些锦缎都是商旅们要拿回去的年货,哪里肯卖~~这可好了…两方人是僵住了,吵吵闹闹的,最后还是那些婆娘的男人提着锄头出来才把事儿给圆了…… “好吧~~我卖了…” 这杀人越货的事儿,这些农家人自然是不敢做的,但是给你使点绊子什么,你也是拿他们没辙,这些商贩急着赶回去,所以也没心思在这雪地里和这些婆娘们费口水,随便给了个合适儿的价儿也就出手了。眼下热闹成一片,那些五大三粗的老婆娘们争抢着那些花饰繁美的锦缎…… “奸商,俺要这个团花的,多少?” 那商贩气的横了那婆娘一眼,“两钱…” “这么贵!不能再便宜点,奸商~~”,“两钱还贵?你自己瞅瞅这些缎子,都是我留作年货的,你不要就放下、我还不想做你这单生意呢。” “给~~”随着就是两串铜子儿甩在那商贩脸上,“奸商~~” “……” 最里边挑货的已经喜滋滋地抱着缎子回去了,外边那一圈的人就向里边聚拢,“阿苓妹子,俺看这个晕裥的你穿着肯定好看。” “不…不用了,秋嫂…”她推了推送到自己眼前的缎子,“我又不短衣物,你买好了。” …… 这些事儿,也只是给这个平静的村子多添了两分颜色,倒也不至于打乱了原来的节奏,农家人看着节气过日子,活动倒也是丰富的,邻里间那浓厚的关系的确与后世不同,尤其是临近年节的这些日子,婆娘们聚在一起拾到些活儿,晒些干货、剥些棉籽儿,一个炭炉摆在中间烧着,人一多,就什么话头都有了…… “哎~~说起来你们几个最近见了没?”,“什么?” “就是苏家那傻书呆呀,别告诉俺你们没瞧见,这几天一大早的天还没亮…就往山上赶,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啧~~读书读傻了呗,还能有啥子事儿~~”手里剥着棉籽儿,“就可惜那小寡妇,上面守着那臭脾气的婆婆,下面还要带着个女娃,没想到这小叔子也要她养,唉~~女人呐,这就是命啊~~” “你们就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吧~~人家叔嫂过着滋润着呢,巴不得这辈子就这样了,等那老太婆去了,准不定就这么好了…” “你这臭嘴就别在这儿说道了,那傻书呆要样子没样子、要脑子没脑子,平常见人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了本书在路上摇头晃脑,那次摔到河里还是俺家男人把他捞上来的,这种男人给你你要啊?更别说那小寡妇了~~” “给俺俺为什么不要,人家怎么说都是年轻人,有劲儿着呢~~” “呸——”一把棉籽被丢在了那婆娘身上,“不要脸~~” …… 第六章 小家碧玉 这几天有件事儿是值得一说的,自己那嫂子倒真是心肠热乎,这两天吃饭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这娶妻生子的事儿,什么“婆婆老病无依,只盼苏家能有个后,说来还是她这做嫂子的不是,只给苏家留了个女娃……”,这些旁敲侧击下,他听两句自然就懂了,后来又从一些片言只字里组织起来,倒也明白了个大概。 简单了说,就是腊八那天邻村吴家人会过来一趟,到时候自己看看、那家姑娘看得中不,如果行,这亲事大概也就这么定下来了,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说到这娶妻生子的事儿,既然来到这个时代、这个家庭,那么…肯定是不能回避的,但真的知道要摊到自己头上了,却又不是这么能够淡然面对的。心里的感触、总归是有的,倒不是他抵触这些,只是前世那份感情始终让他难以释怀,久而久之的,倒是对这方面没什么想法了。不过……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在不能改变这个时代的情况下,那么…入乡随俗,算是一种自我的解脱了。自己也没有那么矫情,若是人家看的中、自己那嫂子也是满意,那么点头…也没有什么问题,一生这么过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值得庆幸了…… 他仰了仰头,天上徐徐而下的雪花中,隐然堆现出一张女子的脸,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不过隐隐可现右腮处一叶暗色胎记,不过在雪花映衬下…倒是显得更为纯然清丽了。他望着她,嘴角动了动,终然还是微笑了起来。 那……就这样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只是个小小的插曲罢了,真的要论到让苏进头疼的,却是他怀里的那女鬼。这几天总是没预兆的就给他来这么一句“你什么时候上京”,他是无可奈何了,这女人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逼自己上京辅佐宋帝收复燕云。 当然、可不要误会她是什么忠君爱国。 只是因她要去幽州地头下面挖一件物事,不过眼下幽州是契丹人的陪都,自然不可能让你一个汉人在那边掘地三尺的找东西。至于这“掘地三尺”的原因,是因这女人本是先唐人物,所以她那时遗失的东西,自然是深埋于地皮之下了,具体是什么她没有透露、他也没有兴趣知道,但对这女人很重要应该是没错的。 不过当前他只想找些商机恢复苏家往日荣光,说的土一点、就是想赚几个钱,所以对于这做官什么暂时是没兴趣的,但碍于女鬼反复纠缠,便说以后看机会把她交托给其他有能力的人。 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那女人也是比较有意思,每次就是这么一问,听苏进这么回应,却也不像之前那般拿剑来逼迫他了,但却会在隔段时间后,又会问这么一句,或许她认为过段时间后的苏进会改变主意,当然…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慢慢悠悠的,日子还是有条不紊的滚到了腊八这一天。 晨鸡啼鸣后,拉开最忙碌的片景,这个安宁的小村庄此时已是灯火通达着,尽管天还没有亮透,但挨家挨户的,却是传出各种嘈杂的喧闹声。 鸡犬声早就充斥在整个村庄的上空,比较有趣的是还夹杂这那哄闹的杀猪声…… 几家殷实人家将头大猪五花大绑好,架进大浴盆里,大猪仰着脑袋极力挣扎,发出刺耳的呜咽,那几个帮衬的农家汉子此刻自是不敢懈怠,卯足了力将大猪按住,一边的杀猪翁已经磨好了刀,朝刃上吹了吹…… 农妇们此刻也是不得空闲,架锅放水、生上柴火,之后便在水井边淘洗起了黍米果子,不一会儿,那韵白的粥味儿便从窗户口飘了出去,一家又一家、连成一片,那便是一笼白云架在榆丘村上空,随着热气的排开,脚下的冰雪变得柔软清沥起来,空气也逐渐湿润,摸一摸鼻尖,似乎沁出了汗水… …… 陈苓抹去鼻尖面额上的微汗,将一束桑柴塞入灶内,架好,即而起身将锅内的腊八粥捣匀,而后赶着脚跑出去要将刚才绑好的土鸡杀了,但她刚踏出门的那一刹那,便听到了一阵小女孩的拍手欢庆声…… “耕叔好厉害~~” 远远的,一个青袍书生放下菜刀,扭过鸡脖子,开始往碗里放鸡血。 …… 嘭的一声,一只盛满热水的木盆搁在了地上,里边滚烫的热水排出阵阵热浪,一只湿透的肥鸡从底下浮了上来。 书生拢起袖子,极为熟稔地扒起了鸡毛。 他手边蹲着个小丫头,托着下巴,睁圆了眼睛瞅,似乎是什么新鲜的不得了的事情。 书生笑了笑,将鸡淹进热水里洗了洗,抹去那细腻的小茸毛……此时陈苓臂挎着一盆腌白菜从院子进来,看到书生坐在屋檐下忙活,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从墙边拉过一张小凳,敛裙坐下,将木盆搁在脚边。看了会儿低头忙活的书生,抿了抿嘴,应该是有些不快,但这大过节的,却也不好真个挑明了去说道,不吉利的…… “额…这个……仲耕。” 她极力的措了下辞,“…是如何会这活的?嫂嫂、之前可不曾见你做过的。”她觉得自己算是说的比较委婉了,最起码不会挫伤了人。 嗯?书生偏了偏头,看似极力的想了想…… “或许是脑子好使吧。” “额……” 本来对于苏进干这些活,陈苓心中确实是不快的,但毕竟腊八杂事繁琐,本来往年还有老婆子帮衬,但今年老婆子病在床上,她一个人确实有些忙不过来,若是苏进还是像以前那般四体不勤的话,那陈苓自然是不会让他沾手,但看现在苏进这做事的模样…… 啧,还真不好去说了。 而且今儿这日子,委实忙碌,往来往去的人也不少,东家西家短了什么竹漏长勺的,便过来借去使使,或者干脆叫她去看个事,这事儿忙起来,却是恨不得多长几双手脚。 本来这一切都像是一部高速转动着的机器,所有人都在这机器的协调下周转作息,安然有序,但此时此刻,却是其中一个零件…出了故障,“嘎——”的一声刺耳,机器停了下来,整个村子的节奏也为之一滞,随即…这消息便流言蜚语的传开了去。 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苏家院子门前,雪花儿飘着。 此刻,门前布雪的阶石上印上了两双脚印,一大一小,视线瞟上去…… 一少女收起纸伞,微微仰起那粉玉圆润的下巴,她上身一件格子缎花细锦,下身一袭裥蓝羊肠瘦裙,坠在雪阶上,乌黑的头发挽成精致的蝉髻,由一钗赤铜累丝花细贯住,双耳那对滴珠镂花耳环明晃晃的,看去甚是明艳光彩…… 嗯,像是个小家碧玉了。 她身边的老汉摘下斗笠,把那苍发稀疏的大脑袋露了出来。他老眼深陷、土黄面肤,一身鲜有补丁的麻衣黑葛,手上提着块油纸包好的腌肉,看去是比较土渣的,此刻与少女并立着,倒更像是个扈从了。 “爹,这就是那苏家吗?” …… ****************** 白雪皑皑,笼在这一片宁静的山村里,萧瑟的桑榆林稀疏着枯枝,随着几阵刀风猎猎作响,放眼四野周遭,野禽绝迹,此刻这淅淅沥沥的雪花又是下了起来,进村的小道上雪花满路,忽的一个蹭响,一只雪兔从灌木丛中窜到了道路中间,而后却像雕塑似的杵在路上,偏了偏脑袋,那立着的毛茸长耳抖了抖,而后又是没有预兆般的跳窜到对边的灌木丛中去了。 雪花儿稀稀落落的继续下着,那雪兔的脚印转瞬即没。 …… “吱呀——”的一声,柴门被推了进来,随后发生的事情…便是这样了。 …… ***************** “这就是老吴你闺女吧~~样子可真好,来来~~先坐下吧。” 草屋内,陈苓殷切的招呼着这对父女,将桌椅板凳摆好齐整,拿出家中不多的茶叶给他们泡上,又取了些果仁瓜子摆上,盈盈的茶水热气熏染下,倒是有了些闲谈的氛围。 她合上支摘窗,又把房门掩上,支开小丫头去照看老婆子,等到准备事宜齐备了,拿手在裙角擦了两遍,又掸去衣袖上的灰尘,这才走近那对父女身前。 “坐吧坐吧,别介意家里寒酸了,都坐着吧~~” 老汉呵呵笑着,将斗笠搁在桌上,一屁股便坐在了长凳上。 那女子斜瞄了眼凳面,只见黝黑的桑木凳面上沾了些泥灰,而且木屑绽出,蹙了蹙眉、僵直着上身坐了下去,不过微微挪出了半个屁股。动作是不大的,但不巧正是落进了陈苓眼里,陈苓面上微微一滞,即而笑着脸也是陪坐了上去。 “这个老吴,还不知你家闺女怎么称呼呢~~” 苏进这时候也是陪坐着,毕竟是正主,此刻坐着主位,随意的插着双手搁在桑木桌面上,看了眼这与她对面而坐的少女。 望去年纪应该只有十六七岁,面色带着些稚嫩,不过样貌还是可以的。柳眉尖细直飞入两鬓,肤色白莹透粉,却不像个农家出身,身上的锦缎丝滑光洁,头饰亮美繁花,若是单独拿出来与群芳争妒,说是丑了……那无疑是在说瞎话了,只可惜~~她身边的老父寒碜了太多…… “娌儿。” 这话却是少女接的,从进门的那一刹那,她的脸就板起来了,没想到这所谓的读书人竟会是这副模样,长相普通也就罢了,毕竟是乡里人、哪能要求长得唇红齿白的。可他拿着只土鸡在水盆里拔毛洗涮,这可就有些过了,读书人的涵养体统去哪儿了? 还有……瞧瞧他这身上的衣着,啧~~挽着半袖,他还真把自己当庄稼人了,那双手…也不知道洗干净没有,总觉得有股腥臭味传过来,真是恶心死了~~她蹙着眉头把起茶盏,瞥了眼苏进后抿了小口,待看清里面茶沫居多时,便是兴致缺缺的将茶盏按在了桑木桌子上。 “嘭”的一声,声音是有些大了。 陈苓脸上的笑意一滞,强装了笑脸,呵呵的~~却是一时忘了对词。 边上坐着的老汉儿叫吴田渠,由于这脑袋瓜儿有些大,所以经常被人戏称大头吴,为人敦厚老实,做事也是勤快,在邻村名声素来不错。不过他这人就是从小太惯着儿女,已故儿女大了,却是对他不怎么样。 前月这李金花过来说媒,吴老汉听对方是京师来的,又是个读书人,想必是不错的,再加上这女儿年纪也是不小了,像她这年纪,不少都在家里带孩子了,他这做爹的哪能不着急,所以也没有细致去打听什么,就约好腊八过来见见面,把孩子的婚事敲定下来。 虽然见这书生样子一般,身子又是瘦弱,将来肯定是做不动活的,不过这不打紧,读书人做的肯定是大事,怎么可能跟自己这粗人相比,若是论这苏家门面……自己进来倒是有意打量了几眼,虽然屋子旧了点,但总体还是不错的,外边的牲畜棚磨盘屋子什么的,也都是齐全了。 在这小乡村里,这就是好人家了。 此刻见这女儿又是这副模样,可不能搅黄了这事儿,所以赶忙也是接上话儿… “这苏家娘子不要见怪,俺家这丫头性子倔了点,说话不知深浅的,但心眼还是好的……”又小声让这吴娌儿道个歉,不过少女却是装作没听见。 陈苓自然不会真的去计较这些,笑了几句所言过重,便算是揭过这一页了。 随后便是坑长的絮叨了,无外乎是自夸自好,又捧两句对方,总之说的两人便像是天赐良缘一般,乐呵呵的、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陈苓和吴老汉倒也是谈的融洽。 苏进在一边喝着茶,偶尔牵扯到自己的话头,譬如乡试县学之类的,那就回两句,更多的时候就是在那儿吃茶,倒不是他吝啬这几句寒暄,只不过、自家嫂子似乎更热衷这个,那他也没必要掺和着表现什么…… 与苏进相同的,那就是吴娌儿了,少女时不时抚抚发鬓、扶扶朱钗,整个人的注意力却是不在这里,陈苓偶尔问及,那也是敷衍着几声“嗯,哦~~”之类的话,虽然苏进并不是很想把这个词安在她身上,但是…事实确实就是这样的…… 她只是在那儿搔首弄姿罢了。 茶水腾起的雾气萦绕在四人间,慢慢的聚拢散去,一切似乎都是很顺利的进行着,不过遗憾的是……这只是表面的罢了,涉及核心的地方,那少女便放下那抚鬓的芊手… 定亲。 五十贯。 不能少… 少女惜字如金,便只吐了这三个短句…额,或许说三个词更为妥当些。 吴老汉面有尴尬,确实这话说出来,有些势利了。但他也没有办法,前几天儿子吴有儿便派信说了,要自己想办法赶紧筹个五十贯铜钱……这可是五十贯铜钱!以他一个庄稼汉,哪有能力短时间里筹这么多银钱,此下正好是要与这苏家定亲,也听说这苏家本是京师商贾人氏,那肯定是有些银钱的,自己这女儿想当然就把这个条件提了出来,其实自己觉得还是有些……过了,那可是五十贯铜钱啊~~那得卖多少年的庄稼才能集足,平常乡里间娶亲,花个七八贯铜钱就顶翻天了,此下定亲就要人家五十贯,想想也确实不是个事儿,但自己眼下也是骑虎难下,本来还想委婉点说说,可自己这女儿倒是嘴快,现下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实一下这个条件了… “定亲,五十贯……这个不能少了。” 陈苓微微张着嘴,怔住了,这个三个短促的词汇过来,确实让她一时间没了方向。 苏进望向俏美的少女,见她将视线高高的抬了上去,或许是笃定苏家人拿不出钱,所以也不必摆出多么诚心的笑脸,他松开一直插着的双手,摸了摸鼻子…… “五十贯啊~~” 这好似自言自语般的念白,此时却是能让在坐的几位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人静下心神,也是在等他会说些什么,但~~怕心里也都有了数,毕竟五十贯……是太离谱了,可是…接下来的那一句,却是让另外三人齐齐将目光钉在了他身上。 …… 少女睁圆了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苏进,小嘴微微张开,又不知道该不该合上,老汉儿和女妇亦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进,好似是听到了这世上最离奇的见闻…… “哦~~原来是出来卖的。” 第七章 上门的借据 苏家院落里传出“嘭”的一声摔门,在这个有些喧闹的日子里,依然是那么清脆,但却不是爽耳了,咕咕的~~牲畜棚里的鸡子也受惊了。 “爹!这就是你找的人!!你看看他都说的些什么!!!” “就他这书呆子还想娶我!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就他这副德性,这辈子也别想高中……” …… 骂骂咧咧的话儿传了出来,在这纷雪的冬日里,终归是刺耳…而且是醒目的,这邻属隔壁的村人也都被吸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各种疑问声找到了苏家院子来。 …… 这吴娌儿的叫骂声实在让陈苓难堪,现在也顾不上埋汰苏进的不是,一个劲儿的在一边安慰道歉,说什么“仲耕年少不知轻重、口不择言,也算是不知好歹…” 吴娌儿凶着脸,骂骂咧咧的,“没钱就不要娶媳妇,学人家装什么斯文人~~~” 旁边的吴老汉虽然素来脾气不错,但这事儿终归是苏进说过了,此刻也是黑着脸和女儿统一战线,话倒是没多说什么,只不过偶尔插两句“俺吴家人虽然贫贱,但也不是可以任意羞辱的~~” 声音是越来越大了,连邻属的村都放下手头事跑过来看看究竟……“咋回事啊~~阿苓妹子?”,陈苓转过头,“阿庆嫂啊,这…唉~~~” “这…闺女,有啥事咱们好好说,大过节的,别这样~~” “你又是哪冒出来的?别管我吴家的事儿!该干啥就干啥去~” “哎~~你这闺女说话…” …… 陈苓心中焦急,这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若是让婆婆知道了,怕真是不好善予了。 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人越担心什么事情,它偏偏就是要发生,此刻院子里已经聚拢了为数不少的乡里人,人头攒动着,熙熙攘攘的议论声,几个话唠的村妇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着些众所周知的秘闻,或许是了不得的大事,偶尔几句碎语传开来… “这腊八天的,苏家寡妇又招的啥子事端?” “啧~~还不是给他那宝贝小叔子找媳妇,现在看来肯定是黄了~~就那傻书呆,就知道是没出息的主儿,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媳妇都套不住~~” “也别这么说,那吴家闺女俺也见过,那性子辣的,小小年纪,这人就尖酸刻薄,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大头吴要不是这女儿嫁不出去,怕也不会和苏家人谈~~” …… 腊八的清晨,天空中雪花儿朵朵飘下,随着阵阵寒风摇曳生姿,漫天的雪白,本是美丽与浪漫的结合,但在一声如雄鸭嗓子的声音下,却是变得诡秘纷乱起来… “哎哟~~苏家娘子,今儿是怎得了?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热闹~~” 这声音就像是雄鸭子被捏住了喉结,有些尖锐又有些沙哑,总之听着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众人让出道来……“这不是薛老棍嘛,大清早的过来干什么?”,“啧~~苏家那寡妇倒真是事多,这大过节的也这么闹腾,看来也真是命格不好~~” “嘘~~都给老娘安静点!” …… 一个矮矬的老头从人群外进来,也不知为何,虽然大家嘴里都念念有词,但是都很主动的让出一条道来。 他头上扣着顶棕黄的风皮貂帽,臃肿的身上裹着条厚实的棉絮大袄,直接略过了吴老汉和吴娌儿,插腰挺肚地站到了苏进和陈苓面前… “苏家娘子,这个俺也不是想难为你,只怪这大过年的,谁家的日子都紧巴,所以……你前些月赅俺的银钱也该还了吧~~”他唇角那粒肉痣已经兴奋的颤动起来了。 薛大富这话也算是惊起多重浪了,这围着的众人骤然间议论了起来,那声音便像是苍蝇、一群的苍蝇,很快的,这院子里的形势便转换了过来。 边上的吴娌儿看着这趾高气昂的薛大富,蹙了蹙眉头,赅钱?哼~~果然是穷哈哈一个,她有些厌恶的扫了眼苏进,顺带着陈苓也是白了一眼,拉了拉身边的吴老汉,示意退到一边看好戏… “没钱也学人家娶亲……” 少女只是很轻的不屑,但是也堪堪能让苏进和陈苓听到。陈苓咬了咬下唇、袖中的素手抓了抓衣角,却是扭过视线装作没有听到,确实~~五十贯铜钱对于她而言、真的是天文数字,她是没钱,没钱的…… “哟~~这又是咋回事?”那薛大富哈哈着笑,看了眼边上冷眼嘲弄的吴娌儿,眼睛顿时亮了亮,这女娃子倒是长得标致,便是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结果被少女狠狠剜了一眼… 这又矮又挫的老不死,竟然这么恶心的看着自己~~ 她心中是厌恶极了。 见少女的神情,薛大富心中顿时不满了,刚想责备,却是瞥到旁边的吴老汉,皱了皱眉道:“吴老汉,你来俺们榆丘做什么~~” “这…”吴老汉老实,“薛保正,本来俺是和闺女过来跟苏家人议亲的,不过…看现在的情况,是不想了~~” 吴老汉这话出来,边上的陈苓身子一颤,唇角泛白起来,努力的抿着嘴,苏进看了看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陈苓迎上他慰藉的目光,却是努力的摆了个笑脸,那…就是没有事的意思了。 “你是…不,您是、薛伯伯?” 少女一把上去搀住了薛大富的臂弯,小脸亲昵地贴上薛大富的粗壮的臂膀,“薛伯伯,娌儿和浑二哥情同兄妹,可好着呢,上次进城还是浑二哥给娌儿安排的住处,那些日子,带娌儿逛遍了陈留城好吃好玩的地方,把娌儿养的都胖了一圈呢,爹爹老说浑二哥是好人,来年上来浑二哥要上巡检司,到时候还说要帮衬一下娌儿兄长,这可是我吴家的大恩人呢,您是浑二哥的爹爹,那也就是娌儿爹爹了,本来还想过两天去拜望您呢,今儿真是巧了~~倒是碰了面……” 少女叽叽喳喳的,似乎有了说不完的热切与欢喜话儿。 老头先是愕了愕,待反应过来,也是颇有长者风范的抚了抚少女的耳鬓,“娌儿孝心薛伯伯早便知了,时常便听俺家那小子说起,老吴家的闺女灵秀乖巧,今儿个见了、倒也是所言非虚……” “……”旁余众人没有话可说了。 殷殷切切的,这对准公媳关系算是定了下来,言语间、也是慈爱与关心,倒是其乐融融了。吴老汉晾在边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的…可不只是苏家人。 “这苏家的傻书呆,端的是可恶,刚才言语羞辱娌儿,娌儿以后可真是没脸见人了……”呜呜的,少女似乎是有了哭泣的迹象。 “娌儿不要怕,在榆丘村这巴掌大的地头,你薛伯伯还是能说的上话的,你且在边上看着,薛伯伯自会给你讨回公道。”,“谢谢薛伯伯……”少女掩着泪花,退到了吴老汉身边,是如此弱不禁风。 “好了,今儿大伙也都看着,这可不止是俺薛老汉的事儿~~”他看向陈苓,“苏家娘子,你之前赅俺的银钱,可是说好腊八前归还……” …… ******************** 进村的道口上,雪花徐徐的飘着,打在桑榆树杈,两驾红顶泊布的马车咕噜咕噜的行驶在雪道上,四溅的雪渣子泼在了两道边上,行驶过去、扎下了两条深黑地车轮痕迹,迤迤远去。 “陆主簿,前边就是那榆丘村~~~” 车把式前头操着缰绳,远远地便是望见了前边成群的农舍,屋顶上冒出来淡淡的乌烟。 前头马车里的陆煜撩开车帘布,探出视线,这一望无垠的桑榆树林、银装素裹着,忽的蹭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蹿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总算是到了,这地方还真是够偏远的。” 陆煜眺望着远处排排齐整的农家屋舍,隐隐还有鸡犬声传来,本来郁结的心情却是舒缓了下来。 终于是到了……这次自己也算是险中求富贵了,事成了、自己这下半辈子就无忧了,若是再像上次那般把事儿办砸了,那真的是怨不得别人了…… 他心中活络着心思,理了理头上的发髻,又整好衣襟,深吸了口气后将手搁在腿弯,不自觉的、袖中的手微微握起拳来。 …… ******************* “借据先给我吧。” 随着薛大富的出现,这苏家院子隐隐成了整个村子的舆论中心,越来越多的村人围了过来,里边已经挤不进了,那便只能在门外边探头探脑,跳个脚瞅两眼里边情况,村里的七姑八婶犹如实况转播一般,把最里边的情况一层一层的传递出去,众人大都也是“哦~哦~”之类的话,满足了心里面的好奇心了,便安心去干自己手头的活了,今儿是腊八,可不会真有这专听墙角的闲人。 …… “借据先给我吧。” 苏进摊出手去,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雪花萧萧而下,粘在他头顶的青麻缁巾上。 这或许是比较令人郁结的,这借钱的竟然这么“嚣张”,或许苏进没有这个意思,但从薛大富的角度看来,苏进这傻书呆应该是惊恐慌乱的,或者是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再宽限几天,虽然他不见得会真的给这个机会,可现在他不是这样的表现……那就是不听话、那便是嚣张了……又想起上次被他拿石块砸破头的事儿,心中肝火蹭的一下便冒了起来! “亏你还是个读书的,难道圣贤没教会你礼义廉耻吗?瞧你现在这德行,还像个读书人不?” “借据先给我吧。” 老头一愣,转而涨红了脸,“你这书呆子~~别平常给你两分脸,就真当自己是个宝了!当年要不是俺带头接纳你们苏家,你们苏家早就流离荒野了!你这……” “借据先给我吧……” …… 苏家宅院外闹哄哄一片,人头挤在一起,其实今天所有人都很忙,但是这些事儿哪个都不想错过,有个健妇手上还提着把沾着鱼鳞的菜刀,可就是忍不住要过来张两眼…… “里头到底是个啥子事儿嘛?”……“哦,赅薛老棍钱啦~~”,“啊?十六贯三钱,这么多!”人群里什么谈论声都有,还有些手上抱着孩子的,孩子使劲的哭,那妇女一个劲儿的哄着,可眼睛还是望里边瞄。 而这时,外边忽然来了一群差役的打扮的人,约莫五六人,口中喊着让开让开的,将这围聚在苏家院前的村民拨开。 “让开让开,大过节的,啥事儿这么吵!” …… “嗯,确实是十六贯三钱,拿好了……” 苏进检验了借据后,便从袖子里数了十六两银锭出来,又从怀里取了三串铜子儿,这些他早先就准备妥当了。 那银锭成色还是不错的,在冬日的暖阳下,灿出圆润温和的光泽,若是放在平日,薛老头的眼珠子怕都要下来了,但如今……显然不是老头所要的,他一时愣住了,确实没有想到苏进能拿出这些钱来,而且还是银锭,这真的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事情,已经窘迫到这般田地的苏家竟然还能拿出这么大笔银钱,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下意识的垫了垫这些银锭,又送到嘴边一咬…… 是真的呢… 第八章 打脸了 在一边已经快哭成泪人的吴娌儿此时滞住了目光,她微微张开了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想到这苏家看着破破落落的,竟然还能拿出银锭来。这寻常人家的,有几个真正见过银锭? 她僵硬着表情,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过早的下了决定。 “让开让开~~啥事儿这么吵!” 外边传来这跋扈的声音,吴娌儿薛大富等人都不自觉的回头望去。 只见五六个军巡铺兵大摇大摆的挤开人群。领头那个面额尖圆,颧骨微高,头戴了顶红黑的圆边高桶帽,手上耍着条红漆木棒,笑嘻嘻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步伐间、他腰上栓着的那缉盗铁链蹭蹭作响。 吴娌儿一愕,张了张小嘴。 “薛老爹,这是咋的事儿?”先说话的是那领头的军巡铺兵,他问着话过来,不过……瞧他那流里流气的模样,应该是明知故问了。 “哎呦~~这不是吴家小郎嘛?”薛大富伸着手迎了上去,“…今儿个怎么过了来,也不提前给个信儿,俺也好去县里打两角好酒来~~这大过节的,俺家小子忙在外面,家里都没个吃酒的对象。” 他絮絮叨叨的热络,又是对旁边几个军巡铺的铺兵嘘寒问暖,这些嫩头青心中听着热切,倒也能毛手毛脚的回礼问好… “薛老爹好!” “过节好,薛老爹~~” …… 雪花下着,纷纷的飘飞在众人视野里,苏家院子里的人围了好几圈,水泄不通的,几个看热闹的婆娘手里攥着把瓜子儿,很有兴致的磕着,这越来越戏剧化的剧情让她们不愿错过,若是条件允许,她们或许会搬条长凳过来。不过她们身边的汉子却没这闲情,拿胳膊肘戳了戳她们,“回去了,这腊八粥的料还没下呢,有啥子好看的~~” “要回你回,俺还要看一会儿……”她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儿,“那苏家寡妇平时就爱端着那城郭户的架子,俺看着就不爽,今天看来是要出糗了,俺怎么可以错过?” “好了~~二婶……”旁边也有说话的,“人家又没得罪你,不就是她上次没卖你那对耳环么,至于老这么念叨…” 其实明眼人也都瞧出来了,这吴家郎肯定是早和薛大富商量好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当头出来,而吴娌儿这时才真个收起她楚楚可怜的神情。 “哥,你咋的过来了?” 这接下去的事情也便能预期的到了。 少女叽叽喳喳的围在他哥吴有儿身前,时而哭诉时而厉声训斥,脸上的表情第一次这么丰富而且自然,一切的一切的、似乎在这一刻得到完整的宣泄,终归…还是自己人信得过呢。 “你~~就是那傻书呆?” 吴有儿指着苏进的鼻子,质问的还是很有威势。不过由于他那削尖的脑袋着实不够雅观,所以这话说出来,倒是……流俗气质偏多一点。而他身边那几个军巡铺的铺兵也是颇有默契的排开成一条线,各自摆着凶恶的脸朝着苏进。 “书呆子,活腻了吧~~连俺们班头的亲妹妹也敢欺负,俺看你是皮痒了吧~~”说着耍了耍手中的棒子。 “班头,就让俺来收拾他吧,也给娌儿小娘子泄泄气~~”他解下腰间的铁链。 苏进皱了皱眉头,瞟了几眼面前这几个人渣,刚想说话,不想却是那吴有儿抢先说了,“别介~~兄弟们,咱们可是军巡铺的,做什么事儿,那代表可都是朝廷的脸面,若是这样无故滥用私刑,那是给朝廷丢脸,给官家丢脸……”,“是是是~~班头教训的是…” “不过嘛~~”吴有儿看了眼边上薛大富,“听说这苏家娘子赅了薛老爹银钱,这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们苏家若是拿不出这钱还上,那就得按着这借据上的来,这苏家的宅子得归薛老爹所有……不过…”吴有儿摸了摸下巴,嘿笑着脸继续说话…… 苏进静静的听他说着,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薛老头却是神色不自然起来,朝这吴有儿打眼色,可惜吴大班头说着兴起,边走边说着,所以就没注意了… “不过嘛~~薛老爹念在苏家娘子持家不易,又素有妇德,若是仅因些银钱坏了薛苏两家情分,那是万万不值当的,所以薛老爹便说了,若是苏家娘子肯委身于薛老爹为妾~~~那这银钱一事……自然是小事化无了,今后他人论起来,这也是桩美谈……“他絮絮叨叨地吐着飞沫,说到最后竟是直面着身后那一众看好戏榆丘村民… “大伙儿觉得如何啊!!” 他笑着脸,这言语间,倒也能听出两分豪爽的善意来。 那些嘴里磕着瓜子儿的村妇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忘了去咬开架在牙间的瓜子,那还与周遭人争辩苏家寡妇如何如何的人,此时听到问话,也是怔了下来,转过头、看他…… 这一刹那,所有像苍蝇般的议论声灭了下去,齐刷刷的目光放在了那英气勃发的军训铺班头上,却没有一个发出声音。 薛老头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吴有儿眉头一皱,这反应可跟自己想象中的欢承声相去甚远了。 “哥…哥~~”吴娌儿将手探了过去,顿了顿、但还是拉了拉吴有儿的衣袖,吴有儿回过头,一张疑惑表情摆在了少女面前,“这…这个……苏家其实已经……” 少女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她也觉这未免有些煞面子了,所以不敢用大声了,或者打心底里不想去做这个解释,但是……眼下的情形却也容不得她装作不知…… “…已经还上了借款~~”这最后一句下来,却也有如抽去了少女最后一口精气一般。 “什…什么?”他嘴咧着,这是一个很别扭的嘴型。 “苏家…已经还上了借款~~” 少女重复了遍,忍不住低下头,或许……难堪的,也包括她在内。 …… …… “咕噜咕噜”的马车行进声从村口传来,一帮在砍柴杀鱼的村里汉子听到声响,不由一个个的抬头望去,远远的、见到两驾红顶板厢马车从榆树林中的夹道中穿出来,“吁——”的一声,那马车徐徐地停了下来,虬髯腰圆的车把式拽住缰绳,问话下去。 “哎!那个杀鱼的,别看别人,叫的就是你,过来~~这苏家……” “啪”的一声,车把式的后脑勺被身后一只手利落地扇了记。 “无礼!” 随着这声斥责,一个儒雅端正的士人撩开车帘布,风姿奕奕从车辕上下来,旁边的车把式摸着后脑勺紧随而下,诺诺的跟在士人屁股后头,吃了记栗子后、他倒也醒悟了过来,自己刚才是犯了粗,之前士人就交代过了,进了村要礼和对人,不可嚣张跋扈,不过……这毛病也是养成多时,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改不过来,此刻缩着脖子…像极了那犯了错的小媳妇。 而这时后边那驾马车上的车把式也是下了来,车内陆陆续续的下来四五个行装扈从,唰唰唰的、脚踩着雪地随在士人身后,这士人自然便是陆煜无疑了,此下颇有风度的向这些乡人好生问路。 而这些农人一听是知县大人差遣,当真是吓得不轻,像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平日里能见到个厢公所的小差官就已经是诚惶诚恐了,譬如这薛大富的儿子,那已经是他们所能想象的大官差了~~可眼下这个自称是县主簿的……一身体面的华贵官身打扮,身后都是挺拔有姿的雄健扈从,显然是比薛浑之类的要高出太多了。 此下不敢耽搁,赶忙在前头引路。 陆煜等人尾随其后,本来这身后的扈从还劝陆煜上车前去,不过却是被陆煜压了下来,一行人牵着马车步行过去,红顶华贵的马车在乡间小路前行着,来往嬉戏的小孩子见了张大了嘴,聚在一起探头探脑,漂亮的物事总是能吸引人眼球的,哪怕是处世不深的小孩,那些正巧挎着菜篮出门的村妇见了,免不了要小声嫉妒番。 榆丘村不大,横直相向路径分明,费不了多时,这陆煜一行便到了苏家院子门口,不过门前却是拥拥攘攘挤着一大片人,人头攒动着,有的勾肩搭背的朝里边探脑袋,“哎哎~~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打起来没?”有的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苏家那寡妇这下可要倒霉了,唉~~被那薛老棍看上,准没好事儿~~” 此起彼伏的,各种喧哗声出来,一浪浪的惊呼声,里边也隐隐传来某人的高喊声…… “大伙看看!这银锭蜂窝灰黑,浮于亮泽,又兼质地坚硬,以俺多年所见,这分明是那铁胎银,你这苏家小郎,看着斯文得体,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使这假银坑害乡里!”吴有儿说着,将几锭光洁亮泽的银锭举在众人视线里。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做平头百姓的,咽不下去的气也得咽下去。 陆煜一行凭着这华贵的行头,自然是很从容便挤开人群,慢慢向院子里面去,旁边一些人见了小声惊讶了几声,不知是何处人物,怕是县里的大官差,不敢吱声,心中笃定又是来找这苏家寡妇的麻烦了,“唉~~真是冤孽,这次苏家是在劫难逃了~~”,“本就说了,寡妇难当,这苏家看来也是到头了~~” “其实也都是那傻书呆没用,要是长点能耐、高中科举,有了个出身,又咋会被这些地痞欺压,现在又能怪得了谁~~”密密麻麻的声音,不过却是比之之前更小了。 “……俺在这军巡铺当差,本就是要缉盗乡里,以平不公,今天竟在俺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情,即便你与舍妹有姻亲之谈,但俺也不会因此徇私……” 吴有儿这次是豁出去了,虽然有被人检举的风险,但是想到薛浑素来能博得巡检和知县的欢心,即便它日事发了,也能保得住自己。毕竟这次事情可是给他老爹做的,薛浑绝不对不可能坐视不理的,而且…自己在薛浑那儿可是打了包票的,若是这事儿办不利索,怕自己来年进厢公所也是没戏了……尤其是想到这一点,吴有儿眼里顿时只剩戾气了,恶狠狠的盯住了苏进和陈苓,他旁边的手下也是极为衬托的张牙舞爪起来。 苏进立正身子,视线稳稳平视向面前几人。 陈苓却是已经慌乱了起来,她终归只是个妇道人家,此刻紧紧地纠住苏进的袖子,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本来以为还上钱就可以相安无事了,没想到这薛大富竟然会央这些军巡铺的地痞流子来强要自己,平日里这老头欺压乡里也只是暗下玩些手段,可像今天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遭。 她真的慌了~~~一手紧纠着苏进的袖子,一手颤巍巍的握着衣襟,看着面前这五六个正向他们靠过来的地痞流子,她脑子里轰的一片空白,几乎是要晕厥过去了…… 苏进,一把搀起几乎要软倒在地的自家嫂子,他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个镇定的眼神,将她强硬地护在了身后。 “仲耕,这都是嫂嫂的错,你不要管我了~~” 她眼里挣扎着泪水。 “仲耕~~你还有你的前程,不值当为嫂嫂这般,嫂嫂本就身陷囹圄难以自拔,十年前便该一死以表贞洁,今番冤孽都是嫂嫂的过错……” 天上的雪花骤然间飘飞的急了些,弥漫在围观村人的视野中,本是看好戏的他们,此时却也都是凝重了脸、屏住呼吸,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都是平头百姓,自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别人家的不平事却是真的无能为力,而且看今天薛老棍和吴有儿的仗势,怕是不会好相与了,自己以后还得在榆丘村这一亩三分田上过日子,还是别出头的好。 这场中大部分人也都是这般看法,不过却没有像开头那般嗑瓜子聊闲话了,有些不忍的、便是别过头,不想去看了~~ 腊八,苏家,完了…… 第九章 闭嘴 腊八,苏家,完了…… 正当所有人心头压抑的时候,啪的一声清脆~~一个鸡蛋砸在了吴有儿头上,一句无耻从围观的村民堆骂了出来,却是不能分辨究竟是何人了,碎屑的蛋壳蛋黄从吴有儿脑瓜仁上流了下来,令他顿时大怒起来… “哪个王八羔子砸的,给俺站出来~~”他凶着脸,怒目的扫了遍人群。 “是俺又如何了!” 一个单布粗葛的壮汉排开人群出来。 他粗眉大眼,腿臂雄健,轮着把锄头迈进场中,与苏进陈苓站在了一道,“俺就是看不惯,便要出来管一管!”他看向陈苓,“苏家妹子,俺牛耿虽然没读过啥子书,但也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只要今天俺站在这儿,就不会让薛老棍和这些地痞流子害了你们~~” “耿大哥~~你和秋嫂子持家不易,就不要淌这趟浑水了,你的心意阿妹感怀在心,可若是你出了事,你让阿妹怎向秋嫂子交代……”陈苓这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一声“阿苓妹子”打断,抬眼望去,便见一浅蓝粗葛的女妇挎着菜篮挤出人群… “今天你苏家遭受奸人陷害,俺家男人若这时还不出来为你出头,那俺也是看瞧不起他的!!” 这女妇话出来,让这围观的村民也是骚动了起来,隐隐有些骂声出来,有几个热血壮汉的都撸起了袖管子,一边吴娌儿见这情形,环顾左右下,悄悄地挪着步子往后退。 “哟~~还真有不怕死的!” 薛大富插着粗腰在众人面前嘶骂:“哪个今天要是敢出来帮苏家,哼~~来年公田评等的时候,可别怪俺薛某人不留情面~~” 这话出来,本来底下被牛家人激起来的气氛顿时湮灭了下去,沉的波澜不惊。 “秋嫂子~~”陈苓抿着嘴,眼泪哗哗的流进嘴角,她擦了擦,却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吴有儿见薛老头稳住了村民暴乱的情绪,得意地踹了一脚身边铺兵的屁股,“还不给俺上去,杵在这儿干什么!” “是~是!班头。”那铺兵操起棍棒上前,“苏家寡妇,你还是从了薛老爹吧~~不然你这小叔子……” 陈苓慌忙拉住正要上前的苏进,她这小叔子从小体弱,提笔写个字或许行,但要是与这些长年混迹的地痞流子动手,那可真是与找死无异了,此刻它顾不得其它,死死的拽住苏进要抬起来的袖子,拼命地冲他摇头。 “仲耕!听嫂嫂话,你不是一直都听嫂嫂的话吗~~这事儿嫂嫂来,嫂嫂来~~~你不要管了,你回房……” 这一刻、苏进脑海里传来另一个女人声:“要不要我帮忙…” “闭嘴。” …… 冬日的雪花此时是如此刺骨,像刀子般打在陈苓满是泪水的脸上,苍白着,没了那往日的生气,她睁大着眼睛,怔怔地望着苏进,不自觉的、紧拽着的手松滑了下来。 “闭嘴。” 他撇下快要软倒在地的陈苓,挺直起腰板,日头高悬,阳光从雪幕中直刺了过来,立在陈苓眼前的,却是一个挡住阳光的坚实背影,她蠕了蠕嘴,咸咸的泪水流进嘴里,混着那冰凉刺骨的雪渣子,使她止不住的抽咽了起来。 这一刻,这围观的村人无不是低下了头,或是将视线飘出去,不忍心去看这接下来的事儿,他们或许是冷漠的,但何尝也不是可怜的~~~ “书呆子,你是给脸不要脸啊!” 迎头便是一棍劈来,苏进不躲不闪,直直的撩起左臂迎上去,如此血肉之躯竟硬生生的格挡住了这记霹雳棍…… “嘭——” 那爪牙瞳孔皱缩,这书呆子傻了吗!竟然躲都不躲!! 在他发愣间,苏进右手抡出一拳,实实地印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嗡——”的他一阵晕眩,顿觉这天色忽明忽暗起来~~~随即,“嘭”的一头栽进了雪地里,没再爬起来,看来是被打晕了过去。 众人哗然,这…这……还是那个手不能提的傻书呆吗?怎么可能~~~眼前这一幕充满了极大的视觉以及精神冲击力,仅仅是一拳就把一正值壮年的军巡铺兵给打趴下了,这…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本来以为胜券在握的薛大富此时脸都绿了,这怎么可能!那傻书呆……不可能的! 吴有儿没想到自己手下的人竟然这么饭桶,连一个小小的文弱书生都拿不下来,传出去怕是成了对方成名的踏脚石了,他心里想着便更是窝火,也顾不得其他了,高声吆喝起来,“都给俺上,把那书呆子给俺弄死~~” “是,班头!” “一起上,弄死他!” …… 他们耍着棍棒冲了过来,这势头怕是要一番狠仗了~~ 牛耿这时却是护到了苏进前头,“咔”的一锄头砍进了雪地里:“苏兄弟,俺来,你护好你嫂嫂~~” 他咬碎牙地怒视着冲过来的几个地痞流子,苏进看着皱了皱眉头,想要挡开前边好心助阵的牛耿,不想这时…围观群中一声微愠的斥责抛了出来。 这声音并不大,也没有那粗鄙的戾气,听着还颇为儒雅方正,一般人不怎么注意的话,或许就这么当做耳旁风漏了过去,但实实在在的、在此时此刻,这却是比较能抓人耳朵的话…… “都给我住手。” …… …… 雪花下,圈圈的烟云从烟囱口吐了出去,与周边韵白的云团接上,漂浮在榆丘村上头,苏家院子外头黑压压一片人像潮水一般涌到了里头去,地上的雪迹早就被众人踩踏的一片抹黑,此时人群焦躁,或者说是有两分未知的忐忑与欣喜更为贴切些,小小的议论声流传着,人都围着陈苓那房间,堵的水泄不通,俨然像是一派衙门断案的场面,隐隐约约的、从房间里传出来声音,好像是那吴大班头的…… “陆主簿~~您饶了俺这回吧!俺是受了这薛老头的蒙蔽才一时做岔了事……” “…若是平常,就是给俺十个胆子也不敢动苏家郎君的,陆主簿您就饶了俺吧~~要是让知县大人知道了,俺非得被打死不可~~~” “陆主簿~~您看俺上有年迈老父,下有无依小妹,若是俺没了,这一家子也非得完了不可~~俺一向听闻陆主簿宅心仁厚,素积功德~~您就大发慈悲饶了俺这回吧~~俺保证从此再也不敢了,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紧接着便是“嘭嘭嘭”的,好像……是磕头声。 “陆主簿饶命~~” “陆主簿饶命——” 这却是另外几个铺兵的求饶。 此刻陈苓那狭小的房间内,却是已经拥拥攘攘的挤满了人,村民们你挤我我挤你的,都巴巴的围观着这场面。 地上吴有儿一众正死命的磕头,而薛老头早就软趴在地,颤颤发抖着,连开口求饶的劲儿都没有,这一刻,却是像足了一头死猪。 少女此刻脸上蜡白,衣着光鲜的她此刻被吴老汉紧紧地搀住臂弯,好似一松手她也会软倒在地,她嘴抿的发白,更有些许颤抖,双眼失神地望向那边将孀嫂扶到榻上的苏进,脑中回旋的也只有陆煜那句话…… “你等好生胆大,苏郎君乃是胡知县指名所邀上宾,你等在此刁难,莫不是视胡知县于无物?” 知县呢… 少女不知道这对她意味这什么,平时嚣张跋扈的大哥此时哭天抢地的磕头求饶,那些地痞流子也是像死了娘一样在那儿哭,或许…她是不是也该求饶呢? 少女空洞着眼神,从踏进苏家院门开始,一切似乎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而陆煜呢,本来心情还是不错的,委实没有想到过来会撞到这种事儿,欺压百姓的事自己也是见得多了,本来也不至于这般恼火,但这次这些泥腿子差点就坏了自己的大事,要是苏进出了意外,他可非得被胡勖生扒了不可! 这些军巡铺的泥腿子大事不成、竟会添乱,前段日子帮着收集那些假画就让自己挨了胡勖不少白眼,这回倒好……难不成真想要克死我啊~~陆煜脑中想着,对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军巡铺兵更是厌恶了。 “你们不用求我,我只是县里主簿,这民事纠纷案件不归我管,我回去也只会如实上报,胡知县素来勤俭爱民、秉公执法,你等回县城后自投罪状,我想胡知县会网开一面的……” 秉公?网开一面? 底下跪着的几个铺兵想起先前那个摸了胡涵儿手的那铺兵,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却是磕头磕的越急了,口中不住的喊着陆主簿饶命之类的话,不过这时候还是吴有儿比较聪明,他知道这陆煜肯定是不会给他们说话的,这时候连滚带爬的跪到苏进面前,捧着书生的脚一个劲儿的磕头认错… “苏郎君~~俺知道今儿冒犯了您、罪不可恕,是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俺这小人计较了,俺保证……今后只要您有什么差遣,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煜心中冷笑,人倒也不笨,不过苏进却有些皱眉的,当然不是因为吴有儿,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和这胡勖扯上关系的…… 心中思量着、将受惊的陈苓安顿在床榻上,陈苓确实是十分疲累了,不过眼下急转的形势却是让她难以安心下来,她终归是心软的,虽不知自己这小叔使得什么手段让知县大人都赏识了他,但对于面前这几个磕的额头见血的铺兵却是不忍了起来,抬起手拉住苏进,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望着陈苓惨白的脸色、疲倦的眼神,他倒也是明白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呢。 倒是好心肠了。 苏进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是站起身来。 但遗憾的是,从他口里却并未得到什么大度的宽容话儿,吴有儿此刻便像是被打进了万丈冰窟,整个世界都是黑白聚焦的,他怔怔着、苏进的话也是梦幻迷离了起来,打着旋、零碎着… “……只求不失公允即是,此话还需陆主簿转呈。” 这陆煜自然是不会放过与苏进交好的机会,抚须微笑着说:“苏家郎君宅心仁厚,大有古贤风范,此话陆某必当转呈胡知县。”这苏进放在后世,便像是一支潜力股,前程大有所图,现在乘他还没有完全发迹,他自然是要好生热络。 不过这吴有儿也是病急乱投医,最后竟是把一边的少女推了出来,说什么要和苏家结亲,还望陈苓首肯,他把救命稻草压在了陈苓身上。 不过……这确实是很不靠谱。 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事实也证明了就是这样一回事情……苏进一句“苏家贫寒,五十贯定亲银着实捉襟见肘”,便是把他最后一丝希望给掐灭了。 他绝望的软倒在地。 随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这些军巡铺的铺兵被陆煜手下几个扈从领了出去,说是先一步带回衙门自首,逃跑他们是不会去考虑的,毕竟这事情说大也不大,没有害出人命,流放应该不至于,最多一两年牢狱。但自己若是跑了,州县衙门的海捕文书下来,那罪过可就真的大了去了,每天都得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还得背着个外乡人的身份漂泊他乡,那滋味……想想便是很可怕的。 所以这几个铺兵虽然心中极大不愿,但却不敢做什么反抗,在朝廷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他们不敢,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什么,骨子里的硬气早就被磨平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也只是外强中干的主儿。 聋拉着脑袋,抽噎着鼻涕,这时的模样,倒确实是可怜虫了~~~ 被几个扈从羁押出了院子后,这外边围着的榆丘村民个个目瞪口呆,沉寂了许久后,也不知是哪个先起得头,那排山倒海的喝彩声、吆喝声起了来,无一不是吐骂着心中的不快与愤懑,实话来说……苏家的生死与他们是无关紧要的。 苏家完了,他们最多也就是当做平日的话头叹息两声,悲天悯人一番。 但是,今日的苏家……便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代表了,苏进将这些平日里鱼肉乡里的害虫除了去,那总归是大快人心的。大家拍手笑着庆祝,也是有两分心情的舒畅,仿然间、似乎便是觉得是自己出了这口挤压在心的恶气。是故此时此刻,众人对于苏家、对于苏进,好感确实是好了许多,最起码……言语间的那句傻书呆却是不提了~~ “仲耕好生与俺们出了一口气,老早就看着这些地痞流子不顺眼了~~” “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怕这些臭虫来骚扰了~~” 而这接下来,那便是处理这薛大富的事儿了。 说来也是简单,陆煜也就是看了看那早就吓蒙了的老头,一句“才德低下,难以驭众”,便算是正式把他这保正的帽子摘了。 虽然名义上这保正是村里人共同选举出来,但就如同后世的村长一般,其实没有这般和谐的,所以…陆煜作为一县主簿开口说了,那也算是代表官方表了态。回头与胡勖说声,那便能正式从籍案上把这薛大富的名字划了去。 而至于这新任保正的人选,他倒也能开明让众人议一议,底下便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农家人在这方面终归是含蓄的,或许有些人心里有那么点想法,但却不会真个说出来,所以你推我我推你的,半天也出不来个决议…… 陆煜问着苏进看法,苏进摇了摇头,表示资历尚浅,不敢妄议,便是把这刺头推了回去,陆煜笑了笑,倒是多看了苏进两眼,而后以谦和的态度与众人提了句。 “适才那为苏郎君挺身而出的壮士何在?” 第十章 女儿很坏 “适才那为苏郎君挺身而出的壮士何在?” 这一句出来,这底下人多少也就明白了,风头立马便显现了出来。你一声我一声的,堆积起来,那便把牛耿的保正位置定了下来。 牛耿老实巴交的,连连说着不敢当,这是实在话,不过眼下众人这么热情的拥簇,也是赶鸭子上架了。当中其实多少有人是不情愿的,怎奈何这世道便是这样,不可能指望这好事会无故摊到自己头上,大都人也是能想开的,再说这牛耿平时为人也是不错,最起码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那么、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了,不过……偶尔几个爱唠叨的婆娘嘴里是闲不住的,一个劲儿的拧着自己男人的胳膊。 “瞧你这孬样,刚才就知道在这里看好戏,要是你肯出个头说句话,这保正位置也不至于让那牛二愣子便宜了去~~真是被你气死,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说俺当初怎么会看中了你呢…” “……”还能说什么呢。 薛大富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脑瘫了的模样,最后还是他老婆子跑了过来,哭啊喊着,将自家老头子拉了回去,自然在之前是免不了在陆煜面前磕头求饶一番,在知道事不可为后,倒也没有大闹死活,这也算是能让众人稍稍安心了,毕竟要是闹出了人命,这好好的腊八节,那可真就过得没滋味了。 而这接下来,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欢庆事了。陆煜命手下扈从将马车内的随礼抬了进来,腊八要用的果子蔬食自然是不会少的,不过最为吸引这些乡里人的,还是那两箱色华旖丽的锦缎礼箱,礼箱本身彩绘粉饰、光彩怡人,里边明黄翠绿的上好绸缎摆的整齐,断不是寻常乡下人所能用度的。 男人家还好些,看两眼便撇过头,又不是自己的东西。 不过村妇们那要掉下来了。 “哇~~这缎子,可比前两天那奸商的要好~~真想上去摸一摸……”,“你就别想了,再好也不是你的……” “想想不行啊~~那苏家寡妇这次不知道怎么走了什么大运了,难怪前两天那缎子看不上,感情是她小叔子攀上贵人了。” 底下那些长舌妇忍不住毒嘴起来了,倒不是她们真有什么恶感,只不过见不得别人家好过自己太多,人皆有之的心思,其实静下心来,内心更多的也只是酸楚罢了…… 不过,很快的、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些长舌妇们就立马转变了口风,也只因陈苓支会给了苏进一声。 “这么多的缎子,家里是用不着的,仲耕,你看着就让乡里的嫂嫂们拣些去吧~~” 婆娘眼睛绿了,睁大了瞳孔盯着那两礼箱丝滑柔顺的锦缎,口水下咽的声音倒也是此起彼伏了,“送人?那寡妇脑子被门夹了吧~~这么好的缎子,即便自己用不着,卖了也值好些钱呢~~”,“俺看她是要收买人心了,俺就是不吃她这一套,不过……这缎子真好…” 既然陈苓这么说了,苏进自然没有话说的,几匹缎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转手送人也没什么。而陆煜更是会看人做事,做了个手势,便让手下人让开了去。 这些村妇们滞了滞,来真的啊?随即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了第一只手,结果便是…… “这是俺的!你这贱人~~别抢俺的缎子!”,“谁看到就是谁的,把你那猪蹄放开~~” “不放!” “放不放?” “不…啊!你属狗的啊,竟然咬人~~” …… 院子里头已经是人声鼎沸了起来,不知怎得、一匹艳翠的缎子飞了出来,跨啦啦的一声,摔进了牲畜棚里,里边鸡子咕咕咕的瞬间怒了起来,它们确实是无辜的,随后又是咔的一声,栅栏门也坍了。这时,人群里出来两健妇,撸起袖子争相着冲向牲畜棚… 咕咕一声,一只鸡子忽然飞出棚子,两健妇愕了下来,不过它没走两步,嘎的一声~~一头栽进了雪地,脑袋上淌着血…… 两健妇互看了眼,收了一步。 “那个,你……你去吧,俺不要了。” “不,还是你去吧,本来就是…你先看中的嘛。” …… …… 草屋内,袅袅韵白的水汽蒸华在房间内,流转明灭、腾挪飘逸,印在凉凉的桌面上,微微起了些湿意。院子里的村民已经尽数退去,隐隐然,只有几个脖子长的婆娘往这边张两眼,絮叨两句后便走开了。 方正稳扎的四脚桌子上,围着两个人,或许说是对坐着更为妥当些。 一个灰蓝布裙的民妇端上了茶点,架上炭炉,嘴上说着千恩万谢的话,而后拉着过来的小丫头退到了一边的矮凳上坐下,默不作声的给小丫头梳发辫。 女人家的,便该是这样的。 陆煜端着那简陋的茶盏,虽然没喝,但嘴上也没闲着,详细的与苏进分说这整件事情的始末,时而插上两句“苏郎君天纵奇才,世所难遇”云云之类的奉承话儿。 边上的女妇听了,抿着嘴强忍着某种情绪,不过看她舒展的眉梢,应该不会是什么负面情绪了。 这一来一回的说着,却也是费了不少时间,女妇听了会儿墙脚,或许是觉得这样不是很得体,于是拉着小丫头退了出去,临走时又偷偷瞄了眼苏进,觉得无碍,便安心的带上门…… 而那一刻起,陆煜也渐渐的把话题引向了比较尖锐的问题上,比如政治意向,生平所崇,对于时政的看法见地,其中颇有两分考校的意味,苏进想了想,便拿出这应番应对之辞来。 “陆主簿怕是不知了,后生数次科举不第,家母便取字为耕,望余摒弃妄念,安心务地农耕,吾等苦读圣贤书者,当知孝悌为本,人子不可忤逆,说来…倒是让陆主簿见笑了……” 这话说白了,就是说我无意做官,所以你也不要问我这朝政抱负之类的了。 陆煜愕然,倒真是不曾想到。之前也是对这苏进的字颇感疑问,试问哪个读书人以“耕”为字,俗气不谈,也不利于这求书问学,再说…这苏进既然以“进”为名,理应以“仕”为字更为合情,或者其他锐意进取的字眼。 但这耕字放进去,就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自己之前不好直问,现在听苏进这么一解释,没想到还有这等隐晦,当真是有意思了。他那娘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未免太过粗俗了,这字号岂可这般儿戏?不过眼下这苏进把孝悌搬了出来,倒也确实不好逼迫了,他踌躇了小倾,将手中握着不喝的茶盏轻轻搁下…… …… ************************* 屋坡石糙烟囱内飘出一朵朵烟云,慢慢浮到半空,消逝淡化。 远处的银白桑榆林内,万籁俱静,两驾奢华的红顶马车行驶在被雪埋没的山道间,咕噜咕噜的声音传的很远,马车穿梭欢快,轻便自如,却是比来时潇洒许多。 而此刻的雪道上,一对父女靠着路边灌木丛行走着。 他们走的很慢、踩的很深,下摆早已湿透。 此时的风雪也更急了,马车从他们身边匆匆驶过,溅起的雪渣子啪啪地打在了他们身上,干脆利落。 少女不自觉地把撑着的伞放了下来,怔怔地望那辆迤迤远去的马车。身边的老汉斜了斜头上斗笠,几团雪沫从笠沿滚了下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拭了拭少女眼角滚下来的泪珠儿… “孩子,别哭,爹爹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少女双眼空洞着,没有一丝神采,她怔怔地望见前边路上一只雪兔窜进灌木丛里,嗖的一下就没有了踪迹,仿佛不曾出现过一般。 当老汉那粗线条的声音响在耳畔时,少女机械般将头扭过来,看他……那张黄土般黝黑的脸……而后默不作声的低着头又向前走。 老汉倒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跟在少女屁股后头,风哗哗的挂着,吹的少女裙角纷飞,安静的走了一小段后,少女却又是停了下来,老汉不知所以,也是跟着停了下来,雪花儿猎猎地打在少女脸上,冻的她的脸有些红通,她转过身,“跨啦”一声的,将那漂亮的素花纸伞打在了老汉的斗笠上,低头、努力地抿着唇,泪珠却吧嗒吧嗒的直往下掉…… “爹爹~~女儿……是不是很坏。” …… ******************* 日头渐渐的沉入山坳里,红彤彤的晚霞流照在整个小山村里,雪花儿从屋檐下飘飘落下,如丝如稠,混着一股清凉浸润着面肤。 屋檐下站着的苏进探出手心,接了两片雪花过来,搓了搓,化开成了薄水。 “瑞雪兆丰年呢~~” 他低低说了句。而他耳边却是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从隔壁院子传来的,竟是些尖锐的女人声,欢笑间、隐隐也有陈苓的声音,不过却是不明显的,隐没在其中了。 “俺的好妹子,你跟姐姐说说,你家小叔子怎得就得了知县大人赏识,咋的以前都不知道呢?”,“对啊对啊~~阿苓呀,你看俺家平子,这么大个人了,都没个像样的差事,找个媳妇儿人家都嫌没能耐,你看你家仲耕这么得知县大人赏识,能不能给俺说个话啊,在衙门混个差事也是好的呀~~” …… 他偏了偏头,心中思量着些事情,不想家里那小丫头拉了拉他的袍琚,“耕叔,阿婆发脾气呢~~” 果真…这苏母屋子里传出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什么天杀的老不死,尽是拣着难听的话说,骂的自然是薛老头了,也幸亏老婆子病在榻上,不然按照之前那情况,怕是要提着菜刀出来和那些军巡铺的二流子扳扳手腕了。 想到这种情形,他不觉笑了,还真是有趣的事情了。 “耕叔~~”小丫头仰了仰头,“你说今晚会给耘儿讲故事的~~”,“嗯,那晚上给你考校功课。” …… 残月高高寒挂,飘渺在星云里外,风雪远远的从漫山的桑榆林里刮出来,凌冽又有些稀疏。 不过腊八的今天,百家灯火依旧是连绵一片,未有歇息。 微微彤红的灯火光攀过苏家院子山墙,映在磨房屋、牲畜棚顶,鸡子们已攒头而眠,无有声响。 此刻隐隐约约的,邻里间的谈笑声还能随着风雪刮过来,时重时轻,虽然具体什么内容不能详知,但也能揣测个大概了。 现下,整个苏家院子只有老妪的屋子冒着灯火,掩映出栅窗,铺到雪地上。 那是温情的暖色。 屋檐廊道上晾着条长凳,一个青袍书生坐在上面,手上拿着小包鲜杏脯吃,雪花从檐下悠悠飘舞下来,回旋在半空中,润着暖黄的色泽,灿灿发着光。 此下戌时三刻,也就是晚上八九点的样子,放在这年头,已经是很晚了~~不过今日是佳节,倒不必这么上心这时辰了。 漫漫闲聊的声音从四邻传了过来,或许只有这边院子是清净的,所以来自四边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不过最为清晰的,还是从老妪的屋子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耕叔,耘儿读的对不对?” 女孩儿的声音清朗灵气,透着股盎然的纯真,书生将一枚杏脯塞进嘴里,应了声好。 在这雪夜下,听着女孩儿的读书声,还有这四邻传来那琐碎的家长里短,倒也是令人安详的情境,过了半顷功夫,这陈苓才推开柴门回来。远远的见书生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紧了紧臂弯上的手篮,上前了去。 “仲耕?” 她走到书生面前,看了看他,面上一笑,挽起裙摆坐了下来,将手篮搁在脚边。 “天这么冷,在外边做的什么?” 书生听到问话,回了回头,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女妇,见她面上笑容自然而又亲切,微微神色一滞,却又面色平淡地将视线放回雪幕中。耳边小丫头的读书声依旧朗朗清明,“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 第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看雪。” 这话说出来,或许是觉得有些冷漠了,倒还是添了句,“雪下来的时候……很漂亮。” “嗯?” 雪花儿纷纷落下,凌凌几朵缀到了女妇乌黑的发髻上,久而不化,倒是成了簪花,银泽纯洁的样子,她对着飘下的雪花眨了眨眸子,又蹙了蹙眉,很漂亮?心中摇头,又不知这小叔子在说些什么了……不过她却是有话说的,今天整个下午都被邻里的三姑六婶们拉去唠家常,这一家又一家的,端得像是成了银锭子一样、人见人爱,攥着手心说着贴心的热枕话,本想早些回来料理晚饭的,没想到这东家西家的盛情邀请,又是茶点果子、又是腊八粥水的招待,怎么也是推辞不掉,这一来一回的,没想到到了这个时辰才回来。她叽叽喳喳的在苏进耳边说着话,似乎这时候,也有点长舌妇的意味,说两句、眯眯眼睛,窃笑几下,却是有些不像平时的她了…… “顾家嫂子平素便是不跟我们来往,不过今儿倒是找上嫂嫂说话,又是把她闺女唤了出来让嫂嫂看,要知道之前她可一直说着要把女儿嫁给那薛浑的,不过此下事情后,估摸着那薛浑受累与他爹,这来年巡检司八成是上不去了,所以眼下便要找上嫂子了,虽说那女娃模样俊俏~~可身子着实有些弱,可能是近来害了风寒,不过…总归不像是个福禄像……不好的,嫂嫂便给推了,仲耕不会怪嫂嫂吧?”她对着屋檐而下的雪花说话…… “不过嫂嫂心眼也是坏着的,那崔大妈一个劲儿的要嫂嫂在你面前给她家平子说话,还给嫂嫂塞那厚实棉絮,说是要给你做大袄子穿……”女妇说到这儿却是笑了出来,眯笑着眼睛说:“不过嫂嫂可不会应承了去,崔大妈以前就老在背后说道仲耕,现在风头变了就来好生的巴结,嫂嫂又不笨,哪有这种便宜让她占,上次她去城里的时候,让她帮忙捎带些药材都不愿,这回嫂嫂可是找回场子了~~~”女妇说到这儿,本是板着张严肃的面孔,却是撑了没两秒,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 “其实嫂嫂也小心眼着呢。” 她如是的说话,书生也是嗯哦的回应着,更多的只是坐着一边默默地吃着零嘴,看着飘飘然下着的雪花,也没个表情反应,古井不波的。不过女妇倒似乎一点不在意,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零碎的话。 “不过…二柱人挺好的,也经常帮衬嫂嫂做事,上次婆婆病了那回你也是知道的,还是那孩子背着跑了五里多的路,才送到了钱郎中那儿,虽然平时有点不记事儿,但人心眼好着,仲耕以后若是真的受了知县大人待见,能够拉扯一把的,便拉上一把,咱们苏家人虽然现在落魄,但可不能堕了气节,这明里暗里的细账,自己心里可要有谱~~嫂嫂是妇道人家,却也是明白这道理,仲耕书比嫂嫂读的多,肯定比嫂嫂有见识……“ 女妇在一边说个不休,说到关键处,还比划了起来当时的情景,书生听着、久了,却是脸上笑了起来,当然…只是淡淡的笑着,他递过一枚杏脯给女妇… “吃吃这个。” 女妇一愕,看了看苏进、接了下来,借着屋内漏出来晕暖的灯光,整个杏脯亮泽鲜透起来,隐隐的、还散发着几点秘魅的光泽… “过了糖的,应该不错。” 女妇转过头望着苏进淡然的神色,又看了看自己手指捏着的杏脯……晶莹润泽,看着看着,脸上的欣喜却是慢慢褪去~~最后竟是垂下了眉头,抿着嘴唇,看着跌落在地的雪花,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衣角… “叔叔…是已经知道了吗?” 这或许是很有意思的话了……记忆中来,还是头一次唤他叔叔,以前一口一句仲耕的使唤,自己习惯下来、也是亲切自然的,但眼下这么称呼,却是有了些别扭与陌生。书生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不会明白这“知道了”是指什么,不过倒也是能揣测到是与兄长先父的隐密有关,这是这个家庭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记得记忆中原主人不就因这个挨过嘴巴么,那可不是什么美好事了,当然,他也没这个兴致去了解,不过此下女妇说了,诧异…总归是有的,他想了想,还是岔开话题去了,毕竟可以预料的,那不会是个美好的回忆,所以也就没必要拿出来重新解读…… “这篮子里放着什么。” 女妇微微一愣,但随即醒转过来,挤了个不是那么好看的笑,弯下腰将篮子拾到起来。 “这是各家送的腊八粥,太多了,我又转送了些,不过留了秋嫂子送的腊八,说来…今天我们苏家的腊八粥还没送出去呢,要不、仲耕吃点?” “好。” 女妇站起身子去厨房大锅里盛了碗腊八粥出来,黑糊糊的一片,粥由于煮的久了,都有些烂了,里边枸杞核桃山药等等果子都翻了出来,看着虽然品相差了,但放在这个年头,那便是很好的一道点心了。他伸出左手去接,不想脸上微微痛容,女妇见了书生神情,稍一转念便明白过来… “左臂伤了?”,“无碍,小疾罢了。” “嫂嫂房里还有些纱绢和草药,这就予你取来。” …… 莹莹雪花下,那只左手被女妇包扎的连手指都瞧不见,其实他只是小臂有些淤青罢了,显然不必裹得跟丧尸似的,不过看女妇包的认真,倒也随她了。忙活完了,女妇将粥碗塞进书生的左手,由于隔着层纱布,本来烫手的碗底此时倒是温热适中了,书生把碗端正,拿着汤勺搅了两下,舀起一勺入口。 “是不是凉了?” “挺好的。” 书生一勺一勺的舀着吃,看去虽然不至于多么喜欢,但也是吃着可口的,女妇似乎很喜欢书生吃她煮的腊八粥,看了会儿、低了低头,将手上那枚杏脯塞入嘴里,眯着眼露出笑容… “很甜呢…” “他们拿来的东西,想必也不会差了。”书生不急不缓的舀着粥里的莲子仁吃。 “那陆主簿后来都与仲耕说了什么?”,“也没什么,就是过些日子那知县生辰,便邀我过府一叙。” “哦…”女妇低了低头,想了想,又是神采奕奕起来,“那要嫂嫂准备点什么吗?” “不用。”他拿匙勺挑起一块山药儿往嘴里送,嚼了嚼,“他们说会派马车过来,想来也是不用我等备礼的,送幅贺寿联子、道声好,也就能表心意了。” “哦。” 沉寂了一会儿,女妇抬眼望着这飘飘而下的雪花,在这冬天里,落得无声,却已是堆的满地都是,旁余人家传来那杂七杂八的议论声,苏母屋子里女孩儿认真的读书声,她都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在这寂静的晚上……她仰了仰头,这雪夜中,那挂寒月却依旧亮着,浓厚的云翳没有遮掩住它,该放光的东西终归是要亮起来的…… “其实…”这句话在嘴里囫囵了下,又抬起下巴凝望着眼前翩然而下的雪花,嘴角浅浅的笑了起来…… “仲耕不是书呆子呢…” 那边滞了滞。 “呵。” …… 夜风静静的喧嚣着,雪花儿此时却是轻飘飘地飞入屋檐下,黏在人的衣裙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书生吃着腊八粥,女妇拣了几枚杏脯吃,过了阵儿,两人收拾了一下,正要起身回房,这外边柴门忽然咚咚咚的响了起来…… “行贾路遇风雪,不得安行,望请人家暂歇一宿~~” 这是男人的声音,听着底气十足且又苍劲有力,一下便能让人联想到那关东大汉去了。两人俱是一怔,还是苏进先起了身,朝陈苓摆了摆手,让她收拾一下这里,自己上去开了柴门。呼呼的风雪声刮在耳边,弥漫在眼前,涌到脸上时能感觉到微微的刺痛,借着背后栅窗出来的微光,苏进解下门栓… “在下大名行贾,此去京师经营,路途遥远,更遇风雪劣天,望请人家能给予方便,让我等借宿一宿。” 一个身材魁梧的九尺大汉矗在门口,寒风裂雪呼呼地扑打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让他怵动半分。 “额……” 微弱的烛光从身后打过来,苏进才勉然看清楚面前这大汉,虎背熊腰,像大山一般地矗在门前,身上披着件沾满雪花的貂绒帧风,头上戴着黑介帻幅巾,他面额方正,肤色微显黝黄,看去约莫三旬年纪。而这时,那大汉也是打量了着苏进,见他左手缠着足足的纱布,滞了滞神色,不过即然便反应过来,朝他打了个礼,躬身间,颔下那把修剪合度的美髯便露了出来。 “额…先进来吧。”,“多谢这位小郎。” 这些日子,外来的行商员外借宿倒是不少,不过还是第一次找上苏家门,看来应该是前面几家没了闲置的屋子,便这么沿户找了过来。里边整理着的陈苓明白是行商借宿后,倒是颇为热情的招呼起来,今天苏家的腊八粥还没有分送出去,倒是正好让这外来人分点福泽,当然,也是本家人的福气。 “主人,这马车……” 这行商身后倒还跟了个亲随,身板得度,做事干练,整好行装后便牵着马车进了苏家院子,陈苓见了便上去帮忙将这马车安置在磨盘草屋里,条件简陋,也只能这么处置了。那行商倒还是谢了两句,弄得陈苓也是谦笑了起来,这时下天色已晚,自不好在陈苓房内待客,便暂先将人带到厨房间休整,陈苓将油灯点上、桌椅摆好,稍稍收拾了两下,好在这厨房间平素她打理得当,此下倒也是不用耗费多时,便算是腾了个简易的客厅出来。油光徐徐铺展开来,这间稍显拥挤的厨房间也亮堂了起来。陈苓烧了个手炉,搁在桑木桌中间,那美髯员外也是毫不见外,伸出手煨着手炉烘了起来,那亲随负手站在员外身后,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此时借着灯光看去,模样却是清秀的,只是年纪显小,至多不过十七年纪。此时魁梧员外解下绒毛帧风让亲随收好,他上身那件盘领窄袖青袍便露了出来,苏进到还是有意打量了他脚上那双软皮长筒黑靴,当是富贵人的打扮,不过这言谈举止却是比较豪爽大气的,却是听不出那商贾奸狡油滑的味道,见陈苓盛上热盈盈的腊八粥,那员外起身更是连连答谢,自然的,那亲随的也是有的一份,不过想是平时家教甚好,待得这员外同意后方才接受… “今儿腊八佳节,我等无端打搅已是不是,此下这农家嫂嫂好意赠粥,乃是应节美举,你收下就是,便勿要矫情了。” “主人教训的是,小乙明了。” 这员外虽然是富贵人,但却毫无那骄奢矫作之态,陈苓本来还打算今晚给苏母守夜,这样就把她那间屋子腾出来让这员外住下,不过这位员外倒是洒脱,摆了摆手,“我等有片瓦遮头,不至露宿天野、已是幸事,又岂敢劳驾这位嫂嫂,今晚有这炭炉相煨便足以暖身,那绒裘棉褥自可不必,出来行走的,当是磨砺性骨淬炼体魄,又岂能过分安逸了。”几番的推辞下,陈苓倒也不去坚持了,稍微寒暄了几句,这员外便支使了那亲随去取坛好酒上来。这酒瓮样子古拙黑黄,与平素酒坛倒也无甚区别,不过这员外眼中却是透着喜欢,还麻烦边上的陈苓去温了一下酒,小顷过后,这酒瓮端上桌子,封泥红布揭去,醇绵的酒香便飘了出来。那员外把起酒瓮,要了两个茶盏,自是说笑着与苏进对饮起来,喝酒么~~断不可能是独斟自饮的… “来来来~~冬日冷寒,这位小郎可否赏脸与在下对饮两杯薄酒?” 员外大汉撩起袖摆给苏进斟酒,“这酒乃是在下行商江淮之地寻来的,当地人唤之桑落,说是后魏时传下来的古酒,每桑梓落时取井水酿,不过制法已佚,现今都是民间仿制,怕是已失内中七八,当是有所可惜……” 第十二章 来自水榭的琴声 苏进观这酒色泛黄清亮、酒水黏稠醇绵,缓缓盈入茶盏内,微微清香浮出酒面,四散出来,饶是他前世下饭局名酒遍尝,但也未曾见此新奇,匀了匀茶盏里的桑落酒,闭目凑上鼻子去闻酒香,而后小酌了口含在舌尖,驻留少顷,方是顺着舌苔缓缓咽下,回味下齿颊留香,而后再是抿了口,那员外看着苏进神态举止,抚着短须缓缓点头,自己也是呷了口。 “这清香大曲中此可称善,其酒质香醇却不腻俗味,入口绵甜但不扰人神识,齿颊芬香,丹田温润,可惜乡野粗陋,无甚酒器匹配相当……” 那员外闻言哈哈一笑… “懂酒。” “呵…” 或许是觉得苏进此人会喝酒,意气之下,倒是举起茶盏敬向苏进。 “在下大名卢俊义~~” …… 窗外风雪渐渐停歇了下来,邻里虽然时不时传过来声音,但相比之前确实是小了许多,所以也显得万籁俱静起来,院子磨屋里那赤红鬃毛的骏马聋着脑袋休憩,风雪刮了进来,打在它鼻额上,忍不住的便打了个响鼻,马蹄踩了踩泥地,脑袋往这磨盘处挨近些,有些困倦的朝着传来灯油光的草屋望去。 “卢俊义?”,“额…卢俊义。” “大名卢俊义?”,“额…大名卢俊义……” 这草屋里传出来这番没有头绪的答问,随着之后一声“哦~~”后,便没有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而苏进也是通了一番姓名,自然是引得那卢员外一阵哭笑不得,苏仲耕?呵~~真是有意思了,也不知这苏母是如何人物,竟是这般意气……算是稍稍熟络了些,这卢员外朝苏进那包的像粽子的左手看去… “这…不知苏郎君是何缘故?” 额……苏进摸了摸鼻子,倒也是心平气和的与这卢员外说道了下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自然是让这刚直正气的大员外一阵痛骂,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哪个自视英雄的人物都是不屑与鄙视的,不仅是他,就连其身后的小乙哥,眉宇间也是隐含愠色… “主人,此些狗奴仗着些许权责欺压劳苦,当是乡愿恶贼也!若是它日让小乙遇上,非予他一顿好打不可!” 这卢员外哈哈大笑,“苏郎君慧珠在握,岂用你来助掌~~” 苏进看着这主仆两人,心下盘算了番,按照施公水浒推算,卢俊义上山的时间大约是政和七年,当时有说他年及三二,那么卢俊义是生在元丰八年前后,也就是1085年左右,这么算来,现下元符三年,当是仅有十六七岁年纪,可眼下观这卢大员外……八字俊眉、炯目有神,那颔下美髯更是逸逸有姿,俨然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模样,倒是边上那后世大名鼎鼎的小乙哥燕青,此下倒是个俊美少年郎,这下纵是让他明白了,小说……终归只是小说罢了,就连梁山起义这事儿后世都存有争议,这些人物年岁更是不必过于耿介了,苏进不禁笑了笑,倒是招来这卢员外的询问… “苏郎君为何无故发笑?” …… “噗嗒噗嗒~~”的踩雪声从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外边的风雪随着门被打开刮了进来。 “耕叔~~功课做完嘞…”长长的调子下,两个羊角辫蹦跶着进了来。 …… 一本略微泛黄的诗文选注呈到了苏进眼前。 “耕叔考校吧,耘儿都背熟了~~” 苏进一笑,接过书稍稍提点了几篇,不想这小丫头倒确实是尽数背熟,于是咳了两声,说了句明日再讲之类的敷衍话,不想小丫头性子倔,也不管这屋里有没有客人,硬是拽着苏进的衣角要苏进兑现诺言,嘴里哭闹着什么“耕叔说话要算话~~”,旁边的陈苓怎么哄都不肯罢休,苏进笑了起来,挡开欲要强行将小丫头拉走的嫂子,抄过小丫头的双肋,攸的一下便将她抱上了腿,“好了好了~~”连哄带骗的将她安稳住了,边上的卢俊义看着这对叔侄,倒是笑着将茶盏搁下… “苏郎君这侄女倒是生的活泼,当是人生福气。” “小丫头闹的很,这不总要我给她讲故事~~” “耕叔说话老不算数~~”小丫头扁着嘴捶了下苏进的胸。 …… 一盏油灯,一拎手炉,在这狭窄的小屋内,暖暖的晕黄随着某人低哑的讲述声流泻开去,外边几声犬吠,或是骏马慵懒的几声响鼻,伴着寂静而下的雪花化在地上,透过那栅栏窗望进去,一把美髯的大汉若有所思的把玩着手上那盏桑落酒,小幅度匀晃着,却是没有去喝的意思,边上的少年亲随此刻已是找了张板凳坐下,睁着眼睛望向书生,一眨不眨,时而皱两下眉头。 “耕叔,那井里的女人是谁啊?为什么要害这么多人~~”这小丫头抓着书生的手臂,窃窃地缩着脖子问。 “苏郎君说的那间废寺…小乙过来时也是听山人说道过,近来确有不少人坠井死了,死的端是蹊跷,莫非就是那井里的女人所为?” 这苏进确实也是闲着打发时间,便将自己去月在那废寺和女鬼的事儿当做故事说了,反正也没人会当做真事儿信得,不过即便是如此,却仍是吸引人眼球的,妖魔灵异事件自古以来被世人津津乐道,尤其是中国这个迷信色彩极为浓重的国度。不过话是这么说,故事终归是故事,有些细节还是要编的,比如女鬼的真实身份,他也只是揣测可能便是敬元颖,不过女鬼没有亲口承认过,所以还不可作真,还有他重生而来的事实,这当然不好实话实说,一开始自己还真不相信那女鬼的存在,但想想自己……那也就不是什么多么离谱的事情了~~前一月,原主人去慈恩寺求经还愿,那觉远法师便教他寻一完全清净之所誊抄经书,后来多方打听之下,得知这榆丘山坳里的这间废寺符合要求,便不惜路途艰难跋涉而去,结果那几天由于山道湿滑,这原主人不幸失足滚下山道,脑部重创而亡,而他也就是这时半吊子般过了来,既然占了人家身体,那有些责任还是要担的,所以他就按着记忆寻到了那间废寺,也就是那晚~~这离奇的遭遇便发生了…… “那水榭内弹琴的女人…莫非就是那井下妖物?” 卢大员外性格刚正直毅,说的这话也便没有那婉转的意味,一口一个妖物的,便是死死的把那女鬼推向了世人的对立面,他看着书生,虽然明知这只是人家信手瞎编的故事,但还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毕竟书生说的……确实很像回真事儿,而一边的女妇早就挨着书生坐在了长凳上,顺手将坐在苏进腿上的小丫头抱到自己身上,她蹙着眉头,虽然在她看来…这也不是个真事儿,但心中就是有那么两分担忧,小丫头就比较活跃了,吃着书生给她的蜜饯,舔了舔嘴唇,很欢喜的听着故事。 而这故事讲来,却有几分倩女幽魂的味道,但也只是相似罢了,书生自然是不会受到女鬼的色诱,还傻傻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让女鬼深受感动,自惭形愧的她便把一切往事说了出来,什么她本是先唐的仕家女郎,由于被家中逼婚,无奈之下投井而亡,不想贴身的那面梳妆铜镜并非俗物,乃是先秦乐理大家师旷所铸的十二面铜镜中的第七面,名唤敬元颖,此镜身蕴灵气,邪魅不可侵,竟将女鬼魂魄滋养在镜中,没有被地府勾去,可不想岁月变迁,井水移位,这梳妆铜镜也随着地底暗流飘零,数百年后便飘到了陈留榆丘山坳的那间废寺井底,可不想着井底藏有一恶龙,性情暴戾、好食人心,但摄于天规律令约束,不敢私上人间肆虐,而那时得见这宝器过来,便趁机掣肘住女鬼元神,令她勾引过来打水的人投井自尽,女鬼迫于元神的寄主梳妆镜被恶龙拿住,不敢不从,便时常在井底搔首弄姿,摆出风流韵姿,通过魅惑之术,勾引那打水人坠井身亡,以供恶龙吃食人心,而此次书生却没有被她蛊惑,为了不受恶龙毒打,只能上地化作仕家女郎抚琴勾引生心地纯良,不忍之下,便将事实真相据实告出,并哀求书生趁恶龙明日去给东皇太一神祝寿的时机,救她脱离苦海…… “耕叔,那姐姐好可怜~~你可一定要帮她…” 这坐在板凳上听着的燕青虽然只是少年模样,但毕竟从小身世孤苦、流浪世俗,对于世情的考虑却是不会这般单纯善意了… “苏郎君,小乙心觉当中有诈,怕是那女人摄于苏郎君金刚经佛威护身,不敢在人间害您,所以用此话诓您下井。” 以水浒所论,燕青最后隐归山林不慕富贵,足可见他是这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中最能看破人情世故的,此下小小年纪便已能看透内中关节,确实……事实也很接近了。虽然苏进当时确是有心软之意,但更多的还是猜忌和质疑,只不过这些都不会表现在面上,一来,也确实是想见见这传说中恶龙是什么模样,二来,也是因为中国读书人古往今来的书生情节,苏进前世是院院长,不过私底下有经营些生意,那种时不时要拿刀子解决问题的生意,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已故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那么点浪漫情怀的,再加上倩女幽魂的深入人心,所以……他还是决定下井一窥究竟,当然的…他也是做了番周详的准备的,毕竟这性命还是头等重要的,别刚重生过来,便又要去和地府老爷喝茶。已故,他特地去了趟县城买了大量的驱邪黄纸,并且在上面誊录上金刚经文,既然这金刚经对这女鬼有效,那应该也是对那恶龙有效的,将这些黄纸贴满全身,外身以青袍掩之,又操了把纂满道术符文的短匕,也算是壮士风范了…… “啊?那姐姐原来是诓耕叔下井的~~怎么可以这样!太坏了~~” 小丫头小手扒着张大了的小嘴,惊慌极了,边上的女妇拍了拍她额头,小声的安抚了两句,她当然知道这是假的,只不过作为故事听了,心里却也有两分心悸,素手稍稍握紧成拳。这里唯一把它当成奇闻野志听的,也就是卢大员外了,他掬着茶盏呷了口,摇头晃脑的说什么“最毒妇人心”的话头,不过醒觉这边上坐着陈苓,便闷头灌了两口酒,没再念叨了。 故事到头来,也就如小说般的幸运与惊险,这下井的书生无意间伤了正处于涅盘期的恶龙,那恶龙怒而奋起,飞出水井到了人间追杀书生,几番周折之下,却是遭了天劫,被天雷活活劈得三魂六魄尽散,女鬼得以解脱,取回禁锢着元神的梳妆镜,对书生一番千言万谢后离去转世,故事到这边,算是不错的完结了,倒是听得边上几人一阵心惊肉跳,这内中环节要是差了一环,那便很难全身而退了,虽然明知是假,但这卢大员外还是被书生的勇气果敢佩服,哈哈笑着牛饮了三大杯以作敬佩,随后几人继续说起话来,故事故事~~故去的事情,过去,那就过去了,也无有人会真的去计较什么,虽然燕青在中间有几个疑问,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只是故事罢了…… 不过,这边上的女妇却是深深蹙起了眉头,抿着嘴、似乎有话要说,但看着边上小叔子和那大员外说话喝酒,便先忍了下来。这番故事下来,几人也能自然的热络起来了,而卢俊义也稍稍透露了下此行京师的目的,他本身性情便是爽气刚正,再说这也算不上是多么隐秘的事情,与投合的人说说也是无妨的…… “今年官家即位新年,万国朝贺、百臣恭礼,某家尊师数月前便有信派来,让在下年节时予京一趟,有他在中间调停打点,或许能谋到个州衙差遣……” “哦?卢员外尊师可是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的周侗周老先生?” 第十三章 脖子上一凉 “哦?不想周师之名连苏郎君也有所耳闻,若是让周师知了,怕是要请你吃酒了。” 对于卢俊义这般说辞,苏进倒也是理解,这大宋王朝偃武崇文的风气已有百年,时人对于文坛巨匠,譬如范文公、拗相公之类是耳熟能详的,但相较武功一类的知名侠士,就是兴致缺缺了,也难怪卢俊义会好奇他这读书人会知道周侗的名声,或许因为他对周侗推崇有礼,已故这卢俊义对于他是少了许多生疏,也略略的谈了些私事。而苏进也才得知这卢俊义数月前就和一干家仆在江淮一带经营生意,不过主要目的却是去寻求奇珍异宝,用来打通朝廷关节,不久前这家中奴仆已携重礼先一步抵达京师,卢俊义由于要部署江淮几地的产业,便留后了些时日,直到近月才赶赴行程,不想前些日子行至陈留时遭了旱所未见的连绵大雨,耽搁了足足一月的行程,好不容易等到雨歇了下来,又是大雪延绵起来,候了几天不见停的迹象,只能顶着风雪继续北上,这一路而来,也可算是风尘仆仆了,此下言谈之间,除了叹两句时运不济,素来忠心爱国的卢员外更多的是感怀朝政跌宕、政局不稳,对于这新帝即位后朝政走向不明的忧心,这已经算是比较深入的探讨了,苏进却没有去深说,作为后来人,自然是知道徽宗后来决意绍述父兄之志,恢复熙宁法度,对于一心支持革新事业的官员会大为重用,也就直接导致了后来蔡京等人复起、旧党一一废黜,不过这政党纷争一向是个深水潭,即便是新党自己内部也是矛盾丛丛,今日大家朝堂上笑脸相迎,明日台谏那儿便是一纸弹劾扣你头上,再加上徽宗这个大艺术家的瞎指挥,整个北宋末年的政坛就是一滩又黏又臭的烂泥,谁搅进去都很难全身而退,所以苏进即便是颇为欣赏卢俊义的为人脾性,但也不会刻意的去帮他出什么迎合徽宗的馊主意,纵然能够一时显荣,但也很难保证一世安详,还不如让他做一辈子的富家员外,或许他有凌云之志、也有将帅之才,但这个年代、很难给他公正的对待,一个人……终归是改变不了一个时代的意志的。 灯油渐灭,烛焰欲偃,慢慢的…晕黄的光从黑泥墙上褪去,灶里的桑柴也已燃尽成灰,火星忽明…忽暗……已是很晚的深夜了,两人最后絮叨了两句,便起身要告退,而在这最后,一直蹙着眉头在一边没说话的女妇…却是一句话出来,顿是令屋里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仲耕,民坊有言:龙王一劫,大水三月,这去月榆丘一带不知为何大水一月,河湾涨溢,道路尽没,可是…为何?” 这句话此时出来,听的人颇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在短暂的经历了众人哑口的情景后,所有人面色立即凝重起来,卢俊义此刻也是颇为惊疑的望向苏进,而本就存疑的燕青就更不用说了… “苏郎君,小乙和主人之前便盘亘在这陈留县城近月,当时连绵大雨,江河停摆、道路不通,难不成……”其实几人心中隐隐都猜测到了事实,但此下却有些惊惧的不敢直言而说。 呵~~苏进摸了摸鼻子,脑中稍一转念便笑了出来,“…所以我从一开始便说了,我这人不打诳语,可不是瞎编出来糊弄小孩子的。”他说着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小丫头则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耕叔。 几人互相看了眼,又瞅了眼一脸轻松的苏进,顿时都是会心一笑,想想自己实在是有些荒唐了,天生异象罢了,自古皆有,哪能这般去计较得因,众人笑了阵,这页便是揭过去了。 …… …… 书生与孀嫂在廊道转口告声作别后,提着手炉独自走到自己屋门前。此时子夜时分,皎月寒出阴云,风雪顿时息偃了下来,他有些困倦地掩了掩打哈欠的嘴,一把推开房门进去,黑漆漆的房间内,伸手难见五指……忽的一道寒光掠过自己眼前,随即…便感觉自己脖子上一凉… “额…” 他将手炉举了起来,炭火光照了过去。 …… 厨房间的栅栏窗还透出来光亮,里边卢俊义抚着长髯在油灯下翻着《武经总要》,这是他素来养成的习惯,以免自己被这安逸富饶的生活磨平了锐意,今晚正好秉烛夜读,温习一遍这本仁宗朝官修的兵事著作,不过看着边上伺候的燕青… “若是困了,就从行囊里拾到些褥子,席地将就一夜吧。”,“小乙边上伺候着,不困,主人不用担心~~” …… “哦~~是你啊,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随着手炉被举了起来,噼噼啪啪的炭火燃烧声清晰了起来,微微的火光照进去,里边的情景这时便分明了,不过首先引起他注意的,还是他脖子上的玩意…… 一把长剑冷冷地搁在了他脖子上,月光从背后印过来,剑刃上灿起冷色的剑芒… “你不觉得你今晚话很多吗。” 黑暗中传来的女人声像是腊月的寒冰。 哦~~原来是怪自己刚才把她的事儿说出去了,心中笑了笑… “他们又不信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信。” 脖上那抹冰寒稍一用力,隐隐有血丝渗到了剑刃上。 书生仰了仰下巴,目光直直的看向她…… “猜的。” 对面沉默了起来,手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猩红的碎炭隐隐蒸起热浪,卷成烟圈状,慢慢腾挪到两人中间,诡异的烟白化成各种难以预测的婀娜形态,最终消逝在这两步之间……这个静谧的氛围定格了许久,最终还是对面打破了这段画面… “什么时候上京?” “没这打算。” 这话一出口,脖子上又是一寒。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或许…那个员外比我靠谱多了,你不觉得吗。” “我不想再问第二遍。”,“你已经问了很多遍了。” “你不怕你小侄女没娘。” 这边顿了顿,忽然又笑了出来,“这倒是蛮怕的,毕竟…是一条人命呢。”话一出口,脖子上的那抹冰冷顿时淡了些。 “什么时候动身。” 这边笑了笑,“或许……”看了眼手炉里猩红炽热的炭火… “还有折中的法子。” “把你劈成两半用吗。” 他倒不在乎这女鬼的冷嘲,也不接话,只是给她打了眼色,示意把剑拿开。 对面似乎还是考虑了一下,最终… “锵”的一声,一道寒光飞入剑鞘,紧接着一声“噗”,剑鞘轻松嵌进地下一尺,而他…脖子上的那抹冰凉也渐渐消褪。 “说吧。” …… “刺啦”一声油溅,苏进用火引将书案上的鱼油灯点上,淡淡温馨的油光便晕染开来,这厨房间伺候卢俊义的燕青此时见到苏进屋子突然亮起了光,心下好奇,嘴里鼓捣着:“这苏郎君当是用功,这么晚了,竟然还要掌灯夜读。”倚着桑木桌温读兵书的卢俊义听到这话,也是不觉抬头望了望,他身材魁梧高大,即便是坐着,也是能透过栅栏窗望见外边的情景,还真发现苏进那间屋子的木格槛窗亮起了光,摇头笑了笑,又执起兵书看了起来… “不受苦中之苦,难为人上之人,贫家子弟更是深知内中艰难呐~~”顿了顿后又说,“小乙~~这大丈夫者,就当要有此心志,这苏仲耕虽然看去性子慵懒,但观其作为,也是个坚毅的主儿,你可莫要小觑了去。” “小乙岂敢小觑苏郎君,主人说笑了。” …… 主仆俩的这番对话若是让苏进听了去,怕是要摸鼻子笑了,想不到自己大半夜点盏油灯还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来,不过以他的个性来说,怕是要恬着脸点头承下这番善辞了。 “你认为就你一纸论奏便可匡复社稷。”边上响起女人声音。 鱼油灯下,苏进从旁抽了一小刀泛黄的布头纸,竖起在案上磕整齐,而后平放在身前,“我无权无势,无名无望,朝廷又岂会听我这乡野村夫言说,反观那卢俊义,大名首富,又是师从周侗,在朝野可说颇有名望,由他上提的论奏显然比我要有用些,至于朝廷能不能接受,那便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反正对你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至于我入不入京、进不进朝,对于来说…应该无甚重要吧。”他执起笔架山上的无心散卓笔,轻提瘦腕,将笔头浸入澄泥砚中润透,正着腰板端视了会儿这泛黄的布头纸面,目测了一下书写行距。 “我等了四百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一段时间,你也不用摆这些托词敷衍我,以你的能力……”后边顿了顿,“…能不能入仕从政,只怕也只是你想与不想的问题,所以也不必用这出身来搪塞于我。” “呵~~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个蛮有能耐的人…”说话间,他已经运笔而下,唰唰唰的书写声音颇为清沥。 “我又不是聋子,你与那老头在废寺说的那些话……”黑暗中的她顿了顿,似乎是认真想了想才说出来,“…你比那老头有城府。” “哦?” 这声可有可无的疑问,丝毫没有阻滞他运笔疾的字体正是后世著名的瘦金体。现在是元符三年,徽宗赵佶才初登皇位,按照时间推算,他现在还不过十八年纪,而他第一幅被后世认可的瘦金体代表作《千字文》则是在崇宁三年完成的,中间还有四年光景,也不知现在徽宗这瘦金体研究如何了……思虑间,这枯干泛黄的布头纸中央,已留下了四个纤瘦但却干爽精神的大字。 美芹十论。 黑暗中的她瞄了眼这四个大字,过了会儿才说话… “与你那本歪体相同,看来你很中意这种书体。” 她说的自然就是《倩女幽魂》了,那是苏进在废寺闲暇之际写的闲书,倒是被她看了去,苏进将这页揭过,又将笔头在澄泥砚内润了润… “也不见得,用的多,习惯了。” 关于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古今学术策论无数,但多番衡量之下,以辛弃疾的美芹十论最为妥当,当然,辛弃疾那时身处南宋那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彼时社会背景风气与现下不同,自不可全搬,于是苏进准备结合后世的一些理论研究,对这美芹十论作一些适当的补充修正。前世这些类似课题研究也是做过不少的,所以此下在纸上写起来,倒也是毫无生涩。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于;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契丹狼踞中夏,已历百年,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前面的总序自当是要写的热诚一些,捧捧当朝、也是中国官场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风气了,说来也是蛮可笑的……“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契丹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 黑暗中的女鬼在一边看着,她前世是仕族女郎,恐怕还是有见识的那种,此刻静静的在边上看着苏进,时而蹙眉、时而紧捏着插入泥地的剑柄,看了许久才说话… “为什么帮我。” “不想我那小侄女没娘吧。”笔下流畅的书写着。 黑暗中先是沉默了下,但旋即一声突兀的冷笑出来,“你……可算不上个好人。” 这边笔势一滞,不过随即又流畅起来,“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来着?”话落、却又是加了句,“不会真是素素吧。” 那边却没了动静,等到苏进都以为她没想理睬自己时,黑暗中冷冷传来。 “敬元颖。” “哦…”他仰了仰头,“还真是。” “什么意思。”,“许敬宗女儿?” 这许敬宗乃是先唐初年朝廷重臣,历任侍中、中书令等职,也就是做过宰相了,他两任帝师,可见才学是有的,不过由于后来支持高宗立武氏为后,所以在后世风评并不是很好,尤其是他“弃长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的事迹,以至于他多被后人所诟病。 锵的一声过后,他脖子上又是一凉。 “你怎么知道。” 第十四章 我找那四了 苏进倒是毫不惊讶,继续笔下写着:“我苏家本是世居京师的商贾,先父欲兴文事,便曾在兴国坊谋有间书铺,不过里边多是杂书……那时便有翻到过一则野闻,嗯~~”他停下来想了想,“…关于你的,说是先唐许敬宗将女儿强嫁给了蛮人酋长冯盎的儿子,许女不从,投井自尽,结果附身古镜敬元颖,多年后被井底恶龙制住元神难以脱困,不过后被一个叫陈仲躬的书生下井解救而出,其后就不知所踪了……”他说到这儿看了眼身后,“既然你自称敬元颖,那应该就是那许女了吧~~” “陈仲躬?”身后念了下这个名字,“嘁~~”的一声讥笑出来:“…那夜我冒着风险出来求助于他,并允他一世荣华,那晚他倒应的痛快,不过第二天就卷铺盖跑了,男人……”身后慢慢收起了剑… “没一个靠得住。” 苏进笔下一顿,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倒还奇怪这敬元颖怎么会在北宋年间出现,看来~~那则野闻便是郑还古化名陈仲躬写的亲身经历,至于为什么捏造事实,说是自己救下镜妖敬元颖……怕多是因为良心难安,用此故事麻痹自己。想通此些症结,他倒是豁然开朗了,瞟了眼身后,心中也隐然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东西了,难怪要抵死要挟了… 此刻,窗户纸漏进来的风雪一阵一阵的拨动着油灯上的焰火,摇曳之下,泥墙上的片片晕黄也慢慢褪去,直到晨鸡起舞,揭开这第二日的天幕。这一夜下来,也确实是困倦异常的,不过让苏进没有想到的是,他跨出门不过伸了个懒腰,对门卢俊义那浑厚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苏郎君果是勤肯之人,一夜秉烛、非常人可比……” 一早起来便是一番寒暄,这卢俊义心急赶路,自然不会多做滞留,用过些粥菜后,便让燕青打点好行李告辞,临走时硬是要塞两块银锭给陈苓,陈苓自然不肯收受,两人在那边你推我送的,苏进看不过,直接从卢俊义手中夺过银锭,塞进陈苓手心,又从自己怀里掏出昨晚写的美芹十论,塞到卢俊义手里… “此古兵策论乃我苏家不二珍藏,本不该出让,但我见卢员外爱国忠君又兼才德拔群,想来它日必能赶赴边关策御胡虏,收复宋王江山,那可是兴国立邦的大善事,此下我苏某人便欲做这顺水人情,以此书相赠,还望卢员外它日青史留名,功比卫霍~~” 这一串的好词送去,听得卢俊义也是一阵迷糊,看着手中这本薄薄的书籍,普通的布头纸张,线头还是新扎的,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珍藏已久的古籍名典,心中无奈苦笑,也就当做苏进的玩笑了~~随后便像苏家人告辞,稳稳当当的、马车慢慢隐没在风雪天里,苏进收回视线,刚一转身,就听到边上询问… “仲耕,家里何曾藏过兵书?” …… 这卢俊义走后,这日子又开始回复原来的轨迹,腊八一过,这年节的气氛也更为浓郁起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苏家院子,过来聊家常的人倒是多了起来,放在县城里,那也可说是门庭若市了,不过陈苓懂得自持,既不接受无端财禄,也不轻下允诺,搞得上门那些人个个摇头而回。还有件事是值得宽慰的,那就是卧病多月的苏老太终于能下榻了,平时吃饭什么的也不用人伺候了,对于这个家来说、自然是好的。不过有件事情倒是让苏进微微有些诧异,傍晚时分,夕阳晚照,难得的这厨房桑桌上坐满了人,饭吃到一半,苏母却是搁下筷子说话了… “进儿……你嫂子说要让你年后进城看守咱儿苏家原来的书铺,俺觉得这可以,毕竟一天到晚窝在这穷乡僻壤,对你也没啥好处~~所以俺看就这样吧,等除夕一过,你就上京去,趁着年节期间,多拜访些名师上流,走走路子,别一天到晚把心思钻书眼里。” 看着边上陈苓意切的神色,他心中倒是明白了两分,看来他这嫂子在中间是出了不少力的,不然也很难说动老婆子,不过以前老婆子可是一心让他做个本分人的,怎么这回转了态度,难道……老婆子以前都是在使激将法?苏进想到这儿,不禁莞尔要笑,不过既然老婆子这么说了,那自己也不好忤逆,幸好也不算是件为难事,汴京作为中国甚至世界历史上最为繁盛旖旎的城市,既然来了北宋,不去见上一见,倒也确实是可惜的,他稍稍权衡了下,就应了下来,正好了……汴京人多地广、物贸苍盛,捞钱的机会自然也多,本来自己就是商贾世家,而且这苏家日子现在确实过得清贫,如果不能把这物质条件给保证了,那也确实有些说不过去……而苏进的这番决定下来,最为欣喜的莫过于敬元颖了,早知道老婆子的话这么管用,她早就把剑架在老婆子脖子上了…… 这两天,苏进也还是像往常一样,一早起来便去爬山锻炼,陈苓见苏进这么喜欢跑山路,还特意给他纳了双长筒靴,说是它日出去赴宴什么的,穿着体面些,苏进笑了笑,也就接下了。平时闲下来便帮着陈苓做些家事,晚上便给这小侄女提点些功课,不过说来这侄女也确实聪明伶俐,有些文义一点就通,记性也好,不用三番四次的去纠正教导,倒也是比较省心的事情,这么算是比较平淡的过了几天,这胡勖的生辰也到了。果然这腊月十六这天,知县衙门那装潢精美的马车开到了苏家门前,出来的人倒是不曾见过,说是胡府管家李竖,几番寒暄之后,也便上车走了,毕竟是赅了对方一个人情,此下去见个礼,就当是给长者拜寿了,这下自然又是引得邻属隔壁们一阵眼红了,巴巴的伸长了脖子看。 真的是知县大人来请人呢…… 这天,雪总算是停了下来,路面上的积雪厚的将车轮整个都裹了进去,旁边错乱的脚印子凌乱无章布满在路,偶尔几只家禽凑过来蹭了蹭冰冷的车轮子,而后无趣的走开。 “仲耕放心前去就是,家中的事有嫂嫂料理。” …… 陈留城内,随着大雪暂歇,城门口的进出人流也频繁起来,年节将至,所有人都是忙活着置备各种物货,由于江河结冰,河运不通,以至于这水路码头都暂时停摆了下来,原本在这些地儿卖苦力的地痞莽汉没了活接,便放任自由起来,在那些醉生梦死的烟花之地花光了积蓄,便在码头边插科打诨。临近年关,这城里府衙员外便需要修葺屋旧、整饬祖祀,到时候便会到这边来叫劳力,身强体壮的自然更容易接的到活些,但终归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不是个稳当的营生,可让他们正正经经的去谋份营生,又着实是难为他们,这些闲散分子平时都放浪惯了,虽然面上是以码头大霸尤五为首,但更多还是各自为生,说的潇洒些,那便是大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毕竟不是后世的地下社会,没有这么严密的自觉性和组织性,此时一个个好死赖活的躺在码头边上的杂物堆里,嘴里嚼着不知哪里折来的草根……岸边一排的古槐沂水而植,枯枝迎风萧瑟,这原本人流密集的物资集散地,此时却是萧索不已,偶尔零星几个附近的居民路过,却也是对这些地痞流氓避而远之,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才是体面的,卖力气那就是粗鄙而又下成的,那些苦哈哈在那边吹牛打屁,吹吹自己花了几个大钱摸到了哪家青楼小姐的手,离谱些的,便说是迎凤楼行首俪珠姑娘多看了自己两眼,众人哈哈大笑,对他们而言,那便算是开心的事情了。码头边,立着间木板房,屋门前栓着的黑狗正拼命的叫,在周边古韵精致的民房群中,算是“鸡立鹤群”了,那是码头工头尤五的住处,他手下几条船,平时便靠着走船运货挣钱,便是这里的船老大了,几年下来,其实挣了也不少,只不过不是送给青楼里的艳姐儿做脂粉钱了、便是给关扑里的庄家做人情了,所以现在还住在这种破板房也在情理之中…… 噼噼啪啪的烧炭声很是清脆,里边桌上升着炭炉,几个薄衫褴褛的汉子围着炭炉烘手,这么大人了,身上也没件像样的袄子褥絮傍身,一个个缩着脑袋将手伸到炭火上汲取热量,嘴里嘶嘶的哆嗦着声音,最里边灶头上煮着骨头汤,一个八九岁的黑小子坐在那边看灶,韵白的蒸气冒出来,咕噜咕噜的发出响声,看来是熟透了。坐着正南位置的船老大一脚踢了手边一人,那汉子依依不舍的将炭炉上的手伸了回来,去将这骨头汤打出来,给人一一分好……那黑小子美滋滋的吸着汤汁,似是品尝着世间极美好的琼浆玉液,船老大烦躁地拿起汤碗喝了口,结果却是呸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这喂猪的东西,老子受不了了!” “老大,这些日子生意不好,也只有这些了,要不……俺出城给您打点野味儿回来?” “去去去~~” 那船老大面目端得是狰狞,肥壮的身躯活像一条大虫,一条又粗又长的刀疤从下巴直斜到耳根,鸡窝一样蓬乱的头发耸着,右手的小拇指却是断了半截,此时将手上的陶碗“哐啷”的砸碎在地上,旁边几个小弟赶忙起来安慰,痛骂着年景不好,又是大雨又是大雪,没个消停日子,正当这时,门外传来两声狗吠,随即照进门口的光暗了下来,进来一人,他轻轻摘下斗笠,那身赭褐的蓑衣便更为明显了,看了眼周遭… “怎么~~几天没吃肉了?” 那船老大将臭脚收到了长凳上,看到这人进来倒也毫不惊讶,拿手指抠了抠牙,“怎么了~~看我笑话吗?”他颇为戏谑的扫了眼那人,“也不知道是谁明年上不去巡检司了……” 那男子捏了捏手上的斗笠,极力忍住了。 “废话就不多说了,老规矩,给我绑两个人到城外土地庙。” “怎么?”那船老大拿起陶碗喝了口热汤,“这次又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 …… 屋外寒风凌冽,雪停了下来,阳光映照在松软的雪地上,却是更为让人寒冷了,外边几个闲散**闲逛着,毕竟是常年混迹卖力气的人,闲工夫多了,难免要绊些口角,动起粗来,不打的满嘴鲜血是不肯收场的,那是很彰显力量的事情,自然他们就乐意去做。 “不行——” 屋子里一声断喝出来,身材肥重的船老大排开桌子站了起来,手下的几个汉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一道的规矩你也知道,官衙的人要是动了,我尤五也别想在这陈留混了。” “二十贯。” 旁边几个汉子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男子,咽了口口水,二十贯~~~这可得在迎凤楼喝上多少天的花酒啊…… 尤五瞅了眼对面,“不是我不想帮你,大家也都是老相识了,如果能帮我肯定不会推脱,只是每一道有每一道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我可就不好立足了……你也看到了…”他有意无意的将视线瞟了出去,门外两个**扭打在雪地里,“今年这雪天来得早,河面冰结,我这码头都没的生意接,这底下几十个弟兄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着,平日里出个货、擦伤碰伤的,我这做老大的也是……” “四十贯……不干我找那四了。” 尤五立马收起唏嘘的表情,嘿嘿的咧着大嘴伸出手去,那道斜疤也扭曲了起来,“那四做事儿哪有我麻利,那就这样定了!” 对面别过头,从怀里摸出一黑色布囊甩在桌子上。 “这里是二十贯,剩下的一半事成了再给。” 噗通一声,铜子儿碰撞的声音那叫一个清脆,旁边围着的汉子们不自觉都将目光投了上去,不住的揉搓着衣角,似是紧张又似是兴奋。 “嘿嘿~~”尤五拎起布囊袋子垫了垫,铜子儿错乱无序的碰撞成一团,看了眼对面,“保证做得麻利,不过要是出了事儿,我到时候可不管的哦~~” “做好你的事再说。” “不就是两个书呆子么,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哼~~最好。”说着戴上斗笠、压低笠沿,转身跨出了门,头都懒得回,屋外的寒风肆虐在他的厚重的蓑衣上,慢慢的,便隐淡在河岸边的那一排槐林间,外面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地痞此时也终于分出了胜负,输的那个朝地上吐了口血沫,撂下几句狠话便夺路跑了,旁边围观的哈哈大笑,又是一阵奚落送去。 “呸~~” 那船老大朝远处的蓑衣背影啐了口唾沫,“厢公所一个小厢典,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冰冷坚硬的江面上,几阵阴风扫过,卷起些许冰渣子拍到人脸上,微微有些刺痛,但这已经麻木了,依旧做着平日的事情,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第十五章 还真是书呆子 今天这日子,胡府门前算是比较热闹的一处,这县城知县胡勖四三寿辰,这县内算的上个人物的,理应都要拜访一下,哪怕只是遣人送份寿礼也是应该的,所以此下这胡府垂花大门前热闹异常,鞭炮炸响、锣鼓喧天,红幡彩布结彩在门楣坐兽上,一派喜气祥和的景象,一驾驾彩罗雕车在胡府门前停下,偶尔几匹骏马受惊于这鞭炮声响,倒是让几个胡府家仆费了好大劲儿才安稳下来,而后引到后院好生照料。各路而来的员外宾客自有另外一批家仆引进内堂偏院休息,一箱一箱的寿礼箱子跟着抬进门来,来来往往的,断是没有寻常的白丁,一个个淄衣皂袍、峨冠革带,或是财大气粗的富阔员外,虽然也有少许青袍寒门,但显然是不多的。内堂主厅红梁金柱,卷草雀替,飞云流彩的福带四挂飘飞,大大的镶金红底寿字贴在最正间,红烛佛香飘散开白烟,萦绕在软樘拐锦挂落间,喜庆的意味儿还是很重的,一波一波的宾客进来,也亏得这胡家这男仆女婢众多,倒也不至于冷落了来客。此时主厅里的宴请圆桌慢慢的坐满了人,青衣侍婢们提着汤壶来往各桌前添茶上水,芙蓉饼、江鱼包儿、镜面糕等点心先一步摆上桌,而后便是淡菜米脯等几道精致的开胃凉菜,不过倒不会有人伸出筷子去,毕竟这些只是摆样的,不过也有些宴宾带来了家眷子嗣,年幼的少年郎便忍不住爬上桌子拿手去抓…… 相比前厅的热闹排场,后院胡勖书房里就静了不少,一个家仆告了声宴会现况后便带上隔扇门出去。这下,书房内便只有胡勖和管家李竖两人,胡勖若有所思的坐在书案前把玩着一块绯黄盘花玉佩,这玉佩做的很是精细,上端一条香木红绳系着,玉佩中间雕有一朵寓意富贵的牡丹,牡丹花叶明细、栩栩如生,可能由于佩戴已久,这棱角已经被磨得极为圆润,在从横披映进来的光线下灿生起玉环亮泽,如果只是这些……那还不至于让这一城知县如此深沉,关键是在于这玉佩背面撰有一个蔡字,这蔡字笔法姿媚、字势豪健,当有大家风范,隐隐然~~~让这位知县大人皱起了眉头,旁边侍奉着的管家此时说话… “小人已经去询问过那钱光懿了,这璜玉是他在腊月初三那天收的,不过典当的是个落魄书生,看去~~也就弱冠年纪,并不是什么年长的老儒官宦,估摸着是家贫难以为继,才典当了这祖上传器,钱光懿见这佩玉用材非俗,雕篆精细,便作了寿礼献给大人,所以以小人来看~~应该没有大碍,大人尽可宽心。” 这知县大人不停的磨砂着这枚玉佩上的蔡字,听着李竖的汇报,心里不住疑问~~腊月初三?不就是慈恩寺梅会那天么~~那就不可能是蔡师了。据他所知,朝廷十月将蔡师罢知江宁府事,后又加贬为两浙宫观官,按照时间推算,肯定早就过了陈留,绝不可能腊月还留滞在陈留,再说……蔡师多年执政高位,即便遭贬,也不至于潦倒到典当贴身玉佩的地步,可是……胡勖皱着眉头端详着玉佩,的确和前年去京师拜会的时候所见相像,倒真是奇怪了~~ “大人,这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您看……”,“嗯…”胡勖放下玉佩,“你先前厅张罗一下,完后再叫陆煜过来见我,这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都忙的什么事…”他嘴里烦躁的鼓捣了两下下,“还有、记得将那苏姓学子排在上座,我换身衣服后马上就过去。” “是,小的这就去办。” …… 这场寿宴排场着实宏大,整个主厅早已坐满了宾客,众人交头接耳的闲聊些话头,商贾名仕在这时候就容易区分出来了,尤其是进献寿礼时,文人两袖清风,大笔一挥的就是一道恭贺,商贾们就得捧金携玉的躬身拜礼,因此双方大多都谈不打拢的,不过毕竟是久在世俗打滚的人,学会了装老油条,即便心中不屑,倒也不至于表现在脸上,但转过身去啐两句话倒是有的,等到本场寿宴的主角胡大知县出来,这宴会便算是推到了高潮,他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吉祥话后,底下人便觥筹交错、耳鬓厮磨起来,倒也是有几分欢乐祥和的氛围,苏进自然早就被请到了上座,胡勖倒还担心这穷书生没见过这场面,怕是要手足无措,倒还颇为长者风范的给他压压惊… “这位小郎君天生书才,自出一手书法,颇有昔年王谢风采,便是这老学谕也是叹为观止,今儿个胡某生辰,小郎君亲题了幅祝寿联子,端得是好书法,来来来~~展开于众品赏品赏……” 胡勖笑吟吟的与一边的冯泓安说笑,又让这家中奴仆将书帖展开给底下一众名仕商流观看,赞许惊讶声倒是有的,不过大多是那些商流发出来的,真正痴爱书法的人,在这时…更多的是无言的震惊,自出书法?这是何等气魄和文学修养的人才能做到?字依旧是好字,笔意瑰丽富态,看着甚是舒服,这也让胡勖吃了颗定心丸,自己这人确实没有找错,对于苏进而言,这些场面倒也没什么,说不上什么局促,别人问过来什么,那便答什么,虽然在别人眼中谈不上健谈,但也算是得体了,相比而言那些老学究们话就多了,出身籍贯这些不论,一个劲儿的抓着这书法来历不放,确实~~以这样的年纪自出新体……着实难以令人信服,不过他也不想在这方面多纠缠什么,便托词神灵梦中授书,虽然听上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这也是最能敷衍人的。而他们若是不问,自己就安安分分的吃菜。说来这些菜虽然没放味精,但味道还是不错的,尤其那盐酒腰子,还真是做出星级饭店的感觉来了,随即又是叫了两碗桐皮面吃,挨着他坐着的胡涵儿算是对苏进是无可奈何了,即便是挨着坐了,但也很难说上几段流畅的对话,这书生说话倒真是有意思了,还真是你问什么就答什么,往往话题到这儿就不得不中止下来… “还不曾问了,苏郎君今年乡试如何了~~”,“学得不精,倒是未曾中榜。”他舀了颗鱼虾圆子,嘴里嚼着,又是把筷子伸向了中间那盘元羊蹄。 “额…倒是,可惜了。” 他真的只是那儿吃菜而已~~ …… 今天胡勖寿辰,她特意着了身鲜亮的孔雀纹娟纱,发绾刀髻、耳吊珠环,在宴飨众人间也算是光彩夺目了,时而有些垂涎的目光投来,少女或许是没有察觉,只顾着与苏进在一边“窃窃私语”,只把后边几桌自视风流的富家少爷恨的直咬牙,恼怒间也是相互盘问起来这苏进的来历,待知道只是一介布衣后,便是不屑的嗤笑声了,其中两个自视甚高的少爷还把着酒杯过来向苏进敬酒…… “这位苏郎君书法卓越,天资骄人,想来早已是登科及士,倒是不知苏郎君如今何处高就?好让吾辈好生勉励一番……”,“是呀是呀~~这位……哦,苏郎君是吧?刚才听那些闲人说郎君在县学三年考课不过、还老挨先生手板,我想定是那些闲人心生嫉妒,胡说八道来诋毁郎君声誉,真是端得可恶啊~~” 这些冷嘲热讽实话来说,也确实欠缺些水准,苏进手里筷子吃的正欢,倒也没这兴趣去和这些小子们瞎掐,嘴上吃着欢乐,倒是比较认真的向边上的胡涵儿讨教这菜肴的做法典故,两个少爷在边上演了半天的双簧,旁边也有些帮衬纨绔在起哄,可说了大半天,这书生却没回一句给他们,两人顿时有些不快,其中一个性子有些桀骜的,便一个伸手过去推了一下苏进的肩… “喂,书呆子,跟你说话呢~~” “啊?” 书生转过头,一张错愕又带有点失措的表情摆在他面前。 “…这位少爷刚才有说话吗?” 他涨红了脸:“你!!”脸上尽是气恼与羞愤。 “实在抱歉~~”书生起了身子,“这位少爷刚才是何指教,不敏生来耳背,适才真是没有听到问话,可否再重述一遍,不敏定当专心聆听。”书生的态度谦卑而又恭敬,连声的致歉。 …… 这只是些小插曲,倒也算不上不愉快,或许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富少爷们会郁结些时日,但对于苏进来说,是很难放在心上的,等那少爷咬牙切齿的蹦了声“无事”后,他就一脸不解的模样坐了下来,又与胡涵儿继续刚才的话题,至始至终的…都是一副谦卑惶恐的小人物模样,如果苏进坐下后脸上开始得意,那众人也便知他是故意为之、那就是城府和手腕了,可眼下观这书生,确实没有一丝那般神情,哪怕只是一点点,看来……确实是过于心地纯良了,说的难听点…就是书呆子了。胡家小娘子边上看着,蹙了蹙眉头,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是说不上来,有些心不在焉的与书生浅谈了会儿,发现这书生除了关心几道别致的菜肴做法典故,其余便是闷葫芦一个,你不问他、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嗯…在她看来……那就是吐不出来,心中便也得出这苏进不讷言辞、怕多是个书呆子这样的评价,有些话也就不再多问了,暗暗的朝对面而坐的老学谕摇了摇头,意思也便是明了了。冯泓安人老成精,对这苏进也有了大致的看法,此下见自己这关门弟子摇头,便将这看法坐实了下来,所以也就收起了当庭考校的意思,毕竟是喜宴,不好无故让后辈小子难堪……这觥筹交错间,寿宴也到了那几个固定的节目了,在有心人提议下,便以这冬雪为题兴作诗词,这宋人风情,自是少不了这等风雅之事,不过这毕竟是寿宴,不是真正的斗文争词,图个开心便是,所以这题也就这么广泛化,即便是才学再低的,总归是能够凑上两首,不至于尴尬了人。下面玩的开心的几桌甚至行起了酒令,酒酣意恬下更是称兄道弟起来。至于上首的胡勖,却是对着苏进颇有兴趣,这书生倒是本分的很,若是不涉及到他,他就在那儿安安稳稳的闷头吃菜… “上回听陆煜说起小郎君的事儿…”他将话头引到苏进身上……“老夫倒是心奇小郎君如何在短短几日内筹足欠钱的?” 虽然对于胡勖这些做官的,区区十六两银倒也不会放在眼里,但他也明白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别说是几天时间了,就是用上一两年,也未必能还的上,胡勖当时听这陆煜说,便觉得这边有意思,这笔钱肯定不是之前就有的,不然当时也不可能去找村保正借,所以…必定是那几日苏进找来的,虽然看苏进这人木讷不善言辞,但或许有些其他才能,所以想到这儿,也就这么随口问了过去,不过……万万没有令他想到的是…这一问、算是问出了些岔子。 …… …… 暮日西沉,流泻出醇绵酣甜的霞光,映照在胡府屋坡上的筒瓦垂脊上,玉白的雪花润进了酥软的彤红色,此下~~零零碎碎的,又是飘了起来。 “苏家郎君,还是我等驱车送你回去吧~~” “不了,我比较喜欢自己走着……看这时辰,还赶得及回去。” 胡府的红皮实榻大门吱呀的被推开,随着便是一把纸伞撑开,有人从里边出了来,他掸了掸两袖,将手上的纸信和玉璜塞入怀里。 …… 这胡府内院,进进出出的一些员外名流,宴会也开始逐渐散场,众人打礼告退、一一话别,家仆女婢们开始忙碌的收拾起宴飨的残羹剩炙,重新将桌椅板凳摆放好,卑贱的奴仆健妇们则是打扫着地上的瓜果碎屑,与胡勖相交颇深的几个老友便多盘亘了一会儿,絮叨几句来年有关升迁的事,或者研讨一下茶艺器玩,总归是些轻便的话题,等送走这一批老友,接下来就完全是私隐的时间了……胡勖后院的雅房里,木隔架上陈列着各种玉器宝瓶、古珍奇玩,两杯淡淡飘香的茶盏搁在了檀木案子上,胡勖端起其中一盏轻轻呷了口,而后看了眼身边坐着的老学谕冯泓安,见他若有所思的翻着今年学子的籍案风评,便是不住笑了出来… “这来年进学的名额不是早就定下了么,今个怎得还如此苦恼~~” 第十六章 一板砖就给跪了 “这来年进学的名额不是早就定下了么,今个怎得还如此苦恼~~” 冯泓安闻言叹了口气,将这堆手札搁在一边,端起茶盏,捏着茶盖子捋起茶面来,“胡知县给老朽出了难题啊~~”他吹了吹热烫的汤面,“以老朽看来,那苏姓学子行无侧目之举、言无惊奇之语,怕多是个守成的性子,它日或许能成个一方书匠,但若想再进一步,怕多是艰难了,本欲予他在县学谋一阙额便是,可若真如胡知县所言,此子受蔡公赏识赠玉,那倒让老朽有些难做了,若是硬生生的拿出一个太学员额给他,老朽也不好予那几个老友交代,毕竟这员额之前都放出去了…” “你不是荐他做个旁听么,想来刘逢也不会拂你面子,毕竟是你以前的学生。” “话是如此说法,可毕竟只是个旁听,没有应试资格,怕他心中多是不悦。” 胡勖搁下茶盏,“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观那苏姓学子对科场似是不以为意,你说予他个旁听资格,他倒也无甚不悦,我看就当做是纯粹的求学问道去了,对他也是好的,倘若它日蔡师问及,我等也有个说辞……” 两人正攀谈着话儿,门外胡府管家有些冒冒失失的跑了进来,被胡勖训斥两句后才定下心神,捋正了气息后才有些慌张的说话… “大人,小的刚才让下人去陆主簿府上寻了,可陆府的人说陆主簿一早就过来参加大人寿宴了……” …… 后苑凉亭,假山疏竹,霜雪凌凌而下,落在结成冰的残荷池面上。这周边一众女婢摆弄好圆案蒲团,上齐瓜果点心。几个城里员外之女趁着这喜庆日,便与这胡家娘子在后亭里说些闺房私话,几个女儿家排排坐在凉亭的坐凳楣子上,时而说笑时而看看亭外雪景,学着书生模样吟两首歪诗,玩得起劲了、旁边侍候的丫鬟们便要给这些金贵人披上狐裘云肩,受了寒了可就是大罪过了。 “涵儿妹妹,你予姐姐说说,今儿上座的那书生是何人?姐姐可老远就瞅见你跟他在那儿耳鬓厮磨的,莫不是……中意了人家?” 旁边立马就有人嬉笑着接过话茬,“钱姐姐就不要调笑涵儿妹子了,我走近瞧了,那书生模样不俊,还不如如周县丞他家衙内呢,虽然少些才气,但模样生的俊俏,又一直是喜欢涵儿妹妹的,怎么也比那些穷书生要好……” 嘻嘻哈哈的一些俏皮话自是免不了的,胡涵儿自己却是不大喜欢这种,不过几句敷衍的场面话还是有的,调说几句羞赧话,让这些姐妹淘们打趣几下,也算是比较惬意的女儿游戏了。等到这些话唠姐妹一一告回后,这胡家女郎的脸立马便冷了下来,执起汤壶慢慢给自己点了盏茶,这时、游廊处碎步过来一个婢女,她畏畏畏缩缩地抱着一打书札走上前… “小娘子,大人说小娘子喜欢书法,便让小婢将这余下的数十份金刚经抱过来。”女郎就斜睨了一眼,便瞥过脑袋了……“我要这么多作甚。” 女婢抱了抱怀里的书札,有些局促,“那…那小娘子如何处置?” 女郎捏着茶盏、拧起霜眉,也不知怎么的,说起这金刚经,便回想起了刚才宴会上的书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是说不上来,她从小自视甚高,看不起与她年仿的男子,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情绪,简简单单的几句散乱的交流,可似乎又没有自己想的这么简单,这种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着实让她心里有些不快,望着亭楣上滚落下来的雪沫,她动了动唇角… “烧了。” 再好的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 …… 盖满雪花的青石街道上,稀稀拉拉的孩提脚印留在了上面,两边的人家一户户的费力将门板扣上,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了,孩子一回家、合上门,即便再为贫苦的人家,在这临近年关的几天,也大多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也不知是不是太阳落了山,还是这条路比较败落,眼下这街道上只有一个青袍书生走着,非常安静的样子,耳边除了几声风雪,便没有其它多余的声音了,“沙~~沙~~沙~~”的鞋底压实雪渣子的声音平缓而又流畅的行进着。遥遥望去,高耸古旧的城门依稀浮现在雪景中,风雪中隐隐传来几声城门守卒的抱怨或者响亮的喷嚏声…… “嗯?” 这沙沙沙的声音忽的停了下来。 “有人跟着?” 这书生低头对着胸口自言自语,模样看去有些怪异,但随即不过一个喘息的时间,他又像之前那般略带散漫的走着,本是直向城门走的他,却没有预兆般的转进了右手边的一个小巷道。 …… 直落的雪花慢慢斜飘起来,打在脸上,刺痛感渐渐浮出心头。巷道尽头立着堵墙,一边坍圮着民屋墙体,碎砖散了一地,不过却被雪花掩的实实的,看来…这个弄道应该是废弃很久了,没有人来修葺,那…也应该不会有闲人过来了…… “哈~~你这书生倒也灵觉,明知道被人盯上了,还把自己往这死胡同带……” 巷道口,风雪下,一字排开三个壮汉,黑巾蒙着脸,一人玩着匕首,一人拿着布袋,居中的是个矮胖的汉子,隐隐可见鬓角下一截刀疤,他从腰带上解下麻绳,有些戏谑的模样朝苏进喊话… “我废话也不多说,乖乖跟我们走一趟,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这肥胖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这东水码头走船的老大尤五,他们分成两批绑人,本来按照正常流程,应该是伺机伏击,一闷棍了事,不过今儿绑的是两个书呆子,显然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了,毕竟是读书人、面子还是要给的,此时也是颇为和颜悦色的和苏进说话。 “爹,那边好像有卒子过来~~” 这时从巷道转角跑出来一个黑又硬的小子,八九岁模样,头顶着一个异类的盘辫头,脖子上套着个明晃晃的项圈,身上一件勉强可以蔽体的麻葛汗衫,看这模样,倒还有些稚气~~此时喊话过来,又被尤五一个手势打发回去盯梢了。怕生变故,自然是得加快效率了,矮胖子晃了晃手上的绳索,“怎么样,是自己来还是我们动手?”他已经可以想象书生惊慌失措以至跪地求饶的模样了。 “可以知道雇主是哪位吗?” 苏进倒是好奇自己得罪谁了,难不成是那两个纨绔?不过这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应该不大可能。或者是以前招惹的人?不过也不大可能,这原主人素来懦弱木讷,也不像是个能招惹是非的人……那倒是有些奇怪了。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 “呵,剧本一样的台词。” “啊?” 苏进走到这三人跟前,伸出双拳,“来吧~~”这就是投降了。 尤五哈哈大笑起来,这钱还真他妈好挣,这薛浑也不知道那根茎搭错了,这种货色也值得花钱,旁边两个壮汉互望了眼,从各自眼中读到了羊肉猪蹄的味道,不禁舔了舔嘴唇。 “来来~~读书人就是识时务……”他笑着将绳索套过去,又转着头和边上两个手下说笑,一副老大哥风范,也确实……在这一刻,他充满了男性强健体魄的魅力,旁边两个壮汉也做好的了满载而归的心理准备,可是……事情也就像是剧本一样,总归发生点情理之中的意外和转折,雪花儿斜斜飘下,却是无端有几片雪花逆流斜上冲了一段…… “嘭——” 一声沉闷的痛击声在尤五颔下响起,那黄黄的下巴上实实的印上了一个浅白泛红拳印,像是打了腮红的馒头一样。那尤五瞳孔一阵收缩,血丝骤然布满瞳白,“噗通”一下坐倒在雪地上。突如其来的一切、似乎狠狠的扇了这些人一个爽亮的巴掌,紧接着,便是一张张带有点羞愤、错愕的表情摆在书生面前,不过还没等他们做出动作,书生一气呵成般又是一拳送到了右手边那壮汉的肋下,拳头深深的陷进了皮肉中,那壮汉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了虾米状,这两下,总算让最后汉子惊醒过来… “杀千刀的!!” 一柄短匕直往书生面门劈。 苏进赶忙一佝身子,躲过了这一记,一脚狠狠地扫在了他小腿上,噗通又是一个倒下,那把短匕脱手而出,飞在半空中,苏进一个,一伸手接过匕首,倒在地上的尤五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已经被苏进抓住衣襟拽了起来,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泥黄的脖子上… “好了~~现在应该可以好好说会儿话了……” 苏进眼神回荡在面前两个慢慢爬起来的壮汉,见他们俱是一副畏缩焦急的模样,心中也笃定这便是三人中的老大了,不禁将匕首贴在了他脖子上。 这尤五终于是反应过来,面对着急转直下的情势,也来不及羞恼… “你…你想干什么?”即便他已经极力的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慌,但人性求生欲望还是影响了他的情绪。 “他娘的~~你这书呆子别乱动!”那两个汉子立马便慌了起来,却又不敢上前。 苏进昂起下巴,手肘一顶尤五背部,“那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你问你问~~”尤五舌头都打结了,生怕是出口晚了。 “没骨气的东西……”苏进一扣他脖子,“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又冷冷将视线瞟出去,见那两个汉子微微有些局促,欲前不敢。 “这…这……”那矮矬子咬了咬牙,“不能给你知道,做这一道的,要得就是个信誉,我手下还有一票兄弟,若是毁了信誉,即便是今天活下来,那也迟早得死。” “哦,是这样啊…”书生抬眼望着半空而下的雪花,匕刃慢慢的就要往边上抹…… “别!!”那两个汉子冲了过来。 这一切,就像是个静谧的定格画面,那两个汉子伸出来的手、惊恐的眼神、嘴里喊着没有声音的求饶,“沙沙沙”的脚踩雪地声此时也消靡了下去,所有的声音,此刻都被匕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掩了下去,一丝丝鲜血慢慢从脖颈的皮肉里抛飞出来…… 可就这一刻,嘭~~的一声闷响从书生脑后传来,使得这个抹喉的动作不得不中断下来,攥着匕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而后哗然手松……短匕直挺挺的插进了雪泥里,紧接着、膝盖一软… “噗通~~” 跪了下来,一头栽进了雪里,斜斜的风雪刮在书生那出血的后脑勺上…… 随着书生瘦高的身子倒在了几个汉子的视线中,他们惊疑的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这书生背后,一个肤如黑炭的小子吐着舌头将一块碎砖丢在了地上,拍了拍手灰。 风继续刮着,夹着雪渣子,城门口的几个兵卒似是听到了什么声响,有人朝这边方向望了望,不过大致是认为自己幻听,摇了摇头,朝对面的同伴笑了笑,继续之前的话头… …… 第十七章 断绳 夜,慢慢的沉淀了下来,不过冬日的风雪却是逐渐加大了力度,肆虐在城南郊外的一片白杨林地里,枯枝萧瑟的杨林深腹,掩着一座败落的土地庙。土庙常年无人问津,只有偶尔几个负笈远游的寒门子弟或许会在内歇上一宿,不过在这大雪延绵的冬日,显然是不会有人过来的。不过此时,这庙宇内却隐隐折射出晕黄的火光,在这放眼雪白的世界里显得便刺眼许多,随即、耳边便传来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烧声……“阿昆,大川,还不快出去找些干柴回来,这是要冻死老子我啊!”,“这~~老大,外边雪大的……好好好!我们这就去~~”,一些人声从庙里传了出来,随即便见到两条人影顶着风雪跌跌撞撞的出了来。这间土地庙不大,东西三间小堂连着,主堂供奉着土地老爷,一只锈迹斑斑的香油鼎横在正中间,里边积满了香灰、爬着潮虫,几截残旧的佛香倒插着,位居主位的土地老爷也早已经残破不堪,金漆剥落、肢体短缺,凌乱的蜘蛛网四处挂着,地上也满是灰尘杂砖。噼噼啪啪的篝火声音一直响着,只见中间烧着一堆柴火,上面架着只破旧的铁锅,里面煮着的大骨头汤咕噜咕噜的冒泡。此下有三人围着篝火烘手取暖,或是舀上碗热汤喝,脚边俱是横放着一把朴刀,居中的是一个矮挫胖子,脸上有疤,肥黑的手里攥着条粗木杈,上面穿着只肥油的野兔,在火上烤着,焦黄酥脆的兔皮上开始渗出油水,顺着木杈子滴下来,刺啦刺啦的溅响从火焰里窜起来,缕缕肉香扑面而来,饶是令人唾液横生,另外两个短葛薄麻的汉子围着篝火边,偷眼看着矮胖子一口一口将娇嫩的兔肉啃进嘴里,又解下腰上的酒葫芦咕噜咕噜的喝酒,几人不觉舔起了干涸起皮的嘴唇,舌苔是越来越干了……那矮挫胖子瞥了眼旁边几个… “就你们这几个废物,连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都出岔子,还要你们何用?”,“老大~~这……我们这也不是没料到那书呆子会两下拳脚,我们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矮胖子冷哼了一声,别过脑袋朝西堂小屋那边喊,“!过来~~~”,这一声过后,从西堂转口那边急溜溜地便跑过来一个黑小子,看去羸弱的只见一身排骨,此刻咧着大嘴朝矮胖子笑… “爹~~叫俺啥事儿?” 那矮胖子极为满意的摸了摸这黑小子的脑袋,“你看你这些叔叔,一个个就这副怂样!关键时候还是你这小子聪明,算爹没有白疼你。”他撕了只油嫩的兔腿给这黑小子,“好好吃着,你爹已经决定了,来年就给你补县学,咱们也学学那些富员外,考个状元回来~~给你爹…不,给我们列祖列宗脸上涨涨光~~” 这黑面小子大名尤,意思也是明白的,就是想他以后做个读书人,考举中士,不过因为尤胖子不想花钱去请酸儒求名,所以就自个人闷头想,可这肚子里的墨水实在不多,翻来覆去就想到这读字,一个书不够味道、那就再叠上一个,嗯…霸气了,所以也就成了现在的……就这事儿,尤胖子还得意过一阵,老说要是当年自己有这条件读书,现在肯定是状元郎之类的胡吹话,而他下边这些小弟也只能呵呵的奉承老大威武……这不多久,外边传来窸窣的脚踩雪地声,刚才被支使去找柴火的两个汉子回来了,两人哆哆嗦嗦的将一抱柴火丢在了地上,牙齿打着节奏地煨到了篝火边上…… “你们两个!也别闲着、赶紧的~~去给我打两只獐子来……” …… 土地庙西堂,堆砌着一些废弃的桌椅瓢盆的,大都已经被虫蛀风蚀,几片残灰金漆留在香案上,主位的供奉早已不知被哪个歹徒撬走了,山墙上开了个万字牖窗,此时隐隐雪花飘了进来,落在挨在墙根的两个人身上。这一人束髻小冠,簪导贯之,那身青白盘领大袍上此时都是泥尘和脚印,月光映进来,本来颔下那撮修短合度的美髯此时分叉向两腮,算是落魄而又不雅了。此时他手脚反绑着,像是虾米一样蜷缩着靠在墙上,或许是久了,身子僵硬难受的厉害,卯足了力气挪动屁股,让自己的背更贴近些墙体。他竖起耳朵,隔壁主堂内传来了汉子的交谈声音……“老大~~这荒郊野岭,又是大雪天的,刚才这只野兔都是撞了运气逮到的,要是去打獐子,怕是……啊!老大你别打!我们去就是了……”,“几个废物!平时就知道吃喝玩乐,把这弩弓拿上,要是打不到东西,你们也别给我回来了……”,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过后,便听到两阵脚踩雪地的声音远远去了…… “呃~~”的一声微弱的嘶痛传入男子耳朵,这男子立即转过脑袋朝边上问去,“呜呜呜~~呜呜呜……”这时男子才懊恼的想起自己的嘴被封上了布条,不管如何用力的努嘴,都发不出一个像样的音来,即而选择了放弃。慢慢的,在昏暗的光线下,一边的书生悠悠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一张落魄的中年男子的脸,他无力去回忆是谁,昏暗的环境稍稍让他有些镇定,不至于刺眼了……待神智稍稍清醒了些,后脑勺立即便传来一阵刺痛,潜意识的想要用手去摸,不想自己的双手被麻绳反绞的结实,怎么努力都挣扎不出来,待弄清楚了形势后,也便停止做这些无用功了,此时才扭过头看边上的男人。 嗯? 书生微微一愣,虽然这破屋光线不好,但借着月光,还是认出了对面那人,眼下他落魄的模样,可与前几天见的时候相去甚远。 “呜呜~~”额……他本想说陆主簿,不过这时候也发现自己的嘴被布条绑的结实,根本不能好好的说一句话,而且每张一次嘴,这布条上犹如香港脚的重味儿就灌入咽喉,熏得人够呛,也不知道这是他们哪里淘来的尿布,恼了会儿后,也便识趣的闭上了嘴。两个书呆子面面相觑的用眼神交流了番,书生大致也明白了,这陆煜也是和他一样被人掳过来的,也便很快镇定了下来,先是动了动四肢,感觉小腿和后背传来热热的刺痛感,估摸是后来被他们出气踹了一顿,幸好没有致残,在这种情况下,那便算是不错的信息了。他旁顾了一番四周环境,借着门口和牖窗透进来微弱的月光,大致看明白是个狭小的庙堂偏房,泥地满是木屑灰尘,矮扁的蜒蛆虫钻来钻去……嗯?他蠕动了下身子,感觉屁股底下的草芥比较厚实,沙沙的琐碎声,尤为的干燥,若是久置于此的草芥,在这段时日的雨雪天气下,不可能还保持如此干燥,难不成…还优待俘虏?知道自己这些书生体质羸弱,怕受不住这湿地潮气?他笑了笑……显然是不大可能的,正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皱了皱鼻子……错觉吗?正当他思绪转动的时候,旁边的陆煜拿手肘蹭了下他,眼神朝墙壁努了努,于是苏进将屁股挪近了些,这使得整个人能够以一种稍微直挺的方式挨着墙根,墙体像崖石一般粗糙,头髻不经意间蹭了两下,几块琐碎的墙皮就顺势褪到了他领子里,着实搁的他后颈难受,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想来必是那种废弃很久的地儿,也就是说…… 不用妄图有人来救他们了。 细细密密的,隔着老墙,从对面主堂传来琐碎的交谈声,“爹,这两张肉票下来,俺们今年应该可以好好过个年了。”,“嗯…既然有傻子愿意出这价儿,咱们又怎么好拒绝这好意呢……哈哈~~”,“老大…其实俺和俺那婆娘就想这年一过,就把事儿给办了,可这女家那个…”,“好了好了,你的事儿我这做老大的会不知道,放心好了,你和小芽花的事儿包老大头上。”,“谢谢老大,您就是阿昆的再生父母啊~~”,“好了,也别这在这儿给我拍马屁,以后做事儿留点心就是了,上次跑船是不是你这小子手贱,拿了田员外的金锁玉,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嘿,就知道瞒不过老大您,这不是那几天被史老大催得紧,要是再还不上赌债,这双手就要交代给他赌庄了……”细细碎碎的声音,应该都是他们几个的私隐事儿了,或许以为苏进他们还没有醒来,也就这么没有顾忌的说了起来。 听了会儿墙角,苏进大概也就明白这些人的来历了,想来是些码头跑船的人,平时或许还拉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正好趁现在没人监视,他努力地磨着双腿,边上的陆煜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幸好对方这麻绳绑在了小腿上,所以这双脚相对活动的幅度能大些,没过多久,吧嗒一声,苏进左脚上的靴子就被他踢掉了,不过脚部的活动毕竟不便,这力道没有控制住,所以这鞋子褪下的声音有些大了。 “那边什么动静?,去看看~~那两个书呆子不会是醒了吧?” 隔壁传来尤胖子的声音。 “对了,你给他们蒙眼没?”,“啊?这个……俺忘了。”随后便听到啪的一声响,不过不是耳光,应该是给了记后脑勺。 “做这么久了,怎么就不长点记性!这叫你爹以后怎么放你出去单干?”,“……可、可爹不是说让俺来年读书去么…”,啪的又是一记,“还敢顶嘴了是不?” …… 西堂里的苏进听到声音,屏住了呼吸,隐蔽的将褪下的靴子挪到腰下压住,曲起右膝,掩在只剩长袜的左脚上,此下环境昏暗,光线不足,屋子里面又没有升什么柴火之类,所以若是不仔细看,怕是难以发现这小动作,边上的陆煜不知所以的望向苏进,但看见苏进向他打眼色,耳边那轻快的脚步声也渐渐近了,赶紧狠狠闭上眼睛。月光从山墙的万字牖窗折射进来,打在他满是污垢的面额上,汗水涔涔而下,“沙~~沙~~沙~~”的鞋底压实雪渣子的声音就像是踩在他耳边一般,在此刻、对于陆煜来说……是如此紧迫与坑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感觉自己眼皮被一条粗糙盖住,而后用力在后脑勺那儿扎了个结,他知道…是被蒙了眼,看来对方也是怕自己醒来看到他们脸,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这墙隔壁继续传来声音,这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 “爹,那两个肉票还没醒呢,身子差的很…”这是带有点稚气的声音,而后便又是一记响亮的拍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怎么就不长点记性,下次再这样,非抽你板子不可…”,“爹……” “好了老大,还小,以后这些事情还是我们来吧……” 这旧墙隔壁的两人微微心缓,陆煜此时心情复杂,自己今早本是心情大好的乘着轿子去胡府拜寿,哪知行不到半路,自家那几个轿夫就被人偷袭撂倒,自己也被打晕,被掳到了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袭击朝廷官员,本来他还想义愤填膺的吓唬下这帮贼子,可当他偶然间听到什么“这肉票估摸得杀,不过我们就不要凑这热闹……”这只言片语后,就不敢说话了,一直装作没醒的样子,没想到过了没多时,就发现又一个人被掳了过来,丢在了他边上,他细下一看,不正是前次去拜访的那苏姓学子么~~ 这到底是谁做的? 正当他苦闷思索之际,他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隐约听到“叮”的一声金属碰地声,而后“磁磁~~”的一连串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皱了皱眉头,自然知道是苏进的动作。 搞什么鬼? 正当他迷惑之际,忽然有人拿头蹭了一下自己腰肋,他嘴里呜咽了两下,本想问想要干什么,但知道是徒劳后,就只能不知所以的配合起来,顺着他用力的方向侧过腰身,“嘶~~”的一声,或许是这个动作僵硬太久了,一下子动起来,还有点抽筋,不过继之而后的却是手背传来的一阵钻心的抹痛。 嘶~~肯定是刀片一类的锐器! 这是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本来还有些气恼这苏进要做什么,但随之立马便醒转过来。 他是要割断他手上的麻绳!! 陆煜兴奋了起来,不受控制的呜呜了两声出来,也幸好这嘴被布条封上了,不然怕是这下便能让隔壁听见,他当然不是笨人,在最初的惊讶与兴奋后,也立即冷静了下来,虽然好奇这苏进哪里找来的锐器,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只要能割断手上的麻绳,就能逃脱了~~他紧紧的咬住牙关,因为那锐器偶尔会有两下割到他手背,火辣辣的、还真是钻心窝的痛,他狠狠的咬住嘴上布条,这时候也不管这布条香臭如何了,只要不发出动静即可,对了~~那苏进是怎么用锐器给他割绳的?他双手双脚不也是绑着的么?在这个疑问之下,时间慢慢的流逝而去……耳边听着隔壁的谈论声,大多是抱怨这天气,不过终于听出了他们在这儿是在等一个人,那人应该是幕后指使了……“啪”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陆煜脸骤然狂喜了起来。 绳割断了!! 他赶忙将缠在手上余下绳索扯掉,摘下缠在眼睛和封在嘴上的布条,最后将小腿上的麻绳也解了下来,这一刻全身的释放让他顿时亢奋到了极点,他都想大喊出来了……不过这时“呼~~”的一阵寒风从门口吹了进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差点就得意忘形了,那现在怎么摆脱那些贼子?他们可就在隔壁啊……正当他纠结思恼之际…“呜呜~~”的旁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呜咽。 第十八章 契机 苏进这时候确实是有骂直娘贼的冲动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他费尽千辛万苦把这货的手绳割断,可这货竟然有空在那儿出神?不过他又不好做大动作,免得惊扰了隔壁的几个绑匪,只得嘴里呜咽了两声提醒他。 陆煜听到声音,果然是立即惊醒了,朝苏进看去,只见他同样是手脚被缚,眼蒙口封,不过……他嘴里紧紧的咬着一把漆黑的短匕,他赶忙跪爬着过去,先将苏进嘴上咬着的匕首取下来,可没想到这匕柄上竟然沾着黏稠的血沫,恐怕多是这布条封的紧,这书生使了很大劲儿才把短匕咬住,这些……应该是牙龈咬出来的血了。或许是为了印证他观点,这嘴上的布条取下来时,书生扭头便是啐了小口血沫在地上,而后费了半天功夫,终于是把苏进身上束缚尽数除去,当然……这些动作都十分谨慎小心,生怕弄出声响就功亏一篑了,月光静静的从那狭窄的西堂门口映照进来,两人稍稍活动了下关节。 “今日多谢苏郎君搭救~~”陆煜极力压低了声音。 苏进瞥了眼他,穿上左脚的筒靴:“不必相谢,没有陆主簿我也难得脱困。”他说着话收起地上的短匕,这柄匕首正是他之前在那废寺杀恶龙的时候留下的,之后便一直携带在身上,眼下这匕刃上还沾着恶龙的青黑毒血,清洗不去,不过这匕首倒是比之前锋锐数倍,不然也难以割断这食指粗的麻绳,前两天陈苓给他纳了双筒靴,于是便将这匕首塞进靴内。 陆煜咽了口口水,看着苏进这番动作下来,有股莫名的紧张……这书生好端端的靴子里藏柄匕首干什么,他小声的询问过去,“这接下来……” 苏进立即一个噤声给过去,而后拿着匕首慢慢的在这破旧的土墙上凿洞,当然……是一刀刀慢慢地切,也幸亏这土墙早已败破不堪,再加之匕刃锋利,费不了盏茶功夫,便在这墙上凿穿了个拇指粗的孔洞,主堂那稍微明亮的柴火光便透了过来,噼噼啪啪的枯柴迸溅声也更为清晰了,这边看去……这主堂现在有四人围坐在篝火旁,刚才被那刀疤老大支使开去两人,也就是说这一伙一共六人,或许当时参与的人可能更多,但眼下这边只有六个看守他们,苏进心中盘算,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想打他们六个……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何况又加上旁边这个……他瞥了眼边上满头急汗的陆煜… 拖油瓶的。 所以显然不能硬碰硬的来了,其实这个时候,还有个人可以出来解决问题,不过显然她是要看自己吃瘪了,不然不会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既然她懒得出手,自己也没必要巴巴的去求人家。苏进心里盘算着,手不自觉的抓弄着底下的草芥,窸窸窣窣的,未免也太过干燥了,他抽了抽鼻子,又是这种味道~~难道是错觉……他猛地反应过来,俯下头用手将底下坐着的草芥拨开,下面阴潮松软的泥土便露了出来。旁边的陆煜六神无主,又不知道苏进是发的哪门子癔症,只能焦切的问:“苏郎君……你这是…” “嘘!”苏进又禁了他的言,“别出声~~”他捏了少许泥土凑到鼻前闻了闻…… 是硫磺的气味~~ 皱了皱眉头,慢慢拿手将这些松软的泥土刨开,渐渐的、一个土黄面皮的东西呈现在他眼前,他停下了动作。 “这是…”陆煜惊讶了下,赶紧又压下嗓子,“这是什么?” 苏进紧皱着眉头,这些泥土显然是翻过没多久,东西肯定也是新埋下的,他透过孔洞望去主堂里的几个匪徒,见他们在那儿满天神佛的吹牛打屁,领头那刀疤胖子还乐呵呵的啃着兔肉、打着饱嗝,嘴里念叨几句还不来之类的话头……苏进眉头拧的更深了,而后又极力将目光从孔洞散出去,寻望了遍主堂对面那旧墙,果然、沿着墙根,几片草芥次第堆砌过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你在数什么?”陆煜探头过去。 苏进点了点头,自顾的站了起来,而后沿着这边的墙探了过去,等摸清楚了,插腰直身起来。 “也是四个,嗯……” 陆煜不知所以的跟着苏进走,或许觉得这样有安全感些,转悠了大半天,也没瞧明白苏进到底想做什么,实在是忍耐不住了… “你倒是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 这时苏进才发觉身边的陆煜,见他脸上略见羞恼,看了会儿,不禁莞尔要笑… “如果我说……我们这群人都得死在这里……你、信不信?” …… 主堂里边几个汉子围着篝火汲暖,畏畏缩缩的。随着深夜的不断逼近,气温是越来越低了,刺骨的寒冷让他们不断的打着哆嗦,雪花阵阵的飘了进来,外边白杨林枯枝被风雪打的急急颤抖、发出鬼厉的呜咽声,甚至夹杂了两声野狼孤傲的嚎叫……这确实是荒无人烟的孤僻地儿。里边坐着的尤五此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嘴里骂了两声… “这两个混蛋,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这隔壁西堂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尤五闻声皱了皱眉头:“!去看看,是不是那两个书呆子醒了?”黑小子应声起来,将兔腿一股劲儿全塞入嘴巴,油腻的手在屁股上擦了擦,这才小跑着出了主堂,一溜烟的工夫,就转到隔壁去了。可过了好一阵,却不见这黑小子回来,也不吱个声。 “搞什么鬼……”尤五踹了一脚身边一小弟,“阿昆,你去看看,这小子不会跟上次一样……要知道这两张肉票还有用,别让他整出事儿来…”尤五这么说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赶忙起身去看,其实尤五这担心也是有根据的,前回他们绑过一个有钱的员外,结果尤因为和那员外拌了几句嘴,年轻气盛起来、就偷偷拿刀子在那员外胸口桶了几个窟窿……本来好好一张肉票就被这么被糟践了,那次气得尤五拿棍子将尤打的半月都下不来床。眼下这对面没动静,尤五自然免不了担心,毕竟要是那两个生意气起来,还真说不准被自己那傻儿子身上划拉几刀,他喝了两口酒,觉得有些没滋味,便搁下酒葫芦,操起手边三寸阔的鬼头大刀,挥舞了两下,真是很久没有找人练过了,也不知道技艺生疏没有,想想刚才被那皮包骨头的书生一下撂倒,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也是极不爽的,但这些不好表现在脸上。他扬了扬手上的鬼头刀,刀面几块血迹明显,倒不是清洗不掉,只觉得这样更像是个江湖老大的作风,借着这篝火看了会儿刀,刀芒隐泛、杀气盈逸,嗯…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发觉这阿昆去了后怎么也一点动静也没有,心奇之下,慢慢站起身来。 “阿昆!!都死哪儿去了!!” 他朝西堂喊了两声,竟然没有反应,心觉一疙瘩。 “大川!走去看看!”他提着鬼头刀大步往外走,这旁边一个汉子也是赶忙提刀跟上,不过两人还没走两步,这门外轻飘飘的便传来声音…… “两位不用找了。” …… 萧瑟的白杨林地,寂寥的土地废庙,在深夜飘雪下,便是一份孤冷的意境。废庙主堂,败落的土地供奉旁观着在它面前的一切,篝火噼噼啪啪,时而几下火星迸溅出来。 场面很冷。 鞋底轻挪地琐碎,几道人体缓急轻重的呼吸,地上那些卑微的蜒蛆虫拼命的往角落里跑,偶尔几片雪花斜飞进来,打在几人发梢,却是久而不化,没有人伸手去抹,哪怕是脑门上滚下来黄豆大的汗珠… 一把破旧的陷了口子的扑刀,不咸不淡的架在一个少年黑嫩的脖子上,柴火光映照过去…那脖子上、青筋凸显,隐隐几抹血丝爬上刀刃。顺着刀身上去,刀柄处,是一只不事粗活的手,沾着泥渍、消瘦的可见指骨。 “你这…杂碎,放开他!!” 这几乎是咬碎了牙一般的愤怒,是从这把朴刀对面传来,旁边的大川赶忙拉住尤五,“老大,您要冷静~~在他们手里。”……这尤五心中感情复杂,愤怒、惊恐、难堪、不知所措……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自己从来看不起的书呆子竟然敢要挟自己,他双眼眦目欲裂、红着眼,恨不得把面前那青袍书生生吃活扒了… “你…怎么逃出来的。”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咬出来。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书生将朴刀横了横,这手底下嘴塞臭布的黑小子立即便呜呜了起来。他反绞着手脚、动弹不得,不过由于情绪激动,脖子上的血丝渗的更快了~~ “只要你放了,我就让你走……” “你知道我要得不是这个。”书生这句话说完,与他并立的陆煜小小的拉了下他衣角,“见好就收吧,这几个亡命之徒也不是吃素的,把他们惹急了,怕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书生挡开了去,直接对上尤五血红的眼睛:“我知道你还有两个手下出去给你打獐子了,所以……我可不会有这么多耐心的。” 这话尤五听了心里更是郁结起来,早知道就不让那两个笨蛋去打野味了,要是那强弩在手上,早就射死这杂碎了……他心里想着,心中对苏进的怨念更是深沉了,这书生……还真不是一般的难缠,没想到绑这么结实了,还是被他逃了出来,真是端得可恶!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己那婆娘早就难产死了,可不能真让他尤家断了香火,不管如何~~这儿子是一定要保下的… “你是想知道是谁要搞你们吧?”他问话过去,随着便上前踏了一步。 书生脸上虽然满是泥灰,但却一直摆着张笑脸,尤五问话过来,也只是转了下刀刃、不说话。 尤五最是看不惯这些小白脸读书人,一天到晚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看着人就是恶心,他紧紧的攥着手上的鬼头刀,咬着牙竟然也强做了个笑脸。 “每一道都有每一道的规矩,坏了规矩可不行,除非你撬烂我的嘴,不然你别想从我嘴里得出点什么。”他说着又是自然而然的往前挪了一步,手中紧紧的攥着刀把,恨不得一刀就甩在书生面门上,此刻他心中怒极了,哪怕最后薛浑要留人,他也是做定这书生了,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难堪过了。 书生斜睨了眼那尤五的脚,笑着正了正朴刀。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退到那柴火堆后边,毕竟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若是你离得近了,我怕是没什么安全感。” 他笑眯着眼说话。 “你…你将来别落我手里,不然我非弄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尤五嘴里咬着狠话,这步子也是不得不挪回这柴火堆后边,旁边仅剩的那小弟大川也是被书生眼神逼退,和尤五站在了一条线上。他们虽然心中愤慨,但此下却不得不受人节制。 柴火堆噼里啪啦的响着,猩红的火星子夹着那柴火味儿吐出来,很是炽热。 就在这时,书生嘴角流过一丝淡淡的猾笑,一个大撤步往后,紧接着便是“呼—呼——”两声从他耳边飞过,空中划过两道明黄的轨迹,尤五和大川两人还以为苏进要跑,可刚上前追了一步,这两道轨迹便“噗通”一声砸进了柴火里,随即… 便是他们这一生都难忘的事情…… 第十九章 扭转 风雪默默的唰着庙墙屋瓦,厚厚的一层雪积上去,像是披了层绒毛的外帧,在深夜中算是一件亮泽泛光的艺术品,不过此时里边却是凌乱了起来,像烂泥一般凌乱。 “噼噼啪啪~~”、是一阵新柴燃烧的声响,火光重新映在了破旧的两边山墙,乌漆麻黑的灰烬四处散落,隐隐可见猩红发光的碎柴,不过已然不多,像是被人刻意的拾到过一阵了。供奉主位上的土地老儿此时脸上喷了层黑渣,脑袋上还倒扣着一只摇摇欲坠的烂锅。咯吱咯吱的、头顶还传来屋梁架子的松动声,一片诡秘的肃杀之气便慢慢压了下来……忽然、“扑拉”一声,屋坡上几片灰瓦滑下来倒插入雪地…… 此时的境况,却是与之前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两个衣衫褴褛、一脸黑渣的男人跪倒在供奉台子前,聋拉着脑袋,胸口起伏着,双腿伤处涌出黏稠的黑血,顺着腿股往下流、渗进泥地,汹鼻的糊焦味儿阵阵往外传,几只虫蚁便聚了过来。一青袍书生走上前,撩起衣裙下摆,慢慢的下蹲到两人面前,旁边束冠华衣的陆煜见了,却是识趣的走开了去,将刚才在西堂偷袭制服的另一个匪徒拖出来。书生蹲在两人面前,不急不缓的从手边抄起一个酒葫芦,而那两惨不忍睹的男人俱是瞥过脑袋不去看书生,胸口压抑之下,忍不住便是咳了两声出来… “没想到…”其中那个身形微显肥胖的男人喘着气儿,“…我尤五……闯了这大半辈子,最后竟然会栽在你这个书呆子手上……”他喘着气儿,嘴皮已经干裂的起了白沫,抬着无力的眼神看向苏进。 “呵…” 书生慢慢拧开酒葫嘴塞,“常在岸边走,哪能不湿鞋…再说……今日即便不栽在我手上,你也很难活着离开这废庙,你以为你雇主真想好生跟你做这单子生意?” 一边的大川睁大铜铃般的牛眼,似乎是想狠狠的从苏进身上剜下一块肉,“你这…咳~~”他喉管一阵发紧,却是生生的止住了说话,等痛过一阵后,才继续喘气,“你这杂碎……凭这些阴险伎俩害我们,你…你……不得…好死~~” 书生笑了笑,将酒葫芦凑到尤五嘴前,“怎么也不好做个饿死鬼吧…” 尤五只觉得眼皮如灌了铅水一般沉重,半闭了下后又努力撑起来,外边黑漆的夜雪已经愈见黯淡,唯有凑到自己嘴边的壶嘴比较清晰,于是张了张嘴,书生顺势往前一送,便让他汲了两口酒,没想到却是一阵咳嗽起来,“噗~~”一口黑血吐到了书生青白的裙摆上……他嘴上慢慢起了个古怪的笑容,抬头望向书生古井不波的脸。 “呵~~”他笑起来的时候,那道斜长的刀疤也褶皱扭曲的难看……“你想知道雇主是谁吧?”他此刻脸上反倒是带着那种胜利者的模样,笑得有些……残忍吧。 书生看了看他,将酒葫芦收了起来,而后从筒靴里取出一把短匕,在尤五眼前甩了甩、让他看清楚…… 陆煜从隔壁慢慢将剩下那个匪徒拖过来,磁磁的声响,是那匪徒鞋跟与泥地的摩擦,陆煜一边拖着,一边扭头看苏进那边,只见苏进抽出那把锋利的匕首在尤五面前摆弄了两下,而后不知所以的执起尤五黑不拉几的左手,放缓了语速说话,就像是跟老朋友谈心一般,由于声音不高,听得其实并不清楚。他从匪徒双肋下抄着人慢慢拖过来,由于体质偏弱,这种粗活没干多少就已经气喘吁吁了,随着慢慢靠近供奉台子,耳边若隐若现的传来谈话…… “你右手小拇指断了半截。” “八年前…给朝廷跑船的时候遭了劫,对方一刀劈过来,来不及躲闪,便伸手挡了下,结果…就这样了。” “呵,那次你拿半截手指换了条性命,倒也是划算的买卖,不过……我觉得这手指断了半截却是不好看的,毕竟左手还是完整的,它日下去了,地府老爷问起来,怕是不好应对,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来的人伦道理,还是要尊重一下的,所以我看……” …… 陆煜拿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这都什么活,这些成天卖力气的粗人,就知道舞枪弄棒,一身的汗臭,也不知道几月没洗了。他掩了掩口鼻,低头瞅了眼蓬头垢发的莽汉,皱了皱鼻子,正想着把他往墙根丢,不想这一刹那,没有预兆般的、却是平地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叫…… “啊——” “噗通”一声陆煜吓得脱了手,将那汉子一下摔在了地上,陆煜扭头望向苏进那边,视线穿过那噼里啪啦作响的篝火堆,只见尤五像是抽风般地满地爬滚,肥胖的身影在火光掩映下时起时伏,痛呼呻吟声着实令人头皮发麻。陆煜听得牙关酸涩,感觉就像是厉鬼催命一般让人心中压抑。而这时,耳边传来另一阵强烈的“呜呜”声,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是那被嘴塞抹布的黑小子在那儿不断的嘶喊,当然……是出不了声音的,他不断的扭动着身体,全身手脚被绑,让他行动极其困难,但此刻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即便是地上时而几粒猩红的柴渣,也是毫不顾忌滚过去,嘴里“呜呜”的发着声音,慢慢向痛吟乱滚的尤五挪动……陆煜毕竟是个文人,虽然平日贪污受贿是有不少,但骨子里的懦弱让他在此下却是心软起来,他朝苏进抬了抬手,本想说句手下留情之类的话,但看到苏进一直半蹲着不动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此时屋外的风雪怒吼吼的刮了起来,啪啪啪的打在屋顶碎瓦土片上,甚至是涌进来刮到人脸上,像砂砾般冰凉刺骨。苏进的后脑感受着这冰凉的雪渣子,隐隐间、还能感到后脑勺伤口的疼痛,便斜过眼、瞅向蛆虫一般朝这边蠕动过来的黑小子,望了望,却似是放过般将视线重新放到尤五身上。而抽搐疼痛一阵后的尤五终于开始平复下来,此时整张柴灰抹黑的脸却是惊人般的煞白着,他抽搐着满是血污的左手,后颈靠在冰冷粗糙的供奉台子,双眼皮也是阵阵闭合、瑟瑟发抖…… “好了~~我想现在应该可以好好说话了。” 书生将短匕插进了泥地,刀刃上丝丝鲜血往下淌,血腥味儿一阵阵的涌开去,那些虫蚁聚集的更是频繁了。 尤五不断的翻着白眼,艰难的动了动嘴唇,却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呵…”书生好似明白他意思,低头笑了笑……“是看不起我吗,难不成…真要撬烂你的嘴。”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一样,旁边被吓住的大川虽然也是力尽疲乏,但知道今天自己是很难活着走出这庙了,所幸卯足暗劲,即便内心异常恐惧,甚至双手已经打颤,但还是咬住舌尖让自己清醒着,直到苏进将匕首插在地上低头失神的那一刹那,他睁裂了瞳孔似得一个飞身扑倒苏进、“噗通”一声,顺势拔起匕首插向苏进的腰腹…… 嗯! 苏进确实是这一刻失了神,让这大川有机可趁,冷森森的匕芒朝自己的腰腹刺来,呼呼带着刀风,电光石火之间,他勉力挪开半个身位,但还是“噗嗤”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躲过这记要害后,苏进起脚便将身体虚弱的大川踹翻,确实…现在这状态下大川实在不堪一击,那结实的肌肉在此刻根本出不了半分力气,已经是蓄足力气的致命一击都没有中,在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失去了博弈的资本,最终…… 睁圆了眼朝天躺在了土地老爷面前,旁边明灭的篝火光掩映过去,那黝黑的脖子上,一抹艳丽的鲜红色慢慢浓化开来… 陆煜看见情况,正要过来,不想外间风雪中传来五大三粗的声音… “甘丁,你说说、这真不能怪我们~~就这大雪,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说打野味儿了,老大也真是的……” 这一段颇似埋怨的话从门外风雪中传过来,苏进皱了皱眉,朝陆煜做了个手势,陆煜赶忙从地上抓了把朴刀…… …… 外边风雪刮的急,甚至一些白杨残枝也被猎风卷了几条过来,抽在脸上甚是刺痛。这回来的两人、一个叫甘丁,一身粗麻短打,矮矮瘦瘦的,头上秃了顶,颧骨极高、眼睛小,看去倒更像是个市井小贩,此时习惯性的朝庙里喊话,没见回声,但远远见庙里篝火光较之之前暗了不少,难不成老大已经走了?他嘴上喃喃几句,此时淡淡的月光明灭在破庙周边,已分不清是雪白还是月白,不知为何、寂静无声的环境让人感到几分肃杀,甘丁走了几步后便拉住边上的石荣… “先慢着。” “咋了又?”石荣腿壮腰圆,九尺身高,脸颊鼓的像是贴着两块猪臀肉,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满脸横肉了,他身背着把大朴刀,手上玩着胡桑木强弩,嘴里咕哝着尤五,见这瘦甘丁拉住他,转过头朝他笑:“你又疑神疑鬼什么?” 甘丁皱了皱眉头,站在庙门口扬声喊道:“老大!我们回来了~~” 余音袅袅,久久徘徊在这破庙房梁檐柱间,这土地庙外围是土墙围护,进去才是主堂和两间偏屋,这只容两人进出的庙门横在他们面前,门楣顶上的雪由于承不住重,垮了下来、碎在地上。 “嗯?”石荣挠了挠头,怎么没声音,他自顾自地跨步进去,“老大!!”难不成老大已经交人回了? “别!!” 甘丁伸手要将石荣抓住,可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衣角从自己指尖滑过…… 随后,然后…… 一声脆利的捅破人皮声响起,随着一把鲜血喷出体外,“啊”的一声凄厉!人高马大的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正中要害,一个趔趄便要扭跪在门槛上,手中强弩也是脱手而出……或许放在平日,这一击未必能将这莽汉撂倒,但确实是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丝毫准备,就被躲在门后的苏进一匕首捅破腹腔。他睁大了眼睛,向右边望去,黑暗中一把闪着寒气的光亮再次向他捅来,他腰腹处强烈的痉挛着,眼睁睁的看着这道寒光向自己射来,往下坠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正当这时,他身体忽然一轻,一道猛力将自己往前一推,自己顺势倒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恰好是躲过这致命一击。 好险! “阿荣!护好自己!!”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石荣一回头,便见甘丁被一把朴刀砍中肩膀,不过他转身便是一脚,将那执刀人踢飞,一个箭步便护在了自己身前,左手拔出了腰间别着的短刀,黑暗中……慢慢从庙门背后走出一人,风雪里……他一身朴素的青袍缁巾打扮,右手攥着短匕,左手拿着刚才石荣失手掉下来的强弩,对着他一步步靠了过来…… 经过这一番电光石火间的较量,石荣也立即清醒过来,强忍着腹部传来钻心般的疼痛,在边上甘丁的搀扶下慢慢起来。他左手按着腹伤,可是伤口实在太深,黏稠猩红的血拼命从指缝里跑出来,“嘀嗒嘀嗒”的渗入雪地,从背后主堂里边映过来冷冷的火光,浇在檐下的雪地上… 一片的血红。 噼噼啪啪的柴火声在这时候又占据了主旋律,天上的鹅毛雪花急急乱飞,一片片的打在身上、脸上、头髻上。而这时、门脚边又一个文人从黑暗中爬起来,他整着发髻衣冠,本是儒雅端正的仪容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凌乱的发髻,簪子已经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他将盘领锦袍的衣角拉了拉挺,拾起地上的朴刀,而后缩起脖子慌慌张张的跑到苏进身侧。 “你们……” 那甘丁咬牙看着面前这两张肉票,又暗暗斜了眼淌血的左肩,幸好那县主薄力气小,这一刀虽然砍中了肩,但伤口不深,对于他们这种常年刀口舔血的人,倒也算不上塌了天,但是他睨了眼旁边身形有些踉跄的石荣,紧紧的抿起了嘴、不说话。不过也就低落了一会儿,随即便将视线投到苏进身上,他上下打量了眼这书呆子,只见他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不过神色却是出奇的平静,看他对着匕首微微摇头,看来应该是遗憾第二刀没有捅到了。 “你们…”他想了想,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老大呢?” 他换了个更为实际的问题。 第二十章 守株待兔 “我们老大呢?” 对面问话过来,苏进便将弩头朝庙内指了指,意思也是很明了、自己往后看,不过……在这个时刻,甘丁显然不会…也不敢往后看,看着这书生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心中的信心动摇了,难道老大他们都被……他赶紧甩了甩脑袋,使劲儿将脑中的想法甩出去,脑门上的汗水却是蹭蹭往下掉,旁边的石荣咬牙抽出背后的朴刀,嘴里骂骂咧咧的。不过这时候,却是对面的书生先说话… “左手边那个……” 他将弩头偏向石荣,石荣立即将朴刀护在胸前,不过此时不停从指缝间往外钻的血已经暴露了他的状态。 “我的短匕寸长为三……”书生语速很缓的说话,“刚才尽数捅入你左上腹部,以这柄短匕的锋利程度,我想你的脾脏已经完全破裂了,脾脏是人体血库,所以现在你的腹腔内应该在急速出血,虽然腹部创伤的短时致死率不过一成,但由于你出血的厉害,腹腔必定肿胀,会致使你身体各器官供血不足,所以……在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应该开始有呼吸困难的症状了……” 他慢慢的叙述着,言态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实。而相反的是,石荣此时精神高度集中,紧紧的盯着书生说话,不敢有丝毫差池,就怕对方偷袭发弩箭过来……随着书生慢慢的讲述,他竟然真的感觉自己呼吸有些急促了,视线也浑浊了起来。 “…不过、这还不足以致死,但倘若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行牵动身体的话,我想、急速的出血会让你即刻休克而死,或许你会想着和我同归于尽,但是很遗憾……你可以抬一下你的左肩……”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虽然石荣听不大懂苏进的话,但还是暗暗地牵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肩,忽的一声闷哼,好似铁捶般的钝痛瞬间麻木了肩关肘,使得他按着腹伤的手不受控制的无力起来,血涌出来更快了!但为了不让对方看出来,他咬着牙关硬是不出一声。 “是不是感到左肩钝痛、抬起无力?” 对面似乎没有从他嘴里得取求证的意思,继续平铺直叙着自己的话,“那是因为你腹部的出血流向了横膈膜,辐射产生肩膀钝痛,而且通常是左肩,相信我、也就是说你的左肩已经不能正常作业了,最起码是在未来的两个时辰内,但你被捅伤的左下腹却必须有一只手压住涌血,不然你走不出三步就会因剧烈出血而休克死亡,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得用你抓刀的右手压着,可是这么一来,你就腾不出手来跟我搏杀,或许你可以尝试用嘴咬着你的刀柄,不过我想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应该无法集中精力做这种高难度的搏杀,那么……对于你…目前最理想的选择应该是……”他顿了顿,而后淡淡的将目光看向石荣… “束手就缚吧~~” 大汉听了不禁勃然大怒,就凭这个杂碎,还想让我束手就缚!或许是身体的悬殊差异,他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强大的自信,甚至以为即便自己被捅伤,但收拾这个皮包骨头的书呆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但现在听这书生在那儿狂妄自大的替自己分析现状,最后竟然得出只有束手就缚的结论,还真是……好笑~~他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笑,心中已然怒不可遏!抓紧朴刀就要向苏进砍,但人刚一用力,脑子就一阵晕眩,这人直直的就想往下跪!边上的甘丁,一把将他用力搀住,小声安稳他稍安勿躁,而这大汉现在是完全焦躁不起来了,脑袋晕眩的只想跪躺下来,这打在身上的风雪,竟感觉从未如此的冰冷过,他确实已经…… 不行了。 书生扫了眼脚步已然不稳的大汉,而后将视线移到瘦子身上,弩头也挪向他。 “至于你……”书生看了看他抓着短刀的左手,轻轻说了句… “左利手是吧。” 嗯!这甘丁握着短刀的手微不可见的打了个颤,但还是强行保持住了脸部肌肉不走形,“我…”他努力端平心态,“…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因为我左手拿刀吗?”他发了声嗤笑。 “自然不仅是这个…”苏进看着甘丁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苏进在对面平静地说着话,虽然甘丁脸上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按下心头焦躁在听,苏进确实说中了,他就是左利手!也就是左撇子,在这个时代,左利手是逆于人世的,左手寓意富贵尊荣,已故让左手去操持粗活,那是受世人鄙夷的,这可以算作右利手对左利手的偏见,但没有办法,时代便是这样,所以宋人平日对自己左利手的事实都是讳莫如深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对面继续淡淡的嗓音夹着风雪过来,“凡是惯用左手的人,他身体的重心会不自觉的往左,所以左脚用脚会比右脚重,平日在石板路上可能看不出来,但在现下的雪地上,这个差异就很明显了……”他顿了顿,“你的左脚印要比右脚印深很多…” 甘丁心头一震,赶忙往自己脚下看,可还没看个真切,一声清脆的破空声便传了过来,等他要抬头之际,一把短小的箭矢已经“噗嗤”地插进了他左胸,随即、雪幕中传来… “不好意思…你输了。” …… …… 雪花儿静静地飘着,残破败落的破庙屋坡上,苍旧的布瓦不停的往下滑,最后清脆的碎在雪地里,外边白杨林的枝颤声随着风曳而渐渐消靡下来,似乎是暴风雨后的短暂平静。 主堂内,篝火被架高了,光焰尤即涨高了一尺,晕黄的光鲜慢慢流泻开去,映在周遭四墙上。此刻,一种堪似鼠蚁爬动的摩擦声回荡在主堂内,昏暗的光线里…一个衣着锦袍的文人用力的将一具浑身血污的尸身拖到土地老爷前,而后头脚摆正,接着出去又拖了具进来。就这样一具接着一具,从高到矮、次序排好,等将最矮那具不过五尺身长的尸首摆放好后,便在那儿插着腰喘气了……目光间、有意无意的在那具五尺身长的尸身上多停留了半顷,这具尸身上没有什么血污,那异常黝黑的脖子上只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但这时……却是如此刺眼。这文人叹了口气,脑海中浮想起了之前那段对话… …… “这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到时候送进大牢调教两年就是了,没必要这样……毕竟,只是个孩子。” “呵~~”,“陆主簿以为我是瑕疵必报的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论如何,他爹死于我手,此子性子坚毅又兼手段硬气,怕是此后眼里只有仇恨,一个人身上倘若只剩一种负面情绪后,那他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每天都独自承受着苦痛与思念,那份煎熬……甚于生死,即便有朝一日他能事成,手刃了我报成父仇,但他这一生、也已经毁了……” “再说之后我的子嗣又会以他为仇恨,这便是佛家说的冤冤相报了,来来去去的、总归是没有意思的事情,贻误的也是今后几代人,今日我将这恶人做了,即便是担了罪孽,它日下了地府、也是一力承担,总是好过今后无尽的纠缠,而这孩子也可以免受尘世苦罹,也算是一举两得了……你说是也不是。” …… 陆煜脑中回忆,心头却是愈发心惊起来,他暗暗将目光投到篝火边包扎伤口的书生身上,只见他褪去上衣,将羸弱的身骨袒露了出来,屋外的风雪飘进来,几片甚至是飘到他胸口融化,但他却熟若无睹的从衣琚上撕下一段绸布,围着腰身扎了一圈,将腹伤包好,不过很快的…血渍就已经浸透了整块绸布。晕黄的火光打在他侧脸上,平静的没有多余的表情,整番包扎下来,没有发出任何的呻吟,看着他坐在篝火边的侧影,陆煜袖中的手微微握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 “我们还是回城上报衙门吧,这后事就让衙门料理了。” 篝火边,两个人对坐着,噼里啪啦的柴火迸溅声。 “还有个人没出来呢。”,“那…也可以回城后搬官兵来抓此獠贼。” “此地距县城近三个时辰脚程,即便是返程御马过来,少说也得四个时辰,这还不包括回城后登籍立案耽搁的时间,再说衙门卯时上堂,即便陆主簿与县尉大人私交匪浅,到时肯出衙役过来,可这中间的四个时辰路是如何也免不去的,而眼下已是亥时三刻,这四个时辰过后再来此处,那人早就发现离去,岂会在此处逗留我等来抓。” 陆煜皱了皱眉,“仲耕岂能如此笃定那獠贼在四个时辰内必来此处,为何不等风雪停了,明日一早过来。”,“……陆主簿以为这墙根底下的火药是何人所埋?” “难不成……” 他点了点头,“此人必定是想连那几个莽匪一并除掉,免得今后因此事节制于人,所以最好的时机便是这凌晨寅时,那时是人睡意最酣、体力至惫之时,只要趁这些人不备,用箭矢一类的火引将墙角边的草芥点着,而后混乱之下……事情便很好办了。” “这…仲耕,确定?”,“八九不离十了,看那些土都是新翻的,草芥也都是干的,试问在这样一个废弛已久的郊野破庙,何人会花这么大工夫做这种事情,那些绑匪?还是我们?呵…” 陆煜听着苏进的话,慢慢沉寂了下来,有些出神的攥着柴枝将边上零碎的柴火推进火堆里,反复的做着这个动作,过了阵儿丢下枯焦的柴枝对苏进说… “那我们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可以这么说。” “可你的伤势…我怕……”,“只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及腹腔脾脏,所以不会有大碍,最多就是留道疤罢了。” …… 风雪逐渐消靡下来,人看出去的视线也能更远一些,庙里的篝火光不知为何比之之前要旺盛许多,火光照出很远,即便是身处在门外的白杨林地里,对于里边的情形也能看个七七八八。而这时,庙门正对的白杨林地里,有两道黑影匍匐在枯稀的灌木丛中,眼睛直直的盯着庙门周边,一动不动。 此下,已是凌晨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左右,月光皎洁的洒下来,偶尔能撇到这边的灌木丛,但终归是风雪夜天,外边的人望进来,是一片漆黑的。 “为何要在此埋伏?” 灌木丛里,头髻散乱的陆煜将缠在手臂上的枝蔓拨去,皱着眉头问边上同样潜伏着的苏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庙门正对的白杨林地里伺机埋伏,在里边不也是一样,而且虽然那土地庙破旧,但最起码还有片瓦遮头,可以遮风挡雪。可现在好了,巴巴地趴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那些带刺的灌木甚至将自己的袍子都割破了,毛刺刺的感觉真是难受的很。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便是这“啪啪啪~~”打在头上的雪,大冬天的本就冷的打摆子,又是在城野,里边好歹也有篝火暖身,可现在一到外面,就只能“嘶嘶~~”的直哈气了,不停的打着冷颤,时不时几个喷嚏出来。旁边一起伏着的书生端着强弩静静候着,视线被枯稀的灌木杈枝遮掩着,弩头对准庙门口,听到陆煜打喷嚏,斜了眼他后说… “这幕后之人肯花这么大工夫布这个局,想来也非心思粗犷之人,此下营夜过来收局,行事必然谨慎,躲在庙中偷袭…不是稳策,而且你我体弱不善搏击,又兼身体受挫,在不明对手底细前,不可轻冒风险,过会儿若是明知事不可为,记下容貌后、秋后算账,若是孤身一人…” 他抬了抬手上的强弩,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陆煜在一边认真听着,而后暗暗点头,倒也是…万一他是结队而来,自己这样贸然行事,可就保全不了自己了,难怪刚才苏进要在庙门口升火,原来是要看人,这倒还真是好法子了,再不济、也能把那人记住,现在是他在暗,我在明,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绑架朝官…… 时间慢慢流逝,一边伏着的苏进脸上已有些异样,身下压着的冰渣子一阵阵的刺激这他受伤的腰腹,隐隐的火辣痛上大脑,意识确实开始迷糊起来,刚才对那莽汉说的话,其实对自己同样有作用,只不过自己躲过要害,没有伤着内脏器官,但是毕竟是极重的外伤,如果说没有大碍,那肯定是瞎话了。他心中盘算了下时间,想了想,还是从颔下抓了把冰雪塞入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又是伸手要抓… “你!” 旁边的陆煜赶忙拿住苏进手腕,“仲耕你疯了吗~~这是雪!可不是吃的,你不会是神志不清了吧?” 书生扭过头望了望一脸惊恐的陆煜,呵的笑了下,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开,在经过一阵眼神交流后,陆煜还是信了下来,慢慢的将手松开。 “仲耕这是意欲何为?” 书生将目光重新放到庙门前,巡望着周遭环境,嘴上说话… “其实没什么,只是眼皮犯困,旁无它物的、就吞些雪来提神了。” 直白随意的话夹着风雪堆到陆煜脸上,他扭头看向苏进,只见书生青麻头髻上的雪久而不化,垒的完整无损,平静地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掩映在杈枝间,忽然觉得…他冻红的侧脸此时轮廓棱角分明起来,孤寒的月光透过雪花映了上去,带着点肃杀的冷意,陆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暗自捏了捏发皱的袍袖… 他…他真的是个县学学子吗…… 第二十一章 直面人生的男人 风雪夜天,月光静静的糅杂中间,散漫在陈留县城外那片一望无垠的苍野上,百草被掩、野禽绝迹,是一汪淡淡的荒凉,不过寅时的天已经有了些细微的曙光,或是被月辉盖过,变得难以察觉。 这时,咕噜咕噜的车轮行进声从远处飘来,近了望去、是一驾棕榈车厢的马车,它平然安稳的行驶在苍野上,沙沙的车轮扎过雪地的声音清脆在风雪里。车头有一人,戴着硕圆的藤编斗笠,右手压住笠沿、不见容貌,外罩一件深灰的皮毛长袄,左手紧攥着桐革缰绳,纵着前头的黑鬃骏马穿行在风雪里。两边的矮丛稀木急速倒退,或是被马蹄踩成碎渣,远远的、望见前边那片白杨林里渗来隐隐火光,他手里的缰绳不觉微微攥紧了起来,那冰冷干涩的感觉直钻手心…… 是你们逼我的… “咕噜咕噜”的,马车在风雪地吟颂下慢慢驶进了白杨林深处。渐渐的、一座废旧泥砌的土地庙从树林深处走出来,铜铁包钉的马车轮子扎过雪地,留下两抡又深又黑的车印,雪下那肮脏不堪的冻泥草芥露了出来,而马车也慢慢放缓了行进速度,最后停在了离庙门丈远的白杨林前。车头那人下来,选了棵粗腰的白杨先将缰绳栓结实,而后爬上车、在车厢里鼓捣了一阵儿……等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握着一把黝黑厚重的杨木硬弓,背上一筒淬了桐油鹤毒的松木短箭,腰间别着跨刀、没有上火的木把,此时摸着土地庙的外墙慢慢探进去。 他脚步放的很轻很慢,这庙门口传出来黄晕的柴火光,打出来、从他侧脸抚过,只是由于这头上的斗笠没有除去,所以模样还是瞧不清楚。他很是小心的摸进门,当发现这门口生着丛篝火时,心下疑惑起来,这柴火堆怎么生在门口……不过他没有去钻这牛角尖,那些粗人脑子一根茎,岂能当做常人看。心里这么鄙夷的想着,手上却慢慢将腰间的火把取了下来,顺着这光影暗处走,等摸到了屋檐东面外的廊柱后,就一个转身贴在了这根漆落木旧的大廊柱后,小心将视线探进去。由于主堂内的篝火烧的久了,已经不如起初那么旺盛,所以从外边望进去,看的其实不是很真切,不过依稀还是能看到有几条人影齐整的躺在土地供奉前。 嗯?都睡了?连个守夜的都没有? 他心中首先是这般想法,但随即便是狂喜起来,立即将削尖了把柄的火把插入雪地,摸出火引点上,慢慢的、这个隐蔽的角落发出亮光来,他迫不及待的从筒中取出三箭,点上,带着妖异的橙红色火焰在箭镞跳动,拉满弓、准心对好,便犹如电闪般飞向那几个匪徒胸口… 嗖~嗖~嗖~~ 三箭有如神助般一一命中,箭无虚发!他拳头一个紧握,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杰作,一时间也是满意不已,其实有些事想想也就明白了,如果他不是真有几招硬本事,岂会招致巡检司的青睐、破格纳入,但是……之后的事情,便不是那么有意思了…… 趁热打铁、又是带着火星的快箭没入几人胸口,他们上身那麻葛也旋即卷起了火,“噗~噗~”的烧了起来,可这并没有给这神射手带来任何愉悦。 他们……怎么…… 他的手微颤了起来,这怎么……怎么可能!中了火箭后的人影竟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跟一个死人一样,对……就是跟一个死人一样!他隐觉不妙,赶忙收好硬弓短箭进去查探,等火把凑到那些人脸前时,是一张张苍白黝黑的脸,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全部被抹喉而死。 干净利落的一刀! 他攥起了拳头,这到底是谁做的?一想到这儿,他赶忙左右寻看,又到了两个旁屋查探了番,但就是没见到陆煜和苏进两人,顿时呼吸急促了起来,肯定是逃回县衙搬救兵去了!这里不能再呆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甩掉手中的火把,箭步流星的夺门出去,远远望见停在白杨边的马车,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远离此地!! 拉车的骏马有些倦意的甩着蹄子蹭雪,头顶的雪吹在它面额上,有些受冻的打了两个响鼻,此时闻见动静,转过头向土地庙望,见一身灰黑装束的主人正仓促的朝自己跑过来,只不过……却始终没能走到他跟前。 他倒了~~ “嗖~~”一声破空、穿过层层雪幕,风驰电掣般钉在了主人的膝盖上,他立马失去了重心、要往地上跪,只是这时又是一支箭矢穿进了他右胸……雪幕中传来闷哼,糅杂在潇潇风雪声中,本来是难以察觉的,只不过它这牲畜听觉敏锐,倒是听见了……可这也毫无用处,它摆了摆马尾,拖着背后的车厢没走几步,就被缰绳锢住了马蹄。 “咴咴~~”,骏马只能干朝那边嘶叫…… 已经回天无力了。 …… …… “哦~~是你啊。” 萧瑟的土地庙门前,风雪卷着冰寒的渣子四处肆虐,地上的枯枝藤蔓满地,几声夯实的鞋底压实雪渣的声音步步向门口压来,门口旺盛的柴火光传出来,雪花如鹅羽般飘荡而下、润着晶莹的琥珀色。 那膝盖中了一箭的倒霉蛋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青袍的书生,他将下摆撩起到大腿上,而后缓缓的矮下了身子,另一个是束冠锦服的文人,他将手上的朴刀护在胸前,看着书生伸手将那人头上的斗笠取下。首先传入耳朵的是那人痛苦的呻吟,这弩箭锋利精悍,又兼弩具力大,已故半数没入了胸口,鲜红的血此时已经慢慢变黑,浸透了他衣襟,眼下他喘着粗气,身子都蜷缩成一团了,倒完全是可怜虫了~~~书生拽着他的衣襟将他人翻转摆正过来,那张脸就完全露在柴火光里了…… 眉宇尖细,鼻梁比较高,还带点鹰勾,那精瘦的面部轮廓如若不是眼下抱成一团的五官,应该算得上是美男子了。书生看了许久,哦的一声才出口… “是你啊…”他想起来了。 “薛浑!没想到是你这混蛋!!” 旁边横插过来一只手将薛浑整个拽了起来,书生将视线侧了过去,只见这陆煜涨红脸的愤慨,一拳便是印在薛浑脸上,而后开始了有些违背读书人风范的虐打,风雪里、也不知多少雪花被印在了薛浑的脸上,变成了渣。 “你竟敢害我!!” “说!为什么!” “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害我性命!” …… 虽然拳头软,但架不住频率高,这薛浑嘴角很快便溢出了血,本来右胸那一箭就让他差点咽了气,肺叶的重创已经让他呼吸都十分困难了,哪里还经得起这一番拷打,所以、很快书生就拦下了他。 “好了~~还是好好说两句吧。” 虽然眼下愤慨,但这苏进的话陆煜还是听得进去的,等着软倒在地的薛浑平复了呼吸后,苏进便说话了… “事已至此……” “说说吧~~” “什么原因。” 薛浑咧着嘴,跪坐在两人面前,粘稠的血丝一滴滴的从嘴角流下,洁白的雪地上已经满是血红,他勉力的伸手将自己嘴角的血擦去,那双不甘的眼睛盯着苏进,一眨不眨的对视了盏茶时间后,见苏进眼神平淡,忽然笑了出来…… “哈~~”不过还没笑完就“咳”的一下、一口血沫出了来,牙龈全红的他狰狞着眼神怒视向书生……“没想到、尤胖子都栽在你手里了,还真是…小觑了你这书呆子…”他极力的喘气。 “人生总是会有意外的,谈不上小觑~~要是没有你为了确保无失的黑火药,我想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哦?”薛浑咬着牙强挤出笑意,沉寂了小顷,看了眼苏进,又把目光移向陆煜,风雪呼呼地刮过来,里边夹着些碎枝、不停的往他脸上抽…… “我浑二、生来泥腿子一个,呵…” “…九岁就混迹陈留街头,没人瞧得起……身上揣着一个铜子儿就敢去迎风楼喝花酒……” “一步一步摸打滚爬,身上挨过的板子、受过的白眼……”他每一句都说的很慢,仿佛要经过很艰难的回忆,说的也都是些没有逻辑的断句、碎句,“……直到今年才破例擢升巡检司,哪能跟你们这些读书人比……呵…”他咬碎着牙般、瞳孔阵阵律动起来,雪花啪啪的打在他头髻上,他的发髻梳的很好,赤铜的簪子贯住、没有乱,雪沫从发梢滚淌下来,正好跌进了眼里,盈热的眼眶将这些雪化了、成了冰冷的水,慢慢从眼角淌下来…… “现在好了……一身轻了,因为我老头子的事,郑耒说我品行还待考验,多忍耐忍耐……” “哈…多忍耐忍耐~~~” 书生静静地看着薛浑在那里自顾自的说话,此时此刻,在薛浑的眼里,没有书生、没有陆煜,他只是在对自己说罢了。书生看了会儿,才说了句。 “那陆主薄呢?” 薛浑被这一句拉回了现实,朝边上一脸愤慨的陆煜看去,“哼~~他?”很是不屑的扭过头,“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这次若不是他在胡勖面前说我老头子品行败坏,建议胡勖重整厢公所风气,郑耒岂会拿我杀鸡儆猴……” 边上的陆煜听着顿是火冒三丈。 “你这泥腿子自己行为不正丢了职,还怪我的不是~~说你是个泥腿子,还真是个泥腿子~~” 薛浑闻言眼里顿时布满一网血丝,那双手狠狠地抓起地上泥黑的雪,用力的捏实… “哦…算是明白了。”苏进微微颔首,可能是蹲地腿脚有些麻木了、于是慢慢起身,背着薛浑、双手负到背后,抬头望着迎迎往脸上扑的雪花、还有那圆月亮,吐了口气、丢了句… “你还真是够无聊的。” 嗯?薛浑抬眼望着书生站着的背影,皎洁的月光混杂在纷乱的雪花里,这一刻、他觉得这是一个迷幻的世界,雪的精灵飞舞在天地之间。 “懂得隐忍的人才能成功,你有时间布置这种无聊的事情,还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如何挽回自己在厢公所的地位……” “失败没什么大不了,怕的是你失去再战的勇气,你是决定不了你的出身,但是你可以决定你的未来,付出和回报总是会成正比的,一次的挫折就否定了你之前所有的付出,那你、也只是个懦夫罢了……” “我失败过无数次,断过腿、瞎过眼,倾家荡产,被大嫂指着鼻子骂畜生、吐口水,就连最爱的女人也投入对手的怀抱,但人活着…就是不能断了信念,哪怕成了一坨烂泥,也要挺着胸膛活给人看,所以…后来我把我失去的又拿了回来,是的…我又拿了回来,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拿了我的、我都要他吐出来,虽然我还是失去了我的女人,但我得到了我其它一切需要的……名利金钱,权力地位,我凭的就是那一股气,而不是在这边怨天尤人的耍这些小伎俩,你若是心没死透…那就给我重新站起来…” “我欣赏敢于直面人生的男人。” …… 呼呼的风雪声在耳畔肆虐,啪啪的、脆利的、拍在薛浑脸上,他睁大了眼睛、睁的很大,但瞳白里的血丝却渐渐隐去。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言论,这字里行间透着的是一股不催的韧劲,他甚至来不及回想这话的合理性,只是刹那间……便觉得自己好蠢,是的…跟圈里的猪一样蠢。 而同样惊诧的是边上的陆煜,他怔怔的望着书生的背影,甚至也没有考虑过这话的合理性……只是觉得心头有一股压抑、十分凝重的压抑,甚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出声、也出不了声。近处噼噼啪啪的柴火声慢慢偃了下来,火光也从墙沿门槛上渐渐褪去。 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我…我……” 薛浑有些不知所措的蠕动着两瓣嘴唇,几片雪花送进他嘴里,嘴唇却是干燥的起了白沫,满是血迹的手抓了抓衣角,又颤抖着摸向膝盖,嘴里含了半天的“我”,却是没有下一个字接上去,他知道要说什么,但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雪花静静的喧嚣在这土地庙前,白杨林树枝摇曳着枯枝。那边栓着的黑鬃骏马朝这边望了过来,马蹄撩拨了两下雪、慵懒的打了个响鼻,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 第二十二章 送你一个蹴鞠 清晨带点湿意的阳光打着光晕下来,青瓦屋坡上的雪开始融化,沿着屋瓦当沟处滑下,檐下的白石台明被滴水冲刷的明净湿滑。这时,一个素衣女婢端着药盒从厢房隔扇出来,随手就要将门带上,不想咯吱窝下探出两朵缚着花绳的直角辫,“唔~~”的朝女婢扮了个鬼脸… “孜儿姐姐早好。” 那女婢拍了拍胸脯,“小娘子是要吓死奴婢啊~~”她将药盒子端稳了,看见自家小娘子一个劲儿的往里边伸脖子,不禁捂嘴笑了起来… “小娘子这么急着…是要找苏郎君蹴鞠吗?” 那女孩赶忙收起脖子,红着脸躲过女婢的目光,双手玩着头顶的直辫扭捏起来,“哪、哪有啊~~孜儿姐姐就是会取笑我,这次是爹爹让姝儿来唤大哥哥去前厅的。” …… …… 苏进对着铜镜将包在腰间的纱布一圈圈取下,一道两寸长狰狞的伤口就显露在铜镜里,伤口上黏着一坨捣烂的犁头草浆,此时他拿竹筅轻轻将药拨入盛水的瓷碗里,而后这一坨草浆慢慢从清水下浮上来,摊开在水面,好在已经没有那令人掩鼻的血腥味了。他点了点头,拿柔巾拭擦干净伤口,又取了一份干净的素白纱布将伤口重新包扎好,不过没有选择再敷药……算算日子,距离上次被人敲板砖那事儿,过去也快半月了,由于当时腰腹重伤,显然不好就这么回去,于是谴人回去报了个信儿,托辞说是要与陆煜在县城探讨学问、短期内就不回了,陈苓自然不会有意见,所以他也就能在陆府上安心的养伤。而胡勖知道自己重伤后,倒是热枕的连夜遣人送金疮药过来,又是一阵嘘寒问暖。而陆府的人对他更是客气,衣食住行、无一不是照顾周到。不过陆煜那小女儿除外,这女娃子倒是稀奇,喜欢蹴鞠,不过怕是陆煜不准,所以就偷跑到他厢房前的庭院耍,结果脚法比较准,当他听见动静开门出来时,这球就送到了自己脸上,好吧……其实这不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但看在女娃子还不懂事的份上,也就装作大度的原谅了她。或许是女娃实在找不到人跟她踢,毕竟是个丫头,在发现他这个懂球帝后,便像是老鼠看见奶酪般欢喜,虽然比喻不是很贴切,但事实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每天天蒙蒙亮就过来敲门、偷偷摸摸的,说是怕被爹爹抓到,不过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就被陆煜揪着耳朵到自己这边来“谢罪”… “苏郎君身有重伤,你这死丫头还不知轻重,成何体统!平时崔夫子的教导都听到哪儿去了?要是苏郎君有何闪失,我非得抽死你不可~~” “崔夫子…上月就被爹爹辞了。” 说来陆煜倒也是会做人的,还自己人情的因素是有,但更多的、怕还是看重他这潜力股,据说胡勖那边传来口信了,官家对他这次进礼非常满意,来年怕是要进京了,而这番恩泽推下来,陆煜也是受惠的,虽然具体谱牒还没有下来,但最起码可以确定的是、来年应该不会再吃这主簿的俸禄了,因此也就不诧异对自己的态度了。此下揪着女儿耳朵过来,也算是得体的表演了,自己哈哈笑两下“无妨无妨~~”,这页也就这么揭过去了……总的来说,这些日子过的算是很舒坦的,吃喝拉撒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婢伺候,像个皇帝老二一样,仿佛回到了前世,不过那块袖手旁观冰疙瘩是让他有些不快的,问她那时候为什么不出手,自己以为是她想看笑话,没想到结果是… “不是让我‘闭嘴’吗。” 好吧,算是明白这女人了……太记仇了。也幸好来年要上京,京师能人辈出,总归会有办法把这包袱甩了……今天是除夕,自己的伤也大致康复了,自然是得回榆丘和家人同聚,毕竟是除夕夜,这点还是要的。眼下心里寻思着,已是将衣物穿戴齐整,刚系好腰带,这门外却是传来青瓷般悦耳的声音… “小娘子这么急着…是要找苏郎君蹴鞠吗?” “哪、哪有啊~~孜儿姐姐就是会取笑我,这次是爹爹让姝儿来唤大哥哥去前厅的。” 苏进撇了撇嘴,摇头笑着上去开了门,吱呀一声后,门外便是两双水灵灵的眸子望向他,女孩儿怕是害羞了,低下头、看着绣花鞋说… “大…大哥哥,爹爹说有事找你呢。”,“哦?正好了,我也要告辞了。” “啊?” 这声音却是那叫孜儿的女婢和小女孩同时发出的,不过两人转念又明白过来,今天是除夕,这苏进肯定是得回去的,哦的一声过后,两人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了。那叫孜儿的女婢表现的则内敛一些,说来……苏进的到来确实让这沉闷的陆府多了些生气,平日来他与陆姝在庭院耍蹴鞠,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能在边上拍手欢腾,如果不小心球滚到了她们脚边,也能红着脸将球踢回去,对于她们来说,便是很知足的事情了。而且苏家郎君人很好,对人都很和气,一点读书人的架子都没有,不像老爷、一天到晚都是板着一张脸,每次衙门回来后心情就不好,洒了些茶水都能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下来,虽然对于她们这些做奴婢的而言、也是习以为常的,但当有一天……出现这么一个能跟一个奴婢排坐在门前台阶上聊天扒饭的人,脑子里的想法、终归是有些改变。他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呢~~~每天起来做一些奇怪的锻炼,还讲一些奇怪的故事,听不大懂,什么小人国、卖女孩的小火柴……额,好像不是、记不得了,可这些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真的有这么个地方一样,静下来心来想想,还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小成一颗黄豆,那以后偷跑出去游灯市逛庙会,就不用去磨那抠门的管家了,嘻嘻~~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她们这些整日劳作忙碌的仆人,虽然面上不说,但对于精神世界的渴望,和那些千金少年们是差不多的,或许许多年后,她们还会记得有这么一个怪人,这些回忆…能让他们知足很久的,所以也不难理解此时此刻心中的那份不舍的情绪,眼下有些低落的带着苏进穿堂过廊,言语间、倒是多了份矫情的不自然… “苏…苏郎君,你……以后、还会来吗?”这话说出口了,或许是觉得有些不本分,倒是赶紧的赶嘴说,“其实小蝶、瓶儿她们还是挺喜欢苏郎君的…” 他偏了偏头,“这个啊~~倒是不好说了,年后要上京去,没有两三年、怕是不会回来了。” “哦…” 这左拐右拐的,终于还是来到了陆府招待宾客的主厅,陆煜一身宽松的淄袍打扮,此刻早已经在主位上喝了会儿茶了,见苏进到了,屏退了左右,两人便以一种比较舒适的姿态交谈,果然与自己所想出入不大,这陆煜这么早唤他过来,看来是薛浑的事儿有了定论了… “郑巡使虽然是改了主意,但怎奈那薛浑左腿已坏,即便是它日恢复过来,也不适合在巡检司做了,所以胡知县看你面子上,上举他在我手下做押司,虽然不比巡检司油水多,但有些事情你也知道,算是便宜他了……” “呵,那就是保义郎了,确实是破了例,算是赅了胡知县一个人情了~~” “其实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可还是想不明白,本来是不便问仲耕的,但今天除夕,想来仲耕必要回了,心中疑问难解,着实是如刺哽喉……” 陆煜与苏进同坐上首两张红木扶椅,中间的茶案上一坛手炉供暖,两盏热茶腾着婀娜的白雾,陆煜笑着将其中一盏推到苏进手边,对于苏进最后放过薛浑的事儿,确实是难以理解,以前不好问,但今日想来苏进情绪不错,问问也无妨。 “这个啊…也没太多的想法……”书生捏着茶盖捋了捋茶汤,抿了口才说:“只是……”后边的声音忽然隐了下去,陆煜侧过上身附耳去听,而后却是哈哈摇头笑了出来,调说苏进几句不实诚,也便不再继续这个话头了。 “有时候我真是看不明白你……”陆煜有些感慨的望出门,外边院子一片白雪覆地,几个青麻厚襦的家仆拿扫帚扫雪,时而冷的朝手心哈热气,自己那小女儿则是欢腾的在院子耍蹴鞠,旁边家仆躲着,她倒是一不留神滑了个狗啃泥,陆煜呵的一声笑,继续说:“…官家都带口信下来了,虽然不知道最后会给你按个什么职,但看看上面的意思,一个闲差学职是跑不掉了,这是读书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你倒是好,硬生生的让胡知县把这事儿压下来,这可是欺骗上差的事儿,它日要是事发了,我可保不了你。”他颇有意味的看向苏进。 对于陆煜的调侃,他倒也没什么,本来就没打算进朝,胡勖前些天来找他说起这事儿,自己也就顺手推了,随便杜撰了个陈留隐士的噱头,便让他去搪塞差使,虽然对于此事胡勖也是一脸遗憾,但毕竟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反正自己那份功劳是跑不掉了,本来以为能给新帝一个好印象就不错了,没想到还真给了实惠的好处,看那差使暧昧的态度,想来是要进谏院了,可能这是新帝为了培植心腹或者平衡党派势力才把自己提上去,但如果没有这份恰到好处的绝妙字帖,想来这好处也不会砸到自己头上……人一旦心情舒畅了,那很多事情都好说话,所以苏进这么说了,胡勖顺水推舟的一个忙也是无伤大雅,到不至于真的担心这欺君之罪,毕竟这是宋朝……一个对于文人相对宽松的朝代,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一切都好说话。 几番寒暄之后,苏进也起身告辞了,不过这次倒真不好逞强自己走了,在陆煜强烈的建议下,便乘着他陆府最舒服的马车回去了,这临走出门的时候,陆府倒是不少家仆跑出来看,尤其是那些听过苏进故事的女婢们,探头探脑的在门后望。陆煜与苏进做最后的话别,说道几句年节的喜庆话,女孩儿怀抱着蹴鞠,下巴磕在那柔软的革皮上,呆呆的挨着陆煜手边,抿着嘴、不说话,等到苏进撩过下摆正要上车之际才一下跑过去,将蹴鞠送到苏进眼前… “大哥哥,这个蹴鞠给你。” “嗯?”苏进笑了,“给我做什么,你自己不玩了?”她摸了摸女娃的小脑袋。 “大哥哥不在…她们就不会陪姝儿踢了,这个蹴鞠留着也没有用啊,还不如给大哥哥,大哥哥踢的好,嗯……”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等姝儿长大了,就去汴京看大哥哥踢蹴鞠。” “沙沙沙”的脚踩雪地声从后边传来,一双厚实的臂膀从小女孩后边伸出,将她整个裹了起来,女娃仰头望去,正是自己的爹爹……陆煜没有说话,就是这样将小女儿宠溺起来,而女娃子抿了抿嘴,努力的将自己手伸得直直的。 苏进看着小女孩一直伸直着的手臂,微笑了下,将这柔软的蹴鞠轻轻接了过来。 “嗯,那好…以后姝儿要是过来,我也送你一个蹴鞠。” 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睛,“那就这样约定了哦。” “好。” …… …… 车轱辘开始转动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慢慢远去,几只瓦雀从屋檐上飞下来,落到马车刚才停靠的地儿啄食杂谷。看着马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只有川流不息的布衣百姓走动在街道上,成了流动的背景,女孩儿怔怔的收回视线,缓下眉、而后将头在轻轻靠在了身后温暖的怀抱里… 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陆煜抚摸着小女儿的脑袋,视线对着远去的马车久久不散,而后嘴角微笑起来……苏进、苏仲耕,真是…有意思的一个人…… …… 第二十三章 除夕 “快快!!虎子,往这边踢!” 午后温煦的阳光照下来,民屋屋坡上的雪块融化了、滴成水下来,滴滴答答的。屋檐下,是几张旧木长凳随意的摆着,头包裹巾的乡妇围着坐,吃着瓜果点心唠嗑,偶尔将不慎滚过来的蹴鞠踢回去,拉起嗓子骂… “都给俺出去踢!在人前晃晃悠悠的,头都晕了。” “算了七嫂,今儿除夕,就让孩子们在院子耍吧,外边雪都没清尽,院子里怎么也耍的舒服些。”,“哎哟~~苏家妹子可别惯着他们,这群崽子平日野的就跟猴子似得,前些天也不知道哪个兔崽子把隔壁的野狗绑过来耍,结果把俺晾外面的梅干菜都打翻了、踩了个稀巴烂,想想就来气,要是再不管管,过些天这蹴球就要砸你脸上去了…”几个婆娘七嘴八舌的说东说西,嘴里也是毫不闲着,长凳脚边散了一圈的瓜果壳儿,足足的…便是在这苏家院子里坐了个下午茶,虽然对于那几个熊孩子在院子里倒腾蹴球极为不满,但怎奈主家都说话了,倒也不好苛责什么,算了……忍忍就过去了…… “娘~~蹴球…” 苏耘儿眼睛直直盯着陈苓脚边的棕榈色蹴球,她有些忸怩,所以是咬着嘴唇往地下看,不敢抬头,声音出来就像小绵羊似得,人好多呢…… 陈苓看了眼女儿,笑眯起眼将脚边的蹴鞠捡起来,轻轻抛了过去,“咯~~”的小丫头露齿一笑、抱住球,闷头又跑回来人堆里,里边男孩丫头都有,粗麻短褐的打扮,裹得都跟个肉球似得,杂在中间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男女分别,滑倒了摔了一脸泥,拍拍屁股就爬起来了,不矫情,所以才能玩的开……这或许就是做乡野人的好处了。这边一群小不点踢蹴鞠,屋檐下的一众婆娘侃大山,也算是休闲的很~~陈苓作为主人家,什么话头其实也都是从她说起,以她为中心扩散开去,确实、自从苏进被知县请去赴宴后,这苏家的境遇是好了不少,这邻里邻外愿意过来说话的人是多了不少,今儿除夕、一大早的,这村里的三姑六婶忙完节事儿后,就巴巴的一个个跑来敲门…… “阿苓妹子,你就跟俺唠实话吧~~你家仲耕究竟是咋的回事?怎么从山里回来就这么神气了…” 这是问的最多的问题,对于这个傻书呆的改变,村里人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不过毕竟不好表现在脸上,所以也只能通过这种问法来去掩饰,这话说开了,其实就是对苏进的质疑,她们不愿相信这样一个既成的事实,所以就通过这种问法来祈盼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尽管这没有丝毫意义,但心里边总归是能平衡一点…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仲耕回来之后就这样了,可能……是我婆婆大病一场后长进了吧…”这算是一个比较能让她们满意的回答,一个个两句佛祖庇佑的羡慕话送出口,心里终于是平衡了……就是嘛、完全是运气,就那傻书呆,怎么可能会脑子开窍了,看来以后得多去县里拜佛了…几个婆娘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而陈苓说这话时,却是自然而然的将目光投到了厨房间忙活的青袍书生身上,从这边只能看到他忙碌的侧影,袖管撸起来,切着鱼肉片和葱姜蒜,看他时而还回头与后边说话,脸上时而有笑容,不过却是很浅的那种,但感觉……还是挺自然的… “哦~~也没走太多地方,就是几家书馆摊子,很多时候还是在陆主薄府上过的,他那个小女儿倒是蛮有趣的,天蒙蒙亮就抱着蹴鞠过来喊我起床……” 苏进背对着身后灶台说话,手上将切好的鲜鱼块放进碗里,后边烧灶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病初愈的苏老婆子,这身子勉强能动了,就嫌陈苓做的是猪食,这除夕夜的、就笃定了心思亲自掌厨。而苏进为什么在这里打下手,那就不得不说母爱的真挚了,这么大半月不见,这做娘的、还是有不少话说的。不过这些“悄悄话”又不想让那讨厌的儿媳听见,所以就让苏进留下来打下手,还好苏进不算是四体不勤,这切菜备菜的动作倒还真是有板有眼的,最起码……唰唰唰刀光闪、能把人唬住了。此时一边做事一边和老婆子搭话,聊一些这半月的事情,有些做的偏颇的事,就直接被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在老婆子眼里,苏进…… 还是那个傻书呆。 “俺跟你说……年后上了京,可得给俺兜着点,别学你那不成器的阿兄、一天到晚泡在那销金窝里……咱苏家可不比以前了,败落了就是败落了,当年分家的时候大房是拿了大头,不过大部分也都用去买了平安,这余下的钱、娘一直给你存着,就是留着将来给你风光的办个婚事,再在县城置家铺子,这就可以了,娘也不是真让你去下地务农,只是有些事情…娘不好跟你说、你也不要问娘,反正今后凡事小心,别冒头、总是没错的……” 老婆子的唠叨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话都多,说句不入耳的、有点遗嘱的味道……或许是怕等不到自己回来的那一天,所以有些心里话也就早说了,苏进很随意的听着,对于其中几个症结问题,倒是真有些好奇了,看的出……这老婆子很担心自己在京师锋芒毕露。而反复的告诫自己不要逛窑子,怕也不是表面那么简单。苏进手上切着葱花,感觉到外边有目光望进来,也是转头应了上去,见是自家嫂嫂笑着看向他,也便算是善意的回了一笑。本来这厨房间的事儿,向来是女人家的,有些志气的男人都是不屑于做的,只不过老婆子行事素来蛮横,什么规规条条在她那儿都行不通,他想让苏进留下来说些话,就这么做了,哪里管的上什么“君子、庖丁”的言论,不然也不会给苏进取这离谱“仲耕”为字,她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还有,这东西你给我收好了。” 老婆子把苏进唤到身前,探头看了看窗外后,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封破旧的泛红纸包,封皮上篆富贵牡丹纹,加一大黑双喜字,就是有些隐淡了… 嗯?苏进在袍琚上擦了擦手,有些不明所以的接了过来,纸封入手、细滑富韧,但想来是存放已久,零碎的粉屑还是粘在了手上。 “收好了,虽说咱们苏家败落了,但不能掉了信节,当年这门婚事是你娘一力促成的,所以哪怕现在王家那女娃为奴为婢了,你若是寻见了,也得把她带回来……” 老婆子在耳边不停的絮叨,苏进则是有些随意的解开纸封,瞅了眼里边,几张薄薄的旧纸,拣出来时又是带落几片纸粉,打开扫了两眼,额…是订婚契,男女双方的正书别纸都有了,契纸丹红为底、箔金镀边,主婚人男方下填的正是老婆子的名字……很正式的一份订婚契,又瞟了眼订期……元佑四年七月丁酉日,也就是苏家出事前一年。 “……你上京后,就去慈幼局查查,我信不过那女人说的,还有当年永庆坊那几个老人……尤其是那何老头!”老婆子几乎是咬着牙的说出这个名字,“那年王寅入了狱后,王家那女娃就一直是他带着,后来肯定是那老光棍喝酒赌戏花光了钱,就把娃子卖给了慈幼局,你娘这身病就是当年被他气出来的,你这次上京见了那老光棍,先就给他两个耳光子,替娘好好出口恶气…” 老婆子本来好好的叮嘱,到了最后、完全是在自我吐槽了。苏进的耳朵震的有些发麻,揉了揉耳根子,这到底是有多恨啊~~就在他想着怎么去消老婆子的仇恨时,外边忽然是骚动起来。孩童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嚷嚷了起来“浑二哥~~”之类混杂的童声,而后屋檐下坐着的乡妇们也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始了一个比较混乱的局面,好像是在派发什么东西,听着欢腾的欢呼,苏进将这手上的婚契收了起来,抬眼从门口望出去,只见一人径直地走了进来。 “苏郎君,浑二向你贺节来了。” “哦~~是你啊。” …… 薛浑过来,倒是让他有些小小的意外,左腿不是残了么?膝盖中了一箭,想来应该没有这么快复原的,现在这么赶的从县城过来,看来也是个不想赅人情的家伙。苏进笑了笑,也正好从老婆子这边脱身。这时的薛浑看去,确实很以往有些差别,虽然这左腿走路貌似有些不灵便,而且还带点喘,但面色却很是红润,整齐的发髻梳的比以往更为严谨了,没有矫情的感谢话,只是问了几句苏进来年的去向,在得知要上京看书铺后,就调笑着说寄些人,确实……他现在走上了一条属于读书人的路,也算是柳暗花明了。不过两个大男人的、其实也说不上太久的话,倒是下场和那些小屁孩踢了几脚蹴鞠,也没多时、薛浑便告辞去了下一家贺节……在外人看来,感觉就像是顺路过来贺个年节,也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不过…有心人还是能觉察到的……这给苏家的贺礼可委实不轻呢……苏进也不推辞,这一去汴京,家里没人照应,确实需要些物资周转,就当是那小子交的学费了。 夜幕降下,夜空中只有一圆明月高高挂着,灿着皎洁的月辉,铺洒在这一片宁静安详的小山村里。苏家院子此时也空了下来,村人都回了各家过节去了。陈苓房里两个炭炉烧的暖和,一盏油灯亮起了整间屋子,几人围坐在一张小案子上将这年夜饭吃了,收拾一新后,老婆子架着腿坐在榻上清点这一应的贺礼,包括薛浑以及之前胡勖陆煜馈赠的,零零总总的、清算下来,倒是让老婆子有些吃惊,本来念叨着置成银钱让苏进做了赴京的盘缠,不过却是被苏进硬生生留了下来,老婆子倒也没坚持,便收了起来、说是用来将来作“嫁妆”。至于礼箱里的几剂爆纸精装的仇四郎烟火、自然是被陆耘儿贼了去,和她耕叔两人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说要放烟花,院子的空地上,小丫头憧憬地睁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耕叔点火引,甚至把小耳朵都捂了起来,不过貌似、这不是爆竹……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还是积攒多年的人品被那块板砖败光了,四剂烟火全部打了哑,哧溜溜的在雪里光喘黑烟……小丫头脸黑地追着她耕叔的晦手咬,“阿婆阿婆”的、又是喊来至高神旁证她耕叔消遣小孩子的事实,确实……让她白费这么多表情是吃了些亏,所以双方本着友好协商的态度、最后决议补偿受害方两个“卖火柴”的故事…… 除夕夜的月,挂的很高、很亮,夜风淡淡的吹着,没有雪花遮掩的时候,其实很是安详。已经是很晚了,虽说是有守夜的习俗,但这时的人毕竟是早睡惯了,不可能真个守夜,尤其是像老婆子这样身子不行的,也就早早睡下了,小丫头倒是嚷着说要守夜,不过还没过亥时,就已经稀里哗啦的陈苓怀里流哈喇子了,边流还边呢喃着烤羊腿~~或许今天是真的玩累了……陈苓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将她放榻上盖好被褥,往炭炉塞了几片干柴,也催促苏进回去歇了… “仲耕,回去歇吧,嫂嫂一人守着就行了。” 总归要留个人守夜的,虽然陈苓也是一脸疲倦,这些天为了准备过节、忙里忙外的不消停,但苏进却没有执意作陪,或许一人守夜有些孤单,但有时候……却也是另外一种幸福,默默的代表整个家祈祷来年安康,便会觉得自己很受托付,满满的、都是充实的自我感动和激励,哪怕是一个人抹眼泪的时候… …… 屋顶上的风有些大、有些尖冷,衣角都翻皱起来,甚至感觉有一片雪花打在了脸上,苏进抹了去,紧了下被吹开的衣襟,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那轮圆圆的明月……旁边挨着坐下的敬元颍将佩剑搁在了脚边,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月光下的她、一身白净的轻罗外衫显得很是孤冷,她不去看他,转而是远望着远处的榆丘,连绵起伏的山势瑰美朦胧,那是有灵气的地方,只是却不是那般容易触摸,转而她便将视线往下了挪,陈苓草屋的支摘窗透出来晕黄的光华,一个操着织机的剪影投在残旧的窗户纸上,织织停停、强支着精神… “其实……”她想了想,“…你倒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为什么就不肯帮我…” 她的剑安静地躺屋坡的雪上,由于剑重、陷了下去,像是被雪藏一般,她想了想后又加了一句… “我有能力给你一世富贵。” 苏进扭头望过去,淡淡的月辉下,只有这女人冷然的侧脸,她从来不正脸对人说话,脸上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像样的表情,也算是素来的习惯,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倒也不会在这方面计较什么… “你这个忙……”笑了笑,“恐怕得费我一辈子的时间去做,我是个生意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么不划算的买卖、可不做。” 女子微微低下视线、沉默了起来,夜风吹袭着她罗袂轻舞,雪花这时候又开始飘下来,闪烁莹白在月光里…… “你就没什么想达成的事。” 她嘴里出来的话,永远都是干扁没有色彩的,有时候不是她想这样,只是四百年来……习惯了,就像这一句…连个问号都带不上。 苏进扬了扬视线,从高高的屋顶上望下去,一览众物小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怀念,想达成的事吗……他回想起来、笑了笑… “我有个女人……”半句话出来,却是让眼前的雪在月光下飘了很久,女子史无前例的把头转过去看他,或许是觉得事有转机了,见他嚅了下嘴,两个字吐了出来…… “死了。”,“…有办法把她从地府带上来吗。”他也将头转过去,两人少见的对视着……“实话而言,想再见一面。” “死了?” “死了。” “多久了……”,“四年…零七月……又五天吧、记不清了。” 女子安放在腿弯上的手指牵动了下、黯下眉头,抿着嘴很久才说:“那就没有办法了,太久了,肯定转世了。” “嗯。”他将头转了回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好像在听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有些索然的插了插手,“说来…你又为什么不转世。” “你今天话多了。” 还不待苏进反应,这身边就变成了雪花和月辉了,呵~~又把他一个人晾在屋顶上晒月光,屁股下枕着雪,坐的久了、倒还真觉得有些凉,他也是起身拍拍屁股、活动了番僵硬的四肢,而后俯下身子,手脚并用的爬下屋顶…… 看来、还是有高来高去武功比较方便。 …… (卷一终) 第二十四章 就改了一个字 春回大地,万物开始复苏,正是一派祥瑞清明的新气象,村里小榆河上的坚冰此时也已然融化,正是年后初三。 村口简陋的船运码头处,鸟雀嘤啭,几棵枯稀桑榆的树枝伸进了河面,汲取着春日的滋华。晨风徐徐吹袭,一叶单薄的乌篷船在码头前的浅滩处微微摇曳,船夫收起锚绳,码头上、做着最后的话别… “仲耕,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莫要与人争休,到时候你就安心在京师游学,用度方面不用担心,我爹爹心眼好,不会为难你的,对了…”女妇将一袋沉沉的布囊塞进书生手里,“嫂嫂昨晚给你煮了些盐水鸡蛋,早儿温热了,路上饿了吃,别老吃那些榆馍腌菜,还有……”将臂弯上挂着的土灰包袱褪了下来,轻轻系在了书生肩上,“这里几件外袍是嫂嫂新纳的,里面衬着棉絮、应该暖和的,别舍不得穿,衣服用旧了就丢,不够了就捎封信回来、嫂嫂给你纳,京师里多得是有钱的衙内少爷,出去交友赴宴的,穿的不好、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嫂嫂不喜欢仲耕被人瞧不起,知道不?” “呵~~”点了点头……“醒得。” “还有…京师物阜丰茂、繁情旖旎,巷道瓦子里到处是烟花场所,是个实在的花花世界,嫂嫂不希望仲耕贪恋那勾栏瓦肆、以致荒废学业,可好?” “好。” 慢慢的、船夫将船撑开了去、离了码头,船尾后漾起了轻微的凌波,清妙幽静。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将脑袋慰进了身后陈苓的怀里,望着乌篷船越来越远而去,只有站在船尾划船的船夫还依稀可见,她脸上木木的,想起什么似得仰头望向陈苓… “娘,耕叔什么时候回来?” 陈苓理了理小丫头额前被吹乱的髫发,远远的望着那愈见朦胧的乌篷船…… “或许…明年就回来了。” “哦…” 清风穿过那枯稀的桑榆树杈、吹袭着简陋的船运码头,小丫头或许是被吹风寒了,不住吸了吸鼻子,望着河湾尽头的那一片桑榆林,暗暗的笃定了心思……明年就回来了。 …… …… 北宋东京城。 占地方圆四十余里、民逾百万,乃当世最宏伟壮阔的城池国度、没有之一。十余丈阔的护龙河拱卫东京四门,城濠内外都植上荫绿葱翠的杨柳,层叠开去、气派恢弘。外城每百步设马面战棚、旦暮修整,望之耸然有势。城门多瓮城三层,屈曲开门,城内粉墙朱户鳞次栉比,牙道御街两侧各植桦樟成荫。从南熏门而入,约阔二百余步的南大御街映入眼帘,路面均是淌白砖墁垒砌而成,两边御廊,行人买卖其中,繁华如胜云烟,一路过去,看街亭、明丽殿,中太一宫、武成王庙沿街而立,穿过蔡河中段的龙津桥进入明德门,这清明上河图上的旖旎风光才算荷尖初露…… 举目而望的尽是醉花倚翠的酒楼画阁、脚店百铺,茶幡酒帜沂风纷翻、遮天蔽日。豪门雕车竞争于天街拥巷,边关塞马驰骋在御路天桥,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于州桥之上极目远眺,汴水河道上蓬船如蚁、堵塞成龙,五湖四海的各路货通咸汇于船运码头。曹街泰庙处的灯市庙会延开数日,内中走马斗戏、卦说摊杂,一路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沿街瓦巷间唱卖着干果腊茶、姜虾酒蟹,摊贩坐贾架好一帆彩棚,坐内一身白虔布衫、青花手巾在手,招呼些散来游人香客。王孙贵族们借新年祥瑞之气,频降名寺古刹,或是修建明堂、冶铸鼎鼐;民人大众得获关扑三日之幸,遍游城中大小赌坊,喜笑尽囊而归。这年节开季,作为风花雪月圣地的七十二家正店酒楼开始了历年的惯例——遍洒兰帖、举办诗文学会,受邀才子书生们无不欣然而往,文会风流歌舞、诗声笑语,足以让人醉生梦死,当中又以潘、矾二楼为最,每每诗文会后便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传出来,今日有说是潘楼的汐琰大家独为某衙内献了一舞,明日就有汐琰大家拿茶水泼纨绔的桥段了,总归戏剧性的东西才能吊人胃口,至于事实如何……也无甚重要,本来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表演罢了… 繁华过眼,新柳抽芽,又是一季新开。年后初一、朝廷便对外布榜新年号——建中靖国,想来也是徽宗和向太后妥协的过渡性年号,可见这场政治博弈并没有真正的确定下来。而这几天朝堂人事变动也比较频繁,算是几家欢喜几家忧了,在老太后有意扶持下,这元佑旧党中人开始逐一平反,首先便是恢复已故司马光、吕公著等旧党精神领袖的生前官轶、甚至是追封功绩,而之后范纯仁、刘奉世、吕希纯等一干旧党重臣也一一恢复前职、或是招使回京,整个朝廷的政治方向、开始有偏向旧党的势头。不过这些庙堂之高的动荡对于普通平头百姓而言,感觉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新年的喜气可以冲淡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州桥明月的绝代风华可以掩去宋王盛世下的一切暗流波动…… 兴国坊,位于皇宫西角楼右掖门西出,太平兴国寺对面,内中建有尚书省办公府邸、袄庙、梁太祖旧邸以及启圣院等,由于背靠大内,前抵望寺,又近中心御街,已故来往民众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的景象相比汴河两岸、也是不遑多让。 年初五的午后,晕白的酥阳惬意的下来,柔印在兴国坊正南的踊路街上,淌白平整的砖墁上还沾有年前的雪,不过随着气温上来,冰沥逐渐柔软成水,便觉得是散发着寒气出来,时而走过的人还是得捂着手防寒。 视线望去,这南边踊路街和西侧启圣院巷子夹角处,正好卡着一家铺店阔两丈,门额上挂着一块陈记的木格子招牌,有些过堂风吹过来、便摇曳两下。门前一小腿高的木板摊子摆出门道,堪堪趟出了屋檐,阳光正好可以掠过滴水瓦口斜映上去,上面随意的摆上些古旧的经史要义,近了看,多是《九经》《字说》一类的官方范经,其中一本躺着的《尔雅》被人拿了起来,有些凋零的土蓝封皮也不知存放了多久,清风吹了两下、这霉味是直扑向鼻子来。在汴京这样一个好地段却卖不出去书,倒也是令人奇怪的…… 他拿青灰的袍袖轻轻将封皮上的积尘拭去,吹了吹,轻轻翻开,入眼的都是一行行整整齐齐的松墨文字,泛黄的毛边纸,甚至都破碎在了书里。他一页一页的翻着,午后的阳光从他脑后打过来,映在书页上,朦朦胧胧的、却是带着点真正的文墨韵味…… “那些都是十几年前的陈书了…”忽然的、从里边传来苍老的声音,“……以前呢、放着舍不得扔,现在看来是不扔不行了,太占地方了,这位郎君若是喜欢,随意拿去便是……” 青袍书生抬起头,望了进去,只见这书铺里,一个老人正往,他背很驼、侧着脸,鬓角已白,露在袖外的手背像是植了块苍老的槐树皮、尽是粗糙,此刻老人有条不紊的往,一本接着一本、也不看自己,就这么一个人静静的做着。 “这些书……” 书生握着手上这本残旧的《尔雅》,微笑着回忆起来……“当时还拿来擦过屁股的,若是丢了,怕是日后如厕没有手纸……就不好受了…” 那老人上摆的手一滞,缓缓的转过脸来…… 书生迎上目光望去,嘴角动了动、微笑了起来,过堂的风吹来,发髻的缁巾在晕白的酥阳下飘然律动~~~ “乔老爹倒还是这么有耐性…” …… 老人转过脸来望过去,一洗的酥阳略过,人来人往的踊路街上,所有各色的民人小贩此刻都成了流动的背景,都成了门口站的这个书生的背景……他穿了一身直琚右衽的青袍,身体羸弱、面相清隽,头顶的发髻梳的却有些糟糕了,几缕头发都散在了后颈……看来还不会照顾自己。比较醒目的是他背后的那个帆白书箧,看着应该很沉,因为底部都凸了个半圆出来,此时见他放下手上的残书,将肩上的包袱解了挂在了臂弯,朝他微笑。老人张了张嘴,很是顿悟的模样…… “少爷啊……” …… …… 一张长长的旧木凳摆了出来、挨着半人高的柜台,两盏寻常的散茶泡上,握在手心、便觉得从未有过的安详,书箧随意的被安在了进门当口,像是看店的小二。一老一少坐在长凳上说话,外边踊路街上人来人往、车马行过,对面兴国寺香客如织,新年上来,免不了的要烧香进佛以求新一年里福禄平安。这中间还有几个临近的小孩跑过来,“老乔、老乔”的喊着问新出的神妖野志,在得知否定答案后便兴致缺缺的走了,嘴里说着什么御拳馆有人赌球、看蹴鞠去之类的话……这茶汤蒸腾起晕白的暖雾,温润在脸上,与这苏家老人的对话也是那般亲切自然。老人记性怕是不好了、说话很慢,往往要想上很久才能回上来,他时而看看铺子,时而望望对面的香火鼎盛的兴国寺…… “……只是二阮那娃不放心我在这边干,说我大把年纪了,就该好好在家养老,其实…老奴倒也没什么,这十几年干下来、也习惯了,要是就这么走了,还真是…有点不舍得,只不过拗不过二阮那娃,老奴说没事吧,他就跑到陈老爷的茶馆去闹……” “唉~~也就随他了,不过这样也好,这铺子也该有点新气了,看我这老不休的,是一点生气也没有,这么多年下来~~少爷你看…”老人指指点点着铺子目力可及的每一个角落,又说着后堂印刷天井的状况,“…都没什么变化的……”他好似叹了口气,“这隔壁永庆坊当年的染局现在都拆成了道观,可咱们这儿,还是这副模样,难怪坊里的那些官人们、宁可跑到长庆楼那里买书,也不愿过来这边了……” 老人的话里,已经分不清是遗憾还是辛酸,或者是回忆的温暖和惆怅,人去楼空、十年光影飞逝……已是物是人非。 “就改了个牌子。” 这句话出来,算是把他拉回了现实,陈记书铺,或者说……就改了一个字。 书生握了握手上温烫的茶盏,随着老人的指点,打量了遍这间陪伴着原主人长大的回忆载体,此刻、也是莫名的亲切起来,尽管这份记忆不属于他,但也不妨碍他从旁感受……而与这老人说起来,倒也是很随意的,老人或许是太久没人陪他说话,也或许是见了多年不见的少主人,总归……话是比较碎、而且冗长的,其中问候了苏母近况,在得知老婆子大病初愈后,算是缓了口气,聊了一段时间后,这老人忽然自责了起来… “哎呀~~人一老了就爱忘事,之前陈老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了,少爷过来了就要第一时间通知他,真是的~~这脑子越来越不记事了…”他唠唠叨叨着,“…少爷且在这边休息一阵,老奴去去就回。” 老人兴致比较高,那张面肤坍圮着的老脸努力地挤出欣悦的表情,交代了几句后,那蹉跎的背影就慢慢消失在踊路街的人流之中。午后的阳光温软流映在屋檐上的青灰筒瓦上,滴滴答答的、还有些雪水从屋瓦当沟处滑下来。 闲着也是无聊的,苏进将手上的茶盏搁在了柜台上,从右边的腰门进去,这书铺后堂是比较开阔的,四面围着屋房柴院,中间留一个天井,青砖铺着、已经青苔满是了,隐隐还能闻到些草腥味儿,这廊道边还开了个小水井,平日用来汲水,倒是有点像后世的四合院,不过是袖珍型的。东边一侧有些不同,没有建屋,就上面做了个屋檐,底下是一片狭长的空场,里边陈放着印刷的雕版模具,这数量也有上千了,沿着山墙垒过去,也是蔚为壮观的,不过应该是被有心整理过,摆放的很有秩序。木架子上没什么积尘,只是这些雕版模具却是虫蛀的比较多、还有些潮湿,刚挨过了严冬腊雪,也是可以理解的。旁边一应的桌椅小凳、黄纸碳墨,零零散散的丢放在一边,这是以前工人印刷书籍的场儿,算是个小作坊了,而且对着天井,光照得到、雨却打不着,在蔚蓝少云的碧空下,环境算是比较清净的了……而这北面卷棚三间开的大屋子是灶屋,也就是厨房,依稀还能想起当年炎夏时工人们光膀子坐一起吃饭的场景……旁边西侧开了扇柴门,算是这里堂的后门了,出门正对的是袄庙的后门,还有往北去的尚书省官邸后门,不过这是条很狭小的巷子,平时几乎没什么人际走动,偶尔是几个袄庙偷摸出来的僧客,或是尚书省几个长史胥吏偷懒从后门溜出来……院子西边的几间屋子是库房,储放着书籍文案、或者其它乱七八糟的杂物……南面的屋子就有些不一样了,因为它是两层建筑,都是用来住人的厢房,当年苏进在这二楼也小住过不短的时间,或许现在上去找来,还能翻出当年不少耍剩下的玩物……苏进一个人在这院子的天井里笃步,脚边是几株修剪得体的腊梅盆景,记忆中零碎的片段如今拼凑起来,却也是如此可爱。不过这时、外间铺子却是传来不和谐的声响~~~ “嘭~~”的一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静,好像是东西倒地的声音,苏进皱了皱眉头,寻着声音出去,还没到、便听到少年扯着嗓子喊的声音…… “老乔!!人哪儿去了!渴死我了,赶紧舀碗水过来!今天本少爷我高兴,连灌了那三个猪头九球,哈哈~~那三个猪头,硬生生的从我胯下过,让他们嘴贱,这下看他们明天还有没有脸来御拳馆,哈哈~~爽死本少爷了……” 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二十五章 不孝女 苏进刚揭开腰门的苇帘,骨碌碌的~~一个蹴鞠就滚到了自己脚边……不认识,不想紧接着又是一个蹴鞠滚到了自己脚边,额~~自己的。他不禁抬眼望过去,只见自己放在店门口的书箧已经躺翻在地,里边书啊球啊所有的东西都跑了出来,一地都是。 “你是谁?老乔呢?” 那少年的声音问了过来,或许是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有些不快,用了一种较为敌视的口吻继续质问:“这书箧子是你的?搁门边做什么,这不是妨碍本少爷踢鞠嘛~~”那少年面孔稍显青稚,一身澜锦短打,腿束缚带,头发随意的拿条黑绳扎好,看去十分有活力,他持着较为恣骜的姿态问话过去,不过苏进却是安静的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拾起来,有条不紊的重新装入书箧,只不过当拾起那袋盐水鸡蛋时、手势顿了顿,但最终还是将它也放入了书箧里,而那边的少年见苏进光收拾东西不甩自己,少爷脾气就上来了,先是从脚边捡了本书随意的往右手边一甩……“啪”的一声、恰好落在了书摊子上。 “怎么~~心里不服气是吧?” 可书生还是自顾自的收拾,怒火就上来了,秀起脚法、将脚边的几本经书统统“传”给了他,唰唰唰的、到那头时,书本的封皮都蹭破了… “我帮你收拾吧~~” 他拉长了调子、挑衅的意味十足,可书却是生连带着将那几本踢过来的经箧子,一切收好了,合上书箧。他挠了挠发髻,好像在想些什么,哦~~是了,还有这两个蹴鞠……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对方的,估摸着是将书箧踢翻后跑出来的,本来它是准备把这个蹴鞠留给小丫头的,不过却是被陈苓阻了下来,说是太闹、隔壁几家到时候怕要说闲话,确实~~大人们都喜欢安安分分的孩子,不过自己留着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一个人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眼下寻思着、将对方的鞠球拿脚尖挑了起来,脚背颠了两下传给了对方,一个抛物线过去… “球不错。” 那少年有些错愕接过蹴鞠,皱起眉头打量了遍这书生,羸羸弱弱的、整个皮包骨头……而后抱着蹴鞠笃了两步,哦的一声才出来,直接就是对苏进一句… “我阿姊怎么样了?” “还好。”对面回应。 他沉默了下……“小耘儿呢?” “…还好。” 随着苏进这声回应,那少年顿时脸黑了下来,极为不善的瞟了眼苏进,一声冷哼出来… “你们苏家会有今天,也是该遭的报应,就可怜了我阿姊,心眼太实,什么哑巴亏都往自己肚子里咽,虽然事情过去已经久了,但你也别祈望从我们陈家得到什么,你们苏家亏欠我阿姊的、这辈子也别想还清!你给我记住了!!” 他气忿忿的撂下话、转身便是将手上的蹴鞠朝门外一个大脚开出去泄愤,可不巧这时门口刚顶上来一坨庞大的阴影,嘭的一声… “哎哟!!你个小崽子!往哪儿踢呢?” 那少年显然有些错愕,不过第一时间却是选择回头狠狠瞪了苏进一眼,而后抱起地上滚地欢快的蹴鞠走了,直接和那被踢中面门的老头擦肩而过,那老头捂着脸在后边骂,“你这崽子这是往哪儿跑,仲耕过来也不替你爹招待一下…”少年头也不回,“哎~~小混蛋一个…” “陈家少爷~~” 这边上又是过来一驼背老人,随在那被砸老头后面,不是他人,正是刚出去通知的乔老头,而前面这个无辜躺枪的人自然就是那陈家老爷——陈守向了,此刻他打扮的是比较体面的,银漆硬裹纱帽,斓边蜀锦宽袍,而且肥胖的身子也撑的起衣服,用句潮一点的修辞、那就是员外范儿~~不过十年前的他可没这么体面,当时是在外城一条叫寿禄巷子的地儿开小茶馆,后来也不知怎么得和当时家大业大的苏家结了姻亲,苏家便砸钱在内城东大街果子巷那儿买了块地、建了座楼,当时说是嫁妆,不过老头确实不是什么经商的主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占着这么好的地段,可产业还是这么一块,也只能说是守成有余了。当年苏家败落变卖家产,当时只把名下的这个书铺子和外城的书院渡给了陈守向,怕那时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他能力太有限了。 不过撇开这点不说,老头人还是不错的,骂骂咧咧了几句儿子陈午后,倒也没有苛责什么,这点在这个时代~~倒是挺少见的,而后便开始和他寒暄了起来,多是几句感慨,什么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胖小子也长成俊俏的小郎君了,其中免不了几句调侃。确实……苏进以前是个十足的胖娃子,基本上属于那种在路上走不用担心下水道没盖子的人。而后一个劲儿的说要给他在酒楼摆接风宴,实在话说……这老头完全把自己当做子侄看待了… “陈叔这就不必了,又不是高中状元,不用这般劳师动众的,再说书同那孩子正在闹情绪,这些事儿等过两天安顿好了再说……” 几番推辞后,老头也只能将这事儿缓下来,说什么回去收拾那小混蛋,等过两天找些亲朋好友过来一起吃个饭,反正也是新年吉祥,走亲访友也是常理,苏进笑着点头应下。而后他又说铺子条件差、怕是苏进住不惯,要另外在外城的好坊子里给他安排住处,苏进自然是笑着回绝了,还是办公住所一体化比较适合他这种懒人~~就在老头执意要说服苏进这个当头,店门口却是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一青年,他左右望了望,却是找上一边的乔老头叫起了爹,也不知道哪里得到了口信,就这么急急地过来要把自己老爹接回去,旁边的陈守向是哈哈大笑起来… “小乔是哪儿得的信儿,这么急的就跑来接你爹回去,是怕陈伯不放你爹走吗?” 小青年虽然前年有过跑到风悦楼闹的小二愣行径,但其实还是一个比较腼腆的人,见陈守向打趣,也是颇为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应话,几个人哈哈说笑了番,不过令苏进有些无奈的是……陈老头嘴里一句一个小乔的,话说、听着还真是别扭,这北宋虽然也有讲三国的,但影响力显然不及后世,所以几人间也就苏进往那方面想。 “仲耕是怎么了?” 陈守向注意到苏进有些古怪的表情,也就出口问了,但显然只能得到一些无奈的“含糊其辞”。几番下来,老乔头面带尴尬的随着自己儿子走了,临行前好生交代了苏进一番平日的琐事,又向两人贺了声新年安好。而陈守向看时辰不早了,也准备起身要回,这时苏进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了过去… “嫂嫂托我捎给陈叔的信,您看看吧。” 这整篇寒暄下来,陈守向都没有哪怕提到一次陈苓,本来以为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没有以前那般热枕了,但似乎老头接过信的那一刹那,稍许的情感还是露了出来,不过很快就用笑声掩去了,他随意的将信函塞入衣襟,而后说是明日安排个印刷坊里的老工过来给苏进打下手,也不待苏进回应,又留了一囊袋的铜钱在柜台上,说是平日花销、不够再到他那儿拿…… 傍晚的酥阳温软如玉、披在踊路街上,淌白的砖墁上此时透着点微红,鸟雀略过视野飞上屋檐,街上人流涌动。只送出店门的苏进笑望着老头吃力的登上马车,确实而言~~肥胖矮短的身子在攀爬方面不占优势,甚至是在车辕上的车夫搭把手下才登了上去…… “仲耕回去吧,有什么事儿就叫人到风悦楼支会一声,可别和陈叔客气哈!” 老头站在车舆上朝他挥手,不过好像是闪了老腰,赶紧的痛捂着腰躲进车厢里去了,不一会儿车轮动起来,咕噜咕噜的从这踊路街往东而去。落日已然西沉,流泄出晕黄的暖阳铺在屋檐筒瓦上,街上密集的走动着各色人物,车水马龙,兴国寺里的香客此时也开始回流,其中大多都是些女眷,官家娘子、青楼艳姐儿…或是一大把的闺中怨妇,她们比较信这个。 苏进收起了视线,望了望日头,倒也是不早了,回去收拾一下行装吧。 …… 马车从踊路街一直往东而去,报慈寺、少保祠、太常寺等一一经过,车外人来人往,杂耍艺人、唱卖摊贩。而马车内,一张薄薄的泛黄信纸被折好、装入信封,衣装体面的老人对着信封……黯下神色… “爹爹,女儿一切安好,勿要挂念……”,“婆婆近来身子欠佳、需人看照,恕女儿不能年节过来探望,信里有随了两道平安符,是女儿特去县里佛庙求来,书同性烈好动,让他配上一道,好求往后平稳妥当,爹爹也勿要再熬夜清帐,酒楼生意虽然重要,但您也上了年纪,腰疾多年未愈,已是女儿心中隐忧,若是再引出些劳碌之疾,女儿更是难辞其咎了,还有……此次仲耕入京游学还赖爹爹多方支持,仲耕少历巨变,已是苦命身世,爹爹若能帮衬些,女儿自当感恩万谢……” “女儿自知羞愧无颜回报,待得它日一切安稳,必然携小耘儿赴京探望。还请爹爹万事珍重,勿念。不孝女、顿首感泣。” 老人不住的抹着皱纹横生的眼角,深凹下去的眼窝微红起来,那生着厚茧的手指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抽了下鼻子后,便将这封家信收进了衣襟,深纳了口气后对前头的车夫喊… “动作快点~~顾府的管家都在酒楼等久了!” “是!” 随即前边传来高亢的马鸣声。 …… …… 一个人在南楼楼阁的卧房看了看,与十年前差别不大,桌椅板凳上刻画的人物文字,床铺的朝向,梳妆台上的粉盒铜镜,都还能依稀找到从前的影子,摸了摸、上面没有积尘,应该是有定期清扫了,连铺盖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褥絮翻的很均匀很厚实。苏进将一些随身衣物丢在了床榻上,而后上前推开槛窗,外边晕黄的光和皎洁的月辉便染了进来、印在桦木地板上,楼下望去就是宽阔徜徉的踊路街,东西而去都是连绵起伏的屋楼房宇、脚店酒坊,垂髫孩童戏耍在道路摊贩间,手中摇着侍女拨浪鼓,嘴里吃着油麦饼子,油饼吃完了、就愣是要把那只油腻腻的手往别人脸上抹……对门的太平兴国寺内院恢弘雄大、五六进深,从这阁楼槛窗望过去……一览无余,一些僧侣正打着稽首与香客作别,铜架金鼎上遍满香烛佛蜡,烧成一缕缕白烟随风消散,甚至有几缕飘到了这小楼阁里,也不知是不是人众密集的缘故,感觉这边要比陈留暖和,而且那种醇绵的闹市繁华韵味、的确不是一般的小县城可以酝酿出来的,晚霞掩照下、那盛世的喧华繁旖却是慢慢从地底升腾起来,属于汴京的不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 “这地方还不错,比当年的长安要繁华许多…” 忽然、很是清冷的女人声音从身后传来。苏进收起了视线,扭头看了眼身后,见敬元颍摸着明镜梳妆台、好像是在想些什么… 苏进掩了掩嘴,有些困倦……“你是不是每次月亮不错、就要出来晒晒?” 第二十六章 愿者上钩 …… 那边久久没有话传过来。 苏进自找了个没趣,也不管这女鬼,自顾自的将案子上,将里边的杂物书经都翻出来,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案上,其实这些书店铺里边也都有,不是什么奇书野志,倒也犯不着这么远背来,只不过看当时陈苓的眼神,要是自己就这么光棍模样的背个空书箧过来,非得幽怨死自己不可……嗯?苏进翻了一阵后,发现少了一本,又是不信邪的翻了一遍…… “怎么不见了?”他皱起了眉头。 “什么东西。”这声音是从槛窗那边传来,他抬头望去,只见那女鬼安静的站在那儿望着汴京的夜市风貌。夜风从窗口送进来,她的衣袖微微律动着…… “也没什么。”苏进收拾着案子上的经书,“…就是当初在废寺写的那本闲书。” 窗户那边却是不置可否的一声嗤笑… “就那东西……不要也罢。”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女人、嘴里蹦不出什么人话来,不过算了……丢了就丢了,他倒也是想得开,很快就把这事儿丢脑后去了,本来想着出去夜市摊子上蹭一顿馄饨面的,不过、看了看手头这一囊袋的盐水鸡蛋,本来还可以放久的,可刚才被陈午那小子弄的稀巴烂,现在不赶快吃是不行了,苏进有些无可奈何的抱着这袋鸡蛋下楼…… “你去哪儿。”他前脚刚下楼梯,这身后就传来。 “我得看店啊~~大小姐……”,“你可以每天喝西北风,但我要吃大鱼大肉,所以我要赚钱,明白不?” “很久不吃东西了……忘了。” …… …… 东京内城东南春明坊的汴河两岸风光旖旎,两岸新柳沂水而娇、迎风而媚,沿岸明石傍河栏杆上,每五步结一彩纸灯笼,串联起来,像是戴在汴水上的一条项链,明光溢彩、撩人眼球。横跨汴河的观音院桥上人流不息,多是新衣整洁于身,短鹤粗麻者鲜有,熟人相见后互相恭贺道喜。桥头处彩棚延搭,内中铺陈冠梳珠翠等玩好之物,间列舞场、歌馆,车马交驰,歌声嘤飞。夹岸瓦子内则是掉刀手伎、走绳弄虫、小儿相扑等技艺百戏,令人目难暇接。垂髫小儿们围着贾四郎的乔影戏瞧了半天,一个个张大了嘴,或者是姚遇仙的水傀儡,舞走鱼龙、变化夺真,端的是令人瞠目结舌。沿街码头处夜有卖乳糖丸子、皂儿糕、澄沙团子等果子宵食,装花盘架的宝马雕车上插飞蛾红灯,穿行在嘈杂的叫买叫卖声中,遍目所望而去的、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新年景象,灯华流转间,美态方艳旖旎极致…… 从观音院桥往下望去,汴河水面上到处泊着舟舸平船,犹如夜空中的星星点缀在河面,大致自东南向西北而去。船舷上结着彩旗明灯,有的停在河中央,有的则是摇橹慢划,或许是力竭了……“菁儿勿急,等我养足力气,便追上子忡那船……”,“啊呀~~你真没用……”有这样打闹的声音传来,应该是与人玩起了竞渡……而此时这夜空中,一只鹦鹉纸鸢异常惹眼,磕磕绊绊的在半空飘着,却是盖过了两岸连绵的烟火。这线头往下,竟然是在一叶乌篷船上,也不知是哪位大能想出来的馊主意。这纸鸢随着乌篷船飘过来,不想前头的观音院桥挡住了去路,怕是在船上不好操纵,这纸鸢想收起来时已经为时已晚,最终线还没收到一半、这鹦鹉纸鸢就被桥身绊住,直挺挺的掉进了汴河,“啪”的一声、漂在河面上,船尾立马便有丫鬟的声音叫了起来… “啊呀!小娘子,鹦鹉掉河里了!!”,“知道了、知道了,大惊小怪什么。” “什么!!” 这船头平地一声雷般的传来老者的惊呼,“老夫那鹦鹉前儿才刚从州西瓦子那儿淘来,你们这两个小丫头不能这么糟践东西!!” “啊呀~~不是啦晁学士,不是您的鹦鹉,是小娘子的鹦鹉风筝~~您听,鹦鹉还好着呢~~”船尾传来两声清脆的鹦鹉学舌,“您听,鹦鹉还好着呢~~” 船头那边立马就没有声音了,那刚才气的红上脸的晁学士一脸糗样的坐回了原位。 “哈哈~~”旁边有人笑,“无咎勿要与小女较真了,你那鹦鹉即便是掉进河里,不过看在你花这么大价钱份上,估摸着还是会爬上来的……” 哈哈哈的笑声传开来,不提价钱还好,一提这价钱就好像踩了那晁学士的小尾巴一样,他忿忿的把手上的黑子丢进棋瓮里,“不下了不下了~~”原来这晁学士素来清贫无资,这新年朝廷特发了些赐钱,这晁学士便拿去到州西瓦子逛,结果一时心奇之下买了只鹦鹉,这本没什么,只是他不懂行情,被那小贩舌灿莲花的坑了足足十贯钱,这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回来后他洋洋得意的在一干老友面前显摆,结果……自然是自己打脸了。不过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虽然心里恨得直咬牙,但这鹦鹉却是出哪儿带哪儿,姑且把这种情绪定性为赌气吧…… “你这臭棋篓子不下正好,来来来,荥阳先生我们来……”那人立马将那黑子棋瓮推到了旁边坐着的老人面前,这老者面容苍桑清隽,黑白相杂的头发梳成极为恭谨的文人髻、青花细簪贯住,身上是一件青灰淄袍深衣,此时笑呵呵的将手上的白釉茶盏搁在了方案上……“正有此意。”他捋起袍袖,免得袖摆带落了棋子,此时不紧不慢的将棋秤上的黑子一颗颗收回棋瓮里。 “哎哎哎~~有没有眼力劲儿,不下了还占着座…”那人看来是想把那晁学士揶揄到墙角里。 那晁学士吹眉毛瞪眼起来,一拂大袖便要让位,不想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他,“无咎勿要心恼,文叔与你打趣之言岂可作真,吾等君子之交,就莫要矫作了……” 这说话之人自然是那老者,其名吕希哲、字原明,号荥阳,六十八岁高龄,乃前朝元佑党元老吕公著后,又兼在文坛颇有影响力,已故小一辈的便多尊声荥阳先生了。 而那晁学士说来便更为人所知些,其名补之,字无咎,近五旬的年纪,乃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元丰二年以开封府及礼部别院试第一入仕,可谓实打实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过为人清孤耿介、不事干谒,也就是比较孤傲,再难听点、那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软硬不吃的那种,所以也可以想象他家财有多捉襟见肘了,这次鹦鹉的事儿自然是让他好生郁闷。 船头上,三人席甲板围坐,一张方案居于中间,案上是摆着古旧的梨木棋秤以及杏糕梅饼之类的点心,案脚挨着一尊低矮的小炭炉,上面煎着上好的头骨建茶,此时晕白的茶汤蒸汽飘逸腾挪出来,随着船身轻轻摇曳捋动,棋秤上的落子声、船舷下的水花声、还有两岸传来的喧闹声,构成了这么一副岚幽雅静的景图…… “话说……今年复职召回的元佑黜臣不在少数…”吕希哲闲敲着棋子,“…虽说基本都是帘中授意,但想来也未必没有官家点头的意思,文叔觉得如何?”他一子截断了白方的大龙。 执白那老者名为李格非,字文叔,济南历下人,亦是苏轼门下,昔年以一赋《洛阳名园记》扬名文坛,但因陷党派之争罢黜,时值今年复起尚书礼部员外郎,不过为后人所知的却是因为她女儿。 李格非捋起袖摆也是紧跟上一子,“这些事儿,我觉得荥阳先生该问无咎才是。” 这战火烧到晁补之身上,不过他倒是言无所忌……“现下断言是必言早,官家即位不逾一年,又兼年轻少为,虽说前年七月帘中已公开还政,但眼下之事……怕多还是帘中毅志,去年九月陈瓘被谪扬州粮料院之事被已明白无误,官家根基不稳,必要依仗帘中威势,只怕、又是一场元佑更化……” “若是如此,吾等黜臣倒是该弹冠相庆了哈~~”李格非发着口不对心的笑……“守的云开见日月呢~~”随手将棋子落下,而执黑的吕希哲却是捏弄着棋子想事儿,紧皱着眉头、看来也是比较苦恼的。 边上几只平船超过,耳边传来一些人群的惊呼和议论,原来是一艘两层高的大楼船杀进了汴河水道,旁边的舟舸立马成了虾米…“哇~~好大的楼船,是哪家衙内的?” “怎么……不信?” 晁补之将手上的兔毫盏搁在了案上,“那你可以叫你那宝贝才女说说么~~那小丫头不是一直自诩当世蔡文姬么,去年一来京就和了两首组诗折了肥张,可是威风的很~~” 这肥张不是他人,正是同为苏门四学士的张耒,去年徽宗即位被复召为太常少卿,现已出知颍州,不过由于其人魁梧异常,所以时人多雅称“肥仙”,而晁补之与之私交颇厚、又不拘小节,也就肥张肥张的叫了。至于这和诗折张之事,其实也只是戏言罢了。去年李格非之女去瞻仰中兴颂碑时、发现张耒已赋诗纪念,便随在张耒之后和上《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诗两首,诗作不仅详明了安史之乱的始末,更是对其作出了时代性的总结,算是比张耒更深入了一层,结果自然是震惊了整个汴京文坛,若是一般成名已久的文豪大家,或许没有这般效应,可如此成熟老辣的文辞却是出自一深闺女眷之手,就不得不让汴京那一群士大夫门侧目而视了。 或许是对刚才鹦鹉落水的事情耿耿于怀,晁补之这时便拿这由头去打趣船后,仰起脖子冲后边喊,“李家那小娃娃!别放风筝了,过来过来~~与我们分说一下这新政之事……” 李格非和吕希哲互望了眼后摇头苦笑,这老友栽在少女手上多次,倒是每回都想着找回场子,实在是有趣。而这时,船尾传来一丫鬟的回应… “晁学士!小娘子说了,让您小声点,别惊跑了鱼~~” “啊?”晁补之一脸错愕,什么鱼不鱼的,“你家小娘子在做的什么?” “嘘~~”那边又传来回应,“小娘子在钓鱼呢~~” “……” 不只是晁大学士脑袋上冒省略号,就连一边的李格非和吕希哲也是诧异了,钓鱼?在船上放风筝就已经是奇事了,现在在这正在行进中的乌篷船上钓鱼?钓的是什么鱼啊? “你这小丫头,问问你家小娘子、钓的是哪门子怪鱼,可是会追着鱼饵跑哈?” 这晁补之也确实是有趣之人,明明就隔着一个乌篷舱,船头喊话船尾哪会听不到,可偏偏还要让这小丫鬟传话,可见这完全是要揶揄她了,就连他自己说完都是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应该算是找回场子了,不过很快对面就回了过来… “小娘子说了,愿者上钩~~” “哈哈哈~~” 这却是边上的李格非和吕希哲笑的前仰后翻了,“好一个愿者上钩!好一个愿者上钩哈!”,“你这姜太公可是把晁大学士这条大鱼钓到了~~”吕希哲也是难得的调侃起晁补之来。 晁学士老脸又下不来了,脸红脖子粗的朝船尾喊,“你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赶紧把本学士的黄金鹦鹉拿回来!”确实,十几贯钱的鹦鹉说是黄金镀的也不为过。 “咯咯咯~~”的那头传来清灵的巧笑声,犹如山间新泉泠泠流淌,“花细,快将晁老的黄金鹦鹉送去~~可莫要伤了分羽,不然便是把你我卖了也抵偿不了~~” “咯咯…是,小娘子~~” 这番调笑过后,乌篷船帘揭开,从里边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侍女,她踩着小莲步上到船头,奉若神灵般的将那金丝鸟笼递到晁老头面前,“晁学士…”不想她还没说完,这里头的大绯胸鹦鹉却是拍起翅膀欢腾起来… “愿者上钩,愿者上钩~~”偏了偏脑袋,又…“愿者上钩,愿者上钩~~” 第二十七章 李家女郎 汴河两岸的烟火如三月庭花一般花团景簇,明灭闪烁于星空之下,端的是灿烂夺目,虽然比不得元宵灯会时的烟花盛展,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了。而此时汴河上的船舸也密集起来,尤其是那些文人骚客,携友舟游汴河本就是雅事,且又能遍阅京师最繁华的夜景,自然是对其趋之若鹜了…… 乌篷船上已经吵闹翻了,船头船尾你来我往的喊话,尽是些嬉笑之词。这船尾甲板上,夜风贴河吹来、几绦白袂纷翻,便觉一阵如兰似麝的馨香沁逸开来,船舷上、一少女小心褪下鞋袜,望了望船周、没有相熟的船只经过,咬住唇、忐忑的将那对宛如璞玉的纤足伸进河里,不多时、便有几尾青灰小鱼从远处游了过来,绕着这对圆润的玉足嬉戏,酥酥麻麻的感觉顿时从脚底晕染开来,少女不觉眯起了眼睛,小手扶住湿漉漉的船舷,整个身子随着船身摇摇…晃晃,偶尔几片泛上来的水花打湿了衣袂,却也是毫无所觉,很是贪婪的享受着这份“窃来”的惬意…… “李家娃娃~~~你倒是过来这边么,老夫是大学士,不会和你这丫头片子计较的……”船头那边传来晁老头的蛊惑。 那少女听着嘴角一抿,脸上起了个小酒窝,她将身边跪侍着的丫鬟招来,耳语了番,而后那丫鬟便直起上身对船头喊话… “晁学士~~我们小娘子说了,若是招之则来呼之则去,那她就没面子了。”这句话出来,那边就是一阵大骂,“小儿无礼,端的可恶~~” 而这时,远远的、河岸边又有几条平船下河,今儿天气稍稍转暖,这汴河面上泛舟的人便多了不少,几家的风流衙内却是少不了过来猎艳寻柳的。 “少爷,您看、那好像是李家女郎的贴身女婢~~” 一艘临水的平船上,看似主仆的二人立于船头眺目远望,那家仆朝那李格非的乌篷船指指点点…… “在哪儿、在哪儿?”一旁华服金髻的富少立马收起摇扇,探头探脑起来……“那儿那儿~~”那家奴指着西北面一艘慢慢漂行着的乌篷船。 “让开!挡住本少爷了~~”那富少一脚将家奴踹开,眼睛直冒金光的射过去……果然,远处河面上漂泊着一叶单薄的乌篷小舟,虽然旁边林立着无数灯红彩绿的画舫楼船,但在那富少眼里,统统都是路边的野草——不屑一顾。 那富少兴奋地给家奴屁股上来上一脚,“还不快给本少爷开过去!”船尾的艄夫见了,这还了得?还不待富少招呼就卯足了力气摇起橹,平船快速地朝那叶乌篷小船靠去。 世界上、永远会有一个叫巧合的名词,就在这一刻,盯上那乌篷船的可不止那富家阔少,南岸璀璨辉煌的灯火光中、驶出一艘三人高的雕梁楼船。船头,一个紫绣抹额的风流衙内正搂着艳姐儿谈天说地。他博带飘飞、衣袖猎猎,身后十数扈从,尽是一副恣意人生的倜傥模样。 “少爷,前边好像是李学士的船只…” “哦?”这官衙内名唤陈弈,乃是当朝御史台侍御史陈师锡次子,十四岁便开始留连瓦肆勾栏,遍阅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京里的红牌艳姐也都是如数家珍,天生的、就养成了一个风流种。平日自诩潘安再世,除了少数几个譬如潘楼汐琰大家之类的行首,其它女人在他的三板斧下,无不是手到擒来,不过……有个女子算是例外、绝对的是个例外,那就是李格非家的女郎。这女子天生气质独特,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就是那种在言谈间便能不知不觉的将人心魂摄住的女子,举手投足、颦笑嗔愠,尽是属于她的风采韵姿。与京师那些青楼红牌相比,由于脸上那片瑕疵、或许在姿颜上有所不及,但是那种幽烟清妙的才女气质、却是那些庸脂俗粉敷上三盒胭脂在脸上都比不了的。在这官衙内眼里,别说是撷芳楼的封宜奴、遇仙楼的徐婆惜,便是那潘楼的汐琰和矾楼的李师师又如何?在李家女郎面前、都得给我老老实实的做绿叶。姑且把这种想法定性为吃葡萄心理。 此刻他听到家奴汇报,不自觉的、便是把绕在怀里柔然腰肢上的手抽了出来… “上去看看。”他指示着扈从动作。 “衙内是看到了何人?”怀里的美人巧笑起来,“怎得如此端正了咯~~”这些青楼出身的女伶一向心比针细,见这陈弈如此模样,便知道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若是这个时候还要胡搅蛮缠,那完全是自找没趣了,所以聪明的女人,这个时候就应该为表现的大度些,即便她基本已经猜到对方在意的是何人了…… “呵~~”这陈家衙内对这事儿果然很有谈兴,他面带笑意着迎风轻吟,“…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梓彤于诗词一道颇有见地,可知此句来历?” “哦~~”那女伶颇为配合的点头恍然,“原来是李学士家千金,怪不得能让衙内如此动容……不过,好似京师不少官家衙内都对其倾慕已久,像左司谏吴大人家衙内,工部侍郎郭大人家衙内,前阵子还听说两家已经正式登门向李学士提亲了,衙内要想抱得佳人归,怕要好生费些周折了~~” “哈哈哈~~” 衙内爽朗的笑声起来,“这你就不知了吧,我陈弈生来便喜欢迎难而上,看我如何拿下那李家女郎!”他迎风握拳,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不过却没有留意到身边那女伶别过脸、嘴角滑过一丝忍俊不禁的嗤笑,就这德行、别说那誉满京师的李家女郎,就是其它的官家千金都得思量三番~~ …… …… 李格非的乌篷船尾,少女眯着眼睛继续享受着汴河春水的清冽,滑腻的鱼鳍擦过脚背底心,甚至觉得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了,身边跪侍着的丫鬟花细将拨好的新荔递到少女嘴边,少女推了推,“自个儿吃吧~~记得留些给胭脂就是,看那妮子馋这些新荔好久了~~” “小娘子怎的知道~~”花细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少女,而那晶莹剔透的荔肉已经塞入嘴里,顿时便一股清香芬芳在口齿间,“唔~~唔…”嘴里有些含糊不清,“不过…唔~~胭脂、确实挺馋这个的。” 少女对着夜空中灿烂夺目的烟花笑了笑,那对精巧的金莲在水里悠然地划啊划……“就你们那心思,都摆脸上了,我哪会看不出来,只不过这些新荔都是姨娘调理身子的,冰库储备又不多,平日自是不好要求,今儿和那些大学士们出来泛舟才得以支些出来,你多吃两颗,再藏两颗给胭脂,余下的再送前头去。” “这不好吧,小娘子~~~”她又拨了颗塞进嘴里。 …… …… “李姑娘!李姑娘~~~” 远远地,从河面上传来男子的呼唤,在两岸辉煌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只见这铁佛寺桥下淌出一只舷插红锦的高正平船,只见船头一环胖腰鼓的男子正努力的朝李格非的船挥手… “李姑娘~~” 船尾的艄夫卯足了力气摇橹,这船也渐渐逼近了过去…… 而这船尾的少女忽然闻见远处声音,不禁疑惑的睁开了眼,那双明洁清澈的眸子平平的望了过去,她蹙了蹙眉头,望着那挥的跟小鸡拍翅般的胖子,不由问向边上… “花细,那是何人?” 丫鬟把手上一颗荔枝先塞入小嘴,而后才抬头望过去看,“唔~~唔…”她嚼着荔肉、却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或许是天黑,看不大真切了~~” 不过那边却是传来声音… “李姑娘~~这厢广文楼掌柜之子石崇,去月李姑娘与诸太学同窗曾设宴与鄙家酒楼,姑娘可曾记得这厢当时在旁作陪?” 也不知道那富家少爷到底是有多着急,两船还没有贴近,这话便隔河喊了过来…… 少女蹙了蹙眉头,自然没有想起这档子事,不过眼下被人认了出来,肯定是麻烦了,正想支使贴身丫鬟摇橹远去,可这时~~这南边河面上也传来了喊话…… “敢问那边可是李家小娘子?” 话声过后,这南边河面一众的船舸中、排出一艘结彩楼欢的小楼船,朝这边迤迤过来,还有丝丝弦乐。这边望过去,那楼船上悬着一杆陈字刺锦,迎着和风猎猎翻飞而来,也不知是不是时间掐的比较准,或者船身比较长,却是比那石崇的平船领先一个船头到了少女面前… “嘭——”的一声响,石崇的平船迎头便是撞在了楼船船身上,“哗啦啦——”的一大片河水翻了起来,两边船都是剧烈的摇晃,楼船上几个没有站稳的家奴却是一不留神滑倒在了甲板上。 “哎!少爷!!” 楼船下传来惊呼,“噗通”的一声,一坨肥胖的身影干净利落的摔进了河里,“噼噼啪啪”的,这落水胖子不停的拍打着水面,“救我!快救我!!”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富少的家仆才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浑身湿成一片,厚重的棉絮袄子吃水后更是疲重不堪,此时富少干渴力竭的仰面朝天休息,“噗噗”的又呛了一阵子水,而这时……头顶楼船上有人喊话下来… “哪里出来的蟊贼,差点就惊扰了李家娘子,看在你是初犯,便让你好生离去,若有再犯、非得让你在衙门的杀威棒上走上一遭不可~~” 这下可把石崇气炸了,他也是少爷脾气,向来都是他踩别人的份,今日竟被人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羞辱了,当真是让他又气右恼,可一看对方仗势,肯定是京里的官家衙内,还真是发作不得,可要是就这么走了,那以后怎么在李家娘子面前抬起头来,正在他焦躁之际,又是一声“嘭——”的巨响平河窜起… “陈家老二在这里做什么,李家小娘子可是我郭家未来的媳妇,你少给我打这方面主意,赶紧的、有多远滚多远~~~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寻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从边上突然又是杀出一艘画舫楼船,一下便截住了陈家楼船。 “呸~~郭尉你个不要脸的!少在那儿唬人!谁不知道李家拒了你郭家提亲,你这出局者还有脸到这里来~~若是坏了李家小娘子的清誉,我陈弈断是饶你不得!” 两方人陷入了坑长杂乱的争吵,岸边铁佛寺前已经聚集了一众人往这边看热闹,什么“打起来啦,快来快来~~”之类的呼喊此起彼伏,或许是本就两边人积怨已久,或许也有岸边人的煽风点火,总之……两边最终还是扭打成了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个团成团的摔进了汴河里… “噗通、噗通、噗通——”,岸边有些熊孩子在数:一个、两个、三个…… 另一边观摩已久的石崇见两边斗的难分难解,忽然脑子亮了起来,这不正好给了自己做渔翁的机会嘛,他赶忙朝船尾的船夫招手示意,可不想抬眼望去时,满河的船舸静静漂泊,哪还有李家姑娘的小乌篷…… “哎?怎么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曹子建七步成诗 妖娆多姿的汴河水道,犹似倩女轻腰上的丝绦,从汴京东南至西北蜿蜒而过,一叶单薄的乌篷船缓缓泛游在汴河水上,已经淌过东大街甜水巷,马上、横跨在眼前的是一座恢弘宽阔的平桥,桥头正对大内御街,底下石柱皆青石塑之,石梁石笋寻栏,近桥两岸更是白玉石壁,上雕海马水兽飞云之状,远远望去、磅礴隐现氤氲,与寻常桥梁不同在于其桥身低平,高耸富贵的楼船是难以通过,不过眼下对于这叶乌篷来说,却是没有妨碍的…… “李家娃娃,可以出来了,都已经到州桥了~~~哈哈…”这爽朗的笑声从那乌篷船头出来,近了望去,正是李格非的乌篷船。 “哗啦”一声,乌篷帘子应声揭开,里边跑出来一个赤着脚丫的少女,她蹭蹭的几步便登上了船头,而她走过的甲板上,几道清晰的水印子便显现了出来…… “刚才不是怎么也不肯过来么,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了?” 这船头坐着那三个大学士,其中两人安然对弈、抿着头骨建茶,晁补之则是逗着鹦鹉学舌,嘴上偶尔打趣两句上来的少女。 少女一睁眉,“那郭蛮子太过可恶,只是现在还真拿他不得…”她转头望了望东南河湾处,那里一片的平船舟舸向州桥徐徐而来,两岸是明灭光霞的莲灯画舫、传来女伶的歌声在耳畔回绕……不觉回过头,捏了捏粉拳… “气死了。” 或许是难得的被人抓到一次出窘,少女气忿忿的将手上的鱼竿子扔在了甲板上,“咕噜咕噜”的鱼竿顺势滚进了船舱里面。稳坐在船头行弈的李格非听到声响,倒是抬头看了眼,见自己这女儿有些出糗的一屁股坐在了船舷边生闷气,旁边的丫鬟花细倒是在边上劝个不停,不觉好笑、手上执白将一子堵上缺口后说话… “安安莫要生气,明早爹爹就参他郭知章一本教子无方。” 少女摇了摇头,“李大学士的话不顶用。”她抱着双膝,望着河面上其它船舸游帆。 这一句算是把李格非噎死了,不过确实、事实还真是这样,这李格非去年被复召回京,可到现在还赋闲在家,一个待阙的礼部员外郎,能有多少话语权?旁人看在他年长有学的份上敬声学士,若是哪天矛头不对,指不定就是穷酸儒的喊了~~ 李格非哭笑不得的端起茶盏呷了口,摇头晃脑的说教女无方,让两位老友取笑了……不过这时的晁老头倒是有了兴致,他将他的鹦鹉笼子暂且搁在茶炉边看火… “那郭知章辈分高、性子烈,又是先唐郭子仪之后,一向自诩名门望族,除若三省执政,其余人何敢对其指手画脚,只是……”他故作深沉的呷了口茶,又是端起鸟笼逗起了鹦鹉… 旁边弈棋的吕希哲倒是停了下来,好似是想了想,呵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么说来…倒是想起来了……”继续跟进一子,“传闻昔年郭知章小女产子时大出血,急需续命人参,只是不巧前两天郭府库房走了水,那些上好的吊命人参灵芝都被毁了去,一时难以求得,那时记得……便是无咎大方将上赐的两支仙参给了郭知章,让他小女得以活命,现在想起来~~无咎这笔买卖可是划算的很,好像事后郭知章还让那女娃拜了你做亚父,哈哈~~”抚须而笑。 晁老头满意的抚须颔首,显然是觉得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就像是敲了个公章一样有可信度,果真……少女回头,望了望晁补之,有些诧异的张了张嘴… …… 乌篷船慢慢淌过整个东京城最为繁华的御街州桥,彩灯烟云闪霞于上,头顶桥面上各种琐碎嘈杂的人际声音传下来的,又是卖膏药,又是算卦的,倒也确实是极为热闹的。 “李家小娃娃,这可不算是欺负你,那棋瓮口子敞亮,距离你不过两丈之远,你若能将这丹荔投进去,那老夫明早就登他郭府为你游说一番,但若是投不进,那就得由老夫处置了~~” “拜师除外。”,“这是自然,强人拜师老夫还嫌脸上无光呢。” 乌篷船尾,那侍婢花细头顶着一个棋瓮,里边棋子已经被尽数拿去,女婢扶得很小心,脚下轻微摇摆的船身让她不敢大意,生怕一个趔趄就滑倒在船板上… 船头处的少女扶住宛若轻纱的手袖,手上捏着一颗牛眼大的荔枝,其实这也就是投壶游戏了,只不过眼下没有那令箭和箭壶,也只能将就着拿其它东西代替了,一个棋瓮被抢了去,这李、吕两个大学士自然也下不成棋了,摇头笑着说和,也只能在船头旁观少女投壶了~~ 这距离说远不远,但眼下天色已暗,两岸辉煌的灯火虽然璀璨,但还不足以照亮整片汴河,隐隐的火光明灭、脚下又是摇摆的船身,到更是不好瞄准了… “花细,别乱动。” 那边的丫鬟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因为摇摆的乌篷船,反正头顶的那个棋瓮就没拿稳过。少女屏住呼吸,手里那颗冰镇过后的鲜荔由于受了手热、还开始往手背上淌水,蜿蜒曲折的沿进了少女的手袖,不过此下聚精会神的她显然没有在意这些,心下比了比角度,运了运暗劲……始作俑者晁老头倒是在坐在船头逗起了鹦鹉,“跟我学,大才女投不进。” “咯咯——”鹦鹉偏了偏脑袋。 “快说~~大才女投不进,不然不给你吃的。” “咯——”鹦鹉又把脑袋偏了出去,不去看老头。 老头又吃了一瘪,结果郁闷的将鸟笼丢在了一边,吹胡子瞪眼的说什么养你何用~~倒是把吕希哲和李格非乐了半晌。 “快些快些,莫要拖延~~“ 晁老头这句催促刚出口,那边少女的荔枝便从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 …… “哗~~哗~~”的撩水声从船尾那边传过来,不一会儿,甲板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乌篷帘子打开,一个女婢从里边跳脱着到了船头,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水渍,她伸出手,一颗鲜红的荔枝呈现在众人眼前… “小娘子,奴婢把荔枝捞上来了~~”小丫鬟眼里尽是欢喜,似乎完成了一件很风光的事情…… 哈哈哈~~ 船头几个老头都是笑声,被搁翻在船舷的鸟笼、这时儿也传出僵硬的声音… “大才女投不进,大才女投不进——” “你这东西倒也是会见风使舵~~”晁补之乐得把翻倒的鸟笼提了起来表扬,“说的好,说的好…哈哈~~” 少女捏了捏粉拳,看着贴身女婢将那颗斗大的荔枝递到自己眼前,而那婴肥的手指缝隙里甚至还滴答滴答的渗水下来……不觉侧过身,轻轻跺了下脚… 气死了。 …… 河面上夜风习习,吹袭起清凉的人间气息,两岸新柳抽芽,偶尔几片新叶甚至被吹了过来,飘落在船头…… “李家小娃娃,你既然自诩汉末文姬,想来是自信于文章诗词,那这样……” 摇曳的乌篷船慢慢随波漂流至报慈寺河畔,隐隐有佛香飘来。而这边河岸处,一片汪洋的荷花杂植而生,只不过由于刚挨过严冬,所以眼下还是一片消红减绿状…… “…那这样,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现已为千古名家津津乐道之奇雅文举,今日若是李家娃娃能在十步内成一小令词,不求情致,只通文意即可,若能做到,老夫明日便去郭家陈说事情,解你困扰如何?” “晁老可是作真?”,“自是作真,你爹爹和荥阳先生坐旁为证,岂容老夫狡毁。” “无咎就勿要与小女计较了~~怕……”李格非的话到一半就被晁老头打断,“文叔过虑了,你家的宝贝才女可精明着呢,区区小词何足难哉?” “文叔稍安勿躁……”吕希哲出言道,“吾等也有些日子没有考校过安安了,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一年太学可有所长进?” 竟然两个老友都说了,李格非也只能按下心头焦躁,只不过自己这女儿生性好强,在文辞书工方面更是少有败手,不过即便如此,毕竟年纪稍浅,十步之内制词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莫说是少女了,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如此,自古以来的好文辞……那都是改出来的,天然即成的好文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好了,老夫这可是要迈步了啊~~”这晁老头摆明了就是要让少女出次大糗,旁边俱是惊愕,这可真是……太绝了~~ 少女也是稍稍一愣,但随即笑了,点了点头,轻轻的合上明目,感受着河风袭面的清新韵味…… “第一步——”老头从船舷边迈出一小步,随即高声唱。 李格非和吕希哲下意识的将视线转移到少女身上,而一边的侍女花细则是抓着衣襟、紧张兮兮的瞧着自家娘子…… 乌篷船“稀哗稀哗”的排开一应的河水,慢慢的驶入了那惨败的荷花从里,沿岸报慈寺前人头攒动、香客渐消,也有卖艺的伶人传来飘渺的琴音。 船上没有动静,少女止水的容颜宁然在舟头。 老头看了眼少女后又迈了小步,随即高唱……“第二步~~” 依旧风吹荷浪,乌篷船慢慢地驶进残败的荷花丛里,远处隐隐有船只靠拢过来,似是靠岸。 少女耳际散下的青丝轻微律动起来,眼睛依旧是闭着,沿岸石笋栏杆上挂着的彩灯红光映过来,少女的侧脸立即莹润了起来,像是施了脂粉般…… 老头瞅了瞅少女……“第三步——”他似是有意的放缓了步调,可怎奈少女似乎一点出词的意思都没有,皱了皱老眉,果然是太难了~~ “第四……”正待要说出口时,对面磕磕绊绊地传来声音… “常记…溪亭、日暮~~” 有了! 李格非和吕希哲立刻把视线转到了少女身上,见少女神清气明,夜风轻轻拂过,兰白的衣袂香气捋散… 晁老头见少女终于出词,嘴里咀嚼了下,现下还不好判断,脚下又是一步踏出……“第五……” “沉醉…不知归路……” 如梦令! 李格非和吕希哲两人暗暗点头示意,沉下心来继续听。而晁老头滞了滞步子,心中也是笃定了下,是如梦令~~不过脚下是不会留情的。至于乌篷船、在无人驾驭下,已经逐渐驶入了荷花丛深处……“第六……” “兴尽……晚回舟…” 嗯~~有点意思,李吕二人也是饱学之士,对于诗词好坏的鉴别早已了然于胸,就这几句……就已经把大致的词境勾勒出来了,恐怕……两人颇有意味地看了眼蹙着眉头正要下步的晁补之,显然他也是心中开始动摇。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的花细暗暗握拳,算是为少女鼓劲儿了……而这时,这叶轻巧的乌篷终于灌入了荷丛最深处,卡着了、不能自泊,花细赶忙拾到起撑杆,使力地想要将船撑出荷藕深处… “第七……”老头也是沉了下来,难不成一句戏言真要成真? “误入藕花深处…”少女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枯残待新的荷藕丛,远远的河面处,飘来一些游人嬉笑的声音…“啊呀~~郎君小心,妾身可不会游水……” 惊了! 即便是早已深知女儿才识的李格非也不觉深触,吕希哲望了望四周,又看了看少女略显稚嫩的面庞,心中度量……应该是以前章丘老家的经历,不过……即是如此,放在现下、也是如此应景,在吕希哲脑海里,也只有用天纵奇才来形容少女了~~ 这可是现场考校! 晁老头原本是要让少女出糗的,可眼下急转直下的形势让他稍稍有些急躁,他跨出了一步,“第八步~~”这唱声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另一只脚就接了上去…… “第九…” “啊呀!”花细跳了起来,“老学士使诈!!” 不想老头第九两字刚落下去,少女那边就接连两个短句出来… “争渡、争渡…” 晁老头也是急白了脸,这还了得,难道自己的老脸又要被踩了?这样以后可真没面目提收徒之事了~~心里想着,这最后一步就急急地想要迈出去… 不想少女竟然气都不回的便是最后一句出来…… 第二十九章 多谢店家 不想少女竟然气都不回的便是最后一句出来…… “惊起…一滩鸥鹭~~~” 河面的晚风习习而吹,少女的发鬓也被吹的散出了几缕青丝、葱乱起来,甚至是遮掩了那双灿星莹泽的眸子…… 额…… 船头一片宁静,怔了半晌、甚至还有低微的沉吟声,似是在回味这首精短的词令,感觉气氛有些僵硬,倒还是花细先拍起手来… “小娘子作出来了,老学士你输了呢!”女孩儿开心的手舞足蹈起来。 啪、啪、啪~~的第一阵掌声却是吕希哲那儿传来,随即便是爽朗的笑声了… “用词精简、意境清新,整首词阙读下来,无有斧刀雕琢之迹,乃是真性情之作也~~”老先生抚须颔首,“若说是闺房藏作还可好说,只是……啧~~”老先生摇了摇头,而后却是冲边上亦是惊诧的李格非笑,“文叔~~恐怕今后逢人介绍,得说是词女之父也~~哈哈……”吕希哲很是爽朗的笑了起来… “词女之父也~~” 这尴尬的、无疑是晁老头了,就连冷落在船板上的黄金鹦鹉也耐不住寂寞叫了起来… “词女之父,词女之父——” 还不待晁老头做好善后的措辞,这远处忽然有灯火光密集过来,要比两岸的灯笼刺眼些,几人有些疑惑的抬眼望过去,只见汴河水面上一片低矮的平船间,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将周身势弱的小舟挤兑到了两边去,朝这边徐徐驶进,隐隐的还传来……“安安~~安安~~”的男子唤词。 少女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赶忙问向边上的花细,“现在到了哪儿?” “前边就是兴国寺了,小娘子要不等花细将船撑到兴国寺桥处上岸?” “不了、不了~~迟早要被那郭蛮子气死……”少女下腰将绣鞋及上,“你把船撑到这法度大宅前,我从这边上去,你们过会儿在兴国寺那儿等我就是……真是受够了那郭蛮子了~~”少女嘴里念念叨叨的,脚上的绣鞋已经穿好,又是和李格非作了暂别,晁老头倒是出来说有他在不用惊慌,不想少女倒是干脆,直接回了句“事成之后再说”,就把晁老头噎的死死的,最后船上几人无奈地望着少女跳上了岸,而后敛起裙裾碎步进了西街巷子…… 吕希哲看着少女灵秀的身影,不觉摇头微笑:“文叔,若不是我那众孙中没有拔萃人物,倒真是有意与你做个儿女亲家。” 李格非有些无奈,“小女亲事素来都是内子操持,文叔于此倒真是爱莫能助了,荥阳先生美意只能是心领了。”吕希哲摆了摆手,“文叔言重了,我也只是随口之说,你家丫头中意才是紧要,我等在这边干着急又有何用?” 在旁窝气的晁补之见少女走了,总算能挺直腰杆了,轻咳了两声后以作清嗓,而后才插话进去… “文叔,你做人可不能不厚道,当初我给你牵线续弦,如今应当是你投桃报李的时候了,虽说我是那小丫头片子的半个老师,但终归是不够亲近……如若它日素卿选婿,我这当年做媒人的,应当有些便宜之权吧?”他有些意味的看了李格非一眼继续说,“…荥阳先生因为子嗣不够拔萃自觉难以匹配,可我晁补之不同,我那几个儿孙个个英才文秀,虽说比不得你家才女,但也不算是掉价了,你把这话儿转给素卿,让她好好考虑一下~~” 额……李格非两边难做,其实自从去年自己那女儿因两首组诗成名后,这上门求亲的官家名流真是快踏破门槛了,自己朝中做官、不好树敌,已故与妻王氏约定、对外自己不受亲事,这样一来,倒也确实让自己少去许多麻烦,不过……显然对于自己这几个知交好友,却不是那么好搪塞了… “呵~~再说,回头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 …… 兴国坊踊路街头,各色人物走动戏玩,太平兴国寺前也点起了佛灯,熠熠生彩,玉明台阶上走过的尽是穿红戴绿的达官显赫,他们携着眷属过来参佛拜礼,年小的孩童则是游戏于街市地摊,把玩着奇怪的泥人木雕,或是伸手去拿小贩草毡子上的胶牙糖,小贩们便要大呼起来哪家的孩子… 苏进守在柜台前翻闲书,听见吵闹便抬眼望出去,正巧门口跑过一个开档娃子,紧接着后面一个小贩扛着草毡子追了过去,吵吵嚷嚷的。还有一个瓦子戏团摆到了兴国寺前,大刀杂耍、吞剑吃火,饶是将一批汴京百姓吸引了过去。苏进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翻着手底下的奇闻野志,大多是粗线条的义士侠客游记,内容直白简单,实在是说不上精彩,看了会儿,觉得饿了、便从手边的囊袋里摸了个盐水鸡蛋出来吃,由于碎了壳,倒也省的在柜台面上嗑碎了,手里拨着壳,白嫩光洁的鸡蛋,在一边油灯映照下,晶莹玉润起来,饶是让人食指大动了…… “啊~~”的、苏进张开嘴咬了一口下来,咸咸的……又甜甜的,嗯……还不错。嘴里嚼着、底下又是一页翻过去,就这么安静的在这铺子里消磨时间…… …… 外边熙熙攘攘的来了一群官家衙内的家奴,一些是蓝锦直琚的紧袖小服,一些则是红锦窄袖的短打麻衫,俱是三五一路的抓路人询问,隐隐约约的传来什么轻罗单纱、十五六几的妙龄少女之类,两边人有时还能发生些口角,而后好似在寻问无果后都涌进了人员嘈杂的兴国寺大门,街上的人自然也有一些蜚短流长,不过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很快又是恢复成了寻常繁贸交易的场面,雕车骏马棱棱而过,不远处又开始传来抑扬顿挫的说书声……“话说那曹阿瞒刚仰天笑完,嘿!你们猜怎么着?前边左面那山头忽然的就‘嘭~~’的一声炮响,一对急行军从山后杀出,为首一红脸大刀的……” “啪啦”一声,门口的那架杂书摊子传来声响,一个轻罗少女一把将手撑在了木板书摊上喘气,上面都是零落的陈年杂书,此时对面兴国寺里传出来密集的脚步声,“哗啦”一声、少女赶忙拾起一本杂书打开档住脸蛋,过了会儿,书往下挪了挪、探出眼睛往街上瞟,而后小心的退进了店铺里,一步、两步的慢慢往后退~~ “这位客人可是要看书?” 啊? 少女受了一惊,转过身往后看,见是一儒装打扮的书生,拍了拍胸口缓了下来,看来是这里的店家了,不过她遮在脸上的书还没有放下来,只是侧过身走近边上的书架,有意无意的翻着架子上的书…… “我自己来好了,店家随意~~” “额……”那,倒是有些好笑了,还第一次碰到叫店家随意的,摇了摇头,倒也是真不管了,自个儿又低头翻书,饿了、就从囊袋里摸鸡蛋吃,在这安静的小书铺里,这时也只有翻书声和清脆的拨壳声……倒还真是随意了,一点做掌柜的觉悟都没有。 少女一直都是侧着身子在书架子上翻阅,不过手上拿来遮脸的书却从未放下。显然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在外边,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那兴国寺门,望了许久、见还没有人出来,有些焦躁地瞥了眼在柜台那安静翻生,想想……还真是有意思了,从没见过这么随意的掌柜,怎么说她也是个客人,竟然连一点招呼的意思都没有,借着店铺里明敞的灯笼烛光望去,那书生还不停的拨着鸡蛋吃,一个接着一个,渴了就端起手边的汤壶喝两口,时不时的还停下来、翻过一页纸,少女不禁有些想吐槽…… 他真的是这家铺子的掌柜吗? 而就在这时,对面兴国寺门里涌出来之前那两批家仆,在门口聚头商议了会儿后,分成几股小流东西南北去了,其中有三四个人竟是径直往这书铺子过来,少女一惊、望了遍这整个书铺,慌慌张张下、敛起裙摆便是溜到了那柜台后面。 嗯? 苏进停了下来,不想这少女忽然跑到自己柜台后面躲了起来,而这时对面过来几个家仆打扮的青年,他们似是很急迫,就在门口朝里边问… “店家!问一下,有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这边经过吗?大概这么高、这么瘦……”比划了两下,或许是怕苏进理解不到位,还加了几句形容,“她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宽袖罗衫,外面罩着…”到这儿停了停,回忆了下才继续,“…哦、是一件中短的菊兰绣袷,下面是羊肠裙,扎着双环髻…”,“是双椎髻~~”旁边有人纠正,“对对,双椎髻~~你可曾有见到?”外面那几人非常努力的想把少女的形象描绘出来…… 苏进低头瞄了眼蹲在柜台后的少女,只见她朝自己不住的摆手示意,虽然脸被书遮着,但那种急迫感还是能从那双灵秀的眸子里读出来,书生滞了滞,而后对门口几个家仆比划了下… “往西去了。” 那些家仆想来也是找的着急,得到这金子般的假消息后,也不辨别下可信度,就卯劲儿的往西街追去了…… 书生望了望追去那一众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翻起了书,感觉饿了、又从囊袋子里摸出了个鸡蛋拨着吃。那少女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后,拍了拍胸脯,而后徐徐从柜台里出来,这时终于放下了遮在脸上的书,本想说两句感谢给这书生,不过望过去时,见书生还是自管自在那儿低头翻书,不禁暗暗要笑,还真是个书呆子… “多谢这位店家相助,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这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不过……那书生却是一点反应也不给,继续翻他的书看,等翻过了一页才点了下头……“嗯。” 额……少女愣了愣,旋即巧笑了出来,还以为对方会回些“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的堂面话,没想到这书生倒真是务实,不过自己也只是随口一说,自然不可能真个改日过来隆重拜谢,想到这里……倒觉得着实有趣了,她微笑着从腰间取出荷包~~ “店家,这本书多少价钱?”她晃了晃手上这本书,这意思自然是要用买书来还人情了。 苏进咬了半口干厚的蛋黄吃,“唔唔”了下后、却也不抬头,“外面那木摊子上的书都是十几年前的陈书……没人要的,积压在仓储里也是发霉烂掉,你若是喜欢、拿去便是,钱倒是不用了。”他继续翻过一页。 “陈书?”少女瞅了眼手上这本,看这装订都是新的,随意的翻了一遍,等最后那张封皮落入眼里,蹙了蹙眉头…… “倩女幽魂?”好奇怪的? 书生听到这四个字,不禁抬起头来,怎么会在那儿?他将视线望过去,店内灯笼烛光映照下,整个店铺呈现的是温暖明黄的意境……素花的轻绦罗衫,窈窕的羊肠瘦裙,那低头蹙眉的脸蛋、那耳鬓葱乱流泻而下的青丝,是一个静美的定格。此时过堂夜风吹过来,揭起那掩在右腮上的青丝、似是翩跹起来,隐隐有一叶暗色的胎记浮在右腮上,犹如初生的云乳彩翼、欲徜徉于九天碧空下… “噗通”一声,苏进手一颤,那颗盐水鸡蛋直直的倒扣在了柜台面上。 少女闻见动静不觉抬眼望去,此时四目相对,少女有些不解的望着对面书生看过来的眼神,感觉……很奇怪。 “新…新儿?” 书生嚅着嘴角,那双眼睛里瞬时间布满了红丝,有些迷离朦胧的望过去,那道一身白袂的倩影、似远似近的画面,这一刻~~却是难以置信的重合在了一起。 “店家,怎么了?” 空谷轻灵般的声音传过来,瞬时让这个定格的画面化成了齑粉。 书生赶忙抹了下脸,别过脑袋平复了下心情,等再次将目光望过去时,少女已经是另外一番模样,除了那片胎记,其实……还是有所差别的,他吐了口气,笑了下… “抱歉,书读久了、眼睛有些酸痛…” “哦~~”少女点了点头,“无事…” 而这时,对面兴国寺有喊声过来,听着是丫鬟的声音,“小娘子~~小娘子~~~” 少女听见声音后,立即是欣喜了起来,从荷包里取了一小块银锭按在柜台上,飞快的与苏进道了个别… “今天多谢店家了。” 少女的倩影缓缓沁入了繁华的闹市街头,变得模糊飘渺起来,在车水马龙的踊路街上,很快变成了人流里的一瓢浪花,匿入其中难以重拾,可能、这便是永别了……那一袂的罗纱。 书生安静的瞧了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看着倒扣在柜台面上的那半个盐水鸡蛋,笑了下、又重新拾到起来,吹了吹粘在蛋黄上的尘纤,咬下余下半口、慢慢咀嚼…… 油光灯下,书页、又是翻过一张。 …… 第三十章 奥卡利那 …… 兴国寺门口,僧侣香客进出,旁边是一众的小贩摊头,夜市的吃食点心沿着佛寺的围墙而去,这是一条繁华的街市。 “好了,安安,适才你晁叔伯已经替你挡下了郭家那孩子,其实那孩子还不错,只是你不喜欢罢了,倒也不必这么躲着,这也是让人难堪的事…” 李格非吕希哲一众此刻都在兴国寺门口,白玉石阶侧下,两只石狮子对门拱卫,很是威武的模样,晁补之此时整了整衣冠,这一路过来,也算是做了次难得的锻炼,一身薄汗是出来了,也幸亏好说歹说,算是把郭家那娃劝回去了… “哈哈~~”旁边的吕希哲摇头抚须,“文叔就勿要苛责了,女儿家的心思……我们这些糟老头岂能理解,儿孙自有儿孙福…还是让他们自个儿拿主意吧~~” 少女挨在李格非身边低头,婢女花细将挽在臂上的荔枝篮子夹紧了些,拿手肘蹭了蹭少女,少女低着头,好似酝酿些情绪,身边过往的行商云云不绝,一个灰布包头的老妇还提着毡草幌子过来推销自家做的糖人,“这位小娘子,这是今早刚熬出来的鲜糖,可甜着呢,你瞧……” 少女对她微微一笑,要了两串,老妇感谢而去,而她则是分了一个给边上女婢,女婢双手捏着金童糖人在一边安静的吮着吃,不发一声。 “其实……” 街市灯笼晕黄的光将糖人映透、晶莹欲滴的样子,少女凝视了会儿,而后忽然瞥过脑袋去看身边的李格非,李格非一愕,感觉此时少女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异样,不过少女即儿露了个笑容… “女儿……” “终归只是个女娇娥罢了。” 话语轻轻柔柔的飘过去,却是让鬓角霜白的吕希哲神色一滞,晁补之原本还有些戏谑的表情此时也不禁收了起来,不过神色最为复杂的、还是李格非,他愣了下,蠕了蠕嘴,“爹爹其实…” “爹爹将这书好生收着…”一本蓝底封皮的新书塞进了李格非怀里,“可别弄丢了哦,这可是女儿花了一锭银子买来的…”她顿了顿后又笑,“一路上听人说今年御街那边的灯市不错,知府大人还在那儿摆了文会,想必是极热闹的,女儿呢……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就不陪爹爹了…” “花细,跟我一起去~~” “啊?” …… 三个老头此时被晾在了寺门前,旁边人流杂涌,晁补之望着远远而去少女,捋了捋短髯摇头,吕希哲拍了拍有些李格非的肩… “文叔生有此女,当为人世所唏~~不要过分自责了…” 李格非勉力挂了个笑容,整了下衣襟,“荥阳先生勿要担心,文叔自能好生处理…”言辞间,有些无奈的将那本少女塞给他的书摆正了,借着街市的灯火照过来,倒是看清了封皮上那几个大字…… 倩女幽魂? 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又是哪个摊头淘来的书?旁边的晁补之见李格非表情,倒是饶有兴趣地探过头来问,“是哪位大家的经义?能值一锭银子?” “呵~~”李格非笑着摆了摆手,“女儿打趣罢了…” 随手便把书塞进了衣襟。 …… …… 翌日寅时,太阳还没有探出山头,东边天际只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横跨在内城城门雉堞上,不过对于东京城而言,便已经开始了它的繁华。 兴国坊踊路街上已经有人出来遛早了,零零星星的。沿街的挂面摊子早早的卖起了吆喝,苏进也是在这些吆喝声中起了床,在路边摊子上要了两个江鱼包儿垫垫肚子,而后便提起精神往南直下兴国寺桥。沿着汴河西段往内城门慢跑,途径玄帝庙、太和宫几处景致、便停下来观摩一下,等过了西水门上的马军桥,眼前就是广阔的汴京外城了,相比较内城,确实褪去了不少繁华人烟,不过却多了几分郊野的清新韵味,十分适合人居住,就好像后世的金融大佬都喜欢山里面扎一样,这汴京城里真正有权势、或者有格调的人,都喜欢往外城住,这边景致清新自然,两岸植种的杨柳青樟每到盛夏的时候就让人倍感清凉,已故这外城汴河两岸,鳞次栉比的建有不少格调高雅的小阁楼、或是修者道观。 苏进沿着汴水慢跑,一直到了万胜门城楼角门子那儿才折回,这一来一回的,倒也是出了一身小汗,回铺子后在天井里舀井水冲了个凉,换了身灰白的新袍子,便开始拾到起来书铺的库房。其实要做的事情也不多,就是每天看卖出多少,就在自己这西院的小作坊里刊印多少,也是怕积压浪费,毕竟铺子生意不景气。还有一项就是整理那些雕版木刻,发现虫蛀坏掉的,那就重新刻一版,这对苏进来说倒也不是难事,前世他闲下来喜欢篆刻印章,这雕版……想来也差不多吧…… 等日头过了晌午,这铺子外头进来一个老头,五旬年纪、蓝灰锦衫打扮,袖子上拿灰黑布条绕着扎了几圈,上面还印着些墨点,不过浆洗的很干净,看着还是蛮有精神头。此时他探头探脑了会儿才问声进来… “苏家少爷可在?” 老头问了进来,正好与出腰门的苏进打了个照面。聊了几句后便也明白了个大概。老头叫庄舟,江浙明州人氏,由于当年其母是在船上生的他,所以就这么取了名,零零碎碎的、又是唠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儿,跑船贩鱼卖私盐……倒也是什么都往外扒。今儿过来,是因为陈守向前些日子从城南樊家书铺把他高酬挖了过来,专门给自己打下手。不过实话而言,以这个铺子的生意,一个自己就够了,看来陈老头的意思是让他好好读书了。苏进笑着摇了摇头,倒算是一番善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个嫂子千番恳求的结果。不过对方人既然来了,倒也没必要驳回去,看老头笑着脸说吉祥话,看来是新年得了份好差事心下欢喜。确实……谁不喜欢清闲又能拿大钱的活。 之后,苏进便与他商定了下工作细则、也不苛刻,每天完成定量的经史印刷维护就可以了,上工的时间自己定,早上也好下午也好,苏进只关心最后任务是否做完、做工整。老头刚开始还有些错愕,不过既然苏进这么说,那自然是欢喜应下,在苏进交了份店门钥匙给他后,便一个劲儿的让苏进出去瓦肆勾栏逛逛,这边由他看着就可以了,再说他也要熟悉一下这边环境,苏进笑了笑,关照了两句后、也确实是要到瓦子勾栏转转,虽说陈苓和老婆子千叮咛万嘱咐,但他以为适应一下这边的环境还是要的,不然怎么挣大钱呢呵,而且勾栏瓦肆也不是专指那些莺莺燕燕的欢娱场…… 带着几分闲情,手里也揣了些银钱,在顶着和煦温暖的春阳悠闲大步,便十足的像是一个纨绔子弟了,此下从皇城宣德门直出的御街游玩下来,百艺店铺、贩夫走卒,垂涎欲滴的海鲜时果,塞北南疆的禽鸟珍兽,远处结彩梅绢的酒楼正店传出喧闹的喝彩声,身边茶馆凉亭里有人说隋唐,饶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二百余步宽阔的御街之上,人流堵截,车马横穿掉头极为不便、转身间便是摩肩擦踵,当是人间繁盛之景,不过谁又会想到这御街在数年之后的政和年间被官司禁止,街心安上朱漆杈子两行,不得人马行往,算是比较遗憾的事了~~ “呜~~呜~~”低沉的古埙很快就抓住了苏进的耳朵,遥遥可见前边省前横街拐角处,立着一家贺记曲乐店铺,挤着围观人群进去,这店门前摆出一个摊子,上面陈放着一系列黝黑光泽的陶埙,从无孔到六孔,一应俱全,一个年轻乐匠当着众人将这些陶埙一个个试音过去,偶尔兴起便吹首妆台秋思,下边就响起一片拍手叫好。 这店铺里边,这架子上从南至北摆放好一众乐器,琴瑟琵琶、笙箫鼓笛,端的是玲琅满目,而周身大都是些文士装扮的酸儒在挑选乐器,店家小二热情在旁介绍,苏进就比较随意的在一列陶埙的木架子挑选,拣了个出来吹了吹,音色醇厚、不含杂音,手艺确实不错。而苏进这边一吹响,店里掌柜贺釜就巴巴的挺着肥腰跑了过来,砖面都蹭蹭作响起来。叽里呱啦的为苏进介绍来介绍去,从陶埙的选料到做工,从历史到渊源,讲解的详详细细,天花乱坠。苏进笑了笑,将陶埙摆了回去… “可否定制乐器?” “定制?”掌柜眨了眨那双小眼睛,不过旋即反应过来,看来是个行家了,赶紧把苏进请到后堂,茶水伺候上,定制……那也就意味着可以抬价了,他笑眯眯的和苏进攀谈起来……“那不知这位郎君是何要求,是几孔的陶埙?上面可是要撰字刻花?小店百年老店、技艺纯熟……” 苏进握着热盈盈的茶盏微笑,这后堂都是些年纪偏长的乐匠,削木打泥、来来往往,苏进看了会儿这周边环境才说… “我要定制的不是陶埙,店家误会了,这乐器……”他想了想、而后说,“…是番外之器,难登大雅之堂,怕是我大宋还没有收录……”在那掌柜皱眉的时候,苏进管旁边匠人要了纸墨,草草的在上面勾画了这件乐器的三视图,用宋尺标上度量,在右边列了个烧制事项的细目,等一切完工后,呈现在图纸上的是一个像潜水艇的怪东西。 在后世、这叫奥卡利那笛,手掌大小,不过流传自宝岛后,陶笛这个称谓更为国人所知些。此下将图纸推给掌柜,贺老头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把这图纸看明白,这图纸倒是简单明了,以后裁定丈量倒是极方便的,到底是读书人……法子就是聪明,掌柜偷偷瞄了眼苏进,随后就招来店里的一个老乐匠,那乐匠端着图纸左看右看,在贺老头从旁说明下才皱着眉、点了点头,临走时还瞟了眼苏进,嘴里嘀嘀咕咕着回了烧制作坊。 “那不知郎君何时取件?我也好安排工匠加紧赶制…” 苏进摆了摆手,“毕竟是新东西,工匠们还需些时日摸索,倒不必急迫……”说着话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小银锭按在案子上,最少重值两贯铜钱,而后徐徐地推到了那老头面前,“这是一半的定金,掌柜收好,等事成之后我再补齐另一半,掌柜以为这样可好?” 其实苏进心里也清楚,烧个陶笛费不了这么多钱,不过自己这是新东西,如果没有些甜头,就怕人家出工不出力,即便最后做出来了,还不是给自己难受,索性也就大方点了。还有一点、可能更为贴近事实些……早上锻炼出汗后换了身衣服,结果把钱袋子落了,这时怀里也就揣着这个银锭,说来还是昨儿那少女甩给自己的“答谢费”。 “不不不~~这位郎君使不得…”那掌柜立马将银锭推了回去,“烧个陶制乐器,如何也费不了这么多银钱,咱们生意人明码诚价,这等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我这贺记招牌可非得砸了不可!” 那掌柜坚决不肯收受,还是苏进在科普了一番“研究费”后才定下心来,又是好生寒暄了会儿,才有些依依不舍的将苏进送出门。而后几天里,那贺家老头果然是加紧赶制,几乎是隔两天就送过来一个,拿到手的时候都是温热的,不过也与自己所料不差,毕竟是新东西,整个烧制流程还不够成熟,陶笛质地确实一次比一次优越,但在钻孔调音上还有所差池,结果自然是要被打回重做了。而年初八那晚,他刚要锁上店铺门的时候,风悦楼那边却是有小斯赶着马车过来… “苏家少爷,老爷有请酒楼一会。” “额……” 第三十一章 麻的、禁中 “苏家少爷,陈老爷有请酒楼一会。” 那小斯穿的得体,一身的整洁新衣,想必是年节也是收了不少赏钱,不过今儿陈老头才叫自己过去吃饭,看来也是处理好了陈午那小子的问题了。 随着马车,穿过两条横街,驶进州桥东大街的甜水巷子,最后在一座门首缚彩莲灯的酒楼面前停了下来,抬眼四周,一片繁盛的花灯夜市,人来人往的食客进出酒楼,言谈欢笑。这是正儿八经的酒楼,不设唱曲的伶人,所以相比对街其它几家脚店,生意还是有所不如,听说是陈老头这人扛不住烟花气,若是放在后世,那就是老实人了…… 晚宴摆在了二楼一个宽敞的雅间里,格调一般,不过比自己想的要隆重些,不少老头的商界挚友过来絮叨,商议年后的生意。说是合伙的几家供应商生意垮了,渠道断了,要重新招标选投,是比较正经的事情,所以老头还找了几个前街长庆楼的女伶过来歌舞助兴,看来也不是完全给自己接风洗尘。 还以为是家宴呢…… 不过老头也是确实是比较关心自己的,一开始就嘘寒问暖的,这京师的气候生活还可习惯,有什么觉得不周的地方一定要提出来,书铺本就没有生意,所以不必把心思放书铺,多出去逛逛,这年节期间,很多酒楼正店都有文会,没事儿就过去凑凑热闹,要像个读书人…… “仲耕,如果有闲的话,也可以去城外你们苏家的老铺是小事,都交给庄舟那老头做也没事,你自己还是要以学问重,太学国子监的学生要多多结交,都是有学问的人,在一起肯定比自己一个人钻研要强……” “呵~~陈叔尽可宽心,仲耕过些日子便去太学旁听那太学博士们授课,到不至于荒废了学业。” …… 这顿宴席磕磕绊绊的吃了不少时间,在那些富贾大商眼里,苏进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臭穷酸,所以也就不必给太多的“台词”,偶尔问了句家世身份云云的台面话后、就把苏进扔墙角了,这还是看在陈老头主家的面子上。不过这倒也是合了某人的意思,一个人啃他的干签杂鸭,也是乐得开怀,席间、一直有一对富满敌意的目光滞留在他身上,或许是觉得苏进吃的太理所应得了,不仅跟他抢着吃,在宴会结束后,还抱着他的蹴鞠过来找茬了… “站着~~” 这一声随着一个蹴鞠飞了过来,苏进转过身来、便“嘭”的一声响,一个蹴球骨碌碌的从他胸口滚下来,停在脚边…… 嗯? 苏进抬头望过去,便见一个轻装短打的少年站在酒楼门槛上看他,嘴里咬着根干签杂鸭上的竹签子,嚼来嚼去的,也不知是这竹签子上残有味道、还是为了表现出不羁的形象… “上次见你这土包子书箧里装着蹴鞠,想来也是喜欢耍鞠吧?有没有意思明天和我到御拳馆来一场?如果赢了我,我以后就不再挤兑你,可好?” “这……” 苏进将脚下的蹴球挑了起来拿在手里,盯着看了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遗憾的模样… “你爹刚才说让我们和睦以共、勿有间隙,球场踢鞠拳脚无眼的,怕伤了和气……这样………”书生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就憋出个“不好”来结束对话。 “……” 陈午嘴里的竹签子一滞,不过旋即又嚼的更有力了,恶狠狠的语气… “我不是来征求意见的,我只是来通知你的,明儿一早我就会去书铺叫你,有本事你就给我卷铺盖滚回去,否则就老老实实的跟我走…” “额…” 或许是觉得自己太过霸道了,少年又是一个萝卜塞过去,“你也放心,我不会使诈,也不会拉帮结派给你暗下绊子,我堂堂正正的、凭球技…把你踢趴下。” “这…” 少年拿出嘴里的竹签子,指着苏进说,“如何?敢不敢应战?”他蔑笑着又将竹签子咬了回去……这土包子,从小就是个木讷呆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虽然这么欺负他确实不是大丈夫所为,但谁让他苏家亏欠我阿姊这么多,眼下不好找那老太婆出气,所以也只能找你这书呆子的晦气了,你也别怪我,怪就怪你是苏家人……陈午想着想着,却是忍不住嘴角露出得意的猾笑,与他这张稚嫩的脸蛋倒是有些不相符衬了…… 酒楼此时还处于营业状态,繁华的甜水巷子里,灯火辉煌、人员嘈动,这过来吃饭喝酒的人还是不少的,不过在进门的时候都用一种异类的眼光扫了眼少年,少年莫名的被这么扫了几眼,心里顿时就毛了起来,等又两个客人用这种眼神扫他的时候,他果断便是“啪”的一脚横踩在了门框上,挡住了那两个客人的进门… “你谁啊?干嘛挡我去路?”客人自然要抗议。 “我说不给进就不给进。”少年不爽,管它会不会影响酒楼生意,转过头不管这两个猪头,却是朝台阶下的苏进扬了扬下巴,“考虑的怎么样?有没有胆啊?”一脸倨傲的神情,霸气极了。 台阶下的书生捧着蹴鞠,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好了,我答应就是了,快把那两个客人放进去吧,影响酒楼生意就不怎么好了。” 少年听到回答,这才满意的把踩在门框上的脚卸了下来,那两个客人气忿忿的一甩大袖进去,“这人脑子进水了吧~~”这话从后面飘过来,少年听了刚想转身要去讨说法,这台下便传来“接好了”的一声喊,一个蹴鞠打了个漂亮的抛物线迎头过来,少年不得不暂时放过了那两个客人,稳稳的先将蹴球拿住。 “那我先走了。” 说着便上了陈老头安排给他的马车,咕噜咕噜、低调的离开了甜水巷。等这马车屁股完全消失在巷子尽头,少年才皱着眉头收回了视线,原地笃了两步,好像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而这时,里边有些嘈杂的声音传入他耳朵,甚至有些酒楼里的客人对站在门口的他指指点点,时而窃笑、时而腹议……少年越来越来觉得不对,门口又是笃了个来回,仔细的回想起和书生的这番对话,眉头越陷越深,又是笃了两步……忽然、就像是平地一声雷般,他“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竹签子… “麻的~~耍我!!” …… …… 翌日清晨,东京宫城内一片恢弘的重檐琉瓦建筑群上空,一片鸟雀从南迁还,掠过碧蓝天穹,几只歇在庑殿屋脊龙吻之上。屋脊之下,乃是内宫的大庆宝殿,是举行朝会的场所,大殿面阔九间,两侧有东西挟殿各五间,东西廊庭各六十间,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置身其间,便是一股庄重威严的压迫感袭来,感觉、人从未如此的渺小过…… 熙熙攘攘的,伴随着议论声,朝官百卿们说笑言谈的从大殿的御路踏跺上一级级下来,此时这年节的气氛还是极为浓郁的,早朝上也都没什么重要事情,也就攀谈几句新年吉祥,官家也就让人早早散了走亲访友去… “文叔,怎得这几日观你气色不佳,上早朝都没什么精神,可是身子欠恙?” “没…没~~德翁、多心了……” 吕希哲晁补之等一众人一起下来,见着李格非时不时拿手掩嘴,打着哈欠,有些好奇的问了一下。不过李格非近两天确实行止古怪,像晁补之等一干好友上府拜访,门童回说什么“老爷这几日潜修文学,无暇接客”,一个个领了闭门羹回去。难得朝会上见到一面,可这面色差的、还挂着黑眼袋,有时候做事儿还魂不守舍的,给人感觉、就像是做贼心虚一样。眼下朝会下来,几个老友在一块说话,李格非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左正言任伯雨觉得新奇,所以便问了… “文叔,我昨儿可是听荥阳先生说了,年初五那晚你家那小才女又给你长了脸了,汴河铁佛寺桥前那段戏可是赚足了眼球,啧~~那郭知章前儿还找我通气,说到你这儿做做说客,能不能把这事儿成了,你看人家郭家这声势也是放了出去了,满城风雨的、若是真个拂了郭老头面子,估摸着以后可就是相见路人了哈~~”任伯雨抚着长髯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吕希哲也是摇头说,“德翁何时也如此关心这小道八卦了,我观文叔这几日估计也是苦恼此事,郭家也好、吴家也好,还是那些王孙贵族,哪个是好相与的~~文叔如此已是不易,我们这些局外人就勿要再揶揄他了~~”哈哈的,旁边一些白鬓老头都是跟着笑了起来。 李格非连连矢口否认,“诸位多心了,小女婚事素来是内子操持,我倒是想插手也插手不上,诸位又不是不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旁边更是哄笑起来,纷纷“惧内惧内”的大帽子给他扣上去… “那不是你那宝贝才女的婚事,又是何事能让我们大学士操劳啊?” 李格非听着不乐意了,“何人说我操劳了?”他顶着熊猫眼质问起身边一干老友,“你们这些老东西,也别在这儿给我闲吃萝卜淡操心了,有那闲心,倒不如关心一下自个儿年后的差遣,别到时‘发配’了岭南西塞、再到我这儿来倒苦水~~” “嘁——” 众人闻言齐齐一个甩袖过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 禁中垂拱门后乃是内廷,皇帝后妃居所,居中是福宁庑殿,三间五丈进深,琉璃粉金的天花顶,卷草夔龙的酥红软樘木挂落,相较于文德殿资政殿等正式理政场所,这福宁殿便小资私人一些,外边檐廊一带虎贲带刀拱卫,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守卫极为森严。不过这空旷的大殿里,基本上就徽宗和一干内侍,平素写书作词,难得清闲时便会招些外朝近臣或是翰林院的学士过来。今儿早朝刚散,徽宗便命内侍召了驸马都尉王诜(音伸)进来。 这王诜身份也是显贵,熙宁二年娶的英宗女蜀国长公主,也就是徽宗的姑父,文工诗词俱佳,更是身怀一手好丹青,和当时还是藩王的徽宗私交甚好,不过由于品行不洁,喜好招蜂引蝶,冷落了长公主,因而长公主逝后被神宗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之后仕途磕磕绊绊、一直不顺,直到徽宗即位,才复了他这位姑父的职,如今也算是守的云开见日月了,又是新年气象,此刻也是心情大好的与徽宗一起评品字帖… “官家这幅《千字文》已初显火候,这书体笔直如矢、劲如铁,铁画银钩、瘦挺却不露骨…”这中气十足的声音顿了顿后,又继续道,“不过由于运笔仓促,多是顺势而就,已故这书体大小结构颇不统一,个别用字也还不到位,好在如今气候已成、桎梏已破,今后只要勤加揣摩练习,必能成一方大家~~” 这金碧辉煌的福宁殿大殿中央,两个彩衣婀娜的宫婢徐徐将一幅一人长的字帖收起来,而两人的身影也从梨花地板面上倒映出来,地板端是明尘光亮。而此时,一个头戴折角幞头的富贵老者走近前对徽宗深深鞠了一躬… “老臣有幸临老之时得见这旷世书法,此生已无所遗憾矣~~” 而端坐在半丈高御墀上的徽宗搁下玉芽盏,口含微笑道,“姑父岂能和那班近臣一般奉承,那可就生分了……”他徐徐站起身来,旁边的内侍赶忙上前搀扶,“若是之前写成此帖,怕内侄我心中当有两分骄满,不过……”徽宗年轻的脸上此时却是有些无奈之色,笑着给身边的内侍打了个手势,那内侍赶忙从龙纹御案上抄起一本薄薄的书籍,而后下了御墀递给王诜。 “且不论这番策论,光这书体便是让内侄大为折服,这些月内侄书法技艺一直盘亘不前,已是多为苦恼,得幸前日那种老头上递此论,实不想这策论上的书体与内侄所欲新制之体有异曲同工之处,实是让内侄好生惊喜,此前困惑症结所在俱一扫而空,此撰文者当谓内侄文工之师也~~” 徽宗这么说话,下边的王诜有些狐疑的接过书籍,一看封皮……《美芹十论》?皱了皱眉头,而后翻开,不过很快、他脸上便只有震惊了……这书体…简直就是赵佶新制之体的成熟状态!笔法恣意秀润、如游丝行空,体态瘦直挺拔,转折处可显见藏锋,真是书到瘦硬方精神~~奇哉奇哉……字竟然还能这么写? 这王诜虽然品行不洁,但对于书法一道却是极为精深,一下便看出了这书法的精妙绝伦之处,如若说赵佶此时的书法是刚窥门道,那这本策论上的书体已是炉火纯青了~~王诜甚至不待看完,便急问:“这是哪位大家所作?恕老臣记性不周,未曾想起吾大宋还有此等书法的人物?” 徽宗微笑,“内侄亦是好奇是何人所书,已故适才便已传话种师道那老儿进宫了,过会儿问问倒是哪位隐世大家所作?” 第三十八章 太学 东京城上的碧空浆白如洗,几只单燕略过。 书斋天井里,苏进撸着袖子,在两个活字板韵轮里整理那一堆泥活字,这两千多个撰着反文的小印章,都是常用的字,按着字韵也整理了好些日子了,可还没完。陈午那小子也是乐此不疲的又一早过来踹门… “土包子!快开门!是爷们的就跟我去蹴鞠!!” 苏进现在是门都懒得开了,结果还是庄舟过来才把门给开了,那小子兴冲冲地跑过来质问他,不过苏进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不管陈午说什么都不跟去踢蹴鞠了… “土包子,我这儿有长庆楼元宵文会的请帖,我知道你们这些臭穷酸都喜欢去这些烟花场所,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如果你跟我去蹴鞠,这帖子可就是你的了!” 苏进摇着转盘,嘴里念着字韵整理活字,“施……恩,在这边……” …… “嘭”的一声重重的甩门从外堂传过来。 庄老头探过脑袋小心问:“苏家少爷,这样不好吧?” “嗯……隆、这个……后鼻音,应该是在这个格子……” “……” 庄舟也是自找了个没趣,于是安安分分的刻雕版模子了,上回敬元颍一剑把近百块雕版送进了炉灶,损失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老头自然是要加紧赶制,昨儿还接了隔壁延庆观道士的一百册道德经,可不敢打马虎眼。 今儿一早、那贺记曲乐坊又是送来新的陶笛,自从上一支中音c调完成后,就让他加做了一只高音c调。拿在手里小巧玲珑的,熏烧的手感还是很好的,淡淡的草木灰,闻着令人心旷神怡,所以苏进也是痛快的把余钱结了,不过等翻过钱袋子一看,这个……看来得赶紧赚钱了,活字盈利周期太长,估计靠自己一个人、还没等回收成本,人就已经烂在大街上了。而陈守向那边态度还不明确,上次说是要考虑考虑,不过几天都没影儿,估摸着是敷衍了,看来有必要找一门迅速来钱的生意。难不成真要造玻璃炼钢铁……好像蛮能来钱的,不过这种东西……如果真出来了,怕有悖自己的初衷…… 不自由了。还是闷声发点财比较实惠。 “苏家少爷,我这一忙啊、倒是忘了……” 庄老头扶着脑袋走过来,“昨儿陈老爷让我跟苏家少爷说一声,说是……您上次那活字的事儿、他同意了,不过前提是您得在太学好好听课,不要太执迷于商途、以致本末倒置。” 苏进按住转盘,抬头确认,“此事当真?” “陈老爷是这么吩咐的。” 呵~~这老头倒是有意思,既然应下了活字的事,却还让自己好好读书……看来、也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倒是要晾他两天,看他坐不坐得住。 也正好了、去那太学溜溜。 其实……他也是个好面子又很有玩性的人。 …… …… 北宋太学,坐落于明德门直出御街武学巷横街东、与武成王庙隔街而望,学堂处所的前身是锡庆院,地方较小、几度重迁。不过在风雨飘摇了数十年后,最终还是挺了下来,如今太学招生放开门第限制,生额近三千人,已故朝廷特加赐朝集院房舍五十楹以供授业,远远望去,学斋屋舍连云如山峦起伏,瑰丽雄姿。再加上之后王安石三舍法推行,使得太学的发展开始真正走向鼎盛,眼下单以声势而论,已经压过隔壁国子监了,而且太学史上譬如胡瑗、孙复、石介等知名直讲门生广布,那些门生、不是成了如今庙堂之高的宰执辅臣,便是享誉文坛的鸿儒大家,这也使得太学在仕林的地位被无限拔高,如今、俨然成了中央官方学府体系的主体中心,地位远超四门学、广文学、武学、律学等旁支学府,乃是北宋学子至高无上的学府圣地,堪为后世的北大清华。 这太学里边的布景规划也无处不是充满着文人的雅趣。倒插入池的怪石头顶、有人执着笔正往上爬……题字,下边有男装的女学生招手鼓劲。参差的茂林修竹里传出野禽声,一只野鸡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咯咯咯”的、惊慌极了。路头倒栽着的一块磐石被几个学子齐力扶正,放一张棋秤在上面,旁边围满上人……弈棋。 来来往往的甬路小道上,尽是学士巾的学子生员,言谈欢笑着。梅林竹树间,有谈论诗词、有贬针时政,当然…也少不得雪月风花…… “子融,我们元宵去婆台寺看灯会吧,那边人少,宣德门、州桥那儿的人太多了,而且规矩也繁,衙门肯定又不许这又不许那,没意思极了……”,“这个啊~~”旁边面有难色,“…怕是不行了,我今早刚收到撷芳楼那边的帖子,人家盛情邀约的,倒是不好推脱了。” “哈哈~~”友人大笑,“子融休要瞒我,可是想煞了那封宜奴?看你自从元旦那次见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这几天嵇博士的考校一次都没答上来,嵇博士可是找我谈过了,要不是我替你挡了下来,你可少不得被那陈瘸子罚上十遍的《学律》。”,对面那人甚是红脸,支支吾吾,“哪、哪有?” “那你可告诉我你那本《孟子义》里面夹的那张……” “嘘~~”那人一把将好友的嘴堵上,“今天听说种司业过来巡学,要是被听见了那还了得!”他紧张极了,“…你也知道种司业不比范司业,最看不惯的就是学子留恋瓦肆。” “好好好~~”好友笑道,“不说就是了,看你这胆子。” “什么我这……”那人刚想反驳,不想耳边有声音打断,“两位、不好意思,打搅一下……”那人转过头,便望见游廊台阶上有个青袍淄巾打扮的书生朝他招手,不禁皱了皱眉… “何事?”,那书生打礼问自己知不知道一个叫刘逢的学录… “哦…”点了点头,“刘学录是吧,醒得,这边直走到兰心斋后边那条庑廊,而后一直往东边去、是教坊院,那里是博士学正们的休憩之所,你进去问问便是。” “多谢。” 等那书生拜谢而去,旁边就有声音,“怎么?你相熟?”,“不认得,看他找刘学录,应该是今年州县上拔的新生员,不过生员在前两天都已经安顿完毕了,估摸着是耽搁了吧,算了……别管这事儿,我们赶紧去芦湘斋,别又迟到了~~” …… …… 太学学斋皆为卷棚平顶的三开间小舍,每斋可容三十人,里边黛粉敷墙、罗木铺地,卷云戏水云替、宫式葵花槛窗,意境极是文雅。而这窗外起伏游走的行廊上风景最是娴静,到处的、设着沁香十里的梅兰盆栽,有学子每天看养。还有这沿道过去的漆红廊柱,上面无一不是挂着书帖字画,这些可非太学职官所为,都是学子们为了彰显才情所做,有了灵感、便立即拿纸写下,挂在廊柱上供人品读加印,所以写的好的、上边满是精细的红泥章子,写的差的……不给章子算是客气的,遇到那种尖酸刻薄的,挥起狼毫、洋洋洒洒的给你在上面画只甲鱼… “来来来~~~子俊,你看你看!柴三泡的短令!”,廊道上两学子凑到一幅字帖上去,旁边走过一些学子朝他们看了看,结果摇头走开。那子俊倒是对着字帖摇头晃脑起来:“菁菁子衾,悠悠我心,伯谡有梦,宜奴无心,呜呼哀哉~~~寤寐求之……” “哈哈哈~~~”还没念完旁边就抱着肚子笑了,“柴三泡真是脑袋钻女人裙底了,不就是上回元旦封宜奴朝他笑了下么,就把他乐的……”,“其实我觉得……”,“不行不行,我忍不住了……”旁边一把将他挤开,从腰间取出一支兔毫来,舌尖舔了舔笔头,嘿笑着脸、在字帖右下方画了起来…… “哎!材用!别画这个、让学正见了不好……”子俊在后边拉扯,不过某人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当他的杰作只剩下最后一只腿的时候… “咳咳!”旁边突然一下严厉的咳嗽。 他转头一看,得~~~赶忙将笔藏于背后,收起嬉皮笑脸朝眼前两人打礼,“种司业、高学正,两位安好!” “种司业、高学正好!”子俊也是赶忙打礼,旁边走过的一些学子见了这两人,偷偷捂嘴从旁溜过。 “你们两个做什么在这边?还不去!”那须发鬓白的高学正厉声教训,这两人赶紧连连应是,还不待那种司业说话,就像是抓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溜之大吉。 那种司业名建中,字彝叔,不过今年为避建中靖国年号,改为师极,直宝文阁、给事郎,现除国子司业,也就是相当于后世教育部副部长的高度了,手里抓着无数读书人的仕途,一般的学子见了自然是要诚惶诚恐,不过这也主要和这种师极的性子有关,虽说他做的是文职,但其人性格刚强不折,出言行止到更像是个武人,当然,对其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这种家就是武人世家,其父祖都是赫赫有名的宋室名将,他如今做这文职,倒算是异类了。 如果前些日子遇上这些事情,恐怕那两个学子少不了一顿戒尺,不过这几天心情着实不错,前儿被徽宗召见商谈那美芹十论的可实施性,让他总算是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不必在这些案牍文书上空耗年岁。但想到这里,却又忍不住唏嘘感慨起来,都快五十知天命的人了,如今才有机会施展抱负,都不知该喜该悲…… “彝叔勿要气恼,这些学子毕竟年轻,处事心态自是不够成熟,我等时常敲打便是。” 种师极瞟了眼那书贴右下角还差一条腿的甲鱼,不禁摇了摇头,难得面上带笑,“高老治学太过宽松,养成学子大胆,今后对于仕途可非好事。” 那高学正抚弄着颔下长须笑侃道:“彝叔这是在治军啊~~”见种师极面上微笑但不说话,想了想说:“观彝叔今日面色,想来是近有喜事,让我想想……”老头装作思索了一阵才猜问,“可是那篇美芹十论入了官家之眼,有了下文?” “高老明知故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官家素来喜好文工,我就怕官家醉心那美芹十论上的书法,却不在意那内容,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呵……” 两人边走边说,往前边兰心斋走去,旁边学子见了种师极… “种司业安好!” “种司业安好~~” 无一不是换上严谨的脸孔打礼而去。 …… …… 兰心斋,太学三个上舍生学斋之一,其身后就是学官休憩的教坊院,这样设置其实就是为了方便这些上舍生们向太学博士请教问题,虽然感觉上有些偏颇,但若是把它当做进入上舍的福利,其余学子倒也没有过多的怨言了。毕竟进不去上舍只能怪自己学识不够。不过今早兰心斋的课一结束,原本宁静安详的学堂却是浮躁了起来,嘈杂的人声掩盖了两边书斋里乾清的诵读声。一些池玉腰带、金丝攒边的富阔衙内扒着兰心斋的窗格子往教坊院探头探脑…“真的假的?李家娘子去教坊院做助教了?”,“那我可怎么办,本来每天路过釜磬斋还能远远看上一眼,现在到这教坊院可就为难了~~” “猪脑袋!你不会每天到太学博士那儿问学啊~~”,“这倒是……” …… 这中间也有郭知章幼子郭尉,此时大马金刀的坐在兰心斋书案席上、双手插怀,皱眉思虑着什么。身边几个瘦弱的官衙内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纷纷出言献策……“老大,只要你一句话,我韦郝拍马就进去教坊院把李家娘子抢来,哪怕是学正罚我面壁、学录抄我学籍,那我也认了!可老大您不能再低调了!”郭尉撇了撇嘴,这群酒囊饭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了。他刚想开口说话,不想对面有人拍案而起… “韦郝!你要是再对李家娘子污言秽语,小心我劾了你老子的官!” 这对面而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汴河游舟与郭尉搅和在一起的陈师锡次子陈弈,他与郭尉一样,为了追求李家娘子,暗地里使了些手段手段入了太学就读,还一同分在了釜磬斋里,为的也就是多些机会和李家娘子亲近,可眼下事情就有些糟糕了,一早的就有狗腿子跟自己报告李家娘子去了教坊院任助教去了,今后不会再去釜磬斋了。这可真是让他为难了,这太学外舍生、有些关系就比较好说话,但是上舍生就不同,整个太学近三千学子,只取九十余名,分三斋,里边的学子无一不是经过多年考核栓选上去的,可谓人中龙凤,只要等年秋“两优释谒”,那便能立即授官,所以可以想象这上舍生名额的金贵稀缺了。即便陈弈是有背景的衙内,但还是拿不到这上舍生的员额,当然,对面的郭尉也同样如此,不过对于他们这种官衙内,本就有父辈荫补的特权,基本上不用担心将来学成出来没有官做的尴尬,但眼下对于他们而言,显然不是因为进不去上舍心烦…… 因为陈弈的挑衅,两边人又是撸起袖子干了起来,闹闹哄哄的、外边走廊上路过的一些上舍生见了,无一不是摇头而走。这些官家衙内、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像他们这种衣食无忧的高官子弟,本该去国子监才是,现在到这太学来,完全是在毁坏学府风气。这些上舍生心中郁愤,但毕竟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心里骂两句图个爽快。至于那些衙内们众星捧月的李家小娘子,其实也是心有翳动的,窈窕淑女、何人不逑?只不过他们自知身份低浅,多想也只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发愤图强、过了年秋两试,它日高冠博带之时,才有资本和这些官衙内们一争佳人… “这些纨绔子弟,不知苦研经义报效朝廷,只知道成天追人裙底,当为吾辈鄙夷。” 兰心斋外有一仪表堂堂的官宦子弟路过,他嗤笑的望了眼里边扒着格窗偷窥教坊院的衙内,而后对身边同伴说。 那同伴也是看了眼里边情况,见本来在里边静修的上舍生都抱着经义摇头跑了出来,显然是被那些官衙内扰了清净,不由的灿笑调说起身边同伴… “德甫若是见了我那堂妹,怕就不会这般说法了。” “嘁~~”他颇有些自傲,“裕丰未免太小看明诚了,明诚于金石一道到可说是痴迷深陷,但对于女颜容色……”他摇了摇头……“遍看皆是一般颜色。” 李迥笑了笑,也不反驳,对于好友说的是不置可否,谁让眼前这人老实的连京里的潘、矾二楼都没去过,要是见了那汐琰和李师师,保管他哭天抢地的要把她们抱回家。 就在这时,这兰心斋里边那群纨绔犹如劈了雷一般一个个嗷嗷叫唤了起来… “那书生哪来的?李家娘子怎么跟他走了!” “快快!都给我出去看看!麻的、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抢我郭家的媳妇!”,“我呸~~你个没脸没皮的蛮子!再要诋毁李姑娘,我陈弈非要你好看不可!” 第三十九章 无妄之灾 兰心斋后的教坊院是一间单檐歇山式学殿,里边分职官、学官两个阁厢,里边长案齐排,次序规整,每张红罗木书案案头放着盆金兰吊梅,极为雅致的模样。年近元宵、这殿外檐廊下的红鸳灯笼也开始挂了起来,一些匠工端着扶梯在外头结彩,里边的老学究们则是开始谈起了十五元宵宣德门前的鳌山灯会。随着日头渐渐高过头顶,几个老儒坐不住了,便开始起身告回。 “李家娃娃安心做事,老朽身子骨不行、可就先回了,这边的籍案是今年州县上来的新生额,你与登籍册上校对一下,看看可有纰漏,有没有未到……” 老头气短,但废话倒是一箩筐,在少女耳边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后才飘然而去,旁边也有打趣少女的,说是被常澍诓来做了苦力,他自己倒是乐得悠闲。 前头兰心斋闹哄哄的、嘈杂的人声甚至传到了这边,几个老儒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没耳背到的程度,此时悠闲备至的抿了口温茶,端着前辈架子调侃少女… “李家娃娃,这前边兰心斋现在可是闹的很,我看以后啊……这教坊院的门槛可是得经常换喽~~” 哈哈哈的~~~旁边几个闲着看书的太常博士也是笑着搁下了书,往少女那边看。见少女却是埋头在那对花名册,执着兰笔、一道一道的划,将那些有名未至的名字除去,耳边听到那些糟老头打趣,却是蹙了蹙眉头… “那些官衙内们未必觉得我是多么淑好的官家千金,也未必是多么中意我,只是京里面才女才女的传的多了,自然是要有点的不同的,对他们而言、追求我这样一件稀罕物,是与自己身份相匹配的,是风流、是上档次的事情……”她磕着笔杆子抿了抿嘴,笃定了一下观点似的说… “那是一种很高雅的游戏呢。” “反正……他们开心就好了。” …… 额……几个老儒不得不停下手头的事,望着少女专注校对的侧脸,没有什么神色异常,似乎是在说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一般。不禁紧握了下手上温烫的茶盏,这个女娃子……不简单啊。 “抱歉,打搅一下…“ 外面传来男子的询问声,当头书案前的一个老儒抬头看了眼,见门外有一个青袍书生问进来,“这个……刘逢刘学录可在?”老儒听了也不表个态,低头捏着茶盖捋了下茶汤面,吹了吹凉,呷了口后才接话… “新生是吧?” 看书生的脸就比较生,而且这身着装也不是太学生仪容,这打头的想法也自然是这个了。 额……那书生摸了摸鼻子,“这个……算是吧。” “刘逢今天事假,登籍在册的事儿就找那女娃子。”老儒朝捏着茶盖子往少女那边指了指,而后继续悠闲的翻他的孔孟。 “多谢。”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这一竿子教坊院里的职官,感情是养老院啊~~一个个的牛气不拉的,这鼻子登的倒是比天还高。他按着那老头所指的方向过去,沿旁书案前的老头连眼皮子都懒得抬。 到了少女案前,见这张四尺长的云纹樟木短案上,堆砌着丘陵般连绵起伏的籍案文书,少女埋头在这些案牍书册里,一手翻着名册、一手在学籍上写写划划。观她打扮,倒是让苏进有些诧异,一身适度量裁的斓边右衽文人白衫,洗的有些浆白、应该是经常穿了,头上的发髻绾好、套进了高高的折角桶巾里,只有耳鬓处留有拢收地紧绷起来的青丝,这样下来、便显得人精神些,只不过……右腮处那一叶不大的灰色胎记、倒是更为明显了。 哦~~是她啊。 苏进很快就想了起来,不过叫不出名字,两人也不算是相熟,正想先来两句寒暄,不想倒是少女先开口说了话… “姓名籍贯。” 她低头拿笔划着花名册。 “这个……” 苏进将那冯泓安那举荐信取出来递了过去,“我是举荐来的旁听,算是走了后门吧。” 嗯? 少女笔势一滞、抬起头来看,额……张了张嘴,愕然了半晌才莞尔笑了出来,轻轻的说了声…… “是店家啊~~” …… …… 很多时候、世间上还真有缘分这回事,那晚上少女转身离去的倩影还依稀回闪于脑海中,以为今后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毕竟是女孩儿,比不得男人家能够整天抛头露面。而且看其今天的装束,想来也不是那么自由的。旁边那些老酸儒这时候都是指指点点的小声议论,应该是好奇这生面孔的书生怎么和李家女娃相识,虽然这种议论没什么恶意,但给人的感觉、始终有些别扭。所以那李家小娘子便是拍案做主了… “说来店家,上次那事儿还没好生答谢,如今见了,可要好好酬谢一番…”这少女稍稍一转念,“这武学巷子那儿有一家茅记…不、宣记炒细粉,做的还不错,正好我中午也没吃呢,我请店家吃去。” “额……” 苏进看了眼少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也好。” …… …… “你这书生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教坊院和兰心斋之间的中庭小院里,一群人、一群衣着光鲜的人,挡在两人面前。这郭尉手底下出来一衙内,长得歪瓜裂枣的,半边眉毛很是稀少,他歪着嘴指着苏进的鼻子道:“你这书生也不掂量一下自己身份,李家娘子是你能高攀的吗?还不识趣的给我滚一边儿去。”旁边一群玉带锦衣的官衙内们应该是羡慕嫉妒恨了,纷纷恶言相向。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人甚至上来捏住他的衣襟在那拉拉扯扯,“就这寒酸样,是新来的生员吧?” 苏进低头看了眼,没说话。应该快忍不住了吧…… 旁边的少女不禁皱起了眉头。 “跟你说,到了太学,就要懂太学的规矩……”那人是很嚣张的模样,“…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他这话刚说完,忽然“啊!”的一声痛呼出来,“烫死了!!什么东西!!”他捂着手佝偻起身子,那只手很快的就红肿起来,针刺般火辣的疼痛立马让这衙内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旁边赶紧有人上去搀扶起来,又指着苏进咒骂… “你这书生使得个什么戏法!竟敢当众暗算官家子弟!” 少女张了张嘴,本来还想让郭尉看好他那帮小弟,此时不觉多看了旁边苏进一眼。 这后边的郭尉本来还不想出面的,毕竟打手这种的角色是有损在少女心中的形象的,不过看现在有些混乱的局面,也不得不站了出来。而边上的陈弈则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作壁上观,按下身后那一群小弟不要轻举妄动,那书生敢勾搭李家娘子,倒还真是有几分胆量,现在京里即便是官家衙内,也不敢随意跟少女搭讪,因为早有传闻说有几家王孙贵族也看上了少女,甚至向太后那儿都有意让少女进宫。所以,即便已经跋扈到陈弈、郭尉这种程度,对于少女、也不敢随意轻薄,这是京里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别看少女身边总有觊觎的眼光和拥簇,但哪个也不敢吃了豹子胆上去轻薄一下,只不过正是因为吃不到,所以对于少女身边出现的男子就更是厌恶。 老子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在这些心理作祟下,有些年轻气盛的官衙内就忍不住上去动手了,看这书生瘦得跟柴火棍似的,自己吹口气就能飞跑,怎么也得拿来消遣一下。所以、最终还是演变成一番武力的角逐,一个个平日耍猴弄鞠的少爷们撸起袖管,嘴里嘿嘿笑着、那一个个沙包大的拳头往苏进脸上凑。檐廊前结彩挂灯的几个匠工见形势不对,也赶紧扛着扶梯先躲了出去,免得误伤自己。动静这么大,教坊院里的老儒们也是跑了出来看,见满院子的那些纨绔在殴打厮闹,不禁眉头深蹙。 “都给我住手!” 那些老儒也是吹胡子瞪眼的,怎奈场面混乱,他们话刚说出口,一个衙内就被甩了出去、砸在了廊道那一片梅兰盆栽上,稀里哗啦的、黑土瓦盆都碎了一地,那纨绔嘴里哎哟哎哟的喊疼,眼睛嘀溜嘀溜的偷瞄了眼场中,发现这书生还挺能打,自己那些兄弟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被他一拳一个撩翻,这还了得!感情是个练家子!得……他两眼一闭、一咬牙,脑袋往石阶上一嗑…… 晕了。 “郭尉!让你的人住手!”少女也是恼了,虽然这书生跟自己没什么交情,但怎么说也是自己带出来的人,就这样被人殴打,自己也是难堪。不想人群堆那边的郭尉却是在那儿装傻充愣,“安安说的什么!太吵了!我这边听不清楚!” 少女跺了下脚,气死了! “太学里岂能如此喧哗,都住手!”上边教坊院的老儒们本着严谨的治学态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怎奈这些纨绔子弟本就不守学律,此下扭打正酣,哪有闲下来的耳朵去听说教。 纷乱的人群后头,郭尉望了望那些老酸儒们,不禁要笑,就这些老东西还想管我?而这时,旁边有一小弟凑到他耳边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不过郭尉听着却是连连点头,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了下来给那人,那人一脸贼笑的也是加入战团里面。 终归是双拳难敌四脚,即便苏进练过点拳脚,但毕竟架不住这些纨绔人多,而且对方也赖的很,有两个已经死死的抱住了自己的大腿,动弹不得下,四个沙包那么大的拳头朝自己面门飞过来……还真是无妄之灾,没想到这年头就已经有铁粉护卫团了,他正想向敬元颍卑躬屈膝一次,没想到这耳边传来声如洪钟的一声训斥… “给我住手!!” 这声音和那些老儒完全不同,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的这些纨绔们一下就软了骨头,一个个把目光望过去…… “种司业?” 听见这个名字,简直就像是踩了雷区,一个个缩手缩脚的退回原位,这紧抱着苏进大腿的那两人此时感觉气氛不对,一抬头问前边:“谁啊?” “笨蛋,赶紧回来!” 有衙内朝那两人招手,那两人眼睛骨碌碌的转了一圈,发现这游廊处有个九尺身长的男子和太学正高孟从石阶上下来,惊得赶紧松了手,拍拍屁股躲到人群后面去了。在一边壁上观的陈弈此时笑了,今日种司业巡学,郭尉这崽子正好撞枪口上,看他怎么收场。 这国子监的司业是有两人的,一个是范纯仁之子范正平,另一个就是这种师极,前者还好,毕竟是个文人,平日虽然督促严厉,但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可这种师极就不一样了,有时候那些太学生们都想这老头是不是没兵可带,就把他们这些学生当兵犊子训了。开个小差、下趟青楼,就能把你屁股打烂,是真的打烂!烂到你连翔都出不来。平时言语举止稍有轻浮,挨个戒尺还是轻的,严重的、就要给孔老儿的遗像跪上三天,你要是敢顶撞一下,直接就把你退了……是真的退了!真不知道是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狠人。那些官衙内们不自觉地摸着屁股咒骂种师极。 “种司业,郭尉无端在太学仗势欺人,还请明察。”少女第一个就上去陈说案情。 种师极阴沉着脸,他确实看不惯这些纨绔子弟,平日国子监里那些纨绔没少被他教训,这太学生相对规矩些,不过也少不得这几只害群之马,今日本来心情不错,不过没想到教坊院这边竟然看到这种打架斗殴的场面,也算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郭尉!出来说说,怎么回事?” 旁边的陈弈冷眼相看,这会回看你怎么办?叫你跟老子争女人。 那郭尉此时却也是难得换上正经的模样,这种师极只不过是一个国子司业,原本也不必如此忌惮,怎奈他种家人脉极广,尤其是在军中、声望甚高,而且他胞弟种师中现为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也算的上三衙的长官了,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招惹的起的,眼下、清咳了两声后上前打了个礼… “小子安敢无端滋生是非,只是今天这书生偷拿了小子的贴身玉佩,小子好友伍蒲看不过,便问他索要玉佩,可不想这书生仗着有些武艺,竟然对好友痛下暗手……”郭尉将刚才手肿成猪蹄的衙内拉过来,陈说苏进之前的非人施害,“司业大人明鉴,此人还是我太学新晋生员,若是此等品行之人入了太学,那岂不是让太学声誉毁于一旦!” 郭尉在边上分说个不停,种师极的脸色却依旧是平常,只是朝苏进问去,“他所说可是属实?”语气极为僵硬。 苏进摸了摸鼻子,“这个…不知道他说的那个玉佩是什么东西?” “你还敢狡辩!” 郭尉那一边的人立马就闹腾起来了,在种师极皱眉头的时候,郭尉暗暗朝手下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走上前去,这一言不发的就往苏进的怀里掏去,不过却是被苏进拿住了手… “搜身吗?” “你既然认为你是清白的,那予我们搜一番又如何?”,苏进闻言,想了想、放开了那人的手,倒是好奇他们能变出什么戏法来。 旁边的少女却是蹙起眉头,“费彬,此番有失读书人身份,你可是想清楚了?” 那衙内滞了滞手,但随即道:“我亲眼见他偷了郭衙内的玉佩,岂会有错!”他伸手进去摸,这一刻,这教坊院里的老酸儒、种师极和高孟、陈弈和那群衙内,还有身边的少女,都把目光集中了这叫费彬的人身上,时间其实仅仅过去了一个鼻息,但是、这一刻,却是犹如度了个轮回一般长久。 “啊呀!!”那费彬也是捂着手不停的跳脚,“好烫!你使得什么暗器!!” 正当众人诧异的时候,一声清脆的鸾玉掷地声随即响起,在这一刻… 委实有些刺耳…… 第四十章 你的书、很不错 额…… 玉佩清脆的掷地声似乎是打碎了一个静格的画面,齐刷刷的目光都往苏进脚下看去,一枚翡翠盘花玉佩干净利落地碎成三块,中庭的清风从地面吹拂过去,细粒的碎屑随之卷去。 这应该便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了。 …… …… “种司业,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有些蹊跷之处,我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种师极手上翻着生员册,少女则是在边上干着急,那些教坊院里的老酸儒当然也知道实情,栽赃陷害这种事情也是屡见不鲜了,但是你空口无凭的,人家又岂会信你,所以……虽然平时满嘴仁义道德,但这时也只能装哑巴了,一个个招呼着活还没完,回去做去了。 至于郭尉那一帮官衙内,则是在一边乐呵呵的嘲讽着“窃贼蟊贼”之类的话。那陈弈倒是有些皱眉头了,没想到这郭蛮子倒有些头脑,肯定是刚才趁着混乱栽给那穷书生的,看来是看不到他出糗了…… “名字。” 种师极翻着生员册,在新生登记那页停了下来。 “苏进。” “哦?你也姓苏?” 种师极嘴上说着,手上慢慢的从名字堆里找了过去,说起来、那美芹十论的撰述者也姓苏,只不过后来问周侗和他那大徒弟,他们竟说不知详细,倒也是奇怪的很。 苏进这下也是认栽,好在自己不是这太学生,“这位大人不用找了…”他笑了笑,“我不是这新生,只是县里举荐过来的旁听。” “旁听?”种师极按下册子,抬头看他,“举信予我瞧瞧。” 这举荐信在少女身上,已故此时听到种师极索要,赶忙拿出来递到他面前,“这是举荐信。” 种师极将举荐信大致浏览了遍,而后慢慢折好,“原来是冯泓安介绍来的,那老头倒也有些见识,照理说不至于看人有误的……”种师极将信递给旁边的少女收好,“老头有说你字写的不错,也不知真假,写来看看吧。” “呵~~这倒不必了,店里事杂,倒是没有时间在这边多做耽搁了。” 本来也没有多少在太学听课的意愿,既然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强求,跟种师极点头示意了下后便摆袖去了……倒也是从容的很。 “店家!你别急着走啊!”少女敛起裙裾跟了出去。 后边郭尉嘴角微微一哂,就一个书呆子还敢攀金凤凰、也不闻闻自己身上的穷酸味。而后边的陈弈见少女追了出去,朝身后打了个眼色,也是慢慢退出了中庭。 …… …… 川流不息的武学巷横街,到处的脚店地摊,行人如织,买卖如流,各种杂演说唱环绕四周,由于靠近多处学府,已故来往间、也是有不少的折扇纶巾的学子书生,言谈欢笑,多言今晚宣德门鳌山试灯之事。沿街有一个打着宣记幌子的地摊铺子,摊主时而向沿路吆喝两声卖炒细粉……这铺子虽然不大,只有五六张旧桑短腿桌,但还是挤满了人,外头甚至排起了长队,看来生意确实是不错的。 “你这丫鬟、好像更喜欢吃这东西。” 熙熙攘攘的、一旁负薪板车拉过去,靠摊子外边的一张短脚桑桌上,围坐着三个人……苏进,少女,还有她那个脸蛋滚圆肉扑的丫鬟,那丫鬟一直在太学街头一应的点心摊子吃东西,看到自家小娘子跑出来了,也赶忙丢下手里的羊肉串烧跟过来。 而眼下,三人手底下都是一碗热腾腾的炒细粉,那个丫鬟吃的甚是欢乐,已经叫了两碗了。苏进看她吃的样子,倒是感觉有趣。 而少女只是拿筷子挑了两条吃,而后基本就不动了,她看了看对面的苏进,想了想后说… “店家,今日算是我连累了你,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嗯……”少女斟酌了下用词后才继续说,“我老师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你应该听说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老师说说,让你拜在他门下,这样……” “呵…”苏进摆了摆手,“你难道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少女愣了下,漆黑明亮的眸子朝苏进眨了眨,而后也是明白过来,笑了笑:“倒是忘了,你是店家呢…”少女声音清越犹如空谷清溪,很好听。 “所以说了……”他挑着细粉吃,“唔唔…”,“我现在啊、就想着靠书铺赚点钱,我祖上世代从商,不过到我父辈就没落了,如今家里只有我这一个男丁,这复兴家族的重担自然落在了我肩上,所以啊…”他挑了大口的细粉进嘴,“唔……也就没什么时间去研读经史了。” 少女点了点头,很认真的听着,不过……虽然理解对方的想法,但还是不得不指出症结来… “店家,不是我扫你兴,只是实话而言,想要靠卖书兴旺祖祠……”少女说到这儿、朝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是很自然的那种。 苏进望见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袒露出来的真诚,倒也是有些明白那些纨绔们为什么对她这么趋之若鹜了…… 这真的是一个很吸引人女子。而且…还真和她有几分相像。当然,这些想法也只是转念即逝,嘴上已经做出了很理性的回答… “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虽说卖书利润薄、易产难销,但也只是因为没有找对路子……”吃了两口细粉,也快见空了,虽然不是多喜欢吃,但浪费就不是很好了,他看了眼对面一身文人打扮的少女,想了想后说:“我已经有了大致的运营思路,不过成效较慢,而且前期投入成本较高,一般人都不愿意冒这风险……”好吧,他这时候也承认是有拉这官家千金下水的意思。 少女蹙了蹙眉头,“前期需要多少投入?” “大概一千贯吧。” 噗~~~ 少女吐了吐舌头,将自己那碗炒细粉推到苏进面前,“店家应该没吃饱吧…”而后觉得有些不妥,又加了句,“我爹是个文人。” 哦~~ 苏进接过少女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炒细粉,清官啊~~倒是难得了。看来自己得另外找合伙人了,他拿筷子挑着细粉吃,不过却没注意到对面少女的脸有些微红……这人、怎么真的拿起来就吃?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什么,拿手肘捅了下手边吃的正欢的胭脂… “胭脂,将那本书拿出来。” 丫鬟抬起碗吸溜吸溜地吃着细粉,脸上带些不解,“为什么啊?小娘子,我还没看够呢。” “那书就是这位郎君写的,现在要物归原主了。”少女自然看得出这本书对于苏进来说意义不同,不论是里边惊艳异常的书法、还是那前所未闻的故事,都不是那一小锭银子可比的,如今见了正主,自然是要物归原主了。 “啊?!” 哐啷一下,胭脂手里的细粉尽数打翻在桌面,“倩女幽魂是你写的?!”她霍的排开长凳站了起来… 苏进还没反应过来,这脖子就已经被一双肥嘟嘟的手牢牢钳住… “你这坏人!怎么可以让小倩死呢!!你让宁郎君怎么办?你这人心肠怎么这么狠毒!!” 额~~~ 身子被小丫鬟整的左摆右晃,这些倒没什么、不过……能不能把你嘴里的炒细粉先咽下去,都喷了我一脸了。 …… 好不容易把这小丫鬟的情绪安稳住了,哭哭啼啼的、还不忘把嘴边沾着的细粉挪进嘴里嚼,那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从苏进身上剜块肉出来一样。苏进无奈的摇头、将一脸的细粉抹了下来。对坐的少女尴尬的将手巾递了过去… “不好意思店家,我这丫鬟性子有些野……” “哪有,小娘子!”丫鬟哭哭啼啼。 好不容易将脸上的细粉都擦干净了,苏进才回了心思,有些好奇的问向那丫鬟,“你觉得那本倩女幽魂很好看?”他是有些难以置信有人会喜欢那本闲书,毕竟太白了。 丫鬟瞪他,不说话。 额……转头问旁边,“真的很好看吗?” 少女蹙了蹙眉睫,“虽然言语粗鄙浅显,排版杂乱无章,而且时有字间空隙,好像是有意为之的断句……”总算是到了但是了… “但是……故事、确实挺有意思的,我爹爹为了研究你那骨瘦嶙峋的书法,经常熬夜临摹,这两天都没什么精神,虽然他从没有承认看过书的内容,但……就跟我姨娘一样,要面子罢了……毕竟是个学士,看这种大白话杂书……确实、是有些不体面。” 这话绕来绕去的,其实归结到中心,就是那个意思…… 你的书、很不错。 苏进不禁皱眉,宋人凡是有些品味的、对于杂言野志,一向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玩物,更别说自己用大白话写的人鬼情未了了,所以、还是忍不住再三的去确认… “真的?” “真的。” “真的?” 少女点了点头,“真的。” …… “本来还想着怎么打响书铺的名头……”苏进筷子慢慢地搅着炒细粉,“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担心这方面了…” 嗯?少女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什么… “对了。”他放下筷子,“到不曾问了,怎么称呼?”与对方聊了很久,竟然没有问对方姓名,倒也确实是比较失礼的。 一边的胭脂不干了,“你这人……难道连我家小娘子都不认得?” “这个…”看来是个名人了,他不禁摇了摇头,“我十年前就迁到了陈留,所以这京师里的风闻,到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小丫鬟插着腰,摆出母狼虎的架势,“听好了!我家小娘子是……” “我姓李…”少女按住小丫鬟的手,想了想才说,“名……易、安,今天算是和店家正式认识了~~~”少女笑了下,酒窝起来、真的很漂亮呢。 苏进张了张嘴,李易安?……李清照吧?不由多看了对方一眼,倒是真的遇到名人了,李清照……呵、有点意思。 “时间不早了店家,那我就先回了。”少女慢慢起身,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得,从衣襟里掏出一封兰帖递给苏进,“今天怎么也是我对不起店家,这里是一笺撷芳楼元宵文会的梅帖,本来是封姑娘邀我过去的,只是我元宵要与爹爹去鳌山观灯,就没有这闲暇了,现在想来与其白白浪费,倒不如店家你拿去凑凑热闹,你们读书人的、应该是喜欢这些事情的。” 苏进有些无奈的笑了下,看来男人千古的习性被女人摸得一清二楚,想了想、也是对方一番好意,倒也不必矫情,接了过来… “有空会去看看的。”,“嗯,那我先回太学了,事务还没处理完。” “好。” 等少女走的远了,不想她那小丫鬟倒是落在后头给苏进扮鬼脸,“坏人!害死小倩!活该被司业剔除旁听资格~~~” “……” 等那俩姑娘消失在人海中后,苏进也是起身走了。而他的身影,却被不远处一个小茶摊上的几人盯着,等苏进这边一走,那几人也是随即跟了上去。 …… …… 眼下日头已经淌过城门雉堞,泛黄的阳光斜斜披下来,屋坡上的布瓦也好似变得柔软了。 东京内城的邴记木工铺,此时店门口人来人往,叫买些木工件,有学徒在旁招呼。至于掌柜的邴寿荣、则是屈指敲着柜台上的几张三视图纸,最上面的那张勾勒了一个矩形小盒,旁边列了密密麻麻一堆的细目要则,邴寿荣将这叠图纸推给边上的老工匠看,自己则是皱着眉头对书生说… “苏家少爷所要精制的这小盒子虽然精密、但也不算太过为难,我可以让几个老工匠尽力试试,只是这材料……”他和旁边那老木匠面面相觑一番后才说,“…岭南沉刀香存世极少,这京师的木工店都不常备置,前儿倒是有个岭南客给老头我捎了些过来以作玩赏,但苏少爷说要做九十九套这般大小的盒子,恕我直言、即便是出的起这银钱,也找不到这么多的货源……” “嗯……” 书生点了点头,“那这样、封盖用沉刀香,盒身和内部装置用鬼脸红花梨代替。” “……” 还是好贵……旁边那老木匠拿看败家子的眼神扫了眼苏进,不就几个用来装书的盒子么,做这么精密也就罢了,还要用这么贵重的木料,随便拿点榆桑木不就得了……上次还过来做什么木人桩,好生个古怪,真是想不明白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这店铺里的木匠虽然心中腹议,但毕竟是送上门的生意,不可能推掉。这心里最为高兴的,自然是这店家邴寿荣了。九十九套名贵木料的书盒,这可真是大买卖啊… “这个……”邴寿荣磨着手茧,一副老油条的模样…“苏家少爷也知道这些木料异常贵重,平日店铺里储备不多,所以除非苏家少爷确定要做,不然……”话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 苏进不禁一笑,有趣地打量了番这肥头大耳的邴寿荣,稍稍考虑了下后说:“店家便予我算一下这一共的费用,我也好心里有个计较。” “好嘞,那苏少爷稍候~~” 这邴寿荣立马喜笑颜开的拖过一边的算盘,指着图纸、噼噼啪啪的拨起了算珠子,“按这书盒的尺寸,小中的木料就差不多了,目前沉刀香奇货可居,又是岭南远物,也不欺您、货方小中料要价一斤至少十贯铜钱,而封盖所用差不离是一斤……”他拨了拨算盘看苏进,见他面色平静,看来还真是个不差钱的主儿,手上的算珠不禁打的更溜了,“小中料红花梨目前京师里行价四贯,因为您要鬼脸的、所以得再加三钱银子,这应该没问题吧?”他以行家的语气对苏进说,不想苏进点了点头… “没有问题,一斤就按四两三钱算。” 这买家痛快,卖家自然心情也不错,啪啪啪的打着算珠子,“这盒身加上内部零件应该有五斤重,那一个盒身应该要您二十一两五钱,一整个盒子下来光木料就要三十一两五钱,那九十九个盒子下来,就应该是……”啪啪啪的他打了几下算珠… “…三千一百一十八两五钱。”他还把算盘推到了苏进眼前,让他自己过目,等苏进点头后才继续算,“还有木工费和脚料费……”他啪啪的算珠拨的清脆响亮,旁边那老工匠却是不停的咽口水…… 算盘一停。 “总计是三千二百七十六两九钱…” “您这次是大单子,已故这零头自然要拿掉,就收您三千二百七十六贯铜钱。” “当然,这只是我粗略计算,具体还有些出入,等第一件样品出来就可以细致校正,不过大致也差不多了,您看……有什么不妥的?” …… 三千二百多贯……那差不多就是一百万毛太祖了,以沉香木和红花梨的市价,倒也不算离谱,苏进稍稍垫量了下,便朝他点了点头。 “店家可以准备通知进货了,我回去准备一下,后天过来立一下契单,毕竟算是笔大生意……到时候我先缴纳三成定金,余下等交货的时候再一次结清,店家可有问题?” 这邴寿荣乐得都快给苏进跪下了,哪里敢说不满意,赶紧向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苏进笑了笑,而后跟木匠交代了几个制作细节,如果有不解的地方可以通知自己过来…… 下一处、造纸作坊。 …… 随着苏进的身影消失在木工铺前,这驿梁巷转角出来的几人也赶忙跟上。 ps:这个章节名颇有神来之笔的自我陶醉感,哈哈~~不知道有没有喜欢这本书的朋友愿意用这章节名给这个章节留句评论哈?^-^ 第四十一章 湿鞋 “苏家少爷,您确定要龙溪竹丝楮?” “有问题吗?”,“这……我想您也知道的…”他指了指天,“现在比较严,不好弄。” “我的量不多,每本上只需要一页。” 对方这才大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 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了,阳光开始变得柔软明和,随着条风吹入城南景福坊内的一座造纸作坊里,店门檐下挂着的那一幡方记木牌也随风摇曳,门口人流渐少、买卖暂歇。 店铺后堂是宽敞的造纸作坊,工匠们开始整理密帘覆板,将今天烘焙好的成品纸搬入库房内藏。不过三三两两的凑到一块,却是对着屋廊中间那所抄纸所指指点点。 “这晚了,还来了这么大笔生意,听说要做澄心堂纸,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就听那书生海吹吧,澄心堂消败百年,多少作坊想要仿制出来都不得其果,别说是他了…” “啧~~管他呢,咱们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儿就行了,少嚼那个舌根,这次元宵灯纸的分活我们铺没揽下来,东家的脸色可一直不太好,可别触了霉头。” …… 这抄纸间内,沿墙搭建了一众及腰高度的水池子,里边盛满了稀薄的木竹浆液,旁边几个老工匠弯身抄纸,两手端着抄纸帘徐徐捋匀打薄,细细密密的、帘布上覆上了一层紧腻的乳白色浆液。而中间一座抄纸池边,有一淄巾宽袖的书生正拿着抄纸帘做一些演示,店主方暹和店里一老技师则在旁边观看,时不时和书生做一番交流…… “底料要特净的青檀皮,到时候木浆要打厚,不能像这个这么稀……”,“这个没问题,只不过……”身后很隐晦的便把话黯了下去。 “价钱方面不是问题……”书生将抄纸帘捞起来,稀里哗啦的水就往下渗,“……到时候每四份水内放一厘云母、三钱银粉、两毫麝香,要用戥子称、别贪快用手量……” “这您放心,我们方记纸坊的工匠都……” “还有…”书生抖了抖帘布,完全没有让对方把话说还完,“…出水的时候矾水刷两层,脱骨胶要刷四层,一遍不能少……”,“啊?刷四层!那还能写字嘛?” “差不多要达到蝉翼笺的韧度…”再次无视了对方,“这方面你们应该比我有经验……所以,到时候就不要用夹火巷焙了,就在室内阴干就可以了……” 书生嘴里滔滔不绝,仿佛似蔡候重生一般,糊的那店主和老技师一愣一愣的,旁边那些匠人疑惑的目光望过来,这方暹才反应过来,轻咳了两声问向书生… “苏家少爷、这……真的是澄心堂的制法吗?” 苏进闻言停了下来,将手上的抄纸帘架在池角上沥干,望着他的眼睛、倒是极为郑重的脸色……“你信吗?”,“这……”他难以应答。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苏进望着他有些局促的表情,不禁微笑了起来。 这方大店家看了看苏进神色,倒也是不禁莞尔……明白了。 等这抄纸帘上的水渍沥干的差不多,又拿过一幅帘子覆上……“说起来,店家这边的水纹纸质地如何?”,“小店这边……”方大店家条件反射般的陡然拔高声音,不过发现书生立即转过头来不发一言的看着他的眼睛,顿时就把话咽了回去,“咳~~”重新整理了下思绪… “水纹纸大都是官府所采,专以用来水印防伪,所以这市场就小了,而且他们又是把活包给官营的……” 书生又回头看他眼睛。 咳~~方暹一低头……“不好。” …… …… “哎哎!!苏家少爷既然都将澄心堂纸交给本作坊来运作,为何就不肯让水纹纸也一并让我做了。” “……”苏进皱起了眉头。 …… “苏家少爷,您确定要龙溪竹丝楮?” “有问题吗?”,“这……我想您也知道的…”他指了指天,“现在比较严,不好弄。” “我的量不多,每本上只需要一页。” 对方这才大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但要做六夹厚,明花暗花都要,具体砑花的内容和用具过会儿我给你列个单子,力求做到完美无缺。” “……” …… …… 今儿是元宵试灯的日子,城中民人大都跑去宣德门看鳌山灯会了,所以眼下这大街小巷处的人流是稀少了大半,一些夜宵摊头生意比起往常也是降了不少温。 都亭西驿前的巷街,此下人迹罕稀,只有零星几个卖乳糖圆子的小摊头靠着馆驿围墙吆喝。苏进今天也算是忙活了一整个下午了,不过总算没有白费功夫,算是把书的包装问题解决了,明天就可以管陈老头要钱商议进一步的营销了。他心中盘算着整个策划实施的步骤细节,本来之前的活字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来的,不过没想到出了这么个契机,自然不能放过,心里想着、屁股往旁边摊子上的小矮凳上一坐,管摊主要了一碗热圆子吃,圆子鲜嫩爽口、代表又是一年的开始……远处御街内宫上空已经红彤彤的一片灯华映过来、还有礼炮声,耳边传来长吁短叹的感慨,是这边几个小摊主在那儿交头议论……“又要过元宵了,这一年一年的、过的可真快啊……”反正今晚这巷子也没什么生意,也就乐得清闲。 “你就一天到晚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这怀里的铜镜隐隐有些热意传出来,不过声音却是直接进入他脑海中。苏进舀了颗圆子进嘴,“唔~~对你来说是鸡毛蒜皮吧……但我就不是了…”,“赚几个钱养家糊口,不是挺好的事么。” “你很缺钱吗。” 苏进笑了,“你看我像是个有钱子弟么……”他舀着碗里的热汤,几片汤水溢出来、倒是拿起抹布自己擦干净,“…刚才你不也听见了,木工铺那儿三千多贯,造纸作坊那儿也要一百多贯…”他从手边的筷筒里拔了一根筷子出来,筷头在碗里沾了点汤水,而后在用旧的矮桌上划拉,“明儿还得去找人手训练宣传,汴京这么大,各个瓦子走遍,少说得要一百来人吧,服帽、化妆、道具、吃喝,哪样不是得花钱?而且这还不是一两天的事,按照推算、怎么也得费一月时间,而且户外的广告要打齐全了,我这次的目标受众比较大,基本上要覆盖到各个阶层,所以几乎要在所有瓦肆里打条幅、造舆论,这些东西啊……”他舀了颗圆子吃进去,“唔~~都是费精力的事,也不知道到时候各方面能不能配合的好……” “铜臭。” “额……”书生不得不停止描述他的宏图伟业,将筷子丢进筷筒里,“我还得娶媳妇、还得养老,自然要多赚点钱,你也多理解一下我们这些做凡人的……” “我说过、我可以给你一世的富贵,而且你不是想学我的武艺吗?”顿了顿,貌似是做了比较大的牺牲,“……我也可以教你。” 苏进笑了下,起身招来摊主把这碗圆子结了,“我是想学些武艺……”他边走边说,人快出了这巷子口了…“但不是想学你的武艺,我完全可以找周侗,那怕是卢俊义也比你强吧……这点你承不承认?” 巷口的凉风阵阵吹来,半天没回应,得~~又摆冷脸了。 不过正当苏进转身要出巷口时,这右边传来一声“书呆子!”的喊声,他不禁转过头朝向声源处,见那有两个家仆打扮的人朝自己招手,皱了皱眉…不想脑后忽然感受到一阵急速的空气流动,他下意识的身子往边上一躲… “嘭”的一声,可那击闷棍还是扫在了他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刚爬上脊椎、这头上便是一块褐麻袋罩下来,把自己完全罩在了里边,黑漆漆一片… 而后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乱棍下来… “叫你这书呆子不知天高地厚!” “就你这穷酸还敢高攀李家娘子,我看你活腻了吧!” “以后再让我们看见你缠着李家娘子,就把你狗腿打断!!” …… 麻袋外面骂骂咧咧的好一阵儿,最后应该是有人过来了,这几人才一个个丢掉棍子……“快跑!快跑!” …… …… 月儿高高的挂在夜空,踊路街上的灯笼也有不少今夜点了起来,外边多是孩童嬉闹的声音,连卖夜宵的都少了许多。而此时此刻,这书铺后堂天井里,一个书生正挨着水井冲凉,而后擦干身子后上跌打酒。 常在岸上走,湿鞋是肯定有的,倒是没想到李清照的拥簇这么给力,跟踪了自己这么久,就是为了痛扁自己一顿,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又好玩。不过……这种情节还真有些反人类,重生者脑袋上的环跑哪里去了? 郁闷,肯定是有些的。 他往身上一些於青的地方抹跌打酒,这下手倒也确实不含糊,还好自己刚刚打了盆清水看了,脸上没打到,算是侥幸,不然明儿这店铺也得歇业,毕竟自己还不至于大方到端着一张满脸於青的脸去待人接客。 “现在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身后忽然传来敬元颍的声音,而后是一声很沉闷的重物落地,“东西收好了。” “嗯?” 苏进擦着药酒转头望过去,只见这天井里稳稳地放着一只金漆红木而制的宝箱,“额……”他起身走过去将箱子打开,而敬元颍则是一脸淡然的抱剑在侧。 吱呀的一声沉闷的开箱,入眼一片银光灿灿。 “这些银两应该足以完成你那活字试验了吧。”女子在旁边冷眼侧视。 “……” 不过苏进却是转折般的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早就发现那几个人了吧?”,“那又怎么样。”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 月华如水,星夜生辉。 淡淡的凉风吹袭。 苏进笑着将这箱子盖合上。 “内宫偷得?” 那边不答。 “送回去吧。”,那边蹙了蹙眉头,“为何?” 他取了一锭纹银出来,将银锭的底部翻转过来朝向敬元颍… “这是官银,我倒是想用来着…”他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面,“其实你完全可以去交子铺拿几张交子过来,可比这东西好多了。”他拍了拍箱子。 女子蹙着眉头将剑尖慢慢抵在地上,似乎是在考虑这句话的可行性… “好。” “……” …… …… 虽然湿了次鞋让苏某人难堪了回,但好在活字的事儿让他心情不错,也就没有太多去计较。眼下将这书铺的名声打响是第一步,顺便捞一把外快,当然、他也考虑过这本人鬼情未了遭冷场的情况,不过思来想去的、还是决定下一趟风险,若是没少女这次相告,或许他从未打过这方面的主意,毕竟时代背景不同,很多事情都得归零考虑,没有那种想当然的一厢情愿。不过现在么……若那些士大夫都觉得这人鬼情未了有意思的话,那么让民间那些凡夫俗子们接受应该也不难,毕竟这一开始就是大众化的东西。所以就是这方面的计较,还是决定狠下一把心来,这怎么说也是新鲜玩意儿……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如果不卖力的炒一回、赚一笔,那可就不划算了,反正像他这种黑商、骨子里就是胆子好几斤,所以一早出门锻炼的时候,还支会了庄舟那老头,停下手头其他活、刊印上一百本倩女幽魂,用最劣质的布头纸、最差的陈墨… 用最劣质的布头纸?陈墨……还最差?庄老头顿时觉得书生有些不可理喻,且不说你这本杂书能不能卖的出去,可你若这样做书……就是《三经新义》也卖不出啊… “这……苏家少爷,老头儿可从没见过这么做书的……”他其实已经是很严厉的口吻了,“就是再怎么节俭,也不能用劣质陈墨啊~~那这书怎么卖得出去?” 对面书生愣了愣,见这老头面红耳赤的、不禁莞尔……“我没说拿来卖啊。” “……”第二次了。 …… …… 还是按照以往的路线,出西水门往万胜门大街兜了圈,不过这回去的时候倒是转进了金梁巷子,顺道去看了下岐山书院,也不知道上次交代徐老头的事办的怎么样了,这么多天都没个音讯,真是让人觉得有些不靠谱……心里这么思量着,人已经到了书院门口,看了眼、只能摇头苦笑了,这大门竟然关得严严实实的,当然不至于是破产,应该是有什么事休学了,也只能改日再过来了。不过等从外城跑了圈回来后,就听到后堂传来“乒乒乓乓~~”的嘈杂声,“这边这边!!”,“看球啊你小子!!” “地方太小了老大,使不开身手啊!” 转过腰门进去,就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在天井里耍蹴鞠。陈午那小子是越来越上脸了,这天井里为数不多的腊梅盆景都被踢翻了,洒了一地的泥。东面作坊场子里的庄老头拿着雕版模子冲他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毕竟是东家的儿子,这下面人的、自然是不好管教。不过他们倒也是知道适可而止,知道正主来了,也纷纷停下了脚下动作,列齐队伍站在陈午身后。 “内宫里的高俅今儿要来御拳馆找民间蹴鞠队比试,我们这边少一替补,这回你一定要跟我们走一趟!” 第四十二章 三个风悦楼的价 “内宫里的高俅今儿要来御拳馆找民间蹴鞠队比试,我们这边少一替补,这回你一定要跟我们走一趟!”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如金石般不容置疑。苏进扫了眼面前十余人,五人蹴鞠、还说少一替补……不想对他的行为做任何评价了,自顾自的将上身的衣服除了去,甩在手边一张矮椅上,到水井边打水擦身子,虽然只是小跑,但身上也是出了不少的汗,此时一边擦身子,一边对身后的陈午说,“今天不巧了,我还得去你老爹那儿忙些事情。” 陈午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倒是不急不躁的往那张矮椅上一坐,屁股搁的不太舒服,就把底下书生的衣物抽了出来,架着个二郎腿,一副谈判的模样。 “不就是风悦楼生意的事么,我听我老子说了,你要做那个什么活字是吧?”,那边不答,继续擦上身。 “你猜如果我跟我老子说说,你那活字会不会泡汤?” 那边转过身来,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布巾丢进水桶里,“先去风悦楼把事交代妥了再说。” 他走过来,那陈午也是一脸贼笑的起身,“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就你这身无分文的土包子,还不得小爷我罩着你。”他将手上的几件衣物抛给生一把接住,不想却是有一笺纸帖从衣袖里面滑落了下来,坠在地上。 旁边有陈午的球友看见捡了起来,掸了掸灰尘后,本应该递过去的动作却生生改成了张大了嘴… “陈…陈哥儿!撷芳楼元宵文会的上座梅帖!!” “什么什么!!”旁边一群猴崽子们纷纷把那人围住,争相恐后的甚至要拿手去抢。 “撷芳楼的上座梅帖?”少年脸上疑惑,“真假的?拿来我看看…”等接过帖子一看,还真是京师内有名的撷芳楼邀帖。这纸质做工油滑精细,右下角勾画了一朵雅致清新的台阁宫粉梅,那就是上座的意思,换做后世、差不多类似贵宾卡了… 那是能和青楼头牌说上话的身份凭证! 陈午爆了句粗口,这东西真不是光有钱就能弄来、他拿帖子指着书生的鼻子问,“你那儿弄来的?”不只是他、旁边几个小二黑也是一副望穿秋水的渴望表情,抓紧着裤腰带伸长耳朵。 “朋友送的。” “你就在那儿吹大海吧~~”他当然不信,“你来京才今天,哪来的朋友?就算是有、谁会把撷芳楼的梅帖往外送,快说!哪弄来的?”其实他就是想自己也弄张来,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儿啊。 “额~~好吧,路上捡的。” 他这才收起指着书生鼻子的动作,嗯的一声鼻音,算是认可了这个答复的合理性,“你这个帖子啊……”路上捡的可就没意思了,难道问他哪条巷子捡的,这显然不切实际。正当他皱眉思索的时候,这对面却是随意的一句话飘过来,登时把他震的一愣一愣的。 “我这些天要给你爹忙酒楼的事儿,怕是没那闲工夫去了,你要的话、拿去好了。” 书生这话出来,旁边那一圈猴崽子那是一个激灵,蹭蹭的把脑袋一个一个往陈午眼皮子底下送,生怕他看不见……“陈哥儿!我跟你一块去!”一般来说,一张请帖邀人,赴会者带上两三个陪同是允许的,所以眼下也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了…… “陈哥儿~~你知道我的,我说梦话都是满嘴的封宜奴了,你就成全我一次吧!”都快给他跪了。 “陈哥儿~~你知道我的,我这么多年来是为了谁才一直不娶!还不是封宜奴那小娘皮!平日里咱们都没那一亲香泽的机会,但今天……呜呜呜~~”抱住某人的大腿痛哭流涕。 “陈哥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顿时把其它声音压了下去。便见后头一体型彪悍的胖汉一屁股挤开人群上来,“噗通”一声跪在陈午面前,“陈哥儿~~咱们踢鞠这么多年了,一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你吃的我吃、我吃的……”感觉话不对,呸的一声调转话头……“老六我扪心自问、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但今天……”抹了把眼泪,“还请陈哥儿收下我膝下的黄金!!就带我去吧!” “额…这……”陈午有些难以抉择,没想到这帖子倒是个烫手的芋头了。 “你们在这儿慢慢商量,我先去风悦楼了。” 苏进穿好袍衫后,便朝陈午这一众人打了个招呼,很是随意的走了,留下一脸尴尬的陈午在原地,旁边一圈的人还是在那儿吵吵嚷嚷、甚至几个都扭打在了天井里。陈午看的那是一阵的烦躁,觉得这次在那土包子面前是跌足份了,不禁握紧了手上的请帖,脖子上的青茎都拱起来了… “都别给我吵了!!!” 他一声咆哮出来,底下那些猴崽子们终于是安静下来,一个个提溜着肩看他。 “咱们也不讲人情面,就这样…今天不是和宫里那蹴鞠队比拼么,咱们就看进球!哪个进的球多,哪个就去!!” …… …… “仲耕,这里是一千贯,你可要收好了…“ 东大街甜水巷子里的风悦楼,此时店门刚打出幡子不久,还没到吃饭的点,所以门前虽然车水马龙,但整个酒楼还比较萧条,里边的小二勤杂还打着哈欠在摆放桌椅板凳,楼上楼下的、倒是账房先生跑的最为勤快。 苏进一早的就过了来,还连带着陈午和他一干的蹴鞠好友,几个人拥拥挤挤的都在酒楼后堂的厨房里。里边几个眼大脖子粗的庖丁在那儿准备食材,将瓜瓜果果清洗一下,也有前堂的伙计过来打打下手,毕竟也是乐得清闲,还能和后厨唠会儿嗑、或者蹭两条黄瓜。不过眼下几个大师傅却像学生似的搬张板凳排排坐一起。他们面前是一张狭长的桑木案,上面垒满了备洗的果蔬,下边则满是踩烂了的苋菜叶子,扫了堆一起、都有草腥味散出来了。木案子中间,有一书生正在那儿表演雕萝卜花,一边雕着、还一边对他们说话… “这东西,以后每个人都得会,要学会装盘、菜烧得好不好不是重点…”他雕着手上的萝卜,慢慢的、一朵明洁的莲花有了雏形,“…但必须要把这菜的样子做漂亮了、做古怪了,这京师的达观贵族家里都不缺好厨子,出来也就图个新鲜,所以以后这观念要改……” 旁边的陈守向拿着上次苏进起草的那张酒楼景图在那儿一个劲儿琢磨,时不时眯起眼睛仔细的瞅,而陈午也是抱着蹴鞠把脑袋探过来,结果入眼都是密密麻麻的线条文字,这都什么玩意儿……就一会儿工夫就把他整迷糊了,也亏得老爹能耐下性子看这么久。这底下几个五大三粗的庖厨都是瞪大了眼睛看书生… “做酒楼的,还头一次听说做菜就看样子的,你说好不好笑?菜不好吃、我看谁以后再过来。”有不服的在下面小声嘀咕,但很显然,五大三粗的他、即便是嘀咕声也足以让书生听见。 “那咱们可以到时候看看……信不信、这菜不怎么样,还是有客人要来点。” “我还就不信。”下面嘴犟的别过脑袋。本来在这边听一个读书的调教厨艺就很不爽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我是肚子里没墨水,扯大道理扯不过你,但这厨艺上面的事儿,我还真不信你能比我懂得多。 苏进看那几个酒楼里的老油条一个个油盐不进的模样,倒是笑着微微摇头。 “这个……土包子,这……是什么东西?”陈午指了指图纸上一条从地底接到二楼的长线。 “便桶。” “便桶?”这却是陈守向问的,他咧着嘴将图纸往中间摆正了,“仲耕可莫要与陈叔说笑,这便桶还占这么大地儿,都快抵上半个阁子了,而且二楼东西走廊尽头还各分了一处。” “哦……”他停下菜刀,“这个高级一些,拿水一冲就会自己顺着管子下去,嗯……我管它叫抽水便桶,到时候成品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这说等于没说的回答不得不让这对父子把问号揣进肚子里。 “还有、你们这些衣服到时候都得换……”苏进对那几个排排坐听课的大厨说话,“我会安排统一的制服,而且厨房间食材锅碗的摆置到时候都要规范化,像这种锅锅铲铲用完后要放整齐……”他对一些厨房用具指指点点着,正巧瞥到一大厨歪着脑袋在抠脚心,于是……“那个坐最前头的,把脚帮子给我拉起来,昨晚上没洗脚吧。” 那大块头双眼一睁,一把将脚上的布鞋拔出来摔地上,“这差事老子还不干了!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在我面前幺五拾六~~”厨房的伙夫素来火气比较大,甩着浑圆的大屁股就直直要出厨房。 “剩下几位师傅月钱加倍。” 苏进收回在那大块头身上的视线,而后将菜刀往案子上一剁,直挺挺的、刀口下坐着一朵白萝卜雕成的莲花,很是纯美的样子。旁边陈午那几个小兄弟倒是涎着口水过来……这可真有意思,看上去就觉得好好吃。 陈老头想叫住自己这酒楼的大厨,可这手还只伸到一半,那大块头倒是自个儿闷头笃了回来,一屁股又坐回了矮凳上,嘴巴里念念碎碎的、不知道又在嘀咕什么。 “这又是什么,土包子?”陈午吃着辣瓜儿、跨擦跨擦的响,那黏腻的手指还在图纸抹来抹去。苏进也是看不过了……“你们几个先去御拳馆热身,我随后就到。”面前这一大票人挤着着实闹心,所以就赶紧打发他们走了。 有了苏进的承诺,这陈午也是干净利落的将吃剩下的半截辣瓜儿塞陈老头手里,吆喝着那帮小兄弟们先去御拳馆。望着那些上蹿下跳的背影,书生倒确实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而后给陈守向交代了一下工作任务… “陈叔,这整个酒楼改造装修不是一两天能完,所以得先从二楼开始做起,你把这图纸上二楼的建材先联系准备妥当……还有、整个二楼的地板太旧了,必须得重新铺制……”他在图纸上指指点点,“二楼这些阁子都得拆了重新做,阁子大小不能做成统一,到时候我有细致的规划图出来,至于那些盆景门帘装饰……陈叔先不用操心,等大体构建成型后再动手,毕竟……” “等等、仲耕……”老头一把拿住了苏进的手,“这个……可否跟陈叔透个底儿,按照你这图纸上的预想,这整个酒楼这番装修下来……”咽了口口水,“大概……大概…需要多少预算?” “这个……” 苏进稍稍皱了皱眉头,想了会儿,拿笔在图纸算了几个公式,而后丢下笔,“整个酒楼一通翻新布置下来,两万贯应该是要的,再加上初期几个月酒楼的运营成本和宣传成本,建议还是要备上两万五千贯比较保险……” 两万五千贯!!! 那几个排排坐的大厨都把嘴张成了烧饼大小,感情这是金子做的酒楼啊~~~这读傻了吧…真以为从书中搬了座黄金屋出来。两万五千贯……就是在潘楼街上再建三个风悦楼都够了。 陈老头这次是妥妥要给苏进跪了,赶忙喝声让几个厨子先做事,自己是拉着苏进到了隔壁偏房说话。 “仲耕,陈叔我就跟你露个底儿,这十余年经营下来、加上棺材老本,最多也就一万贯钱,这次可真不是陈叔推脱,实在是有心无力……” “陈叔稍安勿躁。”看着陈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倒也是理解,毕竟大半辈子打拼了,确实是输不起,他按住陈守向的手背安慰,“嫂嫂这么多年来待仲耕甚好,就是看在嫂嫂份上,仲耕也不会亏了陈叔基业,眼下仲耕也知陈叔一下筹不出这大笔银钱,所以已经想好找一朋友补齐余下的缺额。” “朋友?” 显然是不相信苏进能有什么朋友有能拿出一万多贯银钱的魄力,毕竟这真不是小数目,他这风悦楼都不值一万贯。 苏进自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于是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您放心,如果那边资金不到位,陈叔可先不动。” 老头左思右想,如果真有人肯出一半的资金,那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是亏了,那他这辈子是别想翻身了,两万五千贯啊!他现在真的怀疑到底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装修个酒楼还要花上这么大笔钱,不过现在也由不得自己了,毕竟前头是把话放出去了,如果苏进真能找来余下的一万多贯钱,那搏一搏、也未尝不可,毕竟……那张图纸上的规划蓝图,说实话…虽然看不大懂,但真的很炫目的样子。 “仲耕,这里是一千贯,你可要收好了…” 一张薄薄的八十八万陌交子递出去时,老头的脸便像是便秘了一样。苏进不禁莞尔,这是明儿用来给木工店制作书盒的定金,虽然陈老头对于苏进的“出尔反尔”表示诧异,毕竟之前说第一次投入只要一千贯的,没想到现在改成了三千贯,一下就要了他三成的家底,心疼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也是苏进打出报票,一月内必能返本得利,所以他才应承了下来。 “对了……”还想起一件事情来,倒是觉得应该跟陈老头打个招呼……“陈叔,有件事我跟你说一下,我建议还是给这书铺起个名字,便于以后推广。” “书铺名字?不是陈记书斋吗?”,“这店名太过普通,不利于对外宣传。” “那仲耕想一个吧,反正这活字是你提出来的,而且陈叔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 “陈记一品斋如何?” “一品斋?”老头摸了摸脑袋,有点不明所以的样子,苏进看着倒是微笑了起来。 …… …… 日头已经跃过城门雉堞,大街小巷上也已经渐渐明朗起来,这时间也差不多了,苏进便向陈守向告了辞,陈午那边怕是已经开始跳脚,自个儿当然不是真的要去御拳馆踢蹴鞠,只不过顺便的事儿、就一起做了,也省的那小子老过来踹门。 …… …… 今天御拳馆东院的泥沙演武场可是比往常热闹不少,刚从中庭廊道门洞进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欢呼声此起彼伏,“鹞哥儿威武!!这些野路子怎么能是御鞠队的敌手!”,“哇!又进了又进了!!这些软柿子太没用了!” “唉唉~~还以为自己的水准能进御鞠队呢,没想到这么不堪一击……” 几个身着灰黑腰巾短打的球员灰头土脸的抱着蹴鞠挤出人群,被对方踢成了筛子,也真是够丢脸的。前儿馆里便放出消息,说这内宫的御鞠队要出来和民间的蹴鞠队比拼,如果表现优异的,就直接上拔进御鞠队做预备,所以、可以想象这两天这蹴鞠场的盛况了。 “嘭——”的一声响,一个蹴鞠迎头飞了出来,苏进顺手把球接住,这人群里边气喘吁吁的跑出来一个小子、很清秀的那种… “你的球。”苏进也算是好心把球递过去,不想对方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很是恼怒的把球抢到怀里又跑了回去,这泥沙地上,一个个深陷的脚印排过去。 “……” 这么大怨气,是尽吞了几弹啊。 …… 等在围观人群中找到陈午那一伙,却发现这几个平日豪气万丈的大英雄正畏畏缩缩的抱成一团窃窃私语,应该是在议论战术吧?苏进人凑过去…… “陈哥儿,把那鹞子的腿踢断吧~~那家伙太强了!”,“笨蛋!”立即被一记后脑勺,“出的什么馊主意!踢下面才是!管保他不敢再往前带球。” “……”这是被吓成什么样了,连球都不敢好好踢了。 …… 今儿宫里的御鞠队来,所以整个御拳馆东院蹴鞠场都被包了下来,中间画了个大场,二三十支民间蹴鞠队围着,每个队踢小半柱香,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的样子,比进球。御鞠队那边有四拨人轮流上阵,已经一个上午了,却愣是没有败下一场来,想来也确实是有些门道的。 场儿南头坐着御鞠队队头高俅,他一身右衽宝锦中端,肩上披着帧风,头髻缚绳,是鞠者常服,此下坐在一张殷红的枣木高脚圈椅里,旁边有人伺候奉茶,不过看他脸上表情、应该是有所不满了……虽然有几个苗子不错,有发展潜力,但整体蹴鞠水平和宫里相差较大,基本上都是仗着球艺单干,谈不上什么团队协作的意识,实在是让他有些失望。 “头儿,这民间的蹴鞠还是这种不入流的水平,我看我们还是收工回去吧。”旁边有一人端着点心碟子吃,时不时打量两眼场子里面踢得正酣的球员。 ps:虽然昨儿败了人品,但仗着即将要连续高潮的节奏,某人还是直起腰杆要推荐收藏了!(希望手里头有票的朋友能给票票支持,这周分强推,成绩还是要体面一点的,不然以后裸奔就比较难看了,嗯……就这样,我再码会儿字去了,谢谢大家。) 第四十三章 择日不如撞日 “头儿,这民间的蹴鞠还是这种不入流的水平,我看我们还是收工回去吧。” 高俅有些疲倦的按了按太阳穴,这些日子官家都没来蹴鞠场,听宫里几个黄门说,是因为从民间得了帖好书法,这些天都是在潜心研究,所以这蹴鞠也就放了下来。这倒是让他们这一帮人有些吃闲饭的感觉,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出来御拳馆这边找民间的蹴鞠队耍耍,美其名说是来挑好苗子,当然、如果真有不错的,也不会让他们埋没了。 两边都围满了人,甚至中间还夹杂一些男装女郎,外边的花花世界对于女子同样是具有诱惑的,汗流浃背、体力拼搏,男儿的阳刚之美在这里得到体现,有时候说是不见血的沙场也不为过,端的是铮铮铁骨间的碰撞…… “哎!这是谁的队!搞什么东西!” 人群中有一丝骚动传出来。上一队败下来后,这接下来上场的五人立马引起了围观众人的抗议,这五人拿了球权后竟然就在本方后场来回横向倒脚,就是不肯上前推进… “喂!你们还踢不踢!爷们一点行不行!” “这是哪来的蹴鞠队?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似得!” 上首坐着的高俅也是远远瞧见了,那几个黄麻短打的球员竟是在后场横向倒脚球,像是在喝茶一样慢慢悠悠,自己那边人过去抢,就立马出球。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出球,经常被己方断下来,然后那五人便立即收缩防线,说得难听点,都把球门拱卫成龟壳了,很难找到缝隙把球塞进去,这下也是麻烦…… “头儿,你看~~”旁边那吃酥糖糕的小子戳了戳了高俅的肩,眯着眼看向场里,“这些不入流的蹴鞠队,连胆子都被我们吓破了,你看你看~~都不敢上抢,也不敢推进,哈哈~~”他笑得嘴里的酥糖糕都掉了泥沙地里,吓了一跳,赶忙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场子里面,弯腰将这剩下的半块拾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泥沙,继续吮着吃。 高俅也有些诧异,怎么连这么点志气都没了,就知道龟缩在本场,难道是想无功无过?他笑了下,端起茶盏浅抿了口,咂了咂嘴巴,真想不明白那些士大夫为什么喜欢喝这个…… 一来一回进攻的浪潮在最后面对那铁桶阵时,都不得不以失败划上句号,虽然也出了几次不错的机会,但那五人配合也倒得当,每次都能在球入门的最后一刹那将球救回来。其实也好在这时蹴鞠的球门很小,基本上也就小腿高,所以这球到最后必须要通过脚来完成射门,不比后世还有头球,可供选择的进攻套路也多,所以造成现在这种闷场也是情有可原。当然,陈午这一方也是费尽心力,由于球权基本上在对方手里,己方过于被动的压力导致体力消耗过多,一个个扶着两腿喘着粗气,看着人家闲庭信步的在自己后场来回倒脚球、寻找破绽。这陈午实在是受不住了,哪有这么踢蹴鞠的?这也太憋屈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巴,瞪了眼镇守大后方的书生… “你这土包子!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这也确实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耳边还传来围观群众的嘲讽,什么缩头乌龟、万年王八,真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不过瞧见书生又是一手轻轻往下压的动作,知道是让自己稍安勿躁,维持既定战术…… “呸~~这到底谁的蹴鞠队!都踢的什么玩意儿!”围观群众里飞出了半张啃过的葱油饼、啪~~的正中陈午的侧脸,然后慢慢从脸上滑下来……陈哥儿记住了那人的摸样后,深吸了口气,见左边的书生又是给了他一记下压的手势,他一咬牙关… 回头算账~~ 很快、这日头便已经高高挂在了正当空,云雾稀薄,虽然刚开春的气候还不算炎热,但在不停的跑动下,身上还是大汗淋漓,打着光晕的阳光直照下来,额头上已经是布上了一层汗渍,拿袖子擦了擦,炫白的光晕照的人脑袋都有些发昏。 高俅那边的人就有些坐不住,看了眼香鼎里的那一炷快要燃尽的香…不禁握拳、这时间可就要到了……可两边都连一个球都没进! “你们早上没吃饭啊!连一个球都没进!小心头儿把你们都踢了~~” 身后那几个刻薄队员在那边不知腰疼的呼喊,场子里的人却是心里憋屈,眼前这五只甲鱼,真不想多说他们了…… 你们真的是来蹴鞠的吗? 不论球权哪边,都只在自己后场活动,而且防守时就真的只管防守!哪怕有时候自己出了失误也不上来断球,就只会把球破坏出边线,或者传给自己队员,开始新一轮的老爷式倒脚……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五只奇异果! 尤其是中间那个又高又瘦的竹竿子,有好几次自己都从外围突了进去,结果总是被他最后一脚破坏。这次又是带球过去,又是常用的几个假动作,过掉前边那个胖子,到他这边,刚想分球过人,不想这人出脚到快,一脚又将球截了过去……看来确实是有些累了,插着腰在他们后场喘两口气再说,对这帮子人真是无话可说,肯定又是在后场玩倒脚了,心里正想着,不想身后传来鲁鼓的喊声… “崔郝!发什么呆!还不快回防!” 啊? 他惊疑的一回头,没想到那竹竿子竟然一个大脚打了身后,对方前头那矮子腿脚快,竟然把鲁鼓生生落在了身后,对着空门直接便是一脚… 草! 这便是他现在能给的反应。 …… …… 每次到这个时候,苏进就觉得自己脑袋上还是有个环的,没想到在最后时刻、对方竟然真的松懈了下来,结果让他们钻了空子。其实……本来制定这套龟缩战术就是为了不让对方打成筛子,至于后边的防守反击,也就是哄哄陈午那几个小屁孩,真正有实力的队伍,那种默契的团队协作能力,绝不是那么容易能被钻空子的。可眼下、这样的结局发生了,他也只能无奈的笑笑了。一球小胜,是足足的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这确实有些让人难看。 “这都行?还有没有天理了!!” 围观的那些蹴鞠队交头接耳起来,甚至有些都抱头痛哭,“早知道我们也这样了~~虽然不体面,但好歹是赢了…” “我呸~~就这种赢法,送我都不要!太不要脸了!” 旁边有骂骂咧咧的,大多是认为陈午他们胜之不武。也很快、舆论的压力,便把这陈午他们批成了反面教材。 高俅这人虽然宫里也是呆了有段时间,有些棱角也磨的差不多了,但性子还是不够沉稳,这蹴鞠队输的憋屈,于是也是比较忿然的模样,上前对着苏进几人就是一番训导… “你们虽然赢了,但手段可并不光彩,如果只知道用这些小伎俩,我敢说你们这辈子也入不了御鞠队!” 这已经是很严厉的训斥了,好在以高俅的身份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所以……今后好好把你们的蹴艺专研好,勿要做这些旁门左道,若是其他人有样学样、这蹴鞠以后还怎么踢?这蹴鞠的风气都要被你们败坏……” 这有伤风化的大帽子都扣了下来,这陈午几人立马背上一沉,本想反驳、可自己今天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凭真本事、他们确实赢不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某个不识趣的人、却是说了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顿时气的高俅一挥袖子直接走人了。他那一帮拥簇也是赶忙丢下个嘲讽后跟了上去…… “可是……我们还是赢了呵。” 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也难怪高俅气不过。确实……说一千道一万的、这御鞠队……还是输了。 …… …… 高俅这个主头走了,这御鞠队自然也不再比下去了,所以这蹴鞠场也开始慢慢散场。陈午倒还是别有心思的找了圈那半张葱油饼的主人,不过在知道事不可为后,也就把那人先拉上黑名单,押后在报,反正看那小子也是经常耍蹴鞠的,就不信他以后不来御拳馆。 现在也只能先领着他这帮兄弟回了,不过看他们一个个聋拉着肩、皱着眉头的模样,看来也是踢的极不痛快,都怪那土包子出的馊主意,早知道就不叫上他了……心里正恼着书生,身边有一人满脸愁容的问话过来… “陈哥儿,这事儿到底怎么办啊?”,“嗯?”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看他们…… “今儿就你进了一球,所以这元宵撷芳楼的文会……到底是谁陪你去啊?” 噗~~ 差点没呛出胃液来,感情这帮猴崽子是在想这个问题,真是……还不如那土包子呢。 …… …… 而苏进这边蹴鞠的事完了后,便是一路问人的找去了御拳馆天字教习院,这酒楼装修的费用还有一万五千贯的缺口,这也不算是小数目了,如今能够有能力出得起这笔钱的,又和自己关系可以的,还能有谁? …… “美芹小友倒是不巧了,俊义刚去了你踊路街那儿的书铺找你去了。” “找我?” “哈哈~~小友且先回去,一见便知因由。” …… 倚老卖老这一招,这些古代的老头倒也是学的颇为精深,话就是说一半藏一半。等回了店铺,这庄舟就上来说有个卢员外来找过自己,现在去了风悦楼了。得……还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只能又去了风悦楼,也正好和陈老头商讨一下具体的酒楼重修细节,别到时候告诉自己卢大官人跑去御拳馆了就好。 …… 东大街甜水巷里车水马龙、人流不息,小贩走街串巷的唱卖着“卖海鲜时果,梨条枣圈嘞~~”,对门敞开的茶馆里,穿长褙子大口裤的说书艺人扶尺一下,抑扬顿挫着…“那石敬瑭就想……‘我不兴乱,朝廷发之,安能束手于道路?’所以他拍起案子就要反啊~~~”…从相国寺烧香出来的人路过,也是被这声音束住了脚,不由得耐下性子听这一段……而风悦楼里,由于这几天客人少,店里显得有些清净,已故一些闲聊声此时也能听得清晰… “美芹这人可不厚道,我这一来一回白跑这么多路,此杯怎可推托?” 进门的一张四脚方桌上,摆满了玲琅满目的酒菜,红红绿绿的、油光香腻。两人对坐说话,卢俊义身后守着燕青,门外那架雕车旁还围着四五个扈从,看来倒也确实是员外的排场了。眼下这卢俊义硬是扯住苏进灌酒,本来以为这书生必是不胜酒力,不想这两大坛子下来,倒还能握的住筷子……边上是陈守向在招呼,这一来一回的几句下来,知道这位竟是大名府首富卢俊义后,“嗖”的一下、这脸就端正成了四四方方,本来对于子侄辈的关切态度立马便收了起来。想象一下、就好像后世香港的李嘉诚坐在自己这小饭馆吃饭……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了,总之…很拘谨。 “老伯坐下来一起吃点嘛~~您是美芹长辈,我与美芹又是平辈相交,岂能让你在旁作陪。” 卢俊义在这点上,确实是有武人豪爽的魄力,不过怎奈老头实在面薄,赶着脚说城东张家面铺的掌柜找自己过去有事,就不在这边耽搁,匆匆忙忙的便赶着马车走了。苏进笑了笑,管店里的伙计再要了坛子汾酒,说笑完了、倒也是与卢俊义谈起了正事… “不知卢员外这么赶着过来是为何事?” 卢俊义搁下酒杯,很有深意的看了眼苏进才说话…“前儿……”,“…我随两位种将军入宫面圣了。” 就这么一句话出来,却是笑吟吟的只管喝酒了。苏进稍稍愕然,转念想了想、倒也是笑了出来,“那倒是要恭喜了,是何差事?”,“…可是能赴边关了?” 卢员外点了点头,“环庆路的走马承受公事,这元宵过后就上任,其实差遣贵贱与我而言倒是其次,主要是能见到章老将军、一尝心中多年夙愿,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哦?”苏进倒是没想到徽宗给了这份闲差,笑了笑,“这可是能上达天听的差事,不错……看来官家很是器重你,可喜可贺了。” 对于苏进的打趣,卢大员外也是豪爽的笑笑揭过了,“此次能尝这西陲之行,可全赖仲耕之策,今日专程过来言谢……”他拿起酒杯敬酒,苏进便与他对了一杯……“我知仲耕看淡名利,所以卢某人也不拿那些黄白俗物来糟践这份情谊……”他那边凛然大义的说着,却没发觉对面的神态有些微妙的变化……“…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它日仲耕要有何为难之处,我卢俊义必当竭力相助……” “额……这样啊。” 看着卢大员外义薄云天的样子,苏某人不禁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倒是让自己不好开口了… “那……择日不如撞日吧。” 可这该说的还是得说,这老脸要是值一万贯,那不要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卢俊义和他身后的燕青倒是有些错愕的表情摆出来,很那用语言去表述,只能说……鼻子眼睛都纠结在一块了。 额…… …… 午后温煦的阳光慢慢的冲刷着风悦楼上的青瓦檐片,对面茶馆那说书的刚好一拍醒木,“…这条约一立,便是将吾大宋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了那契丹贼子,至此我中原大地完全暴露在那契丹人的铁蹄之下!大家说!那石敬瑭该死不该死?”底下跟着叫嚣起来,“这石敬瑭真该作死!”、“儿皇帝贻害百年~~”,咒骂声穿过横街过来……而这时,这门外却是慢慢停下了辆油壁马车,对面茶馆的喧哗声却是被挡住消弱了几分,车辕上的陈守向急急忙忙的下了车。 倒是有意思了,难不成是算好了时间?苏进手上搅匀着杯中酣甜爽净的汾酒、呷了口。那陈守向倒是火急火燎的提着下摆跑进门来… “仲耕~~那大名的卢员外……”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见书生将桌面上一份手掌大小的纸张推到他手边……这纸上满是图案,上方两行排列的十枚制钱,中间文字为“除四川外许于诸路州县公私从便主管并同见钱八百八十万陌流转行使”,下部是一幅仓廪劳动图,三部分浑然一体,线条简约。 一万贯的官交子! 老头颤颤巍巍的伸手过去,稍一触碰、这一张咻的变成了两张,底下竟然还有一张! 两万贯的官交子! 老头惊得手都抖了,即便是在京师里开酒楼的他,也还从没见过一出手就是两万贯的人物,这未免太…… “人家说了…”书生微笑着放下酒杯,“好事成双,我们这是开酒楼的,所以得图个吉利,不过这两万贯可是我借的,一年两分利、到时候得连本带息还人家,所以陈叔不必心慌。”对于这事,在后来可没少被卢俊义打趣,而那两万贯钱、他也是抵死不收,死死的捏着这份人情,要挟给他做阵前卒的机会,倒也算是比较无奈的事情。 而这当头、陈午那小子也是抱着他那宝贝蹴鞠跑了进来,进门就是端起酒坛直接对坛吹,牛饮完了一顿后,看到桌上那两张交子钱,火烧屁股似的就坐不住了… “哇擦!爹!你哪来这么大笔钱!!”他抄起那两张交子,贴到纸面上去了,“正好了……我逛了一下午也没找见合适的见礼送那封宜奴,现在好了,有这笔钱、就是赎十个封宜奴也足够了!爹~~我这就去……”他刚要转身跑路,不想他那老子就已经把他耳朵提了起来,“这是仲耕管那大名府的卢员外商借的,岂能容你胡闹……快点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陈午也知道这肯定是用来重修酒楼的,倒也不是真个要拿去撷芳楼赎姑娘,不过眼下、倒有些大佬风范的一脚踩上长凳,看着在那边自斟自饮的书生… “看不出来你这土包子还有些能耐……”陈老头去了后厨通知准备晚饭,所以这少年说话就立马大爷化了,“…竟然能筹到这么大笔款额……”浑身上下的打量着,“倒也不算是一无是处,看来叫你土包子还真是冤枉了你……” “其实我也觉得土包子这称呼不是很贴切,可以的话、那就换一个吧。”苏进也是闲着跟他扯皮。 “那好。”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土鳖,你给我拿个主意,你看元宵文会那天,我带什么见礼去比较好,你也知道,我毕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整了下他没领的领子,“…又是……持着上座梅帖去的,要是没什么像样的见礼,怕是那封宜奴会看轻了我,看轻我不打紧、就是怕我们风悦楼的名声就此败坏,那可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第四十四章 唱个歌、吹个曲 “土鳖,你给我拿个主意……” 对于他换了个同义词的行为,苏进也是在意料之中,捏着酒杯斟酌了会儿,而后倒也是煞有其事似得,“其实……以你商贾的出身,若是送那些金银钱帛之类,怕更是添了一身铜臭,红姑娘们不喜欢这个,所以…依我看,这礼物不在价钱,而在于新、在于奇,哪怕不至于让那些姑娘们心仪于你,但至少也要在人家心里头留个印象……”他这边说,少年倒是有些奇怪、这人难道真这么没心没肺?不过眼下他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于是耐下性子听…… “…诗词字画之类是最有雅气的,也是极能打动青楼那些姑娘的,毕竟才子佳人的故事深入人心,对于她们这些身世孤苦的伶人们更是具有吸引力,只可惜……”微微的摇头,“…书同你于文采一道略有不足,即便是它处买得一手好词来,但那些姑娘也不是笨人,与你几番交往便能试出才情……唬不住的,而且之后反而更容易招致嫌恶,那可就是吃力不讨好了……” 说的还真有些道理~~陈午收起了凳子上的脚,开始聚精会神的听,“那我该怎么做?”而后厨出来的陈老头远远见自己儿子和书生交流甚好,还以为是冰释前嫌了,倒是乐呵呵的招呼后厨多加两个菜。 “所以……这一番剔除下来,你所剩的、就只有你那一颗真心,一颗真爱对方的心……”书生这边平铺直叙的说,少年也是微微颔首……“…而表达这种感情的方法往往是最单纯,甚至是让旁人引以为笑的,不过…这恰恰也是最能打动人心……” “那你快说啊,到底怎么做?” “比如……” 书生将空了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放,少年赶忙端起酒坛子给它满上,一副求学若渴的表情…… “比如…唱个歌、吹个曲、跳个舞什么的,做旁人所不敢做,能旁人所不敢能,才是吾辈真丈夫也~~” …… …… 黄昏斜阳,几只瓦雀停在了门槛上,啄食着洒落下的谷粒。这店里也确实有些冷清,里边几桌的客人面面相觑的招来伙计结了账,出门的时候不禁多看了眼靠门口桌子坐的少年,此时只有他一人,好似生闷气一般干坐着不发一言,不过忽然间、又是嘭的一声怒拍了记桌子,这次却是有话出来了… “麻的!又耍我!!就知道那土包子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几个客人摇着头赶紧走人,而那几只瓦雀也是惊起翅膀飞到隔壁去了。 ****************************************** 正月十五元宵,早。 这两天苏进算是分身乏术了,从一早忙到深夜,木工铺、造纸作坊那儿果然还是得自己过去指导,尤其是那水纹纸的砑花防伪上,进展着实缓慢。一来是那作坊在水纹纸的制作上技术较为薄弱,二来也确实是自己的要求比较苛刻,即便把工部的造纸院拉过来,怕也是无济于事,而且自己对于水印防伪上也只是半瓶水,许多事情也得摸索着来,如果放到后世当然不必这么麻烦,可这时候……工艺还跟不上,如果要做到后世那种防伪水印的水平,怕是得引起半个工业革命,而结果只是为了赚笔外快,这听起来……也是蛮蛋疼的事情了。所以他现在也是放低了要求:做四夹厚,明花不要了,就在成纸后加个钢印把书名做成阳文就可以了,所以现在关键问题就是怎么通过调剂配比、把店名一品斋的印章砑花做出来……至于木工铺那边、就好许多,本来就不是多有技术含量的活,比的就是个雕工,唯一算的上难一点的,就是书盒底部的旋钮装置。这个书盒的打开方式设置成旋钮推开式,在外部侧沿安了个莲花旋钮,里边安好各种大小的木齿轮,通过齿轮间的带动,最后将旋钮的转力转化成封盖向外推开的力。虽然是鸡肋的装置,但用来摆谱、还是不错的…… 揉了揉眼睛,倒是有些酸痛,昨晚上还把酒楼装修需要的建材都罗列了出来,具体的布施和时间,这些都得统筹清楚,打不得马虎眼。眼下书案上那一堆的毛边,也算是做成了这份详细的策划案了,说实话、他还是对研究活字比较感兴趣,只是眼下没有办法,不给人家把酒楼生意提上去,这活字也开展不起来。 上前将卧室楼阁的槛窗推开,刺眼晕白的阳光直射了进来,看来还真是睡过了。从这边眺望下去,这踊路街上张灯结彩、热闹喧哗,垂髫孩提摇着拨浪鼓戏耍在街头,大街上的车马人流却是比往常更密集些,今儿的元宵、怕是城外的村民也是进来观灯上香,百姓们皆是红罗锦帽的喜庆打扮,一个个喜笑颜开的在百铺脚店前滞留盘购,各个早点摊儿上今天是统一卖起了元宵团子,阵阵糯米甘香飘散在街上,伴着那些锅里蒸腾出来的热气、寺庙里的香火、百戏杂艺的焰火,便是这个十五元宵的热闹一角。 也算是日常功课一般,他拿着那支陶笛对着踊路街吹了会儿,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注意到这边,毕竟底下是一片嘈杂的环境,即便街上有人听到笛声,大概也以为是哪里的街头伶人。 写写画画的,又是将这曲子的谱子记了下来,前世钟爱古典音乐,对这陶笛清幽雅静的音色更是痴迷深陷,所以才这么有兴致的让曲乐坊做支成品出来。不过毕竟有些时日没有操练了,技艺是生疏了些,而且一些曲谱也是记不大真切了,所以怕将来遗忘,索性便把自己还记得清的谱子先记下来。他倒是有个念头,将来做一支乐队、那怕是唱诗班也行,倒不是用来卖唱,仅仅是为了欣赏自娱,毕竟他也是个喜好音乐的人,习惯了每天拥着乐声入睡,所以了……现在确实是有些不习惯的。 零零散散的、那些谱子也是记了不少了,今天的是茉莉花,又是拿纸记了下来,用的是工尺谱。这工尺谱相较于以前的文字谱、减字谱,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它明确记录了旋律的音高,并且可以移调,虽然没有规定固定音长,但却以板眼的形式表示强弱拍。实话而言,与后世的简谱记法相差不多,若不是为了和国际接轨,其实工尺谱在国内应该比简谱更为流行。而对于素来崇尚古典音乐的某人,这工尺谱记法自然也是熟捻于心,当年还特意给一些街头老艺人交了学费,也是为了学最为纯粹完整的工尺谱。他这边谱子刚记完,下边天井里吵吵嚷嚷的传上来声音… “土包子!赶紧给小爷我下来!” …… …… 这天井里,陈午又是抱着他那宝贝蹴鞠在耍。东边作坊场里,庄舟这老头倒是很早就跑了过来,这几天忙着印刷苏进交代的那一百本劣质倩女幽魂,倒也是不能像以前那样悠闲了,由于苏进不要求质量,所以雕版刻的极快,又找了老铺里的几个老伙计帮衬,所以、昨儿就把这半车子的雕版刻出来了,今儿早上过来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在这儿刷墨印制,差不多再两天功夫就完成了,倒真是快的很。谁让人家不要质量~~~有时候雕版刻错了两个字都不用改,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好伺候的主人家…… 而这陈午自从那次被苏进耍了后,就再也没跑来过,算是一种赌气的吧……今儿也是因为宫里的高俅带人传话,说是在潘楼订了个雅间,邀他们这几个壮士元宵晚上过去一叙,尤其点名苏进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虽然有鸿门宴的味道,但对方毕竟是诚心诚意的邀请了,那这边大发慈悲的答应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他今晚要去撷芳楼,毕竟自己拿的是贵宾帖子,能近距离瞅瞅京师名妓里的行首、也是顶有面子的事,至于潘楼……就让另外几个去不了撷芳楼的崽子去了,正好了、也让他们见识见识这汴京最顶级的青楼正店,也不算吃亏。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远远见到眼那个叫什么汐琰的女人,这就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福分了…… “土包子!!都日晒三竿了!还不出来!!” 陈午脚踩着蹴鞠,吆起嗓子就往阁楼上喊,如果苏进再不下来,他就要上去揭被头了……现在正闹心到底带什么见礼去,重了舍不得、轻了又跌份,可没这闲工夫在这破书铺瞎耗。 “小少爷稍安勿躁,苏家少爷平日一向起得早,今儿可能真是累着了,容他慢些下来吧。” 庄老头陪了两句好话,不过那小子却不怎么领情,拖了张矮凳过来坐下,扭头问老头今儿元宵怎么还在这边做事。他见老头腰边那垒小山高的雕版模子,倒也是新奇这老头这么敬业,一般这逢年过节的,这工匠们都没什么心思做事的。 “哦~~也不是什么重活…” 老头将一版模子去了,换上一版新的、刷上墨,“这是苏家少爷交代的,要印上一百册的这本杂言。”老头说着话,将一张糙黄的劣纸覆上雕版,再拿软刷细致的将边边角角抹平实了。 “就这些?” 陈午抄起手边短脚桌上的几本成品,翻了翻,耳边传来回应,“就是这些,也不知苏家少爷在想什么,让老头儿用最劣的纸墨印制,雕错字也没事……”陈午眉头皱起来,倩女幽魂?这又是什么玩意儿?而这时、楼阁上的苏进终于是下来了… “你近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什么事?” 听到那土包子的声音,陈午合上书、架起二郎腿,仰着下巴、尽量以一种倨傲的姿态说话… “刚才……是你在上面吹的笛子吧?” 之前过来就听到这楼上有笛声传出来,没想到这土包子还懂得音律,看来倒真是小觑他了,不过眼下问这话,却是为了下边踩他做铺垫,可不想书生却是自然而然的矢口否认了、真的是很自然的那种~~~倒是让他觉得无趣至极,扫兴之余才把高俅要在今晚潘楼设宴的事儿说了。很显然、这只油盐不进的土包子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理由多得很、陈午也懒得计较,反正他是把话传到了,他爱去不去。也就这时,这门外气喘喘的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人进来看到苏进、便是见了救星一般… “苏家少爷!这水纹纸今早都坏了色儿,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苏进不禁按了按太阳穴,还真是有些头疼,昨晚上刚下的剂料和增白桑汁,今早就出了状况,倒也是反馈的及时… “行,知道了,我这边收拾一下就过去。” 那人连连点头。这几天整个作坊都快被这批小剂量的水纹纸整趴下了,想那东家都直接下铺在了作坊,真是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主儿~~~只是……看在那价钱份上,又不得不好好配合。而此下消息传到,也是不敢耽搁,连碗水都来不及喝就又折了回去。看那造纸作坊的学徒身影消失在后堂,旁边的陈午讽意十足的嘲笑他… “看不出来你还挺忙的么…”,“嗯……”他点了点头,倒巧、瞥见了少年手里的倩女幽魂,笑了出来说……“你不是没备好见礼么,那就拿这本杂言去吧,也正好、我近来要卖这书,你就当是给我踩个点了。”话这么说、人是已经到了井边打水洗脸,拿着布巾在擦。 “就这玩意儿?” 陈午不屑的把书扔桌上,“你倒也说得出口。”,“那你可以把样本拿去么,那质量还凑活。”……陈午是直接略过了他的戏谑,“…我来时我爹让我捎了话,让你有闲暇的话、晚上就去风悦楼过节,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相国寺拜个香,吃个元宵……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进擦干脸,笑着应承了下来。出门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正好了……”他回头几步,“本来还想自己拿过去的,不过既然你在这边了,那你走的时候就顺带把楼上那几份购置材料的单子捎回去给你爹,上面的事项都已经列清楚了,让他按着单子上添置就行了,先不要原因、照买就是……”他边走边把衣襟翻好,“那我这边就先去造纸作坊了。” 陈午还来不及拒绝,这人影儿就没了。极为不爽的一脚抽在蹴鞠上,“嘭——”的一条抛物线出去,不想“咕噜”一声、被水井吞了进去,结果还是少年趴水井边摇了半天辘轳才把球捞了出来。一边的庄老头不禁低下头忍住笑意,气的少年踩着湿漉漉的脚印子上楼取单子。竟把自己当佣人使唤了~~~他臂夹着湿漉漉的蹴鞠上了苏进睡觉的小阁楼。里边摆置简单,没几样东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就在书案上找到了那一堆所谓的购置单子… 也不整理好了,就这么乱糟糟的一团,说他土包子还真是土包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嗯?见到几张字形古怪的金花笺……好像是乐谱,扫了几张谱名… 花莉茉?城之空天?景风原的乡故? 这都什么玩意儿?等翻到人美虞的时候……乐了。感情这家伙是把曲名写反了,还真是脑子被猪拱了,哪有从左往右写的……不过想起刚才那家伙吹的,还挺不错,就是不知道叫什么……这时脑海里不知怎得就想起前儿书生的打趣… “比如…唱个歌、吹个曲、跳个舞什么的,做旁人所不敢做……” 唱个歌…吹个曲……偏着脑袋想了想、嗯……这个虞美人有听人说过,应该很有名,拿去给封宜奴唱,说不准还真能给个笑脸……敲定这主意后,便偷偷将这张乐谱塞进怀里。 这家伙完全把这谱子当做《高山流水》之类的绝世孤本对待了,岂不知这虞美人词牌唱法青楼楚馆里遍地都是,是个红姑娘的、谁没个七分把握将这词牌唱好……所以,做人还是学点文化比较妥当。 偷拿了人家东西,神色始终是有些不自然的,在出去的时候,庄老头问了声好… “走了啊?少爷…” “嗯……”他定了定心神,无意间瞥见刚才案上那几本劣质杂书…… “你不是没备好见礼么~~”脑子里响起书生的戏谑,“那就拿这本杂言去吧,也正好、我近来要卖这书,你就当是给我踩个点了。” 嘁~~ 他在这一堆烂书料纸里把那样本拣了出来……就当是还你个人情,想着往怀里一塞、趾高气昂的走了。后头庄舟有些不明所以的望了望少年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刷自己的雕版模子了。 第四十五章 盛世浮华(一)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宣德楼正对处绞缚山棚,彩灯结上,远望谓之鳌山壮景。面北横列出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建中靖国与民同乐”。彩山左右的跨狮子白象,悉结彩筹轻缎,面前更有石玉水池做景,用辘轳将水绞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飞泻横流,有些贪玩的娃便偷爬进池子里玩水,结果还是被守卫的禁从、倒拔杨柳似得捉了出来,不过倒也没有多做为难。而左右门上,草把缚成戏龙的模样,用青幕遮笼、里边隐蔽的置了数万盏灯烛,辉煌起来、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自灯山至宣德门楼横大街这约百余丈的褥面散水街道上,均是用棘围绕,俗谓之棘盆,里边立两根数十丈高的长竿,上边糊有百戏人物的纸笼飞带,悬在竿上,晚风吹拂过来、宛若飞仙般律动。 城门楼下两廊更是搭起连绵的乐棚,差衙遣乐人作乐杂戏,而其身后便是文武百僚休憩观赏的红罗彩棚场,面朝露台、背靠东西景灵宫,棚下搭起小腿高的漆红柚木台子,上铺绒毯,人坐于其上不受地面湿气影响,端的是奢侈享受。从城墙根延绵数百步而去,更是蔚为之壮观。而木台之上、锦座腊茶伺候,瓜果点心备齐,两步一婢、三步一仆,饶是要侍奉的妥当贴心。 而这鳌山瀑布前头,是一座枋木垒成的歌舞露台,它独居于场地中央,栏槛彩结,两边皆禁卫排立,锦袍、刀弋。教坊司今日算是唱了主角,遣坊中技艺卓群的官伶们上台抚乐,乐声清妙、如氤氲之仙气般令人心旷神怡。而寻常百姓则在露台之下观看,乐声高潮时、便能引起万众山呼踊跃。 红罗彩棚里,士人官僚们走动在明灯彩光间问候佳节,一个个其乐融融的模样,脸庞上也映上边上辉煌的鳌山灯华,侍婢黄门端着食盆给一张张筵席上食,位次是按照官员品轶所排,倒不是为了显身份,只是不想现场过于混乱制定的规矩。不过很多时候,平日相熟之人宁可是不要自己那张桌筵席,也是要凑过来跟好友闲聊,或者是打几个灯谜。这灯谜可是上元节不可或缺的游戏,已故每个彩棚阁子里都挂有两三盏绢纱灯笼,这些灯笼与鳌山的略有不同,色浅、上赋有灯谜、编号及奖品,以供官员士子们猜玩,若是知了谜底,便可去露台那边的检事处领赏,笔墨纸砚、珍奇异玩,甚至有些灯笼上还明码标价,不过多是一两贯钱,但相比去猜州桥夜市里的灯谜,显然奖励已是丰厚,算是朝廷为了活跃气氛所做,也殊为不易。 眼下东廊那列红罗彩棚中后段,李格非那片台席上,已是整整挤上了四人,食案上那一碟碟的食飨点心都被端到了隔壁少女的案子上,几个老头褪下木屐四围起这张案子谈笑风生… “荥阳先生快投子认输吧,你这大龙救不活了,还是我等玩会儿关扑比较有意思。” 这边上有一深袍玉簪的老头探过头来,瞅了眼棋盘上的形势,便是面有戏谑的逗起了自己手上端着的鸟笼,“来,说一个,荥阳先生输了~~”里面的大绯胸鹦鹉拍了拍翅膀,扭过脑袋看宣德门前灯火辉煌的鳌山。 “无咎莫要打岔,上次这局棋还不是因你没下完,你怎么就不能成人之美呢……”李格非与晁补之年纪相仿,说话到也就没那么多矫情,此时扶着大袖落下一白子,而后抬头朝对弈的吕希哲微笑……“荥阳先生…”这意思也是很明了了。那吕希哲捏着棋子再三考量了番棋局,而后只能摇头笑着将黑子丢进棋瓮里,“文叔棋力见长,老朽是不服老不行了。”……“哈哈哈~~”的两老头会意的笑了起来,只不过那晁补之就不乐意了… “你这话说的,难道那天没你家那宝贝才女的份儿?”他抓住手边一老头的衣袖理论,“我说李老头,你这胞弟可真是蛮不讲理,护短至极,你得好好管教管教……”他这边口吐飞沫,隔壁少女应该是听到声音了、将视线望了过来。而这老头正是李格非长兄李格业,今儿鳌山灯会也是受邀在列,不过却是被李格非拉到前头来坐,眼下既然这晁补之说起少女,李格业也是捋着须髯朝少女那边唤了声…… 那边少女两侧守着那两个贴身丫鬟,花细还好些,倒是很守规矩的看着中间露台上的歌舞表演,时不时羡慕两声舞的真好~~只不过另一边,就只有听到咔噗咔噗的脆响了… “唔唔~~小娘子,这碟水荷虾儿炸的好脆,唔~~小娘子也尝一个吧……”一只油黄生脆的卷虾递到少女嘴边,少女笑着放下手上的《天对》,刚想接过手来,却是听到隔壁彩棚里的大伯唤自己,“安安也一起过来坐吧,大伯可是好些时日没有找你说过话了~~~”少女笑了下,将那只虾儿推了,敛起兰白的裙裾走了过去。那胭脂赶紧往嘴里再塞了两只虾儿,结果被身后的花细袭了记后脑勺、喷了一只出来…“又没人跟你抢。”身后的声音。 “花细你!”还来不及震愕,就感觉嘴里的另一只虾儿要跑出来了,赶忙闭上嘴、瞪她…“呜呜~~”的又不知道说了顿什么,而后提着裙摆追上前头的少女。 …… “康非呢?今儿怎么都不见人影?” 李格业问起了少女二兄李霁,今日鳌山灯会都不出来见见人面,心里面着实有些不喜。少女见了老头脸上表情,低了低头,“这个……二兄应该是去了潘楼,前儿看见潘楼有人来投刺,怕是如此了……今年矾楼那李姑娘临时摘了牌,所以不少文士转去了潘楼,二兄嗜好文辞,想来必是不会错过……”少女这么说着,身后的两个小丫鬟却是把脑袋低的足足的。 “哦?”李老头撵着颔下胡须想了想,不过脸色随即一冷,“最好如此。”他脸上严肃,“…我李家虽非名门望族,但也是书香门第,若是再有那事儿发生,他另一条腿、我这做大伯的就给他废了!”这话说的、倒是让这本来还算热络的场面一下子冷场起来,李格非有些尴尬的收着棋秤上的棋子,晁老头那活脱的性子这时候也只能装鸵鸟了,不过看情形越来越冷、也只能出来救场… “这个……李老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可都是半只脚进棺材的,就别整那没用的了……”他从袖子掏出一刀叶子大小的纸片… “叶子戏!一圈十个铜子儿,来不来?” “玩叶子戏你这人太赖,还不如打灯谜,不跟你玩。”对面李格非赶忙接过话茬,那晁补之却是早有准备的从怀里摸处一小囊袋的铜钱,跨啦铜钱响儿~~按在案面上… “这回几位应该放心了吧。” …… “安安,晏儿呢?不是说晚上在这边看灯会的,怎么现在都不见人影?” 李格非手上纳着叶子牌,问了身边的少女。自己这小儿子生来性子就闹腾,家里基本上不见人影的,一天到晚跑京里的蹴鞠馆蹴鞠,岁数不大、倒也是什么都学的快。昨儿还听说被高阳正店的人抗出来丢汴河里去了,他这做爹的也煞是丢面子,所以今儿出来的时候,就交代他安安分分在宣德楼前看灯会,可不想转眼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望了望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星云稀薄,倒是让它们的星光更为灿烂,耳边是那几个老学士打叶子牌的声音,“文钱、索子……三花白啊!”最后那声最为突兀的自然是晁老头的,而这时,耳边也传来自己爹爹的问话,少女有些无奈、阿晏那小鬼腿脚快的很,谁知道又跑去哪个瓦子耍去了… “来时看他是抱着蹴鞠出来,应该又是……”,“李老头,你到底要不要……”晁补之催着李格业出牌……“…去御拳馆踢鞠去了吧……”少女情绪微显低落,这耳畔却是突然一声童言,“你四花红还捏着干嘛,出啊!”忽然从李格业咯吱窝下探出一只小手来,抽出四张叶子牌“啪~~”一声干净利落的拍案子上……众人齐齐将目光望过去,见一头扎直角辫的小娃啃着一张葱油饼钻进了彩棚,他将咯吱窝里夹着的蹴鞠递给少女,“阿姊先帮我收好。”他上身圆领碎花袄,衣襟上沾了一大片油渍,此时歪歪扭扭的一定要挤在少女和李格非中间,“早说玩鹤格嘛~~那我不早过来了!” 他窸窸窣窣的要把位子做舒服了,身边的少女却是轻咳了下,等他抬起头一看正对面刚才自己“仗义出手”的那斓衣桶巾的老学士……见老人微微皱起了眉心,登时把那不大的小眼睛睁圆了,一个咕噜从位子上起来,像是发了癔症一般冲出彩棚,对着对面隔空就是一通大骂,“再看小爷我踢掉你命根子!!”然后狠狠的将手里才啃了半口的葱油饼甩了过去,转过身、安静的坐回了少女身边… 其实这时候,连这几个老学士也是不禁停下手上的叶牌,朝对面望了望,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阿姊,那几条人面蛀虫老是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偷看你,有机会我一定要替你教训他们一顿。”少年有些愤愤的从少女怀里将蹴鞠抱了回去,而后好似才发现边上的李格业……“大伯怎么在这儿?”他诧异极了,“适才晏儿在相国寺前头看见大娘和素儿姐,还以为大伯是在那儿观灯呢…”小腿儿摆啊摆,无邪的样子。 李格业先是一滞,而后解释说,“你大娘和你堂姐是去那儿拜了香,过会儿还是会来宣德门这边看烟花的。”……他上游的晁补之不满的拍起案子,“我说李老头,能不能快点,一索要不要?赶紧的!”……这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叶子戏,那少爷是赶紧侧过身子拍拍胸口,吓死了~~~不过忽然就觉得胳膊被人掐的生疼,回头小声喊饶命,“疼疼疼~~阿姊,你这是干嘛?” 李清照蹙了蹙眉心,“你说大娘和素儿姐往相国寺拜香去了?”,“是啊~~怎么了?”……少女给他一记后脑勺,“那你又跑哪儿去了?” 一说起这个,少年立马正襟危坐起来,清咳了两声,拿捏起了戏文里酸儒说话的腔调… “京里一直风传那遇仙楼头牌姑娘徐婆惜骄横自重、尖酸刻薄,凡是不入其眼的人物,皆是不假辞色、一拂长袖便去,绝不多予半分妄念痴想,那份当断则断的果勇、当是艺伶中的楷模也……”他像模像样的对着夜空夸起大拇指,“…小可神往风采已久,已故今儿上元佳节,便想去那遇仙楼的文酸会一探佳人,可惜身无请帖、又怀少金银,门人不准入,当时便是心思一转,仰天大喝三声李才女之弟也~~~”他这边信口雌黄着,后头花细胭脂两丫头倒是“咯咯咯~~”的笑……“…那门人当是惶恐不敢言,慌忙报入门庭,结果惊得那徐婆惜和一干的才子高士倒履出迎,大赞此子生得堂堂有威严……”他又是对自己伸出大拇指,戏子的腔调拿捏的倒也挺准,旁边几个老头当然不是聋子,都竖着耳朵听着,到这儿、也是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还在那儿卖弄皮相,那晁老头更是老顽童兴致,一个铜子儿抛过去,高唱一声、“看赏~~~”,吕希哲这叶子戏玩的也不顺溜,干脆是扣住牌面问起了少年,“那后边呢?” “恩恩、后边呢后边呢?少爷怎么样了?”少女后头的丫鬟往嘴里塞着水荷虾儿,咔噗咔噗的、完全是在电影场里的派头。 少年吹了吹这枚铜子儿,收进袖子里,刚想再说、却被边上的李清照赏了个糖炒栗子,“就知道在这儿胡说八道,我说你没事去那遇仙楼做什么,你和那徐姑娘又不熟……” 少年立马叫屈,“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封宜奴还不熟呢~~人家不照样拿着梅帖跟我屁股后头巴结我……”摸着被炒两次的后脑勺,“…不过说来今儿元宵、撷芳楼生意不错呢,这矾楼没去成的人,都不知怎么跑去了给封宜奴捧场,把那徐八婆气的、嘴都歪了,嘿嘿~~~” “少爷少爷、那后边呢、后边呢~~~”后头丫鬟跳脚了,“那徐姑娘不是邀你上楼么,你怎么还来这边?” 少年就喜欢别人追捧、又想唱戏了,不想他阿姊却不加润色插进一段白描的剧情… “那徐姑娘肯定说这是哪家的娃子走丢了,赶紧的、通知王府尹让衙差将孩子领去宣德门溜一圈,看看谁家的孩子丢了,过来认领一下,真是可怜了……亏得这孩子还知道借李家娘子的名声喊人……徐姑娘拿着素巾掩掩眼角,旁边的大才子们肯定是大赞徐姑娘宅心仁厚,于是纷纷让府里家仆一齐拥上将你捆了个结实,扭送到宣德门前放生……” “……”周围一片目瞪口呆,认领?溜一圈?放生? 少年哭丧起脸,“阿姊~~你怎么知道?” ps:其实这个章节名大家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嗯……没错、这是要高潮的节奏,不过鉴于我的更新实情,还是建议大家养上一周,不然高潮戏断断续续的看、是较为不爽快的事情。 还有对于更新的问题,其实还是老生常谈了,目前已经是个人极限了,再加就要崩盘,所以也是咬住一更不放松,但我会尽量写精彩,让大家看的舒服些。 第四十六章 盛世浮华(二)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宣德门前两丈余高的枋木露台上,四角分置金炉十数尊,黄檀木清香馥郁满台。扶手围护上结彩环灯,流光溢彩。教坊司的婀娜舞妓在其上翩跹起舞,轻纱慢拢间、随着歌声时起时落,下边人头攒动,嘈杂声切,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而东西两廊的红罗彩棚内也有些许掌声传出……一切的物与事、尽数掩映在背后直逼天穹的鳌山灯华内。 辉煌比昼、盛世如嫣。 今日元宵事务最为繁杂的、除了总领京师治安的府尹王震,便是总管一切大小事宜的驸马都尉王诜了。此时他面朝巍峨高耸的宣德城门,鳌山盛景磅礴大气,两边百僚臣官赏灯观舞的气氛、让这里霎时蓬荜生辉起来,耳边的嘈杂声、眼里的红灯金樽…… 这可都是自己操持组织起来的~~ 这种成就感、令这位驸马都尉不觉豪情万丈……不过,很快代替的便是接二连三的状况,一个个衙差下属气喘吁吁到他这边报备,“什么相国寺的山棚架子倒了,那几百盏灯笼全烧了,场面混乱,急需调拨人手过去收拾残局……”还不带反应过来,便是另一边飞马报来,说是“郊社祭堂那帮戏班子把点上的元宵灯丢对面的大辽使馆里了,结果现在两边人打了起来…”……诸如此类的扫兴事如钱塘浪潮般一浪高过一浪、令人应接不暇,一下便将他忙的焦头烂额。这新帝即位新年,要是这个元宵灯会出大篓子,那可是大不吉利的事儿,以后就等着皇帝给你穿小鞋吧……鳌山露台这边歌舞刚上台,又是几个艺伶落了洞箫、断了弦… “曹立!赶紧带你人回去拿,给我上点心、有点谱行不行?” 王诜真想给这教坊官一嘴巴,那人诺诺的就要转身,“等等~~回来!”又赶紧叫回他,“…来回一趟还得去批谱牒、又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这节目编排官家可都是过过目的,误了时辰谁都担不起,这样……你直接转去东街聿林巷那家甘记曲乐铺拿,我与那店家相熟,你拿我扇坠去将缺损的乐器先补上……”他拿扇坠锤了记他脑门,“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那人心中惶惶的领着一干教坊侍从“夺路而逃”,涌进了宣德门前的御街人海里……这小王都太尉可真是越老越惹不起…… 一帮废物! 王诜心情正是不佳,这身后却传来一声“爹~~”的唤声……王诜连头都懒得回,顶着人声鼎沸的四周环境往前面露台走、身边五六名教坊司的从官紧步其后。 “看着爹为这些琐事操劳,当真令儿唏嘘愧疚,此时方恨才之所限,不能为爹分忧。” 这后头跟上来的乃是王诜二子王缙,其身后又是府里一干家仆,小心的在身后伺候着。由于长子彦弼早夭,其后长公主又无所出,所以这王缙自小受尽宠溺,性格方面、也是可想而知的……至于才干……其它没学会、倒把他爹那套放浪形骸的生活作风给学了个底朝天。流连烟花、盘眷软榻,如今已快而立之年,却只是因为皇亲国戚的身份、荫补了个开封尉,也就管管烟火缉盗之事,不过他个人倒是很满意这差遣,确实、逛勾栏瓦肆的理由便正当了许多。 今儿元宵,作为府衙官的他,本来也有的是公事忙,这各个瓦子的治安便属他分管,不过……很显然以目前的状态…… “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王诜嘴里教训,正好旁边有人递上来牒谱…“如今你也不小了,以前犯错还可说是年少无知,但这十多年下来、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看等我这老骨头走了,还有谁罩着你!”他合上文牒,低头与旁边交耳两句,那差役点点头、应诺而去。 王诜也是恨铁不成钢,虽然他自个儿在生活作风上也是一塌糊涂,但最起码他诗词功底扎实,再怎么不济,在馆阁做个校检还是没问题的。可这仅剩的一个儿子却这么不成器,实在是让他心忧。眼下也是老生常谈了,对于这儿子……早就没什么心力去管教了。 还是宝安去的太早了啊~~~现在倒是怀念起发妻蜀国长公主了…… 此刻他心思正是凝重,不想身后却满不在乎… “怕什么爹,还有表弟在呢~~” “你!” 他脸都涨红了,气得扬手就要给儿子耳光,那府里的家仆赶紧上前拥住他,嘴里替着王缙叫饶、望请老爷息怒什么的~~王缙却是习以为常,摊了摊手,“爹就勿要白费口舌了,以前娘在的时候都管不了我,还不如让儿好好风流快活一下……” “你!”、“老爷息怒、小少爷是无心的!”这王诜被旁边拉住、这耳光迟迟落不下来……这下王缙也不敢在造次了,“好了好了、爹~~是儿错了…您就…”正当他要弯身告饶之际,这左脸“啪”的一声清脆、不知被什么打中,而后滑落下。 “什么东西!”他暴躁地摸了摸左脸颊,油腻腻的……低头往脚边一看、是一张啃过半口的葱油饼,远处鳌山的灯光映过来,还隐隐泛着油光。 他一脸阴沉的抬头望过去,见正对面的官僚彩棚那儿,一少年坐在棚下木台上,小腿儿摆啊摆,无邪的样子。 …… …… 虽然已近而立,但王缙的性子却实在难说沉稳,如果不是家仆死活拉住,便是要上去抽那小子耳光了。王诜倒也不是真的大方到儿子被人丢饼都不在乎,只是他望去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身轻罗白衫的少女在和旁边的少年说话,少年好似还很委屈的解释什么,旁边几个文士打扮的老儒也是在那哈哈大笑。王诜明悟似得点了点头,哦的一声~~是李家人。随后便将暴跳如雷的王缙压了下来,这儿子实在是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天生的吃不得半点亏… “好了!”,“爹你…”,王诜脸一沉,王缙也只能一脸索然让左右松手……“人家不过一个孩童,这么大人了,也该有些分寸了。”王诜的这些话,对面也只当耳旁风过了,反正心里已经计较好了,哪日一定要找回场子来,李家人……哼~~要不是上面有意思,早就把那小娘皮给做了,在老子面前装贞女,呸~~ 王缙心里的想法这做老子自然有数,拿着不成器的目光扫了眼王缙后说,“既然你没心思做巡察,那就在这边给爹看管一下人员秩序,估计到时候官家要见你,别乱跑了。”王诜也算是语重心长的交代了,不过对面却是摇了摇头,“表弟无非是训斥几句让我好好做事的话,还能有什么?都听腻味了……”他有些不以为意,“…而且过会儿我得去撷芳楼赴会,潘楼那贱人给脸不要脸,还真把自己当花魁看了……”他嘴里说着,王诜却是暗下摇头……“爹你可知道,今儿我把矾楼没去成的那票子穷酸都糊弄去了撷芳楼,嘿~~我就要让那贱人知道、没有我王缙,她拿什么压矾楼那姓李的一筹~~” 这时城楼那边急匆匆的跑来一黄门传来口谕… “小王都太尉~~官家有谕、让您即刻上见。” …… …… 这宣德楼城门之上,左右屋廊扶柱皆是垂黄缘饰,用黄罗设一彩棚,帘中看一御座、两凤位,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巍然有势。两朵楼处各挂灯球一枚,内燃椽烛、照数十里,帘内尽是**嫔妃的莺燕嬉笑之声,也有童心未泯的、撇下一众的姐妹,偷偷攀着城门雉堞往下看…… “佶儿是何事如此可乐,可否说来与老身听听。” 这宣德城门楼,夜风习习而来,吹起这垂黄丝绦缕缕飘动。这黄罗彩棚内右侧凤座的是当朝太后——向氏,其发饰九凤绕珠缠丝珍珠钗,凤冠巍峨、曜日生辉,身服金底凤纹团簇攒边的大袖玉锦袍衣,一派母仪天下之态。两边的宫婢伺候的很是谨慎,皆是由于近来向氏身体抱恙,今日元宵灯节也是勉力强撑着上来,本来徽宗还是极力规劝的,不过老妪说了……“这个年纪,也差不多了,能看一年灯节、便看一年灯节,佶儿孝心老身明白,只是这天命之事不可强求,勿要再多言了。”……这便是把徽宗的规劝打了回去。此下城上风大,旁边的宫婢不敢马虎,赶忙小心的给向氏肩头加了一件貂绒细软。而向氏虽是色衰病态,但此时却是饶有兴趣的观望着楼下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待得耳边听到徽宗的笑声,才略有好奇的问过去… “佶儿是何事如此可乐,可否说来与老身听听。” 徽宗一脸趣意的屏退身边来传话的内侍高班……“去让张裕安排一下,那个小看守、就留福宁殿伺候笔墨了。”待那内侍应诺退去,徽宗也是颇有兴致的与这向氏解释…… 原来是前几日内务库房在清点库银时发现少了两万两,但左右查不出是如何失窃,于是便拿了当夜看守的那黄门问罪,吃了两顿板子,这几天都榻上直哼哼。不过怪事年年有,这今早内务府清点的时候,又发现没缺,结果这笑话便闹了出来……感情是库点出了差错,那小黄门倒也是冤枉的很。于是徽宗就将他提到身边伺候,也算是一种抚恤了,当然……更多还是因为徽宗觉得有趣罢了。 旁边向氏听了也是老颜开怀,摇头笑了几句糊涂事。不过唯独这左边凤座上的皇后王氏、一直是面容寡淡的模样,虽是一身的锦衣华服,凤冠玉胜,但很显然…是被冷落到了一角。此时城楼上夜风渐凉、猎猎声响,便是管身边要了帧风要给徽宗披上,不想却是被徽宗皱着眉头推了回去… “不用了。”先是把立场摆明了,而后才解释,“…朕春秋正盛,此些薄寒有甚可惧?”但瞥见王氏颤颤地咬着唇角,一阵的心烦、“好了好了,我披上就是~~”这时却是连朕都不用了…… 过了阵儿,身边又有内侍递给徽宗一叠椒纸,“官家,这是前儿几位大人的《德训》……”徽宗接过来稍稍翻了两张……倒也是抄的工整。而后又递了回去,笑着扭过头与这向氏说话,“娘娘这几日凤体违和,怕是不知道这满朝文武可是趁机怠工啊……”,向氏纳然,“佶儿此言何意?这朝中又有何事?”这徽宗便把那官员上朝打盹儿的奇事说了,“也不知晚上是去了谁家做蟊贼,这一早的、一个个面无神采……昨儿更是离谱,有两个修撰连早朝都告了假,直接附了两篇德训在我案头。”他自己说来都觉得好笑,甚至连罚处的念头都懒的生了。 “哦?”向氏也是乐了,“竟有此事?”想了想,便揣测出了合理的解释,“年节期间,那些士大夫们怕是拜门访客频多,疲累了身体,等今儿元宵一过,应该会慢慢恢复过来的,佶儿可勿作它想。” 徽宗点头应是,而就这时,刚才下去传旨的内侍高唱着回来了,“官家,小王都太尉到了。”他让开身子,这后头的王诜便上前向朝徽宗太后以及皇后王氏一一行礼,完毕,倒是徽宗先问话… “怎得不见子绅?” 他问的自然是自己那表兄王缙,以前经常去他姑姑蜀国长公主府上串门,也没少和那纨绔表兄打交道。对于他这表兄性情为人,心里倒也是明白,听说十年前吃过次教训,还是那时候高太后出面压下来的,不过瞧他现在这样子,也看不出多少长进来,倒也算是跟他爹一个模样了…… 王诜就知道这徽宗要问起那不成器的儿子,眼下倒也不必遮掩,便直说应了撷芳楼的邀帖,赴文会去了。徽宗听了到是忍不住笑起来,调笑几句王诜教子不严,而后又说… “这元宵之夜,京里的青楼酒店遍开文会,每每都有那妙词韵闻传出来,可万万不能错过了……”徽宗说起来可能也是想起了少年时光,极为欢快的模样,“这样、吩咐下去,今晚各酒楼的文会若是出了什么新奇事儿、或是好词妙句,皆要第一时间飞鸽来鳌山露台这边与众共赏……”,“不…”他立马就想到更好的主意,“…就由朝廷这边派人、以示公正,咱们也可以趁这机会看看……京里那几个红姑娘里、哪个才是风头最盛的……朕以为、底下百姓也是乐意见的…” 王诜心头一震,这是变相的花魁赛啊~~~这下可玩大发了。本来这元宵文会便一直是几个青楼行首较暗劲的战场,今儿若是朝廷公开对全城布榜……那可真是~~~会出大乱子的……他不禁暗暗捏起袖口擦汗,看自己这侄子此时脸上的表情、好像…真不是在说笑…… …… …… 宣德城楼下,在鳌山灯华的映照下,左右两列的红罗彩棚里滔滔不绝的议论声斐然而起、甚至是一浪高过一浪,随后便有十几个年老的台谏官出席,甚至是来不及穿上木屐就巴巴的跑到城楼下求见徽宗,还有一些学士院的老头、馆阁的直讲酸儒,一群斓衫淄巾的文人们堵在了城门楼下。城门前顿时混乱起来,这些人不是升斗小民,而且嘴皮子又是厉害的很,那些五大三粗的城门守卫哪里禁得住他们这番狂轰乱炸,领头的十将都虞候们开始还好言相劝,后来直接就亮出刀来……可这帮老骨头还真不怕你拿刀吓唬、软硬不吃……正当两难之际、身后千斤重的城门“吱呀——”的开了,里边出来一班黄门内侍,带头那押班捋起拂尘、高声宣谕… “尔等肃静!” 这高亮庄重的斥责出来,让这些老头儿立即停止骚动,竖起了耳朵…… “传陛下谕旨:元宵佳节,乃万民享乐之日,司理文雅谐趣属行乐常事,造福天下百姓、惠泽后世百年,卿等勿须多言,回本安坐即可,若再有诽言参奏者,按滋事扰民同罪,仗一百、徒三千。” 第四十七章 盛世浮华(三)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宣德门前有传来内侍高唱谕旨的声音……“卿等勿须多言,回本安坐即可,若再有诽言参奏者,按滋事扰民同罪,仗一百、徒三千。” 得~~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数十个老酸儒在徽宗这边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的回了彩棚唉声叹气,大哀先皇太祖文治昌盛、尧舜禹汤,恸哭今日已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反正也是那些老掉牙的说辞,也就是出出心头恶气,倒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最前头的宰执听到徽宗布榜这道旨意,倒也确实是哭笑不得了… “看来官家也是玩性未脱,还需几年磨砺啊~~”中书侍郎许将抿了口茶,望了望宣德楼上飘动的垂黄丝绦笑了下,将茶盏轻轻搁下。旁边的尚书右丞范纯礼挽起袖摆,“啪嗒”一声将白子扣上棋秤,而后捋着颔下白须沉吟思索,旁边有女婢上前侍茶。 婀娜晕白的小团风茶香气飘起来,来回黑白满盘的棋局之上。 许将从棋瓮里摸出一子来,“今日鳌山灯会,却只有你我两个老东西来了,本来还想着凑成几人玩关扑的……”老头颇有些遗憾,将子落下,却是震在了白子龙头上,压着白子难以抬头… 范纯礼眉头深皱、手指不断的磨砂着温润的玉石棋子,“……曾布要效章惇独相,这几天台谏那排挤韩忠彦的折子可是不少了,两人关系已裂,自是不会过来了……而李清臣与你有隙、知你过来,便去了景德寺拜香去了,这老头倒也是性子古怪……至于安焘、就真是情有可原了,昨日我去探了,确实是病在榻上,而且已经上了三天表章说要致仕,都被官家压了下来,现在枢密院没有震的住场子的人,老将军身在西陲无暇顾及,朝中又多是曾韩党羽,官家虽然年轻,但心里也是一清二楚,只是如今根基尚浅,曾布又与帘中密切,已故隐忍不发,但等到时机成熟时,自会有所分晓……”老人落子,回头挡住黑子下侵,“这几天官家不是让你草拟赦令,你自己应该心里也有数……” “呵~~”对面一笑,“这倒也是,尽是苏子瞻之云的老不休,而新党那头倒是新人拔出,看来官家这次的决心确实不小啊~~~”他颔首抚须,“…前儿还听说得了帖北伐论策,这几天正和枢密院商议可行性,看来真是要大展宏图的意思……”,“这我倒是听安焘提起过,说是若按此策施行,三十年内当能收复燕云故地,只是我不擅军略一道,倒也是不好做多评价,而如今那撰此策论之人在宫里可是大红大紫了,一个个美芹先生的称呼,也不知是从哪里讹传出来……” 许将笑了笑,“如若真是如此,倒也是国之幸事,只是……”捏弄着棋子,露台上歌女渺茫的歌声传来,对于他们而言、着实是味同嚼蜡,轻轻叹了口气,“……勿要重演元佑之政啊…” 两位鬓角霜白的老人安静的下着棋,旁边的女婢内侍也不敢打搅,安安分分的守着,或是抬眼望望露台上的歌舞表演,鳌山上映照下来彤红的灯华染在黄花梨面的棋秤上,黑白二子已是布满棋局……“说起来…”许将滞了滞手上黑子,抬头望对面,“听说范右丞替你孙儿向那李格非下了亲?” “犬子拿的主意儿,只不过用了我的名义,那边说是考虑一下,不过估计是那李家女娃看不上…”老人呷口茶汤,“这些事儿能成就成,不成也无伤大雅,无非说出去赚些名声。”……确实以老人来说,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边两个宰执清淡的交谈,而另外一头的官员们却是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一语传一语,消息以流水下坡的速度层层推进… “什么!官家要选花魁?” “不是吧~~今儿可是元宵,这会出事的!” 元宵本来就出行人多,尤其是宣德门楼前,这望出去一片青白黑灰人头,小儿老耆、荆妇莽汉,到时候百姓肯定是得过来围观结果。尤其是州桥御街这一片,多的是醉酒街头的浪子纨绔,到时候引起争议来……啧~~他们这边官员的彩棚肯定得被揭翻,什么酒坛子、鱼丸子,到时候一股脑儿就是往你脑袋上扣,这个时候别指望前头的禁卫能起什么作用,人潮一挤,根本不能想象那时候混乱的场面。 于是一些心有余悸的官员早早打起了退堂鼓,各个说着身体不适先回府歇息去了。不过要凑热闹的人还是绝大多数的,本来在鳌山这边候着,也就是等这最后那场烟花表演,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多了些盼头,花魁赛诶~~每三年才有一次的,虽然不是多热衷这青楼楚馆的事儿,但就如后世的选秀总决赛一样,不论你喜不喜欢,但关注度就是摆在那儿。虽然多数在得知结果后,也就是哦的一声、是她啊~~然后又继续下自己的元宵,但热闹、还是要去凑一凑的。 …… “我说老胡,今儿怎么不见你那宝贝闺女?” 这右廊彩棚中后段,基本是台谏官的地儿。眼前一群革带束冠的官家子弟正一个阁子一个阁子的寻过去,美其名曰打灯谜,其实那眼睛都是在瞟有没有容姿貌美千金女郎。成群结队的、若是发现不错的目标,便是停下来,几个人在彩棚面前绘声绘色的演起了“多簧”……“啊呀~~成兄、这灯谜好是难猜~~‘一…个…美人?’打一字,你说怪也不怪?我是如何也猜不出来,成兄可知?”,“这个得问傅兄才是~~”话头转到另一位翩翩美少年身上,那衙内一收折扇,“难不成……”眼珠子转啊转、“…是个‘俪’字?” “啊呀!!傅兄果然大才!!实在是让小弟折服再三~~” 这一唱一和的如戏文般,偏偏还好死不死的在这边挡人观赏露台歌姬演舞,里边便有歉然的女声传出来… “几位郎君若是猜中了灯谜,便请移步去前头领赏吧~~你们在这边、可是挡住了奴家观看歌舞。” 额…… 等面前的这群衙内们灰头土脸的走了,那女子才坐回席间,他身边监察御史的老父倒是稍稍安慰了几句,随即对边上同僚笑言,“我说老胡,今儿怎么不见你那宝贝闺女?你看我家这丫头,今儿一个人在这儿呆着甚是无趣,本来还以为能一起做个伴的。” 那台谏御史哈哈摇头,“我那闺女也是闲不住的性子,今儿说是那撷芳楼的姑娘邀请,所以玩去了。”他这话出来,那女子惊讶的转过头来… “涵儿妹妹去了撷芳楼?” …… …… 元宵夜,两百余步宽的御街之上已是人满为患,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沿路过去一片灯笼烛辉,青玉石砖已被映的彤红柔软,置身其间、犹如踏在柔软的云彩之上,耳边传来卖元宵团子、黄冷团子的叫卖,鼻间最多的便是糯米香味,不过也少不了烧烤摊子里飘出来的鸡炙烤鹅香。五湖四海的卖艺人嘴里喷酒出来、变成了火焰,吓退一帮孩子逃到了另一头、拖着下巴看走马灯和皮影戏,或者死死的盯着点心摊上红红绿绿的香糕流口水……“小娃娃,要不要皂儿糕吃?”半块冒着热气的米糕递到他嘴边,那孩子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却是哗啦一声哭起来、“娘~~~”……跑远去了,弄的那摊主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没东西啊? 而这东西两道长廊下,一众各色服带的艺人早早起了摊头,什么赵野人倒吃冷淘,李外宁药法傀儡等老牌节目更是受众欢迎,总是少不了些人过去围观求个热闹。尹常的《五代史》这些月来卖的不错,一些热血子弟极是喜欢,就是单为这个、也值得往宣德门跑一遭,而且放眼望去的,尽是奇巧百端的杂演新说,在辉煌的灯火掩映下,饶是令人眼花缭乱。 街上的妇女头戴珠翠雪柳,身着貂蝉袖,怀揣项帕,手提菩提叶形灯笼,尽情的沿着街心一路下去观灯看舞,毫无顾忌,月白的罗裙轻衫明灭在灯火通达的天街上,端的是一阵清新的夜风捋过。由于徽宗授意,开封府派衙差开始在各个瓦子里贴出告示,尤其是专门快马通知七十二家正店做好与宣德门的信鸽联系,顿时间、这大街小巷沸腾了起来,这摆明了要开花魁赛啊~~ “圣上谕旨!!” 这正南御街上、随着这声高唱出来,人群不自觉的汇聚起来朝街心处看,只见一队铁盔精甲的骁骑拿着告示驰马奔过,“今晚宣德门前布京内各大酒楼文会词作曲赋,取魁者、以礼炮宵花赏!既祝上元,亦乐万民!”,“圣上谕旨!!今晚宣德门前……”后边又是驰过一队骏马。百姓的目光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唱声打来回。这彩灯熠熠的御街大道原本就像是锅里十成熟的滚油,如今朝廷这道消息放出来,就如同往里面倒了半坛陈酒,“刺啦”一声、便是一道火焰窜起,直烧的整个东京城炙热起来。 “大兄大兄!我们去宣德门看灯吧!”,“娘说让我们在这候着的,别去了~~”,“不嘛不嘛~~你看好多人都过去了,我们也去看看吧!”这路边上尽是些拉拉扯扯的人,意见不统一时就是这样麻烦。 “柴三泡,你快点行不行!人家撷芳楼不缺吃喝,你买这么多麻腐鸡皮干嘛?”,“好了好了,材用、你也别说伯谡了,咱们既然都陪他出来了,也不在乎再耽搁这么点时间,反正撷芳楼那儿还没开场呢。” “麻腐鸡皮整个汴京城就这摊子做的地道好不好,撷芳楼的不行~~”,“谢这位少爷赏脸。”这摊主赶紧是卖个乖巧。 “圣上谕旨,今晚宣德门前布京内各大酒楼文会词作曲赋,取魁者、以礼炮宵花赏!既祝上元,亦乐万民!”旁边一队骠骑驰马奔过。 “什么!!”节操掉了一地,“官家要开花魁赛!?不行不行、封姑娘有危险了,我得赶紧去救场~~”,“哎、柴三炮!你的麻腐鸡皮还没拿呢!”,“不要了不要了~~”远远的声音飘来,这余下两人无奈的对视了眼,把这袋子鸡皮包好跟了上去。 …… …… “哎哟喂~~姑娘们姑娘们~~这回可是出大事了哟!!” 东华门直出惠和坊西侧马行街,是京内有名的大酒楼撷芳楼所在,此下琉璃屋檐上的每个瓦垄中都亮上一盏福州清冰玉壶彩灯,成一线挂之,望去光洁耀人眼目,果有人间仙境之感。楼上笙歌夜唱、羌管弄琴,四面吊窗花竹,栏杆彩画。这来去厅堂过道边、随处摆着牡丹舌兰盆栽,随着浓妆女妓们打着湘竹帘出来,“官人哟~~~”便似是为这片厅堂注入了生气,阵阵的麝露清香飘散出去,让人如沐春风。而雅间阁子更是精致奢靡,香楠为地、软锦成榻,帘幕小窗上垂挂有小水晶廉灯,微风轻抚灯盏下的流苏宝带,交映璀灿在整片楼道雅阁间。 “哎哟喂~~姑娘们姑娘们~~这回可是出大事了哟!!”这撷芳楼的老鸨姚氏屁颠屁颠的抄起湘帘进来,满头大汗的…… “妈妈又是在那念叨什么?” 女子正对着青莲镶玉铜镜上耳环,她身姿妍俏,容姿秀媚,一身清清淡淡的墨青纱裙,对于这老鸨的惊慌失措是习以为常,所以反而是一脸调笑的问,“难不成是矾楼那儿要推新人?还是潘楼那边也要摘牌?”她说着忍不住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旁边还有侍候的丫鬟给她上发箍,插步摇,“往左边挪一些~~嗯……就这样…”她提点着两个丫鬟,自己也是拿手扶扶簪子,完全是不以为意的心态。 “妈妈可不是在说笑!刚得的消息、朝廷要开花魁赛~~” 嗯? 女子手一滞,有些迷茫的将视线望过去。 …… …… 与撷芳楼隔金水河相望的遇仙楼,此时灯火辉煌、人流涌动,门前裘马如云、钿车如水,进出门槛的无一不是大家士子,富贾名流,相谈甚欢的携手而入,里边的茶水博士赶忙备座看茶,行礼问安。只不过此时那遇仙楼三楼香气宜人的一间闺房内,却是传出来惊愕的女子声音… “什么!!朝廷这时候要开花魁赛!这…这也突然了!” …… …… 就在这一段平行的时间内,汴京城内所有的青楼瓦肆在接到传令后都是炸沸了锅,震惊、愕然、难以置信,甚至酒楼的老鸨龟公跑街串巷的去其它青楼求证消息…… “刚朝廷通知要开花魁赛?你们这儿怎么样,真假的?!!”,“我们这儿也刚接到通知~~” “哎哟!!完了完了~~~我那姑娘可什么准备都没!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准备~~” …… 总之这一切、便像是脱了缰绳控制般的疯狂和躁动。不过也不难理解,对于青楼里的姑娘而言,最大的盛典不是元宵,也不是中秋,而是这每三年一次的花魁赛,那是属于她们伶人的科举。本来按照时间,应该是今年下半年的金秋时节召开才是,可不想今儿元宵朝廷发话下来要开,它们下边自然不敢违逆,而且这其实还是好处更多,因为是官方主办,又是在宣德门前布榜结果,借着这上元节的喜气,那意义和影响可就非同小可了。就好像后世在春节联欢晚会里直播一场在天安门广场前举办的选秀节目一般,那是不可想象的,而这场选秀的含金量也不是以往任何一届可以比拟的。 由于没有了以往参赛资格的门槛,所以只要有财力的酒楼,都能或多或少捧出些红牌来,如果能捞到个行首的列席、那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不过那花魁却是不敢多想,素来都是潘矾二楼轮流转,人家有那个底蕴在,比不得的,即便是像撷芳楼、遇仙楼那样的顶级酒楼,在它们面前也还是稍显势弱。但于广大多数中下游的酒楼而言,却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如何不让它们感到兴奋和鼓舞。 而此时作为东京城最顶级的两座酒楼之一的矾楼,却似乎褪去了些往日的风采与旖旎。四层相高,五楼相向的庞大建筑虽然依旧灯火通达、明光熠熠,但人流却反是不比往常。中心楼四层上的一间小雅阁外,一个金钗满头的老鸨正在门外过道里来回笃步,两只手攥的紧紧的,嘴里念念碎碎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湘帘飘然,檀麝兰香,尽是清雅的布置氛围。 里边有少女轻快的声音传出来,“妈妈你昨儿可刚应承给姐姐的,这才一天工夫呢~~” “啊呀~~我的乖女儿哟~~”那老鸨急的直擦额汗,“妈妈也知道对不住你,只是这次是朝廷要开花魁赛,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矾楼这两年一直被南面压着,如此大好机会,错过、可真是太可惜了~~” 里边那少女不为所动,“妈妈就不要再费口舌了,文会取消的消息昨儿就放出去了,如今宾客已走完大半,即便是如今宣布姐姐挂牌,但那些才子官人们也不可能再折返回来……反倒是让世人看轻了姐姐,妈妈说、是也不是?” 那老鸨气的直跺脚,“你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算妈妈我白养你这么多年!!”过不久、廊道里便传来“咚、咚、咚~~”沉闷的下楼声。 “咯咯咯~~”里边嬉笑起来,“妈妈可勿要摔着了~~” 第四十八章 盛世浮华(四)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大相国寺,于北齐天保六年所建,至今已历五百余年,为北宋皇家寺院、地位尊崇,辖六十四禅、律院,占地五百四十余亩,乃东京城内最大的佛教寺院。殿阁庄严绚丽,僧房鳞次栉比,花卉满院,予人金碧辉映、云霞失容之感。寺内天王殿、大雄殿、八角琉璃殿、藏经楼由南至北沿轴线分布,大殿两旁东西阁楼和庑廊相对而立,藏经阁和大雄宝殿皆为重檐歇山式,层层斗拱相迭,覆盖着黄绿琉璃瓦,殿与月台周围有白石栏杆相围,八角琉璃殿于中央高高耸起,四周游廊附围,顶盖琉璃瓦件,翼角皆悬持铃铎,殿内置木雕密宗四面千手干眼观世音巨像,高约七米、全身贴金,相传为一整株银杏树雕成,异常精美。寺内东角有个亭子,悬万斤铜钟一口,该钟霜天一杵,钟声悠扬深远,声震全城,此为相国霜钟,宇内闻名遐迩。 此时相国寺门前鼓响灯炽,火树银花,一片灯火辉映。门前架有一座三丈余高的山棚,上面挂上五彩缤纷的各类彩灯,有刻镂犀珀玳瑁以饰的无骨灯,有以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的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马骑人物旋转如飞的影戏灯……其以庄严祥瑞的相国寺门为景,相比鳌山更是别有一番雅致,引得无数痴男怨女驻留观赏,点头评足…… “康非你看、那盏影戏灯上的人儿真好看~~”,“喜欢吗?”,“喜欢啊~~可惜是贡灯,一般匠铺制不出来~~” “芝兰在这稍待,我爬上去予你摘来~~”男子扔掉手中拐杖,手脚一用力,竟是上了山棚架子,在几乎只能用一只脚的情况下,愣是踩着那一个个桩节往上攀~~~下边那女子吓的花容失色,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康非!你别这样~~出了事怎么办!你快下来~~” 这相国寺门口本就是人山人海,这一下、立马便是围聚成了一圈人,在那儿指指点点的……“那谁啊~~胆子真大,连贡灯都敢上去摘,嘿~~”可还没笑出来,这腰肉就被一拧…“你还有脸说人家?成亲这些年来、怎么不见你给我摘一个下来~~”,“好好好~~”疼的也只能告饶,“我也给你摘去……” 结果这一来可就热闹了,你一个我一个的,带着女伴的男子都被赶鸭子上架。那些身体力健的还好说,爬个山棚架也不算是难事,况且丽人在旁,更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为难的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才子书生,平日里口若悬河、嘴灿莲花,郎情妾意之时甚至要去给你摘天上的月亮。可是现在真要真刀实枪的干了,就个个装怂了。有几个架不住丽人的浓情蜜语,也只能壮士一回,撩起下摆用嘴咬住,真是使了吃奶的力气,只不过当身后有善攀者轻松超过自己时,便是涨红了脸骂粗鲁~~ 热热闹闹的,还有下边无节操的人在起哄,“哎!那个胖子,你也太慢了~~像王八似的千年不挪个窝,你丢不丢人~~”……上面气急败坏的便是一只靴子丢下来,人群里又是一阵嬉笑。而这时,相国寺门口又是出来一批香客。 “陈叔,可还有什么菩萨没拜过~~可想清楚了,咱们这可是要回了……” 今晚上元宵可是陪陈老头把这相国寺的几个大殿尽数转了圈,一个个菩萨拜过去,遇到个功德箱就是拼命撒钱,嘴里念念叨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一定要保佑此次酒楼经营一帆风顺~~”瞧他紧张的模样,恨不得是搬一尊观世音回去…… “仲耕,要不咱们请一尊观音像回去?” “……” 好不容易把全部的大仙拜完了,又是在寺里的摊贩上席卷了一大堆佛器,拿包裹包好、系他肩上,感情叫他来是有个拎包的。苏进垫了垫肩上的包裹,分量还不轻。翻了翻……佛龛、佛画、念珠、盘香、宝佛旗、木鱼……还有许多自己叫不上来的小玩意儿,“这是什么?”他拿着只破铜碗问……“哦,这个是寺里高僧开过光的聚宝盆。”老头答着,又把一只香炉塞进包裹…… 顿时又是一沉,“……” 总算是东西都备齐了,两人边走边说的下了相国寺门前的磋石踏阶。周围人声鼎沸,烛火纵横,苏进倒也是调侃的问:“陈叔,可还有什么菩萨没拜过~~可想清楚了,咱们这可是要回了……” 老头好像是正等着苏进这么说,抚掌一个振奋,“叔心里还是没底,想来是大雄宝殿少上了柱香,仲耕在此稍后,叔去添注香油就回来~~”说着也不待苏进回应就蹬蹬的又上了台阶往寺门里边去了。 苏进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这一炷香要上到什么时候。旁边人群喧闹的厉害……“宋郎~~我不要了就是,你赶紧下来~~”苏进有些好奇的望过去……顿时乐了,这又是玩的哪一出?只见眼前这贡灯山棚上正前仆后继的人上去摘灯,下边各种嘈杂的呼声:有劝下来的、有鼓励奋进的,不过更多的是在那儿围观起哄,比如哪个慢下来了,下边就有人把嘲讽送上去…… 拥挤的人群后头,有一寿簪金钗的贵妇也是仰头观望,或许是晚上眼神不太好使,蹙着眉问向边上的女儿……“素儿,上面那人怎么这么像霁儿,你给娘看看、是也不是?” …… 苏进也是佼有兴趣的在后头观望,见有赖皮的、甚至是把前头那人的裤腰带解了,倒也是忍不住微笑起来,还真是一群可爱的人……“这位郎君~~”,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扭头一看、原来旁边挨着个卦摊,摊位上正襟危坐着一个白首长须的老道,他方脸塌鼻、戴术士冠,身上一件传统道士卦服,捋着长须朝他颔然微笑,“观这位郎君面色堂然、气度英伟,不知可信命乎?”书生愣了下,笑着就要转身……“就算是照顾一下老头儿生意吧~~” ……坐下。 “郎君要测什么?”,“额……”视线从山棚那儿收回来,想了想……“那就姻缘吧。”老头慈眉善目的将一张质地不错的藏经纸推过来… “出个字吧。” 测字?还以为是看手相呢~~不过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想了想、便在纸面中央留下一个四平八稳的“新”字…… 老头先是赞了声书法,而后才执起纸张端详起来,习惯性的撵弄起颔下那几根胡须,“这个新字……”他将纸摊在书生面前低头解字… 不过书生的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边上的山棚,这可比看电影有意思多了。不过很快、应该是有人去军巡铺举报了,有一队铺兵跑过来厉声喝止这些人的行为。毕竟是过节,大家也没必要闹这个不愉快,所以都是识趣的慢慢爬下来,最后、只剩下那个冠袍得体的瘸子还在那儿挣扎,下边那些铺兵喊他赶紧下来,不过这人倒还挺倔,愣是要把那盏影戏灯摘到怀里才罢休~~ 好!好!! 下边总是少不了瞎起哄的,不过也确实是有两份敬佩。毕竟谁都看得出来这斯文人坏了条腿,能到这个地步也是殊为不易的。看他摘得灯笼,还颇为兴奋的朝下边一女子招手示意~~~书生看着微笑,又转回视线来,看着老头解字… “这新字……可拆成亲与斤……郎君看…”老头用粗糙的老手遮住这右侧的斤:“这左边是个亲朋好友的亲字,而这亲自上头是个立,可见郎君这份姻缘是建立在亲友之上,因此郎君未来的有缘人、怕是得从亲友中寻觅……再看这右边……” 老头不动声色的抬眼瞥了眼苏进,见书生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继而又遮住这左边亲字:“这右边是个‘斤’,古曰凡斫物者皆曰斧,斫木之斧、则谓之斤,斤即斧斤之意,斧斤挥向于荆棘,既是有赞誉勇武、又有暗示磨砺之意,意寓郎君若想成此姻缘,怕是要历番大磨难,正可谓好事多磨啊……” 啊呀!!这山棚要倒啊~~ 旁边人群里炸出一片惊呼,只见这三丈高的山棚突然摇摇欲坠起来。本来这山棚便是临时搭建,为了拆卸方便、下脚不会安置的过分牢靠,而之前又是这么大波人的攀爬,怕是踩坏了些根基,使得眼下山棚松动摇晃起来。而上头那瘸子由于腿脚不便,下来时甚至险些踩空……苏进看着不禁皱眉。 老头全神贯注的解字、还以为苏进心中不乐:“不过郎君也勿要心忧,正所谓事在人为,这新字可有欲火重生,峰回路转之意,再以郎君面相……嗯……”那老头做高人状缓缓点头:“虽然这中间历程艰难,但最终必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郎君尽可放心。”等这老头定睛一看面前……嗯?哪还有书生的人影……不过也应该是醒悟过来了,张大了嘴看前头…吓得赶紧卷起卦摊布跑。 啊!!! 山棚倒了!! 在人群的尖叫声下、一片庞大的阴影遮天蔽日般的朝相国寺门口缓缓倒下~~~ “康非!!”有女子的嘶喊,夹杂在张皇失措的人群中。而山棚上那瘸子也随着山棚倒下,也不知是不是力竭了,在快临近地面时、这人像是被剥离出山棚一般,远远朝相国寺门口摔去,而这一刻、这山棚上的灯笼也一个个抛飞出来,坠在庙宇山墙、隗树银花上,雄起一堆堆的火焰!! 嘭!!!! 三丈余高的山棚轰然倒下~~~火浪四溅!!! 熊熊的烈火、尖叫的人群、婴孩的啼哭…… “康非!!” 女子视线不断的打着重影,在忽明忽暗火光灯光里,一团白影略过自己眼前,伸手去抓、却完全赶不上那速度,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朝寺门前摔去…… 一切都结束了… 身边四散呼喊的人群,“瞿儿~~”、“二奴~~~”,“娘~~我在这儿!”、“呜呜~~”的哭喊声,一塌糊涂。遍地的烈火、滚烫炽热的热浪一阵阵的排到她脸上,干白的手颤抖不止,噗通一声、软倒在寺门前,眼睁睁的看着这一个残酷的瞬间…… 或许、两人真的不适合…… 就在女子快合上眼帘的时候,忽然一道人影接住了他、而后顺势倒地、往墙角急滚而去,一直到人重重地撞在了庙宇外墙上才停下来,“咚~~咚~~”的两盏墙檐上挂着的灯笼坠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刺啦~~”的便烧了起来…… “康非!!”女子哭跑过去。 “霁儿~~”、“堂兄~~”又不知从哪片火海里跑过来两人。 …… …… “怎么样?” “堂兄!堂兄!!”,“康非~~你醒醒!!” 看着自己烧焦了大半块的下摆,苏进不得不摇头,想撑起身子,一拧眉、腰和手臂感觉有些隐痛、但愿不会是骨折了。不过也算是幸运,那瘸子脱离山棚时已经离地表极近,所以这坠势弱化不少,不然以自己这身子骨,啧~~可真不好说了…… 等平缓下心绪后,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三个女人,围着那瘸子哭啊闹,也是挺糟心的… “人只是晕过去了,没事~~先找地方歇一下吧。”他扶着墙根慢慢起来,那三个女人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他这号人物,赶忙过来言谢…“今日多谢这位郎君仗义出手,要是康非他……”那女人话说到一半便是哽咽起来。身边那名为素儿女子挽过女人的肩安慰,“堂兄还好着呢,芝兰娘子勿要再伤神了……”不过在旁边老妇的一声咳嗽下,放开了肩、“娘…” 那老妇脸上不算是愠色,但也不是那种亲切的态度,只是眼神稍稍提点了一下自己女儿,而后便是要向苏进行谢……也就这时,相国寺门口火急火燎的一个老头喊了出来,“仲耕~~仲耕!!” “这儿,陈叔~~” 老头发现书生后,赶紧是一溜小跑下来,见苏进这狼狈的模样,一个劲儿的摇头:“这大过节的~~怎么搞成这模样?”又是一顿自怨自艾、倒是搞得旁边那三女人一脸尴尬,赶着上前致歉…… “算了算了~~”陈守向扶着书生对那三人说,“事都这样了,还是先到老头儿酒楼歇一下,再叫个大夫过来瞧瞧有没有大碍。” 三人看也是正理,倒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矫情,谢个礼、一起扶着晕厥过去的李霁跟在老头身后。旁边慌乱的人群也终于开始平复下来,还好在这山棚倒的不算是突然,给了下边人群一定的反应时间,除了几个倒霉蛋被飞灯砸中烧伤,倒也没有重大的人员伤亡,不过……这地上的残肢剩骸也确实是惨不忍睹,原本生机勃勃的彩灯山棚,眼下已经跟个死人似的躺在相国寺门前、只剩出气了…… 原本那一队过来维持秩序的军巡铺兵到真是有了用处,一边叫着通知宣德门处统筹安排、一边在这边扑火灭灾。也好在这元宵灯节本就多走水,这灭火的心理准备还是有的,所以眼下做起事来也是得体、不慌乱,在遣散人群后,便从军巡铺推来水车洒水救场。这时相国寺里也有和尚出来帮忙灭火,一桶接一桶,潮湿的焦烟味儿很快便从这边飘了开去,也算是把这好端端的元宵灯会搞得乌烟瘴气了…… 第四十九章 盛世浮华(五)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东大街,甜水巷,风悦楼内。 “这位老大夫,我侄儿如何?可有大碍?” …… 狭小的酒楼厢房内,几盏油灯点着,屋里甚是亮堂。苏进正坐在阁子圆桌边擦药酒,旁边陈老头帮衬着。至于里头……则是挤着那三个女人,在病榻前焦虑忐忑,而病榻之上的男子面色惨白,身上几处烧伤擦伤,也委实有些凄惨。 见那骨瘦清隽的老人慢慢从他腕下取出脉枕、到阁子里的圆桌上开方子,赶忙也是跟上前去问病情… “这位老大夫,我侄儿如何?可有大碍?” 老人拿着簪笔沉吟了下,用那略显低哑的声音慢慢陈说……“几位勿要担忧,那位郎君脉象平稳、浮沉有力,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磕破点皮、还有几处轻微烫伤,敷几日白芨即可……”他这边慢慢的说着,旁边那三女人心里的大石也终于是落下……“老朽这边再开几剂养气宁神的方子,好生休养,不日即可康复……” “多谢大夫~~” “多谢这位大夫~~” 那三人感激涕零着,那老人却是颇有深意的抬起眼皮、看了眼正上纱布的苏进,而后继续在纸上沙沙的写方子……“倒是这位郎君…” 老人这转折说出来,就是连苏进也不禁愣了下,停下手上动作望过去。陈老头更是心都纠了起来:“老大夫有何话不妨直说,可是……会有何病根落下?” 老人笔下沙沙的写着,“……这位郎君腰腹上本就有新伤,今日又添钝伤和烫伤,怕是今后难以愈全,还请这位郎君今后好生注意,勿要让腰腹处再受刺激……”他沾了沾墨……“还有…近日内忌操重事,你右手骨骼略有损伤,虽不至骨碎骼裂,但亦为凶险……”说着将一张方子推到陈守向面前,“照这张方子去和生堂抓药,外敷内用、不逾半月当可复原。” 陈守向正要拿着药方让店里伙计去抓药,倒是不想被那老妇拦住,一通的仁义道德下来,说什么医药用度就由他们李家人承担,倒也是挺会做人。而后就把那个叫芝兰的女子留在这里照顾,她和她女儿就先回府叫人叫车了。 这女子面色凄凉,守着病榻满脸泪容,苏进和陈守向是受不住的、倒也是的识趣带上房门下楼去了。也算是给这两人留个私人空间。 …… 今天元宵,所以百姓大都是在家吃了合家饭出来,有闲情逸致的,就会去些酒楼凑热闹,当然了……是有艺伶的那种。至于像风悦楼这种既不是正店,又不设伶座花阁的酒楼,一到节日、这生意反而越是冷清。不过像今晚这种情况,还真是头一次见…… 大堂空无一人。 真是没生意。或许都难以相信,在这东大街甜水巷子,大相国寺背后的商业黄金地带,这上元的晚上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 此时门前只有那对红鸳灯笼随着夜风律动,烛影摇曳在车水马龙的甜水巷街。 “哎~~真是没生意,都过来滚元宵吧~~” 厨房里那几个外地的厨子干脆把做元宵的用料都搬到了大堂里,什么糯米粉、肉馅、蜜饯、白糖等,还有笊篱水盆这些用具,这么一大堆的东西,足足拼了三张桌子才够放。至于他们人呢……就排排坐、挤一起,对着店门做元宵。闲言碎语的说说家乡的奇闻轶事,或是望着门口提着灯笼游街的雪柳妇女发愣,不过很快便会被旁边一阵讥笑打断,“眼珠子往哪儿瞧呢?没出息的样儿~~”……大堂里原本那两伙计这时也是上去帮忙掐陷,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又去不了宣德门看鳌山,就当是闲着消磨时间呗~~ 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楼梯上便下来了陈老头还有苏进,两人说着话儿,似乎情绪还不错样子。而陈守向望见几个后厨竟然明目张胆的在大堂里做起了元宵,瞬间血压就上来了……这还成何体统!还拼了三张桌子!大开大合的在那儿有说有笑,你这是摆筵席啊! 这做掌柜的肯定是看不过眼,哪怕店里一个客人也没,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心里正想着怎么收拾他们,可不想前边却是传来书生温和的声音… “滚元宵啊……” 淡淡的声音、还带有些疲累过后的沙哑,都随着入门的暖风进来。门外追逐打闹的顽童声音、卖汤团子的吆喝、还有…明辉熠熠的彩灯烛光……倒是让老头顿时清醒了些,这边望去、见那书生眯笑着眼坐进了那些满身油烟的厨子里头,时而点头、时而恍然……“哦?”、“哈~~~”、“那后来呢、成了没?”……老头眼里望着望着,最终那已经老如树褶般脸…也是露了笑脸…… “这里今天还做不做生意?” 门外有人探头进来,见这门口三桌一字摆开,齐齐的坐满了人,还在那儿耍糯米粉……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好意思,今儿已经打烊了~~~” 这还是老头上去致了个歉,那客人古怪的又看了眼店里的情况,摇着头走远了,隐约间听到什么莫名其妙、元宵还打烊之类的抱怨~~ …… …… 这元宵做法与汤圆倒是正好相反。先揉馅、再上皮,把搅拌好的馅料和匀后摊成大圆薄片,晾凉后拿刀划成比乒乓球大小的立方块,再揉成球状,最后在加湿的糯米粉畚箕里一层一层的滚起来,慢慢的……这肉馅便褪去原本鲜红色、染上粉白…… “有意思~~给我来吧。” 苏进见那俩伙计兴致缺缺,笑了下,便是伸出左手要去接他们手里的糯米粉畚箕…… “你要做啊?” 那跑堂看上去比苏进还略小两岁,长得倒也是贼眉鼠眼的。此时听苏进这么说,却是滴溜溜的眼珠子转,“只是……你做的话…我就没事做了啊?”他很为难的样子…… “今儿元宵,外边应该挺热闹的,耍去了,你们还在店里做什么?都出去玩吧。” 书生温和的眯起了眼睛,确实是很难得的一种表情。 听到这么深明大义的话,另一个小跑堂兴奋的朝苏进露了一嘴小黄牙,“你说真的?”见苏进微笑不语,却是转而把楚楚可怜的视线投向陈老头…… 陈守向眉毛一竖,还得寸进尺了……“就知道你们这俩小兔崽子呆不住,走走走~~眼前晃来晃去的也心烦……”,那俩小跑堂嘿嘿一乐,“多谢掌柜~~”这话才刚谢出口,两人就已经出了门槛了… “去鳌山看灯会~~”,“不、先去州桥逛夜市,今儿元宵有卖蟹桐面……”,“鳌山!”、“蟹桐面!”两人争执不下来,最后竟然无赖似得在地上滚打起来……“上月…猜枚、你…你还欠我八个铜子儿呢~~”由于费着大力掐架,就连说话都得大口喘气、“去…去年、你还偷吃我枕头底下的蟹肉包呢~~”一个用力翻了上来……真是好家伙,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而这门前也开始慢慢围观起人来、指指点点… “这俩小混蛋…”陈老头气的抓起碗里一把甜枣就是丢了过去,“再不走就都给我留这儿打肉馅~~~”也就在这时,忽然这街上一队金戈骁骑驰马奔过… “圣上谕旨!!今晚宣德门前布京内各大酒楼文会词作曲赋,取魁者、以礼炮宵花赏!既祝上元,亦乐万民!” “圣上谕旨!!今晚宣德门前……”后边又是驰过一队骏马。 两跑堂闻声立马起身握和… “去鳌山!”眼里充满了雀跃,另一人拼命点头,“看花魁!”随后把欢而去。而边上围观那些人也是纷纷交头接耳… “官家要开花魁赛?”,“看这通报,应该不会是假的吧……”,“那咱们也走去看看?” “那就走嘛!”人群四散开去,不少是被吸引去了鳌山看各青楼文会进展。 陈老头貌似有些尴尬,朝几个厨子和苏进笑了笑,低头看了眼浅下半碗的甜枣……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枣子。 …… …… 几个人坐那儿干做元宵显然是很枯燥的,所以也是唠着家常。对苏进而言,算是认识了下这几个后厨。这些都是五湖四海来的,本地的都请假回去过节了,只有他们这些外地的回不去,便是在这酒楼里面的过元宵了。放在后世、他们扮演的也差不多就是农民工的角色,算是有一把辛酸泪的人,尤其是在念叨自己娃娃应该有几岁、有多高的时候,确实是挺令人唏嘘的。而如今在一间生意冷清的酒楼里面一起做元宵,倒也是一种缘分。 苏进拿着笊篱将糯米畚箕里的元宵捞出来,而后在一边打好的清水里过一下水,再丢回糯米粉里滚……“陈叔,有件事倒是要问一下……”他想起上次祁山书院关门那事儿,“这书院最近有事吗?怎么我上次去都没开院…” “哦~~这事儿啊~~”陈守向捏着蜜饯桂花馅儿,“徐邑那老头儿病了,这次好像还挺严重的,说是至少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而那两天学院事务无人打理,所以就先休了两天学,现在由书院里一个老经儒暂理…”他抹了把白糖在馅儿上,看了眼苏进,“怎么,仲耕是有事儿?” 苏进点了点头,“前儿去了老山长那儿,让他帮忙挑几个会识字儿的学生……” “哦~~活字是吧?”见苏进点头,他也是满口应承下来,“回头我让书院那边给你找找看,徐邑那老头估摸着忘了这茬,那老儿…”他笑着拿手上这团甜馅儿举例,“这脑子里啊~~一天到晚就是想着到我这儿辞工,在我耳根子边都烦了一整年了,我看他这次病好了,准是要拿这事儿到我这来说道,看来我也得开始准备准备、找个合适人来替我管管书院了……”老头东一句西一句,其实有时候话也不少… “对了陈叔,其实还有件事儿,以前没什么机会问,今儿有闲、便要向您打听打听……”苏进这边问话,那陈老头揉捏甜馅的动作却是不由一滞,而后又慢慢揉捏起来… “仲耕是想问王家那小丫头的事吧?”,那边书生滚元宵的动作也是不由一停,微微笑了下,“毕竟是以前长辈主下的婚事,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去找找吧。”……老头叹口气,“陈叔这边能查到的也就这么多了,都跟你嫂子说过,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随着苏进缓缓点头,他也继续说话,“当年永庆坊出事后,那些老工匠能走的走、能跑的跑,现在都已是了无音讯,当年最后与那娃娃接触的,就是何老头了,不过上次问过他,他说现在也没有联系了……”、“而慈幼局那边我也使了银子查了,但当年接收那批孩子的主事人、现在已经查不清到底是哪个,而且即便是知道,恐怕人家也早就忘了这茬事儿了……”,“那当年没有报备登记的籍案?”,“前几年走过水,毁了大半。”,“哦…”书生点了点头。 “那何老头现在住哪儿?” “怎么?是不放心你陈叔做事?”陈老头也只是开个玩笑,不过对面却是较为认真的摇了摇头,“只是以后回去能有个交代罢了。”……这头一听、倒也是明白,看来亲家始终是外人,倒也是比较无奈的。 “说起来,仲耕今后是何打算?不会真是要帮陈叔打理酒楼生意吧?”老头哈哈笑起来,“可看你也不像是喜欢做事的人哈……”…他一直清楚苏进一天到晚都忙什么,倒不是派人去监视了,只是每天庄舟都会到他这边报备账目,他也就这时候问问苏进的情况,所以对其性子、倒也是能揣摩出些,所以就有了“不喜欢做事”的结论。 苏进摇头而笑,“陈叔倒是有心了……”他拿着笊篱将畚箕里几个滚好的元宵捞出来,“仲耕无非是想趁现在年轻多挣两个铜钱,将来也好将家里接过来,有个安稳的生活,小耘儿可是一直嚷着要去京师玩,这么多年了,也算是委屈那丫头了……”、“…虽然不见得这京师比陈留好多少,但总归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倒也是比什么都强……”书生在那儿边说边滚元宵,倒是没发现老头嘴角微微蠕动…… 团聚啊~~很久不提这个词了…… “…今后给小丫头找好婆家,陈叔这边酒楼生意也起来稳定了,那我想也差不多可以出去转转了……” “出去转转?”,“嗯……”他又将元宵掺进水里润…“我大宋地大物博、风景如绣,可以转的地方还是很多的……”、“等转完内地后,再花些功夫造条船、很大那种,出海看看……”,“还要出海?”,那边点了点头,“也就沿海岸线转转,远了去不了,毕竟技术还不到,也不想花太多功夫去做这些事,不然就本末倒置了……”、“等以后老了跑不动船了,就找处无人的小岛歇了,逢年过节的、可能过来和陈叔嫂嫂聚聚,差不多……”书生仰了仰视线、好像在想有没有遗漏下的……不过最后还是笃定了下来… “差不多…”、“…就这样了。” 额……都不知道怎么去评价了,简直就像是在说故事…… 旁边那几个厨子见这一老一少聊的内容比较私人,倒也不好去插话,也就围起来说他们自己的小九九。 “对了…” 书生很突兀的这一声、打破了当前这种祥和的氛围,算是把思想拉回了现实。 第五十章 盛世浮华(六) 苏进这边出了突兀的一声,既是结束了上个话题,又是开启了下个话题…… 他将从清水里捞起的团子丢入糯米粉里继续滚,“说起来~~书同那孩子……”他滚着肉馅团儿,陈老头倒是有些诧异目光望过来,可能也是不明白怎么说到陈午身上了。 “陈叔就没打算让他去?” 老头皱眉。 “我看这孩子一天到晚不是在瓦子里与人斗戏,便是在御拳馆蹴鞠,虽说这年纪贪玩也是应该,只是……将来毕竟是要继承酒楼的,要是不学点东西,败光倒是小事,就是怕日后生计也是困难…”这苏进这边说着,他旁边挨着坐的几个厨子却是低头忍笑……哈哈、这书生太逗了,你也就比人家大个三四岁,就左一句这孩子、右一句那孩子,听着怎么都不对味儿~~真是太逗了,不过毕竟眼下人家聊的是正事儿,倒也不好真笑出来,所以一个个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那头的陈守向却是“唉~~~”的一声轻叹出来,看了眼苏进,将揉圆的甜馅儿放碗里,“仲耕倒也是想的明白,倒不是陈叔我不管,只是这孩子从小没了娘,性子就野、认死理,除了他姊、也就是你嫂子,其他人的话谁都不听,本来以前你嫂子还没出嫁的时候,倒还能乖乖的读点书进去,不过自从那事儿以后……唉~~算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再提也没多大意思……反正我也是尽量给他多留的积蓄就是,老了,赚不动了……倒是没想到仲耕对于商事倒也如此熟捻?”老头看了眼苏进,其实心中也是颇有纳闷,记得苏进小时候一天到晚就知道抱本书坐门槛上看,可从来不曾触过商事,而且从以往女儿的来信里,也大概知道苏进的现况…… 一个明明没才能、却又一定要考功名的死读书。 所以他对于苏进要做活字、要卖,并没有过多反对,毕竟术业有专攻,如果真能认清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那也是好的。不过他这个做长辈显然不可能去规劝晚辈弃仕从商,毕竟读书考功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若是自己真这么做了,哪怕苏进将来成了一方大贾,他也会相信苏家、尤其是那苏老婆子会跑来骂自己误人子弟。所以他面上还得鼓励苏进去读书,去多交士子,去太学旁听……但现在是苏进自个儿提出来要做活字,要做生意,这倒是让他有些纳闷,这孩子难道真转性子了? 老头这么提出来疑问来,苏进刚欲回答,这楼上却是蓦地传来争吵声,没有任何预兆般的那种……“你既然要顾及你李家的脸面,那你还让清照约我出来做什么?”,“芝兰,你先冷静~~” 苏进只是在听到少女的名字时怔了下,而陈老头倒神色如常,不就是吵个架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这几十年过来,什么没见过~~~只是旁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伙夫就肤浅很多了,在那儿捂着嘴偷笑:生活还真是情景剧,小两口吵架了,还真想去楼上听个墙角…… 不过……接下来、他们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 …… “你既然要顾及你李家的脸面,那你还让清照约我出来做什么?”,“芝兰,你先冷静~~”底下那几个伙夫笑的一阵一阵的欢实~~~ “我冷静什么啊我!!我入你李家就让你李家脸上无光了?我爹是中书舍人,我大伯是宰辅,我曾家世代书香、身世清白,你说我哪点配不上你李家!哪点配不上你!你说啊!!”说到后边,几乎都是哭腔了… 噗~~ 这次就连陈老头也坐不住了,他这几十年过来,什么都见过,但这么大的牌还真没见过~~~如果类比后世,就是你在北京开个小饭馆,结果把总理的侄女招惹过来了,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而那几个脸大脖子粗的伙夫更是直接软趴下了。 这玩笑开大发了,还好没上去听墙角。 “芝兰!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后边是男的声音,不过声音却偃了下去,窸窸窣窣的、反正楼下是听不清了,而且也不敢再去听这个墙角,这简直就是作死的节奏啊~~曾舍人的千金、曾相公的侄女,如果是真的……几个厨子不禁一个冷战,还真是不敢想象的高度…… …… …… 现在做的元宵只是眼前这几个人吃的,所以看看那量差不多了,老头也就叫停了。几个人将东西都收拾回厨房,往锅里放水和冰糖,旁边熬桂花酱,等水煮开后,将做好的元宵下进去。等将前堂收拾完后,这后厨便传来伙夫高亢的吆喝~~ “元宵好嘞~~肉馅还是甜馅自己过来盛,我这不管了啊~~” 里边一憨厚的胖墩还真就端了自己那碗出来,呼呼的直说烫手,在那儿撅着嘴吹凉汤面。其他人丢给他一个白眼后,也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圆润玉白的元宵团子浮在汤面上,糯米香阵阵蒸腾上来、扑在脸上,白雾雾的,很是暖和… “仲耕?你这是……” 陈老头也在那儿吹着烫乎的汤面,不过却见书生将一碗元宵推到了他对面,那边没人坐。 难不成还有人要过来?他有些好奇,所以就这么问了。 苏进见老头问,笑了笑,“算是祭奠一个人吧……虽然已经走了很久了,但如今过节,吃两颗元宵还是要的。”、“她以前很喜欢吃这种汤团子。”……我不用。他脑海中传来一厢情愿的话。不过直接被他过滤掉了。 哦~~陈守向点了点头,悼念亡父呢,倒也不好多说了。旁边那几个厨子端着碗一边舀着元宵吃,一边看着书生:这人可真逗,吃个元宵还不忘祭奠祖宗。 也就这时,这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两人,女的面上还依稀挂有泪痕…… “两位今儿既然在老头儿这小店,那就一起吃个元宵吧……” 还是老头会来事,一个眼神示意、就让一厨子去里边盛了两碗元宵出来,热腾腾的。 “额……”都端到眼前了,自然不好推辞,“那就多谢这位陈掌柜了。”男子也是很有礼节的点头示谢。 …… …… 在一番粗略的交流后,倒也是大致明白这对小两口了。男的是当朝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次子李霁,女的……就不多说了。两人两情相悦,只是女方嫌李霁有腿疾,而且也不算是门当户对,所以态度一直比较坚定。而男方觉得做人要有骨气,既然人家看不上,那自己在巴巴的去求,那是丢列祖列宗的脸面,所以也是禁止李霁与那芝兰娘子来往。具体应该还有些别情,但这些便是私事了,他们也不好过于热衷。几人一起吃个元宵,最起码眼下氛围还是不错的。那李霁倒也是极为贴心,给每个元宵团子上淋透桂花酱,又是亲自舀着给女的喂食。女子有些羞赧,毕竟这么多人看着,但又是不好拒绝,微微的张嘴吃了颗,不过顷刻、这眼泪就啪啪往下掉…… 李霁急了,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劝了半天才劝住,怎么又哭了。 “芝兰,好端端的你又是怎么了?” 另一头的厨子伸长了脖子看,嘴里不禁鼓捣,“难不成是我煮的元宵太好吃了?”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的舀了颗嚼,结果还没尝出味儿来、后脑勺就被旁边扇了记,“猪脑袋~~人家是被感动的都看不出来。”,“哦……是这样啊。”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有些憨厚的摸着后脑勺。 而那女子白了李霁一眼,稍稍别过脸、有些泛红……轻如蚊哼的声音出来…… “太…太烫了。” …… 陈守向看着那对小两口“恩爱”的模样,心里也是感触颇多。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希望他们能终成眷属吧~~老头也是有些意兴阑珊,可能也想起来以前的回忆,那些或许也算是甜蜜的天伦之乐,不过眼下却都成了泡影……舀了两颗蜜枣元宵吃,却怎么也嚼不出甜味来,干脆将碗搁了下来。不过抬头间,却是看到书生正在将自己碗里的元宵舀到对面那只碗里,脸上还有些出神…… 很诡异的场面。 而那书生眼里的感觉……是从未曾见过的……温和。 真是怪事年年有。老头摇了摇头,也不去管它了。 …… …… 甜水巷子里,红绢灯笼的烛影闪烁在街上,孩童蹦蹦跳跳的玩着手里的花火面人,或者戴着娃娃面具在街头嘻嘻嘻哈。街上行人如织,或高谈阔论宣德门鳌山壮景,或是行言各大青楼文会进展…… “这次怕是那汐琰又要坐实一次花魁了,真是……你说唐兄,那女人可真是绝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填出词来……啧~~若不是那李府千金出身好,我以为这第一才女的名头还得在她头上……”,“嗯…看来这次潘楼是要坐实行首的地位了,可惜了矾楼了,本来还是很看好那李师师的,只是此次过后,应该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了,那周邦彦倒还颇有情谊,即便是这样了,还要强赋上一词为李师师博名声,只可惜主家不出,也是孤掌难鸣……” “哎!唐兄江兄!出状况了!!出状况了!!”后头有书生气喘喘的追过来……“哦~~是和绩啊,这又是怎么了?是刚从鳌山那边赶过来的吗?”前头两书生见其衣衫不整,倒也是调侃的语气。 “继遇仙楼、高阳正店也保持沉默后,撷芳楼却是出应招了~~真是没想到啊,你们也过去看吧,鳌山那边现在都乱了!!” “撷芳楼?” 对方有些不屑,都是有钱衙内过去捧场,刚刚倒是听说小王都太尉那儿子一掷千金,送了一千朵鲜花,倒也算是出手最阔绰的一个了。只不过于诗词歌赋方面……就没什么亮点了…… 他摇了摇头,整个京师除却矾楼外,基本上没有其他酒楼在文雅气上能与潘楼比肩,所以对于这些言论,是不大相信的。 “真的!不骗你们,鳌山那边都乱了,这花魁可能要易主啊~~” “真的?”,“走吧走吧,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好吧,那就瞧瞧那撷芳楼出了什么稀罕东西。” …… …… 风悦楼内烛影惶惶,门头那两盏绢红灯笼也开始黯淡下来,门外却是变得更为嘈杂了……“嘭~~嘭~~~”的烟炮声从远处传来,应该是宣德门前做最后的元宵烟花展了,想来这花魁之争也是有了定论了……店里的人都跑了出去看,街上的一些痴男怨女亦是仰头观望,那灿烂的烟花像是生长在天空中的植物,藤蔓缭绕、纯结芬芳,耳畔尽是那一声声震撼人心烟炮声…… 也就这时,李府的桐皮红顶马车随着一声长吁后、慢慢停在了店门前。其后还跟着几个府内家奴,至于为何拖了这么久才到,等那老妇和她女儿下车了才知道…… 原来是去府里库房拿了灵芝人参一类的珍贵药材,而且又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大堆的礼品,算作酬谢了。那李霁倒也确实是谦谦君子,长身躬礼的说什么它日定当登门拜谢之类的话,等几番节日寒暄后,便上了马车迤迤驶出了热闹拥杂的甜水巷子。 “回去吧~~”陈老头招呼着人正要回门,可不想从这人群中拼命的挤过来一人… “陈叔!!陈叔!!” 众人定睛一看,见这人一身的枝菜蛋水,还散发着浓烈的泔水味……他擦着鼻血跑了过来,倒是把旁边一干人吓得直掩口鼻。苏进皱了皱眉头,出事了。 “阿庆,到底怎么回事?”陈守向赶紧上去扶住他,这时也顾不得什么泔水味了……“陈叔~~~”,这边看去他嘴角都溢出了血… “陈哥儿和那姓王的打起来!!您赶快过去看看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 ps:写《女鬼》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不论是书评区、贴吧、还是书的成绩,给予我的感受……还是很复杂的,或许积累到一个不得不说点什么的时候,嗯……有点杂,需要一晚上时间整理,明天中午会贴到作品相关里,其中也会对于一些书友提的意见做一次统一性的回复,还有问题的朋友也可以今晚在书评区留言,我看到后会在相关里面做回复。 嗯……差不多就这样了,到时候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过去坐坐。 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谢谢。 第五十一章 盛世浮华(七)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撷芳楼,此时文会才刚刚开始。 大堂内已经人满为患。有淄布宽袍的太学骄子,也有玉革抹额的纨绔衙内,有两袖清风文坛老儒,也有铜臭满怀的巨贾富商,人物虽是各色陈杂,但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这撷芳楼的元宵文会运作已久,如今想来也是准备妥当,这接客安座景序有然、大方周到,完全是一派大酒楼气度。放眼望去,三层相高、又是三楼围聚,便显得这中央大堂分外有势。桃红李艳的女妓们甩着香兰彩帕招呼客人,茶酒博士端着上等眉寿来回招待。随手处,都是点头哈腰的龟奴小斯,专供使唤,饶是让人感觉置身天宫般的优渥服务。 台上的老鸨叽叽喳喳的吩咐个不停,“死丫头、好女儿”的、通知姑娘们做好准备。不过正是在这样一段较为热闹的开场时间,门外却是有高亢的唱声进来。 “圣上谕旨~~~” 众人随即将视线都望了过去,见是一众明盔暗甲整备的皇城司禁卫。不敢怠慢,一个个上前听谕。 “今晚宣德门前布京内各大酒楼文会词作曲赋,取魁者、以礼炮宵花赏!既祝上元,亦乐万民!” 不过后边还有… “今撷芳楼乃七十二家正店行首,更应以示典范,故遣派内司高班一众在此设座旁观,分拣事由、以示公正!” 这一通话下来,顿时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引起一场惊涛骇浪~~ “什么!这不是变相的花魁赛嘛!这怎么可以?还没到时候呢!!”、“今儿是上元佳节,怎可行花魁之事,官家此举实在有伤风化,不妥不妥~~” 有老酸儒立马出来指责,而旁边应声壮势的人也不少。 若是再后世,怕这些平头百姓是不敢对皇帝问声指责,不过宋代在这方面倒是较为宽松。君民关系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亲近。就一声官家,便是不好让皇帝对于底下一些道义指责做什么极端处罚,大多是笑笑揭过。所以也可说是养成了一帮“大胆刁民”。 此下皇帝颁出这样的谕旨,自然是免不了被下边喷。而这皇城司虽可说是“宋朝的锦衣卫”,但显然比不得后世那般跋扈,对于下边这些腹议大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况且他们自己也觉得皇帝做的是有些儿戏,就为了想看看京里哪个姑娘最红,就要整个东京城陪他瞎折腾…… 这人群当中情绪变转最多的得属台上那老鸨姚氏,只见她先是一愕,再是一惊,最后竟然是喜上成喇叭花了。 提着裙摆、踉踉跄跄的往楼上跑。 两边一些女眷看着倒是咯咯直笑,“妈妈这么急着干什么去~~~”、“去去去!做你们的事儿去~~”蹬蹬蹬的踩梯声、仰头便只能看到她的绣花鞋底了。 …… “哎哟喂~~姑娘们姑娘们~~这回可是出大事了哟!!”老鸨姚氏屁颠屁颠的抄起湘帘进来,满头大汗的…… “妈妈又是在那念叨什么?” 女子正对着青莲镶玉铜镜上耳环。她身姿妍俏,容姿秀媚,一身清清淡淡的墨青纱裙,对于这老鸨的惊慌失措是习以为常,所以反而是一脸调笑的问,“难不成是矾楼那儿要推新人?还是潘楼那边也要摘牌?”她说着忍不住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旁边还有侍候的丫鬟给她上发箍,插步摇,“往左边挪一些~~嗯……就这样…”她提点着两个丫鬟,自己也是拿手扶扶簪子,完全是不以为意的心态。 “妈妈可不是在说笑!刚得的消息、朝廷要开花魁赛~~” 嗯? 女子手一滞,有些迷茫的将视线望过去。 …… ************************************** “咳咳~~” 陈午今天倒是换了一身得体的少爷装束。金绣抹额、软革长靴,裁剪合度的盘领中袖硬袍,佩瑜玫韫组绶,安座于梨台最右边的雅位,手里还耍着把地摊上淘的纸扇。 他旁边还坐着三人,都是他那小二黑兄弟,此时瞪着满桌子的珍肴美味直咽口水。有小鸡圆鱼四软羹、脂蒸腰子、五味灸鸡、香酪鹅、鼎蒸羊等等,菜色娇艳奢侈,就犹如这门床马道处甩着香帕的美姬艳伶,无处不是透着一股赏心悦目。 有衣着明艳的女妇端着茶具上来,用纤手抹盏边水渍,浓浓艳艳地点了一盏。里边芝麻盐笋、果系瓜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六安雀舌芽菜,七分满的这一盏安神茶,入口香醇甘甜。 陈午拿起袖子假咳了两声,拿捏起大官人的派头… “看赏~~” 他身边那小兄弟阿庆赶紧是掏了一锭银子出去,那女妇连身道谢而去,倒是看的另外两小子一阵吐槽,“一盏破茶就要一锭银子,这青楼可真是个销金窟~~”他们这话刚出口,脑门上就各挨了一记纸扇。 “蠢货!真以为是一盏茶水钱啊!” 这个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二黑,脑子就是蹴鞠做的,眼界就瓜子仁这么点大小。 他整了整领子,尽量以一种较为富态的模样展现在身边这群腰肢婀娜的美妓面前。虽然他这人是不好女色,平日也不爱去这些莺花寨,但这可不代表他没有在人前显摆的欲望。毕竟才十七八的少年郎,正是意气显威风的年纪…… 由于矾楼忽罢元宵文会,所以这没去处的一些文士就下来了其它酒楼,其中又以撷芳楼最多,也不知暗中是何人使得手段。 眼下撷芳楼中央大堂人满为患,早早就没了雅座,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在东西南三楼的二层凭栏而望。一边吃着瓜果点心,一边观望着下边人头攒动的梨台表演大堂…… “今儿撷芳楼可真够热闹的,怕是潘楼那边都没有这么多人……”、“怕是了~~”旁边点头,“屈兄你看,那徐迳、晁端礼、丁解人几个老头都来了,以前可都是矾楼的常客,也不知是个什么因由,倒是跑过来捧封宜奴的场子了~~~啧。”望着下边那一个个缁撮深衣打扮的大儒名家,不禁摇头感叹… “真是好大的手笔,这是要直指潘楼啊~~” …… …… 陈午这边算是落座安稳了,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激动的情绪按压下来,以前即便是跟风去青楼看红牌表演,那也是远远的在后头瞧。前头坐的不是名仕大家,便是王孙贵族,反正他这种小酒楼出身的少爷是上不得台面的,当然、那时候他也没想过去凑这热闹,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蹴鞠来的痛快。不过如今真的到了这个位置…… 回头望望,黑压压的一片筵席灯火,大家文人、富商巨贾,还真有些怦然心跳的感觉,深吸几口气……这种感觉、真是又刺激又拘谨。 身体还处于兴奋的状态,这后头却传来“噗通”一声鼓凳撩翻,前面陈午几人不禁回头,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呻吟,旁边那鼓凳骨碌碌的原地打了个转停下。 “哈哈哈~~~” 旁边轰然大笑,后面一些人将疑惑的目光投过来,在知道是没坐稳摔倒的情况后,也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自己的话题。 “伯谡你没事吧?” 这胖子身边那两个友人倒是好心将他搀起来,不过看他满脸涨红的模样,应该是羞愧难当了。 “看你这猴急的样儿,放心~~你的宜奴姑娘还没上台呢,紧张什么~~~” 这旁边说话的人叫吕槊,字材用,寻常布衣子弟,但性情豪宕、不拘于形,此时见这胖子一副可怜样,赶紧将手里提着的那袋子麻腐鸡皮塞他手里,“吃点,吃点就没事儿了~~”,“材用你~~”另一人锤了记吕槊,哪有这样做朋友的。 此人名萧琦,字子俊,父辈祖荫,在京内任职府衙,算是官家子弟,不过却少有那官家衙内的浮躁气,一直奉行孔孟之道、恪守谨礼,今儿也是陪着好友柴梓过来给封宜奴捧场的。 至于这座下的那胖子,就是柴梓,汴京最大的皮革商柴饷之子,也就是名符其实的富二代,由于经常给封宜奴捧场、出手又阔绰,所以也能混到个上席的位子。不过今日一来就出了糗,也算是出师不利。吕槊见其神情沮丧,便把那袋喷香的麻腐鸡皮塞他手里,他看了眼,眼含痛泪的直接抓着吃…… “好点没~~”吕槊摇头感慨的坐他身边……“好多了。” “……”第三人无话可说。 …… 看看时辰,已经戌时过半,也就是差不多晚上八点的样子。梨台底下那一望嘈杂的筵席也渐渐安静下来,偶有交谈,但大部分人都已经秩序井然的安坐下来,对着上来点茶的茶酒博士点头颔首,尽显儒林士人的高雅风度。 东西南三楼如今不仅是二层,连三层的廊道行路上也挤满了人,扶着彩画笼锦栏杆往下探头,七嘴八舌的说着话。 头顶的平暗海墁天花顶上垂下来无数翠红旎绿的丝绦彩结,天花枋上的横列木顶格子内,吊有清冰玉壶灯、竖列格子里吊无骨琉璃灯,均下饰流苏宝带,随厅堂风吹拂摇曳,再和之檐廊行道间缭绕徘徊的檀木清香,交映璀璨,恍然置身于广寒清虚间…… “噔楞楞~~” 从底下梨台上飘来古筝明快幽冷的试弹,所有人不禁收拾好心绪,这文会可是要开正式开场了…… *************************** …… 宣德门前如今已是人山人海,州桥夜市的灯光甚至是照到这边来,与鳌山盛景交相呼应,红彤彤的一片。 露台上又是一波教坊司艺妓退台,衣着光鲜的教坊使扈升笑意吟吟的走上丈高露台,底下是一片的山呼雀跃,禁卫们执弋严守、小心戒待。 “今晚上元佳节天清气朗、风轻云稀,这灯节举办是尤为顺利,而圣上鸿德、为乐我万千百姓,故在此特开文宴,隔空相邀京内各大酒楼文会头角……” “……现朝廷已特派人员驻各大酒楼,在此即时更迭各文会进展,吾等不用遍顾众楼,在此便可亲历文会雅举……” 上面的教坊使意气风发的陈说这次活动的详细内容,而他头上已经“啪啦啪啦”的开始飞过信鸽,其后的内宫北司早已准备就绪,数百名案吏忙着按笼收鸽,取信传抄发放…… …… 这露台前不虞多时便已经竖起连绵的简易牌坊,旁边的大内侍从两人为组的分工合作,一人在木牌上刷浆糊,一人拿刚传抄好的椒纸往上面贴,往往每一张刚贴好,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就把这些侍从挤翻在地。 椒纸上面详细的撰述了反馈回来的诗词歌赋、陈词艳曲,或者是一些奇闻轶事。此时读来、当真如身临其境一般。 “遇仙楼竟然第一个出手了!!阮阅先生的感皇恩、赠遇仙上元!大家来看!!” 人群之中有民人惊呼,随即人流便是都往那儿挤过去。虽然这京师酒楼遍地开花,七十二家正店更是各领风骚,但是对于长居汴京的百姓来说,心里还是有一杆秤在那儿的。 最冒尖、最有可能竞争花魁的就是上游那几家,潘矾二楼领头、其下便是遇仙、撷芳、高阳、清风等寥寥几家。本来按照惯例,这行首酒楼都是押后出场,不然风头过盛以致于压的中下游的红牌无处发挥,那可是得罪人的事儿,毕竟是一个行当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见,欺人太甚可是遭罪孽的。可如今作为行首酒楼的遇仙楼却是第一个出手了,倒是让所有人诧异起来了…… …… 官员彩棚里的那些老儒生们虽然不喜徽宗大肆玩乐,但对于诗词一道还是颇为期许,这边早就优先得到传抄,几个缁衣深袍老学究互相传阅起来,一看这词牌、倒是乐了…… …… “遇仙楼没沉不住气啊~~” 这评价却是从百姓堆里传出来。连片的牌坊前挤满人头,其中不乏士子书生,他们挤在最前头,对着这阙词令摇头晃脑、沉吟思量… “芝检下中天,春寒犹浅。余闰银蟾许重看。满城灯火,又遍高楼深院。宝鞍催绣毂,香风软。憔悴慢翁,萧条古县。随分良辰试开宴。且倾芳酒,共听新声弦管。夜阑人未散,更筹转。” …… 这边遇仙楼舆论刚起来,另一头就有人叫起来了,“撷芳楼也出了!!晁端礼的玉叶重黄、赠撷芳上元!!” 啧~~这是要打对台的阵势啊…… 撷芳楼和遇仙楼都是行首酒楼,且又是隔金水河相望,可谓冤家路窄。原本那两个红牌就互相看不顺眼,再加上两楼长久来的间隙,已故每每文会,都把对方看成心腹大患。如果放在足球比赛里,差不多就是同城德比的感觉。都是钻进了死胡同…… …… “阿姊!最听你话的阿弟给你拿来最新战况了……嘿嘿~~” 李晏这小鬼揣着几张抄送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彩棚木台上,李格非、晁补之一众还在那儿玩关扑,闻见少年喊着跑了过来,倒是一边纳牌一边出问……“就念来听听,看看这京师文会水准如何~~” 可少年却是涎着脸、将这几张抄送毕恭毕敬的递到少女面前,“阿姊~~你看,我乖不乖?”,“嗯…”李清照点着头将纸接过,翻阅起来……“那…”少年扭捏不已,“那阿姊你看…能不能把那灯谜解了……” “再看你表现吧,不乱跑、不惹事,好好在这呆着,自会有你好处。” “啊呀!阿姊啊~~”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只红沙青很稀有的!估计是宫里流出来的,可遇不可求啊!万一灯谜被别人解了、那你阿弟非得大病一场不可!”,李清照翻着这些词赋、脸上无惊无喜…“不就一只蛐蛐么,大惊小怪的~~” 李晏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真是唯什么与什么难养也~~可惜连旁边那几个老头也不站在自己这边,只知道催着少女当众把词读来听听,自己却是忙着纳牌出牌,“文钱、索子……”……李清照将这几张抄送丢给李晏,“给大家读一下……” 李晏那是一阵不爽,但想到那只还等待自己解救的珍品蛐蛐,还是忍了下来…… “这新出的是撷芳楼的玉叶重黄……”他无精打采,要不是被人逼着、他是半眼都不想瞧这些诗词歌赋……“玉纤初捻梅花蕊。早忆著、上元天气。重寻旧曲声韵,收拾放灯欢计。况人生、百岁能几。任东风、笑我双鬓里。重来花下醉也,不减旧时风味。”这少年兴趣索然,所以读的也是极为生硬,就像是平常唠嗑般随随便便,若是换做在学堂,早就挨先生板子了。 那几个玩关扑的老头虽然手里玩着叶子牌,但这阙词还是听了进去,稍稍沉吟了下,却只是摇头、也没做过多评价。倒是晁补之言行无忌,扣下牌面便是扯开嗓子嘲讽了… “匠气十足,词格庸浅,实属无病呻吟!遣词用句亦是陈腔滥调,如若我所料不差,多是出自大晟府手笔……”他抿了口茶、更是清谈甚健,因为他十二叔就是极擅长填这种应景词。放在后世,就是会写考场作文。 少年翻了下前头,哦的一声,“晁端礼。” “……” 第五十二章 盛世浮华(八) 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撷芳楼,文会已渐入佳境,溪水淙淙般的琴音袅袅娉婷,便如同梨台上舞女的曼姿,是如此让人沉迷心醉。 …… “这首蓦山溪确实有些水准,只是毛滂此人于文会一事素来无感,而且又是刚被曾相公拔入中枢,倒没想到今日捧了对面的场子……”、“嗯……”旁边有人摇头晃脑的打稿,“…婵娟不老,依旧东风面。华烛下珠軿,盛寒里、春光一片。不教暮景,也似每常来,水精宫,银色界,今夜分明见……啧~~确实有点意思,怕是晁老一词要被压过去了~~” “晁老可是身体不适?” 旁边见晁端礼打了两个喷嚏,以为是着了凉,赶忙管身边要了细软来。 “不用费心了。”晁端礼笑着摆手,“老朽身子素来健朗,稍有偏颇罢了,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哈……”老头这边祥和的说话,不过身后却是有书生拍案而起… “那遇仙楼端的是咄咄逼人,诗词一道素来文雅,岂可攀比求胜,真是败尽斯文也~~~” 原来在晁端礼下了首上元词后,这对面紧接着便是一首《蓦山溪》出来。这简直是在打撷芳楼一众文人的脸啊! “狄兄所言甚是,必须要还以颜色!” 周边那帮血气方刚的太学生也是跟着高声叫嚣起来。 原本这元宵文会就已经火药味十足,再加上花魁赛的加持,便更是让这些年轻识浅的太学生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最前坐的那批学子将筵席上的珍品佳肴尽数撤了,管旁边要来纸墨,当头的是一淄巾素服书生,此时被一众太学生推举到笔墨前。 “谢兄,我们这一辈中便属于你才德最高,如今对面遇仙楼如此挑衅,我等自要还以颜色,可不能让他们小觑了我撷芳文会~~” 在这些人的拥簇下,这谢逸也是当仁不让了,他攥起二豪笔,气势雄健的一蘸墨汁、“唰唰唰~~”的便是先在团花纸上留下三个字——浪淘沙。 “谢兄好书法!!” 这词牌一出,便有赞声出来,引得旁边的一众文士挨了过去围观。 这梨台前左手处的一列雅席上,端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淄衣桶巾女郎。她唇艳如脂,眉冷似霜,一的直是旁若无人般自点自饮着,对于身侧那堆意气风发的才子书生是嗤之以鼻。 这不是别人,正是近来升迁御史台监察官的胡勖的爱女——胡涵儿。赴京后,在一次去相国寺拜香的机缘下结识了封宜奴,也算是能说的上话,便成了不错的知交。今晚要不是封宜奴诚心邀请,其实她还是更愿意呆在鳌山看灯会。 此时颇为无趣的望望梨台之上的歌舞,或是从小碟里捏块牡丹饼尝。随她而来的两个丫鬟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 梨台上,凉衫飘带的歌女们极尽舞姿,柳腰欲折于灯影檀烟里。而梨台中央,飘逸清和的轻纱帐幔间,封宜奴轻轻松开琴弦,那最后一缕仙音便慢慢随风而去…… 这首《玉叶重黄》便算是完美的结束了。 “好!!好!!” 底下掌声雷动、喝彩滔天,即便是琴者已歇,但耳畔还依旧感受到那潆洄淙水般高妙的琴音。 真是……妙极了~~~ 而前头随着谢逸执笔书词,旁边便有书生轻声复述……“料峭小桃风,凝淡春容……宝灯山列半天中,丽服靓妆携手处,笑语匆匆……”上阕出来,便已有赞讶之声……“酒滴小槽红,一饮千钟,铜荷擎烛绛纱笼,归去笙歌喧院落,月照帘栊。” 搁笔,躬礼。 “好词啊~~~啧。” 这谢逸虽然出身贫寒,但确实精于诗文一道,如今正值意气风发之时,自然也有三分自得。上前朝封宜奴一礼,“劳请宜奴姑娘唱~~” 梨台之上的封宜奴也是颔首回礼,“谢郎君不吝赐词,宜奴也有幸荣焉~~” 台下已有女侍将这纸《浪淘沙》递了上去,封宜奴看了遍后也是面露笑意,而后抹起琴弦来,这仙妙的琴声复而又起…… 众人望去、她身上那青云碧纱如蝉翼般晶莹,在头顶海墁天花上的琉璃烛光下,整个人便像是水晶做的、折射着迷人的光芒。在这一刻、她便是这里最耀眼的所在,即便是夜中皎洁的明月、也是不能掩住她的倾世风采…… “……酒滴小槽红,一饮千钟,铜荷擎烛绛纱笼,归去笙歌喧院落,月照帘栊~~~” 这不知不觉中,便是一曲唱毕,而后面宫里的几个内司高班也已经传抄完毕,让下面的小黄门去放鸽…… “跨啦啦~~”的一声羽翅声直击长空。 “好!!好!!” “封姑娘歌喉婉转,技艺更是举世无双,此次花魁非姑娘莫属~~”这底下便有那些富家子弟起来拍手赞颂。台上的佳人若是望过去笑一下,便是能把他们美得骨头都酥了~~ …… 现场的气氛愈见热烈、无一不欢。只是唯独一人,在文会开始后,或者说从那些酸儒书生开始显摆才学后,就一直表现的很是低调…… “咳~~” 陈午又是喝空一盏茶,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的在前头观看表演。身边除了这三个一起踢蹴鞠的兄弟,就没其它个熟人了。 左手边的雅座还空着没人,所以他这最靠右的人、倒是连一个唠嗑的对象都没有。 如果说后头……摇了摇头,耳根子边就是翻来覆去的“封姑娘好,封姑娘支持你!”,也就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档次了……若是和他说话…… 太掉身价了。 至于中间那一片文髻书生老儒,那就更凑不到一块了。他于诗词一道实在是一窍不通,哪怕是两句冠冕堂皇的应景话也编不出来,若不是那封宜奴还把颇为和善的目光望过来,早就挺不住退走了…… 太拘束了。 本以为最风光、最气派的前场贵宾座……根本没有想象中这么好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在后场捣乱。 也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阵板凳拖移声,回头一看,见是那柴家胖子被他好友一把推了出来。 他神情忐忑,咽着口水走近台前,向那抚琴安坐的封宜奴拱手一礼,“封姑娘才情卓越……额、蕙…”他立即就结巴起来,后头有声音提醒……“惠质兰心~~”,“对~~蕙…质兰心!”、“这一曲……一曲……” “浪淘沙~~蠢材!”,“对对~~浪淘沙……”、“让…柴某、拜服不已,今日愿以柴家之名、赠姑娘鲜花八百朵,望……望姑娘摘得花魁美誉!” “好!好!” 他后头那损友抚掌鼓劲,啪啪啪的高频率掌声,反倒是让那胖墩一脸尴尬…… 台上素纱轻拢的封宜奴水灵灵的眸子望过来,眨了眨,而后微笑着起身一福,“多谢柴少爷抬爱,宜奴感恩在心~~” 哇! 人群惊愕,八百朵!!那胖子可真有钱~~~ 底下一阵腹议,这花魁赛无非是看三点:捧场的人气,诗词的质量,名妓的发挥……如今花魁的表演自然不可能让鳌山那边的百姓看到,所以几乎就是才力和财力的比拼了~~ 两边梨台下早有负责唱牌的龟奴守候,在接过底下特制的木格花牌后,高声一唱… “柴记皮货行柴梓少爷鲜花八百朵——” 嚯!! 两三层上趴着彩栏往下张望的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八百两银子……还真是够阔绰的。 对他们这些寻常子弟而言,一百两都拍不下来。不过仔细想想,这也不算离谱,能坐于上首的,哪个不是大富大贵之辈。 不过既然柴胖墩开了头,下边其它有钱的少爷也不会甘于人后,一个个安排家奴上去拍牌子。这前头唱牌的龟奴也是翻着一张张木牌高唱… “彭记猪肉行彭川余少爷鲜花五百朵!!” 嚯!!下边又是一阵轰然~~这汴京的富家少爷们还真是不缺钱。 “樊记造纸坊樊廉少爷鲜花一百朵!!” “穆记干果行穆迁溢少爷鲜花一百二十朵!!” “熊记打铁铺熊离少爷鲜花一百一十朵!!” …… …… 这里头最为难熬的自然得属前头的陈午了,此时见后头那一个个富二代意气风发的拍牌,那是一个咬牙切齿啊~~ 这不是让他难堪么! 他们都拍出一百多两了,那自己这个坐最前头要是不表示一下,非得被他们鄙夷死不可。最可恶的就是后头那死胖子,没想到这么有钱……现在想想,终于明白苏进为什么这么大方了,感情是早知道会有这种场面,这回是被他坑惨了。 而他身边那几个小二黑兄弟更是头冒冷汗,麻麻的、这撷芳楼真是吞金子的地方,一下就一百两的出手,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陈哥儿,我们……”阿庆咽了口口水看向陈午,那意思也很明白了……要不要也表示一下,毕竟是坐最前头的。 感受到后面探过来的目光,陈午攥起拳头挣扎……要是这么一声不吭的,恐怕会被人鄙夷死……一念至此,手心更是盗汗急出…… 耳边龟奴讨彩的高唱声此起彼伏… “梅记酒行梅参肃少爷鲜花三百五十朵!!” “石记木工铺石皴少爷鲜花两百三十朵……” …… 耳边这如同魔咒一般的声音折磨的陈午都快抓破头皮了…… “陈哥儿你没事吧?” “我们…也送。”,“啊?” …… …… 这文会也算是渐渐步入了高潮,底下文士书生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忽然间便是兴奋起来,也不论平日有何间隙,均是打成了一片,对于此次赢得花魁赛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潘楼有动静没?” “没呢,不过跟你说,这次花魁撷芳楼铁定能拿下~~“,“嗯?怎么说?” “鳌山传来消息,潘楼这次竟然推新人出来,那汐琰根本没打算出场子~~” “竟有此事!!”旁边讶然不已。 “谁骗你,鳌山那边成片的消息都放出去了,我看啊~~定是因为矾楼那姓李的摘了牌子,所以那汐琰索性也退居幕后,甘为新人做绿叶,最起码能博个名声~~” …… 这二三层楼上的人或许也是听到这消息,顿时欢呼起来,看来这次撷芳楼也能拿个花魁了。余下青楼在造势上都不及撷芳楼,除了对面遇仙楼有些难缠,就连仁和店、清风楼之类的行首青楼,这次也都有些萎靡,仅仅出了几篇草草之作,根本难以与撷芳楼相比,眼下好像就高阳正店没动静传来,倒也是沉得住气。 而下边,那龟奴唱牌还没有结束,高亢明亮的声音即便是在二三层都听得明晰… “卢记染坊卢嵩少爷鲜花二百三十朵!!” 在底下一片掌声下,那献花的富家子弟还站起来与众人招手示意,最起码要让那封宜奴看到自己么。 现场这些捧场的人也是毫不吝啬掌声,毕竟目前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要是能把封宜奴捧上花魁,那作为这场文会的参与者、也是面上有光。而后面那些内司高班又开始传抄,并且不停的往外派送。至于梨台之上的封宜奴,则是停下了演奏,直起身来到台前向献花的少爷们一一报以微笑。 那衣着光鲜的龟奴继续唱牌,今日他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回,所以脸上也尽是笑容… “陈记风悦楼陈午少爷鲜花……” 到这里,他不得不停下来,好像是犯迷糊似得揉了揉眼睛……底下楼上的这一众人也是听惯了这龟奴唱牌,如今忽然中断下来,不禁都把目光望过去。 “这…这……”那龟奴真是难以相信眼前这张花牌子上的数额……“陈记风悦楼陈午少爷鲜花…鲜花…” “…十朵。” 这个数额出来,就连他这个唱牌人都羞愧的想要钻洞里去。而全场也是陡然间鸦雀无声。 封宜奴微有诧异的目光望向了陈午这边。本来那个位子请的是李府那千金才女,虽然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与人家没什么交情,但没想到后来那才女的贴身女婢还特意过来一趟,说是上元会有人代她过来。当时一听,这也是好的,能与那李家千金交往的人,想来也是博有学识的士子名流,所以从这文会开场到现在,也算是对陈午另眼相看,哪怕是开始的时候他突兀的送给自己一个蹴鞠,她也是挂着笑容收下,还以为这人只是性格有些古怪,但眼下…她不得不重新对他定义一番了…… 封宜奴的想法还算是客气的,而后头、甚至是二三层上那批封宜奴的忠实拥簇,可就没这么好的涵养了,直接是一片潮水般的讨伐声下来… “这谁出的花牌!!敢不敢自己站出来承认!!” “不想出就不出,竟然在这儿侮辱封姑娘!” “那个姓陈的!自己站出来!!” 第五十三章 盛世浮华(九) 正月十五元宵,夜。 …… “这谁出的花牌!!敢不敢自己站出来承认!!” “不想出就不出,竟然在这儿侮辱封姑娘!” “那个姓陈的!自己站出来!!” …… 前头的陈午虽然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但还是被这声势震到了。不过他这人就是有些倔脾气,还就是吃软不吃硬,一声拍案、就是顶着这一片密密麻麻的讨伐声站了出来… “是我出的又咋样!” 底下那一帮子人一直在后头寻视,没想到这人竟然从前头的雅座站了出来,而且还是第一排最近的雅座! 许多人第一反应都是一愣,这…贵宾席的怎么可能…… 不过诧异只是一时的,很快便被滔天的怒意掩过去了,这已经摆明了侮辱封宜奴、侮辱撷芳楼、也是侮辱他们这些今天过来捧场的人! “一个小酒店的竟敢在撷芳楼撒野,来人!给我拿下这狂妄之徒!”有些有官身的便直接支使手下扈从上去抓人了… 陈午和他那三个兄弟马上做起防御状态,尤其是阿庆他们三个,更是心中叫苦,本来好好的就过来看个红姑娘,怎么会摊上这档子烂事! 正当要出篓子的时候,还是上面的封宜奴出面了。她从梨台上下来,走到陈午一众面前,扫了眼他们后,朗声对这底下这近两千余人说话… “大家稍安勿躁~~~” 女子清亮动听的声音出来,底下躁动的气氛也稍稍缓和,最起码那几个准备上前的扈从是收回了步子。 “这位陈郎君……” 她微笑的看了眼陈午后才说,“是宜奴好友,今日过来捧场宜奴已是万分感谢,如今愿为宜奴献花,更是让宜奴受宠若惊,这十朵鲜花寓意着十全十美,或许大家觉得数额不多,但宜奴以为其胜在心意,不以银钱来轻贱宜奴……”女子慢慢的说,底下虽然明知道为其开脱,但也不得不暂时忍下来……“陈郎君~~”她看着陈午问,“宜奴说的可是你的用意?” 她颇有俏皮的冲陈午眨了眨眼睛,却是让这愣头青不觉羞愧。虽然他确实没有羞辱人的意思,但着实也是为了要自己面子才硬是塞了十朵鲜花,总归还是自己做的不对……此时阿庆在旁边不断的蹭他手臂,示意他点头说是… “这……这…”陈午嘴巴从未如此的黏巴过,“封…封姑娘所言正是……陈某心意。”这句话出来,甚至让他都觉得自惭形愧起来。 “咯咯咯~~”的女子一阵儿笑,而后面向底下道,“宜奴便知这是一场误会,大家可勿要再计较于此了。” 底下这些才子书生,富商巨贾自然也是得给封宜奴这个面子,也就口头上说几句“封姑娘所言甚是得理”,刚想要把这一页揭过去,可这门堂处却传来一阵突兀的男子声音… “封姑娘若说这十朵鲜花是十全十美的话,那王某可就要送上百倍的‘十全十美’才能表达对姑娘你的倾慕之情了~~” 男子身后的扈仆随即高唱,“小王都太尉子王缙、王衙内鲜花一千朵!!” 话音刚落,举座俱惊!!!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望向那个束冠华服的王缙走进大堂来,他身后跟着十数个家仆,此时顶着众人惊羡的目光走进来,到了最前头那张无人的雅座坐下。 梨台前报牌的那龟奴者怔了怔,转而立即高声唱:“小王都太尉子王缙、王衙内鲜花一千朵!!” 这便很是具有讽刺意味了,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是从低谷到高潮的走了一遍,可真是有意思。前头那个献十朵,后面就来人献一千朵,若是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是撷芳楼自己搞出来的噱头呢~~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强烈的对比,反到使全场第一次整齐的响起掌声来。 “好!好!”听说这次上元灯会操持人就是王诜,那他儿子来撷芳楼,胜面多少还是加点的……想到这方面,下面的掌声就更为殷切了。 “多谢衙内抬爱,宜奴受宠若惊。”封宜奴更是上前敬了一盏清酒。 那么,在此时此刻,面上最无光的应该就是献十朵的某人了,而事实好像也是如此。 他双拳紧攥着,两眼更是连血丝都溢出来了,“姓…王…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旁边阿庆三个赶紧抡住他手臂,“陈哥儿,你要冷静!” 好像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 那王缙本来就与陈午挨着雅座,此下这么大动静自然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头来看陈午那张愤怒的脸,有些皱眉,好似是在回想什么…… 随着哦的一声后,居然笑了起来… “是你这小子啊……” 想来应该是很不错的回忆,倒是别有兴致的问话过去,“说来……你姊现在如何了?在陈留过的还好吧?” “你!!” 陈午一拳就要砸过去,不想却被身边那三个小兄弟死命的拽住,“陈哥儿!你忘了陈叔的交代吗?”,“陈哥儿!你就听一句劝吧!” 几人好说歹说,终于是让陈午安分下来了,只是那快被他抓烂的桌布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哼~~ 那王缙终于是收起了笑脸,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陈午一众。 边上的封宜奴倒也是瞧出来这两人互有间隙,不过还是出于主家的身份,算是做了个和事老。而后头那些看众还以为是陈午恼羞成怒,对其更是不屑。自己没钱,还不准别人撒钱,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嘴脸的人了。 这时,外面传来飞报,鳌山那边最新消息,高阳正店新出的一个雏儿爆了大冷门,竟然自出了一首《鹊桥仙》,现在鳌山那头都议论开了。此时这抄送从外边的小斯那儿接过来,一群老儒书生赶忙围聚起来一同鉴赏,结果均是点头称赞。若是仅凭诗词功底,倒也算不得上成之作,只是这言词俏皮不失内涵,纯真又兼意切,而且结合当时的场景,可端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作。 封宜奴端着纸笺轻轻念诵…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哪得功夫咒你。” 虽只有短短的五十余词,却是句句发自肺腑,出之自然。语言通俗、文意浅白,几乎全用口语,有天然去雕饰之感,确实是难得的好文章啊~~ 本以为谢逸那首《浪淘沙》已是上成佳作,却是不想这高阳正店蛰伏已久,原来是要在这个时候推出新人来,倒也是煞费苦心。 正当这一众才子书生愁眉不展时,在前头坐着的王缙却是笑着站了起来,风度翩翩的样子。 “诸位勿要弱了我撷芳文会的势头,今日我与丁使一同赴会,想来丁使也不会袖手旁观的。”王缙这话却是说给旁边与他一起而坐的丁仙现。 这丁仙现乃是这教坊司主管之一,今日本来也应该在鳌山露台前帮忙,可是不想被这王缙死拖硬拽过来。心中虽然有几分不乐意,但看在王诜份上,也不得不做这个人情。于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也是写了一赋《绛都春》出来。 底下人互相传阅,也皆是赞叹声。不愧是教坊司主管,在诗词的运用上确实已经炉火纯青,即然到不了传世佳作的地步,但也值得他们这些后生学习了。 ******************************* …… 此时与撷芳楼隔金水河相望的遇仙楼大堂内,亦是一片灯火辉煌、人员涌动,欢呼、喝彩、鲜花,从没有停止过。缁衣宽袖的士子书生展一张碧云春树笺在案上,旁边檀香袅袅,有人围观,有人沉吟。 适才高阳正店忽然发力,一首绝妙的女儿闺中词令人耳目一新。这遇仙楼高起来的气势立即被压了下来,让这些前来捧场的才子们如何不心急? 这时正聚在前头雅案上商议对策。 而文会台上的徐婆惜也慢慢歇下舞姿,两手边的筝琴声随之而偃。 她托了托细滑的丝袖,莲步向台下众席拜礼致谢,俯仰颦笑间、那灿星的眸子里似乎要泛出水来。结果自然是赚的下边一片喝彩。 “徐姑娘舞姿举世罕有,真如那月宫里的仙子一般,让我等粗人大饱眼福!” 下边酒酣意恬之时,堂口传来鳌山飞报,“撷芳楼教坊司丁使出新词《绛都春》~~” 前头那几个老儒才子正是发愁,没想到对面竟然这么快就有应招了。等那首《绛都春》拿到手里,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大家气派,只是眼下却更是发愁,这遇仙楼越显颓势了…… ***************************** …… 宣德门鳌山前,抬眼望天,尽是啪啦啦的羽翅声。 一群群的信鸽飞出去,那些传抄内侍忙得焦头烂额,不过还是及时的在鳌山前榜布各大酒楼最新进展。 “哇~~撷芳楼那边有钱人可真多!” “小王都太尉的儿子一口气拍了一千朵鲜花,可真是大手笔啊~~” “哈~~也不知道那陈记风悦楼是什么来历,竟然给封宜奴献了十朵鲜花,倒也是有两分胆量~~” “以我看,指不定是遇仙楼过去砸场子的~~” 人群里津津乐道不已,这些可比诗作的优劣更为直观,谁都能插上两句话。 …… 宣德门城楼上的黄帘彩棚里,徽宗也是颇有兴致的与向氏品谈各大酒楼出来的诗词,旁边是几个学士院的老学究,还是徽宗特意排了雅座,让这些人上来一同品评诗词。 “诸卿以为,当前这百余阙诗词中,何为佼者?” 底下这一众老学士相互间传阅议论,而后由一人作为代表回应。 “老臣以为,这百余阙诗词中,当以那高阳正店的《鹊桥仙》最有新意,虽不及那几个老儒的文工,但不矫揉做作,更兼情意真挚,着实为上佳之作……”他顿了顿继续说,“若再往下推之,当属清真居士的《玉兰儿》最为精雅,只是今晚矾楼文会不举,是故不能作数,余下皆是红粉旖旎之词,虽文辞斐然,但实属平庸之作。” 徽宗笑了笑,倒是没有对这些老学士做过多评价。确实对他们这等修养而言,这民间的文会是看不上眼的,更别说这些功利性明显的诗词了。眼下把他们叫上来看座,更多也就是用来解解闷,只不过当他们说起清真居士时,到也是有了些谈兴。 “说起来这周邦彦也算是饱学之士,做个校书郎也实是可惜,今见其在如此情形下亦是不弃矾楼,倒属难能可贵,那这样……”年轻的皇帝确实还有些意气用事,他招来身边的内侍高班交代,“记下,让睿思殿明日传谕周邦彦,提举大晟府。” 旁边这些老学士算是对徽宗无话可说了,还以为是要拔进学士院了,没想到却是让人家去管大晟府,也不知那周邦彦听了后该喜该悲了。 徽宗望了望城门楼下,“那如此说来,今儿怕是那高阳正店要摘花魁了~~” 他笑着正准备吩咐身边准备礼炮,不过就这时,下面又是急急递上来词笺,那内侍面上颇有些笑意,“官家,潘楼出情况了,您看看吧?” “潘楼?” 徽宗略有迟疑的接过来看,不是说那头牌退居幕后了么,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也出了不错的新人了?他心中想着,已是慢慢的拆开来看,上面密密麻麻的一干字,等看完后,也是笑着下递给那些老学究了。 “几位老学士看看,可有何感想?” 对于潘楼的诗词,这几个老学士还是颇有兴趣的。等看完这诗词后,却是均是哈哈笑了起来…… “那女子一向自诩先唐薛涛,如今看来,老朽可是真服了!当是奇女子也!” ****************************** …… “潘楼出词了!” “不是说推新人吗?这又是怎么了?” 随着这最新的传抄在鳌山露台前公榜,这一下子可就热闹起来了,原本以为高阳正店要爆冷,没想到却是峰回路转,一众人挤破了头要往最前边蹭,却是一定要弄个明白。 “究竟是怎么了?” “这次汐琰大家可是坐定花魁了!你们看,太有意思了这……” …… …… 露台上教坊司的歌女不停的唱着各大酒楼新出的词令,歌声清扬、飘渺出去很远。 官员彩棚处,对于这文会极为上心的公子哥儿亦是伸长了脖子在那儿看。原本那些潘楼的拥簇这时候终于是扬眉吐气一番了,本来这矾楼退出,潘楼已经是毫无疑问的花魁了,可没想到潘楼却新推了一个叫崔念奴的雏儿,汐琰退居旁边甘做绿叶。这可真是急坏这帮官家衙内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潘楼街外摇旗呐喊。 不过现在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日月了,旁边那些撷芳楼、遇仙楼、清风楼的拥簇完全是萎靡下来,让他们刚才在那儿叫嚣。不过还没等这些纨绔们得意多久,这身后便是他们父辈的训斥。 “瞧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脑子里就装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给我上点心?课业都做完了?这月底的太学私试要是再过不了,你爹都保不住你继续在那儿厮混!” 嘿嘿~~一个个吐着舌头老老实实坐进彩棚里。 …… 随着鳌山上的贡灯开始有黯淡的迹象,这灯节、也差不多迎向尾声了…… 第五十四章 盛世浮华(十) 正月十五元宵,夜。 …… 潘楼。 地处皇城东南角直出,乾明寺北,秘书省东,是整个东南角的商业中心,贩夫走卒多如牛毛,酒店摊铺随处可见。此时恍如隔世般的灯火夜市,便是直把这天上的明月比了下去。 潘楼作为京师最顶级的大酒楼,自有其不同于其他酒楼的内涵和底蕴,尤其是三年前一名叫汐琰的清倌从矾楼手中赢下花魁后,这潘楼的声势便与日俱增,如今隐然已经居于所有酒楼之上。四层相高、五楼相向,与景明坊内的矾楼一般,均是整个东京城最高的建筑,便是皇宫里的恢弘大殿,在高度上也是难以企及。 如今这潘楼中心楼大堂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前来捧场的亦是有近千余之众,不过与其他酒楼不同之处在于它整个装饰的格调,无一不是透着一股文墨气。 彩结梨台上,几位白衫舞女身段婀娜,在台上翩然有致。台子中央有一位不过豆蔻年纪的少女在抚琴清唱,歌声婉转、秒如仙音,正是此次潘楼新推出的雏儿——崔念奴。 底下一干老儒文士算是沉得住气,整场文会都快临近收官了,还依旧在那儿品茗论曲,摆明了是来欣赏歌舞表演的,决口不提诗词一事。而且由于一早那汐琰便开口不受鲜花,所以也让一些有钱人家的衙内束手无策,所以也都是象征性的送了几百朵给了台上的嫩雏。 若说这场子里最闲的,那就是这内宫里的黄门侍官了。本来分到潘楼的差儿,还以为是抱了金窝,毕竟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次潘楼势在必得,没想到一过来就发现这气氛不对,作为头角的现任花魁竟然在旁边给人做旁奏。唤来老鸨一问,原来潘楼这次从一开始就打算推新人,只是之前碍于声势,不好直接打出这个名头来。 眼下可真是乐得清闲了,那些文坛老儒应该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竟然没有一个出词,而鲜花也都是送给那雏妓的,反正那汐琰就是个看客似得在旁边。 台上又是一番歌舞下来,下面便是一片亲和的掌声,确实与其他酒楼不同。 “一曲淮海先生的《满庭芳》,带给大家。” 台上那崔念奴年纪甚娇,肌理玉色,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台下的目光却大都停滞在东面角那跽坐抚琴的女人身上。 这女人只是一身极其普通的对襟熟麻长褙子,没有什么繁复的纹饰,乌黑的青丝在脑后用细绳缚好,就这么直直的垂在颈后,直身跪坐,配合着台中央的崔念奴抚琴以作附和,十分淡雅的姿态。 今日潘楼推新人,即便是比不过其它几家行首酒楼,但这作为花魁楼的气度是不能丢的,所以底下这些士子书生尽量保持亲和的态度,时而送上几阵文雅的掌声。毕竟那个叫崔念奴的雏妓歌喉确实上佳,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成为一方行首。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梨台上传来那雏妓的歌声,只是在那句“声断”处、却是真正的声音断了截,而后才慌乱的接上一句“斜阳”,只是后面却是如何也唱不下去了,就哽在了那儿…… 嗯? 唱错词了吧? 尤其是前头几个合着双目细下聆听的老儒,此时皆是不约而同的睁开了眼,心中一触……唱错词了,把“声断谯门”唱成了“声断斜阳”,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如果放在平日,或许大家一笑就揭过去了,毕竟只是娱乐而已。但今天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同,即便潘楼不出这个头,但也不能给人留下什么缺处。 后头那些宫里的内侍此时已经探头探脑起来,有些窃喜的向一边报告,“押班,那新雏出错了,嘿~~咱们这边也算是有料了。” 那押班眯着眼睛搁下茶盏,“传令,抄录。” 此时最为尴尬的无疑便是台上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她羞红了一脸,按着古筝弦、却是迟迟松不下来。 台下稀稀落落的几片人站起来奚落… “赶紧下来再练两年吧!” “就你这雏儿,连秦老学士的《满庭芳》都唱错,真是丢尽伶人的脸面~~” …… 零零碎碎的一些嘲讽落在这文会其他人耳里,就完全是心领神会了。 其它酒楼的托儿啊~~ 只是眼下那新雏确实做岔了事情,这么指责倒也无可厚非。秦观的《满庭芳》也算是青楼女子的必修词曲,照理说不至于出这等岔子的,只是眼下在这么重要的文会中出了错,还真不能用年幼来搪塞了。 也大多是这种心理在作祟,所以众人也算是默许了这些其它酒楼过来的喷子。 台上那崔念奴一时间方寸大乱,“噔楞楞~~”的一串筝弦、响的即是刺耳… “下来吧!赶紧下来吧你!” “再跟汐琰大家好好学两年吧!哈哈~~” 台下那成片的奚落上来,顿时便把崔念奴急哭了,她从未想过在这种盛大的文会上登台,只是前几天妈妈突然说汐琰姐姐今后不再参与各种文会,所以潘楼急需捧出新行首来。 而摆在面前的问题是,汐琰在时把其余人的锋芒都掩了下去,所以如果元宵文会改捧这些人,那么下面的恩客绝不会买账,甚至会闹出事端来,毕竟是熟面孔了。所以这次必须把她这种从未露过脸的新雏摆上台面,这样即便下边有怨言,但不至于出太大冲突。 所以就出现了现在这种场面。 她紧紧的捏住拳心,眼泪含在眼眶里、拼命的忍住,就在整个人临近崩溃的时候,一只温腻的手抚上了她的肩……她仰头望去,见汐琰温和的给了她一个镇定的眼神,而后缓步走向台前。 “念奴初次登台,技艺略有生疏,倒着实是对不住诸位了……” 她慢慢的说着,素净的眸子缓缓扫了遍整个场子,仿佛与所有人的眼神交流过一遍似的,顿时、这台下静了不少,不过还是有咬着不放的… “即便是技艺生疏,也不能唱错词啊~~那可是秦老学士的《满庭芳》,老学士过世不久,这不是亵渎老学士英灵吗?” 这人也是放开了说,成心是想恶心汐琰一次。旁边那些真正的潘楼客都是给了个鄙视的眼神……唱错句词,竟然能扯到了亵渎英灵上。不过台上的女子却毫不在意,微笑着回答… “这位少爷怕是误会了,老学士的《满庭芳》乃是我青楼女伶必修词目,岂会唱错?” 顶这底下不解的目光,她继续说,“只是如今上元文会,自然是要有些许新意的,于是我前几日便试着将老学士的《满庭芳》改成阳字韵,本想今日与众一番惊喜,不想念奴初登梨台,一时失措之下,倒是忘了新词。” 在汐琰这番解释下,大堂内一阵热议。竟然说要改词?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弄得不好、非得给你扣上一顶亵渎先人的帽子。 此举大为不妥啊~~前头那几个老儒不禁皱眉,他们自然知道这肯定是汐琰临时想出来救场的,只是这般风险太大,原本若只是雏妓唱错词,最多也就被其它酒楼拿去说说罢了,也揭不起大浪来,只是如今这般做法,可是完全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啊~~ 底下交头接耳,台上已经有两名女眷拉了一幅长卷横在他们面前。 汐琰手执一杆相思树皮笔,在身边女眷端上来的垂裙风字砚里润上墨,而后极其自然的移步到右手侧,收袖书字。 整个过程真是恰有其事一般的自然,甚至连前头那几个老儒也微有疑惑……难不成真是有此事? 后头旁听的内侍押班此时覆手一压,挡住那正要出门放鸽的小黄门,“先等等、事有所变。” 而在下边琐碎的议论声中,台上那一幅两人长的卷帖上开始徐徐印上雅正端平的书体,底下有人开始随之沉吟…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在念到“斜阳”之后,底下不觉深吸了口气,这肉戏可要来了…… ******************** …… 遇仙楼。 梨台前围聚起了一片书生才子,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想往里边挤…… “没想到潘楼到了最后还是出手了~~也不知道那汐琰到底写了什么?怎么看几个老儒面色很差。”楼上趴着彩栏的看客不禁探出脑袋望,隐隐听到下边传来吟词声。 “…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那台上的徐婆惜此时已经敛着裙裾拾级而下,虽是面上笑意,但显然已经是做好谢幕的准备了。 还是输了…… ********************* …… 撷芳楼。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晁端礼看着手上这张薄薄的纸笺,当这最后一个“黄”字念出口时,顿是感慨唏嘘起来…… 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 撷芳楼,此时楼上楼下一片沉寂。 当晁端礼的将最后一句“灯火已昏黄”念出,在场众人俱是心中了然……这次、真是赢不了了。 封宜奴袖中的素手紧紧捏住,一言难发。 正当场面凝重之时,那前排一直没什么表现机会的柴大胖子列席而出,“封姑娘,我柴家愿再献鲜花五百朵,望……”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那两个朋友拉了回去,“蠢货,这个时候就是一千朵也不顶用了,给我安分点。” 封宜奴自然也只能强作个笑脸,“柴少爷心意宜奴心领了,只是有些东西…命中若无,那也强求不得,宜奴也看得开。” 封宜奴的话此时都响在前头王缙的耳边,这对于他而言显然是不能忍受的。 没想到那贱人竟然留了这么一手,这回自己花费大力气找这么多人来败她场子,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一念至此,心中也是烦闷。此时见后头那个胖子在那儿炫富,顿时也是面色讥然。 “敢问这位怎么称呼?”他极为客气的送上一张笑脸。 “鄙人柴梓。”那胖墩也是条件反射的站起身来回礼。 “哦!”王缙恍然大悟似的,“才子是吧?幸会幸会~~”他故意在“才子”这两个字眼上拉长调子,结果旁人一听便明白了,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才子!哈~~真是个才子啊~~” “这位柴才子,来来来~~何不趁此机会赋上一首诗词,也算是力挽狂澜一番?哈哈哈~~~” 底下虽然也是有些许笑声,不过都是适可而止。那些出言讥讽的,大都是王缙招来的人。 柴梓被嘲讽的面红耳赤,其实从小就有不少人拿他名字取笑,不过一般都在知道他是富商之子后,都是有所收敛。不过像今天这样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在中意的姑娘面前奚落,可真是第一回,如何不让他尴尬…… 他那两个朋友还没上前理论,前面的陈午却是排开雅座出来,面色倨傲站到王缙面前。 “你不是很厉害么,可以再叫你那些走狗写词么~~” 其实陈午倒不是为了那富二代出头,只不过秉持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所以毫不犹豫的站出来讥讽王缙。 不过显然是太过年轻,对方甚至看都懒得看他。 “我最起码还能出两首词作出来,即便抵不过潘楼,但也是诚意备至……可不像某人,十朵鲜花,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你!”很明显被戳到痛处了。 “有本事,就给我拿出点料来,不然就少在我耳根子底下嚷嚷!” 封宜奴见势头不对,赶紧出来调和,不过显然没有多大作用。 “你!” 陈午涨红了脸,可又确实反驳不出来,旁边阿庆那三个兄弟将他死死箍住,“陈哥儿,你不是说有份曲谱么?那就拿出来让封姑娘唱唱么~~”现在他们实在是怕陈午真个管不住自己,所以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能暂时稳住他情绪就好。 “对对~~” 这陈午刚才也是被气糊涂了,倒是忘了这一茬,此时面有得意的从怀里掏出曲谱还有那本倩女幽魂出来,“我也是有备而来的,你以为就你想的周全是吧?”、“封姑娘,这篇曲谱是我专门送给你的,还希望你不要嫌弃。”他说这话时,眼睛却是挑衅十足的看着王缙,意思很明了,我可不是拿不出东西来,这回算是打你脸了吧…… 可是王缙却是半眼都没瞧他,双手插怀的直望前台。 封宜奴无奈的从手边女眷中接过这所谓的曲谱,底下还有一本书籍,拿开曲谱一看,倩女幽魂?不知所以的拿起来望向陈午。 陈午连连摆手,“那是供封姑娘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杂言小说,曲谱是上面那张。” 封宜奴蹙着眉头,一字一字的念了出来,“人…美…虞?” “不不不~~”陈午焦急的手忙脚乱起来,“应该是虞美人,是虞美人~~他写反了可能。” 他这不解释不打紧,这一解释,底下这群人都是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 “人美虞?哈哈~~这名字还能写反了?” “小子!回去!连虞美人都能写反,也不嫌在这儿丢人现眼~~” 底下端的是浪潮般的嘲讽,本来对陈午刚才“十朵鲜花”的事儿就极为不满,正好趁此机会奚落他一顿。 痛打落水狗,这是很多人喜欢干的事情。尤其是王缙身边那几个家仆,更是没遮没掩的一通龟孙子、龟儿子送上脸。 陈午气得直想甩他们耳光,“谁说这是我写的?是……是…”他想了想,又不好说从书生那儿偷拿的,所以转念解释:“是我陈记风悦楼以前的一个老乐师写的,可能……可能…是他老眼昏花写反了名字,但曲子肯定很好,我听了很不错,是不是封姑娘?”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封宜奴身上,可还不待封宜奴说话,这旁边更是可乐了,甚至有些同情的眼光给他。 “柴三炮,这家伙跟你一模一样哈~~”后边那吕槊有些看好戏的姿态对柴胖子耳语,那胖墩有些不明所以,“什么跟我一样?”、“材用你~~”旁边的萧琦自然知道他又说什么,刚想指责,那吕槊就已经笑出来了… “一样的不学无术哈~~” 由于不能笑出声,所以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其实他也不是要嘲讽陈午,两人又无冤无仇,没这必要,只是那陈家少爷还真是傻的可爱,使得他这笑点极高的人也忍不住要笑场了。 “我说这位陈家少爷…” 王缙身边一个老儒站起身来对陈午说,“你可知道什么叫词牌吗?”其实还不待陈午回答,这人也是要笑出来了。 “你说虞美人是词牌?” 陈午微微有些醒转过来… “那你以为呢?” 这声音却是王缙说出来的,他一脸嘲弄的模样,“或者你认为宜奴姑娘作为东京七十二家正店行首之一,连词牌都还未有习全?是不是需要陈少爷您拿张词牌谱来过来教导?” 这王缙说完,其后那一众的人又是一波接一波的笑声。二三层上那些围观的人也是好奇的交头接耳,“怎么?那‘十朵鲜花’又出糗了?” “哈哈~~好像拿了张虞美人词牌谱说要给封宜奴唱~~你说可不可乐?” 几番交谈下来,也是捧腹大笑一番。这放在后世,差不多就是把国歌的简谱拿到聂耳面前,并且自信的告诉他,这东西就送给你了,不要感谢我…… 嘻嘻哈哈的奚落声此起彼伏,嘈杂的程度甚至都快赶上鳌山那边了。 只是眼下,这整个中央大堂内,梨台前那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却是深深地拧起眉头…… “这不是虞美人…” 不过她又很快推翻了这个结论,“不。”紧紧地蹙着眉头,“……这就是虞美人。” 第五十五章 盛世浮华(十一) 正月十五元宵,夜。 …… 宣德门城楼上,徽宗迎风而立,头顶彩棚垂黄猎猎生响,身后是一众学士院的老学究。 “今年的花魁赛倒真是出闹剧……” 几个老头在后边说笑,“我就说那潘楼肯定是不肯让出花魁的,你们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嘻嘻笑笑的,也都是在等徽宗正式下令放烟花礼炮。 徽宗从城门楼上极目远望,城下至州桥这一段御街上人潮涌动,还有叫嚷“赶紧布榜结果、放烟花”的声音……不禁莞尔,唤来身边的内侍,“传令~~潘楼夺魁,礼炮赏之。” 那内侍正要应声下去,不想这对面急匆匆的跑上来一个小黄门…… “陛下!撷芳楼有词报送,扈教坊上来请示此词可唱否?” 徽宗乐了,“还有什么词不能唱的,拿来我瞧瞧。” 小黄门恭敬的将传抄递上,由旁边的高班接手转呈至徽宗手中。徽宗看了眼词牌名,倒是“哦~~”的一声、明白了。 “原来是李煜的虞美人,难怪了……” “李煜的虞美人?” 底下几个老学究巴巴的望着徽宗,只见这徽宗眉头也是蹙了起来,便略有谨慎的发问,“官家是何缘故?这李煜的虞美人也算是众所周知的词令,那撷芳楼传抄此词过来时何用意?” 徽宗捏了捏这乐谱,疑惑的脸色又旋即归于平静,怔了会儿、递给了下边。 “几位老学士自己看吧。” 他望了望鳌山前辉煌的盛景,轻纳了口气道,“诗词本身无罪,岂能被政治所扰。”、“况且今日文会是朕所倡,可不好做这等扫兴事……”他吩咐那小黄门,“下去跟扈升说,不用忌讳,让教坊女好好唱就是了。”年轻的皇帝这时倒也有几分气度在那儿。 小黄门领谕下去,那一众的老学究也是嘀嘀咕咕的交头议论… “这谱子……啧、完全不对啊~~” …… ******************* 由于得到徽宗的首肯,这首李后主的绝命词也随即布榜在楼门前那连绵的木牌坊上,引得下边以为又要峰回路转的百姓过来瞅,可不想见是“虞美人·春花秋月,李煜词”后,没有口德的便骂起来了… “这撷芳楼搞什么玩意儿?” “以为我们没读过书吗?拿这李后主的旧词来糊弄我们!” “等等……”有眼尖的便发现这纸上竟然还谱了曲,而且……十分繁复。可是词牌唱法那些伶人又不是不晓得,干嘛还另附乐谱呢? “大家过来看看,这乐谱是怎么回事?” 在乐谱方面,就如同后世,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哆蕊咪发嗦”,但真正会看谱的又有几个人?而这北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除了那些乐伶和文士,也没有多少人会去研究这乐谱。所以,或许对于上面的“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几个唱名熟稔深知,但是其它的……就完全是一头雾水了。 有几个士林学子倒是懂些,从一开始的不解,慢慢的、脸色怪异起来,“这……这……”,他们嗫嚅着嘴角,互望了眼,确认了对方也是这种感觉后,才笃定似得说了出来… “这不是虞美人。” …… …… 不过更多人觉得是受了欺骗,撷芳楼在明知赢不了潘楼的情况下,竟出了这种馊点子恶心人。所以这拥挤的人群里,有了不少向露台质问的声音。 “教坊司就不看一下词的内容就往外放吗?怎么做事的!!” “赶紧给个解释!!” …… 这两廊的红罗彩棚内也是各种诧异声都有,消息呈次序性的传递下去,人们在获知消息的时间差里,出来的感慨和叹声也是不尽相同的。有受到下边平民影响的,也是迷惑的样子问向两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有那些已经看到词谱的,却是一副说不出的纠结与默然。 露台上的教坊使扈升此时是头皮一阵发麻,耳膜都快被下面震破了,如果在这样下去,免不了便是蔬菜帮子臭鸡蛋招呼了,所以也是赶紧让下边肃静。 “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 他高喊一声,将下边噪乱的百姓先安抚住了,而后才耐心解释,“这阙虞美人虽为旧词,但却是新曲谱之,非以往词牌唱法,大家先勿要评判,我已让底下乐人准备唱奏,好与堪否,完后再论也不迟~~~” 丈高的露台之上,微风飒飒、彩绦飘飞,其后鳌山灯景辉煌,流水飞泻势雄。 一切似乎在这教坊使说完后,开始慢慢沉寂起来,底下的骚动、两廊彩棚里的议论声,都慢慢偃下来。 …… “去给阿姊拿张传抄过来。” “不去。” 李格非这边的席案处,两姊弟算是戕住了。那几个玩叶子戏的老头也是不由停下来望向露台之上,只见那一群教坊乐伶摆置起一大堆乐器,对于刚才扈升说的新词牌唱法,也颇为好奇,于是使唤起坐一边生闷气的少年来。 “晏儿,去拿张传抄过来。” “不去。”又是果断的拒绝,“除非你们把那什么‘鹦鹉学舌’的离合字谜给解了。” 看着小子倔强的模样,吕希哲捋着长髯对一边的少女笑道,“安安就给你弟解了吧,你看他这模样,若是不给他把那蛐蛐弄来,怕是李府今后也是安生不了了。”几个老头这时也是替小家伙求起情来,不过说来这官家新弄出来的什么离合字谜,还真是把他们这些学士也难住了。 边上李清照无奈的摇了摇头,敛裾起来,将晁补之手边的鹦鹉笼子提起来摆弄,她对着鹦鹉说,“你会什么?”那鹦鹉也是回了句“你会什么?” 她将鸟笼提到李晏面前,“懂了没?” 李晏“啊?”一声莫名其妙,拼命摇头。 李清照只得继续解释,“鹦鹉会什么?” “会说人话啊~~”,“太白了。” “额~~会人云。” 他这话刚出口,原本迷茫的模样忽然急转成雀跃,“对啊~~”一脸恼恨的一拍大腿,“会人云啊!!”他嘴里说着谢谢阿姊的话,脚底早就抹了油跑去检事处。 “鹦鹉学舌,会人云,哈哈~~妙极、妙极~~~” 几个老头也是哈哈笑起来,这“人云”二字正好组成“会”,而且与谜面契合无比,端的是天生的好谜底,怎么自己这几个老儿没想到~~ …… 此时露台上那几个歌姬应该是在研究曲谱,有几番试弹,但是似乎遇到什么瓶颈了,交头议论着…… 李晏怀揣着蛐罐子气喘喘地跑了过来,把那撷芳楼最新的传抄丢给他们后,自己蹲在一边逗起了蛐蛐,“吱吱~~吱吱~~”倒也是耍的乐乎。 李清照把这张传抄工整的铺在案面上,并将卷起的边角抹平,和几个老头一起端详起来…… 古往今来的词牌唱法都是固定的,很少出现改动,也可说是词牌唱法已经趋于完美,也没人有这胆色和能力去修改,如今听到说撷芳楼出了虞美人词牌的新唱法,如何不让人新奇。 如果说这词令界,创词牌是最惊人的创举。那么相对应的,改唱法、便是谱乐界里的大地震。改得好也就罢了,若是改差了,便是一顶亵渎先贤的帽子扣上去。 “嗯……上字调加六字调,一板三眼,倒是不多见~~” 几人按着这字韵、捏着指结骨轻扣着案面,“咚~~咚~~咚~~”的逐字推敲过去。 吕希哲最先口中念词,“这阙虞美人本调五十六字,前后阕完全相同,四用韵,两平两仄……” 李格业接过话头,“第一句为七言句,平起仄韵。第二句为五言句,仄起仄韵……” “第三句亦为七言句,换平韵平起平收。”李格非皱着眉停了下来,倒是晁补之接了上去,“第四句九字协平韵,七三句式多押一韵,啧~~” 几个老头先是把词阙整个韵调捋顺了,再一一将工尺谱代入进去分析。 “嘶——” 等排到“小楼昨夜又东风”的“又”字时,都是紧锁起眉头,而后互望了眼后,确认般的点了点头… “是俚音。” 也就是非正统用音。 当发现这一点时,都是不禁摇头,显然是不看好这份曲谱了,“看来是有人戏谑之作,还以为是某位大家的手笔呢,啧~~继续继续……”在晁补之的招呼下,几个老头很快便把这曲谱丢下了,继续他们的叶子戏。 李清照倒是略有不同。这篇词谱尤为繁杂,在第一句词前还有大篇幅的无词用调,稍稍对比了下,与后边几处类同,也不知是何用意。而且有些转音处看不大懂,这乐器也从未见过这么调度的,节奏也偏快,如果作为词牌唱法……并不适当。她想着想着,也是轻轻和了几段……很奇怪的感觉,却是如何也继续不下去了…… “阿姊你瞎哼哼什么呢?难听死了~~”李晏逗着他那宝贝蛐蛐在边上玩,听到少女传来轻微的哼鸣声,倒是毫不客气的实言告出。 这算是真的揶揄到李清照了。她红着脸,拿蹴鞠丢了李晏一脑门。 “玩你的蛐蛐去~~” …… …… 时间已临近子时,州桥夜市、东西大街、报慈寺、乾明寺、东西两阙处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涌向宣德门前,观赏最后的烟花盛展。这是每年上元灯节压轴的节目,一般人都是不会错过的,再加上这时间也差不多要结束花魁赛了,到这边来,还能听听到底是谁夺了花魁…… “老兄,怎么样,谁夺了花魁?” “还不知道呢,应该是汐琰大家吧~~不过现在那撷芳楼又说改了首虞美人词牌,这不大家等着听呢~~” “好大的口气,改词牌唱法?”那人不由望向中间露台,只见那丈高的露台上,十余名轻衫雪袖宫伶聚在一起打谱,不过时间有些长了,台下这一众百姓早就抱怨声出来了…… “到底要准备多久啊你们?” “我孩子都要断奶了!你们快点行不行!不会唱就下来嘛!!” …… 丈高的枋木露台,背倚着冲天之势的灯景鳌山,迷离幻彩的朦胧灯霞笼罩在露台之上。 这些围聚在一起打谱的教坊宫伶此时也是心头焦急,十余人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安姐,这到底是谁谱的《虞美人》,哪有这样的?调式节奏不按常理也就罢了,有几处转音都看大不懂,怕是他自己标识的,不过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那‘又’字,明显是个俚音,岂能公然在鳌山前嘌唱?” “好了好了,现在是赶鸭子上架了……”领头那安姐目光游弋在一众教坊姐妹间,“……你们看谁能唱?” 目光所至,皆是摇头推辞。 “安姐,你不要看我,我要是能唱肯定不会推脱,只是眼下这怪谱实在是心里没底,要不还是安姐你来吧。” 那安姐亦是轻轻摇头,目光间、发现这最后头一身材娇小的女姬低着脑袋不言语,忽然灵光一闪,“小四,就由你来。” “啊?” 不仅是那女姬惊讶,便是旁边那一众人也是不解。这女姬名左小四,才刚入教坊司两月,对于抚琴纳鼓之事是一点不会,虽然脑袋聪明学得快,但如今这技艺也只能够得上及格,平常都是跟在他们这些大姐头后面帮衬,可若在鳌山灯会这种大场面独立出台,着实是有些为难人了……有些不忍的,便挺身出来。 “安姐,那就我来吧,小四技艺还不够单独出台。” “不,就让小四来。”那安姐微笑的将那怯怯的左小四拉到身边,语态温和道,“现下这一众人中,就属小四年浅技疏,对于工尺谱还不够熟稔,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小四上……”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她拿着那张虞美人乐谱解释,“这谱子不同常谱,我等常年打谱的人必是难以习惯,反倒容易走近死胡同,但小四不同……”她扶上少女的肩,“因为艺疏,对于此谱反而要比我们更容易接受,再说小四目前虽技艺粗浅,但胜在聪明,我想她反而能比我们更好的处理这张谱子。” “可是……”,“好了,我意已决。”那领班的安姐力排众议,“…大家这谱子也打的差不多了,咱们就按照谱子上说的来,次序出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在一通亢长的交代后,这露台上的乐姬们开始整序排位。四周沉香袅袅晕散,彩幡猎猎纷翻,耳边还传来流水飞泻的声音,煞是清幽夜阑的感觉。 从这丈高的枋木露台上望下去,底下一片人潮涌动、灯火相映,百服各业夹杂其间,顿时便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扑面而来、让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呼吸急促起来。 两手边的乐姬都已准备就绪,深吸了口气后、目光烁砾的望向她,那离她最近的安姐更是神情肃穆,“小四,勿要分心,就当下面是空气,记住、就凭你自己的感觉,用心的把这阙虞美人唱完即可。” 少女吃力的点了点头,闭上眼,开始捋顺气息。台下传上来民众不耐烦的催促… “喂!你们快点行不行,是不会看谱啊!” “赶紧的,不会唱就换人!“ 就连教坊使也是探上脑袋询问。 那安姐朝这两边的女伶们打了个起手式,这手持九节萧的乐伶人就开始吹响第一个音…… 醇厚绵长的箫声出来,就如同净化这宣德门前的尘世喧嚣一般,顿时让下边浮躁的民众安静下来。 随之跟进的便是小阮和月琴清沥的碎点声。 很快,底下一些听过虞美人的就直皱眉头了,这调根本就不是虞美人,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两廊彩棚里一些深谙乐理的鸿儒算是听出些名堂来了,可以断定这肯定不是正曲,但又不像是一般的市井俚曲,很奇怪的感觉~~ 刚开始先是箫声为主,阮琴为辅,而后箫声又渐渐偃靡,阮琴开始走高,等两种乐声走了一小节,那安姐以目示意另几位和她一起操筝的乐伶,几人同一刻按下筝弦… “铮~~~” 略显沉闷的筝声也加入了乐章里,并且随着几个重要鼓点时起时落,到了最高潮处连续抚筝,强烈的节奏感一瞬间就把露台之下的万千民众怔进了。 不知不觉的,没有人知道是在哪个节点把耳朵沦陷了进去。 那露台中央衣袂飘飘的少女正襟跽坐,雪白的轻纱这时愈见飘渺。 她慢慢将手抚上瑶琴,闭着眼睛感受露台之上那丝丝温润的夜风……朱唇轻启,脑中只有那张繁复奇怪的乐谱在沉浮闪现…… 萧声已歇,筝声顿时盖过阮琴达到节奏的高潮,在即而回落的那个时间差里。 舞台上那一众的乐伶将目光齐齐望到少女身上,这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底下万千民众随着节奏达到高潮的这一段微妙的真空时间内,似乎是潜意识中给出的意识,要开唱了…… 此时城楼之上的徽宗和一干老学士都是聚到了城墙前,可能是因为即将揭晓花魁归属,也可能只是因为要观赏这今晚的最后一场歌舞。反正此时,所有的关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夜风凛凛的露台之上,聚焦在那十六七岁的少女之上。 这时候,人们才觉得这一段转吸是如此的漫长,直到鳌山前那片辉煌熠熠的灯霞里、飘出来那清妙的女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 第五十六章 盛世浮华(十二) 正月十五元宵,夜。 宣德门前陆陆续续的有民人提着灯笼涌过去,自露台俯视而下,就像是夜空中无数璀璨的星星汇集到一起,聚成壮观的星河。 露台上,此时没有歌舞,只有悠扬清丽的乐声搭乘着夜风四散开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幅场景,这一望难尽的人群在此时此刻、竟是鸦雀无声……这也使得那伶女的歌声可以毫无阻滞的通达到宣德门前的每个角落。 …… 郝大,一个年逾五十的小老头,本是淮南寿州人氏,十余年前因为水涝举家逃难到汴京,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也算是落地生根。每天就是和老妻推着他这单轮小推车走街串巷的卖汤丸团子,勤勤恳恳的为了一家的生计忙碌。 如今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只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寿州老家,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去看看。 可能是人老了,念叨的就多。他也挺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寻思。 此时,小推车停在了宣德门前。 一来这边热闹人多,二来也是想看看上元的烟花展,毕竟一年才这么一回。只是……眼下这气氛却有些不对劲,这原本应该喧闹嘈杂的人海却是静如一片湖塘。只有露台上传来渺茫的歌声。 老头轻轻的搁下小推车,锅里的元宵丸子还冒着热气,他拿木盖罩上,免得走凉了。 旁边的荆钗粗服的老妇捏着袖口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歇会儿吧。” 上面歌声传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两个老人倚着小推车在人群最后头看,是如此安静祥和,或许这便是安贫乐道的生活了吧…… 露台上,歌声嘌唱的很慢、很慢…… 老妇淳朴说唱的好听,以前没听过这样唱的。不过他身边的老头眼里却是隐隐有异样的情绪溢出来,尤其是上面唱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时,不知为何、最心底的那抹情感突然强烈的翻腾起来。 上面继续传来歌声…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歌声像是充满魔力似得吸引着自己。不是因为有多好听,而是里面似乎藏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是如此让自己难以割舍…… 至于是为什么,以他贫乏的词汇量是如何也形容不出来的。还不待他仔细去感受,这耳边就传来来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转头一看,竟见自己老伴儿拿着袖口擦了下眼角,“老头儿~~”声音有些沙哑,“……俺们寿州老家的屋子……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这又一遍的幽哀袭来,深深地击中了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郝老头的眼眶骤然红了一圈,在湿润的眼帘下,艰难的蠕动着嘴角…… “清明……回老家一趟吧。” **************************** …… 景灵东宫二楼西堂窗口,那些平日维护祭祀礼器的女婢们正趴着窗口往下看,宣德门前的鳌山盛景尽收眼底。虽然今日轮值难以出去,但偷个懒过来瞧瞧烟花人海也是无妨,谁让主管都偷下去凑热闹了。 “快快!看啊~~那教坊司的女人要开始了!” 几个女婢指指点点,叽叽喳喳的讨论,欢快极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 青铜架子前,有两个婢女在擦拭镛铎礼器,或者偶尔闲聊两句,不过完全没有凑过去看热闹的意思。 “小秋,清明我陪你去城外给伯父伯母扫墓好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女孩擦铜光鉴的动作不由一滞,而后讷讷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行的,又不远。” 这个叫小秋的女孩不过十四五岁,说起她的身世,也是极为可怜的。 一家四口七年前因生计搬迁到汴京,父亲承了份工部造院的石匠活儿,风里来雨里去的每日抗石搬砖,虽然也只够让一家子勉强温饱,但对于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磕磕绊绊的四年下来,也建起来一间属于自家的像样小楼,本以为日子虽然紧巴,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一件从天而降的祸事彻底压垮了这个贫苦的家庭。 在三年前一次修缮城楼工程时,父亲失足从上面摔了下来、当场身亡,留下了母亲、她、还有她那年幼的弟弟。母亲本就体弱,在这场打击下大病了一场,这一来、便是卧病至今,而当时那点抚恤费也都喂给了汤药。后来慈幼局还找了上来,但她没有答应把年幼的弟弟和自己送进去,因为还有母亲需要照料。所以凭着一股儿韧劲,早熟的她很早就自己出去找活干,石匠铺、打铁铺、酒楼饭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不过大都嫌她太小,始终是做不长久。 今年头也不知是被哪个好心的大人看见了,便把她送到了景灵宫做看护,也就是帮忙扫扫地擦擦桌子之类,虽然挣得不多,但对于小女孩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还记得除夕夜那碗,抱着病榻上的母亲哭了整整一宿。 原本坚信总会有熬出头的那一天,可是不想前天……久病缠身的母亲…还是走了。 昨天刚埋入郊外一处很远的荒坟,和爹爹埋在一块。 从此,清明便要摆两副碗筷上去了。 她楞楞的擦着手上这枚铜光鉴,已经无比蹭亮了,木格窗外的月光和鳌山的灯火映照进来,在铜光鉴上时隐时现,还有那幽肠的乐曲和伶女的歌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这衷古柔肠的声乐柔柔静静的飘过来,一下便是抓住了她的耳朵。与此同时,那趴在窗子上叽叽喳喳看的婢女们忽然也都是闭上了嘴。身边那老大姐直起身子,应该也是被这歌声吸引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歌声开始嘌唱的很是缓慢,似乎是带有些谨慎在里面,不过却有了别样的感觉,或许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听曲习惯。 诗词歌赋什么,虽然女孩儿也是知道,但显然也只停留在知道这个层次,对于这阙极富盛名的虞美人,却是从未听过。对她而言,从未听过的词、从未听过的调……在此刻,却是生生的慑住了她的心神…… 小楼,又东风……不堪回首…… 零零碎碎的,她不懂诗词意思,也不知来历讲究,只是断章取义似的理解,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歌声中的那份凄婉愁绪却是与自己如此贴合!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也是到这一句,明明是如此平静的叙述,可却实实在在的引起了她内心最强烈的共鸣……这一霎那、她回想起了自家那间败落积灰的小楼,今昔对比、物是人非……这种刹那间的共鸣,引得她泪珠儿直想往下掉。不过还是凭着她那股韧劲极力的克制住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等到这最高潮处,窗格子那边已经隐隐传来细细的抽咽声。或许那些女婢们无法理解词作全貌意境,但透过歌声传达出来的那种强烈的幽怅,却是如此感染人心。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愿回想起来的痛苦和忧伤,只是平日掩在笑容下,却也不会经常去翻动。只是如今被乐声这种瞬间感染力极强的东西击中,却是将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袒露的一览无余…… 但女孩儿还是忍住了悲意。直到这句唱完,紧接上来的箫声和阮琴彻底击垮了她内心最后一丝的抵抗…… “哇”的一声,泪珠儿像断了弦似得啪啪直掉。 这绵长忧愁的过渡乐声,没有歌女的人声,只有简简单单的音乐和节奏,但却完全释放了人的内心世界。一千个听到的人中,会产生一千种不同的画面,但相同的、都是那种今昔对比下的哀伤与悲愁。 “小秋你哭啥子啊?好好的,没事儿~~一切都会过去的。”旁边的老大姐一把将女孩的头抱进怀里,女孩抽噎个不停,“呜呜~~”……浸湿了她的衣襟。 温温热热的泪水便是让这位老大姐也有些眼眶发热…… 外边的歌声再次飘飞而来,重复着第一遍的曲调,但就好像再给人的伤口上一遍遍的撒盐,积压积压……趴窗口看的那些小姑娘们大都也是捂着嘴躲出房门,尽量不让哭声被旁边听到。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怀里的女孩儿从未哭的如此痛彻心扉,那黝黑的小脸此时满满都是泪花在淌,“呜呜~~”的抽噎。就连她也是忍不住回想起从前美好的回忆,无忧无虑的日子,都是一去不复返,慢慢的、也是被女孩儿的情绪和外面催人泪下的歌声感染,眼角隐隐泛起泪水。 …… …… 如果说诗词的影响是悠久长远的,那乐声的影响便是瞬时立就的。 或许只是一个字眼,或许只是一个婉转,但只要有了一处能引起听者的共鸣,那么……感情的宣泄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元宵的夜晚注定是不会有休眠的,露台上一遍一遍的反复着虞美人。 那露台之上的小姑娘此时也是抽噎着唱着,那种隐现哭腔的曲调更是将这份凄婉拔高三分。 很少有这样的,竟然唱着唱着连自己也陷了进去。起初的那份谨慎早不知道抛哪里去了。眼下脑海里只是不断的回闪儿时齐家共乐的回忆,那份“雕栏玉砌”般的美好,如今却是在冰冷的教坊司里接受严格的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哪天会是个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歌声袅袅晕散开去,已经消散已久,可是耳畔还在不断的潆绕着歌声,或是已经永远烙上了心头。许多年后想起来,都是无法言语的感觉,甚至还能调侃一下自己…… “都大老爷们一个了,也不怕你笑,那时候啊~~是真有些想哭,都说不上为什么……” “我倒还好,就是胸口有些闷,不过我那婆娘可就惨了、那都哭成什么模样了~~啧”、“不过现在说起来也是再正常不过,谁让先生这么能赚婆娘们的眼泪,就是不知道现在跑哪儿去了,啧~~官家年头倒还派了水师去找那桃花岛了,不过没找见。”,“又没找见?”,“废话!要是能找见、那还是先生么?” …… …… 梦,终归只是梦,心中的幻象随着歌乐停歇而破碎开来,又重新拼凑成现实。 眼前依旧是那片灯火辉煌的鳌山盛景,淙淙的溪水声这时占据了主旋律,一切都是如此清晰。 底下寂静的人群,略有些骚动,或者略有些压抑的情绪。 两廊彩棚里的那些老乐儒此时神情最为复杂,没想到这首俚曲竟然能演绎出这种前所未有过的韵味。虽然谱中含有俚音,但总体还是契合正曲的风韵,只是他们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的编排有些异样,这出来的感觉……就是比一般的正曲多些……多些…人情味~~ 虽然这种褒扬算是打他们的脸,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 “如何,蒋老?” 一些人不敢轻下评论,倒是先探探别人口风。 “嗯……”那鬓角霜白的老人捋着长髯缓缓点头,“唯有情意真切而已……” 这评价有些让旁边的士大夫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褒还是贬? …… 对面李格非那边的彩棚阁子,还不待靠近,就已经传出来丫鬟的哭声。 “小娘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心里很难受~~~”胭脂抹着眼泪在后边哭,旁边的花细亦是双眼通红安抚着胭脂。 不过李清照却没有做任何回应,就怔怔的坐在木台上,眼神有些恍惚地望着鳌山上缤纷光彩的灯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几个围着打叶子牌的老头这时亦是神情有些难言,一个个磨砂着牌面……倒还是晁补之先出声… “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这词牌竟然还能这么唱,这感觉~~啧,倒是不好轻下评价了……”他倒也是沉得住气,“荥阳先生怎么看?”也知道把刺头先踢给别人。 老先生沉吟了会儿才较为谨慎的评价,“原本因为那俚音,倒是对这新唱法不甚为意,只是没想到这出来的效果确实令人惊叹……“、“我等一贯以为字正腔圆、雍容大气的曲风方是人间正道,余下便是俚俗谄媚,只是如今这首虞美人……”他望了望露台之上,“虽然唱速略快,有两句更是转音古怪,可却丝毫不见浮躁流俗之感,实是令人惊奇。” 李格业接过话茬,“只是以我所见,这般唱法、怕是只适合这首李后主的虞美人,词曲契合的天衣无缝,全然不见斧凿雕饰之感,词因曲盛、曲因词深,二者相得益彰,若是那李后主泉下有知,怕是要将这谱曲者引为知音了~~” “对对对~~”晁补之赶忙插话,“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曲简直就是专为这首虞美人所谱,余词皆不得用,所以作为词牌新唱法还有待商榷。” “安安也来说说,我看你对音律也是颇有看法的。”李格非见自己这女儿有些出神,便是提醒了声。不想少女却是敛裙起来向众人匆忙告辞… “安安忽感身体不适,便先回府了。” “唉?这又怎么了?”晁补之还想叫住李清照,不想人走的倒是挺快。而李晏和两个丫鬟也赶紧从后面追了上去…… “阿姊阿姊~~那曲儿挺不错的,你看我这蛐蛐都不跳腾了……” 后面的李格非见状,深深的叹了口气,旁边几人询问因由,李格非摇头道:“怕多是想到季淑了~~” “哦~~” 旁边一阵会意,想她过世的娘了。 …… …… 宣德楼上,垂黄丝绦随着夜风而飘。两朵楼处各挂灯球一枚,内燃椽烛、照数十里。 此时灯烛已几近燃尽,光线略显暗淡。 那帘内的**嫔妃此时一个个拿着绢帕抽噎,倒是把旁边的内侍女婢忙个不消停,“娘娘你别哭了~~”,“娘娘你凤体初愈,别又害了寒邪~~” 这些内宫深院里的女人,本就是多愁善感,再加上平日锦衣玉食的伺候,闲着没事的,就把掉眼泪当作每日的功课,不过此下却也有两分真正的悸动在心坎~~ “这词以前也听过,只是没想这般唱出来,却是如此赚人眼泪~~~” “只不过这词不吉利,怕是今后不好在宫闱里唱,倒是可惜了~~” …… 这另一头的黄罗彩棚里,倒是没这么消遣了。 “刚刚那几个教坊司的乐伶技艺不错,明日让睿思殿出谕召进宫来填补宫乐。”,“是。”那高班领命退下吩咐。 “这个……” 徽宗瞥见自己那皇后王氏在边上抽噎小泣,不过见自己目光望过来,慌忙忍住、表现出雍容正襟的模样,但是那红着的眼眶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倒是有些难以抉择了。 此时也只好向身边这一干老学士拿主意,“诸位老学士有何看法……这礼炮究竟该赏给哪方?朕一时也是难以取舍,若说文宴文宴,该是以文为主,达者为先,只是……” 徽宗这边一犹豫,下边这几个老头立马急了,这还了得…… “官家万万不可,此虞美人一词本是故朝昏主之作,太宗时便曾禁传,如今官家允之露台开唱已是恩德,岂可荣宠过甚?” “老臣附议!” 又有人出列,“此曲唱法不谙常理,谱中更有俚音出现,实在是有伤风化,若是让其拔得头筹,今后民间必会效仿,届时礼乐崩坏、人心不古,可是会动了国之根本啊!还请圣上三思!”这倒是动真格了,连官家都不用了。 “额~~” 徽宗抬了抬手,他倒是没想到这么多,但这些学士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 ps:盛世篇要结束了,不过高潮戏应该才刚开始,所以还是壮着胆子管大家要推荐要支持了哈~~(还有,投九千催更的那位朋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字数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上限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第五十七章 盛世浮华(十三) 正月十五元宵,夜。 …… 鳌山前不断的信鸽飞回各大酒楼,噼噼啪啪的羽翅挥拍声在今晚的东京城上空从未停歇过。一只落一家,结果便是留下一片的惊诧与震惊。 “撷芳楼这次可能要翻身了,鳌山前争论不休,这花魁都不知道要给谁了~~” “真假的,潘楼不是十拿九稳了吗?” …… 此时潘楼中央楼大堂,随着那句“一江春水向东流”结束在场内,却是让底下彻底沉寂下来。 嘌唱者正是那名叫汐琰的前任花魁,她此时拿着曲谱推开琴案,向底下一礼后竟然转身就回了后场。 “汐琰大家~~” 下边有叫回声,不过很快又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而是转头与身边窃窃私语。 “那个陈记风悦楼到底是什么来历?哪儿冒出来的?”,“我也没听过。”旁边皱眉,“应该是三流的脚店吧~~” “现在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得看鳌山那边是个什么说法~~” “有消息没?”,“还没~~鳌山那边现在也有点乱,不过还是支持潘楼的多一些,毕竟这文会还是以文为主,那撷芳楼出的怪招也就搏些眼球,虽然不能说曲子差,但毕竟是离经叛道的东西,肯定是上不得台面的,我就不信朝廷不会考虑这方面……” “嗯……” 底下也多是这般看法。 …… 四楼雅间内,这高俅和陈午那蹴鞠队的成员在吃宴,偶尔也把头探出来看看下边的进展。如今乱成一锅粥的场面,也确实是挺有看头的,那头角忽然离场,看来那首《虞美人》确实有些门道。 不过他们这些踢鞠的粗人是不懂的,就觉得这曲子挺好听,跟以前听的不大一样,至于具体感觉……就说不上来了,眼下也是凑热闹似得挤在花栏杆上朝下边中央大堂看。 不过在听到这词谱是撷芳楼一个陈记风悦楼的小少爷拿出来时,这就让他们极为诧异了…… 高俅看了眼身边这七八个陈午蹴鞠队的人,“刚才好像听你们说那陈午是风悦楼的主家,不会就是他吧?” “额……” 这几个人也是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陈午确实是去了撷芳楼捧场了,也确实是陈记风悦楼的主家……如此说来… 我们老大要出名了? ***************************** 这般类似场景不断的重复在京里这七十二家正店内,这些平日里的红牌此时在唱完这首编曲古怪的《虞美人》后,心中感觉都是极为难言的。 哪有这样谱曲的?这新唱法真的把她们吓到了。 但是……这出来的效果,即使撷芳楼与她们是敌对关系,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无比真挚。可以说李煜这阙《虞美人》词的意境得因这种唱法而更上一层楼,但等她们尝试拿其它文人填的《虞美人》代进去唱时,却发现这感觉不太对头…… 最终只能遗憾的得出一个比较无奈的结果。 这种新唱法只有李煜这首《虞美人》最为适合,二者仿佛是天生的连体婴孩一般血脉相融,完全找不出一丝斧凿雕饰过后的感觉。即便是中间出了个俚音,但也可以说是瑕不掩瑜,只是不能当做正式词牌延用,这倒确实是比较可惜的。 …… 此时。 遇仙楼内的大堂,鸦雀无声。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徐婆惜无言的拿着这张曲谱端详,时而蹙眉、时而心触。她们这些青楼女子对于情感的反应是最为敏感的,抛去它另类的编曲风格和俚音的大胆填用,这首曲子给她带来的震撼唯有四字形容…… 情切意长。 本来这阙李煜的《虞美人》就是传世佳作,一词一句皆是朱玉华藻,如今再用这种新唱法来演绎,当真是把里面那种蚀骨断肠的凄婉给勾了出来。 尤其是她这个演绎者,感觉更是强烈。 心绪波动之下,她慢慢起身,推开琴案,走向台前向众人谢礼,而后捏着这份《虞美人》洒袖回台。 “徐姑娘!” “徐姑娘!!” 台下一片挽留,但或许也是觉得事已难为,便不好多做纠缠,如今花魁应该就在潘楼和撷芳楼之间取舍了,至于到底是谁?唉~~也没有这心思关心了。 …… ************************ 今夜元宵,这京内七十二家正店酒楼,实在是找不出比矾楼更为清闲的了。平日钿车如水,恩客如云的场面是没有了,只有少数不爱热闹、或者说显摆孤傲的文人在大堂内闲谈吃茶。 四楼的那间清幽的小雅间内,玉帷四垂,烧二尺许绛烛两三枝,室内列大小数只宣炉,陈设参差,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味此境,香凝然、郁勃氤氲。 清风捋动的湘帘内带出来少女轻声说话的声音。 “姐姐以为呢?” 不过还不待对面回答,却是自问自答起来,“反正我是觉得蛮好的,比那些成天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要强出一百倍……楼下那些绣肠才子就知道拿传统正道挤兑这谱子,有本事、让他们自个儿也改个词牌唱法啊~~”少女的说着说着,还轻轻的哼了起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忽然又是停了下来,娇憨的声音出来,“真的是好古怪曲子,还是姐姐唱的好听。” 这时,帘外老鸨李媪讨好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的好女儿哟~~”、“你要的清净地儿……妈妈已经找人去安排了,保管不会被人打扰……” 她贴着绣额湘帘温声谄媚,“…我说女儿呀~~你倒是吱个声啊,如今你说不开文会就不开文会,说要出去散心就出去散心,妈妈一手把你拉扯大也不容易,你就当可怜可怜妈妈,吱个声行不?” 还不待帘中回应,里头那少女不耐烦地抢过话说,“妈妈你就别唠叨了,赶紧下去招呼客人吧~~姐姐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在这边开导。” “死丫头,就知道跟我做对!”李媪立马就凶相毕露,“去你萸卿姐那儿,别在这儿给我添堵!” “我才不呢,萸卿姐在会她的好情郎,我去那成什么样了?”她满不在乎的语气,却是把外面那老鸨气炸了… “什么!!那穷书生又跑来了!!这次非得给他教训不可!!”也顾不得这边,就气蹬蹬的跑下楼了。 “咯咯咯~~”的里头一阵儿银铃儿般的少女笑声,显然是在诓那老鸨。 …… …… 而这矾楼中央楼大堂,这时“跨拉拉~~”的又是一阵羽翅挥拍声传了进来。 虽然矾楼文会不举,但还是在鳌山前埋了自己的线人,此时这信报传的反倒是比其它几家酒楼要快…… “来了来了!!鳌山来报!!”龟奴唱着词飞跑进这金碧辉煌的大堂里。 那些文人纳着茶盏盖笑骂道:“还不快说说,究竟是谁摘了花魁?” 那龟奴挺身而唱,“官家宣了,今年元宵花魁赛潘楼以文力压众店,无人可出其右,故以烟花礼炮赏之,举城共欢。” 那龟奴歇了口气继续说,“次席为高阳正店的戚朵儿,一首小有别趣的《鹊桥仙》令人耳目一新,今夜过后跻身行首之列,再之后是撷芳楼行首封宜奴,不仅诗词俱佳,而且一夜获赠鲜花达五千余朵,冠绝东京七十二家酒楼……” “什么?撷芳楼连次席都拿不到?” 底下诧异了,本来以为撷芳楼即便拿不到花魁,但也至少能捞到次席,没想到却被高阳正店的新雏压在了底下,而且那首《虞美人》居然只字不提?还真不明白朝廷在搞什么花样…… “诸位郎君稍安勿躁~~” 那龟奴赶紧把这群不好伺候的爷给安稳下来,“那首《虞美人》朝廷有过解释,说是‘非正统乐谱’,所以不可拿入花魁赛做注码,但念在其曲意新奇,进取之心可佳,是故特赐封宜奴个人“京师第一声妓”的雅号。” 哦~~ 底下听这么解释,倒也是明白了。朝廷也是死要面子,不过又想堵住悠悠众口,倒是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不过想来那封宜奴也是便宜占尽,如今不论她是成是败,但今日已被众人拿来与潘楼那汐琰相提并论,如此一来,就等于把她拔高一个层次了。有些人想到这儿,倒是调侃起矾楼来… “今后京师酒楼怕是要三足鼎立了呵~~” …… …… ******************* 眼下,作为整个京师舆论的中心的撷芳楼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庆场面。 当鳌山那边传来结果后,众人都是滋味难言起来,或者用古怪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目前脸上的神情更为妥当。 他们是不希望因这首莫名其妙的《虞美人》得这花魁,不然文人的面子往哪儿搁?而且这还是从一个小酒店的商贾之子手里拿出来的,更是对他们的一种讽刺。 况且之前还嘲讽过他“十朵鲜花”的行径,因此对这个陈午,他们是好感全无。可如今这个令他们恨不得扫地出门的家伙,既然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这如何不让他们难堪~~ 所以当听到潘楼最终夺魁的消息时,心里竟然还有一丝雀跃。总算没让那家伙出风头。 尤其是最前头的王缙,他是最不想撷芳楼因此夺魁的,不然他脸往哪里搁?所以当听到潘楼夺魁时,算是把心揣回了肚子。此时还极为雅度的上前安慰封宜奴… “宜奴姑娘勿要感伤,不论姑娘是否夺魁,我王缙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你~~”他脸上带着适宜的笑意,只不过、很快他就变了脸色。 只因那报信人还在继续唱报… “……官家念在虞美人曲意新奇,进取之心可佳,是故特赐宜奴姑娘“京师第一声妓”的雅号。” 哇~~ 举座哗然!!! 京师第一声妓,那也就是夸她嘌唱功力最好,这可是对一个伶人极高的褒奖了,而且还是皇帝金口御赐,谁也否认不了。这一来,即便是丢了花魁,但在声势上也不会弱于潘楼,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陈午几人一直在旁边等结果,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管用,倒是把他们也震到了。陈午心里嘀咕,没想到那土包子还真有两把刷子。不过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走到王缙面前说风凉话。 “某人砸钱貌似不管用哈~~” 王缙阴沉下脸,“你再说句试试。” 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他玩别人的份,还没有人敢对他不敬的。刚开始对这陈午和颜悦色,只不过是作为上位者对卑微爬虫的一种怜悯罢了,但如果这些爬虫敢对自己有所不敬,在他的字典里、就意味着找死了~~~ “怎么了?你王大衙内没本事,还不准别人出手?”陈午争锋相对,甚至完全盯着王缙的眼睛说的。旁边阿庆几个兄弟拉扯着陈午,让他适可而止。 王缙今晚上还真是不爽快了,先是被汐琰拒绝,而后又被小屁孩脸上甩了一张葱油饼,没想到到撷芳楼还被这爬虫压了一头。心中的屈辱感让他袖中的手慢慢攥紧起来,旁边一些人见形势不对,都主动的站起身来,让出了几步。 “把他给我丢外面喂泔水~~~” 王缙一声令下,他身后那帮家仆就扑上去将陈午一干尽数拿住。 “你们干嘛!!”陈午挣扎起来,“姓王的!我跟你说!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啊!!”旁边那些家仆死命的锢住他臂膀往外拖,还有几个家仆竟然真的去管酒楼要来两桶泔水…… “王衙内~~”封宜奴见势不对,赶紧出来和解,“今日乃是上元佳节,大家以和为贵,这位陈少爷只是心直口快,心中其实并无恶意,还请衙内高抬贵手~~” 不过旁边那些老儒书生可就不敢出头了,因为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受了王缙的钱财来撷芳楼捧场的,如今看这王缙心绪不佳,自己凑过去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的,索性也就站起来往后让出场地来。 “宜奴姑娘放心。”王缙扯住陈午的耳朵说,“我不会弄脏撷芳楼的……”对着封宜奴还能保持客气的脸色,但转过头就是一副怒容……“给我拖出去!!” “呸!”陈午一口唾沫吐在了王缙脸上,把这王缙气的火冒三丈,直接踹了两脚被拿住陈午,骂向那帮家奴:“愣着干嘛?还不给我拖出去!!” “是!!”这一众王府的家仆赶紧押着陈午四人出撷芳楼。 “快去看看!!” “啧~~不会真喂泔水吧?”,“谁知道啊,去看看他们到底弄什么名堂~~”,“ “走走!!我们也出去看看!” 这王缙押着陈午一众出了大堂,里面的一干人等也是坐不住了,都从后面跟了上去。 今儿的文会可真是有意思了,拿给说书的都能编成段子了。不过话也说回来,那陈记小酒店的小子还真是胆子不小,连小王都太尉的儿子也敢嘲弄,他难道不知道这王缙在汴京城一直是横着走吗? 都是揣着这样的疑问,这大堂里的人一下都走空了。二三层上的人也是蜂拥出来看,或是在二三层临街那面窗户往下张望。 这事儿整的,本来不是挺好的么~~ 此时封宜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疏导了,这两人明显是积怨已久,自己横插进去肯定不行,但如果坐视不管,怕第二天就有流言说自己刻薄寡心。这陈记的少爷算是一手将她捧上了花魁的高度,不管如何、今晚她名声是赚尽了,可人家要是当晚在自己酒楼前遭人羞辱,那外边人会怎么看她,这一下可把她愁得…… “先出去看看吧,在这边发愁也不顶用。” 这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封宜奴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知交、胡家千金胡涵儿。 眼下也只能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跟在人潮后头出去。这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有外边的声音传来…… “少爷!跑了一个!!” “算了,让他回去报信去,我就要让这小子的爹来看看…”、“看看他儿子吃泔水的样子~~哈哈~~~” 此时就连胡涵儿也不禁皱眉,虽然他对陈午也没什么好感,但还不至于厌恶到这种程度。眼下和封宜奴两人往外挤,旁边一众人见是封宜奴,也都默契的让出道来,等拥拥挤挤的到了最前头,眼前的景象、却是让她们不禁要作呕,旁边一些妇人也是别过脸不忍心去看…… 在这惠和坊前的东华门大街,一地令人作呕的泔水……臭蛋壳、烂菜叶子、鸡骨鱼骨等等,阵阵汹鼻的臭味传开来,让出来逛灯市的百姓掩着鼻子围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啧~~这泔水太恶心了~~” 一圈又一圈的人围在了撷芳楼前,你一句我一句,看着场中令人犯恶的场面,可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阻止。 这边声势越闹越大,连隔金水河相望的遇仙楼也被惊动了,纷纷跑出来依着河岸栏杆处观望,不明真相的人还在这边指指点点…… “撷芳楼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在搞欢庆?这次赢了这么大彩头,怕是今后能和潘矾平起平坐了,能不高兴么?” …… 河岸的灯笼已经渐渐暗淡下来,所以对于对面的情况看的不是很真切,再说他们的视线都被围观人群挡住了。 而对面撷芳楼前确实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最里面传出来少年的怒吼… “姓王的!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有本事杀了我啊!!来啊你!!” 那几个王府家仆死命的抓住挣扎着的陈午,并且有人捏着鼻子从边上的泔水桶里舀泔水往陈午嘴边送,不过在陈午极力挣扎之下,总是把泔水洒到他脸上或者衣服上,反正他全身都已经浇满了泔水,熏臭的气味一阵阵的往这些人的鼻子里窜,就连他们自个儿都快撑不住了。 他们这边迟迟没能得逞,身后便传来王缙暴跳如雷的喝令… “都是死人吗!!不会把他嘴掰开喂啊!!!” “是是~~”几个家奴赶忙用手将这陈午的嘴掰开,另一人拿长木勺舀着泔水要往最里面倒,没想到陈午“呜呜”的挣扎的厉害,这倒了半天也瞄不准,都洒到他颈里了,结果那人被王缙一脚踹开… “都是废物!!我来~~” 他夺过那人手里的木勺,直接就要把木勺整个往陈午嘴里塞,“刚才没吃饱吧?哈哈~~我让你吃个够!!!” 他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后面封宜奴着急地劝王缙收手,可眼下的王缙怎么看可能听得进去。 这木勺就要伸进陈午被掰开的嘴里了,陈午睁圆了瞳孔,血丝一瞬间裂满瞳白!!眼睁睁的目睹这一幕的发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缙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停,而后耳边传来平平淡淡的声音… “够了。” 撷芳楼前的胡涵儿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不像边上的封宜奴急的都有些手足无措了。不过等看到那抓住王缙手的人时,却是难得的蹙了下眉头… 他怎么在这儿? 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 第五十八章 盛世浮华(十四) 正月十五元宵,夜。 …… 人群中的胡家千金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望过去、就像是一条竹竿杵在那儿。满地的泔水令人作呕,但这人倒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面无表情的用左手钳住了王缙的手臂,使得那盛着泔水的木勺不能再继续前进半分。 “你们这是干嘛!!” 人群里分出来一拨人,正是陈守向还有一干店里的厨子,几人在阿庆的引路下,火急火燎的赶到撷芳楼前,见这一圈又一圈的围观人群,他慌极了~~磕磕绊绊的踉跄到被人押住的陈午面前…… “你们这是干嘛!!快放开!!” 王缙瞟了眼面前的书生还有老头,哼的一声,将手上的木勺丢地上,而后示意这一众家奴将人放了。 老头和一干厨子赶紧将陈午和另外两个小子扶了起来。 两方算是正式见了个面。 王缙和一干扈从退到撷芳楼前,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有些随意的朝对面喊话。 “陈老头~~管好你儿子,要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不是每次都可以放过他,以前还可说他年少无知,但如今几年过去了,好像还是没什么长进~~” 他的话充满了上位者的倨傲姿态,听得人极是不舒服。不过对面的陈守向却是歉意十足的上前答话。 “今日之事算是老头儿教子无方,等带回去我一定好生管教,这次还请王衙内大人有大量,别跟这臭小子计较。” 老头在路上就已经听阿庆讲清楚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说不能全怪陈午,但也确实是他不断挑衅才闹出来的,所以这个时候也是极力的摆放低姿态,不过还没等王缙回应,这满身泔水的陈午却是怒吼吼的打断了陈守向的话… “你求他干什么!!” 他通红着眼睛怒视向陈老头,“我就是死也不会求这种人渣!!”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逆子!!” 老头从未如此愤怒过,一直以来憨厚老实的形象在这一刻似乎也并不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就给我过去给人家道歉!!” 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厨子赶紧拉住老头,“老爹~~咱有话好好说,别动气~~”、“书同,赶紧给老爹认个错~~” “你去不去!”老头又是一个巴掌亮在半空,这意思已经很明了。 苏进看着皱眉,把视线移到撷芳楼门前,见那衣冠堂皇的王缙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冷笑,而旁边的围观人群就更是复杂了。议论纷纷的,现在就是傻子也看出来了,这两拨人是积怨已久啊~~ 吕槊探头探脑的在人群里张望了会儿,而后满脸戏谑的转过头跟他那两个好友交流,“我说柴三炮,你爹有扇过你耳光没?” 这胖墩一说起他爹,就立马挺起腰板,“我爹这么疼我,怎么可能舍得打我?”他觉得这还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倒是逗得那吕槊捂嘴偷笑。 旁边那韩琦一阵微愠,这好友就是太喜欢调侃人了,早晚得吃这嘴皮子上的苦头,跟他说过多少次都没用,算了~~也懒得再去计较了。不过那对父子倒确实是可怜,得罪了小王都太尉的儿子,啧~~那可是汴京城里的小霸王,哪个敢去招惹? 唉~~~他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在旁边观望…… “王衙内,我看这都是一场误会,你看要不就握手言和吧~~” 封宜奴明知道已经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了,但还是试图去做个中间人。算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毕竟是在撷芳楼前,要是就这么传出去,于自己的名声也是有损的。 不过还没待王缙做出反应,这对面的少年已经是与他爹一刀两断了~~ “你的钱!!拿去!!” “跨拉拉~~”一声,陈午把腰间的钱袋子摔地上,里边那一溜铜子儿滚的满地都是,沾进泔水里,看旁人更是一阵恶心,退后几步。 陈守向的脸时红时白,甚至已经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少年怒气满满的丢下这一句后,便是撞开人群跑了。 “逆子!!你给我回……”陈老头喊道一半这气就蔫了下来,扶着脑袋就要往地上倒,还是苏进,一把将人扶住,而后推给左右,“你们先带陈叔回去休息,我去把书同找回来。” 几个大厨小鸡啄米般点头,“放心,我们会照顾好陈老爹的~~” 苏进点了点头,而后也是拨开围观人群朝陈午的背影追了过去。 这余下几个厨子先是往王缙那儿集体躬身致歉,也不待王缙做什么反应,就急忙扶着陈守向退出这围观圈里。 王缙手底下那些家仆正要上前去拦住他们,不想身后却是微有愠意的声音出来… “都回来,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王缙阴沉着脸,吓得这些家奴赶忙退了回来,其中有自作聪明的小声询问,“少爷是想……”他做了个隐蔽的暗语。 “蠢货!”王缙一脚把他踹翻,“你想害死你主子是吧~~” 那奴才倒也是忠心耿耿,一个咕噜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是小的该死~~”他给自己狠狠扇了记耳光,而后谨慎的问,“那少爷的意思……” 王缙望了望陈午远去的东华门大街口,一片的灯火光烛……望着望着、脸上慢慢浮现一抹寒笑,“那小子不是喜欢踢蹴鞠么?” “好像是这样。”旁边其实也不是很确定。 “那你说……要是他以后踢不了蹴鞠了,会不会就知道规矩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那家奴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而后领了几人赶紧下去操办。 撷芳楼前围观的人见没戏看了,也都是各自散开,继续逛灯会去了。 …… …… 花魁赛终于是尘埃落定了,远处宣德门前还传来元宵礼炮的声响,只不过在撷芳楼这里就只能看到红一片、黄一片的光辉闪映在夜空。上年纪的老儒们开始纷纷告回,剩下的、就是这些年轻意盛的才子书生了,此时拉帮结派的重回撷芳楼内欢庆,这纸醉金迷的青楼生活这时候才搬上舞台。 花格雅间里,撷芳楼的女眷们忙碌个不停,觥筹交错的莺莺燕燕声又弥漫在绣额帘幕内。如今封宜奴得了特赐,便更是有了花天酒地的理由,不过作为正主的封宜奴此时却是有些疲累了,向一干恩客告倦,见身边的胡家娘子神色有些异样,倒是老早就想问了:“姐姐可是认识他们?看你之前神色可是有些反常……” “没什么,看见一个乡人罢了。” “乡人?” ******************* …… “唰~~刷~~” 一遍又一遍的冲水声从兴国坊西角转口的陈记书铺后院传出来,在这上元的深夜显得分外清脆。天井里的青石光砖上满是水渍,还有刺鼻的泔水味…… 陈午虽然对苏进没什么好感,而且对于苏进追上来做好人的行为更是不屑,但念在自己身上那恶心的泔水,就不得不把负气的心思先装肚子里,等身上干净了之后再把它拿出来戴脸上。 所以就有了现在在书铺后院天井冲水的场景。 腰上的裤头不断的往下渗水,脚边更是那剩菜叶子和臭蛋壳,鱼骨头也有,还有鸡爪鸭肠……倒是满汉全席的架势…… 苏进拿着笤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扫了,而后递给他一块没用过的香皂。 陈午皱眉,“什么东西?”黄黄绿绿的、就让他想起那泔水来。 “如果你不想明天看到别人都是捏着鼻子从你身边过的话,我劝你还是收下比较好。” …… …… “这件太糙了,用的都是什么线,就没有细锦的?” “你姊给我纳的,不要就给你换一件。” 苏进作势就要把衣服拿回去,不想对面却是冷哼一下,麻利的将外袍套了上去,等穿戴整齐后,撩开腰门苇帘就要跨步出去。不过也就这时,身后传来苏进的问声。 “回去?” 陈午一滞脚步,头也不回的说:“不要以为这点小恩小惠我就会感激你。” 苏进笑着将手上的笤帚畚箕搁墙角,掸了掸衣袖说:“如果你不想唯一的父亲被你气死的话,我劝你还是让我陪你去比较好。” …… …… 踊路街头,贡灯彩挂,一路灯火延绵。东北望去,那如缠枝曼妙的烟花礼炮在夜空中勾勒出美好与绚丽,隐隐还能听到鳌山那边万人山呼的声势。 两人转下都亭西驿小巷。 这是一条很荒僻的巷子,如今子夜时分,只剩下一家卖乳糖丸子的小摊了,不过这锅里还有热腾腾的水气冒出来。 陈午显然是有些抑郁,低头走路,硬是挑从这条没人走的小巷迂回着去风悦楼。苏进也是随他,在后头跟着,在看到这家卖汤丸子的小摊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向前头的陈午。 “今天的元宵还没吃过吧?看这天色……现在吃还来得及。” 陈午回头望了望书生,见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摊头微笑…… 没有说话。 …… …… 小巷间夜风习习,吹得摊头幡子猎猎响动,耳边还能听到都亭西驿里头仆人琐碎的交谈声,倒也甚是幽静。 “元宵好嘞~~”摊主吆喝着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元宵上来,碗一搁下,就忙着将发烫的指头捏住耳垂直嘶嘶,见苏进微笑地目光望过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两位慢用哈~~”他说着又回了摊头继续吆喝。 陈午一言不发,一直是黑着脸吃完。可能是真饿了,也可能是心里负气,反正是把这整碗肉丸元宵都吃了,汤底都不剩。 对坐的苏进低下视线,不急不缓地舀着碗里糯米香甜的元宵……“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说一下你的事吧。” 陈午瞟了他一眼……又是很久不说话。 “结账。” 嘴里就蹦出这两个字来,而后下意识的去摸腰间,不过却是没有下文的滞住了。 苏进笑着搁下碗,倒是让对面的脸变得更黑了。 “你笑什么?” “没…” 他将这两碗元宵结了,而后与陈午两人边走边说。 “倒不是笑你。”这时候自然不会承认,“……只是想起前阵儿就是在这摊子刚吃完,出去就被人打了一顿闷棍,现在想起来,呵……倒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 “哦?” 旁边难得对他的糗事表示兴趣不高,“那今天要是再出来一拨人把你揍一顿,我想你就不会觉得有意思了吧。” “……” 这小子今晚还真是吃了枪药了,火气倒是不小。不过或许有时候真有乌鸦嘴这种事,两人刚跨出这条巷子,脑海里就传来敬元颍的声音……别说我不提醒你,你又被人盯上了。 “嗯?” 苏进猛地停下脚步,顺势拉住身边的陈午。 “又怎么了?是没……”陈午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书生一把推开,“护好自己!!” “呼~呼~~”的两阵棍风从耳畔双双掠过,他还完全反应过来,就已经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抬头就见书生伸出右臂为自己挡下了两记从黑暗中杀过来的棍击!! 苏进一个闷哼,糟糕~~忘了右臂有伤,现在感觉火辣辣的疼痛麻痹了整条右臂,不过还是下意识的一脚踹翻对面的蒙面人,而后退到陈午这一边。 “哒哒哒~~~”的对面一窜脚步声聚集起来。 等苏进和陈午两人调整好状态后,挡在他们眼前的,是夜行装束的十余个打手,个个手持短棍,戾气十足。 巷子里的风吹起地面上泥沙,使得人必须眯起眼睛来,而且两边的灯笼已经开始暗淡,模糊不清的视野在这条僻静巷子里,给人十分不安的感觉。 两方不成正比的对峙。 “你先走。”苏进眯着眼凝视对面。 陈午捏紧拳心,“你管好你自己吧~~他们是找我的,跟你没关系。” “正因为目标不是我,所以我才有断后的理由。” 陈午扭头看向身边的书生,借着旁边暗淡晕黄的灯光……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侧脸比自己想象的要冷峻…… 他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的烦躁,紧紧地盯着面前这十数打手,见他们也是打量自己。 “围起来!!” 领头那人这声喝令爆出,两人便立马被这十数个打手围在了中间。 “上!!” 无数的飞棍朝他们面门袭来,有时候不得不说人力终有穷尽时,哪怕某人一向自诩格斗家,但在“断了一臂”的情况下,实在是难以招架,还没几个回合,背上就已经挨了好几棍了。 “你先走!!”陈午旁边厮打在一起。 正当这个节骨眼时,忽然的、不知从哪个墙头跳出来一个夜行短打的女子,几路掌风下,已是倒下三人,她仗剑走到苏进面前。 “你是哪来的?别多管闲事!!” 这些人心头一阵发紧,还真不知道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而且……他们瞟了眼地上三个已经晕过去的倒霉蛋,一时间心神大乱。 这女人不是敬元颍还会是谁。 她淡淡的扫了眼苏进后,走近这些同是夜行装束的打手面前,将佩剑横在他们面前,意思也很简单…… 要么打,要么滚。 这些人互望了眼,心里不禁嘀咕,身手好又怎么样,还不是只有一个人。基于这种正常思维模式,这群人挥起棍棒就朝女子杀去!! “那女的是谁?” 后头的陈午将苏进扶到墙根坐下,而后便是在后头张望着敬元颍和这一众人打斗。 这女的还真有两把刷子,那些打手就连她衣角都摸不到,几乎一剑一个,当然……不是杀了,只是拿剑把子将人敲晕了。 嘶~~苏进本想将身子撑起来,不想却是一波裂痛从右臂传至头皮。他倒吸了口冷气,糟糕……看来这回右臂真的骨裂了。不过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望了望前头英姿飒爽的敬元颍,当然不可能据实以告,所以就随意的对付了句… “可能是那种嫉恶如仇的女侠吧。” “女侠?” 两人交谈还不过三句,这巷子口就已经横躺竖趴的堆满了人,最后还剩下三个负隅顽抗的,不过在知道事不可为的事实下,抛掉木棍、拎起裤管跑了。 …… 第五十九章 盛世浮华(完) 正月十五元宵,子夜时分。 …… 寂静的小巷子里,只剩下两边结彩连环的灯笼孜孜不倦的亮着灯光。 两条扭曲的人影被光线拉长至墙角,在凛然的夜风下摇曳成多种诡异的形态。 少年手持着木棍一个一个的检查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打手,甚至懒得去揭掉他们脸上的黑巾,只是一人给一脚,算是解气了。 都亭西驿巷子里,那汤丸子摊主望了望那头,见地上躺满了人,想了想,赶紧将摊头收拾好,推着他那单轮小板车从巷子另一头跑了。 …… 书生一直静静的靠着墙根,望着灯光下的陈少爷挥舞着木棍在一个个“挑衅”过去…… “起来啊!!继续打啊~~” “刚才不都挺威风的么?”、“怎么~~都吓破胆了?小爷站这儿都不敢打了~~” 他踩着那些人的脸、嘴里零零碎碎的咒骂着,看似嚣张的模样。 苏进扶了扶自己的右臂,望着陈午一个人在那边发癔症。 时间慢慢流逝了一段,或许他也是整累了,一脸意兴阑珊的从这一堆人肉沙包里走出来。而苏进、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点说出话来…… “今天的事儿……”顿了下,“还是说说吧。” 对面低头沉默了很久,才冷冷的把目光投过来,“告诉你,你就能解决了?”他不屑的冷哼一声别过头,“如果是这样,你们苏家还用得着像丧家犬一样各奔东西?我阿姊会跟那死老太婆窝在那穷乡僻壤这么多年?” 听得出来,他已经极力的压制了自己的负面情绪,如果听者识趣的话,就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终止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或者转移到其它事情上来。 不过苏进好像认为对方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般的打破沙锅。 确实,他很不识好歹。 “有句古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叫…蚁多咬死象~~可能不是很贴切,但在敌我双方对比上,也差不多可以这么形容了……”他顿了顿继续,“你和你爹毕竟势单力薄,如果把我加进来,或许能让这件事情得到较为理想的解决……” 他抬眼望向陈午,拖了半晌才把最后的结束语吐露出来… “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这句话潆洄在两人之间的这片狭小的巷子里,随着夜风送过去让对方知道,也搭载着这片夜风又稍了句话回来,不过好像语气并不是那么友好…… “你能解决?” 那张在月光打映过去的侧脸,在此时忽然敷上了一层森然,一层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森然…… “梆啷”一声重响,他把手上的木棍狠狠摔断在苏进面前,两截木棍“咕噜咕噜~~”的分滚到苏进两手侧,还没待其滚停下,苏进又是一把被他揪住衣襟… “好啊!!”他一脸狰狞,“你去把那姓王的杀了!去啊!!你倒是去啊!!!” 他指着内城的方向,狰狞的面孔在淡淡的月辉与灯光下,甚至显得有些扭曲…… 苏进看着他的眼睛,很久……才蠕动了下嘴唇,“如果这法子行得通,我想你也没必要在这边听我絮叨了。” 他的话平淡到甚至感受不到一丝的情绪波动,就是简单的回了这么一句事实。 而这也让陈午慢慢松开了揪住他衣襟的手。冷哼一声,转过脸、甚至是懒得回应了。 苏进理着杂乱的衣襟说话,“既然是难以调和的矛盾,那利害双方的间隙应该是相等的,你可以不找他下狠,但对方未必会对你心慈手软,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听取我的建议比较妥当。” 这种建议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或许是正确的,但貌似眼前这件事情是个特例。因为对方很是不屑的转过脸嘲弄… “你放心,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不然我和我爹能活到今天?”扫了眼苏进后又加了句,“不然你以为你和那死老婆子躲在陈留就没事了?” 苏进想了想,有些恍然的徐徐颔首……“看他们是提着木棍过来,我倒也应该想到这点了。”顿了顿,又说,“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可不像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 苏进这话传入他耳朵,立马便是让他拳头一个紧攥,甚至还有骨结作响的咯吱声。 忽然! “嘭——”一声粉屑阵阵~~ 他慢慢从墙面上收回拳头,但这声震响却没有因为拳头的收回而偃靡下来,反而是在这片空荡的巷子里不断的徘徊萦绕。 而后…… 在即将流逝的小半个时辰里,便只有“嘭嘭嘭~~”、频率又快声音又结实的砸墙声。 迸溅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腕浸湿袖口……刺眼的液体、甚至掩住了这头上暗淡的灯火光。 或许疼痛能麻痹掉这些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倒也不算是糟糕的事情,所以苏进也就随他了……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歇下来,不过在旁人以为要结束的时候,他转身又是踹了墙面一脚,“哒哒~~”、自己也是被这反作力震退两步…… 忽然“啪嗒——”一声,一个素纸灯笼从墙檐跌了下来,成了一堆火,噼噼啪啪的烧了起来。 “出气没?” 苏进坐在一边面无动容地瞥了眼陈午,见他眼神狰狞地盯着那处血迹斑斑的墙面看,胸口因为气息不稳而时起时伏。似乎是平静了一番情绪了,他转过头冷冷的扫了眼苏进,咬牙切齿般的将上身那件外袍扒下来摔苏进跟前… “别多管闲事!!” 青灰的衣袍在淌白的砖面上揭起一阵尘埃,在淡淡的灯辉下慢慢漂浮起来…… 苏进没有看他,只是凝望着对面院墙内灯火通达的人家。因为里边还依稀传出了些齐家欢乐的笑声…… 而且是在这元宵的团圆日子。 “这是你姊纳了很久的。”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少年耳边响起,似乎是触动了某些在意的东西,即儿……他一步一滞的将步子移到那件被摔在地上的衣袍前,而后蹲了下来,手指打着颤地摸向衣领…… 抓了抓,粗糙的感觉……却是猛的一下把它抓进怀里,将整张脸重重的埋了进去…… “阿姊~~对不起!!” 之后… 便是一些廉价的,不值得留恋的东西从视觉器官里涌了出来。 归纳的简单一点,就是……他哭了。 那呜咽,那哽咽,却是让边上坐着的苏进回想起了和陈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 “你们苏家会有今天,也是该遭的报应,就可怜了我阿姊,心眼太实,什么哑巴亏都往自己肚子里咽,虽然事情过去已经久了,但你也别祈望从我们陈家得到什么,你们苏家亏欠我阿姊的、这辈子也别想还清!你给我记住了!!” “你们苏家亏欠我阿姊的、这辈子也别想还清!你给我记住了!!” 这最后一句不断的在他脑海里回荡,不禁让他皱眉…… 看来有必要去查一下这件事情了。 …… ********************** 男人的眼泪从来都是埋在心底的,但如果哪一天真的把它挂在了脸上,那么……也差不多是到了真正伤心的地方了。不过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尤其是还被人看到的情况下。所以……总归是要给别人一些好处当做封口费。 代入到此时此刻,就是背着某人去敲大夫的诊堂,不过十有八九是被人轰了出来~~ “都什么时辰了!!还让不让安生!!”,“大夫~~我这里有个病人,你看能不能……” “我看你才有病!!”里边毫不客气的把门摔死。 …… 对于连续吃闭门羹的这件事情,倒也不能怪这些年老体弱的老大夫,只能说某人不该为了图方便,用下肢去敲门。 两人在幽静寡途的瓦子小巷里行走,时而几句交谈是唯一算的上有生气的内容。 …… “…所以我说读书没什么用,竟教出些体弱多病的书呆子,你看、我就什么事都没~~” “如果不是某人一开始把你推开,你不觉得现在应该是你在上面?” …… 很萧索的一条巷子,灯笼已经黯淡无光,只剩最后一点烛芯还在挣扎。而时间,也慢慢接近子夜时分,十五的月亮澄亮皎洁,洒下一地的月辉。 陈午身背着伤重难行的苏进走街串巷,脚下不断将月辉踏碎成零星,在转过这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后,终于是在转角处发现一家正在收幡子的诊堂,陈午赶紧口喊大夫的小跑过去,这回不用敲门倒算是省事了。 “这位大夫,我这儿有个病人,您看能不能给瞧一下~~” “嗯?” 这大夫苍发树颜,已是垂老之年,刚外出行医回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人过来投医。他还以为是被灯笼烫伤了,也不加询问,就先将两人请了进来。 虽然已经快子夜了,但今日元宵多生变故,比如之前在大相国寺前就发生山棚倒塌的事故,虽然没有多大人员伤亡,但还是有不少人的手臂烫伤,所以今晚他这大夫也是忙得够呛。本来以为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准备收幡子关门,可不想这个时候见这少年背一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投医。他也只能重新掌起灯,等油光亮起来后,这大夫倒是哭笑不得了… “苏郎君这又是怎么了?” 原来这大夫就是之前去风悦楼行医的老大夫,此时见灯光亮起来,算是看清了来人。 苏进在陈午的搀扶下小心坐进圈椅,见这大夫竟然就是之前风悦楼那位,也很难说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了。这没一个时辰,就连续投医两次。这可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憧憬的缘分。 老大夫也知事情缓急,没拿这个当做“叙旧”的谈资,而是直接给苏进检查起患处来。用攀索的手法熟练的摸出了苏进右手臂的损伤程度,皱着眉头,先取来甘草水清洗了一遍患处,而后敷上元胡芍药镇痛,又使唤陈午去灶房炒了一斤生地黄和四两生姜。 陈午这时候倒也不含糊,手脚麻利地将这些药材入槽捣研精细,旺火炒熟后盛到他面前。 老大夫先是拿京华接骨软膏在手臂表面涂抹上一层,而后将炒熟的药材用纱布裹紧在罨伤处,最后夹两片柳板于手臂两侧,用寸半宽的细布扎上两层固定。 这一系列举措完后,外面巷子里的更夫也打起了三更天的梆子,“咚——咚!咚!”,一慢两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进稍稍动了动僵直的右臂。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一个元宵反倒是赔上了一条胳膊。 “苏郎君为何弄成这般,老朽也不过问~~”耳边传来老大夫语重心长的交代,“……只是告诫苏郎君今后一月内切勿再操重事……如今所幸只是轻微骨裂,但若不加重视,引起骨折错位或者炎毒之症,那可便是大麻烦了,还望苏郎君能自衬有度……” 医者父母心,苏进也是点头言谢。等结了诊金后,便在陈午的扶持下慢慢走回了风悦楼。 ******************* …… 这风悦楼,此时可并没有像其它店铺一样开始打烊,这大堂依旧是灯火通达。 店里边气氛很是沉重,几个大厨在大堂里随处寻了条长凳坐下,低头不语。也就这时,之前去鳌山看灯会的两小子回来了,有说有笑的跨进门槛,见到几个厨子,便是像倒蚕豆似的噼里啪啦的将鳌山的见闻倒给他们,可不想那几个大厨却是挤眉弄眼的示意,而眼光嘌到从里堂出来的陈老头,便只有重重的咳嗽声了。 两小子也不傻,自然是心领神会了,赶紧收拾起欢实的心情,站在几个厨子身边装蔫。 “那逆子还没回来?” 陈守向笃到他们跟前,极是严肃的扫了他们每个人一眼。 几个厨子噤若寒蝉,这是多久没见过陈老头发火了。虽然平时这老头很好说话,但要是真动怒了,那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安抚住的。不过就在这个当头,苏进和陈午两人竟然“大摇大摆”的走进门来。 “陈叔,我们回来了。” …… …… 二楼厢房内,一盏油灯点起,众人围聚。 这陈守向本来还想着等陈午回来怎么教训他,可现在倒好,看苏进手缠纱布的摸样,显然这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仲耕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这实情自然不能告出,毕竟也只能让人生会儿闷气。与其这样,还不如编个不错的理由搪塞过去。好在苏进演技甚高,陈守向也没有另作他想,不过还是很严厉的告诫他在接下来这一两月里好生休养,禁止他做其他事情。 “只是……那书已经快完工了,这么耽搁着可不行,等忙完这些事后再休养吧。” “这里这么多人,哪个不是有手有脚的……”陈守向把陈午拉到跟前,“这小子成天游手好闲,就让他给你打下手,你就别忙了。”,“还有……”他望了眼四周,“酒楼装修的事可以缓缓再说,又不急于一时,等你身体完全好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那我岂不是成吃闲饭的了……” 苏进这也只不过是调侃自己一下,倒不想陈守向却是当真了,他皱着眉头,很快便有了思路:“仲耕,我也知道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人,那就这样……”他顿了顿说,“这书院现在不是没人管么,外人我也放心不下,既然你不想闲着,那就帮忙看管一下书院……而且、你不是要找几个能识字孩子么,倒时候就你自己去挑吧,也能合心意一些,银钱用度方面支会一声陈叔就是,也别客气……” “呵~~陈叔这样说,倒是让仲耕有些难以启齿了。” “什么难以启齿,这酒楼本来就是你们苏家的产业,陈叔也从不当你是外人,以后不要说这些见外话了~~” 在几番叮嘱后,陈守向和一众人便下楼收幡关门去了,而苏进现在成这模样,也自然是被陈守向硬生生的安置在了这边歇夜,并强令陈午留下来照看,出了事情向他问责。所以眼下这小子极为无聊的坐在花隔断里的莲花桌上摆弄茶盏,等众人前脚一走,他也就转过身来对苏进嘲弄。 “不错嘛~~多了个免费劳力,是不是觉得挺爽的?” 苏进靠在床榻上,试着将手边的花帘子放下来,结果一只左手果然是不方便,费了半天劲儿,最后还是陈午过来把帘子解了下来…… “算是上辈子欠你的。”他嘴里念叨了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现在位置应该要对调一下。” 陈午怔了一下,似乎很不情愿的承认这个既定的事实,略有不自然的回到鼓凳上坐好,“这个……”反正他是不想赅这书生的人情…… “对了~~~” 他想起来不错的回应,将双手插入怀,以一种问心无愧的姿态说话,“我可不欠你人情,很快你就出名了,或许你还得感谢我呢~~”他指的自然是之前在撷芳楼贡献虞美人词谱一事,不过床罩里面躺着的人显然是脑袋上插满问号,天知道这小子在说什么…… 陈午囫囵了口茶,“你听听外面那俩小混蛋就知道了……”他指了指外面廊道上喧闹的两跑堂,他们吵闹的声音很清晰的从窗格子里透过来…… “我觉得汐琰大家拿花魁很是理所当然,那才是真本事,哪像那什么撷芳楼的,就知道砸钱,即便这次那首虞美人不错,但那是离经叛道懂不懂?鳌山前这么多大家都说了,你还不信~~” 两人或许争执的很是激烈,声音也肆无忌惮起来…… “就那些老古董的话,鬼才信~~我看他们就是眼红嫉妒,有本事让他们也谱这样的曲出来?” “就你这种爱吃蟹肉包的才喜欢这些不入流的市井俚曲,跟你实在没共同语言~~”,“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春宫的事儿,信不信我到掌柜那儿告发你,我看掌柜不打烂你的屁股~~” “你!!” 在恼羞成怒之下,外边就只能听到扭打声了,结果就招致楼下陈守向的骂声,“两个小混蛋,还不快给我下来收拾桌子!” …… 厢房内的陈午朝苏进举了举茶盏,“怎么样?估计明儿你就要出名了~~” 苏进听了会儿墙角,在那俩小子说到虞美人时,就明白陈午意指何物了。 “你把我供出来没?” 他之前在整理书案的时候,就发现少了张虞美人词谱,当时还以为是被自己不慎弄丢了,没想到是让陈午这小子拿了去青楼显摆了,不过看这效果也是毁誉参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没。” 陈午先是作了下核心回答,而后才详细铺展,“当时我就说是我们风悦楼的一个老乐师谱的,不过我想汴京消息这么灵通,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我们风悦楼从来就不设伶座,所以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乐师……” “没直接供出来就好。”床罩里面点了点头,“再说那谱子也不是我写的,是我以前从一个姓邓的女伶那儿听来的~~不过也没什么,你怎么玩、我是不管了,只要不搅我清静就行。” 对方一声不屑,显然不信他说的胡话,倒是反问了句,“我干嘛要听你的?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想说。” “某人还想不想报仇?” “你有这本事吗?” “那你除了蹴鞠之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对面立即沉默了下来,这话虽然伤人,但也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于是辩驳不了的他只能坐着干生闷气,或者猛的灌两口茶水。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想……”里面捋顺了一下思路继续说,“只要你能有足够的资本让朝廷重视,或者让皇帝青睐,那么…不管今后出了什么岔子,都是有让朝廷原谅的筹码的,你说……是不是?” 陈午皱了皱眉头,感觉这书生说话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蹴鞠作为一门行当,只要你能在这方面做到不可替代性,自然会有值得让朝廷原谅的筹码。” “什么意思?” “接下来一月、你帮我推广卖书,毕竟我这情况是有心无力了……”看了眼对面又继续,“而我……就给你想些法子,怎么把这蹴鞠这个行当做大了,咱们也算是礼尚往来,如何?” 陈午看了眼他道,“用不着你做这些,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从不假手于人。”他颇为自傲的拍桌而起,头也不回的出了厢房。 苏进看着倒是微微笑了起来,还真是个要面子的家伙。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渐渐隐了下去。 因为在这个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的素净厢房内,一个夜行装束的女人没有任何声响般的站在莲花桌子前,或许是油光有些暗了,她还拿着木挑、挑了下灯芯棉。 光线陡然亮了起来。 “怎么样,考虑清楚没?”她淡淡的话语声过来。 苏进将脑袋轻轻往软枕上一靠,合上眼…… 温暖晕黄的灯华慢慢铺展开来,飞染上花隔罩上的梅草雀替,内室中的檀香冉冉而起,在这一段的时空内显得尤为静谧。 这段空白停滞了很久,就连两人之间的气流也是异常死寂的浮动,不过……这个令常人难以忍受的僵局最终还是随着床罩里的人的妥协…而宣告结束…… “好……”顿了顿,“我尽力而为。” ********************* ps:令大家无限咒怨的盛世篇终于结束了,我知道大家喷我拖沓,喷主角隐身,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虽然中间因为书评影响出过些岔子、走了些弯路,但现在已经开始在慢慢校正过来了。 嗯……该埋的引子差不多都埋好了,或者说从主角入京以来的铺垫都已经做齐整了,可能有些地方做的比较深,但我相信之后会给大家一些恍然的感觉。没有注水的情节,也没有酱油的人物,我把话放在这边。 现在开始收网。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章 演技浮夸 柳风布暖,轻云浮绿。 上元佳节虽然已过,但延绵三日的灯节依旧熏得整个东京城痴醉沉迷,而那上元节里各大酒楼的风流韵事在这延后几日里才得到井喷式的议论,尤其是那些青楼楚馆里,作为当时文会的中心地带,更是吸引着无数闲的发慌的人去旁听侧问。 景灵宫南的长庆楼内,此时笙歌艳舞、觥筹交错,梨台之上传来女伶清越的歌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首李煜的虞美人便只有这般唱法了,京里闻得风讯的女姬们都是赶紧求师问道的将这词谱连夜赶会。果然,这从后几天里,点这首虞美人的客人极其之多,或许未必是曲子有多好听,只是当日宣德门前的流言让那些没有亲临的人感到好奇罢了。 据说当时官家差点就以此定了花魁,如何不让他们这些纵声犬马者新奇。 “来来来~~干了这一杯,我的小宝贝~~”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琼浆玉液,醉的这些嫖客忘乎所以,他们举起酒尊,欢笑言谈起来。 “那日好是凶险,潘楼迟迟不出,遇仙撷芳又黔驴技穷,大家当时都以为高阳正店那雏儿要夺魁了,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潘楼终于是出手了……” 一些当时去了鳌山的人此时极显威风的在一众好友面前重现当日情景,而且为了增加可信度,各种夸张修辞应有尽有…… “谁想到最后竟然让那撷芳楼摆了一道,这阙虞美人当时真是大杀四方,那些大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词牌竟然还可以这么唱,你们说奇不奇?” 耳边传来酒楼女伶那清越幽然的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额……确实,挺好听……”他们也不得不做出这样合乎“主流”的评价来,毕竟没必要为了一首曲子败好友面子,再说……这首虞美人这样唱来、虽然有些怪,但听顺了之后,还真有些不一样的味道。 几人还在围桌畅聊,不想忽然间,这大堂里“哐啷”一声清脆的碗碎声,随即便是女子尖锐刻薄的声音…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就是那些甜言蜜语,亏我还一直信以为真……谁想到……呜呜呜~~”的抱头痛哭。 整个长庆楼大堂里的客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铜尊,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望过去。 只见这大堂中央,一张小雅座被揭了个底朝天,地上全是菜肴汤水。一个长庆楼里的女妓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旁边那书生有些为难的走过去劝慰… “宣儿,你说要那本《倩女幽魂》,我就立马给你买来了,干嘛还不开心啊……”他手里拿着本刚刊印出来的书籍,蹭了蹭宣儿的香肩。 不想这女子嚯的站起身来,夺过书籍在他眼皮子底下哗哗的翻起来…… “你自己看看,这么烂的用纸印刷,怎么可能是行货?”、“这单子你看过没!”她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印上黑字图案的白鹿纸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这《倩女幽魂》行货整个大宋只有九十九本,每本都有独立标记,选纸用料都是最上等的澄心堂纸,怎么可能是这种下三滥的书?”她说着一把将那生脸上…… 那书生还来不及反驳,却是这女子继续穷追猛打… “你以为我是贪慕虚荣吗?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对我真有情谊?没想到……”她凄惨的摇头,“我看错人了……”、“这倩女幽魂讲的就是个男女之爱,我宣宣不祈求未来多富多贵,只希望能有一个像宁采臣那样的书生疼我爱我,为我遮风挡雨,这便足够了……让你买那本《倩女幽魂》,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珍惜你我的之间的这份情谊……” 她眼眸含泪,“没想到……你竟然拿这种假货来玷污我们之间的感情!” “呜呜~~”的,她哭得极是伤心,旁边围观的人此时也略有不忍之色,不过更多的则是交头询问那倩女幽魂是什么? “宣儿~~你别哭啊……你相信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那行货实在太贵了,如果说凤钗珠簪也就罢了,但一本书……实在是……” “哐啷”一声,这女人将一只瓷碗摔碎在地,“你到现在竟然还以为那只是一本书!!你真的让我太失望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宣儿~~你听我……” “滚!”她又是一只碗碟摔碎在他脚边,吓得这书生赶忙撩起下摆跑了出去。 “呜呜~~” 那女子像是剥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软倒在座位上嚎啕大哭。 旁边这些看客则是七嘴八舌起来,“那倩女幽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一些酒楼里面的女伶则是解释说:“这是一本杂言小说,起先是从撷芳楼流出来的,不过不知道怎得,后来市面上都翻印了好多,不过都是假货,传闻那些行货只有甜水巷那里的陈记风悦楼才有……” “又是那陈记风悦楼?”一些人就奇了,这虞美人词牌新唱法不就是那什么陈记风悦楼的人写的,现在又出这什么杂言小说,这风头倒还真是一时无两~~ “嗯……这小抄单子上是这么写的,具体我们也不清楚……”那些女伶将那份单子拿出来给这些富少才子们看,上面画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旁边还有一些注释: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份爱情,如果你真的爱她,就把这份人世间最真挚的情谊送给她,让她做你一世的聂小倩,让你成为她一生的宁采臣。”——倩女幽魂。 最左侧还有一段小字: 鉴于市面上流传太多仿制版倩女幽魂,为避免广大书友上当受骗,是故我斋详明行货版倩女幽魂鉴别方法: 其一,书盒采用的是岭南沉香木和鬼脸红花梨,并由资深木匠师精心雕篆,内置平仓式妙莲机关开合。 其二,封皮是六夹厚阳文书名印其上,手抚其上可明显感到凹凸感。 其三,扉页是四夹厚水纹纸制,举光一迎,可见纸页右下角有陈记一品斋的暗光砑花。 其四,刊印用纸均是失传已久的澄心堂纸,其纸光滑细腻,触如薄冰,它处不可仿制。 其五,《倩女幽魂》行货仅售九十九册,每册扉页都有暗花标注数文,以此保证您所购置的《倩女幽魂》为整个大宋独有之物,若出现相同数文标注的《倩女幽魂》,皆可判别为假货。 …… 条条框框的一大堆,到最后才标出每册售价九十九贯铜钱,甜水巷陈记风悦楼代售。 …… “额……” 这些酒客们都是面有好奇的把头凑过来看,当看到最后一列字后,都是异口同声的大骂。 “他咋不去抢钱呢!竟然卖九十九贯,这书是金子做的是吧~~” “不许你说这书!”旁边与他嬉笑的女妓酥梨立马便冷下了脸。她昨晚刚看的倩女幽魂,当真被里边荡气回肠的爱情感动的稀里哗啦,今早上对着铜镜插发簪的时候还发现眼睛都哭肿了,抹了好厚的脂粉才把泪眼给掩了过去,如今出来陪客,可那心思还有一半沉浸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当然是容不得旁人说它半句。 不过这也是因为两人相熟已久,若是新客,自然不会是这般态度摆出来。 而那酒客也是哈哈大笑,“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不就是一本书嘛~~看把你急的。” “什么一本书~~”那女妓酥梨不依不饶了,“我看啊~~那纸笺上说的挺好,你们这些负心人啊,一天到晚就想着把我们身子骗去,哪里是真个喜欢了我们,若是啊、有那书里面宁采臣的一半好,我们就上高香了……” “得得得~~横竖都是我不是~~~” 面对这佳人的嗔怨,他们也是蛮懂风趣的举旗告饶。其实也算是一种青楼情趣了,家里面的妻妾可说不出这般情趣盎然的话,这也是为什么成家的男人这么喜欢往青楼跑的原因了。可并不全然为了肉欲之欢,其中不少人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这种在家庭中无法体验到的自由。若是放在后世,其实就是谈恋爱一般,只是不会结果子的那种。 嘻嘻笑笑的,很快话题又转到其它上来。 而那个叫宣宣的女伶应该是哭累了,此时抹着眼泪往后堂处走,在转过门扇后的一段无人的空廊上停了下来。四望了眼后,莲步移到一株铁线兰盆栽后,将手伸进盆栽里摸索了会儿,在摸出了一小囊袋铜钱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立马便是喜笑颜开了,不过……还是用破涕为笑来形容会显得和谐一些。 …… 长庆楼外是车水马龙的御路横街,叫买唱卖声不绝于耳。 景灵宫牌楼前有一辆桐皮黑漆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里边走出来一个白袍淄巾打扮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陈午少爷。他蹲下身,从钱袋子里取出一钱银子丢给车辕下的“书生”。 这书生正是之前长庆楼里被宣宣骂出来的那位,此时他提溜着肩,扶了扶头上的发髻,嘿嘿笑着说:“多谢陈少爷,下次有这活可还得找我~~” “走走走~~”陈午极为不耐,“别再我面前晃悠,瞧你刚才那演技,那叫一个……”他滞了滞,努力回想着苏进用来教训他的词儿……叫什么来着? “浮夸!”他旁边的阿庆探出脑袋替他续上,“你赶紧走吧,别让人看见了。” “嘿嘿~~好嘞,那我先走了。” 等这流里流气的戏子走了,车厢里一咕噜的又涌出个脑袋,“陈哥儿,你也给我个机会呗~~其实我也挺会演戏的。”这一场一钱银子的出场费,可真是把这罗继馋死了。 “就你?” 陈午点着手上的这些纸笺,也就是苏进口中的“传单”,点出了一百张给他,“你先把这一百张传单发了我再考虑考虑。” “别啊~~陈哥儿,我都发了两天传单了,你就给我派个新活儿呗~~老六他们去听说书,多肥的差啊,半天不动的就只管在那儿充大爷……”他嘴里絮絮叨叨的,陈午也是耳朵听着生茧。 “新活儿是吧?有……”他还挺像回事的,从车厢里拖出几捆红色布匹来,“过会儿就跟我一起去几个瓦子把这玩意儿挂上。”这是今早刚从苏进那儿领来的布条,说是什么横幅,反正他是不管有没有用,只要把这事儿做完就是。 不过很显然这又是份苦差事,罗继也只能唉声叹气的应承下来,总比发那个传单要好吧~~在大街上给别人塞纸,想起来都觉得蠢蠢的,而且有两次还被女的当场叫非礼,真是冤枉了去了,要不是那女的长相确实欠缺些说服力,围观的那些好汉非得给自己一顿拳头不可。 不过这一切都看在苏进说要给他们一个“蹴鞠上的惊喜”而强忍了下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州北瓦子口儿,这里繁华热闹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州桥御街,元宵的灯笼还没有摘下,街上百服人群、杂艺千秋,一派新年祥瑞的气象。 这瓦子当口是一家挂着孙记幡子的小茶馆,里面坐满了听客,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就连这边也听得到。 “大伙儿说这事儿可不可奇?这大半夜的,竟然从破败的湖心亭那里传出来古琴声~~~”说书人扶尺一下,“那宁采臣也是心奇,于是他合上门扇,就寻着这声音到了那湖心亭口……” 底下一众听得入了迷,甚至长时间没人喝一口茶。一来是茶馆里出的新段子,二来这故事说来还真挺新鲜。 “陈哥儿你看!!老六和猪头!!”马车里那罗继跳将起来了,“你看那俩家伙,撅着个屁股在那儿小茶喝着、瓜子儿磕着,真是大爷了!” “你再烦就把你丢汴河里,你老大都没喊苦喊累,你还有理由嚷嚷了~~” “陈哥儿~~这……”,“好了好了,你这罗二就别闹了,赶紧把事儿做完就好了。”阿庆这时候出来和稀泥,而陈午也是拎了一黑袋子塞给他。 “阿庆,这里是矾楼的话本,还有二十两银子,你找个活儿精的戏班,干的利落点……” “好的,陈哥儿~~”那阿庆拿着这些演戏的剧本和筹码跳下马车,径直往东面景明坊里的 矾楼过去。 而后车上那滑头听到二十两银时,那嘴张得一只苹果都塞得下,“二十两也太贵了吧~~” “蠢货!”陈午一叠的传单摔他脑袋上,“你以为是长庆楼这种末流酒楼啊~~那矾楼进门钱就要一两,平时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去的,那里的姑娘即便是最下等的行廊应召,也不是三四两能打发的……”他还是颇为见识的指点小弟,“瞧你这点出息,好好跟你老大学着点吧~~” 罗继摸着脑袋笑,“其实我倒觉得苏大哥挺厉害的,每次编出来的那什么剧本都不一样,还真是绝了~~” “好了~~赶紧做事儿。” 陈午整理了一下车厢里一应的堆杂,有时候真是做得头昏脑涨,你说就卖本书还搞得这么复杂,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太多了…… …… …… 踊路街兴国坊里的陈记书铺,此时在断臂苏进指挥下,一群灰蓝麻衫的工匠们在井井有条的装修店门,将老旧的书架都换成新析的胡桃木,地板也都是铺上亮堂的红椿木。店门招牌摘了下来,重新按上了一牌陈记一品斋字样的匾额,横挂在门楣上,还是苏进亲自题的瘦筋。 题字那时还被陈午很是怨念的盯了一阵儿…… 他也只能灿灿的提着左手对他说,“我惯用左手。” 当然了,也只是横生出来的趣事,陈午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个撂挑子不干。 这几天在自己的统筹下,整个倩女幽魂精装版的书籍推展活动还是比较顺利的,毕竟是这个时代第一次出现这种系统化的推广方式,新鲜感、肯定是有的。所以像发传单这种烂大街的伎俩,在如今却是如此新鲜。最起码收到传单的百姓还会饶有兴趣的看上几遍,有些还能和自己的好友说道这件趣事。连广告费都省下不少,这比起后世直接进垃圾桶的待遇可要好出太多了。 总归还是第一次的鲜啊~~ 眼下这书铺装修的事儿也差不多完结了,扫尾的工作就交给庄老头了。自己则是按照惯例去书院看看,那头还有几件事要处理。虽然酒楼重修的事儿被陈守向暂时压了下来,不过这不等于自己可以就此赋闲在家。 该做的事儿……还得做。 **************** ps:看的这个章节名,大家有没有松了口气?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一章 胳膊长短 州北瓦子进口处有一家酒楼,其屋檐下挂着一块木格牌,上面写着丁记。 这店门口人进人出,小二热情招迎。 里头柜台上的掌柜丁茂正在对账,他头戴着富态的员外帽,盘领直琚袍衫,手上“啪啪啪”的算盘打得响亮。也就这时,突然有小二在旁小声唤了声,“掌柜~~有人找。”,丁茂一抬头,就见面前两个素袍淄巾打扮的人物站着。 “额~~”他停下手上算盘,“两位客官是……” 这两人正是陈午还有他那唠叨小弟罗继。今天也是难得这么衣冠楚楚的进家酒楼,此时见了这掌柜的,也不多寒暄,先是在柜台上放了沉沉的两贯铜钱。 “客官你这是……” 这丁茂虽然也是一方酒楼掌柜,但这商人骨子里贪财的本性还是掩饰不了。所以这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迷茫转变成现在的和善。 “是这样的,这位老掌柜~~” 陈午措了下词后说,“我想在这瓦子里做些小本生意,只是这瓦子已经是人满为患,一个摊位也是好不容易搏出来的,所以根本腾不出地方给我打幌子……” 陈午这么说着,这丁茂也是认真的听着,毕竟人家钱都甩这了,进店就是客,这点素质还是有的。 “……我看丁掌柜这酒楼气派恢弘,生意兴旺,若是在您二楼对街窗子那儿打个幌子……定是能让我沾上点您的财气。”那掌柜的听到这儿,倒也是自满地捋了捋颔须。 陈午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笺,推到他面前,“这里是一张租契,就算是掌柜的你租我这一小块空当,一个月的时间、两贯钱……”他比划着继续补充,“那幌子也不大,就一胳膊的长短,而且是架在窗子外,不会妨碍店里的生意。” “如果您看没什么问题,就签一下这张租契,咱们是生意人做法,掌柜你也别见怪哈~~” “额……” 这掌柜皱了皱眉头,二楼窗外打幌子?倒是稀奇了,还头一次听说出钱求人打幌子的…… “就这么点长短,而且是打在窗外头。”那罗继也是跟着比划,生怕那掌柜以为他们图谋不轨,极力的解释“不会影响生意”这个核心内容。 丁茂也是人老成精了,此时捻弄着颔下那一撮短须思量…… 一月两贯钱,就只是挂个小幌子?这怎么也不是什么正常的生意,这两人脑袋进水了吧?不由多看了眼陈午和罗继,虽然穿的还算体面,可这事儿做的…… “好。” 有钱干嘛赚,一个幌子又影响不了生意,还白赚两贯钱…… 这一来一回,也是十分痛快的就把这什么租契签了,虽然有些莫名其妙。 …… 没过多久,这人流嘈杂的州北瓦子口就已经挤满了人,一些载满货物的小推车卡在了路口中央,行人纷纷对着头顶指指点点…… “这什么东西?” “上面不写着字么~~应该是……幌子吧。” “哪有写这么多字的幌子?而且还这么长……到底是哪家的幌子?” …… 底下青布麻服的民人议论开了,甚至是街边一些小贩也是跑过来仰头张望。 原来是这街口两家对门酒楼在二楼挂出一条红布横幅,这条横幅虽然只有胳膊宽,但却足有五人长,上面还用刺眼的白料撰写了一行字…… 底下有人读。 “重大喜讯,二月初九陈记风悦楼代售倩女幽魂九十九册行货版,价比黄金的绝世孤品,你值得拥有。” 这条幅打出来,更多的人是一头雾水,互相询问这倩女幽魂是什么玩意儿?还价比黄金? 有个接到过传单的,就成了这里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他颇有成就感的在人群里科普…… “这倩女幽魂都不知道,前头梁老五的说书没听吗?这两天这书可火了~~”他绘声绘色的,其实也并不是多热衷,只是觉得旁人看过来的眼光很受用。他说着还从怀里掏出那传单来,“这东西你们见过没?”如果让苏某人知道这家伙揣着传单不丢,怕是要哭笑不得了。 此时他将这张刊印精美的纸笺摊到围过来的众人眼底。 “这个……好像前面街头有人在发?”有个卖干果的挑着两个大箩筐在人群里头搭话。他们这些走街窜巷的,倒确实是消息灵通,哪里有个稀奇事,就心里记下,回头和人说道。 “是吗?” “这什么东西?” “哝哝哝~~不知道了吧?”那人将纸摊平实了,指着这传单解释,“据说这是那陈记风悦楼搞出来的,好像是要卖一本叫倩女幽魂的杂言小说,很好看的,现在很多茶馆都改说这个了,连五代都卖不动了。”这人其实只是听了一两个茶馆在说这倩女幽魂,不过这时候,当然得要往大了捅词,不然就体现不出自己的消息灵通来。 “真假的?我的五代史还没听完呢,我得去看看~~”有些老爷们直接冲出人群去求证真相了,确实……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就太折腾人了。就好像你追到一半的电视剧被人腰斩了,这可非把人急出毛病来。 人群里此时各种骚动。 “那陈记风悦楼好像哪里听过……对了~~”有想起来的,“最近青楼里盛传的那首虞美人新唱法……好像就是这个酒楼传出来的。” “我看啊、这酒楼就是想打名声,搞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有人抬头望上面那迎风微漾的红色横幅……“不过那首虞美人确实比以前的好听。” 瓦子口的人也是越聚越多,有路经这儿、停下来驻足看的百姓,也有被格挡在中间不得畅行的马车,反正是乱成一锅粥了。 “前面那几个!让条路行不行,我家老爷可有大生意要谈,耽误了生意,你们赔得起啊!!”车把式揪住缰绳在拥挤的人群里吆三喝四,也是挺威风的,不过貌似没多少人听他,继续无秩序的骚乱。 这也使得那车厢里的富员外探出头来张望,见这亢乱嘈杂的氛围,便是不禁皱眉头了,“这都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老爷,这瓦子口突然会涌了这一大块人在这儿?”、“哎?”那车把式惊疑一声,“这红布头是怎么回事?” …… …… 外面哄闹,这条幅所挂的那家丁记酒楼这时候也是察觉过来了,小二招呼着掌柜出来。 “掌柜的,您看~~好长的一条红布!!” 丁茂摸着脑袋跑出门口看,见这么一条红布横在瓦子口,顿时就惊了。 “这什么玩意儿……怎么挂我们楼上?”,“就刚才那俩人挂的啊,掌柜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丁茂脸色极是难看,仰头仔细端详了下,这还真就占了他们酒楼“胳膊长短”的地儿,只不过是横挂了过去,倒还真不好说他违约…… 不过……这还是幌子吗? 也就这时,对面钱记迎风楼的掌柜也是提溜着肥大的腰带跑了出来,看见丁茂,算是老乡见老乡了。 “老丁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茂一皱眉头,“刚才是不是有俩人到你那边说要挂幌子?” “对啊~~两贯钱一个月,我觉得就一个幌子罢了,又没啥事儿,所以就……”那钱掌柜说到这儿也是明白了,一拍大腿,“不会就这玩意儿吧?” “……” ********************** …… 祁山书院西面是一片荒芜的杂草地,原本是要用于继续搭建学堂的,不过后来苏家败落了,也就这样搁置下来。但这地方委实不小,元宵过后苏进过来看时,第一反应便是…… 天然的足球场。 虽然这个念头也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第二天他就着手让仆役按照他的要求修剪成草坪。 今早过来一看,那些杂生荒草一除,已经颇有球场的味道了。等再过几天将围墙一推,周边的零碎杂物一收拾,便可在球场边上搭好层级看台。反正周边这一带的小阁楼大多废置着,据说是被店宅务收了去,不过由于这个地段不好,所以常年无人租赁。但对苏进来说、显然是个不错的消息,毕竟以后这里施工的话,也能省去不少邻里间的麻烦。 …… “苏家少爷,这两桶白漆是按照您要求调制的,你看对不对?” 漆料店那俩伙计见苏进来了,赶紧各提一桶白色漆料过来。其实他们心里也是在犯嘀咕,这少爷倒真是奇了怪了,竟然要白色的漆料,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 …… 站在这些修葺过后的天然草坪上,当真有些后世身处足球场里的感觉。 碧天白云,微风贴着广袤的草坪吹拂向面,那种极尽自然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呼吸着这份难得的惬意。 场中央有六七个仆役,拿着大剪子在修剪过长的野草,或者将些碎石抠出来,保证草坪的平整性。 他们或蹲、或站,说两句闲话,也算是为坑长乏味的工作施加些润滑剂。 头顶有鸟雀掠过,有些干脆栖在了草坪啄食。 做个足球场到没有多大技术含量,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草地就可以了。这时候,他将设计图纸摊到草坪上,唤来那漆店那两个小伙计指点。 “你们按着这图纸上的画线来,先将这长三十六丈、宽二十四丈的大矩框勾出来,像这种弧圈……”他手指着图纸上的罚球弧还有中圈,“…都是半径为三丈的圆……”又指着球门前的罚球点,“这个白色原点是直径七尺的实心圆,它距离这球门底线是三丈长,这角旗上的这道弧是……” “等等~~苏家少爷,您说的这个弧、半径……”他们抓了抓脑袋,还真是听得云里雾里。 “哦……”苏进恍然的点了下头,“那这些弧就由我来,你就把外边这些框线画准了就可以了。” “行~~这没问题。” …… 那俩漆料店的伙计已经开始按着图纸在这块草坪上作业了,不过为了不画偏,倒是先拿了条绳线在草坪上瞄好,按着绳线画。 而苏进也不闲着,拿着软刷蘸上白料、帮着涂抹起来。虽然右臂废了,但好歹还有只左手可以使。 前头涂料的俩伙计撅着屁股画线,时而抬头看看苏进,也是觉得稀奇,这商贾家的少爷倒还真没那少爷架子,右手缠着纱布挂着呢,却还是和他们一样做这种粗活。 从他们的角度来说,或许苏进确实没必要这么亲力亲为,但以苏进自己来看,这其实是一个享受的过程。他前世极其痴爱足球,且不说是为了给陈午铺平今后的路,单单为了自己,也是想做这么个正规球场出来的。 亮白的涂料与澄绿的草坪形成鲜明的视觉冲击,这一下似乎回到了后世一般…… “苏家少爷!” 远处一堆膀肥腰健的汉子抬着个大木架子过来,“这东西您看放哪儿?” 苏进抬头望过去,见那大家伙抬进场来,倒也是乐了。 球门来了。 他将毛刷丢进漆料桶里,拿手在下摆上擦了擦,上前引导着他们将这木制球门安放在边线对齐。 “苏家少爷,你这东西到底是用来干嘛的?” 苏进笑了笑,“这是蹴鞠用的球门。” “啊?这么大的球门?” …… 虽然这足球场平时看着没多少东西,但真要整的像模像样些,还真要费不少功夫。 眼下又是一队木匠铺的人推着板车进来,一个接一个的抬着器械到苏进跟前。按着苏进昨日的要求,在这场地边上打好木桩地基,做了条五人长的长脚凳,与寻常不同的是,这条长条凳的脚是埋进草坪里的固定住的,而且凳面是由错开的五条矩形木条钉住,看着有些镂空的感觉,苏进说是透风、凉快,但他们觉得有些玄乎,不过毕竟是人家要求,自己也管不着。而后呢……在头顶搭起一个卷棚式曲柳弧顶,背后以及两手侧竖起坚硬的榆木厢壁用来挡风,贴上桐油纸防雨。 这样子看去,和后世足球场边的教练席是一般无二了,只不过没有透明硬性塑料,不然可以做的更加现代化些。不过也凑活了,最起码不会背离这个时代的审美观。 “苏家少爷,这是按照您的图纸做的,您看有哪里不对的?”木匠铺一个腰肥体壮的健汉擦着额汗上前询问。 这些匠工的手艺确实没得说,甚至还有些超出自己预期。 “嗯……”苏进围着这休息席打量了一圈,摸了摸这些刚析好的杉树木板,还有些倒毛刺扎手,不过这种感觉却是让自己挺舒服的…… 新事物的诞生啊~~ “这些都上白漆料~~”他对那几个木匠吩咐。 “白漆料?” …… 一盏茶后,这些木匠们有些哭笑不得的管漆料铺的伙计要了桶白漆料过来,还头一次碰到用白色漆料的。 他们这边正忙着,苏进也用左手帮忙递些木条,或者将些木屑杂料捡起来放畚箕里头。这天然的草坪放在后世可是价值千金,就是伤了一块草皮都能心疼上半天,所以作为一个球迷而言,自然是要把它当做祖宗一样供起来。 这些日子,书院里头的孩子一到课间就围过来看,还有那些老先生们,板着脸。因为苏进这临时山长做的实在荒唐,他接手书院后,教学上的事儿先不问,倒是把这个废置的荒芜草地整的热火朝天。所以也不能怪这些老学儒们在那儿摆冷脸了,甚至已经有人去陈守向那儿告状去了,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显然是被不了了之了。 “这个……苏少爷~~” 书院的老学谕严松带着是几个小孩上来问,“按照您要求,我给你找了十个孩子过来,都挺聪明的,您看合不合适?”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二章 易求无价宝 这一来书院,苏进便是找上这学堂学谕严松,也是跟上一次一样、将这活字印刷的事儿说了,让他帮忙物色几个家境贫寒的孩子过来。没想到就两天工夫、人就找齐了,这可比徐邑那老头靠谱多了。 他丢下手头的一条木料,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灰,摸着眼前一小男孩的脑袋,“几岁了?” “十…十岁了~~”小男孩很是拘谨。 苏进笑了笑,问边上的严松,“这些孩子家里人都接触过没?别到时候孩子爹妈找过来跟我要人哈~~”他面上微笑,一一问过这些孩子的姓名住处,倒也确实是书院山长的派头。 “这您放心,都说过了,没什么意见,反正孩子还小,家里面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能跟着学点手艺也挺好的。” 苏进点了点头,“到时候多给些补助,还有……这几个孩子以后供学的费用就说我负责,让他们放心。” “好的,过会儿我就去通知。” 苏进将这中间个子最矮的女娃子一把抱了起来,对眼前这几个还略显扭捏的孩子说,“以后啊~~这中午下学了就不用回家了,在书院吃饭,然后下午在学堂练排活字,做的好的、就赏糖梨干吃,都听见了没?” 几个孩子睁大了眼睛拼命点头。 他们虽然不大,但由于家庭的原因,有些事儿也早慧许多,听爹娘说练这个活字可以有书院的补贴,而且将来的活儿也有着落。那自然是千肯万肯了。 “大哥哥,可不可以选糖葫芦?”怀里的女娃忐忑的缩起脑袋问。不过苏进还没回答,倒是引得旁边的严松一声训斥。 “没大没小的,叫先生。” 女娃子嘴巴一扁,乐得苏进捏了捏她脸蛋,“小孩子罢了,老学谕就勿要计较这些了。”他按下严松不满的情绪,对小女娃允诺,“冰糖葫芦是吧?没问题,只要认真学,想吃什么零嘴都有。” “嗯!小七会的。”小丫头捏了捏拳头,似乎给她的承诺卡了个公章。 也就在这时,山廊处走来一拨士子文人打扮的人,不过貌似他们走路的腔调和这身打扮全然不符,并且当头一人还喊着他名字过来。 苏进一抬眼,果然是陈午和他那几个小兄弟到过来交任务了。 …… “我说你倒是在这边清闲,把我们几个跑的累死累活……” 陈午一屁股就往这休息席上一坐,左顾右盼着看旁边的木匠们忙活,嘴里说着“还不错”之类的评价,倒也是坐的心安理得。 “这是?” 他摸了摸旁边刚涂上去的白漆、黏兮兮的,不禁皱眉,“竟然还有白色的漆料?到是稀奇了。” 苏进一笑,“你拿蛤粉、白坚土、铅料放进桐油搅和一下就差不多了。” “我要这玩意儿干嘛~~”他将手指上这些黏兮兮的颜料往边上一抹,“跟你说……”他坐正身子朝向苏进,显然是一副说正事的派头。而苏进也是将女娃子放下,撵这些孩子回学斋念书去。 “…京里那几个大瓦子都已经挂上你那劳舍子横幅了,还有这传单……”他捏着手上剩下的一刀纸笺,“东北城角几个妓馆坊子都发遍了,接下来你看还要发哪儿?” “动作倒是挺快的,你们几个人在发?” “我们蹴鞠队十几个,另外还叫了几队平时关系不错的鞠友,总共……”他掰了掰手指,“七八十人吧~~” “哦?才七八十人,倒也确实把你们累的够呛的。” 苏进脑海中徐徐摊开整张汴京内城地图……就七八十个人,就把东北角所有的妓馆坊子都发了个遍,倒也确实是拼了命去做了。不过他可没有爱护劳动力的意思,继续“下达指示”。 “接下来你再多招一百来号人手,而后在整个汴京内城的闹市街头传发,像州桥、东大街、小甜水巷、景明坊、崇明门……这我就不多说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陈午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过后头那几个小子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不是吧~~内城闹市街头都发!那非得把腿跑断了不可!” 苏进看着面前这几个小子哭丧着脸的表情,不禁皱眉沉吟,好似是考虑了下他们的抱怨,所以、顿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开口…… “那我定个量,发完一万份为止。” “……” 看在之前苏进允诺的红包和惊喜份上,他们也只能把这份怨念先搁肚子里。 “对了,怎么不见阿庆?”,“他啊,我给安排去了矾楼,现在应该已经在排戏了吧~~” 一说起演戏,这一路来唠唠叨叨不停的罗继立马就跳腾了起来,他把脑袋往苏进眼皮子底下一塞。 “苏大哥,你看看我~~” 他把脸努力的摆正,“……我觉得我完全能胜任你那剧本里的角色,你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他说不出的谄媚,不过还不待苏进回应,就被陈午拎着耳朵走了,“兄弟们!赶紧去方记拿传单!咱们早点做完早点收工~~”长长的吆喝下,还有某人的告饶声。 “啊呀~~陈哥儿,疼疼疼~~~” …… 苏进望着那十几个人出去的背影,蹿上蹿下的、没个正形,还传来些屎尿屁的无聊笑话,不过…… “还不错的样子。” 他笑了下。 …… ********************* 矾楼。 大堂四望而去,屋宇精洁,花木萧疏。 楼门前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处有狗儿吠客,鹦鹉唤茶。行廊马道间,青丝妙缕的艳姐儿抚弄风骚、丝肉竞陈,对大堂雅座上的恩客们目挑心招,欢愉声也尽是绸缪婉转。 台上伶人又是在唱新版的《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几天酒楼的客人基本上都要点这首《虞美人》,要么就是汐琰的《满庭芳》,几乎就是两首曲子轮流换。 汐琰的词阙在青楼里一向受人追捧,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这首《虞美人》也能达到这种效应,而且……这声势隐然还要盖过《满庭芳》一筹。这就让矾楼不得不重视起来,甚至昨天已经派了专人去陈记问人了,也不知道现在结果如何…… 那抚琴者歌喉嘤啭,这一曲意蕴绵长《虞美人》唱的如泣如诉。 不过慢慢的、这片酣醉迷离的氛围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盖过了那些莺莺燕燕,楼上廊道里的浓妆女妓扶着画栏探头探脑,望着底下大堂嘀咕。 “那不是连茵么?那俩书生怎么从没见过?”,“肯定是新接的客了~~”旁边有不屑声,“就她那财迷劲儿,换人比换衣服还快~~” “傻丫头,咱们这行当,难不成真跟人谈感情。” …… 而此时,台上那乐伶停下了抚琴,将目光望下台。 这大堂中央,那名连茵姑娘此时踌躇不定,握着胸襟满是忧色。因为在她面前,有一对士子打扮的书生正在争执,甚至掐脖子蹬腿。 “哐啷~~”一声筵席撩翻,两人倒地扭打,引得旁边雅席上的人都将目光望了过去,也有不明真相的群众问向旁边,在了解清楚情况后,都是恍然点头。 原来这俩书生都是四门学的学子,而且还是同一乡里,本是挚交好友,可是不幸的是两人都同时喜欢上了这矾楼的女伶连茵,登时是把这对好友对立成了情敌。 本来像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儿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争到眼下这种扭打在地的程度,还真是够稀奇的。 “都给我停下!” 忽然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众人望去,只见外廊走进来一金服玉革的富家少爷,他身上满是金丝绫罗,不过却包不住他那臃肿的腰身。此时迈着阔气的外八字走到那俩人面前,不屑的丢下一句。 “就凭你们也想攀上连姑娘?” 那俩书生虽然争的面红耳赤,但最起码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可如今竟被一个商贾看不起,顿时是同仇敌忾的起来。 “呸~~就你这种满身铜臭的商贩,还敢在矾楼叫嚣?也不照照镜子看~~” 没想到这阔少直接从他们面前掠过,自顾自的从怀里掏出一书盒递给那个叫连茵的姑娘。女子不解,“这是……”她的模样有些疑惑,不知所以之下,也没有去接下这盒子。 可接下来这阔少说的,却是让周围一众都汗颜了起来。 …… “连茵姑娘~~” 他眼含深情的将书盒往前一递,“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宁采臣吗?” 嚯~~ 这一句话出来,这矾楼的女眷伶人霎时目瞪口呆。 这几天,一本名为倩女幽魂的里传的很疯,这些青楼里的女孩儿本身心思就敏感,对于这种凄婉的爱情故事更是心向往之。虽然她们可以为了钱财泯灭感情,甚至完全成为感情的绝缘体,但是……那些为感情奋不顾身、坚贞不二的女子,也恰恰是来自这个群体。 这是矛盾的一个阶层,而这种矛盾,也充满在每一个矛盾的个体当中。或许她们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麻木了生活,但内心对于美好的期盼却从未消失过。 眼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提起来,更是心下感伤,那书中的情节仿佛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连茵姑娘,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宁采臣吗?” 每一个女儿家心里都有一个如意郎君的梦,而在读过《倩女幽魂》后,这个如意郎君的形象也完全可以与这宁采臣画上等号。 …… “小蝶,你是怎么了?怎么看着脸色有些差?” 那些心思较细的衙内见身边的可人儿神色不对,当然是切声询问。 “没事了~~只是近来读了一本杂言,挺喜欢的。” “哦?”那衙内观望了眼大堂中央那富少,笑道,“不会就是他说的那个什么宁采臣吧?” “嗯。”她点了点头,“那是书里的人物,这里的姐妹都挺喜欢的,只是……”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现实中是不会存在的。 …… 而场子中央这一幕,却还在进行当中。 围观的那些人在打听清楚这宁采臣来历后,都以为这富少算是别出心裁了,能捅出这种词来,应该很是能招惹女人家的欢喜。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这就是你买的《倩女幽魂》?” 那连茵姑娘冷冷的将这书盒丢在地上,“你连买的书都是假货,让我怎么相信你对我的真心?还妄图自比宁采臣……”她冷哼一声,“就你这态度,就是八辈子都赶不上~~” 说完拂袖而去。 旁边一圈围观顿时心奇,这书还有真假之分?还真是头一遭听说,一个个当做笑话听了。 “哎!连姑娘!!”那富少正要追上去,不想被那俩书生架住,“去去去!连本书都买不起的,还有什么资格追连姑娘~~” “嘿~~你们行,那你们去买啊!!”那富少火冒三丈,“九十九贯一本,你有这个闲钱就去买啊~~” 哇!! 那俩书生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那些围观就登时睁大了眼,九十九贯一本!如果说是金银玉器那就罢了,一本书而已……难不成是黄金做的? “有意思~~谁卖的书?想钱想疯了吧?” “听说是那陈记风悦楼卖的,大街小巷的见不少人都收到这玩意儿。”有接到过这传单的,觉得有意思,也是揣着没丢,此时拿了出来和旁边分享。 这是一张雅致的白鹿纸笺,上面清晰的写着…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份爱情,如果你真的爱她,就把这份人世间最真挚的情谊送给她,让她做你一世的聂小倩,让你成为她一生的宁采臣。”——倩女幽魂。 哈哈哈~~ 立马有爆笑声传出来,先不论其它,但这等说辞倒委实是有意思。 外堂的这些嬉笑闹剧,都被东廊拐角处的那间雅阁尽收眼底。珠帘绣幕内,是一对情真意长的伉俪在吐露相思。 樟檀烟熏下,饶是一副娟美的才子佳人图。 男的发髻弁冠,身服直缀文士袍,露出那双不经劳事的双手,与对坐的伶人执手相看。 他来历极大,乃是当朝开封府尹王震长子王修,是极有脸面的上流人物。只是正如戏文中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一般,这种巨大落差令两人终归难以走到一起,所以也只能隔三差五的幽会一场、以解相思。 这时候,外堂的那些关于倩女幽魂、关于陈记风悦楼议论也被他们听了去。王修见边上的佳人神情略有凋零,心里一思量便已明白。 看来那本叫什么倩女幽魂的书在勾栏院里很受追捧,心疼之余,握了握佳人芊芊玉手说,“箐儿要是喜欢,我就给你买来。” 女伶素面椎髻,晴纱裹身,完全是简单的妇人打扮。 她自知与王修不会有结果,但还是甘愿为他独守帘中,推掉了其它恩客的邀约。可即便如此,但世俗的眼光还是难以接纳她身上的污点。 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被注定了。心中的怅然又能与何人倾诉? 所以前晚在看到那倩女幽魂的时候,心中那份对于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黯然是如此共鸣~~ 她确实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过……还不至于到那痴迷深陷的地步。所以对于王修的问话,还是微笑着拒绝了,“王郎应该有听过一句话,叫……‘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两人执手相看,温馨尔雅。 “妾身与王郎在一起,并不是慕王郎家世渊源,只是爱你的人,爱你体贴妾身、疼爱妾身,这些才是妾身所要的,若王郎只是为了讨妾身欢心,那大可不必,妾身可不至于那般浅薄,只望郎君平日能多念我两分,便已是心中欢喜。” 王修点头应下,心中更是感动。 两人浓情蜜意般的在醇绵的沉檀香内话尽衷肠。 不过、幸福的时光终归是短暂的,到了分别之时,那女伶起身去给男子拿外帧,也就这时,男子无意间扫到了山壁上挂着的一幅《叙怀》书帖,看得出、这还是女伶的笔迹…… 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 他轻轻一叹…… 终归还是有所亏欠。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三章 埋下一颗种子 东京城的上元佳节已经过去有近半月,如今正月底了。原本那些五光十色的彩灯已经尽数除去,整个城市本应回归于正常的世俗香火中,但是……一股极为怪异的风气却是在大街小巷中愈演愈烈。 …… 春明坊,马道街南上。一家卖生糖糕的点心摊子正在经营着,等最后一个客人买走糕点后,那摊主张四便迫不及待的从下柜抽出一本书来,手指蘸了点口水,快快地翻到刚才那页继续读了起来。虽然这书装线粗糙,纸页泛黄,但他却是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候也不知看到了哪里,竟然还隐隐有些偷乐。 “来三块生糖糕。” 摊头走近一荆钗麻服的女妇,她揣着篮子过来买生糖糕,可不想这摊主低了个头也不知看什么这么入迷,只能又唤了声,“摊主,给我包三块生糖糕~~” “啊?” 这张四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多说,赶紧包了两块糖糕给她。而这眼睛又瞄回了书上,好像少看一眼这内容就会跑了一样…… “我要的是三块。” 对面有些无奈。 …… *************** “掌柜的!!” 一声飞报传入这马道街南的陆记书铺。 书铺掌柜陆釜正安心的在柜台清帐,前阵儿由于过节,烧香拜佛的人多,所以像金刚经法华经之类的卖的不错,算是一笔不错的入账,此时颇有欣慰的在这儿清帐。 不过也就这时,店里伙计阿初火急火燎的跑进门来,“掌柜掌柜”的喊,说了半天,原来是来报信的,说是这几天市面上有本叫《倩女幽魂》杂言小说卖的很紧俏,建议书铺赶紧印制。 “掌柜的,城南城北那几家书铺坊子都开印了,我们城东这边的《倩女幽魂》都是从那儿流过来的,我刚才去问了,这边的书铺都还没货,我们陆记得抢在前头,不然晚了就没汤水喝了~~” 这陆掌柜紧皱着眉头,“我怎么没听过这书,万一亏了怎么办?” “怎么会亏呢!掌柜的你平时一门不出二门不迈,都不知道外边现在闹成什么样了~~”那伙计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对了!”他一个激灵,“掌柜的你看对门那卖糖糕的张四,他不正在看那书么~~”这掌柜顺着门当望过去,还真见那卖糕的小贩一手扶着摊头,一手翻着书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什么倩女幽魂了…… “现在几个茶馆都开说了,从刚开始的每天一场,都加到现在的每天六场了!这还人满为患,五代这几天都卖不动了!!掌柜的你听我的没错,这可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这掌柜想了想,而后却是别有兴趣的戏谑起这伙计,“我说你这小子,怎么对这事儿这么上心?” “额,这个……”他抓耳挠腮起来,“不是……下月要和篱儿成亲了么……”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让这掌柜哈哈大笑。 “好你个小子!就想到我这儿赚个红包!” 稍骂了两句没出息后,却也是认真考虑起这问题,“那这样,先小印几十本探探底,效果好的话以后再加印~~” “好嘞掌柜~~我这就去通知后院!” …… **************** 日头渐渐打高,温煦的阳光像琉璃般流酥在祁山书院的每片屋檐布瓦上。 书院只授半日课,所以一到中午,这学生们就一个个跑回家吃饭去了。学堂的老师也差不多,下午各回各家,不过在经过苏进那间用作搞活字的学斋前,却是停了下来。 …… 这学斋名为明德,原本是闲置着丢放杂物的,现在为了做活字就整理了出来。前几天苏进去木匠铺定制了五套活字板韵轮,并且托人收购了五副泥活字,现在一起摆放在这间明德斋里面。不过有些始料未及的“打击”还是让苏进不得不暂时中止下活字教授…… 这些孩子的文词基础太薄弱了。 对于这两千多个文字的识别还极为困难,而且又是反文篆刻,更是加大了识别难度。不过这也没办法,那些识字的,是如何也不愿“屈尊”做这活字工,所以只能自己慢慢培养了。 隔扇外头的几个老师都是那种老先生了,头发花白,一出口,就是阵阵的文人酸气。 “那苏家小儿真是在那儿误人子弟,练这活字能有什么用处?” “唉~~贾老就勿要多言了,据说这苏进是以前苏家的大少爷,肯定是从小惯出来的少爷脾气,这耳朵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 正当这几个老头要移步的时候,却是听到里边苏进和学谕严松的对话声。 “严学谕,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 这是书生的声音。 “这里的学生,识字基础实在薄弱,虽然书院教学偏重经算,但这文义也不能落下至此,毕竟是基础性的知识,学了对他们将来肯定是有益处的,所以我建议书院能划一部分时间出来,专门教习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的普读。” 不过对面那老学谕似乎听跑了这话的重点,反倒是诧异的问,“三字经是什么?” …… 斋外廊道上那几个算是在听墙角的老酸儒这时可都是面上难看,这苏进这么说,简直就是在影射他们误人子弟……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样偏授经算是有些不妥,但这也是那些孩子的爹娘认同的,毕竟将来又不用去考科举,以后能出来算个帐就可以了么,识字方面都是靠他们下去自觉了,每天就半天功夫、书院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所以本着这样的心思,这些书院里的老儒们算是把苏进记恨上了。几人在那儿腹诽了一阵儿后,见里面有动静,也就赶忙回家了。 算了,反正这书院不是他们的,要是搞砸了,也不能怪到他们头上。 …… ***************** 午后的祁山书院,由于学子老儒都走光了,再加上这金梁巷子本就冷清,所以就给人身处郊外原野般的错觉。 西面那个颇具雏形的绿茵场上,此时欢快着一群孩童,他们追着那个褐赭色的蹴鞠跑,不过踢着踢着,经常就变成了橄榄球,毫无顾忌的扭打在草坪上,嘻嘻哈哈的、没有规则的限制,也没有性别的区分。 黄昏下的晚霞披在这片绿意盎然的草地上,阵阵芳草清香散出。 苏进选了片草地坐下,并且还是极为惬意的盘腿坐着。 他那缠满纱布的右手下压着一叠毛边,左手里捏着一条专门制作的“墨笔”,笔头磨尖,就当做铅笔用了。 而纸上,却是清晰的写着一列列的字……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 他捏着墨笔皱眉思索。 倒是忘了这时候三字经还没出来,那现在也只能自己替区适子把它编出来了。毕竟这本中国儿童的启蒙圣经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几百年的岁月变迁已经学价值,相比较繁复的千字文,它更适合作为孩童入门识字的经文。 只是这东西虽然以前读过,不过时间久了,忘了不少,而且他所读的是后世元明清校正增补过的,譬如像“明太祖,久亲师”之类明显是后世添补的句词要剔掉,还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封建思想句词也要拿掉,毕竟他没有必要拍朝廷的马屁,那完全可以按着自己的思路来。 修修改改,还有些忘掉的,编这三字经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他磕着墨笔思量了番,一人技穷,这东西毕竟是给孩子读的,实在记不清的地方还是找书院里那几个老先生讨教一下,即便不能还原原著的全貌,但内中的三观一定要摆正,在这些方面、那些老儒应该比自己更擅长些。 他心里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陈午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这几个小屁孩,蹴鞠是用脚踢的!不是抱着跑的!!” 他貌似有些气急败坏,这一忙完今天的宣传任务,就过来和苏进碰个头,看看明天还有什么任务要交代。 “你坐这干嘛?不是说教那帮小屁孩活字么?” 苏进盘腿坐着,抬眼见陈午也是走了过来。滞了滞,说:“出了些超出自己意料的事,所以只能让他们在球场上耍着玩了,等过两天这东西完了后,先教他们把字识全……” “什么东西?” 陈午嘴里叼了个笋肉馒头,毫不客气的从书生腿上抽了张纸出来,看了两眼后又丢了回去。 “这玩意儿看了没两行就头疼,反正你那活字怎么搞我不管,不过你承诺给我的蹴鞠可得给我做好了~~”他嘴里馒头吃的正香,看了两眼苏进后,把那油纸口袋敞开给他。 “要不要?”里边七八个热腾腾的笋肉馒头,闻着还是蛮香的。 苏进笑了下,从里边摸了个,而后将这叠毛边搁在腿边,“说起来书的推广怎么样了?” “好行吧~~外边现在倒是挺热闹的,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这十几天下来,就一人来风悦楼问了东西……”他啃完一个馒头,又往袋子里抓,“不过你说不到下月初九不放书,所以我爹就推了。” 他瞄了眼苏进,见他吃着馒头对着场中那些小屁孩发笑,还真是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了,“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就剩九天了,到时候要是没人来买,我看你怎么收场~~” 现在是点心时间,苏进也是饿了,又是从陈午那袋子里摸了个馒头吃,“我们做的只是埋下一颗种子,等它开始萌芽的时候,才会是真正蓬发的时刻……”他微笑着说,“九天时间可能还多了,到时候就怕风悦楼会不得安生,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到九号不放书。” “嘁!”对面一声不屑,“小心牛皮吹破天~~别到时候这些书都用来给你擦屁股。” 书生笑了笑,不答话。 “这几天市面上那些翻印的《倩女幽魂》越来越多了,肯定不止一两家书铺在印,而且我看卖的都很好,尤其是正店酒楼,每天都是一整箱子的送去~~”少年嘴上啧啧,“我想要是你一开始就卖这些普通书,估计早就赚翻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书袋子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苏进仅仅笑了下,眼睛却是看着绿茵场上的那群孩子活生生的把蹴鞠变成了橄榄球,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耳边却还是陈午的声音。 “还有,我觉得你有必要出面了。” “嗯?” “这几天你那破书倒是无人问津,但不少正店都过来问你人了,说是要请你去做首席乐师,但你这混蛋就知道窝这里,还不准我爹透露你行踪,现在那些人一天一个烦,尤其是遇仙楼,都派了专人来酒楼里蹲点吃喝,就是要让我爹松口,你说怎么办吧?在这样下去我爹非得被他们逼疯不可~~” “这好办。” 苏进吃完了一个馒头后,又想伸手去抓,不想对面却是将口袋一个捏死,他颇为无奈,“那你就说我已经病卒了,反正你当初不是说我是老乐师么,那病死的几率也是很大的。” “……” …… *********************** 矾楼。 作为汴京七十二家正店行首,五楼相向、四楼相高的恢弘气势在景明坊其余青楼里是鹤立鸡群。内中五楼桥廊衔接、明暗相通,人走其上,有凌空飘渺之感。而里头那纸醉金迷的旖旎生活更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出来的。 烫金的酒樽、红檀的画栏,翠屏兰株、珠帘绣幕,遍目尽是精绸工衣的茶酒博士,他们端着矾楼特制的眉寿与和旨往来客席间,醇绵的酒香四溢开来,与那女妓身上的脂粉香糅合起来,编织了一张摄人心魄的迷魂阵。 到处的莺声燕语,举酒调笑…… “小鸢儿,最近有没有想我啊?”,“我看你早就不知道把我忘哪儿了?” “怎么会呢~~”那头戴硬裹镶玉纱帽的富家子弟怀抱着老相好,尽是一般你侬我侬的郎情妾意,不过怀里的佳人似乎有些不买账,偏着脑袋,佯装生气的可爱模样。 不过这也完全合了这些臭男人的心思,还颇为配合的去演这场戏。 “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说,“近来好像有一本倩女幽魂的书在你们这些青楼传的很广啊~~”他怀里的佳人嗯了声,“这又怎么了?” “呵~~还真是有意思。”男子呷了口甜酒,“这随便进个瓦子,都能看见一幅幅红布条高高挂着,什么月初九那陈记风悦楼要卖这倩女幽魂的正货,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纸笺,我那两个家奴都收了两麻袋了……” 这些当然只是戏谑之词,软在他怀里的佳人也是跟着笑了两下,不过接下来男子说的,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我看你们青楼里的姑娘都挺喜欢的,所以想着明天让人过去问问,给你捎一册回来……”他摸了摸怀里佳人的细腻的脸,“你不老抱怨被姐妹们看轻么,这回买那玩意儿回来给你涨涨脸可好?”他嬉笑着说话,那女妓却是睁大了眼睛… “那正货很贵的,划不来啊~~” “你这话说的,不就是一百两么,我还不差那几个钱~~”这阔少也是财大气粗,“主要是我看你喜欢这东西,而我宋子铭又是天生多情,就是喜欢让你们这些姑娘开开笑脸~~” 那女妓面上很是复杂的表情,或是羞红、或是遗憾,到头来,也只是丢了句,“随你了,你开心就好~~” 这对老相好在这边秀恩爱,尤其是听到男的说要给女妓买行货版的倩女幽魂事,刹那间这醋意就飚上来了,掐着旁边,“叔离,紫鸢都有了,我也要!” “那东西很贵的,又没什么意思,而且大街上三十个铜子儿就有,干嘛去烧那钱儿~~” “你这木头!真是一点不懂女儿家的心思,被你气死了!” …… …… 与这大堂里酒池肉林般的生活相不协调的是,这四楼那行首起居的雅间内,却是安宁祥和的氛围。 淡淡的青檀香绕着湘帘罩纱盈盈不去。 那铺着青鸾褥的绣榻之上,一个不过十六年岁的少女正在上面翻滚,她手上还抓着一本的笑得肆无忌惮…… “姐姐,这书也不知道是哪个写的,真是太好玩了~~”、“这馒头竟然硬的把石头都劈开了~~哈哈!那书生也是倒霉,要吃没吃,下雨了还得撑把破伞~~” 落日的黄昏泻进花格子里,雕梁画栋间的梅竹雀替在这时都染上了炫烂的金色。 隔窗前,停着一把老旧脱漆的老槐弦案。 有一只手,伸出纱袖,将断了的一条琴弦重新续上琴柱,不过还没扎紧、就又“嘣~~”的断了。 “姐姐~~” 榻上乐滋滋的少女分出视线来,“那把琴早不能弹了,还留着做什么?上次许郎君不是送了你一把焦尾琴么,怎么都不见你用。” 那琴案前的女子怔怔的望着了很久,却没有回应。不过那少女似乎也是习以为常,继续捧着她那书咯咯的乐,嘴里还不停的念叨,“萸卿姐这人就是个泪袋子,这么好玩的书竟然也能哭一宿~~”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这忽然就是一阵珠帘声响。 矾楼的老鸨李媪进了来。 她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是淡淡的对那修琴的背影叙述。 “右厢店宅务那边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就在西水门外的金梁巷子,那儿有不少闲置着的小楼阁,没什么人住,街道也比较僻静,就旁边一个小书院和庵堂,应该是合你心意了吧?” 那女子续弦的动作很细微地一滞,不过旋即又是将琴弦拉长轧紧在琴柱上,而后停下了动作…… 过了很久,抿了抿嘴、才说了一句。 “谢谢妈妈。”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四章 东京热 这原本应该渐于平静的汴京二月,却反气候的升起一股议论热潮。大街小巷、高宅低户,几乎只要有井水处,就有这细碎的交头议论。 酒楼茶坊的喧闹场面是不用多说的,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就连那些戏班子也要来掺活上一脚。它们把这倩女幽魂改成几个段子分开唱,在梨园外头打出“湖亭相遇”、“大战黑山老妖”等幡子,虽然有跟风的嫌疑,但别说、这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原本那些客流稀少的戏园子这两天都是人员爆棚。 …… “这位姑娘为何深夜在此抚琴?” 梨台之上,一书生打扮的戏子拿捏着夸张的腔调说话,两边有老乐师鸣鼓打调。 台下人头攒动,梨园里的伙计端着茶水瓜果跑动其间。 眼下那一张张长条凳都挤满了人。青布短鹤者、绫罗绸缎者……都有。上头的戏正演着,底下也跟着讨论剧情,此起彼伏的。而那些已经从茶馆或者书上知道后续情节发展的,就津津有味的跟旁边说道,不过一般来说,这都会招致旁余人的白眼。 “你看!这小倩就要出来了~~”长舌妇们跨擦跨擦地磕着瓜子儿,急不可耐地跟旁边说。 “啊呀~~你先别说嘛,让我自己看么。” …… 梨园子后头的东家柴仁秦这两天可是乐的嘴都合不拢了,跟几个园子里的老伙计在后台张望着。 “园主,咱们戏园子可算是起死回生了,还是您有魄力,把这倩女幽魂改成剧段,现在啊~~咱们可不愁您发不出月钱了哈!” “哈哈哈~~” 旁余几人跟着调笑。而这柴仁秦的心,也终于是揣回了肚子。 这柴记的戏园子这几年生意一直在下滑,本来这听戏的人在汴京就不算多,再加上另外几家条件好的戏园子挤兑,使得他柴记的生意一天冷过一天,甚至连年底的月钱都结不出来。不过也好在这些老伙计们都能体谅他的难处,并且还表示要与戏园子共同进退,挺过难关。 谁说戏子无情!患难之时才更显真挚~~ 不过虽然如此,但他这做园主的、心里一直不是个滋味儿,每天都想着怎么去挽救这戏园子,可是这越着急、就越想不出法子来,反倒是急白了几根头发。底下的伙计们看着他这样也是心里着急,于是有人便提出要不要将近来流传较广的那个倩女幽魂改成段子唱…… 在山穷水尽的这个关头,他也算是殊死一搏了。甚至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这次戏园子生意再没有起色,他就把戏园子卖了,让手底下这些伙计们各奔东西,也好过继续在这边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可谁料到这倩女幽魂的幡子挂出去后,这生意陡然间就旺了起来,甚至一些平常不怎么听戏的也过来凑热闹。 现在梨园子已是今非昔比了,尤其是这两天,生意爆棚到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人来人往的喧哗声,就像是为这已经干涸的园子重新注入了血液。 他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嘴里喃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哈哈哈!! 台下一片的笑声,都被台上“宁采臣”不解风情的行径逗乐了。 “啊呀!大伙儿过来瞧、园主哭了哈!”柴仁秦边上的小戏童戴着鬼人面具在后台活蹦乱跳的,结果自然是吃了一记柴仁秦的“糖炒栗子”,“小屁孩,瞎嚷嚷什么呢!” “什么小屁孩!我是黑山老妖!!”他摆弄了下脸上的面具,还努力的扮着鬼脸,却不想被柴仁秦一把将面具扯了下来,“就这小身板还想做黑山老妖,好好练你的阴湿鬼去~~”他乐呵呵的教训,而后转身对后台一众在换戏服的戏子喊话。 “大伙儿这几天都辛苦了,园主我今晚坐东去德安楼,可都别忘了,今晚都给我带上家眷!” 底下这一群戏子立马高声欢呼起来,纷纷去前台那儿报喜讯。 “好消息,园主大出血!园主大出血!!” 哈哈哈~~ 后台又是一片欢笑。 …… *************** 天桥御街是整个东京城最为繁华旖糜的地段,所以倩女幽魂在这里的影响力更是无可比拟。 街头商铺里随处可见各种鬼面面具的,还有那些过时的书箧,在这些日子卖的都很紧俏。成衣店就更不用说了,那传统的文人幅巾和灰蓝袍衫这些日子卖脱货了,,多是那些四门学、广门学子也有少数太学生过来问,这倒是让那些店家乐得莫名其妙,这些衣服都是过时的款式,店里也早就不做了,但从元宵过后,就陆陆续续的有人过来询问。尤其这几天,简直跟抢一样,做书生的、要是不穿蓝灰袍、戴幅士巾,都不好出门和人打招呼。 此时,这成衣店的店家正在柜台打着算盘清帐,没想到元宵下来,这衣服倒是比往常多卖了两成。他心里正寻思着这古怪的行情,这店门外忽然的有童声传来。 “呜啦啦~~我是黑山老妖!” 店家抬头一眼,原来是自己那八岁的小儿子戴着个獠牙面具跑进门来,屁颠屁颠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面具上那俩眼没钻透,这娃子干净利落的被门槛拌了个正着,“噗通”一声后,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后头赶紧有一个妇人跟上,将娃子从地上抱了起来,“麟儿别哭,娘在这儿呢~~” 她不停的安慰,可怀里这倒霉孩子倒是哭的更为酣畅淋漓了。气的这妇人立马睁圆了眼“恐吓”道,“麟儿要是再哭,可就要把姥姥招来了!” 结果姥姥这个字眼一出,这孩子立马就缴械了,扁着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娘。 “瞧你们娘俩儿~~”那掌柜摇头要笑,“这倩女幽魂的戏段子有这么好看么。” 妇人抱着小儿子到柜台前,踟蹰了一下,酝酿了会儿措辞后小声问他丈夫,“我说…老刘,那个……跟你商量个事儿看~~” “说啊,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他翻着账目校对,“是不是又看上什么首饰了?”女人么,不就好点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他心里这么笃定着,不想那妇人却有些扭捏的说… “我看店里这几天生意还不错,你看……能不能给我也买本那倩女幽魂的行货?” “……” 一听这话,这掌柜的就有些哭笑不得了,“你又不是那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要那东西干什么?” “算了算了,我也就听巧芬说他那糟老头子要给她买,所以就过来问问你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你就守着你这些破衣服过日子吧~~” 这前面的话还挺正常的,可这越往后,怎么听着越不是味儿呢~~这老掌柜也只能摇头苦笑,“行行行~~我过会儿就让山德去那陈记问问。”、“不过一百两买本书真有些贵……”他这话刚出口,就看到妇人幽怨的眼神望过来,也只能举旗告饶。 “好好好,我算是对你没辙了~~” …… ****************** 街头结尾的脚店小摊在这些日子,好像不跟倩女幽魂扯上点什么就卖不出东西似的。就连卖杂艺的,都得戴着黑山老妖的獠牙面具“喷火”。那些耍大刀的,更是光着膀子说是燕赤霞的嫡传弟子,结果刀还亮出来,就被围观的一阵果子皮儿砸中脑袋。 “你丫丫的~~燕赤霞是剑客,连书都没看过,还好意思在这儿卖什么艺儿!” 这彪形大汉也是哑巴吃黄连,我就个耍大刀的,干嘛还要看书啊?这都什么逻辑? …… 有时候真的不能小觑群众的创造能力,这沿街儿好多摊头都换了幡子了。像卖馒头的,就因为小说开头有宁采臣吃馒头情节,也脸红心不跳的打出“宁采臣馒头”的幌子,还在那儿扯着嗓子吆喝~~ “来一来,看一看!刚出炉的宁采臣馒头,新鲜热乎着呢!” 结果还真有人上去问了,“这是宁采臣吃的那种馒头?” “当然了~~” “可这怎么这么软,不是说那馒头硬的连石头都砸得碎,吃的时候只能拿刀切么。” “啊?是吗?” 这小贩显然没看过原著,不过好在机灵,立马一个转变道,“这馒头啊,你买回去放久了,它就能硬到那种程度了,那宁采臣不也是跋山涉水很久了才拿出来吃的么,就是因为这个馒头有这种奇效~~” “哦?是吗?”,“当然了!” “那行,给我来六个。” …… 也不知道某人在看到这种掉节操的场景时,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 …… 与此同时,那春明坊马街南道上的陆记书铺也是忙的热火朝天。 那些新裁扎出来的新书手里还没端热乎,柜台那边就有客人催了。 “掌柜的,你们这儿到底有没有?没有我就换别家了~~” “有有有~~” 这后院一批新印的《倩女幽魂》被几个伙计抬上柜台,都来不及放架上,那些客人就自己拿书撒钱了。 这倒好,完全变成自助式服务了。 看着眼前这情形,作为店主的陆釜也算是无语了。虽然作为一个斯文人、一个读书人,说这种话来形容前来买书的客人不太好,但他真的是忍不住了…… 你们到底是有多饥渴啊!不就是一本书嘛!而且就连那些街头的小混混也过来买,他就不相信他们是真的想看这书。 他心里正吐槽着,耳边传来一憨厚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掌柜,给我也来一本那什么倩女幽魂。” 这中年汉子摆着张苦瓜脸到柜台前,他脚上是平底鞋,身上那麻褐粗服显然是卖苦力的那种。也正巧了,这陆釜倒认得这汉子,见他也过来买书,真是奇了怪了。 “我说二牛,你不在码头干你的活儿,到这来凑什么热闹?”他把书压在手底下,“你别跟我说你要买这书看?我可跟你说了,你的大名还是我手把手教你写的,你说你买这书回去你读的懂么?” 那汉子也是一脸苦恼的抓着脑袋,“别说了陆掌柜,还不是我那娘们事多,前儿和人去听了那倩女幽魂的戏儿,回来后就七啊八的一定要让我也买本来……”他顿了顿,面上尽是纠结,“我当时就问了,‘我说你大字不识一个,即使买本回来也看不懂’,可她倒是会捅词儿,说……‘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你对我的感情,你虽然买不起那行货,但最起码可以买本普通的表表心意,咱们夫妻多年,也从来不指望你给我添置什么首饰,如今只是这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肯应承了?’” “你说陆掌柜,我又能怎么办?” 他这边模仿的惟妙惟肖,那陆釜却是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你家那婆娘嘴皮子倒也是利落,好了好了,那这样……”他将手底下这本《倩女幽魂》给了出去。 “这本就送你了。” “别啊陆掌柜……”那汉子还想推辞,结果却是被陆釜硬生生塞了回去,“你看我这两天卖这么多书了,可不短你这一本,你也别跟我客气,当初我婆娘在观音院求子的时候难产,可是多亏你背着回了家、找了稳婆,这些事儿我可都记在心上呢~~客气话就不多说了,来!”他把书稳稳的塞进那汉子手里。 那汉子抓了抓脑袋,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多谢陆掌柜了。” …… …… 这汉子前脚刚走,那后堂忙活完的一伙计却是拍着衣袖上的脏尘出来,笑嘻嘻的把脸涎了过去。 “掌柜的,书卖的咋样?” 这陆釜瞄了眼这小子,见他挤眉弄眼的,心里哪会不明白。不过这次也确实是因为他看准了商机,才能使陆记在这么多书铺里抢到这第一杯羹。 “咳咳——” 他摆正姿态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灰黄纸封,“这次……做的不错。”他先是肯定了一下事实,而后才继续,“这……就当是给篱儿置备的嫁妆了,她没什么娘家人,到时候就由我这老头给她做个主婚好了。” 那小子搓了搓葛服衣角,感觉把手擦干净了才伸手过去接。 “谢谢掌柜!”他嘿的露出一排小黄牙。 …… ********************* 眼下二月的汴京城似乎热闹的有些过分,大街小巷、南北瓦子,原本各色的杂艺不知何时开始统一成一个主题——倩女幽魂。 那用黑墨涂上“黑山”二子的獠牙桃木面具卖的尤为紧俏,孩童们不懂情啊爱的,只知道黑山老妖是里面的大魔王,特厉害的那种,所以很是淘气的拉着爹娘的衣角叫买。 还有画着书生湖心亭的走马影戏灯,印着澶幽古寺的团绢扇,刻着小倩模样的木雕人。 不过当中最离奇的,便要属那油馍了。 城南录事巷那有一家常年卖油炸麻花的小摊,那摊主也不知道是听书听多了、还是泪腺过于敏感,反正在听了倩女幽魂后,当晚那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是睡不着,所以干脆下床到面摊子做明儿的麻花。 也就这时候,他忽然萌生了个做新吃食的想法,这脑袋里一有这主意啊,就停不下来。在苦思冥想多日后,竟然真被他鼓捣出个新小吃来。 他取名为油馍。 这油馍长可一人,以两条绞之为绳状,油炸后,其形酷似树理,上二手、下二足。因此那摊主就把这称作树妖姥姥,因为她行事歹毒、作孽太多,所以就应该被处以炸油锅的“极刑”。 第二天摆出摊头,挂出炸姥姥的幡子,果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大家乐呵呵的捧个场子,生意倒也是不错。不过后来有人说炸姥姥称法有些不妥,毕竟是个长辈用词,所以又改成了炸树妖。路过的人心领神会,倒也能凑上前去买两条回家炸炸,这样就能保证家中阳气长盛,不受阴邪侵扰。 这些说来也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也经常被茶馆酒楼当做不错的谈资消遣。 不过在这举城同欢的时候,有个地方却是叫苦不堪。 …… ***************** “赶紧的开门!!姓陈的老头,你到底卖不卖!!” “你再不卖我们就要烧楼了!!” 有甚者已经举着火把在风悦楼前吆喝了。 原本就是人流嘈杂的甜水巷子,在这些日子更是拥挤不堪。因为风悦楼是倩女幽魂行货的唯一代售处,所以那些不差钱的主儿,就派了自己的奴仆过来买书。 不想这小酒楼的掌柜竟然还在那儿摆谱,怎么也不肯提前出售,说什么再忍耐忍耐,两天后就正式开售了。他们是无所谓,关键是上面的主子催的急,要是连本书都买不回去,还不得被主子揭了头盖骨~~ “快点开门!!” “老头儿,你要是再捏着书不放,我可真要烧楼了!!” *********************** *********************** ps:近来眼睛酸痛感比较明显(高度近视),在这状态下码字就感觉有些吃力,所以要给自己一段时间调理,具体时间很难说,可能一星期,也可能一个月。也就是说,更新上会放缓些……好吧~~以我一更的速度就是挑明了指不定哪天会断更。 所以今后……如果九点前章节没出来,大家就不用等了。 这事儿就不发单章了,直接在这里跟大家打个招呼。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五章 初九之约 外头震耳欲聋的叫嚣声充斥在酒楼的每一个角落,从窗格子望出去,店外一朵朵幽咽的明火在闪动。 忽然那声音偃了下来。 随后这一众明火聚集到了一起,似乎是在窃窃私语什么,这反倒是让里头陈守向一行人更是心惊肉跳。 不会是真要烧楼吧? 不过对于陈老头而言,麻烦的显然不只是外头这些“恐怖分子”。 这已经关门大吉的酒楼大堂里,不仅不是生意冷清,反倒是“高朋满座”。他们一个个皂巾袍衫,举止从容,可不像外头那些穷凶极恶。 此时都是安安分分的坐在长凳上斟酒自饮,时而与边上的来伴闲聊交谈。 “老韩,你听说没,潘楼那汐琰也摘牌了。” 他的同伴答道,“她不是元宵过后没多久就摘了么,说是谢客潜修音律,我想……应该是那曲虞美人的缘故。” “嘿嘿~~现在倒是好了。”那人筷上沾了几片肉进嘴,“潘帆二楼的头角都摘了牌,下边可就热闹了,你看高阳正店那几个。”他朝角落里那几个同样束髻斓衣的乐师努了努嘴,“…真是比我们还勤快,为了将那戚朵儿捧上去,可是每天都到这边来报道。” 这俩闲谈的人,乃是遇仙楼里的长供乐师,也就是专门教习雏妓音艺的。 自从上元文会上,撷芳楼以一曲《虞美人》新编技压群芳后,这下头几家酒楼就开始动作了。 由于文会的消息都有在鳌山公示,所以撷芳楼也根本藏不住这消息来源。费了没几天,这些酒楼就摸到了这甜水巷的陈记风悦楼。虽然酒楼看上去颇显寒酸,但是他们可不敢小觑,一个个都是诚意十足的备上厚礼上去邀约。 本来以为自己开出的条件已极为优渥了,但没想到还是被那姓陈的老头拒绝了,而且是一口拒绝。倒是让他们颇感棘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竞争也越来越大,京师其余几家大酒楼都是派了专人来接触。 尤其是遇仙楼和高阳正店两家,几乎是每天都往这边跑一趟。也不做啥事儿,叫上一盘肉、一壶酒,就在这边悠哉悠哉的坐上小半天。反正他们这些做乐师的平素也是清闲,现在酒楼出钱让他们去吃喝闲坐,那何乐而不为呢…… 虽然这几家酒楼也看出来陈记根本不想出让这个乐师。但是在没有接触到本尊前,他们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的。 所以…… 眼下就是这么一副热闹算不上热闹,清闲算不上清闲的场面出现在风悦楼的大堂里。 …… 几个店里的伙计上前给陈守向提建议,“掌柜的,要不你从后门出去,先找个地儿避避风头再说。” 陈老头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这酒楼里外都做不得好人,或许真该去外面避避风头了……再这样下去,酒楼会不会被烧他不知道,但他被逼疯是肯定的了。 心里正嘀咕着呢,不想那帮坐着吃喝的酒楼代表们又开口了。 “陈掌柜,我们现在就想跟那老乐师见见面,你就算是做个好人,与我们引见一番可好?” 陈守向头皮发麻,思来想去的,本来还不想说,但眼下也只能采用苏进交代给自己的那套说辞了…… “诸位,事到如今,老头儿也只能实话跟你们说了……” 底下众人耳朵一竖,有料……随即停下了手头的筷子。 “其实……” 老头摇头叹息,“根本就没有那老乐师~~” 这一句话出来、底下霎时惊起一片喧哗,“这陈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群中有人发问,“怎么可能没有那老乐师呢,难不成那虞美人是凭空而成?” “陈掌柜可不要拿这由头搪塞我们~~” 陈老头努力的酝酿些情绪在脸上,才继续说,“其实……这曲子的作者是我昔年的亲家,他姓苏,名中,本是十年前京师里的大富贾,名下多处酒楼产业,更是撷芳楼当时背后的两个东家之一……” 当说到这里时,大堂这群乐师们不觉一阵冷气倒抽,撷芳楼背后的东家,这得要有多大的财力才能做到。 至于撷芳楼的那两乐师倒是皱起眉头来,确实、他们也是有听过撷芳楼以前有两个东家,不过具体是不是这姓苏的员外就不清楚了。 “……只是后来苏老爷因病过世,而苏家也因各种原因分崩离析,所以时至今日,怕是记得的人不多了…”陈守向歇了会儿往事后又继续说,“这苏老爷虽然是商贾世家,但一向尊儒尚教,对于诗词文工方面也颇有心得,这首虞美人……便是苏老爷旧时戏作,如今被我那不肖儿拿出来才被大家所周知,说来我也是惭愧。” 死了? 遗作? 底下不知道该是个什么表情。 …… ************************** ************************** 这些日子,祁山书院算是难得的有些生气,这原本荒芜的西侧院地,如今已是焕然一新。修葺整齐的绿茵草坪上时常有孩子过去,有时候就连书院的老先生们也趁着课闲过去溜达一下,虽然嘴上说苏进整饬废地是不务正业,或者其它如何如何,但是等这大操场真的整出来后,也是忍不住过来蹭两脚。 如今这草场已经差不多整平实了,下一步就是把草场外的一圈老围墙拆掉重建。 在这项决策上,书院里的老头倒是难得的不投反对意见。毕竟这原本西面的围墙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已坍圮,也是到了要重修的时候了。 …… 一晃眼的工夫,书院又是迎向了午后明媚的阳光。 苏进拿着一叠纸笺刚出明德斋,就远远的听到有人喊他,一抬头,呵……是陈午和他那一干小兄弟跑了过来,手上还提着吃的。也不用多想来意,肯定是来吐·槽的。 这两天风悦楼被人堵的水泄不通,到处是谩骂声、征讨声,都快赶上攻城略地的阵势了。因为按照这些人的逻辑思维…… 我有钱,我要买。 你有货,你要卖。 可偏偏要拿那二月初九说事,这不扯淡么~~ 完全是自己找骂。 所以外面闹的就比较理直气壮,举着火把恐吓烧楼也是毫无负罪感。 …… 这事儿已经有两天了,陈守向也让陈午过来问问,这时间能不能通融通融,毕竟哪天卖不是卖。不过显然某人这边完全通不过这建议,所以陈午这一行也是不费这口舌了,就揭过这一页,而后兴致勃勃的随着苏进一起到新球场里感受了一下氛围,前些日子忙着宣传工作,可还没真个在这球场耍过呢~~ “我说苏大哥,你这新蹴鞠场看着真不错,以后踢完蹴鞠后,身上再也不会是一堆泥沙了。” 这点算是得到许多人的认可。现在的蹴鞠场大多是要填充泥沙的,虽然这样能减轻球员摔伤的程度,但这满裤管的沙子实在让人头疼。那些文人倒是能扯,说什么只有沙场方显男儿本色,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让他们下场子试试、就知道这沙场好不好玩了。 不过这个球门…… 几人算是真的对苏进无话可说了,这球门大的,就是十个人都装的下,比起以前那个鸡笼子大小的球门,确实是没有可比性。 “苏大哥,你这个球门实在是有些……夸张了。”他们还算说的委婉。 “是吗?” 苏进盘腿坐在了这片松软清新的草坪上,将这些手头的纸笺搁在脚边扣上,而后抬头望了望远处的两个木质球门。 “你要是想想这球场有多大,就不会觉得球门大了。” “这个……”这新球场倒确实比往常的大出一圈……不,一倍都有了。看着是挺壮观的,只是……球门还是好大,大的他们都难以习惯。 “这么大的球门,进球也太容易了吧。”这实话总算是憋出来了。 苏进笑了笑,“等完全竣工后,咱们可以踢一场试试,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了。” 旁余人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意,要不是等着苏进所谓的“蹴鞠上的惊喜”,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与这些小子说了会儿闲话后,苏进便把场上那群玩的正欢孩子唤了过来,开始让他们学习三字经。虽然目前还没有完备,不过这些东西是循序渐进的,也不用一下子囫囵吞枣的把整本经书灌给他们。 “玩的怎么样,出汗没?”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围坐在苏进身边,在苏进的授意下,一个个拿了张毛边过去,上面有一段三字经。由于就教这么几个孩子,所以也没必要在学堂里正儿八经的教了。 这么好的太阳,又是在绿茵场上,这感觉可要比学堂来得轻松。 而陈午这几个则是抢了孩子的蹴鞠在这草场上角逐起来,由于没了沙地的顾及,踢的更是畅快了。 “先生~~” 一个挨着苏进坐的女娃扁起了嘴。 苏进正了正手里的纸,扭头笑着看她,“怎么了又?” 她捧着纸笺,望向西面已经拆了大半的围墙说,“那边有个姐姐好凶,以后我们都不敢过去捡球了。”说着还把这片薄薄的纸笺当做盾牌抱在胸口。 “是的是的,先生!那个女的好凶的,还说要是再把球踢过去,就要打我们屁股~~” 旁边立马响起一片呼应,看来真是碰到了一个鬼面獠牙的女巫婆。不过这显然超出了苏进的掌控范围,他拿着纸叠,一人脑袋上给了一记,“过去捡球的时候态度好点,多叫两声姐姐就是。” “哦~~”一个个抱着脑袋尽显无辜。 “好了,跟我念,可都精神点……”他端着纸笺轻轻念诵,“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底下重复了一遍,朗朗的读书声。 “嗯~~”点了点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每个人刚生出来的时候……” 淡淡的讲述声随着草尖上的清风铺散开来,是如此的恬静、安宁,像一幅小桥流水般的画卷,永远的流传下去。 …… ***************** ***************** 日头,已经沉下了城门雉堞,流泻出晕黄的温暖,洒在皇宫内城里的瓦檐兽脊上。 延福宫,帝后起居之所。 此时里头的宫人开始掌灯,挂在檐廊之下,明亮的光线映照出去很远,使得宫殿里的雕梁画栋显得更为生动。 远处是起伏游走的山廊小道,有内侍行走其间,护着**的嫔妃佳丽回宫入阁。 徽宗今日处理完朝政后,就回了郑贵妃的兰熏阁。也是批了一天奏折了,身心俱疲之下,就想找个地方好生歇着。 这郑贵妃本是向太后跟前的押班,姿色极为出众。徽宗当年还是端王的时候,经常去慈德宫请安,向太后就命郑氏陪侍,郑氏行事小心谨慎,又善于奉承。时间一长,也颇得徽宗好感,在徽宗即位后,向太后便把郑氏赐给了他,当时同赐的还有一个王氏女,不过由于郑氏善通文工,还能帮徽宗处理奏章,所以更为偏爱些。 在徽宗即位不逾一年的情况下便已拔为贵妃,也算是隆宠之至了。 不过今晚却有些不同,这徽宗刚一进来,就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如若往常,或许徽宗还会颇有兴致的寻声问切一番,不过今日显然没有这兴致了。 年节过后朝政开始繁杂,新帝即位之下有太多政务需要处理,所以他近来才一直在兰熏阁就寝。可不想今儿这女人这么反常,哭哭啼啼的,饶是让他也是心烦意乱。 经旁边一众内侍解释下才知道,原来是看了本宫外流进来的杂言小说,结果就稀里哗啦的眼泪掉了一地。 实话而言,这女人的眼泪看着也真是糟心,不过毕竟是自己妃子,倒也不好就这么放任不管。哭啊闹的一阵后,总算是安稳下来了…… “官家,妾身想要要你买那本行货的倩女幽魂给我?” “你管底下打个招呼就是了。” “不嘛,官家~~”她甜腻腻的偎进徽宗怀里,“这可不是一本书这么简单,官家若是肯买来送于臣妾,那可是比凤钗珠环还要珍贵的东西。” “哦?还有这等事?” 他自然不知道外头对于这九十九本行货的造势已经到了非人的地步,尤其是那编号第九十九号的书,更是意义非凡。 由于徽宗不知内情,所以这郑贵妃也是大有精神的与他说道了这些事由,并且腻着徽宗道:“官家可要给妾身买来那第九十九本,不然妾身可不依。” 徽宗现在真是头疼的直想抓脑袋,本来只是过来图个安宁,没想到却变成这种肥皂剧,而且看这郑氏的情绪,怕弄得不好,又是眼泪鼻涕出来,所以也是赶忙应下,而后就推说要处理政务,便是摆驾出了这兰熏阁。 额…… 那今晚去哪儿歇夜? 这实实在在的成了他的心病。 也是习惯了在郑氏这边就寝了,如今这么出来,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身边那新调来的内侍张迪出谋划策的给徽宗提了不少嫔妃,但都是被徽宗一一回绝,理由也差不多就是嫌吵闹,本来都已经决定去睡福宁殿,也就是御书房了。可不想这张迪最后疑问似得提了一个宫殿出来,却是让他不由的怔了一下。 “官家,要不……坤宁殿?”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六章 你大爷的 张迪的这声疑问,倒确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坤宁殿,就是皇后正宫。 在听到这个殿名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诧异,这种诧异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荒谬。作为皇后的正宫,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去过了?久得别说是自己,就连底下的侍从都快忘了还有坤宁殿的存在。 嗯……他心下计较了番。 这王氏相貌不比刘氏,才情不及郑氏,最要命的是她生性俭约,不好打扮,所以实在不讨自己喜欢。但如今想起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最起码她话不多,不会烦到自己。 念到这点,他也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摆驾坤宁殿。” …… ***************** ***************** 后.宫,也是流言琐碎流传的地儿,说的难听的,就像是个大青楼一样,只不过皇帝是唯一的嫖客。所以在很多地方,它与民间还是有共通之处的,比如眼前这倩女幽魂,不仅是风靡了汴京所有的青楼楚馆,如今就连大内后.宫都沦陷了进去。几乎所有嫔妃的阁台都有这倩女幽魂的杂言送到,作为后.宫之首的坤宁殿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这王氏看完后,已是泪涌如泉,滴答滴答的泪珠儿滴到床榻之上,却是如此冰冷。 也不知是多少个夜晚了,徽宗都没有来过坤宁殿。不过这对她而言,也是习以为常了,每个深夜独枕凉纱,深宫中的凄凉在她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只是如今对比书中那深沉的人鬼之恋,却又是如此让自己产生共鸣。这样一份爱情,是不是真的如此遥不可及? 她哭了,眼睛都有些发肿,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也不会有人瞧见,不会碍了皇后娘娘的母仪之态。 她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想这殿门外忽然传来内侍高班肥长的唱声。 “圣上驾到——” 这声唱诺让她一时之间难以反应,等真个看到一身冕冠龙服的徽宗揭过绣额珠帘进来时,她赶忙将书往垫褥下一塞,而后下来要给徽宗行礼节,不过却被徽宗随意打发了。 “免了。” 他本就身心疲累,也没这心情去顾及这些繁文缛节。而王氏是心中诧然,这徽宗怎得忽然跑来了坤宁殿?她想了想,做了个较有可能性的推测。 “官家是有什么物事落妾身这边了吗?”她这么问了。 徽宗扶着额头坐在了这凤榻之上,两边的奴婢都退了下去,只剩王氏和他两人。 “今晚就在坤宁殿歇了。” 他直接倒头就往这张柔软的鸾榻上一躺,也完全没有理会王氏的意思。而那王氏显然也习惯了徽宗这种态度,虽然对于他突然来坤宁殿就寝颇感疑虑,但也没有多嘴去问,只是一个人安静的在一张古桐木制的梳妆台上卸妆。 她是背对着徽宗的,所以不知道这时候,背后的徽宗却是眼睛半开半闭的打量着她。 徽宗心里其实很烦,很倦。自从去年即位之后,各种朝政事务积压的他都喘不过气来。想想、还是以前做端王的时候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做了这帝王,反倒是丢掉了许多乐趣。 蹴鞠场已经许久没去了,想要办个翰林画院又遭到台谏反对,提拔个官员得顾及到太后的意思,草拟的政令又要被宰辅驳回。 呵~~谁让自己根基不稳,继任大统的正当性还是太后扶正的,这一点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最让他忿然不过的,就是去年帘前争议新君时、时任宰执的章惇竟然当众说他“轻佻不足以君天下”,这实在是狠狠挫伤了他的自尊。所以为了反驳章惇,他才如此用心的去经营朝政事务,为此他已经收敛了很多以前的劣习,一门心思扑在重整朝纲的大业上来。只是如今这般处境,却是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感。 可以说,这皇帝是做的一点滋味也没有。 如此缱绻消靡的心态之下,他确实已经倦了。此时找一个足够安静的场所,找一个足够寡言的对象,也是一种最理想的减压方式了。 玉烛轻摇,凌纱微漾。 侧躺在床榻上,望着自己的皇后背对着自己将发髻上的朱钗玉胜一一卸下,倒也是比较令人感到心平气和的场景。他看了会儿,才说话。 “我不是赐了你不少首饰么,怎么还在用当年那些嫁妆。” 王氏轻轻的将这些用旧的首饰摆置好,一边捋顺青丝、一边温声答话。 “这些首饰虽然旧了,但还是可以用的……近年来国库一直是入不敷出,妾身还是知道些的,自然不好再铺张这些用度……”她说着话儿、将两枚略显暗淡的珠环取了下来,“不过……若是出宫参与大典什么,妾身就会戴那些新的。” 女子的话……平实中、似乎也有她所笃定的一些道理和坚持。徽宗听着,其实感觉来看,这发妻也不是那般没脾气,而且此时此刻的她,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于其他宫妃的感觉。 他侧了一个身,换了个更加舒适的躺姿,不过肘下却是有什么东西搁着难受。 这时候想起来,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她慌慌张张的塞了什么在底下,这时候趁着她在梳妆台鼓捣,也就将这金丝褥下的物事摸了出来。 嗯? 他一愣,这不就是刚刚在郑氏那儿看到的那本倩女幽魂么,没想到自己这刻板的发妻也在看这个。而且这封皮上还有斑斑泪迹,显然是抱着书哭过一番了。不过自己怎么也没瞧出来她像是哭的样子,难道……这女人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是…… 想到这茬,徽宗不禁摇头而笑,又把这书塞了回去,也算是成全她的心思吧。 确实,这徽宗没有猜错,王氏在梳妆台前耽搁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卸首饰,而是极力的将自己的心态放缓,还有那哭红发肿的眼睛,可不能让徽宗看了去。 他不喜欢女人哭哭啼啼的。 …… 这个奇怪的夜晚,似乎也就在这么奇怪的相处方式下慢慢流逝过去。 他眼睛一阖,没过多久也慢慢睡去了。 而王氏在捋平心绪后,也是到了榻前,小心翼翼的为已经睡去的徽宗更衣解冕,再将他架出床榻的腿脚推回榻里,拉过蚕丝被轻轻掩上、掖实被角,而后吹灭了灯烛后另起一条丝褥安睡。 这样,便已经知足了。 当她安然入睡,吐纳着均匀舒缓的睡息声时,她边上睡着的人却慢慢睁开了眼,扭头望了眼枕边隔褥而眠的妻子。 借着木横披外透进来的、淡淡的月辉,那张并不动人的脸上,似乎还挂上了笑容。 或许在做什么好梦吧…… 他想到这儿,慢慢将头转了回去,也合上了眼。 …… …… 翌日清晨,这徽宗上完早朝回福宁殿后,便让手下那新调任的内侍张迪出宫去买书,这张迪领了诺后刚要转身,却是被徽宗突然叫回。 张迪等着徽宗发话,不过御案前的皇帝却又不说话了,皱着眉头,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等这袅袅的茶汤烟白腾挪很久后,他才沉下了口气。 “买上两本。” 这张迪显得有些错愕,但也不敢多嘴,应下诺后就急忙下去安排了。 …… ******************** ******************** 随着倩女幽魂在东京城的不断热议,时间也不知不觉的滚到了二月初九这一天,这一个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今天东京城的热闹似乎都快赶上了元宵佳节,街头巷尾到处的议论声、嬉笑声,尤其是那些倩女幽魂的忠实拥簇,更是把这天当作朝圣一般对待。不过买得起的终归是不多的,许多有闲的人就在风悦楼门前张望,只是想见见这风传了一个月的行货究竟是何模样。 小摊小贩也不知道是看中了商机,还是也想过来凑凑热闹,都把自己的推车推到了风悦楼前的这条甜水巷子。一时间米糕味儿、烧烤味儿满街尽是,还有那唱卖杂艺的吆喝声,甚至连戏班子都把台子搭到这边来唱。 鞭炮雷鸣,彩灯悬挂,红红火火的大清早,不知道还以为是酒楼开业。 风悦楼前一圈又一圈的人围着,把这个不是很大的酒店围了个水泄不通给,里边有扎着头巾的妇人,有光着脚的鳏夫,各色服饰的人群,都想过来瞧个新鲜。 “连兄,你怎么也过来了?” 拥挤的人群最前头,是一片衣帽平整的书生,当然,是那种家世不错的书香门第之后。他们手边还有些家奴在保驾护航,努力的排开面前的生面孔,就生怕这些少爷们被这燥乱的环境侵害了。 原本这种粗活当然用不着这些大少爷们亲力亲为,但是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流言,或者说是谁灌输的这种观念。 不亲自买的,不诚意。 所以就弄得这些少爷们也挤在人群里,旁边什么贩夫走卒都有,把原本两个世界的人都放到了一块,说来这也是挺不可思议的事情。 最前头相熟的就在这里谈风说月,倒也是意气风发。 “连兄,你怎么也过来了?” “还不是我那小妾,非要买这唠舍子的行货,说要是我买不回来,就不给我笑脸了,你说这让我怎么办?”,“放心放心,这又不是什么绝世孤品,九十九册书,还怕拿不到一份?” “其实吧~~这钱倒是无所谓,花哪儿不是花,就是这东西吧~~觉得没多大意义,就她们女人爱来死去的,好像没这东西就见不得人面了似得。”微微的啧声,满是不理解。 “好了好了,你也别埋怨,我这情况也差不多,都两天没给床上歇了。” 对面摇头,“不一样的,董兄你是惧内。” “这……”对方脖子都涨红了,“这…这……谁说的!” …… …… 前头是那些真正要买书的,而后头那些抠脚底板的混混们,就完全是来凑热闹来了。毕竟他们身上那发味儿的烂麻衫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购买力,此时吊儿郎当的嘴里叼着根竹签子与旁边说笑。 “你们说……那行货到底长什么样儿?九十九贯钱一册,真是比金子还贵。”,“这小纸抄上不是写的明明白白了么。” “额……”那人嘴里的竹签子一滞,难道我会承认我大字不认识一个? …… …… 外边已经闹的人仰马翻了,甚至一些散朝回来的官老爷也被堵在了路中间,车把式在前头扯破喉咙叫啊喊得,也才只能在中间挪动一点点。人越聚越多,把这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甜水巷子挤的当真只有针线才能在其间穿梭自如。 “前头这位好汉让让~~我要给我家娘子买书!”这时最外头一穷书生嚷嚷着往里头挤,刚开始还好说,旁人看你是要买书,那也就让你一个身位,可是等挤到前几排时,这话就完全就不顶用了。 “去去去~~我也要买,把位子让给你我怎么办?”,“可是……我这是攒了好久的钱才来的,这位大哥能不能……”他楚楚可怜状。 “小子,这是有钱人才买的东西,你个穷书生还是回去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去,你家娘子要是知道你来买这东西,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那书生赶忙一捂腿,“真的啊?”他神色真切,那人看着也是徐徐点头,“所以赶紧回吧,别让你家娘子担心~~” 这人有些黯然的低下脑袋,转身就要做回去,而前头那人则是捂嘴偷乐,这书呆子也太好玩了,不过也好,省的有人跟自己抢,看这周围,今天来了肯定不止九十九个,到时候免不了一番争抢,他也是完全做好了这心理准备。 …… …… 这甜水巷里的官僚马车也是不少,这点儿是散朝的高峰期,不少官员的宅邸都从甜水巷子这边过,眼下倒好了,卡在中间,连换道都困难了。 这最前头那辆攒尖桐厢的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开封府尹王震,此时撩开厢帘观望了遍这面前的景象,不禁是眉头大皱。他当然也是听说了这倩女幽魂,不过鉴于那行货要价九十九贯,就笃定了这东西肯定卖不出去,并不是东西太贵,只是没人愿意花这价钱去买一本杂言书。只是没想到眼下却是这番场景…… 他啧啧称奇了两下,那书自己也看过,而且由于一时入迷,是看到了晨鸡打鸣时才歇下。这人毕竟是老了,平时就比较缺觉,结果就导致了一早在朝堂里打瞌睡的糗事,这可真是把他老脸丢尽。如今看到这倩女幽魂热卖的场景,心里的感觉也是比较复杂的。 “老爷!这怎么办,要不改条道吧?”前头的车夫拽着缰绳极力控制住惊慌的马蹄。 不过这时王震却是别有兴趣的压了压手,“先看会儿。” 前头的王震不掉头,后头那些官员们自然也一样耗在这里看个热闹,毕竟这种场面也是很难得的,回去当做个谈资也是不错。 …… …… 这风悦楼楼门前,随着日头的逐渐抬高,人潮也更渐骚动,从一开始的挤位子到如今的拌口角,肢体冲突也有,不过这是少数的,而且很快被旁边的人压了下来。毕竟这也算是个好日子,血光之灾就完全没必要了。 “喂!怎么还不开门?” 外边的人早就按耐不住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喊。 这番声势之下,风悦楼里也终于是有了动静。在万众瞩目之下,那紧闭的两扇大门“吱呀”的一声…… 终于是开了。 没有人能数清楚在这一霎那,到底有多少束期盼的目光射了过去,那股热情、那股激动,就连那些完全是凑热闹的人也是提起了心…… 终于要开卖了啊~~ 他们都难以想象在过后一盏茶内,这条甜水巷子会是怎样一个混乱的场面。 不过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副黑白的静默画片,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屏蔽了,在这大荧幕里,只有那出来开门的小伙计在视线之内。 他穿着灰蓝短褙,揉着眼睛将木栓搁在门边,等一抬头见面前这么多张脸,顿时愕了一下,那睡眼惺忪的眼睛似乎在这时候也回过了些神。不过却是不解的声音出来…… “你们涌在这儿干嘛?” 废话么~~不来买书难不成是过来遛早的。不过这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毕竟眼下也算是“有求于人”,所以也只能比较纠结的回了句。 “我们当然是来买书的,今儿是初九么,前几天说不给售,所以今天早早就过来候着了。” 其实他们心里很想骂大爷,自己明明是买家,怎么好像还得求着别人似得,这位置对调了吧?不过等这小伙计懵懵懂懂的说出下面这句话后,这一群人才觉得有些话似乎说早了…… …… “额……” 这小伙计抓了抓脑袋,“这个书……凌晨子时的时候就已经售完了啊~~” 这话就像是夏日里的寒冰层层铺叠过去,以这风悦楼店门前为起点,一个大大的半弧寒圈冷冻开来,直到把最远角那条狂吠的邋遢狗也给震住为止。 …… …… 你大爷的~~ 前排那些挤了一大早的少爷们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了,这做得也太狠了,竟然凌晨半夜的来这儿买书…… 看来起早的鸟都没虫子吃了。 这小伙计继续说,“过会儿酒楼还会在每个瓦子前打出横幅,为一些购得书籍的衙内少爷们表示祝贺。” 底下一批幽怨的眼神齐齐投了过去,他们很想骂,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想了想,再加一句。 你大爷的~~ ******************************* ******************************* ps:更新这两天很烂,之前也说了,觉得有些疲倦,身体支撑不住,不过现在说来还有一点,就是书的几条暗线要做一个周详的处理,自己感觉有些棘手,需要时间去磨合。 嗯,就这样,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六十七章 现在才想起作者 本来好好的一场发售会,愣是酿成了一场闹剧,众人也算是不欢而散。还有一些惧内份子拉着小伙计要找陈老头理论,虽然不至于哭天抢地,但面上显然没有来时那种惬意的面容了。 “我说掌柜的!!你能不能再加印几册!” …… 这个烂摊子显然又要收拾一段时间了。 “回府。” 车厢内的府尹王震放下帘子,吩咐前头的车夫驭车回府。由于这个大闹剧的缘故,眼前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俱是鸟兽散去,这巷子、也终于恢复了畅通。 车马咕咕而行。 而王震府上,今日也是多了不少流言蜚语。花园游廊间,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婢们交头碎言着少主人王修的闲话。 “大少爷昨晚子时才回府,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去,反正夫人挺生气的,这一早就一张冷脸摆着,可吓人了~~”,“是吗?大少爷很少夜不归宿的,不会是……” “嘘~~~” 忽然看见早朝回来的王震过来,这两人也赶紧噤声,端着手里的檀炉上前问安,而后急急的低着脑袋做自己的事儿去。 王震今日心情算是不错,就过来找自己这长子谈些府衙的事情,不过没想到这一到厢房门口,就听到里头这夫妻俩的争吵。 “既然做了就承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养了那贱人!” “我说我没去矾楼,你不相信就算了……”这是王修的声音,“…我还要去府衙处理文案,就……”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愕住了,而后才断断续续的说出话来。 “爹……爹…你、怎么来了?” …… …… 对于长子和长媳之间的矛盾,他这个做父亲多少还是知道些,不过男人花天酒地也是自古常理,只要不耽误正事,或者别胡乱把不三不四的女人领回家门就可以了。但如果事情真的闹大了,他这做长辈的还得出面调停下。于是……便把他单独叫到了书房训话。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头在案前坐正了姿势,以严父的形象在进行交谈。 “没什么事儿,筱怡她自个儿疑神疑鬼罢了。” 虽然王修极力的辩驳,但见自己父亲望过来的眼神,也就停止做这些无用功了。老老实实的,就把大半夜跑去风悦楼购书的事儿说了,也毫不忌讳的坦诚是要送给矾楼的老相好。 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沉香木书盒,拿给王震过目了下。本以为自己这父亲对于他的荒唐行径定会大声斥责,但没想到王震却是毫无讶色的将书盒放之一边说话,很平和的语气。 “我也不多说你什么,反正还是本着家和万事兴的态度来讲……”他坐在案前面色十分严肃,“你的事儿我也是知道些,如果真的中意那青楼女子,那就把她纳进家门,我这边算是拍板子给你过了。” 王修一愣,他这爹向来重视门第,怎么今日会松口了? “不过你必须把你这后院给我处理妥当了,我可不想让外人说我王震的儿子连这些都管不住。”他将这书盒子推到王修面前,脸上也没个什么表情。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王修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心里算是明白了。只要自己能说服妻子,他那边就不反对自己纳青楼女子为妾。但这又何其之难,女人生来爱妒,岂会点头同意纳妾之举?但眼下也是骑虎难下,与其今后偷偷摸摸,还不如直接了断来的痛快些。 想通了这点,王修拿上书就急忙告退,直接回了去找妻子鄞氏商议。 …… **************** 那间书香文墨气的厢房内,传出来女人的惊呼声,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你后夜才归,是为了给妾身买这书吗?” 这鄞氏怎么也想不到丈夫大半夜才回家,是为了排队给自己买这书回来。 她们这些闺中怨妇对这倩女幽魂自然是爱煞到了骨子里,只是心中也是懂得分寸,虽然书好,自己也喜欢,但一百两银子确实太贵了,所以也从没有在丈夫面前提过这件事情。 本来还打算着去一些闺中密友那儿瞧瞧这行货究竟长什么模样,没想到自己这夫君竟然给了自己这么个惊喜。这一下,她完全谅解了王修晚归的事儿了,不过还是微微有些疑虑。 “那夫君为何不早说?虽然这等事儿妾身也不支持,但也不至于怪罪夫君。” “这个……”他很快就想好了对词,“月底不就是你生辰了么,本来是想那天给你当做生辰礼物的……” 王修在旁解释着,不过这鄞氏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儿。她坐在梳妆镜前,将这沉香木书盒放端正,摸到这书盒下边的莲花旋扭,慢慢将书盒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本装饰极尽典雅的书籍。 多夹厚的封皮摸上去极有磨砂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如获至宝的将书捧起来,贴在脸上去感受这一份极为复杂的情感。 身后的王修本来对将这书转送给妻子还颇有郁结,毕竟一开始是要给自己矾楼的情人买的。只是……看镜中鄞氏欢喜的样子,倒也是有些不忍起来。 算了,反正对箐儿来说,能够被许入家门应该比一本书要重要。而且……他神色复杂的望了望眼前的妻子,倒也算是亏欠她了,这般也算是给她些补偿。 不过现在困扰的是怎么把这纳妾的事儿一说,虽然有了父亲的许可,他倒也不用有所顾忌,但还是希望能把这事儿处理的更为圆满些,省的以后这妻子隔三差五的给妾室穿小鞋。他心里想着,抚了抚鄞氏的背,放低了声音说。 “还喜欢吗?” 鄞氏被触了后背,却是有些不习惯似得缩了下肩,而后算是在身后的安抚之下慢慢放松下来。她看着手上这本姐妹们争相竞买的书、眼神滞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出来。 “谢谢夫君。” 这一声很奇怪,在王修微微诧然眼光下,这梳妆镜前的鄞氏却是站起来,走回了帘中,不过在这片珠帘前却是停下了脚,在王修满面不解的神色下说了句。 “书,妾身就留下了。”她吸了口气,背对着王修说,“若是夫君真的喜欢,那么…妾身……”说到了这儿,似乎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得,迈出了步子,把这最后的三个字抛给了对方…… “不反对。” 鄞氏这话出来,犹如当头棒喝一般的惊醒了王修。 原来……自己这妻子早就知道这书是买给箐儿的,如今这番表态出来,虽然是自己一直期望的,但真的实现后,却怎么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般欣喜。 他望着梳妆台上被鄞氏“收下”的倩女幽魂,心中的感触竟是如此的五味陈杂,以前还总以为是自己这妻子无理取闹,时至今日才明白…… 原来是对方早已进入了她的角色。 可自己,却一直游离在这份婚姻之外。 …… 他将梳妆台上的这本已经毫无意义的倩女幽魂拾了起来,望着右下角的“一品斋”的落款,却是深深的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 ************************* ************************* …… 九十九册倩女幽魂没过子时就发售告罄的事儿,又是让汴京城一阵热议。虽然对于风悦楼卖完这九十九册书不表示怀疑,但真没想到竟然紧俏到这种程度,买本书还得连夜排队,啧~~这汴京二月天的子时可不算暖和,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冻出风寒来的。 “啊欠——” 撷芳楼前,有些身娇肉贵的少爷们,居然真的亲自连夜去排队了,眼下略有风寒的进了撷芳楼里。而里头大堂,如今可真是热闹了,今日倩女幽魂行货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不少已经购得“宝书”的富家衙内已经迫不及待的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虽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但毕竟是稀为贵,而且也能给怀中的佳人涨涨面子,这可是“双赢”的事儿…… 对于书的质量和用工,确实是无可挑剔,唯一算是意外的,就是这书的扉页上竟然有人亲笔题了“一品斋”三个瘦筋大字,也算是对这书做的最后一笔防伪了。 “大家看看,这就是那行货,啧啧~~还真是沉香木和花梨木做的盒子,就这木料,价钱就不菲啊~~” 即便是逛得起撷芳楼的,但也不是哪个都能随手掏出一百两银子的,所以……一些艳羡声还是有的。 得书的姑娘心下欢喜,拿起书的扉页举光一迎,右下处还真有“陈记一品斋”的水印字样。在这么厚的水纹纸上,还真是稀奇了。 “真有真有~~”那姑娘满心欢喜。 而旁边的文人骚客也是把头探了过来,“良子兄,上面那书体……你可曾识得?”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这“一品斋”的字体了,这种笔捺瘦挺的法相悖甚远,甚至说是异类也不为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对这些文人才更有视觉冲击力。几乎只需一眼,你就能把这种奇妙的书法记在心里。 “我敢说这必是那撰者新制的书法!” 这一语顿是惊起了千翻浪层! 虽然所有人心里都有这寻思,但如今真有人说出来,却是觉得如此难以置信。 古往今来,凡是能自抒一格的人物,都是书法功力和修养皆要达到极致的大文豪才能做到,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酒楼里,竟然出了这种人物,还真是让他们这些书生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品斋究竟是何人?” 其实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这倩女幽魂风靡京师已近一月,可是却没有多少人去谈论这作者是谁、籍贯何处。不过对比后世,倒也不算是离奇了,就好像那些网络歌曲,很多都是曲红人不红,听的人很多,买账的人也不少,但就没多少人去关注这歌手是谁。 因为它不正统。 而如今的倩女幽魂也是遇上类似的尴尬,许多人喜欢看这书,也肯掏这个钱去买书,但就是没多少人关心这作者是谁。 究其原因,也就是因为它的非正统性。大多人心里,这玩意儿顶了天了、就是本杂言小说,那注定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果换做诗词歌赋,恐怕不出三天,这作者就已经誉满京师、拜帖如云了。 只不过这种境况在现下,或者说在那三个别具一格的书体后,就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人打听这作者的身世籍贯。 “哪位知道这一品斋是在哪个坊子?” 有士林学子站起来询问周边,不过回应给他的都是一片摇头。京师这么多书铺,谁记得过来。 这样的情形,几乎是在许多地方上演。茶馆、天桥、御街、妓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过问几声这小说的作者。而那些本就是倩女幽魂的忠实拥簇,在现下更是揭起了新一轮的热潮。 这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一个书法造诣能达到自立一派的大文豪,一家默默无名的小酒楼,两者巨大的差距让这话头变得更有戏剧性。 茶坊酒肆里,伙计将瓜果茶点备齐,也在旁边听着面前这些闲人拿这事儿扯皮。 “我说,肯定是那一品斋欠了酒楼掌柜的钱,文人嘛~~两袖清风,所以就大笔一挥,写了这倩女幽魂给酒楼卖钱。”由于不知道作者是谁,所以都用一品斋代替了。 “我也觉得这很有可能,你们看啊,这文人都有个傲骨,老先生不想自己的笔墨沦为铜钱,但又受到那酒楼掌柜的逼迫,于是在两难之下,就折中写了篇不署名号的杂言小说,这样既可以还债,又能保全自己名节,大家说、是也不是?” 围观的一些短麻粗褐者纷纷点头称是,这确实是比较能解释通的事儿,不过这问题说过来说过去,还是没有触及到核心部分。 “这一品斋究竟是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算是大眼瞪小眼的。 “你问我…我又问谁?” 嘴里也只能冒出这种话来了。 …… …… 本来这话题就因为倩女幽魂的火爆而不断水涨船高,而随着第二天从各酒楼传出来的一个劲爆消息后,更是将这舆论推向了顶峰。 “什么,老先生早已辞世十年?真假的?” “好些酒楼都说了,那作虞美人曲谱的人是十年前京师里的一个苏姓富贾,不过那苏老员外十年前就因故去世,如今这虞美人曲谱是那老员外的遗作。”他说着,旁边的友人赶忙打岔,“我说的是老先生,又不是虞美人的谱曲者。” “你笨啊~~谁看不出来,都是陈记风悦楼鼓捣出来的,而且又都是这种异于世俗的风格,肯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这么说……”对面想了想,也点下头来,“倒还真有这种可能……”不过他又立即反口,“不,我觉得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当然不可能了~~你看,这风悦楼发的行货中,有撰者亲提的‘一品斋’三字,所以怎么可能是那已经身故的老员外呢?” 对面嗤笑,“你这脑子,谁跟你说这题字的就一定是作者,早有人去风悦楼问了,他们回应说是向一大家求了字,然后找文匠摹出来的。”其实他就是当初去问的那拨人,自以为发现漏洞的他还屁颠屁颠跑去质问,没想到却是灰头土脸的出来。 …… **************** **************** 对于风悦楼抛出来作者已逝的消息后,汴京城在一通热议后,基本上是分成了两种观点,或者说两个派别。 一种是认为作者确实已逝。理由很简单,因为没有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如果对方是隐士性子,也大可辟于人世,完全没必要拿死来说事,毕竟……这是犯忌讳的事。 另一种观点就是作者另有他人,反正绝对不会是那个已死的员外。理由很牵强,但却很实用。 虽然虞美人和倩女幽魂算不得正统文学,但也绝不是一般的士子文人能写出来的。他们虽然不尊崇这些,但也承认写这些的作者,在文辞音律上的功底绝对不浅。尤其是那虞美人曲谱,里边对于乐器、工尺谱的运用和创新,几乎可说是登堂入室,俨然有大家的气候,就连潘楼的汐琰都因此摘牌谢客,可想而知这谱曲者的功力了。 所以,这绝对不可能是个富家员外能鼓捣出来的。 不过……这也正成了那“持死论”党的有力证据。 就因为曲谱和小说的离经叛道,所以不可能出自传统文人之手,反而是一些缺少文墨气的阶层才能做得出来。比如大贾富商,就很符合这个条件。他们提供的起诗文学习的物质基础,但由于商人逐利的本质,所以文章始终缺少些儒家的人文道义,或者说市井气息比较浓重,这是与正统文学根本差异的地方。 所以像虞美人和倩女幽魂这两部作品,虽然十分卖座,也算的上叫好,但是其本身始终缺乏那种最核心的人文道义思想,是难以流传于后世的。所以这种作品,也只能出现在譬如这些商贾世家之中。 …… 两边人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从茶馆到酒楼,只要是一开这话匣,总是免不了一番面红耳赤的唇枪舌剑。 而且民间的这种议论风潮,也渐渐的……吹到了宫里边。 ****************************** ****************************** ps:哈哈~~这个标题有些趣味性,不过……现实中,大家是不是也才想起我来。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八章 阁楼 慈德宫里。 向太后自开春之后,这身体便是每况愈下,近日更是卧榻不起。徽宗仁孝,是故每日前往探望,参茸珍药更是所用不绝,但还是无法阻滞向氏身体的日益衰弱。 对于这个太后,徽宗还是报以感激的。虽然她并非自己生母,但去年若不是她力排众议,自己绝对是坐不上这皇位的,所以即便向氏干预朝政,但对于自己,确实可以说是恩重如山。眼下她体衰气竭,这为人子的,心中也着实有几分伤感,这两天亲自过来侍候,也算是尽一份孝道了。 此时梅竹三山玉屏之后,宫娥们敛裙出来,徽宗则是将手上的药碗递给身边,与这病榻之上的老太后讨论着近日的朝政纲事。虽然,对于向太后还政之后还继续干预朝事略有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资历尚浅,有些事情还吃不准,所以难免要到向太后这儿取点经。 …… “娘娘莫要怕朝中闲话,您本就劳苦功高,如今佶儿不过想荫升两位娘舅罢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娘娘又何必推辞。”他说着慢慢将向氏搀扶起来,拿软枕头竖放着让向氏靠着更舒服些,倒也是伺候的比较得体。 而他嘴里说的两个娘舅,就是向太后的弟弟,宗回宗良二人,徽宗念在老太后对他的恩情上,所以对这两兄弟一直恩宠有加,此次提议将其拔到开府仪同三司,也就是文官的最高寄禄品轶,但这向太后却一直没有同意。 “宗回宗良如今已是人臣之优,宠命优渥,再说他俩京中产业极富,不少酒楼都挂在他们名下,是故一生已是金银不缺,又何需再三加赐? 徽宗再三劝说无果,也只能容后再议。 “说起来……”他握着向太后苍老的手,找了些闲话来说,“这几天外间有本杂言可是闹腾的够厉害,不知娘娘可曾听说?” 听闻这话,老太后苍老的脸上微微有了一丝笑意,“宫里那些妃嫔女婢对那杂言确实是欢喜的很,有时候……过老身这儿问安,也都是红着眼,倒也确实是有趣。” 徽宗笑着点了点头,“就连仓司和御史台都看不过去了,近日可是好几折弹劾上来,说是那小酒楼捣乱物价,遗害京畿,倒确实是措辞严厉。”他说着话儿,脸上也尽是些笑意。 向氏闻言,也知徽宗意思,叹了口气说,“台谏也罢,监司也罢,如今已多是尸位素餐,我大宋朝纲几经波折,人心惶惶,即便有贤良直臣者,也是畏惧不敢言出……”她顿了顿又继续缓慢的说着,“…所以佶儿今后一两年里施政还是以稳妥为主,切勿大开大合……边关之事且先息事宁人,内堂之患要循序渐除,勿要争一时长短,先帝就是欲速不达,反受其害,佶儿可要时刻谨记。” 老太后说的也是中肯之言,徽宗斟酌再三,也知其中道理,点了点头,“娘娘教诲佶儿必当谨记于心。” 又说了会儿话后,徽宗便起身告回了,这慈德宫呆的其实还是比较压抑的,呆久了心情也要变坏,所以在好生吩咐这些婢女悉心照料后,也是摆驾去了兰熏阁去看郑氏,本以为必能温香暖玉一番,不想一进门就是这女人无止境的埋怨,扯着自个儿袖子、不依不饶的…… “官家应承给臣妾的明明是九十九号的行货,可手上的却是八十九号,臣妾不依了~~” 她算是有些胡搅蛮缠,不过徽宗却也吃这一套,环抱着娇艳动人的郑氏安抚,“朕可是让张迪出宫采办的,谁知他这么不顶用,你让他自己说说怎么回事……”他把目光望了过去,那张迪心思聪明,赶紧跪伏请罪。 “郑贵妃恕罪,奴婢出去采购时,那第九十九本倩女幽魂已被售出,奴婢也无能为力。” 其实那天他内宫的身份一亮,根本就没人敢跟他争书,只不过……他偷偷瞄了眼正在和郑氏浓情蜜意的徽宗,很明显……这黑锅得自己来背了。 还好郑氏也就稍稍怨了两句,倒也不至于真因这个去罚一个小黄门。此下与徽宗耳鬓厮磨着,将手头那本纸面精致的倩女幽魂徐徐摊开,与徽宗说着切切情话。 “官家且看,这扉页的防伪水纹纸只要举光一迎,这右下处便可见一品斋字样……”她颇有兴致的将扉页举到光源处,阳光透过纸背,果真右下底有陈记一品斋的字样,很难想象在多夹厚的纸上也能透出字来。 她微笑着问,“官家以为如何?可觉新奇?” 但是,她却没有从身边人那儿得到任何回应,于是略有愕然的扭头看去,见徽宗睁着双眼,视线滞留在这扉页上的那三个字。 一品斋。 “这…这……”徽宗的嚅嗫着嘴,慢慢松开了环在郑氏柳腰上的手,眼神极为复杂。 旁边的郑氏蹙了下眉头,“官家可是觉此书法独异?”她看着那三个骨瘦方挺的瘦筋字微微颔首,“此种书法臣妾未曾见过,怕是孤陋寡闻了,官家可知是哪位名家所书?” 徽宗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讶然转到了现在的欣笑。他扶着圆桌缓缓站起身来,抄起这倩女幽魂笑道,“能写出美芹十论的人物,又岂会甘居于山村小县,朕早知美芹先生必会出山,如今看来……是所料不差了。” 旁边一众的内侍纷纷抬起头来,连那郑氏也是微要诧异,“官家的意思是……这倩女幽魂的撰者便是那美芹先生?”她也是知道徽宗前月得过一本下边送上来的兵法论策,这份论策对宋廷收复幽云十六州做了十分繁复的模拟规划,虽然不知详细,但那几天徽宗对那论策确实非常重视,还特意宣了枢密院一众在福宁殿共研此论,只不过因为宰辅和向太后的原因而搁浅了下来。 她这边想着,徽宗却已经向边上的张迪发了谕令。 “张迪,去睿思殿传谕,宣这……一品斋明日入宫觐见。”由于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所以也只能一品斋的代称了。 张迪刚要应诺,不想边上的郑氏却蹙眉了,“官家难道不曾听闻,这倩女幽魂的撰者已逝多年?” …… ********************* ********************* 一品斋书铺这几日开始不断的有人跑来围观,尤其是沿街几家,一个个巴巴的过来问庄舟那老先生到底是死是活?有时候缠着庄舟没有办法,干脆关了两天门。 “老头儿是今年刚到书铺做事的,对于苏老员外的事儿并不清楚,大家若是想知内情,该问风悦楼才是。” 底下吵吵嚷嚷道,“风悦楼要是能淘出消息来,我们就不跑来这边了,庄老头~~你就让我们进去看看老先生到底在不在?” 庄舟满头急汗,要是一开这口子,以后书铺还不被人踩成烂泥了,所以是抵住门扇不让进,后来干脆便是把门一栓。 反正这几天书铺也不做生意。 至于苏进就更有意思了。虽然他刚来书铺不久,但铺前几个早点摊子还是把他认了出来,见他过来吃梅菜包,赶紧拿抹布把桌凳擦的蹭光发亮,上了两碟子梅菜包儿,在苏进略有错愕的表情下说话。 “这个……苏郎君。” 他那黝黑的脸上难得露了些赧意,不停地搓着衣角,“…俺家婆娘前儿刚生了个男娃,所以……俺就想着能不能托您让老先生帮忙取个名?” 呃…… 某人到嘴边的梅菜包儿生生是放了回去。 …… ******************** ******************** 这两天书院算是风气大改,走在廊道间,那一间间的书斋传出来朗朗的读书声,在苏进的要求下,现在学生每天清晨过来就是念诵三字经。 那些老先生们原本对于书生的指手画脚还颇为不满,不过当一天早上书生拿着一叠毛边过来请教后,就完全是翻天覆地的改观了。 “这……” 这些老儒生不停的翻着这篇看似简单的三字经,一个个震惊的眼神望向苏进。 “苏家少爷,这……这是你写的?” 他们的惊讶也多在苏进意料之中,不过苏进倒不是过来秀优越感的,只是对于其中多处缺漏向几个老儒生请教,让他们帮忙将这三字经做一些补充修正。 “这,这……” 几个老儒面面相觑,再反复审阅了几遍后,搁下毛边纸说,“苏家少爷,您这《三字经》绝对能做育材教典,里边一句一词皆是天然而成的好对句,关乎人伦纲常的道理也都是深入浅出、意蕴深远,甚至用博大精深来说也毫不为过……”这几个老头皆是极为亢奋的模样,欣喜般的交头耳语。 这得要多雄健的文功和阅历才能写的出来,虽然照这苏家少爷来说……此书还不完备,但能在弱冠之年就能做到能编写教典的程度,可真是常人所不敢想…… 几个老头摇头感慨了会儿,才对苏进直言以告,“苏少爷过谦了,我们这些老头儿可不敢对这书做什么修正,就怕是会污了此书,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苏进看这些老头的模样,倒还真是有意思,不过这编写教材的事儿,一个人确实太吃力了,他可是分身乏术,只得好言好语的让这些老头尽力做些补充。他就不相信了,眼前这七八个老头,即便文工稍逊,但仅凭这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也不会在这种孩童启蒙教材上有所偏差。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了,更别说这么多老酸儒了。 他这边刚交代完这些,陈午和他一干小伙伴早早的就过来了,把他拉了出去索要惊喜。 “我说你是不是忘了,别告诉我那蹴鞠场就是惊喜?”陈午第一个说。 苏进愣了下,而后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订契,“本来还想这两天去取的,不过看你们这么急,就自己去城东柴记皮货行领东西吧。” “皮货行?” “最后一道工序是在那边完成的,所以成品也就放那儿了。” 陈午将信将疑的接过这张订契,“你靠谱不?” 苏进笑了笑,“那你以为我这一个月每天早上都做什么去了?” “呃……”陈午想了想,以前还真没在早上看见过他人,当然,这可能也与他一天到晚在城里跑有关系,不过眼下也姑且相信他说的。 “那行,我们先过去拿东西了,不过要是发现东西不对,可还得回来找你算账。” “呵。” …… ********************* ********************* 岐山书院西侧是成片的小阁楼,不过少有人居住,已是被府衙店宅务收去用作租赁,不过由于地段不好,所以少有人过来租住。 不过此时此刻,这西侧最靠近蹴鞠场的一座阁楼里,却是生出了些人烟。圈圈的烟云从石瓦烟囱里冒出来,在蔚蓝的天空里渐渐消散。 嘎嘎的几只鸟儿停在了屋檐下的抱头梁上,它们时而低头捋羽,时而把头扭向半开的支摘窗。 从那被柳条支起的窗扇子空当望进去,是一个灰青粗布的女人在翻书,她左手肘抵在旧案上,掌心托着下巴,整个姿态是较为缱绻的。 楼下有柴枝燃烧的声音,或为嘈杂、或为清沥,远处街道上传来缓慢的车轮咕咕声,给金梁巷子褪去了不少尘世的喧嚣。 “姐姐,咳~~这水怎么半天烧不开啊?” 底下传来少女颇显痛苦的声音,不过为了能让女子安心读书,她还是努力的要把这烧水的活儿干好,再说锅里还蒸着自己喜欢吃的糯米糕呢,还是要卖力点才行。 女子翻过一页,也恰好听到楼下的声音,便解释说这柴有些湿了,“还是过会儿我来烧吧。”她嘴上说着话,手上却慵懒至极地翻着下那丫头硬塞给她的,算是打发时间吧。 翻到了最后几页上,哦的一声、停了下来…… 大结局了。 这才有了点可有可无的感慨。 …… 书页上一段段的文字,犹如梦中般朦胧虚幻。 …… 哗的一道白光闪过,宁采臣先是跌落于那间破旧草屋内,而后将重伤的燕赤霞和小倩从阴府拖了出来。 “啊——” 不想小倩出来时被冥手抓住了腿,情况堪危。这时还是燕赤霞拼尽最后一丝余力,将那些冥手踢回了阴府,不过这巨大的震动也造成了房屋的基建不稳,倚在窗户前的那块破板开始摇摇欲坠起来,刺眼的阳光从窗户纸里漏进来。 小倩极为痛苦的呻吟。 “书生!不要让阳光照到小倩,不然她会魂飞魄散,投不了胎的!” 宁采臣慌忙之下一个飞身就顶住了摇摇欲坠的木板,灰黑的脸颊紧紧贴住板面,焦急的让小倩赶紧回到金塔里。 软倒在地上,一身胭红嫁衣的小倩面色凄然,望向背身于她的宁采臣,紧紧地抿着唇,眼眶中泪水直直打转。 “太阳…已经出来了。”她咬着唇,几乎是含着泪水哽咽着,“我…我不走也不行了……” 宁采臣咬着牙,头上的幅巾用力顶着要欲倒而下的木板。他不敢挪一下,生怕阳光照到身后的小倩。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怆,但泪水却还是淌满了脸颊。 “小倩~~”他蠕动着嘴角,泪水流入,“你…你今后要好好做人……我会永远记着你的。” 小倩亦是泪水横流,“没想到……分手时也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你要…保重……” 小倩的一字一句,就如同刀割般让人感觉撕心裂肺,他紧紧地闭上眼,不想接受这即将发生的事情。 而一边倒在地上的燕赤霞则是长叹一声,将头偏了过去。 “她已经走了。” 宁采臣心头一震。 “小倩!!” 他猛然回过身去的时候,身后的木板窗牖也一一坠地而响。 “嘭——嘭——” 刹那间,外边的阳光轰入破草屋内,草屋一片光亮。而在草芥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黑色金塔骨灰。 他不禁跪地,满面酸泪地将金塔抱入怀里:“小倩~~你放心,我一定会送你回去的。” …… …… 女子翻过最后一页,停留了片刻,将抵着的手肘微微放直些,使得整个人看着稍显正襟些。 …… 最后一页。 …… 青华县一处草野高坡上,天野苍茫,山风习习。 一座新坟立于山头,墓前烧着冥钱白烛。 宁采臣将最后一片冥钱丢进火堆里,施施然站起身来:“不知道小倩投胎没有?”他对着墓碑痴痴自语。 身后剑挑行李的燕赤霞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蔚然长天不禁喟然长叹一声。 “其实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更惨。”说完摇头走开。 宁采臣深深望了眼墓碑,而后转身跟上燕赤霞。 两人上马看路。 “你看前面!”宁采臣一指前边天际上一弯恢弘彩虹,打马上前道:“我们上路吧!” 燕赤霞摸着颔下络腮胡笑着点头。 随即两人两骑奔腾在彩虹下的无垠原野上。 …… …… 女子还想再翻,不想已经是封底了。 哦,最后一页了。 她似乎才反应过来,于是慢慢将书合上,放进一个精致的书盒子里,拧上盒盖,而后起身、敛袖,将窗格子上的柳条卸了下来…… 阁楼的地板顿时一暗,午后那酥软晕白的阳光被挡在了小楼外头。 这样……便安静了。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六十九章 时代的刀钉 楼梯上传来蹬蹬的踏板声。 “咳咳~~呛死我了!”一湖裙少女推门进来,啥都不顾的就往竹榻子上一躺,“累死了累死了!姐姐你还是叫个帮佣过来吧,这也太折腾人!” 她整张小脸乌漆麻黑的,像足了那铁面无私的包大人,此时哼哼着些埋怨,在女子榻上肆意打滚。 “你从小就在教坊司,想来也不用操持这些粗活,不习惯也是应当的。” 这少女名唤慎伊儿,从小就被收容在教坊司,由于天资过人,所以八岁那年被李媪看中,便给带到了矾楼来,如今一晃也是七八年过去了,当年那张圆乎乎的小脸不再肉实,身上的衣物也是越来越轻薄,唯一相承下来的,恐怕也只有这略带稚气的性子了。 “姐姐这话说的,好像我是身娇肉贵的似得。” 她将薄扁的褥子卷身上,就露出脸来说话,“怎么样怎么样,姐姐~~感动了没有?”她冲着女子眨眼睛,童趣盎然,“那许郎君对你可真是没话说,这东西现在可不好买呢。” 女子将书盒往案子里头一塞,把脑袋偏向少女那边,见她光露了个脑袋出来,望了望,说了句。 “去洗洗。” “啊?” 慎伊儿摸了摸脸,结果发现指头上满是污垢,睁圆了杏眼做出极其夸张的惊讶,“啊呀!!脏死了脏死了~~”她丢下被褥,就在东窗格子那儿的水盆里洗了把脸,哗哗的清水翻腾声…… 净着手,顺便将那东窗格扇推开透风。 “我说姐姐……” 她拿软巾擦着脸说话,望着楼下那片大草场嘟囔起来,“那群小屁孩又跑来了,真是要被他们折腾死……”、”每次都把球踢进院子,还得我去给他们捡,真把我当他们家门童使了。”她气呼呼的两脸颊都鼓了起来。而楼下却传来朗朗的诵书声,与往常一般,必须诵上几遍三字经后才能开玩,像极了虔诚的基督教徒在用餐前的祷告。 “人之初,性本善~~~” 孩子觉得这书读起来不费劲,又好记,所以背诵起来更是有些欢快的意味。 童声轻悠悠的飘上小楼之上,听得久了,甚至也能暗暗的在心底和上两句。慎伊儿嘴里唠着怨气,不过这眼睛却是澈如清水,她扭头问那女子,“姐姐还听不出这是哪本经文吗?” 这时那女子已经挽起袖绢,执着笔在一叠椒纸书写着,看这样子,应该是在记录那些孩童念的三字经了,她时而停下来推敲一下平仄格律,时而皱眉、松容,看着也是很消遣的模样。 到了“此五常,不容紊”之后,那声音又回到了“人之初,性本善”,看来今日所教的就到此为止了。 她搁下笔,吹了吹纸面,“很有意思的经文,适合幼龄所学。” 窗口那边探出头张望着说,“上次捡球的时候问过他们,说是什么三字经,他们先生教的。” “观这经文……义理尤为广博,道伦纲常皆能深入浅出,以这份功底来论,想来应是鸿儒大家所制,你有机会便问上一问,它日也可邀来矾楼一会。” 少女嬉笑,“姐姐为何不问?” 女子收拾着旧案子,温温吞吞的似乎还是想了会儿,不过也只是吐了句不温不火的话来。 “我只是来寻个清净而已。” 她收拾完案子上的笔墨纸砚,掸了掸两袖,对趴窗边的少女交代道,“我下去将米糕蒸了,你就给我老实呆楼上。” 对面哦了声,刚一低头,就见一团黑影从半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啪嗒”一声跌进院子。 “咯咯咯——”的陡然窜起一阵母鸡惊吓声,而后便是晾菜架子被撞翻的声音。 “啊呀!” 少女在窗前跳起脚来,“姐姐你看那些熊孩子!又把球踢进来了!!” …… *************************** *************************** 金梁巷子极少人马通行,东京内城的喧嚣在这里完全萎靡了下来,并且将这份清净传递给沿街鳞次栉比的高门建瓴。 “咕噜咕噜~~”的车轮行进声在祁山书院门前慢慢停了下来,车夫勒住缰绳回头,“苏家少爷,书院到了。” 这车夫乃是城东孙记瓷器铺的伙计,苏进之前在他们铺子定制了一批瓷器,这时候帮忙运了过来。不过也是巧了,也正是这时候,之前去取东西的陈午一伙儿正大摇大摆的沿着墙根走了过来。远远见苏进和一车夫在搬运着什么,也是凑了上去。 “你这又是做什么?” 他们每个都背了个小麻袋子,探头探脑的,对这书生可真是摸不透,一天到晚的整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进右手的木夹还没取下,缠着绷带的模样显然只能给车夫打打下手,或者在前头指引着路径,“对,就往西走尽头那间没挂牌子的,推进去放桌上就是了。”他说着又打量了下脸色不错的陈午,笑了下,“怎么样?”他问的自然是那件惊喜。 陈午兜着这麻袋直皱眉头,“你这都什么鞋?这么重也就罢了,下面还生着木疙瘩。” “苏大哥,这鞋穿着走路很不顺当,铬脚~~”另外几个也是七嘴八舌。 “谁说这鞋是给你们走路的?”苏进笑着拉过一个小子到近前,“这个过会儿再跟你说,先给我搭把手。”他示意了下身后的车厢。 搬些板箱只是小事一件,几个人袖管一撸,一人一板箱子的搬进院门。 里边都是小件瓷器,也算不上多重,一个个极为麻利的把事儿办妥了,苏进倒是跟在他们身后小心提醒,别到时摔上一跤,可就真是碎碎平安了。 …… …… 板箱搬完后,苏进也是笑眯眯的给那车夫塞些劳苦费,这年代没卷烟,也只能拿这些俗气的东西表表心意了。 车夫擦着额汗言谢而去,苏进也是先将这屋门锁上,笑着招呼着这些崽子去旁边的大草场上,而这几个小子显然是按耐不住了,赶紧催着苏进解释解释这新鞋子。 众人一一从麻袋里取出鞋来。 鞋面是鞣制的水牛皮,黝黄略显暗淡,摸上去有很重的磨砂感,因为冬板皮稀缺,所以用的是去年积压的春板皮,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好过普通布鞋。光这点,就把这些人的嘴给堵上了。不过对于这新奇的鞋子,他们还是憋不住要问些问题。 “苏大哥,这些带子是什么东西?” “哦,这是鞋带,绑紧后不容易脱落,而且很裹脚,踢球会比较带感。” 眼前正好的十人在绿茵场上围坐成圈,听着苏进拿着鞋子跟他们做一些讲解。而他们身后,是一群正在“耍橄榄球”的孩子,嘻嘻哈哈的顽皮的很。见苏进来了,一个个跑过问好,苏进点头让他们先耍着,等他完事后再授课…… “这鞋底就比较复杂一些。” 他将手上这只鞋子翻了过来,将鞋内袒露在众人视线之下。 “由于没有……”苏进滞了滞,差点就要把人工橡胶说出来,“额……”也幸亏他反应比较快,随手抓了一句对付,“鞋垫是两层黄牛皮缝合的棉絮垫,脚感会很舒服,我们可以取下来……”他一只手慢慢的将脚条形的鞋垫取下来,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游走。 鞋垫丢一边,鞋内完全朝向众人。 “大家也都看到了,中底是六层厚的猪皮,代替了原来的千层底,这样踩着就不会这么铬脚。”他说的随意,但旁边那几个都是张大了嘴,都是皮货啊,这可得费不少钱的~~ 苏进把鞋底的那些木钉翻了过来,“大家感觉到重,是因为这外底用的是薄椴木,这木疙瘩是我交代木工雕的,是十个短刀钉形案,在街道上走会有些不适,但在这草坪上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他顿了顿,顺带给他们科普了下摩擦力和抓地力,等这些人似懂非懂的点头后,也就不再多做解释了,将鞋子递过去。 “先穿上试试。” 他原本是想用橡胶做鞋底的,没想到几番打听下,这橡胶树现在连琼州也没有,这个实在是毁计划。当时还尝试了用铁来代替,把铁钉和鞋外底一起铸制出来,但等东西一到手上,他就知道肯定不行了。虽然鞋底的硬度是足够了,但是……铁毕竟是铁,不论打的再薄,这重量还是太缺陷了,而且对鞋皮的磨损太大,所以只能将这想法打入冷宫。 而后才有了现在的木料。 这木料硬度是有的,重要的是它要比铁轻出不少,拿来做鞋底还是具有一定可行性的。而后第二天就找上了邴记木匠铺,也算是老朋友了,那些匠师也愿意跟他一起做这些试验,在尝试了多种木材后,最后敲定了这椴木是最符合要求的。它质地较硬,但这种硬不同红檀木,它是比较偏柔韧的坚硬,不仅适合雕刻,而且还耐腐耐磨,价钱也便宜。而如今看来,这木料也确实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因为它有一个极大的优势——易塑性。 为了最大程度的消弱脚底同硬木直接接触的不适感,他让木匠按着脚模子将鞋底雕成轻微起伏状,而不是寻常的平整式,用些唬人的话说……就是符合人体工程学。在没有橡胶的情况下,也算是种无奈的土办法了。 而这之前一直让他挠头的鞋钉这时候倒好办了。也是通过手雕,在鞋底雕出十个半指甲盖长的刀齿碎钉,不敢雕长钉,并且整块木底板也尽量打薄,一来是考虑到重量,二来也是减轻木质的硬性反作用力带给膝盖的损伤。 草场上那群蹴鞠队员已经迫不及待的进场活动起来了,不过也有两个倒霉蛋,竟然被这鞋带难住了,虽然他们之前也有系过腿缚之类的东西,但这种需要带子系住才能穿的鞋子倒是头一遭碰到,看他们急头白脸的,苏进也只能上去指点着他们把鞋带系扎实。 “哎!!陈哥儿,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砖面和草地的感觉真是大不一样~~~” “就是有点重~~”旁边也有人说。 穿贯了布鞋、踏顺了千层底的他们,对于这突如起来的足球钉鞋,显然是极为不适的。不过这不适感很快被新鲜感掩了过去,这皱眉的大多慢慢嘿起了嘴,呼朋引伴的宣布自己已经适应到何种程度了。 “你们先习惯一下~~”苏进在场边喊话,“不要急于跑动!到时候崴了脚我可不负责。” “苏大哥放心!我们身轻如燕的,哪会像个娘们似得崴脚。”他们上蹿下跳的,真是说不出来的雀喜,还真别说~~这种稀奇古怪的鞋在草地上走着挺带感的。 对!就是带感!! 具体的感觉他们也说不上来,反正跑起来要比以前轻松,就是有点铬脚,或许还不习惯吧~~ 这些人互相询问着对方脚上的感觉,有些适应快的,甚至开始小跑了几段,不过大多还是在走动适应。 苏进观察着他们的反应,见没有人表现出强烈的不适感,也是暗暗点头。虽然木底比不得橡胶,但好在这是天然草地,踩上去很柔软,所以能把这种铬脚的感觉消弱不少。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得吩咐一些注意事项。 “你们这些小子可都听着点~~” 他喊了声,这一众人也都把注意力投了过来,“…这蹴鞠鞋可不是木屐,穿它的话、就只能在草坪上踩,一来是出于对鞋的保养,二来也是为你们的膝盖着想……”他还是颇为严肃的把目光投出去,并且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遍。 “所以……如果不想老了变瘸子,就要把这点记心里。” 啊? 这几个十五六的小子虽然知道这鞋在砖面上踩着不舒服,但还真没意识到会有这种后果,听了苏进的忠告后,赶紧收起了刚才要穿出去显摆的念头。 “还有……”他顿了顿,“穿这蹴鞠鞋,每天对抗性的活动不得超过一个时辰,训练性的活动也不得超过两个时辰,并且每半个时辰就要脱下鞋、自己做会儿脚底揉按,这点很重要,到时候我也会监督你们。” 啊!? 这可真是把这群五大三粗的小子难住了,穿个鞋踢球还这么麻烦,这怎么能踢的尽兴呢~~ 苏进哪会不知道他们脑子里的想法,笑了笑,道:“等你们穿这鞋踢上半个时辰后就会知道了。” 那些小子显然是不以为意,这鞋子也没这么夸张,就是稍微重点、有些铬脚,不过新鞋都这样,穿上半月就没事了,哪会踢半个时辰就吃不消的道理。他们嘴上不敢顶撞苏进,不过心里已经是暗暗笃定着自己的坚持,而后像是生闷气似得在场中间蹦蹦跳跳。 哎哟~~ 一声痛呼传来,果然是有人崴了。 哈哈哈!!结果反是招来了旁边一众奚落。 ……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章 这便算是见面了 一群人在场中戏闹的颇为愉快,不过陈午却是独自走到了苏进身边坐下,将鞋脱了,开始翻他的球鞋袋,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这东西还行,就是刚穿上去的时候有些铬脚……” 他将自己的鞋袋翻出来后,与苏进齐坐着说话,“现在这鞋子也做出来,场子也整出来了,那你后面是个什么打算?” 他现在尤为关心蹴鞠的事儿,就如同苏进所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是自己能积累到足够让朝廷重视的程度,那么今后…有些事情也不会如此棘手了…… 他这么想着,苏进也是很平静的对他叙述。 “现在只是起了个头,配套的东西比较多,比如球衣球裤之类的……都要一样一样的整出来。”他没去看旁边疑惑的表情,却是把话转到另一头来,“…你不是说上元那回,高俅给你们在潘楼设了鸿门宴么……那既然如此,就礼尚往来,也把人家带过来切磋下蹴艺,顺便把这新蹴鞠的事儿说说。” 陈午皱眉,“只是……就怕他不能接受。”他略显疑虑。 苏进扭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下说,“你要想着,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新事物的产生总有它的道理在,大家都是人,你认为不错、可以算是个例,但阿庆他们也没有太大的抵触……”他说着话,眼光也移向场中那些打闹成片的小子,看了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 “这就不能当作个例看待了。” 他慢慢的叙述着,“沙地的蹴鞠场虽然制造方便,但比起草地来,显然是不够舒适的,还有这鞋……”他指了指他们脱下来的麻布鞋。 “寻常的麻鞋近乎是裸脚在踢,且不论这对脚的损伤有多大,但毕竟抓地力和摩擦力不够,无法踢出更为漂亮的蹴鞠,所以……终归是逃不过优胜劣汰的历史规则。” 陈午眉心一皱,“更漂亮的蹴鞠?” 苏进点了点头,给予肯定的回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相信这些都是共通的,等你们习惯这蹴鞠鞋后,我就跟你正式研讨新蹴鞠的踢法?” “还有新踢法?” 苏进一笑,却是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陈午见他又摆出这副死样,也不会自讨没趣的继续去深入这个话题。于是自顾自的从鞋袋里摸出油纸包好的吃食来,拆开来递给旁边…… “要不要?” 嗯? 自从上回带了些笋肉包子来后,这小子倒是成惯例了。他瞥了眼看,不禁莞尔……这不是油条么~~现在应该还没有吧? “哪弄来的~~”问着话呢,却毫不妨碍他抽一条出来吃的动作。 “这玩意儿叫油炸树,或者叫炸树妖也行……”陈午吃的满嘴是油,“现在就相国寺前头那录事巷里在卖,我今早路过的时候发现的,吃着还不错,说来也是托你的福。” “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苏进笑着回答,但也是奇怪这油炸桧怎么跑到北宋来了,不过等陈午将那通趣事儿说了之后,还真是哭笑不得了。 这么说来,秦桧指不准还得给他写封感谢信呢……呵,算是帮他顶了黑锅了。 两人坐场边吃了会儿后,陈午忽然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停下了手中的油条,“我爹说了,晚上要在酒楼摆个筵席,算是做个庆祝,让我叫上你过去。” “哦,这样啊~~”苏进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而这时候,那些适应完毕的小子已经技痒起来了,跑了过来管苏进要蹴鞠先尝两脚鲜。 “确定习惯了?”苏进将吃剩的半截油条摆在了一边。 “没事儿,这点算什么,苏大哥你就给个蹴鞠呗~~”他们这几天都没带蹴鞠出门,这时候也就只能管苏进要了。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自己也没必要护的太切。于是朝那也在草场上耍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要让他们过来,也不想是不是天意所致,苏进这边刚一抬手,那群孩子又是不小心将球踢飞了。 “嘭——”的一条高高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坠进了那小阁楼的后院。 几个孩子见状,吓得铆劲儿鼓捣起两条小短腿、朝苏进这里聚拢过来。 “先生先生!!” 他们丢盔弃甲似得逃难过来,嘴里的“先生”成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一个个哭天抢地过来。 “先生!!蹴鞠又进去了~~” …… ********************** ********************** “姐姐你看那些熊孩子!又把球踢进来了!!” 阁楼之上传来慎伊儿的抱怨,而那女子却是已经下到了底下,转到院子一看,倒还真是狼藉模样。 晾菜的木架子倒翻在地,里面的梅干菜和腌菇菜全部撒了出来。那两只母鸡也不知是被砸中了哪儿,此时没头没脑的在院子里上窜下跳,“咯咯咯、咯咯咯——”的拍着翅膀,扫帚畚箕这些小件儿算是遭了秧,一个个被它们撂成了倒栽葱,水缸里的水也瓢出了几片出来,墙根边堆放整齐的柴火坍倒了一地,再加上里屋灶里烧着的湿柴火、冒出来的滚烟,倒也确实是比较糟透的情况。 “骨碌碌~~”的,那个蹴鞠滚到了自己脚边。 停下。 “先生先生!就是这儿了~~”矮墙外熙熙攘攘的童声传进来。 女子将蹴鞠捡了起来,摸了摸,是那种比较粗糙的皮革,鞣制的不算精细,几处也都开了口子,不过线头倒是缝的挺扎实的。 看着这东西,倒是勾起了她儿时的几片回忆,还真是令人怀念的感觉呢……而这蹴鞠的主人,也在这个时间点上敲响了后院的柴门。 “咚咚咚~~” 门一开。 入眼的是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像是新剥的鲜橙般。 在这些目光中间,一个古怪的书生占据三分之一的门框。 他右手缠着纱布,挂在脖子上,是比较凄惨的打扮。不过左手却是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无辜的把脑袋低的沉沉的,不敢看自己。 “实在抱歉,这孩子刚才不小心将蹴鞠踢进了姑娘的院子……总是给你造成这样的困扰,我作为他们老师、也是有责任的,所以这次是专门来致歉的,希望你能原谅这些孩子。” “嗯?不是那凶姐姐?”他屁股后头躲着的几个孩子小心翼翼的将脑袋探了出来,而后窃窃私语起来,而这书生手上抱着的那孩子听到这些碎言,也是偷偷瞄了眼对面站着的女子。 她的头巾是灰青色的那种,简单的包着,不显眼,不过却把她白净的肤色衬了出来。 哎?还真不是那个凶姐姐~~ 他心头真嘀咕着,却是被书生慢慢放下身来。 “给姐姐道个歉。”、“还有你们,也别藏着掖着了,大大方方的~~” 这些娃娃噤若寒蝉的齐成一条线,异口同声朝女子说对不起。 不过从女子这边来看,倒不像是个致歉的场景,这一排还不过她肩高的小孩,显然不能带给她什么像样的致歉……反倒是在做游戏一样。 不过自己、很喜欢。 所以也就把这些人小鬼大的小子们引了进来坐坐。而那书生也是有意思,开始摆着张夫子脸、语重心长的给这些小孩上课,然后呢……意识到错误的孩子赶紧主动收拾起了这凌乱的后院子。 热火朝天的,时不时转头问过来。 “姐姐!这畚箕放这儿可以吗?” “姐姐!这扫帚把有些松了,你这儿哪里有草绳,我给您绑紧点~~” “姐姐!水缸的水溢出来好多,我给您打水来好不好?” …… 她听着听着,已是不自觉的弯起了眉睫。 还真是群孩子~~心里面没有什么杂质。不过她也是喜欢的,所以算是配合着把眼前这场闹剧表演完毕。 而那书生就更是有趣了。他从旁指挥着,也能顺手用他还能活动的左手收拾两棵干菜,从他身边经过的,免不了被他摸两下脑袋,给两句“干得不错,好孩子”之类的评价。那口气、可不像个弱冠之年的书生。 “咯咯……” 那两只倒腾个没完的母鸡也是被他安稳了下来,此时攒着脖子在他手心啄了两口米糠,而后“咯咯~~”的又直起脖子,往右偏了偏脑袋,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把自己框进了它们的视野,莫名其妙的盯了会儿后,又攒起脖子在书生手里琢食起来。 可能……是认为这是一种补偿吧。 下边动静这么大,这阁楼上头的慎伊儿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她把头探出窗格子张望,见是那群“天怒人怨”的小屁孩在鼓捣东西,就觉得有必要下去诠释一下她不可亵渎的权威了,于是将窗格子往里拉上。 …… …… 院子不大,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尤其在这么多孩子齐齐动手的情形下,很快就把这里恢复到半个时辰前的模样,虽然说不上崭新亮洁,但整整齐齐的感觉还是看着舒服的。 女子面上有浅浅的笑容,望着这些直淌额汗的孩子,转身便从灶房里端出来一笼刚蒸过的糯米糕来。 甜腻的糯米香在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孩子眼里,算得上是山珍海味了。一个个脸红红的,在麻服衣角上羞赧的擦着手,却是没一个把小手伸出去。 “拿去吃吧。”女子摸了摸这些孩子的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剽窃了某人的安抚动作。 在美食的诱惑下,这些孩子很快就缴下了那最后的一份矜持。 “谢谢姐姐!”、“姐姐真好~~” 在这一窜恭维过后,就每人抓了一块过去,热乎乎的,上面还烙上了他们黑黑的指印,不过这点就无伤大雅了。 …… “坐坐吧。” 她搬了条掉屑的长凳出来,摆在水缸边上,将手里的一碗热水递给了书生,说…… “这边没有茶叶,可不要见怪。” 旁边言谢着接过手来,那刚沸停的热水还泛着浓浓的暖意。虽然眼下的气候已算不上春寒料峭,但在热盈盈的开水下,总归显得凉寒一些。 墙外,墙内。 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单手握着这只灰黑没有上釉的茶碗,虽然比较粗陋,但这实用价值还是不容置疑的,此时握在手心,也没有烫手的感觉。望下去……盈盈的热气婀娜出水面,在午后的阳光下一览无余。 真是休闲的时刻。 …… “以后……这前面会搭起看台,三四人高的那种,所以这蹴鞠就不会再飞到这边来了。” 女子听着书生的话、微微颔首着,倒也没必要去解释她一月后就会离开的事。 而那几个孩子嘴里正嚼着呢,不过还是贪心不足的往碟子里抓,很快这碟子就见空了。女子微笑着继续摸他们脑袋,而后再进去给他们拿,倒也是很有耐性。 不过也就这时候,冷不丁的一道声音冒出来。 “你们这些小屁孩,在这儿添乱不说,竟然还吃上了?” 谁也没有察觉到,这院子里走进来个女孩……也只能用女孩来形容了吧。 她瘦瘦的、不高,骨架还没有长开,不过却穿着湖绿色的百褶裙,发上还戴着亮盈盈簪花,就像公主一样的美丽,不过……此时却没有拿出像公主那样的雍容气度来。 她双手插在小蛮腰上,努力的把脸皱成母夜叉的形状,而后张牙舞爪的吓唬起这些孩子,结果惊得他们一个个捂着屁股躲苏进后头。 “先生先生~~就是这个姐姐。”细碎细碎的在苏进背后怂恿。 慎伊儿瞥了他们一眼,虽然对于这些小屁孩吃她糯米糕的事儿极为不满,但念在人家监护人在边上,倒也不至于真上去他们把他们裤子撸下来。 不过……一些有必要的交涉还是要的,于是她拿捏起老头的腔调笃到苏进跟头。 “咳咳~~” 她楼上下来,而灶房里面的女子也是端着一碟米糕出来,看见这丫头,倒也是知根知底的坐回了长凳上,看她。 少女很淡然的脸色问话,“你是他们老师?” 字与字之间,丝毫不见刚才起伏汹涌的语调。 苏进端着碗在喝水,见突然冒出的这女孩,想来应该就是那“凶姐姐”了。他稍稍打量了番后,心里就有了大致的看法了。于是回应说…… “很抱歉我的学生给你带来了困扰,我这次是来登门致歉的,还望姑娘你能念在比邻的情谊上,饶恕他们这一回。” 这是多么中规中矩的寒暄和客套,所以……在这聪明的姑娘眼里,就显得毫无诚意。于是她选择干瞪了对方一眼,从女子手里夺过糯米糕。 “下不为例。” 她丢下这句后,又迂回到苏进身后好好的吓唬了下孩子,直到他们都畏缩成团后,才以胜利者的姿态准备上楼……反正这帮人又不算是客人,怠慢一下也无可厚非。 她心里这么思量着,不想这柴门“吱呀——”的从外边被推开。 “苏大哥~~” 几个脑袋摸了进来问,而后随着后边的拥挤,一下子就把这十个小子送进了院子里,“你蹴鞠到底捡回来……”他们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因为眼前这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女是如此令人惊艳,甚至……完全让他们迈不动道了。 不过这没有关系,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方也不可能因为你多瞄了她两眼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但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不该把一些藏心里的感慨,或者说…不适合摆在台面上的话给说了出来…… …… “哇!好漂亮的妞儿~~” *********************** *********************** ps:这章昨天其实已经码了出来,只不过不太合心意,毕竟是埋了很久的一条支线,不能太过随意了。所以就推倒换了一种叙述,现在算是一个比较符合我心意的见面,也可以放心的拿出来和大家见面。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一章 旧闻 一帆风顺大都属于一种叫祝愿词的范畴,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事情的发展总是要多出些曲折和颠簸。 比如眼下这种情况下,原本事情已经朝向双方都能接受的圆满发展,但是……横插进来的这一句无厘头,就把这份圆满搅成了稀巴泥…… “嘭——” 重重的一声摔门后,在他们眼前的,就只有一扇苍旧的老柴门。他们面面相觑了一番后,也只能摸着一鼻子的灰回了。 “先生,我们以后不玩蹴鞠了~~” 这些孩子对于辨别事物的危险程度,已经有了比较感性的认识,意识到今后要是再把蹴鞠弄进去,恐怕很难再穿着裤子出来了。所以也就提出了这份意见来。 不过正好,苏进也没有让这些孩子继续踢蹴鞠的意思,毕竟以后这片草坪肯定少不人过来,也不可能再划出地儿来给他们踢球,所以也是应承着把他们安抚下来。 “好,以后不踢了。”他想着让这些孩子开始最简单的活字印刷,就从印制三字经开始,可以把认字和技巧同时锻炼到。 而旁边那些蹴鞠队的小子却丝毫没有因为受到这份冷遇而有所收敛,蹑手蹑脚的,反而对于那少女产生了更浓烈的兴趣。 “陈哥儿,那妞儿真的好漂亮~~你刚也看到了吧?那小脸水嫩水嫩的,碰一下好像都能出水似得,啧啧~~长庆楼那些根本没法比啊……” “恩恩~~”旁边有搭腔的,“真没得比的,太漂亮了!咱们要不趴墙头瞧瞧去~~” 这些流里流气的话头,似乎对于这帮毛还长齐的小子特别有吸引力,毕竟是处于这么一个荷尔蒙蓬勃发展的时期,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一切在陈午看来,却都是“孬”的表现,一个个的赏了记糖炒栗子。 “赶紧适应新鞋!一个个像个二流子似得,有点出息行不行?” 在几番激励下,这几个也都收起了性子,开始在草坪上穿这新鞋倒脚适应。而苏进也是照惯例,继续教授起了三字经。 朗朗读书声又在这片草坪上升起。 其实有时候,苏进也是比较无奈的,没想到自己竟然正儿八经的做起了老师,虽然前世做着文学院长,但也只是挂个名罢了,具体的事儿都是副职在做,他完全是过着自己的休闲生活,平时下下棋、听听曲、钻研钻研书法,或者其它杂七杂八的琐事儿。对于教学这一块,真是很少过问,毕竟底子里,他是个生意人,或者说、一个黑心的生意人,所以对于育人子弟这种大事儿,还是让专人去做比较妥当,毕竟术业有专攻,他可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不过没想到回到这北宋,却不得不担起了园丁这项职责,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进入了这个角色。不过还好对面只是群小孩,光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就足以应付了,倒也不至于会手忙脚乱。 “昨天讲到哪儿了?”他问下去。 底下这群孩子赶紧排成排的坐端正,异口同声的朗诵,“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嗯,那接下来‘青赤黄,及白黑’,大家都跟着念~~” “青赤黄~~”、“及白黑~~~” …… 朗朗的读诵声拂过草面,慢慢的飘向西面的小阁楼里,不过在此时此刻,却没有之前那种魔力力了。 慎伊儿气鼓鼓的往长凳上一坐,抓了块米糕吃,嚼的特别有劲儿,嘴里还喋喋不休着刚才那群人的无礼之举。 女子在旁边递水给她喝,不过却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话。 “姐姐你看着!要是他们再把蹴鞠踢进来,我非撕烂…呃——”她咕噜咕噜的拼命喝水,好像有些噎着了,不过等她要把这句狠话续上时,“嘭——”的又是一个蹴鞠飞进院子。 眼睁睁的砸在她眼前。 矮墙外头传来叫屈的声音。 “陈哥儿,我没使多大力,怎么这球就蹦这么远?” “自己捡去,谁让你脚这么臭!” …… …… 也就是从这个蹴鞠开始,这两边的交流就密切起来,当然,这种密切自然不会是友好性质的。 刚开始这些蹴鞠队员还点头哈腰的,不过等时间一久,也是面皮老了,敷衍了两句后就不再理会,所以……这墙里墙外的争执也是不断的升级,有时候里头那少女干脆提了条烧火棍出来逮人抽,被抓到的自然少不得一顿抽筋扒皮,而那些小子看在人家姑娘细皮嫩肉的份上,显然不好还手。所以也就有了这样的对话…… “你们这几个魂淡,还敢不敢再跟你们姑奶奶叫板!” “好了好了,我们不再往里面踢就是了~~” …… 打打闹闹了很久后,这日头也慢慢下沉。苏进在送走这帮孩子后,也就和陈午那一干小子准备去风悦楼,这晚上的庆功宴还是得去的。老头子忙活了也大半个月了,如今能有这兴致搞这活动,也是挺不错的。 “来来来!大家可都坐好了~~” 今日的风悦楼很早就打烊了,把大门一关,就是自家人聚一起热闹。 后厨热火朝天的烧着鸡鸭鱼肉,就连酒楼掌柜的陈守向也是围上去裙兜端菜洗菜,上酒添食,虽然名义上是庆功宴,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官套的话,或者什么必走的流程。 坐下就可以动筷子,这就是这里的规矩。 陈老头在上菜的时候,还抽空和几个以前的老街坊聊天,都是当年他摆小茶摊时候的邻居了,虽然如今自己做了酒楼掌柜,但这该走动的人家还是没少,这点倒是比后世要淳朴一些。 都是些五六十的老头老太了,见当年摆茶摊的老陈如今成了大员外,也都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哎呀!都做大员外了,怎么还好自己动手下厨,坐吧坐吧~~让里边别烧了,这么大桌子的菜怎么也吃不完。” “我今儿也是高兴,吃的开心就是,别计较这些钱不钱的~~” 老头今晚上确实是高兴,整张脸是红光满面的,旁边还有几个小子在那儿打趣,被老头扔了几个红包后,也是奉承似得恭维起了好话。 “诸位看看,我那时候就说陈叔必定是大器晚成的主儿,不想今日果真灵验~~” 作为起这话来,端的是令人捧腹,在这聚会的氛围内,倒也不会有人真个去指责什么没大没小之类的话,大家哈哈的也就笑过了。 苏进和陈午这一帮人也早就进来了,由于是主人家,倒也不急着吃喝玩乐,还是先去后厨帮衬些活儿干,刨刨萝卜皮、偷吃两只鸡腿,也是不下于大堂里的热闹劲儿。 不过后厨这地儿终归太小,也容不下这么多光吃不干的闲杂人等,顺带着、苏进也是被陈守向轰出了后厨,让他们自个儿大堂吃酒去。 眼下这大堂也确实热闹的,不仅是这次参与到推广活动中的那些人员,就连一些老街坊都找了过来,满满的一大堂啊~~ 苏进这一众从一张张酒席间穿过,耳边也尽是嗡嗡的嘈杂声。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七个巧啊,九连环啊~~哈哈,你输了,喝酒!” 一些划拳的人玩的兴起,甚至是踩在长凳上玩,兴起的时候,都是光了膀子上,一轮接一轮,不到喝醉不罢休的势头。不过……每个席上,总是少不了几个成天吃不饱的胖子,他们在人群中间拍手称快。 “好!好!”然后将面前的两盘酱鸭舌都刮到了自己碗里。 其中不少都是蹴鞠队的,陈午和他那一干子人也都找到相熟的喝酒去了,言谈间,倒也是别有心计的“推销”起了新蹴鞠,甚至颇为有趣的把他们穿臭的蹴鞠鞋摆上了席面。 “这就是我们蹴鞠队新研制的新鞋,专门用来踢蹴鞠,跟你说,别看它平时在砖面上走不利落,但要是到了草坪上,那可真是插了翅膀一样,健步如飞啊~~” 他们夸夸其谈着,一些好奇心重的,也是当场穿上鞋子走,不过想来是没什么心理准备,结果“哐啷铛——”的把桌子都撩翻了,地上滚着鸟蛋和鸡爪,调皮的小孩便捡起来当弹丸,结果被他老子拎回去打屁股,总归……是闹哄哄的场面。 至于苏进,想了半晌,也只能选了这么个角落坐着。这是一处相对较为安静的角落,因为旁边坐着的,都是陈老头当年的街坊四邻,那一张张老树皮般的脸,也足以保证他们不会像隔壁几处那般闹腾,不过……也是有些别样的难处。 “听老陈说,你就是当年苏家大房的小少爷吧?” “呵。” “哎哟~~”有老婆子揉了揉眼睛后往他这边看,“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都完全认不出来了,当年可是多胖的小子,啧……看来这十多年在外也是受了不少苦呢~~”她交头接耳的把话同时说给旁边的老头老太听,借以希望获得别人相同的看法。 也确实是如此,他们一个个点头抚须,时而感慨、时而欣慰。 “孩子,这几年过的不容易吧~~” 苏进继续微笑,附和些点头的动作,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爱护之心。 “其实当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小苓儿,谁会想到成了现在这模样,也只能说……是那撷芳楼的妖女心肠恶毒,就知道坏人姻缘,明明和那官衙内打得火热,还偏偏跟你大哥纠缠不清,真是贱骨头一个~~”老婆子嘴里喋喋不休,旁边那几个老头老太也是摇头叹息,也算是善意的悲天悯人了。 这小苓儿,肯定就是指自己那嫂子了,不过在听到这段秘闻后,他倒是收起了些不以为意的心态,正了正身子问。 “那女人现在在哪儿?”他其实并不清楚个中原委,但还是打蛇打七寸。 对面回答,“自从被那官衙内逐出府去后,就没人知道她在哪儿了,或许……死了也不一定,毕竟像这种女人,没了男人家还能活?” 像这种平日起早贪黑、一生勤恳的老婆子,最是见不得那些花枝招展的青楼妓女,觉得是丢她们女人家的脸,所以在言辞上,也不可能出什么中性客观的词句来。 苏进皱着眉头,手指磨砂着手上的瓷碗,听了会儿后,就推说年小不记事的由头,从这些老头老太口中套些话出来,不过……这些人也并不清楚那段秘闻的细节,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反正总起来就是说,那时候有个女的脚踏两只船,在跟了那王府的衙内后,又和他兄长暗通曲款。不过这一段,在这些老人嘴里,肯定得要有删减性的讲了。 “你兄长在那妖女迷惑下,就暗地里使钱给那王家衙内,希望他放了那妖女,不想那姓王的收了钱后还得寸进尺,说要把小苓儿让给他才答应,真是荒唐~~” 这最后一句,也不知道是说谁的。 “结果后来就都闹上了衙门,但那姓王的毕竟是官家人,又是皇亲国戚,所以闹来闹去的,结果把你兄长拿下了狱,治了个诽谤罪。”老婆子说起这些事来,倒也是津津乐道。 “你爹当时就游走各方,动了很多的关系,结果不知怎么得,心力交瘁下……竟然就这么去了~~~”旁边也是一顿唉声叹气,附和些苏老爷平时与人为善,对他们这些这些人也多有帮助之类的好话。 “…你兄长因为你爹的死想不开,竟然在牢里寻了短见……丢下了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小苓儿,你说可不可惜?” 那老婆子眼泪鼻涕都擤了两把了,但苏进却是在那儿直皱眉,当中的一些症结看来还得找几个关键先生做深入了解,正当他张口还要再问些后续时,后厨里头的陈守向却是端着菜过来了,见苏进和他那些老邻坊们聊的颇为投机,一开始还面带笑容的插话进来。 “都聊的什么?” 那老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就是小苓儿的事么,这苏家的小少爷当年还小,不记事儿,所以我们就给他说了一说。” 不想这陈老头突然就把脸沉了下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说它干什么?以后都别说了~~”在那群老街坊惊疑的眼光下,陈老头却是生生把苏进拉到了另外一张空置的圆桌边,又叫来了陈午和后厨的厨子,几人聚一起吃饭。 “今儿陈叔我高兴,仲耕可要跟叔多喝几杯~~” 这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可把这些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家伙乐坏了,一个个左鸡右鸭的招呼,猜枚的猜枚,划拳的划拳。 “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什么乱七八糟的酒令都跑出来了,不过在这片觥筹交错的杯光影盏中,苏进却有着他的考校,或许现在已经有了些眉目了,本来还想着等手好了,就找那何老爹了解情况,现在看来,事情的突破口应该是在撷芳楼身上…… 他一边想着,一边与陈守向喝酒聊天,旁人倒也完全看不出是应付之态。不过也就是这时候,这已经打烊了的店门外却“咚咚咚”的传来一阵敲门,非常沉稳有度的感觉。 “有客来访,还请陈掌柜开门相见。”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二章 算账(上) 在这样一个氛围的晚上,突然有这么一群不速之客到访,很难让大堂外的这些人吃的心安理得的。他们一个个探头探脑,却又不敢上前去偷听,只能交头接耳的小声询问里边究竟是何情况。 “那些人是哪来的?” “看那打扮应该是富贵人家,不会是来买书的吧?”,“书不早就卖完了,我看是来加印的。” “这个有可能。” 这些人围在楼下一间厢房外叽叽喳喳个不停,有些手里还不忘提上半只鸭腿。 而里头的那些人,正是宫里出来的张迪和一干内侍,他们领了徽宗的口谕出来宣见这倩女幽魂的作者,不过显然在苏进在场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性被无限抹杀了。 茶香袅袅在朱兰雀替间,明灭的烛光下,几人的交谈也似乎到了不可周旋的死角。 张迪捏着茶盖慢慢捋着茶汤面,热气盈盈而散,悬浮在两方人间。他安静的在听人说话。 “……家父以故去多年,实不能应召圣上宣见,还望上差能禀实以报,吾等感激不尽。” 这说来说去的,张迪也是疑惑了,难不成老先生真的驾鹤西归了?他望了望对面而坐的书生,只见他言辞恳切,实是找不出什么娇作之意。 不过……那美芹十论当时就是从陈留一苏姓人家所得,那纸张和线头都是新扎合的,这人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呢? 那么……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老先生自己不想出来,所以通过他儿子当传声筒。可这到底又是为什么?既然写了美芹十论,应当是有报效朝廷之意,没道理还继续消极避世…… 在这种不解之下,张迪也没有多做为难,面有遗憾的率众归去。来前徽宗便有吩咐,不得强求。对于美芹,徽宗一直是当一字之师来待,既然人家不肯现在出山,自由其道理所在,自己若是凭着皇权硬生生把人拉出来,也是极无趣的事情,还显得自己不够稳重。 在这点上……就不得不说宋这个朝廷,对于这些知识分子确实是待遇优渥,甚至说是宠坏了也毫不为过。要是换做其他朝代,指不定就要以抗旨之罪把这小酒楼先给抄了,叫你不识抬举~~ 而苏进从美芹十论的事情中也大致了解了当朝者对于他的态度,既然朝廷并没有派人手把他从陈留挖出来,那么……就证明自己并没有被当做救命稻草的角色看待,所以即便他拒绝应召,朝廷也不会去使些硬性手段来逼人就范。 虽然,这只是朝廷由于没有触碰到核心利益而表现给人看的一种王朝气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家所呈现的这种抓大放小的政治风气还是极为开明的,也难怪宋朝会出这么多拒召不征的酸儒和隐士了。 眼下虽然那群内侍告辞回了,但苏进还是做好了和这皇帝见面的准备,因为……很快他就要出一些真正让时代格局发生动荡的东西,虽然不想卷入政治,但如今有些事情……也是到了他必须出面的时候了。 …… …… 此时的坤宁殿里,这张迪已经极为恭谨的将事情的原委回报给了徽宗,而后就等着徽宗发话。 徽宗坐在坤宁殿里的御案前,正翻着一些奏折,今日政务繁多,这折子还有不少没批完,所以干脆带到了坤宁殿来。 这里安静,也省的被那些妃嫔打搅。 不得不说,刚即位的徽宗还是极有励精图治的精神面貌的,要不是后来向太后去了缺少制约,怕北宋也不至于会陨塌的如此之快。 此时旁边皇后的女婢给掌上油灯。 徽宗继续低头批阅着,不过耳朵却是听着阶下张迪的回禀,等听明白了原委后,倒也是停下笔来笑。 “看来我们的老先生也要学学诸葛丞相哈~~”他笑的还是极有老成的姿态。 里头的缠枝花隔罩内,王氏摸着手里的沉香木书盒发呆。 面前的青铜莲镜内,映出的是一张别无情绪的脸。她扶了扶峨髻,回头望着珠帘过去正笑着的徽宗,不由的也是抿嘴微笑了起来。 “那官家的意思是……”外帘传来张迪的声音。 徽宗笑了笑,又把簪笔执了起来,“不用如何,做你的本分事就行了。” 他现在又不急,那老头是个军事人才不假,但如今对自己而言,稳固根基、整饬朝纲才是头等大事,其它的都可以暂时放放。向太后在这点上说的并没有错,自己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至于那老头…… 先晾他一晾,这些老酸儒就是矫情。 他心里这么思量着,忽然感觉一件柔软压在了肩头。 回头一看,原来是王氏拿了件帧绒给自己披上御寒,而后低着头又回内帘中去了,倒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徽宗捏了捏厚暖的帧绒,皱了会儿眉头后却也没有再介意这些。让底下退下,自己继续批阅起了奏章。 柔暖的灯油光晕染开来,翼角飞檐、黄绦丝缕,都染上了这份难得的安详。 …… ********************** ********************** 此时风悦楼里的筵席也渐渐散场,酒足饭饱过后,那些小子们都是勾肩搭背的蹒跚出门,“哥俩好啊,五魁首啊~~~”满嘴的酒气让旁人都是捏着鼻子绕着走,甜水巷里的路人见了,也不由停下来瞧两眼,而后又言谈欢笑的走开了。 大堂里头一片杯盘狼藉,像是被洗劫过了一般,店里的伙计一边收拾着剩菜剩饭,一边还哼着谑曲小调,还是十分惬意的模样。不过论到当中最活跃的,还得属那两个小跑堂,人手一副啃剩下的鸡骨架子,“乓乓乓~~”的跳凳上短兵交接起来。 还是自己配的音。 旁边的陈守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人赏了记糖炒栗子,“两个小魂淡!给我好好做事!”没收了他们的作案工具后,把桌面上的碗碟都抱回了后厨。 厨房间这时候都没什么人,就只有后门开的敞亮,外边是停放杂物辎重的柴院,平时酒楼的蔬果杂食就是从这儿送进来的。当然,那些馊水也是从这边走,所以了……一般也不会有人在这边呆着。 这时候陈守向把一叠碗盆从大堂抱进了后厨,找了个空当赶紧撂下,这老腰酸的、还真是不服老不行了。他正寻思着找个地儿歇歇,可一抬头就瞥见苏进一人坐在门外台阶上磕着瓜子儿。 夜风轻轻的从门边吹过,将几片柴枝碎屑卷进门当。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把手在围兜上擦了擦,搬了张板凳放门口坐下歇。 这时候外面收拾桌子的伙计将剩菜收到后厨,见掌柜的已经坐那儿歇了,赶紧笑上两句“廉颇老矣”,结果下一刻、脑袋上就趴了两棵干菇菜,灰头土脸的逃了出去。 苏进回头望了望,也是有些莞尔,又瞥了眼陈守向那张余气未消的脸,笑道,“陈叔这次赚了不少吧?”他把手里的一把瓜子递了过去,老头也是随意的抓了撮吃。 说起这个来,陈老头的脸就立马阴转晴了,“别说,仲耕~~这次可真亏了你,没想到做书铺也能这么赚钱……”他像是吃蚕豆似得吐了一大堆感慨,又说给那几十个跑腿的蹴鞠队员每人封了十两银子,倒也确实是出手阔绰了。 此时他兴致勃勃的在苏进耳边算账。 “前期书的成本是三千三百九十六两,然后找人手做宣传、费了有三百二十七两,他们这小半月的吃喝拉撒这边得管,又是一百五十四两,还有……哦,对~~”他想起来,“那些布料纸抄之类的材料费得多一点,要五百六十八两,再加上今晚的封的八百二十两分红,总共费了……” 他拧着眉头扣巴起手指来,身边没算盘,算起来还真有些费劲。 “五千二百六十五两。” 这声音却是前头的苏进搭的,他把脑袋转了过来冲陈老头笑了下,帮他把余下的账目算了,“卖书、一共得了九千八百零一两,抛去这五千多两成本,陈叔可净收四千五百三十六两铜钱。” 额…… 陈老头心下又计较了番,而后才颇为无奈的把笑脸摆了出来,“还是你们这些读书的脑子好使,你陈叔老了,这几个数有时候都算不过来……”他自怨自艾了一番后又说,“至于仲耕你,陈叔就不给你包红了,反正今后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到陈叔这边支钱就是了,你那什么活字之类的,尽管放手去做~~” 苏进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说起活字,如今可不是光用钱就能解决了,还得循循渐进的来。不过自己那计划也完全不急,即便拖上一两年也没事。眼下他一人坐这儿想事,其实是为了苏家那桩无头公案,这可比敬元颍那事儿难缠多了。 “仲耕。” 陈老头见厨房没人,也是把屁股下的凳子挪近了些门槛,小声询问他,“你跟陈叔说说,为什么放这么好的机会不去把握,这可是一登跃龙门的事儿,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没这机会~~” 他说的自然是刚才苏进托辞拒绝宫里传唤的事儿。在他看来,这读书人寒窗苦读的,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授于帝王家,如今既然皇帝传召,那肯定是莫大的青睐,即便不是立授官轶,那也是有大助益的。可这苏进的行为却着实让他摸不透,还要把早已身故的先父抬出来做挡箭牌。 他正想不通着,耳边传来苏进的声音。 “陈叔,你看今晚上的月亮……它显不显眼?” 嗯? 陈老头不明所以的望了望天上那圆明月,由于已近月中,所以这月亮看着还是极为显眼的,在稍稍诧异了下后,倒也是点了点头回答,“是挺显眼的,怎么了?” 苏进拿着询问的语气继续说,“如果……这月亮突然不在了,您说下头会不会引起骚动?” 陈老头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明里暗里的,肯定是有些其它意思,不过他一时间还转不过弯来。 而对方显然也知道这么说会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也是慢慢解释了起来。 “王家与我苏家仇隙颇深,即便仲耕不知当年详细,但有些事情也能猜到一二了……”苏进这么说,陈守向的脸却慢慢沉了下来,“虽然不清楚陈叔手里的倚仗是什么,但仲耕以为没有绝对实力下,这种制约的平衡会随着双方实力差殊和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偏转,毕竟政治这东西……”他捻弄了会儿手心的瓜子,最后还是下了这么个断论。 “还是很强权的。” “没有足够的筹码,即便是大半夜被人放火烧成骨灰,府衙官卿们怕也会适时的变成瞎子,或者你推我我推你的,直到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为止……” “当然了,如果像陈叔这般相安无事的态度,说不准这辈子也能安安稳稳的过完,毕竟……苦主是我们这一方。” 他抬了抬头,捏了颗瓜子磕了,嘴里嚼着说,“但是,书同那孩子一心想要讨回些公道,而我……现在也改了原来的心思,因为我看这里头还是有些难于控制的安全隐患,要是发作起来,还真是能要人命。” “所以了……在这种局势下,要是继续保持一贯的缄默姿态,势必会反受其害。” 他怔望着满天星斗,轻轻纳了口气,“眼下的我们,就像是这满天星云中的一颗,若是哪天被阴云遮蔽去了,我看除了司天监的几个老神棍,怕是没多少人会知道……” “那是很冤枉的事情。” 他下了这么个无奈的结论后才说,“所以我想着把我们捧成十五的月亮,这么大、这么亮的东西挂天上,要是哪天不在了,我想下头的人多少还是会在意的,那么我们……也有了不少可以周旋的余地。”他说的很缓慢,到了些关键处就停下瓜子。 身边的陈守向一直皱着眉头,望着苏进的侧脸出言说,“仲耕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他眉头黯的很低,“这些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好了,若是再把它搅和起来……”他满脸的忧色就已经发表了他对结局的预判。一生老老实实的他,已经吃惯了哑巴亏了,哪怕是再苦的黄莲也能咽得下去。 原本,老头的情绪还算平和,哪怕苏进说要重振家族,说要把一品斋捧上风口浪尖,但心里……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许他认定苏进不可能查到当年的内幕,所以表现的…也就较为镇定些。但在苏进说出下面这句话后,却是把手中的瓜子都洒落了一地。 这声音不断在他耳边萦回,苏进……也扶着膝盖从台阶上慢慢站了起来。 “嫂子……” “被牵连的很深吧。” 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三章 算账(下) “嫂子……被牵连的很深吧。” 这声音不断在陈守向耳边萦回,而他眼前,也有一道人影慢慢站了起来,遮住了送进门来的月光。 地上的瓜子散落的很凌乱。 陈守向颤着手心,却没吐出一个字来。送进门的月光被苏进挡住后,漆黑的阴影很快就投到了老头的侧脸上。耳边……是书生轻缓平和的话语。 “虽然如今一切才刚刚起步,星光也略显黯淡,但这也正好让我们做一回温水煮青蛙……等把这轮月亮做成了,当年那些蛇虫鼠蚁应该也都能照的一清二楚了……”他说着已经转身跨上了台阶,一步一步的往大堂走,“陈叔不必心忧,最近我受朋友之托,在准备做一样东西……”他停了会儿,觉得后面加这么一句会让对方心安一些。 “一样朝廷做不出来的东西。” “所以……” 他站住身,站了很久…… 陈守向低垂的视线也慢慢抬起来,移到前面停下脚步的书生背后。 眼下,是一种很压抑的氛围,空气在此刻慢慢化成柔沙,细碎细碎的流逝…… 当他再起脚的时候,最后一句重话才慢慢撂了下来。 “该躺棺材的人……终归还是要去躺的。” …… …… ************************ ************************ 虽然宴席已散,但底下大堂还是有热闹的喧哗声传上来,透过菊兰槛窗,让厢房里头的陈守向也听得到声音,他不由得扭头望了眼窗外,尽管看不到底下是个什么模样,但心中也差不多能够模拟出来了。 他不由得笑了笑,不过……面上的苦意要更浓重一些。 刚才在后厨和苏进交流了一番后,他才发现这个从小就有些木讷的子侄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看样子……应该是把这桩血海深仇记在了心里,只是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及冠成人了,才开始把那颗獠牙露了出来。 他摸了摸腿上锦盒里的那轴明黄上娟,细腻的触感、精细的针法,无一不是显出它的高贵来。 摸了会儿后,又慢慢将它合上,有些自言自语的呢喃着。 “老伙计啊~~你还能佑我陈家多久……” …… ********************************* ********************************* 大堂里,店里的伙计厨子在那儿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聊天打屁,真是要多悠闲就有多悠闲,也完全把干活当做了美差。时而停下来竖起耳朵听着角落里的那一圈人说话。 那是陈午的蹴鞠队,一伙儿十个将苏进围成团,拿着长凳排排坐着,旁边随处供应着瓜果点心,苏进在中间说着话,旁边这些小二黑不断点头应是。 “然后呢~~”、“哦,要这样啊……” “苏大哥,其实我很想问,这普通的倩女幽魂卖的也很好,可为什么你就不考虑加印些普通的,我想肯定比一般书铺要卖的好,也能赚的更多啊~~” 他们内心终归是朴实的,所以也就想到什么说什么。而对于他们所提的问题,其实就是短期利益和长远利益的抉择。当然……苏进还有其它方面的考量,不过像运营品牌之类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显然是极难理解的,而且也是不实用的东西,所以就没必要花上几个小时去灌输这些,简简单单的,把最为实在的想法和他们交流一下就可以了。 “这个啊~~” 他脸上一直都保持着笑意,“其实我是怕赚的太黑,这京里的书行就容不下我了……毕竟没有他们,我的书也卖不出去,都是互利共赢事儿,和气生财总归是受人待见的,而且书铺以后还得出书,又不是捞一笔跑路,以后啊~~可少不得他们在这方面的助益。” “哦,是这样啊~~”好像有些懂了。 …… 这群小子见陈老头一下就赚了这么大笔钱,看的可真是够眼馋的,所以急急忙忙的就把苏进拉了过来传授生意经,一个个的立志要做个大员外,毕竟一下就捞了这么多,哪个不眼红,就是倒卖私盐也没这么暴利的。 店里那两跑堂耳朵竖的尖尖的,还特意挨到苏进那角落收拾桌子,虽然这边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但宁可自己再洒些酒水上去抹干净,也不要远远的看的心痒痒。在听了几段后,他们也忍不住发言了。 “我说苏大哥,你要是再卖上几本这样的书,这辈子肯定是不愁吃喝了。”他们想想就美的很,一百两一本书,这钱赚得也太痛快了。 这两小子的话或多或少也代表了其他人的心思,要是苏进再如法炮制几次,那可真是下半辈子坐金便桶了。 他们心里这么想,苏进也不感意外,考虑了会儿后对他们说,“你们是不是认为这书不值一百两,所以……就觉得自己赚了大钱?” 他们点了点头,不过想了想后,却又慢慢摇头,脸上茫然了起来。 苏进微笑,“这书在有心人眼里,它就能值这价钱,在无心人眼里,它就分文不值……做个简单点的例子好了……” 他从果盘里拣了一块米糕出来,对着面前睁大了眼的小子说,“就好像这块米糕,它在饿了两三天的人眼里,是比黄金白银还要稀罕,但是在目前你们这几个酒足饭饱的小子眼里,它连一文钱都比不上~~”说到这儿,他也是颇有戏谑的给这坐着的滑头们每人一记额头,刚才他们穷凶极恶的吃相实在是有些掉价。 在稍微打趣了一番后,才又回到正题上来。 “道理呢……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也从不觉得自己赚的是昧心钱,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它就能值这个价钱。”、“所以……你们也不要以为那些买书的人是钱多人傻的冤大头,人家心里也有一杆秤在那儿量着,大家都是人,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想的到,做生意的人最犯忌讳的,就是把你的客人当成傻子……” “你的诚意,你的作为,你在这东西里投入的心血,他们都看在眼里,也都愿意为这东西衍生而出的附加值买单,所以……有一句古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后,才慢慢吐露了出来,“叫……一分价钱一分货。”他笑了下,“所以呢,可别抱着这种捡漏的心思去做生意,迟早是要翻船的,因为别人可不比我们笨,知道吗?” 这十来个小子摸着脑袋,似懂非懂的点头,“我们知道了……”看来做人还是得脚踏实地。 苏进见手边的两小跑堂神情由一开始的雀跃到现在的落寞,不由微笑着把大手抚上他们脑袋,抓了抓他们的脑袋上的直桶帽,见他们很努力的挤了个笑脸给苏进看,也就放心了。 “那我走了。” 他起身告回的时候,陈午站了出来,说要送他回去。 “我驾车送你回去好了。” 今天倒是摆了张不错的脸色给他看。 …… 咕噜咕噜的车轮行进声慢慢驶出了甜水巷子,车辕前的陈午驾着马车,时而和身后车厢里的人交流几句,不过所谈大多是蹴鞠的事儿,什么球场规划、场地维护,或者新蹴鞠的宣传等等,说来也都是很枯燥无味的事情,不过倒是让苏进多看了他两眼。 等到了踊路街转角,这小子倒也是干脆利落的把他撇下,连一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 晚上。 月亮挂着。 院墙外又传来尘世的喧嚣,不过在这时候却显得尤为静谧。 苏进在后堂灶房里整理着从药铺抓来的一些材料,小心的隔放开来,这些东西虽然算不上贵重,但为了避免发生事故,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虽然这个书铺也没什么人过来。 而这灶台炕上,竖置着一块四方委角形的青铜镜,它明光透亮,映照出的人影极为清晰。当月光穿过窗格子打在镜面上时,开始泛出白茫,在这片朦胧的白影团里,竟然渐渐地走出一个婀娜身姿的女人来…… 她无声的立在苏进身后,整张脸苍白的几无人色,望着面前整理木柜的男人,视线一刻不离。 那是一种幽幽冥冥的感觉……带着点阴冷。 女人终于开口了,不过令人新奇的是,她脸上的皮都泛不起一条褶子来。 “不要怪我把丑话说前头……” 苏进正把脑袋探进柜子里分拣着材料,听到身后透着寒气的恐吓,倒是笑了起来回应,“你说好了,我听着……” 对于他表现出的不以为意,女子倒也没有什么不悦。她抄起灶头上的油灯,凑到书生身边,晕黄的油光照过去,让书生能更为方便的分拣料袋…… “如果你说的那种强效火药最后制不出来,那陈家那对父子也可以跟你一起去了……”她滞了一段时间后,见书生还在自顾自的整理材料,便只能让步似得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恐吓,“我既然答应你保下那对父子的周全,那你也应该付出等价的回报,所以……不要怪我无义。” 苏进听完话后,就知道她的意思了。于是专门为她直起身子来,把缠满药纱的右臂抬到的女人视野里,带着点笑意的模样,就是不张一下嘴。 女人睨了他一眼后,将油灯轻轻搁回灶台上……说,“我看你一天到晚不是在木匠铺插科打诨,就是在书院跟一帮小屁孩玩过家家……怎么那时候不觉得右手有困难。” 得~~在这女人眼里,除了给她做事外,其它都是不务正业。也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劣质的态度,在几番口水仗后,也算是订下了约定。 “明天开始。” 等这句话出来,那女人才把油灯重新执了起来给他照明。 苏进看的有趣,这女人居然也耍起了性子。在一番哭笑不得后,又继续埋头把这些料袋整理清楚。硝石归硝石,绿矾油放边上,火碱、纯碱、石濡、棉纤等等,还真是在重操旧业。 他前世就是走私枪械炸药起的家,后来通过烟草、石油、钢材等诸多行业将自个儿洗白。在之后数年里,人生也算是到达了顶点,可以说是闲着淡腾,就捐了个文学院的院长修身养气,其实就是为了图个休闲点的氛围,平时除了出席几个大会秀一下存在感,就只管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比如戏剧、书法、古玩、国乐之类,挺杂的、什么都有,所以也算不上什么大家,只不过毕竟经历的多些,所以在那些涉世未深的学生眼里,这个院长还是很有料的…… 呵~~ 回想着前世的一些琐事,发现有些回忆还是十分让人忍俊不禁的。 他将木柜锁上,给身后示意了下手里的一叠毛边。上面列了**的详细流程,也就是黄火药,不过这些都是后世的流程,放在这年头……显然是不能照搬就用的,所以他这一月来,每晚都在研究怎么在现有的条件下制出安全的硝化甘油炸药。 不过……有些话还是得说的。即便他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但在如今这简陋的实验条件下,发生些意外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他已经在书院把很多仪器都做了出来,但毕竟不是后世高标准的产物,所以……他就对身后说了。 “如果我以后被这火药炸死了,你能不能继续护着陈家人的周全?”他想了想,“反正…他们也不过五六十年的寿命,对你而言,应该不算为难吧。” 他的话才刚落地,对面就又把油灯搁在了灶台上。 “不能。” …… …… (卷二终) ****************************** ****************************** ps1:这坑长的第二卷终于谢幕了,相比于第一卷,在情节上走的确实有些慢了,这些问题我心里都有杆秤在计量,只不过还是在试图调整着细节和情节的关系比例,怎么调配处一个最合理的模型出来,这是我一直在尝试努力的方向。 接下来的第三卷,应该算是主线开始腾飞的时候了。我想大家也看的出来,卷二的情节走的过慢,致使如今三十多万字了,却还没有进入书的“大发展”时期。倒不是为了把精华拖进上架(原本下周上架,现因事延后),确实是自身笔力欠缺所致,不过如今已经好转许多,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我也会努力把后面最精彩的部分写出来给大家看。 ps2:有一件事要说一下,就是从明天20号开始到22号这三天,我有事要出门一趟,所以就不能更新了,跟大家打个招呼。 最后,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 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四章 登门拜谢 鸟雀嘤啭下,新柳开始抽丝,汴河水道里的舟篷也渐渐密集起来,船撸磕绊、码头卸货,入眼处、尽是繁忙的世俗尘景。 倩女幽魂的热潮已经基本消退,在所有可供消遣的谈资消耗殆尽后,人们也开始重新进入他们的生活节奏。没有高潮、没有低谷,茶米油盐酱茶醋,一切如流水般缓和起来。 不过这种缓和的气氛在外城麦稍巷北的李格非府上,却有些异样。 自从上元过后,这李府上下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寻常的欢笑脸,如今是不好放在颜面上了。 而这事情的源头……就是上元那次灯会。 李霁不顾家族反对和曾家千金私会相国寺,并且当众摘灯酿成灯山坍圮,事情传扬出去后,实在是让李格非颜面无光,罚些俸禄倒是小事儿,只是朝上朝下的还要受曾肇白眼,想来便是令人恼火。而他兄长李格业反应就更大了,对于“屡教不改”的李霁,直接就是给了一道禁足——除非李霁当着祖祠起誓和曾家千金断绝来往,不然就辈子都禁房里。当时的话也撂地蛮狠的…… “反正你也是行走不遍,军器监又是事务稀简,那干脆就给你请个长假休养伤势,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就什么时候上工。” 不过这李霁也是硬犊子,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却还是甘心禁在房里。若是一般人,怕早就缴枪投降了,可他倒确实是心志坚定。 而这件事情追究下来,李清照这个“红娘”也是被连带了责任,被李格业训斥一顿后,同样禁了一月的足,不过她还好些,只是禁止出府,这也是防止她出门给曾家那女人通风报信。 …… “小娘子,我们出去吧~~太学那边都派人问了好几次了。” 后园的花圃里,掩映着一间卷棚高瓦的三间开小屋。小屋的槛窗前,有两女婢在花圃里栽种花种,她们一人拿着短锄,一人拿着小铁锹,安安分分的把花种播进去,旁边还有几个专门管理园艺婢女在后头浇水。 看去,也是十分的宁静的场面。 胭脂抹了抹额汗,仰头望上去,正好能看到槛窗前读书的李清照,所以也就这么顺口的问了出府的事儿。她从未在府里呆过这么久,一个月的时间,憋的她味蕾都快退化了。 如今一月的禁足已经解了,可自家娘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照旧的每天读读经史、修修苗圃,或者去二少爷那儿领碗闭门羹……就是没有出门的意思。而太学那里又被老爷以病推托,眼下也是指望不上了。 唉~~小侍婢无精打采锄着杂草,这出门的时日可真是遥遥无期…… 榆木窗格前的李清照慢慢搁下了手上的《与元九书》,望了眼案角堆着的三份沉香木书盒,却是从未如此的疲下了青眉,窗外的黄馨花香淡淡飘来,拂过她身上的轻纱。 “小娘子~~” 这时外廊口有侍婢喊了过来,她提着裙裾,脚步踩的很碎。 园圃里的胭脂和花细两人听见声音,不禁直起了脑袋偏转过去看,“什么事儿?小娘子在读书呢。” 那侍婢气喘吁吁,“刚才福荣让我托话,说二少爷让小娘子过去一趟。” “嗯?” 这苗圃里的几个姑娘面上都有些诧异,之前自家小娘子过去探望时,可都无一例外的吃了闭门羹啊~~ 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房屋的隔扇门突然“吱呀——”一声的被推开,苗圃里的几个婢女纷纷站直了身子问候。 “小娘子——” “胭脂,花细,跟我一道儿过去。” “哦。”两女婢赶忙丢下手里的短锄铁锹,拍掉手上的泥屑跟了上去。 …… …… 从东厢跨院的抄手游廊过去,就是李霁的住所了。远远的,就见那间卷棚砖顶房舍门前,奴仆福荣正端着早饭在门前踟蹰,时而探脑张望,时而低头看鞋。 “哎!”他惊讶的发现李清照竟然已经到了他眼前,刚要开口解释,不想少女已经按住了他的话,“忙去吧,这边我来好了。”她将福荣手里的那盘早饭接了过来,而这家奴显然也是巴不得有人接过着刺茬。这一月来,李霁的脾气可是九成熟的猪油——一不碰不响,一碰就溅。所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是受足了罪,此时面怀感激的退了下去。 这门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里头的李霁早早就起来攻读经义,身上就披了件褥软的深衣,头裹着简单的文人巾,由于一直被禁在房,所以穿着之类就很随意了。 他此时正在书架上整理着自己所藏的经书,见李清照和她那两个女婢进了来,倒也是停下了手头的事儿。 “坐吧。” 他这么说了声后,自己也是走到圆桌前坐了下来。 李清照望了眼自己这兄长,感觉这一月的禁足,把他原本脸上的冷峻给抽了去,眼神中的精气…也比以往还要黯淡,这种情绪……她很不喜欢。张了张嘴,可劝慰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把手中的食盘推了过去说,“阿兄,吃点东西吧。” 不过显然他把少女叫来,并不是为了让这位大才女伺候他用餐的。 他默然了会儿,说,“你现在能出府了吧?” 嗯?李清照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下头,“阿兄是有何话要安安带给芝兰娘子吗?” 或许只有这个字眼才能让面前的男人有一丝触动,他微不可见的颤了下食指,不过最终还是按下了心头的焦躁…… “不是这个。” 他回忆似得叙述,“你也知道我上元灯会那次出了事故,当时多亏了风悦楼掌柜的侄子相救,本来说是改日登门拜谢的,不过如今以我的状况,怕是很难有这机会了……”他顿了顿,看了眼对面的少女,见她清澈的明目间隐有些幽然,便也是直言了。 “所以……我想让你代我去拜谢一番人家,也免得外人说我李家欠缺礼数。”虽然那天李家也是送了不少礼物,但毕竟不够诚意,所以肯定是要有一次正式的登门拜谢的。 “这个没有什么,安安这便去下去准备。” “恩。” 李霁点了点头,慢慢起身,又站籍了,倒也是孜孜不倦的模样。而一边的少女见二兄如此状态,心中更是有些难言的压抑。 这盘死棋……究竟该如何去破? …… …… *************************** *************************** 兴国坊踊路街头,人流川流不息,次序井然有序。小摊上继续叫卖着往日香甜可口的早点,或者那些走街串巷的贩夫们、吆喝着卖糖人乳糕。反正……一切,都开始回复到往日安详平稳的场面。 苏进一早的也起了来,由于手伤,所以这一月来就没有出去锻炼,虽然有时候技痒于天井里的那个木人桩,但考虑这双手今后还有用处,所以只好忍耐了下来。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使得他也没有这个闲暇去考虑武术上的事情。 …… …… 天井中堂,一尊炭炉正烧着火,上面架着一瓮双耳敞口的陶罐。 苏进望着陶罐里的石濡溶液已经溶解完毕,便拿着试管滴了些许绿矾油进去,等这溶液开始变红后,再将半张敲冰纸完全浸染进去,过了会儿后,拿木夹取出来放竹匾里晾干。 他做的就是红色石蕊试纸。 由于硝化甘油制出来后最初状态是呈酸性的,所以需要拿苏打水把它调制成稳定状态的碱性硝化甘油。而在这个调制的过程中,就需要拿红色石蕊试纸去不断检验它的酸碱性,已确保最后的硝化甘油能彻底转变成碱性。 而这石濡…就是后来的石蕊,只不过古代是作为一种药材在使用。包括硝石、纯碱、绿矾油等炸药所涉及的材料,都是在药铺抓的。 等把这十几张敲冰纸浸染好了后,他就把陶罐里的石濡试液装入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贴上红色石蕊试液的标签。 再之后,盥洗好器皿,盛了小半的清水后,置入定量的火碱和猪油,炭炉下加柴供热,这就是制作肥皂的皂化反应了。不过……眼下当然不是为了做肥皂,而是为了另一样东西。 甘油。 这是合成硝化甘油的重要材料。 以现在的条件,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种方法了。虽然慢一点,但总归这东西是没错的。此时一边拿着长筷搅拌,一边与东廊作坊里的忙着印刷的庄舟闲聊。 庄舟这几天可算是够清闲的,自从倩女幽魂大卖之后,苏进就将这些旧书下架处理掉了,并且规定以后一品斋只卖原创经书,普通市面上的孔孟春秋都不卖,这也就使得书斋现在连一本可卖的书都没有。 而他,自然就比以往更为清闲了。 虽然世人都希望有这么一份光领薪水不干活的工作,但真到了这时候,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太闲的生活实在让人无所适从。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跟苏进反应的时候,对方却忽然拿了一本手抄书过来。 递给他。 “庄老爹,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把这经书做个雕版……”他仔细的吩咐,“墨汁是熏烧的松脂加龙涎香,用纸是澄心堂,外皮还是他们方记代工,这些我都打过招呼了,庄老爹直接去景明坊取就可以了……”、“至于书盒,以后就不用贵木了,我让邴记专制了一种红麻丝织的乔折板,能把书包起来,这些乔折板他们木匠铺会送过来,倒不用庄老爹亲自去跑了,所以眼下……老爹你只要把雕版刻出来,然后把印刷裁订这最后几道工序完成就可以了。” 他说完了。 呃~~ 庄舟接过这书一瞧,“三字经?”还真是新鲜东西,薄薄的这么一本,也没多少字,两三天时间估计就能把雕版刻出来了,他小心翼翼的问,“这个也卖九十九贯?” 苏进闻言稍稍愕了会儿,看来旁边这些人真把自己当成圈钱的怪兽了,笑了笑,回答说:“以后一品斋自出的书,定价都是九贯,不会再改,这些消息过两天就会在风悦楼发放出去。” “哦~~”老头点了点头,“那还是九十九本?” “恩,九十九本,也是惯例,以后都不改了。” …… …… 庄舟回想着这些事情,不觉得也是多瞅了两眼天井里忙活着的苏进。 第一次觉得……这商家少爷还是很厉害的样子。而且由于一品斋在汴京的知名度的急速攀升,使得他出门的时候都极有面子。虽然跟他客套的都是为了打听那老先生的情况,但是……这也不妨碍往自己脸上贴点金,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原东家樊记书铺的几个老伙计,这几天可都在问自己一品斋还要不要人手,这种前后反差下,饶是让他心里暗爽了一把。 所以眼下做事也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的模样。 但也就是这时候,他耳边传来少女清凉温和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位老爹~~店家在吗?”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五章 懒人蛋糕 少女的声音刚落地,庄舟就抬头望了过去,见几个打扮精整的家奴抬着礼箱进到后堂,不禁疑问…… “你们是?” 在老头迷茫的眼神下,这来人算是正式的通了一遍来历。不作他想,正是李府的千金李清照,她之前去了风悦楼询问,结果被告知那苏郎君现居在兴国坊踊路街的一品斋书铺里,所以也就这么摸了过来。少女记性甚好,一见这似曾相识的门面,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是店家啊~~ 她还是有些错愕的,不过也不会因为认识就马马虎虎的对待,这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做周全的。让底下人把礼物卸下后,也是和庄舟稍稍寒暄了几句。 “苏家少爷!有客来了~~” 庄舟见刚才还在天井里的苏进不见了人影,就知道肯定是在厨房鼓捣吃的,也就这么吆喝着喊了过去。 苏进现在就等着火碱和猪油皂化反应的结果了。在这个空当儿,才想起来自己早饭还没吃,所以就进了灶房,把早上烘焙好的一罐烤面包装到了盘子里。他这人喜欢自己做些东西吃,哪怕如今手不方便。 香醇的面包香味飘了出来,外边李府的家仆都不觉嗅了嗅鼻子,互相询问这特殊香味的来源。 里头的苏进不得不先把盘子搁下,这大清早的谁还过来?他擦了擦手后走出门来,不想迎头就是一句温和的问候送了上来。 “店家,好久不见了咯。” 发髻幅巾、身穿长褙的少女莲步款来。她巧笑连连着,像是旧友重逢般的与苏进拉起了家常,不明细理的,怕还真以为两人是多么深的交情了。 几人拖了些椅子板凳过来坐,围着两个工作状态中的炭炉。庄舟很是适宜的送上来两盏片茶,暂时歇下了活儿,在苏进右手边候着以壮店铺的声势。两拨人在这样的情境下闲聊,倒也有几分炉边谈话的感觉。 “没想到那苏郎君就是店家咯~~” 少女弯弯的睫毛很是纯蔼,“我二哥呢……平日其实挺精明的,就是有时候会犯些浑,这次元宵灯会若不是店家舍身相救,这后果可真是不敢想象。”刚开始时她还是比较游刃有余的模样,但当瞄到苏进那缠满纱布的右臂后,脸色才有了些真正的变化。 “店家你的手…” 她蹙紧眉头,“我记得二哥说你当时手伤的没这么重,怎么……”她已经笃定了是后期伤势加重的缘故,毕竟从她兄长嘴里出来的描述中,当时的情景还是很危急的,要是那救人者身上不带点伤,她还真不信。 苏进瞄了眼挂彩的右臂,“这个啊。”也只能笑了笑,没有去做这个解释。 两人聊得还算投机,但少女身边那丫鬟胭脂已经耐够了性子了,念在与这“坏人”有一面之缘的份上,所以说话也没有那种矜持的客套劲儿。 “哎!坏人,你煮的什么东西?” 刚才把闷了很久的烤面包取了出来,所以这香味就传得比较远。苏进见这小丫鬟模样讨喜,倒是很有兴致的把那烤熟的面包端了出来,拿刀划成几块。 “这是……” 甭管这东西是什么,但确实香的很,那丫鬟胭脂第一个把手伸了出去,而后在苏进的示意下,少女也是捏了一块尝。 “这是……”她蹙起了眉头,不像是一般的糕点,口感很软、很香。 苏进把盘子递到身边的庄老头面前,“老爹今早的梅菜包儿吃了没?”他很是揶揄了一把,在旁边一众不解的目光下,老头尬尴的干咳了两声,不过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放弃美食。 苏进胃口不大,吃了块后就给了少女那丫鬟了。 “这个叫懒人蛋糕。”他就这么对少女解释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这人也就像这蛋糕的名字,懒的去解释这种需要大篇幅描述的流程。 少女不禁睨了他一眼,这人有时候真就跟个不倒翁似得,你碰他一下,他才反应一个给你看,不过很快又会回复到之前的模样,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喂~~坏人!”胭脂摸着这种简易蛋糕吃,一块接一块的,看的她身后的几个家奴直咽口水,不过她倒是毫无所觉的问苏进,“你这什么……懒人蛋糕,是哪个瓦子哪条巷子买的?” 苏进拿尾指捋了捋鬓角,而后是煞有其事的逐句解说,“这个啊……” “面粉是果子巷的杨记面摊买的。”、“白糖是法度大宅后面卖冷饮的秦三夏那儿称的。” “鸡蛋就不好说了,当时是从外头那些走街串巷的人那儿买的……” …… 他这么饶有兴致的与这小丫鬟说笑,而那胭脂直接翻了个大白眼给他……原来是这坏人自己做的。她心里有些不爽快,而这后头一些年小的家奴也是涎着脸问候她,“胭脂姐,这……懒人蛋糕、味道怎么样?” 他们这么问,那小丫鬟自然就明白了,“剩下的几块你们拿去吃吧。”十分豪爽的拿别人的东西作了人情。 这话说的,反正庄老头是看不下去了,原本只属于他的福利如今被人分享了,还真是要生点闷气,于是招呼了声后,就去印他的三字经了。 在这个安宁富足的年代,人们对于美食的追求也比以往更为热切,时不时在人堆里传出来几声,“这真的很好吃哎~~”、“芝麻真香!”嘻嘻哈哈的,也是自顾自的玩他们的闹剧。而苏进和李清照两人就比较正常的说些闲话。 “店家这次赚了不少吧~~”她还是摆着很明洁的笑容,不过对面却是似有无奈,“我只是给人家看店的伙计,又不是这书铺的东家,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土豪一样。” 李清照笑了笑,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毕竟两人只是浅交罢了。不过对于这天井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是十分好奇的,指指点点着,譬如那个瘸腿的木人桩,还有面前这两个炭炉上的陶罐,还真没看明白是做什么用的。 “一些试验,个人兴趣罢了。”说起这个来,苏进拾起长筷捣了捣陶罐里的火碱油脂溶液,借以让这皂化反应进行的更快些。 他这么说来,倒是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店家不会也信丹术吧?”古代的化学基本上和道家的炼丹术划上等号,所以也无怪乎李清照会这么问了。 “这倒不是。”苏进把长筷搁在罐口,“我只是在研究一种火药而已。”他说到这儿,倒是突然想起事来,问向少女,“你李家有工部或者军器监方面的熟人吗?”他这炸药做出来,肯定是要和朝廷打交道的,而且由于现在只能采集天然材料制作,所以还得靠朝廷的政治强权来对矿地进行管制。 李清照虽然不知道苏进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的点了点头,他二兄李霁就是在军器监做事,所以也是很巧的事情。不过马上,她就有些古怪的看向苏进。 “店家不会是……想通过造军器来擢升仕途吧?” 她当然以为苏进是想走这后门,不过却有两分质疑……这读书人的,怎么会想到去军器监做事,对他们而言,那可不是什么体面的差遣,她二兄是因为腿疾才被按在了那个清水衙门,虽然油水也有,但对日后的升迁是没有益处的。她看苏进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会想到走这条路子…… 难不成是向往军戎? 她心里面正疑虑着,苏进却是有些意外之喜,本来还考虑着怎么上递这些东西,毕竟他只是个布衣,不过如今既然那李家少爷在军器监做事,那就可以免去这方面的麻烦了。 李清照见苏进反应不错,还以为他真有这方面的心思,所以就跟他把李霁的现况说了一下,也就是李霁现在被禁足在家,没办法给他太大的助益。其实……即便除去这一点,就李霁那个从八品的军器监丞,在军器监也没有太大的话语权,所以不可能给苏进带去实质性的帮助。曾家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原因也就是这点,己方品轶确实太低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苏进笑了笑,“你二哥就更应该和我合作了,指不准将来官家大喜之下,就升了你二哥的职。” 少女略有纳然,不就是火药么?在她的思维画面里,这火药的使用场景总是和街头艺人的杂耍烟火重合在一起,所以……也不可能生出什么重视的态度来。结果还是苏进跟她解释了一下小孩子玩家家的火药和行军打仗的火药之间的区别,在不牵动化学式的情况下,愣是将这才女说动了。 真的有这么厉害? 她拿着苏进拿来举例的陶罐摆弄,就这么一陶罐的火药,就能把这书铺炸光?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不过对于眼下的她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并且切中她心思的主意。 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那或许能有些转机…… 少女抿了抿嘴,难以察觉的两个浅浅的酒窝出来,她对苏进点头,“如果店家说的这新火药真有此效的话,那我阿兄可要再欠上你一份人情了。”虽然苏进只是给她画了一张大饼,但这个少女却是难得把自己真实的笑意摆在了脸上。 苏进看着少女倩然的笑靥,心里确实是有两分喜欢的,有时候看看、真是觉得很像,已故于原本对赘述无感的他,这次也是耐下性子说了这一大块的科普。 就这时候,那陶罐里的火碱油脂也反应的差不多了,苏进拿着长筷搅了会儿后,溶液底部已经析出了些黄色的颗粒固体,他用竹篓捞了出来后放在一边的陶碗里。 李清照捻弄了下这些油黄的颗粒,感觉有些粘手,“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她疑问。 苏进拿竹篓指着这余下的甘油水溶液说,“我要的是这剩下来的东西,你手上那些是肥皂。”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跟皂角差不多,浆洗衣物会便利些。” 李清照倒没什么反应,不过被旁边耳朵灵便的丫鬟胭脂听了去,就很有兴趣了。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哪个不洗衣服,听到这东西洗衣服便利,赶忙的就管苏进讨要了去,看她兴致勃勃的拿了巾帕出来将这些肥皂都裹了去,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 苏进正在将陶罐里剩下甘油水溶液往边上准备的几个瓷瓶里倒,不过由于一只手操纵,所以在准心上有些欠缺,时而有两滴被糟蹋在了外头。旁边的李清照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人对自己倒真是狠心,都这副模样了,居然还能这么心安理得的做试验。 她摇了摇头,“店家,你为什么不找个人给你打下手?” 苏进努力的把持住准心装瓶,“现在人力要价很高的。”如是的回应。 见他在卖萌,李清照便也不说了,直接就是静默的盯着他看。 苏进这才放下陶罐。 “有点危险。” “哦……” 李清照这才点头,然后却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而苏进在将这些瓶瓶罐罐收进里屋后,又持着短剪到那竹编前,将里头晾着的粉红敲冰纸剪成条状,也是取了几个瓷瓶装上,一只手的、虽然做的慢,但却是有条不紊的样子。 “对了。”他这时候才想起冰块还没着落,以他现在状态,是没闲暇去拿硝石制冰块了,所以直接便向少女要了,谁让她们是大户人家,像冰库这种奢侈品肯定不会少,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可以。” 李清照点了点头,冰块只是小事,所以她就能拍下扳子来,说好明日下午给他运上半车过来,里边也是有替李霁还人情的意味。 敲定了些细目后,李清照也差不多起身告回了,太学那边今天怎么也得去报个假,不然那些老学究们头发都要急光了。 她很有才女风范拿着空了的点心盘子和苏进作别,夸着苏进的懒人蛋糕很好吃,以后有机会还要过来品尝之类的话,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不过苏进显然不希望以后这里成为蛋糕店,也是很客气的拒绝说这是庆生的东西,一般不做的。 李清照抿嘴笑了起来,“那我生辰的时候店家可要给我送一个。” “……” 等这群登门拜谢的客人走了后,苏进也是将天井里的两个炭炉收了进去,扑灭柴薪,而后跟庄舟交代一声后,就按着之前陈守向给自己的字条找了去。 上面写着的是地址。 东城镇安坊大梁驿兴西亭北旧宅。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六章 教不严,师之惰 “哪个赌坊?” “这个……老婆子也不清楚,何老头那人怪的很,我们跟他做了也有两三年的邻属了,可他那性子到现在也摸不准,有时候三更半夜的起来吃饭喝酒,要么嚷嚷着谁家的娃子被偷了,反正做事……”努力的想了想,才确定下来一个大致的评价。 “颠三倒四的。” …… 在这大梁驿兴西亭北的一株老杨槐前,清风徐徐,一个书生和一个粗布麻葛的老妪正在交谈什么,那书生时时点头,而后作揖告辞。 …… …… 看这样子是要三顾茅庐了。 在拜谒无果的情况下,苏进只能先回了书院整理昨天送到的瓷货。那是西面荒郊处的一间独立的小斋堂,青灰布瓦已经残破了不少,门额上没有匾额,看着是比较寒酸的。 揭掉木板盖,入眼的是一片剔透见光的影青瓷,造型各异,其实换至后世,就是玻璃杯容器,坩埚,试管,蒸馏装置等,基本上后世实验室里的器材都具备了,哪怕是酒精灯和温度计,也是赶制了出来。 苏进从木板草芥中把那支影青薄瓷制作的温度计取了出来,举光一迎,就能清晰的看到里边空心的状态,虽然还是比不得玻璃的通透性,但也可以满足要求了,而且两者对于温度的敏感程度相差不大,基本上算是目前最合适的替代材料了。 不过眼下的温度计上一片空白,这还得等李才女把冰块送过来后再行刻度。 在几番折腾后,这些瓶瓶罐罐的瓷器都被他安置在了一条临窗的直脚长案上,案面拿了绿漆涂满,这样能减轻些视觉疲劳。而眼下,除了地窖和蒸馏装置上的羊肠管没完全,其它东西都差不多了,仅靠自己这独臂侠也是挺不容易的。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正式的试验他打算放在下午来做,毕竟这是书院,不能不考虑那些孩子的安全,虽然……以他计划中的试验量,顶多是炸死自己罢了。不过凡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从他这边的西窗格望出去,远处的绿茵场上,陈午和他蹴鞠队的几个小子早早的过来报道了,清晨凉爽舒适,踢球还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这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坪上。 “阿庆,这边~~传球!” “防住防住!!”、“抱他大腿啊笨蛋!!” “哇哦!!” 就苏进这边看来,他们完全是过家家的踢法,基本上逮到球就往前冲,也不管旁边有没有策应的队友。对于调动场面节奏,更是一塌糊涂。当然,也不是没有优点,这敢冲敢突的劲儿还是值得表扬的。 他心里想着,已经出来将隔扇门锁上,慢慢的走了过去。那群小子也很快看到了自己,一个个十分有精气神的小跑步过来。 “苏大哥!你看我这适应~~”他在苏进跟前不断的做高抬腿运动,以证明自己已经适应到位了,可还没笑几声,就“哎哟——”的抱着大腿直哼哼。 大腿抽筋了。 哈哈哈!!旁边的无良队友赶紧一阵嘲讽。苏进笑了笑,让他平躺地上,抬起他的右脚做几个下压捋直,那小子红的跟猪肝似得脸这才慢慢恢复常色,大喘粗气。 苏进先是给他一后脑勺后才教训,“这鞋子适应最起码要七八天,在几天里你们就不要做这些激烈对抗了。” “那做什么?” “练盘带,练传球,总之不会缺少训练项目的。” 在苏进的指示下,这些小子也收起了轻浮的态度,一个个的按着苏进说的做,先是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脱下鞋子围着球场慢跑十圈,等身上开始热乎之后,苏进才让他们正式做带球训练。 而后,他把陈午单独叫了过来,吩咐他下午去城东的毛记成衣铺问问,他定制的那几套球衣球裤好了没,还有木匠铺的一些东西,反正即便没好,也过去催催。 “对了。”他想起来,“高俅联系过了没?” 陈午点了点头,“高俅近来和他的御鞠队经常外出比赛,人也是好找的很,知道我们这几天在鼓捣新蹴鞠,也是挺有兴趣的,说是过些日子来这里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哦?”苏进微有诧色,徽宗不是挺喜欢蹴鞠的么,怎么还会让他的御鞠队闲成这模样。不过这样也正好,算是有了个不错的突破口,只要上层的御鞠队能接受新式蹴鞠,那么在往下推广就会快一点。当然了……如果一时间他们无法接受,那么他也做好了自下往上的推广,不过后者会慢一点,可能要两三年才会有起色。 蹴鞠场这边正训练的有木有样,而斋,也多了些与往常不一样的气氛。从那蜿蜒曲折的行廊马道上经过,便能听到学斋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恩……” 书院的老夫子齐丞抚着长髯点头微笑,这三字经终于是完备了,真想不到自己这穷酸儒也有机会参与到编写教典的行列,而且以这三字经的质量,将来必能流传于后世,那么……他也算是青史留名了。想想以前瞧不起他的几个四门学教习,现在眼睛都直了,可是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就在齐丞颇为自得的时候,视线正巧瞥到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孩在后头出神,顿时有些不悦了,便把他叫了起来。 “叔立,起来给我把前八段背诵一下。” 老先生的这句话出去,顿时让整个学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名叫叔立的学子身上。他们心里都是“这家伙完蛋了”之类的暗语,因为这三字经今天才开授,怎么可能一下就把刚教的八段背诵出来。 他们的视线在这一刻都交织在了叔立身上。而那个男孩,也顶着这些目光慢慢站了起来,拧了拧衣角,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刚才出了神,想来是被老先生看到了。 他畏畏缩缩着,这回可是在劫难逃了。 上首的齐丞板着脸,执着书卷道:“刚才见你心不在焉的,想来是对这三字经极为熟稔,那就给老师背诵一段看。”他自然知道这孩子背不出来,不过这是他作为老师必走的一个教育环节,只有这样,这些孩子才能学会尊师重教,将来才能成为栋梁之才。 在老师的问责下,男孩也是唯唯诺诺的把书合上。 “人……之初,性本善……” 他刚开始背的很慢,也很拖沓,都是看一眼老头的脸色,再背上一句。不过再往之后,老头的脸色的就变得十分难看了。而旁边的那些同窗也张大了惊讶的嘴,因为那看似愚笨的少年竟然已经完完整整的背完了前八段。 “教五子,名俱扬……”这已经是第八段了。 “养不教,父之过。” 什么!他还能背下去!! 整个学堂议论开了,这小子家境素来贫寒,而且又是天生的榆木脑袋,平时都是被扔在角落活泥巴的角色,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三字经背出来!! 这不合常理! 叔立身边的同窗扯了下他衣角,小声的告诫他“背过了”,这愣头小子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嘴闭严实,缩起了脖子。 老夫子的脸板地更沉了,“怎么不背了?”他微愠的语气,“继续往下背啊,谁让你停下来的~~” 这本来只是一句维护师道尊严的发话,只不过这小子完全是个直肠子,老师这么说,他还真这么做,在哦了一声后,又继续往下背…… “教不严,师之惰。” “够了!” 这句话出来,真把齐老头气倒了,他收起书卷很严肃的问,“这都是谁教你的?”今天第一天在学堂开授三字经,怎么可能就有学生背到这里。 少年很是忐忑,“是……是先生教的。” 他战战兢兢的回话,生怕挨老先生的手心板,不过这倒是让他那一干同窗窃窃私语起来,这里能被称为先生的,只有苏进一人,因为其他都是老先生。 齐丞倒也是听过苏进教了一批孩子学活字,本来以为他是在误人子弟,没想到还教着三字经,照这么看来……也不是对这些学子不负责任。 他清了下嗓子,“坐下吧,以后上课认真着点,你也说了……教不严、师之惰,所以也不要怪老师对于严苛以待。” 老头当然不会真的为难自己的学生,所以只是稍加几句训导后,便让他坐下继续学课了。旁边的那些同窗们纷纷报以羡慕的眼光过去,嘴里不停地嘀咕“这小子咸鱼翻身了”之类的话,毕竟在任何时代,“提高班”总归是带有些炫耀的光环。 此时书斋里,朗朗的读书声又成片的飘了出来,给人以明快和谐的韵感。很快,上半天的授课就完结了,学子们纷纷整理好书卷回家,而那被苏进选召的十个孩子就像往常一样在明德斋前等着,因为苏进答应他们以后不去那蹴鞠场了,所以就可以安安分分的先在这斋堂前等着。 “哦,都在呢。” 苏进跟往常一样,从外头带了些中饭过来,见那群孩子有些无聊的在门阶前排排坐着,倒是笑了起来,“还不赶紧拿筷子吃去。”他示意身后那酒楼伙计把饭菜提到里头去。 一个大饭桶,一个大菜桶,干净利落的放在了案子上,孩子们很有秩序的一个一个的盛饭盛菜,稀里哗啦的就吃了个底朝天。虽然这些酒楼做的菜没有苏进做的好吃,但是他们也不会去挑剔这些,有的吃、就已经很不错了,甚至极为贫寒的孩子平时是没有中饭吃的。 吃完后收拾好东西,就由那伙计带回去。本来苏进自己也可以煮点饭菜给这些孩子吃,书院又不是没有厨房,只不过他现在右手还没好完全,所以只能从金梁桥对面的刘楼订些饭菜过来。 “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以这三字经为蓝本,开始印制活字。” 这明德斋内,停置着五套活字板韵轮,旁边早就备齐了火烤、油墨、纸张、松脂蜡等所用之物,苏进开始交代这些孩子如何排版制版,还有按韵拣字,其实都是些流程式的方法,谈不上有多大的难度,这当中最核心的难题就是“能不能识字”。 以这群孩子目前的识字能力,显然还不能将这两千多个字认全,所以也就一步一步来,让他们就专找自己认识的字出来制版,换而言之,就是目前的三字经。 眼下两人一组,一个负责读稿,一个负责拣字,读稿的倒没什么问题,毕竟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但是这拣字的就直抓脑袋了,密密麻麻的两千余个小印章,看的人晕头转向。 “教不严……” “教…” “在哪儿呢?”板韵轮转的都快赶上陀螺了,可就是不能在这云云众字中找到那“教”字。 在刚接触的一段时间内,这种需要耐性的工作确实让人头痛,入眼的都是繁复的汉字,这些可不是后来的简化字,笔划多的、有时候稍不留神,就能把字给看茬了,而且还是反文,更是加大了辩字的难度。 这十个孩子很快就被这玩意儿整的没脾气了,由于辩字的困难,让他们没多久就开始感到枯燥和乏味,一个个抓耳挠腮的,太阳都快下山了,也才堪堪制出一页的模板来。 而苏进就教他们如何把泥活字框进模具里,然后抹上蜡灰松脂,在炭火上烤开,那这些单个的泥活字就能沾黏成一块牢固的整版了。 最后抹上墨汁,覆上毛边压实,这一张印纸就出来了。 整道工序并不复杂,就是在辨字识音上难度颇大,必须找识字匠才行,不过以目前来看,这种想法显然并不实际,所以只能找这些娃娃从小培养起来了。 “先生,头好晕啊~~” 孩子毕竟是只是孩子,对于这种高强度的眼力活动还是极为吃力的,这小半个下午下来,也确实把他们累得够呛,如果放在如今,就是让你不停地翻上两三个小时的新华字典,恐怕一个个都要翻白眼了。所以对于这些孩子的表现,他已经很满意了。 摸摸他们脑袋,便让他们歇下来休息一会儿,有精神的,也可以去蹴鞠场上坐坐走走。不过看来这下确实把这些孩子累垮了,一个个在那儿迷糊着眼睛,就地拖了张小凳坐,或者有些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说悄悄话。 “先生、先生~~”一个叫灵儿的女孩跑到他跟前,“您能不能给我们讲故事听?灵儿很喜欢听故事的。” 苏进闻言笑了笑,把她系的不是很好的蝉髻重新梳理了一下,说,“怎么想到让我给你们讲故事的?” “陈午哥哥说那倩女幽魂是先生写的,那先生肯定很会讲故事了。”、“我娘亲可喜欢那倩女幽魂了,还带灵儿去戏园子听过呢~~” 女孩这么说着,把旁边的孩子也吸引了过来,苏进觉得有趣,也就点着头跟他们讲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他们听的津津有味,而他自己、也是比较喜欢这种感觉的。 时间也慢慢的,随着故事情节的高低起伏而逐渐流逝,西面的那间生有人烟的小阁楼上,这时候,也有从屋廊外传回来的脚步声,十分轻和平缓的感觉。 一个竹篮被放在案上的同时,有少女的疑问声探了过来。 “姐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七章 填字游戏 酥风泠泠,带着点湿润的草青气味,在阁楼里晕化开来,并且随着两个女子的交谈声而渐渐软化下来。 “那糟老头知道姐姐每月都会给他寄钱,这人就越发懒散了,你看看他……五六十的人了,就知道成天在赌坊酒肆鬼混,要不是染坊承着姐姐的情,早就让那老头卷铺盖走人了~~” 阁楼上,慎伊儿才刚刚起榻就衣,一脸倦意的在梳妆台前挽着发髻,不过由于头发过长,还是得身后的女子帮她梳理青丝,把它挽成漂亮的灵蛇髻,在铜镜中摇曳生姿。她伸手一边扶住发簪,一边又对着铜镜里的另一抹剪影说话,不过想来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所以身后的女子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继续着给她将头发捋顺直了,脸上十分从容的样子。 她说,“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 …… …… ************************ ************************ 苏进把书斋那些孩子安抚完了后,就出书院找些劳力来给他挖个小型的冷藏库,等明天李才女把冰块运过来后,就有个地方囤积了。 而明德斋里的孩子又继续制版活字模,只是手上实在生疏,不是拣错字了,就是油墨涂糊了,反正什么离谱的错误都能出现。也幸好苏进在这方面看得开,倒没想过一步登天的好事砸在自己头上,所以也是给这些孩子一个尽量宽松的环境,自然就没必要像个老师似的整天盯梢,反正基本的东西都教了,细节方面就得靠他们自己摸索了。他觉得这样挺好,而那些孩子也挺自觉,虽然他不在,但也是在学斋里面轮换着拣字诵稿,毫不懈怠。 不过……总会有那么几个调皮的在偷懒。 “灵儿,你在写什么?” 旁边的孩子都在那儿抓耳挠腮的转轮拣字,不过靠门槛边的那个蝉髻短袄的女孩却在那儿低头划拉着东西。有不解的就探过脑袋看,发现这女孩儿拿着苏进给他们做的“铅笔”在写字,虽然不好看,但也是比较工整了。 “额……” 那扎着直辫的男孩咬着手指支吾着女孩写的东西,“从前,有个孩子的名字叫马……呃、空了一格,父亲母亲早就死了,靠他自己打……继续空格……为生,他从小喜欢学画,可是他连一只笔都没有!”男孩瞄了一段后,心里嘀咕着,这不是先生刚刚给他们讲的那个叫什么神笔马良的故事么……不过他还是问。 “灵儿,你在写什么?” “还能写什么,当然是先生刚才说的故事啊~~”,“你写这干什么?”他不解。 “我回去讲给我弟弟听啊~~”她很是理所当然,“我弟弟可喜欢听故事了,不过我怕我回去就忘了,所以现在先记下来。” 她嚼着铅笔帽直嘟囔,好多字不会写~~先生也出去了……正在这当儿,门廊外忽然传来女人清细的交谈声。 “姐姐以前在这书院呆过吗?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你也没有问我啊。” “……”好无赖。 明德斋里的这帮孩子听到声音,纷纷扒在窗沿往廊外瞧,因为书院下午是没有人来的,所以突然出现人声,当然是让他们新奇了。 这外头两个散步的,不是别人,就是阁楼里的两位。由于下午看这书院草坪上没有人,所以慎伊儿这古灵精就拉着女子过来散心,反正这西面围护拆了很大的口子,走过来也是顺当的很。 “那群魂淡现在是不把蹴鞠往院子里踢了……” 两个女人边走边说着。 “那不是挺好。” “好什么好!”她气急败坏的,“现在一大清早的就在下边踢球,砰砰砰的、吵的人睡不安生。” 慎伊儿每天早上都要赖很久的床,尤其是来了女子这边阁楼,对于时辰就更没有概念了,经常是睡过日晒三竿,所以了……这也是她喜欢赖着这里的一个原因。只是……如今这样的好作息却被那几个二愣子打乱了,每天鸡子一打鸣儿,阁楼下头也跟着传来砰砰砰的踢球声,由于清早少人走动,所以这声音就更为刺耳了,直把她吵得在绣榻上打滚。 一想到这些,她就恨得只龇牙,此时心情正不爽着呢,忽然瞥见这旁边学斋的窗格子那儿有几双贼眉鼠眼望过来。定睛一看,不就是那群被她吓破胆小屁孩么…… “看什么呢!” 她插腰一吼,顿时把那些孩子吓了回去,“嘭嘭嘭”的一扇扇窗格子被拍上。 …… ************** ************** 对慎伊儿来说,欺负欺负这些小孩子还是挺有趣的,最起码能从他们身上找回自己不常有的长辈角色。 “这都什么呢?” 灵儿案面上那些鬼画符的毛边被拿在了慎伊儿手里,她翻了几页就笑了出来,字烂就不说了,而且这都什么文章?中间还这么多空格?是填字游戏吗? 她把眼前小女孩的脸拉成了横肉饼,“你们先生就教你们这些?” 她在这边和孩子逗着玩,而与她同行的女子倒是询问起了斋里的五尊活字板韵轮。确实是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在得知是用来制活字后,就不去评价了。 “姐姐,这个……‘良’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那个叫灵儿的小女孩挣脱了慎少女的魔爪,捏着铅笔和毛边递到女子面前,她睁着澄鲜的大眼睛望着女子。 对她而言,这女子显然要比那慎魔女和善。小孩不懂那些人际间的复杂关系,也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有的情绪基本上都能表现在脸上。在她期待的眼神下,女子也就帮她整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良,是这么写的……”她指导着女孩写字,倒也很有学堂老师的感觉。旁边的孩子也都巴巴的把眼凑过去。 篇幅不长,没过多久就把这填字游戏做完了。到这时候,这女子才好奇的问这又是哪儿听来的故事。虽然文字直白到近于幼稚的地步,但是……隐隐间,又有一点不同于其它杂言小说的感觉。 很温暖,很平和。 这是她作为一个学过诗文的人所能给出的一个中性的评价。 见女子眯笑着眼、很有兴趣的模样。旁边的那群孩子都十分雀跃的给女子介绍起来,反正把他们先生夸的是只有天上有的绝种好男人,顿时把女子逗乐了。 那个书生吗? 倒还真是心思多的很,只不过……她回望了眼身边那活字板韵轮,真不明白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而慎伊儿就有很明显的表情反应了,她灿亮的眸子很是水润,拉过女孩问那书生来路,不过问了半天也只能从他们嘴里得到那先生“很厉害、人好好”之类毫无营养的回答,就连那书生姓甚名谁也不晓得,倒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学生竟然连老师的名讳都不知道,是该怪那老师管教无方,还是怪这些孩子没心没肺? 不过事实还就是如此,苏某人从一开始就是以先生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从未介绍过自己姓甚名谁,而这些孩子也只管叫先生,久而久之的,也就没有人去想“先生是谁”、这样的一个疑问了。 慎伊儿算是讨了个没趣,不过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只不过讲了个很有意思的故事罢了,又不是赋了首惊天绝地的诗词,所以也不至于去刨根问底。在与那些孩子清聊了几句后,她就和女子继续出门转去了,不过才刚走两步,就看到那书生领着三四个肩扛锄具的劳力往这边走来。 两边就此打了个照面,对于己方不请自来的观光行为,对方虽有讶色,但也能换上地主之谊的脸面,寒暄着“随意随意~~”之类的客套。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女子把视线转过去,看着书生和那几个劳力往西面去了,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姐姐笑什么?”旁边问。 “这种人啊……” 她慢慢的下着自己对那书生的印象和感官,不过……思来想去的,也只能拿出“有趣”这么个形容词来代表一下。虽然所处的环境让她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不过像这种读书人,倒是不曾见过。 …… *********************** *********************** 西面的那间旧斋里,不断的从窗户纸里透出来挖掘声,那几个劳力按照苏进的意思,在这间学斋西北角处挖了个两人深、三人长的地坑,虽然不大,但用于存放试验用的冰块还是足够用了。这项工程持续了有两个时辰,屋里挑出去的泥巴在外头堆成了小山丘,也是十分壮观的景象。 而那些孩子也很是乖巧的过来跟苏进交差,把今天一下午的印制成果交到了苏进手里。 呵…… 他翻了翻手头这一叠的毛边,不由要笑,这群小子技艺也太生疏了,不是排错字就是墨汁涂重了。而这些孩子显然也是知道自己做差了,纷纷把头低了下来,在得到苏进正面性的评价后才重新恢复了笑脸。 “我们会努力的,先生!” …… …… 这些孩子回家后,这简易地窖也完成的差不多了,让那些劳力把外头的弃土摊平在围墙墙根,一切事情完备后,结算好工钱,也是很快就能了结的事情。 而这时候抬头从门当望出去,茵绿的草褥上铺满了彤红的晚霞,正巧……见到那两个阁楼的女人从草场上过,帆白的衣袂、素插的荆钗,和这红绿相间的天地之色极相符衬,倒也是一幅娟美的水墨画卷。 他平视着目光望了会儿后,才略有侃意的说了句,“那女人好像比你厉害。”这也是他在这两次邂逅下所感觉出来的东西,不过他所倾诉的对象似乎语气有些不善。 “别人的事与我无关,你只要做好你份内事就行了。” 脑海中的话语像是腊月的寒冰,没有一丝波动,不过也有些异于往常的地方。在这句话说到完结的时候,对方又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 “还有……” 书生听着。 “不要对我有幻想。” “……”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八章 封姑娘 翌日晨光酥软,流映在沿街屋宇的青灰筒瓦上,随着垂脊处的几只羽雀振翅而起,这一天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与昨日一般,苏进又是去大梁驿兴西亭北找那何老头,不过还是没见到那老头人影,旧宅柴门紧闭,问遍邻里也完全不知行踪,确实是比较令人头疼事情。他捏着鼻梁骨,想着接下来要不要下趟撷芳楼,毕竟那个关键先生出身撷芳楼,想来那酒楼老鸨多少会知道些内幕。 不过有时候,生活就是如此具有戏剧化的色彩。他才刚踏入书铺门口,这庄老头就迎了出来。 “苏家少爷,又有客人来拜谢你了。” 哦? 这倒是稀奇了,自己哪来这么多的恩惠撒出去。 “可知是谁?”他问了声,不想对面给他的回答却着实令他意外。 “那女子自称是撷芳楼的。” …… ********************** ********************** 二月中旬的东京,城内酒楼正店的格局已经发生较为明显的变动。以前稳居在金字塔顶端的潘矾二楼如今略有颓势,两楼行首无故缺牌,对于酒楼生意的影响还是不小的,尤其是现下撷芳楼名声大噪的情势下,更是显得二楼有日薄西山之感。也正是因为如此,得遇契机的撷芳楼更是想要凭借这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彻底上位,从此与潘矾成犄角鼎足之势。 虞美人,作为这次上元文会的搅局者,也是作为一种现象级的议论,在如今也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了,虽然时有余波产生,但显然已经不能再揭起什么大浪来了。所以对于撷芳楼而言,危机感也愈为强烈起来,它比不得潘矾的底蕴,虽然能煊赫一时,但没有后续话题支撑的话,是很难有继续保持如此高的关注度,所以……撷芳楼就打定主意要通过延续这种新词牌来保持自己在这个行业的竞争力。 不过遗憾的是……他们的努力却没有得到什么成效,在风悦楼那里磨了大半月也没能把那老乐师逼出来,而酒楼自身的乐师又无法谱出这种新词牌,所以如今……这撷芳楼可以说是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个进退维谷的迷茫阶段。 不过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一直在自作尝试的封姑娘在昨日闺友胡家娘子的探访下,却是有了别样的心思生出来。呈现在如今这个清幽雅静的小书铺内,就是备齐礼节专程来登门拜谢。 奴仆紫罗的对襟锦缎,发髻短绳,两列八人在天井里护出一条过道来,手边是金漆彩雕的礼箱木柜。 很是隆重的样子。 今日的封宜奴穿着极为简单,往日身上那艳紫青红如今却都被舍弃而去,换上了素白的莲瘦裙,曲领方心的长褙,在庄舟的招待下,坐在天井里的一张小座椅上吃茶。 那封宜奴秀媚容姿,肌拊凝脂,是极难的漂亮女子,只不过对于此时进来后堂的苏某人而言,注意力却是被她身边而坐的女子吸引了去,而那女子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苏进的到来,蔚然一笑,站起身来朝苏进一个欠身。 “苏郎君好久不见,可不知如今在京游学如何?” 哦~~想起来了。苏进也是颔首示意,胡大知县的宝贝女儿来找他做什么? …… ********************** 自从上次元宵在撷芳楼门前偶遇苏进的时候,这胡涵儿心里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再之后风悦楼放言虞美人作者乃是一名逝世多年的苏姓员外后,她就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这件事、应该和当初陈留县城那个书呆有干系。都是姓苏,而且身处于一品斋内,她可不信这会是巧合。 所以就有了眼下的场面。 “苏郎君好久不见,可不知如今在京游学如何?” 对面的书生明显有些愕然,或许对于自己的突然出现感觉不大适应,半晌才恍然的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双方相识的事实,在几番寒暄后,苏进才明白这些人的来意。 原来是来求见这虞美人作曲者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想到这些酒楼还没有放弃。原本对于苏进而言,找几句推托之词也是很得心应手的,不过……如今却有了正中下怀的感觉。 撷芳楼啊。 他动了动嘴唇,“这位姑娘可知晓十年前……你们撷芳楼出过一名行首,后被小王都太尉之子王缙所纳为妾。” 封宜奴不知道苏进为什么提起这个,不过对于她这从小混迹青楼的女子来说,这些往时的红牌艳姐自然是熟稔于心,尤其是王缙这个名字的提出,更是与撷芳楼颇有渊源。 “苏郎君所提之人应该是祁娴夜姐姐吧?” 她脑海中很快的拣出了符合苏进条件的人物,在对方点头之后继续说,“祁娴夜姐姐是当时我们撷芳楼最红的姑娘,不过当时宜奴甚是年幼,已故对于内中详情并不晓,只知祁姐姐最后确实是成了王衙内的侍妾,不过后来听闻是不讨王衙内欢喜,被逐出了府邸,说来也是很可怜的。”她脸上很是平静,或许对她而言,这也是她将来的结局,所以……也没有必要去同情她人。 “那她现在在哪里?” 封宜奴摇头,“这便是不知了,毕竟是青楼常事,没什么值得世代相传的地方……”她扬了扬下巴,想了下后看着苏进的眼睛才说,“或许妈妈和楼里的老人会知道些,我可以替郎君问问。” 人家姑娘虽然说得随意,但毕竟是常年混迹风流场的人了,也不可能真的如面上表现的那么随和亲切,所以……苏进也是做了些比较切合实际的回馈给她。 他取过一张雪浪纸,拿“铅笔”唰唰唰的就是一篇洋洋洒洒的词谱下来,递给封宜奴,望她帮忙探查一下那个叫祁娴夜的女人。 “姑娘歌喉婉转,琴艺出众,先父的这些词牌唱法想来只有姑娘才能唱出韵味来,所以……还望姑娘勿要嫌弃词谱粗陋。”这样,便算是礼尚往来了。 封宜奴颇感意外,不想这书生竟然这么好说话,看他这么流利的就谱了一曲出来,显然是之前就已经十分熟稔了。看来……风悦楼那掌柜说的应该是真的,这词谱确实是那老员外的遗作,不然这书生不可能这么随意的就谱出来。 目的……就这么达到了? 她捧着手上这张密密麻麻的工尺谱,心里暗暗吃疑,京师这么多酒楼磨了大半个月都没成的事儿,却被自己如此轻松的就完成了……她蹙着眉头,想着内中的关节……这书生难不成和祁娴夜有什么关系?可是看他年纪,两者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交集。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慢慢收起了手上这张词谱。 水调歌头。 …… ************************ ************************ 今晨的岐山书院多了些人烟气,陈午那些小子想来是做了不少的宣传工作,把一些平日交好的球友邀了过来一起蹴鞠,虽然不见得有多少人过来,但相比前几天只有他们自己在这边耍的情境是好多了。 茵绿的球场上,这些人再也不用顾忌脚下的泥沙,完全是放开了踢,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感觉是不错的。 在看见臂缠纱布的苏进来了后,陈午一众也都停下动作聚集了起来。 今天的他们在穿着上可是与昨天大相径庭,一身鲜白的短袖球衣球裤,还有鞋袜护膝板,若非一个个扎着长髻的发型,可以说……与后世的职业球员几无差别。 “苏大哥早!” “苏大哥早!” 问候了遍后,苏进便安排着做热身训练,并且把训练道具都摆置了出来,而另外几个蹴鞠队的就随意多了,他们本来就是被陈午这些人邀过来观摩的,见到这般“军事化”的训练,倒是极为新奇的在旁边看着,时而交头议论。 “阿林穿的那什么蹴鞠鞋,好像还挺厉害的。” “你看那鞋面都是牛皮扎的,穿着踢球应该很爽吧~~” 他们没有穿过蹴鞠鞋,所以也不好在这方面下什么决断性的评价。但是……看鞋子的质地,就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也是很正常的想法。 而且……这十个人都是统一的白色短装,远望过去,隐隐有些气势出来,不过其中大部分人还是被这着装雷到了。 上衣背后用黑线织有数字人名,胸前用红线织了“东京风悦”四个字,还有一个小的缠枝虎头图案,古古怪怪的。不过这些还不是最离谱的,论到最让人头冒黑线的,还是这些衣服都没上袖子,裤子只有半截…… 这还怎么穿出去? 这样的想法,在陈午那蹴鞠队的队员里就更是明显了。他们一早就按照要求换上这所谓的正规蹴鞠服,本来对穿新衣服还充满期待,但等东西拿到手一看,就知道吐槽这两字是什么写的了。 要是穿这身行头在天桥御街上溜一圈,可非得被人一路笑过去不可。要不是陈午强制要求穿上,他们还真没这个意愿。 不过说归说,这蹴鞠服穿身上活动时确实极为轻便,感觉拿球、出球要比以往轻松不少。 “好了,伙计们~~”苏进拍着手把他们聚集起来,旁边一众的人也拿着蹴鞠靠了过来,看这书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现在踢球的行头已经大致完备了,所以苏进开始把他新蹴鞠的规则施行下去。由于这些小子都出身商贾,对于诗文礼乐的学习较为薄弱,好吧……其实就是识不得几个大字,所以苏进就放弃了抄几张纸下去的意思。 “今日跟你们说一下新蹴鞠的大体规则,旁边这些朋友也不妨听听,有何意见也可以提出来。” 旁边这些人都是陈午一个圈子里的,所以也是乐意捧这个场子,大家围起来听着苏进说话,也是想搞明白这个新蹴鞠是什么玩意儿。 所以了……在这样较为缓和的氛围下,苏进也能极为顺利的把后世的足球规则叙述了出来,其实也并没有这么复杂,蹴鞠……始终是蹴鞠,这底子里的东西并没有改变,所以接受起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这么困难。 在这些人脑袋里,这新蹴鞠最大的不同就是从原本的五人制扩大成了十一人制,并且以此类推的扩大场地和球门大小。 哦,对了,还要加上一个最为特殊的门将。 有些素有球商的人就点头表示理解了。本来还以为球门设这么大,那他们岂不是个个进球如麻……但现在增添了这个门将的角色,那确实是会让进球变得困难些。 苏进在场中央,拿着蹴鞠做演示,从开球到最后进球的有效性判罚,也可说是面面俱到了。不过对于那些围观的人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那蹴鞠鞋和蹴鞠服。 实话说吧……虽然看着怪里怪气的,但是由于成了片、反倒是有一种异样的美感出来,换成他们的俚语——那就是威风。所以他们倒是别有兴趣的向陈午他们打听这些东西都是哪里制作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想整这么一套“盔甲”出来。 等苏进把这些规则都讲解清楚了,这日头也升到了头顶,春日的骄阳此时也慢慢灼热起来,尤其是在运动之下,额头也是有薄汗出来。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 ps:今天有事晚了。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七十九章 少女心事 活字的进展虽然缓慢,但好在苏进心态放的比较稳,也并没有给这些孩子下达什么硬性指标,只等到这三字经印制完毕后,就再编写书册出来教学,而后把这编写的斋开卖……这便算是一个比较良性的循环了。虽然赚得不多,但足以维持书斋日常维护的开销了,所以这方面他并没有什么担忧的地方。 而蹴鞠也是相差不多的情况,等把新蹴鞠的理念和技战术灌输给这蹴鞠队后,再做更深入的引导。他已经考虑过了,大范围的宣传会选在活字正式搬上台面后开始,这些都是配套的措施,不能孤立的拿出来施行。 而现在,算是一个慢慢酝酿的过程。 其实本来还有帮陈老头做酒楼的预计划,只是如今火药的研究得放在最前头,毕竟钱可以慢些赚,但这件事情就不能延后处理了,再说……陈老头也不允许他手没康愈之前过分劳累。 呵~~ 想起陈老头当时严词拒绝的神色,倒也是极为严厉的。 …… 眼下又是一个午后暄晴,阳光从回字木棂横披间漏进来,在这间安宁的明德斋内徜徉着温意。耳畔边的,大致都是板韵轮旋转的木质摩擦声,还有“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诵读声音,虽然像是单曲循环般的行进着,但是这并没有让这些孩子感到不耐其烦,只不过提了些“得寸进尺”的要求出来。 “先生、先生!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苏进拿着他们印制出来的这些次品,一人一脑袋的抽了记,声音也是挺清脆的,“看看你们印的这都什么。”他佯装了个严肃,讲故事的待遇就是连他那小侄女都享受不到,更别说这些外来的崽子了。 他确实是很严肃的对待这个问题,但是……那些他口中的崽子们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脸皮倒也练的挺厚。 “先生、先生……”、“求您了啦~~” 他的目光从周身的孩子身上扫了圈,最后……将捏在手心的这叠次品搁在板韵轮上,插了插手,“嗯……”的沉吟了下后。 “好。” 不过还没等那些孩子把笑脸张开,他就送上了一句为难。 “先生给你们讲故事,那你们也得给先生唱个歌才行,不然先生我岂不是吃亏了。” 额…… 底下大眼瞪小眼,挠着耳后根不知该如何应对,唱歌?可真不是他们擅长的,如果说给苏大爷捶个腿、捏个肩什么的,倒是手到擒来般的容易。 “先生~~俺们不会唱歌。”里头身材最壮实的小胖表现的很憨厚。 不过苏进却有他的邪恶心思,他是一直有组个唱诗班的心思,不过放之眼下,倒是生起了些戏谑的念头。 咳~~ 他坐稳了,说,“会不会唱两只老虎?” 底下把头摇成拨浪鼓。 “这就好。” “……” …… ***************** 与这些孩子也算是打闹成分居多,自己随手拈来一个阿拉丁神灯的野路子故事后,就完全能满足这些孩子的要求了,虽然言语直白,但也正是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于未来的幻想。所以了……他也觉得是有些好处在里面,倒也不算是白费些唾沫星子。 “先生去忙事了,你们做到日头降了就可以回了,不用再到我这边来报备。” “哦~~”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眼眶里,微微有些让人刺眼,他拿手遮了遮,心里正想着那李才女的冰块到了没有,这外头就传来咕噜咕噜的车轮声。 额……到了。 ************************ ************************ 武学巷横街的太学一地,随着年节的结束也慢慢恢复到常态,所有探亲回家的学子都已经返回学斋,开始准备年后上来的孟月经试。 廊道瓦檐、梅亭假山间,学子交谈议论的话题也大都关乎这些经义内容,毕竟考核的成绩会直接影响到自己能否升舍,所以平日里那些打闹嬉戏的场景就少了许多,而当学院整体的氛围倾向于这种严肃时,就连那些官家衙内也不得不收敛起平时的作风。 对于太学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终于可以安安分分的读些书进去了,那可真是极好的。 而在这种大氛围下,教坊院里李家娘子也是受益良多。这些天,陈弈、郭尉那几个纨绔是忍耐住了对她的言语轻佻,总算是清净了些。不过……这却不足以让她欢喜起来,因为自从昨日出府后,就出了个更为头疼的对象。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整理着案面上的档案籍册,而旁余的那些大儒博士们却津津有味的讨论着三字经。这部经书最近在四门学、广文学的教儒中传得比较热,今日刚传到这些太学博士手里,也是引起极大的讨论。 很有智慧的书。 这是他们基本的评价,对于这些大儒来说,已经是极难的认同了。 “李家娃娃觉得如何?” 他们问过来征询的意见,少女也是点头“嗯嗯”之类的敷衍,确实……她的心思不在这边,等把手头的月钱账目对好后,就排开一众案牍出门去了。里头的老头微有纳然,互相望了眼…… 这女娃子怎么了? 结果回应过来的都是摇头摊手。 …… ****************** ****************** 太学垂花大门前,是川流不息的行旅走商,小摊小贩沿街比邻,叫卖着各类的杂玩用器。 李清照才刚出门口,旁边就有她丫鬟花细牵过来的马车,随后是李府运出来的小半车冰块,外面拿熟麻细软裹紧密,不过那森森的冷气还是逼的人直打哆嗦。 “小娘子……”小丫鬟瞄了眼前面,欲言又止的模样,因为转角处停着一驾桐皮烘漆的贵态马车。 不过另外一个丫鬟就心直口快多了,她从后头装冰的那驾马车上下来,“小娘子~~”手里还拿着蛑蝤签吃,“唔~~唔……那个范郎君在前面路口等着你呢。” 两人嘴里说的那范郎君正是范正永之子范直均,也就是当朝尚书右丞范纯礼的孙子。 李清照与他有过几次交往,其人谦诚守礼、严苛以己,继承了范家自文公以来端儒优雅的士子文人气度,在如今京师的官家衙内的圈子里……算是极难得的了。而家里那些长辈对于这门亲事也是持肯定态度的,这可比郭家陈家之流的要靠谱的多。在这年代,门当户对是很合理并且很普遍的观念,也谈不上尖酸刻薄,再说对方的家世人品也属上上之流,如何也不是委屈了自己。 她拿手轻轻拍了拍两腮,不断的提醒着自己如何去做一个能够融入于世俗的人。不过理解归理解,但是如今十七芳龄的年纪,还是应该给自己一段任性的缓冲。 她心中如是的想法,所以犹如昨日那般,驰着马车从那路口那儿路经,还是装作诧异的语气去问。 “真是巧了,范郎君今日又为何在此?” 车厢中雅服玉佩的范直均早已撂出车帘出来,见着对面香车内的佳人巧笑倩兮,端的是让他心旌摇曳,“李……李家娘子。”他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最为得体,“直均…直均……”含糊着他的说辞,或许是因为紧张,以至于说了很久才断断续续的把他的意思表达清楚。 简单了说,就是清明那天他们国子监有一众的好友要出去郊游,相约带上女伴,只是他范直均平时务于诗书,少有女郎相意,所以这便来问问李家娘子有没有意思赴游郊野。 平时范直均倒也不是这般舌蘸浆糊,只是少下勾栏的他…在与女子交流上始终欠缺些自然。而这种憨直的感觉,在女孩子看来……还是挺有趣的。所以李清照那两个女婢躲车厢里嬉笑个不停,倒是让范直均红到了脖子根,这平素满口家国大义的嘴,在这些女孩子面前是如何也便利不起来了。 “这样啊~~” 少女偏了偏脑袋,好像是认真的思考了下才回应,“范郎君如此盛情,清照若再是推脱……可是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她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 而这种回应自然让对面的范直均激动不已,原本以为铁铁的拒绝居然峰回路转了,虽然他一直以为这般冒昧的搭讪有失礼数,只不过好友都说这李家娘子自视甚高、恃才倨傲,寻常的死读书定是难入她眼,所以才有了现在略显孟浪的行举。 “多谢李家娘子。”他言谢而去,已是心满意足。 香车里,少女怔怔地望着前头的马车,直到它隐没于人流中……才慢慢缓下了眉睫。旁边坐着的花细见自家娘子神色黯然,素来乖巧的她也是明白些内中隐晦,所以收起了适才的笑脸,顺便捅了捅身边那个没心没肺的胭脂,因为这丫头还在那儿笑个不停。 车轮咕咕而行,帘外各色杂戏不断向后倒退,一张张陌生的面庞从自己的视野中央滑趟到视觉盲点……循而往复的。这种因为来不及记住、以至于被迫流逝的感觉,总能给人以莫名的压抑和彷徨。 所以……少女选择把车帘挂上。 好在从这边到金梁巷也不算远,看了阵外城风景后,马车也慢慢停在了岐山书院门前。 这书院虽然是私学,但占地极广,有着大书院的气派。进去后很快就碰见了苏进,在他的安排下,那小车的冰块很快就装入他新掘的小冰库里。 两人说了会儿话后,苏进带着她在书院兜了圈看看,虽然没有太学里头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也没有小桥流水的琅榭水塘,但是午后宁静到只剩鸟雀的氛围还是颇让人感到轻松的。 她在旧斋的门阶上坐好,并拢着腿,旁边是莲花石台,和苏进两人,聊了些话、很是随意。 春风斜斜的将屋瓦里的泥尘带了出来,浑然不知的已经落在人的发髻上。 “店家~~” 她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这金梁巷子虽然冷清,但也是能让人安静的做些事情,对于你而言……倒也是合适的地方。” “我看以后有时间的话……我就过来给你打打下手好了。” 旁边的书生笑了笑,没有去接这个话。 然后…… 在午后的酥阳里,那一身文人皂巾的少女敛裙而起,把书生落在了后头。 没有煽情的风景、也没有俏皮的结束语,就这么表示再见了,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人嘴里出来的话、才经得起推敲。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八十章 一品斋的新动作 书铺的后堂这两天还是挺乱的,满地的纸屑线头,油墨也是洒的地上全是,有时候都找不到可供下脚的地方。 “我说庄老爹,你昨晚在这做了一宿啊?” 苏进昨晚上很早就熄灯了,可不想一早下来就看见庄舟这老小子倒在纸屑堆里打呼噜,倒还真看不出来这也是个工作狂。自己只不过交代了句尽早完工罢了,可不想还真是完工的早。 眼下三字经的幌子已经在风悦楼打出去了,只不过不像倩女幽魂那样方方面面的广告飞,所以并没有在大范围内引起关注。不过即便如此,前一本热销打下来的声誉也足以让手头这本脱销了,有些介怀着上次没买到书的,这次也是急着过来问价,反倒是让风悦楼的生意旺了一把。 陈守向嘿笑着脸招待往来食客,尽管不少都是过来问三字经的,但这也足以把酒楼的生意拉起来了。甚至陈老头自己心里还想……仅凭这带来的人流,就足以养活这间小酒楼了,所以……也犯不着花大价钱去重修酒楼。 他心里想的挺美的,耳边又传来王府家仆们的询问。 “我说老掌柜,你们这三字经是什么东西?” …… 如果以市场来论,这三字经肯定要比倩女幽魂来的大,毕竟这是正统的教辅书,就如同论语孟子一样,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那是一笔庞大的财富。所以在苏某人看来,这才是能让京师里的书铺行真正赚上一笔的书。而那些上回尝过一次甜头的书铺,对于这一品斋要发行的新书就更为关注了。 而且由于这次新书没有事先流出,所以谁都不知道这三字经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由于前次倩女幽魂的极大轰动性,所以这些书铺也是想继续搭一趟顺风车,火急火燎地派了店里的伙计去买上一本那三字经,反正也就九贯铜钱,对于他们而言,就当做是印刷的成本了。 “掌柜的,您看能不能先预支给我们樊记一本那啥三字经啊~~” 这城南樊记书铺和陈守向算是老交情了,庄舟就是陈守向从樊记撬过来的,如今风悦楼名声起来了,所以这反倒是成了两家一个攀关系的说头。 不过这发售上的问题,确实是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即便是人家偷偷给陈老头塞银子也不好使。尝到了上次卖书的甜头后,陈守向算是对苏进的话深信不疑了。 说不卖……就不卖。 …… 而楼的那两跑堂这两天忙的尤为勤快,这楼上楼下、巷里巷外的幌子招牌都是他们一家一家的挂上去的,由于上次已经把名声打出去了,所以这次只在天桥御街之类的几个大闹市里挂上幡子,所以也不是很大的工程量,没几天功夫就完全了。 这三字经虽然在寻常大众眼里还极为陌生,除了知道是一品斋新出的书籍外,就毫无所知了。不过由于前头倩女幽魂的影响实在太大,所以茶楼酒肆里还是有不少人询问这三字经的来历。 “汪兄,这三字经是什么经义?你可曾听过?” 对方也只能摇头,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虽然茶肆小巷传得热闹,但要论影响最大的,还得属太学、四门学之类的学宫书院。 里头的学子由于经书还没有流传出来,所以反应还不大,但是身处教学圈的老学儒们就不一样了,简直是如获至宝的心情来交相议论。 古往今来的文学名著虽是瀚如繁辰,但,在启蒙文学这一块上、一直鲜有好的作品出来。因为能达到编写教典程度的鸿儒,大都中意去做高深的玄学要术之类的探讨,对于启蒙文学的研究就兴致缺缺了。而一般人的水准又无法编出那种意理深刻、又不会流于粗浅的经典,就是这样一个难解的命题,在如今这本三字经出来,算是得到了完满的解决。 这教学史上最根基的一块拼图完成了,甚至有些老酸儒们已经兴奋到拿《三字经》来媲美《论语》了。 “此经一出,今后幼童可就有~~” 太学的教坊院里,那几个老头抚髯微笑,相互点头示意,不过当询问起这作者时,却也很难一时半会儿寻到根去。因为这经书是从四门学的一个老儒那传过来的,市面上还没有流通,所以对于经书之外的东西,那是一片的空白。 “我明日就上报范司业,此书必要纳进官方书录之中。” 在外人看去,这些老头就像是发了癔症一样,实在是难以理解。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一本幼龄启蒙的经书么,搞得就像是皇帝特赐制科似的。 只不过有些事情,也确实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出门道来,他们的欣喜……也自有与他们休戚相关的意义所在。 只是此时此刻,身处岐山书院的某人,却还是严谨的实践着他的作息,并没有被外界的骚动打乱。早上吃了梅菜包子过来,就和陈午那群小子们进行蹴鞠训练,不过今天就没有围观的小伙伴了。但这也好,可以安心的把自己的水准练上去,这样你的新蹴鞠才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可。 就像是后世某位伟人说的,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 所以这蹴鞠改进与否并非关键,关键的是这种蹴鞠方式能不能更大程度的提高蹴鞠的水平和深度……只有在这个核心问题上得到提升,它才能被世人所接受。 在苏进眼里,对于蹴鞠的态度,其实与活字相差不多,除非是遇到极难得的的机遇,不然没有两三年是不会有起色的,所以也就没有火急火燎的去拔苗助长。顺其自然的、把一切该铺平的坎坷铺平就可以了,至于今后能不能达到全民运动的高度,那…… 就得看造化了。 不过眼下最头等的还是黄火药的试验,由于前儿李才女把冰块运了来,所以试验也可以正式开始着手了,但现在问题确实有些棘手,这右手的木夹板还得要两天才能拆,所以不能灵活运用的右手给试验造成极大的麻烦,有些需要一边搅拌一边查温的试验根本做不了。 所以了,现在也就做着一些研磨石料的粗活,也算是比较郁结的事情,而且白天又不能把敬元颖叫出来帮衬,再说、那女人也实在不是个可爱的主儿…… 好吧……对于那女人自恃美色的事情,他还是很介怀的。 不过除开敬元颖,其他人就更不能拿来考虑了。而那些孩子,也被他按在东面的明德斋里印制活字,使得如今的他、完全是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或许几年以后就会醒悟过来……这是一段极为艰难的岁月。 幸好,凡事都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虽然这种转折并不为某人所喜欢,但是……确实在这一段郁结的时期里……她的出现,算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与踏实。 …… 午后,阳光变得更为温暖,甚至已经打着炽热的光晕透进窗格子来。 苏进才把手上温度计搁了下来,盖上酒精灯,宣告这次温度计的标刻再次失败。说沮丧倒也不至于,但是些许负面的郁闷还是有的,正当这时……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隔扇门就被吱呀一声的推了进来。 有一只婴白的手……扒在门扇上,正要进来。他听到动静刚一抬头,就迎上了对面清新的口吻。 “店家咯~~” 对堂的风儿吹跹起她耳际的几璁青丝,那是一个温煦的笑脸走了进来,其身后、还有那两个丫鬟,正堵着小嘴跟上前头的脚步。 …… …… 旧斋外头,淌白粗糙的硬石台明上,有坐着两人,手上还端着点心碟子吃着。 这次是少女带来的,当做是下午茶了。书生倒也不至于跟她客气这方面,吃了会儿,说了些近况之类的场面话。那两丫鬟守了会儿后觉得无趣,也就在近前那片修葺一新的绿茵场上走动,追着几只野蝴蝶。此时旁边那阁楼里还传出来极为怪异的琴调,构成了如今这一副荒诞的场面。 对于李清照要来客串实验室助手的提议,倒确实让苏进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只是玩笑的戏谑之言,只是没想到她心里真是存了这么个心思,今日突然这样过来拜访,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感觉。 “为什么?” 他还是问的比较正式的,而少女也不是突发奇想,这时也能端出了一份颇具公信力的理由来。 “这新火药之事与我二哥有益,自不能有失,所以得要我亲自对付着。” 苏进手上一滞,停顿了会儿后、才把手上的糕点继续塞入嘴里,嚼着…… “嗯……” 他确实是考虑了会儿才点头,“不过你得听我的吩咐。” 少女闻言扭过脑袋,把那双眸子睁的水灵水灵的,一动不动、盯着书生许久……可就是不说话。不过,她眼里的戏谑意味却已经不言而喻了。 …… …… 对于这丫头来客串助手的事情,苏进心中多少还是能猜到些缘由的,人家把这里当成避风港,那自己成人之美也算是尽了朋友的义务了。只不过怕这丫头到时候因为手痒而介入他的试验,所以也就先是约法三章,免得出了什么“硫酸泼脸毁容”的事儿,那可就没意思了。 他脑子里滚动着这些念头,而这时……阁楼里那怪异的琴声歇了下来,使得他从意境中醒转过来。可刚一抬头,就很意外的瞥见草场那头、一个头扎巧辫的女娃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很是欢脱。 他顿时心奇了,这丫头不是挺怕阁楼里那辣妹子的,怎得看这情形……应该是从里头刚出来的吧?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八十一章 三只老虎 江灵儿。 本是汴京外城安州巷子居住人家,祖辈三代匠工,家境清寒,不过好在家人齐首共聚,并无短缺遗憾,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兄弟姊妹,算得上是其乐融融了。而她这个家中的老二,对下边的弟妹也是极为关爱,即然她自己也不过十岁年纪,但已经有了些大人的担当和责任。 譬如眼下,为了给睡觉不老实的弟弟讲故事入睡,所以在明知阁楼是“龙潭虎穴”的情况下,却也是攒足了胆子跑去求教问字。其实本来可以去问苏进的,只不过苏某人之前已经发了话、不让她们去打搅,再说……这些小事也不好麻烦先生,所以……也只能多做几个深呼吸后去敲门。 “咚咚咚~~” 不见有人回应,于是又是敲了三声。 “咚咚……”这最后一扣还没落下,柴门就“吱呀——”的被打开了。 …… 以阁楼的这两个女人来看,女娃这种求学问字的行径着实是有趣,或许说……是有些傻气,而且此下她微微发窘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一个土妞。 慎伊儿把手插在小蛮腰上,“怎么又来?还有完没有了……”原来这小女娃昨儿就来过,本来只当是偶然事件,倒还客气的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只是、这女娃子…竟然真把客气话当真了。 她嘴里嗫嚅着尖酸的话儿,不过身子却已经让了进来。 …… …… 阁楼。 清渺的茶香扶柱晕散,一只瓦雀停在了窗槛上捋着羽毛,很是惬意的在这片阁楼之上欣赏里头的表演。 人的劣根性是会传染的。 苏进由于不满自己沦为“点唱机”,所以硬是教这些孩子唱些俗曲来满足自己,算是收些利息回来。而这阁楼的女子,竟然也是这般的要求,如果想要帮她把故事的漏字补上,那女娃也得唱个曲、跳个舞什么的,那才算是公平。 所以昨天…… 一脸无辜的女娃子只能将苏进刚教的《两只老虎》奉献了出去。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的快~~跑的快~~~”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女娃童趣的唱腔听着真是太有恶趣味了,阁楼里“哈哈哈~~”的笑翻了,一浪接一浪的、都停不下来了。 “太好玩了~~这是那个书呆子教你们的?”慎伊儿笑得人都蜷缩成虾米了。 …… 昨天那令人脸热的情景从小女娃脑海中掠过,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些许少女的忸怩还是有的,或许多年以后再回想此事……就会有一种掩面而逃的羞赧——我那时候真蠢~~ 不过眼下还没有意识到这么多,还如昨日那般恭恭敬敬的跟这两个大姐姐问好。 阁楼里那女子也是有这闲心,所以从江灵儿手里接过今天的故事,翻了翻……阿里巴巴和七十大盗?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亏得那书生想得出来。她心里寻思着,已是按着女娃的要求把空缺不识的字补完。 而旁边的慎伊儿就更是有趣,她将女子那尾旧琴搬了出来,调试好音色后开始弹奏,有心人或许就能听出几分《两只老虎》的影子,不过……想来是太过于荒诞的调子,所以也不可能拿古琴弹出那种俏皮的感觉来…… “今天那书生可有教你们唱曲?”她按住弦、板着脸,尽量让自己变得威武一些,不过……她这问话,就已经暴露了她那颗不成熟的童心。 女娃子是跽坐在柳木地板上的,手里还握着女子给她的糯米糕点,听到慎伊儿的问话,便停了下来回答说。 “有是有……” 她抓了抓头上的直辫,稚嫩的眉头还是拧着的,“今天先生教我们唱……三只老虎~~” 这话说出来,就是连案头对稿的女子也是笑了,她抚了抚发鬓,让姿容更为精神些,问,“昨儿不是两只老虎么,今儿怎么还三只老虎了?” 她心里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女娃的,或许是青楼里太多的人事浮华泯灭了童真与真情。所以对于这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孩子,还是极为呵护的去保护着。 旁边的慎伊儿睁大了不解的眼神,“什么三只老虎?哪有这样的歌~~”她当然不信,不然以后岂不是四只老虎、五只老虎都要跑出来了。 “有的有的~~” 女娃子连忙摆手解释,生怕这两位姐姐认为她是骗人的小孩,“先生真的教的是三只老虎……” “那你就给我们唱唱。” “哦。”小女娃把吃了半个的糯米糕放回碟子,站起来、按着之前的做法唱起了这首歌。 “有三只虎,住在一起~~” 她边唱还边做着可爱的动作(某人教的),“虎爸爸,虎妈妈,虎宝宝……” “虎爸爸啊胖胖的,虎妈妈啊很苗条,虎宝宝啊非常可爱,一天天长大啦~~” …… “……” “……” 还有什么可说的。 …… ********************* ********************* “啪嗒”一声,里面将门拴好后,女娃子也将终于可以撒欢的跑了出来,蹦蹦跳跳的,不过还没等她跑出几步,就见到苏进坐在那间废旧的试验学斋前和一女子说话,可能是看到她了,还朝她招了招手示意了下。 “做什么去了?” 刚走到先生跟前,就是这么一句问话下来。 她赶紧把书卷收的严严实实的,怕苏进生气自己去向别人请教书字,所以有些不知所措的忸怩起来,“额……额……”的好一会儿才憋了出了句。 “没……没什么。” 看她诚惶诚恐的模样,难不成还吃了你不成?苏进心中欲笑,不过也没有为难这丫头,稍微叮嘱几句后,就让她回斋堂排活字去了。 李清照旁边看着,也是觉得挺有趣的一个女孩,可能或多或少在她身上看到些自己的影子,所以……也是颇有疼爱的把点心碟子递过去,示意她抓几个吃。可不想那女娃子像是逃离犯罪现场似的慌乱,“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这位姐姐!”她不停的摆着手,人已经逃到了假山那头了。 孩子的天性还真是捉摸不透。 李清照安抚不成,有些沮丧似得把笑意露了出来,与旁边的苏进说笑了几句后,便起身站到台阶最上头,叫苏进给她讲解一下身后这个“工作室”,看那模样……好像还真对这化学起了兴趣。 “店家,跟我说说你这丹药都是怎么炼的?” “额……”、“是火药。”他纠正过来。 不想这李大才女对理工也颇有见地,完全不似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这里面的许多石料都较为了解,并且能给出一些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如此看来……她留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戴上。” 苏进递了一个口罩过去,李清照拿在手里看了看,白纱布做的,虽然不明白这是做什么,但还是乖乖的把口罩戴了上去。 这一刻……除了那双漆亮剔透的眸子还露在外头,其余的、全部被掩藏了起来。 “来,帮我把这条温度计拿住。” 有个人帮忙总归是方便不少。虽然说是说研究火药危险极大,但也只是指核心的几步反应以及最后的用碱中和,至于其它地方,只要留心点,基本上是不会出事的。 “是这样吗?” 李清照很是认真的将温度计手持住,而苏进则是将瓷口杯放在酒精灯上烧炙,杯中盛着清水,随着温度的逐渐上升而起了微妙的变化。直到少女的鬓角微微起汗时,这杯中的水才咕噜咕噜的沸腾起来。 “好,别动。”苏进执起边上一早就准备好的丹红小笔,在上升水银的中心液面处画上一百摄氏度的标刻,由于这里是平原、与沿海也不算远,所以按着一个大气压算沸点也不算太离谱。 随后相对应的,就是拿冰块融化在水里的冰水混合溶液,这是纯正的零摄氏度,所以他也是很仔细的在瞄准着中心液面处,说实话……这透瓷虽然晶莹剔透,但始终不及玻璃那种几近空气的透明感,所以看着是比较费眼的。 “恩……好了。” 苏进将这大致的区间刻了出来,而后就是按着长短等值取好,从零摄氏度到一百摄氏度,虽然看着简陋,但用效也差不多了。 这忙活了小半时,总算是把这温度计的刻度给标出来了。他心里想着、将松弛下的袖子往上撸紧些,把这温度计先搁窗头晾干,而后又把装有块状硝石的坩埚递给少女。 “碾磨成粉。” 在李清照还有些错愕的情况下,她的右手又被塞进了一条石碾,很是粗糙,对于她这养尊处优的官家千金而言,真是有些不大习惯。 在怔了小半刻后,只得摆了个无奈的笑容,“店家倒是不拿我当外人。” 苏进正在那儿摆弄着蒸馏装置呢,听见她这么吐槽,便很是公私分明的给她解释,“你在这边度假,我看在朋友的份上把你留了下来,但是……一些劳力方面的补偿还是要的,不然我就比较吃亏,再说了……你也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人。” 得~~好话歹话都让他一人说了。 …… *************************** *************************** ps1:今天更新晚了,嗯……有些原因在里边,不过这里就不便言说了,只能说有些抱歉,以后尽量会在稳定的时间内更新。 ps2:编辑已经通知了,9月1号《女鬼》上架,也就是本周末,虽然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但我也知道这不太切实际。不过还是希望有能力的朋友到时候能订阅支持一下,毕竟这算是我的一份工作,获取一份合适的薪水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倒不至于在这上面矫情什么。 那么、现在,就看大家觉得我的文字值不值得订阅看了。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八十二章 三顾茅庐 自从李才女过来书院度假后,苏进就不得不抽出些时间来跟她科普化学知识,这倒不是为了秀自己的优越感,只是对于她差点把手伸进浓硫酸的行径,就觉得有必要做一些严厉的警告了。 对方吐吐舌头,自觉的坐到门外廊阶上反思了。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事儿他也有责任,要不是自己说甘油有护肤的效果,那丫头也不会可爱的认为所有的化学产物都是美容品了。 眼下他这边算是上了轨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早上还是老作息,和陈午一干人练习新蹴鞠,虽然配合方面还有些别扭,但已经稍显雏形了。这不,今儿还特意从御拳管叫了一队过来踢个友谊赛,两边都是熟人了,也愿意给这面子,踢这十一人的大场蹴鞠。 “罗二,不要粘球~~”,“还有孙大肥,别给我偷懒,边路带球时你就要赶紧前插~~” “都给我调动起来,自己的位置要清楚,别老跑重位了!” 苏进真想在场边拿着扩音喇叭喊,这些小兔崽子……平时说的一到场上就都忘了,一个个独的厉害,逮着球就铆劲儿往前突,每次都是自己在场边提醒了,他们才知道组织队形,场面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反倒是被对方打了个身后,偷袭得手。 “哇哦!!我们马上就要有蹴鞠鞋喽~~” 对方围成圈的欢呼,因为在之前风悦队就是以蹴鞠鞋为注码,要是他们赢了,就能每人得到一双蹴鞠鞋,所以……也无怪乎他们会这么兴奋的在绿茵场上欢呼了。 这时候,场边……却是惬意的一把风景。 高耸的艳布伞竖插在场边遮阳,被轻风吹动着伞沿微漾。底下,摆着一座特质的桑木高案,约莫三尺高,上面摆着两副木质计分牌格。与案子平齐的是一张竹藤高脚圈椅,上面坐着个如花美眷的阁楼少女,她嘴里正吮吃着冰糖葫芦,不过在看见场上的欢呼声后,就把那儿停格已久的计分牌翻过一页。 变成了零比壹。 主队在前、客队在后。 慎伊儿一早被这些家伙吵醒了,本来跑出来是要骂街的,不想最后却坐这儿充当起了临时裁判。而苏进给她开的薪水,就是她小手正摸过去的一盘小山高的冰糖葫芦。 “唔…唔……”她很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幸好今天姐姐跑去看那老头了,不然可吃不到这好东西……她心里正美滋滋着,不过还没等她吃完手头这根,耳边就是“哐啷——”一声锣响。 半场结束了。 而持着红布锣棍的,正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苏某人。 “看看你们踢的这是什么球!!” 锣棍被苏进重重的摔在地上,倒是把那刚刚围聚过来的小子们吓了个心惊肉跳。这苏进平时都是不温不火的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动火气,所以也都是噤若寒蝉的缩紧了脖子。 他们这边认怂,而对面的书生却是怒不打一处来,铿锵有力的叱喝着面前这群不大的小子。看那模样……还真有几分威严。遮阳伞下的慎伊儿原本还是毫无所谓的在场边当观众,不过这时候,也是把脑袋偏向了球员当中的苏进。 “五天后高俅就要带他的御鞠队来了,本来你们的单兵能力就不及对方,如果还不把战术执行到位,我看非得被人踢成筛子不可!” “如果你们还是这副样子,别说五天后的比赛了,以后也别给我踢了!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旁边看着的慎伊儿不由含住了嘴里的冰糖葫芦不动,这书呆子……火气原来这么大,以前还真是看不出来~~ 她心里诧异着,而那蹴鞠队的小子们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出言认错,并保证今后一定严格按照既定战术执行,不搞个人英雄主义。 “嗯……” 苏进这才点头,而后把面前这些小子叫拢过来,取过手边的战术纸板在他们的视野里勾划布置…… “下半场,书同你拉到右路来,前边让孙大肥和申猴子两人顶着,你体格太弱,正面扛不住……”他这边布置着,旁边的陈午却是出奇的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 苏进点头继续,“罗二,你带球过多、出球又慢,使得每次阵型向前推进的时候,总要到你这儿停下来,这次对方的进球就是你拖垮全队节奏所致,所以……要是让我看见你下半场还这么粘球,我非把你腿卸了不可!” 罗继赶紧捂住腿,“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 在一番紧锣密鼓的布置后,战局很快又开始了。在苏进的“淫威”下,场上那些小子踢球果然规矩多了,往常训练的传接配合也慢慢打了出来,再加上对方只是临时拼凑而成的杂牌军,所以在默契感上比风悦队还不如。 在这种因果关系下,对方的阵脚很快就乱了起来,原本散开的队形全部挤在了中路,臃肿的队形很快就暴露出了极大的漏洞。 “这边!!” 陈午摆脱身边的防守,一个箭步从右路包抄过来,迎头就是将飞过来的蹴鞠送进球网…… “噗——” 网浪四溅!!那守门员已经扑挡不及。 “哇哦!!” 一片的欢庆声充斥在整片绿茵场上,这个进球太不容易了,全场的风悦队球员争相庆祝,拥抱打滚。 那裁判席上的慎伊儿见风悦队进球了,也是极为尽责先把冰糖葫芦搁一边,清清楚楚的揭下一张记分牌,这时候……比分变成了壹比壹。她有些笑意的把眼神瞄向场边的书生,见他脸上也隐然带上了点笑容,看来对这进球是较为满意了。 虽然此后场面一度被风悦队掌控,可是到比赛终了……除开一脚门柱外、就再也没有像样的进球良机,对于这些大汗淋漓的小子来说,确实是颇有些打击。 “唉~~就差那么一点,这该死的门柱!!” “这么大的门我怎么就一个踢不进去?” 这些赛后的唠叨也是家常便饭了,苏进也没说什么,让他们下去休息。至于今早陪他们踢比赛的友队,自然不可能会亏待。即便双方现下是握手言和,但苏进还是承诺给他们每人一双蹴鞠鞋,毕竟以后还要约出来踢球的。 这里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苏进让这些小子回去冲澡休息,今天算是当做放假了,只等着五天后高俅来试验新蹴鞠了。 他望了望时辰,由于只踢了一场比赛,所以今天的早上还是空出了不少时间,因此……他打点了些腊肉松干,又是准备第三次拜访那何老头。 …… ********************* ********************* 东城镇安坊大梁驿兴西亭北处,是一片老旧的民居房舍,杂货游方随处可见。在街道的屋门前,自然长成的老杨槐高过檐瓦,枝头攒满了鲜绿,令人倍感清新。 “咚咚~~” 苏进收袖屈指,可有意思的是他才敲了两下柴门,这门就自动开了,“吱呀——”的露出一条门缝来。 哦……没关。 进去里头,这还是间不小的柴院,不过这杂物的摆放就有些不成样子了,“咕咕咕~~”的还有母鸡在院子里啄食。 “有人吗?” 苏进问着进去了,不过却没个反应声,心下疑虑下,推进对院的正门隔扇,可刚把步子踏进来,就是一声酒罐破碎声。 “哐啷——” 褐黄的瓦片甚至滚到了他脚边。 额…… 想过很多次见面,但这种见面方式还真是有些特别。 只见主堂中央的桌子下,仰天躺着一个邋遢烂发的老头,他的造型非常独特,一身右衽青麻、领口敞开,右手持着酒罐的把子,对……只有弯弯的把子,而左手…则是有些瘙痒的在脖根挠痒,睡眼惺忪的、一只脚还挂在高脚椅上。 噗~~噗~~ 嘴里还不断的倒吐着酒水。 见到这种场景,他就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了,不过眼下这情况,也只能把手头的腊肉搁桌上,先把这老酒鬼搀起来再说。 “今儿的床……怎么还晃荡呢~~” 由于被苏进搀扶起来,摇摇晃晃的状态倒是把老头弄醒了,不过看来昨晚上喝的确实不少,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还以为自己是在床上躺着。 “噗通——”一声,好不容易把这沉的跟猪一样的老家伙鼓捣到椴木床上,可老头却似乎意犹未尽的滚下了床,“扑通——”一声干脆,把刚转过身的苏进又吸引了回来。 不过还没等他上前,这老头却是自个儿摸着后脑勺从地上坐了起来……看来是磕伤了,不过这下倒是把他酒醒了。他半撑起眼皮,迷迷糊糊的打量着面前的书生,视线重影间……终于是把面前的书生看清楚了,不过清楚归清楚……过了好半晌,他的思维才反应过来。 “你……你是谁?” 浑浊的一阵酒气立马冲上了苏进的嗅觉器官。 “我是……” 苏进刚想说话,对面就是“扑通——”一声栽头倒下。 额…… 看来刚才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见老头醉成这样,苏进也只能去厨房给他熬姜汤。不过摸到厨房那儿一看,啧~~这场景,满天屋的蜘蛛网,柴火也发霉的厉害……还有只羸弱的老鼠从自己脚跟溜走。 揭开锅盖,全是铜锈。 揭开水缸,只剩水瓢。 把遮在木栅窗前的芥杆拨掉,外头阳光透了进来,才使得这间阴暗的灶房亮堂了些……不过,也是让他吃了很久的灰尘。 这老头、看来从不在自己屋子煮饭。 看厨房毁成这模样了,苏进也没有兴趣再把它收拾出来煮汤,所以就出门管摊贩要了碗姜汤回来。说来他也是不容易,一只手的、还要伺候别人,好在也就这一次,坚持一下就过去了,等把老头伺候好了,他又把外屋主堂那一地的碎罐清扫干净,忙完了后,就拣了条还算健全的长凳坐下,坐等着老头醒来。 随着日头的不断临高,这间破屋里的气温也慢慢上升,大概是由于温度的变化让某人感觉不适了,所以在侧了个身后、就是两声重咳出来。 “咳咳~~” 苏进把目光望了过去…… 醒了。 *********************** *********************** ps:最后一章公众,希望得到大家继续的支持。谢谢~~ 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八十三章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何老头,本名何黔。 原是永庆坊染局的一名匠工。当年染局管事王寅因承染布匹误期而被问罪下狱,并且死于狱中,以致染局人心惶惶,最后分崩离析,只剩下何黔一人。因为当时他受了王寅所托,要照顾他那个八岁孤女,可毕竟鳏夫难带,他自己也招惹上了一桩无头官司,使得当时孤苦无依的王家女娃被慈幼局领走,至今下落不明。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已是十个年头过去,当年体健身强的壮汉如今也是两鬓斑白,再谈论起当年那些不平事,也只能发几声无关痛痒的感慨了。 此时主堂之上,供着两支高烛,残烟消滞。 “大致的……便是这样了。” 老头略有唏嘘的把这段往事说完,而后……又想提起桌上的酒罐喝酒,不过却被对坐的苏进格挡住了。 很善意的对他摇头。 而何黔在看了两眼苏进后,也是叹着气、把手收了回去。 苏进沉下视线、心里做了番计较,“那……”他又问,“何老爹如今是以何为生计?”他的视线一直在何黔的五官间流走。 “现在在城东一家染坊做工,也算是混个温饱……”何黔由于饮酒过度,此下嗓子还有些发哑。 苏进跟着点头,也不知是认同了对方的话语、还是笃定了自己的计较。 正午的阳光从门当打进来,地上印满了韵白的光晕,在慵意的春日里,其实还是颇令人感觉舒服的。苏进与何黔聊了很久的家常,虽然没有从他口里得到什么新鲜的消息,但是对于自己以往的事情倒是了解了不少。 在收集了差不多的信息后,苏进算是把今日到访主由搬上了台面。 “对了,说起来……”他眼皮沉下了稍许,“何老爹……”、“可知当年我长兄苏弼之故?” 这句忽如其来的问话,就犹如航轮触礁般的突然和心激。使得何黔有些肥大的脸颇骤然间收缩了些。 他皱着眉头。是很明显的那种…… “这……” 也不知道这是多么为难的一件事情,何黔犹豫了很久后,倒是反问了苏进一句。 “是陈掌柜不愿相告苏家少爷吧?” 他这么问,对面却没有回应。 不过……这也是眼下最合适的回答了。 “唉……说起来都是一场冤孽~~”何黔摇头叹息着,浑浊的酒气使得此时的她更为潦倒些,“当年王管事延误工期也是因为苏老员外的变故,说起来……都是一场冤孽啊~~” 何黔说话不比陈守向。他似乎更为简练、并且直中要害些,在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内,便把苏家败落的前前后后捋顺了一遍。 以他所说…… 这苏家本是京中大贾商户,坐拥汴京城内多处酒楼店务,就连如今风头正盛的撷芳楼也有苏家的身影,并且苏家还与当时朝中的大臣私交颇善。也可说是上通天听,那么……以这么庞大的一个商业帝国,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得罪一个官二代而垮成这模样? 到底还有谁在里面掺了一脚? 他心里这么寻思着,对坐的老头还在叙述他的往事。 “……当时苏老员外分外焦切,三天两头的走访几家台谏的府宅,而那些大人顾念往日情分,也是愿意上折子给苏弼少爷说话……” “只是……这次事情闹的毕竟太大,开封府的府衙也因为苏弼少爷的控状而不得不提审王缙。而苏家少爷也是知晓的。那王缙身份尤殊,赵家皇室容不得此等丑闻公之于众。所以府衙那边被授意压下案件,而台谏那边的折子也被官家压在了案头,并且传了口信下去,大致也就是私下和解、赔偿些损失之类……”、“这对苏老员外而言自然是最好不过,毕竟民不与官斗,再说苏弼少爷在道义上也是有所亏欠,所以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也算是合适的……” 说到这儿,何黔顺畅的口述却不得不停滞了下来。 “怎么了?”苏进皱了皱眉头。 “只是……”何黔也是深拧着眉头,“这一切……都在苏老员外去州狱里探监那晚后,发生了极为明显的改变。” “怎么回事?” 何黔摇了摇头,“没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苏老员外那晚并没有将苏弼少爷带出来,具体如何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听王管事有提起过,那晚回来的苏老员外脸色极差,并且在第二天亲上府衙控状起王缙,只是这一桩案子……却没有公开。” “没有公开?” 何黔点了点头,“没有公开。”、“所以其中那些细节老头也不清楚,如果王管事还健在的话,他应该会知道当年的这些隐情,毕竟他和苏老爷私交极深,又是儿女亲家……”说到这里时,他又唏嘘起来,“只是如今王管事……唉~~” “是我对不起他。” 苏进不觉在此皱眉,稍稍瞥了眼何黔,不过却没有说话。 而之后何黔说的就与他从陈守向老街坊口中听到的相差不多了,最后苏父和苏弼双双暴毙,苏家也因此分崩离析、一挫再挫,最后竟落到了背井离乡的地步。 这些事情在十多年后的今日再重拾起来,依旧是如此让人心中抑郁。强权政治、强权政治……这倒是一点都没说错,如果何老头知晓的内幕是真的,那么显然是苏父的“不识抬举”激怒了皇室,所以干脆一了百了,一条白绫赐下去。 反正皇家的颜面是如何不能亵渎的。 苏进心中慢慢整理着这些信息,开始勾勒出一幅一幅当年的场景,像是跑马灯一样飞快的在他脑海里转动…… 忽然,一个急停! 马灯停在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 ************************** ************************** 午后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炽热,房屋里的阴影也被寸寸逼退,最后到了墙根,却是如何也前进不了了。 沉默。 是一种无言的沉默。 只有屋外“咯咯咯~~”的鸡叫声,还有风吹槐枝的摩碎声在搅动这片凝重的氛围。 苏进起身,告辞。 是到了差不多的时间点了,书院那几个孩子还得等着自己送饭。所以就不在这边多做滞留了。起身告辞,像模像样的把结束语说全,或者来几句择日再访的寒暄。 在正当双方都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并且将很难再有交集的时候,苏进……却是把迈出门槛的步子收了回来,一个转身。 “王家丫头要是来探您,您可要帮小侄把她留住了。” “哦…哦。” 何黔一个措手不及。有些恍惚的应了两下,而后目送着书生以一个温和的微笑转身离去。直到过了好一阵儿后,他才略有反悟的焦虑起来,难道…… 他抓了抓手心,由于被灌了一碗姜汤,所以此时全身都在发汗。尤其是手心……更是一层层的汗渍冒出来。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 不过也就是这个时间口,院子的柴门却是自然而然的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又有人来了。 …… *********************** *********************** 何黔的老宅前,有几个老妇正指指点点着什么,她们包着攒花灰头巾,臂上跨着竹篮,此时见一个女子推着柴门进去了,就立马围成了团……细碎。 “哎哎~~看见没?”。“看见了看见了。你就别指了。” “那女人到底是谁啊?难不成是何老头的女儿?” “哎呀~~你就别多嘴人家的事了,管好自己就行了。”有些听不下去的就出来说话了。“甭管咋样,那何老头临老了还有人惦记着,那是他的福分事儿,咱们这样东看西瞅的,像个什么样子~~” “可是……”有人还是极为不适,“如果是何老头的子侄的话,为什么每次问他他都不承认?你说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哎哎哎~~你们别拉我啊!” 旁余人听不下去了,齐心协力的把她从这儿架走,免得像上次似得正巧碰到人家从院子出来,那可真是尴尬的场面。幸好那女人性子不错,并没有去计较她们这些不礼貌的举止,所以久而久之的,她们也是习惯于这个女人的存在了。 …… …… 柴院里,鸡子咕咕的叫声偃了下来,好似温顺了些。而这里外两头,从表面上来看,也是如此和谐的氛围。 女子将手篮里的吃食拿出来放桌上,有何黔喜欢吃的烤鹅腿,也有他最爱喝的眉寿酒。本来按照往来的惯例,他会把酒拿去,然后自顾自的回屋里栓上门,而女子……也不会在离开之前再见到他一面。 很难说这是一种比较融洽的相处方式,但是……它却实实在在的存在了两三年,尤其是近年来女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后,这种冷场的待遇也越来越显著,当然……这不可能是出于什么嫉妒眼红的想法,更多是觉得一些人格方面的肮脏。所以,也就这么物以类聚的把东西也划归到不可触碰的行列。 只是今天,这种疏远感好像又深了一步。 何黔把手边的眉寿酒推到女子面前,看了她一眼后,脸上也不做个什么表情,不过幸好嘴巴还有蠕动的迹象。 许久之后,才干巴巴地挤出了两个字来…… “师师……”(未完待续。。) ps: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四章 最干净的心 这声音极为沉郁,似乎是考虑了再三后才决定下来,或许这话在此时说出来……是残忍并且无情的,但是、当人已经成熟之后,就迟早要去面对这种世俗的压力。 “师师……” 何黔半屈着指,而后张开,就这么反复这眼下的一丝局促,“你……” 对面的师师姑娘认真的把视线迎了上去,那双没有任何霞彩的眼眸,此时只为一个人而展现。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何黔的异样,于是静下心来,听何黔把话说话。 “你……” 对面想了想后,还是松开了手掌,“以后不要再来了。” 不过很奇怪,这位师师姑娘在听完老头的话后,就“哦~~”的一声应头,而后又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今天她竹篮里装了很多美味,酒肉串烧都有,她一个个的拿出来,把这些油纸包的吃食叠放好,嘴里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话,什么刚才过来的时候在榆林巷称了两斤猪肉,不过那摊主却看错了秤,多称了三两给她,想来是占了大便宜,不过……谁让那猪肉荣老是盯着她的脸不放。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些极为琐碎的事情,时而颦笑、时而叹然,那神情的转化就如同戏剧表演般多姿生彩,完全难以让人相信、这是一个极为阴郁的冷场。 虽然她极为努力的去维系这最后一缕单薄的感情,但是……何老头脸色却变得愈为沉郁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一直是比较沉寂的模样。 这里仅剩的、也只有那位师师姑娘的声音,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和抑色,反倒是极为欢欣的给老头收拾屋子,将旧衣服拿出来浆洗、晾在院子里,废弛已久的厨房也被她整理了出来。 铁锅刷的很干净,水缸舀满了整一缸。至于其它砧板菜刀之类,也都是重新拿热水涮洗了遍。地上的草芥也清扫一净。 她对老头微笑。“师师以前虽时有探望,但终归是来去匆忙,未能尽释孝道,如今逢此机时,当是要为老爹做些吃食……” 她费了一早上的时间去菜市场选料,就是为了能亲自下厨给老人做些吃的。而何黔的脸色却越发冰冷,上身一动不动地坐在主堂位子上。看着女子把桌面擦干净,端上一碗碗美味佳肴,红绿相配,荤素尽有……还真是极为丰盛的一顿午餐。 “老爹,吃吧~~” 她递过一双筷子,那粗葛麻袖里的手也就此露了出来。 手很纤瘦。没有那种珠圆玉润般的润泽,指甲也尽数修剪而去,再加上常年操琴的缘故,使得指头的手茧更像是农事出来。 她的手、真的不好看。所以……何黔在看了两眼后,还是选择把筷子收了过来。 这是一顿并不美好的午餐,不论是从它的性质和过程来说,都很难让人觉得称心如意,不过对于这位师师姑娘而言。似乎脸上的笑容未曾歇下过。 她很开心。 并且频频把筷子头转向何黔的碗里。以至于对方不用动筷,碗里已经垒满了小山高的肉菜。 那油光发亮的红烧肉。烧的晶莹剔透的、很漂亮,肯定也很可口。师师姑娘吃的很多,她似乎很喜欢吃这道菜,只不过对面却连一口都没吃。 见女子吃完全了,那老头就把筷子沉沉的搁了下来,说…… “你很恨我是吗?”他的话很平静,似乎已经听不出任何疑问的语气。 而对面的女子先是滞了滞手,而后慢慢的把面上的骨头拨进食碗里,再扣在桌上,应该是觉得自己做的也差不多了,所以开始对何黔的问题做一个比较理性的回应。 “也谈不上恨不恨的,毕竟事情过去已经这么久了。” 她说话的时候,手还捻弄着筷子的尾端,似乎这样能让精神更为集中些。 “小时候不懂事,以为留在老爹身边,做一个寻常的农家女是很幸福的事情,只是看如今……才知道老爹是为了我好,不仅让师师吃上了红烧肉,而且还能穿上漂亮的衣服,在以前那段时间……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的目光凝滞在那碗鲜红油嫩的红烧肉上,儿时的那些故事从脑海中一一回闪而过,那些故去的人、老去的脸,渐行渐远…… “师师从小脑子就不聪明,要不是哥哥教我习文识字,如今怕是在哪个王府里做了丫鬟,虽然自在些,但毕竟不是个清贵的行当……” 她想了想,居然眉毛都微微弯睫了起来,“是吃不上红烧肉的。”笑着的模样,很漂亮。 师师姑娘这么说话,对面的何老头则是不发一言的听着,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听众。 “……慈幼局那三年把师师锻炼的很好,最起码不像小时候那样,擦破点皮就要哭鼻子。”、“虽然里头吃的不饱,晚上也得几个姐妹偎在一起才能睡,但是师师却觉得挺有盼头的……因为老爹说只要我长大了,就会过来接我,只是……等啊等的,等到师师的头发都得盘起来才能见人时……”她微仰起目光,呆呆的怔了会儿下了句结语,“老爹……还是没来接我。” 她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对面何黔的手指却是微不可见的缩了半寸。 “…师师那时候挺傻的,还老是问局里的差役仆妇为什么老爹不接我回去,问了好多、好多……”她停了下,又放了个“好多”进去,“…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明白当时的场景。 “只是她们就在那儿笑啊笑……也没个回答我的问题。”、“直到有一天,一个长得很胖的大妈受不了我老是问这些,当时就对我吼开了,很凶的那种……” 说的这儿,她不禁抿起了嘴,似乎是努力去回忆当时的场景,但很遗憾的是……如何也记不起来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只是……她知道她后面做了什么。 “慈幼局平时管的很严,一般不让人随意活动,所以师师每次都趁着解手的时候。在西南角那处地儿挖地洞……” “这真的是很傻的事情。”她微微扬眉梢。“其实完全可以搬些石头过来垫脚翻墙的……”看她略有懊恼的纠结于挖地道和翻墙头的取舍,还真是很别扭的事情。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每天只能抽出很少的时间挖泥,但是没过半年时间,就被师师挖通了通向外面的通道……”女子说到这儿,居然俏皮的对老头眨了眨眼睛,“老爹说师师是不是很厉害?那么多人都没发现呢……” 师师姑娘一直说的很舒心、很平缓。似乎不想因为语调起伏过大而破坏这么一份美感。而与此相对的却是老头紧攥着的手拳。 他攥紧,又放松,持续了很久这种无意义的动作后、才对答了这场对话以来……他的第一句回应。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把手攥地紧紧的,指尖开始泛白,“或许你觉得我把你又遣送回去很混账,但是……以我当时自身难保的情势。也不可能让你流落街头,还不如在慈幼局呆着省心。” 对面的师师姑娘脸上丝毫没有蕴容,也是理解似得点了头点头,“嗯~~”的一声认同,“要不是老爹,我又怎么可能遇的到李妈妈……”她先说了结果之下再解释,“那天回去后虽然遭了点罪,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惊动了当时过来探苗子的李妈妈……”、“李妈妈是个好人。看师师可怜……就把师师从慈幼局里带出来,而后又是教授琴艺书画。又是纠正礼俗文节,待师师真如亲女般疼爱,那时候啊~~就想着长大了报答妈妈……” “后来,还真的有了这样的机会,有一天……一个很有钱的大官人点了师师陪酒,出了好多的银子……”抿了抿嘴后,似乎还有些笑意。 “妈妈那晚上很开心……” 她还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可是突然…“啪——”的一声耳光响在了她脸上,使得她不得不停下说话。 有些滞然的目光望了过去,入眼的、是何黔忿然的脸色,甚至是扭曲了起来…… “够了!!” 他洒袖起身,在女子的目光之下,他甚至把面前的桌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哐啷哐啷——”的碗碎声此起彼伏,这种声音……是从未如此的刺耳过。 但好在女子并没有因此受到惊讶,似乎这样的情节早就在她预料之中,除却地上那几块鲜艳的红烧肉让她瞥上一眼外,其余的……就没有任何亮点了。 老头咆哮起来,对着女子。 “老头我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但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折磨也够还清了吧!!”他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了起来,直接从地上抓起碎瓦往女子面前送…… “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泄愤!那就把老头这条命拿去好了!!” 他由于攥的过紧,使得锋利的碎片甚至挫伤指尖…… 滴滴的鲜血从指尖淌下,蜿蜒进袖子。 “来啊!你动手好了!!像我这种老鳏夫即便死了,官府也不会追究的~~来啊!!” 他不断的把碎片往女子身前送,狰狞的眼眶里甚至隐隐有泪泛出来,不过……女子却是轻轻的、握上了老头粗糙的手背,可能还用上了一丝力气,使得老头的眼神微微有些转变。 女子即便经历再多,但毕竟年轻,所以在此时此景下,嘴角的笑也摆的很勉强了。 “如果我说……”她说的很慢、很慢。 “师师……”、“从没有怪过老爹……” 她是看着何黔的眼睛的。 “老爹……信不信?” 这话出来,就犹如炎炎的夏日里、给你头顶浇上一盆冰水般刺骨。在这样极强烈的反差下,老头狰狞的眼睛也软化了起来。与他而对的,是女子的眼眸,在那双眸子里……居然见到了许久未见到的一样东西,那是…… 她八岁时的眼睛。 在这个定格的画面里,老头只能听到女子的声音。 “和老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光景,但是……那却是师师最难忘的时光……” “师师从小就没有娘,爹爹也去了,如今这个世上,除了大娘和哥哥外,便只有老爹是师师最亲最近的人了……还记得……”她偏着脑袋,很快就回忆起了八岁时候的种种片段。 “师师那次被人贩子拐走,军巡铺的铺兵不管、府衙的差役不问,只有老爹顶着大雨沿途找了大半个月,才把师师从人贩子的窝里救出来,老爹身上的风湿病……就是那时候捞下的,虽然老爹从来不说,但师师却一直记在心里。” 说完了这一桩,她又起了另一桩。 “记得那时候老爹特别喜欢喝酒,每天不管做工有多晚、有多累,都要在张记那儿打上二两米酒回来,这是老爹每天最享受的时候了……” 她这么说着,眼里、白雾在隐现,甚至连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脑海中……回响起那时候老头酒酣意恬的话来。 …… “丫头,这酒……可是个好东西。” 老头握着壶里那一点点酒,竟然还上脸了,“这生活中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要喝那么一点儿~~”他还拿手做着量化的比拟,最后才嘿笑起一嘴黄牙,“就没事了……”、“所以啊,不论这条件有多差、有多艰难,老爹我始终要从牙缝里挤出那么点钱来买酒,不然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 …… “但是……”她从回忆中醒来,“…为了能让师师吃上肉,老爹……愣是把酒瘾给戒了,每月给师师带半斤的肉回来,还放了好多糖……” 说到这儿,还不由自主的把视线落在了地上那几块红烧肉上。 “那是……” 抿了抿嘴,“…师师吃过的……最甜、最好吃的东西了。” …… …… 女子的声音本就略显低哑,在如今已有泣态的情景下,似乎更显沙绵了。 何黔的手一松,那片碎瓦也应声坠地。 “孩子……”他蠕动着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而那师师姑娘却像是卸下了包袱般的轻松,她走到门槛边,扶住摇曳的门抹…… 午后的阳光从檐口斜映过来,好生让人刺眼,使得女子不得不揉了揉眼眶,发红的眼睛……也更为酸痛了。 她敛群,收袖,在临出门的那刹那,才毅然决然的把一些话交代出去。 “老爹……” 她滞了会儿,仰着下巴好似在出神,“以后……师师真的不来了。” 她是个极为漂亮的女子,下巴圆润,像暖玉一般生辉,只是如今从侧面的剪影望过去……却是显得冷峻与坚毅。 “您要保重。” 最后这句、已不知是何时撂的下来。 …… 道一声珍重,说一句离别,深深的一段情谊……在世俗和礼义下却不得不匍匐前进。(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论潮 二月二十八,三字经正式发售。 内城的几个大瓦子开始了意料之中的热议,几人扎堆的茶摊,人声鼎沸的酒楼,路头说书、码头卦算,在这喧嚣的尘世中,居然都能围绕着一个话题讨论。 作为后倩女幽魂时代的一品斋,能不能延续前者的神迹?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噱头,虽然大部分人对买书并不感冒,但并不妨碍他们讨问几声书的情况。 “那三字经究竟是什么书?有倩女幽魂好看不?”这是最多的一个问话。 他们交相询问,似乎也是乐此不疲。由于三字经仅有的几本手抄都流书院去了,所以直到如今……也没有被外界所认知。 一个茶摊头,低矮的短脚案子,几个路遇的学子围在这儿歇脚。其中有消息灵通的,还偷偷摸摸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仿版的三字经来,在几个友人面前炫耀起来。 “哎?继尹,你怎么有这个的?”他那些友人都忍不住把脑袋凑了过来。这三字经今天才发售,怎么可能现在就有书铺开盗版。 “咳咳~~”那人示意旁边小声,“这是我爹从四门学的那些酸儒那儿拿来的。” “四门学?” …… 也差不多,就从这开始,这三字经就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地,原本那些对于新书还颇有期待的年轻人在翻开书页后,无一不是换上一副坍嘴的面容。倒不是这书不好,反而是太过正经而使得他们兴致缺缺。原本以为是和倩女幽魂差不多的杂言小说,虽然是有些吊儿郎当,但是他们就是喜欢看那调调,如今这口味一下子跑偏这么多,实在是让那些拥簇们大失所望…… “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这玩意可一点不好看……” 茶摊上原本围聚成一片的人俱是一拂大袖,丢下个嘲讽后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没意思极了,也就那些老夫子才喜欢。 “哎哎!!别走啊!!” 本来还以为能好好的秀一把风头的,没想到却是这么个待遇。 …… ************************ ************************ 二月二十八的太学。显然迎来了最为严肃的时刻。 筒瓦单檐的一廊廊学斋讲堂里。没有一丝嘈杂,只有纸卷翻动的沙响。里头学子正执笔工书,或是皱眉难解、或是神采飞扬,上阶有缁巾宽衫的老儒把关,时而把手中的滕卷搁下,往下巡视一番。 而廊道之上,时而能听到木屐走动的声音。 整个太学里的一切景语在这时候……摇曳沉姿。静默的陪伴着这一片的书香油墨。 眼下,是太学二月底的经义私试,这关乎着太学生们平日的考绩和生舍资格,所以没有人敢大意对待。 不过虽然整个太学处于这样一种偏向于严肃的氛围,但是像教坊院这种老学儒呆的地方,就没那么多拘束了。 学斋里学子奋笔疾书的状态、与这教坊院里老儒吃茶闲聊的情景是如此鲜明的对比。全然事一副退休在家的心态。旁边是杂艺在清扫盆栽案头,还有年轻的助教抱着经卷跑进跑出,不过这种状态随着国子司业范正平的到来而收敛了起来。 太学每月的私试一向受到国子监重视,所以几乎每次月试国子监都会有人过来督查。而今天,居然是国子司业范正平亲自过来了,倒是让太学的着些学正学丞们赶紧掐掉嘴上的话头。 这范正平说来也是来头颇大,其父乃是前朝宰执范纯仁,祖父就更不用说了。范家一门不仅在文坛名望甚高。在官场也是常青之树。不过这范正平与其父不同。性毅有棱,为人处世上都是直来直去。所以这种性子的人往往难以在官场立稳。绍圣时,与蔡京有隙,结果被蔡京整到了乡里赋闲去了。不过今年徽宗即位大赦前朝,便把这范正平调了回来、做了个学官,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也算是对范家的一种宠渥了。 “怎么范司业今日倒是有闲过来了?”众人笑着迎了上去。 文坛这个圈,说大也不大,那几个名声响的众人心里也一清二楚,这范家在宋朝文坛地位崇高,再加上范家族人本身文学渊博、高风亮节,自然事能得到这些太学老儒的敬意。 两方人寒暄了一阵后,也差不多把这二月经试的情况做了个交代。 这主事做完,终于是要说说今天真正的来意了。 范正平搁下手中的茶盏,“这次过来,主要还是来商议一下那三字经入普读教典的事情……”他说着,旁边的随侍递上来一本书,他拿着说,“这东西是你们太学先提出来的,所以还是要找你们谈谈看,毕竟教典之事关乎国之千秋,不容草率,我与刘祭酒、种司业已有小议,虽然这三字经义理隽永,又浅显易懂,但毕竟是出于民间……” 旁边有侍奉供茶,教坊院一众的学官围坐详谈。 其实事情说开了,就是要整个太学联名起折,坐实了这三字经的权威性,不然像这种民间收来的经义是很难从礼部和门下通过的。 因为是野路子。 虽然如今已经不是门阀世族的年代了,但门第出身的这种观念一直根深蒂固在社会的各方各面中。 他们这些老头稍作了下商议,大致都同意了这个提议,改日变草拟折子出来,以他们太学博士的身份旁佐这三字经的正统性。话说到这儿,也差不多要完了,正当范正平要起身回时,眼角余光不巧瞥到了角落边低头籍案的李清照,虽然她是男儿装束,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娇儿。 “这是……”范正平抬手问向两边,这太学教坊院里怎么会有女子从事,等旁边学正高秦附耳小声了通后,他脸上的疑惑才慢慢转变成了笑容……原来是李家那小才女。 李清照与往日一般,一早就来了教坊院处理些籍案文件,这几天太学经义私试,告假门禁之类的条子比较多。她还要一一校对过去。这些繁琐的活儿老头们事最不爱干的,所以干脆一股脑儿丢给了她,反正是年轻人……多做点活儿总不会吃亏的。 “咳咳……” 忽然两声清咳响在了她头顶。 少女不禁仰头望去,只见教坊院那一众的老学儒都在自己面前站着,不过中间那个老人自己倒没见过,正当疑惑之下……老学正高秦沉声道。 “这是范司业,还不过上前见礼。” 李清照眼睛直直地看着那老学正。很无辜的模样……貌似在说,我才多大年纪,又是女娃,哪会认识这么多的大人物…… 这范正平也是今年刚被上拔入京,所以对于李清照的事情并不清楚,只是前些日子去过堂弟范正永那儿。在席间、就有论及过那李格非家的女娃,说是叔父有意让直均娶那小才女回来,当然……他不是当事人,对于内中细节并不清楚,不过即然如此,以范家的家世渊源,想来是不会有太大的阻力的。所以眼下……已经是当做侄媳妇来看待了。 言语间的和善,即便是旁边几个老头也看出来了。他们心中无一不嘀咕。看来那传言是真的了……这范家有意在少女的婚事上插上一脚,这倒是有意思了。 李清照作为晚辈。自然不好在这公众场合上把话说开,所以也只能诺诺的、装成合格的晚辈接受训导与鼓励,只不过看这苗头……对方似乎对自己有些过于关心了,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是故找了个由头就想开溜。 “范司业,清照想起来还有位朋友要拜访,这便要跟您告个假了~~”她故作嗔怒的瞟了眼教坊院里的那些学儒,才为难似得说,“跟这些老头……太难告假了。” 这自然是引起了这范正平哈哈的笑。有些人……如若是喜欢了,那便是做什么都让人舒心,而这少女就是占了这种先天的便宜,所以即便那些老学儒再怎么瞪眼也没用…… 准了。 “既然如此,那你这娃娃就去吧……这年纪,就该出去踏青游玩,怎能老是呆着这沉闷的教坊院里……” …… 出了这太学后,总算是让李清照吐了口气,那范司业、她只是从那些学官口里听过,据说为人刚直不折,很有文人骨气,不想今日初见之下,倒是出人意料般的和善。她可不认为是自己真的有多好的口碑和素养,反倒是有些忧心那范直均…… 不喜欢他啊。 “小娘子~~”远处婢女胭脂欢喜的唤声传来…… 她怀里还抱着一本红织板格的书,看着模样似乎是抢到了宝,而她身后则是另一个婢女花细,只不过跑的没前头快,所以显得要气吁一些。 今日一品斋发售三字经,李清照算是出于朋友道义,所以就让自己那两丫鬟一早过去捧捧场,如果买的到就买,买不到也不强求,没想到这两丫鬟倒是干事麻利,居然真个买来了…… “小娘子,这《三字经》讲的是什么故事?”婢女眨着憧憬的眼神,她还不知道这三字经是教辅书呢…… 这可是打击她了。 “是不是一群妖怪要抢一本《三字经》的神书?” 婢女的大胆预测,倒也是够可爱的。而李清照只是笑着没去理她,嘴上只是吩咐着花细准备马车去岐山书院,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又不想这么早回家,那就去书生那边继续度假好了。 “小娘子、小娘子~~你就跟胭脂说说么,这到底讲的什么故事?”小丫鬟跟在少女屁股后头,捧着书,十分焦急的模样。 李清照一个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看。” 那小丫鬟嘴巴一扁,不高兴了。 …… ******************* ******************* 二月二十八日的岐山书院,可着实比往日热闹不少,书斋廊道、假山渡桥,那些平时杳无人迹的地方,如今都有稀稀拉拉的游人走动,不过要论到声势最为热闹的,还得属西面的绿茵场。 那热火的场面,欢腾的人群,戏谑、嘲讽、口哨……甚至还有场边特意做的缠枝虎旗,在刀风下猎猎翻飞。 “大李!!带球冲进去~~” “哎哎!那个胖子~~有没有公德心,抱人大腿还怎么踢!” …… 这么喧闹的声音从西边传过来,倒腾的学斋里上课的学生心里直痒痒,热闹的场面哪个不想去凑凑。在这种浮躁的心态下,这书是如何也读不进去了,一个个心不在焉的,饶是让书院的老儒们气愤不已。 原本因为苏进的三字经、还对他大为改观,可没想到那大少爷居然把这书院当成杂耍的蹴鞠场了,看看那些衣衫褴褛的小混混,真是败尽斯文~~ 他们插着腰,齐成排在廊道上,隔空对着西面骂骂叨叨。 “太不像话!” “老学谕,您赶紧让那大少爷停下,这是书院,不是御拳馆,这成何体统!” …… 而这事显然只能是嘴上说说罢了,连他们自己都知道那苏进已然是这里的山大王了,根本没人管得了~~ 与这帮老儒同样遭罪的,自然就是那蹴鞠场边的小阁楼了。一大清早的,就这样闹翻了天,本来慎伊儿还想要出来骂街的,可支起窗扇往下一瞅。 额…… 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来了少说有七八百人,也不知道那书生哪儿找来的这么多人,整个球场都围满了,尤其是从她这边望下去,油绿的草坪在这时显得极有威势…… 她正有些发愣呢,这楼下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姐姐,我来看你了~~”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慎伊儿都有些难以置信,她把头扭向书案前的李师师,见她微然自怡的对着窗格子下笑,还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上来。 哦~~ 还真是她。(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阁楼下的约战 今日的岐山书院足可谓人山人海,喧闹声震耳欲聋,锦旗彩娟连绵一带、耀人眼球。能有如今这场景,还真是多亏了高俅这蹴鞠领头人的效应。 自从开春以来,高俅的御鞠队就隔三差五的跑出宫来找民间的球队的比赛,虽然民间对于这些御鞠球员傲人一等的态度极为不满,但不得不承认……这些人脚下的技术确实很细腻,团队协作也极为流畅,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才是真正的蹴鞠球队,而不是外边小打小闹组织起来的野路子。 在这样的心理优势下,这些御鞠队的人自然会显得傲慢些,所以对于陈午这些野路子的挑衅是全然不当回事。不就是多六个人踢么,搞得好像多大革命似得……在他们眼里,球技好才是王道,可谓正道御兵,破除一切牛鬼蛇神。 而围观的这些群众,多是京师内各个蹴鞠馆的常客,今日那风悦楼的少爷在这城外的书院摆鸿门宴,还整出这什么新式蹴鞠来,确实是有些看头的,不过真正吸引他们过来捧场的还是那蹴鞠鞋,这可比这绿茵场地吸引人。也正是因为打着这个念头,所以书院里才有这么多瞎溜达的人,他们希望能发现什么隐蔽的作坊,毕竟这外头还真没这种鞋子卖。 如今场上,两队的人都已经打过照面,摩拳擦掌的做着简单的热身,已经是蓄势待发了。本来苏进还提议对方再适应一下场地,不过这高俅也确实自傲。就昨天带人过来看了下场地、了解了下规则,也不做什么适应性练习,就信誓旦旦的说能轻易把他们拿下。虽然说人家确实有些能耐。但如此目中无人的态度就让这些正值热血之年的小子们摔桌子了。 在围观群众热切的呼喊声下,一枚铜钱高高抛起,迎着晨光翻转了几个跟头后,啪嗒一声、被拍正在手背上。 “御鞠队开球!” 高昂的令声下,球赛开拔而起!顿时场外一片欢呼叫好!!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大场的蹴鞠在他们眼里。就只有地方变大了而已,对于内中会发生的巨大变化却了解甚少,意识上的不重视。就使得场面上的局势颇为难看了。 平时的配合随着距离的拉长和人员的增多变得难以掌控起来,擅长小范围倒脚的御鞠队在踢大场的时候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倒不是技术上有什么问题,就是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几乎是步步不在一个调子上。从外场看过去。就是队形凌乱,位置重合,而且由于以前踢小场习惯了,几乎都是短传渗透,而在这里……由于场地极广,使得对方可以轻松的组织逼抢拦截,这就迫使他们有时候必须起脚长传,但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失误的增多。 场边的围观顿时就碎屑的议论起来。毕竟御鞠队之前横扫整个京师蹴鞠馆的风头太盛,使得它已经在众人眼里树立起了难以战胜的形象。不过如今场面上……那仓皇的补防和推进怎么也不像它的作风。 御鞠队这是怎么了? 众人一片大疑,就连手上挥舞的旗幌也慢了下来。 场上御鞠队的队员也已经开始牢骚了。 “该死!!” “这些牛皮糖,太会粘人了!”说完赶紧出球。 由于空间的变宽,使得球员间可以允许更复杂的身体接触,这使得以前习惯踢快节奏蹴鞠的球员极为不适,他们出球完全不似之前那么从容了,时不时球速的预判失误就能被对方拦截下来。 “都给我留点神,要是这次再输给他们,以后就都别给我在御鞠队踢了!” 场外与苏进并肩而立的高俅荷着嘴朝场里指挥。在场外看的他对于形势更为了解,虽然己方凭着娴熟的球技始终能把球权控制在脚下,但是对内的传接配合确实不如以前那么流畅了,而且由于每个人的好胜心都很强,所以人都是一股劲儿的往前扎,使得中后场几乎都空了出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虽然高俅不懂现代足球那一套,但是基本的一些隐患还是能看出来的。 “别一股脑儿的往那大白框里扎,注意点身后行不行!”他不知道那叫禁区,所以也就这么直白的说了。 看他这么怒火中烧的,苏进倒是颇有意思的从旁边端盏茶给他,“高队头稍安勿躁,先喝口茶再说,场上那些崽子们还需要时间适应。” 高俅瞥了眼身边的还挂着彩的书生,见他微笑,确实是很善意的微笑,在皱了皱眉后,把茶接了过来汲了口,说了声“多谢”。或许在茶汤的温润下,人也开始稍显镇定些,他扶着烘漆水柳圈椅坐下,更为专注的观察场中的形势。 旁边的苏进看了眼高俅,刚欲张口要探讨新蹴鞠的问题,不想却被旁边一声音打断了。 “苏家少爷~~” 一个粗麻短鹤的小混混从喧闹的人群里挤了进来,他很瘦弱,在苏进面前矮了半个头,黑黑的小脸也显得很稚嫩,此时颇为谨慎的吱会苏进。 一见是他,苏进就有了些许精神,拨开人群先和这小子出去了,旁边的高俅搁下茶盏,扭头望了望出了人群的书生,微微皱眉。 而人群外头,喧闹声略显安分了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场内正热火朝天的蹴鞠场面。 “怎么样?”苏进脸上表情比较严肃,“这两天有没有人和那老头接触?” 自从那天从何黔宅子出来后,他就让陈午帮忙物色了两个街头混混,轮流着盯梢那何老头。那老头虽然是个人精,但他那生活状态实在暴露了些问题,三天两头的酒坊赌坊的跑。哪怕他身体撑得住,但钱袋子可撑不住,苏进可不觉得染坊的活儿能赚到多丰厚的薪钱。 面前这小子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但这事关生计的大事可不敢马虎,毕恭毕敬的回答,“昨天那老头又是去了赌坊,不过因为没钱被打了出来,里面骂骂咧咧的还挺难听的,后来那老头就回了,应该是没钱、所以酒都没有买。”他顿了顿后又说。“至于苏家少爷说的那十七八岁的女人……我和大柱都没见过,应该不会看漏。” “嗯……”苏进听着他的话、缓缓点头,“知道了。那你们继续看着,记得别暴露了自己。” “是,苏家少爷。” 少年去了后,苏进刚想转身。这身后突然便是轰天般的惊呼传出来。 嗯?他回身举步。正望了过去。 进球了? …… ************************ ************************ 这排山倒海的喧哗声对场边的阁楼那可真是一浪一浪的摧残,慎伊儿把脑袋探出格窗,那绿茵场上欢腾的人群,一个个像是吃了兴奋剂般抱成一团,在草地上翻滚,或者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叠罗汉,真是粗俗的不得了。 “伊儿,是蹴鞠吗?”身后传来问声。很清柔。 慎伊儿把窗扇合上,顿时声音就消减了不少。她摇头无奈着,“本来想着来姐姐这儿能图个清静,没想到每天一大清早的就被这些恼人的蹴鞠吵醒。” 后面传来咯咯声,“那你就回矾楼住啊,干嘛跟师师姐两人挤一块,你不是最喜欢大床么~~” 少女剜了一眼给对方,那女子也不过十七八岁,与身边的李师师年纪仿佛,此时长褙跽坐,手握暖茶,翻刀的发髻拿卿云拥福簪贯住,双耳吊着缠丝坠角儿,脸上敷着麝云斋的薄粉,曼妙的身姿被这条对襟攒边的长褙服罩住,裙裾很长……都挽住了脚踝,不过显得更为纯婉动人些。 这女人名为萸卿,与李师师一般,同为矾楼的红牌清绾人,今日有的空闲便过来看看她的师师。这三人平素走的近,自然就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尔的姐妹情。此时和李师师絮叨些矾楼近来的情况,或者是其它酒楼的风闻趣事。 “哦?是吗?”慎伊儿这时候坐进了她们中间,对于萸卿说的撷芳楼又出新作的事儿极有兴趣,“那封宜奴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萸卿姐你唱来给我听听~~” 萸卿掩嘴而笑,“伊儿你别不服人家……自从上回的虞美人打开新词牌唱法后,这撷芳楼在这上面下的功夫就比较深,前些日子、撷芳楼说是得了一品斋那老先生的新曲谱,要公演示众,本来大家都不信,毕竟之前磨了风悦楼大半个月都没成,只是没想这次居然真被她们撷芳楼请了出来……” 它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回忆着当日的场景,“那首新词牌……当真很有意境呢~~”看得出她很喜欢,“苏老学士若是现处在京,怕是要引为知音了。” “哦?”旁边的李师师回想起今年的上元文会,不由的会心一笑,浮名本为功利去啊…… 慎伊儿似乎有些不爽快,嘟起了嘴,想了阵儿才酸酸的说,“她封宜奴做人太矫情,反正我是看不惯,这次算她走运,以后可不会总有这种好事砸她头上~~~” 她这话说出来,“咯咯咯~~”的引得这萸卿和李师师止不住的轻笑,这丫头心眼倒是小的很,上回花魁赛上被封宜奴捉弄的事儿到现在都记着。 “对了姐姐……”玩笑了阵后,萸卿从身边的小彩箱里取出几包红线缠紧的药包,递向身边,“这些是邢老先生托我给你捎的,他说姐姐一人在外少人约束,必不会按时调治身子,所以让我把药料都带过来了。” 李师师接过这沉沉的一垒药材,这熟悉的药味儿让她很难有什么笑脸,“邢老倒是知我。”她也只能这么打趣一番自己。 萸卿看这姐姐少有的愁色,悠的嬉笑了声,“说来姐姐为什么这么怕吃药?连伊儿都吃的下呢~~”她这话明显把旁边的少女给踩了,少女气呼呼的把笑脸一鼓,一副我很不开心的模样。 对于这萸卿的揶揄,李师师倒也没什么感觉,只是顺口似得说,“药太苦了啊,我喜欢吃甜的。” 那萸卿也是早知如此的摇头唏嘘,“姐姐总是把什么都埋心里,真没意思~~” 李师师微然一笑,也没有去接这话,反倒是将手上的药材搁腿边,清沉的眸子对向萸卿、问:“你今儿来……”、“是妈妈的意思吧?” 这话问出,那女子立马就收起了脸上嬉笑的神情,就像是触碰到了雷区似得敏感……她咬了咬唇,“嗯……”的考虑了会儿后才抬起眼睛看向她的师师姐。 “姐姐……” 她把手平按在双膝上,似乎这样能使她平静些。 “姐姐……还记恨妈妈吗?”(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手握两把刷子 “干的漂亮!!” “进他娘的球!早看那御鞠队不爽了!” 这片广垠的蹴鞠场里一片沸腾,当灰黑的皮革蹴鞠擦进球网的那一刹那,就像是点燃了火引的炸药,入眼处、一片人声鼎沸。 进了!! 进了!!! 场边的高俅手上一个趔趄,茶盏倒扣在茶案上、汤水直淋,旁边的几个预备球员赶紧把茶案收拾干净,“头儿,你没事吧?” 高俅袖内拳头紧攥,这个进球实在太突然,前一刻己方都攻到了禁区里了,可这不过一个转眼的时间、就被对方断下,然后一个大脚传出来,等球到对方前锋脚下时,中间才不过辗转三脚球!真是闪电一般的反击!! 此时望着场中央那群野路子球员肆意的欢庆,可真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了。 “啪——”的一声,他拍案而起,“我来。”说着解下肩上的帧风,旁边赶紧有人接住。 “头儿……”被换下来的球员显然有些难以交差,垂头丧气的走到高俅跟前。 高俅虽然心中不忿,但也不至于把气撒在自己队员身上,“好了,你先在场下休息。”他沉下气,瞟了眼边上的苏进,见他视线是望着场里的,并没有往自己这边看,顿时眉头一皱,这书生倒是好计量。 …… “哇~~看到没,高俅上场了!!” 人群一片惊讶,这高俅因为成名已久。所以基本上很少亲自下场比球了,如今看来……那风悦队真把他逼上绝路了。人群里的骚动声、在这时候反而刺激着这些御鞠队员的自尊心,技艺超群的他们竟然在这半个时辰内颗粒无收。如今就连自家队头都出来救场了,真是让他们羞惭的把头埋进裤裆里了。 “都给我提点神!记着我们是御鞠队!!这份至高的荣誉不能坏在我们手里,听清楚了没!!!” 高俅在场里把话一一传到,作为从小耍蹴鞠的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极不容易的,所以也不难理解他此时的心情。 此时中圈开球,场面再度拘谨起来。 由于高俅的加入,对于双方都是一种压力。这个蹴鞠界的奇迹一直是许多蹴鞠者的奋斗目标。在这样的情绪下,有些动作做出来就不那么自然了,尤其是风悦队的那几个人。只要高俅拿球上来,就感觉莫名的压力束住了脚,几乎很轻松就被对方过掉,而后才幡然醒悟似的回抢。不过已经为时已晚。 他极为隐蔽的往右路一塞。漏过了三四名防守,身后御鞠队的一人迎球就是一记怒射…… “糟了!!” 守门秦方一个鱼跃救球,不过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蹴鞠擦过指尖。 “刺啦——”一声网浪,随即就是场外围观的惊叹声。 “哇!!” “御鞠队进了!太不可思议了!!” “这高俅可真有两把刷子,一上场就把那风悦队打趴下了,啧啧~~” 人群中,有一锦端盘领的少年在球门后探头探脑,嘴里还啃着一张葱油饼。此时见那高俅如此神勇的突入对方后防线如无人之地,也是张大了嘴惊叹。“这家伙可真够厉害的,看来没两三年我是追不上他了。” 这浓眉大眼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李清照的胞弟李晏。昨儿便听说御鞠队要和那风悦楼的球队踢比赛,如果只是普通的比球,倒还不至于让他巴巴的跑城外来,只不过听说这次他们踢的蹴鞠与以往大为不同,再加上风悦楼近来名声颇盛,所以就带着瞧新鲜的心思过来了。 不过还真别说,看他们这么多人在这么大的场子里踢,还真有些羡慕,尤其是喜欢看风悦队那种大脚长传的配合,那一道道的弧线出去……啧、踢得真够漂亮的。尤其是之前第一个进球,才三脚的传递就破了御鞠队的防线,看着可真是过瘾~~~ 他嘴上啃着葱油饼,眼珠子一转不转的盯着场中的形势看,而旁边的也有唠叨的。 “我就奇怪了,这么大的球门,怎么踢这大半天才进一个~~”如果其他球队那就不说了,但场上的可是整个汴京最优秀的御鞠队,可今日的表现……与往日相差实在太大。在他们眼里,虽然场子变大了、跑起来累,但这么大的球门,就是瞎子也能蒙进去,可看这御鞠队十脚八脚都射偏的表现,可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 而场中,进球的御鞠队员也超乎往常的兴奋,他娘的~~终于进球了,几个关系好的抱在一起庆祝了一番,这在往常进球如麻的比球中可不多见。 “陈哥儿~~” 风悦队的队员聚在了一起。一个个插腰喘气,这情况对他们而言确实有些糟糕。己方进球才不过一刻时间,对方就回了一个,对于士气的打击真是太大了。 “陈哥儿,眼下怎么办?” 作为球队主心骨的陈午此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望着对面一个个击掌庆祝的御鞠队员,心里也有了些许难言的浮躁。他不由的把目光望向场边一直站着观看比赛的苏进,见他只是平静的朝他点了点头。 嗯…… 他心里便有了底了,于是沉下声音分析,“对方如今正在势头上,我们不能硬碰硬……”他顿了顿,回想着以前苏进给他们制定过的战术,继续说,“现在我们就把中场让给他们,除了孙大肥在前面顶着,其他人退居中场,压缩他们的传控空间,加强贴身逼抢,脚下都给我麻利点,该断的球还得断,新蹴鞠能不能成……就在今日一举,如果搞砸了……我们这大半月的努力可都得打了水漂。你们自己心里也掂量着点,别见了高俅就给我腿软~~” 旁边一圈人的心骤然一紧,也是知道这次比赛的重要性。一个个用力的点头,此时下巴上……已经有黄豆大的汗珠滴下来。 “我们知道了,陈哥儿。” 说着互相击拳回位,按照既定战术把阵脚站稳。 而这时候,对面也是庆祝完毕,把球按在中圈,一脸要趁胜追击的雀跃模样。 接下来。风悦队开球。 …… …… 场边的苏进一直站着观察着比赛的形势,在看到那群崽子们终于能沉下心组织比赛了,脸上、也终于显露了丝笑意。能进步的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他心中想着…… “店家~~” 忽然,喧闹的人群后头传来清新的少女声音,“你这儿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来这么多人?” ****************** ****************** …… 由于刚才御鞠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扳平了比分,所以使得这阁楼下的大草场上又是一阵冲天喧响。“哇哇~~”的惊呼感叹。就像年初的鞭炮、没完没了。 阁楼上那三个女子时而就被这种乍起的喧哗打断讲话,不过随即就能拣起来继续下去。 “看来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呢~~” 萸卿面有笑意的把手上的茶盏放下,而后又说,“不过姐姐就真的不考虑清明的时候去踏青会?”、“这次可是府尹大人牵的头,到时候肯定少不得才子学士过去,姐姐平素喜欢这些文会,周老先生也说你极有慧根,假以时日……必能成薛涛鱼玄机之类的拔萃人物。如今既然有帖子邀了,去看看也是无妨的。毕竟酒楼现在有些艰难,除了姐姐外、怕是很难再有人能出来挑担子了。” 她今天能被允许过来探望李师师,其实还是背了任务的。如今撷芳楼声势与日俱增,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矾楼的地位,作为酒楼鸨母的李媪心里如何不急,所以这次想借着清明踏青会的机会重拾矾楼声誉,只不过她和李师师近来关系紧张,自然不好出面去说,所以折中之下……就撵了萸卿过来做做说客。 这萸卿与李师师平素关系最近,所以这些话也容易开口,若是换做其他人、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李师师提这种应酬的文会。 不过显然这次她的师师姐也没有卖她这个面子,在几番无果的交涉后,她也只能摊手放弃,“那师师姐上墓的时候可要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声好了。” 李师师戳了下她眉心,“我爹娘可不认得你这丫头,若是你有这心,那清明就随我过去烧几张纸钱。” 萸卿抿嘴笑着,“今年是不可能了,妈妈怕是要让我去充这场子,等来年我和姐姐一道去拜祭伯父伯母。” 在说了一通贴心话后,那萸卿也是敛裙说辞了,不过却被慎伊儿打趣了一顿“会情郎”,倒是让她的脸红了又红,最后也只得跺着脚说秋后清算。等那女子走远了后,李师师才慢慢将窗户合上,望着女子的背影不禁轻纳了口气。 一边的慎伊儿拎着那叠药包挨在她边上问,“姐姐,你说……萸卿姐和那穷书生能成吗?” 李师师眉宇倦然,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那就得看这次春闱了,如果那书生真能进士及第,或许还有两分可能,只不过……有些事情毕竟难说,酒楼也好、那书生也罢,都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若是将来你萸卿姐两头都空……我也不觉得有何稀奇。” 慎伊儿一蹙眉,“姐姐看不惯那书生?” “也不是。” 对面摇头,“只是人心难测,这男人啊……太容易被表象迷惑,落魄时能与你生死契阔,但等飞黄腾达之后,就不会有这么简单的心思了,毕竟外面的花花绿绿世界这么精彩,哪能说放弃……就放弃的,你说是不是?” 慎伊儿偏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似懂非懂的模样,不过也正是这个时候,阁楼外面又是轰天般的欢呼起来,比之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的猛烈,使得少女不得不断下脑中的思路,去推开身后的支摘窗。(未完待续。。) ps:欠章明天会补上。 对于近来的情况,还是说明一下。 身体比较累,而且还上火的厉害,所以接下来我会看情况给自己放假休养,望大家理解。 第八十八章 实用主义 暖风熏柳,春树春开,一切和谐美韵的画面。不过此时岐山书院的蹴鞠场上却上演着炎夏的画面。 “哇——” 人群一阵冷气倒吸,他们真的是在踢蹴鞠吗? 随着蹴球入网溅起的片片浪花,一切的惊愕与诧异爬上脸面。不论是高俅的御鞠队、还是围观的这些蹴鞠爱好者,对于风悦队这次长传冲吊竟然目瞪口呆到难以反应的地步了。 场中,风悦队那些衣装怪异的球员们抱到一起欢庆胜利,这耗时近一个时辰的比赛终于在这粒绝杀球下落下帷幕。 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御鞠球员此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身心俱疲之下的他们竟然连站立的勇气都没有…… 颤抖者双手,“这……这怎么可能?”他们难以接受这样的失败。 “头儿!!”有后卫上去朝高俅诉辩,“怎么可以用头把球砸进去!!” 面对着己方球员撕心裂肺的控诉,高俅心里何尝不感到唏嘘,这场近一个时辰的比赛最后竟然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结束。 他们…他们、竟然……用头把球生生的敲进球门! 这是何等的一种求胜欲,甚至在这最后一刻间,他都已经做好了握手言和的准备,可这一切几乎都在一个瞬间土崩瓦解。 看着对方那瘦高缺肉的小子被众人抛起来欢庆,真是难以回想当时他高高跃起、力压三个后卫把球砸进了球门死角的场面…… “头儿!!你说哪有这么踢蹴鞠的?”耳边还传来己方队员的宣泄,不过在这个时候都显得极为苍白。 高俅按住他手。“够了。”他也是极力的忍住这种挫折感,连续两次输给同一支球队,这已经不是运气的问题了。他垂下视线。怔望着从额头滴滴下落的汗珠…… “恭喜你~~” “你们配得上这场胜利。” 只不过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已经摆上了一张豁达的面容。这并不是要装什么,而是作为男人的一种尊严。 而对面的书生对于伸过来的手微显错愕,不过很快就换上相同的微笑,把手握上。 “很棒的一场比赛。” 此时最为兴奋的莫过于球场边围观的那些群众,这场比赛的精彩程度真是超出自己预期,忽然觉得……男儿就应该在这么广阔的草地驰骋蹴鞠。那贴身的对抗、厮杀,战术的灵活、阵型的变化,无一不彰显着真正沙场上的印记。 这才是男儿该踢的蹴鞠! 人群中不知凡几的人在观看了这场蹴鞠赛后。心中激漾起千帆层浪,忽然感觉以往那种地面蹴鞠是如此矮小和小气。 “我就说嘛,以前踢蹴鞠总觉得使不上力,原来是场地小、球门小的缘故~~” 一些人开始寻找两者间的差别。最后大致都得出传统蹴鞠使不上力的制约因素是“人的脚力比较足”。在正常情况下踢的蹴鞠都要去适应低矮的球门,使得踢球始终难以得到最大的畅快,如今这球门一设大,几乎可以说是解放了脚力,难怪能踢出这么富有变化的蹴鞠。 由于球赛结束,围观的人早就忍不住到这场地里面溜两脚,不过盏茶,就有此起彼伏的蹴鞠在球场里飞来飞去。 至于高俅和他的御鞠队。此时则是与苏进他们坐场边闲聊,原本对于新式蹴鞠的不屑已经开始有了明显改观。虽然不能说完全接受,但最起码已经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你是说这蹴鞠鞋对蹴鞠影响很大?” 高俅拿着风悦队球员脚上穿着的怪鞋瞅了又瞅,啧啧的说着,“这鞋造型可真奇怪,木屐鞋子蹴鞠岂不是铬脚的很?” 一边的孙大肥笑,“高队头若是不嫌弃我的脚味儿,可以穿上试试,虽然一开始有些铬脚,但习惯下来后真是不错。” 高俅和风悦队的这些小子们在开始研讨一些新蹴鞠上的问题,凭心而论、除去这失利的结局外,这新蹴鞠踢下来还是很带劲儿的,时不时的百米冲刺、争抢高球,真的不是以往那种地滚球可以相比的,所以基于这种直观感受,高俅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了,如果新蹴鞠适应的不错,那换种踢法也不是不可以,他们可不是那些恪守谨礼的老夫子,传统什么的……只要用着不惯,该丢就丢。 他们就是实用主义者,没有那么多绕来绕去的之乎者也。 而苏进这时候却是忙着回应那些过来问蹴鞠鞋的人,还把遮阳伞下的裁判席改成了临时兜售点,不过高椅里坐的却是李大才女。 她一早从太学落荒过来,就意外发现这个原本宁静的小书院竟然还有蹴鞠球赛,在跟苏进交谈了几句后,才知道这家伙每天早上都在鼓捣这蹴鞠,说来也真是让她哭笑不得的事儿,这书生……可真是个不倒翁,你不问他、他从来不会主动跟你说什么,若不是自己今早过来,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苏进在搞新式蹴鞠。虽然这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影响,但总觉得朋友做成这样也是挺失败的。 她微笑,有些无奈。 见苏进极为不便的在这里“推销鞋子”,因为手臂还挂着彩,所以二话不说的就抢过了他手里的铅笔,“还是我来吧店家。”她坐上了高椅,帮衬着把那些预定的人的姓名住址记上,每双一贯铜钱,差不多就是后世一双三条杠了,对于普通人而言,还是有些小贵,不过在第一只螃蟹咬牙订下货后,其后的人就像抢注马甲一样的把自己的“匪号”报上,甚至一些款爷还要团购风悦队身上的球衣。 嗯……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有些雷人,不过等看习惯后。还真有些不一样的气势在里头,尤其是在风悦队赢下比赛后,他们身上的装备也就立马水涨船高的。 “冯轻。景福坊东辞巷青树人家,一双蹴鞠鞋。” “白永儿,春明坊马道街延宁宫对面……”那人面色红光,还问,“我可不可以要两双?” “不好意思,由于货源有限,一人只能订一双。” “唰唰唰”的少女手中的笔走的飞快。很快就记到了上限九十九双。在面前一众失望之色的人群散开后,少女开始取笑起苏进难改的商人恶性。 “店家~~” 她咯咯的把一叠订单竖起来敲齐整,“你还真是会吊人胃口。就这鞋子还搞限量供应……”她觉得这苏进真是掉钱眼里了,卖书用这样的老梗也就罢了,毕竟你那书确实处于奇货可居的地位,可是这鞋子也搞这种伎俩。就觉得有些过了。 苏进笑了笑。难得解释,“倒不是我吝啬这几双鞋,只是这蹴鞠毕竟是新东西,不可能在短期内被大众接受,如今他们的兴趣仅限于猎奇罢了,若是我放开限制,等那新鲜劲儿一过……这新蹴鞠的推广可就举步维艰了……”他望着场中飞来飞去的蹴鞠,面上微然笑意。“…如今每月放九十九双出去,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在京师的蹴鞠馆里维持一定的关注度,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当前最稳妥的方法了,虽说有些不仗义,但谁让我是个做生意的。” 他这么说着,忽然见少女从袖里把那口罩掏了出来戴上,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望过来的目光,便是仰起头、极力的摆了个“无事”的微笑给他。 “原来店家是这等计较,倒是想的挺周到的。”她这么回应着,苏进却是发现周边嘈杂的人群里有目光朝这边望过来,指指点点的。 哦……明白了,果然是树大招风,到哪儿都少不了狗仔队的青睐。他心里正想着,忽然旁边传来高俅的惊呼。 “哎!!这鞋~~” 高俅完全按着平时用脚的力度踢球,可居然一脚把球踢飞了…… 他正惊讶于这鞋呢,而那蹴鞠却在空中兜过一道弧线,“砰~~”的结结实实的砸中了人群中一少年,那少年正美滋滋地啃着葱油饼,谁料到突然从右边飞过来一个蹴鞠,一下就把他砸成七荤八素,连手里的葱油饼也浪费在了地上。他当然很恼火,气冲冲的把蹴鞠抱了过来理论。 “谁踢的球?” 他横插着腰在高俅他们面前一顿唾沫星子,只不过在望过来这边时,却是把那瞪大了的大眼珠子眯成了一条狡黠的细缝,很难想象……这种离谱的神情转换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 他嘿嘿地笑,走过来,“阿姊你怎么在这儿?”摸着后脑勺,似乎还颇显无邪。 苏进望了眼李清照,居然难得的见到少女不自然的神态。 “这是……你弟?”他也没什么其他意思,不过对面的少女却已经从高椅上下来了,对苏进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后,便把一脸无邪的李晏拉到旁边说话。虽然苏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但想来也无外乎是“你怎么来这儿?”、“别告诉家里我旷工出来耍了,不然以后不给买新蹴鞠。” 苏进只是做了一番较为合理的推演,可不想稍远处的李晏还真是这么回答她姐的。 “今天高俅的御鞠队和那风悦楼的蹴鞠队比球,很多蹴鞠馆的人都来了,我当然也得过来凑凑热闹啊……” 还是他回答,“啊?可是阿姊知道我一向是个大嘴巴,万一不小心在饭桌上泄露了‘阿姊不在太学反倒是在外头厮混’的事,这可真是糟糕透了……”他嘿嘿的继续无邪,不过咧嘴的笑很快变成了咧嘴的哭。 少女一把揪住他耳朵,“你这小子竟然敢敲你阿姊的竹杠!”她虽然只是装着气哼哼的,不过对于这小子嘴里“厮混”这个词汇还真是不满了。 “疼疼疼~~~” 好生告饶了番后,终于从她阿姊手中挣脱出来,“阿姊你给我也买双那蹴鞠鞋吧……”他澄亮的大眼睛扑闪着儿童的天真,李清照一开始还双手插怀、侧过身,很严肃的拒绝,不过发现前头的书生望过来瞧时,也只能应了下来。 “好吧,我给你说说,不过能不能成还得另说。” “阿姊好人。” …… 一双蹴鞠鞋对于苏进来说倒也算不了什么,才女的面子还是抵得上一双脚下穿的鞋的,虽然这样的等价有些让人感到不妥,但这个时候李清照也没有去计较这些,做了声谢意。 不过那李晏倒是人小鬼大,在打量了一圈苏进上下后,对着一句出来、就让苏进一下记住了这个忘年交。 “你这书生……模样不行、身份不显,又是缺胳膊断腿的,不过、看在你出手还算仗义的份上,这样……”他捋着空须,“我这里……先给你放个行,至于今后你能不能把我阿姊抱回家,就得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浓重的戏文腔调,还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苏进愕笑的摸了摸鼻子,问旁边的少女,“我有这么差吗?” “店家别往心里去,我这弟弟生来就喜欢故作老成,踩着别人显摆自己,不过只要你不去理会他,保管走不出三步就会气蔫。” 苏进笑了笑,见那头扎着直辫的小子还真只走了三步就气蔫了,不过却是被旁边跳出来的一人吓到了。 “好你个葱油饼,难怪刚才觉得眼熟,没想到还真是你!”(未完待续。。) ps:晚上还有一章,不过可能会晚一点。 第八十九章 姊夫派 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果。 当年半张葱油饼甩的痛快,到如今却不得不为自己的罪孽买单。不过又有谁会想到,这人、对于仇怨的记恨既然能维持这么久,久到若不是对方要挥拳头、自己都快忘了这茬了。 “好你个葱油饼!” 陈某人把拳头举得高高的,似乎下一个瞬间,这拳头就能印到对方的小脸上。 李晏那小子见情势不对,没想到自己随意的恶作剧既然会被对方认了出来,早知道……那天就应该遮着脸丢。现在好了……看那人愤慨的表情,肯定是不死不休了。 “这个……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别动手动脚的。” 对方不答,满脸铁青。前月和高俅他们蹴鞠的时候,就是这小子在人群里丢葱油饼,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半块葱油饼从脸上滑下来的屈辱…… “啊呀,阿姊救命~~”正经话说不通,那小子赶紧迂回到李清照身后躲好,“小弟这次在劫难逃了,你可一定要救我~~” 结果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陈午从李清照后头拖了出来,年长就是好,一个用力就把李晏摔地上狂撵了一顿,结果惹得旁边的人都涌了过来看热闹。 “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突然就被那陈午按地上了,估计是以前有什么间隙。” …… 苏进正要上去拆架,不想却被身边的李清照拉住。“店家别上去,那小子是该受点教训了,看他以后再口无遮拦的。”虽然李清照这么说了。但苏进却不能真个把它当真,还是上去做了个和事老,把两人分开,可即便如此、临分的时候陈午又是给了两脚过去,算是利息。 而李晏这小子还挺硬气,明明已经是肿高的脸了,却还是扬起头颅大声说话。“男儿家有错则改,无则加勉,对于葱油饼的事儿。我李晏知道对不起陈兄弟,所以今日即便是被陈兄弟打残,也心甘情愿!这就是我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担当!哪怕它日见了列祖列宗,我也毫无惭色!”也不知道这是他从哪儿捅来的词。说的还一溜一溜的。总之在这番大义凛然之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吃多少亏。 他忽然把手指向陈午,本以为是要有所交代的时候,却又是把手指头滑向苏进。 “你今天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 惹不起那刺头,也只能拿“软蛋”解气了,“一个连自己小叔子都保护不好的男人,又怎么有脸面做他的姊夫~~~” 这句天雷滚滚的话,算是把在场的所有人给乐翻了。这小子嘴可太会扯了。人家跟你有毛线关系,可居然还能如此义正言辞的大声斥责。 “本以为你这人虽然其貌不扬、身份低微。但胜在待人大方,可不想……”他面色凄凉中带有深深的遗憾,“我还是看错了人……”他叹了口气,“在我们这么多姊夫中,就属你最无胆色,竟然亲眼看着自己小叔子被外人欺侮而无所作为,唉~~~”摇头,再摇头。 这小子嘴巴确实挺讨喜的,看他有模有样的在那边瞎扯,苏进和李清照倒是有趣的成分居多,不过……旁边风悦队那几人就不爽了,看这节奏……是要挑拨离间啊,在这小子眼里,他们倒是成了苏进的外人了。这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开心起来。于是在陈午的示意下,那小子很快就被他们抓了起来举到半空中吓唬。 “哎哎!!你们想干嘛?” 很快他就镇定不下去了,“姊夫救命啊!!” 风悦队的人中,罗继也算是为苏进打不平,“我说苏大哥,我们蹴鞠队现在就十个人,还短个守门的,你看这小子行不行?” “哈哈哈~~”旁边一阵哄笑。 “这小子扑地滚球肯定是好手!” 在这片奚落之下,李晏即便是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了,“你们这群蛮子,在不把小爷放下来,小爷就把我大姊夫叫过来!” “你叫啊,你倒是叫啊~~”底下继续奚落。 一边的苏进倒是笑了,扭头问少女,“他到底有几个姊夫?” 李清照一尴尬,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别扭,在想了想后,也只能如实说,“阿晏那小子成天口无遮拦,逢人就叫姊夫,家里说多少次都不管用,我也是习惯了,店家可别跟这小子计较。” 苏进当然不至于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计较这些,不过看他今天被陈午他们折腾的模样,显然不能全身而退了,不过看他们玩的尽兴,也就不上去打搅了。旁边看了半天好戏的御鞠队这时候也是笑的前仰后翻,那个小子还真是个活宝,都“身陷囹圄”了,居然不忘恐吓别人。 “苏郎君,那今日就暂先告别,改日必当造访。” 高俅起身与苏进作别,他也不是真的每天闲的没事,宫里御鞠队平常的训练维护都得他操持,再加上不少皇亲国戚会过来蹴鞠,所以也不敢在外多做逗留。而陈午一伙人、似乎铁了心的要把李晏吸收进来当“人肉沙包”。 “赶紧的,我们风悦队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那娃继续被高举在头顶挣扎,“哎哎~~快放开我!”、“哎!!大禄!!”他似乎瞄到熟人了,“赶紧救我!!” “啊?这…这……”那人不好意思装作没瞧见,但见敌我双方实力悬殊,又有些畏缩。 上头被玩弄的李晏显然急了,“大禄,赶紧把我大姊夫找来,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了~~” “你大姊夫?”底下犹犹豫豫的,这官二代换姊夫比换衣服还勤快。“是……郭衙内吗?”他好生询问,不想却被上头一语驳回。 “什么嘛,早就不是了。现在我大姊夫是范直均,你赶紧去范府把人叫出来救急~~~” 底下那玩伴一听范府,赶紧是撂挑子不干了,当朝宰辅的府邸岂是他一个平民子弟可以进出的,这官二代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而与此同时,这范府名号一出,即便再不识好歹的。也都知道不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最终,也不知道是哪个先撒的手,“噗通”一声、把那李晏摔了个底朝天。 “哎呦~~”他呻吟着。旁边的那群风悦队的小子却是没上去戏弄他,毕竟范府可不是他们寻常人能招惹的,而那小子如今看来也是真的生气了,爬起来把屁股上的泥巴拍掉。 “喂!” 他到苏进跟前说话。“你这书生如果帮我教训一下那些混蛋。我就让你……”他说到这儿,顿了顿、低头掰起了手指头,也不知道到底在数什么……不过也没费多少工夫就数端正了,义正言辞的说,“如果你肯帮我教训他们,我就让你做我的十姊夫。” “……” 那小子似乎还觉得吃亏了,“我跟你说,要娶我阿姊的人多了去了。我能让你排进前十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今后你表现好点。还是有晋升的机会的。”那小子在那儿尽胡扯,还没等苏进说什么,就已经被李清照拉到旁边训导去了。 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而之后回来的,就只有李清照一人了,看来那小子是被她撵回去了。虽然这只是场闹剧,也不会真有人去计较,但少女还是向苏进还有那几个风悦队的球员致歉,毕竟起初就是那小子理亏。在几番解释后,风悦队的人也表示今后不会找李晏麻烦,随后就一一回去整顿休息了,说来一场蹴鞠踢下来还是累得够呛。 等这场上的主角们走了,其余过来看球的群众也开始退场,不过那些玩蹴鞠的却还继续逗留在这里,一个个拔脚怒射,玩的不亦乐乎。这里是外城,平时很少过来,所以如今既然来了,就一定要玩个够本。闹闹哄哄的,一直到了中午、人才完全散去。而这时候,书院也放学了,学生们赶紧跑过来看看余场,这挠了他们一早上的热闹如果不来看上一眼,可真是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可惜等他们过来的时候,场子都已经散了…… 书院里的老儒随在后头,不过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敲打一下苏进的。 “苏家少爷,你看这毕竟是书院,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比赛,可否……先跟我们这些老头打个招呼?” 他们说的其实已经极为严厉了,但某个没心没肺的似乎一定要火上浇把油才开心。 “好的。” “……”一个个甩着大袖去了,竖子不可与之谋!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不过苏进也是早有这方面的计较。今后的比赛就放在下午,不影响正常教学秩序,早上只开放风悦队的训练。不过考虑到以后对新蹴鞠感兴趣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他已经考虑去城外购置几块合适的草地,到时候分出两三块作为公共开放的草地,另外的则通过收租来维持球场日常维护,而这个岐山书院的球场就专供正式比赛了,虽然现在工程进度比较慢,但四周的围护看台已经有了零星的模子了,等过一年半年的,应该就可以大致竣工了,到时候……新蹴鞠的影响力也差不多是到了一个成长期了,这前期投入的资金就可以通过兜售门票来收笼,至于要实现盈利,可能得要一两年了。 而眼下中午,刘楼的伙计又把饭菜送过来了。 明德斋里,闻到饭香的孩子们赶紧把队排好,不过今儿有些不同,那些原本伸到自己眼底的碗都转到了隔壁去了。 “一个个来,都有的。” 少女挽了下耳际卸下的青丝,笑意可掬的给那些孩子分菜。苏进瞥了眼她,干脆把手上的木勺撂下了,在旁边寻了个座儿歇,看着那几个孩子捧着手里的碗吃饭,时不时的还要天然呆的问姐姐这、姐姐那儿的,还真是让他这做先生的面上无光。 “店家,怎么了?” 安抚好了这一众的孩子,李清照敛着裙裾坐在了苏进边上,这是要安抚大人的节奏。 “有根香烟就好了……”苏进望着手指自言自语。 “什么?” “没什么,看我苦心孤诣的给他们教三字经,没想到在你这边全都土崩瓦解了……” 身边咯咯直笑了一阵儿,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在草草用了一顿午饭后,便起身准备忙他们的实验了,不过正当苏进要出门的时候,那些孩子们终于知道错了。 “先生先生,故事呢?” “……”他的价值只在于此吗?(未完待续。。) ps:以后更新会押后,大概就是这个时间了。 第九十章 一文钱处理了 他已经无法用任何可用的词汇来表现现下的情绪了,滞了滞脸上的表情,但又不能够真的去和这帮孩子计较,但素来心眼不大的某人似乎也不肯吃这种暗亏,所以了……这次讲的故事把这些孩子都绕翻了,完全不明白讲的是啥,而且……光这主人公的名字就好生折腾了一番他们的三观。 苏进走后,几个孩子聚一起头疼。 “是哆啦阿蒙,还是哆啊啦蒙?”,“野比和大雄是不是同一个人?”,“四次元口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从里面掏出任何东西?” “啊呀!!”他们烦死了,“先生什么都不解释我们怎么知道嘛!” 不过眼下那喜欢记故事的灵儿姑娘才是最头疼的,她咬着笔杆子,怎么也想象不出“哆啦阿蒙”这四个字怎么写,算了……去找那两个姐姐去,她们一定会知道这个倭人的故事。 不过她前脚才刚走,后头就有问声。 “灵儿你去哪儿?过会儿先生还要考校我们唱那首哆啦阿蒙呢……”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回来!”女孩儿已经走远了。 …… ******************* ******************* 而与此同时的,在那西面的实验斋里,正拿着瓷棒搅稀溶液的李清照却是拿苏进打趣,“为老不尊”可能有些夸张。但一句“不是好人”……是免不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这苏进口里的故事都是哪儿听来的,什么倭人制造出来的一只猫形机器。会哭会闹会说人话、但是怕老鼠,还真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自己是从未听过倭人那儿有那怕老鼠的猫。 “店家你看……”她忽然从窗口看到江灵儿那女娃又往阁楼那头跑,还真有些好奇了,“老是见那丫头往那阁楼跑,你也不关心关心你学生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这么大了,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就没必要去惨活了……”旁边半举着试管溶液观察,那口罩下的脸,完全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些什么。反正李清照是对他完全没辙了,这人果然不是做老师的料。正当她心里这么吐槽着,耳边却传来书生极为苛刻的声音,很突然的一下。 就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但可以感觉到内中的笃定与不可置疑。 “出去。”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生气了? 不过扭头待看到他人后。才知道这家伙压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儿。只见口罩下的苏进极为谨慎的把猪肠吸管插入绿矾油里吸溶液,手底下盛放着一个水盆,里边装有冰块水和瓷杯,瓷杯里盛着浓硝水。而眼下,他是要制备混合酸了。 “出去。” 到也是言简意赅。 因为之前已经约法三章了,所以李清照也没有在这上面坚持什么,搁下东西就出了外面廊道口坐着。午后的阳光从瓦檐口斜过来,打在她青葱的发梢上。亮盈盈的泛着光泽。 她扭头瞥了眼屋内,轻摇着头、将口罩揭了下来透气。 等了好一阵儿。里面还没有动静传来,不过绿茵场上却十分显眼的一个女孩儿横穿了过来,只是看她举止、似乎并没有前几次那么欢乐,还低着头看鞋走路。这模样……却是让李家娘子倍感兴趣。 “灵儿!过来姐姐这儿……” 她招手过去,若是换作以前,怕是这小姑娘老早跑掉了。不过由于今天给他们分菜的缘故,所以那小姑娘也是很听话的过了来。 “跟姐姐说说,这些天下午到那儿阁楼做什么?” 女孩儿真的很扭捏,在李家娘子好生磨了一阵儿后才附耳小声的说了出来,结果自然是引得李清照一阵乐呵。 “拿来姐姐瞧瞧。”,“哦……”把书递过去,“可是阁楼里的姐姐说明天就搬走了。” “是吗?是被楼下蹴鞠吵的吗?”李清照手上正翻着这本稚嫩至极的小人书,虽然用笔直白、词句简单,但它确实把故事说圆了,而且字里行间那种稚气和幽默,真的给人一种……一种很奇怪的温暖。什么白雪公主、海的女儿,是不是也能勾起一丝她儿时对于未来的期翼…… 耳边,还有小姑娘的稚话,讲述这些故事的来源,或者她去阁楼求学问道的不易,说得多了、也就熟络了,也就干脆和李清照并坐在旧木廊阶上,仰着下巴说着嘻嘻的话。 “先生真的好厉害呢~~”她说,“我们特别喜欢听先生讲故事,我弟弟也喜欢,而且我弟弟好笨的,竟然真的信了,每天晚上跟娘亲抢着擦油灯,要么就是对着柴门喊芝麻开门……咯咯咯~~~~” 女孩儿笑得眉睫都蜷了起来,“…阿拉丁的神灯怎么可能会是我家这种油灯,它应该是酒壶样子的,要有个大肚子……”她还比划着大小,“不然里面怎么可能装得下灯神,而且先生说了,京师现在没得卖,只有乘着大船一直往西面去才能找到,我弟弟太笨了……咯咯咯~~~” 看女孩儿的笑,似乎能融化在阳光里。 使得她心中微微的感触起来,真是纯真的心呢……似乎都不忍去破坏这样一份美感,就让它慢慢芳谢于春天里。而自己脑海中、却是不断的徘徊着“先生说了,京师没得卖”,这句话让她小小的怔了会儿,直到刺眼的酥阳映进眼帘时,才让她醒转过来。 这书生……她回头望了眼,虽然是个“不学有术”的商人,但是……她偏了偏脑袋后、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还真是个好人。 少女心中笃定了一些想法后,就很难再去动摇她。早慧的她对于有些事、有些人,都有了较为深刻的认知,或许正是因为自身才识拔众的原因。是故对于人的才学、家世,反而看的轻薄一些,所以了……哪怕苏进只是个商人,也没什么大才,但她也不会因此而戴上有色眼镜。 是个好人……就好。 不过此时这个她已经打上好人卡的人、却是灰头土脸的扶着门框逃出来。 “嘭——”一声响,黑烟从门窗涌了出来,还带出个脸颊敷黑的书生。“咳咳……”他扶着门框喘气,已经不用多说了…… 操作失误了。 …… ******************* ******************* 屋檐之下,琉璃般的光斑印在旧木桑道上。两边莲花扶柱,燕窝石心,还有只瓦雀停在了抱头梁上捋着羽毛。 还好用剂不多,也就把实验器材炸毁了。人倒是没什么大碍。 一盆黑水被倒在了旁边。然后脸巾挂在盆沿上晾干。 对于实验的事情,李清照倒没有多说,除了揶揄了句店家不学无术外,倒也没有再去调侃,毕竟这些事情……还是挺让人受挫的。 “对了,这是你学生给你立的功德簿?” 她把手上那本故事书递给他,“我说你这先生做的可一点不称职,你的学生不识字。还得巴巴的跑到阁楼问人家,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才让人家把这不识得字补全,你说这丫头多不容易……”她说着还把边上衣衫陈旧的女娃抱过肩来。 “嗯?” 苏进理好衣襟,疑惑之下翻了翻这书……入眼的,可真是龟跑的字体。轻笑了下后、把书搁下,问女娃子。 “你写的?” 女娃把脑袋缩进李清照怀里,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听到女娃肯定的回应,苏进则是慢慢点头说,“既然写都写了……那就印出来吧,反正这文字简单,量也不多,你们活字学了也有段时间了,就当作实习了…”、“到时候印上一百本,在铺里卖。” 听苏进这么说,旁边却是笑了,“我说店家,你别逮本书就一百册的印,即便现在你只卖九贯钱,但还是不便宜,别到时候可别有人提着砖头来拍你这大奸商咯。” 苏进想了想,以这本书来说,“也是……”、“那这本就当做特价,一文钱处理了。” “一文钱?你还不如白送呢?” “这可不行,原则问题,再说还得给这些小家伙留点糖钱。”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 “……” 她真有些摸不透这书生的想法,不过既然他要大出血一番,那自己可就要顺水推舟一把了,“那这书你起什么名字?”她把生眼下,“这可都是不相关联的故事,而且又是云里雾里的人名地名,虽然有些意思、但不适合装订成一本卖。” 苏进笑着拿过书,“谁说不能?” 他从怀里掏出铅笔“唰唰唰”的就在封面上留下四字,往少女身上一推,“这不就成了。”收笔,入袖。 李清照一蹙眉,呃……摆弄了下书。 东京夜谭? 只能说、这字挺有骨感的。 …… 这事儿暂且不去说它,反正也都是闲来无事间的调侃,等说累了,就让小女孩先回去排活字,而他们就比较正儿八经的交论一些实验上的事情。李清照对于化学上的东西确实不清楚,所以也是难得的当了回儿听众,在得知实验已经到了关键时期时,眼睛明显要比以前要亮一些。 “店家确定你说的那硅藻土盛藏于江浙地域?” “嗯……”苏进点了点头,并且在他随手涂鸦的简易地图上画标记,“这几块地方储藏比较丰富,而且又近于地表,便于采集,你可以让你二兄在军器监报备项目,然后自己先下去实地勘察一番,这毕竟是个长远项目,还是自己做比较稳妥一些。” “这样啊……”身边喃喃点头,“那我回去和我二兄商议一下。” 苏进瞥了眼身边,不禁莞尔,“你和你二兄感情很好?” “还、还好吧……”她有些不自然,“反正,他是我二兄就是了。” 每个人都有些不想告知于人的秘密和心路历程,所以也没有必要像狗仔一样去刨根问底。苏进装了个糊涂、就这么跳过这个话题,而身边的少女也是给了个感谢的眼神,她确实不喜欢别人像情圣一样关心她的**问题,即便她是一个外向而又阳光的女孩。 “对了。” 她想起了过两天清明有约,“店家,清明那天我有些私事,所以就不来了,这边事先跟你打个招呼。” “哦……这样啊,也没什么,清明那天我正好要去大夫那解这纱布,以后实验就可以靠自己了,你来不来……倒也无关紧要。” 呃……无关紧要? 这种说辞怎么听都觉得别扭,但又不得不承认、目前她在这里确实扮演着这种尴尬的角色,再要是等苏进手好了,那自己可能连这酱油都打不上。 呵~~ 无奈的摇了摇头,“说来……店家清明要做什么?还在书院呆着吗?”她本来还想着要是苏进没什么活动,就推荐他去城外那些踏青会转转,毕竟文人才俊多……总比一天到晚埋头在实验室里有趣。可不想身边的家伙倒是回答的干脆利落,一下就把她的后话堵上了。 “上坟,看地。”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横生枝节 岐山书院今天虽然蹴鞠踢的热闹,但终归只是这个圈子的人才会兴致所来的提上两句。若论到在整个东京城内的影响力,还得属今日一品斋开售的《三字经》,不过这种影响却是负面性较多,原本被寄予厚望的新书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尤其是对于那些倩女幽魂的拥簇来说,在发现一品斋最终还是走向严谨工整的夫子化道路后,心中那种感慨还是比较深的。 “这三字经是不错,挺适合教学的,不过……” 广文学的学堂内,也少不了围聚起来闲聊的学子,他们三两一堆,在老夫子还没有来上课的空当儿,赶紧发表几句感慨,尤其是那几个抢购了书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种落差就仿比《吻别》到《东方红》,虽然后者质量不错,但显然不是他们需求的那种类别。 “吃亏了吧,我早就说了,那只是灵光一闪的作品,你还真把一品斋当神了~~~” 一些牢骚,一些遗憾,在今日的东为繁多,青楼的那些姑娘们就更不用说了,心中那份期许完全化成了乌有,涵养好的就表示几声遗憾,涵养差的……那就直接老爹老娘的骂出窗了。 比如眼下的撷芳楼里,由于这里是倩女幽魂最先流传出来的地儿,所以对于一品斋此次出的三字经也是第一个入手,原本以为可以掌握第一手资讯的,可没想到到手的却是这么一本标标准准、无懈可击的教辅书籍。所以她们要骂人了。 “我说宜奴姐,那一品斋也太无良了,怎么可以这样骗人?” 身边咯咯的直笑。“人家也从没说过专做杂言啊,是你们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再说,这三字经也挺好的,你不觉得里面说的都挺有道理的?” “我也不是说这书不好…只是……” 两女的对话时轻时缓,在这兰馨典雅的闺房内流泻芬芳。落地罩脚边,是一尊焚香檀炉,里边韵白的烟气升腾起来。缠在梁柱转角的团草花牙上,是很清静无忧的场景,与外头行马廊道上狎客女姬的莺燕声相较甚显。“小滟儿,有没有想我啊~~”、“当然了,小滟儿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是把大官人盼来了……” 每次听到这些淫词谑语。这房里的那位姑娘就觉得房间隔音效果太差。有时候还得生会儿闷气。不像身边抚琴打谱的封姑娘那么淡定。 此时她把谱子搁了下来,唤过边上,“小芙,明天替我走一趟一品斋。” “为什么?”那姑娘不解。 “你也知道,我这首水调歌头就是一品斋的店家馈赠于我,正所谓礼尚往来,过两天清明踏青,想来也是书生才子们交谈言欢的宴会。你就带张请帖过去,让他清明过来一叙。” 至于真的原因。封宜奴自然没有对这闺中密友详述,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倒也不好这么大肆的宣扬出去。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让书生过来赴会,那只是出于一种合理的拉拢罢了。虞美人和水调歌头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苏进的价值,所以不论是为自身考虑、还是为酒楼考虑,苏进这种资源是必须要拉拢的。如今既然赶上府衙主操的踏青会,那正好把那书生推出来,以自己目前的声望,即便是那书生文采不高,但也有信心把他名声打出来,那时候……就不信那书生不对自己有感。 在她眼里,读书人……都这点德性。 身边的余芙点了点头,“好的,那我明天过去一趟。” …… *********************** *********************** 甜水巷子,风悦楼。 晚灯高挂门楣之上,烛辉随着对堂的轻风摇曳。 九十九册《三字经》在一个早上内就销售一空,以成绩来论,还是值得庆贺的,所以陈守向把几个人都叫过来一起吃了个饭,不过这次显然不如上回那么值得欣喜,倒不是因为赚的少了,而是因为这反响远不如预期。 陈守向坐在桑桌前摇头感慨,手中的筷子也停下不动了。 苏进看了眼抑郁的陈守向,“陈叔不用心急,过几天我这儿还有本书要发,原来是不在计划里的,不过如今看来…似乎正好配合着三字经,应该会不错……” “苏大哥说的是和倩女幽魂一样的书吗?” 老头还没回话,倒是店里那两个小伙计积极,他俩今天拿了不少赏钱,正在兴奋头上呢,所以对于苏进说要发新书的话儿特别敏感。 “这倒不是……”苏进放下饭碗,“和三字经差不多,给小孩看的。” “啊?”这显然让他们打不起兴趣来,就连陈守向在听苏进这么说后,也是对这所谓的新书失去了念想,看来这路……还是得一步一步的走,哪有什么一步登天的好事。 苏进看了眼他们,笑了笑,有些事情、时候到了……就都会明白了,他也不用费这力气去解释这些。陈老头或许是被“高期望和低回馈”的落差打击到了,所以眼下整个人显得有些消沉,拨动着盘里的菜,最终还是放了下筷子,挺突然说清明要回老家看看的话。 “明天我和书同准备回趟洛阳祭祖,没个三五天回不来,到时候酒楼就要仲耕帮忙照看一下了。” “陈叔每年都回吗?” “也不是,隔个两三年回一趟看看,毕竟根在那儿。” 苏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仲耕清明的时候去你爹那儿拜祭一下吧,算算年头……也有十年了。想来那墓碑都埋在草堆里了,也不知你还能不能找见……” “好的。” 苏进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丝慨然的笑。清明时节雨纷纷、真是一个萧索的话题,这人生前即便是享尽万千荣华又如何,死后还不是一剖黄土,如今……也不知道是在哪株杂蒿下遮蔽风雨,想来也是令人不胜唏嘘的事情。 等第二天过来风悦楼时,也正好赶上了给老头送行,陈午那小子还抱着蹴鞠。说要在老祖宗坟前火化,也不知道是为了表决心…还是为了让老祖宗在底下有个玩意儿解闷。 马车咕咕而行,慢慢驶出甜水巷子。苏进在看了会儿后也回了酒楼。酒楼平时客流量有限,他在这里也就是站桩的,所以在闲了半晌后,他还是做自己的事去了。昨天下午实验的器具都被炸毁了。今天还得交代瓷器铺重新制一套,还好花不了几个钱,倒也不必为此太过心疼。其实大致的作息与之前相差不大,那些孩子如今排活字已经不需要自己在旁指导了,除了不认字外,对印刷流程已是十分熟稔,在这里可不得不说这是群聪明的孩子,所以他把澄心堂和龙涎墨拿过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继续做甩手掌柜了。 “这几天就印这书,里面的字灵儿都认得。你们有什么不懂得问她。” 原本他确实没想做这《一千零一夜》,之前只是为了应付这群倒霉孩子罢了,所以了、这故事也是讲的乱七八糟,今天把安徒生的白雪公主拿出来讲,明天就把葫芦娃拿出来对付,最离谱的还得属昨天戏弄他们的机器猫,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最多,阿拉丁也好、阿里巴巴也好,都是极有名的故事,当然免不了被拿出来侵犯一下版权。 不过什么都得讲究个因地制宜,一千零一夜或许太过直白,所以他还是按着实际情况改上一改,或许是出于良心难安,所以他准备在序里面补一句“或称一千零一夜”,就算是向阿拉伯人致敬了,虽然人家阿拉伯人未必会领这个剽窃犯的情。 而那篇序被李清照看到后,更是被人家好好的鄙视了把。 “店家你脸皮真厚。”倒不是她知道这原版是外国人写的,只是鄙视苏进无中生有。 两人在明德斋里,其实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虽然李清照说这么说,不过还是挺诧异于苏进的小聪明,“说来……店家你真的打算一文钱出售吗?” “有问题吗?” “你用的纸墨都很贵重,若是真以一文出售,肯定是收不回本钱的,其实……”她看了眼苏进,“你这本即便是再以九贯出售,京师里愿意买你帐的人还是有的,倒没必要这么快就走平民路线。” 苏进摇了摇头,“这书能赚的钱始终有限,我也从没想过在这上面赚什么,卖这么贵……也不过是为了尽快招牌打出去罢了。” 李清照一滞,蹙着眉头想了会儿,可还是想不通卖钱、还能靠什么获取收益?她脸上的疑惑苏进看在眼里,由于对少女的好感,所以也不介意与她多说几句闲话,“来……把耳朵伸过来,我与你说说这商行机密。” 两人也算是说笑着谈天,原本李清照也只当是玩笑对待,可当苏进真的在说笑间把那什么机密讲出来后,李清照确实另眼相看了:这书生……鬼点子还真不少,难怪能把倩女幽魂卖这么火热,看来还真有几分能耐。 对于这个黑心商人,李清照算是真个认清了,不过对于他说的那个赚钱的新思路,她还是挺感兴趣的,并且约好了做东西的时候带上她。她自小就喜欢阳光、喜欢热闹、喜欢那种能使自己生活变得更为立体的事情,所以提这样的约定倒也不算离奇。 几番闲聊后,日头也慢慢偏过屋脊,旁边的两个丫鬟催着李清照回了,因为实验器皿被毁、做不了实验,所以也没理由继续在这边耗费时光。 “那店家,我先回了。”,“嗯。” 她那两个丫鬟倒是左右护法似得,对他警惕性还蛮高,尤其是那个叫胭脂的女娃,老是睁大了眼睛瞪他,本来苏进还以为是《三字经》的缘故,毕竟这丫头也是忠实的倩粉,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这么简单。 李清照前头走远了,那胭脂故意落在后头。 “我跟你说,别打我们小娘子的主意,要是让我看见你对我们小娘子毛手毛脚的,可休怪我胭脂掌下无情!”她挥舞着芭蕉大的手掌给苏进瞧,虽然没有多大恶意,但是也算是表了个态给苏进,免得苏某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其实……也算是善意的提醒了。 这些日子她们小娘子每天都过来书院,虽说是事出有因,但呆久了……保不准会出现些下人们不愿看见的纠缠。李清照越是喜欢这里,与苏进越是相聊投机,那这些做丫鬟的压力也越大。别看她们待人处事上还有些稚气未脱,但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心里其实也亮堂的很。以她们小娘子的条件家世,将来必定是要嫁入侯门王府的,别说是苏进这种三流酒楼出身的书生,就是一朝状元想娶李清照也是难有可能。 所以了,为了将来不出那种戏文里的狗血剧情,小丫鬟也果断的跳出来、把这些或许可能成长为三千烦恼丝的情绪掐灭于襁褓中。 “记着了!”她插着小蛮腰,“别让我再看见你跟小娘子嘻嘻哈哈的。” “……” 这话说的毫无道理可讲,搞得某人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嘻嘻哈哈吗?我觉得自己还挺严肃的。 这些在苏进看来,还是挺有趣的事情,当做生活的润滑剂去看待,倒也是能让人轻松不少。新书的印制基本上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回头让庄舟装订好,然后打些宣传出去。一文的书,肯定会有些值得满意的新闻效应。 他心里算是把过后几天的行程都盘算好了,不过等回了书铺后,还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只是看这情况,却又不得不把原定计划做一些改动。 …… “苏家少爷,有位撷芳楼的姑娘在书铺里等你很久了?”庄舟手拿着一块雕版过来,袖上满是木屑。 一听撷芳楼,苏进心里立马就有数了,只不过等进里头一看,却发现并不是那姓封的女人。 “你就是苏郎君吧?”对方还是很友善的问话过来。 …… …… 中间的过程对于苏进来说都可以过滤掉,只知道最后得了这么个结果出来就可以了。 他捏着手上的一张请帖,心中思量了下对方的想法,在认定了一些事实后,也就不想去过于追究了,毕竟各人立场不同,也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只要最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 “苏家少爷……” 旁边听了半天墙角的老头探过脑袋来,“清明要赴那踏青会吗?” “嗯。”(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冥冥中、自有安排 正所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这清明节的到来,也使得大地变的柔软温和起来,大街小巷的、飘散着青团糍粑的香味,把节日的祝愿送进每一家的祠堂。每家的主妇在今日就显得格外繁忙,不同于年节时那喜庆的氛围,清明显得隽永安静一些,大家低声小语的念碎些寻日往趣,手下裹着清明粽,锅里蒸着嵩饼青团,暖暖的米香从窗格子里飘出来,诱的家里的小孩摸进厨房揭蒸笼……青团甜而不腻、肥而不腴,满满的都是浆麦草的香味,即便是被老娘拖着扫把赶也值了。 “小兔崽子,还没蒸熟的就偷吃,小心拉肚子~~” 那个带项圈的孩子撒脚就转进了甜水巷里,身后追不到的老娘也只能在后头插腰干喘气,嘀咕了几句小兔崽子后也回了。 苏进在车辕上坐着,望着那小子转进了个死胡同,倒也是不禁莞尔。今日清明,这坟肯定是要上的,至于那什么踏青会,就容后过去了,反正差自己不差,倒不用这么积极。 “好了没,六子?” 他在车头,店里那小跑堂正卖力的把祭祀用的香烛高香搬上车,“好了好了~~”车厢后头传来。 今天清明,城里的人大都去过节了,也没多少人会来酒楼吃饭,所以苏进也是给店里的伙计放了一天假,只不过这小子在汴京无亲无故的,不像另一个跑堂还有个远方表叔在京,所以即便休假。他也只能在酒楼里消磨时间,所以苏进干脆把他叫上,一起去城外转转。本来这小子还不愿意。只不过在看到苏进搁身边的踏青会请帖后,就巴巴的一定要跟去凑热闹。 “好嘞~~” 他一屁股坐上车辕,手上还拿着个青团圆子吃,苏进看了他一眼,笑说,“这昨儿蒸的青团今早还没热过呢,小心半路跑肚子。”虽然清明受寒食的影响。也沿袭了吃冷食的习俗,不过习俗这东西……大多是一种心意,就连除夕守夜都要打折扣。更别说是清明了。 当然……也不是真个对于习俗的不尊重,只是眼下毕竟春寒,吃冷食有伤身体,所以大多人家都是把冷食供给祠堂。自己则是将糕点热一下后再吃。不过眼下这小子倒是仗着年轻。拿起冷团子就往嘴里塞,“唔唔~~”的,“寒食嘛,当然要吃冷的啦,而且我就喜欢吃冷的青团圆子,味道老赞了~~” 苏进摇头笑笑,正要拽过缰绳驭车时,却是被旁边一把抢了过去。“我来我来~~”他丢掉吃剩下的青蒿叶,“苏大哥你右手还没好呢。怎么可以让你驾车。”其实事实只是因为这小子平时没怎么摸过缰绳,就好像后世没开过宝马的愣头青坐上驾驶座时的兴奋……他左拉右拽、大喊……大叫,“哎哎哎!!”、“噗通——”一声,撞翻了一个面摊后才变老实了。 …… “苏大哥~~”他一张苦瓜脸转了过来,“你不会扣我工钱吧?”由于刚才苏进拿了四钱银子给那摊主,所以心里忐忑的要死。 “好好驾你的车,表现好就不扣。” 这小子哦了声,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过有趣的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回过头问两句自己表现好不好,倒是把苏进乐得。 “再问我就扣了。”还真是不得安生了。 …… …… 车轮咕咕,很快马车就驶出了封丘门。 苏进父兄所葬的坟墓位于城外东北鼓池村的一处小阴坡上,由于当年政治原因,所以葬的比较远,从城里赶车过去得费两个时辰,所以苏进才早早的就准备好东西过来。索性那劳舍子的踏青会就在这村子往回走不远处,刚才经过的时候还瞥了几眼……很不错的一块养老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那府尹王震倒也是会挑地方。 “苏大哥,按照村民的指点,这苏老爷的墓碑应该就在这里了。” 不论是苏进还是小跑堂,都是第一次来这儿,所以还得询问当地村民才能寻到这块小阴坡。等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处乱葬岗,坡脚墓碑林立,不过多是削木而成的简易墓牌,确实是比较寒酸的,而且由于是无人打理的荒地,所以数十年间的杂草林木已经完全将这片小土坡淹没了,虽是历经秋冬磨洗,但如今春风一度之下,这块小阴坡上又是杂蒿野草绊脚。 “哎呦~~”六子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气呼呼的把嘴里的草芥吐掉。 这小土坡虽然不大,但阴面正好盖过坟地,而且前头又是一处小河湾,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倒也算是不错的位置了,难怪能成为一处乱葬岗。 “苏大哥,这这这!!” 脚步快的六子已经找到了苏父的墓碑了,当年苏家虽然落魄,但一块像模像样的墓碑还是立的起的,所以在旁边一众木刻的墓碑里就显得尤为扎眼。 窸窸窣窣的,苏进他们提着祭祀用的食盒生钱挨过去,脚下踩着杂草、手上则不停的撩拨着齐腿的灌丛,有些带刺的、还是扎的人挺不舒服的。 眼前,是两块石铸无纹式的墓碑,半人高,拨开遮住墓碑的几片枝叶,上面仅有寥寥数字。 “故显考苏公讳中之墓,子进立。” “故显考苏府君讳弼之墓,女耘立。” 居然连籍贯生平都没有刻上去,也不知道当年苏家到底是何种心情,更有意思的是自己兄长的立碑人竟然是当时还未出世的小侄女,也不知自己那娘是怎么想的,而且这块近似于无字碑的墓牌想来也有苏家不甘的心思在里头。 祭祀的香烛用具已经摆好,然后再是青团嵩饼之类的冷食供品。六子帮忙把边上杂七杂八的灌丛草芥清理干净,嘴里倒还是有些念叨,“这块地儿倒是干净。没多少东西。” 他这么随意的说着,苏进却是生生的滞住了点香的动作…… “六子。”他抬头问,“陈老爹以前可有来过这边?” “应该没有吧,往年清明掌柜的要不是在酒楼看店,要不就回洛阳老家,好像没说来过这儿。” 六子不经意的回应,却令苏进皱起了眉头。他捏了捏这坟墓前的泥土,略显黯淡,而且杂草长势不比周旁。这些若只是让他起疑的话,那接下来的事儿……就完全让他难以镇定了。 “苏大哥,这边也有个石碑墓呢~~” 几乎就是挨着这块墓地东侧,确实也有一块半人高的墓碑立着。苏进拨开灌木丛过去。居然发现是自己那老丈人的墓碑…… “故显考王公讳寅之墓,不孝女离立。” 苏进不觉皱眉,因为这墓碑显然要比旁边那两块布满青苔的墓碑要新,当年王寅晚苏中一年死,也可说相差不多,怎么可能这墓碑会这么新?而且墓前有用过的祭奠碗碟,虽然由于放的久了而有所毁裂,但这种损坏显然达不到**年的程度…… 所以。这一切都说明一个问题。 有人立过新碑。 当年王寅之女不过七八年岁,所以当时的首碑肯定是何老头帮忙立的。只是如今墓碑再立的话,就不可能再假别人之手,别说何老头经济情况不允许,就是何老头腰缠万贯,也不可能去翻新别人的墓碑,毕竟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所以……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王寅之女,也就是自己那未婚妻来过这里,可能是见墓碑旧了,就立了块新碑。 虽然并没有找到王女的下落,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应该还在人世,只是不知道如今在何处为奴未婢,或者已经不在汴京了,这些都说不定,清明虽然是祭祖踏青的大日子,但是如果对方真的身处异乡,怕也是很难再回到这边来祭奠。 苏进想着,忽然旁边六子的声音打断了他,“苏大哥,不行了不行了~~还真有点闹肚子。”他哎哟着捂着肚子往深丛中跑。 苏进笑了笑,早跟他说了不听,不过眼下也不去说他了,自个儿把余下的纸钱垒成小土丘,拿蜡烛点上,瞬然间……明黄的火焰熊熊而起,那炽热的火光映照在苏进侧脸。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直直的站在墓前看碑。 两块墓碑,两条人命。 荒芜的四周让这片肃杀显得更为阴冷,跳动的火光印上墓前的冷食上,带有些明灭不定的棱角,几阵阴风扫过,卷出几片纸火掉到了苏进跟前。 他撂袍、下蹲,将这几片没烧尽的纸钱重新丢回火堆里,最终一切都化为黑色的灰烬,只有煌煌的明烛还在墓前律动。 这时候,那去树丛里方便的六子也跑了回来,他提溜着裤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意犹未尽,“苏大哥,你好了没?” 苏进点了点头,“回吧。” “好嘞~~”他拍手打拳的把东西利索的一收,赶紧是前面开路,心里头就想着早点去那府尹大人的踏青会上玩。 “咕噜咕噜~~”的车轮行进声在乡间的小泥路上颠簸,苏进也确实有些累了,就进了车厢小憩一会儿,原本计划是要看球场用地的,不过眼下显然没这时间,只能以后再说了,至于手上这纱布木板,只能等那踏青会回来再卸了。 “六子,驾稳点。”这颠簸的车厢坐久了还真有些吃不消,尤其是眼下这副不靠谱的身体。 “好的,您坐稳了~~” 前头那小跑堂也是没个坐样,抓耳挠腮的努力把车驾稳,等这车上了官道时,忽的迎面而来一驾桐皮油顶马车,那小跑堂不禁多瞄了一眼,这荒僻地儿居然还有人过来。 “呼啦啦——”的一声,两辆马车对驶而过,只有几阵猎风在中间萦回生响,简直就像一个定格遗悔的画面。 那对错而过的马车头上,驭车的车夫也微有诧异。“这荒郊野外的,怎么还有马车折返……” “怎么了单叔?”车厢里面有少女的问声。 那车辕前的老车夫压了压毡笠,“也没什么。就是见了辆马车从这村里出来。” …… 马车咕噜咕噜的行进在乡村的泥路间,深浅不一的泥坑使得车厢不断的上下起伏。 里头有两女子,正是之前阁楼里的李、慎二女,此时李师师身穿素镐,脚纳熟麻,发无点滴饰彩,脸去淡妆薄粉。瑶姿间、尽是一片从容幽韵。她身边的慎伊儿一身浅青的对襟长褙,腰上系的是柏青的软巾,不过头饰亦是尽除。只留乌黑的青发挽成椎髻,但已是极为漂亮的姿容。她嘴里继续哼哼着不连贯的小调…… “每天过得都一样,偶然会突发奇想,只要有了……”唱到这儿忽然偃了下去。“…幻想就会无限延长……” 轻快的调子虽然古怪。甚至唱到有些地方都要忍俊不禁的笑出来,但不知道为何,这些稀奇古怪的曲调一点也有没有**低俗之感,反倒是一种令人感到温馨的俏皮感,少女唱着唱着,总会笑场出来,其中一些生疏的咬字和词汇令她难以适应,所以都是哼哼着马虎过去。旁边的李师师瞥了她一眼,不禁微笑出来。 也就这时候。前面的车夫勒住缰绳,“吁——”马蹄渐渐收住。 与前面的苏进不同,这两女子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那处小阴坡那儿,马车停在坡脚,车夫没有跟上去,就在车上候着,两女子提着香烛生钱徐步攀上,虽然土坡并不陡,但是对这些下着碎裙的女子来说……还是有些不便的。 “呼——”、“呼——”山风渐渐吹了起来。 坡上有绿树植株,杂草荒芜,两人拨着碎枝杂草进去。在王寅墓前的是苏氏父子的墓地,按照原本的习惯,都是先在这边稍作拜祭之后再去王寅那儿,只是如今……这墓前的竟然生有一堆纸钱灰烬,零星闪灭的火星明白无误的表明这里刚有人来过。 “姐姐,这……”慎伊儿不禁把装着香烛的手箱搁了下来。 这已经不用多说了,墓碑旁的杂草都有被人清理过的痕迹,而且……李师师把目光往前望过去。 果然…… 王寅墓前的灌丛草木也有被人清理过的迹象。 “姐姐,有人刚来过!”慎伊儿几乎跳将起来了,拉住她师师姐的手,“姐姐,肯定是刚才那辆马车,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李师师凝望着苏家的墓碑,嘴唇微微的翳合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出来,但是……这一切都只能化为无尽的沉默。 但是她的手却止不住战栗,对!是战栗!一种不知所措、一种对于未来恐惧的战栗!!握着女子手的慎伊儿脸上极为讶然,这是她第一次从女子身上感受到这种极为明显的情绪波动,以前的师师姐,不论是遇到再大的挫折,都从没有流露过一丝负面情绪在脸上,哪怕是上元前的那次……也没有,可是今天…… “姐姐,我们赶紧追上去吧!” 她极力想把女子拽走,但是却如同拉拽着万斤重石一般。女子的眉娟垂的很沉,似乎有一道阴暗浮在眼眉下…… “够了。” 最后只有这么一句丢了出来,很平静,平静到谁都听得出来里头暗藏着一种近乎撕心裂肺的压抑。 “姐姐!!” 慎伊儿急的直跺脚了,不过就这关头、她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也顾不得后果如何了,“姐姐!我跟你说……”她沉了口气,“其实……我偷看过你那锦盒,所以…所以……”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不过就锦盒二字,便已让女子心绪大乱了,她颤着身形、但还是极力忍住了内心波涛汹涌的起伏。 嗫嚅着嘴,想了又想。 “我……我心意已决,伊儿你不用多说了。” 正当这时,山坡下忽然没有任何征兆的传来一少年的声音,还有丛草被踏扁的琐碎声,离这里近乎咫尺之距! “…肯定是刚才解手的时候掉的,苏大哥你等等,我去去就回。”(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心路 官道上的沙泥铺的比较厚实,使得铜皮车轮陷进去时能得到一些缓冲,这样行进的就平稳许多了。 苏进揭开车帘布瞧了瞧外头,入眼的是如诗画点墨般的青山绿水,连绵起伏状的丘陵高地。随着马车的行进,那缕缕清新的空气钻入车厢,饶是让人心情舒缓下来。 “我说六子,你老家在哪儿?怎么会来汴京的?” 苏进往前头问,别看这小子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那些小算盘也精明的很,这回儿三字经的外投宣传做的那叫一个积极。 “我老家在江宁,小时候走了大水,跟爹娘散了,然后跟着那些流民一直往北走,不过很多县城都不肯开城门,直到京师才算是到了头,再后来……街头行乞的时候遇到了掌柜的,他就把我带回了酒楼,让我在大堂跑跑腿、端端菜,这一来一回的,也好几个年头了。” 前头有些漫不经心的说着,苏进却都听了进去,“是这样啊……”他顿了顿又问,“那你有什么想做的?比如有没有想回江宁看看的意思?”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前头却是丝毫没有留恋的意思。 “没有啊~~还回去干嘛,人都不知道长啥样了……”他攥着缰绳说,“现在就想着多攒几个钱,以后像掌柜的似得开个酒楼,那样就能天天吃蟹肉包了……”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了。还得娶个媳妇。” 里头苏进握着车窗沿,听着前头小子的话微笑,这倒确实是务实的想法。正想着给他提几条赚钱的路子,没想到突然间前头大惊起来。 “啊呀!!死了死了,我的钱袋子掉了!!” “……”苏进无奈的摇了摇头,“里头有多少钱~~” “有近两钱银子呢,这可怎么办哟,一定是掉那坡上了!” 两钱银子倒不多,不过看那小子鬼哭狼嚎的模样。要是不回去给他找,可能一整天都会是这副死样。 “那就调回去找找吧。”还能怎么办。 …… ……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被人捡去,这老小子折返的效率相当的高。颠簸的他的骨架子都快散了。 “到了到了~~” 一溜烟的就跳下了车,“肯定是刚才解手的时候掉的,苏大哥你等等,我去去就回。”啪啪啪的踩着草丛上山。苏进原本是想在车上等着。但想了想、这些毛头小子做事不靠谱,还是自己跟上看看。 “大致方向你知不知道?” 苏进腿脚没他利索,一边撩拨着齐腿高的丛枝,一边慢慢向上蹬,可刚上坡脊,就不见他人影了。 “哎!那边的是苏进吗?” 右边忽的传来少女的喊声,听着还有些熟,他不禁把头扭过去看…… 山风这时候又吹的湍急起来。身边的叶片打起了息索的杂音。苏进把目光望过去,在这片风声中。望见了一些令他微感诧异的事情…… “这……” 其实对苏进而言,这个未婚妻从来不在他计划之内,要不是为了给自己那老娘一个交代,他几乎不会去在这方面费什么心思,所以了……你也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仅仅是一些诧异后的恍然大悟罢了…… “哦,原来是你啊。”他心思转的很快。 这句话听着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有些没良没心,只不过从苏某人的角度而言,这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欣喜或者其它比较积极的情绪产生。 …… …… 风继续吹着,细微的叶碎从耳际掠过。 当矮丛处转出一书生时,一切都变得惊人的不同起来。 首先惊讶的是慎伊儿,她的眼睛睁大了,手捂着嘴……太多的难以置信让她变成了哑巴,没想到师师姐的这个邻家哥哥居然就是呆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现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如果当时姐姐与这书生通一番姓名,怕是早就相认了,只是奇怪的是不论是姐姐也好,还是那书呆子也好,居然都连通一番称呼的兴趣都没有,或许当时的他们都以为这只是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不相干的人中的一个,所以也犯不着虚伪的去嘘寒问暖,不仅是浪费对方的时间,也是浪费自己的精力。 可是眼下呢,那片岔生的树枝后,露出的那一张水墨化的脸,却是无疑让两人都有些可笑的诧异出来。 “哦,原来是你啊。” “呃……”女子滞了滞,却是呵的一笑出来。 按照常理来说,久别的重逢多少会有些令人激动的泪点,只是在这么两个性格古怪的人身上,似乎并没有那般的动人。 见面。 诧异。 寒暄。 只有脚边摇曳着的杂蒿摆着不一样的姿势。 慎伊儿蹙着眉头,很紧……望着眼前坐在满是棘草的大磐石上絮叨的两人,有些看不明白的喃喃:他们以前真的认识吗? 从外人看去,两人貌似聊得还挺投机,但是久在烟花场所混迹的慎姑娘来说,真话、假话,在她们眼里都的一清二楚:这两人……一直做着些客套到近乎惺惺作态的关切,或许只是在试探什么,但是这种试探在慎姑娘看来,是离谱到不可思议的。 她一个人墓前准备祭品,把生钱垒好烧完。 乌烟扶摇直上,在这绿荫葱然的山坡上显得极为扎就有人被吸引了过来,当然不是他人,就是之前跑去深丛里寻钱袋子的六子,此时找回钱袋子的他心情显然轻松不少,在下来时望见之前拜祭的墓碑处有黑烟起来,心下大疑。也是赶忙过来看看…… 他以为是刚才的火星没有清理干净,所以赶着脚过来灭火,可等走进一瞧。才发现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更诧异的是……苏进居然和一个素镐女人坐一磐石上攀谈,在望见自己后,倒是让他先回车上等着。 “哦……”他摸着后脑勺有些不明所以,这苏郎君还真是广交海内,居然连这荒郊野岭里也能遇到朋友。而与此同时,那女人也让她姐妹一同下去等候。 慎伊儿明白他们是有事情要说了,倒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听墙角。 等这人的肃清了。对着两座干巴巴的墓碑,书生和女子的谈话也终于到了些关键点上。 “哦……是这样啊,倒也是为难你了。”对于女子当年的遭遇。倒也是与何黔所说的差不多,他点了点头,又问,“那这些年来。为什么不找何老爹?” 女子脸上略有些萧索之色。素手微不可见的蜷回了袖中,“师师……那时候还年幼、不记事,所以何老爹当年的住址就没记得,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爹也有自己的生活,师师这样无端打搅也颇为不礼,哥哥说是也不是?” 这样的回答也就是骗骗小孩,看来这女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不过既然她是这样的态度,那自己也只能呵呵的笑一声。算是认同了她的理由。 “如果矾楼住不惯的话,那就回来住好了,毕竟是家里面……凡事都能照料的到一些。” 女子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微微点头,“师师明白的。” 其实对于自己未婚妻是李师师的事实,说他不惊讶肯定是骗人的,毕竟是史上最出名的女妓,光她和徽宗的风流韵事就传了近千年,岂能不让他有些别样的眼光。不过在浅谈了几句后,也明白对方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物,所以……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光辉也渐渐散去。 剩下的,就是一颗被浮华掩蔽过深的心了。 可能是因为相交不深的缘故才得出这个草率的认识,但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女子嘴里说的话……就只能让他读到这些婉转的信息,如果说这是刻意所为的话,那这种刻意…已经外化到润物细无声的境地了。 “矾楼时间呆的长了,脑子里、总会冒出到些奇怪的想法……”女子十指对插着搁裙上,下巴微微有些下倾,只露给他毓秀的侧脸,“比如女儿家生来是为了什么?师师想了很久,如若不是跌落风尘,那几乎都是要去相夫教子的……” “师师没成过亲,倒也不明白那些柴米油盐的生活到底会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如今在矾楼的这种生活还是很随然的,也并没有外人说的那般水深火热,外头的良家妇女能做的,我们里头的这些姑娘们也能做,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区别也只是在于附庸给的是一个男人、还是多个男人罢了……” 她静静的说着,一点波澜都没有,“师师把这些事情想的很简单,可惜世俗却不会因为个人的想法而改变,跌落在烟花所的,那便是下贱、那便是污秽的,外界既然这么众口一词,想来肯定是有道理的,所以那时候师师也尝试着让自己去接受这样一种说辞,而且见的多了、经历的多了,也确实觉得挺有道理的,只是……” 她仰了仰头,树叶稀疏间的光斑打过来,显得很是明媚。 “等这人越来越大了,脑袋里冒出来的想法也越来越稀奇……”她把手轻轻的拢在膝盖上,“这些世俗礼仪……”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太确定的试探,“好像、都是男人家订下的,他们说我们该怎么做,我们就得怎么做,跟扯线木偶一样,给自己的感觉就不是很好……” “好像这辈子…不是给自己过的一样。” 她有些自言自语的说话,苏进旁边听着,倒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如今在矾楼,弹琴也好、论道也好,虽然也都是日复一日的事情,但做的都是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觉得这样的自己就有些活着的感觉……如果以后出嫁了,虽然日子安定些。但是没了这些一直以来相伴的醉红旖旎的场面……”她停在这儿、“额…额”的想了好久,或许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但是想了一圈后。还是什么都不去矫饰了。 “会不习惯的。” 她算是把自己的想法和和气气的交代了出来,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旁边显然不好、也没必要把有些事情提出来,再说他也是嫌麻烦的。 哦~~的点了点头,“是这样啊……”、“这么想虽然奇怪,但也能理解,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哪天住不惯了,可以回来。” 他停了会儿、才在末尾加上一句。“我在汴京还得呆上个两年。” 女子把明亮的眸子转向他,一眨不眨的、盯了很久之后才噗嗤的笑了出来。 “谢谢哥哥。” 从她的笑容里,很难看出来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态。但如果从这女人后来的遭遇来推测,或许是有些别样的远图考虑,既然如此……那对于她最好的态度,差不多就是现在这种“君子淡水”的相处方式了。 日头慢慢的盈至枝头。阳光成束而散。驱开些墓地的阴湿。 两人算是交完心了,那就可以在划定的界限里做一些合乎规定的交往,咯咯的笑声,带着这种比较和谐的氛围、两人一同下了土坡,下面坡道上停摆着两驾马车,车前有人焦急等待,在发现李师师和苏进两人下来后,才算是把心头的重石放下了。 “姐姐你可终于下来了。人还好吧?” “这有什么事,我只是与苏家哥哥唠了些家常罢了。倒是你……这次让你跟来应该是闷的慌吧?” 两人说说笑笑着上了车辕,慎伊儿回头望苏进,“你们应该也要回城吧?那一道儿走吧。” 苏进还没说,这早已坐在车头前的六子就帮忙回了,“嘿嘿~~我们可是要去参加府尹大人召开的踏青会,所以你们就自个儿回城吧。”他并不知道这两女人的身份,还以为是寻常村妇,所以也是不无夸耀之意的说话。 “咯咯~~”的慎伊儿被这小子逗乐了,一个踏青会就把他嘚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参加琼林宴呢~~ 不过正欲上车的李师师却停下了动作,蹙着眉头瞟了眼苏进,想了想……才过去问,“苏家哥哥怎么会想到参加那踏青会的?” 苏进也没想跟她说这么细,也就说了受撷芳楼所邀,只是这回答,却让李师师多看了苏进两眼,也不知她背过身在想什么,最后忽然转过身对他笑。 “师师也很久没有踏青了,那不如顺道一块过去好了。” 慎伊儿一皱眉,“姐姐你……”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李师师示意压了下去。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苏进当然不可能拒绝。于是乎,乡间的小道上,一前一后的、两辆马车颠簸着前行。 李师师的马车落在后头,车厢内,是比较沉闷的场面,几乎是她们入车厢的那一刹那……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飞去。 “姐姐,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还去那踏青会?” 李师师坐在车厢内,素手微微的攥紧着纱袖子,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有所外溢,“我有我的考虑,你不要多问。” 慎伊儿极为诧异的看着旁边的脸色,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愠色,不过显然不是对她,看来……那个书生在姐姐心里的地位真的不轻,如果那锦盒里的东西是真的,那…… 她偷偷的瞄着身边的女子,见她慢慢将身上织满熟麻的宽服解下来,好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偷窥,把目光转了过来。 这个画面定格了很久,女子才嚅嗫了下嘴角,“伊儿,这件事情只有你知道,那我也不妨把我的态度说给你听……”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凝炼起来。 “过去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所以哪怕将来被人唾弃,我也要对自己问心无愧。”(未完待续。。) ps:近来身体状况已经下降到一个极难忍受的地步,真的不能再这么透支下去了,本来是打算休息一阵调养身体,但想到眼下又要进入情节,这样作为怕是要被大家吐槽,所以权衡下,从今天开始到下周末内,隔天一章,希望大家理解。等身体恢复到一个正常水平后,我会支会大家一声。 第九十四章 踏青 清明踏青,是历来的节日习俗,为了抵御春寒的回溯,民人子弟们都会自发的结伴出游,至山清水秀处风筝歌舞,弹琴吟诗。由于郊外风光媚丽,空气新鲜,所以那些文人墨客也愿意出来活动,人一多、一些约定俗成的宴会就出来了。 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年的踏青会是开封府衙明文布榜举办的,这意味多少就有些不一样了,所以使得京师那些求仕心切的学子对此都趋之若鹜,纷纷拜帖求往,而府衙为了彰显文会的档次,更以府尹的名义去散名人帖,这样一来,那些赋闲在家的闲云野鹤也都会卖府衙的面子。虽然这带有些功利性,但总归是文雅的一场宴飨,即便是当做一个看客,也是赏心悦目的。 此时正午十分,城北郊外的王震庄园后,已是极为纷闹喧哗的场景,由于是踏青会,自然不会像正儿八经的宴会那般大家排排坐的吟诗作对,而是各自为群的在这青葱无垠的旷野上自寻乐趣。 眼景内。 有良家女眷在放风筝,结果挂上树杈,这时候便有书生意气风发的撂起裙摆表演爬树了;也有女郎在荡秋千,结果被后头不知轻重的男伴一把推翻了下来,哭哭闹闹的、尽是些欢喜冤家。 近处山坳里,出来一湾静谧的小河,仕女才子划舟共渡,结果不下心磕上了河堤礁石,几片水花溅起来,惊湿了一船的人。 草野上有兴致的人最多。有太学学子蒙上眼,与相熟的同窗知己玩躲藏,有时候被忽悠的摸到了凉亭里。结果把那谈经论道的老学律抱了个正着。 “混账!成何体统~~~”那老儒一把将书卷摔在案子上。 那学子摘下蒙巾一瞅,“喝——”的倒吸一口冷气,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了,赶紧草地打了个滚,歪脖子瞪眼的装发病。 “宣成兄!你这是怎么了?”他那群无良好友赶紧围上来把他架走,在人少的地方才把他放了下来,结果又是生龙活虎的模样。 凉亭里的老学律哪会不知道他们这些小伎俩。冷哼了一声不去计较罢了。他执起书卷又继续和一干老友讨论近期那风靡教学界的三字经。 “听说官家已经基本点头了,不日就会布榜州县官学,以后这三字经就正式拿入官方教学体系经义。” 旁边有一凉袍缁巾的青年笑着将手上的三字经搁在石桌上。“经书确实义理深刻,极适合用作少童之学,只是与我国子监而言……”说到末了,也只是笑而不语。 这青年乃是当朝中书侍郎许将三子——许份。就这样的身份出来。自然可以与这些老鸿儒们谈笑风生了,再说他本身就领着国子监书库,掌着国子监书籍的检录与修订,可说是与这些老头平起平坐的学官。 许份这么讨巧,旁边也是哈哈的笑了起来,国子监那群娇子,完全是管不得的主儿,别说是三字经了。就是孔孟都能被他们拿去擦屁股。 不过笑归笑,这些白发老翁对于三字经还是极为推崇的。“……只是不知那撰者究竟是何人物,老朽倒也是好奇了。” 旁边有答,“既然是那一品斋开售的,想来必能知道内情,它日官家一道谕旨下来,那老东西岂敢再玩隐士游戏。”他们心里也大致摸到些那撰者的意图,这年头,总免不了有些人要通过这种征召不应来自抬身价,虽然这做法看着有些作,但如果你真的有那本事,别人也就不会多说什么,无非就是在日后官场上多捞些筹码罢了。 好吧,他们算是把某人定性的死死的。 这时候,日头渐偏午阳,斜长的树影逐渐收缩成团,那些戏耍累了的、衣服沾湿了的女眷学子们开始往那宴会地集中。宴会设在王家院宅后面一片平坦的草坡上,席案酒帐摆的整齐而有格调,王家的女婢男仆们在席间布置酒器食镉,仿照古之雅趣,席地盘腿,觥筹交错。 有青楼女伶抚琴高曲,曼妙的歌声仿佛能使矮丛瞬间高涨,莺鸟延颈合唱,欢实的清明紫阳让这片草地变得分外有感。 主家王震这时候在底下的呼声中坐入上席,原本的还有些杂声的底下骤然间歇了下来,听这府尹王震讲话,其长子王修守立在侧,十分恭谨的模样。 “今日清明佳节,老朽代朝廷广邀我大宋才俊与这踏青会,意图一展我大宋风流人物,所以诸位勿要拘泥,兴致所畅即可。” 说来说去,这也只是踏青会而已,图的就是个开心,自然不会有什么限制性的要求。而作为被邀请而来的老学士们,此时也只管讨论他们野居闲来的趣事,若是过后有人赋词作诗,那他们就出来评点一下,也当做是提携后学了,不过像踏青会这种性质的宴会来说,大部分人还是以结伴宴享为主,诗文之类都是其次的,所以整个踏青会的氛围是偏向于轻松的。坐不住的就跑去山林河湾那戏耍,坐的住的就在宴会酒席间听女伶们抚琴清唱。 不过这时候,位于前头的封宜奴心里可一点都不舒畅,不断的问旁边是否把请帖送到,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心里却是隐隐忧色起来,难道苏进恼了?是不是自己的处理方式有欠妥当?或许……自己亲去把事情说清楚才好,如今怕是对方以为自己拿苏家当年的内幕来要挟他…… 她心中略有愁容,旁边却是不断有学子书生上前恭维。 “不知封姑娘今日可有新作出来?我们可都是等着姑娘新作艳惊四座呢~~” …… 与她对面而坐的,是遇仙楼的徐婆惜。那徐婆惜面前虽也有几个相交颇厚的学子,但显然不及对面,已故此时看向封宜奴的眼神也比较尖锐。自从上元文会上封宜奴以一曲虞美人技压群芳后。这撷芳楼的声势也与日俱增,再加上前不久的水调歌头,在声势已然压过遇仙、直逼潘矾了,现在民间谈论起京师的红牌姑娘时,已经把封宜奴和汐琰李师师相提并论了,作为之前一直与封宜奴旗鼓相当的她来说,显然是难以接受的。 她暗暗啐了一声。看你这运气能好到什么时候。 对于封宜奴名声骤起的事儿,京师里的青楼也是颇多腹诽的,所以在今儿的踏青会上。封宜奴显得就弱势一些,几家的青楼的红牌都出来展示过技艺了,如今也就只剩下封宜奴了。 众人把目光望过去,显然有她表演的意思。而远处草原上那些戏耍秋千的人。也时有目光望过来。今日潘矾依旧无人出场,所以这封宜奴显然是这里的头号红牌了,众人心奇一下她的表演也是理所当然。 “封姑娘~~” 这时候,陪坐上席的王修起身向封宜奴微笑,“今日踏青会众位姑娘都已献上佳艺以奠先人,让吾等俗人也饱享耳福,且不知封姑娘今日是如何准备?” 他王修近来纳了新妾,倒也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此时满面的欣容也确实是自内心出来。 封宜奴敛群起身,“宜奴今日还邀了一位好友过来。其与宜奴今日所献之曲有莫大干系,故此先允许宜奴在此卖个关子。”她巧笑嫣然,配合着娇柔的身段,倒也是把在场一些衙内迷得神魂颠倒。 “哦?”王修笑说,“且不知是何人需得封姑娘亲候其架?” 封宜奴这么说,周遭那些才子书生到是有了些兴趣,而作为同行的那些青楼女伶们就立即敏感了起来:难不成是那一品斋的老先生过来给他捧场? 她们是不愿相信这个事的,当初全京师的酒楼都去了请人,可不都是铩羽而归,没可能单单为撷芳楼开这例子,这岂不是自毁身价?要知道撷芳楼一直以来都是以销金窝的形象存于人世,真正有品味有格调的人,去的都是潘矾,那一品斋即便再这么中意封宜奴,也知道在这种情况应该怎么选择。 底下已经微微有些骚动了,这可是大爆料,一品斋如今在京的名声可近乎妇孺皆知,一本倩女幽魂奠定了它在汴京书铺的地位,虽然如今新出的三字经褒贬不一,但其在京的响亮名头还是一时无两。不过令人好奇的是,这家名声鼎盛的书铺却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即便是发售新书,也一直都是托风悦楼代售,而它却一直处在幕后。它越是低调,这外人就越是好奇。如今听封宜奴的意思,显然就是一品斋要来人了,这可真是值得说道的话头。 “哦?那一品斋今日也要过来?” “啧啧~~还是撷芳楼面子大,潘矾都请不来的人都能请来……” 议论高起,也大都在封宜奴的计划之内,而且看着对面的老对手拧嘴气郁的模样,心中何尝没有些许窃喜,那徐婆惜与她同时出台,多年来技艺声望又是相差不多,心里岂能没有些攀胜的念头。 这席间还不有少被邀来的富家衙内,此时端着茶水一副乐呵呵的表情,吩咐手下准备好阿谀之词,看这架势,过会儿少不得一番嘴仗。 “我怎么感觉我和封姑娘越来越远了呢~~” 今日那皮货行的柴梓又是巴巴的跑过来给封宜奴捧场,虽然这只是场踏青会,但有封姑娘的地方,就少不得他那肥头大耳的身影,而与此相同的,他身边也少不得那两个好友来助仗,虽然每次都对这胖子的行径不屑于顾,但最终还是陪他过来耗时间了。 与他一般的富商子弟确实来了不少,比如年初铁佛寺前争美李清照的那落水富少石崇,如今正巧挨着柴梓一行坐着,自从上次被陈弈羞辱之后,他就极力的参与各种文会,借此在身上镀点金、沾点文墨气,免得被别人奚落成只有钱袋子的富二代,只是这踏青会没来李家娘子,倒是让他有些失望。 这时候,这王家家仆从后院疾步过来,小声对王修耳语,“大少爷,外边有自称一品斋人携帖与会。” “哦?”王修一笑,没想到这封宜奴说的是真的,他倒也是好奇那搅得满城风雨的一品斋是何模样,随即吩咐,“摆席有请。” 转而对底下众人说,“适才我王家接到消息,外头有一自称一品斋的人前来拜访,大家说……可要将其请入?”他不失幽默的把这消息传达给下边,自然是引得下头一片议论,就连远处那些放纸鸢的女郎也停下了手上的线,拉着手边的好友过来瞧瞧那一品斋究竟是何模样。 真的? 真的来了? 真的假的? 议论声沸沸扬扬的起来,那神神秘秘的一品斋终于舍得露面了?(未完待续。。) ps:抱歉,晚了。 第九十五章 矾楼,李师师 苍天碧云,琼水绿茵,在这天地合的自然风景中,似乎每一缕斜风都是造物者的恩赐,让人不禁要张大了嘴去吸收。就比如眼下这些衣冠整齐、妆容冶丽的才子佳人们,对于一个苍颜白鬓的老头蜕变成一个羸瘦嶙隽的青年的事实,是如何也不能以正常的表情去接受的,所以她们张嘴、他们睁眼,用极尽愕然的表情去表达他们此刻的心情。 开的什么玩笑? “这……” 当家仆将那所谓的一品斋老先生迎过来后,王修作为宴会的半个主人,自然得代表底下众人去了解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请问,这位郎君……是一品斋吗?” 这倒是有些出乎苏进的意料,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继续把自己那已故的老爹抬出来,虽然说这种说法比较扯皮,但以目前场中的人来说也是能接受的,尤其是那些赋闲在家的老居士们,对于三字经出自如此年轻之人手中,是如何也不相信的,毕竟人在如何有才能,也绕不过阅历二字。 那么,这就算是解释清楚了吗? 显然不可能,毕竟这事儿太过玄乎。虽然苏进的解释有一定的可能性,但终归是少见的事儿,十年前便存在的作品到其死后的今天才陆续公示出来,这明显有说不通的漏洞,可正如苏进解释的…… “先父曾有遗言,其作大多离经叛道。与世俗难容,故不可公示外贴,吾等子辈自然铭记于心。未敢逾越,平时也只是誊抄自娱,绝无有外张之意,只是不巧在上元佳节前不慎遗失曲谱,故有后事波澜。” 这话说简单了,就是当年写出这些的老头自己也不看好自己,怕传出去有损名誉。所以遗言让子孙后辈不能张扬。底下细细一想,倒也是有些道理的,毕竟这些东西确实太过新奇。别说是十年前了、就是现在也有不少人还拿儒道正统来压倩女幽魂和新词牌唱法,所以……那老员外立下这样的遗言,还是说的通的。 而且…… 对方似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吧? 扬名立万的好事不揽到自己身上,那脑袋可真是被驴踢了。众人对这条真理深信不疑。所以……也算是认可了苏进的解释。 “原来竟有此等原委……”王修皱眉不已。坊间流传的一品斋生死问题看来已经尘埃落地了,作为后人的苏进出来现身说法,那可信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苏郎君还请上座,虽然老先生早逝,但想来苏郎君已承老先生衣钵,它日必当是我大宋俊才,今日清明佳节,苏郎君既然来了我府衙举办的踏青会。那可少不得几杯薄酒招待……”、“来看座!”王修礼仪有度,也确实是端出了主人家的派头。而坐在上首的府尹却极有深意的让长子高光人前,自己只是以忠厚长者的形象给了苏进几句和蔼的关切。 前头的封宜奴见苏进终于到场,心头总算松了口气,只是眼光在瞥到他身边时,却是难以置信的怔住了。 “多谢王府尹抬爱。” 苏进给了句客气话后入席,而旁边有两女子也一并跟入,从刚才入场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开一言,使得众人的注意力一直在苏进这一品斋身上,等到如今一品斋之谜揭晓,这周遭视线也开始变得不那么凝结,结果就是……不小心瞥到那两个女子的脸。 王修或许是第一个,因为他新妾的缘故,所以对于矾楼里的人物,他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至于叫的全楼里所有的姑娘,但是作为京师名声最盛的李氏女伶岂会不熟? “这位姑娘是……”他一抬手,感觉到目光的纱衫女子转过了脸。 这种惊讶已经近乎于震惊,原本只是当作苏进携带的女眷罢了,所以压根没有往她身上停留过目光,只是如今这不经意的一瞥,却似是撂去面纱般的惊艳…… “啪——”的一声,却是封宜奴手中的酒尊倒翻在了案头,酒水四溢,边上一群人不解的问话。 “封姑娘是何事?” 而在此时此刻,在场那些青楼女伶无一不是这种表情出来,她们脸上的妆容很不自然,原本与旁边那些才子们的欢笑言辞是没有了,停下来,紧紧的把酒尊握住,眼中淌露着若隐若现的敌意。 “苒薇姑娘,你怎么了?” 望着那女子随着苏进敛裙入席,得体雅然的模样,忽然觉得心头一股难言的沉重压下来,那是一种窒息般的不痛快。 周遭人的反应没那么快,但随着这些女伶们的反应也渐渐意识过来…… “那好像是……”经常出入青楼的富少衙内望着女子的侧脸,有些讷讷的向旁边询问,但总觉得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只是侧脸像罢了,所以暂时压下心头的浮躁。 …… 稍远处的攒尖凉亭里,那群老学究正在谈论过阵子即将开举的恩科殿试,说到兴头上,自然要打趣一番许份状元郎之类的话。 “几位老先生说笑了,我大宋人才辈出,胜出子大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子大又岂敢枉尊为达。” 老头笑道,“许家小郎若说是这般,又何必去参与这科考,即便是能金榜题名,与你而言……也无甚助益。”这些老头说的也是实话,这许份是宰辅之子,享有士族荫恩,根本不用这么画蛇添足的去和平民子弟一道赴考。 许份笑了笑,将身边的点心往中间一推,口中道,“祖荫不可至万延,家道难料入中落。”、“子大深以为朝廷科考选材甚有其理,进过科场、辩过雌雄。方显真金成色,如一味守侍祖荫,那只会教人惰懒。数年之后……泯然众人也。”他说着话时,眼神却是不自觉的瞟向远处的高矮连绵的山峦上。 虽然他大道理说的是一溜一溜的,但对于他们这些老头来说,却是如何也不信服的,“许家小郎是生的嘴巧,只是听坊间有言,小郎多次问柳于矾楼。怕是多有香闺之意……” 哈哈哈~~~的凉亭里尽是揶揄的笑声。 正当许份心欲辩解时,凉亭周围却有稀稀落落的小片人涌了过去,隐隐间。居然听到了…… “曹兄,听说那矾楼那李师师来了,咱们过去看看,那可是稀奇客~~”。“哎呀。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汐琰大家,我对那种丫头片子我是一点兴趣都没……” “嘿嘿~~曹兄可是口不对心了,也不知上年七夕谁给李师师写的‘孔雀收屏花敛枝,人生只醉夜眉寿’……”好友摇头晃脑的戏谑,这眉寿是矾楼的招牌酒,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他们旁边戏说着过,这身处凉亭下的许份却是不由将视线转到了踏青会处。只见那里果然有异于之前的骚动发生。 她回来了? …… ****************** ****************** 宴会地带,如今已是围观者甚多。矾楼的名头实在太大,而且这李师师也是个怪性子,几乎没人摸得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像文会宴请之类的交际场合,她几乎极少踏足,人们记忆中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有前年天宁节那次被教坊司逼出来的宣德门前公演,也就是那回…… 那个抱着一尾旧焦琴、孤身跪置于台的女子被东京城记住,那次的轰动、甚至比虞美人还要火热。 孤高,清冷,那苍厉的琴音里透着与其年纪不相符合的熟然,在当时花团锦簇的乐音歌舞里,是如此独树一帜。 尤记得那起身后的那句谢幕,尤记得那飘带轻扬的瞬间…… “矾楼,李师师。” 抱琴,下台。 …… …… 她与潘楼的汐琰不同,汐琰她性格淡泊,不食人间烟火,摆明了大才女的架势,可李师师就委实让人捉摸不透了。 有好事者曾有查问一百余见过李师师的人,但结果这一百余人中竟然给出了四十三种完全相异的看法。 有说她不会诗词,文采浅薄,也有的说她书画绝艺,意蕴深远,这种极端观点在她身上比比皆是,但相同的是……从她进离阁出来的人里,没听说一个有对她微词言愠的。 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风传,所以她在京师里的名声才扶摇直上,短短两年功夫,在声势上几与潘楼的汐琰平分秋色,这是矾楼近数十年来出的最离奇的女子,有不少人认为……若是她会宴飨,名声怕不只于京畿一带。 可即便如此,对于李师师的追捧却从未停歇过,如今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踏青会上,如何不让围观的衙内官少掉眼珠。 “真的是李师师!!” 不少人涌过来围观,这种轰动的效应自然免不了让其余青楼的红牌姑娘吃味,虽然知道这只是因为人家经常不出台导致的猎奇心理,但自个儿心理就是有些不爽快,在这些同行眼里,那姓李的是比汐琰还会装的贱人,出来卖的,还成天装什么清高。 徐婆惜脸色很不好,不过在看了眼对面已经神色稳定的封宜奴后,也是脸上的动容收了起来,确实没想到李师师居然会来这踏青会,说来她们矾楼来人了么,她还过来做什么?她的眼睛瞄向一边坐着的矾楼一众女眷,皱着眉头,想不明白李师师心里在想什么。 封宜奴这时候大方,起身微笑说,“师师妹妹难得过来,倒是让我有些吃惊,不知……你与苏郎君是何缘谊?” 这话就像是导火索一样,瞬时间就让无数人猜忌起来。李师师素不出矾楼,今日大老远跑到城北郊外赴会,显然不是她一贯风格,那这种原因自然而然的就要归结到苏进头上,众人把目光望过来,各种细碎的交头接耳。 “这李师师怎么会和一品斋的人在一块?没听说过两者有联系啊……” “我猜应该是矾楼让李师师出来请一品斋编新词牌,你想想……这阵子矾楼生意冷了不少,那李媪能不找着急么……” “嗯……这倒也是。” …… 上头王修本是要予李师师独开一席,但却很意外的被她拒绝了,看她颇为安分的坐在苏进身边,还有她旁边的姑娘,王修也认出来是矾楼的慎伊儿,古灵精怪的一个丫头,也是个清绾人。 这份量可就不轻了,两个矾楼的清绾人居然陪着一个书生到这么大老远的野郊赴会,这如何也不能用正常的好友关系来解释了,尤其是李师师几不出台的惯例。 苏进这时候坐入长席内,感到四周望过来的那一道道炙热的眼光,心里倒是微微感慨了起来:这古代的明星效应可一点不比后世差,看这人气……感觉自己还真应该挪个地儿。他心里颇有些戏谑的寻思着,耳畔听到息索的衫袖磨砂声。 旁边,举袖摆姿。 侧面望过去是有笑容的,不过很浅,而且还被耳际卸下来几缕青丝遮掩了些许。 “今日清明,师师本是驱车赶至这城北郊外祭祖缅先的,不想却是遇上同为祭祖的乡人旧友……”她浅浅的笑意下看了眼边上的苏进,才说…… “也就是苏郎君。” 很不可思议,她的声音丝毫不带有这个年纪少女的清甜感,反而很平实,“…说来也是巧合的事,苏郎君也是未曾想到,我们本是乡邻故友,先辈亦是相交匪浅,今日重逢自是有千番感触要说……” 她慢慢的说着原由,周遭无数的目光像是闪耀的菲林般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众人对于她的解释几乎回不出质疑来,好像出于她这种场合,就应该这么做似的,只是不少人对于她旁边坐着的某人却是不满的情绪高涨了…… 这人可真是没心没肺,就知道在旁边吃点心,你摆张诚惶诚恐的脸色要死吗? 只不过他们自然不会去揣测苏进来这里的目的,对于这书生来说……有些人、只是给他图增麻烦而已,你自然不可能让他做出什么积极的脸色。(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章 丘,李清照 大牌的姑娘坐你身边,固然是能给你挣到极大的面子,但是……前提是你得有极厚的脸皮去忽略来自四面八方挑衅的目光。 就比如眼下这位“一毛不拔”的先生,对于自己个人信息的吐露当真是吝啬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使得原本应该成为宴会主角之一他现在很明显处于边缘化状态,倒不是别人故意冷落他,而是他自己把自己裹得跟铁桶阵似的,就是再为健谈的人到他这儿也不得不吃闭门羹,要不是旁边李师师帮衬着回应几句,怕是已经引起公愤了。 跟我多说一句要死吗? …… “还不知这位苏郎君如何称呼?”有人握着酒尊过来,本着交友广泛的心思,脸上也是比较和善的。但是,面前的书生却一点也没有交际应酬的意思。 “苏进。”他举了举酒杯,然后把酒喝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或许他认为到此这段对话已经漂亮的完结了。 “呃……” 刚开始对方还以为是他不善言辞,所以还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令尊所写的杂言和新词牌曲谱当是不世不作,可惜明珠蒙尘,直至今日才得以放光于人世,当是令人不胜唏嘘,若是令尊如今尚在人世,这汴京文坛……当有令尊一席之地。”他捧着好话给苏进听,可惜对方却干脆连话都不回了,只是点着头,再喝了杯酒。 而后……对方败退。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过来和苏进结交。像一些嫉妒他能和李姑娘同席共坐的衙内就端着酒尊过来不怀好意,也幸好某人脸皮实在太厚,反倒是把各种唇枪舌剑给挡了回去。 “不知苏郎君如今春闱殿试准备如何?”他说着还把眼睛瞄向一边的李姑娘。“昔年有曾听闻师师姑娘只肯委嫁于状元郎,如今看来苏郎君必是有状元之才了,我钱琦可等着苏郎君折桂金榜发喜钱呢~~” 席上的李师师瞟了眼案前玉革金抹的贵衙内,想了想便有了结果:有过一面之缘,去年端午的时候还到矾楼下过她的场子,只是此人言行轻佻、心胸狭隘,并不是个值得深交的人。不过身处青楼的她。自然不会把任何主观的情感放在脸上,所以这衙内还一直以为李师师对他观感不错呢。 对于常人来说,这种话确实太过无礼。并且让人下不来台,但是那指的是有心有肺的正常人,对于某人来说……似乎真的把它作为一句合理的恭维了。 他微笑着,给面前的人解释。“这位钱衙内有所不知。苏某学识低浅,就连乡试都屡次不过,若谈及殿试……那可真是羞煞脸面。” 他认认真真回话,说的真像这么回事似得,搞得别人连挤兑他的兴趣都没了,不过对面的封宜奴却很会见机行事,也不知是为了交好苏进,还是为了在李师师面前摆一下自己第一声妓的名头。总之…… 她起身了。 把袖袂垒叠起来,十分优雅的模样。“今日踏青会宜奴还未曾献艺,可不敢藏拙,现下便唱苏郎君的那阙水调歌头以作助兴。” 其实从她之前说的所唱之曲与一品斋有关时,众人就猜到她要唱水调歌头的,毕竟如今京师里头最红火的就是这首曲子了,原本就是上乘的词阙,再经过这阳关三叠般的曲调润色,真可说是唤醒了这阙水调歌头的第二春,而且随着新唱法的影响不断扩大,那远放岭南的苏东坡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如果以后苏老头因此重入朝堂的话,他还真得提两壶酒过来跟苏进好好聊聊。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歌声婉转动听,时而低音倾诉、时而转音绵长,当真有九天月宫般的飘渺虚幻之感。底下众人即便是听过多次了,但每次听来,总归有些不一样的感觉,相比起虞美人的惊艳,这首水调歌头显然要舒缓的多,而这种舒缓也更契合这个时代的审美精神。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沉浸在曲意之中,像徐婆惜脸上就没什么笑容,来个李师师就抢走了这里不少眼光,再加上这个走大运的死对头,现在这里可真没自己的事儿了。与此相同的,面上表现出不快之色的还有慎伊儿,她吃着梅花糕,嘴里还不停的嘟囔,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没良心的东西,就知道捧撷芳楼的臭脚……”这声音不大,但堪堪能让身边的苏某人听到一清二楚。 “……”摇摇头,没去顾她。 …… 渺茫的歌声飞扬在这片草坡上,让远处放风筝的、荡秋千的人都不觉停下来倾听这清冷幽寂的词阙,也颇为令人享受,不过也正是这时候,从山坳流出的那湾小河上,有外边漂流进来的五六叶敞篷小舟,它们迎着河风摇曳进河道,船板之上,俱是学士缁巾装扮的士族子弟,他们拿着竹蒿、站在船尾上撑船,不过显然技术不够娴熟,经常上演追尾事故,“嘭——嘭——”的几大浮水花惊溅到了他们的下摆上。 “哎哎!!德甫你小心些,我看你还真不擅长这些,还是我来吧~~” “裕丰休要小觑了明诚,明诚自小习练武艺,可不是那花花架子的纨绔子弟。”船尾那士子努力的撑住东倒西歪的小舟,可里头这半船子的水还是让小舟变得极难操纵。 这五六条敞篷从西南而来,很快就进入了草坡上踏青的人的视野里,一些在浅滩出戏水的女郎见了,不禁探起视线张望,“那是哪来的船只?” 旁边有答,“看那装束。好像是国子监的学子,咦?”他又有些吃咦,“好像还有太学生……” 不过这也就岸边的人有所觉。大部分人还陶醉在宴会里婉转悠扬的歌声中。 这五六只小舟逆流而上,再加上操作不熟,所以船速甚慢,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忘五十步笑百步的嘲笑身后仅一船之隔好友。 “子雄你平日倒是口若悬河,怎的今日反不如我?哈哈~~”前头驭舟的虽然也是气喘吁吁,但还是能腾出一口气来揶揄身后。 身后看来也是吹牛皮的主儿。在知道追不上时,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反正有直均垫底。我怕的什么……” “你能和直均比么,人家才女在侧,岂会眼界于区区赛舟之魁?” 两船上的人吵吵嚷嚷的,却不想忽然被身后一小舟超过。那船首有人朝他们戏谑。“你们四个在这慢聊,我和德甫先走一步也!” 那两船的人立马跳脚了,“赵明诚这小子端的可恶!竟然趁我们不备偷袭我们!!”他们骂骂咧咧的,已是操上竹蒿向前而去。 此时,距离河湾的源头已经不过十个船身的距离,看来除非他们拍着马屁股过去,不然是绝对追不上了。 嗖~~ 嗖~~ 一条条敞篷小舟驰水而过,在最后这一段水路上都是卯足了劲儿。不过唯一有些另类的就是这落在最后头的那叶小舟,看它模样……倒还真不像是来赛舟的。慢条斯理的、真是要多文雅就有多文雅。 船尾的士子显然身份尊贵不少,他与其他人不同,上身披着直琚对襟的宴居服,发箍金漆三棱弁冠,鞋履很高,甚至比后世的高跟鞋还要高出半寸,再加上腰间上别着的佩授流苏,使得他的动作不得不变得优雅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纵着兰舟前行,生怕船遭的逆流惊扰了前头安坐着的少女。 这一群人乃是国子监的学生,前些日子便约定清明出来踏青,所以就有了今日在河道上驭舟比赛的情景。不过说来也是很巧,他们选的这条小河道的源头正好在王家庄园后的成岭山坳间。 这地方草野青葱,林木茂盛,透着自然的清新,岸边踏青游戏之人更是给这里添上了生的气息,让人流连忘返。 此时,碧蓝的苍穹之下,大雁人字北回,慢慢的掠过少女的视野,或许是为了多看一眼它们在空中翱翔的身姿,于是她轻轻的将遮住眼帘的一缕青丝撩向耳际。 但她面上却没有什么欣容,只是上身随着摇曳的船身轻轻的晃动…… 也不知道二兄和芝兰姐如何了,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虽然李霁禁足未解,但今日是清明,族里几家一起安排的城郊祭祖,李霁作为李格非这一系的长丁,自然是要出席的,可不像她个女孩子,祭祖基本上就没她什么事儿,所以才能出来和这帮国子生游玩,而李霁也是趁此机会,让她支了个信儿给曾家女郎,两人暗订在附近的一处凉亭幽会,听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断个结果了,唉…… 好事多磨。 这时候,从山林间飘过来几朵淡黄的野山菊,它们乘着酥风而来,大多入了河道,也有两朵正好落在了她的裙裾上,静谧的样子仿如孩童般酣睡。 她看着、微微动了下笑靥,将这两朵山菊捧了起来,又很小心的将它们盛放入船舷下湍急的河水上,怔怔的…望着它们随着河流飘远而去,似是载去了一种莫名的愁绪般、怅然若失。 随着小舟距离河源处越发的临近,那河岸对处渺茫的歌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歌声罢息良久,但却让船头安坐的少女心思波动,她不禁喃喃,“但愿人长久……”忽然的,又仰头回望身后,“范郎君,这是王府尹举办的踏青会吧?” 她声音清甜,让船尾执蒿的范直均不禁愣了下,不过随即就回应说,“该是如此了,那府衙有告示传城,踏青会就在他城北郊外的庄园后头,如今观此处人员繁多。又是歌舞助兴,该是不用做二想了。” 船头回头微笑,“既然如此之巧合。那我们也上去看看吧。” …… …… ****************** ****************** 宴会宴会,总归是有个规矩在里头的,在事先未经通报的情况下横冲直撞,显然是要被划进不受待见的黑名单里。就比如眼下这群国子监的骄子们,怕是平日蛮横惯了,对于这些礼节是全然不顾,撇开那些王府的家奴。自顾自的往人群里头扎,甚至是跳着脚的看里头表演的是哪位姑娘。 “让一让、让一让!让我看看刚才是谁唱的水调歌头?” 相对这些人,那赢下赛舟的李迥和赵明诚就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也是他们看不惯国子生的原因,倒不是他们为人有多恶劣,只是由于平时放浪惯了,对于一些世俗礼节全然不顾。总归看去让人觉得轻浮。 “哎哎!你们两个注意点形象行不行?我们无端闯入他人宴会已是失礼。此番这般岂不是让主人家看轻我等?” 不想前头这几个大爷完全不予理会,“不就是赢了赛舟么,看把你嘚瑟的,你们就好生在这儿呆着,我等进去看看这踏青会是个什么模样?” 原本随着封宜奴的歌声歇下,全场当是一片回味的安静和宁然,但是这几个不速之客完全打乱了这个规则。站在上面的王修看的清楚,虽然面有不喜。但本着与人为善的处事原则、便按下了情绪问向底下。 “不知几位郎君到访踏青会,修有失远迎。还请诸位见谅。” 这话听在在场这些赴会者耳里,已经很明显的读出了主人家不快的意味,只是说来有意思的是……在一盏茶后,这原作客套的习惯用语居然真的是…“有失远迎”了。 那些国子监生仗着士族背景,也丝毫不怵,一一响亮的报出家门,听得旁边的这些与会者心讶,原来是群官二代啊…… “小辈赵明诚,表字德甫,现在太学就学诗书,此番见过王府尹,望府尹勿怪吾等唐突而来。” 上首的王震抚须微笑,“原来是赵侍郎之子,当年见你之时你还身在襁褓,不想如今已是堂堂一表人才哈~~”老头也算是给这些官二代们一一下了台阶。 李迥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王震行一礼,“小子见过王府尹,今日我等出来划舟踏青,不巧误入王府尹宴会,当是冒失的很,还望王府尹勿要见怪。”他爹在府衙做判官,他自然也跟着王震见过几面,也算是比较熟的。 “原来是李家小郎啊,我倒是想、是谁如此雅兴……如今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喝杯薄酒吧,这边多是我大宋才俊,你们这些学子更是该互相叨扰才是……”他吩咐底下备席,待李迥等人尽数入席坐定后,王震才继续发问,“说起来,今日你李家不是去城郊祭祖去了,怎得如今倒是出来这边游戏?” 李迥赶忙迎话,“祭祖之事有吾兄带头,小子倒也无甚重事,不过今日我二叔父之女出来踏青,所以家父便让我陪同出来,以顾周全。” 他二叔父不就是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嘛?那他女儿……还能有谁? 在场一些稍知官场的人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更别说上首的王震了。 “这么说……今日那李家的小才女也过来了?怎得不见其人?” 对于那一到京就折了张耒的女娃,王震也是颇感兴趣的,再说周边也有不少同僚对于那李家女娃颇多中意,像郭知章、陈师锡几个早就去李府问过亲了,不过听闻几个王孙贵族也对那女娃有意思,所以了……他是早早的就不打这个“儿媳妇”的心思了。 李迥解释,“我们驭舟快些,是故先上了岸,堂妹和范郎君一舟共济,落在了后头,不过应该也快到了。” 王震和李迥的这番对话几乎引燃了全场的氛围,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顿时起来。 李清照,那个东京城风头最盛的才女居然也来了这踏青会?真是难以相信,像那种生活在传闻中的女子居然也会来到这世俗的雅会上…… “真的是章丘的李清照吗?”,“废话么,李格非只有一个女儿,除了她还有谁?” “我还没见过她呢,怎么办……好紧张。” “噗~~”旁边一口茶水喷出来,“你紧张什么,人家又不是来看你的?” …… …… 前头的苏进倒是没什么反应,几乎天天见的人物,即便是再漂亮,也很那让他有什么激动的心情,不过旁边的慎伊儿就不同了,她一个劲儿的猛吃着,两眼睛放光似得往人群堆里瞟,有些妒意、也有些欣喜,很难说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倒是被一边的李师师取笑。 “你这丫头不是一直不服那李家娘子么,今日有这机缘,倒是不妨与她较量一下文采。” 少女的脸立马涨的通红,“我……我……”她都结巴了起来,“我怎么行啊,姐姐你别乱说,丢死人了!” 也就这时候,人群里那些学子书生们忽然高涨起了一片浪潮般的呼声。 “你们看!那河岸处过来的人是不是!” 这声音立马便被后头更高的喧哗声盖过,“肯定是了!!传闻李家娘子喜欢着男服,今日见了果真如此。”很难想象这是多么火热的场面,大家你挤我我挤你的,都想看看这传闻中的京师第一才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谁让她是仕家女郎,平日可不能像青楼女子那样抛头露面,今日能见一面……那是多么难得一次啊~~ 章丘,李清照。 多少自诩才子的书生心中的女神,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们可能真的会把心掏出来表表心意。 “来了,来了!!” 在最前头的拥呼之下,河畔处那两道身影朝这边走来。(未完待续。。) ps:补上昨天的,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我会尽快调节好自己的状态的。 第九十七章 我诵词来你执笔 围观,国人之天性也。不过这里倒不是贬义,毕竟奇女子素来罕有,想要见上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李家娘子,小生秦泊,犹记得今年上元节在宣德门前有曾远远的见过你,只是捺于礼数,倒是不曾上去攀谈,当属可惜,幸之今日得见李家娘子真颜,小生倍感万幸。”他长揖及地,端的是礼数周到。 呃……这也能够得上搭讪的理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有些纶巾才子们狠狠的丢给他一个嘲讽后,也是一个个争先抢出席位,“李家娘子安好,小生冯旭,现就学于广文,早闻李家娘子才博厚德,丰神朗貌,今日一见果真天人丽姿,当是世间罕有……”他絮絮叨叨的一顿后,才说出本意,“我广文学在下月浴佛节有诗词会举办,届时还望李家娘子不吝……” “去去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衙内挤开,“李家娘子,你还记得我吗?”他不断的拿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啊~~” “你是……” “我是刘籍啊,前阵子我和我爹去过你府上拜访李学士,不过那时候李学士说你因事禁足于房,所以未曾给予引见。” 呃……好像是有听姨娘说刘祭酒携子前来拜访,但是…这不足以成为她必须认识他的理由。 她被围在人群中,面上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本来只是出于礼节过来看看。但不想这宴会的秩序都被自己搅乱了。她身边的范直均这时候总算是找到插话的空当了,赶忙排开人群。 “诸位稍安勿躁,李家娘子久舟而来。已是身疲力惫,还望诸位能让李家娘子歇息片刻。” 围观的人群这时候才恋恋不舍的散开,而后在上头王修的维持下恢复正常。李清照和范直均被请上了上席,位在苏进对面。 这大才女突然降至,让在场的气氛为之一变,在这个诗词文墨气极重时代,你很难想象人们对于诗词的鉴赏和追捧到达了何种痴狂的境地。席间不少本该是宴会主角的青楼名伶如今都成了陪衬。她们内心自然很难开心的起来,但两者巨大的差距让她们生起的妒忌都是这么苍白无力。在台前、她们或许是风光的,也或许也有受人追捧的高光时刻。但在这真正美丽事物前,都成了虚妄的泡沫。 就像没有人会拿国际章和戴安娜相提并论一般,即便前者再怎么风姿艳世,也比不上后者镜头前的一个微笑。 在这一刻。很多青楼的姑娘都垂下了眼帘。把沉重的目光落在案前的金尊美酒上,耳畔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比之之前多了一份谨慎和拘谨,那些平时自诩风流不羁的书生才子们在这时候都正襟危坐起来,谈论的话题也变得严谨而高深。 “近来西陲又发生动乱,党项人狼子野心,企图离间我大宋军民关系,真当是可恶至极,若非我不擅军事。非得亲往边陲血战沙场!” “鲍兄所言甚威,小弟拜服。” …… 坐在不远处的徐婆惜不禁摇头嗤笑。随即把视线投在前头正与府尹攀谈的李清照身上,见她大方得体的文人深袍,桶巾大带,举手投足间…就是有一股别样的风韵,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卑微所致,是故看人的眼光都是带有些崇媚之感。 与此同时,封宜奴也是相差不多的情感,李师师过来虽然让她有些诧异,但终归是一个圈子的人,以她如今在汴京的声势,也不见得比李师师弱了去,但这随后而至的李清照就不一样了。看那官家娘子与府尹有说有笑,进退有度,真是大家闺秀的气质,她们这些青楼女子哪能与其相比。 “嗯?” 她稍稍一愕,眼前的一幕让她诧异极了,这李家才女在与府尹攀谈完后,却是第一个找向了前头坐着的苏进,看两人……那言谈有物的神色,分明是相识已久的表现! “那姓苏的到底什么来头?”李清照的一举一动都看在这些纨绔的眼里,“他一个开书铺的,怎么可能攀的上李家娘子?”这些衙内不免醋意大发,看那书呆子身边坐着李师师就颇为不爽了,如今怎么看着连李清照都对他颇为青睐。 有说有笑,真是令人生厌。 “哎!我说柴三泡,你看看那姓苏的,左手李师师,右手李清照,那才叫一个风流倜傥,你再看看你……啧啧、要是有那姓苏的一半本事,估计你那封姑娘早就从你了!” 这稍靠后的席上,是柴梓和他两个好友吕槊、萧琦在交头说话,他们喝了两口酒后,也是嘻嘻哈哈的议论起他人的蜚短流长来。 柴胖子为人老实,被吕槊打趣一番后就面红耳赤了,“哪、哪有……那苏郎君显然是有才学的人,我可比不了。” 吕槊丢了块绿糕进嘴,摇头晃脑的表示无奈,“就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就不会在人家姑娘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就知道每次躲这旮旯里,你再这怂样……就是给上你八辈子,也别想那封宜奴拿正眼瞧你~~” 他说的恶狠狠的,柴大少爷却是更怂了,低着脑袋玩茶盏,也不知在那儿想什么。倒是挨着他们坐的石崇瞟了一眼过来,尤其是在吕槊身上多看了眼:这人口无遮拦,过会儿一定要找人修理他一顿。他显然对于刚才某人说的“左手、右手”的提法极为不爽,心中的女神,就是嘴角的亵渎也不允许。 不过…… 石崇把目光望向苏进那边,甚至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里。 那少女巧笑倩兮,清亮的发丝在耳际律律生姿。那面腮处时隐时现的胎记反倒是更能撩拨人心了。她笑、她抿着嘴笑,时而偏偏头,想着什么……最后约定似得跟那书生作别。一颦一笑,都有着与众不同的韵味在里头。 “店家,那就这么说定了哦,你明天可别放我鸽子。” 苏进望了望她弯弯的睫毛:不就是做些天方夜谭里的周边拓展小玩意儿么,应该不至于让这丫头这么感兴趣吧……他看了小许,忽然哦的一下明白了,目光扫了遍四周觊觎的眼神。又瞥了眼身侧正与李才女说话的邻家妹妹,真是…… 想了想,最后只能用“一个德行”、来形容她们了。 待李清照说说笑笑的到对面、也正是封宜奴右侧坐下时。身边的慎魔女才把扒在小嘴上的手放下,暗地里揪住苏进的衣角质问,“你这书生怎么认识她的?”她压低着声音,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这个……说来话长…”他顿了顿。“所以就不说了。”他确实是懒得解释这一段机缘巧合。不过这在旁边看来,那就是摆谱了。 “嘁~~”给了他一个鬼脸,“过会儿散会后我自己找她去。” 苏进笑了,“她很厉害吗?”虽然知道李清照极有才气,那顶多也就吸引几个风花雪月的才子罢了,这些女娃子有什么好崇拜她的。 旁边都懒得理会他,“反正甩你几条街就是了。” 李师师看着他们在这儿拌嘴,还是感觉颇为有趣的。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份的改变而使得她的一些主观印象也发生改变,换句话说……就是爱屋及乌了。对方的什么似乎都变得生动起来,她自己想想……也觉得对自己的改变而感到有趣,心中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欣意,不过在把视线转向对面时…… 笑容却微不可查的淡了下来。 对面的才女,确实有那种让人倍觉可亲的魔力,瞧她和封宜奴说话时的一颦一笑,都是天然而成般的感觉,两人之前或许是认识,但她知道李家女郎与青楼伶人所交不深,如何也够不上挚友闺蜜,那么如今她的状态,与自己倒也有几分相像。 “李家娘子今日既然来了,若是不留下点文墨,怕是大家都难说答应……”封宜奴虽是与李清照说话,但拔高两度的声音,实际上也是在与旁边一众学子衙内交论,大家齐声共济之下,便硬是要让李清照当众挥墨一次以作佳谈。 “李家娘子此次与会也算是机缘巧合,若是不留下些许墨宝,怕是府尹大人不答应啊~~” “是啊是啊,李家娘子已有多月未出新词,今日清明、风和日丽,可莫要败了如此好天色。” 这些花花架子也倒是会推波助澜,搞得台上的王震也不得不提点两句,虽然这些事儿并不强制,但如果真能让这小才女留首诗词下来,也确实是比较说的出去的事情。 王震清咳了声,抬手道:“今日毛滂先生、阮阅先生等诸位大家俱是在场,李家小姑娘若是近有所感,倒不妨拿出来与众共赏一番,说出去也算是一桩美谈。”他说着,那凉亭里的几个老头可都坐不住了,李格非的女儿可算是文坛的一朵独一无二的女儿花,如何不让他们兴趣倍增?一个个的过来想调教一下这个连晁补之都收不到的学生。 “许家小郎看的什么?怎得面色不佳?” 人群里,许份确实面色黯沉,他从这边正好可以望到前头李师师的侧脸,只见此时李师师正与那一品斋的书生相谈甚善。说实话……这两年来,他还是头一遭见李师师以这样一种自然的状态与男人说话,这种自然的感觉……甚至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要亲近。 他不觉捏实了袖中的拳头,虽然许家家风甚好,但人终归是感情动物,很难再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理性的和颜悦色。不过他可不想让这些老学儒们看出什么端倪,所以赶紧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没什么,顾老过虑了,只是近来身体有些疲惫罢了,休息一阵就会恢复。”、“我们还是看看那李家才女到底有多少能耐。” 旁边尽是要让李清照出词的呼声,都有些震耳欲聋了,虽然未必每个人都懂得鉴赏诗词好坏,但也不妨碍他们附庸风雅一回。而在这种趋势下,封宜奴更算是火上添油的说。 “若是李家娘子制词,宜奴当场就为新词唱,大家可觉的好?” 李清照微微有些无奈,旁边的范直均倒是帮她挡下了一些,但显然是处于寡不敌众的感觉,她道,“清照只是来客,可非主家席上之宾,大家都还没有制词,清照又如何能反客为主?” 她的意思也是简单,就是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宴会参与者都没吟诗赋诗,她这临时过来观看的客人又怎么能先拔头词。 这话是有道理的,踏青会上一些才子书生也是有吟诗作对的能力,只是高与低的差别罢了。但是眼下……李清照的话下去,那些平日里才高八斗的书生们却都是面面相觑起来。 “曹兄,你来吧,上回那七夕词当真不错,不如今日来填一首清明词,也算是成了一对啊~~” 面对好友的打趣,他也只能“去去去~~”的把对方赶走,“要来你自己来,我才不会上去自找没趣。” 这全场近百名书生才子最后居然没有一个会热个身,倒还是真成了一桩趣事了,看来那李家才女名声摆在那儿,谁在前头都得成炮灰,所以又有哪个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家娘子,看大家样子,若是你不先提笔,这文会可就要冷场了咯~~”封宜奴也知拿捏,这李家女郎才气之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她根本不用担心这会给对方造成什么困扰。 诚然,吟诗赋词与李清照而言确实无甚难度,只是如今却没有打算做这些风雅的事情,她心里想着、正巧看见对面苏进望过来的眼神中带着两分戏谑,忽然的、就想要捉弄一番他。 ‘赋首新词倒也是无可厚非……”她蹙眉轻叹,“只是……清照书**底尚浅,字形粗陋,怕是要引出笑话来,所以清照想请一品斋的苏郎君为清照执笔陈书,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呃……听到了的苏进不禁张了张嘴,这丫头、对自己还真不错,“临死”也不忘把自己拉上。 他想着,把茶盏搁下。(未完待续。。) ps:今天网络发生故障,到现在才通网,所以没能在中午更新,抱歉。 第九十八章 一剪梅 草坡之上微风轻拂,把催熟了的青草味散发在踏青会众间,人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个个精神爽利的围观成一个圈,这中间摆着一张回纹红梨平脚文案,两角侍候书童,他们备齐纸墨,又在案头点上一尊餮兽香炉,檀烟袅袅回旋至空,散发开来,令众人神清气明许多。 待笔头在墨水里润透后,苏进挽着袖子将这支香树笔提了起来,唰唰唰的在雪浪纸上留下三个大字。 一剪梅。 有名望的老儒这时候被请到了最上头,位在苏进手边,当看到苏进起手书下的这三个字后,陡然间是脸色一变,不过这种心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暗暗的……对于这书生是多了两分关注。 当然,大部分人并没有看到书生所写,他们的心思都在李清照身上。而李清照在报了词牌名后,却揶揄似得回头望了眼他,脸上浅浅的酒窝起来,饶是把旁边一些盯着她猛看的少爷衙内们美的直流口水。 她挽了个袖花,将斓衫袖子叠起来,露出藕白的芊手,说话。 “这阙一剪梅乃是清照为闺友曾氏所感,或然不和今日踏青之景,但总归是心意所至,大家可切勿计较。”她这话倒是说得灵巧,在有心人听来,这分明是早早的给在场的诸多书生下了台阶,可以想象……以她的才学名声,若是填应景词,怕是其后无人愿上去顶她的后位,那对主家而言那场面可就难看了。 所以在李清照这么说辞后。王震倒也是微微颔首,这女娃虽然年岁不大,倒也是人情世故通达。难得难得……他心里碎叨了几句,而旁边的文案前的苏进已经敛袖下笔了…… 少女清亮的声音这时候随着词阙而柔化下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她声音才刚落下一个节拍,在旁围观的石崇赶紧扒出人群鼓掌,“好词!!”、“李家娘子当真我大宋第一才女!!”结果在旁边一种文人鄙夷的目光下缩着脖子退了回去,即便是他是富二代。在这时候也不能坏了规矩。 人群因为他而稍稍嬉笑了阵儿,而后就静了下来,有心人开始反复的咀嚼了词句。结果都是纷纷点头:虽是闺中词,但能炼词到这种程度也是极为不易,简单的几句,就把那种朦胧的意境勾勒了个大概。就凭这点。她才女的名声就铁定坐实了。 此时执笔于案的苏进难得一愕,这首词不是写给赵明诚的么,他想着呢……还把目光瞄向人群里那自称赵明诚的太学生,见他如今还是面色稚嫩的小子,摇头笑了笑,也不去计较这些了。执正笔,在身边围观的老儒眼下书笔而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他写的极快,可手底下的字体却保持着圆润的富贵感。没有那些棱棱角角的尖锐,看得人甚是舒服,就连那几个大儒也不断笃定下来,互相点头示意。 草坡上的踏青会如今都安静了下来,秋千、纸鸢这时候都歇了下来,人们的脚步声很轻,慢慢的向宴会中心靠拢而去,人群里只有细碎的交论声,把诗词从最里头一层层的传递出来,在没有新闻播报的时代下,也就是这样口耳相传了。 碧蓝的苍穹上,又是一队整齐划一的雁群从南边归来,穿梭在云层中,随着明媚的春光起伏翱翔。 “下一句呢?” “来了来了,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人群里都是极为自觉得到把声音压低,耳畔也唯有风声与河湾溪水的淙淙声。 当这第二句传来,这些围观的人中就有了异样的情绪出来。 柴梓他们几个在外围,见抢不过其他人,就索性呆在原席上安安分分的吃酒聊天,这时候见下一句诗词传了过来,倒也是停下来手上的筷箸,反复沉吟了几句后,才略有感慨之色。 “真是好意境,深闺词能到如此地步也就只有她了……”萧琦略有唏嘘,但旁边的吕槊却有异样的神色浮现。 “子俊,看看你头上。”他有些脸色有些凝重。 而萧琦顺着好友的视线望上去,见空中飘飞着山野黄菊,而在漫天的花叶上,一队大雁正北归而来,瞬时间……他面色也有些变,等前头熙熙攘攘的又一句传来时,他们俩是真个手心出汗了。 “下一句是……”旁边有人说话。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旁边的柴梓不懂诗文,见两个好友面色出奇的凝重,不由得问道:“你们俩是怎么了?这首词有这么好吗?” “何止是好~~”吕槊怔怔的望着一朵朵野山菊飘落在河面上,而后顺着河水飘远而去,神情复杂。萧琦亦是此般神色,嗫嚅了半天嘴唇才干巴巴的说。 “居然…居然是现作的。” …… 这个信号很快在人群中炸开,一个个恍然大悟后的震惊乍现在脸上。现作诗词也就罢了,但是居然能圆润到这种程度,怕是在场一些自诩文坛先辈的老家伙们也要头冒冷汗。 “阮老……以为如何?” “这……不好说啊,再看看吧。” 苏进边上是那一群赋闲在家的老学士,作为最先几个接触到诗词的,如今已经不知道该做如何的表情了……这女娃子,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要现作?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当真把那深闺词给说绝了…… 封宜奴第一次在现场看这京师的大才女作词,心中也是五味陈杂起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真是把男女间的情爱描写的再恰当不过,传闻这李家女郎从未涉世情爱,居然能从旁观者的角度把情爱理解的如此透彻和量化。说句奇女子……可真是丝毫不为过。 她的想法基本上也是代表了场中那些青楼女伶的想法: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是多么精致而又真挚的词句,就像是手心里的瑰宝一般易碎,可却偏偏击中了她们内心那处软肋。 “妙极了妙极了,姐姐你说怎么样?”慎伊儿拍手称好,连摇着李师师的手臂求认同。师师的目光从场中李清照身上收回来。嘴里亦是轻吟了几遍,饶是找不出任何瑕疵与斧凿的痕迹…… 她身在苏进身边,望着苏进笔下那从未见过的醇美字体。忽然觉得也只有这种富贵圆润之气的书法才能配得上这等绝妙的好诗词,原本还以为那李家女郎是为了揶揄苏进才说她书法鄙陋、要苏进代笔,但看现在的情况,怕或多或少还真有这方面的考虑。 这人…… 她望着苏进执笔泼墨时那认真的侧脸。喃喃着嘴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而这时,场中的李清照莲步轻移,腰肢纤细的她此时走路的姿态甚是好看,再加上那书墨气的光环加持,便显得整个人变得圣洁起来。 “德甫为何看的如此痴迷?”李迥见好友此时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堂妹看,自然是趁机一顿调笑上去, “也不知当初谁说的看不上我李家才女,现在可是悔了?”他嘿嘿的笑。其实就是为了看这个平时一本正经的读书人的笑话,而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对方的脸面确实有些薄。 “咳——”赵明诚赶紧把目光从少女的身上撤了回来。镇了一下心绪,“裕丰休要赖我,明诚何时有说的看不上李家娘子?” “那就是看上我堂妹喽?” “你!”他怎么说都不是,索性便扭过脑袋不与这损友争辩了。 而这时,场内的李清照挽起裙裾原地笃了一步,在现场众人秉着呼吸的目光下将最后一句念出……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她顿了好许,略有些感慨的正要结尾时,文案边有极轻的旁声和着说…… “却上心头。” …… …… 李清照每出一句都要停顿较长时间,但每句出来却是较快语速,这使得替她执笔的苏进也是这般的书写节奏,她念着、苏进也跟着写着,旁边也有人帮着将诗词一层一层的传递出去,可这一直配合算是默契的两人,却在最后一环上出了些许差池,是的,比较严重的差池,就像是急弯上的急刹车,已经为时已晚了…… 这…… 众人都愣了一愣,人家都还没念出来呢,怎么案边就有传声出来了?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哎?还真是般配的一句对仗…… 围观的情绪从未如此的丰富过,从一开始的愕然,到接下来的迷茫,再然后是惊讶,之后陷入较长一段时间的震惊…… 最后呢… 变成了沉寂,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沉寂。 太多的人的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望过去,尤其是苏进身边那几人,阮闵这老头张了半天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苏进在下完笔后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他望了望前头的李才女,只见她也正好投过来极为诧异的目光,还带着些许不解在里头,应该是想问“你这坏人做的什么事,怎么可以抢我大才女的风头!” 好吧,这只是他自嘲般的想法,不过也很难说对面没有这种埋怨的心思。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论是从句式的工整角度看、还是从词意的契合程度看,都是摆了明的、独此一号的下句对仗,在场中人挤破了脑袋去想,但也不得不承认…… 这是唯一,并且绝无仅有的天然好句,真是把那种婉转哀怨的情绪表达的淋漓尽致……只能说,绝了! 可是眼下这种冷场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尴尬不已,尤其是那几个围观在苏进旁边欣赏书法的老头,那种溢于言表的震惊布满脸面。他们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书生流畅自如的把这“却上心头”接上,那种自然、那种理所当然的笔势,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 要知道这可不是他作的词。可居然能在须臾之间接上这么一句鬼斧神工的对词,这得需要多深的功底才能做到?越是词宗大家,就越是明白内中的艰难。 “此子实在是……”毛滂深皱眉头,与身边的几个老儒交换了一下意见后,俱是认同般的点了点头,其实这也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在看到这苏进纸面上的书法后,他们就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对于苏进如此惊人的“壮举”。倒觉得有了一份理所当然在里头。 只是旁观众人多是难言的不解,他们把目光投向场中的李清照…… 插人诗词是极不德雅的行径,可问题是对方衔接上去的这句又完美的让人无可指责,所以这明显就会让制词者下不了台了。所以围观的众人开始小声的议论起来。都笃定了这李家的才女会有拂袖而去的愤慨。但是……现实却来了个直挺挺的大转弯,人家居然主动微笑着上前与那一品斋的书生说笑。 “清照原本还斟酌着最后一句落词,不想苏郎君倒是已有佳句得手,嗯……”她还看似沉吟着考校诗词的优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嗯,委实是天然的好句式,那清照可就要拿来用了。苏郎君可不许吝啬咯。”其实她当时心里想的也是这句,所以内心那种震惊可想而知。只是眼下不是做惊讶表情的时候,镇定下来,把事情处理好才是正经。 李才女说的俏皮而又可爱,在旁人听上去,仿佛真的是一笑而过的事情,但那些诗词文人可不这么认为,自己的诗词被他人染指,就像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却跟了他人姓一般,这如何能让人开心的起来?而且这真的是一首妙到极点的词作,或许能流传后世也说不准,可如今被别人这么横插了一笔,那种郁闷的心情几乎能让人上去把对方咬死。 但这件事情倒还真不能怨到苏进头上,这人可不喜欢把一些麻烦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更别说闲着淡腾的去抢小女娃的风头。至于眼下发生了这么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只能怪他对这首词阙太熟悉了,不敢说倒背如流,但顺畅的默写下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所以他可一直都是在那儿跟着李清照的叙述节奏做着默写工作,只是到了最后一笔时确实有些松懈了,一下……就把词句淌了过去。 尴尬,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而且烂摊子还得小姑娘来收拾,对于他而言,怎么看都觉得别捏,正当要说几句场面话时,旁边会看眼色的封宜奴却是适时的出来解围了。 “李家娘子虽是这么说,但苏郎君终归是草率了,所以以宜奴来看……”她温婉的几步到了苏进面前,看了眼苏进后,而后又转过身去,“倒不如苏郎君现场为这阙一剪梅制一曲新调,我想苏郎君早就继承了老先生的衣钵,对于这词牌唱法必是熟知深捻,大家以为此提议如何?”在旁边看到苏进那曼妙生花的书法后,那种震惊早就让她怀疑那些曲谱是否是苏进托名其父所作,再加上刚才这句鬼斧神工的接句后,更是让她笃定了这种想法,所以此下才会提出这种大胆的建议来。 封宜奴出来调停,王修作为宴会的操持者自然也要出来说话,“封姑娘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且不知苏郎君是何看法?” 底下所有人的目光这时候都聚集到苏进身上,封宜奴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人家才女不计较,但他可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只是……这确实有些为难人,现场改编一个已经成熟的词牌唱法,这如何可能?所以即便有些人同意封宜奴的提议,也只是以沉默来表示认同,倒也不会真个去逼迫什么。但是……总归有些不太和谐、或者说必定会出现的一些落井下石的人。 “苏郎君的一品斋在京师声名如鸿,又与李家娘子交好甚笃,岂能是泛泛之辈,吾等愿等着苏郎君的大作出来。”这个不用多说,李才女的拥簇。 “适才听闻师师姑娘说其与苏郎君乃是发小邻里,正所谓近朱者赤,以师师姑娘六艺皆通的才技来说,想来苏郎君必是深藏渊学,今儿踏青,苏郎君可莫要藏私啊~~”明显的,师师姑娘的拥护。 比较糟糕的是,随着这些人的叫嚣,围观的人群的议论也焦躁起来。 压力。 沉重的压力如浪潮般压了过来。 这些人群里,披戴严谨的许份并没有与那些老儒一般的围观在苏进身边观摩书法,反而是远远的落在后头,虽然李才女的诗词惊艳到连他都要拜服,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人。 望过去。 居然见到她前所未有的忧色,虽然只是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但却被极有心的他捕捉到了。他不禁握实了拳,丝绸的衣袖在这时被连带着皱卷起来。 这人究竟是是谁? 他内心陡然升起一股不安、焦躁、甚至愤慨的情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而这种不安的情绪……也让他渐渐的把苏进放在了他的对立面。 所以,作为正人君子他,居然也有一丝让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糗的期待,这种期待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卑鄙和无耻,耳边……是嘈杂的声音。 “快点啊,你要是做不到,就赶紧跟李家娘子致个歉,我们不会传出去的。” “嘿嘿,看来一品斋的人也不过如此,还以为是多么上档次的书铺,原来也就只能写写鬼神录……” 这话是越来越难听了。 …… 师师纱袖中的手微微探出来些许,并且有向苏进那头移去的动势,但随后又生生的敛了回去,她轻轻的、很柔和的探问向苏进,不偏脑袋,“哥哥切勿……” 她的话轻的已经难以让人察觉了,使得边上的苏进一直是侧脸在她面前,而且还打断了她的话……应该是打断了她的话。 “好。” 说的很平和,不过这话明显不是对她说的。(未完待续。。) ps:之前那章算是补上了。 上周每两天一更,所以能多些时间出去锻炼,身体得到了些恢复,对自己来说算是比较好的喜讯,不过还不敢太过透支,毕竟健康才是最大的福气,我觉得这话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所以先订下…… 以后每周三作为休息,不更,其它日子正常更新,时间大概就在十点半左右,如果过了这个点还没有更新,就证明我没更出来,大家就不用等了,到时候也不另发通知。 倒不是自己懒,只是现在没存稿了,基本上是现码现发,所以的情况、而且还不会少,这个是难以预料的,我也不好在之前就发单章通知。 如果是事出有因更不了,比如过节之类的,我会发单章说明。 恩,就这样,很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写下去的。 第九十九章 便宜了她 嘈杂纷纭的环境,随着那一声“好”而沉淀下来,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多少还是让人感觉到一些惊讶的,大家把目光都汇聚到文案前的书生身上,见他将袖摆挽到小臂,揭过案头那张一剪梅的诗词,旁边的李师师帮忙收好。 抚纸,执笔,润墨。 李师师将一剪梅的诗词微微抱入怀中,紧了紧,眉宇低垂着看着苏进,而后又是将视线放低。这邻家的哥哥有多少斤两她如何不知,从小到大的,就会抱着孔孟坐在屋檐下摇头诵读,时而因为背岔挨老先生的手心板,那些的回忆……在如今想起来,都仿佛在昨天一样。 哥哥…… 她心头微微的发悸,而耳边却已经传来兔毫磨砂纸面温和息索的莎莎声。 围观上来的会众顿时一阵冷气倒吸~~~ 这就开始写了!? 哪有这么夸张的,从应下制谱到落笔下书,仅仅是盏茶的功夫!! 旁边的封宜奴眼睛一亮,将视线探了过去:正宫调,一板三眼……他竟然真的落笔了!他是不是一早就谱过一剪梅,所以才这么大方的应下制谱。 对,肯定是这样的。 “真的假的?” 围观的人不禁把脚步挪进了些,看看苏进是不是真的已经在制谱了。 “骗人的吧,哪有这么快的~~”、“肯定是以前早就做好了。” 李清照这时候也望过去看苏进,见他居然真的已经落笔了。而且运笔极快,令她也不经生疑:莫不是以往就已经书好词牌? 这种想法也在绝大多数人心中徘徊,尤其是在案头观看的那几个老学士。距离最近的他们对于这种感触最为震撼,这真的是人力所能及吗?他是在制谱还是在抄谱? 不虞片刻,那雪浪纸上就已经密密麻麻的誊满了工尺字符,斜衣式样的制谱行路让整个曲谱具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吧嗒~~ 手中的笔被轻轻搁在了笔架山上。 前头这些围观的衙内士子并不清楚苏进纸上谱的究竟是怎样一阙词牌,但那些老学士们面上的表情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不能说是多么惊讶,但是绝对是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 “这……”他们面面相觑。很难现在就去评价好坏,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确实不是以前的一剪梅。 李师师也是蹙起了眉头,望了眼那被苏进撂起来的雪浪纸。上面满是工尺符号,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演绎出来,但对她这种自小习授音律的伶人来说,却已经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而这时候。苏进也已经把这纸一剪梅拿了起来。“还得有劳封姑娘唱。” 封宜奴瞄了眼李师师后,才从苏进手中接了过来,先是草草扫了一遍,待确定是新词牌唱法后,才恭然的向苏进一笑。 “苏郎君果真好才情,宜奴这回可真是服了。”她施施然的让琴婢将乐器上案,而后在旁余人的目光下拨弦试音。 封宜奴这般的表现全部不落的进了众人的眼里,使得那些围观的士子衙内们更是忍不住交头议论起来。 “难不成那一品斋的书生真的制出谱子来了?” “好像……”旁边咽了口口水。张望着视线点头,“好像应该是了。你看封宜奴的神色……如果是瞎编乱造的谱子,肯定不会这么说了。” “这……” 刚才越是叫嚣的厉害的人,如今越是觉得头皮发麻,嘴里嚼了半天的话,最后也只能有气无力的丢了句,“这……怎么可能。” 在所有人的猜忌下,封宜奴已经把瑶琴调试完毕,打了两遍谱子后,扬手就是拨起了第一个琴音。 “铮——” 明亮清泉的一声弦音久久不散,似乎在这茵油的草褥上显得更是清晰了。 众人屏气凝声,把目光齐齐的聚集到封宜奴身上,面容上多了几分严肃。而封宜奴身边伺候的两个琴婢也适时地退到了两边,整个宴飨中心……只留下了那个一袭白衣的女伶。 柴胖子这时候挤到了最前头,他最追捧的封姑娘要表演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他怎么也得在最前头为她摇旗呐鼓,此时一双小眼睛眨啊眨的,目光留在封宜奴身上就赖着不走了。他身后的萧琦和吕槊真是对他哭笑不得,尤其是吕槊,刚才只不过是瞎掰了几句,没想到这柴胖子居然真的信以为真,挤到最前头手舞足蹈的,估摸着人家封宜奴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也难得他还能这么投入的自娱自乐。 …… “叮楞楞~~~”的一串妙音出来,将那尾瑶琴的品质彰显的毫无遗漏,而之后……她素手轻扬,按着工尺谱捻拨琴弦,也幸得她近来对苏进的新词牌唱法研究颇勤,所以这时候打起谱来、拿捏的分寸极是准确,就连她身后的苏进也微微有些诧色,虽然工尺谱的记法相较于燕乐谱来说有了极明显的进步,但一些细节停顿方面却依旧做不到完满,所以想要把一首曲子的原貌完整的展现出来…还得靠乐师亲授,可这女人……居然自己摸索出来了。 前奏部分流畅的弹奏,转音换气时节点拿捏,真的难以让他相信这是女子第一次拿到这谱子,看来凡是能成一方气候的,都有其独然于众的能力。 毛滂、阮闵几个老学士在旁边也是抚须点头,琴声间音节的转化圆润毫不生滞,顺畅的感觉几乎能把人的情绪卷入进去,虽然只是简答的前奏,但已经可以确定这是新的一剪梅词牌曲。 随着琴声慢慢歇下,那清越而又朦胧的歌声从宴飨中心晕染开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封宜奴婉转的歌喉就如她身姿面容般曼妙、惑人心魄,诚然有那技压群芳的实力,把这词意完全糅匀在曲意中。深入浅出般的将无尽的愁绪铺展开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当这句下来,算是把整首曲子的基调定了下来,底下也开始把讶然的神色摆上面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剪梅居然能这么唱?不知多少人心中是这般想法。尤其是那句婉转绵长的“锦书来”,每个字都是一处极大幅度的转音。就像是过山车的感觉,简直能把人的魂儿给勾去。 封宜奴一边拨弦,一边嘌唱。歌曲也到了**处了。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遍完了。进入低沉的一阵琴音过渡,底下完全被词意所延伸出来的愁绪所感染,尤其是那些青楼的女伶,她们紧紧地握住衣襟,甚至微微的打起颤来…… 这动人的词,这动人的曲,封宜奴嘌唱到第三遍才慢慢收起琴弦,最后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琴意氤氲在四周。 那几个老学士是最先醒觉的。开始唏嘘感慨,这曲子还真是绝了。每个音节与词意紧紧相扣,契合程度当真是如胶似漆的感觉,这李家女娃的一剪梅词本就是上乘之作,如今因此定能更上一个台阶。 确实是好词曲啊~~ 细细的依寻这曲意去品味,那词阙里的意境仿佛就在眼前一般的生动。 当最后一片余音消散在风中后,这些听众们也渐渐醒转过来,甚至一些意犹未尽的人还在那儿捏着茶盖打节奏,继续和着词曲,闭着眼、摇头晃脑,模样还真令人感觉好笑。 只是,一些该面对的问题终究是要去面对的,之前那些咄咄逼人的这时候也是颇为识趣缩起了脖子,没想到那书生居然真的现场制出了一剪梅的新唱法,虽然还没有从其它一剪梅词上检验过,但很明显、这是一首极上乘的曲子,真的很难从音乐性上去批驳它。 在场的青楼女妓这时也都是紧蹙着眉头,她们回想着曲子的脉络,心下暗暗的去打着这新谱的拍子,几个曲艺娴熟的,已经得出了结果,她们把惊奇的眼光望向苏进那儿……这阙一剪梅在惊艳程度上与前两首相比或许有所不及,但论到在乐声的正统性上,却优胜前两首许多,只有像这种词牌才能上得了台面啊。 她们望着封宜奴敛裙收琴,那淡定从容的表情,怎能让她们心情平舒。 这女人…… 咬了咬嘴唇:这回怕是真要大红了~~~ …… 在短暂的一段沉闷后,人群里终于开始有抚掌声出来,尤其是挤在最前头的柴梓,他拍的不知多欢实…… “封姑娘唱的真好!!” 旁边都是满脸戏谑的看了眼这富家子弟,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拿到会帖的,这素养……怕是那封宜奴也要头疼。所以吕槊和萧琦两人赶紧是把他嘴捂上,拽回了人群堆里,再让他这么下去,恐怕连他们俩人也得出名。 封宜奴自然早就看见了柴家大少了,说来两人也是认识已久,对于这个对她追捧不已的富少,她其实还是多有感慨的,只是处于她这般身份处境的人而言,感情之事早就淡漠,所以一切都只是根据利益处分罢了,这次她下了帖子给柴大少,也只是作为一些拉拢的手段,毕竟有这么个大富商在后头支持,对于她而言自是有千般好处的。 所以了,她还是颇为和气的挽了个裙花向柴梓做了个谢礼,倒是引得后头的柴梓边退边高喊封姑娘。 这个插曲算是成了整个踏青会里的一个润滑剂,在这样一个颇为冷场的场景内,无疑是把宴会尖锐的氛围变得缓和下来。 溢美之词,也只有溢美之词才能掩饰眼下的些许尴尬,只不过那些心高气傲的衙内少爷们都把这份赞扬堆砌到了李清照和封宜奴身上。 “李家娘子才情果真非凡,我想曾家女郎若知小娘子心意。非得引为平生知己不可~~” “是也是也~~~”士林学子赶紧出来秀一下存在感,“李家娘子此词一出,余下闺词皆可尽废。” 也有捧封宜奴的。“姑娘不愧是京师第一声妓,歌喉妙转,足以令莺鸟羞翅,这一剪梅也只有在姑娘的歌喉下才能显现色彩。” …… 虽然期间也有些赞誉苏进制谱有道的,但在整片人言浪潮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这对苏进而言显然是比较难堪的,也幸好王修会做人,出来做了个调停。 “苏郎君乐才过人。着实让修敬佩,它日若是得闲,修必到一品斋一访。”他对一品斋颇有好感。所以连带着对苏进也是比较客气的,如今人家过来与会,也是给他这主人家的面子,他如何也是不能让人家尴尬了去。 这些小事苏进本人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他也从没有来与会的打算。所以在解决了自身危机后,反倒是自顾自的坐自己席上吃东西,身边的李师师看了眼众人的表情,又瞥了眼身边的苏进,蹙了会儿眉头后跟着坐了下来,有什么事情也只能会后再说了。 原本好好的一场踏青会,却由于闹出这样的不愉快而变得僵硬起来,其实一开始只是那些衙内眼红苏进罢了。可到了最后,这种风向口角的转变却使得所有人都变得尴尬起来。吟诗作对的人是没有了,毕竟珠玉在前,实在没有必要去充当炮灰的角色,这样心照不宣之下,最后居然是什么都没做成,这造了小半月势的踏青会竟会是在这种情形下拉下帷幕,在许多人看来,实在是太过荒唐和无序的。 此时黄昏落日,金黄的霞光漂浮在整片草坪上,众人都开始搭上自己来时的马车,和好友玩伴说别,一幅幅和谐温暖的场景。 苏进这时候却得了些不一样的待遇,在遭遇士子冷落的背景下,那些青楼的名伶却一个个过来与他作别,温声软语的说了许多话,其实就是邀他过去的意思,不过还不曾待她们说完,就被边上的慎伊儿吐着舌头戏谑了回去。 “去去去~~~他可是我们矾楼的专用乐师,你们就别打这主意了~~” 这话自然是得罪不少人,但看在李师师的份上,这些伶人也都是忍了下来,只是下来后的几句腹诽还是有的。名妓们持着身份不好在人前念叨什么,但她们身边的婢女姐妹就没这么好的涵养了,嘴里那是倒蚕豆般的那慎丫头数落了个遍,连带着李师师、封宜奴也是遭了道。 徐婆惜在两边女婢的扶持下上了香车,在与一道太学生说笑着话别后,却是把目光望到了远处正被数十衙内围着的封宜奴,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还真是把这些人玩弄的游刃有余,可能是她一直对对方抱有成见,所以对她的用词也一直是这么尖酸刻薄,只是如今,却又有些酸溜溜的承认…… 这回最大受益的也就是她了。 徐婆惜这种想法也是正常,李才女在京师里的名声早就达到一个女人家难以逾越的顶点,这次踏青会上的一剪梅词虽然出色,但只是她写给曾家千金的,又不是她自己的情事,所以顶多坐实一下才女的名声罢了,难以产生更大的舆论漩涡。 而那叫苏进的书生,也是类似的情况,他背着一品斋的名头,在京师的名声也可说是一时无两,这几天三字经的热潮还没退呢,所以也不可能因此有什么井喷式的提高。 所以了,归根到底,也就是她封宜奴占了两人的便宜,今日之事传出去后,又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去撷芳楼听新曲,而且撷芳楼通过虞美人、水调歌头打响了自己新词牌的路子,如今再加上这阙李才女和一品斋合作的一剪梅新词,几乎铁定是要走在所有酒楼前头了。 她有些不甘的最后瞄了眼自己的竞争对手,在憋了一口闷气后,撩过车帘就进去了。 而那人群里众星捧月般的封宜奴也望见了远处徐婆惜的香车走了,还有其他酒楼伶人已经远去的车马,脸上微微一丝古怪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敛了去,又与周遭这些书生学子们作别。 而她,眼神最终只定格在了木格台上与王震交谈的苏进身上。 这书生今日确实给足了自己面子,也幸好自己也有他要的东西,不然怕是那书生恼怒起来,两人良好的合作关系可就破裂了。所以她暗暗的给身边的女婢做了个手势,让女婢先行将马车牵过来,而她则在边上候着苏进过来,只是有趣的是……苏进在与王震作别后,那许家的郎君竟然冷冷的拦住了他的路。 …… …… “此些小事还要麻烦王府尹,晚辈倒也是过意不去,只等到它日蹴鞠场成了,晚辈必当登门拜谢。” 苏进这时候说的就是郊外蹴鞠场的事情,本来他是准备自己实地去找的,只是来了王震后园后,就想到直接问问这地方官不就行了,没有比府衙更清楚汴京地域的组织了,所以他就这么提了这事儿,问问王震看、在距离东京城五公里内,有多少天然草地公家可以置卖租赁,结果倒还真被他撞到了,所以眼下就有了这番谢词。 至于王震卖他这人情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之前倩女幽魂给他留的印象还是不错,不过这也只是印象不错,真正的原因是他看到了苏进写的那篇一剪梅,上面的书法……与官家年前从陈留得的那篇金刚经上的书法一模一样,以他的阅历和眼光,几乎可以断定那篇金刚经就是面前这书生所写。所以,他从苏进身上看到了一种名叫政治筹码的东西,这才使得他能给苏进在购置蹴鞠地上大开绿灯。 “此些小事何足道矣,苏家小郎往后若是有闲,不妨到我王府多走动走动,年轻人的……就该有四方之志,苏家小郎可莫要生分了。” 虽然对于王震这般态度有些诧异,但苏进还真是会有麻烦到王震的地方,所以这话也没有说死,以便于今后翻旧案时好行个程序上的方便。 两方絮叨完毕,苏进也正准备过去找那封宜奴,可不想没走出几步,面前就被一弁冠锦袍的士子拦住去路。说拦倒也不至于,但是他突然的出现,还真是让苏进有些不明所以。 偏了偏脑袋,问旁边的师师姑娘,“认识?” 旁边迟疑了小许,还是点了点头,很轻微的那种…… “嗯。” “你们聊吧,我也有些私事要处理。”就这样,却是把师师姑娘留在了这里,他自个儿去找封宜奴谈事情去了。(未完待续。。) ps:周二是卡文了,因为要到下一个**了,考虑的线索会多一些,写的就比较艰难,再加上近码字状态确实不好,所以断更时有发生,不过还是很感谢大家依旧支持我,我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努力调整好状态,写完这个故事,谢谢大家。 第一百章 他不一样 春风扶柳,绿草生茵,以流走送别的人为背景的画面、在这个时候却静谧下来。 两个人,男女。 男的缁巾博带,仪容清俊;女的素裳兰巾,青丝窈窕。 就这么面对在青草坡上,斜背对着身后红彤彤的落日,两人都被晚霞拉长了五六尺人影,头顶有大雁踏着零落的花瓣北归成群。 稍远处,一些好事者驻留下步子,把脖子伸长了往这边张望,期待能攫取到些夺人眼球的小道消息。 “看什么呢你?”、“还能看什么,还不是看那李师师,啧啧……”他摇头啧声,“今儿李师师居然为生出台,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你瞧瞧~~我就不信许家衙内心里没想法……” “你知道你还在这边看,要是让许份见了,管不好让你一顿好走。” “好了好了,我不就走了么~~”他边走还边回头张望。其实与此同时的,也有不少人对李师师和许份交谈表现出浓重的兴趣。一个国子监的大才子,身份崇、地位高,一个是勾栏业的大行首,姿容艳、风评优,两人之间若是能擦出些火花来,自然就是才子佳人的绝好传颂版本,众人也愿意津津乐道些。 …… 近处,是这两人的谈话,即便李师师异常的表现让许份觉得诧异、甚至就是摆明了的不爽,但口头上还是保持一贯的亲和。 “倒是不曾晓得师师还有亲眷在世,怎得也不给子大引见一番……” 望着面前花容素颜的李师师。心中的滋生起来的一些不详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大脑:那个书生究竟是谁?为什么两人会一同出现在踏青会上?李师师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种种的疑问让他心绪难平,以他对李师师的了解,自然晓得两人之间绝不是普通的邻里关系。只是碍于颜面,不可能打破沙锅问到底。 李师师当然明白他的来意,但有些私事她还是不想跟他说,或者说……不想与任何人解释,“…那苏郎君是师师儿时邻友,对师师一直颇有照拂,今日清明上墓的时候遇到。毕竟多年不见,还是有不少感慨要发的……”她很平静的一句一句说,“许郎君也是知道的。师师这人喜欢学人家念旧情,故去的、老去的东西总觉得显得比较…嗯……不一样,就像是上回在矾楼里丢了那金锁,便是找了好久也要将它寻回来。其实不是多么有用的东西。只是觉得人这样……就会显得舒坦些。” 她的眼眸中、盛着盈盈的水,随着说话而变得时稀时满,灿着闪烁的光泽,虽然是对着许份说话,但视线却隐隐模糊在斜侧方的水柳边。 “师师的想法子大也是明白的,只是……”许份发觉了对面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身上,而他应着话,也是顺着对面的视线瞄过去。正见那姓苏的书生和封宜奴在水柳树下说话,看他俩说话的模样。似乎还比较热络。这顿时便是让许份心生一股郁气,那书生有了师师作伴,居然还与撷芳楼的封宜奴有交集!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他不忿,恨不得上去便是一个巴掌过去。只是现实的束缚太多,哪怕是看在师师的面上也不可能真的这样有违君子之风,所以他深纳了口气,试图让自己轻松些。 “这月下旬朝廷便要举行殿试,子大这次可是下足了功夫,若是金榜有名,到时候可要师师在矾楼请宴呵。” 对面的姑娘反应还是很有意思的,先是一言不发的望了会儿许份,或许是读明白了对方眼里的一些东西,所以很是嫣然的低头一抿嘴,滞了会儿后才凝望着对面的眼睛……点了点头。 微风从两人中间吹过,裙袂纷飞。 李师师身边的慎伊儿很是难得的在旁边当闷葫芦,视线从许份脸上转移到她师师姐脸上,最后又望到斜对处的那棵水柳树下…… 柳树脚下是淙淙而流的溪水清泉,不断的冲刷着鞋头前倒插着的鹅卵石,时而将岸上两人的谈话淹没进去。 “哦……是这样啊~~”那书生看似恍然的点头,“那这么说我只能在京空等着了。” 封宜奴敛起裙角小小踏前一步,犹豫了下说,“倒也不是这么说,安康郡王毕竟是太后的嫡亲胞弟,官家也一直对安康郡王宠隆有加,如今被远遣彰德军留后,怕多是为了日后好作提擢之意,是故苏郎君不必心急,不出两年,官家必会召还其归。” 这安康郡王就是当朝太后之弟向宗回,此人少骄恣,有小才,尝权群牧都监,数以蕃息被赏,说的白些、就是个有些能耐的皇亲国戚。他凭借其身份的便利,在京师置办酒业无数,许多大酒楼身后都有他的影子,不过由于身份比较特殊,不好明目张胆的从事商业,所以少人知道。但作为撷芳楼头牌的封宜奴多少还是知道些内幕的,前几天在她有些敲打下,便从老鸨嘴里撬出来这些东西…… 撷芳楼现今背后的东家确实是官家身份,而且来头还不小,是当朝向太后的胞弟,以如今向太后在朝野的地位,显然不用过多的去陈述这位向氏族人的尊贵了。 只是这向宗回在年前徽宗即位不久就被安排去了彰德军,所以现在苏进是无法直接接触到他了,不过这还不算太坏,因为向宗回不是贬谪,所以家底都在京师,按着封宜奴所说,向家每月底都会来撷芳楼对账,所以那时候可以安排苏进和向家的管事见个面,多少总能了解些以前的事情。 “那就麻烦封姑娘了。”苏进难得这么说。 封宜奴一笑,“苏郎君对宜奴颇多照拂。宜奴又岂敢承谢。”她这话倒也非虚,若没有上元文会上那曲虞美人,恐怕也没有她如今日渐走俏的红势。 两人又是絮叨了一番。相约了些事宜后,便就此别过了。只是封宜奴前脚还没走多远,苏进这肩头就被人拍了下,确实很是俏皮的举止…… “店家。” 听到这称呼,他就不用去揣测来人是谁了。 他回过身,眼前是李清照还有她那一众出来踏青的好友,虽说是国子监生。但那一脸青涩或曰轻佻的模样,还真少些太学生的文墨气,而他们也是一把把的目光在苏进身上扫。似乎是想从这书生身上发现些异于常人的体貌特征,只是在反复的几番折腾后,还是徒劳无功的把目光收了回来。 李清照也没有它意,就是过来作一番相别的寒暄罢了。顺带着调侃一下他跟封宜奴、李师师的亲密关系。只是这些寻常的别话看在身边范直均的眼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两人真的只是君子之交吗? 虽然李清照性子大方和气,交友不拘小节,但从未听说她和商户子弟有这等程度的来往,虽然如今宋朝商贸繁盛,商贩大贾比起以往来,确实受了世人不少待见,但这仅仅是相对而言。商户贩夫之类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他范直均倒不是心存轻蔑。只是奇怪以李清照的交际圈,是怎么和这类人结交上的…… 在几人重新摆渡上舟折返时,便有些不解的问李清照,“李家娘子怎么会和那一品斋的人结识?莫不是为了一品斋那些……奇怪的杂言?”在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眼里,对于倩女幽魂之类的杂言,实在给不了多高的评价,只是碍于李清照的颜面,是故憋出了“奇怪”二字。 少女心思聪明,这些明里暗里的话自然是听得清楚明白,也是毫不介意的把年初铁佛寺前的那番事儿与他说了,还有之后被她误拿而去的倩女幽魂,这些事儿如今说来……都是能让人发笑的。范直均听了之后总算是把心放了回去:原来是这番经过,那两人倒确实没什么。一念及此,他立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当之处,所以赶忙是把自己那份大度拿了出来。 “下月相国寺礼佛,想来必是极热闹的,既然那苏郎君于小娘子有缘,不妨一起邀来戏玩,直均也好向他讨教一番音律。” 他这么说,倒也是极有大家礼仪的。只是船头坐着的少女却是脸颊上微微起了酒窝,应该是想到了过往的一些回忆,只是在现下、坐在这清风微拂、船橹轻摇的船板上时,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 她回望了过去,小舟渐渐偏离远岸头,在那摇曳的柳絮枝叶间,那个正在与李师师说话的幅巾宽袖的书生,就如同水墨画般的定格在那儿。 耳畔边、回响着后边撑蒿的范直均的话,“不妨一起邀来戏玩,直均也好向他讨教一番音律……” 河风吹袭了好一会儿后,她最终还是“噗嗤”的笑了出来,后边手上的竹蒿不由一停,刚想发问,前头却已经解释了。 “他和范郎君你们……” 想了想后才说出来,“不太一样。” …… …… 李清照和范直均在折返的时候还是落在了最后头,只是这一次,前面的赵明诚却没有开始那般卖力了。手中的船橹随着他回望的频率而时快时慢,分神的模样、就连李迥也是看不过去了,直接上去夺过了他的船橹。 “德甫做事可真是三心二意,这般如何能在赛舟中拔得头筹。” 赵明诚一时无语应对,不过更呛人的还在后头。 “德甫与我私交颇厚,如果德甫对我堂妹有意,我这做朋友的,自然乐意给你做着中间人……”他无视边上尴尬的神情,自己则是口灿莲花,“我跟你说,别看我叔父家门庭若市的,看着上门问亲的人不少,但实际上真有可能的就刘给事、黄老学士,还有如今的范右丞这三家,至于京里面传的那些王孙贵族,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叔母说侯门似海,对于堂妹来说未必是好事,所以男方家门过高的,他们是不会考虑的。” “而刘给事和黄老学士的子辈比不得你,如今也只有范直均对你威胁最大……”他说到这儿,却是嘿嘿的直笑,“所以……德甫应该明白了吧。” 呃……赵明诚看了眼好友那兴奋劲儿,还真是有些无奈,“裕丰好意明诚心领了,只是明诚从小志于金石,姻缘之事素来看淡,裕丰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李迥的笑脸立马一收,白了眼自己这口是心非的好友后,就自顾自的、看似生闷气的只管摇橹了。 …… …… 而与此相同的是在河岸畔,慎魔女的笑脸在看到苏进后……也是立马一收,在这背后欢笑言散的背景中就显得十分严肃了,对于苏进跟封宜奴鬼鬼祟祟的在柳树下交谈的场景,她表现出了极为不满的情绪,指责……是免不了的,但是有些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回去。 “你这书生看着挺老实,没想到也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儿,不错么~~”她整着苏进的衣襟,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那李家娘子如何与你相识这且不谈,反正你也高攀不上,但你跟撷芳楼那女人是怎么回事?还当众给她制谱,你还真把自己当做俞伯牙了啊?你这样做你对得起……” 她忽然扼住了话头,因为她已经明显感受到旁边微有愠色的目光了,最后也只能丢一下句“哼——”的气远了。 对于这丫头的忽然暴起,还真有些出乎他意料,在他而言,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连提一提的价值都没有,可是在如今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女子,见她只是笑着冲他轻轻摇头。 “这丫头性子怪的很,哥哥可勿要计较。” 而事实也证明苏进确实没把慎魔女的话放心上,一路上两辆马车一同归去,时而隔着车帘闲聊两句,不过那慎伊儿却是难得的一句话都没插进来,这些在苏进看来只是一般的女儿犟气罢了,过不了两天就会消停,只是在不久之后才发现……这丫头是真的生气了。 而在这一段归途上,话头最多的倒是前头驾车的六子,他虽然没有跟进庄园后头的文会,但在庄园里头却玩的不亦乐乎,什么假山奇水、茂林修竹,在他嘴里说的都快成了瑶池仙宫了。 “苏大哥你不知道那花园有多大……” 他在前头做着自娱自乐的描绘,而马车也渐渐驶进了封丘门。这时候的天色依然渐晚,两辆马车在景明坊小货行街前做了分手,说来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恩怨纠缠,一句再会、一句珍重,这便足够了。 不过后来才慢慢醒转过来,有些再会……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当然,这些是以后的事情了,趁着天色还没有全黑,苏进也赶着去了大夫那儿把他右臂上那些纱布给除了,并且最后作了一番检查,确认恢复完全后,总算是可以把这部分的隐忧给丢了,只是回了书铺后,才醒悟过来右臂的隐忧在某人面前完全不算什么。 自从倩女幽魂在京走红后,这好些日子不出声的家伙终于又安安静静的坐在了水井沿上,一身蝶戏浣花的纱衣,把剑格按腿上,剑穗在月辉下轻轻摇曳。 她一言不发。 就看着自己在天井里把木人桩子摆正。 瞟了她两眼后,确实是熬不过她这副“鬼样,摊了下手、将断了半截的木人桩手转向她。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筹措事宜 这女人每次都喜欢坐在水井沿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井底呆久了,所以对于这阴湿凉寒的东西显得分外亲切,但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尤其是那女人微不可察的瞟了眼井底的动作后……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将断了半截的木人桩手转向她。 敬元颖话也不多,看了眼恢复手伤的苏进,仅仅一句,“手好了?”便算是作为知己间的一种关心了。 手好了,那这耽搁了大半月的武术也能重新写进作息了,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个利好的消息。而且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木人桩可是每天都被他擦的干净,在月光打过来时,还反着明灭的油光。 他把手摸到木人桩子上,不住的磨砂着,感受着偶尔的几根倒刺对手心的突兀感,过了一小会儿才抬头望向对面。 “你有闲的话,以后就给我做做指导好了……”他这么说了句,或许是觉得有些霸道了,所以又加了句,“毕竟你承了我这么大的人情,不还上……你心里也是不舒服的。” 井水沿坐着的女人把目光瞄了过来,很是冰冷的在苏进的五官上打了个转,在确定对方不是在说笑后,将搁在腿上的佩剑提了起来、按在腰际,这样会显得她威武些。 “你确定?”她扬起了下巴,对这个改变主意的男人自然心存猜忌。 “我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以这身体素质来说……”他按了按自己瘦弱的臂膀。“实在是太难让我安心,你这人虽然冷血无义,但好在重信守诺。是条不错的女汉子,所以我想应该值得信一次的。” “不用拍我马屁。” 对方一语就戳穿了苏进的用意,也许是看在苏进服软的份上,所以站了起来,举剑一横。 “你的命,我收下了。” “……”歃血为盟吗? …… 不过不管怎么说,双方算是愉快的决定了。在自此以后的几百个夜晚里,这个小小的书铺天井成了兴国坊里最让人讳莫如深的地方,虽然还不至于让他人谈之色变。但那墙角的议论是免不了了,而且自此之后……天井后门对出的那条兴国小巷里就再也没有叫卖夜宵的走贩出现了…… 这些后事暂且不谈,在敲定了自己武术导师后的苏进心情显然不错,第二日就开始着手准备新书的发售宣传工作。由于陈午跟着陈老头去了洛阳祭祖去了。所以原本放给他的活儿都得自己亲手来操持,只是他这人也不像个能正儿八经做事的人,所以到头来,苦的还是陈午那批小伙伴们。 书院的绿茵场上,一个个都把脚下的蹴鞠停了下来…… “不是吧?苏大哥,又做那事儿?” 他严肃的点了点头,说着话儿、一人一叠的把传单纸发到他们手里,“这次量没有上回多。费不了几天功夫,所以你们也不用这么怨声载道的。”他一人一份的把印制精美的传单发到他们手上。“记着了,到时候多发给那些手里牵着孩子的妇女……” “那些女人识字么,发给她们有啥用?”孙大肥短短的脖子一歪,很是吊儿郎当的模样,结果这句嘀咕刚出了嘴,头上就吃了一记的“纸抽”。 “这你们就不用考虑了,按着我说的做就行……” 他有条不紊的将任务分配好,其实与上次是大同小异,大范围的在各个瓦子各个茶坊里造势,不过这次显然爆炸性更强些,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们一个个把下巴掉地上了,齐齐喊。 “不是吧?苏大哥,普通人只要带着孩子过来就只卖一文钱,上回买三字经的过来更是分文不取,你这是白送啊!??” 他们的三观毁的足足的,实在是被某人忽上忽下的想法给雷到了,真不知道某人当初是怎么给倩女幽魂定出一百两的抢劫价来。 旁边有端着传单内容看的,对底下一句极显眼的话表示难以理解,“苏大哥……”他指着单子问,“你这个神秘礼物是什么意思?” “对啊对啊,什么当天过来购书就能获赠一品斋精美神秘礼物一份,先到先得?”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太疯狂了,有些干脆一屁股坐在蹴鞠上,拧着眉头死命的盯着传单看,试图从里面找出什么销售陷阱来,但遗憾的是他们绞尽脑汁想了,却还是只能得出“赔本买卖”的结论。 书本身的成本都收不回,还要再赠送礼物,真是说句败家也不为过。 他们这些小子嘀嘀咕咕的在那儿腹诽,或者是以刁钻的视角瞄苏进,结果无一例外的脑门吃了记纸抽,“赶紧给我干活去~~~”、“傍晚前发不完这些单子的,罚跑十圈、禁赛三场!” 这话可比不给饭吃还严重,要是不能上场踢球,那可真是能把他们憋死不可,所以一溜烟的赶紧鼓捣起两条腿来,只是落最后头的阿庆被苏进一把拉住。 “阿庆你留一下。” 苏进把余下的舆论造势的任务交代给他,让他去御拳馆或者其它蹴鞠馆子里找些熟人好友,与上回一般、去各个瓦子小巷传布消息,这些上回都做的熟了,所以也不成问题,阿庆连连点头的应下活儿。 而后苏进便去明德斋查看了那些小家伙们印制的活字印品了,本来还以为多有瑕疵,但在拿到手了一看,就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娃娃做事确实认真,印错文字的纸张几乎没有,而且每张的油墨深浅都很到位,没有出现太大的色差和偏离,也没有出现涂墨过多导致的纸张糊透,嗯…… 他端着纸张举光一迎,字体背透过来,在这种新式的澄心堂纸下有种晶莹剔透的幻觉,一切都挺不错,就是效率低了点,数了数案头放着的几叠纸,才进展到十分之一的量,以活字印刷的来论,效率确实过低了……虽然赶得及月中发售,但显然会有些赶,毕竟还得后期装订包装,所以特殊情况他也就特殊策略了。 把那十个孩子这几天的课都停了,全天印制这一百本《东京夜谭》,这么做……得罪的无疑就是书院里的那些老头了,一个个吹眉毛瞪眼的。 “真是误人子弟,居然让学生去操持此等下作之活,那苏仲耕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们在背后议论,或者是在讲师休憩室里摔茶杯,反正是把苏进说进了十八层地狱。 “好了好了,你多大年纪了,还生这门子气……”书院的老学谕出来调停,“本来岐山书院的学生就不是出去应举科考的,如果那苏家少爷真能把活字鼓捣出来,让那些孩子以后出来能有个生计,那也挺好。” “哼~~”那老头一吹胡须,揣起案头的一卷经算上课去了,倒是让这一室的老学儒们哈哈大笑不已。 …… 这些指责和批评,对于某张老脸皮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抠了抠脸,算作盯梢似的看着这群被他从学堂里抓出来的孩子,本来以为或多或少他们会有些埋怨,但没想到自己在他们眼里反倒是成了救世主。 “先生先生,上课太无聊了,老是背三字经,都想睡觉了~~” 看来厌学这种因子是承古继今而来的,虽然不至于像后世那般旷课逃课,但些许的埋怨还是有的,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让这些孩子“辍学”学艺呢? 嗯,姑且就这样认为吧。 虽然这样做影响不是很好,但其实对这些孩子而言…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练练活字排版、多认几个字,还是有益处的。他想着……把“原作者”唤过来询问这印刷过程中有何困难,虽然明知结果,但这样问了,也能让自己心安一些。 “没什么不会的,挺简单的,上面的字……那个姐姐都教灵儿了,现在灵儿也认了不少字呢,比爹爹还多……” 女娃嘻嘻的说话,头顶的直角辫子晃啊晃,可爱的模样甚至连苏进都忍不住拿手拨了拨,“好好做着,这几天给你们加菜,有什么想吃的就跟先生说,别不好意思……”他摸着小女娃的脑袋,同样是说给旁边那些孩子听的,“先生给你们每人备了份小礼物,哪天你们完工了,就发到你们手里,所以这几天可要给先生认真点做。” “嗯嗯,我们会的。” …… …… 虽然有些活动计划看着简单,但到了真个执行的时候,中间的繁琐和细节其实一般人可以想象,所以这个时候苏进倒也不无怀念的想着陈午那小子了,要是他在……在就不用自己这么劳神了。而且风悦楼这几天的事务也都是自己主持着,虽说他一直是个甩手掌柜的模样,但最起码每天酒楼里转转还是要的,看看生意如何、有无打砸抢烧的恶劣事件发生,这些事情还真得他这个管事的操心,之前还有过改造酒楼的计划,只是如今诸多事宜压着,自己也没有那个精力去做了,所以…… 再往后推吧。(未完待续。。) ps:晚点还会更一章,不过由于之前断了阵子电,浪费了些时间,所以下章更的会晚一点。 第一百零二章 跑堂 如果陈守向在这儿,可非得被苏进这作为气倒不可,为了卖个仅剩的两跑堂打发出去拉横幅,按着他那传统的思想……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蠢事…… 不过在苏进看来这似乎成了理所当然了,上回三字经的横幅就是这两小子拉的,活儿干的不错,他还去御街看了,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活儿自然还得给自己人做,再说那两小子也特别喜欢干这活,说是特显摆,其实苏进瞄了他们那鬼鬼祟祟的神态后就明白了…… 感情是借着出差去逛街,小小年纪倒也是什么都学得快。 只是这么一来,风悦楼端菜清扫的跑堂是明显不够了,所以苏某人拿起抹布就往肩膀上那么一甩。 客串店小二了。 “酱烧里脊~~~哪位?” “这边!”墙角那边桌子有人示意,不过在看清是苏进后,却是疑虑起来,“你们酒楼换跑堂了,以前不是那俩小子么?” 这边客人刚有不解出来,楼梯上就有“跺跺跺”的踩阶声下来。 “哎哟~~苏家少爷您这是做的什么?”酒楼的账房先生吕讼提着下摆过来着急,“您可是读书人,怎得可以做这等下作之事,要是让掌柜的知道了,非得给我们一顿好抽不可~~” 他极力的劝说苏进放下抹布回头是岸,就连旁边一些熟客也停下筷子望过来看,有些想起来的就说苏进是陈老头的远房侄子。如今陈老头去洛阳祭祖了,这酒楼就暂时交给这书生打理,不过看书生那亲力亲为的态度。反倒是让他们有种想笑的冲动。 管事的就应该要有管事的样,各司其职才能把一个酒楼管好,哪有这样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奴才的,虽然知道这是苏进急于表现,但对于这种山沟沟里跑来的书呆子还是给不了多少善意的评价,有些甚至还捂着嘴偷笑起来…… 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呵。 他们如是这么评价,并且也为自己的聪明睿智而感到些许的优越感。看着那袖子上沾满油腻的书生还在那儿与账房说大道理。忽然觉得这书生前所未有的可爱。 “仲耕只是临时接一下活儿,等六子和阿炷回来就丢了,不碍事。” “可是……”那账房瞥见了周遭那些偷笑的食客。显然是暗地里笑话苏进了,可他也没办法,在再三劝阻无用后,也只能任由苏进去了。 “唉~~”他摇着头回了柜台做自己的帐去了。也就是这时候。门外走进来三人,中间那个是女的,虽然她穿着文人袍、戴着学士巾,但以那账房的阅历、一眼就认了出来,只是还不待他说话,对面那女郎便先开口了。 “请问一品斋的……” 她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丫鬟拉住袖子,“小娘子。那坏人在那儿呢~~” 不用多说,那丫鬟所指的方向准确无误的表明她们所找的那人就是苏进无疑。只是眼下苏进的装扮可真不太像样,那油腻污垢的抹布挂在肩上,挽袖半臂,正好将手上的一盘酱烧里脊放到了食客桌上,而后不急不缓的抬起头,把视线望过去。 温和的阳光这时候低着楣额透进门来,流苏在淌白的砖面上,几道人影被拉长,甚至延伸到了桌角边,可能是由于人挡着门了,所以总感觉外头甜水巷子飘进来的嘈杂纷乱声也跟着偃了下来。 他望她,笑了笑。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事情不忙吗?” …… …… ************************** 李清照过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之前约定了要一道去做“大事”的,虽然苏进也知道这丫头一直拿他这儿当避风港,只是如今正是短人手的时候,当然不介意送上门来的劳动力了。 “还没吃过吧?” 虽然是免费的劳动力,但慰劳一下还是要的。所以哪怕是李清照说不了,但还是被苏进牢牢的按在了大堂的食桌上,而且上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闷炖炸炒、样样不少。 “额……那可要多谢店家了。” “没事,过会儿多做点就是了。”苏进给她碗里夹上鲜嫩的鱼肉,剔去鱼骨。 “……” 不过李清照旁边那俩女婢显然脸色就不是很好了,尤其是胭脂,一直都是斜睨着苏进,看样子是连半眼都不要瞧他:这书呆子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居然请我们小娘子在这种小酒楼里吃饭,而且……她环顾四周之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自家小娘子暗地里按住她裙角,早就喷那书生一脸花露水了。 你丫丫的,就不会找个雅间吗?大堂里这么多人围观,你把我们小娘子当成什么了?!! 她憋着气,穷凶极恶的瞪着苏进,这些看在苏进眼里…就是很有趣的挑衅了,他也不是老好人,在多次忍让无果后,就决定在接下去的一盏茶内,漂亮的坑上对方一笔。 …… 李才女大老远过来可不是为了来蹭饭的,所以在草草吃了点后,就搁下了碗筷,很甜的给了苏进一个笑脸,“没想到这里的饭菜还挺可口的,下次有机会可还要过来。” “嗯……欢迎。” 李清照笑了笑,眼神瞟了眼门外,“那……”这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就是问可不可以走了。只是不想对面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的发生了转折,这在李清照看来,这店家分明就是在耍赖…… “酒楼今日人手不够,你看我现在都是在跑堂呢。今天怕是没时间了,要不改日再说吧……” 他说的倒是委婉,但如果你真的把这句改日当真的话。怕是这辈子你都不会碰到他不忙的时候,所以,在思索了下对方临时变卦的原因后,她把视线飘到了自己这两个贴身丫鬟身上。 之后的事情,就可以预见了。 …… …… 咕噜咕噜的一辆马车从风悦楼门前慢慢驶出,带起了一片烟尘。而这门槛前,有俩丫鬟手里端着菜盘目送着马车离去。只是那略微显小的那个就是龇牙咧嘴的愤懑状了,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她身边的花细才是无辜的。本来明明可以相安无事的,只是由于这坑爹的队友找错了放仇恨的对象,所以只能被牵连下来给这小酒楼做杂役了。 “胭脂你就别埋怨了,你看我被你牵连的。本来出府是来玩的。现在好了……倒是换了个地方做丫鬟。” “这怎么能怪我?”她诧异极了,“都是那死书生害的,下次我一定要……”她正想放大话呢,只是后头突然一声打断了她。 “我要的两角酒怎么还不上?” 花细先是反应过来,如今也只能全身心的投入这个角色,“来了来了,客官稍等少许。”她敛着裙摆就往柜台跑去沽酒。 而那吆喝着酒的食客发现手边的友人神色不对的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不禁问。“平禄看的什么?莫不是见人家姑娘漂亮,还恋恋不舍了?”他调侃起好友来。只是不想那好友面不改色,丝毫没有任何嬉笑的颜色。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姑娘应该是李学士那女儿。” “嗯?”旁边一愣,“平禄所指的是那李家才女?” 好友点了点头,“上元宣德门鳌山灯会的时候曾远远见过,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大致的面貌是记了下来,而且京师里不是一直风传李家小娘子面容上有……”他说到这儿也打住了,而那食客也随着他的话回想起来,忽然是大惊起来…… “真的是李家娘子!!” 他这一声立马把旁边吃饭的食客惊到了,也就是这时候,门外有人探头进来,看他是有目的找人,在看到刚才要酒的那食客后,就径直的走了过去,看来应该是认识了。 “怎么现在才过来?莫不是你家那黄脸婆连和好友出来吃酒也要管?” “去去去~~刚才路过茶摊子的时候听到的一些昨日府衙北郊踏青会的事儿,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坐那儿听了会儿……” “哦?”那食客接过花细递过来的两角清酒,对这些风雅事儿也是颇为好奇,“相丰与这诗文一事颇多上心,那不妨与我等说道说道,这个……平禄也听听,你近来不是老往撷芳楼跑么,或许你那封姑娘在踏青会上会有何惊人表现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那相丰一听这话,立马是眉飞色舞起来,“你还真别说,这次封宜奴可真要大红了~~” 这三人在这边说着小道消息,旁边那些食客哪会听不见,刚才就被那人一句立即李家娘子勾起了兴趣,如今更是都竖起了耳朵去听墙角,有些甚至干脆把着酒盏过去,“三位说的那踏青会不才也曾听闻,只是才疏学浅又是家世平庸,已故没那机缘参与,今儿听这位兄台所说,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结果在之后的几盏茶水功夫里,整个酒楼俨然成了茶馆了,那个三人桌被围在了最里头,时不时有各种惊叹声传出来。 “什么!矾楼的李师师也去了!!”某人懊恼的一拍大腿。 “啊?李家那才女也去了~~”又是一片惋惜声,似乎对于错过这些人的表演而分外感慨,而之后那阙绝妙的《一剪梅》更是让这群肚子里只有半瓶墨水的家伙追捧不已,不过除了附庸几句无关痛痒的好词外,也说不出什么玩意儿来……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确实是好才情啊~~只是我怀疑这首词真的只是李家娘子赠过曾家那女郎吗?可怎么看……这闺怨词写到这个点上,多少有些自己的东西在那里头吧……不然这也……” “谁知道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有听说李家那瘸腿少爷跟曾相公的侄女感情确实很好,上元那天,相国寺前的灯棚不是塌了么,据说那回就是那李家那瘸腿少爷为了给曾家女郎摘灯笼所致,依我看……这事儿十有**是真的,只是两家人谈不拢,所以两人的婚事就一直这么耽搁着,李家那才女或许正是因为常年夹在中间做人才会有这种感受吧……”旁边有人这么揣测。 “嗯……”有认同的点头。 这时候又有新的话题出来,“一品斋的书生?难道是……”众人纷纷愕然,一品斋那书生不就是陈老头那远房侄子么,没听说一品斋里还有第二个书生。 “谣传吧?现场制谱,就是大晟府的乐师也不敢这么做吧?”,“反正我是这么听来的,至于大家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肯定是谣传了,那书生呆头呆脑的,刚才还在这儿做店小二呢……”有些人哈哈笑了起来,想起刚才在这边跑堂的苏进就想要想要捧腹,这如何也不能和一个谈笑间制谱作曲的大才子形象重合起来…… 只是人群里笑着笑着,忽然不知从哪个节拍开始、声音慢慢的弱了下来,到最后……居然只有几声干笑和面面相觑的表情了。 对于这热闹氛围突然间转冷场,柜台前正清帐的账房先生不禁抬起头望过去,而那两个客串跑堂的胭脂和花细则是端着酒菜盘子过去瞅瞅,也是稀奇他们为什么忽然都哑巴了,刚才不还绘声绘色夸她们家小娘子么,不过小娘子也真是的……昨日去了踏青会回来也不她们说道,要不是今儿在这儿听食客们闲聊,都不知道她们家娘子又出了次风头。 “怎么了?几位怎么不说了,我家小娘子后来怎么样了?”胭脂把两坛子酒按在桌上,左顾右盼的看着这些面色古怪的人,也正是这时候,门口传来嘻嘻哈哈的少年声音,几乎是喊着进来的。 “吕老爹!吕老爹!!你知道我们刚才去御街那边听到什么了吗?” “我先说!”、“我先说!” 两人似乎还抢起来,等众人把视线望过去时,那酒楼里原来的俩伙计已经厮打到柜台前了。 老账房一脸无奈,赶紧叫停这两个活宝,“好了好了,你这两小子要是被掌柜的看的,又要罚你们洗碗了,还不给我安生点。” 结果还是六子机灵,立马开腔,“吕老爹,我跟你说……刚才我们去御街挂幌子的时候,路过那茶馆听了,哈哈~~这次苏大哥要出名了,听那些书生说苏大哥昨天在踏青会好厉害……”他叽叽喳喳的一口气就把主要内容说了,也幸亏他昨天没到庄园后头去,不然今天恐怕整条甜水巷子都要被他捅破天去…… 那老账房刚开始还好生听着,只是到了后头,就发觉整个酒楼静的连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见,等他一抬头望过去,只见那群本来聚在一起说八卦的食客已经各散各席上了,而后也不知道从哪个先开始的…… “咳咳,这个……这边结账。”朝老账房这边示意了下,声音还像做贼似得尽量压低。 “咳——”这个咳的特别重,“这边也结一下。” 这本来坐的还算满堂的酒楼忽然间就去了八成人,冷清的模样一时间让那吕老账房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都?”他喃喃说。(未完待续。。) ps:嗯,欠章补齐了。 说起来今天还看到几个书友投了月票给我,这倒是挺意外的,这书成绩不好,所以也从没有争月票的想法,只是如今有朋友给我投月票,还是挺高兴的,最起码是对我的一种认可,在此,对那几位投月票的朋友致声谢意,当然,还有所有订阅支持的朋友,感谢你们的支持,女鬼会继续走下去,这次的**戏希望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一百零三章 很丑很丑的玩具 三月的暖风熏入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使得那些盆栽里的花骨朵一一绵展开来,红绿相映的美态在碧蓝的天穹下甚是娇媚。 李清照将花枝倦起来轻嗅,这晚山茶花散发的清香不禁让她眯起了双眼,似是迷醉在其中。 “这位姑娘若是喜欢,那这株一捻红就送姑娘好了。”耳边有主人家的声音。 李清照起了身子,将裙裾敛好,“花物如人,皆有个恋土情结,若是平白宅迁到它处,怕是不高兴起来,便要蔫给人看呢~~”她说笑着便把这木工铺掌柜的好意婉拒了,而后轻声将步子移到苏进手边,俯下身。 “店家画的如何了?” …… …… ******************************* 邴记木工铺后处厢房内,温煦的阳光从木格横披打进来,氤氲了一室的光斑,窗格子前的那盆晚山茶趁此机缘、花枝尽情的沐浴在阳光里,待少女将她缱绻的枝叶抚平后,又是恢复了飒爽的身姿,直洋洋的摇曳。 花香轻飞,渐染上花隔断内的一张杨木曲纹的平角短案上,案前苏进正在执笔书画,那只笔不是毛笔,而是他自备的炭黑笔,在婀娜的白檀香内勾勒涂画。 李清照弯着腰,微微俯着上身,发丝从耳际垂了下去,堪堪落在苏进的青麻衣肩上。 跨啦一声…… 又是一张完成的椒纸被苏进放在一边,而李清照也正好将它执了起来。而与此同时的,木工铺的掌柜邴寿荣也把他略微肥胖的脑袋挤了过来瞧。 上面,一个头顶葫芦的赤脚娃娃。穿的是绿叶做的短裤,敞开肚子的小绿衣,虽然长的是张小孩子的脸,但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个正常人家的孩子。 这木工铺的掌柜与苏进合作多回,对于这商家少爷鼓捣出的新玩意儿已经见怪不怪了,要是哪次苏进找他做些正常东西,那才让他大跌眼镜。 “苏家少爷要做的这些小木人倒是不难。就是不知道要用什么木料,还是花梨木吗?”,“不用。就普通的香樟木就行了。” “好的,我记下了,铺子里有不少师傅余下来都喜欢雕这种小玩意,苏家少爷尽可放心。保证雕出来的跟你画的这些一模一样。” 掌柜一个劲儿的在苏进面前承诺。而旁边李清照却是一个劲儿的笑,“我说店家,你倒腾来倒腾去的,原来就是做这些小玩意儿?” “也有大的。”苏进抽出一张纸来,“这是辛巴达的腰刀,够大了吧?” 她咯咯直笑,拣起一张来,“怎么连鸭子都有?” “你不是看过那书么。” “好吧。这是不是那只很丑很丑的鸭子?” “……” …… …… 李清照调笑归调笑,不过对于苏进的这些想法到还是颇为赞赏的。本来她还想着卖钱还能赚什么,不过在听了苏进的一席话后,倒还真是思路大开,说不准、这些小玩意儿真比卖书还赚钱…… 她捏着这些画着各种人物道具图案的纸,虽然是用炭墨勾画的,但别说,看着还真有模有样,有些人物甚至用栩栩如生来形容也不为过,虽然这种技法为传统文人画所不齿,但私下来当做玩物看待还是挺不错的。她端着纸,脑子里甚至有让苏进给她画张人物肖像的念头。 “走了。” 忽然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回去吗?” “去下家。”,“下家?难道这些小木人还不够。” “嗯。” …… …… ****************************** 傍晚的斜阳染红了街道砖石。 在一家裁缝店门前,马车缓缓的驶动了车轮,里头的李清照放下车帘布,将怀里的一个棉布花絮制成的娃娃放到手边,仰起头望着前面驾车的苏进,只能无奈的摇头而笑。 “店家你还真是会做生意,这残次品倒是大大方方的塞给我了。” “东西总不能浪费吧。”前头牵着缰绳,“…送别人又送不出手,而你是大才女,胸襟宽、见识长……应该是不会计较这些东西吧。” …… 苏进这回就是打的周边产品拓展的念头,将《东京夜谭》里所涉及到人物道具实体化出来,尤其是各个故事的主角,男性化的角色就用木雕,比如葫芦娃、马良、阿里巴巴、七个小矮人等,女性化的角色……比如白雪公主小红帽之类,自然得让软绵绵的布娃娃充当载体了,毕竟你不可想象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抱着一个木桩子睡觉吧? 还有像其它阿拉丁神灯之类的道具,还得特地跑趟铁匠铺,反正目标就是一个——做最精致、最贴切的玩具,到时候由自己统一提款,就当做是正版印记了。 他心里正盘算着整个计划的运行,车厢里头的姑娘却忽然自怨自艾起来…… “飞毯飞毯,快飞起来吧,赶紧带我离开这辆颠簸的马车吧。”话语声有气无力,还把那半截红毯子裹腿上了。 “……” 倒是不曾想到这大才女也有生气的时候,看来以后真得补给她一个布娃娃。 …… …… 这些小玩意儿技术含量并不高,就是看你能不能投入精力去做,费的时间越长、手艺越好,那东西自然就越精致,所以苏进也是给足了这些制作商时间,今日各个铺子下了单子,第一批成品七天后送到一品斋就可以了。那些店铺的掌柜是一个个丈二和尚的,也不明白劳师动众的做这些小玩意干嘛。这一品斋不是卖书的么。只是看在铜钱的份上,所以就不去自寻烦恼了。 照做就是。 “好的,没问题。七天后定会把第一批成品送到,苏少爷就放心好了。” …… 带着他们签下的一份又一份契约单子,苏进驾着马车回了甜水巷子,今日巷子里多了些嘈杂与喧嚣,苏进一抬头,见酒楼上已经挂起了红帛幌子,长长的从酒楼屋檐口挂到底下。随着巷间的晚风吹拂起来。 外面已经围上了人,粗衣麻葛者、弁冠锦袍者,也是各色人物齐全。拥挤的巷道时不时还要挤进来几辆拉柴负谷的牛车,使得这本就不宽裕的巷子变得更是拥挤。 “本月十五一品斋发售新书《东京夜谭》,当日携家中亲子前来购书者,售价一文。并附赠礼品一件。” “本月十五一品斋发售……” 最前头不断有人仰着脑袋念词。由于前后时差问题,所以到是呈现回音式的此起彼伏感。 这消息不断的引起人的眼球。 “一文钱?骗人的吧?” “我也觉得是……”旁边摸着下巴深思熟虑着,“即便是再便宜的书也不可能卖一文钱,真是连贱价都算不上。” “估计是一品斋搞的噱头,这从来不安生,不整出点幺子来就不舒服似得,反正我是从来不要看它。” 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外围,不少从相国寺上香回来的老妇也被这热闹景象吸引了。探着视线往里头张望,不过毕竟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还得让旁边的小辈帮忙看看。 “素儿,这上头的红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旁边那二八年华的女子整了整臂弯上的香篮,仰起视线望过去,待将那条幅上的字全看清楚后,却是咯咯的笑了出来,“二叔母……”她对身边这寿簪金钗老妇解释,“是那一品斋又出新书了,说是十五那天过去买书的如果带上孩子,就只卖一文钱。” “一文钱?” “侄女以为,怕是那一品斋前阵子赚太多,如今想要来充回好人,也免得被旁人诟成奸商。” 老妇笑了,“那一品斋虽说行事偏颇,但出的书倒确实有些名堂,倩女幽魂就不去评价了,但那三字经听你叔父说……都要纳入州县教典了,这可是利于千秋的事情,给它多赚点也不为过……”老妇正说着话,旁边的女子突然打岔道。 “叔母,您瞧前头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怎么这么像安安?” 老妇闻言,脸上笑意忽然一滞,顺着旁边侄女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褐色的瞳孔骤然间收缩起来。 …… …… ************************** 前门已经被堵的水泄不通了,苏进也只能暂时将马车停在了外围,而后将车上的李清照扶了下来,熙熙攘攘地穿过这一片人群后,原本以为到酒楼里头应该会安静些,没想到里面大堂更是热闹,而且这气氛在随着他踏进门槛后,瞬时间……就古怪了起来。 从直观感受来说,就是冷场了。 “苏大哥,你回来啦!”六子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那些条幅我和阿炷都挂好了。”他急切切的报喜。 “嗯,做的很好,等书卖了统一给赏钱。” 苏进说这话呢,也时刻留意着大堂里头的这些生面孔,见他们原本吃菜喝酒的动作都缓了下来,一个个的把目光望过来,好像在打量着什么,在路经他们食案边,依稀能听到些细碎的交谈。 “就是这书生吗?”、“对,就是他,陈老头说的远房侄子,现在一品斋里头就他一个书生。” “哦~~”有恍然大悟声,“今天几个青楼都改唱一剪梅了,还以为是谁谱的曲子,没想到就是他啊……” “我过来吃饭的时候倒是经常看见这书生,呆头呆脑的,看样子肯定是吃他老爹的老本了。” “哎,那个…他旁边那个应该就是李家那才女吧,啧啧~~今天可是见了真人了,可比别人嘴里说的漂亮多了,就是……” 苏进听了几句后就明白了,原来是来瞧新鲜的。他想到这儿,不禁撇了眼旁边肃穆并行的李清照,见她倒是淡定的很,看来也是习惯被别人议论了,只是出于朋友的交情,还是关心了句,“没事吧?” 对方只是看了自己一眼,笑了下,也没回什么。 “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在这边等了都大半天了……”胭脂赶紧丢下吃了半口的酥饼,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粉屑,“小娘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吧。” 李清照微然不解,“你们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花细一把拉到了角落,小声耳语说,“小娘子,之前我和胭脂去了相国寺,发现夫人和素儿娘子在那儿拜香。” 没听姨娘说今儿要去相国寺啊…… 李清照蹙着眉头,要是被自己姨娘看到她没在太学,指不定又要瞎想什么,所以也不待歇了,就向苏进告了个辞。 “店家,时候不早了,那我先回了,等过两天实验器具重制好了我再过来。” 苏进还以为是受不住大堂内指指点点的目光,所以也不做挽留,点了点头就让她去了。 可有些事情就这么巧,李清照和那俩丫鬟刚一踏出门槛,这步子…就不得不收了回来,低下头,还有些尴尬…… “姨…姨娘~~”(未完待续。。) ps:明天国庆有些事情要出去,还不确定晚上能不能回来,可能更新可能跟不上,先跟大家打个招呼。 第一百零四章 开禁之人 风月楼的雅间内,香怡的珠帘垂挂下来,将内外格挡开,外头大堂里的食客们虽心有好奇,但也不好真个把耳朵凑到门窗上去听。 “李夫人,您用茶。” 账房先生亲自沏了盏片茶给王氏,只是观对方脸上隐有愠色,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大户人家的老夫人他还真开罪不起,也不明白自家这苏少爷是怎么招惹上李家人的。 “不必劳烦了。”王氏稍一抬袖,也算是颇有礼节的格挡开这杯热茶,“老身只是顺道进来看看,当不得此等奉礼。” “李夫人客气了。”账房也只能在那儿陪了笑,眼睛是不自觉的瞟向了一边的李清照,虽然他只是个死管账的,但对于京里风传逾年之久的才女还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想到这等官家人物也会和自己这小酒楼扯上关系,难怪外头大堂有这么多人过来吃酒,感情是来看这姑娘的。 旁边的李清照自知其言难辨,索性也就大大方方了,“姨娘就勿要生恼了,是安安的做的不是,以后不会再这般了。”她的告饶虽然有些使小性子的成分,但这也是现在最有用的手段了,王氏生气归生气,可毕竟是在人前,所以有些话只能暂先压下来。 “好了,你的事姨娘也不想多说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她转而又看向苏进,这个身形孱弱的书生从外貌看去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知道他是一品斋里的人。还真能把他看漏了过去。 “这位……”她稍微一转念头就大致有了心思了,“这位就是上回救我霁儿的苏家小郎吧?” 她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感谢,听在苏进耳朵里。尽是敲打的意味,可能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商贾和她女儿走的过近,所以心中多少有几分不喜的。 “我这女儿生性好动,多有怠慢之处还请体谅,今后若是再有叨扰,苏家小郎可定要与我支会一声,老身定当严加管教。” 人家都这么说了。苏进还能说什么,呵呵的点点头,就算是应下了。也幸亏他救过李霁,不然现在怕是一顶癞蛤蟆的帽子扣到脑袋上了。 像模像样的寒暄了一阵后,王氏就押着少女回去了,那微有慈祥的脸在转出门槛的一刻立马就沉了下去。而大堂里的人在见少女走了。脸上也不无失望之色。就这么走了?那老太婆是谁啊? …… …… ************************** 李府。 高门宅院内,婢女奴仆如往常般进出门庭,端茶递水。李府的管事拿着账薄清算着上月库房进出,时不时敲打一下几个协管库房的家奴,这些人也都是嘿嘿笑着摸后脑勺,告两声饶后也就过去了。这时候,中庭曲廊处传来李格非和人交谈的声音。 “如今太后凤体违和,实是令人堪忧啊~~” “文叔勿要过忧。官家与先帝的情况大有不同,太后对于朝事虽颇多干预。但毕竟是她一手扶持官家上位,对于官家而言,那可是莫大的恩份,所以即便哪天太后西归,官家也不会立罢元符的诸司条例。” “唉~~荥阳先生太过乐观了……” 今日朝会是引起了不少非议,向太后病情加重,已经一月未曾垂听,下边这些朝臣早就心神惶惶了,尤其是被太后提拔上来的那群宦臣,他们可不想前朝的悲剧继续在本朝发生,所以很多人已经未雨绸缪起来,三俩一堆的讨论日后的政治意向,不过具体如何也没人能说个准儿,都是在摸着石子过河。所以今儿朝会一散,像晁补之、吕希哲、李格非这三人就聚一块商议,但话题的沉重让三人面色显得都比较凝重,就连平日凡事看得开的晁补之也是差不多的神色。 三人边说边行,廊道两边有奴仆上前打礼,“见过老爷,荥阳先生,晁学士。” “忙去吧,这边不用照看了。” “是。” 三人才刚入了雅室坐定,就有一兰装女婢进来通报,“老爷,夫人回来了~~” “哦?回来这么早?”李格非搁下茶壶,抬头望过去,结果还不待那女婢解释,这隔扇外就传来极稳的步子,视线一个回转,外头就有一金钗锦衣的老妇踏进门槛来。 王氏与李清照一路回来也是聊了不少私房话,但一些尖锐的地方始终是谈不拢,出于对李清照的溺爱,所以她也一直没有强求,只是有些事儿老是拖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她也是过来和李格非交换一下意见,只是没想到今儿晁补之和吕希哲也过来了。 “荥阳先生也在呢~~” 她呵呵笑着见了礼,顺带着跟晁补之示意了下,这晁老头胡仗着自己牵红线的功劳,非得把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推攘过来,嘻嘻哈哈的说什么多加照拂,也真是老油条一根,所以她也很难给出什么好脸色来。女人么……哪怕是为人母了,但心眼却还是不够大。 晁补之哈哈一笑,也没在意,反倒是调笑说,“昨儿踏青听说安安那丫头又出了次风头,那首一剪梅就连官家都听说了,散朝的时候还特意留下文叔,那可是赞许的很,我看……素卿今后怕是麻烦更多喽~~” 说起这事儿也是他们兴致所来,一边的吕希哲抚髯点头,对于少女的才学几人早就心知肚明,犹记得新年伊始汴河那会儿游舟,可真是把他们几个老头震住了,这等才气……即便是放在他们这个年纪也是佼佼者,更别说是十七女娇娥了,只是如今少女无故题的这首一剪梅,却是让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边上。 “文叔……”别人的家事他本不好过问。但如今已经到这份上了,所以他还是说了,“就连安安都看出了霁儿和那曾家女娃的情事。为何你就不给孩子一个机会?” 李格非闻言面容稍滞,即而松化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霁儿之事一直是我大兄操持,此次禁他足我也不愿,但毕竟祖上薄有颜光,若是求亲于曾家。怕是反被他曾家拿了笑柄。” 吕希哲一叹,也不能多说什么,自古以来这等事情也是屡见不鲜。门第的差别可不仅在外部,就连士大夫内部也是两极分化。不过在吕希哲这么一说后,李格非的心肠也确实软了下来。 是啊~~就连女儿也看出来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扇他的脸。见旁边的妻子也蹙起了眉头,想了想,还是说了…… “我们禁的住他的足,但禁不住他的心,所以我看…素卿……”他对身边的王氏摇了摇头,“以后就不禁他的足了,想来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反倒是往我们自己身上揽恶名。” 王氏皱眉。“那大兄这边?” 李格非听王氏这么说,反倒是笑了起来。“素卿以为大兄心中真的没谱?” 王氏看了他一眼,垂下视线拧了会儿眉头后,最终还是舒缓下来,呵的一声叹笑。 “也是。” …… …… **************************** 多日之后,碧蓝天穹下的李家后院,一常服幅巾的男子正在假山上的凉亭内看书,凉亭四面镂空,习习的清风穿梭在云纹楣子间,凉亭底下有女婢小心候着,由于男子的吩咐,所以不敢靠太近,但又生怕自家少爷出什么意外,所以又有些为难的在假山底下迂回张望。 大少爷已经在上面一整天了,不会想不开吧? 正是这时候,忽然自己的肩被人搭了一下,惊吓的回头一看后才拍了拍胸口。 “小娘子啊,您怎么来了?” 李清照对她笑了笑,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屏退后头,而她、则是提着裙裾从假山道口拾级而上。 …… …… 凉亭里的男子时而低头、时而扬起,在四面习习的清风下,卷页曳曳翻飞,有一种别样的雅境,只是手头的拐杖却让一切都显得刺并且艰难许多。 他搁下书卷,从亭楣处远远的望出去,把汴京一角的繁盛景象尽收眼底,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有那低微的叹气声。 手下,是一张细密的春树纸笺,上面几行词句,透着无尽的绵长…… “阿兄~~~”耳边忽然这么熟悉的一声,不过他连头都没仰起来,只是将这张纸推到了一边。 “什么事儿?” 李清照挽了个裙花,轻轻的坐在了男子对面,望了眼意志消沉的兄长,原本还算热络的情绪立即紧缩了起来,不过幸好这次说的是好事,所以她也是卯足了情绪去叙述。 “阿兄,还记得我上次与你提过的事儿吗?”李清照所指的自然就是火药的事情,而李霁虽然情绪不高,但记忆力还是不错的,听对面这么一说,点了点头,嗯的一声,便算是回答了。 “那苏郎君说研制已有极大的进展,阿兄如今既然已经解禁了,那正好有这闲暇去军器监立个项,想来那清水衙门也是巴不得有人肯出来充账目,到时候清照陪阿兄一道儿去江浙,阿兄意下如何?” 李清照说了这一通,对面似乎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看了眼李清照满眼希冀的神色,却是把眼神偏出亭梁。 “你就不必倒腾这些了,格物一学与我儒学教道颇有背驰,如何可以深钻此道?” “可是……” “不必可是了。”他一语打断,“你下去吧,我要一个人清静会儿。”说完话,他已经背过身去,只留给对面一个后脑勺。 少女蜷起了眉宇,抿了抿嘴,含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 “知道了。” …… …… 等少女拾级而下后,凉亭上的人才慢慢的转过身来,远远的望过去,那娇小的背影…… 终归只能化作一声轻叹。(未完待续。。) ps:国庆期间琐事比较多,而且也有人要陪,倒不好一天到晚对着电脑发霉,嗯……更新上算是对不起大家了,不过我会尽量抽出时间来码字。 第一百零五章 开售 汴京市坊这些天来,有两种舆论居高不下,一个是踏青会那次李清照的一剪梅词,另一个自然就是一品斋发售免费新书,由于事情新鲜,又有青楼传唱神话,所以在这民逾百万的大都会里传播速度非常之快,如今这论潮也是蔚为壮观的。 不过在苏进看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省下一笔新书舆论造势的费用,那些茶摊子上磕着瓜子闲聊的,始终免不了要把自己搭进去说,毕竟当天自己也算是半个角儿,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借了李清照的东风,所以对那丫头,他还是上了点心的,特意做了七个小矮人准备送她,可奇怪的是这丫头这些天来居然一趟都没往自己这边跑,是不是因为被她那姨娘口头警告的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看了眼面前的小锦盒,不禁呵呵的笑了出来,只能收了袖中容后再说了。 酒楼的生意除了开头几天因为舆论而过来了一些看热闹的,倒也没有多大起色,中规中矩的在这甜水巷子里的开张打烊,直到十四那天傍晚,一辆桐皮马车咕噜咕噜的从店门前停下,这酒楼算是又恢复到正常轨道上来。 “嘿嘿,孩儿们,我又回来了!!” 随着陈午生龙活虎的从车辕上跳下来“雷人”,也宣告着两父子正式从洛阳祭祖回来了,大包小盒的,招呼着店里俩跑堂搬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衣锦还乡了。 陈老头回来,对苏进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好事。这样自己就可以专心致志的做自己那些零碎事儿了,酒楼自己也没那闲心管,还是得陈老头来。 一切料理得当后。几人也围一起聊些话儿,而陈守向在听说苏进要卖新书时,兴头立即就起来了,嘴里说着诸如“之前准备的如何,还需要多少人手”之类的关切话,只是当周遭人都古怪的一阵干笑给他后,就把欢庆的脸色收了起来。 “陈老爹难道没瞅见外头幡子上写着…新书只卖一文钱吗?”厨房里头的伙夫嘿嘿笑着。 “一文钱?” 老头半晌没回过神来。就连旁边坐着的陈午也不禁皱眉头了,“开什么玩笑,一文钱?你当是卖包子呢?” 这些咒怨一直持续了很久。即便苏进实话说了要靠周边敛财,但营销知识不够丰富的老头还是心有郁结,嘴里唉声叹气的,但也不好打击苏进的积极性。最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 “就这些小玩意儿……仲耕要卖它九钱银子?”他拿起一个树叶蔽体的野孩子玩了半天。但最终还是摇头感慨的放了回去。 还真没见过,反倒是卖这种小玩意儿的,干脆改名叫陈记杂玩店得了。 不过说归说,但一品斋前两本书积累下的声名还是足以让许多人买这“一文钱”的账的,虽然由于第二本《三字经》流失了些民间簇拥,但这部分的缺额正好由那批推崇三字经的老学儒们顶上,所以整个销售的场面还是极为热闹的。 三月十五,兴国坊踊路街一品斋前。硬生生的又是炒起了一片热潮。 沿街一些卖团子汤饼的,这时候都守着摊儿观望。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挤着,甚至中间还有不少衣着光鲜的大家奴仆,不过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居然还真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孩子带了过来,看来那幌子上说的还真打动了不少贫下中农。 “老顾,你瞧费大仁那老脸皮,居然还真把孩子带过去了。” 旁边馄饨摊上的摊主捞了一碗馄饨给客人,“小心烫着。”在收拾下摊头后,才转过头跟边上卖汤丸子的老伙计唠嗑,“你也别老说他了,难不成真的要九贯铜钱的去买?人家一品斋有这良心免费给大伙儿送书看,那是好事儿,你不承这人情,自有别人去顶上。” 那男子眼睛望着一品斋前人潮涌动的人头,耳朵听着老友的说道,眉头拧的却越来越深了,“真不明白那一品斋为什么放着大钱不挣,前儿倩女幽魂抢劫似的要人一百两,今儿却免费送人,这变的也太极端了……” 也就这时候,一品斋那店门板终于被一块块的取下,昨儿就在书铺下榻的庄舟把门板撂齐在一边后,开始有条不紊的发售《东京夜谭》,在第一本书被人买走后,立时便有嘈杂的议论声起来。 “有人买到了吗,怎么样?带孩子真的只卖一文钱?” “那一品斋不是说买书就送礼物的么,送的都什么礼物?” 那第一个得书的人这时候已经挤开了拥挤的人群,外边有眼尖的已经瞧见了,是个粗麻头巾打扮的小子,挤出人群的他看似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回头望了眼后就嘿嘿的得意起来,顺便捏了捏手边娃娃的小脸,“小冲儿,大哥回去给你买糖葫芦吃。” 这人乃是城东春明坊马街南道陆记书铺里的伙计石卫,自从倩女幽魂后,每次一品斋出新书时,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去将书买来盗版刊印,虽然上回的三字经遇了冷场,但总体来说销售还是不错的,尤其是私塾书院里买的人比较多,所以这让陆记书铺坚定下这个信念——只要跟着一品斋的步子走,肯定有他们一口汤喝! 这可比卖那些老宗卷紧俏多了。 他正想的美呢,耳边忽然有不屑的嘲弄声轻轻响起,还是比较稚嫩的,“连九两银子都出不起,还亏得你们陆记还开在春明坊,真是羞煞人也~~” 他把头扭过去看,果然是对家做书铺的秦记伙计孙户,而且那孙户还和自己有些间隙,只是如今被他这么嘲讽,却是没有一丝反嘴的底气。自己为了贪这个便宜…带了小冲儿来白拿书,如果从道义上来讲,他确实是问心有愧的。 可旁边却继续落井下石。“真想不明白篱儿怎么嫁了你这种爱贪便宜的穷光腚……”他瞟了眼小娃子后冷哼一声,“冲儿有你这样的姊夫,怕是今后都走不出家门!”这人其实年岁也不大,但这话说出来还一唬一唬的。 说完后就甩袖而走,干脆利落,把涨红了脸的石卫落在了原地,这时候旁边一些人赶紧是围上来问东问西。 “这位小兄弟。那书是不是真卖一文钱?” “一品斋送了什么礼物给你?能不能给我们瞧瞧?” “哎!小兄弟你别走啊?” …… …… 不管如何,这新书总算是安安稳稳的开售了,前来买书的人也是各色差异。有书香门第出来的家仆书童,也有码头匠艺人家的汉子和健妇,这天上地下的阶层在今天是有了难得的交集。前者是念在三字经的份上,也就惯性的认为新书会是一脉相承的“好经书”。后者还是念在上月热波刚退的倩女幽魂。虽然上回出了本不好看的三字经,但在这些忠实拥簇心里,却笃定这一品斋会“迷途知返”。 大街小巷的,挑食走卖的人,无一不是伸长了脖子问两句《东京夜谭》的情况,卖的好不好?人去的多不多?书讲的是个啥子内容?是鬼故事还是孔夫子?总之哪怕他们没有这个闲工夫去书铺一探究竟,但也不妨碍他们作为话题来议论。 而整个东京城内,对于一品斋动作反应最密集的。当属那些醉生梦死的勾栏瓦肆了,这些地方本就是戏玩消磨时日的欢乐场。要是出了什么有趣的见闻或新奇,免不了要被放在风口浪尖上评头论足一番,而像一品斋这种奇迹般的崛起,注定是要被人津津乐道很久的,或许只要录事巷口那做油炸树的摊主还在叫卖,人们就永远不会忘记那本贵比金玉的倩女幽魂,同时也会记起来那个史上最黑、最另类的书铺。 所以一品斋出现在众人视线后的这俩月,非但没有让它的名声始现颓势,反倒是随着倩女幽魂和三字经传出京畿之后回流的风评而更显响亮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买一品斋的账,像青楼那些姑娘们就对这新书兴致缺缺,上回错买三字经的她们这次就像是赌气似的不去关心一品斋的新动向,不过由于今天酒楼里绝大多数恩客嘴里都要提上几句一品斋的《东方夜谭》,这让她们就有些尴尬了,虽然这些恩客们未必对那书多感兴趣,但出于这是最近京里的一个热点,所以一些必要的了解还是要的,只是问她们这些姑娘们……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原本小道消息最为灵通的她们在今儿算是彻底蔫了一会儿……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追捧那什么一品斋? 这些青楼伶人们心中百般不解,上回那三字经写的这么古板,一点可看性都没有,照理说应该没人会去关注了,怎么看现在这气氛,似乎不与这一品斋的新书搭上点话头,就感觉正常宴会都无法继续下去了。 这种情况当然都看在青楼的经营者眼里,所以老鸨们赶紧打点上小厮去一品斋买书,或是干脆从其他人手里将书买断,她们可不想拾人牙慧,等明儿才从其它酒楼把消息传过来,对于她们这个行业,这可是不上档次的事儿。 不过撷芳楼是唯一除外的,作为被外界贴上“一品斋”标签的青楼,如何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一品斋捧个场子,而这种好人行为似乎也立即得了应有的回报。 《东京夜谭》首开在撷芳楼的消息像是一颗引爆的定时炸弹一般,迅速的在勾栏瓦肆里传播开来,那些对于一品斋新书抱有兴趣的嫖客在这时候,都把半只伸进的矾楼、潘楼或者是遇仙楼的脚收了回来。 “走,今儿去那撷芳楼看看,我倒是好奇那一品斋这次又出什么怪书~~” “成兄所言正合我意,而且久闻那封宜奴所嘌唱的一剪梅最为传神,今日正好去听上一听。” 这些折扇轻摇风流才子们多是把脚落在了撷芳楼的门槛内,左右妖娆多姿的女姬逢迎。“这位郎君如此倜傥潇洒,怎得奴家之前都未见过?”虽然比起潘矾来少份雅静,但偶尔一次的这般艳遇也是颇让人新鲜的。 梨台之上。已经鲜有出台的封宜奴在今日却是盛装出席,一尾焦琴,一尊檀炉,这种简约的风格在如今已经十分受人推崇了,或许也显得她这个京师第一声妓异于常人些。 玉指指肚实实的按住琴弦,从中间捻滑向两侧。 梨台底下那一望嘈杂的筵席随之渐渐安静下来,偶有片音。但大部分人都已经秩序井然的安坐下来,对着上来点茶的茶酒博士点头回礼。 东西南三楼的廊道行路上挤满了人,众人扶着彩画笼锦栏杆往下探头。交相谈论着话。 “撷芳楼看来和一品斋关系不错啊,这新书才刚开售,这边就已经开始传抄分阅了~~” 旁边有说,“一品斋的书我向来不怎么喜欢。要不就是腻歪到死的人鬼恋。要不就是给教典经义,我在学堂都读够了,还要花银子去找罪受,想想都觉得没意思。” “哈~~”旁边友人笑,“伯偾这话好似在吃那一品斋的醋哈,莫不是以为宜奴姑娘对那一品斋暗生情份?” …… 楼上楼下的声音相比之前已经消停了不少了,而封宜奴的清越的声音这时候也从梨台上传开来。 “大家皆知宜奴近来所唱的新词牌出自一品斋,与一品斋可谓缘分颇深。如今一品斋开售新书,宜奴代表撷芳楼遥祝这本《东京夜谭》大卖京师……” “此下。便以李家娘子的一剪梅作祝,也感谢今日在场诸位衙内郎君的赏识。”今天撷芳楼人员爆满,不得不说与撷芳楼放出去的新书消息有关,所以封宜奴无论如何也得要给苏进一个脸,虽然对方今日不在场,但以汴京舆论的传播深度和广度,她也不会担心对方接不到这份善意。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悠扬的歌声中还带了些许哀怨,词意的内涵在这份婉转的歌喉下显得更是明晰了,似乎在这一刻,真有一只大雁从头顶的平暗海墁天顶上飞出,穿梭在汴京青楼里的丝绦彩结间,将这份情谊传递到目的地去。 只是像矾楼之类的大酒楼似乎是放不下架子,始终没有在自己酒楼嘌唱这首近来炙手可热的一剪梅,所以这撷芳楼的歌声到这景明坊内就不得不中断下来,与世隔绝一般的把这份悠扬与闺愁拒绝在外。 矾楼作为京师最为喧盛的青楼之一,四楼上下、大堂里外自然不会缺少恩客捧场,但如今看似热闹的景象却与矾楼自身干系不大,席间所聊的大致是清明踏青会上的趣闻,或是对于李清照亲事的揣测:“谁谁家的衙内怕是要出局了,范家果然也搅进来了”,如果在近些,就是今日一品斋开售《东京夜谭》这书,本来一品斋凭借着倩女幽魂在京师里就打下了不可动摇的坚实名头,俩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人淡忘,反倒是随着踏青会上那不知真假的“却上心头”而更加令人好奇起来…… 一品斋究竟是那已故的苏老员外,还是他儿子故弄玄虚折腾出来的?不过更多人还是愿意相信是那死去的老员外整出来的,毕竟以他那儿子的年纪,应该还写不出三字经来。 这也是作为话题之一拿来讨论,并且由于今日是那一品斋发售新书的日子,所以这话题讨论的也更为热枕些。但矾楼里这种风向的讨论越是热闹,对于矾楼的经营者而言就越是难堪,如果当初肯放下身段、跟在撷芳楼后头去唱新词牌,如今也不会到如此尴尬的境地,而且由于一品斋一首首新词牌曲出来,整个汴京勾栏瓦肆里唱曲的苗头也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越来越多的听客厌倦了往日的陈词滥调,一个劲儿的鼓动着矾楼也出些新词牌唱法来,可是…… 矾楼老鸨李媪心里真是叫不出个苦来,新词牌哪是这般容易制成的呀!要不然岂会让撷芳楼独美人前? “妈妈、妈妈~~”行马廊道上有婢女急匆匆的赶脚过来,“向叔刚才回了,那一品斋的新书已经销售告罄,您看怎么办?”这小婢女对于酒楼现下的形势也极为了解,如今撷芳楼起来的实在太快,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已晚,从小生在矾楼的她如何不为此焦急? 而她这种焦急也立时复制到了李媪头上,“哎哟~~真是作孽啊……”她扶着金簪满头的脑袋一个劲儿的头晕,旁边那女婢赶忙上前搀扶住,“妈妈可别伤了身子,这事儿急也急不来,以小绿看,如今也只有师师姐重新出台才能挽回酒楼的名声了。” 说起李师师,李媪更是头疼不已,本以为出去散了一月心后就会好,没想到清明回来后这人就变得更是古怪了,时常对着那把旧金锁笑,除了刘继安、张择端、邢倞那几个平时相交不错的老人,其余恩客尽数不见。这性子,如果换作酒楼其它姑娘,早就被她收拾妥帖,可这李师师她还真拿不动,只能这么哄着劝…… “师师啊~~” 已经到了中楼小居雅阁内的李媪端着一张好脸色进去,她拨开隔断上垂挂下来的湘帘,好声好语道,“你看酒楼近来的情况委实有些难堪,那潘楼也就算了,咱们不去计较,但如今就连撷芳楼也要骑到我们头上,这如何让妈妈的咽的下这口气哟……” 她说着话,见李师师果然又是在梳妆台前玩着那佩鸳鸯旧锁,脸上不由一些愠怒上来,但还是极力压制住了,“妈妈知道你心情不好,那事也确实是妈妈做的不对,但咱们女人家的……天生就是那个命,只是早晚罢了……” 她说到这儿,镜前女子手上的东西“吧嗒”一声、重重的,坠进了首饰盒里。 身后还在继续,“妈妈知道你委屈,但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如果女儿忍心看酒楼日渐式微,看这矾楼基业败在我这婆娘手里,那妈妈也没什么话可说,就当是妈妈当年白从慈幼局里把你接回来养了~~” 女人的话里还带了些不知真假的泣音,在这清幽的小居里回荡生响。 梳妆铜镜内折射出来女子的容貌。 她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头上一小撮青丝在这时候慢慢滑落到了青眉上,随着门帘吹袭而来的清风微微摇曳,遮掩了一部分视线。 许久,真的过了许久…… 那抿的几乎干白的唇、才轻轻开合。 “女儿……” “是明白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过堂清风吹袭着湘竹帘子卷动起来,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过于安静的场面使得楼下的喧哗声也能笔直的传上来,细细碎的,都成了这时候映衬在她们身后的背景。 “女儿……是明白的。” 她背着李媪沉默了许久,转而从一些复杂的情绪中出来,“妈妈不必焦虑。”她说,“酒楼根底还是在的,只是如今撷芳楼红在势上,自是难以缨其锋芒,等过些日子势头下去了,便会好些。” “话是这么说,可难保这苗头不会越来越大,再说了……”李媪说到这儿,更是难言的恨切,“那撷芳楼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与那一品斋关系甚密,要是一品斋总是能出这些好词曲来,即便是我矾楼家底深厚,也抵不住长年累月的客源流失啊~~” 对面轻轻将首饰盒里的金锁捧起来,那巾帕擦拭,“这些天来师师请来袁师、刘师,就是在探讨撷芳楼近来新词牌的制谱手法,看能否也能制出这种新风向的词牌出来。” 李媪听了却是直摇头,“哪有这般容易~~~这阵子多少酒楼挖空了心思找名乐师制谱,但又有哪个成的?”、“以妈妈看,还不如找个日子登门拜访一下那一品斋才是正理。” 说到这儿时,铜镜中折射出来的脸色轻微的滞了下,而后,却又恢复平常般的启唇,“妈妈若是有这闲心,倒也可以去那兴国坊试试。只不过……”她话锋一转,显然后边才是主题,“之前酒楼已有过招揽。可是人家当时就已经拒绝,如今他一品斋名声正隆,风头更是一时无两,只怕对方更不会把这区区矾楼乐师的职事放在眼里呢。” 她轻轻的说,或许在别人听来就是简单的一番推理,但似乎又有些别样的心思在里头,不过好在李媪此时心急如焚。这去一品斋的想法只是那么一提,也没往心里去,“这些事儿以后再说吧。眼下妈妈得找人去买那一品斋的新书,也不知咋的,今儿没那还真经营不下去了。” “妈妈这倒不必了,伊儿一早就去了兴国坊。想来如今已经快要回来了。” “嗯?”李媪还来不及作惊喜的模样。这外头廊道就已经传来干脆爽利的脚步声,“姐姐我回来了~~”慎伊儿的声音刚才门帘外透进来,李媪就撩起裙摆赶脚的跑出去,嘴里不停的心肝宝贝话…… “哎哟~~我的乖女儿哟,你可回来了!” 结果之后就听到廊道里断断续续的对话,“啊?酒楼要这干嘛?”、“妈妈你也……”,“哎呀,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死心眼。妈妈不就借用一下么,赶明儿妈妈就还你~~” …… 这些声音隔着细密的湘竹帘透进来。时隐时现,听得久了,耳朵乏了,就有些昏昏欲睡的混沌感。师师对着铜镜,磨砂着手里那配发旧的金锁,锁链子已经断在首饰盒里,还记得慎伊儿还问过她…… “姐姐,看你这么喜欢这金锁,那为啥不把这断链子续上?” 她如今想来,这些稚话也是能让她发出笑意的,仔细的抚上金锁上的刮痕,那是十数年的印记,如何还能修复的回来?现在还很清楚的记得,当初是一个和蔼的贵妇把这条金锁挂自己脖子上,摸着自己脑袋说… “这金锁是大娘专门给师师做的信物,上面呢……刻的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师师可要保管好了,可别大娘一个转身你就把它换了糖人,不然师师可就做不成你苏哥哥的媳妇了~~知道不?” 旁边的爹爹和大伯都是抚须笑了起来,“小孩才多大,就这么急不可耐的,我看你要真的有心,就给进儿配个钥匙,专开你这把金锁。” “呸~~”、“说的什么胡话,要配也得配个玉石,不然又得被别人指道铜臭了。” …… 那时候才多大,什么都不懂,就干巴着眼睛看这群大人在那边谈笑,只不过后来爹爹还真特意嘱咐了,所以这配金锁也变得寓意深刻起来,哪怕那段流落至街头的日子,也是忍住了没拿去换馒头吃,只是可惜了……她望了眼断链,在慈幼局里即便藏得再好,可还是被那些奴役看见了,生拉硬拽的、活活的便把金链扯断了,要不是最后被自己吞进嘴里,恐怕早就不知道在哪个典当铺里躺着了。 她轻柔的去回忆那段脆弱的岁月,尽量不让起伏的情绪打破回忆。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很生气的,但自己好像连去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还是好好的……好好的把它放进盒子里。 盖上。 也就这一刹那,身后“啪啦”一声打帘进来,“气死了!自己要不会去买啊,我手里还没端热乎呢,就被打劫走了,姐姐你说那老太婆可不可恶?” 她嘴里没个消停,把圆凳子搬过来挨着师师坐,“对了,姐姐。”她把一个小锦盒摆在李师师眼皮底下,“这就是买书的送礼,不过我看他当时是另外拿出来的,所以八成是送你的。” 送我的? 李师师倒是有些诧异的将这锦盒打开,等里面东西呈现在面前时,就不知该怎么说了? 七个很矮很矮的小人以各种姿势躺在红软布为衬的底上,将这些布缝的小矮人拿起来,便能感到那绸缎的细腻,而里头填充的应该是棉絮,轻轻揉捏上去,是很舒服的手感,比集市街头上寻常的布玩偶明显要好得多,更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七个小矮人表情各异,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交织绘彩,足可见这小玩意儿的精细程度,只是…… 她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送这些东西? 思绪渐渐隐下去时,旁边慎伊儿的声音就慢慢高了起来,“……那书生也太瞧不起人了。居然说我还是孩子,所以只卖我一文钱。” 她好像每天总有不如意的事情要吐槽,也不管有没有理,反正很少能见她安分上一天的,所以李师师搭上两句后,也就不再跟她搅这稀巴泥了,就在旁边听她一个人碎念。不过忽然、她把话停了下来,竖起耳朵…… 隐隐间,楼道口有沉稳的脚步声上。结果她像是踩了尾巴似得跳将起来,“糟了糟了~~是那几个老头的脚步声!”、“姐姐我先走了,他们问起来就说我去相国寺请愿了~~”这话音才刚收,人就已经出门往另一头拐下楼梯去了。 李师师望了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几天她确实请来袁绹、刘继安等教坊司的乐师请教音律,这些都是她的学艺的老师,平时来往也是颇为密切,矾楼里不少姑娘都是师从他们的技艺,而那慎伊儿也是不例外,只是由于那几个乐师看慎伊儿天资极好,是难得的好苗子,所以在训导上就比她人要严格些。这自然是那丫头不能接受的,所以一来二去的。没个几回,那丫头就学会了装病,而现在直接是逃课,看见他们……是要多远离多远,这与后世学生不想和老师多打交道的心思差不多。 她心里正想着,阁楼外头就已经传来袁绹爽朗的笑声,“师师啊,今天你们矾楼生意不行么~~” 这些也算是忘年交了,说起话来也是没太多顾忌,即便是被李媪听去了,也最多是白他们两眼。而李师师在听见他们声音后,则是唤来外阁的女婢备上酒菜,这几天他们来的频繁,那女婢也是心灵神会的下去通知后厨准备。 不过一阵儿,红梁挂落下,就有一张檀木莲花圆桌挨在了槛窗口,圆桌上是双脆石肚羹、鲜蝦粉等小资点心,算不得多大的菜,不过对于面前几人是足够了。 “师师一人在这小楼也是静的荒,怎得还把窗户关的这么严实。”琵琶手刘继安起身来,顺手便是把窗户推开,顿时楼下大堂嗡嗡的嘈杂就飘了上来,“我们这些生在俗尘的人,就该多听听这些声音,不然你一人在上面……就是孤芳自赏了。” 李师师低头抿嘴而笑,“刘师怎得上来便是训导起来,这可不像是您一贯的作风……”她挑了两句讨喜话说了后,却是把目光放在了左手边坐着干喝酒的邢琼身上。 这邢琼乃是宫里的老太医,年逾六旬,白发梳拢成髻,木簪贯之,身上是老儒式的浅灰深衣套着,在几人中显得就比较隐士些,说白些就是寒碜。不过由于他入职医官数十年,诊治的也尽是皇室王孙,所以长久积累下来的名望也使他人不敢轻视。 李师师见邢琼眉间隐有忧色,倒是不禁探问,“多日不见,邢老怎得如此神色?莫不是师师招待不周?” 邢琼看了眼李师师,这女娃子自己确实看着喜欢,天资好、会做人,以这个年纪来说真是极难得的,就是性子太过温吞,而最让他不满的就是她对自己的身体太不重视了。他这个做大夫的,看着如何不揪心?此时见李师师问话过来,一观她脸色,就知这女娃子近来的生活状况了…… 他沉下眉,只说了句,“把手伸来。” 旁边李师师自知不是,所以是乖乖的拢起手袖,把洁白的皓腕伸了过去。 老太医这边把着脉,李师师就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了另外两人身上。 那号为笛王的袁绹见了,倒也是收起了刚进来时的笑意,执着金樽盏解释,“太后凤体违和,已有逾月不曾临朝,对于我等教坊使而言自然无谓多寡,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也是他们外朝官员担心的,不过邢老毕竟是医官,太后的顽疾也一直是他在主医,如今病情渐危,如何能让邢老开心的起来?” 哦……李师师暗暗点头,朝政纲常之事离她过远,倒也不去多做评价。 那头袁绹的话才刚落地,这边邢琼鼻子里就是一通愠气出来,“哼”的收回了手,就简简单单的抛了句给李师师。 “要是再不安分吃药,这矾楼……老头儿以后也不想来了。”(未完待续。。) ps:可能长假的关系,码字状态欠佳,昨天对着电脑三小时,结果一个字都没码出来,说来也是听不可思议的,可能也是到了卡文的时候了,所以剧情上写的比较小心,还请大家体谅。 第一百零七章 加快的风车 邢琼的告诫尽管已经极尽严厉了,但还是不能让李师师做出什么真个的保证来,顶多是卖个乖、告声知了,等回头……就又是那副糟糕的生活作息。这些邢琼心里哪会不明白,在叹了口气后,也无甚精力再去顾及这不听话的丫头了。 向太后自建中开年以来,身体每况愈下,对于朝政上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弱了,即便是他这深处宫中的太医也能感受到近来的政风变化,传闻这回大赦的名单里就连贬至琼州的苏轼都有,这如何不让朝中的那些大员们心思焦虑?边关这些天都有不少密信过来探口风,显然不希望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而他作为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几个太医之一,是直接对太后的病情负责的,如今慈宁宫是每日一趟,任何细微的病情变化都能让他们捏出一把汗来,可谓是如履薄冰,也幸得昨儿太后精神稍振了些,所以今儿他才有这闲暇来矾楼散心。不过刚踏进门楼,里头这氛围就让他不住的皱眉起来,原本算是清雅的矾楼在今日却有些过于喧闹了,往近了听,才得知是那什么一品斋发售新书,这对他当然是没什么吸引力的,而且又是在如今这压抑的大环境下,就更没有心思去关心那唠舍子书铺了。 不过他不关心,却不代表旁边两个教坊司的老友不关心。刘继安和袁绹是久混瓦子的人物,对于市井的趣闻就一直比较留心。而且由于近来撷芳楼新词牌曲炒得火热,所以对于这始作俑者就更感兴趣了。 小楼的窗户开的笔挺,底下的热议声如热浪般层层推涌上来。“……哦?矾楼也有那新书了,我倒要看看这回一品斋又鼓捣出什么新东西来~~”,“李妈妈,那书先管本少爷一观!”有常客开始招手示意,一看就是没内涵的土豪。 “大家不用心切,我们矾楼已经开始雇人誊抄了,很快就会将部分手稿传阅下去。也好让大家一观究竟。” 李媪的声音传上来,让袁绹和刘继安听了去不禁扶髯呵笑,“一本市井杂言竟能有这般追捧。怕也只有当年柳七郎制词时方有如此啊~~”柳永在勾栏瓦肆间的风评向来极好,所以凡是有个拔萃的市井人物,也免不了与他做番比较,不过这也只是说说罢了。可没人真会把那书铺与柳永相提并论。 “传闻踏青会当日。师师与那一品斋人一同赴会,不知可晓得那一品斋究竟是何来历?”刘继安说着话儿,从袖里掏出来近日热传的那些新词曲谱,“不是我说……那一品斋的老头还真有些门道,这词牌改的确实漂亮,尤其是最近这阙一剪梅,大有替代原词牌的风势啊~~”且不说这新乐风对他的吸引力,单就以他教坊使的身份。就容不得他忽视这些曲乐方面的热点。 李师师浅浅的蜷着眉睫说,“我儿时虽与那一品斋比邻而居。但也不算熟悉,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大都也记不大得,唯有印象的……也只知道那苏老员外是开酒楼的,是当时京中的富贾,不过对于苏员外文词曲乐方面的修养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这边谈论着话,楼下这时候也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中间戏谑的意味更重些,“这一品斋可真是有意思,书的扉页还做了个前言……”有些率先得到手抄稿子的人就在众友见开始评论,而旁边有人伸过脑袋去看… “本书与上本三字经为庄谐之配,三字经大道庄严、开黄吕之音,本书曲径诙谐、发清新之语,二者相配方能使垂髫之年不偏正合,成吾大宋栋梁俊才,念此处,乃国之生计、万世之基石,故鄙斋愿以一文之财禄资享百家之民学,若能有助大道,自当泣谢青史。” “哦?”旁边那些纸扇纶巾的书生才子们都不觉侧目过来,这话说的还真有意思,原来是想要奉献教育,倒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书铺立意还挺高。 “下面还有……”、“旁注:少儿不全文字,当以长辈亲身传言,此可正大道、言得失。” 有不信服的夺过一份手稿,往后翻阅,“我倒是好奇这书到底是如何个诙谐清新法?” 人群里,那些吃茶喝酒的人都停了下来,目光望过去看,等着那人嘴里出来何等惊天的言辞策论,而楼上的刘继安等人也是面有笑意的把视线探出窗外,听到那人清嗓子的声音,倒是把姿态做足了,可一开口,却是让全场鸦雀无声了…… “从前……” “……”连他自己都勒住了语势。 …… 这一句反差到极致的用语,同时发生在撷芳楼、遇仙楼还有京里几个较大的瓦肆茶馆内,众人磕着瓜子的闲情被这天雷滚滚的白话雷焦,无数人翻起了白眼,连堵在路中间的马车这时候也嘶哞起来,打起了两只前蹄。 “那一品斋写的什么玩意儿?” 那本是停下来听个见闻的官老爷一把将车帘挂了下来,原本对于一品斋新书还颇为期待的士林一派算是失望极了,之前还以为那一品斋改邪归正,开始正儿八经的搞些文学了,但没想到这第一句就把它那作死的嘴脸暴露了出来。 他思来想去的,也只有用“死性不改”来形容一品斋这次的行径,于是他使唤前头的马夫驾车回府,不过却是唤了两声对方才听见。 “哦…哦~~知道了老爷。”马夫好像是恍惚回来,而车帘外面还能听到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窑洞里亮起一阵五彩的光芒,从石壁里轻飘飘的走出来一个白胡子老人,他递过去一支笔。只说了句,‘这是一支神笔,你要好好用它。’” “等等。”里头一扬手。莫名其妙的叫停了前头,而前头的马夫缰绳那叫嘞的一个漂亮,“吁——”的马蹄子生生就收了回来,继续拥挤在瓦子街道里,旁边是不断经过的贩夫走卒,其中不少也都停下脚步来,把斗笠挂在背后。 不过在整个汴京城而言。这还只是很小一部分的现象,今日一品斋新书发售才不过三个时辰,所以绝大多数人对于这新书究竟是什么内容还一无所知。所以这个时候……最忙碌的就是前次尝过甜头的那些一拿到手,就赶紧安排匠工雕版刻印,力争着第一波发书出来。 可这时候。城东春明坊内马街南道的陆记书铺却是按住了雕印工作。在书铺后院作坊内,掌柜的陆釜正和一帮子的工匠交头讨论着什么,那书铺伙计石卫居于中间、手舞足蹈着,看似奋力的试图去说服面前的这群人。 “掌柜的,这次绝对是我们陆记打响名声的好时候,你看一品斋这次又是抢尽了所有书铺的风头,为什么我们不跟着这么做?虽然我们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么做的,但可以第一个倡导这么做的?到时候外头肯定会把我们和一品斋放一起评论。这得为陆记赚多少名声?” “掌柜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等城北那几家书铺反应过来。咱们就没机会了!” 这石卫说的很是激进,而旁边却都是沉默着,毕竟这事儿说起来有些玄乎,有资历老的工匠看了眼中间这刚成婚不久的小子,想来想道:“阿卫,不是我们几个老头打击你,只是这事儿实在不靠谱,要知道我们可不是一品斋,没那能力折腾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开赚钱是天经地义,要是照你这么搞,这书铺非得垮了不可,谁又能保证外头的人能把我们陆记放在眼里,别说是整个汴京了,就是隔壁书铺都比我们做的大?我们这么瞎搞,岂不是让隔壁笑了去~~” “齐老,这话不能这么说。”石卫立即反驳,“那一品斋要是没这么折腾,又岂能做了我们书行的行首,现在提起书铺来,哪个不把一品斋放在前头?”、“我们陆记就是因为太保守了,所以这么多年来还是这副老样子~~” 老工匠把手头的雕版搁在边上,“你这小子才见过多少世面?做生意的切不能急功近利,人家一品斋能这样做,是人家有那底气在,即便是赔了,也有陈记风悦楼在后头撑着,怎么也是败不了的,你不是当家的不知道柴米油盐,这生活哪有这般子顺利的。” 那石卫涨红了脸直想跳脚,可这老头说的确实有两分道理在,但年轻气盛的他显然不会轻易低头的,结果又是开始了新一番的嘴仗。这中间有听不下去的,站了起来直接问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掌柜陆釜。 “掌柜的,还是你拿个主意吧,我们都听你的。” 余下的人也都把目光聚焦过来,尤其是在旁边削木刻板的老工匠,无一不是把手上的锉刀停了下来,看着陆釜究竟是个什么决定。而这老掌柜也是心中难以取舍,说他没有进取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哪个做生意的不希望自己越做越大,但…… 他的眼神在石卫和那些沉稳的老工匠之间不断转移,最终、还是决定了下来。 …… **************************************************** **************************************************** “哐啷——哐啷——” 两天后清晨,春明坊马街南道陆记书铺前,一阵铺天盖地的锣鼓喧声充斥在整条街道内,还有那刺耳响的鞭炮声,满地的碎屑红纸,外头竖挂着的红条幡子。 “从本日起至二十日内,凡是前来陆记书铺购买《东京夜谭》的前一百名者,均以一文出售,望行路人分相转告。” 在这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里,那些平日路经马街南道的百姓都仰起了脑袋往上看,也不管识不识字,反正这热闹肯定是凑定了,而当中那些念过两年千字文的,就颇为自得的当众为旁人解读。 “写的都什么呢?”,“哦,这陆记是要效仿一品斋,说是到二十这三天内,每天前一百个来买书的,都只要一文钱。” “不是吧?那他还不亏死?” “我怎么知道那掌柜怎么想的……” 人群里议论纷纷,也就这时候,书铺的掌柜笑吟吟的拱手出来作揖,非常和气的在这鞭炮声中高昂说话,“我陆记做书铺一行已近十年,可一直没对京师的父老乡亲有所表示,当是心中惭愧的很,今日恰逢此番良机,愿效仿一品斋低价出售《东京夜谭》,以全我回报诸位乡亲之心意,当然……也是希望能为后世略尽绵薄之力~~” 且不管他究竟为何用意,但这确实是件实打实的好事情,所以底下都是齐声鼓掌欢呼,“好!好!” “陆掌柜拳拳爱国之心,当为我辈楷模,我薛二膑诚然是个粗俗汉子、不通文墨,但今儿也要应一下陆掌柜的好心胸!”底下有彪形武汉排开人群出来,他把卖艺的朴刀别在腰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铜子儿来,“陆掌柜,我应该是第一个吧?”他嘿嘿笑着,感觉……就像是老友般的交流。 陆釜愣了愣,倒是旁边的石卫机灵,替陆釜接过铜子儿,拿起一本还散着油墨味儿的《东京夜谭》交付到大汉手中,当这一幕完成之时,围观的这一众人就像是炸开了般。 “哇——” “真的只卖一文~~” …… 国人喜欢占小便宜的特点即便是在一千多年的国度……依旧是十分普遍的,这种特点在现下看来,倒是几分可爱的意味,因为当中那些大字不识的人也瞎跟着凑上一文钱,似乎觉得一文钱不算钱似得… 虽然一文钱确实不算什么钱。 而这涌动人群间,却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后头一直看着,与周围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他冷眼观望了许久,当身边“无知”的百姓都被吸引过去争相购书时,他却是“呸”的一声、一口唾沫星子吐在青石板路上。 “真把自己当号人物了,看你还能跳腾多久。”他不屑的瞟了眼上头忙着分派书籍的石卫,脸上流露的尽是与年龄不相符衬的恶毒。 …… …… 如今已是一品斋发售新书的第三天了,京里面凡是能叫得上号的书铺都已经将雕版赶制了出来,并且第一批已经正式开售了,虽然不少酒楼瓦子流传出来对这书强烈的负面评价,但还是动摇不了绝大多数人一探究竟的意愿,所以这该发生的事儿、该起来的论潮,它还是得起来…… 就像那噬夜后的曙光,慢慢的拨开一层层不让人待见的黑。(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差评 这几天,《东京夜谭》在京师的销量极佳,直白的文字让世人以为又回复到了倩女幽魂的时候,这可让那些倩女幽魂的拥簇欣喜不已,民间小巷以讹传讹,在书都没看过的情况下,愣是把它捧成了与倩女幽魂相同高度的作品,所以在这种风潮下,不知有多少人被骗去买了书看,结果完全可以想象…… 近乎是一面倒的差评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东其是那些喜欢指点江山代的书生学子,在茶馆酒楼里更是张口就是“败尽斯文”,唾沫星子汇聚起来足以把一品斋淹上八遍。 “大家瞧瞧,这都写的什么!!” “如果那倩女幽魂还有两分可取之处的话,那这什么东京夜谭就完全可以拿去填厕了!”头戴幅巾的士林学子把一卷卷的书籍甩桌上,都站了起来。 “这一品斋真是有辱斯文!若是再任由他这般胡闹,京师的文风都要被他败坏!不行,我们绝对不能姑息这种行为,我孔项建议上诉府衙,一定要严惩这种不正之风!哪位愿意和我一道上告!?”中间有人站上了长凳,大袖一挥,还真有两分英雄气概。 “孔兄所言甚是!算我林甫一个!” “此等壮举岂能少了我胡蠡!也算我一个!!” 这遇仙楼大堂里,今日已是第三波这些大气凛然的争讨声了,热烈的气氛反倒是不像个青楼楚馆了。这些人说的义愤填膺,不过他们身边的姑娘们却是强装着笑脸。对于这些二世祖们是无可奈何。 摸着良心讲,那《东京夜谭》她们也抽闲看了,虽说文辞严重不足。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们看的格外轻松,顺顺畅畅的一溜书下来,完全没有给她们造成什么阅读压力,反倒是消减了不少生活中的苦闷,尤其是那什么白雪公主的故事,甚至能勾起些自己不知逝去多久的少女情怀。所以在她们看来……这书虽然比不上倩女幽魂,但也不错了,反正没这些大才子们说的这么不堪。 不过考虑到这书文辞方面确实够烂。所以即便她们有心维护,但也是说不出口来,只能做到不帮腔罢了。 …… …… “汪兄对那一品斋多有推崇,且不知对其这《东京夜谭》是何看法?” 远远的兰花阁子里。有俩书生装束的食客对着大堂笑谈说话。年长些的姓汪,名伯彦,年近三十,乃徽州祁门人氏,与他对坐喝酒的人名李纲,字伯纪,江苏无锡人,不过观其面容还不甚年长。堪堪弱冠之年。 今日俩人随性而出,便到了这遇仙楼喝酒。本以为会是个安静场所,没想到这一坐下来,就是这滔天的讨伐声势。李纲虽然年轻,但许多事情也是看的明白,此下这么询问对面的好友,自然也有几分寻认同感的意思。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两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那思想性上又会有多大的差别? 汪伯彦看了眼对面,只是笑了笑。他话是不多的,除了在祁门英才馆里给他学生讲课外,平常也不大喜欢和人深谈。 而李纲也是笑了,执起双耳镶金酒壶,给汪伯彦的金樽满上,“叫汪兄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下圣贤书出来,可是极为不易的事,所以眼下既然来了,可一定要玩的尽兴才是,不如……”他转着眼珠子,“我给汪兄请来徐姑娘来陪酒~~”他言笑嘻嘻,多是打趣之意,这汪伯彦为人恪守谨礼,这烟花之所平日是极少踏足,又岂会眷恋这些凡俗红尘? 两人正在这阁子里说笑,忽然从窗外廊道上传来老妇尖酸的责骂声,两人顺着声音望出去,原来是酒楼的分管老妇和执勤打杂的女婢在外头争吵。 “死丫头,赶紧松手!整天抱着这书看,还干不干活啦?” 不想那女婢性子还挺硬,死死的把书抱在怀里,愣是那老妇如何使劲儿也不松手,而阁子里头的两人望出去,隐约间能看到那封皮上的“夜谭”二字,不觉笑了。 “我也是闲下来看,又没耽误干活,再说这书是婆惜姐姐给我的,凭什么给你!”那女婢瞪大了眼睛,还挺有趣的。 “嘿~~~”老妇不怒反笑,“你这丫头片子还反了天了,徐姑娘夸你两句…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潘楼那小贱人啊!?” “反正比你识字多……”女婢骄傲地撅起小嘴,“我就等着这回孟郎君高中了…骑着白马来遇仙楼娶我,哪像你这老巫婆,老了没人要!唔~~~”她扮了个鬼脸给老妇,然后“啪啪啪”的踩着清脆的小莲步逃上楼去了。 “气死我了!!你这死丫头别跑,这回我非收拾你不可!” …… 李纲噗的一口酒喷了出来,实在是被那女婢的话给逗乐了,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嚣张的婢女,难怪会受徐婆惜待见了。他捧腹笑的都丢了形象,见旁边的汪伯彦却是一本正经的笑、很含蓄的那种,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所以直接捅了一句词过去,一下就把人家的脸整黑了。 …… “汪兄这回若是高中了,可是要骑匹白马到矾楼去?” …… …… ******************************* ******************************* 兴国坊踊路街上,还是如往常一般的车水马龙景象,运货板车、宝马雕车参差递行,窜街儿的卖油翁,卖唱的俏街伶,都是如往常般唱和,似乎这满城的夜谭风在这里并不明显,茶馆的说书由于抗议者太多。已经把这新书给停了,没了生意的说书人只能重新把五代三国捡起来,或者是挑几段倩女幽魂赚点茶水钱。反而显得有些萧条了。 “收好了,三十文钱。” 拐角处的一品斋在今天可是门庭清静,不仅一天没有进账,反倒是庄舟看在众人口馋的份上,拦下了门前路过的干梨小贩,要了五斤干梨吃。 “来来来,干坐着干嘛。都吃点。” …… 由于苏进这几天忙着督促各类玩具的生产,所以蹴鞠方面先放下了,这自然是让这些蹴鞠球员哀声一片。他们已经习惯了苏进在场边调度安排,少了他、总觉得这新式蹴鞠踢起来没感觉,而且宫里面的高俅已经下战书了,要他们拿个时间重赛一场。这不……几个人齐刷刷的坐在一品斋里头等着苏进回来拿主意。 “唉~~”罗继有气无力地把玩书架子上的玩具。这模样古怪的小人儿,还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倒腾的,“我说哥几个,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孙大肥抓着几条干梨往嘴里塞着吃,“唔唔~~”咀嚼了阵儿,“先等着吧,还能咋样?又不知道苏大哥跑哪家店去了。”他一边吃着,脚下还不停的拨动着蹴球玩。那模样……惬意极了,结果看得罗继气不过。一脚就把球捅掉了。 “你个吃货!” 结果自然是闹哄哄的扭打起来,把这装饰典雅的书铺折腾的乌烟瘴气,而里头的庄舟显然是没心思管这些娃了,按了按眉心,对着这一书架的小玩意儿直发愁…… 这苏家少爷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几天来连一个玩具都没卖出去,反倒是受了不少邻里街坊的风凉话,这倒也罢了,反正也没费几个钱,可想不明白的是……那苏家少爷似乎钻进这牛角尖儿了,不仅没放弃这块生意,反倒更是孜孜不倦了,这不……一大早的就不见了人影。 “唉~~”老头儿捏着眉心骨直发愁。 …… …… ********************* ********************* 尽管《东京夜谭》在京的风评几乎是一面倒的差评,甚至连《三字经》都不如,但他大卖的事实却容不得任何质疑,而且由于之前两本书的受众不同,导致这一回购书的人群比之之前都要复杂,上至世卿大夫、王孙贵族,下至商贾工匠、贩夫走卒,各层的阶级为了不同的期待而产生了交集。那些士大夫们看在之前三字经的份上,完全是冲着文学的心思支使手下人去买那新书回来,哪知回来一看…… “呸~~” 愠怒之下,就丢盆栽里做花肥了。 家里淘气的孩子远远见了,好奇之下、就偷偷把它从盆栽里拖出来看,由于文字简单,对于这些书香子弟并没有造成多大阅读障碍,有时候甚至是窝在哪个后院的柴房里偷偷乐,结果还是难逃被家丁举报的结局,不过这反倒让这些孩子更为理直气壮了。 “娘亲读来给我听,孩儿要听着睡觉~~” …… 东北城角的旧曹门街上,是连片的高宇建瓴,屋坡上的釉瓦在午后的渐晕下来的白光下灿灿有辉,内嵌六棱牖窗的连绵围墙将这些高门士族围护在里头,石狮玉阶的垂花大门前有甲胄武士按剑直立,露出严肃的威势。 这里是王孙贵族的聚居地,寻常人难以靠近、路经时也需低头碎步而过。可就在这时候,一匹金鞍铁蹄的雪花璁突如其来的闯进了这片庄严地带,它是拉着身后的黄绦彩棚车厢闯了进来,随着急速的车轮咕咕声…不断的靠近过去,最后在一处高挂向府门额的垂花大门前停下。 “吁——” 车辕上慢慢下来一宫里的内侍,“二夫人可在?”他倒也没拿什么官腔,上来便对这些守卫挑重要的说。 那守卫显然也是对这内侍十分熟悉了,点头说,“二夫人北太一宫刚回来,我与左高班通报去。”这门口的守卫也大概揣测到些事情,所以转身就跑了进去通报,留下那内侍在门口略有焦虑的候着,时而抬头看、时而环顾左右,似乎已经到了一个难以心平气和的时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个葫芦梦 汴京的向府,自然就是向太后的娘家,不过这座可说富丽堂皇的府邸在如今看来却少了几分生气,年初向宗回就被徽宗安排去了彰德军捞功,而他那俩个儿子也被下放到了江淮,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了,所以眼下向府基本上是女人当家了。 这大夫人秦氏是向宗回长子向班正室,河东太原人氏,虽然家世品性上佳,但由于其未育男丁,所以并不得向班心意,在向府地位自然也受影响。而这内侍口中所征召的二夫人,则是向宗回次子向鞅正室发妻甄氏,淮南扬州通判之女,世代书香、家学渊厚,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才女,嫁入向家多年来一直恪守妇道、上孝公婆,可惜一直不能有所出,直到嫁入向家的第三年才诞下一男丁,这可算是让她避免了秦氏的尴尬,如今秦氏无所出,其余皆是庶子、不可入次序,所以向宗回也很早发了话……今后让其子继任家主之位,这就是典型的母凭子贵了,所以在向府做工有些时日的,就知道如今在向府真正管事的是二夫人甄氏,而这甄氏也极会做人,不论是对待秦氏还是其余妾室,都有一份得当相处的态度,对于下面人一些小动作也是抓大放下,懂得趋利避害,是故这向府上下几百人在她的打点下一直共处和谐,七八年来……从未发生过什么笑柄家丑,这也是让向氏一族的几个老人赞许不已,这其中自然也有向太后。 自从开年向氏染疾后。对这下面小辈的传见就比较频繁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人一旦知道自己在世不久后。总会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把一些想见的人见了,想做的事儿做了,尤其是对自己那几个侄孙,更是隔三差五的召见。 …… 不过这些年岁不深的孩童自然还不明白当中的深意,看到病榻上两鬓斑白的姑婆,也只当是风寒一般的小病对待。反正他们是这么问的,也是这么得到确认的,所以下来后……他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向府后院凉亭假山上,也总是他们欢快的身影在追逐打闹。 “别逃!二娃,看我如何收了你!!” “不行啦,暄儿哥!我们是葫芦兄弟。怎么可以自己打起来啦!!”小姑娘踩着小脚丫子从山道上下来拉架。不过那手持“宝葫芦”的向暄却根本不予理会,“什么暄儿哥,我是七娃!我现在已经被蛇精迷惑了心智,根本就不认识你们,如果你再不走开,小心我把你也收了!” “暄儿哥你公报私仇。”远处躲在假山后头的‘二娃’探出半个脑袋抗议,“不就是上回往你鞋里撒回尿么,干嘛老是逮着我不放!” “嘿嘿。我可不管,我现在已经迷失心智了。谁也管不了我!”他哈哈笑着追了过去,“不要逃了‘二娃’,你已经被我的宝葫芦相中,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这后院苗圃外看护的家仆奴婢也是在探头探脑的,生怕这些小祖宗们磕着碰着。今儿一早二夫人就去了北太一宫祈愿,所以这群二世祖们就完全没了顾忌,抢了冯护院的酒葫芦,偷了祠堂里的桃木剑,一个个十八般武艺的装备齐整,在这后院的假山河塘边打闹,嘻嘻哈哈的……甚至是把老管家朱闳也拉了进来凑数。 “爷爷~~你赶紧阻止七娃他啊!!”小姑娘焦切的在老管家身后推攮。 得~~该自己出场了。 那六十多岁的老管家将一大斗笠往头一扣,自己这一把长长的胡须倒是让他博得了个角色,也不知道是该喜该悲。 “孩儿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老管家摇头晃脑的秀起了他年迈的年纪,不过这话才刚说出口,就被旁边“咔”掉了。 “不对不对,朱爷爷你怎么老是记错这段,要是在学堂,手心都被先生打烂了~~”他们掏出书来,极为认真的给老管家讲戏,“这边应该先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然后才说‘孩子们’,这么紧急的情况,肯定要先喊停,怎么可以先叫人呢……” “……”脑袋上的斗笠一歪。 …… “好了好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这群奇装异服的小屁孩们又散开了,可没想到中间一小女孩却是赖地上直蹬脚,“啊呀~~我不要演蛇精啦!暄儿哥不会画妆,把我的脸都画花了!”她捧着小铜镜哭鼻子,旁边的家奴们望过去,结果一个个捂嘴偷笑起来。 这妆画得,小脸就像是贴了两瓣猴屁股。 结果这边这么一闹,她的搭档“蝎子精”也不干了,甩下桃木剑,“不玩了啦,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做坏人,这回我也要做葫芦娃!” 闹来闹去,结果最后反倒是把护院和一婢女拉了进来充数。看着手上那把短小精悍的桃木剑,冯大护院真是欲语泪先流。 少爷们,能不能把酒葫芦还我先? …… …… 最后,朱老管家安静的躺在了苗圃上,把斗笠往脸上一罩,就算是凑活着死了,或许在他看来…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更多些。 “爷爷!!” 目睹着最爱的爷爷惨死在蝎子精手里,心中的悲意无以复加,滔天的哀怨从假山背后传了出来,“爷爷!!”四面八方的跑出来九个葫芦兄弟,将护卫和婢女围在了中间。 “葫芦娃兄弟,合体!!” 在这高昂的号声下,九个娃娃聚到了一起,捡起脚边的石子儿往那护院和女婢们身上扔,这原著中最为恢弘悲壮的战斗场面在现实中却是如此粗糙的制作,也不知苏进看了会作何感想。 “啊呀。” “啊呀。” 护院和那女婢举白旗倒地,被石子打到倒是没啥事。只是这游戏无聊的让他们只想投降。 …… 葫芦九兄弟赢得最后的胜利,欢快聚在了一起欢呼,可就在这时候。一声不冷不热的斥责从廊道处飘了过来,虽然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但立即就把这群高昂的葫芦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胡闹。” 女妇的声音,在身后家仆的拥簇下走下台阶。 …… …… ***************************** ***************************** 葵花软樘的木挂落上,挂着轻柔的直琚素纱,随着槛窗吹进来的酥风缓缓摆动。素纱后面的梳妆镜前,一女妇正为一七八年岁的少年梳发拢髻。旁边有青衣女婢端着水盆伺候梳洗。 甄氏对于这几个顽皮也是没太多办法,打手心抄经书之类的手段早就被他们免疫了,一个个面皮老的很。前几天从一品斋买来那《东京夜谭》。可这书的内容却让她大失所望,所以就丢后院苗圃喂花肥了,只是没想到被自己这儿子捡了回来,刚开始还偷偷摸摸看。被自己发现后。居然大嘴一张,榻上一趴的招呼。 “娘亲读给我听,孩儿要听着睡觉。” 还真是面皮老成油炸树了,她拿布巾正擦着少年乌黑的小脸,“下次要是再让娘看见你在后院瞎胡闹,娘可真要打你屁股了,记着没?” “记着了…”小脸被擦得都皱成了包子了,“下次在学堂玩好了……”这话才刚出口。就哎哟的叫唤了起来,原来耳朵已经被身后拧成了麻花。所以赶紧叫扰,“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甄氏这才饶过了他,把他手擦干净,“过会儿和娘一道去看你姑婆,记得别在宫里瞎闹腾,知道不?” 鼓凳上坐着的少年晃荡着两腿,“我才不去呢,宫里又没人陪我玩,可闷了。”铜镜里折射出来的,是一张稚嫩的脸,“除非娘亲给暄儿把另外六个葫芦娃买来。”他倒也是没把话说死。 甄氏脸一板,“书不好好念,一天到晚就知道鼓捣这些小玩意儿,要是让你爹爹知道了,非得让你跪祠堂不可。” “娘亲你不知道,现在学堂里的人都在收集那夜谭里的宝物,薛胖子都把七个小矮人集齐了,可暄儿现在就只有一个紫娃,说出去……咱们向府的面子的丢光了。” 小家伙还挺会捅词,倒是让甄氏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等会儿要是在宫里老老实实的,娘就考虑一下。”这儿子从小被宠惯了,所以不能万事随他意。 “什么叫考虑一下,娘~~~求你了啦!” 甄氏脸一肃,生生的把小家伙求情的惨模样逼了回去,“知道了啦。”低着头,鼓着脸颊,默默的把小毡帽往头上戴好。 …… …… ********************************** ********************************** 皇宫外朝以北,垂拱殿之后乃是内廷诸司,太后向氏所居住的慈宁宫也正是在此当中,由于近来太后身体抱恙,是故这慈宁宫上下的守备也比往常要严密,宫里的婢女内侍无不是小心谨慎,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不该有的岔子。 甄氏与子向暄乘步撵进来,里外三层廊殿辗转后,便到了重檐釉瓦的慈宁宫殿前,两丈高的御路踏跺上,尽是高冠博服的侍从守立,甄氏小心拉着小暄儿上阶,旁边的高班黄门帮衬着将这小少爷扶稳,要是磕在了玉石台阶上,他们可是承担不起的。 而慈宁宫里也早已有人进去通报,跨进门槛后,就有宫里的婢女上前伺候引护,撩过那三尺拽地长的纱帘,晕黄的灯油光便映照了出来。这久病之人几乎都不太喜欢阳光,所以拿厚实的帘布从房梁屋椽的云替上吊下来,里里外外的隔窗横披都是拿藏经纸糊上,整个密不透风的环境。在这黯淡的灯油光下显得更为压抑了。 花梨凤纹的尺高病榻前,几个女婢纷纷屏退在三山屏风后,不出一言。等候着传唤。 甄氏摸了摸小暄儿脑袋上的毡帽,轻轻的说,“上去给姑婆问声好。” “哦……”压抑的氛围多少还是能影响到些孩子,向暄收起那活泼的模样,挨在病榻边上,“姑婆,暄儿来看你了。” …… 对于行将就木之人而言。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孩子清甜的声音,那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另一个世界的美好。 病榻边上的檀烟袅袅云散在周围,安静的沉淀下来。 老妇慢慢睁开了干涸的眼睛。这昏暗的屋宇又映入了她的视野,熟悉的空间对她而言早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唯一能让她睁开的理由,也就是面前那顶小小的圆顶黑面毡帽。还记得这是自己亲手做给这小侄孙的。虽然不是多好的手艺,但此时此刻……在那朦胧的视野里晃来晃去、是如此可爱,以至于让她眼角湿润。 她把干瘦的手摸了过去,是软软的磨砂感,那毡帽下面的小眼睛还冲她眨啊眨的,亮晶晶。 不觉……是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甄氏这时候也挨近了过来,轻轻的问候了声。老妇虽然病重,但还没有到意识混乱的时候。只是说话比往前更为绵弱了。 “来了啊。” 甄氏点点头,“姑姑可要保重身子。暄儿的成人礼还得您主持呢。” 老妇摸着小暄儿的脸蛋轻轻摇头,“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 悲伤,这种沉重的因子迅速的在这片区域里弥漫。向氏今日把甄氏唤来,其实也是有事情要吩咐的,对于下放江淮历练的两个侄子,她也要趁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做些决断了。 “荨儿入我向家十年来,与我鞅儿是聚少离多,江淮京师两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当初姑姑执意让鞅儿和班儿去江淮做事,虽说是为了避嫌,但实际上还是为了磨磨他二人性子,免得将来与你公公似得……终归是落不得好,不过姑姑这般却是亏欠了你,这七八年来…想来是不好过的……” 甄氏垂下眉睫,“姑姑说的哪里话,这就是侄媳的本分事,天下的女人……不都是这样。” “唉……” 老妇眼神有些涣散,“这事儿到如今也差不多了,姑姑昨日已经支会了官家,让鞅儿和班儿下月回京述职,想来那俩小子也该长进些了。” 甄氏一愕,整颗心就好像被揪住了似得颤抖起来,攥着纱袖,半晌说不出话,反不如旁边七八岁的儿子。 “姑婆不开心吗?”小暄儿在榻前眨眼睛。 老妇勉力的笑了笑,摸着小暄儿的脑袋说,“你来看姑婆,姑婆就很开心了。” 小暄儿这时候居然腼腆的挠了挠脖子,忽然想起来怀里的故事书,赶紧掏了出来卖弄,“姑婆,暄儿给你讲故事好了。”、“这两天只要暄儿不开心,娘亲就给暄儿讲这里的故事听,可好听了~~” “胡闹~~”甄氏刚想给这小子点教训,不想榻上的老妇却是向她微微摆了手,扭头对侄孙和蔼的笑,“没想到暄儿都会讲故事了,那姑婆可要好好听听,如果讲的好,姑婆就给你买那冰糖葫芦吃。” 那小子却是眼睛一亮,扣下书页,“这次不要冰糖葫芦,姑婆给我买那葫芦娃好不好?” “葫芦娃?” “嗯嗯,要整一套,暄儿还差六个呢,娘亲太吝啬了,就是不肯给我买。” 老妇当然不知道这葫芦娃是何方神圣,询问了下甄氏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她道是谁呢……不过那一品斋也确实心思多的很,上次赚了慈宁宫上下女婢的眼泪,这回又来赚小孩子了。 她这边想着,床榻边上的小子却是内心欢快,“好了好了,那我说了啊……姑婆把眼睛闭上。” “还要把眼睛闭上?” “当然啊,暄儿听故事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这样就能很快睡着了。” 老妇笑了笑,倒也是随了这小子的怪规矩,把沉重的眼皮放下,自己也确实累了,耳边……传来那稚嫩的童声,飘忽不定的萦绕在耳畔。 “很久以前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一京出尘雨(上) 对于这个臭小子的所作所为,甄氏是又恼又爱,从小被各个叔伯姑姨宠坏了,做起事来就有那么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味道,也好在向太后不怪罪,不然回去非得一顿好打不可。 …… 慈宁宫的红漆檐口上,那一排挂着的彩锦灯笼随风摇曳着。 “叫你不听话,娘之前跟你白交代了~~”刚一出殿门,甄氏就已经把儿子的耳朵拧了起来,在小鬼头哎哟哎哟的几番杀猪声后才松手,“每次总要吃点教训才知道长进,等下月你爹回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调皮?”,“哪里调皮了?姑婆刚才不是说我讲的葫芦娃挺好的,叫我明天还过来呢~~” 甄氏哪里不知这小子肚子里的盘算,感情是把太后当做小金库使了。不过以如今的情形来看,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就暂先让这小子陪陪老人家吧。 …… 也就这时,宫殿上空的乌云骤卷成一团,然后开始下压,风也变得萧瑟起来,“沙~~沙~~”的在隔梁檐角间穿梭不定,廊道御阶上的守卫侍从一个个紧抿着唇,直身挺立,任风沙肆虐着衣角。 …… ******************************* ******************************* 说来汴京自开春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模像样的雨。哪怕是今年的清明…都只是稀稀拉拉的吝啬了几滴下来,不过今日午后的天气却是急转直下,本来还算是艳阳高照的天色在这临近收尾的时候杀了个回马枪。 天。变得越来越灰蒙,空气……也变得潮湿并且沉闷起来。 天桥御街上的马车加快了鞭伐,哒哒的马蹄声从耳边风驰而过,小巷偏道边摆摊的小贩抬头望了望天,也赶紧将脚边的箩筐收拾了起来,撂肩上就走,除开那些搭着遮阳雨棚的坐贾。其余路头的各种杂艺买卖都开始拾到下来,众人把藤笠戴头上,挑着担、推着车。极尽手段的把自己的摊货转移到安全地带,尤其是那些卖字画的穷酸儒,面前这些宝贝儿可经不得一滴雨水滋润,手忙脚乱的之下、反倒是被巷风卷去了几张在天上飞。 “爹!你看有人在放风筝哎!!”底下有孩童拉拽着大人的袖子瞧新鲜。 “傻孩子。那哪是风筝。是有人的字画被刮跑了~~” …… 踊路街上也是差不多的景象,那些小摊贩们赶紧将面前的摊头收拾一净,脚下像是踩了地雷一般,几乎脚尖都不着地的争相鸟散,这里最倒霉的就是那些街头卖艺的戏班,突如其来的变天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出来跑戏的,重量级的道具可不少拿。箱子石块、刀枪棍棒,光把这些东西收拢起来就得费不少时间。再运回去……天知道会不会在路上就把澡洗了。 “二旻!你把硝石用油纸包好了,可别让它沾了水!” “知道了~~班主。” …… 外边热火朝天的作鸟兽散,而这一品斋里头几个大佬却是优哉游哉的喝茶,袅袅的蒸气从杯盏里腾起来,有条不紊的在头顶盘旋,与店外凌乱喧闹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这可不足以让这些蹴鞠队的小子高兴的起来,在这边吃了一下午的茶水了,可这苏进还没回来,真不知道他在外面鼓捣什么…… 阿庆第一个排开长凳上起来,“好了,我们还是先回吧,这天说下就下,我可没带伞。”他这一开头,余下人自然也都响应起来,只有那吃的还意犹未尽的孙大肥嘴里还发着“跨擦跨擦”的瓜子声,众人把视线望过去,顿时……整个书铺都静了下来,只有外头沉闷的乌云轰隆声。 “你们看我干啥?”他抬起头,见众人还是一丝不苟的盯着他,只能“呸呸”的把唇边的瓜子壳吐掉,拍拍手,“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了。” 就这时,书铺外头传来两声昂长的马吁,众人看出去,见是陈家的马车慢慢的在门前停下了车轮,上面下来的自然是陈守向,其后跟着停下的马车上下来一员外,腰上围着镶金的貂皮腰带,很是阔气的将那高筒靴迈进店门,他与陈守向年纪相仿,估摸着生意上的伙伴。 “老庄啊~~东西卖的如何?” 陈守向也就是过来看看生意,虽然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不抱希望,但既然路过了,还是下来看看。不过当他遍目而望了一通书架后,心里就已经有数了。庄舟当然是面色尴尬,自从《东京夜谭》发售后,到目前为止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可架上还是满满摆着这些红织布锦的精装盒装玩具,连一个空档都没…… 就是外边摆地摊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庄舟无法言语,反倒是陈守向身边那员外笑了,“我说陈掌柜,你赚了这么多回了,如今看来是要赔一次喽~~”即便是没多少恶意,但听着总归有些刺耳。。 “上回酒宴上见你那远房侄子就不咋说话,我就知道不是生意上的料,以后啊~~你还是让他好好读书,这次恩科没机会,那就等下次,总归是有盼头的事儿,可比做这没谱的生意要踏实多了,你说是不是,陈掌柜?”他抚着长髯笑,一副极为睿智高深的模样。 陈守向苦笑,确实是苦笑,不过念在没投多少钱,就算是打次水漂了,至于苏进……回头跟他说说吧,他个读书人,从小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会真个深谙经商之道,前两次或许是抓了死耗子,这回的失利也正好让他安心读书去。也免得自己那亲家母找上京来理论。他摇头叹气的与庄舟交代了几句后,正准备要回的时候,门口却突然又是一声马吁停了来。 嗯? 皱着的眉头在所有人脸上出现。 这驾马车装饰用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而且下来的人的装扮明显是王府大院里侍从,这可不得不让他们皱起眉头来,变天了,还赶到兴国坊来做什么?在他们猜疑不定的时候,马车上已经下来三人,当他们一开口,就让这小小书铺里的平民冒了一头冷汗。 “这里可是售那《东方夜谭》的一品斋?” 尖细的声音。还带着点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分明……分明就是王宫里的宦官!那种说话腔调,那种举止作姿。绝不是普通王侯贵族里的家奴。 庄舟作为看铺子的,在稍稍震愕了会儿后立即就回过神来,“是……是,这边就是一品斋。不知几位有何贵干?”在不明细里的情况下。他也不敢一语就把对方的身份道破,虽然对方这仗势也摆明了身份。 “嗯……”领头那人点头,“这铺子里的小玩意儿给我都来一套。” “啊?”、“都……都要?” 这…… 不论是还没走的御鞠队球员,还是陈守向和他商友,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还从没见过买东西这么大方的。结结巴巴、甚至是忐忑不安的,一群人一起将八十余件大小玩具打包好,抬到那华贵车厢里。直到对方把一平盘的银锭放在了他们柜台上,他们才反应过来。 “这太…太多了。我给您找……”可怜那庄老头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锭。 “不用了,余下的…”对方忽然顿下,“就当是赏钱了。” …… 待对方马车驶出了踊路街头,这里头的人才松下心来。御鞠队的那几个小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些银光闪闪的银锭看,这可是雪花银啊!让这些平日里只摸过铜子儿的他们如何不眼馋。 “这得睡多少姑娘才睡的完?”意淫的连口水都下来了。 低趣味的人也就只能模拟出这种花销法了,陈守向和那员外当然好些,还不至于把下巴掉下来,不过这也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呵…呵呵……”那员外的笑几乎是抽着筋的,“看来还是陈掌柜慧眼独到,难怪能在京师闯下如此声名,钱某可真是拜服了。”他也只能这么灰溜溜的说了一通话,而后赶忙借着清帐的由头上车回了。 “额……”陈守向抬了抬手,最后还是收了回来,看着面前这一盘成色极好的银锭,少说也有七百两,前期投入的本钱是肯定收回来了,所以这时候也大方一回,给旁边这群兔崽子每人发了五两,前期工作他们也干了不少。 “谢谢陈老爹!!” “谢谢陈老爹!!” 一个个发了大财一般“叩谢”而去,看来今天在书铺没白呆一下午哈。 陈守向笑着把视线从那群小子的背影上收回来,而后拾到起面前这些“貌不惊人”的小玩意儿,仔细的瞅了起来,“真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还有人要,我说老庄…”他问庄老头,“我做了大半辈子生意了,还真没见过这么卖东西的,啧……”他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那庄舟摸着这些制作精细的小人小器件,想来想去的,最后也只能得出一句。 “陈老爷,我觉得苏家少爷其实很有能耐,我们是不是……都看错了?” 陈守向良久没有答话,只是望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小玩意儿发怔,而店外……雷雨的脚步也越来越靠近。 …… …… ********************************* ********************************* “轰隆隆——” 黑压压的一大浮乌云从天空沉沉的压下来,使得这东京城变得从未有过的压抑,不逾多时,噼噼啪啪的,黄豆大的雨滴往下掉,街上……也都是快步纷走的人。 “苏家少爷,您捎把伞吧。这雨下的可不小。” “哦……多谢。” “跨啦”一声,一把画着仕女的油纸伞从胭脂铺的屋檐下撑了出来,一时间、将天上落下来的雨滴挡飞了出去。眼前掠过的,都是披着蓑衣缩颈快步折返的百姓,有些没备雨具的,就只能顶着大雨跑了,“啪嗒啪嗒”的从自己边上踩过,溅起来的泥水都泼在了自己下摆上。 这些天来,总算是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处理了。好像又变得无事可做……或者要回到既定的轨道作息上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很明显的感觉到少了个人。 摸了摸了怀里的锦盒。想想……放了也有段时间了,心里这么寻思着,居然很巧合的正好路过武学巷横街,那巍峨有势的太学门庭正立在自己面前。 转了转雨伞。噼噼啪啪的雨点声响在耳边。 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 ********************** ********************** “哟~~这不是上回被开除的那书生么,怎么……是来问李家娘子吗?” 在太学进门偏屋的录事处,苏进很巧的碰到了上回刁难他的那几个官衙内,虽然从未把这件事放心上,但不错的记性还是让他很快就想了起来。 “哦,是你们啊。” 原本是打算进来问问那录事处的门护人员,不过既然他们主动找上来了,那自然是把问题丢给了他们。 他算是比较客气了。不过在雨幕前的这群人似乎有些不怀好意,而远处廊道学斋外的一些抱着书卷的学子也聚了过来看。见是陈奕郭尉这两人领头,心里也大致有了想法。 又是争那李才女的。 眼下这氛围应该是很糟糕的,甚至用剑拔弩张来形容也不为过。 “想知道是吧?来~~~”那郭尉大刀金马的把脚往栏杆上一踩,露出他胯下的空当,“从这里钻过去,我就告诉你。” 苏进多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纪就这么嚣张,还真是有些欠管教。不过还不待他做反应,人群里就出来一学子将他拦住,“这里是太学,不是瓦肆,这位郎君若是寻花问柳,还请移步它处。” 这人正是萧琦,而他那俩同伴柴梓和吕槊也在人群里观望,他们是好几次见这书生了,当然不希望对方跟这群官宦子弟起什么冲突,所以赶紧出来把他拦出了太学。 “李家娘子已经好些日子没来太学了,这边是找不见她的。”他隐蔽的卖了个消息给苏进,苏进也是一点头,一句多谢出口,就打起伞走进了门外噼啪直下的雨帘里,他可没这闲情和这群官二代搅和。 而太学里那围观的学子也摇头散去,还以为有戏看呢。不过萧琦的同窗好友却是问声过来,他们与这萧琦平时相交颇深,对于他反常的行为还是有些好奇的。 “子俊,你认识那书生?” 萧琦望了眼门外远去的背影道,“那书生……是一品斋的,上回府衙踏青会上就是他当众给李家娘子谱的新词牌。” 这声音虽不大,但这些日子,凡是与一品斋李清照扯上关系的,都是大火的话题,所以旁边那些学子立即就围了过来。 “你说那书生一品斋里的人?”,“不是吧,那一剪梅是他谱的?” 这些细碎的流言一字不落的进了前头郭尉的耳朵里,他从这里望出去……门外雨帘中的书生撑伞独行、背影清瘦,忽然间……脸就阴沉了下来,这种阴沉与之前完全不同,被旁边的陈奕察觉到了,他也把目光望了出去,看着那书生的背影消失在武学巷街、消失在瓢泼的雨幕中。 难怪和李家娘子走这么近,看来也不是个简单货色,嗯…… 他沉吟着,已经开始盘算些暗地里的勾当了。 …… …… ************************* ************************* 这武学巷街守着武学太学之类的学府,人流众多,所以要比一般的街道要热闹,即便如今是淋漓大雨天,但还是有少数几家生意好的铺子在路边硬挺着,他们把灰油布铺在彩棚上,拿麻绳缚结识,瓢泼的大雨打在上头,吧嗒吧嗒作响,仅有少数雨水渗透下来,在脚边汇聚成小水坑。 苏进已经收起纸伞,在宣记炒粉摊子里坐了下来,下雨天的,如今摊子里只有两桌人,冷清的很,所以他直接叫了碗带回去吃。 “一碗炒细粉,带走。” “好嘞~~~” …… …… 从武学巷子转金梁街是很顺道的,所以苏进打算是去书院转一圈,这大雨天的,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回家没,就怕是在书院呆晚了,被雨困在里头,这可是比较麻烦的事情,所以以防万一,他还是准备过去看看,可没想到过去孩子没见到,反倒是见一少女坐在书院凉石台阶上出神。 虽然只是一个侧面,还模糊在雨幕中,但苏进还是从远处把她认了出来。 那少女一身洁净的右衽深衣,软巾束腰,掩在雨幕后头,她应该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在往这边走来,一直是双手抱着膝的,蜷着身、下巴磕在裙摆上看着脚下的台阶,或许是…或许不是,但这在此时并不重要。 雨,下的很大,屋瓦当沟处滑下来的雨串儿溅响在她的绣花鞋边上,鞋尖都淋湿了。 在她身前站了好一会儿,可她还是无所觉的模样,所以也只得把下摆一撂,坐在了她左手边,问道。 “怎么坐这儿,不怕被雨淋到?”(未完待续。。) ps:这章其实昨天就已经码出来了,不过不是很满意,所以还是扣住没发,今天推了几个情节重写了一下,虽然篇幅超出预定,但把既定的一些线索都铺陈完毕了,现在差不多就要收网了,作为这书第二个**,我觉得还是值得说一下的,希望这回能与大家共同见证故事的起落。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京出尘雨(下) “怎么坐这儿,不怕被雨淋到?” …… 本来以为多少会给对方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吓,不过令他错愕的是,原来人家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到来,自己这话才刚脱口,旁边就接了上来。 “等你啊。” 她脑袋往自己这边偏了偏,乌黑的鬓发虽然梳的很恭谨,但缱绻的眼神已经表露了她此时的情绪。 苏进摸了摸鼻子,“有事?” “嗯……”她低着头,“我二哥对我的做法并不认同,所以我这几天在想……是不是自己太一厢情愿了。” 虽然是问话,但里边可听不出多少询问的意思,以苏进对她的了解,前阵子肯定是一个人在家钻牛角尖了,不过今儿既然出来找他,那肯定是拿好了主意,这次过来……无非是找他想想具体的点子。 暴雨哗啦啦的往地面倾倒,溅起来的雨水结结实实的打在两人衣摆上,不过两人都没有察觉。 “这样啊……”苏进看着瓢泼而下的大雨,“你兄长拒绝你,是因为他看不见希望,一个心已死的人,如何能让他有这动力去拼搏?”、“新火药之事虽有前景,但毕竟是匠工下作之事,士林之中又有几人能看的入眼。” 李清照转过头问,“那怎么办?我二哥根本不听我的。” “你那一剪梅不是作的挺好的。” “……”旁边不解。 “把你兄长和那曾家小姐的事儿炒起来,人议论的多了。对你们两家都是压力,压力大了……总会出一些机会的。” 旁边皱眉,“是和卖书那样?” “差不多。不过要换个瓶子装,我回去给你想想。” 李清照点了点头,而后又把下巴轻轻的磕在了膝盖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檐上挂下来一串串的雨珠,随着斜吹过来的风…蜿蜒进书院大门前,一下就把人上衣打湿了。 苏进示意让她进去避雨,不过她却是一步都懒得挪。 “不了。走不动了,就在这边坐到雨停好了。” 呵,女孩子的情绪可不像物理定律那般有迹可循。你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较真,显然是自找没趣的,所以苏进也是没有多说什么,就陪她在这书院门口坐着。也好在这金梁巷子平时少人走动。也不会被人看去嚼舌根。 干坐了会儿,忽然想起来刚才打包的那碗炒细粉还在手边放着,于是他把藤篮盖子揭掉,将里头那碗炒细粉端了出来,还好没放凉,热气还一阵阵的往脸上扑,湿润润的、在这样湿冷的下雨天就是最好的吃食了,他把筷子拾到在手里。正准备动筷的时候却听到旁边传来的声音,就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饿了。” 嗯?转过去看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饿了。”对方重复一遍,加了些理所应当的语气。 …… …… 瓢泼的大雨这时候有些收拢的迹象,变得淅淅沥沥起来,这种突然下起来的雷阵雨就是这样来去匆匆,不过巷道间的风还在继续刮着,将雨滴斜吹进廊檐下。 门前台阶上,已经湿漉漉的冒起了水汽。 对于旁边的强盗行为,苏进本来还有两分不悦的,但看到她吃的可口的样子,还真不好去指责什么了。 风雨、从檐角斜进来打在她肩头,湿湿的一片水渍在她肩头化开,不过她似乎毫无察觉,只管吃她的炒细粉。 苏进看了会儿,还是把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她肩上,李清照立马就反应了过来,瞄了眼肩上的袍子后,又抬起头看他。 “店家……”她疑惑着,还是旁边给他解了惑。 “袍子湿了,怕受风寒,所以先披你身上晾晾。” 李清照恍然的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头动筷,不过没撑住多久,就咯咯笑的连嘴里的细粉都掉了出来,实在是有些止不住了,而耳边……又听到旁边说话。 “对了,上回欠你的布玩偶,这阵子你没过来,所以就一直身上放着。他把身上那小锦盒递了过去,这是一早就准备了的。 李清照面色不解的将碗筷搁脚边,将这精致的香木锦盒接了打开,入眼的……是一排拇指大小的矮人,模样穿着各异,表情更是夸张的让人忍俊不禁,没忍住…噗嗤的笑了出来。又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把锦盒慢慢合上,而脸上的笑意、也随之而敛。 “嗯……比上次靠谱。” 她正襟危坐的这么评价后,又忽然把头扬起来看苏进的眼睛,眼睛对着眼睛的那种,看了很久,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很古怪的笑意,或许戏谑的成分多一些,不过有趣的是、连她自己的脸都红了。 “店家不会是……” 话刚到这儿,巷道里忽然传来一阵哭声打断了她,那是女孩的哭声,“娘~~我也要白雪公主,我也要小矮人,你给奴奴买个么~~~” 苏进和李清照两人都被声音吸引了过去,金梁巷子素来少人走动,所以他们一下就找到了目标人物。 那是一对母女,母亲头上插的是荆钗,身上披的是厚重的蓑衣,蓑衣一臂被她撂的很高,把那抹眼泪的小女儿罩严实,免得被雨淋到,不过此时小女孩哭花的小脸也近乎是被雨淋的,那凄惨的小模样,试问哪个为人父母的不心疼,只是一想到自家的经济状况,这位母亲也很难给孩子许下什么承诺,只能默默的、默默的……把小女儿眼角的泪花拭干。 “奴奴乖,晚上娘给你讲故事好吗?” 或许在这个时刻,苏进和李清照两人都以为女孩儿会继续闹一会儿。毕竟年纪还小,也懂不得太多,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了他们两人的意料之外。 那小女孩在抽噎了两下鼻子后。嘟着嘴,把小脸仰的高高的,“那奴奴要听丑小鸭的故事。” “奴奴真乖~~”女妇摸着小女孩的小脑袋微笑,“娘亲这回给你称了好些鱼油,晚上就可以给奴奴讲很久了。” …… 苏进还好些,没心没肺惯了,但旁边的少女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击中心头。甚至让她的心都悸动了起来。 “大娘~~” 她把那对母子喊住,拿起苏进她的那盒小布偶就追了上去,连伞都没打。虽然这时雨也差不多歇下了,但淅淅沥沥的还是能把人淋湿,所以苏进也只能跟在她后头把伞打上。 眼前事情,对于这对贫寒的母女来说。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突然间就有人冒了出来,说把一份贵重的玩偶送给她们,是谁都有几分不解之下的惶恐。 “这……这位小娘子的好意老妇心领,但这东西实在太过贵重……”女妇还极力的想要推辞,但李清照已经把锦盒塞给了小女孩了。 “大娘不用这么说,这东西我用不着,既然小孩子喜欢,那就让小孩子拿去玩吧。” 女妇还想推辞。不过她臂弯下的小女儿已经惊呼起来了,“娘。真的是小矮人哎!而且还是七个……”小女孩的惊喜了一阵后、又突然戛然而止,有些疑惑的挠着脑袋,“为什么没有白雪公主呢?” 李清照拿手肘捅了一下身后给她打伞的某人,这意思自然是要她这始作俑者解释了,不过她也是有些好奇的,那《东京夜谭》她之前也看过,记得是有这么一则公主矮人的故事,怎么如今这锦盒里就只有那几个长得丑丑的小矮人? 她也正寻思着呢,耳畔……一阵人说话产生的热气拂过耳根,感觉……暖暖的,尤其是在这阴寒的下雨天。 “因为你就是白雪公主啊。” 从她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刮了下小女娃的鼻子,顿时把那小女娃整害臊了,低着脑袋在那儿摆玩锦盒里的小矮人。在李清照几番安抚后,那女妇总算是收了下来,在几番千恩万谢告别离开。 “大姐姐再见!” 远远的,还能看见一只拿着锦盒的小手在像他们招手。 李清照看了许久,等那对母子消失在街道尽头后,脸上才莞尔的笑靥露出来,像三月盛开的樱花般美丽,苏进在边上确实多看了几眼,那耳际律动的几缕青丝,飘飞着一股淡淡的书香味道。 “怎么了店家,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少女戏谑着说笑,“难不成我脸上长花了吗?” 苏进这才回过神来,听了她说的,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很漂亮的喇叭花。” “……” …… …… 之后过不久,雨就且停且下的持续了会儿,不过苏进却已经把这李家的大小姐护送了回去,虽然人家府内的家丁多看了自己一眼,不过对于他这张老脸皮来说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地方,该说的话还得说,要交代的事情还得交代,但自己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却是被那丫头又敲了一笔竹杠。 “店家,你还欠我一套布偶娃娃呢,可别忘了。” “……” 等苏进撑着纸伞走远了,李清照才吩咐两边把门掩上,心里还不由的回想起刚才苏进的话,抿嘴笑了会儿,白雪公主……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她的好日子好像也到头了,远处抄手游廊处,继母王氏和一干女婢正往大门这边走来,应该是早前就看到她了,所以这语气有些不佳。 “安安,刚才那是何人?” …… ***************************** ***************************** 雨,终于是稀稀拉拉的停了,屋瓦当沟处的积水开始往下渗,滴答滴答的,像水漏一般记着此时黄昏的时刻。 一品斋檐下梁坊上,有鸟雀停在上头舔羽休憩,时而延颈咽鸣两声,清脆的鸟鸣让这片雨后的长空变得更为纯净了。苏进收着雨伞进门,里头坐着数钱的庄舟赶忙便是迎了出来,又是端茶又是备衣,把苏进伺候的那叫一个周到,就连苏进也笑了。 “庄老爹是怎么回事?” “苏少爷你可不知道……”他老脸红润,眉飞色舞的给苏进讲了之前宫内有宦官包了一整套的玩具的事儿。 “哦,是吗?”,“当然了,您可不知道当时……” 老头在旁边念念叨叨的,而苏进则是在换干衣服,时不时搭两句“哦?呵……”之类的语气,等把那干爽的衣服套上身后,老头也是该吹的牛皮吹完了,跟苏进作了个别就要出门,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有人前来拜访。 “苏郎君可在?” 苏进和庄舟刚撩起店铺和后院之间的腰门门帘,这店外就有中年妇媪的声音问进来,就这样……很巧合、也很必然的遇到了一起。 进来的人还不少,最前头的是一妇媪,身上罩着一件直掩到膝的紫团对襟长褙,发髻上…满是嵩祝簪、金花细之类晃眼的首饰,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了,不过这人自己是从未见过,正要询问对方来历时,却瞥见对面有一女孩正躲在妇媪背后给他鬼脸看。 呃…… 原来是她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柳暗花明 自从一品斋开售《东京夜谭》后,对于这本怪书的讨论就一直没有中断过,而且随着销量呈现几何数字增长的态势后,就连京中的官僚学士们都惊动了,这些馆阁学士们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本言语粗陋的小说为何在京如此风靡,甚至连自家子弟都瞒着家里出去买了本回来,比如国子祭酒刘岐,他就对这件事情深有感触。 作为天下学官之首,其对本族子弟的教育不可谓不严厉,但自从那什么《东京夜谭》来了后,成天到晚就嘻啊哈的……多年的诗书、全都土崩瓦解了,他当然气恼,是故在家宴上就当众做了训斥,本以为自此之后就能弃恶从善,可没想到那群小崽子们居然和他玩起了小九九——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字说》底下藏书已经被他揭穿三回了,如今干脆借着如厕的由头躲茅房里看了。 唉…… 虽说是有些怒其不争的愠恼,但瞧他们那一双双可怜兮兮的眼睛,还真不好真个把他们的书夺去,所以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想着这风头过了就会回归正常。不过书院的那些老儒们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到他这边告状,说是带坏学斋风气,究其源头……就是因为自己那几个乖孙儿带了一品斋那些玩具去学斋炫耀,使得整个书院都弥漫起一股收集小木人的风潮,学生们现在一早到学堂后的话不再是“关关雎鸠”,而是今天某人从哪人手里挖来了辛巴达的腰刀。又或者煞有其事的分析水娃和火娃究竟谁更厉害。 “刘祭酒,您看……现在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国子监,刘岐坐职的教坊院里。那汴州书院里的学谕官过来请示了,虽然张口闭口陈言“一品斋误人子弟,其心可诛”,但他哪会听不出来这学谕官的意思。 是想要让他出面把那几个崽子先收拾服帖了,这样他们下面人才好管,不然一个个牛气十足的,根本不拿他们这些讲经博士当回事儿。 ……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他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摆祭酒大人的谱,一纸学律下来,便给了下边没收“玩物”的尚方宝剑。即便那些官三代们嗷嗷不服,但这事儿就这么强权,即便是他们家长来了也无济于事。 这里是院、就要有书院的规矩。 由于这些事情影响面很广。所以在京师里传的很快。甚至没过一天,城北瓦子里就有茶馆打出“祭酒铁血正学纲”的新段子,借着《东京夜谭》的东风,段子也卖的甚是红火,所以这些流言蜚语也很快到达了它们的第二站。 七十二家京中大酒楼。 撷芳楼这些日子借着一品斋的名声和自身积累下来的良好口碑,生意就像是坐在火山口般的火热。在往下推……就得属遇仙楼、清风楼、任和店这几家上游酒楼了,而以前一直处于行业顶端的潘楼和矾楼却是极为出人意料的生意“萧条”,当然……这种萧条也是相对而言,但在这一段时间内。给京中许多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即便是那些去潘矾的嫖客。嘴里的话头也不再是李师师、汐琰如何如何,而是与普罗大众相差不多的嘴仗,这对于两家酒楼而言显然是难以接受的。 潘楼自从京师第一头牌退居幕后之后,生意便开始下滑,虽然上元推出的新雏表现不错,但目前来说还不足以和封宜奴之类的现任行首做比较,如今……也是靠着常年来的底蕴撑着。而与它相对的矾楼也是这般尴尬境地,酒楼的头牌姑娘拒不出台,再加之没有参与上元文会,所以近来的生意掉的比潘楼还厉害,作为酒楼老鸨的李媪是急的在阁子里来回打转,虽然李师师这些天来一直和教坊司的那几个乐师研讨新词牌,但到现在也没拿出可以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唉…… 她和酒楼几个管事再三商议了下,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一品斋,如果说如今汴梁城还有人能力挽狂澜的话,也就只有那一品斋了。虽然看一品斋与撷芳楼私交颇厚,但毕竟只是传闻,所以她还是想去试试,如果能交好对方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如若不能,也可探得对方底子,好为日后酒楼经营的方向策略提供参考。 …… …… “我说师师,即便酒楼有些事上做得确实有欠妥当,但你也不能老拿这个事情当由头,你自己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酒楼何时亏待过你?如果你执意不肯再为酒楼登台,那好……只要有人在老婆子面前拍出五千两,你爱走哪儿走哪去,酒楼也不强留你。” “好了好了,余妈子你也少说两句,还嫌我不够烦的。” 矾楼中心的青衣楼顶层,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敞开的心屉木窗里传出来,似乎是为了契合这沉闷的氛围,楼顶上的乌云也开始聚集起来,并且不断的往下倾压。 轰隆隆……轰隆隆的雷鸣声、像是虎狼的低吼,令人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 今日矾楼一切如常,大堂里照样是那几个老客,生面孔已经多日未见。 此时也只有李师师的香闺最为拥挤,酒楼几个有权的管事和老鸨李媪都在落地罩内商议近来酒楼的经营情况,刚开始几人还能心平气和的分析根结所在,可到了最后,就完全成了李师师的个人批斗会,几个资历最高的老管事把矛头通通指向李师师,甚至连以前的陈年老账也在这个时候翻了出来,李媪当然看不过,所以也算是顶了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伙一回,可不想那余妈子更是怒火中烧。 “李媪,三年前大家提议让你管这酒楼。是信的过你,可你看看你这三年都做成什么了!”她狠狠的把账本往桌上一摔,“这三年来酒楼的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被隔壁比下去也就罢了,如今就连撷芳楼那种二流酒楼都要骑到我们头上了,可你呢!!就知道宠着你这几个宝贝疙瘩,让她们守清倌也就罢了,现在连台都不出了!真把自己当王府千金了啊!?” 这话端的刺耳,旁边听着的慎伊儿哪能受得了,“老八婆。你说谁呢你啊!”她插着腰与那余婆对骂,“你以为姑奶奶真稀罕你们这破酒楼!!” “死丫头,还敢顶嘴了!” 正当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媪“啪——”的一掌拍桌上,“都给我住嘴!!” “轰隆——”的天上也是跟着一声响雷劈下,顿时就把这香闺里的所有人给怔住了,几个管事你看我看你的。之前那股子狠辣劲儿瞬间就散了去。直到屋坡上噼噼啪啪的雨滴打下来,他们才踟蹰的问上前。 “那你说怎么办吧。” 李媪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李师师身上,而后又不漏痕迹的收了回来,“我亲自去趟一品斋。”她这么说。 那几个管事不禁嘀咕,“能行么,上回不就遣人去请过了,还不是吃了闭门羹,而且如今那一品斋摆明了是支持撷芳楼。我们这样巴巴跑过去,岂不是自贬身价。” “那你们有什么好法子。我洗耳恭听。” 李媪这一句呛的那几人顿时语塞,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李媪站起来拍了板子,“不管如何,这个人情我还是得去拜一趟的,如若不成,咱们也可以探一下对方的底子,这一品斋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到现在也没个统一说法,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她说这话儿,视线却时有时无的往李师师脸上瞟,企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什么不同寻常来,不过李师师却干脆起了身,把山墙架子上的焦尾琴取下来拨弄,摆明了不做参与的意思。 李媪面色微凝,不愉之色稍显即逝,这时候反倒是慎伊儿喊住了刚要下去准备的李媪,“妈妈~~” 李媪转过头,“怎么了?” “我……”她瞥了眼已经坐在琴案抹弦的李师师后才说,“我跟妈妈一道去好了,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把握。” 李媪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几人也随之下去准备行礼去了,如今外头虽是大雨滂沱,但心中的焦切是如何也按捺不住了,李媪吩咐着库藏准备人参鹿茸之类的珍贵礼品,而慎伊儿则是在厅堂廊道上候着,不过很有意思的是,之前那与她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余婆这时候却偷偷摸了过来。 “死丫头,过来。”她压着嗓子把慎伊儿拖到隔壁人静处说话,慎伊儿有些不耐烦她,“有什么事儿快说。” 不想这平时目中无人的老妈子这时候却一点没有动气,倒是和和气气的说话,“你过会儿去一品斋时帮余妈妈捎件马良的草簪笔来。”她往慎伊儿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余下的就给你买生糖了。” 哦……原来是为了她外面那宝贝孙子,啧~~见不得人就是见不得人,有这样一个在青楼做事的外祖母,真不知道她那宝贝孙子以后知道真相后会作何想。 这余婆以前也是矾楼里的姑娘,与许多坠入风尘的姑娘是差不多的遭遇,年轻识浅之下,听信了那些负心人的甜言蜜语,居然傻傻的给对方生了个女婴出来,后来那负心人自然没有回来接她,而矾楼也不是个慈善地儿,最后她只能把女儿过继给无儿无女的城外农户,每年过年过节的便以远房姑妈的身份探望,这一来二去的,连这当年的小女儿也长大嫁人了,还生了个大胖儿子,可把这老太婆高兴的,隔三差五的就找理由去探探小外孙,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最后还是被她偶然发现了。 虽然对这老婆子极度反感,但当时她偷偷给自己下跪的时候,居然让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如今想来……都有抽自己两个耳光的冲动,就因为那次心软没有把事情捅出去。所以此后那老婆子就是给她那宝贝孙儿买个拨浪鼓都得找自己,真把自己的当她家仆婢了。 “知道了。”把钱一收、就横着一张冷脸走了。 而那余婆似乎也习惯了,静静的在后头望着慎伊儿和李媪等一众仆奴乘着马车从西楼小门出去。这时候外头的大雨借着风势又猛烈了起来,啪啪啪的打在车厢外壁上,沿途的、也都是疾行快步蓑衣百姓,不过也不知是否是苍天犹怜,这午后的雷阵雨很快就敛去了凶恶的表象,在她们的马车驶进启圣院街时,这雨就稀疏了起来。虽然打在脸上仍有冰冷的感觉,但较之之前明显柔和了许多。 “吁——” “李妈妈,一品斋到了。” 李媪一路来心里已经盘算了多个计划。不论对方怎么出牌,她都模拟出了相对应的各种说辞,使自己能够在顾全矾楼的名声下说动对方,不过没想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就把她说蒙了。是的。就是说蒙了…… “师师现在还好吧?” “啊?哦,还好。” “嗯……”那书生点了点头,引她们进后院主堂,并让旁边的老头下去沏茶,等一切坐定后,才正式说起话来,“跟我说说她这几年的情况吧。” “额……”李媪看了那书生一眼,潜意识的就“哦、好……”的应了下来。 …… 后院的主堂内。有香炉奉上正堂,下边列开两排樟木圈椅雅座。庄舟给李媪奉上今年的新茶,茶香袅袅散上,不过李媪却握着一口没喝,在苏进时有时无的打岔下,总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拘谨感包裹着自己,很奇怪……那书生只是与她对坐着说话,也是和和气气,没有丝毫自恃主家的傲气感,但这可不意味对方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她原本拿来糊弄外面的那套说辞到他这儿是完全走不下去了,只因为对方呵呵的笑着说。 “我与师师自小邻里。” 他这么说了,李媪也知道没有再编下去的必要了,“……这七八年来大致、就是如此了,师师生来命苦,我这做妈妈的也是心疼的很,要不是……” 李媪在那里开始裹起了臭脚布,苏进却是心里琢磨着自己的一些事情。刚才看见慎伊儿那丫头过来,她就知道对方肯定是矾楼的人了,不过按照李师师的意思,应该不可能向外人透露和自己的这些事情,那这老鸨今天过来肯定是酒楼出了问题。 酒楼问题只要稍微想想……就十分清楚了,那他出不出手…在这时候对矾楼来说肯定是极为重要的,哪怕仅仅是借着这阵子新书的东风也是不错的选择,但这仅仅是她们酒楼一厢情愿的想法,苏进自己却未必要做这个人情,尤其是出面人不是李师师的情况下,他就更不会去做这种蠢事。 只是…… 脑海中,有些影响他判断的美好事物让他决意还是淌这一趟浑水。 “嗯……”他皱着眉头沉吟了小会儿,才把旁边喋喋不休的诉苦打断,“李妈妈,你可有听过梁祝?” 李媪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打断了话,在错愕的情形下点了点头,很生硬的那种,“倒是有过耳闻,好似是《宣室志》上的一则怪闻:比及三年不识男女,那梁山伯倒也确实是昏拙之人,也无怪乎那祝氏女郎会下嫁他人。” 梁祝的故事虽已有流传,但故事还不够成熟完备,如今外界之人也怕多是这样的评价。 苏进也不做什么评点,只是点了点头,“这位李妈妈可先行回去,予我一晚时间,明日且行过来与你安排具体事宜。” “……?” 哪怕精明如李媪也难以反应过来,甚至到最后被苏进和颜悦色的请出了门、请上了马车,可还是云里雾里的感觉,等马车牯牯的驶过了金水河横桥,才晃晃悠悠的反应过一些令人振奋的事情。 “伊儿,他这是要操手矾楼的意思吗?” “啊?”慎伊儿只顾自己玩着那支雕刻精细的草簪笔,对旁边激奋到手掌哆嗦的老鸨并不在意。那书生这么鬼精,肯定知道自己这回过来的意思,即便他本意并不想出手,但毕竟师师姐是她……嗯,这个不说,怎么也会卖矾楼这次面子吧? 她是这么认为的。 而旁边的李媪却是越来越难以压制心中那股子激动,虽然整出拜访都不在她掌控之内,但最终的目的却这么轻而易举的达到了?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有种酣畅淋漓的欣喜,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在那群老东西面前宣布了。 我没能力,但是我发掘了李师师,而这一次……也会是我把矾楼从下坡路上拉回来! 她紧攥着的拳头由于握的太过紧实、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 *********************** 而此时在一品斋前目送那一队马车回去的苏进也收起了自己脸上的和善,站在店门前望着屋檐瓦片上一串串水滴坠落下来。庄舟无法从苏进脸上得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苏进与矾楼那老鸨的话他每句都听得明白,但合在一起、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苏家少爷……”他刚一开口,就被苏进打断。 “庄老爹,你回的时候顺道帮我走趟省前横街的贺记曲乐铺,和掌柜交代一声,明天让俩老乐匠来一品斋一趟,我有事情商量。” 庄舟点了点头,“那行,苏家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苏进细下寻思了番,还是决定先搁浅下来,“没有了,你先回吧。” …… 雷雨过后,一切都变得新鲜起来,沐浴一新的街道小巷开始慢慢回复生机,而这时汴京上空隐隐有一弯七彩虹光闪现,淡淡的……不漏痕迹的在汴京悄然绽放。(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汴西教坊 景灵西宫南,太常寺北,是汴京西教坊院所在,因其掌教宫廷俗乐和天下乐律典籍,所以多为京师酒楼所重,每年均有教坊乐师被请去酒楼教习女伶,一些大酒楼甚至直接从教坊内选好苗子出来自己培养,虽说教坊乐伶只供内廷官僚燕乐所用,但实际教坊也有便于通融的和雇制度存在,这也就为酒楼大开方便之门。像矾楼这种大酒楼更是不用多说,这西教坊的教坊使袁绹便与李师师有师生之谊,可想而知这中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 此时教坊院门前,矾楼的马车在两只石狮坐兽前缓缓停下车轮,车辕上下来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矾楼老鸨李媪,另一个就是苏进了。 苏进一早就忙着给贺记那俩老乐匠交代如何制作拉弦乐器,也好在这年头二胡已经有了雏形,所以对这些老乐匠来说难度并不大,但这艺人选择上就没这么轻松了,这是整个策划重中之重的内容,必须他亲手操持才能放心,所以眼下便是和李媪一同来这西教坊院选苗子。教坊是内廷宫乐的生源,本身就有一定舞乐基础,如今京师七十二家酒楼里的红牌也大都出自教坊,所以从这里选取新人是极为适宜的。 在这点上李媪表现出不解来,“为何苏郎君不用我矾楼的姑娘?”有个说法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要帮矾楼提声名,用矾楼里的姑娘不是更好,但对面却是十分坚持的拒绝了这个提议。 “矾楼的姑娘肯定是要选的。不过只留三个名额,余下九个必须是生面孔。” 李媪皱着眉头,不明白这书生为何执意要新人。新人技艺生疏,怎么能挑的起重振矾楼的担子,只不过如今形势比人强,也只能按他意思办了。 “吁——” 前头马夫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当教坊院前的仆役看见李媪下车时,倒是颇为殷切的将她奉进大院、引入内厅,两边有奴婢匆忙奉上新茶。 这教坊院里不少人都认得李媪。矾楼的鸨母可不是普通人,对于这些伶人而言那是需要去巴结的人物。她们由于身份低微并且多有罪罚,所以是注定不能被选召入宫。最多就是被哪位官僚收入房中、沦为私宠,更多的就是老死在这冰冷无情的教坊内,是比不得潘矾这等京师大酒楼的光彩,传闻那汐琰就是这教坊内出来的。可如今已是京师家喻户晓的女乐伶了。身后不知有多少王孙贵族追捧,那份光鲜……是这些寻常乐伶不可企及的。 “那好像是矾楼的李妈妈哎~~” “还真是哎,怎么今儿过来教坊?” “难不成是来挑人了?”、“走走走,赶紧上去瞧瞧~~” 外廊有抱着瑶琴的乐伶正巧路过,瞧见的、便把目光从隔扇的空隙间望进来。这些酒楼管事来教坊无非就是来挑选苗子的,要是被这些大酒楼挑去,那也可说是麻雀变凤凰了。或许外人以为教坊为宫廷所重,所以里头的乐伶必是每天锦衣玉食。但实际上大部分官伶的生活还不如外界酒楼里的娼妓,原因就在于教坊官妓是义务接待官僚宴飨的。不能私受官僚赏赐,说的直白些……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穿戴较好的劳役罢了,所以可以想象她们内心对于教坊的抗拒心情,如今矾楼的鸨母来了,哪个不是翘首以待的模样在张望。 而主厅里,马上就有教坊的管事从偏厅出来接待李媪和苏进,这矾楼的老鸨也算是个体面人了,她结识的王孙贵族可比自己这个小小的教坊官要强,再说矾楼背后可是皇室的几家王府,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教坊官了,就是内东门司的辖钤教坊也得兜着点说话。 “自从师师姑娘前年天宁节扬名后,李妈妈可是少有踏足我们西教坊了……”管事笑着说话。 李媪见苏进在场,也不好太过浮夸,所以和这应奉官小聊了会儿后就戳明了来意,“这袁教坊今日是不当差么,怎得现在还不见其人面?”她说的当然是这西教坊使袁绹,也就是李师师的授业老师之一,平日经常来矾楼雅坐,与这李媪当然也是十分熟稔,凭着这份交清,李媪才会老远的来这景灵西宫这边求事。 那应奉官则是笑道,“袁教坊素来留醉笙箫,所以每日近乎巳时才会到院,平时倒是袁家娘子多有代管,李妈妈若是事忙,不妨让我留话予袁教坊,或是去后阁请来袁家娘子。”这应奉官话语刚落,厅外就有高昂的笑声传进来。 “何人背后诽谤于袁某人?”从外头廊道围观的伶妓群中出来一中年宽服男子,旁余女伶皆呼其袁教坊,里头的应奉官见了,也是笑笑的让女婢们准备茶点。 厅外略显嘈杂议论声把苏进目光吸引了过去,只见人群中那袁绹面目甚是丰神,高冠博服,颔下那一把飘然美髯更为他平添几分大师风范,他踏步进来,见是矾楼的老鸨来了,不禁笑吟道:“矾楼这些日子可有的李妈妈操心,怎得还有这闲暇来我西教坊?” 待他坐定主位,婢女侍茶点完毕,李媪才回,“今日来了,自然是为我矾楼之事,说是有事相托也不为过?” “哦?”袁绹捏着茶盖捋着茶汤,“有何事尽可直言?” 李媪示意了下苏进,“那就得听这位苏郎君说了。” 袁绹稍稍抬起眼皮瞄了眼苏进,“这位小郎倒是面生的很,怎么称呼?”他原以为是矾楼新收的乐徒,也就没有放心上,哪知李媪面色沉静介绍了一句。 “一品斋的店主,已故苏老员外之子,不知袁教坊可有听闻?” 袁绹刚凑到嘴边的茶盏攸的一滞。把目光径直的投了过去,只见客椅上那弱冠书生把手上的茶盏搁在了案几,向他打了个礼。“旁事也就不多说了,今日小辈与这位李妈妈一同前来教坊院,是想讨雇几位教坊姑娘作一番演出,所以还请袁教坊能给予些方便。” “哦?”袁绹眯了眯眼,这人应该就是上回踏青会现填新词牌的那书生了吧?他心里暗暗衬度了番,对于这书生近来闯出的新词牌还是极有兴趣,原本就想着有时间亲去那一品斋拜访。没想到今日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且不知……这为苏郎君是何要求,是要擅于哪一部的伶人?” “四部均可,入坊时间逾半年且不过一年者。取九人,由小辈以试挑选。” 以试挑选?口气倒是不小,若不是看你一品斋近来风头尤甚,非得扣你一顶轻狂的帽子。袁绹心中小小腹诽了几句。不过还是让应奉官下去通知乐阁评试。而外头几个趴着窗格偷瞄的女伶可是激动起来了。 “那就是一品斋吗?真假的,怎么这么年轻,不是说是个老员外么~~” 旁边有嘀咕,“如今都没个准确说头,也有说是他凭借先父遗稿发家,具体是不是这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走走走,不管如何,这次可是出名的大好机会。可比在呆着教坊强多了。” “呵~~”旁边笑着被小姐妹推攮离开。 …… …… 不逾多时,这西教坊院里的八百余名官伶全部通知完毕。按照要求筛选出了八十七名入坊时间较浅的姑娘,结果引得那些技艺娴熟的官妓大为不满,哪有这样的选法,不挑好的挑烂的?可不论她们如何抱怨,也改变不了她们提前出局的结果。而那八十几个入坊不过半年的姑娘心里就更是忐忑了,按照惯例,外面酒楼来挑人都是从拔尖的开始,可今儿怎么倒着来? “好了,都给我肃静~~”教坊的司职人员将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喊停,而后按照苏进的要求,把他带来的十份曲谱按照十人一组的形式分发下去,也是尽量保证了公平性。。 “三盏后,用你们最擅长的乐器进内厅演奏。” 底下女伶心里颇有些紧张,但出于一贯的纪律性,还是齐声声的应承下来,一些急于逃离教坊的小姑娘已经蒙头看了起来,这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斜衣式工字谱,谱子没名、且很短,但内中有许多标记完全看不明白,只能谨慎的去揣测。 这乐阁就是教坊内平日宴飨番邦礼臣的地方,也有少数大员将庆宴办在这里,所以这阁楼的内设装饰还是极文雅的,随手处就是玉兰牡丹,七彩的帷幕纱蔓飘挂在梁柱间,等里边侍婢将檀炉生起后,苏进几人也都坐定在位次上。 袁绹这时眉头紧锁,摸着手上的曲谱打了阵儿拍,问旁边的苏进,“可有全谱?” 苏进心中一笑,这教坊使倒也不算尸位素餐,这张谱子是变奏的鸳鸯蝴蝶梦,原曲有一分半长,不过鉴于他时间不多,所以就截了一段出来考校。眼下见这袁绹对谱子颇感兴趣,索性就以此为挟让他把好口风,虽然这不是多么隐秘的事情,但以苏进的原计划而言,还是不想让外界知道过多对于此次新乐风的信息。 袁绹一笑,不明白这书生为何要做这么神秘,但既然人家有这方面要求,那自己也就成人之美了。 “第一位,请试。”有吏员去外间宣人。 …… …… 而这时,廊道外面有一素纱连袂的窈窕女郎路经,旁余女伶见了纷纷行礼称呼“娘子安好”。这女郎可不是坊内的闲杂人等,而是袁绹爱女袁淑荷,她几乎每天都来教坊院与一众教坊伶人探讨音律文学,由于从小深受到父亲的艺术熏陶,所以如今二十芳龄下便已是精深乐理了。 此时她见乐阁外有众多乐伶围观,刚开始还以为是有什么宴飨招待,可没想到却是矾楼的老鸨过来选人,这可算是稀奇事了,她矾楼坐拥多名红牌姑娘,那李师师更是近年来少有的奇女子。怎得还需到教坊来选苗子。 “淑荷娘子,这回还有那一品斋的人过来呢。” “一品斋?” 袁淑荷眉头一压,这一品斋的名头她也是有所耳闻。仅仅一个书铺……却能在短短两月里闯下如此声名,这可不是一句运气就可以解释的,好奇心下,她屏退门卫进了去。 ****************** ****************** “呜~~~” 随着最后一位的笛声风淡在阁楼内,苏进放下了手中的笔,捏着鼻梁骨思索起来。整个过程不出意料,没有一个能把原曲的味道演绎出来。不过这倒不必苛责,原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现场演绎出来,这只是他拿来评测乐感的手段。虽然结果比预期还要差些,但还是有不少可供选择的苗子。他从花名册上划定了九个出来,至于剩下订契谈价的事情就交付给李媪了,他是先行一步去贺记查看新乐器的制作进展。 “苏郎君既然有要事处置。那袁某就不做挽留了。” 袁绹客气的与苏进做别。等苏进走远了,他却没有与李媪谈论雇契的事儿,反倒是让侍婢取来自己的紫竹笛,按着那残缺的鸳鸯蝴蝶梦吹了起来,每每停顿思索,不过最终还是顺畅的吹了出来。而这时候,外间有琵琶声接上了歇下的笛声,顺着刚才笛声的节奏韵律弹奏。由于琵琶凄离的音色,更把这鸳鸯蝴蝶的那份忧愁勾勒了两分出来。 李媪和袁绹俱是一愣。尤其是李媪,脸上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她能做着矾楼的老鸨,自然不会是粗俗无学之辈,在听了这曲鸳鸯蝴蝶梦后,心中已是有多种想法丛生。 这曲调……给人一种奇怪的舒缓感,抑扬顿挫的韵律充斥在每个音符间,可以确定这曲风完全不同于市井俚曲,但与宫乐正调也不全吻合,很奇怪…… 等琵琶声停歇,袁绹则是无奈的笑道,“你这丫头躲在帷幕后头作甚?” 这弹奏琵琶的人自然是之前进来旁听的袁淑荷,在父亲的传唤下,也是抱着琵琶出来,不过第一句却是问李媪的,“李妈妈,此曲可是那苏仲耕要演作之曲?” 没想到李媪却是摇头,“他说这只是用作教坊选人的,新曲对于外界完全保密,就连老身也不知他究竟是作的何曲。” “哦?”旁边的袁绹放下曲谱,听李媪这么说,那书生似乎并没将这谱子放心上……他又想到之前苏进与他玩笑似得保密约定,这种想法…几乎可以这么定性下来。袁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那苏仲耕难道一点口风都没透给李妈妈吗?” 李媪继续摇头,不过又想起什么似得恍然过来,“昨日我去拜访他时,他有曾问我知不知晓梁祝?” “梁祝?”袁淑荷蹙着眉头,“可是那《宣室志》里的梁山伯和祝英台?” 李媪点了点头,“或许新曲与这有关,不过他也没做正面回复,还有……我一早过去的时候有见他和贺记的俩乐匠讨论什么二胡高胡之类的新乐器,这倒是挺让我吃惊的,问他他也只说与新曲有关。” “他要做新乐器!?” 李媪点了下头,也是蹙着眉头,“他是这儿说的。”脑中回想起早上的时候苏进有些随意的回答… “新曲需要的音色目前的乐器中没有,所以只能做新的了。” 现在想起来,李媪觉得头皮更是发麻,没有……就做一个?这逻辑…… 而袁绹就更是坐不住了,站起来来回走动。为了一首新曲居然要作新乐器,这一手……是要把其余人都压死啊~~难怪有把握帮矾楼打这场翻身仗了。 旁边的袁淑荷心中亦是波澜难平,做新乐器?刚才远远的望去,那书生与自己怕也是年纪仿佛,可居然说要做新乐器?她心绪极颤地将案头的残谱执起来看,而后像是决定下什么似得将谱子搁下。 “爹。”她坚定的把目光投向袁绹,“将我编入了那九人里,女儿倒是好奇那苏仲耕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未完待续。。) ps:怎么说呢,昨儿发生了些不愉快,也就是不开心了,虽然章节还是码了出来,但明显有些不堪入目,所以就先按下看球赛去了,就当是转移一下情绪吧,本以为今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轨道,但没想到是事情的发展朝我不期望的方向不断延伸,说实话……现在的情绪很是低落,现实中复杂的人际感情并没有书中那么美好,我一直在盼望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的时代究竟到何时才能到来,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到底有多么露骨…… 好了,不说了,文人就是矫情些,就当是疯人疯语的耳边流过就好,生活还是要继续,书也还是要写,这是我对大家、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交代,谢谢诸位一直以来的支持,山楂一直铭记于心,并且也会付诸行动的把这个故事讲完、讲好。 谢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暗流 教坊院的人选已经栓选完毕,李媪也从她矾楼挑选了三个姑娘过来,刚开始还被苏进踢掉一个,至于原因……主要是那姑娘嬉皮笑脸的模样实在不好管教,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回换了一个过来。 “苏呆子!姑nǎinǎi哪点不行?”那姑娘虎着脸骂。 “好了好了”旁边的李媪拿住她小手,“你这丫头就别闹了,妈妈过会儿给你去榆林巷买糖肉蒸饼吃可好?” “不好!”她拉长了嗓门,“这回就是买鹅排炊羊都没用了!我告诉姐姐去,让你这苏呆子仗势欺人。”两只小脚蹬蹬蹬的跑的还挺利索。 现在就是那小魔女把一品斋拆了也更改不了他的决定,苏进照旧规划着他原定的计划,将选定的十二乐伶安排在岐山书院东院,这大片闲置的书院如今可是派上了用场,他让书院安排杂役把几处厢房清理了出来,供这些伶人们下脚,在从今往后的十天内,她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在这里,而且为了高度保密这次演出,他也要求李媪对几个乐伶的行踪进行封锁xing保护,不过另一方面,也让矾楼开始散布一些相关流言。 “为何不立即公布出去?”李媪不解。 “十天的周期有些长,立即公布出去虽能引起一时反响,但后劲不足,等月底搬上台面时,这效果怕是会大打折扣。” “苏郎君不觉得十天有些紧吗?为何不放宽些时ri,这样准备也能从容些。” “这个啊……”苏进示意她往外堂看。此时这外堂店铺内是清一sè的中年妇女,一个个锦衣玉镯,在柜台前挤着付账。有些还是领着孩子过来,任这些孩子在架上挑选。 “娘我要这皮诺曹!”有竖着翘辫的女娃抓着一木偶人在她娘眼前使劲晃荡。 那女妇微微俯着腰,慈爱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而后从臂弯上挽着的香篮里取出钱囊结账。看这装束、应该就是从对面兴国寺上香回来,旁边有相伴的同龄姐妹在无奈摇头。 “这些小玩意儿有何用处,书院的老先生们可不止一次说了,误人子弟的玩物。你还给他们买?”她瞟了眼柜台前收账的庄舟,把声音压低了说,“即便是买。也可以去街道小贩那儿去么,刚御街上我可看到有两摊就在卖这种模样的小人,又何必来这儿花糟钱……” 那女妇含笑不回,倒是她腰际那儿的女儿慌了。把皮诺曹抱紧了生怕她娘反悔。“阿兄跟圆儿说了,只有这里卖的匹诺曹是真的,外面街上的都是假的,我才不要拿假的被小薏她们说嘴呢” “什么真不真假不假,就做工jing细点罢了,小小年纪就知道乱花钱,长大了看哪家男娃敢娶你。” “圆儿有了皮诺曹,谁都不嫁”唔的又做了个鬼脸给她姨娘看。 那俩女妇也是乐了。捏了捏小女娃的脸蛋,也就上去把小木偶结了。三人渐行渐出了店铺的人流中,隐约还能传来一些对话。 “回去好好念书,可别让二房的薏丫头把你比下去,知道不?虽说女儿家读书没什么用,但你得给你娘争口气,若是将来有李学士家千金一半的出息,你娘也不会老受二房气了,听见没?” “嗯嗯,圆儿知道的。”显然只在玩她的小木偶。旁边有笑声,“小孩才多大,跟她老讲这些做什么,只要俩孩子开心就行了。” …… 店铺里,熙熙攘攘的都是顾客,人影晃动着,各种嘈切叮咛的声音。 李媪望着面前闪动的人影没有说话,像是在看默片似的,静了会儿后、她那傅满脂粉脸才露了笑容出来,当然是明白苏进的意思了。 “行,那我就回去布置了,至于你说的梨台布景……我看还得你亲自过来一趟,这图虽然看着清楚,但就怕楼里的杂务瞧不明白。” “行,到时候会过去看看的。” …… 一品斋这几天的小玩意卖的确实不错,使得这踊路街上的小贩们也照猫画虎的做起了小木人和布偶娃娃生意,不过由于店小资金不足,所以大部分都很难成气候。粗制滥造的衫木头一摸就是倒刺破皮,布偶就是更是难以入眼了,由于赶工赶的急,线头扎的就极为凌乱,这拇指大的小脸上五官都抱成了一团,里头填的棉絮也只有一小打,捏上去的手感很差。最夸张的是有莽汉直接把自家喝水的铜壶摆了出来。 “阿拉丁的神灯,来一来看一看,错过了就再也没了” “……” 直把这路人雷了一地节cāo,对于这种骗小孩钱的人,他们还真没多少好感。但即便有诸多缺陷和不足,这些仿冒品销路随着时ri的推进也渐渐红火起来,不少荆钗粗服的娘亲瞒着身边的汉子偷偷给路头贩夫塞了几个铜子儿,而后将布人藏进袖子,等她汉子回过头来时,已是正常神sè。 …… 骨碌骨碌的,车轮在踊路街的砖墁上行驶,四辆马车穿过西水门和金梁桥后,在岐山书院前慢慢停了下来,这时候正巧陈午和他那一竿子兄弟玩着蹴鞠从金梁巷子那儿走过来,苏进二话不说,叫停了那几个贺记的伙计,直接招呼上这群游手好闲的小子。 “不是吧?为什么每次有脏活累活就叫上我们?” 孙继抱着蹴鞠一个劲儿的叫冤,可苏进已经把车厢里的一条长木盒挂在了他肩上,“小小年纪就喊累。以后怎么办……”他一拍那小子屁股,“别磨蹭了,反正你们也都是闲着。都给我把这些木盒子搬进东院去。” “什么嘛,我们哪里是闲着,高俅这两天催着要重赛呢,我们蹴鞠队可不能落下蹴艺” 苏进板脸,不说话。 “好吧好吧,我扛就是了。” 这几个小伙儿也是说干就干,把袖管撸上去就帮着贺记那几个伙计传递。“哇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沉?”木箱里的中胡少说也有五十斤,就他们那没长成的身板还是比较吃力的。结果还是旁边俩伙计帮衬着才把这木箱顺利的抬进门去。 总计是大小十三记乐器,有这几个小子帮忙很快就搬空了。 而苏进正在车辕前和贺记那老乐匠讲解这最后一把革胡的制作图,他把图纸按在马鞍上,指着几处要点强调。“…要注意先在琴杆上绕一圈。然后往弦上绕五圈,最后再在琴杆上绕一圈后打结并剪去余线,这样就可以避免千斤左右移动导致跑音的现象……”老乐匠一一点头。 也就这时,车内最后一盒竹笛被一小娃取了出来,苏进抬头一看、眼生的很,还扎着翘辫,怎么会和陈午他们过来的。等招手把孩子唤到跟前后,就有些哭笑不得了。到是忘了……李家那小子被陈午他们活生生的拉进了御鞠队。估摸着现在正不爽着呢。 “干嘛?” 果然很不爽,嘴里还嚼着一根木签子。“有事快说,我赶着蹴鞠去。” 苏进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给他,“正好了,回去的时候把这信捎给你阿姊。” 他狐疑的瞟了自己一眼后才把信接了过去,丢下一句知道了后就要转身进门,可走到门槛的时候又突然回过身来喊他。 “哎!” 苏进停下和老乐匠的话,转过头望过去,一脸疑问的模样。 “劝你别跟我阿姊走太近,京里面有几人已经盯上你了。”说完就丢下苏进大步跨进门去了,苏进滞了会儿,最后还是笑了,又拾起之前和老乐匠的话头,“…如果本身发音比较闷的话,就用小圆锉将马孔钻大些……” …… …… 岐山书院东院今天算是比较热闹了,那些衣着光鲜、姿容秀美的教坊女伶把书院所有人的兴趣都勾了起来,只是碍于学谕严令,倒也没孩子敢随意跑到东院去,而书院那些老酸儒们就更不会过去瞧新鲜了,苏进一来把这书院搞的乌烟瘴气的,把这些老头气的……每天不在学斋里骂上两句竖子就觉得不舒服。 学生们低着头,不敢吱声也不愿附和,有些小子还在书案子底下偷玩葫芦娃。 那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进把十余个年轻毓秀的乐伶引进东院,而后又见他和那群踢蹴鞠的小子在交代什么,远远望过去倒是有模有样,但看他做的这些事情……每一件是不荒唐的。 这件事情从苏进本身出发,确实是在计划之外的,不过荒唐不荒唐的…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时他是吩咐陈午和阿庆去杂货铺带二十张毛毡布回来糊墙,而后其余的就安排着把庭院中间的一些放旧的桌椅板凳尽数搬入东面萃英阁。 “这些木柜水盆都烂了,还搬进去干嘛?” “废话少唠两句事儿就完了。” 刚开始那几个毛头小子还挺不乐意,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但等他们抬眼瞧见檐下台明前一排抱着瑶琴的姑娘后,差点没把下巴掉地上…… “哎哎!我眼睛没花吧,那不是矾楼的宓尘和鱼秋凌吗?” 这头还没消停,旁边的孙大肥就“哎哟”一声的把木柜箱砸脚背上了,“你们看是萸卿姑娘!真的是萸卿姑娘!!去年矾楼开公雅酒的时候我远远在人群后头见过一次,我绝不会看错的!”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还真见一扎着青绫纱巾的女子从翠英阁里出来,似乎是进里头瞧了下环境。不过这时候她也发觉了庭院里那几个正巴巴的瞅她的少年,一时怔了下,不过随即就朝他们微微一笑。 这已经是下意识的礼仪了。 这些毛头小子平时虽然大大咧咧。成天嚷着去要泡京师最红的姑娘,但等真的遇到了,就完全是毛手毛脚的怂样了,要不是后面苏进一人给了一记栗子,真不知道这大门朝哪边。 “开什么小差,赶紧把东西搬进去。” “哦!知道了。”、“别挡路申猴子” 而那檐廊上抱琴倚栏的伶人们也纷纷把路让了出来,不过那几个小子可都猾着呢。不仅搬东西的动作慢了,而且眼睛还贼不老实,基本上都是在矾楼那三个红牌姑娘脸上转悠。不过这也确实不能怪他们。那三个清倌个个丰神秀媚、意态幽娴,放在其它酒楼都是头牌行首的角儿,也就矾楼能培养出这么高名声的伶人来。而教坊那几个乐伶也是不无期许的偷瞥萸卿那三人,这可是京师里顶有名的艺ji。光是矾楼的牌子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即便是她们这群进教坊时ri还不久的新雏都知道,而且越是深知这一道,就越能感受到自己与她们之间惊鸿般的距离。 这些光鲜与人前的艺ji背后不知有多少像她们这种底层的人去衬托。明面上,她们望过去的眼神是一种拘谨的敬意,而骨子里何尝没有一丝嫉恨在里头。 袁淑荷现下也是与这些教坊女与相差无几的穿着,朴素的衣裙、寡淡的妆容,珠玉簪花尽除,再加上她不算出众的面貌。在这些教坊女中自然不算突出,如果旁余无人检举。怕是没有人会知道这姑娘会是教坊使的千金女郎,当然了……来之前袁淑荷已尽数打过招呼,所以这些教坊女们不会去揭她的底。 …… 看样子矾楼这回是下了狠心了,这三个台柱都搬了出来。 袁淑荷目光从鱼秋凌三人身上草草扫过,她也曾跟随父亲去过矾楼文会,见识过这京师最繁华的的酒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过就她而言实在是名过其实,酒楼里没几个真会乐艺,大多是学了半瓶子水就出来卖弄,尤其是那些野路子出身的,弹琴把萧的手法完全是外行,难怪这么多年来被一直被潘楼压半头,它那底子里就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所以此时望过去的目光也是不屑成分居多些。 她来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来看看这一品斋的人能鼓捣出什么新曲来。 “来来来,几位小心些,可别被木刺刮到裙摆了”那几个小子将之前搬进来的木箱盒子抬了进去。袁淑荷蹙了蹙眉头,这些箱盒的外壳雕的很见功底,那木料也不是普通的杉榆木,应该就是那所谓的新乐器了,她刚想跟进去瞧瞧,可不想庭院里的苏进却是出声把她们叫了过去。 “几位姑娘先过来,我与诸位安排一下这几天的住处……”他在前面带路,后面是十二个女伶,由于之前李媪千叮咛万嘱咐了,所以她们心里都是很有数的。 “这些厢房虽然年份有些久了,但里头承重建构都没问题,几位不用担心……”他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推过去给她们看,“里头我都已经安排人清理了,生活起居的用品也全然换新,不过东院厢房只有六间,所以只能两位姑娘共卧一间了,怠慢之处还请几位多担待一些。” 苏进说的客气,那几个教坊的乐伶可承受不起,一个个摆手摇头的说无事,确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晚上多个人聊天也不错。唯独那宓尘和鱼秋凌眼神多瞄了眼苏进,不过也没多说什么。而后苏进就让她们各自把住处定下来,先自个儿房里歇着。 袁淑荷因为是袁绹的女儿,身份毕竟不一样,教坊那另外八个伶人可没一个敢跟她睡一屋,结果到头来,却是萸卿微笑着挽起她手臂,“这位姐姐与我一屋吧,晚上也不至于寂寞了去。”她的笑意忽然让袁淑荷有些不对劲儿,但具体在哪儿就又说不上来。 …… …… 等陈午和阿庆带着毛毡布回来后,苏进也是自己上阵把这些毛毡布挂起来遮住门窗,而后又有从房梁上绕上去扎好围住的。总之就像把整个斋堂从内部裹了一圈,至于为什么把其它厢房里收拾出来的用具挤这边,就是尽量增强隔音吸音效果。免得到时候这里头鼓瑟相鸣,书院外头都听得见,虽说这岐山书院东头是尼姑庵、西头是废楼阁,当是没什么人烟的,但一切还是谨慎为好。 这些事情虽然零碎,但做起来也是得费不少功夫,完后却半个铜子儿的体恤都没给。结果惹得这群小子一个个鄙视眼神的送过去,不过却被苏进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前两天书铺有个贵客把一铺子的东西都买走了,当时好像给了不少银钱……”他这话还没说完呢。那几个小子就嘻嘻哈哈的打起马虎眼来了,绝口不提苏某人吝啬这两字了。领头陈午是不像那几个小子这般,他是想找苏进拿个时ri的,宫里的高俅这两天可一直派人来催。如果不应战。岂不是显得他们怯了。 “这个啊……”苏进盘算了下,“这段时间我事比较杂,你跟他说如果他不想趁人之危,就等到下月初九一决雌雄。” 陈午皱了皱眉头,“这样合适吗?” “不用过虑,他们御鞠队现在巴不得我们把战期延后,也好多做准备。”苏进说到这儿,倒是话锋一转。“说起来清明之后我交代给你的事做的如何了,有没有人刁难?” “这倒没有。有府尹大人亲书的官文,那些地痞官没个敢来sāo扰,只不过城外那几块地儿有些远,来回运送材料太费时间,所以球场至今还没划定完全,不过你说的那些维护倒已经完成了,几个球场现在已经完全隔开。” 苏进点了点头,这蹴鞠场的事情也算是他计划中的一块拼图,所以一直是比较上心的,不过正待他要让这些小子下去蹴鞠时,陈午却是无端的冒了句话出来。 “我阿姊……”后面这一段隐了下去,最后声音又高了起来,“在我爹那儿,你有闲就过去一趟吧。” 苏进面sè一滞,而后点了点头。 …… …… 太阳,已经坠下了西边,映shè出红彤的一片霞光在汴京城巷里徜徉。 李媪回了矾楼后,就按照苏进所说的路子开始一步一步散步谣言,对……只是谣言,不过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凡是与一品斋扯上关系的事件都变得极有讨论价值,不逾三ri,谣言也变得甚嚣尘上。潘楼、清风楼、遇仙楼、任和店等几家领首的酒楼对这件事情表现极为谨慎。矾楼自开年来一直表现着积弱的态势,不少人都以为矾楼是已经放弃角逐了,没想到清明后居然来了这么一次反弹,正所谓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既然消息最开始是从矾楼传出来的,那事情十有是有点苗头了。 “你们说……矾楼为何至今才出动静?” …… 潘楼飘香帘挂的大堂内,那缁巾大袖的士林学子在饮茶论道,谈谈玄学老庄、儒道佛学,尽是比较风雅的事情,文人气在这座酒楼里随处可见,几乎很难见到那种胸挂三斤肉的莽汉进来要姑娘,而且酒楼里的女伶整体打扮都比较清淡,金玉之物少见其身,反倒是不少裁剪jing细的对扣熟麻直服的姑娘出来标新立异,那些文人也确实吃这一套,几人围一茶案边,举笔就是潇洒的一篇诗词下来溢美。 宾主尽欢。 不过近来由于撷芳楼开启新曲风的浪cháo,使得整个京师青楼业受到不小的冲击,潘楼的生意当然也有影响,不过即便如此,这京师第一酒楼的地位在短时期内还是不能被动摇,真正有地位、有身份的文人官僚还是把潘楼作为会朋交友的第一选择,在官场上的风评当然要比下面的酒楼要高。 “你们说……矾楼为何至今才出动静?” 大堂里,有书生在议论,他们对与矾楼流出来的一些消息还是极为关注的,“李媪可不像是个耐得住xing子的人,前些时那本鬼怪杂言盛行的时候。据说矾楼也是有遣人去请了,但人家一品斋压根没把她矾楼放眼里,若是如今又反言应下。那一品斋岂不是自扇嘴巴?” “纪兄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一品斋不是也有给撷芳楼写曲么,那他本人应该并不排斥与青楼合作,如今看来应该是矾楼被逼到绝处,所以给一品斋开了极其优渥的待遇,不然对方岂会冒着得罪撷芳楼的风头去助那矾楼。” 友人并不认同,“宋兄可别忘了那一品斋本就是商贾之家。而且近来那什么东京夜谭里的小玩意儿卖的极好,九钱一个,可把他赚了个杯盘盆满。如果说矾楼想以银钱驱使,估计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几人论来论去,也得不出一个服众的理由来解释一品斋这回转变的理由,结果哈哈笑着便揭过这页不去讨论。对这些士林子弟来说。月底的科考文举才是重中之重的要紧大事,金殿之上一文动龙颜,那才是男儿扬名立万的好场所。 而此时在二楼东间雅阁内,有俩玉抹金葛的贵衙内在一道饮酒,时而把住窗帘子往下面大堂内看,虽说这圆桌上摆满珍馐美食,房间格调也是清静,但惟独少了一抹陪酒的女儿红。只有各自的家奴在花隔罩外候着。 那年及而立的男子把着手上梨木酒尊久不出语,倒是与他对坐的那衙内把著子搁下来。笑道:“王兄又何必念着那汐琰不放,自上元文会后……那女人已经完全淡出京师视线,如今看来多是在哪处庵堂出了俗家,那等女人生来心xing就高,不似个常人,即便是它ri收入房中,怕也是难有笑脸奉承,也就那些穷酸儒乐得捧她的脚,王兄潇洒倜傥之人岂可也因此耿介于心?” 这男子正是常年留驻潘楼的王缙不假,自从汐琰隐退后,反倒是来这潘楼更为频繁了,虽然对于汐琰这般做法极为不满,但他可不会像商贾子弟那般在酒楼里撒泼要人。这一来是有损身份,潘楼里大富之人虽不多,但有权有地位的文官却委实不少,要是事情传到自家老子耳朵里,又是免不了一顿怒责。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潘楼背后是多家主子共营,哲宗在位时就有过便衣暗访,如今潘楼中心楼的暄庆楼匾额就是哲宗当年所题,只是没人敢明说罢了,所以只要长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选在潘楼滋事,再说……对于汐琰隐退不满的人也不止他一个,既然其他人都没多说什么,他也不会去坏这一行的规矩。 而他对坐之人则是枢密院守阙书令史蔡攸,也就是蔡京长子,元符中监在京裁造院,因为与徽宗私交颇厚,所以建中靖国年后就调入了有实权的枢密院,虽然如今只是个执笔小吏,但前景还是不错的,只是自己那父亲被贬至杭州做了宫观官,对他仕途多少是有些影响的。 他与这王缙交情不算多深,也是因为徽宗才相识,隔三差五遇到了便坐一起喝几杯,好在这王缙虽然纨绔之名颇盛,但只要捋顺了他的逆鳞,相处不算多为困难。 “只是可惜了”他轻轻摇晃这杯中薄淡的诗字酒,“如此佳人却得终身抱守青灯,待得三年之后,又有何人会记得这汴京城内出过如此拔萃的人物。” 青楼一道自然有她固守承继的规矩,红牌姑娘们在人前享尽万人恩宠,这终身之事自然也就由不得她自己,要是哪天决定出嫁从良,就必须在青楼行内昭告普众,由有能居之,如若不嫁……就只有终守酒楼或出家入庵这两条路可走。在这男权至上的社会,已经算是一种最大限度的让步了,这与后世对于女星的态度是差不多的,自己得不到,别人最好也得不到,这样也算是一种心理上的平衡。 王缙当然不情愿,只是千般的顾忌下,他也实在做不出那些出格的事情,眼下也只能在这里喝喝闷酒。蔡攸看着对面郁结的模样,也只能换了个话题来转移下情绪。 “王兄见多识广,可曾知晓那一品斋是何来历,这开年以来……那小小的一间书铺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如若是某位王公贵族所做,倒也不甚稀奇,可其只是一商贾之家。却也能搅起这般声名,倒也着实是令人新奇……”他边说还边给王缙倒酒,“我倒是有那兴趣见见那一品斋。只是外界多有传闻那苏老员外已故多年,如今是其子打理书斋事务,而那书铺东家却是甜水巷的风悦楼,内中的关系倒也是复杂的很……” 王缙当然也听说过一品斋的这些事情,外界一提风悦楼、兴国坊苏家,他心里登时就明白了。 “黄口小儿有何作为,也就会使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居安可莫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那一品斋蹦跶不了几天。”对于他而言,陈家苏家只是跳梁小丑罢了。朝中无人、乡里无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岂能让他所忌。 呵蔡攸抿了口酒赔笑一声,一听王缙这语气。就知道两方必是有所间隙。所以也是适时的中断了这个话题,不过心里却是把一品斋记了下来,这书铺怕也没那么简单,如果可以拉拢,还是要试一试的。他暗自笃定下心思,如今他蔡家失势,所以凡事都必须留个心眼。 …… …… 矾楼这三天来的动静影响最大的自然是撷芳楼,原本被外界打上一品斋记号的撷芳楼却发生如此不利己向的风闻。这对于酒楼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公关危机,虽然有人怀疑是矾楼为了哗众取宠而自导出来的谣言。但更多人心中的想法却开始动摇,以矾楼在京的名声,说不准真把一品斋拉到她那儿去了。 摇摆不定的风向让撷芳楼上下也开始紧张起来,酒楼的老鸨姚氏这几天是在封宜奴的香闺里来回打转,这一品斋除商事外其余一直保持低调,几家酒楼的邀请无一不被婉拒,即便是她撷芳楼如今也摸不准一品斋…或者就是苏进的脾xing,外界虽然说的两者关系暧昧,但也只有她们知道,苏进在意的只有撷芳楼十年前东家更迭的那桩辛秘,之前三番两次暗助她们也都是为赚撷芳楼的人情,只怕月底他与向府管事见面后,此后就没有撷芳楼什么事了。 姚氏焦急,急的脚步都凌乱的很,撷芳楼难得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如今却面临着被打回原形的危机,这不止是对东家难以交代,就是对那些撷芳楼常年来的恩客也是难以交代的。难不成告诉外界其实撷芳楼与一品斋压根没什么干系,都是撷芳楼自己炒出来的,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她笃笃笃的脚步乱的很,闺房里几个伺候女婢也是大气不敢喘,捏着袖管把头低下看绣花鞋。这时候,也只有封宜奴还兴致颇佳的对镜贴花黄,又是让贴身丫鬟把云鬓上的箜篌簪扶端正,倒是急的姚氏直跺脚。 “我说我的好女儿,你这是要急死妈妈哟,现在楼下可是已经有不少议论了,你帮妈妈想想这事儿究竟如何拿捏?要不妈妈亲自走趟一品斋?” 封宜奴笑了下,将滴珠耳环取下放好,“妈妈不必担心,那苏仲耕虽与我交浅情薄,但他那xing子我倒是也是能摸到两分,其对于青楼之事不甚上心,如果矾楼所言为真,那大概便是与那李师师有所关联,上回清明踏青两者一同赴会就可以看出些端倪来,如今不论是李师师出面,还是那李媪出面,都是想吃这一层的关系,在这点上我们是没法比的。” “那可怎么办?”姚氏听了更是心焦,“要不我请示一下东家?” 封宜奴一摆手,招姚氏附耳窃语了番,那姚氏这才面sè稍缓,只是蹙起的眉头还是难以立即释怀,“这样行吗?”她有些忐忑。 “眼下只能如此了,虽然此番泄人隐秘非君子之道,但如若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我撷芳楼的名声必会大损。” 姚氏点了点头,“那我这就下去吩咐。” …… …… 此时撷芳楼大堂内一如往常的热闹,这是八卦和秘闻的集散地,喜欢广交四游的人都是在这里吃茶品酒,至于真正来喝花酒的反而是在雅阁温存,这就是大酒楼和小酒楼的差别。眼下沉寂良久的矾楼忽然传此谣言,立马便是让这些游手好闲的衙内官人热议不绝,其中也有不少原本矾楼的食客,在听闻此事后,也是极有兴趣的攀问起来事情的详细。 “从未听说矾楼与那一品斋有何交集,怎得突然会有此等消息出来?” “黄兄此言差矣,难不成你忘了上回清明踏青会上,矾楼那李师师不是与一品斋那苏仲耕一同赴会么,我当时就料到两者关系并不简单,李师师是何等心气的人物小弟便不多说了,想必黄兄比我更为清楚,但即便如此,那李师师还是一反常态的应邀出席,据说当时王府尹也并不知此事,由此可见苏李二人私交匪浅啊如今矾楼声势低迷,那苏仲耕指不定投桃报李,多少也有讨好那李师师的意思。” 问者挡开身边女姬递来的琼酒,“如此说来这事儿十有便是真的了?”他又复而皱眉,“若是如此,那苏仲耕为何还要与撷芳楼扯上关系,这如何也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这……”友人也是摇头把酒喝了,“我就不是很清楚,或许这真只是谣言罢了,毕竟矾楼和一品斋都没有公认过此事。” …… 远处雅间内,侍御史陈师锡次子陈弈正在蒙头喝闷酒,这几天去哪儿都是那一品斋的风闻,原本只当是穷酸书生,在教训一顿后也就没往心里去,但自从上回被萧琦说穿那书生的身份后,心里就极为不爽快了,对于一个商户子弟在京能取得如此声势,他是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一个卑贱的商贾也敢与他抢女人,呸! 他发泄这不满,旁边陪坐着的女伶也是识趣的光给他斟酒。 “哗啦——”一声珠帘声响,有陈府的家奴急匆匆的进来,“少爷。”他也是紧张的不敢出大声。 陈弈瞥了他一眼,把酒尊放下,“事打听的如何了?那穷书生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回少爷,小的派了专人去找了那书生的左邻右舍,还有风悦楼里的杂役,几番打听下得知这书生是年初时从陈留的一小村子里来的,据说以前他家是京里的大商贾,不过不知是什么缘故家道中落了,如今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和寡嫂,没什么背景,少爷尽可放心,那书生对少爷构不成任何威胁,就那等出身,李家娘子如何会瞧的上他?就算是瞧的上,李家也不可能会同意和商贾人家联姻,少爷说是也不是?”他也是尽量挑好听的说。 “嗯……也是。” 陈弈听了此话果然脸sè好转,甚至微醉的红脸都有些兴奋起来,“还是你这小子机灵。”他拍了怕那家仆的脑袋,那家仆暗暗擦汗,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可以揣回去了。 “不过……”陈弈直起上身来,“那书生的嘴脸着实让我不爽快,如今他不是要在人前显摆么?”他狞笑起来,“我就不让他随这个意,你下去给我盯着那书生的举动,我倒要看看他接下来怎么走。” “还有,郭尉那小子最近小动作也多的很,你让手下人盯着点,有什么异动赶紧给我回话。” “是,小的一定把事儿办妥当了。” 等那家仆的背影消失这雅间后,陈弈的眼睛陡然变得狰狞起来,手中的盘枝酒盏被他攥的吱吱作响,旁边的女伶吓的脸sè煞白,颤着手给陈弈斟酒,可不想由于过于害怕,酒水都撒在了对方手上,这自然遭到了对方的谩骂。 “给我滚出去!” 那女伶红着眼睛赶紧告退,半刻也不敢多留。 ……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从七星菱花窗格望出去,大堂依旧是嘈杂的鼎沸人声,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yin郁。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进展顺利 在外界正为一品斋和矾楼的暧昧关系议论不休时,岐山书院里的演出训练也正有条不紊的进行,东院萃英阁内隐隐有缠绵凄婉的乐声传出来,不过已经被消减了很多,听不大真切。 …… 梁祝,是中国仅少数的几篇优秀大型乐章,在吸纳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基础上再配合现代曲艺而打造的一颗音乐史上璀璨的明珠,它不仅填补了中国在大型民族乐章上的空白,也是中国传统文化走向世界的一个契机。它的横空出世可以说是为整个民族音乐打了一剂强心剂,中国传统爱情在其中体现的是前所未有的深刻和凄离。 原曲的梁祝是小提琴版本,乐队采用的乐器也都是西洋乐器,这倒不是陈钢与何占豪崇洋媚外,只不过是因为在传统的中国器乐合奏中,传统流行支声复调的音乐织体没有功能和声,也就是没有所谓低音声部,所以自然不会有支撑起整个乐队的低音乐器,结果就只能采用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来充当这个角色,直到后来香港中乐团的成立才算解决了这个中国民乐上的尴尬。 苏进曾经亲自去现场听过香港中乐团演奏的梁祝,全队采用的全部是民乐器,原曲的小提琴是由二胡和高胡分别充当,中低音部分则是由外型庞大的中胡和低音革胡支撑,虽说在高低音部衔接上还没有西洋乐器那般圆润完美,但好歹是打上了中国民乐的标签。当时苏进也和中乐团总指挥阎惠昌私下交流过中国民乐的出路和发展。但讨论来讨论去,也只能遗憾国乐的继承与发展已经不是音乐家们单方面的努力可以达成的,归根到底子里。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不断流失导致的结果,国内传统文化土壤的日渐稀薄让国乐发展举步维艰,可以说西洋文化进入中国给中国带来科学文化上的同时,也把一种浮躁喧哗之气植根到这片神州大陆上,中国人千百年来雅和平稳的民族心态受到极大冲击,并且这种影响还在不断的延续下去,所以如今即便音乐界奋起努力、政府积极呼吁。但能引起共鸣的民众还是极少数的。 简单的说,就是这个大时代已经过去了。 要想在这种社会大氛围下扭转乾坤,用当时阎惠昌的话来说…… 谈何容易啊~~ …… “吱——” 苏进手中的弦弓打了个绊。发出了一个噪音,旁边俩开而去的十二个女伶同时停下手上乐器,看向他。 “无事,继续。” 苏进打了个手势。回神过来。“我们在把这主题部分再过一遍,就进入下一乐章。” 而后,那熟悉唯美的梁祝主调又一次奏响。 这里的乐器这些伶人大部分都会使,只有二胡作为一种新乐器让她们在刚上手时有些棘手,不过这对于矾楼那几个红牌姑娘而言倒也不算是困难,因为这二胡的模子在现今已有雏形。 “这可是奚琴?” 还记得第一次把箱子打开时,是萸卿提出的疑问。 所以在稍加点拨后,这些从小接触丝竹的乐伶们很快就摸到了门路。她们比自己有天赋,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听不明白的表情。只是刚入手的时候有些生疏,力度幅度的掌控上不够熟练,但这在自己的从旁协助下也很快渡过了刚开始的不适期。 而且超出自己预料的是,这群教坊的姑娘们要比自己想象的要勤勉,或许是因为教坊出身,没有那么多的矫情病,只要自己不满意中间的哪怕仅仅是一个音符的走岔,她们都会不厌其烦的反复练习,直到没有丝毫差错为止。 这几天来,除了必要的食宿休息外,教坊那几个姑娘都在那儿琢磨如何演奏。这长达的二十六分钟的乐曲是她们前所未见的,不仅是曲子的长度,而且曲子的编排和乐风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 不过为了不让她们太过疲劳,苏进便把帷幕画的后期修填工作交代给她们,就当做休闲工作了。这是他一早就计划了的,每一个乐章都有一张三丈长的大型帷幕布画相配,他把每张图的初步构图思路都交代了出来,并且把重点的几处人物风景先勾勒出来,像十八相送、楼台会、投坟等重点乐章都是极力着重的,他自己就画了内中的七七八八,其余就由这些乐伶人代笔下去,当然……也少不了李才女的友情相助。 …… “店家,这水榭你是要攒尖的还单檐的?” 李清照站在用旧的矮案上作画,由于帷幕画过大,所以也只能借助外物来弥足身材上的不足了。此时她一手执着香簪笔,一手端着雁字砚,正对着这大幅的帷幕白帛蹙眉。自从三天前接到苏进的书信后,她每天就把下午的时间留了出来到这书院给苏进打下手,她书画底子极好,作出来得到鸟兽灵秀有神,不过由于家里姨娘看的紧,也不敢在外多做逗留,一般呆上一个多时辰就要打回。 她这里正用功着呢,不想转头望过去,见苏进倒是架着腿坐那儿吃着糕点喝着茶,而且闭着眼、指头和着对面传来的梁祝曲打节拍,是多么惬意享受的模样。 李清照实在看不过他,从矮几上下来,把苏进手边的那碟小甑糕拿了去,苏进手摸过来没摸到,这才停下惬意的模样,把眼睛睁开看向面前的李清照。 “画累了?坐旁边歇会儿吧。”他是笑着说的,并且又把手伸向茶盏,不想对面又把茶盏拿了过去,继续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的老脸皮看。 苏进一笑,也是难得见这大才女生气,所以也不坐了。起身拿起笔来上案作画。这时候李清照的脸色才缓了下来,与苏进并肩而立,继续刚才的楼台图。而苏进则是补着周边的假山和鱼塘,极尽的将凄凉而又唯美的画面展开来。 当然,两人间也有零星的对话,不过大多只是关于作画内容的讨论,比如对于几处留白的商议,还有对于外景与人物的契合议论。忽然,李清照停下了笔。 “店家。”她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模样,“若是……若是此回依旧无法起到作用,我又该如何是好?” 苏进回头看了她一眼后。又继续画着自己的假山,顺带几片吹落在石阶上的枫叶,“你把你上回清明那首一剪梅提到第一张引子上,我在化蝶一幕之后再打出一句呼应词来。效果应该会好些。至于事情究竟发展到如何地步,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的。” 李清照不禁蹙眉,“呼应词?”在她不解的目光下,苏进从身边捡了张褶皱的树笺纸写下了一句,而后摆到她眼前看。 潦倒的二十个字,只是匆匆的一瞥就能尽收眼底。结合她所写的那阙一剪梅,倒确实是相得益彰的应和之词。 李清照沉吟般的颔首,忽然又有一丝戏谑的味道挂在嘴边。 “店家若是这般做法。怕是天下的女儿家都要被你赚去了心呢。” 旁边笑了笑,又继续作着假山池景。也就这时候……门口隔扇处传来清越的两声轻叩,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苏郎君,矾楼的李妈妈来了。” …… ******************* ******************* 这三天来,被苏进选来的那几个教坊的姑娘过得还是比较愉快的,或许说她们已经能遇见到这首新奇动人的曲子会在京师引起如何的轰动效果,还有那真正的梁祝故事,亦是如此催人断肠。姑娘们天生便是水做的,每每曲到深处,泪珠儿便是吧嗒吧嗒往衣襟上掉,脸上的泪花擦了又有、擦了又有。 “苏大哥,梁祝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苏大哥,梁山伯和祝英台这么可怜,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这些教坊的女伶年龄尚浅,人情世故经历不多,所以心中是什么样的情绪也就这样表现在脸上,不像矾楼那三个女人,除了那个萸卿表现出一丝感慨和困惑外,面上都没什么大的反应。 袁淑荷执着手上这份六十二页厚的曲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表现内心的震惊了。以她所知的众多的曲乐谱中,即便是宫廷礼乐也没有这般长度,在她看来,这就像是在用乐声讲故事,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话又说回来,这么长的乐曲下来,竟然没有任何让人感到赘余的地方,每一丝弦乐都是用到了点上,说到这儿……就不得不说那苏进的新乐器了…… 这件与奚琴有几分相似的乐器发出的音色完全可以与琵琶媲美,而且难得的是这件乐器的发声方式是通过拉弦而成,是前所未有的乐器,放在今后的乐史上是有时代意义的。 “他真的只是一个商户子弟吗?” 袁淑荷已经不止一次心中提出这般疑问了,也有外界说这些都是他那已故的父亲所做,但作为一个亲身与其接触过的人而言,很难贸然的去下这个判断,这书生性子虽然看着随和,也和相处,但总觉哪里有些别扭的感觉,一时间说不上来,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书生没有面上那么简单,而后来的事实也佐证了她的想法。 来这书院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当前京师最有声名的伶人李师师,而另一个就是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千金,其声名就更勿需多言。李师师每天上午都会带着糕点茶水过来坐坐,虽然名义上是代矾楼过来查验演出进展的,但像袁淑荷这类心思聪慧的女子,早就看出了她与苏进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不少人都有想法,那书生与李师师既然如此投机,但为何这次梁祝公演没有李师师参与?为什么偏偏是矾楼的头牌被漏掉? 对这件事最为敏感的自然是同为矾楼姐妹的鱼秋凌和宓尘,自从李师师过来后。她们看向苏进的眼神就有些别样的意味了,原本以为是李师师看不上同商贾之家合作,但照这情势来看。两者之间的关系好像还非比寻常。 “妹妹可曾听闻那姓李的与一品斋有旧?”鱼秋凌停下手上的高胡,扭过头来问旁边的宓尘,而这位姑娘则是蹙着眉头在那儿翻曲谱,磨砂着琴弓在揣摩曲意。撇去对苏进的个人看法,她还是很中意这首带有戏剧味道乐曲的,但是出于自己感情所制,对于苏进和李师师的事情。她也是并不是很感冒。 “坊间传闻那姓李的与一品斋少时比邻,如今看来应该不假了。”她搁下了琴弓,似乎遇到了晦涩的调子而不得不中止下来。 “那如此看来。这苏进多是为了讨那姓李的欢心了,不过若是如此……为何不把她也带上,这样岂不是更好?” 宓尘一蹙眉,“那书生也是怪的很。不好捉摸。你看那李家千金都与他相交非浅,就知不是寻常人物,我等只是酒楼艺人,何必与他人争这是非。” 这宓尘说的李家千金自然就是李清照了,说来也不知是不是约好的,李师师每天一早就过来,而李清照则是午后过来,当时来的那天。就是这两矾楼的红牌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位京师里风闻极盛的才女居然也会到如此偏僻的小山院来。这就让她们不得不多看苏进两眼。 不过这在女子心中却不是多么利好的形象,尤其是经历较多的风尘女子,对于薄情寡义的风流男人是最为看轻的,所以其对苏进印象反而低了两分。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矾楼的俩红牌姑娘嘴上就显得刻薄一些,她们原本就已经是京里极出名的伶人了,所以即便这次这首梁祝大火,但她们也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为在矾楼……李师师才是代表矾楼形象的行首,她们即便再怎么出色,外界也不会把她们拿到李师师前头去,所以此次公演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自然就不会多倚仗苏进。 袁淑荷远远的瞧了那两女人一眼,手上虽然操着古筝,但却是小声与旁边同是青楼红牌的萸卿说话,“你那俩姐妹似乎对李姑娘颇有微词呢。” 前些天这萸卿主动要求与自己睡一屋,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果然……这女人把自己认了出来,所以既然如此了,有时候倒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而那萸卿抬眼看了前头一眼,把竹笛从嘴上放了下来说话。 “师师姐既然做了酒楼行首,自然也得做好这些蜚短流长的心理准备,哪一行的……都不容易,若真要去计较,那也只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她说的很温和,倒是让袁淑荷不觉多看了对方两眼,结果对方又把竹笛放嘴上吹了,她还想问些话……这时候忽然矾楼的李媪敲着门进来问苏进。 “苏郎君可在院里?” 其他伶人都被打断了思路,把手中乐器停下来看她,倒是袁淑荷最先反应过来,“我与李妈妈去通传一声吧。”她说着就起身径直往对面的画阁去了,自从李清照下午过来后,她们都比较共识的在斋堂里打谱,并没有人过去叨扰,虽说有一定成人之美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她们心中那一份卑微感在作祟…… 到了画阁门口,从里面传来苏进和李清照的交谈声,袁淑荷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居然稍稍听了会儿她们在说些什么,或许女人天生就有些八卦的意识。 “店家,若是……若是此回依旧无法起到作用,我又该如何是好?” “你把你上回清明那首一剪梅提到第一张引子上,我在化蝶一幕之后再打出一句呼应词来,效果应该会好些,至于事情究竟发展到如何地步,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的。” “呼应词?” 过了一会儿,听到一阵纸页窸窣声,随后……是李清照的声音,还有些温婉的笑意。 “店家若是这般做法,怕是天下的女儿家都要被你赚去了心呢。” 袁淑荷在隔扇后头听得也是出奇,什么词句能让这京师第一才女都有如此评价?她不禁内心有些好奇。不过此时也意识到这般听人墙角不是很得体,所以还是屈指轻叩了两下隔扇门。 “苏郎君,矾楼的李妈妈来了。” 她这么交代了声后。里头就立即有了反应,那书生应了自己一声,将手头的笔墨搁下后就径直去了对面,而那李家娘子也是适时告了辞,把手上一张褶皱的树笺纸丢在了案上,恰好这一动作落在了袁淑荷眼里,这官家娘子也是心里好奇的很。 能赚了天下女儿家的心?莫不是柳七郎般的词句? 她趁着画阁里左右无人。也就轻手轻脚的将那张褶皱的树笺纸拿了起来抚平,上面潦草随意的涂鸦着二十个字,袁淑荷目光凝留在上面。又回想起李清照那阙一剪梅来。 不禁……微颤的素手握上了衣襟。 …… *********************** *********************** 自从苏进答应帮衬矾楼重振声名后,李媪对于苏进所提的要求和建议可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前些天便商议过的舞台布置一事,如今就是过来交差的。 “苏郎君。你清单上的东西都已经置备妥当了。人手匠工也都找齐了,就等你过去具体安排了。” 李媪这几天可算是食难安寝,眼皮子老跳,生怕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所以也是安排李师师过去与苏进多走走感情,她可不希望事情功亏一篑,如今外界已经颇多流言起来,矾楼上下都是一根筋绷着。由于苏进说要事前保密,所以不管那几个老客如何询问。她都是闭口不答,或推说谣传。 不过眼下她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因为苏进总算是松口了。 “李妈妈,明日起你就对外正式公布消息,说与我一品斋言谈合作,共举一新风乐曲,月底三十于矾楼公演。”、“明日我也会让一品斋和风悦楼同时打出幌子来,所以李妈妈算是可以稍减些压力了。” 李媪虽稍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月底三十出演,不觉有些忧心,“苏郎君,这月底三十可是科举殿试的日子,到时候整个汴京的注意力都会在新科金榜之上,这个时候公演怕……” 苏进笑着打断她话,“我们这边每隔一天就会放一新消息出去,便能让矾楼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月底的殿试反倒正好要助矾楼一臂之力,到时候举子高中……李妈妈认为他们会挑何处庆祝?” 李媪一听这话,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每回的新科状元不都要到京师的大酒楼里庆祝一番,以前基本上都是在潘楼,如今若是这般做法,还真有苏进说的这种可能性。 “苏郎君所言有理。” …… 两人说了一道后,苏进便随她一起上了马车去矾楼布置舞台了,虽然时间紧迫,但有时候越是这样……反倒越能把事情做漂亮了。舞台布置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反复,毕竟不是后世,没有这么多的舞台灯光可供挑剔,也就是多加了几块帷幕纱,还有在天花阁上、舞台边上都挂上无骨琉璃灯,唯一算的上繁复的也就是加了个拉收帷幕牵引装置,说穿了就是把水井轱辘移植了过来,这样就能使帷幕的收拉更为方便,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苏进亲自过来安排,这些工匠看着图纸也能揣测出个七七八八,不过李媪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让苏进亲自过来和这些工匠一起商讨。 等这些事情忙完,天色也已是蒙蒙黑了,不过这时候才是矾楼真正热闹的时候,酥灯点起、瑶女出帘,莺歌燕语密密麻麻的在各个雅间里细碎。苏进显然不是很喜欢凑这热闹,也就推了李媪的挽留,不过等自己回了一品斋的时候,脑海中忽然传来久违的声音。 “最近有人一直跟着你,你自己注意些,别光顾着讨那小姑娘开心,你要知道你这条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苏进开门锁的动作一滞,不过随即就把脸上的异样表情敛了去,把锁收了,最后吱呀一声……把门板合上,将踊路街上一切的繁华和黑暗格挡在了外头。 他背对着门,点上灯,从怀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纸,展开……置于油灯之上,瞬时间、火苗便爬上了纸头,泛黄的油光时隐时现在他的侧脸上。 …… “仲耕,京里的生活可还习惯,随身的衣物可还够用,春寒料峭的,可别害了风寒,如果用度不足,一定要给家里捎个信……” “婆婆现在已经能下榻自理了,脸色也比去月好了许多,薛家那小郎对嫂嫂也多有照顾,在村里一切安好,所以仲耕不用担心,你一人在外的,万事要小心,切勿争惹事端,有什么拿不定的主意要跟我爹商议……” “四月八曰是浴佛节,嫂嫂提前给你求了香囊,不过到时候仲耕可要记得去寺里还个愿……” 火光之下,纸上的内容甚至还来不及显示完毕,就已经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烬,飘落开来。 …… 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让我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在这遭浑水里淌了一脚。(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异动 自从矾楼放出了与一品斋合作的流言后,这段时间内不少目光都聚集到了矾楼身上,不过也正是这时候,青楼里开始流传起一品斋的家世渊源来,对于这搅动了京师数月舆论的一品斋,许多人也开始真正注意起他的出身家世了,他们实在是难以相信一个商户之家会有如此能力,而似乎正是为了印证这一观点,青楼的一些闲散人员里慢慢有小道消息流出来,说是苏家本是撷芳楼原来的大东家之一,一品斋之所以愿助撷芳楼,完全是看在老酒楼的份上。这消息出来就很有意味了,使得这几天对于撷芳楼不利的风向稍有改善,不过风言仅仅在肆坊间流传了两天就举步维艰了,因为二十五日,矾楼和一品斋店门外都挂出了显眼的幌子。 “本月三十,矾楼与一品斋合作旷世新曲以献京师百姓,望知者相告邻里。” 对于此事,撷芳楼的反应最为剧烈,老鸨姚氏没想到矾楼居然真的和一品斋达成了这种协议,这可让她撷芳楼受到不少打击,不过好在目前酒楼里的异声都被平息,众人也都坚信着一品斋与撷芳楼之间必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即便如今矾楼与一品斋出了此等幌子,但不至于担心自家酒楼会被完全压下风头。 此时撷芳楼的一间别雅的小筑内,姚氏正心焦切切。 “女儿,消息可是已经放出去了,一品斋和陈记都没有提出异声。也算是默认这事,不过现在矾楼真个和一品斋搅和在一起了,对我们酒楼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说这下一步该怎么走?” 封宜奴凭栏直望下楼前的金水河,对面的遇仙楼清早的灯火刚歇。她听着老鸨的话,其实心中多少也是有些诧异的,没想到那书生竟然真的出了手,真想不明白矾楼许了什么东西给他。 她嘴里默默的念碎了几句,而后回头看身后的姚氏,“妈妈切勿心急。矾楼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得了那苏仲耕相助,也未必能真个逆了乾坤。要知道我撷芳楼可是自开年以来就积攒了新曲风头等酒楼的雅名,可莫要自轻了去……” 那姚氏欲言要吐,但却被封宜奴挡了回去,“月底三十那天王府会来人来清账。我早前便于那苏仲耕有过约定。想来他必会到场,那时候我撷芳楼也可在大堂摆上几桌酒宴以示多番谢意,虽不与矾楼正面争锋,但外人看去……多少还是有些别样的揣测的。” 她意味深长的说着,姚氏听了也觉有理,顿时把悬着的心缓了下来。 …… ******************* “本月三十日,矾楼与一品斋合作旷世新曲以献京师百姓,望知者相告邻里。” “喝——”、“居然是真的。连一品斋店门前都贴出来了。” 才不过半日功夫,这些幌子就连御街大道上都有张挂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原本就信息汇杂的汴京城内迅速占据了主流话题,那些东往西去的儒商行客在汴河码头卸了货,交接了生意,在闲暇之下听了汴京这三月来的奇闻轶事,都对此表现了极高的兴致,商议着在京多逗留几日。那些茶馆里的青褂小生莫不是以说此为趣,众人把茶碗一字摆开,调说着月底那天矾楼会有何表现,京师人氏生活颇多宽裕,所以也就有着闲情去关注这些热闹。 太学作为京师最为风雅文气的场所,对于这所谓的旷世新曲本该是最为捧场的,但为了应付月底的舍试,他们也只能按下心思苦读,而且科举殿试就在眼前,这士林中的大事显然能激奋到那群还在圈外游走的学子。用功者头悬梁锥刺股,抱着经书睡觉吃馍,作为休闲话题的也只有对今年策论题目和头名的揣测,显得就比较沉闷些。不过这对于那些官宦子弟来说显然影响甚微,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上午走马声犬,和一帮狐朋狗友去郊外狩猎,下午就是在哪处街桥上给顶瓷碗的艺人投赏钱,茶馆里喝着汤茶吃着乳糕,一不爽快,就把上头的说书人赶下来。 “说的什么东西,赶紧下来!” 他们有时候完全是看心情做事,你不巧撞他枪口上了,那就得赶紧捧着茶去他跟前赔不是。不过今儿的说书的确实讲的有些离谱,这两天没什么新段子说了,就把如今西域边境的事儿胡吹了一顿,像章楶老将军的平夏城之战又被拿了出来,结果被那些听叼了的衙内一把轰了下来。而陈弈如今也是这御街邓记茶馆里闲来喝茶的官宦子弟之一,这时候他背后靠过来府里家奴,给他汇报近来调查的进展。 “少爷,郭尉那府丁这几天和东水码头的船老大祖雄、孟平接触频繁,本来小的还以为是他郭家那批祥符的皮货要出手,但小的二弟传来消息说…郭尉这几天暗中在招江淮来的跑船,而且大多是背了人命官司的悍匪,他郭家世代蓄养武力,不用本家壮卫却要出去找人,估摸着是有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要干……” 陈弈只是嗯了声,端着茶盏不说话, 这家奴交代完郭尉的事情后,紧接着又是把苏进的行踪在陈弈耳边分说,“姓苏的那边头绪不是很多,李媪那老贱人怎么也不说,而矾楼上下对于此事所知者也不多,但小的发现宓尘、鱼秋凌、萸卿三人这几天都莫名其妙的摘了牌子,几个常客也都说已有多日见不得人面,如果小的所料不差,该是去了姓苏的那书院了,只是那书院监守严密,这两天都有人把守,混进去不容易,不过据金梁巷刘楼的掌柜说,那书院每天都会从他这儿定置饭菜。不过最近几天又加了量,大概多了十二、三人份,小的以为必定是给那姓苏的招来的伶人。所以少爷要不……” 那家奴在陈弈耳边小声絮叨,眼睛却是留意着周围,旁边有不少官宦子弟,多少是有些顾忌的。 陈弈阴着脸没说话,就看着大堂里那端茶赔礼的说书艺人,也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在过了好一晌。才把那家奴的招到了跟前,面有狞色的吩咐了几句。 那家奴先是一愣,而后用力的点了点头。“少爷放心,矾楼那三个贱人的事儿小的还是知道些的,保管把这事儿做漂亮了。”他说完赶紧退了,而陈弈则是继续在这里喝茶听书。不过他脸上却已是阵阵智珠在握的表情。 既然你这么爱现。那就让你在人前现个够…… …… *********************** 在矾楼和一品斋均坐实此事后,京师里又是热热闹闹了一回,并且随着每隔两天抛出的新消息,比如今天有传言说新曲名叫梁祝,脱胎于魏晋的一件轶事,第二天又有说此曲由十二个女伶共奏,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不过总的来说。这些小道流言使得新曲的热度一直维持在一个较高的关注度上,在民间被许多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一些平时品味极高的王公贵族也听闻了,并俯身询问明细。不过这只是一部分人,对于那些执政高位者而言,这些民间琐事显然是达不到他们耳朵里,每日堆积如山的案牍文件压得这些老头难有喘息,新帝即位,不安稳的地方太多,需要调剂处理的政党关系错综复杂,稍一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多方官员在这期间行事都极为小心。 …… 月底二十八日,由于司天监预判下月初有日食,为避阳损,所以这几日早朝一直设在东偏的紫宸殿,不过今日又有些特殊,辽使萧恭来告其主洪基病殂,已故徽宗设朝于垂拱殿接见,并遣谢瓘、上官均等往吊祭,此等大事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了结,在散朝后徽宗便把宰执和枢密院的两方人宣进了内朝福宁殿商议。宋辽自澶渊之盟后,北境一带虽时有小规模纷争,但总体趋于太平,只是一代帝皇一代王政,且不说徽宗对于北辽态度如何,就是那新登基耶律延禧是个什么态度也得摸个清楚。 “辽主新殁,且不知诸位爱卿是如何看法?”徽宗负手在这几位须发斑白的朝廷重臣前,笃着步,这话里……已经有些立场了。 眼下这福宁殿里,以右仆射曾布和左仆射韩忠彦为首,两人身居相位,位于百官长,自然是要作为第一个表态的人,但看徽宗这意思,他们多少已经揣度到了一些,几个宰执间眼神交流了番后,才有曾布出列说话。 “我大宋与北辽世代为邦已近百年,民多安分、兵多雄健,兄弟之邦互通有无,共制外寇,此为真宗皇帝不世功绩,自当传承永续,今辽主新立,朝政不稳,内有乱象丛生,外有女真新患,正是拉拢亲近之时机,臣以为应当继承国策,遣黄寔修书国礼贺耶律延禧即位,并暗挟授意吾大宋自此为长序,既可光我大宋威严,又可稳固我宋室江山。” 曾布其人最能揣摩帝王心思,他如何不知这徽宗心猿北进,但此时这徽宗召集他们宰执进殿,便知其心中摇摆。这端王少不更事又兼志大才疏,让他写写诗词谈谈风月倒是厉害人物,但对于军政方面就算不得个精明人,虽说迎合之臣擢升朝夕,但如今已经位极人臣的他显然不需要刻意的讨好与奉承,该有的一种政治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这夏商以来千余年的王朝更迭无不印证了守成之难,像这种新皇帝冒进的心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心里明白,所以更不能这么顺着来。 在这件事上,几个宰执倒也是难得的意见统一,韩忠彦附议之后,范纯礼、许将、李清臣三人也是上前陈说厉害,这几个老臣哪个不是挂着大学士的名头,论起这些家国大义来也是头头是道,也由不得徽宗独断乾坤,再说事情也就是这个理,徽宗虽说年轻气盛,但也不会真个力排众议,此番只是试探之意,见几个宰执都是这个强硬态度,也只能暂时放下。 “有理。” 他嘴里就挤了这么两个字出来,“那就依曾卿之言,遣黄寔修书国礼贺立。”他这么宣谕下去,几个宰执明显脸上神情有所变化,不过各中想法却并非相同,互望着对方,妄图从对方眼里瞧出些真东西来,不过多是无功而返。在这里,也唯有枢密使安焘(音道)自始至终神色未变,当然……他也未有发一言,不过有意思的是徽宗居然也没让他陈说立场的意思,好似是心照不宣,在徽宗屏退朝臣后,这位闹了几月致仕的老枢密被内侍高班张迪暗地里截在了内诸司道门前。 “安枢密,官家有谕宣见,还请移步校武场。” 安焘虽已是老态龙钟之态,但神识却依旧清明,他被这内侍叫住也不惊奇,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仅仅扫了面前这有些生稚的高班,便把张迪看了个冷战。 这老头忒的唬人,听闻他二十多年前就出使高丽扬名,从地方到中央是一路漂亮的政绩,审刑院积压的五百多件陈年疑案都是他清理掉的,这种人物……端的不是他们这些刚入宫的新雏能得罪的。 这张迪心里正惶惶着,倒是安焘一抬手、颇为和气的应了句。 “那就劳烦这位高班带路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议谈 大内外朝左掖门东,紫辰殿南,是内宫校武场处所,推开金钉朱漆的丈高大门,进去是宽敞的沙泥场地,来去眼前的是马蹄铮铮的番塞宝马,马上跨着虬臂禁卫,他们三五成队,驭着坐下俊马做着跨栏训练,泥沙溅起的烟尘弥漫开来,扑打在场周耸高入云的砖石壁墙上,壁墙东西延展而去是延绵的峻桷层榱,上覆以琉璃瓦,在往前去,是一片狭长的游廊循栏,廊道间有甲胄禁卫走动巡视。 “安枢密这边请,官家换了便服就过来校场蹴鞠,安枢密可在此暂歇小刻。” 张迪将安焘引到校场西院的一处四帷凉亭里休憩,旁余有宫婢奉上茶水点心。西院是专供蹴鞠使用的场地,里头有二十四个齐腿球门按在东西北三处围墙底下,场地足以容纳百人蹴鞠所用。此时这御鞠队的几十号人正在场地里进行日常的蹴鞠训练,而安焘也是较有兴趣的在凉亭里吃茶看球。东京蹴鞠之风盛行久矣,这安焘虽是文官出身,但却有着武人气魄,年轻时对于这蹴艺就极为推崇,只是如今这年纪是下不了场子了。 “右边,快传!” 前头一脚射了飞机,身后立马就传来咒骂,“猪脑子,没看到我右路扯出空位了吗?” “你才猪脑子,没看见我左右都夹着人,你不会跑我前头去接应啊!” 场地里哄哄闹闹的,安焘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将茶点搁下。“那两个大门是什么?”他手指着的方向,是两个极为显眼的木质球门,分别按在东西两头。挡在了原来几个小蹴鞠门前,之前恍惚间倒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此时场子里那几个蹴鞠球员厮打在了一块后,就立马让他注意到了那两个庞然大物。 张迪是新晋上福宁殿的北司高班,由于徽宗开年以来就没有来过校场,所以对这宫内御鞠队的事情也不清楚,此时正是为难的时候。不想直廊那儿有黄门的高喧声喊到,一身便服轻装的徽宗在两个小黄门的侍候下从廊道转口走了过来。 安焘起身拜礼,两边有侍奉将石鼓凳摆端正。并将凉亭四帷的帘珠放了下来。 今日在朝会、内会之后还把安焘单独召了过来,肯定不是叫来蹴鞠喝茶的,稍微寒暄了几句后,就进入了比较严肃的话题。对于徽宗而言近来的忧事是不少。尤其是在向太后病重之后。内外境的一些政治变动就更为让人敏感了。西北泾原、熙河边境的几处积久弊病就不必多说,如今就连收复已久的青唐邈川地区也变得不安分起来,徽宗虽说年少风流,但自从登基为帝后就对这朝政之事极为上心,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宗卷上能看来的,像这些前朝老臣还是需要倚仗并且听取意见,所以安焘多月来的请辞致仕他一直按在案头。 …… “近来宰执台谏又有奏议弃地,已是不得不决之时了……”、“种人本无归汉之意。又兼蕃情不顺,使得湟、鄯两州已是强弩之末。以往还有老将军西顾两州,但前日传报将军重伤老病,西北军备已自顾不暇,更勿要谈及青唐邈川了。” “只是……”徽宗捻弄着紫砂茶盏沉吟,“王兄昔年奋战收复番地不易,若是轻言遗弃……那确实是颇为可惜,是故今日唤来老枢密,就是想听听老枢密对于此事是如何看法?” 徽宗穿着轻便的玄端缚袖蹴服,头髻簪贯住,十分简单的装束,此时在这骏马喑嘶的校场边喝茶谈事,倒也有些别样的意境。 小团龙茶的茶香从夔龙纹石桌上蒸起、袅散至亭楣,两边的黄门高班适时的屏退到亭帘外,不过里头老者低缓的回答还是能听得清楚。 “今不先修邈川以东城在障而遽取青唐,非计也,以今日观之,有不可守者四……”、“其一,自炳灵寺渡河至清唐四百里,道险地远,缓急声援不相及;其二,羌若断桥塞隘,我虽有百万之师,仓卒不能进;其三,王赡提孤军以入,四无援兵,必生他变;其四,设遣大军而青唐、宗奇、邈川食皆止支一月,内地无粮可运,难以久处。” “此四弊即可断青唐番地不可久守,再如此对峙下去,只是扰民伤财罢了,还望官家早作决断。” 安焘的建言在凉亭内回散不绝,而亭外对出的泥沙蹴鞠场上,那些蹴鞠队员听闻徽宗到场,踢的就更为积极了,传球倒脚的注意力也更加集中,生怕自己出了什么闪失让徽宗看了去。 “老大,我刚瞅见福宁殿那几个内省黄门了,你看咱们要不要把新蹴鞠的事儿与官家说说……” 当一球踢出界外后,几个御鞠队的队员就聚到了高俅身边,你一句我一句,虽有对新蹴鞠表示自信的,但也有不少对于私自接受新蹴鞠表示担忧。只是徽宗自开年来政事繁复,根本无暇顾及蹴鞠队的事儿,而他们这些蹴鞠艺人又不可能派人去请问这些小事,所以也就自作主张的练起了新蹴鞠,就等着哪回徽宗过来上前陈说。 高俅倒不会担心因这个受到徽宗的指责,他被徽宗选为御鞠队队头可不只是因为蹴艺精湛,更是因为他善于揣摩徽宗的心思。虽说徽宗自从即位后就少有蹴鞠,但他可不认为这位端王是真个弃了他的蹴鞠。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要烧,所以这新帝登基,开头几月肯定是要做个样子出来的,他早年在苏轼府上做书童,肚子里虽然墨水不多,但这些世俗常理还是十分清楚的。 “踢你们的球去,少聚在这儿偷懒,下月要是再输球,我非得把你们这几个榆木脑袋卸下来当球踢。” 他表现还是很镇定的,疏散了身前的队员后。视线就往屋廊那儿望去,凉亭里的人物只能看到个依稀,不过由于时而廊风卷起的珠帘而看见徽宗一身蹴鞠的便装。心中稍许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而此时凉亭里,却是久久没有话音传出来,巡栏廊柱边侍立着的小黄门刚想把目光探进去,就忽然有徽宗的不高的笑声传出来。 “老枢密何时学的曾布?” 徽宗拿着紫砂茶盖拨弄着茶汤面,缕缕茶香飘散开来,是非常舒缓的味道。 对坐的安焘捋到一半的须髯停了下来,瞌下一半的眼皮稍稍撑开了些。并把目光望到对面这年及弱冠的新官家上,虽说脸上还有些未褪去的王孙纨绔,但比起起初已多了几分精明。他随即哈哈笑了几声。按住石桌边沿许久才说了一句,或者说是一种感慨。 “北地马牲缺口犹大啊……” 徽宗的视线从眼前的老学士脸上移开,直直的投到了身后那泥沙风尘的蹴鞠场上,那里有多月未见的蹴鞠健儿们奋勇争相。他是极喜欢的。视线怔在那儿许久。而后才慢慢把手握成了拳,不过再开口时,却已是另一话题。 “现今朝廷中庸碌保身之徒居多,勇谋兼备之臣绝少,本已是艰难险恶之期,可如今太后凤体违和,老将军伤重难料朝夕,而老枢密又欲告老。朝政日薄之势渐显,朕心甚忧啊……” 安焘磨砂着温润的茶盏杯面。思绪似乎是有些恍惚,但眼神中又偶有清明之光闪现,他很平静的回应,“我大宋泱泱大国,人才之多如过江之鲫,岂会有竭枯之理……”、“且不说河湟环庆之处多彪勇之将,便是如今朝堂之中亦有怀才不遇之辈。” 他顿了顿,看着徽宗说道,“官家可还记得洛阳种家?” 徽宗稍一转念就笑了,“这种氏一门虎将,忠烈堪比杨家,老将军便多有在信函中提携,自然不会是庸碌之辈,只是此二人立场尖锐、资序不高,三省台谏并不待见,强行推出也只会被下头架空,所以王兄便让那种师极在国子监养望生息,其弟倒是在三衙任职。”、“…前些日子那种师极还有献呈兵策之功,如今怕已是按捺不住了,所以朕倒是有意让其远赴河湟处调停诸事咸宜。” 安焘有不同意见,“那种彝叔既然沉的下心拒招西北,便知其心志主意,官家何不成人之美?” “老枢密可莫要予朕为难了。”徽宗捏了捏鼻梁骨,“那论兵策虽说想法极好,但宋辽安定已近百年,若是无端再挑是非,非把自个逼上绝路不可,老枢密是临行无忌,倒是把这烂摊子往朕身上堆。” …… 一君一臣在这凉亭内相谈甚健,安焘由于致仕在即,所以有些话也就摊开了说了,以如今宋朝青黄不接的军事统才和冗官冗兵的历史弊病来说,在处理边境问题上确实十分棘手,再言之国库每年入不敷出,已经再也承受不住边境每年巨大的军事军备投入,所以用进退维谷来形容当朝执政还是极为恰当的。 徽宗即位不逾一年,之前诸多问题都是向氏操持,如今向氏病重,这所有家国重事压下来,当真是让他有心力憔悴之感。他心里自然不希望这时候放安焘回乡,只是这些重大人事变动已不是自己能随意拍板决定的了的,安焘年老致仕,三省文牒已经全部通过,向氏也已点头安排继任,即便他作为皇帝可以压下诏曰不发,但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今日他唤安焘过来私聊也有选贤举能的意思,只是这种师极、种师中两兄弟在如今并不能立即拔用,过刚易折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要说平衡元佑党和新党的问题,也只能等蔡京苏轼一干人回京之后再说了。 他正考校着中间的一些利益得失,耳边有传来安焘的声音,夹杂着两分说笑的意味。 “说起来,官家那美芹先生可有消息?” 徽宗看了这老枢密满脸皱纹堆起的笑意,居然也是会心笑了,不过没有应话,只是叹了口气、起身直面着凉亭外的蹴鞠球场,两边有内侍将珠帘收起来。温煦的阳光从碧瓦青墙的勾沿处流照下来,映到徽宗身上,灿着辉晕。而安焘也是站了起来。极目远望过去,这一片宽敞的蹴鞠场上,到处是奋力蹴球的青稚少年,看了会儿,他又想起刚才的问题。 “官家,此是何物?老臣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小的蹴鞠球门。” 徽宗这时候也是发现了蹴鞠场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地上都是白漆涂抹而成的线条。而且最显眼的就是东西两头放着的大球门了,他也是心下疑问,正欲差人唤高俅来问。不想远处早就等候多时的高俅已经小跑着到了徽宗面前请安了。 “高俅见过官家。” 徽宗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高俅啊~~朕多日未来,你这是搞得什么名堂?”他慢慢朝场边走去。高俅则是跟在后头给徽宗解释了这新蹴鞠的事情。 徽宗不禁欲笑。“你们这些小子平日游手好闲,也就会钻此小道,这蹴鞠传承已有百多年日,祖上传下来的的此等规矩自有其道理所在,尔等随意篡改可非得当之事。” 高俅作为过来人对这新蹴鞠理解已是颇深,随即便给徽宗说解新旧蹴鞠之间的天差地别,仅仅拉高了球门,这蹴鞠的踢法立即丰富了一个层次。再加上那些界限规定,着实要比原来的蹴鞠要有趣味性。不过这也只是让徽宗点头表示明白而已,直到高俅拿出了蹴鞠鞋,才终于让这大宋皇帝的脸上有了些惊奇之色。 “官家,这就是为此新蹴鞠专门设计而出的鞠鞋,穿上之后真可谓如虎添翼,在场上不仅健步如飞,而且还能踢出具有观赏性的蹴鞠来。” 安焘对这从未见过的鞠鞋颇感兴趣,拿着鞋帮端倪了阵儿后,又忽然笑着问高俅,“这也是那一品斋所做?” 高俅点了点头,“如今一品斋每月只供百双蹴鞠鞋,供应有限,所以还未在京师蹴鞠馆内传开,不过就小臣所接触到的蹴鞠球员来说,这新式蹴鞠在民间的风评还是可以的,只是还未习惯,而最让小臣推崇的是新式蹴鞠的场地是选在那松软的草场上,这对于常年鞋入泥沙的球员而言是极舒适的……” 高俅详细的为徽宗还有那老枢密使解释,俩人面面相觑了会儿,还是安焘先笑了起来,年老的的声音还带着些低醇。 “那美芹先生倒也是文武兼修,官家可莫要再视而不见了~~” 苏进的美芹十论在枢密院可是议论颇盛,在安焘这些人精眼里,那是极为有才干的人物,只不过如今局势不由徽宗完全掌控,所以也不急着将那在野的苏老先生征招入朝,所以此时听着高俅说起这新式蹴鞠是由那一品斋提议,自然认为是对方对于怀才不遇的一种泄愤和不满。 徽宗心中也是相差不多的想法,见安焘这么笑,也是笑意浮上了脸,当然……那是被捉黠后的苦笑,他摆着手、让高俅继续操持下去,自己是没有兴趣下场蹴鞠了。 “今后你就按美芹先生吩咐的做,新蹴鞠若是能做起来就做,这汴京城也好些时候没有新气象了。” 徽宗这么吩咐给高俅,高俅却是带着一肚子的疑问退了下去:美芹先生?是指那苏仲耕吗?他想不明白那商户子弟怎么会和徽宗枢密使这等人物相熟,怎么看……都不像个才子啊。高俅暗暗地撇嘴,走入这蹴鞠队里,把徽宗的意思传达下去,也算是给这群御鞠队的队员们打了剂镇定剂。 在商定青唐地区问题后,徽宗也算是去了心头一块大病,不论今后这个决定会带来何种影响,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且会坚定不移的往下执行下去,只是在这场政治博弈中,他急需要向氏这个后盾来为他肃清前路阻碍,所以在与安焘交谈完后,他就换了身宴居服,赶着龙辇去了慈宁宫。在这段日子里,慈宁宫几乎是每日必探,明面上是徽宗仁孝,其实更多是向氏自己要求的原因。 向氏自知气运不久,所以也是尽自己最后的能力给徽宗提点政事,尤其是一些拿不定的边疆漕运之事,就必须要与她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 …… 慈宁宫,内闱花隔断里,向氏依旧是在病榻之上,不过这几日精神稍振作了些,所以在左右的搀扶下,已经能坐靠在床榻上了,虽然这一切不能完全归功于子侄的陪护,但多少还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所以徽宗对这个小侄子还是极为喜欢的,这时他随着外间宫婢的通报进来,趴床头讲故事的小暄儿赶紧把手里的夜谭丢掉,欢欢喜喜的抱住徽宗的大腿不放,旁边的甄氏上前行了个礼节,小声叱呵儿子无礼。 徽宗笑了,“无事无事,小暄儿从小生的机灵,朕亦是喜欢,甄姊就可勿要怪罪。”徽宗与这小侄子玩笑了阵儿后,病榻上的向氏倒是问了。 “佶儿今日怎得过来如此之早?” “散朝之后无所重事处置,自然就到娘娘这边看看。” 太后摇头微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些人色,而这时……徽宗腋窝下向暄把头仰起来稚声问话,“阿舅近来无事吗?” 徽宗一笑,摸着他脑袋上的垂髫,“怎么……是又想去哪边玩,舅舅派禁卫虎骑陪你这小子过去可好。”他以为是这小滑想去山里打猎,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不想这回却是猜错了。 小暄儿抱着那本夜谭说,“暄儿听府外都在说月底三十白矾楼要唱新曲,就是写葫芦娃的人写的曲子,好多人都说去,暄儿也想去,娘亲也想去……”他吮着手指想了会儿后又雀跃的拉上向氏的手。 “姨婆,姨婆也说要去看。” 徽宗愣了下,他成天公文积案,哪有闲工夫打听民间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见闻,就是上回那红遍京师的倩女幽魂也是后知后觉,所以如今听闻这一品斋又鼓捣什么新曲出来,就有些难以言语的表情。身边的甄氏把这小滑头拽到身前小声教训,而徽宗则是把询问的目光望到了向太后身上,见向太后是一脸慈和的冲他微笑摇头,心中就明白了。 原来是这小子在这儿磨了大半天没策动了向氏,所以就过来赖他这阿舅了。 徽宗望着那被甄氏怀在身前的小家伙,见他满脸希冀的冲自个儿眨巴眼,那贼不溜秋的眸子真是让他忍俊不禁。虽说皇室子弟去那勾栏之地不是很妥当,但只要不声张,倒也是…… 呵,姑且就这般吧。(未完待续。。) ps:上月个人问题比较多,所以更新上对不住大家了,不过现在基本上把这些琐事处置完全了,而且对于码字的感觉也熟练了许多,所以这月更新会恢复正常。十分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山楂会继续写下去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比不过的 日头渐渐的偏上金梁巷道里的老槐树杈,打出来温煦的光线流映在巷道青砖上。 三月天的汴京城已经让人倍觉暖和了,更多人愿意出来走动,使得大街小巷也变得越来越热闹。明日就是月底三十了,这对于汴京城里的百姓而言是有些意义的,许多人期待一品斋这回又能拿出什么稀奇的曲子来,这可比那高高在上、并且难以触及的恩科殿试要实在的多。而且由于矾楼事先放出消息来,新曲公演期间茶水全免,所以对于那些穷酸光腚而言就踏实许多了,不过如果你想要一个位置不错的雅间,那就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钱袋子够不够分量了,但总的来说还是皆大欢喜的事儿,矾楼的这些作为也没有可以黑的地方。唯一表现忐忑或者说憎恶的就是京师里的大酒楼,酒楼的老鸨们使尽各种手段想让外界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酒楼能把处在新书热潮期的一品斋打压下去,所以一些老鸨们干脆釜底抽薪的去一品斋堵苏进,威逼利诱是说不上,但略有尖酸性质的讨好还是有的,不过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苏进显然不可能改变主意。 “金妈妈的好意小子诚然不敢收受,倒不是礼物轻了,只是与矾楼的李妈妈已有约定,若是不能为之照办,怕是要受王府欺压,小子一介布衣,如何能与她矾楼相斗?” 苏进把这话重复给身边的李师师听,师师抿嘴而笑。“哥哥这般委屈,倒是我矾楼亏欠了。” 在岐山书院东院萃英阁檐廊道口,两人沿着硬石台阶而坐。李师师手上拿着高胡在拉弦,苏进在旁边像是指导、又像是聊天,倒是把里头那十几个乐伶看的面色各异,也好在李师师每日清早都会过来,也不算是多么稀奇的事儿,但总归会让几个对苏进有所想法的女子心怀芥蒂。 尤其是同为矾楼姊妹的鱼秋凌和宓尘。 在接到李媪通知给一品斋准备新曲时,她们多少还是有些欣喜的。倒不是对名声上超过李师师抱有希望,而是在那一品斋书生的眼里,她们要比李师师有才、有能力。这就够了,可自从看到李师师与苏进亲密的模样后,就恍悟了这一切都是一个令人作呕的游戏。 人家根本就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妓女,一个卖唱的、卑微的爬虫。 一般的青楼伶人或许不会有这种想法。但像她们这种名妓而言。这便是一种**裸的侮辱,哪怕她们骨子里就是一个妓女而已。 稍靠里头的,是萸卿、袁淑荷、慎伊儿三人在说话。慎魔女由于面子问题,所以从不上岐山书院来,今日是二十九了,李媪为了以防万一,便硬是推她过来看看有何纰漏,或者帮忙打打下手。当一遍全奏演习结束。那书生就让一众人休息了,而他则是与李师师两人在屋外说话。李师师对二胡这类拉弦乐器很感兴趣。所以像个旁听一般每日过来聆听。 慎伊儿是看不惯书生的,但知道她师师姐的心都在那书生身上,所以也只能忍住不发,转而把鄙夷的目光扫到了前头宓尘、鱼秋凌身上,对于这两个女人她是半眼都不要看。 “萸卿姐,为什么妈妈要找那俩女人?矾楼的姑娘这么多,哪个不比她们强,那俩女人就只会在人前卖弄风骚,也就那些肥头猪脑的商贾才会捧她们臭脚。” 慎伊儿暗地里吐了个舌头给她们,倒是把旁边的萸卿乐了半晌。虽然鱼秋凌和宓尘功利了些,但身在青楼的姑娘就得这样,女人家的有几个能有好归宿,若不提前准备好积蓄,将来被人遗弃后的凄惨处境可不是她一个小丫头可以想象的。 “这位小姑娘也是矾楼的?”袁淑荷以前去矾楼的时候慎伊儿还没出台,自然是认不得她,在经过萸卿一回周详的介绍后,便是恍然般的点了点头。 又是个徐婆惜啊。 她如此草率的便做了评价,对于这小姑娘嘴里说的“俩臭脚”是有些好奇了,她与鱼宓二人虽是同一屋檐下共事了十日光景,但双方交流的话语也仅限于梁祝曲谱方面,所以一直以来她们给自己的感觉便是十分清傲的,但这也谈不上多大的恶感,只能说萍水泛泛之交,不过眼下在听了慎伊儿所说后,对这俩人的印象就有了些污点,也好在此事一完就分道扬镳,双方也不会再有交集,她们继续做她们耀人眼前的名妓,而自己则是继续蜗居在那小阁楼里研艺乐曲唱词,不过可惜了……不能把那书生带回教坊司。 她正有些遗憾苏进的才华,而旁边的慎伊儿已然起了身,在旁余女伶不解的目光下硬生生的挤进了苏进和李师师中间坐下。 “看什么看,我就要坐我师师姐边上。” “呃……我觉得你好像坐我边上了。” 苏进这一句把慎伊儿气倒了,瞧他说的语气,好像还嫌弃自己似的,不过眼下她挤在俩人中间,倒也确实可以说是坐在了他旁边了,但眼下就是要体现厚脸皮的时候,她就是雷打不动的抱住旁边的李师师。 “师师姐,这家伙没心没肺,咱们以后不跟他来往了好不好?” 李师师被慎魔女抱了个正着,手上的琴弓是拿不稳了,只能放了一边,扭头朝苏进笑了笑。 屋里头的袁淑荷视线一直在苏进身上,手上抚筝的动作也慢慢停滞了下来。她越发觉得这个书生没有面上那么简单,京中传闻那李师师眼界极高,来往言交之人不是将相之储就是鸿儒学士,怎得此时会与一商贾子弟这般言笑风声?她之前一直难以理解,直到那次无意间听见苏进和李家才女的那番话后。才有了比较模糊的答案。 每每回想起那句洗尽铅华般的对句,就止不住的心思颤抖。或许这就是他与普通人的区别所在,这等胸襟……全然不是烟花之徒可以比拟。若不是看其与李家才女私交颇厚,她倒是有向钤辖教坊举贤的念头。 “苏郎君。” 她也是出了门,商量着的语气问苏进,“这梁祝曲练习已经熟稔,明日演出该是无有问题,所以妾身想来问一下上回苏郎君在教坊选人时的那首曲子可有全谱?”她明亮的眸子望向苏进,带着些求学的意味。当时那首只有小半的曲子可一直是如鲠在喉般的记在她心里,就等到最后与这苏进混熟了再提出来。 对于这自称小淑的乐伶,苏进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观其谈吐姿容倒不像是个教坊女伶,而且每回教授新乐章时,她都是问题最多的一个,总觉得……太过大方了。 李师师这时候偏了偏头。把目光望向苏进。那澄清的眼睛里已经在讨问这位邻家哥哥又藏捏着什么。 苏进摸了摸鼻子。 “那个啊……”他想着,从手边把二胡拾到腿上,“叫鸳鸯蝴蝶梦,很俚俗的一首曲子,当做平日亲朋宴飨时的私乐来演奏还是可以的。” 其实他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 **************************** **************************** 西水门外的金梁南巷上,是少有人际走动的小巷道,因为沿着这条小巷道上的建筑屋瓴并不多,除了被苏家购置的大片土地用作建造书院外。就只有西边废置的小阁楼还有东头的方静因院。 这方静因院原本是一魏姓商人名下的一所书院,只是经营不力。使得这座小私塾早早的就失了生源,所以当时这魏姓商人就决定挂牌一千贯出售书院,可不想许多商贾嫌这地方太冷清,借此不停压价,恼得那魏姓商人干脆把书院捐出去做了庵堂,以他当时的说法是…… 一了百了。 后来也不知是否是此番善德感了神灵,这魏姓商人在此后商运亨通,如今生意大到都在潘楼街上盘了酒楼茶馆,也是东城极有脸面的大商贾了。为了表达对神明的感谢,这魏姓商人不仅每年都会给方静因院投大笔的香油,而且还经常翻修屋梁墙体,可谓是这方静因院今生父母,所以这庵堂也一直保留着方静因院的匾名。 有往来的民人路过,多是会指着这方静因院给自家的熊孩子解释,“这以前啊,是个书院,不过现在改了庵堂了,你这小子可别往里头乱跑,那是佛家清静之地,饶了神明安宁……看爹爹回去怎么教训你。” 当然,这京师有名的道观庵堂多如牛毛,这方静因院也着实算不得个有名的庵堂,若不是有那魏姓商人的奇事,怕就连外城附近的居民都不晓得这是个庵堂。 “咚咚咚——” 很清碎的叩门声,在轻抚于门楣上的柳枝间……门开了。 是一个年老的尼姑开的门,两人似乎认识,老尼姑很是平静的打着稽首将那少女让了进来,而后又轻轻将门合上,波澜不惊的模样,就像是河湾上颠起的一瓢清水,随即又魂归于源处。 方静因院占地远不及隔壁的岐山书院广,不过出家人四大皆空,只要有能立锥之地,就足以木鱼青灯的度过余生了。 少女年岁不高,还有些动人的青涩挂在脸上,她穿着简单的对襟素衫,提着裙裾,在前头老尼姑的引领下转过廊道小亭,踏上层叠台阶,径直的入了最西侧的一处偏庵里,那老尼姑似乎已经带到了目的地,丢了句女施主自便后就退了出去念经诵佛了。 而那少女则是摸着那古灯佛香进了里头,最面前的是圣母佛香,几个蒲团在香案前摆好,少女上前跪拜一番后就转进了西侧偏厅,那里有一女子在佛案前直身运笔,她身着一身极为粗陋的青麻长服,衣角的线头都露了出来,头发全部挽进低矮的四方帽里。若不是鬓角隐现的青丝,她完全……就是一个道尼了。 “是念奴啊,怎么今日倒是有闲暇到这小庵来。”她写写停停。不知在惦记着什么。 从外堂走进的少女见了那女子,好似一路来的风尘都去了似得,在她佛案面前跽坐下来,双手平直舒展在双膝之上。 别人都唤她崔念奴,就是潘楼那个崔念奴。 “姐姐清闲,倒是羡煞了旁人呵。” 自从女子退出潘楼后,果真是不与任何旧人相互往来。就像是一滴水……渗进了土层。崔念奴望着她,心中苦涩,肚里苦水。只是如今的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般自由无拘了。 那女子浅浅的抿着笑意,挽着袖子免得带糊了刚落下的谱子,没有说话。 今日过来庵堂也是无奈之举,原本双方已是约定而好的——不再往来书信人情。只是京内酒楼形势变化太快。潘楼的行首地位骤然间摇摇欲坠。如若在这般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指不准酒楼因此而由盛转衰,作为从小生养在潘楼的少女而言,这显然不是她所希望的,所以在老鸨姚氏的说解下,她也只能三番四次的腆着脸面过来走人情了。 “这是姐姐新制的谱子吗,呃……”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嘘的一声止住了话头。女子微笑的把食指伸到自己嘴边,意思是先不要说话。而后又示意闭上眼睛、注意听隔壁。 崔念奴一阵茫然,不知所以的情况下也只能照着女子说的做。 她合上双眼刚把思绪定下,墙体隔壁隐隐传来一阵鸟鸣般的竹笛声音,很是悦耳,像是鸟儿飞上天空、徜徉于云层间的梦幻感觉…… 妙极了。 她的眼睛立即睁了开来,只是在对上女子责备的眼神后,又是乖乖合上了眼睛。 温馨,舒雅的丝竹声慢慢浮了起来,并且在美妙的节奏中时起彼伏。 …… …… 随着最后一丝余音从耳畔逝去,少女紧攥着颤抖的手随之松开,而后像是梦中惊醒般的一下睁开了双眼,她额角有微汗渗出,胸口起伏不定的努力捋平气息,她望向对面,只见女子执着簪笔在不停的修改曲谱,应该是觉察到自己目光了,她抬起头看自己,微微一笑。 “如何?”就问了两个字。 少女声音都打起了颤,“乐声……乐声、就像在说话,而且有不下于十种乐器在交和使用。”她难以置信居然会被乐声感染到这种程度。 “我觉得说是在讲故事更合适些,这曲子一共用了十四种乐器,有四种无法辨知,可能是新乐器。”对面帮她补充了下,手上的笔却没有停下,“如果没记错,隔壁是一家败落的书院。” 崔念奴艰难的点了点头,她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了,“那书院是挂在风悦楼陈记掌柜名下。”矾楼与一品斋合作共制新曲,不过外界都没猜到他们是在哪里演练新曲,如今……或许她已经猜到了。 还没有等女子回话,崔念奴就已经黯下了青眉,有些惘然的怔下视线,在女子书写的谱子上打转,眼睛里……酸溜溜的泪水打转。 “比不过的。” “比不过……”她又念了句。 …… 过了许久许久,神色才回复过来,红着鼻子看女子,“矾楼明日戌时开演新曲,妈妈知道姐姐好乐,所以在矾楼下了雅阁,如果姐姐左右无事,不妨一同去旁听一回。” 女子手上的香树笔滞了滞,旋即又修改起谱子中记岔的地方,正当丹唇欲启时,隔壁忽然传来一阵从未听过的凄离音色,那种仿佛在寒风中诉说的断肠感…就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了心房。 吧嗒一声,簪笔生生的落在了书谱上。 …… *********************** *********************** 汴京城的上空像是洗过般的洁净碧蓝,燕雀飞停在各家公侯官僚府邸。 在城北遥华宫西的留兴坊街口,就坐落着当朝中书舍人曾肇的府邸,自从建中靖国开年以来,朝廷人事变动以及多方漕运安排极为繁复,所以作为中书省实际负责人的曾肇就分外繁忙,对于家中的琐事就更是难以顾及周全了,所以像长女芝兰的婚事就一拖再拖,还有与那李家瘸腿藕断丝连的感情亦是少有过问了,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已经敲定了的事情已经勿需多言,别说自家兄长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自己也是不会答应曾家的女郎嫁给个瘸腿的军器监典吏,好在那李家也有自知之明,没有再让他那瘸腿子弟骚扰自家女郎,两家就此算是把这一页揭了过去,不过事情似乎将在即将到来的一天内发生急转直下的改变。 …… “芝兰娘子,芝兰娘子……” 曾家女郎的闺房外有女婢的声音喊到,在窗前对着《内训》出神的曾芝兰恍然惊醒过来,刚一抬头,自家那贴身女婢就已经把一封信笺递到她面前。 “芝兰娘子,这是李家娘子托小绿转交给你的。” 曾芝兰疑惑的接了过来,那信笺上是娟秀雅气的字迹。 “曾家姐姐,安安知你现下心绪烦乱……” 她看着看着,眼眸中黯淡的瞳孔骤然间收缩了一圈,紧紧攥着的纸笺一角甚至破裂了开来。 …… ************************ ************************ 三月三十辰时,随着内宫集英殿门前一声响亮的打锣,殿试开考,整个东京城由此开始进入浮躁与喧哗的节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十的夜 三月三十辰时天,日头才刚刚跃过宣德门楼上的城门雉堞,这集英殿门前就能传来一声响亮的打锣,“哐——”的久久萦回在大殿金柱椽梁间。 “庚辰科殿试御策试放题——” 屋檐正廊上每三步便有一执弋带剑的胄甲禁卫,他们身板挺直,虎目远眺向远处的城楼高墙,像是雕像般立在玉石台明之上。 一黄门挽着袖摆将香点上,人影晃开而去后,袒露在眼前的是一百二十余张棋盘格局陈设的试案,一个个缁巾衣袍的贡士书生跽坐于案前,他们无不正襟危坐,双手平放在双腿,在宫中内侍将一封封纸笺发放至自己案前时,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些。 十年寒窗苦,一朝明前程。 …… “考生答策——” 随之门外又是传来哐的一声重锣,这些学子们慢慢的将手伸向策题,而与此同时,这隔壁偏殿处,那些审题的老学士们也将这到手的策题拆封打开。 “盖闻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衍,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仰闻祖宗以来,立纲陈纪,百度著明,细大毕举,皆列圣相受之模,为万事不刊之典。朕瓒绍丕图,恪守红业,凡一号令,一施为……” 大殿里的学子看的那是局促冒汗的,生怕漏了一字,而偏殿里的那些老学士们就完全是谈笑风生的模样了,拿着徽宗出的策问与周身的老友交论难易得失。由于殿试是当廷答策并且当庭批检布榜。所以自然得叫一披老学究来做分拣批阅,最后上呈三份最优之策给徽宗评定三甲名次,这也算是走走天子门生的流程。 当然。这科举考试是国之选才重事,能取得分批资格的这些学士们无不是饱学高望之辈,就像当朝的几个宰执就位在其列,其不仅作为三省政务领袖,同时也是馆阁庑殿的大学士,是士林学士学子的领袖。 “范右丞,官家这回策问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范纯礼抚着髯须缓缓点头。“官家虽是以时事策问做题,但考子却未必有这胆量提笔回应,所以……过会儿怕是要收一堆溢美之词了。” 那些老学士们互相点头示意。或是谈论起殿中正执笔聚神的考生,悉悉索索的声响,慢慢的就影响到大殿里的考生,原本为了消除考生的紧张和不适感。徽宗还特意取消了大殿内值班看守的一众内侍。就只留了两个黄门在身边伺候喝茶,但似乎太过寂静的场面反倒使这些考子倍感局促。 丈高御墀上的徽宗见状微微摇头,而这时偏殿处有小黄门上前轻禀要事,徽宗颔首以示。 这六间开合大小的集英殿在这种场合下更增加了几份威严在里头,考生们或有攥拳难容者,或有仓促疾书者,凡多异常。 汪伯彦依旧是闭目沉思,就像是他面前那张光洁平整的生宣。没有一丝波澜褶皱,在旁余人奋笔疾书的沙沙声下。他就像是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矗在那里,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才睁开眼,开始磨墨。 …… ******************************* ******************************* 虽说科举之事举国所重,但毕竟不是惠利于万众,除了各个学府在今日密切关注消息外,其余大多数民众对这回殿试的态度就没有那般热衷了,最多就是当做一个热点新闻围观一下结果,知道谁谁拔得状头后就“哦”的一声、散了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对他们而言,还不挤个闲暇晚上去矾楼看看乐曲表演来的实在,听说矾楼这三天茶水钱都不收,岂不是白占便宜的好事。 众人奔走竞告,或是会友拜师时议论几句。此时天桥御街上,多的是三两围聚的小茶摊,他们看着旁边桥墩处的锉刀表演,嘴里喝着大碗茶,在临去之时,都会问两句晚上走不走矾楼…… “你为啥不去,人家茶水钱都不收,就当是凑凑热闹么~~” 对面的憨厚汉子摸着后脑勺笑,“媳妇儿不让,再说俺就是个做苦力的,也不懂那些歌啊曲的,还不如天街这儿看看皮影戏比较实在。” 这话出来,他立马被喷成了筛子。 “没出息的东西,走走走,回去哄你媳妇儿去~~” …… …… 整个汴京城在今日或多或少变得热闹了些,这炒了近十天的天籁之曲也把众人的耐性磨的差不多了,平时闲着喜欢逛瓦肆勾栏的人自然不会错过今日的这番盛事,而那些面朝石木背朝天的苦哈哈们也铁定不会对这些事儿表现出兴趣来,不过这也足够让整个东北城角的景明坊喧闹成上元佳节的盛景。 今夜的矾楼,注定要成为汴京城上的一颗明珠。 门前裘马如云、钿车如水,琉璃屋檐上的每个瓦垄间都挂上了福州清冰玉壶彩灯,成一线排开,望去光洁耀人。楼里笙歌夜唱、羌管弄琴,四壁吊窗花竹,栏杆彩画鸳鸯。来去厅堂马道上摆着舌兰青花盆栽,阵阵的麝露清香让人如沐乡田。至于雅间阁子,就更是精致到奢靡,香楠为地、软锦成榻,帘幕小窗上挂的尽是小水晶廉灯,交映璀灿在整片楼道雅阁间。 在这灯火辉煌的楼宇大堂内,王孙士子们覆射弈棋、把酒言欢,富贾名流们饮茶品读,洽谈商事。其实很多人并不是为了来看这所谓的天籁新曲,只是习惯性的来矾楼坐坐,或者正巧把朋友约到了这里聚会,在听闻晚间会有节目后。不忙的人就会选择在这儿多呆一阵,毕竟猎奇的心里还是很普众的。 酒楼里茶水博士赶忙备座看茶,行礼问安。今日矾楼免茶水,所以来客比往日多了不少,也幸好矾楼店大,人手不够时便从其它酒楼雇了些过来。 李媪今日浓妆艳抹,作为矾楼的鸨母,她的事情自然是最重的。此时她正在中心青衣楼前的大堂内做最后的梨台部署,忽然有酒楼的奴婢跑来通报大人物到访。这就让李媪就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儿去前场张罗。至于那十二个被选召的女伶,此时都在青衣楼里的琴阁里休憩,等待晚些时候的表演。不过终归是临台经验欠缺。所以紧张的情绪也极为明显的表现在了脸上,苏进有私事去了撷芳楼,所以安顿之事就上落在了李师师头上。 “今晚一过,几位妹妹可就算是飞上天了。怎么还心事忡忡的模样咯~~”李师师尽力的舒缓她们的压力。作为一个新人一开始就要面临这等场面,确实是比较为难的,她作为过来人自然比谁都认识的深刻。而事不关己的慎魔女这时候也是小菩萨的心肠,十分热切的把酒楼里的糖糕点心端出来给这些教坊女们吃,对方很难接受这份“好意”。 “吃了好多了已经,再吃就连门槛都迈不出去了。”她们把面前一盘让人无语的白切鸡推了回去。 慎伊儿似乎很乐衷于和别人分享吃食上的心得,“几位姐姐不知道,像我紧张的时候多吃点就立马好了。饱饱的感觉会让人忘掉这些讨厌东西的。” 那几个教坊女自然不会接受她的这番理论,反倒是把头探出窗格子看矾楼的夜景。从这四层相高的矾楼中心楼上向下望去。是密密麻麻的攒动的人头,衣冠博带的衙内、青袍幅巾的书生,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往对面楼层看,那二三层的红木画栏结满了丝绦彩结,有酒楼的小厮还蹲在马道檐口挂玉壶灯。再往头顶的海幔天花顶看,那横列的坊木顶格子内,无数的无骨琉璃灯在摇曳着璀璨的身姿,完全的……便是把这个青大堂楼装点成了广寒仙境。 “真漂亮呢……” 这些教坊的新雏们还从未见过大酒楼的这番面貌,新奇之下,都是梦呓般的痴迷,不过像宓尘、鱼秋凌这俩人就没这么多感触了,在矾楼呆了这么多年了,再繁盛的场面都见过,所以对她们而言……眼下的感受更多的是一种枯等的无聊,而且她们也不是很喜欢和李师师共处一室。 “我先去回休息一下,等时辰到了过来唤我便是。” “我还有些衣物首饰要处理……” 两人撂下了两句没有营养的招呼后,便在一屋子女伶们诧异的眼神下出了琴阁。李师师抬头看了她们离去的背影两眼后,也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慎伊儿嘴里又磨磨唧唧的不知说些什么。 …… …… 今夜矾楼的辉煌盛景看在鱼秋凌眼里分外的没有色彩,自从知道自己在苏进心中的定位,便对这次的演出没有一丝兴趣了。不过她毕竟是矾楼的人,所以即便自己没兴趣,但还是得照着那苏进说的来。 “哗啦——”一声,她拨开了珠帘进来,迎面而来的是自己的贴身女婢珠儿,这小姑娘见鱼秋凌忽然回来,惊喜的模样溢于言表,不过她开口说的第一句后并不是“小姐回来啦”,而是…… “小姐,有人找。”她抿了抿嘴,把身子让开,后头隔罩内恭候已久的陈府管事丁彭朝她礼节性的一笑。 “鱼姑娘,鄙人可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这两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那种熟络了语气和腔调,就像是多久未见的老友一般。只是鱼秋凌并没有给对方什么好脸色看,十分冷淡的让对方坐下说话。 “有什么事快说。” 丁彭圆肥脸笑起来像是一堆烂肉,只是如今这种场合,却不得不把这张笑脸摆出来说话,“鱼姑娘莫要气恼,去年之事是我家少爷办的不妥,这不让丁某过来给姑娘道歉不是。” 鱼秋凌冷哼一声,摆手让旁边的婢女停下奉茶,“秋凌只是一介女妓。身份卑微又是人微言轻,岂敢让陈衙内自降尊贵的派丁管事来说和。”这陈弈去年为了捧李师师,竟然在台下起哄着贬低她。搞得她下不得台面。虽说她风头不及李师师,但多少也是京中名妓,如何能被人这般轻贱。 丁彭也是话不多说,把一封泛黄的纸封推到鱼秋凌面前,让她看了之后再继续交谈。 “什么意思?” 鱼秋凌的眼睛微不可见的翳动了下,但还是尽力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 “我家少爷想让姑娘……”后面的声音忽然隐了下去,“姑娘意觉如何?” 鱼秋凌眯起了眼睛。冷冷道,“若是我这般做了,今后矾楼还岂会有我立足之地。” 丁彭笑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这道理谁都明白,姑娘此般天资才情。又何必给那李师师做陪衬……那凰曲楼虽非行首酒楼。但年底花魁赛的参赛资格还是有的,姑娘若是心有那花魁之念,那这回便是极好的机缘,而且……”他阴测测的笑,后头的话却是让鱼秋凌也不禁皱眉。 “此话当真?” “我家少爷如此身份又岂会欺瞒姑娘,姑娘若是点头应下,我陈家立马下去周旋。” 鱼秋凌不断的磨砂着手上这张沉重的契书,这是一个艰难抉择。但是每每想到苏进对待她和对待李师师态度上的差别,就让她十分记恨。而且…… 她深吸了口气,丹唇慢慢张开。 …… ***************************** ***************************** 时间慢慢的接近于戌时,矾楼大堂内的灯火也变得更加的通达起来,酒楼里人员走动嘈杂,各种声音交织盛行,细下去听,居然连稚童的声音都参杂其间,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明事理的父母干出的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不过这只是少数,不少都是衣冠楚楚的士子文人,今日殿试科举,是文人的大日子,一些高中进士第的学子便来矾楼庆贺,而以此带来的话题也十分迅速的在矾楼里传播开去。 “祁门汪伯彦?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人物?” “怕是寒门子弟了,如今高门士族多是糜烂,有几人能成大器?即便是范家郎君此次也是折戟沉沙,事前多少人都说此次必拿头筹,可如今这金榜贴出来……啧,看来朝廷打压之事多半不是空穴来风了。” “真不知道学士院的那群老东西是怎么评的卷,我手里头拿到的策论还是极好的,反观那什么汪伯彦,你瞧瞧写的……毫无文采可言,真是难咽入口。” “呵呵~~”旁边笑了笑,没有接着话。 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音不绝于耳,对于此次科举金榜的公布,还是有不少高门士子多为腹诽的,他们三五成堆,借着矾楼今日的好风头发发牢骚,也免得自己在家一个人干生闷气,其中也有几个及第高中的人过来春风得意,按照往年的惯例,凡事及第高中的,都是要宴请好友亲朋来庆贺的,而这场地的选择自然就是在京师的酒楼里了,手头阔绰的就会找潘矾这类大酒楼,手头不宽裕的,就将就着在小酒楼里摆个流水筵席。 “哎哎,王兄你赶紧进来啊~~”外面忽然有一拨人吵吵嚷嚷的进了来,大堂里的人都被这忽然乍起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只见门道处有一青袍书生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来,观着书生,也有三十年岁,只是脸上的无奈的表情可不与他的年龄相匹配。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这汪伯彦家境清寒,即便如今有幸高中榜首,但羞涩的钱袋子也让他绝了上潘矾的念头,可不想这几个太学的同窗愣是把他从宣阳楼拉到了矾楼来。 “伯纪你高中状元,我们这几个同窗也是有荣幸焉,所以今日就由我做东,这花销上不用操心……” 这一群人衣着皆是青布长袍,头髻裹得也是粗陋巾纱,但却不妨碍他们在此刻大大方方的进这矾楼大门,这一群进来,自然立马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尤其是在听到“状元、王兄”些敏感词汇时,这望过去的眼神就有些炽热了。 原来就是这人…… 而东边一间别致的雅阁内,有一道鄙夷的目光从这群寒门学子身上收了回来,他冷冷的面孔,将手上的酒杯搁下,“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话是问向旁边的家奴的,那家奴正是之前与鱼秋凌交涉的管事丁彭,不过此时的他在自己少爷面前却是大气不敢出,赶忙点头哈腰的回应事情已妥,这才让陈弈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甚至阴笑起来。 “那书呆子自以为聪明,以为把人藏好就没事,这回我让他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他阴沉沉的笑了下后又问:“今天都来了什么人,查过没有?” 不想丁彭却是忽然把声音压了下来,“少爷,今天事儿小的觉得有些蹊跷。” “说。”陈弈淡定自若的喝茶。 那丁彭继续谨慎发言,“要说那些学士院的老头来了也就罢了,或许是那李师师暗中揽的人情,但是好几个三省的大人不知道为何都来了,像礼部赵侍郎,国子刘祭酒,甚至是府尹和御史中丞大人都来了,可之前没听说朝中哪个大人对这瓦肆之事感兴趣……” 陈弈听到这话儿,眉头不禁紧皱了起来,也就这时候,外间忽然有清丽的女子声音传了进来,那熟悉的声音顿时打断了他的思路,当他抬头望出去时,就见一文人襟袍装束的女子从眼前的棱花窗前经过,她身后跟着的是同样身着男服的女子。 “曾家姐姐,跟我到前头来,可别走岔了阁子。” …… ************************* ************************* 今日的矾楼似乎弥补了上元时的遗憾,那张灯结彩的阵势把今夜所有的酒楼的都比了下去,就比如之前一直名声极盛的撷芳楼,在今晚……也是略显的冷清了些,好在苏进的到来让这个酒楼多了些话题,不至于整个夜晚都被矾楼夺去了风头。不过苏进本人对撷芳楼的逢迎并不感冒,要不是今晚矾楼公演已经安排妥当了,他可不会在这里消磨时间,不过酒过三巡后,也是时候把话说透了。 向府的人呢?封姑娘。 …… …… 与此同时,矾楼青衣楼的琴阁里,几个女伶在李师师的疏导下都已经休整完毕,李师师让萸卿去支会一下鱼秋凌和宓尘,不想萸卿才刚到门口,那俩女人就到了。 “时辰差不多了,大家准备下去吧。” 李师师看了刚进来的鱼秋凌和宓尘一眼,虽然觉得二人神色有些不对,但以为是近来排演辛劳所致,所以没有放心上。 等其余伶人都下去后,鱼宓二人却借着收拾乐器的缘故落在了后头,而且还故意找了说头把萸卿留了下来。 “怎么了?”萸卿看着这两人神色不太对。 鱼秋凌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你自己看看吧,到时候自作处置。” 萸卿不知所以的接了过来,“何人在这时候给我书信?”她嘴里问着,信笺也是慢慢摊了开来,可只看到一半的内容,信纸就已经从指尖滑落到了地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乍变 三十之夜的矾楼,能把夜空中的星光尽数比下去,这颗景明坊中的明珠从未如此的璀璨过。 在万众瞩目下,那似是尘封的zhong yāng梨台上的殷红帷幕缓缓拉开,在左右挂着的小水晶濂灯下闪映现光辉,底下有适时的欢呼声、喝彩声,当这些外界的氛围踩在同一步点上时,整个世界就像是定格住了一般,只有听到人与人之间沉郁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 台上这十二个伶人此时成一线排开,在水晶濂灯艳红的烛光下难以自持的紧张起来,她们捏紧了衣角…捏了又捏,站在这丈高的开三面台上,视觉冲击远比想象中要强烈,自己望出去的视线高度的几乎逼近南楼二层,她们头一次站在这么高的梨台上,居高临下的感觉这时候给她们的不是兴奋,而是压力。 “出来了出来了,居然有十二个人,这可是大排场啊” “大家看,前面三个是矾楼的,其余都是生面孔。” 底下指指点点着,对于女伶的相貌来历开始了yin阳各异的点评,但很遗憾、不论从任何角度去看,余下的九个没人能道出来历来。 台下的观众表现越积极,对于台上教坊的几个新雏压力就越大,当李媪在上去安慰时,甚至有人要打退堂鼓了。 “李妈妈,我……我怕我不行,您要不另外再找教坊的姐妹吧。”她怯怯把头低下,结果便是连锁反应似的把另外七个教坊新雏都整怯场了。李媪作为过来人心里当然有数。硬来不是办法,所以就让几个女伶先回了后台休整,索xing现在还不到正式开演的时候。就当提前给底下露个脸了。 十二个乐伶退出梨台上后,底下就疑问声起来了,在李媪的解释下“哦”的恍然,原来只是出来见个面,过会儿戌时才正式开演。不过还是有人质疑……在台上等会儿不就行了,这样一上一下的不是自找麻烦。 在底下呆着的他们自然是这么理所当然的想法。 …… 虽说此时zhong yāng大堂里人满为患,但相比与四围的jing致雅间而言。份量就显得轻了些。原本能定矾楼雅间的就是京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在今夜,这个档次又是拔高了几分。就连李媪自己也难以相信,在没有事先邀帖下,这些平ri里鼻子朝上的朝廷大员们居然主动过来旁观演出,而且还不止一两个。看着规模……简直就是把小半个朝廷都搬了过来。 她以为是一品斋的名声大到已经影响到了朝廷。但显然这回是她想多了,今晚来的这些朝官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矾楼有这么个新乐曲展示的演出,若不是徽宗在殿试完后无意间这么提起,他们可不会真这么闲的跑来矾楼就为了听个曲子。 国子祭酒刘岐此时正与府尹王震在西面的小雅阁内喝酒闲聊,不过说几句,就会把视线望上南楼二层…正对着梨台的那间雅气阁子。 “官家果是慈孝之人啊。” 刘岐呷了口琼酥酒,而后微微摇头的将酒盏搁下。王震也是视线从那南楼小阁上收了回来,同样是一些难以言喻的神sè在脸上。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了早前集英殿上徽宗随意提起的那番话。 “今晚矾楼有一品斋所制新曲演出,太后平ri颇多称赞。该是不差的,若是晚间无事,朕倒是有意过去去瞧瞧。” 别看这话看似是随口,但当时朝上的几个大臣哪个听不出来里头的潜台词,所以才会有如今这么心照不宣的行为。而此时在南楼二层正对梨台的那间小雅间里,太后向氏还有几个宫中的嫔妃已经坐好了等待演出开演。 至于那始作俑者向暄却早就没了踪影,对于听曲来说,他更乐意满酒楼的撒脚丫。 “太后这般惯着暄儿,今后怕是无人约束的了他了。” 甄氏也只能这么无奈的与向氏说说话,旁边几个徽宗的嫔妃把甄氏热切的拉到身边说悄悄话,“甄姐姐家教如此之严,到是让妹妹们好生见识了一遭呢……”她们咯咯的打趣甄氏。这些妃嫔原本也是没有意愿出宫来听曲的,但心思敏感的她们瞧出了徽宗这回的用意,所以也就跟着出来陪陪老祖宗了。 老太后已经多年未出宫了,尤其是去年染疾之后,就连慈宁宫也是极少迈出,唯一算的上出来透气的,就是上元灯会那晚了,虽说此次出宫是因为那小侄孙,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心里也有这个意愿。人老了,一些身后事的想法肯定多了起来,尤其是如今重病缠身的情况下,更是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徽宗心里明白,又不想让向氏察觉,所以才这般不动声sè的叫朝廷官员过来陪看。 看着向氏老眼yu沉的模样,若不是身边的几个妃嫔你一句我一句的与其说话,怕是早就耐不住困倦而睡了去。 她确实已经老了。 徽宗暗暗叹了口气,不过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被皇后王氏看在了眼里,她微微垂下眼皮,心中的伤感亦是难以表露,只能强打起jing神来,陪着老迈病重的向氏念叨。其实她一开始是不同意向氏出宫听曲的,毕竟重病缠身,虽说这两rijing神好了些,但还是在榻上躺着更让人放心。所以这一路来他都不理解徽宗为什么要应下这件事,不过……等到了矾楼后,在看到楼下这热闹嘈杂的世情景象后,她似乎……也有些明白一些不能用生命来衡量的东西。 娘娘啊 黯然之下,轻轻地握上了老太后苍老的手。 …… …… 而这南楼雅间花隔断外。是可供休整的小客厅,布置无疑是十分闲雅的,中间那张锦锻铺陈的圆桌边上坐着曾布、李清臣等几个宰执。徽宗居于正南,几人商谈了一阵关于青唐地区的问题,其实说商谈是不恰当的,应该是徽宗以一己之力拍了这个板子。 这件事……就这么做主了。 青唐不弃,继续供给。 曾布和韩忠彦均是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瞟了对方一眼后,都以为是对方给徽宗耳边吹了什么风后才导致徽宗态度大变。但很显然……这大宋的左相和右相都没能从对方眼里读出自己需要的答案。 难不成。是徽宗自己拿的主意? 他们心中惶惶。 因为徽宗这回的决断完全出了他们意料,这是一个危险的政治讯号。原本今ri徽宗让朝臣来矾楼听曲这事就已经让他们意识到太后驾薨在即,可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又做出了这么一个不合情理的决断,两相映照……如何不让他们心思忡忡。 不过今晚徽宗明显不想让朝政影响心情,所以在点了几句后,很快就扯到了今ri殿试之上。“今ri殿试又为我大宋博得俊才七十余六名。朕不胜欢喜,念着改ri办个宴席,把这些青年俊才邀来共举一场文会,那也是极为风雅的事情,诸卿以为如何?” 门下侍郎李清臣虽是年逾七十,但神识极清,徽宗这么岔开话去,他赶忙便是把话接了。愣是把曾布和韩忠彦落在了后头。 “官家此法极有好处,学子寒窗不易。若是高中之后又得官家赏宴,感恩之下……岂会不为我大宋社稷鞠躬尽瘁。”李清臣原本只是随口应和之词,可哪会想到这后世的琼林宴就因此而有了雏形。 “现下那新科状元就在楼下与好友庆贺,莫不如让人召上来与臣等共享一宴,也可示陛下恩典。” 他这么说着,楼下大堂里的汪伯彦确实与一众好友举杯庆贺,平素不胜酒力的他在今ri也是豪情壮满了一回,身边的同窗你一句我一句的敬酒,什么千奇百怪的牵强理由都找的出来,反正是铁定心思要把这新科状元灌倒在矾楼里软榻上,旁边一些文人学子也是被他们的氛围感染了,心胸宽广的就会感慨上两句春风得意马蹄疾,至于那些狭隘之人……就完全是斜视而对了。 …… “廷俊做人最是不厚道,平ri里不显山不漏水,诗文集会也是少有参与,原来是要在殿试中一鸣惊人,如今可好……端的是把我吓了一跳,就凭这一点,当是要罚上三大杯!” “……”真是什么赖皮的理由都找的出来。 汪伯彦被迫只能举杯去迎,也正是这时候,忽然有一衣冠整齐的奴从身边插话进来,“汪郎君,鄙家主人有请小阁一聚。” 汪伯彦一抬头,差点没把茶盏子倒翻在桌。这人不正是今ri殿试时在徽宗边上伺候的那个高班黄门嘛。由于此次殿试清场,集英殿里没几个黄门内侍,所以汪伯彦一下就把人认了出来,而对方也似乎笃定自己会被认出,所以也没有多废话,直接一句上面要召见,就是把话给传到了。 稍远处一些雅间内的士大夫们也都瞧见了这幕情景,这次的新科状元被当众请了去,旁人以为是哪方权贵赏识,但这些士大夫们可就瞧出内中端倪了,呵呵的笑了阵儿,叹了几句那小子运势不错。 “那汪姓学子可是文叔评挑出来的,这次是把我们几个老家伙给比了下去,这今后怕是要给东宫讲读去了。” 东南面的一间雅阁里,李格非、晁补之几个老友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这次殿试的评卷他们这些馆阁学士自然也有份,按照往年来说,挑出三甲卷的学士多是要被提为东宫讲读的,虽说这对于仕途前程极有好处,但这些学士却不大喜欢,原因就在于储君地位敏感,管严了管松了都不是,最后还得捞下个污名,划不来的事情……自然不受学士们待见。 当然,这只是闲来的打趣,一边的礼部侍郎赵挺之是颇有兴致的品读新科状元的御试策论,他这次没有参与评卷。所以是趁着闲暇拿来了策论观读,一边看着、还一边扶髯颔首。 …… “臣对,臣闻有家法。有天下法,人臣以家法为一家之法,人君以家法为天下之法。人君之与人臣,虽名分而已,人臣能执一家之权,守一家之法,以示其子孙……况区区四者之弊。尚何足以轸渊衷之念哉。臣闻主圣直,惟笔下赦其狂愚,不胜幸甚。臣昧死,臣谨对。” 洋洋洒洒的万言策论下来,最后的御批只有一句,“经学淹通。议论醇正。可作第一人。” 他端着这篇策论沉吟品读,“裕国之术在乎节用,jiān弊之除在乎正纲,非正勿言,非正勿动,嗯……”笑了下,“有点意思。”最后那四个字便算是给了评价了,或许有些吝啬。但对于他这才识渊博的大学士而言,确实算不得多么惊艳的文章。尤其是在揣摩了徽宗近来的政治意图后,就更不会对其下多高的评价。 吕希哲在旁边扶着长髯略有唏嘘,“可惜了范家那小子,啧……正夫不妨瞧瞧。”他把手上这份策论递给赵挺之。 “哦?范家那小子?” …… …… 大堂中间梨台之上,还在做最后的布置,不过十二个伶人的乐器都已经尽数搬上了台面,等那体型硕大的低音革胡被三个矾楼小厮抬上梨台时,台下立即飘起了一片惊呼声,之前就有风传一品斋要做新乐器来演绎新曲,原本一直以为是小道流言,可如今真个把乐器搬上了台面,他们是不得不信服了。就是好奇那大家伙是何等音sè。 前场最先得见的人把消息一层一层的传递出去,最后就到了外围那些雅阁里,这回可是真的激起了这些士大夫们的兴趣,新乐器?过会儿倒是要听听是何等音sè。 …… 北楼三层正中的阁子,正是李清照和曾家娘子芝兰在里头。由于梨台面北朝南,北楼自然就少人问津了,这样就可避免撞到熟人。 “安安,你此番做法可有曾与康非说过?” 雅阁内,软樘卷草云替上挂下来的帘珠随着过堂风轻轻摇曳,檀烟的香味附着其上,使得这间阁子娴静了许多。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坐在窗格子前说着私密的话,曾芝兰在得知此事后虽是希冀大增,但同时又对事情的后果抱有同等的担忧,以他对李霁的了解,怕是会适得其反啊。 “曾家姐姐若是这般前顾后忌的,如何能成的了事……”李清照努力做好她的思想工作,“好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如若成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失了,难不成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李清照这么一说,曾芝兰倒是心里稍稍安定了下,“安安……”她刚想说两句谢语,可一抬头,见李清照出神似的望着窗格子外走过的一常服女子,她疑然道,“安安看的什么?” “啊,没…”李清照回过神来。 应该是看错了,不可能的。 …… …… 酒楼的滴漏已经准确无误的显示如今的时间已经到了戌时,大堂里的各种杂言论语在这时候都慢慢停歇了下来,虽说众人来此的目的各不相同,但是对于音乐还是有最起码的尊重。 陈弈此时在大堂最中间一带,这是观赏歌舞演出最好的位置,不过如今他脸上戏谑的浅笑似乎并不是期待即将出演的节目。 呷了口酒搁下,招来手边的伺候,“郭尉今天什么都没做吗?” “没,少爷,他今晚怪的很,就一个人在前头和狐朋狗友乐,看样子好像真的就过来听曲。” “是吗。”陈弈磨砂着酒杯上的攀枝纹,有些想不明白这死对头究竟在暗地里搞什么鬼。 “对了,少爷,您看之前准备的还要不要上?” “不用了。”陈弈摆了摆手,“今ri观场的老东西不少,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让那几个小子前面起起哄就是,那几个都是新雏,来两句就上不得台面。” “好的少爷,小的这就去前头吩咐。” …… …… 随着整个矾楼的嘈杂声开始停歇下来,老鸨李媪也在这个时候站到了梨台之上,在抒发了一通感慨之后,便正式让十二位乐伶一一登台。 …… “这十二位姑娘中有三人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老身也不必在此叨絮,至于这另外九个姑娘……是老身和一品斋的苏家从教坊暂时求援而来,此次是她们初次登台,技艺未jing,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包涵一二。” “这位是教坊院的林小小姑娘……” 她按照苏进之前的吩咐,充当司仪一类的角sè,在台上报出一个名字后,后台便跟着走出来一个伶人,然后经过一番天花乱坠的粉饰后就让伶人回到自己执管的乐器前,静候演出。 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台下也算是对几个新雏有了初步的印象,不过在论到最后三个压轴的矾楼名ji时……却发生了意外。 “下面是我们矾楼的萸卿姑娘……”李媪喊了一遍之后,可后台却没有姑娘出来,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时候后台帷幕后有酒楼的女婢踩着碎步匆匆过来。 “妈妈、妈妈,糟了,萸卿姐姐不慎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始料未及的意外顿时让李媪热枕的脑袋懵了,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女婢的手,“现在人怎么样?” “现在还是昏睡不醒,余妈已经唤了大夫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 李媪这时候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烦躁,“先让秋凌和宓尘上台,你下去把你师师姐唤来撑台子。”眼下也只能让李师师顶替萸卿的位置了,不过她不知道李师师有没有跟着学梁祝,所以现在心里也是没底,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根稻草了,可还不等她缓过气来,后台又有个小婢女急匆匆地跑了上来。 台下的人已经开始细碎的议论起来了,这原本好好的介绍怎么到一半就停了,而且看老鸨的模样……好像遇到什么难事了。 “这老鸨,又使得什么把戏?” 汪伯彦那一桌子上,一众人在少了汪伯彦后,就是比较正常的宴席吃喝了。位于人群堆里的李纲吃着鹅腿往梨台上瞧,见那老鸨偷偷摸摸的正给一女婢吩咐什么,那模样……好像是出了什么岔子了。 “哗——” 他刚一低头要把骨头吐掉,耳边就起了一阵浩大的喧哗声,几乎全场震惊。他好奇地一抬头,手上的半截鹅腿“啪”的栽进了酒盏里。 “这又是闹哪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心 梨台之上,原本精神奕奕的李媪瞬然间便轰然倒地,“噗通——”的一声,旁边俩女婢将她赶紧搀扶回了后台,台上几个教坊女伶也都是攸的站了起来,忐忑不安的张望。袁淑荷按耐不住,便敛着裙摆跟着下了后台。而台下立马便是轰乱嘈杂起来。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昏倒了?” “出状况了吧。” 有探着脑袋张望着的,矾楼今天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北,一个个环节都不按常理出牌,像李纲这些人还以为是一品斋搞出来的新花样,不过后台却是真个乱成了一锅粥。 “鱼姐姐、宓姐姐,你们没事吧?怎么好端端的便身体不适了。” 李媪被强扶到了后台,入眼的是来回走动不安的女婢和酒楼的几个老妈子,余婆一见面色惨白的李媪被扶了进来,也不论李媪现在是如何状态,就像是逮住了个受气包一样骂了起来。 “我说你是造的什么孽,临场的时候出这岔子,你让我现在去哪里给你找人来救场?” “好了好了,余妈你再骂也没用,如今还是想想怎么解决这事儿才是首务。” 余婆鼻子里一通气,插着腰一屁股就是往座椅上一坐,“还怎么救?那姓苏的一共就找了十二个人,如今是少一个都不行,你们看看这乱七八糟的谱子,谁能在短时间里看明白?就算看的明白,那俩玩意儿又有谁会使?”她啪的把曲谱摔在了案头。旁边赶紧有丫鬟上来给这老婆子消气。 对于矾楼而言,眼前的事情确实是糟糕透了,除了这十二个伶人。就没有其他人接触过这谱子,而且鱼秋凌和宓尘分别担任梁祝的角色,也就是操的二胡和高胡,可这两把新乐器除了她们外,其他人又都不会使,现在就是把那潘楼的汐琰找来都无力回天了,而且最让这些矾楼管事恼火的是。苏进那不靠谱的东西一早就借着私事的由头去了撷芳楼,如今是找个拿主意的人都没。 这临时搭建的偌大后台上,那流光溢彩的冰心琉璃灯在此时发出的烛辉反倒是让人觉得刺眼。宽大的帷幕时而被大堂里的热浪卷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后台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李媪攥紧着拳心。走到软倒在府椅上的鱼宓二人前。眼前这两个姑娘完全没了往日夺目靓丽的风采,憔悴煞白的脸就连胭脂也遮掩不住。李媪轻轻的把她们额上的汗渍拭去,一些到嘴的“还能坚持不”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声音沙哑,这前一刻还神识毓秀的两人怎得突然双双中降,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眼下鱼宓二人显然已经没有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所以是身边的贴身丫鬟应的话,“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位姐姐在喝了些清茶后就说头疼欲裂。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清茶?”李媪端起旁边的茶壶,打开嗅了嗅茶味。“这茶是谁奉上来的?”她问。 “这是酒楼的小厮上的,妈妈以为是这茶水有问题?” 李媪皱起了眉头,而这时在青衣楼上观看演出的李师师和慎伊儿也是闻讯赶来,李师师还好些,在听了酒楼婢女说解后,大致心里就有了数,不过慎魔女就直接闹开了,大骂着撷芳楼、遇仙楼,反正京师里排的上号的正店酒楼都遭了她毒嘴。以她所想,必定是其它酒楼见不得矾楼名声再起,所以买通了酒楼里的小厮暗中下药,真是端的卑鄙! 后台闹哄哄的已经乱的不可开交了,而前台的观众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浮躁起来,矾楼这所谓的梁祝曲可是炒了好些日子了,若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完了,任谁心里都不痛快。很快的……人群里就已经有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谣言——矾楼当家名妓因不满一品斋的役使而坚决罢演,酒楼老鸨这时候正在后台给名妓们做思想工作。 …… “下来吧你们几个,人家矾楼的大家都不演了,你们还在上面摆什么谱,还是赶紧给我下来吧。” “哎哟~~这是丢人又现眼,没这才艺就别学人家名妓上台,瞧瞧你们几个……” 这些尖酸露骨的话正是最前头一圈的人在喊,好像生怕旁余人听不见,还吊着嗓子把声音往上提,“快下来吧~~~” 台上那几个新雏哪能经得起这般的侮辱和调戏,听不了几句,眼里的泪水就直打转,“我不演了……”掉着眼泪,“哒哒哒”的揭开帷幕跑下台了。有了第一个,另外几个自然也撑不了,她们又没招谁惹谁,为什么平白要受这种委屈。 看着梨台上楚楚可怜的伶人们,正在雅间内旁观的徐婆惜是笑了,原本还以为这矾楼有了一品斋帮衬能做出气候来,所以今晚还特意隐了身份过来旁观,可没想到还没开演呢…这矾楼自己就乱了阵脚,看眼下这情形,矾楼这回是要丢大发了。 “哗——” 这回可真是乱了,就连远处阁子里的那是士大夫们也皱起了眉头,这矾楼是怎么的搞得,今日老太后过来还整出这么多事端来。 南楼二层阁子里,这时候也受到了下面传来的谣言,当然……他们是当做真实信息来听的,还没等向太后表态,旁余几个妃嫔先是面上不善了,今日圣驾到临,这矾楼居然还出这等岔子,着实是罪该万死。 “陛下,底下究竟是何缘故?”皇后王氏问向一边的徽宗,徽宗脸色也不好,今日虽说并不是专门过来看这民间曲艺的,但也不希望出什么不必要的岔子影响心情。 “李迪。你下去问问,让矾楼那老鸨没事赶紧出演,底下这么多文武朝员。可不是过来陪她闲聊的。” “奴婢谨领圣谕。”他退了下去,外阁子里的几个宰执都把目光望到了帘内,见徽宗面色不佳,也是识趣的互相摇头示意。徽宗近来也可说诸事不顺,矾楼在这个节骨眼上碰钉子可真有点撞南墙的意味,过会儿吴王府肯定是要来人告罪了。 这矾楼背后的东家就有吴王府,在官场混迹过一些时日的人大多知道。果然……才不过盏茶的时间。现继吴王府的晋康郡王赵孝骞就亲自跑了过来请罪,这些事只要做到面上了,徽宗也不会怪罪什么。眼下这堂兄既然来了,也就让他上去给向氏请个安,说上两句唠叨。 至于两列而去的那些的士大夫雅间内,就没这么多想法了。临场出了乱子也是矾楼她们自贬招牌。按晁补之所说。 “怒其不争矣。” 赵挺之对于这些艳曲并不在意,外面轰乱了起来,他也就是抬头看了眼,继而又审阅起今日殿试的几篇御试策论,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完全是把这儿当做了尚书省政院,倒是旁边正对弈的李格非和吕希哲笑了他几句“勤勉有加、吾辈德操”的戏语。 李格非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他那最疼爱的小女儿却是急的满闺阁里乱转。李清照也是没料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只是如今她也只能在这里干着急。虽说那梁祝曲子她听过,但听过不代表会,她精于诗书,对于琴艺方面虽有涉猎,但远不及那些教坊乐伶,再说……她也不会用那二胡,所以眼下就是一个死局,更可恶的是苏进这人现在还没回来,真不知道什么事比梁祝公演还要重要。 对头的曾芝兰从窗格子里望下去,底下黑压压的人都是交头接耳的议论,看样子…对于此次的演出都极为失望,而她……也似是认命般的垂下了眉娟。 “好了安安,或许天意就是如此,我们也不必过分强求。” “不行!”李清照霍的一下拍案起来,“绝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曾姐姐在此稍后,我去撷芳楼找来店家。” …… 李清照娇俏的身影从廊道上很快的掠过,在隔壁阁子前的棱窗前留下一道倩影。 “姐姐怎么了?” 这隔壁阁子里,亦是有两名女子靠窗而坐,旁边有侍婢伺候茶水点心。那年纪稍浅,容姿青稚的少女见对面拿住黑釉盏不动,不禁问了声原由。 对面也很快就从这种出神的状态下醒转过来,道了两声无事,旋即便把这事漏了过去。她身上青色的齐腰长褙把婉约气质衬托的极好,不妖不媚,端庄娴雅的探望着楼下的动静。 “看这模样,该是与矾楼或者一品斋有隙的人做的了……”她即而又看向崔念奴,“妈妈今天没有来?” 崔念奴看了两眼对面,忽然噗嗤的一声笑了,“姐姐该不会是以为妈妈做的吧?” “呵……”对面想了想,微微摇头,“只是想不明白有谁会在这个点上给矾楼找麻烦。” “姐姐可是觉得可惜了?” …… …… 眼下整个矾楼里唯一面上有笑的就是陈弈了,他在旁边聒噪的人群里淡定自如的饮茶喝酒,等着看矾楼的笑话,看苏进在事后怎么被京师百姓拿来说笑,他已经受够了耳边都是那什么一品斋的消息,虽说自己也出了不少血,但只要达到目的,这钱就不算白花。 …… 梨台后头的混乱已经无法让演出继续下去了,等萸卿醒转了过来后,李师师便上去问了原由,只是从丈高的台阶上摔滚下来的伤势确实不轻,额头的青淤还是小的,整个膝盖都是血迹斑斑的,在简单的敷了些草药后,她勉强能打起精神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众人围了上来,萸卿虚弱的神情下,眼神却似有躲闪的回避着众人目光,在一边的李师师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心下一叹,便坐开了去。 也就这时候,前台有丫鬟慌慌张的跑了过来。“妈妈、妈妈,外面有人喊着要走,怎么办啊!” 这该来的还是要来。现场所有人都已经料到会有这个后续,只是当知道苦心孤诣的准备了这么久的演出竟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时,内心的情绪就像是倒翻的五味瓶般陈杂难言。 矾楼几个老管事出来指责老鸨,“李媪,今晚一过,我矾楼名声即毁,此次撮合那姓苏的事儿是你提出来的。这后果也得你来担,你自个儿去前台谢罪去吧!”几个酒楼管事众口一词,厉声怒斥地愤慨模样恨不得把李媪推上绞刑架。 余婆子更是心有忿忿。“以我看,这次就是那姓苏的搞的鬼,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他姓苏的向来与撷芳楼走的近。怎得忽然与我矾楼交好。事到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是暗地里帮着撷芳楼来害我们矾楼,亏我们之前还把他当恩人看待,我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内心的愤慨已经涌到了喉咙上了。 旁边的慎伊儿平时虽然看不惯苏进,但眼下听这余婆子说的实在难听,还是忍不住顶了两句,“余妈子你话也别说这么难听。这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查清楚,要是怪错了人。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余婆怒不打一处来,没想到这矾楼生养的人居然还帮着外人说话,她指着慎伊儿的鼻子骂,“你没看见他今晚一早就跑去了撷芳楼,这还不能说明问题?肯定是邀功去了……”、“而且前阵子就有流言说那姓苏的以前是那撷芳楼的东家少爷,所以才总是出手帮撷芳楼博名声,也就你这丫头片子把他当好人。” “你这死老婆子别见谁都咬好吧?” 两人也是吵红了眼,旁边的丫鬟婢女挨个的劝架,至于李媪……早就被这一连串的打击打趴下了,虽说余婆子的话粗,但在此时此刻如何不让人产生遐想。 那书生为什么会主动承下矾楼这烫手的芋头,这一直是她难以想通的地方,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和师师有旧?可平时也不见他来矾楼与李师师叙旧啊。 而且……他态度转变的太快了,京师的人都看出来他一品斋与撷芳楼关系密切,怎么会突然间相助与撷芳楼有正面冲突的矾楼。 最让人起疑的……就是今晚跑去撷芳楼的事儿。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今日是梁祝公演的日子,那可是他这几天来努力的成果展出,可怎么看那书生都是一副无所重要的态度,这实在不合常理,而且……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挑这个令人敏感的时间去撷芳楼。 一切的一切,当在此时此境下汇集起来,都是感到令人绝望的可怕,前台又有小厮过来通报有人开始散场,并且诽谤矾楼名声的论潮越来越密集,甚至传到了帷幕后头。 “我等好意过来捧场,可不想这矾楼却是把我们当猴耍,此等酒楼……今后不来也罢!”,“好了徐兄,切勿为此等小事动气,矾楼这等大酒楼平时口碑甚好,该是不会有此等想法,只是至今都没人出来给个说法,这确实是让人不忿。” …… “妈妈,你快想个法子吧,酒楼里的人现在都被骂惨了。” “妈妈,要不我去前台给客人们道歉,或许还能挽回些客人。” “妈妈……” 李媪身边围满了酒楼里丫头,叽叽喳喳的说着要出去代表酒楼接受客人的骂声,李媪遍目望过去,那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她们或许面容不够清丽、技艺不够精湛,但在此时此刻,却有些让李媪眼角酸涩的感情含在咽喉,她下意识的把目光移到稍远处坐在不说话的李师师,而李师师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份特殊的注视,抬起眼迎上去,可见到的,只是李媪撇开的那一回首。 “嘭——”的她心头猛的一震,从前头传来李媪的冷漠的声音。 “姓苏的不仁义,那也就休怪我们矾楼无情,你们几个丫头都跟妈妈一道出去,妈妈如何都不能让矾楼数十年的名声毁在我们这一辈手里。” …… 李师师咬着下唇,紧紧地咬住,脑海中……是儿时的回忆、还有现实冰冷,鲜血淋淋的碰撞在一起,产生的是难以弥补的裂痕。 “哥哥……难道你已经……”她咬住的下唇几乎都要有血丝溢出来,她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 “姐姐你……”慎伊儿见李师师忽然起身走了出去,本想叫住,但忽然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她也听到了前台李媪的声音。 “今夜之事我矾楼对此十分歉意,在此我李媪代表矾楼给大家告个罪,希望大家能海量包涵……” 她话还没说完,下面就有人打断,“我说李妈妈,不是我们博你面子,只是今日之事大家都在这儿等着,你一句包涵可着实卖不了这么大的人情,若是不给个说法,怕不止是我一人会与你矾楼为难。” “林衙内所言甚是,我矾楼在京师经营数十年,素来重信守诺,岂会有此等昏事产生,今日之乱盖因一品斋店家苏进所为,我矾楼亦是受其戕害,三位当家红牌……” …… …… 李师师行的远了,声音也就淡了,身边尽是忙碌的茶酒博士和勤杂小厮,在经过李师师身边时,即便再如何伸不出手脚,亦是一句师师姐的问候送出,不过在此时此刻,却是让她倍觉刺耳。在她有些神情恍惚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她面前。 “师师……”、“你没事吧?” 她怔了下,而后木然的点了点头,好似是脱线了一般,在迟缓了三秒后才道了声无事。 来人正是当朝中书侍郎许将之子许份,今日殿试策论失意的他情绪其实也不是很高,毕竟这就意味着他输了当初与李师师的约定,所以他在之前就一直没有露面,但当矾楼出现这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后,他下意识的还是觉得去后台看看比较好,而事实也证明了他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两人就坐在的后台边沿处的一张闲置的回纹矮凳上说话,很平和的那种,身后靠着厚重的屋廊金柱,头顶吊着烛辉闪映的莲灯,由于很多人都跑去前头看李媪给交代了,所以这后台几乎没什么人际走动。 “许郎君此次高中进士及第,师师倒还未曾恭祝,郎君可莫要怪罪了。” 许份微微低了下视线,却很快把心头的阴霾散了去,反倒是面色凝然的对旁边说,“师师或许不知,今晚……官家和太后都来了矾楼旁听,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这已经足够让李师师震惊了。 “这…这怎么……”但她同样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像是心灰意冷般的笑了下,不带表情的笑了一声。 “师师……对不起矾楼的姐妹。” 许份头回见李师师这等情绪,眉头不禁深锁,“师师莫要自责,此事与师师有何干系……”可他还没说完,前台忽然滔天的哗然声打断了他。 “大家瞧,一品斋那姓苏的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梁祝(上) 撷芳楼今夜生意略显冷清,尤其是到戌时之后,门前马行街上的车马都“咕噜咕噜”地驶后面景明坊去了,此时酒楼四围中央大堂内,仅有一些日常的熟客,他们对于矾楼的梁祝曲并不感兴趣,所以今晚还是选择到撷芳楼来看姑娘媚人的舞蹈。 那鼓瑟鸣叫,琴筝相和,虽说不如矾楼今日的声势,但却多了一份小场景里的清新与自然。 苏进在这吃了许久的酒宴才终于把那向府的管事等来,观其面容只有三旬出头,刀削的面部轮廓显得整个人十分干练,他飞快就把这月撷芳楼的进出账目校对了一遍,而后也是极为顺手的就往桌上一丢,旁边老鸨把账目收好,使着眼神让手底下的姑娘奉上公雅酒和几碟荷叶饼。 “你就是一品斋?”他弓直了背,看向苏进。今日小主人和夫人都去了矾楼,过会儿这里事情完后还得过去瞧瞧,如今在王府做事确实难得消停。 苏进看了他一眼,“在下苏进,打搅了。” 这间厢房是特意为王府差人准备的,里头堆放着撷芳楼往日的一些卷宗账目,或是人员进出案牒,所以这间厢房平时都是上锁的,钥匙也只有向府的专门管事才有。 “你写的故事很有意思,小主人很喜欢……” 苏进笑了笑。 “不过你们苏家当年的账目如今都转到王府去了,现在也不知还能否找到。而且当年撷芳楼事务都是朱老管家经手的,具体情况还得问他老人家。” “那这位老管家如今身在何处?” “老管家只是不理外事,如今还健在王府。不过如果苏郎君想要查牒谱的话,还是要先经过二夫人点头方可,不然老管家也不敢随意将账目外示他人。” 苏进缓缓颔首。 而那管事继续说,“今晚二夫人去了矾楼听曲了,过会儿我也会过去,此事对苏郎君若是真个重要,不妨赶此机缘一道求见。二夫人心情舒愉之下或许事情会好说一些。” 这人倒是做事清楚明白,苏进多看了他一眼,“那就有劳常管事了。”打了一谢礼。对方只是颔首以回,正当两人要出阁子时,厢房之外的封宜奴却是神色古怪的进了来。 “苏郎君……”她面有觑色让开半个身子,隔扇外就有一娇俏的少女脚不沾地的进了来。 “店家。矾楼出状况了~~” …… *************************** *************************** 进入矾楼。那阵阵交谈产生的热浪就足以让人脸颊发烫,还有前后左右炽热的目光看向自己,就更让人觉得不舒服了。一路上听李清照的一番解释后,苏进当然知道是被人阴了,不过这些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足以让他感到什么诧异,毕竟敬元颖早就提醒过了自己,既然对方没有直接对他下手,那显然是要打打他名声了。 呵。 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 …… “大家瞧。一品斋那姓苏的来了!!” “啧~~现在还过来,难不成是专门来看矾楼的笑话吗?” 旁边立马聚集起了一撮衣冠楚楚的少爷衙内。对着他指指点点,从这望去如海的筵席间穿行而过,尽是鄙夷、或者厌恶的眼神,一些人把道让开些,让苏进顺利的走到梨台前,此时他身边有李清照和封宜奴两人,向府的管事自然有他自己事情要做。 “姓苏的,你还过来做什么?” 梨台之上的李媪刚刚骂完苏进,没想到对方就从外围进了来,而且身边他身边站着的正是撷芳楼的行首封宜奴,这更让她怒不可遏——欺人太甚了。 …… 事情发展如此地步,简直比杂剧还要精彩,不仅台下的人在嚼舌根,就连周围阁子里的士大夫们也难以免俗,由于事不关己,所以是带着从容的笑意来点评这一事件。 “一品斋那书生也不知与矾楼有何仇隙,这回可真是把矾楼颜面都博掉了。” “这可比听曲有意思多了~~”有老头哈哈的笑了起来,民间瓦肆多有荒唐之事,对于他们这些朝廷大员来说,也只是可供一笑的谈资。 不过李格非却皱着眉头把手上的棋子丢进了瓮里,脸上隐有不悦,虽然远远的只能看到梨台前那少女的侧脸,但还是能清楚无误的把人认了出来。 “安安?” 他还来不及考虑事情的前因后果,老友晁补之却已经把脑袋挤了过来瞧,从这工字窗格望出去,前台那正与老鸨交谈的女子不正是那个铁佛寺前七步成词的小丫头嘛! “嘿嘿~~”晁补之说话直来直去,一语就道出了李格非所想,“文叔,安安不会是与那一品斋的书生有何瓜葛吧?” 而这时候,外头嘈杂的人群中已有人将李清照认了出来,少女独有的打扮和清韵的姿容很难让人忘却,筵席间交头接耳,那些吃着山珍海鲜的阔少赶紧把嘴里的醉蟹腿吐了出来,呸呸的吐干净了,“哪里哪里?李家娘子来了?”他吩咐着身边的家奴赶紧把他脑袋扶正,视线一度不偏的望到了稍远处正与矾楼老鸨交谈的李清照。 “李家娘子莫要被这人所骗,此人面上看似与人为善,其实内心毒如蛇蝎,我李媪所悔的便是识人不明、有眼无珠,如今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她恶狠狠的盯着苏进的眼睛道,“姓苏的你给我记着,今后不要让我抓到你空当,不然我一定让你身败名裂!” 苏进摸了摸鼻子。这么狠的话……他是很久没说了,不过眼下不是和这老婆子闹的时候,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刚欲开口,旁侧却有一声凄冷的女声飘了过来。 “哥哥……” 苏进愣了下手势,转过去看,李师师看过来的眼眸中含着盈盈的泪光,她紧抿着唇,就这么直挺挺的站住了,堂间的热浪吹起了她衣袂。但她却没有再向前踏出一步,她身边是皱着皱眉头的许份,扶着李师师隐有颤抖的香肩。可在听到李师师开口喊的这声时,猛然便是把眼神投了到苏进身上。 “哗——” 前排的一些围观者早就哗然成了一片,那句寒到让人怜惜的称谓可真是让人浮想联翩,许多人还在琢磨李清照与那苏进的关系呢。可如今这李师师又莫名其妙的插了进来。还真是让在场的阔少爷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而且那书生旁边还站着个撷芳楼的行首呢。 两边,在稍稍静滞了一刻后,就恢复了正常的时间流动。 “妈妈,这梁祝准备如此之久,岂能如此轻易白费,苏郎君既然说无有此事,那我们不妨暂信一回。女儿想如今苏郎君没有必要再来欺骗我们,妈妈你说是也不是?” 很难想象李师师只是在一个低头抬头之间。眼眸中的情绪就已经尽数敛去,就好像刚才那句话没说过一般,李媪也是滞了下神色后才反应过来,不过现在的她完全听不进任何话,咬定了“苏恶人”后印象后就不会再去改动,而李师师也早知如此,所以将李媪拉到了近角处耳语了几句。 明显的,在烛辉交映间,李媪的就睁圆了,脸上是难以自制的震愕。这时……后台正巧也有楼里的丫鬟急匆匆的喊着“妈妈”过来。 苏进虽然不知明细,但也知道那老婆子被李师师说动了,而这时从外廊道里有青灰细葛打扮的奴仆疾步走了过来,“小娘子,老爷唤你过去呢……”这奴仆是李格非打发过来的,李清照是官家千金,可不是酒楼歌姬,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着实不雅。李清照无奈的朝苏进吐了吐小香舌,暗送了句鼓励后就先去父亲那儿讨饶了。而封宜奴则是适时退进了暗花阁子里,如果再在这里扎着,怕是不一会儿苏进身上就都是口水了。 而李媪呢,也不知到底是听了什么,对苏进的态度虽然依旧冰冷,但最起码嘴上那句“姓苏的”是不说了。 “我酒楼的三个姑娘都没法上台了,即便你要接手,也没人能在这个时间上出来挑担子,你……到底行不行?” 李媪的说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的停顿了一下,不过这语气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苏进听着,感觉有些有趣,不过这时候倒也不会去笑着老婆子,毕竟她在这件事情确实是无辜的。朝她打了手势,也给旁边师师使了个眼色。 “先去后台。” …… …… ********************** 这今夜的矾楼注定要演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最起码在现场大堂里的这些人来说,如今矾楼又说要开演梁祝的行为多少让人心里不痛快,脾气好些的,也就容忍着再坐下来等等,不过更多的就没这种好气度了,而且在陈弈那拨人的煽风点火下,越来越多的人不满矾楼这般一波三折的玩弄客人,即便是酒楼里的茶酒博士、小厮甚至是酒楼的姑娘们极力挽留,但依旧挡不住众流涌去的大势。 “古少爷,你再等等吧,梁祝马上就要开演了~~~”、“呸!老子今晚是过来听曲的,可不是看戏的,你们矾楼爱折腾我不管,但别耽误我时间。” “徐郎君,你别走……” “陆大官人,你再等等吧,这次真的很抱歉……陆官人!” …… 陈弈在中间看着前头的人越来越少,甚至是快空坐了,脸上那是惬意的笑,勾起酒壶把给自己满满的斟上一盏,“呆子,榆木脑袋,也就只能窝在家里写写破书。“ 旁边的管事一脸谄媚的弯腰奉承,“少爷才智无双。那书生怎么会是少爷的对手~~” …… 此时南楼二层阁子里的徽宗脸上明显不悦了,这吵吵嚷嚷的环境真的让他心烦,只是不想明了身份让下边引起恐慌。所以只能按捺住不悦的心情。至于外阁那几个宰执,早就不去管楼下哄闹的场面了,他们今天是陪太子读书,所以管好自己就行,矾楼今日自己没有把握好机会,那是它自己的损失,他们这些宰执是不去关心的。几人此时在圆桌中间摆上了一张棋秤。两人对弈、两人观棋,也是难得有这么惬意的时候。 唯一心惊胆战的就是晋康郡王赵孝骞,自己是矾楼的东家。若是真个扫了徽宗和太后的雅兴,那无论如何也是难辞其咎的,所以一边极力的跟徽宗给矾楼说好话的同时,也是让手下人去下面催催。或者说骂几顿“酒囊饭袋”是比较靠谱的说辞。 “是臣管教无方。让底下人扫了陛下和娘娘的雅兴,臣甘愿受罚。”他双膝一跪,却是稍稍偏向向氏,老太后都快行将就木了,又岂会与自己的子侄计较得失,一句无碍、便是让赵孝骞起了身。 “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老身这般年纪了,也不甚在意这些事了。骞儿起来,地上凉寒。切勿着了风寒。” 而这时候,外面嘻嘻哈哈的有孩童舞着三尺桃木剑冲了进来,“妖怪哪里跑!”,前头曾布韩忠彦这几个宰执先是看见,赶紧把头偏了过去,免得糟了这小子的毒手。 “胡闹!” 甄氏拽起他耳朵到向氏面前,“给我好好坐着。”这孩子自从看了那东京夜谭后,就越发的不好管教了,整天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真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而这小子身后则是跟着年迈的朱老管家,老头上了年纪了,可还这么满楼的跟着孩子跑,也确实为难他了,所以甄氏换了管事常秦照看,而常秦也是适时的把苏进的事儿与甄氏说了一下,甄氏蹙了蹙眉头,“知道了,这事儿容后再说。”、“是,夫人。” 老太后则是在逗着自己这小侄孙玩,其实听不听这梁祝对老妪而言并不重要,只要能出来散散心、对她而言就已经是很知足了,再说还有这小侄孙这几天来一直陪着她说话,对老妪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为开心的了。而旁边一圈的嫔妃亦是对这小子十分宠溺,小孩眼睛大、眉毛浓,小脸蛋粉嫩嫩像是煮熟的白鸡蛋,是非常讨这些妃嫔欢喜的。 不过这小家伙可不消停,抓着老太后的手道,“姨婆,我上来的时候楼下在玩灭灯游戏呢,可好玩了~~” 还不等旁边这些妃嫔们反应,这窗格子外的光线突然黯淡了下来,旁边有眼力的内侍已经把窗帷上的纱帘尽数拉敞开了,在这一刹那,不仅是视野变宽了,更是连楼下的嘈杂声也变得清晰了。 “哇——” “怎么回事?”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当然也免不了的窸窸窣窣的疑问声,不过有趣的是之前那些骂声顷刻间便偃了下去,东南西北四楼的挂着水晶濂灯十分有秩序的从东南熄灭到西北、从各楼顶层往下熄灭,而每条马行廊道上都有的酒楼的小厮拿着竹筅去挑灭灯笼里的烛火,由于事情紧急,这些小厮们动作们都非常麻利,不巧的居然两脑袋撞到了一起。 “你来吧。”摸着撞疼了的脑袋,倒也是不贪功。 那小厮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这灯笼里的灯芯愣是半晌没挑灭,急得他直接“呸”的一口唾沫把火熄了。 旁边下巴坍了下来,“你这是作死啊,苏郎君说过会儿还要点的!” “急什么,过会儿肯定就干了嘛~~” “……” …… 这灯笼灭的越来越多,整个矾楼中央大堂里也是越来越暗,或许是习惯了之前一直明亮的环境,所以让那些客人们都难以自持的惊慌起来,纷纷询问着发生了什么,而那些叫嚣着要走的这时候也都停了脚步,从顶到下越来越浓郁黑暗朝他们头顶压来,那种感觉几乎让人窒息一般。 “这究竟怎么回事?” “这到底怎么了?” …… 当矾楼东南西北四楼近千盏水晶琉璃灯熄灭时,完完整整的一大片黑暗轰然而下,瞬时间便让人有股置身与虚妄世界的寂静与空洞,这种微妙的感觉不能说多糟糕,但却是令人十分彷徨的。 也就这时候,丈高的梨台之上有清越高扬的女声飘了出来,在这个寂静的黑夜中几乎能传到大堂里的每个角落。 “大家不要惊慌,今夜我们矾楼将给大家带来梁祝一曲,愿意听的客人、矾楼自是欢迎留下,如果不愿意的听的客人、矾楼也欢迎它日再来……” “不过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能够听上一曲悠扬的乐曲,我想也是极为惬意的事情……” 梨台上伶人的声音非常清晰,而雅阁里的那些士大夫就有些无奈,熄了灯的矾楼就连阁子里也是伸手难见五指,吕希哲笑着把棋子投进瓮里。 下不了了。 李格非也是没办法,把棋盘一封,“那书生倒是心思多的很,只是曲乐一道并非易事,若是最后卖不得好,怕是连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名声也一并毁掉。” 此时正扒着窗格子上观望的李清照转过头来看他爹,水灵灵的眸子在漆黑的夜中反倒更是明亮了。 “店家很厉害的。”她很笃定的说。 …… …… *********************** 梨台上伶人清越的声音后台也能清晰的听到,不过她们可没有闲暇去听内容,而是抓紧这最后的时间记诵这精简过后的梁祝曲。这是苏进想出的救场办法,把曲子缩减成了后世有词的版本,让李师师记词唱,自己和几个伶人奏主题部分,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展现梁祝的完全面貌,但在如今情形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即便如此,但在如此紧张的情形下,那几个伶人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的去记诵曲谱,哪怕这个曲谱脱胎于原曲,但还是有不少改动的地方,这对于她们而言确实太困难了。 而难度最大的自然就是李师师,虽然梁祝曲听过很多,甚至自己也会拉,但突然改成唱曲,就变得有些别扭了,而且这个词也是俚俗的很,即便能记得住,但怕台下不会买账。 李媪还有一众酒楼的管事眼下都是急的直打转,有时候真想自己上去把事儿做了。 “怎么样,行不行?能不能记住谱子?”她们焦切急了。 苏进的眉头也一直是皱着的,虽然给矾楼做这次演出是顺手的事,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是希望有一个好的结局,尤其是刚才李师师看向他的那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时候忽然有丫鬟急急忙忙的跑了上来,“妈妈,刚才有一姑娘呈上来这本曲谱,说是苏郎君看了之后就会明白了。” 曲谱辗转到了苏进手里,苏进眉头皱的很深,“看清那人模样没?”、“没,太黑看不清。” 谁这时候还给他递曲谱?但他的疑问很快就变成了惊讶,一直快速的翻到最后一页后,有简短几句笺言,看了会儿,不禁笑了,而后把这最后一页递开了去给众人看,结果无一不是面色诧然,尤其是那些女伶,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这怎么可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梁祝(中) 灯火阑珊的夜景一直是东京城的一大特色,相比于相国霜钟、隋堤烟柳这些名景,这繁华的夜景倒是让人更觉亲近些,可今日这座不夜城却有了些与往常不一样的转变,往日最为灯火通达的东北角忽然烛光一黯,不仅是那座四楼相向的酒楼内部人声惊疑,就连门前大货行街上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看。 “伯舍兄,这矾楼怎得突然没了亮光?今日不是它那梁祝乐曲公演么~~” 旁边弁冠缁袍的好友也是在大门里头探,“倒是稀奇了,难不成出了状况?”他们二人不好曲乐,但是见这怪景,还是忍不住进去瞧个明白。与此相同的,亦是有不少人摸着黑进去看。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景明坊内就炸开了锅,原本可说是星光璀璨的景明坊内忽然少了矾楼的灯火,那还真让人不适应,而且由于前后坊肆依旧灯火通达,所以这黯淡无光的矾楼便显得分外扎眼,隔壁广福坊内的游人都猎奇心思的跑过来看,使得这灭灯后的矾楼忽然又有了一小撮回流补了进去。 当这些游人穿过行廊马道进入大堂时,立马感到一股孤寒清冷的气息扑到脸上,“轰——”的让人神识一震,这四层之高的大堂在失去了烛光支撑后,就变得虚妄飘渺起来,仿佛让人置身于郊野荒芜之地,虽然隐隐间有一丝对于未知的慌乱在心底滋生,但与此同时……这种感觉也催生起了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梨台之上女伶的话一说完。零星的几盏濂灯就从最高层开始点起来,不过只有数的上来的七八盏,相对于整个浩渺的寂静空间里。它渺小的完全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但对于此时底下人而言,就像是抓住了沧海中的一尾草穗,是饥渴……是对光的饥渴,这使得整个大堂有一种浮躁之下的安宁。 苏进临时想出的这个法子还是比较有效的,不仅止住了不断流失的客源,而且还转移了现场所有人的注意。那些影响心情的骂声是听不到了,这让后台一直提心吊胆的乐伶们稍稍喘了口气。 “过会儿看着我点手势,不要赶调子。把你们平时的表现拿出来就可以了。” 苏进不断给这几个教坊司的雏儿减压,不过眼下的情形对于这些初次登台的伶人未尝没有好处,由于灯火尽灭的缘故,所以她们望下台下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的几盏油灯可供辨认方向。这样……多少能减轻些她们的心理压力,不至于在上台之后紧张到琴弦都拨不动。 底下开始有欢呼声起来,因为梨台前帷上的八盏濂灯点了起来,所以底下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从帷幕后面走出来十二个人,一男十一女,他们次序井然的到自己的乐器前就坐。李师师和苏进作为乐曲的主副手并同而坐,身后是竹笙、中胡、低音革胡,筝、月琴、柳叶琴、铜钹、铜锣、唢呐。还有一人身高的鹭鸟纹铜鼓立在最后,在台面上……唯独少了原本扬琴的位置。 晕黄的烛辉从头顶身后照过来。映在李师师清妩的侧脸上,台下是熟悉的嘈杂热议。她把背直了起来,是端正的坐姿,而后将腿边瘦长的高胡提起来置于腿上,一切动作都是那么自然协调,末了……她似是不经意般地回望了眼身后北楼,而后又把视线放回到身边正在调试二胡琴弦的苏进身上。 他也只有侧脸露给了自己,那张灯底下平实的侧脸。 “过会儿看着点我手上的动作。”他低头挑弄着琴杆,皱着眉头,好似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这边。 李师师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看着琴筒,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哥哥不喜欢做些事吧。” 旁边手上一滞,即而又恢复了正常。 …… 大致所有都已准备妥当后,便有一盏濂灯从前台徐徐上升,老鸨李媪、慎丫头、酒楼的诸多管事还有姑娘们,此时都站在帷幕后头看,有的咬紧嘴唇、有的攥紧拳头,目送着那盏濂灯像讯号一般升至前帷顶上。 要开始了…… 台下不少人还都是站着的,这个令人振奋的场面让不少人都忘了落座,而阁间里的那些朝廷大员们也都适时的停下了话头,把目光望出去看,去看那整个矾楼中唯一透着明光的梨台。 “呜——” 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第一个音符居然是从北楼出来的,那是一阵清越的竹笛声音,尤其是在这么寂静的空间内,这种清越完全褪去了俗世的尘埃,它变得更为空灵,变得更让人心动。 士大夫们眼前均是一亮,从这清新绵长的音色中就可听出吹笛者的功力来,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乐妓能吹出来的音色,完全就像是鸟雀的叫声,拥有着能把人带到山间小林般的魔力。 “哇——亮了亮了!” 外头的人齐声哗然,原本黯淡无光的梨台帷幕背后居然慢慢的亮堂了起来,一张巨幅的画布从上而降,雪白的素涛中央只有两只宛似鲜活的蝴蝶在柔和的烛光里飞动,右首写着两个笔法瑰丽的瘦金“梁祝”,而左首则是赋了一首精巧的诗词,文人对于诗词最为敏感,在见画幕上推出诗词后,早已是在台下字正腔圆的吟诵起来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哎?这不是李家娘子清明那回的一剪梅吗?”,“对啊,我也记得啊……就是那阙一剪梅。” …… 词令很快就传到了南楼二层之上,有内侍高声在诵。“……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立马就勾起了外阁里的几个宰执的兴趣。李家女娃的那首一剪梅他们也是有所耳闻,这闺怨词做到如此地步,怕也只有那娃娃了。 中书侍郎许将还借此打趣了番范纯礼,“此等才情着实难得,范右丞若是想得此孙媳,怕是得费番功夫了~~”话这么说出来,范纯礼也只能摇头而笑。京里早有风闻他范家有意与李家联姻,此时这首一剪梅摆出来,自然很快就让人联想到这方面去。 这么精致的小词还是最为被闺中妇人喜欢。徽宗的嫔妃深处王宫后院,虽有听闻过李格非家出了个才女,但对于她的词作却是较少涉读,而如今在这种场合下听到。也是觉得无比新鲜的。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可真是极好的意境呢。” 她们向旁边内侍宦官问来了词作的来由,无不是点头颔首的表示明白,原来是李家那小娘子为感其兄情事所作,虽有惋惜,但此等憾事在如今这年头也是屡见不鲜,再说女方是曾相公侄女,所以她们也不便插手。 “不过这词可真是有意味。它日有闲,可定要唤那李家才女进宫来谈谈心。”几个妃嫔交口称赞。由于徽宗喜好诗文一道,所以她们这些嫔妃平时也经常舞文弄墨,对于诗词的好坏还是能鉴别的出来的。 从阁子的菱花窗棂条隙间望下去,梨台上明亮着烛辉的画布真是唯美极了,而且那柔和的光线从帷幕后透出来,也丝毫不让人觉得刺眼。 老太后乃前朝宰执向敏中之后,向家书香高门,族中子弟从小务习诗书典籍,所以对于诗词之道亦是极为熟稔,曾布就常赞向氏制词文工深厚,虽有阿谀之嫌,但也不会相差太多。此时这老太后读罢词阙后先是点头认可,待听过这词作来由后,亦是微微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这时,忽然门外帘幕一阵碎响,驸马都尉王诜急急忙忙的跪迎进来,“陛下圣驾,恕臣来迟~~”他也是从旁余同僚那儿听闻今日之事,所以赶紧是跑来见驾。 徽宗这时候正极有兴趣的看那帷幕上的梁祝二字,那笔迹瘦劲的书体不正是自己极为推崇的瘦筋书法么?他笑了笑,正巧这时候自己这姑父过来,倒也是颇有兴致的又与他探讨那瘦筋书法,原本王诜还极为愉悦的神色,但在听说这是兴国坊的苏家所为后,立马就是一丝惊疑从眼中闪过。 …… 在一开始被李清照那首词阙震到后,底下也开始心里嘀咕矾楼为什么会把李清照的诗词搬上去,两者可没有什么关联。 隔间里的晁补之把李清照拉到身边来,“你这小娃娃还不与我们说说是何用意?” 李清照回想起当日书院画房内的场景,忍不住的便是脸上浅笑出来,“子曰:不可多言呢。”结果自然是惹得晁补之郁郁不快,一口一句“小儿可憎、有辱圣贤”,几个老学士便是笑声传了开来,也是吸引了圈椅内正饮茶的赵挺之。 赵挺之压下茶盖,瞥了眼这京里有名的小才女,眼皮稍稍阖下了些,好似在考虑着什么。 …… 耳畔边恍如鸟雀的竹笛声还在大堂内回响萦绕,从未有的这种奇妙感觉让场中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回了乐曲本身上,而且也有人反应过来北楼上吹笛的人是哪位大家?眼下梨台之上清楚明白的只有十一个人,与之前的十二人之说明显不符。 那现下藏在北楼之上的人是谁?为什么不现身? 底下在笛声将歇时小声议论起来,虽然很碎,但还是能被梨台之上的苏某人听到,他向旁边一笑,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次笑容,虽然是很淡然的那种,但也得到了李师师回应的笑,两人心念一交,疑虑尽散。 只是台下远远看着的陈奕却是脸上阴郁起来,没想到会被那书生救了回来,那北楼上的人究竟是谁,竟然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局,真是让他恼火不已。 “你给我去查查,那人到底是谁?” “是,小的马上去查。” …… 笛声已歇。随着台上苏进一起手,全队奏起乐曲引子,那是柔和抒情的爱情主题。而身后的画幅也随之转变成了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美丽景色。 “哗——” 全队奏响的合声立马击中人心,婉约的曲调却让人感到一种前所未闻的大气,众人都没能说出话来,虽不至于就此沉浸在曲调之中,但那种忽然间的震撼确实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这种大气感正是来源于革胡那低沉浑厚的音域,传统的民族器乐合奏中由于没有功能和声,自然就不会出现这种专供中低音的乐器。所以此时乍一听,瞬间便能把人的耳朵给吸引住。 南楼上的范纯礼抚着长髯缓缓颔首,旁边几个宰执此时也都停下弈棋。从隔窗望下楼去看,这年代少有磅礴气势的音乐,所以很快就吸引了那些听厌了旖靡之曲的士大夫。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首高亢恢弘的乐曲时,台上的合奏声却慢慢歇了下来。梨台之上。李师师深吸了口气。望了眼身边的苏进,苏进冲他微笑颔首,似乎是在这般得到肯定和鼓励后,她素手一转,琴弓向左运去…… 转而,便飘出来一种从未听过的、美妙绝伦的拉弦音色,每拉一下,几乎能把人的魂儿勾去。尤其是在眼前漆黑无光的环境下,更是把这种凄美的音色发挥到了极致。 台下一些士子文人们都睁大了眼睛。只可惜如今昏暗的环境下让他们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不然都会吃惊于自己竟会有如此失态的神色表露在外。 阁楼里的徽宗亦是恍惚了下,若是之前磅礴的那番音乐让他有些许赞许的话,那此时这忽然缠绵悱恻至极的音色就让他也十分吃惊了,他一扬手,问身边,“那奏乐的女子是何人?” “矾楼的李师师,陛下。” 徽宗极目而望去,只见梨台上的那女子淡素婉约的运弓拉弦,那件从未见过的乐器在她手下灿生了极为美妙的感觉。 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世间竟有此等令人凄迷断肠的音色。就连徽宗这痴好音乐的皇帝都被高胡的音色所打动,更别说旁边其余的妃嫔女子了。她们本是拥有敏感偏柔的心灵,在此时此景之下,俱是被这种前所未闻的音色打动,甚至还不待演奏完毕,就已经与徽宗说了要学习这种乐器,倒不是为了取悦徽宗,只是单纯的中意这种特别的音色罢了。 高胡奏出富有诗意的爱情主题,接下来便是二胡以浑厚圆润的音调与高胡的轻盈柔和形成对答,这是整篇梁祝的主部,也是最被广为流传的一部分。 底下早就鸦雀无声了,能来矾楼的人,基本上都是有些音乐修养的,撇去对于矾楼之前的成见,他们不得不承认那件奇怪的乐器已经征服了他们的听觉。 当苏进的二胡接上祝英台的乐段后…… “哐啷——”一声陶釉茶盏应声碎在了地上,原本还闭目欣赏的吕希哲一把就睁开了老目,只是由于过于震惊而没拿住手上的茶盏,他遍目过去,李格非、晁补之还有赵挺之都是这般互相的把询问的目光探过来,他们还没开口,花罩外一声珠帘响动,却是隔壁的国子祭酒刘岐过了来。 他神情非常激动,身边还有他那阁子里的几个教坊司的老友。 “几位可曾听出来这曲子来?”老祭酒整张脸因为过分激动而红成了火烧云,李格非几人面面相觑了番后,都是十分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在以声相和。 这已经不是一篇简单的乐曲了。 吕希哲抚须摇头,“难怪名为梁祝,看来我等老儿确实是小觑了民间曲乐了。” …… 大堂内不乏才情卓越的雅士旁听,在苏进拉出那略显低沉浑厚的同调音声后,也恍然明白了这乐曲精妙的编排,好友之间都是极为震惊的神色交流。与此同时,矾楼四层上的濂灯开始尽数点亮,整个大堂比之前要光亮了一些。 在稍远处观看的封宜奴望着台上运弓自然有势的苏进,眼里是抹不去的异彩,但很快…又慢慢敛去,对面案子坐着的是遇仙楼的徐婆惜,之前封宜奴退到宴席处的时候被徐婆惜瞧见了,便让人将她请进了阁子,虽说俩人关系一直很僵,但在今晚……两人却没有任何敌对的意思,像是虔诚求学者般的去观看这场演出。 徐婆惜面上的神情极为平静,“看来我终归是比不了她啊……”她似是有些唏嘘,不过忽然又把头转过来看封宜奴,笑了下。 “原来那书生在意的是她……”、“呵,我不担心了。” 旁边的封宜奴没有接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她们这般模样,倒是让一边徐婆惜的婢女不解,“姐姐,小仪不懂,这梁祝真的有那么好吗?” 徐婆惜笑了笑,反倒是问,“曲子好听吗?” 婢女像小鸡啄米似得努力点头。 “这就够了。” …… …… 而这时候,筵席里的陈奕脸上已经完全是铁青了,旁边此起彼伏的感慨简直就像是在打他的脸。 “这曲子真是…妙极了……” “原来那帷幕上画的是梁祝的情节,难怪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梨台上的画布,那画工虽然不是上佳,但却把乐曲唯美的意境完整的展现了出来,让乐声也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这时陈家的那管事已经回到了陈弈跟前,小心谨慎的在陈弈耳边细碎了一番,如果旁边有人注意的话,就能显而易见的观察到陈弈那扭曲的脸。 “都是贱人!”他碎了一口唾沫出去,“眼下势头已变,你知道怎么做吧?” 管事稍稍犹豫了下,但在迎上陈弈阴沉的眼神后,只得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梁祝(下) 那缠绵悱恻的曲乐随着剧情而跌宕起伏,没有人会想到乐曲竟能够以这么一种具象的形势展现出来,感情的宣泄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每个转音的含义也变得更为深刻,虽说少了些传统文化中的留白和朦胧,但偶尔能够体验上这么一回盈满的情感盛宴……那也是极为新鲜并且令人激动的。 茶水,在烛光的摇曳间渐渐走凉,客人忘了喝茶、楼道间的小厮也忘了添茶,提着茶壶找了处低矮的坐凳楣子上歇着,头顶上灯笼的流苏佩瑜在曲风的撩拨下轻轻拂动。 梨台之上的画布一张张更迭,梁祝学堂三载同窗生活,旋律活泼、跳荡,独奏与合奏交替出现,之后就转入慢板十八相送,再度出现高胡与二胡情意绵绵的对话,其中断断续续的音调,真是像极了祝英台欲言又止的害羞情感,长亭惜别、依依不舍的情景居然能从乐声中听了出来,在场诸多的学士文人哪怕再为渊学,也从未听过这般的编曲演奏,这原本并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在此刻却焕发出了它无穷的魅力,再然后抗婚、楼台会、哭灵、投诉……每一篇乐章的衔接也越来越自然,台上乐伶们自己也深陷在这种凄凉悲痛的氛围中,所弹奏出来的音符几乎是含着哭声的。 经典终归是经典,不论是故事本身还是乐曲,都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心思敏感的姑娘们听到伤心处,俱是小声抽泣起来。哪怕是南楼的嫔妃们,此时也都哑了声音,红红的眼睛。喉咙中满是干涩和酸楚,她们捏着袖帕掩掩眼角,“原来这梁祝是这般原委,若不是今日来了,竟不知世间竟有这般痴情儿女~~”其余的妃嫔均是唏嘘摇叹。 皇后王氏怔怔的望着那荧光璀璨的帷幕画,那简陋的坟头,沧桑的石碑。路道旁边却是一队穿红戴绿的迎亲队经过,他们个个手里拿着喜庆的唢呐,护送着花轿子上向前而去。 此时此景。让王氏难受的直抓心口。 若说今生有缘无分,那将会多么令人抱憾终身的事情。 …… 后台处,矾楼里一众的人物都在后头望着,这时萸卿在丫鬟的搀扶些也登上了梨台之上。 “萸卿姐你怎么上来了?”慎伊儿哪能放心萸卿拖着伤病还上台。赶紧出来拦她。旁边见了的李媪等人也要劝她,不过在萸卿坚持之下只能同意了让她旁观,还好虽然她面色有些发白,但人的意识还是恢复了过来,不像之前那般迷糊不清。 “到哪儿了已经?”她虚弱的由旁边扶着。 “快完了,后边已经准备放灯了。” 果真帷幕后头有小厮在极力的张罗灯笼,而二三层上已经有人贯好了麻绳,共两条。横跨在整个的矾楼大堂之上,由于大堂黯淡少光。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梨台上时,也没有人发现矾楼这一奇怪的举动。 “那边好了没有?”、“好了好了,已经栓紧了~~”酒楼的小厮密切的交谈着工作进展,也就这时……有一小厮在抬头之际正巧见一黑影闪上了阁楼,步子非常快,在如今光线不足的情况下完全看不清对方身形。 “发什么愣,还不给我搭把手!”、“哦…哦!”反应了过来,也很快便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 …… …… 窗外,那梁祝的曲乐依旧在行进中,似乎是到了一个**点了,楼下听客的情绪也是涨到了一个临界点,这种氛围……真的很难不让人热血沸腾。 但是在东楼四层的一间别致女子闺房内,却有一面系黑巾的壮丁借着夜色摸了进来,闺房内让人迷离的麝香根本根本不能让这男子的脚步滞缓下来,虽然这间闺房十分精小,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花隔断内还传来丫鬟碎碎念的声音。 “小姐,那梁祝可真是好听,小环从没见过曲子还可以怎么弹的,等以后小姐病好了,那也可以弹梁祝了,到时候外面的衙内少爷们肯定都喜欢……”小丫鬟是靠着格子窗的,嘴里还吃着甘甜的杏脯,视线往下边在看,完全没有察觉到此时正有一阵极轻捻的脚步声与她越来越近。 床罩内的鱼秋凌这时候阖着眼皮休息,那痉痛药的效力现在算是完全退了下去,不过也是把她整的够呛,可惜最后还是被那书生把场子圆了回来,也不知道陈弈那人还会不会兑现诺言,她正心里想着,忽然哐啷一声碟碎打断了她的思路。 “怎么回事?”她不禁皱眉,肯定那丫头毛手毛脚的。不过床罩前的三山玉屏外并没有传来回应,等了许久,她也发现不对经了。 “小环!”她喊了声,可外头还是没有回应,这使得她的心猛的一跳,使劲力气揭开被褥,正要下床之际,窗外透进来原本就不多的光线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惊恐的一抬头,一个蒙面的健壮男子从屏风后面闪出,他手一送,一条软巾落在了地上。 此时窗外头的梁祝已经进行到了坟头哭诉的情节,激烈的合奏声音就像是暴风雨时的雷电、呼吼呼吼—— “你……你…是什么人?”鱼秋凌下意识的缩回了床榻里,不断的把被褥往自己身上裹,“你…你不要不过来~~”可对方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一步一步挨近到她面前,那被黑巾蒙主的脸上是狰狞,是令人绝望的狰狞~~~ 鱼秋凌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扬起脖子奋力要喊救命,可救字还没出口,一只粗糙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而后她眼前一黑,那床温香舒柔的丝褥完完全全的盖在了她脸上。 “唔~~唔~~~” 双脚拼了命的乱蹭,外面的梁祝也是到了投坟的**。大堂里“哗——”的一片震惊声,就连这四层之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没有人会料到祝英台会做出如此偏激的行止。他们惊疑、他们诧异,生命在此时居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这是一条人命!一条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命,竟然就这么消失在了人间! 很快…很快的……不安分的乱蹭渐渐失去了支撑,像是没了气的皮球般慢慢的回归了它开始的形态。 一切归于平静。 正当众人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一阵清越的竹笛声又飘渺在酒楼大堂内,它吹奏出柔美的华彩旋律。与筝的滑奏相互映衬,把所有人的情绪引向神话般的仙境,这时高胡再次奏出了爱情主题。那张双蝶飞舞的画布也再一次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只是这一次……却只是酸楚。 “哗啦——”一声珠帘响动,廊道外又有一蒙面男子进了来,“收拾干净没?” “嗯。”点了点头出来,“你那边呢?”、“都干净了。可惜那第三个小娘皮不在房里。” “没事。那贱人不知道我们,等以后看机会。” 忽然有脚步声从楼下的廊道口传了上来,俩蒙面男子交换了个眼神,以目视意。 随后又是一阵珠帘响动,只留下那一床褶皱的暖褥在梁祝的尾音中慢慢转凉,谁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楼下才星星点点的有抚掌声出来,而后……像是星火燎原般的席卷了整个酒楼上下。 哗啦啦—— 声如雷动。震耳欲聋,在这个尤为美妙的夜晚。有太多的惊喜与惊讶。 …… 楼下许多雅阁里的士大夫们都聚到了一起讨论,原本只是当作散心的他们在这时候完全转变了态度,礼乐诗书皆为士子学士之必修,所以即便是高品轶的官员,对于乐师也是抱有十足的尊重的,而这年代名妓之所以存在,也绝不仅是容貌艳丽,更多的还是她们身上流淌的那清幽的艺术修养。 “绝妙之曲,绝妙之曲啊~~~”左正言任伯雨抚掌称赞,并且与旁边的老友不断交换意见。 而李格非那阁子里的老家伙是面上欣喜,甚至手上也和了一阵外边的掌声,晁补之在那儿又是摇头又是晃脑,脸上纠结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奏鸣之曲竟能如此搭配,真是让人茅塞顿开~~”他一击掌,“我去找那苏家小儿讨教讨教~~” “哎哎!”旁边一群老友将他拉了回来,“如此着急作甚!此等人才教坊岂会不用,它日怕是在宫廷之中不得少见。” 几个老头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外头的人喊了起来,“你们看,怎得忽然从后台飘起了一个个灯笼?”、“灯笼怎么会飘呢,那是下面有人鼓捣呢~~” 阁子里的士大夫们被这声音吸引了去,纷纷把目光望了出去看,端的是让人难以置信,这漆黑的矾楼大堂内一盏盏灯笼正次序有秩的飞上半空,而后都挂在了大堂中间。 “这苏家小儿又是搞得什么花样?”晁补之探着脑袋,吕希哲李格非等人亦是心有好奇的望出去看。 “你们瞧,这灯笼上有字!” 随着那些灯笼一盏盏的飞上半空,下面的有些人也发现了每个灯笼上都写着一个瘦金大字。 “叹…人……间……”下边有人逐字念过去,两边一些阁子由于视角问题看不真切,儒雅一些的士大夫们就让手下家仆出去瞧瞧,而像晁补之这类性情中人,干脆就是撩开门帘到大堂里看去了,被阁子里其他老友笑骂老顽童。 这大堂内本就是人员嘈杂,而这时候随着楼上楼下阁子里的人跑出来看,所以立马就感到拥挤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人群中继续有人念着排成一线的明火灯笼。 “…叹人间…真男女……” “难为…知己……” 虽然每个人说的都很轻,但声音汇集起来也是颇有些恢弘的气势,使得三四层上的阁子里都能听得清晰。 北楼中间那阁子里,在演奏完毕后。暖暖的清风又吹袭了进来,窗格前的崔念奴也是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那升高到半空的灯笼正巧与她视线平齐。两面而写的灯笼也能让她这呆在北楼的看到。 “姐姐,那灯笼上写着字呢~~” “哦?写的什么?”跪坐与扬琴前的女子把嘴上的竹笛轻轻的搁在琴案边上。 少女努力的扬起脖子看,“我给姐姐读咯,是……叹,人,间……”有些字可能远了不是那么容易辨识,“真…男……女。难…为…知…己……” “愿……” 与此同时,对面南楼里亦是有黄门内侍高声的吟诵给太后妃嫔听。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有些话,有些情。不需要多么繁复的修饰,只要情意够真、够切,那便是这个天地间最能打动人心的,如此浅显明白的祝愿。似乎谁都能说得出来。但又似乎谁都说不出来…… 在这个时代。 那些早已因为梁祝化蝶而眼红凝噎的妃嫔们均是震愕住的表情,她们望着的那浮在半空中的两条皎洁的灯笼,眼角的掩着的纱绢已是沉思般的垂下了头,若前面所有的情绪都只是感动的话,那在这时候…… 就勾起了一些内心的共鸣。 王氏仅仅是瞟了一眼,就微不可见的黯下了眼皮,转而把视线瞥向身边的太后,向氏虽是两鬓斑白、面容枯槁。但以她如今这行将就木的身体状态而言,似乎感触更为深刻一些。人来这人世间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抚摸着身边小侄孙的脑袋,想了半晌,才叹了一句。 “都是痴儿女啊……” …… 外隔断内曾布韩忠彦几个宰执此时也都看到了那灯笼上写的,这些才学渊博的大学士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内中原委,此时都不禁面有觑色地看向为首的曾布。曾布面色阴沉,那大堂半空中的两排灯笼对于他而言就像是眼中刺一般的扎眼。 “曾相公,太后有请内室。”里头的小黄门这时候出来传谕。 …… …… 楼下李格非那雅间内的几个老学士也都看了灯笼上所写的,对于他们这些人精而言,也是很快就明白此番举动的用意了,所以都是把目光望到了李格非身上,这李霁和曾家那女娃的事情他们多少也知道些,虽说也是于心不忍,但毕竟这是李家家事,他们这些位友也不便过多插手。 李格非这时候眉头深皱,撇了眼旁边的小女儿,也是有气不好出。李霁的事情本来已经解决了,可如今被这小女儿一来,怕是三天以后…整个京师大街小巷的百姓都知道他李学士的儿子赖人家闺女的事,这可不是简单的落面子了,李家的门第声誉也是要受影响的,所以李格非这次是真的有些气愠了。 “安安,你给爹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一贯亲和的李格非在这时面上十分严肃,旁边的晁补之和吕希哲见形势不对,赶紧是按下李格非,“安安也是一片好意,文叔你就勿要计较了。”他们不断的给李清照使眼色,让小丫头先出去避避,不想李清照这时候不仅没有退避,反倒是针尖对麦芒。 “安安有时在想,二兄怕不是爹爹所出,不然为何从不为二兄说话?” “你!!” 李格非没想到居然被这小女儿讽刺了,一时间岔了气,抓着胸口直喘,李清照面有不忍,不过到嘴边的那句“爹~~”还是生生的咽了回去,侧过了身子、强装着冷漠倨傲的模样,只是没有再出讽言。 “好了好了,文叔你也别动气了,娃娃还小……”晁补之一干人只能出来做和事佬,并且小声让国子祭酒刘岐把李清照带了出去,这小女娃骨子里倒也是硬的很,此时肯定不好说和。 李清照在看了父亲一眼后,也就暂先出了去,她也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越闹越僵,不过临行前还是嘱托刘岐代为关照,自己则是去北楼看望曾家娘子去了。刘岐在后头远远望着她娇小的背影远去,也是感慨的摇头叹息。 “手足之情,赤子之心啊~~” 里头的李格非此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从小看到大的女儿和自己顶嘴,哪个做爹的不生气,不过此时还不待他把气消了,这南楼上下来的内侍宦官们却让他不得不暂时把情绪控制下来,虽然这些小黄门身着便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李学士,太后有请南楼。” 李格非蹙着眉头,看了几眼身边的老友,可这些老头们只能摇着头反馈给他“一无所知”的信息,所以…只能规规矩矩的领谕上去了。 …… …… 北楼崔念奴的那雅间内倒是比较和谐的笑声与交谈,崔念奴从檀木圈椅里站了起来,稍稍拾到了下后,就和她那姐姐一道出了门,还有说有笑的模样。这里已经没有她们什么事了,如果不想被矾楼的人过会儿堵住的话,还是趁早就离了去,免得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巧的是刚出了外间的廊道,迎面楼梯上来的一少女让两人俱是面色一滞。 “李家娘子?”、“安安?”后面的这声昵称是那身形稍长的女子说的。 而对面的李清照亦是反应了过来,虽然情绪低落,但还是把笑容摆在了脸上,“原来是汐琰姐姐,我倒是谁,刚才见了如此眼熟~~” 对面微笑。 …… …… 而此时矾楼梨台之上,苏进和一众乐伶都已经退回了后台,这些女伶们也都是两眼红红的模样,今晚对于她们而言是极为不易的,眼下虽不能说精力憔悴,但也是把她们累的够呛,所以一下来苏进便让她们就在矾楼歇了,余下的事情就交给老鸨处理。 这李媪此时面色古怪,既不是那种阿谀谄媚,也不是之前那般冰冷尖锐,总之……就让觉得很别扭。 “李妈妈你身体不适?”,“没……没。” “那下来的事都交给李妈妈了,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好……嗯,好。” 苏进笑了笑,也没放心上,倒是旁边的李师师欲言又止,但最后只能眼睁睁的望着苏进远去,袖中的素手……轻轻的握了握,但这些细小的动作没能逃过许份的眼睛。 这位许家郎君之前也是在后台和矾楼一众看着,见李师师在梨台之上与苏进唱和应曲,心中不可谓不震惊,这不仅是因为乐曲的高妙绝伦,更是因为两人合作时流露出来的那份亲密情谊,这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头。 他仰头而望,半空中那两排灯笼依旧吊着,并且随着过堂风微微摇曳,但却有一股岿然不动的内蕴在里头,许份不禁握拳。 苏仲耕……(未完待续。。) ps:今天遇到了些令我感到伤心的事,影响了情绪,所以这章码完就直接发了,没有做过多的修改,我知道会有一些不当的地方,但眼下的情绪很难让我在把持理性的态度去改文,所以……很对不住大家最近的支持,我会尽力调整过来的,很感谢大家。 还有书评区里有朋友提出来“一男十一女”的问题,这确实是我不慎笔误,在此表示道歉。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就这么说合了? 曾布能摸打滚爬这么多年达到人臣之极,也是有他的一套官场哲学傍身,若是认为仅凭简单的阿谀奉承便可成事,那未免也太小觑了他,哪怕是再看不惯的政敌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有他的手腕和心机在,与以往的己任宰辅相比,他更沉的住气,并且为言成功便已先布退路,所以他才能在几朝风波之下仍然屹立不倒。 就像是此次矾楼梁祝这回事儿,明眼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是摆明了针对他曾家的,如果梁祝化蝶而死的悲剧重现在曾李身上,那他曾家也铁定要被世人扣上这顶礼教脏帽,所以即便这事让曾布脸上无光,但他也不会再这个风口上去表现什么过激的行为,尤其是在向氏明显站在李家人那头时,就更不会这么愚蠢的激化矛盾。 “唉……”他一声长叹,面上也完全是惋惜之色,“不想芝兰与令郎竟有此等挫折,我这做长辈却浑然不知,当是为长不当。” 这南楼的阁子里,此时就连外隔断的几个宰执也都进了来,分列在了两边,虽然这只不过是件小事,但另外几人还是很好奇曾布会如何处理,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还是逆流而行维护门第。 老太后把曾布和李格非唤来调停,其实也并非是促成婚事的打算,毕竟这归根结底是底下臣子的私事,所以她不会插手过深,只不过是提供一个可以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谈一回的机会,如果曾布卖她一个面子那自然最好。如果他要维护他曾家颜面,那也无可厚非,也好在看曾布态度。到也不是那般斩钉截铁。 与他对面的李格非不禁眉头微皱,李霁一事他李家早已与曾家有所交涉,作为曾家家主的曾布岂会不知,那他现在这般做作看来是为了顾全太后颜面。 “曾相言重了,此事全赖小儿轻浮,失礼之处还望曾相海涵。” 不想曾布却是面上一肃,“李学士此言岂非说我曾布好附权贵?”对面李格非当然不敢在这般场合与曾布较上。可还不待他开口解释,曾布就义正言辞的打断了他,“男女之情。在乎人伦,布饱读圣贤多年,岂会连此等道理都不晓得……”、“吾侄女既与令郎互有情谊,吾等长辈自然该予以撮合……” 在场的一听这话头。不禁都竖起了耳朵:有点意思。不知道曾布又在耍什么心思。 李格非也是颇为不解,这曾布难不成真要将她侄女下嫁给他儿子,如若真是这样,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他正要附和感谢之时,这曾布的话锋却是一转。 “但芝兰毕竟是吾弟亲女,此前子开既然不允婚事,那必有其道理。布虽为长兄,但若强加干预。怕是坏了手足之情……”他似是设身处地的为双方想了想才说,“吾弟极重家门,不过若是令郎身怀大才,那也不会此般绝情,布有所耳闻…李学士令郎现居军器监,此处可非男儿立志成材之选,吾弟怕亦是因此看轻了李家小郎,是故布建议李学士可回去鞭策令郎奋发向上,它日若能谋得个馆阁翰林、为大宋立下功绩,布亦可与弟商合亲事,到时即便吾弟不愿,我曾布也必给李学士撮合而成,李学士以为如何?” 他说的堂堂有气势,诚然是君子之交般的风度,既维护家门手足之情,又不至于让人间痴儿女抱憾终身,乍一听下,也着实是两全其美之法。 为首的向氏欣然点头,“曾相公气度达人,继先贤之德,当属我大宋百官典范,老身今日也为此做个见证,若是它日李学士家小郎能立志向上,便是老身……也要为此儿女做个主婚,且不知李学士意以为何?” 李格非还真想不到曾布会做这等退让,乍听之下倒确实是合情合理,毕竟你也不能指望当朝宰辅的侄女平白无故的嫁给一个后勤部的瘸腿小主事吧,这就是他自己也没这脸皮高攀,不过此时这曾布既然这么说了,那以他的人脉交情,为儿子博个馆阁也并非难事,这样一思量……这曾布倒也确实是谦谦君子了。 他抬头看过去,曾布也是和颜悦色的冲他微笑,完全是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派头。 “曾相不计前嫌,倒是文叔矫情了,它日不论能否成得儿女亲家,文叔都需谢上曾相一礼。”李格非长揖一礼,此时倒是想起自己那小女儿的好来。 这么一说合,好似是天下大定般的和谐,而曾布亦是得到了诸多的赞誉溢美,驸马都尉王诜也是笑着上前攀谈几句,似乎这件事情就这么圆满的解决了。 …… 徽宗并不清楚曾李二家当中内情,所以就眼下曾布所说的,倒也确实是极为妥善的处理了,众人在几番议论之后,大臣们便通知下去准备打道回府,而这要临行之前,作为难得出宫一趟的向氏而言,赏赐肯定是少不了的,首先给予褒扬的就是那晋康郡王了,这位郡王在今天也算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对于他这种安乐皇亲而言,无过就是福,能有几句赞誉就当是意外之喜了。 “佶儿,适才那群登台的女娃们也是多有辛劳,你这做官家的可莫要吝啬了去。” 徽宗摇头而笑,“娘娘所言甚是,张裕~~”他唤来身边的内侍都知吩咐了下赏赐一事,无非就是些金银钱财,这对于素来阔绰的赵宋皇室而言也是极为寻常的。 而在这时候,徽宗那几个妃嫔倒是比徽宗本人要热衷些,郑氏扶住徽宗手臂说话,“官家,那一品斋的苏仲耕才堪大用,若是废于民间岂不可惜,官家近来欲立大晟府,那以臣妾所见。不如就此将其招进乐府以示皇恩。” 这郑氏所言自然得理,甚至那向氏也是点头认可,“那苏家郎儿于音理上确实多有造诣。佶儿既欲作新宫调,那此人倒是可担重任。” 下面李清臣韩忠彦几个宰执也是适时的附和了几声,反正是无伤大雅,那书生近来的几阙词曲确确实有些门道。在此间,也唯有那王诜默不作声,他撇了徽宗一眼,见徽宗也是笑呵呵的十分愉悦的模样。看来……是大势所趋了。就在他以为事情正要朝他不像的方向发展时,身边的徽宗却是给众人来了个神转折。 “诸位所言虽是得理,但人家可未必是此般心思……”徽宗摆了摆手。面前的一众臣僚均是疑惑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皆好为山水自然之道,无拘于市井放肆之间方能显其真才气。若是进了乐府。条框束缚之下怕反倒是没了灵气……”这位皇帝似是认真的考校了番后连说着“不妥不妥”,不过让旁边那些臣僚是满脑子不解的。 “来人,上笔墨。”徽宗一招手,旁边赶忙上好笔墨与案头。 “官家这是……”李清臣揣测的问到了一半就被徽宗打断。 “文人之间,就当以文相交,岂可这般世俗……”徽宗提笔立就,泛着香气的春树雪浪纸上,有“一品斋”三字鲜活于上。徽宗独树一帜的瘦金此时也颇有气候,看上去富贵又堂皇。在底下几个宰执一头雾水的时候让内侍装裱起来,御赐给那姓苏的子弟。 “摆驾回宫。” 在这阁子里的所有人都颇为不解,不过这赏赐之事也是随性而为,反正又与他们无关,所以也没人去多想什么,只有那王诜蹙着眉头跟在徽宗后头。 为什么不招进呢~~ 虽然不招进对他而言或许更有好处,但心头隐隐间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 此时矾楼东南西北四楼的濂灯都尽数点上,亮堂的世界又重新降临到这里。此时大堂里的那些听客的表现与之前是大相径庭,溢美之词是不用多说,一些颇有头脑的人甚至已经去后台找李媪商谈那几个人伶人的演出了,可以预见……这首梁祝在今夜之后必当大红大紫。 人声嘈杂的大堂中,这时忽然有高唱声起来,众人不禁把目光望上梨台之上,只见矾楼老鸨和一干酒楼的管事姑娘都上了台面。 “矾楼众人听旨——” 底下哗然大起,宣旨? 官家来了!! 李媪、李师师、余婆子等矾楼一众俱是跪迎谕旨。 “敕:朕绍庭上下。今矾楼有艺功成乐史,上动天听,朕心甚慰,故特赐银三千,以作诚勉……今梨台献艺之女,另赐金五百,入乐府奉艺……”、“一品斋作曲有功,赐御书金匾,以作勉励。” “宫制建中建国元年三月庚午日,钦此。” 内侍省都知张裕一抬手,“谢恩吧~~” “谢陛下隆恩,臣等必当谨恪圣谕~~”李媪带着一众人叩谢起身。 …… 底下一众俱是面色惊然,纷纷询问起来。 “官家今日也到了矾楼?”,“不是吧……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废话,能被你知道了还是官家么~~” “我就觉得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的三省大人都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也看见了,楼下有些人自始至终就不像是来玩的,看来是宫中的禁卫了。”、“嗯嗯……所言甚是。” 不少人还心中庆贺,如若不是刚才留了下来,可看不到这么戏剧化的一面。 不过人群中的陈奕却已经是满脸铁青,他打了个手势,就说了句,“回府。”旁边几个身形彪悍的大汉无不是缩紧了脖子后头跟着,这少爷正在气头上,他们还是悠着点好。 待差事走了后,后台李媪一众人算是真个可以歇了,今晚这一波三折的可没少把她们吓出病来,余婆子不住的拍着胸口骂骂咧咧,说是什么这活儿以后再也不做了,她这老命可经不起折腾,一想到皇帝刚才一直坐在酒楼的阁子里看着,可真是想来就额头冒冷汗。要是梁祝搞砸了,那整个矾楼说不准都得遭殃…… “吓死了俺这老婆子了~~~” “咯咯咯~~”酒楼的丫头们嘻嘻笑着,“余妈妈这又是怕的什么。现在不是都好了,官家都来了我们矾楼听梁祝,等明日传出去,非得把京里其它的酒楼嫉妒死不可~~” “呸!”老婆子恨不得一口唾沫星子淹死这些小东西,“小丫头片子懂的什么,要不是运气好,指不准明天这时候就在吃牢饭了!” “好了好了。现在没事就好。”李媪出来打了个圆场,“你这老太婆也真是,姑娘们开心一回咋的了。明天我可等着姚赛花那几个老东西朝我干瞪眼,嘿嘿~~”李媪相比与潘楼撷芳楼那几个老鸨来说资历确实浅些,也无怪乎此时欲要在人前威风的心思。 李师师看着酒楼里的姐妹欢快的模样,脸上也是开心的笑容。甚至旁边也有姐妹打趣“姐姐会不会被陛下看中选入宫去”。虽说只是玩笑话,但忽然众人的笑声都停了下来,尤其是李媪,眨巴了下眼睛。 还真有这可能呢。 现在这官家之前是端王,而这端王在京师的七十二家酒楼中也算是有名的风流郡王,如果…… 李媪眼珠子转啊转的,甚至想到某些地方,她自己就兴奋了起来。拉着师师的手不停的说着掏心窝的话,“师师今日也是累了。赶紧回去歇了吧,明日啊~~妈妈带你去宝光寺礼佛……” 而李师师却是望着南楼下面那道熟悉的身影转过廊道口,其身后还有一女子紧随,虽然离的远,但她已然心中明白,可即便有些事情自己想的开,但就是克制不住心中奇怪的感觉。 “嗯。”她点了点头,应下了李媪的话后就径直的一个人上了楼。 …… ****************** 话说眼下的苏进却是在封宜奴的指引之下,在南楼下静候这向家主事的二夫人,索性也没有等多久,而那二夫人似乎也颇有兴趣与自己见面,带着她那七八年岁的儿子一起过来,身边还有之前那姓常的管事以及她府上家奴。 随意的找了廊道口的阁子说话。 不过令苏进奇怪的是,这甄氏似乎对于自己本人更感兴趣些,对于自己来意明明心知肚明的她却对此事绝口不提,反倒是从一开始称赞他的梁祝到她在向府的平时琐事,这没来由的亲切感果真证明了她是王侯大家里出来的女人,到了最后……就完全再说她旁边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还老是在一边插话那夜谭是不是自己写的,或说是多么崇拜之类的话,这倒是让苏进有些无奈,他可不喜欢做孩子王。 甄氏语重心长的,面上尽是些哀伤神情,“暄儿自小顽劣,自从读了苏郎君所作的夜谭故事后,便更是活泼难教了,原本倒也无甚问题,只要暄儿开心……那妾身这做娘的也就随他了,只是妾身夫君不久即将从江淮赶回,若是妾身夫君回府见了暄儿如此模样,又会做如何感想……” 两人中间的茶水添了几回,又倒了几回,案脚的檀香也是袅袅晕散。封宜奴在旁边陪侍着,除开一开始被甄氏夸了几句漂亮外,就再也没有她说话的空隙了。甄氏的话题一直都在苏进身上,这种刻意的感觉很让苏进敏感,果然,说道了最后,原来是这个意思。 要是想查你苏家的账目,可以,不过你得把我这儿子管教回来。说的好听点……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的难听点……就是自己做的孽给我自己处理掉,她可不想受她丈夫的指责。 呵。 苏进点了点头,“夫人甚是,改日鄙人自当拜访向府……” 对面的甄氏点了点头,而后敛起绸裙起身而去,自始至终也没说过半个苏家的事,只留下一个高贵的转身和冰冷的背影给苏进和封宜奴。 向府的人走了很久,可封宜奴的视线却久久没有从他们的背影上移去,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中,才喃喃的说…… “夫人,其实很厉害的。”她转过头冲苏进笑,“苏郎君可要小心点。” 苏进一愕。看着封宜奴眸子里的笑意,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多谢。” …… …… ************************ 李清照在矾楼与汐琰邂逅之后也没有寒暄多久,虽说是相熟已久。以往也多有走动郊游,但如今汐琰隐退青楼,所以与之前一切友人都断了联系。李清照当然明白,所以就没有多做挽留,小聚了片刻后就分了,也没什么来日再聚的话,倒是一边的曾芝兰颇多好奇。 “安安与那潘楼的行首相熟?” “呵。有过几次交往,都是诗文上的益友。” …… 今日梁祝的成功可算是让曾芝兰已死的心重新复燃了起来,尤其在知道皇帝都来了矾楼后。就更是笃定她和李霁的未来有了更多的可能,等今晚之事传开,民间舆论之下父亲或许会做出些让步,那么…… “安安。帮我谢谢那苏郎君。改日芝兰必当登门拜谢。” 李清照笑了笑,“店家可不稀罕你的谢礼咯,好了……我们也回了吧。” …… ************************ ************************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汴京的夜空中忽然骤然转凉了起来,几阵夜风“嗖——嗖——”的将地面上的琐碎卷起,随即…… 滴答滴答的夜雨淅淅沥沥起来。 矾楼前的大货行街上,一辆辆马车从巷道上碾过,留下一道道乌黑的水印。这场始料未及的夜雨可让汴京路头的百姓遭了秧,虽说今夜夜明星稀。又偶有薄云漂浮,但还是不像个下雨的天气,可事实如今已经摆在了眼前,底下的民众也只得顶着雨往回跑,趁着雨还没下大之前回去。 街道上那些卖油纸伞这时候反倒兴头来了,架起雨棚,扯着嗓子吆喝摊上的雨具。 噼噼啪啪的,很快、夜雨就瓢泼了起来,布鞋踩入水洼时溅起了一大瓢的泥水,平时还算整洁的街道立马就泥烂了起来。 夜色之中,雷鸣声也轰轰不觉,“跨啦啦——”的几道闪电更是让这个夜晚变得不安分起来。 苏进将封宜奴送回了撷芳楼后,见外头下雨,所以就直接回了书铺了,稍稍将铺子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今晚这雷雨下的突然,才不过一会儿,天井里的积水就能淹过了脚踝,所以这往日的活儿是做不了了,不过敬元颖对于自己练武之事倒还颇为尽责,哪怕是这么恶劣的天气,依旧影响不到她教学的心情。 “好了,今晚休整。” 苏进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将案头上凌乱的纸张收拾到了一边,“嗯……”他捏着笔坐于案前,手底下那张布头纸上写满了字,他在考虑着之前甄氏提出的要求,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诸般不妥,这种身份的小孩实在棘手,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把握能把那些熊孩子的天性转变过来。 只得叹气,“看来这回要你搭个手了。” 敬元颖收起佩剑,“可以。” 苏进笑了下,刚要问怎么答应的这么痛快,可不想楼下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不算很强烈,甚至还有些轻柔,但在窗外哗啦啦的大雨声下,却还是传到了他耳中。 他搁下笔,这雷雨夜的,谁还跑来敲门? 身边的敬元颖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就眼睛目送着他下楼开门。 在一阵息索的门栓解开声响后,外头瓢泼的大雨声先是传了进来,而后“跨啦——”一声闪电照亮了店门。 门前的雨幕中,直挺挺的站着一个少女,瓢泼的雨水一遍一遍地冲洗着她的衣裙,青丝完全是蔫了气、打湿在了两边脸颊,此时她的唇抿的很紧,甚至已经僵硬的泛白了起来,发梢上蜿蜒下来的雨水钻不进去,结果尽数流进了领子。 但是,她已经……从头到脚的、完全湿透了! 苏进一震,对面那张熟悉的脸蛋却冲他笑了下,那是从未见过的一种美丽。 “店家……” “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她边说着话,雨水边往她嘴里淌。(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没有人要了 眼下,夜色正浓,乌云开始聚拢起来。 矾楼缚彩博欢门前,文人士子们正一一作别,而后各上马车而去,这使得这原本就热闹拥挤的大货行街变得更为嘈杂,马喑声、呼道声,此起彼伏,卖裹蒸馒头、千层饼的夜宵贩夫正在吆喝叫卖。 徽宗向氏和一干宰执重臣走了之后,余下的学士朝官才招使来自家马车回去,有三三两两的老头还聚在一起说话,对于今日的事情表一个基本的立场和看法,尤其是像赵挺之、晁补之等人来说,就更是有这必要和李格非说说这曾布突然变卦的原由。 而李格非在矾楼外头吹了俩阵冷风后脑子也终于清醒过来,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己居然连这点都想不到,呵,果真是老了。 “文叔也勿要这般气馁,儿孙自有其福去享,我等老头能做的也就如此了……”吕希哲安慰了两句,实在不忍心打击这老友的情绪。 “几位勿要牵虑,此些事情我早已习惯,倒不会有何大喜大悲可言。” 门前,一番作别之后,便是乘着车马回了保康门直出的麦稍巷宅府,门口有家仆上前牵马整备迎进,进到厅堂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得到通报的妻氏王素卿便急匆匆的从内门那儿出来叙话。今晚徽宗去矾楼旁听曲的事儿着实过于突然,所以王素卿也是一颗心吊着,生怕出什么变故。 “今日官家究竟是何原因将你们都唤了去听曲?” 李格非呷了口茶,缓了会儿心神后才将今晚的细节一一告出。最后摇头唏嘘,“霁儿这事……过不了几天就会传遍京师朝野民间,到时候被大兄训斥倒是小事。就怕朝里朝外的那些蜚短流长不会消停。” 对于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士林文豪而言,这子女婚事上的挫折被摆上明面,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王氏在得知这般原委后,心中的一些担忧是稍减了一些,但是对于自己那继女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不满了,“安安这丫头也着实放肆了些,她一女儿家成天抛头露面的就已颇多非议。如今又是替兄张罗婚事,这让外人如何看我们李家?” 她脸上很是严肃,旁边的使唤丫头们是低下了头不敢言语。 “文叔……”王氏面色郑重。“安安年纪也不小了,像你那些老友的女儿可早就定亲出嫁了,也就你一直宠着留家里,但你这么惯着。你看有什么好处?女儿家的不早早相夫教子。留家里也只会捅篓子,你可得好好想想了,别再这么从年前拖年后了………” “如今求亲的人也是不少,咱们也不看什么门第高低,只要对方品行端良、才可堪用就行……” 王氏不停的劝着李格非,而李格非就更是心烦意乱了,这小女儿这回做的真是有失体统,或许真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免得将来出更大的事端,他捏着鼻梁正考虑着。忽然前面厅堂门口经过了一抹娇小的身影,在背后淅沥的雨帘中倒是非常扎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就往内院的走,李格非心里如何不恼。 “站住——” 中气十足的声音中带有些的愠怒在里头,门外的李清照怔了下,回过头往里边看,见是李格非和王氏都在大堂上坐着,出于子女的礼貌还是进去请了个安。不过这可完全抵消不了李格非眼下胸口的抑郁,之前这小女儿当众顶撞自己,可着实气了他一回。 “知道回来了?” 李清照见父亲面色不佳,知道还在怪自己自作主张,但此事已是木已成舟,事情的发展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盖棺定论,所以这个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服软的心思。 “今天女儿当众顶撞爹是女儿不对,但女儿不能再看二兄这么消沉下去了……爹可以不管二兄,但女儿不能坐视不理,如果爹心里有气的话,那女儿甘愿受罚,只望爹爹这回能成全了二兄!”她闭上眼,甚至微微的仰起了下巴。 “哐啷——”一声,“放肆!!”瓷盏被李格非完整的摔碎在地,茶水四溅,由于过度愤怒、整张脸红的甚至扭曲了起来,原本一直与人为善的儒雅形象在此刻也完全消失无踪。 “我李格非枉为馆阁学士,费了十七载春秋……竟教出你这么个不知礼义、不孝门庭的竖子!!” 王氏赶紧拉住李格非,“文叔你跟孩子生的什么气,孩子还小,有些道理还不明白,我们这做爹娘也得时常提点才是……”她一边安慰,一边给李清照使眼色,可李清照却完全不怵李格非的盛怒斥责,反倒是顶上李格非的拳拳怒火。 “姨娘勿要说笑了,安安年已及笄,早非懵懂少女,祖宗门楣诚然需继,礼仪制法亦然可重,但此些浮华说到底不过是脸面衣装,岂可与至亲所爱相提并论?”、“……安安年纪虽幼,见得没有爹爹多,但也是懂得这人若是失了主心,那便与禽兽无异,二兄自小罹难,已是绝苦半生,若是再这般的打击下去,怕世间也不再会有此人!” “安安顾念手足舐犊之情以作大胆,即便日后不成,但亦是心中无愧,它日见了李家祖宗,也能挺直了腰板,却不知爹爹今后是否能与女儿一般……”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嗡嗡的响在少女的脸上,红了一片,随即耳边是震怒的咆哮声,“逆子!!”、“我李格非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 “安安,你赶紧走!”王氏死命的拽住震怒的李格非,旁边的丫鬟婢女们也是赶紧上前替李清照告饶求情。 “老爷不要生气了,小娘子是无心的!” “老爷……” …… 李清照捂着滚烫的左脸。深深的望了眼李格非后,低头小步的退了出去,她明明知道这么做会招来李格非震怒。甚至影响多年来一直融洽的父女关系,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怯弱,她必须得到家族的支持才能让事情得到更圆满的解决。 ……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黯淡的星空开始淅淅沥沥的雨滴下来,砸在屋檐青瓦上,清脆的就像是玉珠落进玉盘,并且越下越大。 厅堂处的喧闹声早已是听不见了。不过即便是听的见也没事,反正这些早晚都会来的。 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脸,使得这紧绷着、做不出表情的脸能松弛下来。厨房间内的厨娘有些不放心她,揣测的问。 “小娘子没事吧?”她说着把一盘子的夜宵点心端给李清照,这是少女亲自吩咐的,她不敢大意。所以很是精细的备置了小碟石肚羹和羊米脯。 “无事无事。扈大娘怎么也这么墨迹了?”少女咯咯的尽量把笑脸露出来,不过终归是不开心的,所以在片刻后便不笑了,“二兄今日如何?” “二少爷今日还好,不过还是大多时间呆在房里,不许人随意打搅,军器监的几个典吏下午还过来探望了,不过好像谈的并不是很好……” “是么?”少女把碗碟小心的放进食盒里。 “嗯……”、“小娘子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大娘忙你自己的好了。” …… …… 夜雨,已经下的极有威势了。似乎只过了一个转息,天地间就只有那绵绵不绝的噼啪声响。斗大的雨珠子落在廊道台明上溅开,甚至都沾湿了自己的绣鞋。而旁边卧房里烛光将里头箍髻长服的人影映了出来、很长,少女站在阴影里,腾出来手、十分规矩的轻叩了两下门抹。 “咚咚——” “进来。” 吱呀的门槽转动声音后,里头的人似乎诧异了一会儿,不过随即又转为平静,“这些事儿让下人做好了。” 看着少女把所有碟子都摆置好了后,他放下了手上的经义,“这么晚了……不早点休息还过来做什么?” 虽然刚才和李格非闹翻了,但一想到自己难得努力做成这么件事情后,心中还是更多的欣喜在里头,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会证明她所做的都是有意义的。虽然眼下李霁对她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态度,但她一点不介意,反倒是极有兴致的把今晚矾楼的事情与这兄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遭。 “二兄,这回就连官家和娘娘都来了,我想过不了几天曾家人就会顶不住舆论的压力,到时候二兄你再努力一把,这样与曾姐姐的事儿或许就能成了……”她满脸都是笑容,红红的左脸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影响。 可不想对面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直到最后,手底下的书页已经褶皱了起来。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他压抑着一种叫愤怒的情绪,而屋外……呜咽的雷鸣声渐渐逼近屋梁。 “二兄~~~”少女知道这兄长自尊心极强,不易接受他人好处,所以也是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来开导,“此事关乎曾姐姐的终身幸福,难道二兄想让曾姐姐恨嫁他人吗?” “二兄与曾姐姐情投意合,已是生死契阔、白首相约,安安虽然年幼不识大体,但也知真情人难能可贵,若是这辈子与之错过,岂不是抱憾终身?” “二兄不要犹豫了,今晚我便拉了曾姐姐一道去了矾楼,曾姐姐也说了她一直在等二兄,哪怕是今生只能做贫贱夫妻,也是认了这辈子的人,永不后悔……” “够了!”轰隆隆——外头也是一阵闷雷。 李霁紧咬着牙,极力的忍耐着心中压抑的愤慨,他如何不知这些道理,可是若真做了这般事情,那又与畜生何异?李家祖辈荣荫会因自己而蒙羞,他作为长子……绝不能这么自私! 少女焦急起来,怎么自己这兄长还这么执拗于这些礼法纲常,“二兄。你就听安安的吧,若是……” “出去!” “二兄……” “你给我出去!!”哗啦一声,他把桌上所有的菜碟扫翻在地。气的都哆嗦了起来,“我李霁、没有你这样的妹妹!!”他一字一顿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养气多年的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想到对此事竟会如此怒不可遏,地上尽碎的碗碟,还有那洒了一地的汤羹甚至还冒着热气。 “跨啦啦——”一声闪电,亮透了整间屋子。 少女完全是震愕了的表情,瞳孔不断的收缩……直到最后、僵硬成了一团黑洞。死一般的黑洞,渐渐的扩散到全身,耳畔边的……是回旋着的片段回忆。 “我李格非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李霁、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脚下的步子、不断的往后挪。甚至……已经忍不住的踉跄了起来,她的肩在颤抖、她的手也在颤抖,整个人,都已经难以站住了……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那间温和的雅房内出来。当意识稍稍觉醒的那时候。脸上、身上,都已经是满满的、让人觉得冰凉的水。 “小娘子!你要去哪儿!?”胭脂用力地搂住自己的双肩,头上还是那瓢泼的雨水和时隐时现的闪电。 啪的一下,用力的、把她推攮开,不过胭脂动都没有动,她张大了嘴,并且手舞足蹈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府门前传来爹爹的声音却听的还算清楚。 “出去了。就别我回来!!”、“我李家没你这样的女儿!” “文叔,你这又是何苦。安安还小,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能放心让她出去……” “爹,阿姊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干嘛这样对阿姊?” “老爷!!小娘子她……” …… “你们几个都给我回来,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许出去找她!!” …… …… 之后,耳边就都是雨声了,下了不知道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去哪儿,有时候隐隐听到有孩子的哭声,有时候能听到马车陷进泥坑里车夫的叫骂,或许是打了那孩子……嗯,记不清了,晕晕乎乎的,好像又听到了寺庙里的钟声,祥瑞浩荡,忽然就让眼前白茫茫的景象变成了漆黑而又冰冷的雨夜。 好冷啊…… 借着街道两边未熄的灯笼烛光望了遍四周景象,哦……原来是到了兴国寺,还以为是相国寺呢,原来走这么远了…… 鼻息忽然觉得好重、好沉,心里好难受,好想找个地方睡觉…… …… “咚咚咚——” 敲了下门,也不知道店家睡了没有,这么晚了过来是不是不太合适……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没有梳理清楚,这门就吱呀的开了,里头好暗啊,都不点灯。 跨啦一声电闪,屋子里完全亮堂了。 店家脸上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一点都不像他,不过现在脑袋想不了这么多了,我要睡觉、不……借宿,但我必须笑起来,不能让店家看出来我好难过、好难过,他很聪明的。 “店家……” “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安安没有地方睡了……” “安安……没有人要了……” …… …… **************************** **************************** 外面的闪电依旧凌厉,把整间南厢照的通透,屋里虽然有油灯点着,但不论是温度还是亮度都不足以让人身体暖和起来,这个时候苏进倒是有些想念空调电热毯之类的供暖设备了,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在这边的感慨的时候,赶紧在灶上烧了一锅开水,备齐浴桶浴巾香皂之类的东西,抬上了二楼。 虽然敬元颖这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挺遭人嫌的,但在这个时候……你还真不得不承认她存在的好处。 “帮她洗一下吧,身子太凉了。”一大桶的热水在房间里氤氲起了暖雾来,虽然有些阻碍视线,但是让整个房间的暖和了不少。 敬元颖刚把昏迷着的李清照擦干了身子,并且换了身干燥的衣服后,这书生就风风火火的又要让她伺候这丫头洗澡,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 “我可不是你的佣人。”她将李清照放躺在床榻上,拿被褥先掩好。 那头正准备着浴巾的苏进听着一愣,看了眼已经把佩剑拾到胸口的敬元颖,张了下嘴,而后点了点头,“也是……那我来吧。” “铿锵——”一声宝剑出鞘,把苏进探过来的手挡了回去。 冷场了很久,中间只有浓浓的水雾弥漫着,并把双方的衣角都润湿了。 “出去。” 苏进摸了摸鼻子,这回倒是颇为识趣。 …… …… 虽然说不做凡人很久了,但敬元颖的思想还没跳出三纲五常这些大条大框,所以哪怕明知道是吃了某人的暗亏也认了,不过在之后就没有给过他多好的脸色,一直坐在床榻边上,然后拿剑在地板上划了一条白皙的三八线,还似是提醒的拿剑格敲了两下。 苏进笑了笑,而后把房间里的东西和换洗都收拾了一下,不过也不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连洗完热水澡了都没醒过来,看她裹紧被褥的模样,好像还挺享受的。 “人如何,有烧没?” 苏进将一碗姜汤递给了敬元颖,对方面色不善的接了过去,而后将李清照搀起来喂,不过好像以前确实没做过这伺候人的行当,喂了大半天的才喂进去了一小撮,正是恼火的时候,不想旁边那书呆子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可以用嘴试试。” …… …… 好不容易是把姜汤喂足了,也把这死气沉沉的丫头给伺候睡了。而后就转头看那书生,表情很是生冷,“你造的孽,看你怎么解决,人家姑娘的清白这回可是毁在你手里了。” 呃……说的倒也是。 那丫头知道这间书铺只有他一个人在住。 但是…… “这丫头这么聪明,她不会问的。”他没良心的一笑。 敬元颖是连白他一眼的心思的都没了,不过却是把那把寒涔涔的剑收了起来,往怀里一送,闭着眼背靠床罩。苏某人没地方睡,虽然书铺里的厢房还有几间,但若是等他把房间收拾出来,这天也差不多亮了,所以……还不如将就着在书案前凑活一晚了。 虽然费点鱼油。 刺啦刺啦的,油光溅起声音来,而外边的这场骤雨也开始有了消停的迹象,雷鸣声渐行渐远,明晃晃的闪电也都哑了声音,没有之前那般的尖锐。 唰唰唰的,他直身工书,泛黄的布头纸在油光下显出温和的暖色调,这声音对于敬元颖来说非常敏感,她睁开眼将视线瞥了过去,那纸面上有见比较大的三个字,“石……” “咳~~” 忽的被褥里传来一声咳嗽,而后整个被褥由于咳嗽而蜷缩了起来。 苏进搁下笔看过去,这时候已经没有了敬元颖的身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了不得的事 夜雨静凉,淅淅沥沥的敲着窗纸。 应该是姜汤和热水的作用起来了,所以浑身开始出汗的这丫头开始踢被,也可能是以往睡觉的习惯就一直不好。 “咳……” 迷迷糊糊的眼睛开始睁开,由于整间南厢里就点了一展油灯,所以豆大的油光只能把书案子铺满,余下的地方几近昏暗。这样的好处就在于不会对眼睛产生刺激,酸涩肿胀的感觉过了会儿才让意识清晰起来。 “睡不着?” 李清照刚刚瞄到床头的苏进,对方就这么突兀的问了句。她把身上的被褥慢慢的往怀里拢,微微抱紧。 “嗯。” “再睡会儿吧,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睡不着。”她又重复了遍,眼睛是一眨不眨的望着窗外的雨,滴滴答答的,很安静。 “为什么?” 床罩里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是把被褥塞到了下巴底下,更紧了……“被褥有味儿。” “呵,这被褥是不经常拿出去晒。”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窸窣了一阵声响。 “睡着了。” 苏进停下笔,扭头望了一眼,对方已经卷着被褥脸朝里睡了。 …… ***************************** *****************************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已经不知下了多久,鱼油也添了三次了。外头的夜风吹的凛冽,街上未收的幡子被吹的猎猎声响。不过就这时候,楼下书铺的店门又一次被人叩响。由于是半夜子时了,所以这敲门声就显得比较让人忐忑,不过等下去开了门一瞧。 一个鼻子通红的丫鬟就扑了上来。 “你说,小娘子有没有在你这儿?” 苏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于这丫头的忠心倒是颇有意外,不过自己不是劫匪,没必要把衣襟都拽这么烂。 在一番解释后。他终于是明白了原委,果然是家里出了问题,不过她爹倒也是狠的下心肠。如果换做自己……直接把腿打断就是了,完全没必要动这么大肝火,事后还得火急火燎的把人找回来,难为的……也是这些手下做事的人。不敢明着出去找。只能大半夜的等家主睡了才出来一家家的排除,最后也幸亏被她找到这儿来。不过这时候他可不会将她家小娘子交出来,而这小丫鬟也是颇明事理,知道这个时候把她家小娘子带回去只会火上浇油,所以在确认了人无恙后,也就把心揣了回去,不过临走前却是再三警告了自己。 “明儿一早我就过来接我家小娘子,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了小娘子。我胭脂绝对饶不了你……” 撂下这么句狠话后,她便打着伞急急忙忙地跑回去了。 远远的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踊路街头。嗯……摸了摸鼻子,看来自己做人倒还不算差。 把门关了。 回房升个炭炉。 ***************************** ***************************** …… 翌日清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揭开甘露滋润过的东京城,屋檐滴水瓦上还残留着昨夜积下的雨水,而这时……屋顶的烟囱里阵阵烟圈往上冒,已经吞云吐雾了很久了。 “吃吧。” 一碗刚盛出来的青菜粥摆在了李清照面前,在这张极为简单的四脚矮桌上,两人对坐在半脚高的矮凳上吃早点。脚下是泥砌的灰砖地,还有几根灶台里带出来的草梗,他一早起来煮了点粥,怕没味儿,所以就切了两棵青菜进去,结果不想这官家千金还是看不上这粗食,才吃了一口,就把瓷碗放了下来。 “没味儿。” 苏进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头灶台里还传来柴火噼噼啪啪的声音,如果这个时候再去炒个小菜,火力还是够的。 …… 一展茶后。 …… “有味儿没?”这时候苏进又端起了他的那碗青菜粥,舀着吃。 矮桌中间放着一罐粗盐。 对面在碗里搅了搅,舀了一口,点点头,“有了。”等苏进正准备起身去锅里再盛一碗时,小姑娘冻麻了的脸终归是忍不住要笑了…… “抠死了。” “无商不抠。”、“那你还要吗?” “不要白不要。”她把碗往苏进眼前那么一搁,“挣这么多钱,早上还吃菜粥,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经商的挣钱是为了什么。” “为了花啊。”,“可我也没见你花什么钱。” “那也可以给别人花么。” 这两个无趣的人在大清早就关于钱花哪儿的问题争论了半天,结果论来论去,还是觉得吃菜粥比较实在。 “店家这人可真是无趣。”她捧着碗,仔细的感受着热粥传递到手心的温暖,而视线……则是在这间老旧的灶房里来回打转,问着些的苏进以往的事情,待苏进一本正经的说以前的糗事时,也是跟着笑嘻嘻。 “是吗?” “呵~~~” “店家小时候原来这么笨。” 说了很久的话,两人倒是把这一小锅的青菜粥都吃完了,肚子里有热乎的东西垫着了,就可以好好说会儿话了。不过在她整理衣襟的时候,应该是反应过来发生了某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这脸是红了一阵又一阵,直到脸都发烫了才转移起了话题。 …… “店家,嗯……怎么…不问我昨晚是怎么回事?” “哦……昨晚怎么回事?” “……”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李清照才更愿意说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以前肯定是不说的,但现在知道有这么个不会大嘴巴的挚友后。对于这些私事就不用这般藏掖了。而且冷静了一晚后,她也是明白自己确实操之过急了,或许这就是成熟与青涩之间的鸿沟,这不经历疼痛就永远无法跨越过去的鸿沟。 讲完后,就可以深深的吐纳一口气了。 苏进点了点头,就发表的一句看法,“你二哥没担当。”不想就这么一句话。对面少女的脸色立马就变成零下。 也正巧了,这时候她那俩伺候丫鬟一早就赶了过来接人,而少女也是非常干脆的拍下一句。“走了。”就真的头也不回的出了店门,她那俩丫鬟还以为自家娘子在生昨晚的气,倒是一个跟过去,一个跑过来问气消到了什么程度。自己有没有开导过。 “这样啊。哦……哦……”那花细是放心了,而苏进则是上楼把少女的衣裳取了下来给她。 “让你家娘子最好换了衣物再回去,不然回府之后恐怕更加麻烦。” 这小丫鬟一开始还没明白,等恍过神来后,是撒起脚丫就追了出去,“小娘子慢些走~~” …… 等追了上去把干燥的衣裙交到李清照手中时,这位小娘子先是条件反射似得红了下脸,待等感觉到入手衣物上的温暖时。眼中的眼神浑然不觉的柔软了下来。 那衣物上残留的炭火香气…… 鼻子微酸的、把这份温暖轻轻拥入怀里,旁边俩丫鬟均是不解的神色。 …… **************************** **************************** 今日的东京城肯定不会是那么安宁了。经过昨晚矾楼这般造势后,梁祝一曲已经被口耳相传的神化了,街头巷尾,尤其是景明坊的大货行街、小货行街一带的茶点摊子上,一早就有各种交头的议论,尤其是对于皇帝太后过来聆听一事,更是勾起了这些平民的好奇心,哪个不想一见龙颜,哪怕只是远远的见一眼也是沾龙气的,而且当天许多大学士都来了旁听,这对于那些庆祝金科登榜的学子而言更是追悔莫及,早知道就应该去矾楼庆贺,说不准表现一好,就能得到皇帝召见。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是往功利上想,一些原本不屑于矾楼烟火的才子书生在听闻此事后,对于那梁祝是真有兴趣了,在如今科举完试的大背景下,这似乎成了享乐的第一选择。 …… “哦?是嘛?官家还亲赐了一品斋御笔金匾,啧啧……” 喧闹的路道口,一些平时游走四方的客商在马匹上高谈趣闻,对于这一品斋可是羡煞不已,他们这些从商的虽然钱帛不缺,但这地位始终不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衙门典吏,也可在他们面前幺三喝四,心里头自然是不舒服的,所以一旦他们做成了真正的大富贾,几乎都会往仕途方面发展,不过中间的艰难可不是光用银钱就可以抹去的。如今听说同为商户的一品斋得此殊宠,心里头如何不艳羡长吁。 有这东西在,往店铺里那么一挂,就是两府大员想动他都得好好思量一下,而且对于以后店铺扩大经营、衙门审批手续方面都是有极大助益的。 啧~~真是羡慕不来的恩典。 …… …… 骨碌骨碌的、俩阵车轮行进声穿行在大货行街上,而后转入马行街,车帘外头是各色百姓卖货,时不时还有插满葫芦兄弟的草毡子从车帘前掠过,吆喝声亦如往常般的热闹,在路经茶馆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关于矾楼昨晚唱梁祝的议论,完全是被说邪乎了…… “据说昨晚矾楼没了灯火,可里面的姑娘个个技艺精湛,愣是摸着黑把这梁祝给弹了出来,声音传的老远……都惊动了宫城里的官家,所以啊……” 听着外头的胡说八道,车厢里的慎伊儿倒是咯咯的吮着糖人笑。“妈妈你说那些人可不可乐?”结果是遭了李媪一个白眼。 没心没肺的丫头片子。 李媪今天心情很差,一路上呸呸的骂着晦气。在外界都在吹捧矾楼多受圣恩的时候,她这个酒楼的当家却一点笑容都没。狭长的车厢里除了李媪和慎伊儿外。李师师与昨晚摔伤的萸卿也是并排在座,后面那辆马车里装的是徽宗昨夜御赐的“一品斋”匾额。 李师师和萸卿面上都十分凝重,也是不见笑容。 因为昨夜酒楼里一下就死了两位姑娘,而且是两位红姑娘。 在发现这事情后,老鸨和一干管事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消息,然后秘密地拉出城外葬了,可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暗查了半天都没结果。昨晚矾楼的小厮和茶酒博士大部分都在大堂忙活,楼上留的人本来就不多,而后为了加派人手点灭灯笼。所以便是将平时最为闲置的四楼上的小厮奴婢抽调了下来,因为四楼是几个红牌的处所,她们喜欢清静,不喜欢太多嘈杂的人际走动。所以这么抽调还是很合理的。但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出了这等事情,这是多少年都发生过的事了~~~ 矾楼当然不敢声张,一来是酒楼死人对于经营会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毕竟谁都不喜欢去一个刚死过人的地方饮酒作欢。而这第二点的顾忌就更重要了,昨夜陛下太后还有诸多朝廷重臣都前来矾楼听曲,若是让外界知道矾楼在这晚居然出了人命案子,这可就不是晦不晦气这么简单了…… 所以这苦果还真得矾楼自己咽下去的。 但这可不代表矾楼就会息事宁人了,作为京师里头等的行首酒楼。酒楼里的红牌就这么不明白的死了,那简直就是在扇自己的脸。所以第一时间她就上报了几个东家。而东家也都动了自己手下的关系去盘查当天的出入人员,看看有多少与矾楼或者与那两个姑娘有间隙的人来过,虽然是大海捞针,但也是如今的最稳妥的法子了。 车厢里几人心思各异,萸卿昨晚也已经交代了事情的真相,在得到酒楼一致谅解后,今天也是陪着老鸨一起到一品斋来找苏家商量事情,倒不是拜托苏进查案,而是十二个伶人中少了两个最重要的,所以眼下根本就兑现不了外界公演三日的承诺。李媪可不想雪上加霜了,所以借着来匾额的机会,带了姑娘来套套近乎。 还好……苏某人确实吃这一套,不过对于鱼秋凌和宓尘的枉死也是颇感意外的,看来是杀人灭口了,矾楼的老鸨当然不知道对方是冲自己来的,而那俩个姑娘显然是知道那人身份,在事情败露之后逼得对方采取了这种极端的做法。 泡好茶,备好座,庄舟也是暂时停下手头的生意,把一品斋的御笔金匾挂在了店铺内堂正中,这样既可以让进来店里的客人瞧见,也可以避免御匾直受风雨,当然……在这过程中,也是三拜吾叩,焚香净手,生怕是污了御笔。 而踊路街上那些听闻一品斋得御笔题字后,也是蜂拥过来瞧个新鲜,而后一个个张大了嘴的感慨唏嘘,眼红的自然也不少,一个劲儿的捏着大腿恨自己怎么就没这么大的机缘。 …… “既然如今少了两人,那这梁祝肯定是排不成了,我当初作这谱子的时候已经是将人员精简到最少了,再少三音就不全了,曲子也不够饱满,与其滥竽充数,倒不如换种唱法……” 内院客厅里,苏进与她们重新编排了一番曲子,其实就是按照昨夜的临时方案来,李师师拉二胡兼唱词,去掉唢呐,铜钹,铜锣,竹笛,增设一张扬琴和一张筝琴,而后曲子减短,差不多只留主部,这样一来的话……基本上就是后世熟悉的唱词版本了,虽说少了原版的韵味,但多了歌词之后也更利于传播。 李媪在征询了李师师和萸卿的意见后,便这么把事情敲定下来。 “萸卿姑娘,可以把昨晚那封信给我看看吗?” 这些事说定了,苏进也是好奇昨晚究竟是哪个人在针对他。 萸卿点了点头,递信出去,“这笔迹确认是我……朋友的,但里面没有透露对方信息……”她这么说的时候,旁边坐着的老鸨明显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 苏进接过来看了后就明白了,原来是绑了她情郎,难怪这么紧张了……那这么说来,他问,“对方应该也是矾楼的常客了,不然萸卿姑娘的私事该没那么容易打听到。” 萸卿点了点头,“所以酒楼也是从熟客里开始查,但是矾楼店大客多,即便是熟客也少说有一二百人,而与鱼姐宓姐都相熟的,又有间隙的……也少不得三四十人,若是一一排查,也是颇多困难。” “嗯……” 对于苏进来说,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可说容易,对方这次没有做成,心中必是怀恨,以后出手的几率很大,所以到时候就看自己能不能拿住他的脉了。 今日的李师师感觉有些奇怪,或许是李媪在场,也可能是死了姐妹的缘故,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与自己也无甚交流,直至送出店门时才毕恭毕敬的道了声别。对于这件事情先不去想它,他因为给矾楼做这回梁祝已经耽误不少事了,火药的研究已经到了关键时期,而过阵与高俅的蹴鞠比赛也是必须要出席的,可如今向府那一趟也少不得走,不过这次他是没有耐心和那二夫人周旋了,坑娃娃的事儿还是她自己做去吧…… 脑子里的事情想到这儿,这脚步也到了这东北城角的旧曹门街上,放眼四周,这个坊子里到处是连片的高宇建瓴,屋坡上的釉瓦在阳光下灿灿有辉,巍长的围墙内嵌有六棱半透牖窗,涌到最南正中的大门前做了个了结。 高挂着向府门额的垂花大门前,通身甲胄的兵卫按剑直立,望出去的视线高出自己头顶。 苏进嘴上一念,“女侠,认清门了,晚上可别翻到隔壁去。” 结果只换回对方一句“庸人多废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陈年老账 向家本是皇亲国戚,又兼徽宗宠渥优甚,是故府宅奴从护院多过常备,银帛钱粮亦是积烂成腐,遍目四围而去,院落林木安排次第有序,砖瓦红房艳旖多娇,已完全像是个人间花园。来去之间,奴婢交谈嬉笑,见人也完全大方得体,不过终归是脸生,免不了被远处几个丫鬟的垫着脚尖看。 “容姐姐,那人是谁?怎得以前从未见过?” 旁边这年纪稍长的婢女蹙了簇眉头,这向府往来无白丁,谈笑皆鸿儒,端的是没有无名无辈的人出入府院,可观那书生衣着……完全不像是个官宦子弟。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们倒是更有兴趣了,叽叽喳喳个不停,有些没羞没躁的甚至提议过会儿扒门缝儿去偷看两眼。 昨夜一雨洗尘,今日春晴初放,正是桃花纷开的时候。 …… “这位苏郎君在此稍候,奴婢去通知二夫人。” 这间中庭直入的厅堂装饰富丽,两边伺候的婢女亦是锦绣衣衫、罗簪银镯,旁边手案上点了一盏上品拣芽,茶香四溢,令人神清气明。在被这些向府家奴安顿好了后,也没有等多久,那二夫人甄氏就带着昨夜她那小儿子过来了。 “苏郎君不用打点书斋生意吗?”她脸上是微笑,“昨夜官家金笔御赐了牌匾,今日一品斋该是来客如云才是,苏郎君不在店里接待,怎得反倒是来了妾身这里……” 甄氏拉着小儿子的手寻着主位坐下,而外头那些偷偷往里张望的婢女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那就是一品斋的店家吗?怎得如此年轻,看来那一品斋真的是指那老员外了。 这中间也有昨晚陪甄氏去矾楼听曲的婢女,在见了苏进后。那是激动的直拧衣角,忍不住与旁边的姐妹窃窃私语,“你们知道不,就是这苏郎君昨晚在矾楼拉的梁祝曲,那声音可是好听了,以前从没听过的。”、“真的?”旁边不太相信,梁祝的影响还没有传开来。所知的也基本上是景明坊那一带。 而里头的苏进对于甄氏这般说辞可真是有些无感,这女人也是舌头毒的很,不过看在有求于人的形势下。也就没有计较这些。而甄氏是大体闺秀之人,虽说对于苏进鼓捣出的那毁童夜谭颇为不满,但也不至于真个像泼妇那般揪着不放,稍稍责备几句也就罢了。实际上她现在也算是有求于苏进。小儿子原本就性情顽劣。这阵子极得太后欢心的情况下就更是无法无天了,若这个状态被下月回来的夫君见了,非得指责自己教养无方不可,所以她才想到把这始作俑者拉来开解这儿子,让他把心收到念书上来。 ……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后院凉亭内,传出来儿童朗朗的读书声,在面前的花圃里飘扬。 这所谓开解。其实就是临时客串一回教书匠,在这些小屁孩面前吹吹牛皮、聊聊理想。虽然苏进读书不多,但对付这群小子还是够用的。等他们读完一篇后,就让他们自己提问哪里不明白的,结果没想到这些小子们倒是积极,一口一个先生的叫,但问的都是关于七个葫芦娃哪个最厉害、白雪公主和鱼美人谁更漂亮之类的消遣型问题。 他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作者最厉害的事实。 “这就好比长腿短腿之分,短腿每盏茶内的步子迈的多,长腿每盏茶内的步子迈的大,所以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啊?怎么会一样呢?”、“先生骗人,肯定是七娃最厉害!” …… 甄氏在廊道处远远的看着,虽然不满意苏进在那儿有模有样的跟那帮孩子瞎扯,但看几个孩子最起码是肯读进书去了,也只能暂时就这么依着苏进来了。 “回吧。” 昨夜新雨,外头院子里还有些凉寒,她也是不便多呆,就先招呼着府中婢女回了,而亭子里的苏进是一直是留意着甄氏的举动,见甄氏回了,所以接下来就趁着和这些小家伙攀谈的机会套问向府的地形分布。 “来来来,我们带先生去府里逛。” “呵,是嘛?”小不点们完全不知道眼前这憨厚老实的东西已经把他们坑了。 “小少爷们都走慢点~~”后头的老管家气喘吁吁跟着,由于甄氏之前吩咐,所以是一步不离的跟着几个小家伙。苏进原本还想从这朱老管家嘴里套点东西出来,不想这老头果然是人精,怕是甄氏之前早有吩咐,所以一旦苏进挑起撷芳楼的话题时,他就拿话岔开。 小家伙们在前面带路,对于给先生指点自家屋门时,倒是非常积极并且渊博的,“这儿是孟姨娘住的,这里灶房厨间,东面还有两个,后面是大娘的住的,很漂亮的,大花园里好多东西呢,过夏了我们经常去里面偷杏子吃……”他们说着,苏进也是笑着点头,直到对方一笔带过的,“这里是文籍库,府里账房管家呆的,不过一般人不让进,在往西面过去有个鱼塘,里面的鱼可比州北瓦子里的好吃,我和暄儿哥……” 被他们从中庭推到偏院的这个门当口时,苏进的眼神唯一一次锐利了起来,这间三开卷棚青瓦的砖屋隔扇门环间横贯着一把铜锁。 …… 夕阳西下,暖暖的黄昏倾斜下来,铺展在这花团锦簇的高门府第内。 总算是可以回了。 不仅是陪这帮野小子累,后来这府里的一些丫鬟居然也跑来围观他,起哄着让他拿洞箫吹梁祝,甚至连一些走在游廊间的向府管事也把目光探了过来。 “那就是一品斋吗?这年纪可真是……”、“不是。一品斋是他死去的爹,你这儿都不知道,他是把他爹的遗作发扬光大。不然你以为这弱冠之年就可以写出三字经?”,“……也是。” 细细碎碎的,府里许多闲杂人等在听说外头的一品斋来了府上,也都是瞧新鲜的跑到后院凉亭那儿看,自从开年的倩女幽魂以来,这个兴国坊的小书铺可是得了不小的名声,苏进平时深居简出。斋、酒楼三点一线,所以也确实没有想象过外界这些人对他是如何一种眼光,不过今日一看…… 虽说不是坏事。但这时候确实有些耽误事。 “咯吱咯吱——”的木屑声音,苏进拿着匕首刀尖将洞箫几个眼里的堵住的沙石挑了出来,吹了吹,这样这声音就不像之前那么沙哑了。 那献萧的婢女面上有些疑忧。“苏郎君怎么……靴子里还塞着匕刀?”那女婢很是好奇苏进为什么会把一把锈迹斑斑短匕藏在靴子里。虽说一些文人有佩剑的雅好,但是短匕这类凶器却很少佩戴,可即便是出于护身目的,但也不至于挑这么把满是锈迹的匕首。 还真是古怪。 “防身的。”苏进把匕首又塞了回去,这把短匕可一直留在他身上,由于上面沾了毒龙血,所以早就把刀面腐蚀了,但是刀却比以往更为锋利。所以这是他一直没丢的原因。 旁边朱老管家微微皱眉,短匕之类的东西平常人是很少用的。也幸好苏进是这么大方的拿出来使,而且还是把钝刀,不然府里的人可非得当了刺客抓了。 “呜呜——” 苏进吹了两下洞箫,感觉还挺好的,在围观一众的目光就这么吹了一曲梁祝主题部分,在场大部分人昨夜都没有去矾楼听,所以如今一听这苏进现场吹奏,那都是分外热枕的聚拢成了一堆。 洞箫的声音低沉悠扬,传到远处假山那儿正边走边说的甄氏和大夫人秦氏,秦氏抬头一疑,“何人吹箫?” 甄氏往前头一看,立马就明白了,“是那一品斋的苏仲耕,昨夜矾楼唱梁祝,妹妹也是去了旁听,撇去对其人的成见,那梁祝确实是难得的好曲子。” “哦,是嘛?” 两人且说且笑,顺着那熟悉缠绵的曲调走过来,在听罢一曲后,甄氏是颇为满意的点头颔首,与昨晚恢弘的合奏乐风迥然有别,但还是极为动听的曲子。 这曲子吹完了,地方也逛完了,苏进当然没有在继续呆着的理由了,打了个礼就告回,像那甄氏还上前一番鼓励褒扬,还要留餐留宿,倒是真把他当府里的教书匠了。 …… ************************* ************************* 回了一品斋时,天色也昏暗了许多,街头巷尾的小贩叫卖还不绝于耳。庄舟见了他倒是火急火燎的模样,“苏家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儿你可不知有多少人登门拜访……” 看庄老头那模样,今日倒是接待的活儿没少做,用过的茶杯子不少在水桶里泡着呢。 “您要是早一步来,那蔡郎君说不准还能碰的到……” 嘀嘀咕咕的,肯定是的收了些好处了,苏进微笑着点头表示明白,对于一些登门拜访的人的用意他也多少心里有数,所以见与不见关系不大,若是被他们赶巧抓到了人,那见一面也无妨,顶多当是给别人提供了个喝下午茶的地儿。 而自己昨晚在矾楼的事儿应该也是传到了甜水巷了,所以还没到收铺子的时候,陈守向就亲自过来把自己拉了过去,说是巷子里的街坊想要见见他,看看这个被大宋皇帝御赐金匾的人物究竟长的个什么歪瓜裂枣。 车轮子才压到风悦楼前,耳边就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店里几个伙计扯开嗓子的欢庆声,“今晚风悦楼大酬客,酒水饭菜全免~~~” “……”苏进望了眼旁边还面有得色的老头,实在是不觉得一块皇帝的金匾有什么值得劳师动众的必要,或许是他一直对这个时代没有什么代入感。所以有些东西看的可能开一些。 陈午还有店里那俩小跑堂在今晚上也是没少忙活,外头一听吃饭不收钱,那是赶脚的跑进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二楼连带雅间都满满的挤撑了人,也亏得这风悦楼不算多大,不然非得赔死这老头不可。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往常相逢不打招呼的街坊这回也都是笑脸相迎,时不时的还要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哎哟,这就是当年苏老爷的儿子啊。可真想不到如今已经长成这般好模样了~~”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婆子赶紧把溢美之词送上,甚至旁敲侧问的打听苏进的婚事。 “这边这边……”、“你们这俩小子腿脚给我快点,就知道吃!” 整个大堂里那是人满为患。二楼廊道楣子上的灯笼也点了起来,烛光照下去……亮堂堂的一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是差不多打烊歇腹的时候。打着咯的食客招手告别。甚是亲热的老熟客模样,不过陈守向并不在意这些,看来今晚这场流水筵完全是他为了自己开心做的,只是可怜了那么多铜子儿被人吃走了。 “就当是散福了嘛~~”、“仲耕如今可是给这些老街坊们挣了脸,你瞧他们也是为你高兴呢——” 旁边的陈午兴致缺缺的拉过一张长凳坐下,“得了吧老爹,白吃谁不来,亏你还念他们的好。要是我说……还不如正儿八经的办个长宴,我呢~~在门口摆张案子收礼钱。这才是实在事儿……” “去去去,你这小子除了蹴鞠还懂个什么,少在你爹面前晃悠~~” 陈午还不乐意,将嘴里嚼着的竹签子吐了,“老爹你可别看不起人,你儿子马上也要飞黄腾达了,看以后我让官家在我背上题个风悦楼,可别到时候再来抱你儿子的大腿。” “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给你在整条甜水巷子里摆一圈~~~” 这俩父子倒也是真有这闲情吵这个,不过对于陈午说的飞黄腾达,倒还真不是在这儿扯大皮,宫里的高俅也给他们透了信儿了,官家对新蹴鞠很有兴趣,已经准了新蹴鞠的推广,并且让他们放开手的做,只要最后能做成了,那什么都没问题,而且这月十号的书院约战官家也知道,很可能那天会过来实地看看新蹴鞠的情况,所以让他们好好准备着。 毛头小子毕竟是毛头小子,这事儿显然是刺激到他了,虽然与当初所制定的几步走计划有些背驰,但谁不希望一步登天的好事砸到自己头上,皇帝的喜怒哀乐最难揣测,既有可能对新蹴鞠毫无兴趣,也有可能对新蹴鞠大家赞赏,那他这个风悦队的队头也肯定少不得褒奖,所以这些日子他在准备梁祝的时候,陈午也是没有闲下来,天天一早就砰砰砰的拿蹴鞠踢球门框,说要练习极致的脚法,不过十有**是要到院墙外面去捡球。 “苏大哥,你跟我们说说看,昨晚矾楼到底是啥情况,你有没有见到官家?” “对对对,我长这么大可从没见过皇帝呢,苏大哥说说,皇帝都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头上长着两只很长的脚……” 两跑堂极有兴趣的把苏进拉过来坐好,桌上备好了瓜果点心茶水,感情是把他当说书先生对待了,这时候甚至是厨房里头的伙夫也是提着菜刀出来听。只是对于他们所描绘的平脚直开的帝冕,苏进只能无奈的摸了摸鼻子,呵呵了…… “别给我胡说八道~~~”陈守向板起脸凶了他们一句,可不能让他们养成了私下议论皇帝的习惯。 旁边也都是哈哈的一阵欢实对付了过去,该咋听咋听,不过可惜他们信赖的苏某人这回可真是不能给他们解惑了,虽然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来看,这么神气的苏大哥怎么可能不受皇帝接见呢~~可事实就是这样,即便是这么神气的苏大哥,在那些大学士眼里还是不值一提。 写市井杂言的商户子弟而已,顶了天也就是个有点怪才的乐工。 嗯,就是这样了。 …… …… 今晚上苏进过来也不是真的来吃酒席的,等到酒楼的勤杂伙夫都打烊告回后,苏进便把陈守向拉到了僻静处问苏家当年的账簿,这次既然让敬元颖帮忙去拿了,那自然是连他们向府的账目一起拿来,不过苏进信不过向府,怕是当年的账目不实,所以也是管陈老头要这苏家自己的那份账簿。 陈守向皱着眉心多看了苏进两眼,“当年你们苏家分家的时候账簿也都分去了,我这里虽然还有些留底的,不过不多,而且积压了好些年岁了,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 留底?苏进不禁皱眉,既然当年苏家已经败落到背井离乡的地步,没道理还要留底账,他皱着眉头,对这事儿更为不解了,不过嘴上还是说道,“那就劳烦陈叔帮忙找找撷芳楼当年的底账。”,“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陈叔帮你翻翻就是。” …… **************************** 漆黑的屋子里,散发着浓浓的霉味儿,蜘蛛甲虫是满地走,苏进手里拿着油灯掌光,不断的把脚边的杂物拨开,身前的陈守向正蹲着在一个破旧积灰的箱子里翻找,咳咳的不断吃灰。 “这个是洪桥街的小庆馆……”、“这是万胜门边上的嵩阳楼,酒楼开张那天我还去了观礼了,当时府衙一些长史典吏也去了不少,还闹了不少事儿……” 他边翻着嘴里还嘀咕不少,“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些因为积压过久陈账几乎一捏就碎,还带起一阵阵的灰尘,熏的人眼睛直红。 “哎?怎么不见了……撷芳楼当年都给了向大人了,这账应该没拿走才对……” 苏进手上的烛光微微一摇,这陈老头嘀嘀咕咕的,倒是把一些当年的事儿漏了出来,不过这也不算是多么意外,苏进也猜到撷芳楼是苏家主动割出去的,只是想在账目上确认一下。 “应该就是这个了。”老头拍着厚厚的一本陈账直起腰背来。 ************************ ************************* 月辉照进书铺南厢的卧房里,一地的月华。 “嘭——”的一声,两本账簿丢在苏进眼前,烛光下……干白的细尘飘散开来。 “自己看看是不是。” 虽然这敬元颖的态度恶劣,不过这事情确实做的干净利落,而他也没有闲着,三本账目同时起翻,甚至从苏家出事的前一月就开始排查过去,果然与自己所料不差,账簿上有猫腻。苏家自己留底的这本账簿上清楚明白的记着苏家出事的那几个月里账目收支极大,从前一个月开始就少有出帐了,尤其是在出事的一月后,账薄上的进账骤减三成!按照正常推理,这生意绝不至于下滑的如此之快,而这个猜测也很快在向府的账目上体现了出来,几处出账的项目不合市价,一百斤的炭木费钱四百二十两三钱五厘,即便是当时已经接近入冬,但这收购价也足以让人起疑,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府上那本苏家账簿写的也是相同态势的进出账。 这么一来,也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苏家让利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迷雾的两头 苏进一直很好奇苏家为什么会败的这么快,按理说即便死了家主,但余下几房中能出来挑大梁的人也不会缺,可事情就这么邪乎了,这个世代经商的大家族居然在短短三个月内就从汴京城里除了名,如果说仅仅是因为和皇亲国戚争个女人争输了导致这种结局的话,他是不相信的……皇室不是强盗,也不敢做着强盗,这帝国的法律可以钻空子,但人世间的一些基本游戏规则还是要遵守的,再说苏家得罪的也不是皇室直亲,没必要胆怯到瓜分整个家族来去提防这种“或许有”的危险。 不过今天他算是明白了些了,从这些账簿中就可以看出苏家当年败落的内因影响更为突出,由于名下产业流失过多导致苏家财政大幅缩减,商人在丢了赖以为傲的财富后,又如何有底气去面对来自上层阶级的打压,或许这就是苏家当年这么快就四分五裂的原因。 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苏家财政缩减,甚至可以猜测是什么原因让苏家甘愿让出嘴里的肉…… 陈守向不说,可能也所知有限,王府作为敌对方,更是不用想从他们口里套出什么具有参考价值的信息,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作为背后推波助澜的第三方了。 苏进把头绪稍稍理了一遍,对于今后的调查有了更为明确的方向,向府……就是极重要的一环,能让苏家把撷芳楼这么大块的利益吐出来的人,想必在当年这件官司上有很大的话语权。所以今后向府是免不了要多打交道了。尤其是那个面色慈蔼朱老管家。 他在案头这么想着,旁边的敬元颖却是拿剑格敲了下案面提醒他,“可别光顾这你那些芝麻烂谷的事儿。我的事儿你到现在也都没个影儿,不要以为我真的有这耐心陪你耗。” 苏进抬头看了她一眼,还真是抱歉,倒是把她忘了。 …… **************************** **************************** 自从锁定了目标后,苏进每天的作息也就更为紧凑了,向府每天一早就要跑的,闲下来有事没事就找那朱老管家谈心。这老家伙一开始戒心还挺高,也不知道甄氏跟他讲了什么,总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算是与这老头认了个熟。至于那些小东西就很好打发了,随意许几个故事就让他们屁颠屁颠的读书了,虽然甄氏不满这种钓鱼式的方式纠正孩子念书问题,但左右无法的情况下也只能暂先这么依着。等到时机成熟之时让那几个孩子完全断了“这口奶”。 相比较这边。蹴鞠的问题就比较多了。 陈午和他那蹴鞠队的几个小子非常不满他零碎的时间安排,“有什么比蹴鞠还重要的?”虽然他们是这么抱怨,但结果每天还是只能有一个时辰抽出来给他们指导蹴鞠,这倒不是苏进真的吝啬什么技术,只不过这些体育技能不是说说就能会的,那必须得通过反复打量的练习才能学会,所以即便每天花上三个时辰跟他们讲解技战术和蹴鞠技巧,但他们还是只能吸收一个时辰的量。 “歪理。” “我们读书没苏大哥多。左右都是说不过苏大哥。” 书院的草场上,蹴鞠嘭嘭的被踢的很高。在适应了新鞋后的他们对于这种蹴鞠方式已经很熟稔了,起球接球传球的动作也更像是个职业选手,这些苏进都看在眼里,并且不断的根据着他们的进步而调整训练计划,总之……要做到在十号那天将高俅的御鞠队彻底击溃~~~ “嘭——”的又是一脚臭球直奔他面门而来。 他堪堪躲过,而那些小子们也知道要他生气,所以便把那最不合群、最好欺负的李家小少爷推攮了过去,“捡球去,捡球去~~”那李晏人小志不小,行事说话也都是大人腔调,根本不理会苏进的眼神将蹴鞠干净利落的从他身边捡了起来。 这小子倒是拽的很,苏进笑了下,将他叫住。 “什么事儿?” “你阿姊这两天怎么样了?”,“还行吧,你问这个干嘛。” 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子。在听到这个答复后心里也就有了个大概了,看来还是那副僵持着的老模样,难怪最近这书院都不来,看来只要他那二哥一天脑子没掰过来,这丫头也是很难有笑脸了。 虽说对于他是有些同情,但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原本还想着火药由他当出面人摊开来给朝廷,不过现在看来这人情不作也罢,倒不如予卢俊义和周侗来到实惠些,最起码他们混开了之后苏家陈家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没事了吧,没事儿我走了。”、“嗯,回去记得给我带句话,让她不用放心上。” 李晏皱眉歪脑的想半天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这书呆子和阿姊的暗语吧,于是应下了继续与陈午一众蹴鞠去了。 这岐山书院的蹴鞠场子目前是不对外开放,所以眼下只有的陈午这些人在这里训练,不过哪怕只有这么点人,但整出的声响也足以搅和的书院里不安静。那些酸儒每天见了苏进就吧唧个不停,从四书五经中信手拈来的人伦大义把苏进那是打成了个实打实的反派,要不是书院的老学谕出来调停,恐怕早就把整个书院揭翻了过来。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好的契机,随着矾楼梁祝公演的影响越来越盛后,一些已经被神化了流言同样被书院那些酸儒们听了去,礼乐修身,诗书塑性,都是读书人必修的门目。所以在听闻梁祝动听到连君王都微服下访后,是绝对的勾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么始作俑者呢…… 他们望到苏进身上的目光也就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甚至有些刻意的接近和聊天。虽然这在苏进眼里看着还挺有趣。 “几位老先生可是想听听那梁祝的事儿?” 他一语戳破,倒是把那几个老头整了个面红耳赤,极为不自然的把那茶盏搁在错到了左手边,老脸皮是有些下不来。 …… 而这几天来最头等事情还是火药的研究,眼下手已经好完全了,所以即便那才女不过来,但也不会妨碍到他研究的进度。顺便的照看一下书院那几个习练活字的孩子,自从上回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套合适的小玩意儿后,对于做活字是更为用心了。这当然是苏进愿意看到的景象。 “先生先生,你看我们这样印对不对?” 还是很可爱的一群孩子嘛。 苏进把脸上的乌漆墨黑的面罩摘了下来,刚才调配又出了岔子,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好在这次他也留了个心眼。在做稀释比例的时候把桌面上其它的瓷器仪器都撤了,所以结果也就是把他连抹黑了而已。趁着这个休息的时间就过来瞧瞧这群孩子,没想到他们见了之后倒是毫无矜持的捧腹大笑起来,嘴里是先生先生的喊。 …… …… 时间渐晚,苏进也回了书斋准备做一番清理,没想到刚进店门,就见这庄舟这老头正登在梯子上擦一品斋的御匾,蹭光瓦亮的。甚至是连门槛站着的苏进都是眼睛扎的生疼。 “苏家少爷回来啦……”他头也不回。 “昨儿不是擦了么,怎么今儿就沾灰了?” “这个嘛……”他拿抹布仔细地抠着匾额四个直角里的污垢。“老头也是闲着,所以就擦擦了。” 呵呵。看来是当财神爷招待了。 也就这时候,身后有人进来,“请问……苏进苏郎君今日可在?” 苏进一回头,而梯子上的庄舟也是的回了头看,原本肃穆有汗的老脸立马就笑开了,“原来是蔡郎君,来来来,苏郎君今日在着呢。”他把外面那一身圆领士吏袍的士子从门外迎了进来,看上座儿,泡上茶儿,那热情程度即便是他也享受不到。 那士子模样俊逸有资,看着比苏进要大上两岁,头上纶着麝鹿高髻,尺长宽袖摆动着走路十分有儒气,虽然这庄舟只是个看店的门人,但脸上的礼节笑容却从未懈怠过,难怪能这么得庄舟推崇了,这些天可没少说有个蔡郎君时常过来看自己。 庄舟说的多了苏进心里当然也留意着,这人每天都来店里扬言说要拜访他,可每次都只是喝一盏茶就走,看上去没有他行为上的那么急迫,这是让他觉得奇怪的,直到如今见了这人,算是的有些恍然过来了,原来是玩的这一出,看来是真对自己感兴趣了。 “庄老爹,那苏郎君现在何处,可否代为引见?”那蔡姓子弟搁下茶,道了声谢,可不想这庄舟却是往苏进那儿一扬手,“这就是苏郎君。” “……”也亏得他平时养气极好,不然可保不准在这个时候就爆了粗口。 他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店里的杂工,因为这书生衣冠极为不整,脸上、领上、袖子都是不知哪个灶口堆里蹭来的污垢,反正看着是有悖于传统读书人的形象,不过他也是多精人心,脸上的一丝诧异很快就被欣笑掩去。 “失敬失敬,不想苏郎君竟是此般旷达,与那学府的学子可是大不相同呵。” 双方算是正式见了个面,这人作为来客,当然先是自报家门,“鄙人蔡攸,字居安,年少二十有四,祖籍兴化仙游,上月月底在矾楼幸闻苏郎君所做的梁祝一曲,当时惊为天人,如今每夜辗转反侧均是那夜场景,实在是引为平生知音,哪怕是这般冒昧来访也是顾及不得了。” 哦……蔡京的儿子,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好在与自己没什么交集。 这蔡攸其实早有拜访之意,只不过想着突然造访颇为不适,所以也就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礼贤下士。自从蔡京倒台之后。他们蔡家子弟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如今也是靠着与徽宗的私人情分才在枢密院谋了一个待阙的书令史,但这显然不能满足他的志向。所以他广交能友,遍撒恩惠,完全放下了他士家子弟的架子,甚至连这寻常士族不屑于伍的商贾他也极力拉拢,这点他自以为要比他那胞弟高明的多,以他自己的真政治哲学来说…… 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出路。 而且徽宗在年后诏回一些旧官入朝辅政。蔡京……就名列当中,按着行程算,差不多下月端午的时候就应该到了。在得知这么个消息后,蔡攸对于自己的韬光养晦就更为笃定了,几乎每天都少不得宴飨聚会,可说是上达王孙贵族。下通士子寒窗。皆有人缘相识,而在最近的宴飨上,矾楼的梁祝曲可是每宴都唱,关于那梁祝的一切消息都成了宴会上少不得的话题,这自然让心思敏感的蔡攸记在心里,并且打定主意要见一回这京城里忽然冒出来的这号人物。 苏进,苏仲耕。 只是这苏进的所言所行当真与其它士子不同,也与那些商贾少爷不同。他不贪钱、也不慕势,在多番试探下也没有什么能勾起他的兴趣。完全是隐士的性子。如果说这是一个七老八十的山居野老,有这种心性倒不算稀奇,只不过这般年纪就又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也可能是这人的城府比较深。 这些人不会轻易交心,所以蔡攸也是浅谈辄止,过多的示好只会招来对方猜忌。 “那今日攸便就此告别,它日有闲必当与仲耕促膝长谈……”他长长一揖,是十分庄重的礼节了。 这人看起来不算讨厌,也懂分寸,所以苏进也乐意与这类人交往,再说他身后是蔡京,那老头是个厉害人物,在今后北宋的政坛上可谓是风雨不动的常青树,能与这人交好,那今后对付那些硬石头或许能顺畅些。 这事儿将且就这么过了,苏进拍了怕衣袖上的灰尘,正准备去换洗的时候,忽然想起事来,转头问庄舟,“庄老爹,明儿浴佛节你知道哪个寺庙人少些?” “浴佛节?苏家少爷也信佛?”、“哦,这倒不是,有些私事罢了。” “这样啊……要说浴佛节那天人少的寺庙可真不多……”他努力想着,“要不苏家少爷可以去保康门那儿的德安寺看看,那寺庙小,平时香火也不是很盛。” “嗯,好。”苏进拿着手里的那个佛檀香囊,笑了下。 …… ****************************** ****************************** 自从上月底梁祝一曲开演后,这风波是越来越大,原本仅限于景明坊内的流言在七天后几乎是整个汴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皇帝太后以及朝中重臣均来旁听的曲子究竟有多动听,这是京师里许多人都想知道的,不过矾楼的公演只有三天,像那些后知后觉的人早就没了聆听佳曲的机会,即便是要花钱,在如今这个风头下也只能往后排。前面一堆的王孙贵族请帖相邀王府宴飨助兴,饶是像那众人齐捧的香饽饽,有钱的王府甚至直接向矾楼问了价儿,不过李媪也不是目光短浅的人物,眼下这几个伶人可是重振她矾楼名声的倚仗,最起码也得等到矾楼名声完全起来后才考虑价钱。 …… …… 明月初露,夜已沉下,从旧曹门街燕王府的院墙内飘出来梁祝那凄婉催泪的曲调,夹杂着觥筹交错的莺燕声。 燕王赵俣嫡子百岁而大宴朝中宾客,众人其乐融融的在一道谈天说地才是首要的事,问些近况、趣闻,或是诗词歌赋也可以拿出来品读品读,作的好的不吝溢美,做的差了也只是哈哈笑着调侃两句。当宴会行进到一半时,那过百日的小寿星也被抱出来予底下一观,见见人面,结果惹得襁褓里的小寿星哇哇大哭,饶是折腾的那些奶妈子直擦额汗。 “呵呵~~”宴席间皆是善意的笑声,有年长者对小寿星的面相品点赞许,也差不多是福禄像、将来大有鸿展之类,总之宾主尽欢就是了。 席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艳美歌姬亦是撩人心神,但若让来宾尽数侧目的还得属燕王府特意从矾楼请来的十一个女伶,由于李师师近来被召进宫里教授嫔妃们拉二胡版梁祝,所以对于这些“商演”肯定是没有时间参与了,这使得谱子一改再改,成了古筝为主的梁祝。不过这对于主家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请来了这帮子乐伶,就是给涨足了主人家的面子,至于曲子究竟是否名副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席间对于这些伶人倒是颇多细碎议论,或许是因为徽宗的关系,所以对于这回矾楼的动作他们这些士大夫们也是打听了一番。 有点头,有颔首,“原来如此,我倒也是不可能有这般玄乎……” “哈哈~~”、“坊间流言岂可亲信,不过啊……官家这回也真是对那一品斋多有恩宠,当时据说太后是想召那一品斋之子入大晟府,可没想到官家居然是亲书了一匾给他,这里头的意思可就不好捉摸了……” “那苏姓小子的命倒是不错,就是可惜了他爹,这辈子默默无名,还得靠他子嗣才能得以光大……” 旁边虽是醉酒醺醺,但神识依旧清楚,听闻此话是不断摆手,“这话也不能这么讲,矾楼那晚我也是去了,那苏姓小子本身也有些能耐,那二胡即便不是他所制,但也是他的缘故才被光大,这份功劳可不是你我一句便可抹去,而且看官家的态度……应该也是极为满意,若是今后他能把一品斋的名声继续保持下去,怕是有成近臣的可能。” “这应该不至于吧,只不过是个商贾罢了……” …… 旁边大多都是在讨论矾楼那晚的事,一品斋、苏进,几乎每三句就能被提及一次,这对于席间的王诜父子来说就不是那么舒服了,脸上的笑意也完全是迎合着旁边的那些王孙贵族。 “爹,怎么办?”这几天宴飨上总是逃不开一品斋这名字,如果换作以前王缙肯定是不予理会的,毕竟撑死了也就是个商贩罢了,能有个什么作为,还不是被他王家一手拿捏的货色,可是……这次他有些警惕了。 徽宗居然赐了御书给那苏家…… 旁边的王诜是亲历了矾楼那晚的,对于已故的苏中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似乎跟能揣摩到些,而且看太后对苏家的印象也不差,这就让他敏感了。 王缙见自己这爹不说话,于是压低了声音说,“要不趁他还没完全起来……”他做了个手势。 “不行。”王诜一下就断了王缙的建议,“最起码现在不行……” “爹你顾虑什么?”王缙不解,“当年那批官员死的死贬的贬,如今朝中还有几个?我们若不斩草除根,怕到头来……” “别说了。”王诜完全没有应下的意思,“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他嘴里不停的喃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浴佛节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辰,佛教僧人徒众在这一天以铜佛置水中沐浴,并且煎香药糖水相遗,这就是一年一度的浴佛圣节。每年只要到了这一天,汴京城里的寺院都会举行浴佛斋会,其中当然以大相国寺的仪式最为隆重,京师里的僧尼道士、官员百姓、老幼女眷都会前去瞻仰浴佛盛况。 “恶水一年浇一度,知他雪屈是酬恩。” 一大清早开了店门,就远远传来庄舟的声音,这老头常年经手诗书,即使不会背来也会读,此时兴致所来、便是念着歇语进门。 “哎?”他定睛一看,东家陈守向居然也在这儿,还有陈午和苏进,三人正商量着过会儿去哪个寺来着,见庄老头进来,便知道这老头肯定是去相国寺争了头香,所以顺口就问了他寺庙的情况。 “东家要是这会儿去,怕是很难挤上了。” 陈午无所谓的摆手,“那就去德安寺好了,咱们早去早回么,看对面兴国寺就知道今天内城的寺庙哪都不好上。” 原本以陈守向的意思是要去相国寺的,但没想到今年浴佛节的情况比上年还要乱,连他这住甜水巷的人家都挤不上香,还真是让人郁闷。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只能去保康门外的小寺庙里上香了。 轱辘轱辘的一架马车从一品斋前驶去。 不过巧的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李府的马车下来。“苏郎君可在?”上面下来一个楚衣格衫的丫鬟,非常清秀的模样,庄舟有些眼熟。不过终归还是没想起来。 “你是……” “麻烦老伯将这些衣物交还给苏郎君。”对方不答,只是很干脆利落的把上回李清照穿走的衣服还了回来,打了个谢礼后就上了马车扬扬长长的走了,眼前、就只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庄舟垫了垫手上的衣服,怎么也想不明白苏进的衣服怎么会由一个士府的丫鬟送回来,总不至于在人家府上留宿了吧? 算了,闹不明白的事就不去想了。 而那马车远远而去的。正是李府的丫鬟花细,一早就受了李清照的吩咐将这衣服归还了去,毕竟是男子的衣服。留在身边实在会引起非议。 而她本人,则是随着家人一道去了距离李府最近的德安寺,这间寺庙虽然历史不久,但与李家可是颇有缘分。王素卿刚来京师的那阵子由于水土不服。可是头疼脑热了好些天都没缓过来。直到李格非亲去了德安寺上香后才好转过来;还有一回李清照受寒高烧不退,遍医无果之下去了德安寺求了符水回来喝,说来也是奇了,这符水喝下,没过三天就能下床走动了。等等诸如此类的福分事儿在李家身上多有发生,所以自从来京后,浴佛节这天李家是雷打不动的来德安寺祈福上香,以求整年安宁太平。 马车声渐行渐近。还没到这寺庙门口,就已经从车帘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撩起车帘望出去,沿街不少走绳顶碗的杂耍艺人在尽兴表演,他们是从旁边几处瓦子里过来卖艺的,旁边一些孩童少年见了立马就紧倒小腿围过去看,哪怕是已经看的多了的饮酒喷火戏码,但还是能让他们捧着小脸在这儿津津有味的看上半天,所以也总是少不得那些“谁家孩子在佛会上走丢”的事情在人群里传开。 这德安寺门前罗列幡幢,香花异果供养四方香客,而两边的佛墙脚根边更是摆满了彩棚摊头,有把南瓜雕刻成花样、用油面糖蜜作成笑靥儿的花瓜叫卖,也有龙涎香、芳庭蜡之类的佛用香蜡聚集到一块,飘出来的香气便是在巷尾时都能闻见。 “这位夫人,买柱香吧~~”、“这位小娘子生的这般俊俏,若是在配上这面团儿玉胜,那可真是赛比海棠了~~~” 李家一众下了马车后,耳边就基本上都是这些商贩聒噪的声音,若是换了平时,肯定是极不耐烦的掠了过去,不过在今日这个盛会上,这些平时厌恶的蝇虫声居然也变得可爱和友善起来。王素卿一脸笑意的给每人购置了几样佛香佛蜡,李清照旁边的丫鬟胭脂更是趁着这难得出府的机会席卷了一遍首饰摊上的廉价首饰,有些样式新颖的就直接插上了发髻上给李清照看,“小娘子,这登梅簪在胭脂头上好看吗?” “嗯,好看。” “是吗?可胭脂觉得这云脚卷须的簪子更好看些……”,“嗯,都好看。” “啊呀~~小娘子不是说今天出来会开心的嘛,怎么看着还是没有神气~~” 李格非陪着王素卿进了最正间的大雄宝殿上香了,留下李清照、李晏还有李霁在外头的偏堂自己转悠。这对于李清照而言自然是最好不过,原本她就没有多少心思出来上香,与其陪着爹娘逢殿叩拜,还不如找处安静地儿消磨时间,不过她那贴身丫鬟倒是兴致勃勃。 “小娘子快过来,这里的缎子样式可真好~~” 被这胭脂生拉硬拽的在几个摊头上评点好坏,正是无聊之际,忽然身后响起一熟悉的声音唤她。 “安安啊,这么巧,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李清照和胭脂同时转了回去看,李清照还没发声,倒是胭脂先应了起来,“是李迥少爷啊,这位是……”对于这堂兄的突然出现,李清照是半句话都不想说了,明明知道自己每年浴佛节都会来德安寺,却问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而且……她把视线移向李迥旁边的男子,那男子此时也正看着自己,他头系皮弁、身穿圆领皂袍,面容儒雅端正。一眼就看出来是太学生了,不过好像有些眼熟,应该是哪里见过。 这男子正是太学生赵明诚。今日与李迥一起过来德安寺当然不会是上香这么简答,不然就不会只有他们俩个了。 李迥拿胳膊肘蹭了下发怔的赵明诚,脸上却是笑着与自己这堂妹说话,“昨日听叔母说安安近来病榻在家,堂兄可是心中焦急,还好今日见安安面色如常,该是已经无恙了吧?”他这么与李清照套着话儿。可赵明诚却只顾着在旁边看,或许说……就盯着李清照看更为贴切些。 今日浴佛,城中许多的妇女千金都会出来参拜。所以李清照也就不必像往常那么顾忌的穿着男子行装,李迥还好些,以前经常见的,但赵明诚就不同了。上回清明见了李清照士子服袍打扮的模样便觉清丽可亲。可今日一看这女子斓衫的行头,那宛然间的变化可真不是一言两语便可说清的。 他怔了一会儿,直到李迥蹭了他两下才反应过来,急忙是作了一揖,“在下赵明诚,清明时有幸见过李家娘子。” “哦……”李清照好似想起了些影子,“赵郎君有礼了。” “安安,怎得不见叔父叔母?而且阿晏那小子也没个人影。难不成今日还跑去御拳馆蹴鞠了?” 旁边的胭脂嘴快的很,“小少爷不清楚去了哪儿。老爷夫人是在大雄宝殿里上香,现在应该差不多要出来了,要不李迥少爷也一起过去吧。” 李迥哈哈一笑,“正有此意,这德安寺的浴佛礼还未曾见过,过会儿可要一饱眼福,我想德甫也是极感兴趣的吧?”他把话头踢给赵明诚,不想这平日对于经书典籍口若悬河的赵德甫眼下完全是哑了火。 “哦,是……是,这德安寺浴佛礼明诚也是极感兴趣。” 这就没了!?李迥半个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今日他本是要和父亲李格业一道去相国寺的,只是这好友相托,便好意指点了堂妹的行踪,由于担心这好友到时候打搅冒昧,还特意撇下家人陪他到这德安寺来祈香,可没想到这家伙见了堂妹后居然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就这路人的表现……还怎么和范家、郭家那些衙内争。 真是怒其不争啊~~ 几人往这寺庙中庭大殿处走,而这时候身边的香客也是向那处挤。这浴佛礼是整个浴佛节的重中之重,许多人一清早过来就是为了现场观一回浴佛,虽然比不得相国寺、兴国寺这些大寺的规模,但总归是能感受一次佛会。 “娘,赶紧走,再晚就赶不上了~~”、“慢点慢点,娘可没你走这么快。” 即便是小寺庙,但在浴佛节的今日人还是少不得的,不断有人从他们身边超过,意不在此的赵明诚自然不会介意什么,不过这时候李迥却是把他拉住,落下了前面李清照和她那丫鬟两个身位的距离后才说话,“德甫,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赵明诚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李迥言指何意,今日出来德安寺“偶遇”李清照的主意还是他提的,不过此时他的表现可真是……差强人意都算褒奖。 “这个……这个,这回实在是对不住裕丰,明诚…明诚……”一贯苦读圣贤书的他对于某些话还真是羞于启齿。 李迥这回可是完全把他拉住了,粗布麻葛的人流不断从身边过去,“我就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我堂妹?” 赵明诚倒也是老实,“李家娘子少纵天资,又是清丽脱俗,明诚岂有不喜欢之理。” “那不就得了,过会儿我会给你创造机会,你可得自己把握了。” “那就多谢德甫了。”,“好了好了,你我知交多年,此事岂会不帮你。” …… 正当他们在人群里拥挤的时候,远处佛殿廊道下,有两个行色诡异的粗麻汉子正往人群里头张望,时不时与左右交流点头,“是不是那个?可别看岔了。”、“没错,就是那个。”、“好,去里头通知准备。”旁边拿着张画像不停的对照,在确认无误后收起画纸从偏廊进去了。 …… …… *************************** 这德安寺的中庭场落里,香炉高鼎林立。里头插满了各种被许以厚望的香烛,散出来的檀香气味飘散在整个中庭院落间,在加上两列已有树龄的杨柳古槐。便显得整个场地分外的庄严肃穆。 “铛——”、“铛——”钟楼上响起浑厚的佛钟声响,在整个德安寺中回响不停,这就是要进行浴佛仪式的信号,所以四周佛殿、廊道、隔门中不断有香客交头议论的走进来,对于参观着一年一度的浴佛盛礼还是极有兴趣的。 李清照李迥一行人此时也是在围观人群中挤着,耳边都是各种细碎的言笑议论,旁边的胭脂像是喜鹊似得叽叽喳喳个不停。对于场中每件新鲜事都分外有说头,一个人开心还不够,还非得拉上李清照。“小娘子你瞧左手边第二个僧客,那脑袋上的鸽子都快睡着了,可还不晓得动一下,这得多难受啊~~”李清照也是习惯这丫头喋喋不休的性子了。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原本是过来与李格非王素卿他们会合的。不过看眼前这人流涌动的场面,也只能等安静下来后再找了。 而这时候,东北角钟楼处的佛钟又一次被撞响,“铛——”的浑厚的音色仿佛能把人的心灵洗涤了一般,在混乱了一小会儿后,这大雄宝殿前的百姓也都开始安静了下来。 场地中间,是德安寺的一众僧人,主持为首其上。在僧人环列站定之后,便捧出一个直径四尺的金盘。而后把金盘放在佛殿前,用一块桌面大的销金紫幔盖上,旁边又置小方座,前陈经案、次设香盘,四隅立金颅伽,磴道栏槛,又陈设许多锦绣襜褥,精巧奇绝。 “你这孩子别乱动,马上就要开始浴佛了。”、“爹爹,我就想靠近点看看嘛~~”、“叫你别动就别动,再乱跑就打你屁股了。”人群中的家长极为严厉的约束着自家的熊孩子。 场地中间开始吹螺击鼓,罗列香花,在众人目光之下,寺庙僧人从佛殿里迎拥近来一通身金亮的佛子,佛子高二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在僧人肃穆的迎接下置于金盘中。 这时众僧作佛事,念唱佛径,宝器齐响,围观的士女百姓皆是毕恭毕敬,低首默念佛经祈求恩福,顿时满场肃穆的佛家气息涌生起来。 人群中的李清照、李迥、赵明诚此时也是低首默念,唯独那胭脂念到一半就开了小差,“小娘子,你看你看,老爷夫人在那儿呢……咦?”她往东南面指去,不过脸上又忽生疑云,李清照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全场安静的情形下,这视线探过去就毫无阻碍了,果然……李格非王素卿,还有自己二兄李霁都在那处,不过……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与他们站一道的那衣着光鲜的贵衙内可是无比熟悉的很,耳畔边胭脂嘀咕起来,“那姓郭的怎么跟老爷夫人站一块……而且还有好多话说似得。”场中诵经结束了,旁边围观的人也可以说上几句交流,那头的郭尉正是和李格非、王素卿说着话,看王氏面上有笑,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这家伙比姓苏的还讨厌,哪都见他,阴魂不散的。”对于这小丫鬟的评价,苏进在这儿或许还能庆幸一下。 而边上的李迥和赵明诚自然也是瞧见了,郭尉这人也是太学里极出名的人物了,赵明诚这类好学苦读的学子当然是看不惯他,更别说眼下那纨绔正与自己心仪人的爹娘有说有笑。 “德甫勿要心焦……”旁边李迥马上看出了好友的情绪,小声道,“这郭家年前就向叔母提了亲了,不过叔母没答应,所以德甫没必要吃他的醋……”、“哪…哪有……吃、吃醋。” …… 而这西南角处,人群前头有一弁冠玉革的官衙内亦是旁观着浴佛仪式,身边是两个家奴护着,不过他的注意力可不在场中,而是在另一头的李家娘子身上。这时候他也是发现了李格非一行,尤其是在看见某张熟悉的脸后,便是眉头深皱起来,招来身边管事的耳朵询问。 “郭尉怎么会在这儿?” 旁边那管事亦是面有不解,“这些日子一直见他和一群护院在外城荡悠,可也没想到今天他会来这儿。” “废物!那还不赶紧派人给我盯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就你脑袋卸下来当蹴鞠。”、“是是,小的赶紧下去办。” 而这时候场中浴佛的仪式也到了**,众人无不惊愕的看到佛子于金盘中周行七步,等揭去紫幔布后,则见饰以金宝的九龙从嘴里喷出水来,水入盘中,散发出阵阵袭人的香气,当盘中水满时,喷水停止,大德之僧以次举长柄金勺,挹水灌佛子。 举众赶紧默念佛经,这便是浴佛了。 而之后便是众人上前求赐浴佛水饮漱的环节了,围观着的群众也是赶紧拥挤着上去,李清照他们则是趁着这个人散的空当过去与李格非他们会合。 混乱的人群堆里,苏进陈守向他们挤了半天没挤进去,只能先在外围呆着,陈老头抱着一篮箱的盘香念珠之类的佛器坐曲廊凳楣上不停的咒怨,“真是逢年不利,到哪儿都是人……”旁边同样提着香蜡的陈午这时候倒是比陈老头有耐心。 “老爹你也别念叨了,今儿哪个寺庙没人……”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吆喝了一声,“哎!你这小子过来,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旁边的苏进倒是被陈午这一声吸引了过去,刚一抬头,就乐了,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李晏那小子刚刚从这儿溜过,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故意不打招呼,不过还是被陈午一声叫住,结果极不情愿的走了过来。 “有话说话~~~”也是拽的很。 苏进笑了下,这小子来了,估摸着他姐应该也在这寺庙里,自从上月底那回事后,那丫头就再也没过来他这里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正想着,忽然有两道人影很快的从前头的侧廊穿过。(未完待续。。) ps:新卷开张了,这会是很有变数的一卷,而且自己的码字的感觉也变得娴熟起来,相信会给大家在这卷里带来些惊喜,所以在此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向大家要推荐要订阅了,嗯,就是这样,揣着我们的敬女侠继续前进。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祸端 眼下这中庭内的人群都在拥挤着求赐浴佛水,寺内的僧客法师疏导了好一阵儿才让嘈乱的人群安分了下来,开始列好队伍一人一小瓢。 “施主善缘~~” 当一个香客往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后,执身端立的僧人就会道一声善缘,而旁边就会予上一瓢浴佛圣水,虽然香客们以为应该,但在外行人看来……总觉得有些别扭的地方。 李格非一家此时亦是在人群里头排着,由于前头队伍还长,对于年轻人而言显然是比较无趣的,所以王氏也是极为开明的让他们自个儿先去偏院的那些的佛殿里叩拜求福。 “小娘子,我们去观音殿求姻缘吧~~”胭脂已经是迫不及待了,这当然是官家仕女们最喜欢去叩拜的佛殿,而旁边的李迥也是适时的附和上,并且冷不丁的把赵明诚推了出来,“这寺庙人多眼杂,堂妹毕竟是女儿身,一人在寺庙里兜转着实难让人放心,所以我看……就由德甫兄相伴前往比较妥当,德甫以为如何?” 赵明诚哪会不愿意,连连点头着,“小生也正有学问要与李家娘子探讨,不妨一道游走。”这么说了,虽然让李格非有些诧异,但也不会就此拂了人家面子,毕竟这赵李俩家平时也颇有走动,算的上是友人之子,正要点头应下的时候,忽然旁边有一些虽言碎语声传入众人耳中。 “那人不会就是李家的二少爷吧?”、“应该就是了,你没看见旁边的是李学士嘛。”。“啧……还真是瘸了条腿,难怪曾家看不上了。”,“唉……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世道啊~~就是容不得个情字。”、“其实我还是挺希望那曾家娘子和这李家二少爷在一块的,挺好的一对,就是这家门…唉……” 她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都是在李霁身上打转,不论他袖子里的拐头藏的多么隐蔽,但下面一大截拐身还是躲不过路经行人的目光,素质高些的看了眼后就收回了视线,也不会在人前议论什么。不过像那些嘴上没边的婆娘就没这觉悟了,不仅是看了又看,而且还窃窃私语的和身边非议。 李家人的脸色都刷的都沉了下来。郭尉的眼神在李家人的脸上不断来回,转着眼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旁边的王氏忽然笑了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这些流言一般,把前头李迥的话头拾了起来继续。 “迥儿此言有理。每年这浴佛会上总是少不得什么女儿家被拐的事情。叔母倒是欠考虑了,那既然如此~~霁儿这做兄长也应当一道陪去,免得被歹人瞧上了祸端。”她把继子李霁推了出来,李霁面无表情了很久后才点头应了。 旁边人此时都是各怀心思的开着小差,李清照确实不想呆这里,因为郭尉的存在让她有些不舒服,这个做事极无分寸的人已经多次让她难堪了,此时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去了。而赵明诚也是明白王氏的意思。虽然遗憾没了和李清照独处的机会,但素来性子温良的他也不会有什么有失君子风度的话出来。反而极为赞同的要与这李霁探讨金石文章。这点上,也是让李清照多看了他一眼。 人还可以。她如是评价。 而之后李霁赵明诚两人便陪着李清照去观音殿叩拜求签,至于李格非夫妇以及李迥就在这中庭场落里等着求赐浴佛水,唯一算的上奇怪的便是那郭知章之子郭尉了,在这场对话中,他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模样,除了开头与李清照打了个招呼,也没有什么骚扰的地方,这时候是陪着王氏一同求水,当然,他自然不会这么说的。 “子健听闻这德安寺虽是庙小但却佛大,坊间很多百姓都说只要饮了这德安寺的浴佛水便可心想事成、仕途锦绣,子建为人粗犷不通细理,外头这么说了,也就这么信了,幸好今日见了老夫人方知所言非虚,子健此下可是心安了。” 王氏摇头而笑,“求佛心诚则灵,也无在乎是何庙堂,郭家小郎这般说法倒是让老身形惭了~~”不过她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远处的李清照在转入四角洞罩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那头,见郭尉和自己继母相谈甚欢,莫不是真转了性子?她不明所以的摇头进到隔壁佛院里去,不过就在这时候,郭尉恰似无意地把目光望了过来,嘴角一哂后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 …… 往东侧门而去的两间佛院后,便是这德安寺里的八角釉瓦殿了,也就是外家所称的观音殿,这座建筑宏伟瑰丽,于中央高高耸起,四周青石游廊附围,屋坡黄釉瓦件覆盖,翼角上悬持着一个个金色铃铎,随风摇曳着有悦耳的叮铃声,往殿里头探去,佛座上坐一木雕密宗的四面千手干眼观音像,高约五米,全身贴金,与相国寺的观音像相比少了两分气势,但也多了几分慈和之感。 这院落里多是女眷,亦有书生男子相伴陪同,与外头几间大佛堂不同的是,这里的小摊小贩极多,卖得也都是稀奇古怪的闺中玩意儿,或是那些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道士,浴佛会当天京师佛寺皆会开寺,所以不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都能进来,这自然就免不了让这些商贩们进庙捞捞佛财。 不过这时候,在西院墙根那横拉着一挂字幅的卖艺摊头最为热闹,许多善男信女都围聚了过去听,窸窸窣窣的好像是在讲些什么故事…… “梁山伯这个呆头鹅啊,居然数番提示还不晓得祝英台的心意,真是让我等又恨又爱……” 哦,原来是讲梁祝呢,随着梁祝曲子开始在京师风靡之后。这梁祝的故事也逐渐被越多的人知晓,一些说书艺人便趁此摆了摊头,尤其是在这观音殿前。更是说这些男欢女爱故事的好场所,有些心思脆弱的姑娘们便是掩着手绢在那儿抹眼泪,男的就没这想法了……只不过对那一品斋是越来越无感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的花花心思,就会赚这女人家的眼泪。 这时候里头还有箫声飘出来,虽然还不熟练,但已经能听出梁祝的调子了,估计是有能耐的人去矾楼听了钻研出来的。李清照在外头驻留了几步。而李霁对这就比较敏感了,原本因为刚才被人非议心情就很压抑了,这会儿又听到这梁祝。心里如何能痛快的了。 “话说那曾家娘子和李家瘸腿少爷如何了?可有人知这下文?”人群里的女人声,皆是被这故事挑起来的兴趣,而上头字幅上的那二十字也是如此令人心碎。 “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观音殿前的闺中仕女嘴里喃喃着、心里感动着。于是便有了询问这上月底矾楼那晚上的下文。有些达官子弟在有意打听下倒也知道些内情,此时作为人群的中心散播开来,“当晚据说连太后都出面想要说和,把李家和曾家都找了过来,不过事情还是没成……” “怎么会没成呢,拆散活鸳鸯这还让人活不?难不成非得要效仿了梁祝方才让人追悔?” “不是这样的……”旁边有人说,“当晚曾相公可是说了,只要将来李家少爷能成一番功名。有个好的门面身份,便准许其侄女下嫁李家。” 旁边又有冷言出来。“这话也就骗骗你们,他曾布乃三省执政,礼部和吏部不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只要他有口风下去,哪个官员敢给那李家瘸腿放行……” 外围的李清照这时候脸色也有些难看,赶忙岔开话题说要进观音殿叩拜,身边的胭脂这时候也是聪明,嘴里叽叽喳喳的活跃着僵硬的气氛,不过很显然,此时的李霁已经满脸愠气了,一挥长袖而去。 “你去吧,我外头等着。”他完全不想在这观音殿前呆了,而这时也有一些零碎的目光望过来,不过大致只是好奇一个瘸腿之人罢了,没有往李家身上想。 最为尴尬的就是陪同而来的赵明诚了,这李霁和曾家女郎的事情在太学也是传开了,而且他那身在礼部的父亲亦是有曾提及这李家之事……最后也只是摇头不作评价,如今想来,大概就是这般理由了。 “额……”他见李清照望着离去兄长的背影发怔,嘴唇抿的很紧,想要出口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切入,最后反倒是李清照偏过头来冲自己笑,一句“赵郎君见笑了”,便是把所有的不开心放在了心里。 “我们去殿里头吧,今天还真是热闹呢。” “哦……哦,好。” “赵郎君有中意的姑娘吗?”、“德甫意在金石文录,姻缘之事还未曾考虑。”他们边走边说,李清照落落大方,反倒是赵明诚显得有些拘谨。 这偌大的八角釉瓦殿里,不断有往来的善男信女进出,他们成伴的在观音像前虔诚叩首,领了竹筹子后便焦急到旁边解签,胭脂最是兴奋,前面才刚起身,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几个又响又端正的头磕了下去,嘴里叽里咕噜的把身世籍贯说了一通后,就啪啦啪啦地摇着竹筹筒,最后掉出一支签筹,而后满脸希冀的跑到旁边一处解签。 李清照笑了下,也是双掌抚合地跪在了蒲团上许愿,而后恭恭敬敬的朝佛像三叩首,旁边的赵明诚看着,总觉得这少女有一股极为特殊的恬然在心胸,身前香烛架上的烛光映照到她月白的褥裙上、她净白的侧脸上,真是那般难以言语的动人。 耳边还传来胭脂高高的嗓门,“什么!大师你看清楚点,这怎么可能!我胭脂这么好的命,怎么可能终身哪遇良人~~~” 而李清照身前那僧客则是将筹筒递到了她面前,不过却被她摆手婉拒了。 “看姑娘神色便知近来心事缠身,若是这般心不净气不宁,这佛前的许愿怕也难入上听……”那僧客面容平和。李清照听他所言有几分道理,便是认同般的微微颔首,“以贫僧所见……”那僧客继续道。“不如姑娘移步偏堂请一尊观音像回去,日夜顿首祷告,方可心诚神灵。” 旁边的赵明诚看着那僧客,总觉得有几分奇怪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而这时候解签回来的胭脂已经是扁起了嘴快哭了,“小娘子。早知道我就不求了,一点都不灵~~~” 李清照轻轻的戳了下她脑袋,“就你这毛手毛脚的模样。如何能让观音娘娘垂怜了你……”小丫鬟自知理亏,只能低头扁着嘴生闷气,李清照笑了下后又对僧客打了一个稽首,“俗世之人愿请观音娘娘回府供奉。还望这位师傅引见。” “不敢当。请……”僧客做了一引,旁边的赵明诚和小丫鬟还想跟上,不过却被僧客一句“本人方可显灵”给挡了回去。 胭脂还想争辩两句,不过却被李清照压了下来,“外面好生候着。”而后她又转头对赵明诚微笑,“那就劳烦赵郎君稍候了。” 赵明诚点点头表示理解,倒也是安安分分的在大殿里候着,不过那丫鬟就没这么大胸襟了。一个劲儿的冲那僧客背影嘀咕着旁人难以细闻的碎碎念。 “死和尚、臭秃驴……” …… …… ************************** 佛前的香烛,已经烧完了半截了。旁边有僧客续上,来来往往不断进出着善男信女,可赵明诚和胭脂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怎得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即便是三跪九叩的请佛也用不了这么久吧,胭脂往偏堂里头唤了声,可不见回应。 “小娘子好了没?” 还是没有回应。 赵明诚觉得越来越不对劲,赶紧便是撩开格挡着的布帘进到这大殿偏堂,看眼前的场景让他完全震愕了…… “这……这……” 从后进来的胭脂见了直接就惊吓的“啊——”了出来,外头大殿里惊闻声响的人也都跑了来,可眼前的这一幕…… 血淋淋的,三个寺内的僧侣躺在血泊里,眼珠暴起,手脚断肢,胭脂扒着嘴巴都快哭出来了,“小…小娘子!”她跌跌撞撞的在这大殿的偏堂里蒙头乱撞,赵明诚也是慌张的手足无措,眼前这一切对于他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官家子弟来说实在太震撼了,而且正暴着死眼对向他的那具尸身就是之前那个僧客……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外的李霁见人群忽然都涌进了观音殿,不觉皱眉……李清照和那赵家子弟进去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拄着拐杖也是随人流进去,可还没等他靠近那偏堂,前头便传来一阵熟悉的哭声,一种不妙的感觉立马从心底窜起。 “小娘子~~你在哪儿呢~~”那哭声,分明就是平时最会吵闹的胭脂。 李霁心头“嘭——”的一震,差点连手上的拐杖都掉了,等到他步履艰难的挤到了里头时,眼前血肉模糊的场面让他脑子轰的一下成了空白。 完了~~~ 一些儿时在济南老家的场景不知为何疯狂的在脑海里闪回,那张永远灿烂而纯真的笑脸,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只会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二兄的女孩…… “二兄,你不要跟爹爹说好不好?安安不是故意的啦~~~”(李格非的书房里,小女孩把碎裂的砚台蹭到书架底下) “二兄带我出去放风筝好不好,老是呆在府里都快闷死了。”(夺下了李霁手上的论语) “二兄背着我走,安安走不动了……”、“要是有豺狼的话,二兄一定要先给它吃,它吃饱了就不会吃安安了……”(私自出去郊野迷了路,在漆黑的野树林里打转) …… 李霁的手不断的颤抖,一种叫苍白的情绪瞬间爬上了脸,而他的心、已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 …… ********************************* ********************************** 这时德安寺的中庭还是人员涌动的嘈杂景象,不过李格非夫妇却是已经排到了最前头了,马上就能接到浴佛水了,也就这时……这稍远处有三人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并且打了招呼。 “不想李学士也是到这小庙来观礼,倒是有巧了。” 这三人皆是身材健伟之人,弁冠宽服,颔下留一撮短须,与李格非招呼的人是现任国子司业种师极,也就是后世所传的种师道,旁边是其弟种师中以及御拳馆的天字教习周侗,三人并不信佛,所以对这佛家盛会也无甚热衷,来这德安寺也只是因为它离太学最近。 李格非见了,也是点头笑道,“原来是种司业,倒确实是巧了~~”这自家那小女儿去太学旁听的事儿当时还是走了他的门路,所以也算是比较熟的,此下在种师道一番介绍下,种师中和周侗也是纷纷见了礼,李格非寒暄起来,“小女近来常缺教院,有违职责,太学的老先生们怕是已多有不满,我这老头可免不了要去趟太学陪个礼节,到时还望种司业从旁调停哈~~” 他们这边寒暄,王氏也是点头见礼,而后正好是轮到她了,便从袖子里拿出香囊先捐了香油,而旁边则继续说着话,郭尉在几人中辈分最低,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所以干脆就在旁边听着。 “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清照那丫头?” “去了东面观音殿了。” “哦?”周侗倒是随兴所至的插话进来,“那李学士可要小心了,前几日京师的一些观音殿里可是出了好几桩人命案子了,不少官家千金被歹人掳去,可是费了不少钱才赎了回来。” 李格非诧异,“竟有此事,为何我从未听闻?” 周侗摇头而叹,“官家人不愿声扬,所以没有上报府衙,这事儿也一直是私了解决,也就和我这在野的老头儿有过提及。” 李格非听着微微颔首,对于这种做法完全理解,他当年在历下为官的时候就遇到过诸如此类的案事,而旁边正接着浴佛水的王氏更是点头认同。 “这些丧尽天良的贼子抓到一个就该处死一个,免得毁了我大宋姑娘的清白。” 她狠狠地骂了两句,女人家对这类事情最为痛恨,不过这时听这周侗说起,忽然间的……便是担心起了那小女儿来,可还没等她完全起这心思,远处便传来了令人感觉不妙的哭声。 “老爷~~夫人~~~”一小丫鬟抹着眼泪哭喊过来,由于抽泣的过于厉害,使得鼻子和嘴都不停的哈哧起来,“小娘子……小娘子……” 王氏瞳孔骤然间收缩了下,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那碗浴佛水便已经掉翻在地。(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营救 由于前来求赐浴佛水的民众太多,陈守向等人直到如今还在大后头排着,两边香炉鼎盛,游客如织,儿童嬉戏于烛架之间、仕女含情于丽柳之下,完全是一片繁闹喧嚣的场面。这种消磨时间的活儿对于陈老头而言还好些,但陈午李晏这两小子就完全不能忍受了,两人还把苏进拉进阵营来,兴致勃勃的去逛外头保康门街的集市,什么醉虾炸肉、软糖酥糕,都是一溜一溜的打包走起,从街头到街尾、从寺前门到寺后门,吃了个底朝天。 “那边走绳索呢,我们过去看看~~~”即便是这德安寺的后门,在今日的盛会下人员也是不少,不过还是比不得前门那般佃车如云的场面。 陈午和李晏两人看着带劲儿,不过对苏进而言就没有多高的兴致了。 “嗯?” 无意间的视线扫到从后门出来两个行色匆匆的健壮汉子,那身形……与之前看到的两人极为相似,这原本还不至于让苏进注意,但两人一前一后的抬着一木箱出来的行举就不得不让他侧目而向,刚开始还以为是两个行盗的,但当箱子从他眼前抬过时,一小块月白绸丝衣角露在了箱子缝隙外,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种材质绝对不会是普通女子穿的,而且……好像似曾相识…… 心中疑团瞬间丛起,望着两个男子动作麻利的将箱子抬进桐皮马车内,前头有一车夫早已准备妥当。“驾——”的一挥马鞭,车轮便迤迤而动起来。 究竟是哪里不对…… 苏进感觉脑海里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线索不停的闪回,可就是捉摸不到。 正在他开始烦躁的时候。旁边的李晏奇怪的看他,“你看什么呢?” 轰—— 脑海中所有的信息瞬间串联了起来,他一把捏住李晏的手臂,“你姊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李晏不知所以的错愕了下,“好…好像是……白色的褥裙吧,她经常穿这个。” “该死!” 苏进甩下两人,径直就往庙前栓马柱那儿夺了一匹赤黄马。那掌马的小厮错愕了下后正要上前理论,不过已经被马上那书生甩下的一袋钱囊镇住了。 “改日再还。” 那小厮解开钱囊一看,那沉甸甸的几锭银子闪着明光。顿时就把他要骂的脏话咽了回去,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左右两边嗖的一下窜进两人,各拽了匹黑马而去。 “哎!你们两个干嘛呢!!抢马啦!!抢马啦!!”那小厮在马屁股后头追了小半段后就喘趴下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的那俩小子盗马而走。气的那是直跺脚。 惨了~~老爷脾气这么暴,过会儿肯定少不得一顿拳头了。 “光天化日的抢马了,还有没有天理啦!!”他赖皮的在地上直打滚,旁边一些行人也是围观过来指指点点,而后又是唉声叹气的摇头走开。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 这小厮没闹多久,寺门口就急急忙忙的下来一行人,为首的那男子见了自家看马小厮这般无体统的模样。当庭就是叱喝下去,而那小厮也是吓的赶忙上前哭诉被三人盗马。 “什么!” “盗马?” “不会就是那些歹人吧?” 这一行人正是李格非他们。刚才在里头听闻风讯后便立马出了寺门追去,为首那男子是种师道,他今日和种师中、周侗正是乘马而来,没想到自己的坐骑居然被人盗了去,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的事情,他喝令身边的家将田蠡即刻回府搬人,并且问向那小厮,“那三个蟊贼可是还挟持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这倒是没见……”小厮摇头,旁边一众俱是大疑,之前由郭尉家仆告说有见可疑人氏出了后门,所以这才一道追了出来,本以为那盗马贼必是劫持了李清照的歹徒,可没想到完全是另一个案子,李家人大失所望,心情激动的王氏甚至上前揪住了那小厮衣襟,“那你在刚才可有见过什么可疑人氏出了后门?” 小厮惶惶不知为何,“没……没见什么可疑人氏啊~~” “好好给我想想!!”种师道愠怒一声,简直是把这家奴吓腿软了。 “有…有……”他也只能瞎抓了,“刚……刚才有见两人抬着个大箱子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夫人要找的人。” “大箱子?”旁边的周侗皱起了老眉,即而恍然,“必是把人藏匿于了箱中,你这家奴且快说明细情,那俩歹人体貌特征如何,往何处去了?” “高……高高的,挺…挺壮实的两人,走的很快,上了马车就直往西去了,所以…所以小的也没看太清。”,“马车什么样子?”、“灰顶的,车厢是旧木析,哦……对了,那马车一边车轮没包边,所以后头看着有点跛~~” “那眼下如何是好?” 李格非此时心神不宁,这宝贝女儿若是出了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要了他半条老命不可,王氏就更连人都快站不住了。 “种将军可一定要救小女出险,不然……不然老身……”最后只剩抽噎了。 种师中神情极为镇定,身为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的他,还不至于被这等劫持事件吓倒,“李学士、李夫人勿要心急……”他先把这两人安抚下来,“前几次劫持事件对方都只是索要财物,劫持的姑娘没受什么侵害,所以两位暂且心安,以某之见,李学士和李夫人可暂先回府等候,歹人过不久必当投信索财,而某与家兄会派遣家中护卫暗中搜寻,一但有了消息必会最先飞报李府。” 旁边的种师道却是皱着眉头在看寺前的栓马柱那儿。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这个时候有人把他们的坐骑盗了,如果说巧合的话……他是绝对不信的。或者说是那群歹人的接应,嗯……目前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而这时寺庙里头也是闹哄哄了一片,德安寺的僧客在寺里便杀害,而且还是一连死了三个,这绝对是今日最让人震惊的新闻了,寺里的百姓交头接耳的将这消息层层外递,过不得多久……整个德安寺里的香客都知道出了人命案子。并且有姑娘被劫持走了,那是又急又怕,尤其是芳龄正妙的姑娘们。也顾不得求赐浴佛水了,赶紧是携着家人逃离出去,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些歹人还有没有逗留在寺内,总之……里头太不安全了。 而这时寺门前李家人和种师道一行交谈好事宜。正要分道行事时。郭尉带着他府里的一队护卫赶马过来,“吁——吁——”的一片马嘶声在寺门前停下,狮子琮上的郭尉在这人潮涌动的场间尤为英姿挺拔,此时他面色严肃,“李学士,李夫人,李家娘子受难子健亦是心有忧然,正巧今日小辈有携扈从而来。所以就先一步赶去追那贼人~~” 有人肯伸手自然是再好不过,而且这郭家素有习武传统。府丁皆有武术底子,可比一般的家奴要管用,所以李格非和王氏也是份外感谢,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刚被种师道支使回去搬人的家将田蠡也是拍马赶到,身后七八余虎卫,一看便知是军旅出身。 “大人,卑职带人赶到!” 种师道微微颔首,“与这郭家小郎一道火速追缉,路上若贼人阻挠,可便宜行事!” “是!!” 两队人马合并在一起,也是颇有仗势的阵容,旁边混乱的民众赶忙让开,而这时候寺前街上有一驾马车跌跌撞撞的也是赶了过来,“快让开!!”车辕前拽着缰绳的居然是李家瘸腿的少爷李霁,他驱车从后门前“刷——”的驰过,门前王氏惊的往身后一看,刚才几个小辈一个转眼就都不见了。 “霁儿你做什么去!快回来!!”她在门前喊。 可是回应给他的只有那怒吼的马嘶声,而这头才刚过,后面就紧跟上来一驾红顶桐厢的马车,车头的李迥朝王氏招手,“叔母勿要着急,侄儿会看好堂兄的~~”而他身边的赵明诚也是涨红了脸往门口喊,车前嘈杂的人群让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绵弱。 “李夫人放心,明诚一定会将李家娘子带回来的~~”其实这已经是很坚决的语气了。 门前的王氏气的直跺脚,“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眼里的泪珠子那是止不住的掉,李格非搂了搂妻子的肩膀,叹了声,“安安这回是福是祸,还真得靠这帮孩子了~~~” 这时候种师道那看马小厮算是可以小小缓口气了,刚才那三堂会审的阵势可真是没把他吓尿裤子,他忍不住捏起袖角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啪嗒——”一声清脆,一个灰青的钱袋子从袖子里掉了下来。 门阶上的种师道一皱眉,“什么东西?” 那小厮一身冷汗都吓出来了,哆哆嗦嗦的,“盗盗盗……盗马贼……”他不敢说是苏进给的,“盗马贼走……走的急,不小心掉的。” “混账!”他这番说辞,立马便是遭来种师道一顿怒叱,“如此重要的物证为何不早拿出来!” 小厮舌头都打结了,赶紧是连手带脚的将钱袋子拾到起来呈上去,旁边的种师中周侗等人也都是探过来看,这钱袋子一解开,便是一阵耀目的银光,几人立马便明白了,不过等种师道稍稍一翻后,最底下一块绯黄的玉佩露了出来,这玉佩棱角已经被磨得十分圆润,正面依稀可见一个蔡字。 这原本面色微愠的种师道脸上骤然间便是另一种情绪产生,他默不作声给旁边看,种师中和周侗均是诧异不已,“这如何可能?”声音很小。 李格非和王氏以为那盗马贼是匪徒接应,所以也是探过去看,想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找到有用的信息。王氏还好些,那玉佩虽是质地优良、雕篆有物。但也不算多么稀奇,不过久在官场的李格非瞬时间就变了脸色。 “这是……” “看来官家真有……”他忽然便是打住不说了,身边的王氏不解。反复追问,但李格非都是含糊其辞,推说不知。 种师中和周侗面色有些凝重,尤其是种师中,不停的旁看着身边面无表情的家兄,但又踌躇着不知言语,反倒是种师道打破了这微妙的冷场。 “好了。吾等先将李家丫头的事儿处理了再说。” …… …… 而远处十字街的转角处,一辆通身墨黑的马车掉转了车头,驶进人潮。 ******************************** 今日浴佛会原本便是多人出行的日子。大街小巷里无一不是人满为患,车流堵塞,这更为搜索加大了难度,到处的都是服饰各异的百姓。有些不识抬举的江湖艺人还把卦幡凑到了李霁跟前。这让堵在人流中间的李霁更为烦躁,他把眼前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儿推了,硬是驾着马车要往前突,而身后李迥赵明诚的马车同样是堵的难受,三人一商量,索性便是弃了一辆,三人共乘一驾而行,这稍微让行进速度推进了些。 好在前头的郭尉运气不错。问了些路人后,都能获取些有用的信息。这约莫三十余人的搜寻人员慢慢像城外找去,而日头……也在一众人的询问前行中慢慢西落。 …… …… ********************************** 眼前,是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距离汴京城差不多有两个时辰的马程了,抬头低头都是低矮的灌木丛,少有高林参木,虽然算不得荒芜,但也绝对是人烟罕至。 “呲呲——呲呲——”一只蝼蛄从眼皮子底下跳过。 苏进匍匐在山坳西面一个较低的山头上,比山坳里的那间茅草屋高出约莫五人的高度,望下去的东西都是矮了半截的,鼻子眼睛前都是带有毛刺的蒺藜和葎草在撩拨,将他的视野分割成很多零星的小块,不过对于判断下面的人事是没有大碍的。 他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有一个时辰了,日头也渐渐的向西沉下,黄昏的晚霞将这片山林映照的彤红,寒气……也慢慢侵入人体。 不过他完全不敢冒进,下面人的警觉性比他预想的高的多,看来绝对不是初犯了。一路从京里追过来,不会骑马的他已经是半条老命丢在了路上,所以在尾随着匪徒来到这窝点后就没有立即动手,而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很快里头就出来七八个匪徒来接应,而且从草房里传出来的人音来判断…… 绝对不少与十五个人,再加上丫头在他们手里…… 所以现在他只有等,等到天黑敬元颖能出来时他才有胜算,还好从他们刚才的交接中确定这是一次纯绑票,所以李家丫头的安全暂时是无虞的。至于陈午和李晏那两小子,则是被他支使回书院取他草制的两包炸药了,原本是准备拿来“邀功”的,不过现在可管不了这么多了。 随着夜幕降临,林子里的夜风也开始吹了起来,树叶莎莎的响动,底下茅草房里也点起了油灯,细细碎碎的声音随着油光传了出来,听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 “差不多……”、“……下好了,不会出……” “信……了没……”、“废物!”这句倒是清楚。 莎莎莎——这时候底下传来一阵异于周边的草叶窸窣声,他头都不用转,就知道是那两个小子回来了, “是不是这东西?” 陈午和李晏这两小子各取了一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混账!”这种愚蠢的行为立即便让苏进给他们一人一记重重的脑勺,“之前三令五申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李晏和陈午两人俱是一愕,虽然他们俩不怎么喜欢这书生,但不得不承认这书生脾气还不错,反正从见到他到目前为止,还从未见他动过脾气,本来嘴里还想犟两句“至于嘛?”,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而后小心翼翼的将这两包不过一手厚度的炸药包搁进了木盒子里,并且极为谨慎的护在咯吱窝下。 苏进这一次确实动了真怒了,这两包炸药里填充的活性炭粉和硅土虽然量多,但都不是最为理想的稳定剂,所以他也只是当做一种试验品来对待,原本绝对是不会让这两小子碰的,但眼下事从紧急,也只能特殊行事了,但他不能容忍这俩小子在思想上不重视自己的性命。 “东西。”他摊出手来,身边同样已经趴下的陈午将手弩交到他手里。 苏进一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你不是说连整块冰块一起运来么,一路这么提着,手当然凉了。” 他这么一说,苏进还真得怪自己这记性了。这炸药他是放实验室那小冰库里的,并且是整个镶在冰块里头,一来是隐蔽,而来也是为了避免温度骤然的变化引起意外。而这次让他们回去取这炸药,就嘱咐了连整块冰块一起运来,为的就是避免一路颠簸产生的热量催生炸药而发生意外,当然……也有减震的效果。 “东西都拿来了,我们现在就杀进去吧!”李晏攥着御拳馆拿来的短刀挥舞了两下。 “先等等,炸药受潮过久,怕有不确定的因素在,等干燥些再行事……”其实他只是想多观察一下里头的情况,最好有哪些蠢货单独出来方便,然后……他举起手弩瞄准了茅草屋:逐个击破。 至于炸药……那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三人俱是屏息而匍,手底下冰凉的泥土不仅冒着寒气,而且还有那刺鼻的草腥味,这使得他们的身体异常难受,头顶…还有冷飕飕的夜风吹着头发,草叶急颤,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在此刻都是放大了的战栗。 忽然,冻僵了的手心感受到一丝来自泥土的震动,而后……就能听到东面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恰似一帆风顺 往东京城西北方向八十里外是多山多林的荒芜地带,由于距离官道两河较远,所以就连东来西往的番商胡客都很少涉足。不过今晚的这片山林内却异常的有人烟光亮透出来,在漆黑的山林矮丛间十分扎眼,顺着晕黄的光线探过去,便能见到一间搭建粗陋的茅草屋在山坳里头藏着。 有柴火燃烧的声音从栅窗里传出来,还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大哥,捞完这笔,咱们就可以好好休上一年了,嘿嘿~~” “就你话多,我看过会儿你还笑的出来不。” 这间不算很宽绰的草屋子里,坐着、站着、蹲着姿势各异的竟然挤了近二十个魁梧汉子,他们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把不上鞘的三尺锉刀,有些人枕着刀背阖目静养,有些则是在篝火前看刀,发现卷刃的部位就拿来磨石磨工整,吹一下,在袖子上抹光亮,而身上的麻葛由于穿的过久,衣襟已经松垮垮的敞开了大半,里头黝黑的胸膛露在篝火光下,反射出一种明灭的古铜颜色。中间的篝火上用铁链架着只铁锅在煮米粥,有觉得山中凉寒的人便上去舀上一碗捂在手里喝,吸溜吸溜的声音,热气在整个屋子里萦绕,稍稍让麻木的皮肤感觉到些温度。 篝火前的旧木桌上坐着头领,虬臂腮胡,右脚不断捻弄着脚下一块半裸的苔石,窗外呼呼的夜风吹的厉害,虽然吹不到屋里头。但地底冒出来的寒气还是让人冻得慌,他嘴里嘀咕了两句,又问旁边时辰。 “快巳时了。”旁边道。 “动作可真慢。难不成让我们在这喝一晚上的西北风不成。” 旁边有话多的人接道,“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绑个人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 “对了大哥,刚才那三个秃驴也得算上一份吧?等事情了结后得把这笔算上,可不能让那小子吃了便宜。” 这二十个人说话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参与了发言,所以声音在整间草屋里显得非常清晰。甚至能传到隔壁那间羁押人质的密室里。 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空间,只够周行六步的方寸之地,地面上铺着草芥。而四壁都是简陋的泥石砂砾,借着桌面上微弱的油光看过去,还有铲削锄垦过的痕迹。稍一抬头,便能看见上沿有一个扁长的透气洞。这是这间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处。时常有倒霉的须虫从外头草隙里跌入到这个深坑,然后就呲呲呲的不停叫,和着泥墙边那几个女人的抽噎,听着就更是烦躁了。 “咳咳——” 李清照蜷缩在角落里咳嗽,上头吱呀的一声,把竖在眼前的梯子被收了上去,并且木盖子也合严实,结果这间密室里又是黯淡无光了。 昏暗潮湿的环境再加上四壁飘出来的泥腥味。熏的人视线都有些迷糊,不过还是能看清这里另外三人。这三个女人虽然先自己进来。但情绪好像还没稳定下来,不是埋着脸哭,就是嚷着脚边的虫蚁蚯蚓,闹到肚子都叫的时候,只能扁着嘴到桌前把那盘冷馒头端过来,正要转身,忽然,一团阴影“啪嗒”的就掉在了刚放盘子的桌上,声音很大,并且还“呱呱——”的叫了两声。 “啊!” 女子果不其然的尖叫,手里的馒头全部掉在了地上滚,然后她哭的鼻涕都出来了,呜呜的“癞蛤蟆啊、癞蛤蟆~~”的叫,直到那只冤枉的蛤蟆一动都不动后才停止了歇斯底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声音太过尖锐,头顶忽然吱呀的盖子又开了。 “喊什么喊!” 梯子上下来了一人,面容狰狞,在吓懵了那女人后,便将手上的食盒搁在了桌上,从里头取出来四碗冒热气的薄粥,然后一言不发的又上了去。 “吱呀”一声响,盖子合上,这里又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密室。 由于那只癞蛤蟆还蹲在桌上一动不动,所以那几个女人即便是肚子再饿也不想凑上去,李清照看了她们两眼后,就自顾自的拿了一碗回来喝,她可不想没出去前就饿死在这儿,虽然碗里几乎不见米粒,但热盈盈的米汤对于此刻又冷又虚的身体来说,就是最好的给养了。 旁边三个女的齐刷刷的看着少女把整碗米汤喝下去,饥饿的生理反应让她们都不自觉的咽起了口水,那三碗烫嘴的、正在冒热气的粥对于此时的她们而言无疑充满了浓浓的诱惑,正当有人准备起身时,桌上的几只碗忽然震荡了起来,并且不断的有粥水溢出来,倒是把那只蛤蟆惊到了桌底下去了。 “驾——驾——” 透风口里传来那群马齐喑的声音,并且距离这里越来越就近,那三个蓬头垢面的千金哗啦一声都起了来,大呼小叫的喊救命,甚至有人直接站上了桌子对着透风口喊,只是限于女子身材的短板,即便是努力的踮起了脚尖,但嘴和透风口还是差一头的距离。 看她们这么努力的求救,坐地上的李清照忽然想有种想笑的感觉,不过就这一刹那,心口攸的一阵热意涌了上来。 …… *************************** “好了没?” “我办事大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几个小娘皮被我看一眼就不敢出声,要不是事前约好了,真是想先乐呵一下。” “没出息的东西。” 随着之前那人从隔壁的小房间里锁上门出来,屋子里的人也几乎与此同时的停下了手上多余的动作,枕着锉刀休憩的、眼皮立即撑开,而那磨刀的也把火舌上烤的刀收了回来,轻轻的吹了吹刀面上的热气。 老大踢开长凳。身子站起来足有九尺多高,一下似乎就能将这草屋顶起来,“兄弟们。上家伙!走!”他把五十斤重的环首刀往肩上一抗,满脸豪气的踢开柴门出去。 “吁——吁——” 这寂静的山坳里数十匹骏马嘶叫,马蹄下踩踏出来的烟尘被山风卷到了西面,拍死在了西头的小山头上,咳咳的、陈午和李晏这两小子不慎吃了两口,幸好这下边场面混乱,倒也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动。 苏进按住那两小子的头。俯下视线望着下头被数十把火把照亮的山坳口,“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也能被找到,倒是不得不说这些人还真有些本事。”他颇有意味的喃语。好似完全不是对旁边说的。李晏努力撑起苏进压在他脑袋上的手臂,脸上十分惊讶,“那车辕上站着的好像是我二兄?还有,那领头打马出来那个。肯定是郭尉!没想到他们也找到这里来了~~” 虽然此时夜幕已黑。山风呼啸,但火把聚集而成的火光还是把这块地头照的透亮,两队人争锋相对在茅草屋前,一道凛冽杀气,在两队人马中间布上了一条危机四伏的楚河汉界。 “你们这群贼匪还不束手就擒,不然可休怪我们刀下无情!” 狮子骢上的郭尉迎风而喝,身后的家府护卫铿锵一声将刀械亮了出来,明晃晃在山夜里透着寒气。而那种家家将田蠡亦是威然有势的一番斥责。 “尔等如果就地束手。放了所囚女眷,我种府亦可在衙门前给你们求个宽大处理。若是仍旧执迷不悟,哼!”他横刀一亮,刀光映到了对面悍匪的脸上,身后的七八余种家虎卫跟着勒马上前,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把。 垫后的李霁、赵明诚、李迥三人此时也是迫不及待的从车辕上下来,李霁腿脚不便,下来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还好身边的李赵二人扶住。他们这一帮人在外城辗转了大半天才终于找对了方向,路途中经受的风尘和艰难亦是平时所未有过的,满脸的风霜,呼呼的山风肆虐在耳边。 “安安!二兄来了!你听到没?” 李霁在赵李二人的协助下挤到了人群最前头,对上的正是那近二十名体格彪悍的悍匪,他们也毫无忌惮的把目光迎了上去,那种嚣张的气焰完全难以让人相信这是已经被逼上绝路的人。 而此时李霁的喊话也隐隐传到了地下密室里,那不大的透风口此时完全成了里头几个可怜虫的救命稻草,她们哭、她们笑,终于不用再在这脏乱的环境里呆了,有意识过来的还问:“你们谁是安安?”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的摇头后,都不约而同的把视线聚集到了最后进来的那少女脸上,说起来之前由于情绪太过低迷,直到现在还没与这新来的“室友”说上一句,她们问,“这位姑娘,你是哪家的千金?” 不过她们没有得到回答,只看见那少女蜷紧了身子,而后在不停的哆嗦着肩。 “你很冷吗?要不喝点热粥?”有好心的甚至把米汤端到了她嘴边,“你听见没?有人来救我们了,你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那安安?” “哎!你怎么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她摇了摇少女的肩膀,可对方完全没有回应,这时候外边的火光从透风口里照进来,使得这少女烫红的脸露在了她面前,顿时就把她吓到了。 “哎!哎!你没事吧!醒醒啊!” …… 这些外头当然听不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地面上的人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为首的贼匪面对这倍于己方的人马,居然还大方的把刀收了起来,“我说……几位倒是好本事,居然找到了这儿来,且不知是哪位领的头?” 骏马上的郭尉威风凛凛,他厉声催缴,“恶人自有恶人报,你等为饱私欲丧尽天良,即便是老天也要帮我等为民除害!” 田蠡这时候将马打近到郭尉身边,小声私语,“我方虽然形势占优,但这帮亡命之徒要是真的豁出性命来,怕是我等折损亦是严重,所以眼下必须倚仗马力速战速决……”郭尉也是暗暗点头。而后高声道。 “再问你们一次,降是不降!!” “要战便战,少说废话!” 这一声出来。就像是吹响了冲锋号一般,在西面山包上旁观的苏进等人眼里,底下的俩波急流迅速的便融合到了一起,乒乒乓乓的兵械交接声此起彼伏,还有那嘶喊和奋战声,不过这却让苏进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旁边的陈午看的新奇,撇过脸来问。“那些匪徒倒也真是彪悍,这一刀一肉的砍,完全是不要命了~~你们说哪方会赢?” “肯定是我二兄这边了。你看那些匪徒……完全招架不住攻势,没几个回合就缴械了。”看着底下奋战最为英勇的郭尉,李晏眼里也是异彩连连,“没想到郭尉那人关键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果然。这形势就如同这两小子所料。那些匪徒虽然看着彪悍,但无一不是几个回合就被拿下,动都不敢动的被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郭尉立马横刀,下了马来,用刀指着匪首,而那匪首脾气也是硬的很,虽然身上已经挨了几刀,但说话依旧是横的没边。 “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不屑的转过脸,而其它贼匪也是这般面容。似乎真的已经硬气到了不惧生死的程度。 田蠡皱了皱眉头,“这些人郭家郎君准备如何处置?”这场搏杀郭尉是出了大力的,所以这处置权也是理所当然的以他为先。 “我等奉守法纪,可不是这等匪人贼子,虽尉心中恨不得将其千般刀剐,但也必须依法行事,扭送开封府衙,由府尹大人秉公而决!”他握刀向天,极为凛然正气,而这般的说辞,也是让田蠡微微颔首,这才是真正男儿该有的本色。 而后头李霁赵明诚李迥三人也到了前头来,刚才虽然有心参与,但还是被郭府的护卫挡在了后面,不过他们也是明白,自己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上去也只是给人家添乱而已,其中影响最大的肯定得属李霁了,他这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人过来更像是累赘,但即便内心这般落寞,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尽的,以前对郭尉这人观感较差,但这个时候忽然是大为改观起来…… 他先是给田蠡打了礼,接着就是对郭尉长长的一揖,“此次舍妹得脱多赖郭家郎君鼎力相助,霁不胜感激,来日必当过府亲自拜谢!” 郭尉赶忙将李霁扶起来,“李兄此举如何使得,我与李家娘子素有缘分,此次小娘子遇难,郭某岂有不助之理,李兄言重了~~” 李霁欲要再谢,却已是被郭尉顶了回去,“我等还是先将小娘子救出来再说,这山林凉寒,莫不要出了什么意外才是。” 他这一说,众人也都是恍然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人还没救出来呢,倒是在这儿先谢上了,李霁自嘲上了两句后,众人也都准备推进茅草屋里救人,可正当这个时候,山拗口里又是一阵火光照映过来,并且还有马蹄声哒哒而来。 众人不惊回头,原本落下的心攸的提了起来。 西面山头后隐蔽着的苏进三人这回可是看了一出情景剧,外面而来了一队人马,约莫二十余人,在一滚烟尘后,便列齐开来与草屋前郭尉一行对峙了上。 陈午嘴上嚼着一根草梗,“你那阿姊倒是人缘不错,既然这么多人过来救她。”他这是对李晏说的。 “当然,喜欢我三姊的人海了去了,不过这回三姊被这郭尉救了,估计我娘要改主意了。” “哦?”陈午有些嬉皮笑脸的看他,“听你这语气,好像还不怎么喜欢那姓郭的做你姊夫。” “还行吧。”他探头探脑的有些心不在焉,眼前的杂生的葎草真是碍眼,他伸手撩开了些,底下的场面也更加清楚了。 底下来的这一队人马已经完全在茅草屋前整顿得当了,除了领头那衣着华贵的玉额衙内,余下的都迅速的从马上下来,并且取下鞍上挂着的连弩,把筒箭装入弩箱,一拉弓弦,冰冷的箭镞对向茅草屋前的那一帮人。 完全是剑拔弩张了。 那玉额金革的衙内打马上前,迎着刀削般凛冽的山风,火把的光线明灭起来,打在他正在冷笑的脸上。 “郭尉,你倒是演的一出好戏啊,改日可要我献荐给陛下看看?” …… 山岩上趴着的陈午转头问李晏,“那家伙又是谁?” “陈弈。”这小子这时完全没了轻浮之色,稚嫩的脸上居然也有了那让人郑重起来的神色。同样在一边的苏进也是类似的表情,他没有再看下面,而是皱着眉头考虑着什么。 底下的那人正是侍御史陈师锡之子陈弈无疑,他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这里,就不得不让李迥赵明诚等人惊讶了。 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这是第一反应。 而李霁则是更惊疑于那句“好戏”是何内义,他转过头看身边的郭尉,这一直以来都表现从容的官衙内在此时……脸上显现了一些极度隐忍下来的怒意。 完全、铁青了脸。(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狭路 风,呼呼的在耳边肆虐,凛冽的就像是刀子在脸上刮,可即便如此,但此时底下的场景根本无法让山坡上的三人矮下脑袋,数十把火把将这不大的山拗口照的透亮,他们可以把底下所有人的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骏马咴咴地时而打着响鼻,马蹄子则是有些受寒地撩拨脚下。 两方人都已经下马,对峙在中间这“楚河汉界”的两头。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郭尉由于过度的忍耐,使得嘴角的皮肉甚至哆嗦起来。 对面的陈弈很稀松平常的笑了下,并不答话,反而是他身边一个混迹码头的小厮笑吟吟的排出人群来,他走到郭尉面前,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莫名其妙的转步笃到那些已被制服了的匪徒跟前。 他露了个笑脸,旁边俱是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这陈弈到底玩的什么花招。 “乌老大,怎么不在码头跑工,倒是有这闲心到这荒郊野外来做戏子了?”、“即便是用钱不够,也不能出来做这没羞没躁的活儿,钟老大之前收留你们可是约法三章了,可你们倒好,他老人家出了趟大名就无法无天了,要是等他老人家回来,我看你们是怎么个交代……” 这小厮在那儿冷嘲热讽,而旁边李霁、田蠡一众已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了,这陈弈居然知道这贼匪的来历? 那小厮不断的以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嘲讽,那贼首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阴沉。“说够了没有?”他几乎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蹦出来话,可那小厮还不忘火上添油,“怎么。恼羞成怒了?一回三百两,倒真是好算盘,难怪这几天做工都不出力了……啊!!” 他话还说完,一道阴影以迅雷之势从上斩下,瞬间就陷进了他的右肩膀,而后就像削豆腐似的一直往下劈下,最后……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飞出了原主人的身体。就像是弹簧一般的快速。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那贼匪已经将手上的锉刀收了回来,只留下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小厮和那条光秃秃的胳膊了。这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家伙现在完全成了可怜虫了。 “啊——啊——”在地上不停打滚。 那撕心裂肺的痛叫甚至连躲在山岩后的李晏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犹如厉鬼的凄惨声音完全把李晏吓懵了,他活脱归活脱,可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眼下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对他心理上的冲击实在太大。甚至扒在岩土上的手都不自觉的战栗起来。 “别紧张,后天还得踢蹴鞠赛呢。” 他把僵硬住的脖子往左边转过去,身侧同样匍匐着的书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下面的场面,真的是一眨都不眨,哪怕是风吹的面前的蒺藜叶在他眼皮上撩拨,但也完全没有让他丝毫动容的地方。 这家伙…… 耳边那小厮的惨厉声还回响在山坳里,他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自己的手却慢慢恢复了知觉。变得不像之前那般只能僵硬着打摆子。 而底下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一切都太快了。甚至连刚才看守的那些郭府护卫都没反应过来,这地上就已经活生生的躺着一条胳膊了,众人惊愕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些羁押的郭家护卫终于反应过来,赶忙要将这刀重新架上贼匪的脖子,不过这却被陈弈一声冷笑打断。 “还演什么?” 他视线轻描淡写的从那奄奄一息的小厮身上移开,“这人是汴水西码头上的小包工,至于这群乌合之众……”他瞟了眼那十余个匪徒,“只是以前混不下去的江洋盗匪,被钟延收留了后,就一直在这码头上做苦工,不过由于上月受某人指使,财迷心窍之下便是铤而走险,竟干起了这劫人索财的下贱勾当……”、“不过这些乌合之众充其量只是杀人的刀罢了,那背后指使之人才是首恶真凶,此人若是不除,那真是天理难容啊~~~” “我说……郭衙内,鄙人所言可是?” 在场之人哪个没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他们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郭尉脸上,而郭尉也完全是铁青了脸的模样,似乎对于事情走向偏离预定轨道的一种极度恼愤。 李霁看了眼此时满脸有笑的陈奕,心里不禁动摇,难不成这次的绑架案真是郭尉背后指使的?这……这……这是为什么?他这时候还是更愿意相信郭尉。 “你有什么证据说郭家郎君指使的他们,可别在这里空口白话的栽赃好人。” 陈弈笑了,“我还需要栽赃他?”不屑的轻轻摇头,“李家少爷也是聪明之人,难道你不觉得这事情发生的有些蹊跷?” “是有蹊跷又如何?” “难道你没发觉这一路来贼匪的行踪都是郭大衙内最先发现的?从一开始李家娘子被劫后就都是郭大衙内散布的消息,有哪一条可用的消息是你们掘出来的?” “这……这…郭府平日眼线较多,消息自然是比我们灵通些。”李霁勉强找了个理由。 “那你们不觉得这一趟下来都太过顺利了?之前几个被绑的官家千金都没被人救回,怎么偏偏你们这一趟下来就大功告成了,可是觉得你们比其余几位大人家底深厚、手段更多?” “这…这……”李霁噎住了话,“或许是我们运势好些,这……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好,就算你们运气好。”陈弈走上前来,对面郭府的护卫都有些局促,欲前不敢的反倒是退了一步,而陈弈却是笃到了种家家将田蠡面前。“田护卫~~”他看似恭谨的一笑,“鄙人有问题请教。” “请说。”田蠡沉着脸,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 “如果你是劫匪。在今天这大街小巷都是人的日子,会用这么辆破烂的跛车来装人?”他这么说着,他手下的家奴已将茅草屋前的马车牵了出来,果然是一跛一跛的车厢上下震动,看着极为显眼。 “…是没钱买车马?还是……为了让沿途的行人留下印象?”、“以便于我们郭大衙内能尽快追踪上来?” 他嘿嘿的阴笑,对于这些……田蠡也是无从反驳,这确实不合常理。之前几次劫匪绑架也没听说那劫匪的车是跛了一边车轮的,他也不禁将目光望向郭尉。 “或许我们郭大衙内是怕不留线索就找到、会让大家起疑,不过……下回可不可以使个聪明点的法子。你这般愚蠢……我这同窗好友可是痛心疾首的很啊。” 哪怕眼下陈弈说的句句在理,但是听在对面李迥赵明诚等人的耳朵里,还是那么带刺,他们当然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因为这就等于承认了自己被人当猴耍。再说陈弈这人说话的语气也是让他们极为无感的。 李迥排出人群来,目光如炬的与陈弈对上,“即便你说的这些有理,但也都是推测之词,做不得对薄公堂的证据,所以还请陈家少爷自重,莫要空口赖人~~” 陈弈一笑,招呼了手下。“郭大衙内出手阔绰,一回三百贯。我陈家可没这么大魄力,我说的可对呵?”他哈哈的笑了起来,不知有多畅快,而对面的郭尉却是从头至尾的不发一言,这时陈府的几个家奴已是和那群匪徒纠打了起来——对于是否搜身的问题。 …… 上面作壁上观的李晏转头问苏进,“这郭尉既然要绑我三姊,为何前头还要花钱让那些贼匪去劫持其他大人的千金?这不是多此一举?” 苏进脸色凝重的望着下面,“你若是站在他的立场想想就知道了。” 李晏一皱眉,想了半晌、才哦的说明白了,也就没再吱声。 …… 眼前的一切已经无需多言,田蠡李霁都是极为失望的把目光从郭尉身上移开。李霁则是背过身,用力的捏紧着拐杖,但脸上却极为平静,“我们先把安安救出来,其它的事情……”他沉了口气,“以后再说。”旁边李迥和赵明诚也是沉默了起来,田蠡就更不用多说了,原本还以为是少年英雄,没想到…… 山坳口里,冷风嗖嗖的吹着,似乎能把人的皮肤给刮破,沙子不断的往脸上打,还有那零星的树叶子,都卷死在了地面上。 场面冷寂的程度几乎已经能用冰川来形容,正当李霁几人准备推开草屋进里头救人时,郭尉却是面无表情的冷笑了两声,让所有人停下了脚步,他低垂着视线,一抹黑色的阴郁浮在他眼眉上。 “看来以前还真小觑了你这杂碎,没想到这回居然翻在了你这条阴沟里……” 陈弈不插话,就这么眯着眼睛看他。 “既然如此……”他慢慢的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几乎都要龇裂开来了,“那就把命交代在这儿吧!” 陈弈松开眯紧的眼皮,退到自己阵营里,一招手,家奴尽出兵刃,而郭家护卫也是丢掉了之前看护的匪徒,全部聚集到郭尉身前。 郭尉一指对面,“一个不留。” “杀——”人潮涌上。 随着地表两拨人潮交接上去,混乱的场面让那些无人照看的马匹惊慌失措的四处逃窜,马鸣声嘶叫,马蹄声更是引得地表一片震动,很快……就传到了地底的密室下,里头那张矮短的破桌子“吱呀吱呀”的不停晃动,上面有一只陶碗跌碎在地,惊的底下那只癞蛤蟆也“呱呱——呱呱——”的启动它那笨重的身体缓慢爬行。 最为恐惧自然是那几个官家千金了,她们根本不清楚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未知的恐惧使得她们抱紧成了一团,并且蜷缩在了墙角里。 每一只陶碗被震碎下桌,她们就捂紧了耳朵“啊——啊——”的尖叫,头顶的泥土也随着外头地面的急剧震动而不断的松垮下泥沙来。撒了她们一头,更是吓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眼下只有蜷在另一头的李清照毫无所觉,泥沙同样洒落在她洁白的衣裙上。不过她依旧是烫红着脸颊昏迷不醒,嘴里微不可闻的喃喃着。 “店家……” …… …… 而此时,地面上的搏杀才刚刚开始。 躲在西面山石后的陈午和李晏都是张大了嘴,没想到这两拨人还真是说打就打,陈弈那头虽然没有郭家护卫的气势,但却丝毫不妨碍他们挥洒弩箱里的弩箭,“嗖嗖嗖——嗖嗖嗖——”的弩箭像暴雨般密集的飞射到对面。在这么短距离的射程内,对面那些护卫根本来不及躲闪,一个接一个的捂胸倒下。而后面的同伴则是拖起前面的尸体挡在身前,不断的往前推进。 “笃笃笃——笃笃笃——”箭矢应声射入人体,那些尸体完全成了挡箭牌,这看在上头那两个小子眼里。就完全是令人干呕的场面。 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而下头的田蠡见两方动了真兵。赶忙让其余人都退进到茅草屋内,“大家先往屋里避避!!”他这话刚说完,便是嗖的一支弩箭飞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一避,结果身后就响起了赵明诚痛苦的中箭声。 “德甫!你没事吧?” “快!把人先抬进屋!” 急急忙忙的十几人都挤进了屋子,而那些贼匪们虽然也想进去,怎奈田蠡和几个种家虎卫断在后头,雪亮的横刀在他们眼前晃着。实在没有心思在这个时候与他们再起什么纷争,所以只能退守到一边角落。但还是不幸被几只乱箭射中,好在箭镞上没有淬毒,倒也只是些皮肉伤。 “你们几个还看着干嘛!还不一起上!!” 前面郭尉朝他们一喊,这下是避无可避了,那贼匪左右思量了下,他们身份已经败露,如果不帮郭尉的话,怕也是难逃海捕,于是咬咬牙…… “兄弟们,想赚钱的就得刀子上舔血,能活的下来,就有你们的好处!”、“一起上!” “砍了那帮软脚虾!”、“杀掉这群坏事的龟孙子!” 这群悍匪虽然武艺粗糙,但都是砍过人、跑过道的,所以论起杀人来、还真比一般的家府护卫要强,所以在他们加入战局后,这原本一面倒的战局慢慢的、居然开始僵持了起来。 “苏大哥,你说这回哪头能赢?” 干呕完了后,李晏那小子还是忍不住抬头往下看,郭尉这原本完全是受虐的一方现在居然硬是顶着箭雨杀了过去,在失去固有射程距离后,前排使弩的最先被人砍毙,或是贯穿肠胃、或是剁成几块,这种血肉的场面和沙场相比已经相差不多了,甚至由于双方间过分的怒火和私利参杂,这手段也是残忍到了难以直视的地步。 苏进将自己那把弩箭压在臂肘下,“现在就连他们自己心里都没谱,我这个局外人又怎么能揣度的出来,不过……”他微微阖下些眼皮,“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方胜,现在这时候,比的就是哪个更狠。” 风,从他们三个头上吹过,相比较之前,居然有了些热意在里头,还有夹杂过来的阵阵血腥味儿,这让李晏和陈午两人完全不敢吱声了,只是暗暗的、吞了口口水。 前排的弩箭手虽然尽殁,但是后排依旧凌厉,“嗖嗖嗖——嗖嗖嗖——”的往前迸发,不过不及刚开始那般密集了,但射程范围内的杀伤性还是不容置疑,郭尉这头的人努力的闪避,那些箭矢便径直的飞到了茅草屋里,嗖嗖嗖的从栅窗缝里飞进来,那刚把赵明诚抬到墙角歇下的李迥不幸中了一箭,然后“哎哟~~”的捂着屁股直咧嘴,结果反倒是李霁和种家的虎卫将他们俩一起拖进到屋子最深处,这样就不会被流矢误中了。 赵明诚还好些,只是小腿上中了一箭,伤口也不算很深,田蠡给他取了箭镞后做了一下简单的包扎,总算能勉强扶着墙壁自己坐下,但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这锦衣玉食的二十年多年来可没吃过这种苦头,此时他额头直冒冷汗,小腿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差点没让他疼晕过去。 不过虽然他嘴里嘶嘶的痛吟,但说出来的话可完全不是这个味道。 “诸位不用担心,此等小伤还奈不得明诚,明诚……呃!”痛的五官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德甫,这回咱们可真是难兄难弟了。”刚拔了屁股上的那箭流矢的李迥还故作惬意的趴着冲赵明诚笑,满是泥沙的黑脸还真看不出是在笑。 这俩书生还可意气风发的说说战地风情,但田蠡和李霁两人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外边刀刀见血的搏杀根本不能让人的情绪安稳下来,“嗖嗖嗖——”的箭矢钉在屋子的草墙上,完全成了沙场里的草垛子了,为了避免意外,田蠡将这屋里的旧木桌子竖起来挡在栅窗前,结果立马就是“笃笃笃——”的三支箭羽钉到了桌面上,锋利的箭镞直接穿透桌面,卡在中间,那冰冷的箭镞流露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笼罩在所有人心头,不过……这总算是让里头不大空间得到了暂时的安全。 “对了,李家娘子被困在了何处?我等赶紧先将人救出来吧?” 在稍稍安定了后,赵明诚是第一个想起这事儿的,他顾不得腿上的箭伤,扶着边上的草墙不停的翻找屋子的囚室,而其他人在短暂的恍惚后也是立马反应过来,帮着一起四下寻找,这茅草屋子不大,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有人找到了。 “这里有扇门,不过上锁了。” 田蠡闻声挤到人前头,果然这茅草屋子的东南角有一扇较为隐蔽的暗门,他抽出腰间的厚刀将两边格挡在身后,而后一个深吸、“铿锵——”一阵火花下,一把铜锁俩截落地。 李迥赵明诚一众立即鱼贯而入,这时也没人顾得及伤势了,随着外头的刀剑声越来越稀薄,里边人的心也慢慢揪了起来,所以手上的动作都变得更为焦急了。 这间内室没有开窗,外边的火光透不进来,所以是一片漆黑,等种家的虎卫点上火折子后,里头的情形才清晰起来。 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简陋的床铺挤放在最南边,另外便只有满地凌乱的草芥和杂物了。 “人呢?” “找到人没?”,“这么小的地方都找遍了,没见人啊?” 李迥和李霁两人焦急地左右环顾,田蠡作为局外人稍显镇定些,“这里一定还另有密室,李家郎君勿要心急,这么多人一定能找到……”他这话还没说完,前面拖着条伤腿的赵明诚已经兴奋的喊了起来。 “这底下是空的!” 在身后众人围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力的将脚下那厚重的木盖子揭了开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与死 由于外面不断人仰马翻、泥沙飞扬,使得这间狭小囚室里的空气也变得分外灼热起来,里头那几个官家千金早就受够这个恶劣的生存环境,所以当听到上面屋门被踹开的声音时,赶紧是仰起了头喊救命。 “这底下是空的!” 地面上传来的声音更为清晰了,“哐当——”一声响,从头顶照下来一阵较为明亮的油光,“李家娘子可在?”伴随着男子的声音下来。 “安安!你是不是在下面?” 这些官家千金眼泪都出来了,此时也不去想安安是谁,只管自己卯足了劲儿的朝上面招手,“我们在这儿呢!我们在这儿呢!” 上面李霁等人不禁眉头大皱,望下去的这个土坑里根本没有见到少女的影子,倒是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在拼命像她们求救。 “这儿有个梯子!” 旁边有人从墙角翻出一个简陋的杉木梯子,不管如何,还是先将这几个女子救上来再说,在这么商议了之后,那梯子也慢慢地伸了下去,最后触到底部,而那些女子就顺着梯子小心翼翼的爬了上来,在得脱后,也顾不得说说底下情况就先“哇——”的哭了一场,等到哭得只剩下抽噎了,才想起来底下还有人。 “对了,这底下还有一位姑娘,可是几位恩公口里的安安?” 李霁气的差点没背过气来,早知道就让她们在下面多呆一会儿了。 “德甫!” 李迥半趴在洞口往下喊。众人也都是为围了过去,原来赵明诚已经顺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下爬了,不过三两步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底下了。 “李家娘子!” 赵明诚掩着袖子避免吸入太多的灰尘,这囚室里昏暗的环境让视线变得极为浑浊,不过即便如此,在这么周身不过六步的狭小空间里,还是让赵明诚立马就发现了墙角根里坐卧着的少女,由于洞口是开在中间的,所以之前望下来的就看不到这死角。 “我找到的小娘子了!”他大喜过望的先往上面报了个平安。而后才走过去将李清照搀扶了起来,不过刚一入手,那薄薄的纱袖就传来滚烫的热意。他又惊又疑,“李家娘子你没事吧?”他还以为得了风寒,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只能先将其背到背上。 “咳~~咳~~”昏迷之中的李清照慢慢睁开了眼睛,这男子的气息不知为什么在此时会令她极为躁动。不过乏力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她繁复的思考了。只能看着眼前这书生不停摇晃着自己的肩膀,张合着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把自己撂在背上,而后攀着梯子一步步上去,不过时常踩空,使了好一番功夫才上到了地面上去。 “安安!” “德甫你没事儿吧?” 旁边一众人围了上来,将力脱的赵明诚先安顿好,而后从旁边的要了清水给他们俩分别灌了两口,赵明诚很快就恢复了脸色。只是脚上的箭伤似乎比刚才更为疼痛了,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旁边已被众人安置在榻上的少女身上。李霁坐床沿上拍着少女滚烫的脸,“安安,醒醒……”试图让她清醒过来,旁边也都是焦急的神色,不过在众人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病情前,屋外的厮杀声忽然戛然而止。 里面人都为之一滞,李迥张了张嘴刚想询问田蠡时,外头就已经传来陈弈得意洋洋的解惑了。 “郭尉,平时儿看你不是挺神气的,再来啊~~再起来啊~~”、“勾结盗匪,谋财害命,我想府尹大人也不好为你开脱吧?” 李霁和田蠡怕外面事情闹大,赶忙便是领着人先出去看看,赵明诚原本也想跟着出去,但却硬是被李霁按在床榻上。 “赵郎君,舍妹就先代为照看了。” “这……好吧。”看着李霁的眼神,他也只能点头应下。 “堂妹就托德甫暂为照顾了。”李迥搭上了好友的肩,把信任的目光投了过去,赵明诚只得郑重的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榻上还梦呓昏迷的少女。 …… …… 柴门推开,这外边的景象果不其然已是血流成河,他们面前只有郭尉还有俩个重伤的贼匪挡着,而前边的陈奕也按下手势,让身边的连弩手停下施箭,山坳里寒风吹的他鲜血染红的衣角猎猎翻飞,他自己也是挨了两刀,不过却不妨碍他在郭尉面前大发优越感。 “今晚上这么多人见了,我想郭大衙内的英勇事迹明儿就会传遍京城,到时候府上怕是脸面无光哈,不过……”他阴阴的笑,“如果郭大衙内肯在我面前磕上三个响头,我想我还是乐意为你和李家兄弟说说情面,或许人家看在郭大衙内演戏不易的份上,会将今晚的事儿忘了也说不定……” 陈弈趾高气昂的说着,李霁田蠡一众则是面色凝重,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们预想,虽说郭尉这件事情做得确实过分,但毕竟是官家子弟,不可能真的把人家逼到绝路,私下里与郭知章说说就罢了,不过如果真按陈弈所说不给磕头就散布消息的话,那郭家的名声可就真的完了,到时候恐怕郭知章都会因此牵连。 唉……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再说人都救回来了。 正当李霁等人想要大事化小时,面前的郭尉却是毫无所惧,一张嘴,牙龈里都是血。 “你这杂碎也想让我低头,我呸~~~”他一口血沫吐在地上,而后居然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手上又干净的到哪去?” 陈弈皱了皱眉头,李霁李迥他们也是不明所以的把目光望到郭尉脸上,见他这时倒是极有气概的对上陈弈的眼睛。 “俩年前右司谏陈瓘大人之女在新年游玄武湖时被人戕害抛尸湖底。后因为府衙涸水净污而被发现,此案当时一查再查,可惜就快有眉目的时候、陈瓘大人被贬去了扬州粮料院。这案子也因此一直积压到了现在。” “去年也是今天,相国寺里发生多起民女被掳事件,等官府在城外小荒庙里找到人时,都已经被人强行溢死,至今真凶在逃。” “去年九月二十一日,城北瓦子有街头艺人因冲撞某官衙内,结果被衙内的爪牙群殴致残。其八岁幼女被强卖到宣庆楼做杂役驱使……” “去年……”他每说一件事情,就会看上一眼对面脸上愈见阴沉的陈弈,而李霁等人都是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这些无头公案他们也曾听闻,难道……难道…… “这些都太久了,咱们还是说些近点的吧。”郭尉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还颇有两分惬意。“上月底矾楼唱新曲。原本这十二个上台的伶人忽然少了三个,我们且不知究竟里头是何原因,但后来矾楼有俩个红牌却是再也没露过面了,矾楼说是那俩姑娘给自己赎身走了,但是据我了解,那俩姑娘可一直准备着年底的花魁赛,可这事儿做的……还真是让我们这些恩客都难以理解。” 在这场激烈的搏杀结束后,场面也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寂静,使得郭尉的话能够很清楚的传达到这个山坳的每一处地方。上面山岩后趴着的苏进稍一释眉,原来是他做的。旁边的李晏脸都憋红了,望着下面喃喃,“没想到那家伙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看来以后得离他远点。”他应该是后怕之前与这“姊夫”打过交道。 而茅草屋里头的赵明诚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实在是没想到这太学的同窗居然做过这么天理难容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脊背发凉,他正是出神的时候,忽然……一只滚烫而又温腻的手握上了他衣襟,他一回神。 眼前的这一幕,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 …… 有些话已经不需要说开,就这么开个头,所有人心里就都有数了,这回可都是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到了场中陈弈的脸上,原本还以为会看到他脸上愤慨和羞愤的表情,正如之前的郭尉,但是…… 却只见他迎着冷风笑了起来,从未见过的这种诡异的笑容,他身边一扈从微不可见的挪了挪鞋底,好似是某种不安的局促让他无法镇定自若起来,但在此时此刻,这泥土碾磨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眼前就有一阵刀风扫来。 “跨擦——”一声,喉管处鲜血直涌!! 那扈从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已经闷哼着跪倒在血泊之中。 “我痛恨背叛!痛恨欺骗!”这位衙内在萧瑟的风中将刀斜指向地,脸上痉挛起了一阵难以言明的波澜,而后又强行压下,抬起头看郭尉,“既然你在我身边布了眼线,怎么不知道我有派人盯着你的行踪?” 郭尉看了眼死透的扈从,有些惋惜的摇头,“你不应该杀他的,这么忠诚的奴才以后可找不见了,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就和我断了来往,而我也不觉得你这杂碎对我有什么威胁,所以也就这样了。”、“至于矾楼那俩女人的事儿……呵,只是我猜的罢了,没想到还真猜对了。” 陈弈沉默着,刀尖上的血一滴滴的流下,浓烈的血腥味已经难以在压制他的情绪了。他看着郭尉那一副轻松戏谑的模样,不禁讥笑,“你以为拿了我的把柄就可以要挟我了?”他笑了,“你可别忘了这是哪里,你今晚又是过来做什么的,只要我让这里所有人都闭上嘴,那……又有何人会怀疑到我身上来?” 郭尉脸色霎时大变,而旁边李霁李迥一众亦是脸色煞白起来,没等他们开口,陈弈手下那十几把连弩就已经对准了他们,田蠡和七八名虎卫也是赶紧拿刀护在了前头。 “陈家郎君勿要激动,郭郎君所言只是一面之词,可信与否尚且存疑,还请陈家郎君暂先收起兵弋。” 但是陈弈却完全无动于衷。冷飕飕的风把山间的树叶尽数卷了进来。 …… 这时在山岩上旁观这么久的苏进是坐不住了,他将身体撑了起来,整个上身完全高出了身前的矮丛。 “准备下去。” “现在?” “难不成你想看你二哥和阿姊被射成刺猬?” “不…不会吧……”李晏疙瘩了起来。“陈弈那家伙不会真把所有人都杀光吧?” 苏进看他,不说话,李晏也是缩了缩脑袋,下边那血腥味儿还没有散尽,缺胳膊断腿的尸体放眼都是,想想都是令人头皮发麻,不过一想到二哥和三姊还在下头。这时候也由不得自己胆怯了。壮起胆子,用力的锤了锤胸口,把废气都吐了出来。而一边的陈午转头问苏进。“为什么不趁这个时候把火药丢下去?肯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个颇具可行性的提议却被苏进一语否决,“不行,这火药热力太强,不能这么贸然地丢出去。” “那怎么办?不用这火药。我们三下去不也是变刺猬?” “谁说不用。听我说,过会儿下去你们……”苏进隐蔽下声音说话,那两小子也是连连颔首点头,表示明白。 而底下,这鲜血淋漓的屠戮场前,十余个连弩手将冰凉的箭镞瞄准这茅屋前的一众人,那血腥味儿也阵阵飘了过来,令人有一种唇干口燥的局促感。田蠡他们还想做最后的沟通。但显然对面的陈弈衣襟完全下定了决心。 “今日算我陈弈对不住各位,如果黄泉路上……” “且慢。” 山拗口处忽然传来一声音打断了陈弈的话。众人齐齐的把希冀的目光望过去,期盼能出现什么峰回路转的机遇,可等火光映过去时,所有人都失望的收回了视线。 只有三个人从黑夜里出来,陈弈见他们手无寸铁,倒也是大度的示意让出条通道让他们进去。 里头的李霁一眼就看到了身材最矮的李晏,没想到这个弟弟居然在这时候出现,这绝对不是他希望看到的,“阿晏,你别过来!快回去!!”他几乎都要冲过去阻止了,但被陈弈的俩个刀子手挡住了去路。 在几番挣扎无果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晏和另外两人走进包围圈来,李晏还想上去与兄长絮叨两句,但没想到刚上去就被李霁扇一记耳光。 “刚才说的没听到吗!!” “二兄……我……” 众人赶忙从旁拉住才没有让事态继续恶化下去,而陈弈却是别有兴趣的看着苏进,“你过来做什么,是阳间的钱赚够了准备去阴间赚一笔?”他哈哈大笑起来,这书生也是厌恶的很,既然今天来了,那正好一并解决了。 苏进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只是来做个和事老的,今日是浴佛节,我觉得大家还是多积功德比较好……”苏进这么说着,陈午却是不断穿梭在己方这群人里,然后小声把一些话传到,这些人虽然面色不解,但还是照着他的意思点头,而后一个接一个地倚着茅草柴门退进去,动作非常隐蔽,就连郭尉和几个重伤的贼匪也是随着众人退进了茅草屋里。 陈弈当然留意到了对方退进茅草屋子的动作,但他却全然不担心,这草屋一点就着,如果想凭借这草屋作为抵御的话,完全是自寻死路,所以此时倒是颇有兴致的和这书生说起闲话来。 就让这些爬虫在苟延残喘一会儿吧。 这是属于胜利者对于即死之人的一点卑微的怜悯。 “你这书生虽然让人厌恶,但如果今天你不来的话,我还是会留你一段日子的,啧啧~~~何必为这些人枉送性命。”他望着已经尽数躲进草屋的李霁等人,脸上完全是不屑与嘲讽。 苏进眯着眼睛笑,“我这人骨子就很贪财,如今这钱还没赚够,肯定是舍不得去死的,倒是陈衙内……这十几年来锦衣玉食不缺、富贵荣华享尽,人生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所以……我想有件东西应该是比较适合你的。” “哦?什么东西?”陈弈倒是想看看苏进要玩什么花招。 而他这话刚落,就有两包不知名的东西从地上滑滚到他这阵营里头,刺啦啦的上面还有火星子冒。 火药? 陈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他以为只是火药而已,也就没往心里去,旁边那群手持的连弩家奴也只是稍稍退了两步,见是这么小包的火药,也就当是鞭炮对待。 可等陈弈正要抬头去看苏进时,眼前……忽然泛起一阵光亮来,在那阵光亮之后,看见那书生一个鱼跃从地上翻滚进了茅草屋里,而之后的内容…… 就什么都看不见。 或许他这辈子都没有看到过这么恢弘的烟火,这么具有美感的视觉盛宴。 火光、沙石、焦枯的树叶、在这几乎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尽数化成了尘埃,这种前所未见的破坏性甚至让他都忘记了如何去反应。 或许说……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轰————” 茅草屋子里的人尽数趴倒在地,脑袋上忽然是一阵强烈的热浪吹过,李霁甚至连自己自己头上幅巾都被卷走,然后狠狠的打在对头的草墙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感觉这一刻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好像动一下就能被风吹走一般。 “噗通——噗通——”心跳的频率也骤然间慢了下来,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在全身四肢百骸间流窜,忍不住便是喉咙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尤其是最后滚进茅草屋里的苏进,即便反应已经很快了,但还是被热浪袭中背部,直接便是咳出一口血来。 这种几近于真空的感觉停留了不知有多久,等到众人觉得脑袋上凉飕飕的时候,才感觉天空中飘荡的魂魄慢慢回归到体内。 “吱呀——”一声,两侧的草墙轰然倒下,又是惊起一阵烟尘,而至于最前头的草墙,早就不知消损在哪片空气中了。 四周一片漆黑,所有的火把在这一刻尽数熄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们走 破旧的茅草偏屋内,只有之前留下的一个火把插在地上烧,光线不强,却是堪堪能把这南墙边的床铺照光亮。整片空间在这时候都偏于安静,只有外边郭尉的声音最为清楚,那些对于陈弈以往罪行的揭发确实令人惊讶,不过最让赵明诚吃惊的还得属榻上李清照忽然暧昧的举止。 “店家,是你吗?” 旁边伸出的手先是抓住了自己的衣襟,而后顺势便是从身后箍住了自己的腰,并且把那滚烫的脸贴在自己背上,她身上很热,轻薄的纱绸完全包不住全身的炽热,这种温度也毫无阻滞的传递到自己身上,这使得他的体温也立马升高了起来。 “呃……李家娘子,你…你没事吧?” 赵明诚把两只手半举了起来,免得自己孟浪了,不过终归是从小,所以在遇到这类事情时就表现的极为手足无措,言语间疙疙瘩瘩。他当然不知道少女口中的店家是何许人也,还以为是对方染了风寒在说梦话,也就没往心里去。正要转身将少女扶躺下来时,却发现只要自己一动,后边的也是用力一分,无奈之下只能将就着这么呆着了,还好对方只是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也是缓了口气。 而这时,外头好像又有什么新的情形发生了。 “你这书生虽然让人厌恶,但如果今天你不来的话,我还是会留你一段日子的。啧啧~~~何必为这些人枉送性命。” “我这人骨子就很贪财,如今这钱还没赚够,肯定是舍不得去死的。倒是陈衙内……这十几年来锦衣玉食不缺、富贵荣华享尽,人生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所以……我想有件东西应该是比较适合你的。” “哦?什么东西?” 赵明诚也正想着是什么东西这么稀奇,可之后就忽然没了声音,倒是隔壁呼啦啦的一阵人流挤了进来,他刚一仰头想从偏门往外瞧,可突然一声像是针刺耳膜般的炸响让他呼吸都停滞了。“嘭——嘭——”震耳欲聋的声波摧枯拉朽般的把前头的草墙推倒大半,并且随之而来的一阵热浪把他狠狠的按倒在榻上,这时也正好与少女滚到了一起。面对着面。 这股子热浪不断的冲刷着自己的脊背,也不知过了有多久,直到脊背开始发凉时,自己的意识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并且四肢也从僵硬状态复苏。 他的第一反应是李清照有没有事?不过等低头一看。李清照似乎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热浪波及,反倒是因此而从迷糊的状态醒转过来,她那眼眸徐徐撑开,迷离的眸光像是溪水下的鹅卵,那么的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两人面对面,之间的距离就连彼此粗重的呼吸都能感受到,他能明显感觉到对面的手在颤抖,并且更为用力的抱着自己。 “李家娘子。你……你到底怎么了?” 对面急促的呼吸已经让赵明诚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风寒了,而这时隔壁却又传来了兵械交接的打斗声。 “去死吧!!” 一把厚重的刀刃实打实地砍在了苏进的左肩上。由于之前受了炸药冲击波的影响,所以四肢关节处总有隐隐的钝痛影响神经反射,结果冷不防的就是被旁边的郭尉抽上一刀,他顺势倒下,打了滚后从另一头爬起来,顺手也从地上捞起一把卷刃的锉刀。 这时旁边李迥一众已经把火把重新点上,还来不及去感慨周围被破坏的场景,就已经出来阻止郭尉的无故施害。 “郭尉!这位郎君与你有何仇隙,你为何暗中伤人?” 李迥刚拉住郭尉的手臂,可不想却已被郭尉用力撂下,他把短刀指向旁边两个贼匪,“你们俩个一起上,今日一定要让这书生死在这儿!”旁边那两个贼匪犹豫着看了眼书生,又看了眼郭尉,最后咬咬牙,也是提刀而上,这下就是三对一了,在凶狠的刀风下,苏进迟钝的反应根本无法招架。 正当那把带血的刀刃要刺中他心口时,“锵——”的一阵寒光从眼前撩开了那三把锉刀。 众人望去,黑暗之中,忽然有一头戴斗笠的夜行女子护在苏进身前,她把宝剑横在胸前,嘴里一句话都没有,即便是斗笠上挂下来的黑纱遮住了脸和眼,但在场的每个人还是能感到她来自眼神的杀气。 冰冷,完全是令人窒息的冰冷。 不过他身后的书生却是淡淡的从她身后走出,“谢谢。”他的嘴是抿着的,眼皮垂到了视线一半,而后握着锉刀走向郭尉几人,肩头的伤口还咧着血下来,旁边李霁等人完全猜不透苏进在想什么,那个穿夜行衣的女子应该是他朋友吧,可为什么两者间似乎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异,因为那穿夜行衣的女子脚下一步都没有挪,山风将林间的树叶卷进场来,拍在了她不沾泥尘的黑靴上,那种感觉……就像是拍在了山岩上那般岿然不动。 难道她一点不担心书生的安危吗? 田蠡作为种家家将,骨子里就有一股军人的嗅觉,他看了眼场中的苏进,总觉得除开那身清秀的文人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像个读书人的,他长吆一声。 “这位兄弟,可要田某相助!”对于郭尉恩将仇报的行径田蠡是十分反感的,就连他身边的虎卫也是要上前帮忙的意思,不过在苏进没有回应的情况下,却被田蠡横刀挡住了。 这间茅草屋四壁皆塌,头顶的茅草也被卷走大半,并且有火星开始在草芥上蔓延,四处都是烧焦的气味,视线再往前看。也就是苏进和郭尉三人的背景…… 是焦枯、碎裂的尸体。 血已经开始干涸,并且时而传出来琐碎的烧焦声音。 李霁李迥俩堂兄弟是正儿八经的士子文人,这惨烈的场面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那满地的尸体和散落在地的箭镞真是令人作呕的场面,不过此时此刻,还是强行压下冲上喉咙的胃液,至于刚才被他们救出来的三个官家千金看到眼前的惨景后,更是直接尖叫的吓晕了过去,李迥和几个种家护卫扶住安顿到了一边,而李霁则是将要冲上前去帮忙的李晏拽了回来。“回来,没你的事儿。”他低声呵斥了一顿李晏,知道这小子和苏进交情不浅。为了避免出意外,所以赶紧是把他拉了回来,李晏扯着嗓子喊苏进,可场子里的苏进却无动于衷。 而陈午这小子才刚走一步。就已经被苏进一个抬手的手势拒绝了。他与苏进最为熟悉,知道这书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既然他拒绝所有人的帮助,那自然有他的道理在,所以也只能按下耐心现在旁边观望。 一个人,在烧焦、龟裂的泥土地上,与三人对峙而上,发髻上的缁带被风吹的飘舞起来。刀上的血渍也因为寒冷而凝结成血泥。 “为什么杀我?”他问,面无表情的问。并且把右手的刀换到了左手。 郭尉瞄了眼稍远处的按剑不动的敬元颖,又瞟了眼一边收刀待立的种家护卫,呼吸……稍稍沉着了两分,之前偷袭不成原本会担心外界阻力过大,没想到这书生居然自大以为凭那重伤的身体对挑他们三人。 嘴角的讥笑虽然不明显,但也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了。 他迎着风回答,“我不希望以后会受下贱的商户要挟,而且……”他瞥了眼脚边四分五裂的尸块,“你这人、我也不喜欢。” 郭尉旁边那俩贼匪十分用力的握着刀,眼前这个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书生在这一刻却能给他们带来一种久违的不安,就像是面对一把铡刀一般。 李霁那些人睁大了眼睛,心里忐忑个不停,他们与苏进没有交集,所以也不知道苏进到底是几斤几两,但是从常识判断,这书生现在的行为跟找死没有多少区别,只是人家既然拒绝帮忙,那自己也没必要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不过心里已经做好了过会儿上去圆场的准备,说起来……以郭尉的性子,会不会也把他们纳入生死薄上? 忽然间,也是紧张了起来,而就在他们开始自危时,场中的那场还未开始的搏杀…… 居然已经结束了。 一个恍惚,真的就是一个恍惚,耳边就只剩下郭尉和那俩贼匪痛苦的呻吟声,众人慌忙间便是把视线望了过去,只见那三人抱紧了双膝在那儿来回翻滚,而那书生却已经慢慢的站了起来,并且把右手握着的匕首插进靴子里。 “怎……怎么回事?”毫无所觉的李迥转头问边上的田蠡。 而田蠡这位种家的得力家将却也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僵硬了很久的表情才说,“那书生……动作太快了,下蹲抽出靴子里藏着的匕首把三人膝盖尽数削残,不过……这必须是极锋锐的匕首和极好的眼力才能做到,这书生……” 他深皱着眉头很久,心里头才说了句,到底是什么人?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胆识和魄力绝不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而且,他的视线从这四周破坏殆尽的场面收回来,那书生刚才用的究竟是什么暗器,看着好像是火药,但是…… 不可能的。 田蠡作为武将考虑的自然要敏感一些,而李霁这些文人就完全被眼前的事情怔住了,他们看着书生提着卷刃的锉刀走到第一个贼匪前,就开口问了句。 “你以前是江洋大盗?” 那贼匪脸上的痛苦极为扭曲,膝盖韧带瞬间断裂所带来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不过作为常年混迹江洋的盗匪,是如何也不会向一个柔弱书生低头的,所以他很硬气的说“是又如何”,而结果就是苏进手上的刀贯进了 他的胸口,鲜血全部喷在了苏进的下摆上,一个痛苦的呜咽声卡在了喉咙里,瞪着眼睛、看着苏进把刀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而后走向旁边的同伴。 “你以前是江洋大盗?” 那贼匪身体相比旁边略显瘦弱,在眼睁睁的看着同伴死去后,心中的意念完全崩塌了。 “不……不是……”他哆哆嗦嗦的拖着刺痛的膝盖往后挪。但头上那把明晃晃的刀已经贯通了他胸口,当利刀从他身体一寸寸的抽出来时,才听到这辈子最后的人声。 “替你还了。” 敬元颖只是站在一边看,唯一的反应便是把剑抱在了怀里,这个姿势会显得更为轻松些。但旁边围观的普通人就不是这心态了,李霁和李迥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书生的手段也太狠毒了。当书生不急不缓的抽出刀来走到郭尉面前时。他们可是不能坐视不理了,那可是工部侍郎郭知章的儿子,可不是什么任人宰杀的盗匪草莽! “这位郎君。即便郭尉有万般不是,但也不好私授刑戮,明日我们便会上告府衙请府尹大人为你主持公道,而且今日郭尉绑架舍妹以及诸多官家千金亦是有违律法。我们也会与郎君一同……” 他嘴里喋喋不休的灌输遵纪守的条条框框。而苏进的动作却完全没有丝毫停顿,他把明晃晃的刀尖露在寒风里,刀尖下的郭尉虽然面色凝重,咬住舌尖忍住不露出半分胆怯,他卯足了士气对上苏进的眼睛,可在对方的眼睛中完全看不到半分想象之中的戾气。 但是,却是漆黑的看不到边际。 寒光又起,那刀、从自己眼前缓缓沉下。他从那明亮的刀背上看到自己睁圆了的只剩下惊恐的眼睛。 “郎君且慢!!”远处的李霁似乎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跨擦一声,刀刃入地四寸三厘。而后在郭尉的腋下鸣响不止,顺着他的胳膊望下去,只能看到郭尉那颤抖到几近麻木的手,底下泥土已经被抓烂。 冷风吹得他全身发凉,透骨的凉,他下意识的把脖子扭了过来看书生进到草屋的背影,头也不回。在看了许久后,却是发了疯的不停拿拳头捶地,鲜血不断的从指缝间流出来。 …… 苏进沉默不言的进到已经这只剩残骸的草屋里,李霁李迥等人并不知他用意,只是骇于他之前的举止,所以下意识的让开道来让他通过。 这隔壁的暗室在如今而言也算不得严密,头顶的茅草被吹走了一大片,零星的星光照射进来,使得火把的光源不再是唯一,他才刚一踏入这里,就有一文人打扮的衙内强扶着衣衫凌乱的少女出来。 赵明诚抬头一看,“你是……” “怎么回事。” 他对上面前人的眼神,没来由的便是弱了气势,“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李家娘子忽然变成这样了……”他正说话呢,少女已经整个人贴了上来,外身的纱制的斓衫也已经褪到了半臂,火光下……绯红的脸蛋甚至能沁出水来,嘴里也是有一些生理潜意识下的声音出来。 “哎?你……”赵明诚还没反应过来,对面那人就已经从自己怀里将少女夺了过去,并且拦腰横抱在怀里,昏暗的火光下他看不清对方脸上是何神色,但是当对方转身背对自己停顿的那一下,分明的……就是感受到一把寒刀架在了脖子上,让他到嘴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幸好这种窒息的感觉仅仅维持了一个呼吸,外面就传来李霁李迥等人的惊呼声。 “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快放开我堂妹,不然我……我不客气了。” 苏进仅仅是回头看了李迥一眼,就让李迥的满腔的怒火霎时间就偃了下去,可是苏进之前杀人的手段太过残忍,他们实在不放心李清照被这人抱走,所以在央求了旁边的田蠡后,便紧紧跟着苏进。 “这位郎君,凡事不要冲动,你此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位李家的姑娘是无辜的……”田蠡尽量保持中立的语气,避免激怒了苏进导致少女出什么意外, 而陈午这时候可完全是站在苏进这一头,跑了过去,护在苏进后头,“你们这些人嚷嚷什么,欠了我们一条命还这么嚣张~~”他虽然嘴上说的自负。但却是小声询问苏进,“你把人家姑娘抱走干嘛?”不过苏进却只顾径直的往前走。陈午自讨了个没趣,不过这个时候是不会对李霁他们露亏的。 而李晏也是相信苏进不会对自己三姊不利。所以是极力的和李霁他们解释,不过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李霁和李迥显然不敢相信苏进,所以还是不停的警告苏进。 苏进走到郭尉身边,停下。 眼睛望着前头刮着寒风的黑夜,怀里的少女呢喃着撩人的声音,并且滚烫的手一直在摸索着他的衣襟。 “解药。” 他就说了两个字。 身后几步远的李霁等人也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解药?这时候赵明诚也是挤到了前头解释了少女异常的举止,一些稍微经历过勾栏瓦肆的人立刻便明白了。 被下药了! “郭尉!你居然对我妹妹下药!这回你可真是太过分了!”李霁恨不得把手上的拐杖甩郭尉脸上,即便是再无脑的人也明白这一连串事件的目的。这实在是太卑鄙了。其余人也都是谴责过去。 “郭尉!你赶紧教出解药,不然回去我一定到府衙上告,我们李家虽非高门望族,但也绝不是任人随意拿捏的……” 即便是如今双腿以残。但郭尉不仅没有露出半点胆怯之意。反倒是阴阴的笑了起来,笑的肩膀都抽动了起来,这使得李霁等人更为愤怒。只有他旁边的苏进没有说半句话,就这么站着风头里,任由山风将他的血红的下摆吹得翻飞不止。 郭尉完全不理会众人,只是仰头看着苏进的侧脸笑,“你以为今天的我会带解药在身边吗……哈哈,你应该要谢谢我才是。过会儿成了好事可要……” 后面的话,都被一片乍现的寒光打断。 跨擦一声。刀刃重新入地。 四寸三厘。 一个圆圆的脑袋像蹴鞠似得滚到了李霁他们跟前,“哗——”的所有人下意识把这颗带血的蹴鞠让了进去,而这时候里面刚醒转过来的几个官家千金发现这个东西抵在她们绣鞋上时…… “啊!!!!” “人头!!!” 哭声、喊声,没有比刚醒来就看到人头更让人惊惧的事情了,更别说是这几个从来养尊处优的官家千金了,她们尽自己全身最大的力量去撕裂声带,双脚不断乱蹬地上的草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些内心的滔天的惧意。 很快,她们又晕了过去。 这一刻不仅是这几个官家千金,就连那些男儿们也是睁圆了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怔怔望着向外头走的书生的背影,这时候却没有人说出一句“留下”的话,反倒是走了一段路的苏进突然回过身来。 “最近的村子在哪儿。” 声音被风吹了好几个来回才让对面的人反应过来,不过大多数都是蠕着嘴角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赵明诚挤出来群来跑到了苏进面前。 “附近村子没有见到,不过我来的时候由于走岔了路,撞到过一个小户农家,就在东南面那里,我带你过去吧!”他哈着气儿,脸色喘的直发红。 苏进看着他的眼睛,停顿了长达三秒,而后转过身背对所有人,紧了紧怀里滚烫着的少女,漆黑的瞳孔渐渐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他将少女的外衫拉到肩头盖好。 “丫头……我们走。” 肩膀的血还在继续往下淌,不断渗红少女素白的衣襦。 而陈午和赵明诚则是在后头赶紧跟上,敬元颖抬了下头看苏进走出的背影,捻弄了下剑格后,一个闪纵便从山岩后头下去了。茅草屋前李霁李迥等人却完全愣在了那儿,等反应过来时,书生那边的人都已经消失在了这山拗口。 田蠡皱着眉头从满地的碎成几块的尸首上扫过,这书生实在太奇怪了,回去一定要通报家主。 而李霁已经担心起了妹妹的安危,虽说那书生的目的也是来救自己妹妹的,但怎么也无法让人放心,再说妹妹被郭尉下了药,这可真是让他心急如焚,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唉,他心里头正愁着,耳边却忽然听到堂弟“该死,怎么不听使唤了”的细碎,他扭过头一看,见李迥不断的拿右手扇着自己正打摆子的左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树敌 月下,黑风在吹,在这偏远的京畿山野里。 这是极为朴素的一家农户,茅屋墙体上的土皮被山风吹得剥落,外围拦着一圈篱笆,既是用作装点,也是为了防止黄鼬进来偷鸡,因为农家人一直把鸡笼子放在外头敞开的草棚子里,在这近于亥时天的夜色里,鸡子们早已攒头而眠,不过当外头一有声响,他们便会立即从梦中惊醒,直起脖子,歪着脑袋看篱笆外头的一辆陌生马车停了下来,咯吱咯吱的。 “谁啊~~”农舍的屋子里点起油灯。 农舍的主人是一五十六岁的耆年老汉,弓着背,一身粗织的麻葛,他拿着油灯出来看人,见来人面相堂然,衣着光鲜,知是达官子弟,赶忙就引进来好生招待,他那老婆子也是跟着出来,见了情况,也是赶紧备上炭炉在屋子里,不过此时苏进等人可没有心思坐下来暖手谈天,简单的说了下情况后,这对老夫妇也不敢耽误,帮忙找来浴桶,打来井水。 “老头儿这里只有这榆木浴桶了,用了好些年,怕是有些旧了,还望几位郎君勿要嫌弃。” “多谢老丈,这次我等深夜打搅已是孟浪,又岂会这般挑剔。”赵明诚谨守礼节,虽说是官家衙内,但礼数确实极为周到,这也使得老汉对于这些人多了几分好感,有些细节小事上也是颇多照顾。 …… 李清照这次中的药其实不是很深,估计郭尉也是怕引起什么后遗症。所以对于苏进眼下的工作而言压力是小了不少。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次将火药取来的时候顺带了两块冰块过来,开春原本井水就凉。再加上冰块,应该能镇得住那药性催发的热量。 茅草屋子里,这次还得敬元颖帮忙做一下,虽然对苏进役使自己极为不满,但她也不希望因此被苏进占上什么便宜,哗啦啦的井水浇上冰块,冒出白色的寒气。而苏进则是借了农家的灶头烧上姜汤和热水。用以驱寒驱药,不过才刚盖上锅盖,赵明诚就一屁股坐在了灶凳上拿吹筒吹起火来。“咳咳咳——”先是难受了一顿。这官衙内虽说四体不勤,但精神头还是可以的,看他越抹越黑的脸额,苏进也就随他心意了。 屋外的夜。月亮在乌云里穿梭来回。 闲下来苏进才将自己肩头的伤口清洗重包了一次。而后又和这对农家的老夫妇谈了会儿话,刚开始这那老婆子还被他带血的模样吓着,要不是他解释是狩猎之故的话,怕这晚上也是难有安宁了。不过实话而言,这对夫妇心肠还可以,看李清照浴过冷水后惨白的模样,便硬是要把他们房间腾出来,而他们则是在柴房凑活一晚。至于苏进、赵明诚、陈午三人就随意的多,炭火炉子一围。就是一晚。 这次的遭遇对于苏进来说也就像是这个安静的夜晚,这种暴风雨后的安静是比较特殊的,苏进除了起初看了一回李清照外就没有多余的关心了,赵明诚倒是每拨弄一会儿柴火后就要进去瞅瞅,虽说敬元颖暂时司职保姆,但内心的关切还是忍耐不住,等到少女的气息开始平稳后才安心坐在了外头暖手。 他看了眼苏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书生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之前的山坳里斩杀郭尉和贼匪的手段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寒毛倒立。 身前是噼噼啪啪的柴火声,让他的口腔也跟着干燥起来,他把视线牢牢的盯在炭炉上,只顾着往炉里塞柴火,大气也不敢出,老老实实的听着陈午和苏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什么后日蹴鞠的事情。 他现在才有些后悔为什么这么莽撞的跟了上来,一个人被孤立在另一个群体之外的感受是极其难受的,这整个夜晚他们都没有和自己搭过一句话,所以他心里也是忐忑的很,不过终归是经了大半夜的劳累,最终还是敌不过困意,枕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此时天已启明,有微亮的光线钻进栅栏窗来,苏进看了眼趴下睡着的赵明诚,这太学生此时全无士子形象,下意识的拿袖子挠他脸上柴烟迹,不过又即而沉沉的睡了去。苏进就这么看了会儿他,而后起身往里屋去了。 …… 敬元颖背靠着泥墙合眼像是在休息,怀里抱着的配剑因为苏进的脚步声而稍稍动了下,而后脸眼皮都没有抬。 “如何了?”苏进站着少女面前,昏暗的油光将他阴影一直拖到墙根。 “被你们这么折腾,估计得休养上两天才能恢复元气。”敬元颖合着眼睛,斗笠这时候已经摘掉,就搁在床头。 苏进坐在了床沿,这农家自析而成的老胡木床板已经很旧了,坐下去时便传来吱呀吱呀的木头肌理弯曲声音。 今晚上的事情对于少女来说应该只是个模糊的噩梦罢了。苏进抚摸上少女乌黑的发髻,上面没有一件头饰,簪花耳环之类的东西都被敬元颖取下放在了枕头边上,不过即便没有这些熠熠夺彩的饰品,但少女清秀的脸庞依旧是那么动人,他的手指慢慢滑向温腻的脸腮,抚摸上那块并不明显的胎记,却是不动了。 “今日一过,有些事情是不会太平了,你做好准备,我要开始动作了。” 敬元颖睁开眼睛,这时候黎明的曙光也慢慢渗透到里屋,打在地上,敬元颖撇了他一眼后,就把斗篷重新戴了上去。 苏进视线一直停留在少女的脸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收了回来,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佛檀香囊,看了眼后,轻轻地塞进少女怀里。 这时候,黎明的光线有一小撮映在了少女脸上。发着荧光,尘埃在光线里萦回,十分令人宁静的感觉。而当她的手指开始有知觉的时候,床褥子上坐过的温度却已经开始变凉。 …… …… 翌日清晨,鸡笼子里的鸡子如往常一般被放了出来,咯咯咯的,啄着木槽里的米糠,当苏进一众出来时,那些鸡子们又把脖子仰了起来。然后侧过脑袋盯着他们,对于这群不速之客看来还是没有放下警惕。 赵明诚稍微休整了会儿后,精神稍微是振作了些。不过刚把还未醒来的少女送进车厢里后,书生却是在他背后没来由的说了句。 “留些过夜钱。” “…哦……哦。”赵明诚也是平时外出的少,一下没意识到这些,经过苏进这么一提醒。倒也是深以为然。留了两钱银子给二老填补家用,也是赚得二老朴实的祝愿。不过在上了马车后,他有发觉过来一件事情。 为什么要我掏钱? 虽然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想到苏进的行事作风,怎么也不像是个吝啬的主儿,还真是有些奇怪了,不过这件事情也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了,两人在踊路街头分道扬镳时。书生倒还极其让他受宠若惊的道了声辛苦,劳烦将李清照送回李府。 “苏郎君不去李府坐坐吗?”。“不了,还有些事要处理。” 既然人家这么说了,那赵明诚也不会生拉硬拽的把人家拉去,再说他还真不习惯和这人相处,总觉得有些阴沉沉的感觉,他搓了搓手心手背,前面衔着辔头的瘦马也很快就到了麦桔巷子里的李府大门前。 门前早已经候着府内的家丁仆役,一见赵明诚驾着马车在门前停下,那真的是像过年节一般扯开了嗓子往里头喊小娘子回来了,整个李府上下紧张的氛围也因此而大大的缓解了些,赵明诚还没有才刚下了车辕,李格非、王氏甚至是李家一族的长辈都出了来,王氏那红肿了的眼睛完全可以想象一晚没有合眼,好在李清照算是安然归来,在经过大夫诊治后确认无碍,算是终于安下心来。 “这次安安平安归来,可多亏了赵家郎君,老身实在是感激不尽。” “夫人此话差矣,明诚与小娘子也可说是太学同窗,小娘子受难临危,明诚作为太学子弟相助自是本分。” 大堂里,茶水点心已经上齐,奴婢们忙前忙后的打点事宜,李家族里的长辈也都坐满了客厅,王氏代表李家算是给赵明诚作了谢礼,其余李格非、李霁等人也是纷纷表了心意。 “且不知那一品斋的苏仲耕现于何处?”李格业见只有赵明诚一人回来,这与之前李霁李迥等人回禀可不尽相同,所有也就这么问了一声,在得知那人已经回了府宅后,都是交头接耳的点头称善。 李格非小声对旁坐的王氏道,“你瞧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人家只是出于道义相救,哪有你这般恶意揣度的。”不过王氏却丝毫不为此动容,反倒是面色极冷道,“那商户子弟多是狡诈,怕是收买人心之举,也就你们这些直肠子信他,安安这次好在没事,若是少了半根头发,我王素卿非要他好看不可。” 显然她对于苏进的印象并不好,而李格非也是摇头笑笑,并不做过多的劝慰。而堂下的赵明诚一夜未归,赵家人一听说人到了李府,也是火急火燎驱车过来,这李府的茶还放凉呢,赵家管事就已经进了厅堂寻人了,赵明诚还有些不舍,本想等李清照醒了后说上两句话,不过看此时自家管事的脸色极差,就知道自己的任意妄为必是引起了父亲的不满,所以也是赶紧告辞回了。 “等来日李家娘子康愈,明诚再做叨访。”他长长一揖。 李格非也是站起来说了通改日登门拜访的客套,等赵家人走了后,客厅隔扇门也由奴仆从两边关上,整个李府讨论的重点立即转移到了对于郭尉、陈弈两人身死郊野一事的处理,若是寻常民人子弟也就罢了,但郭陈二人皆是朝中大员子嗣,若是李家不给个说法,今后必是免不了番纠缠,所以这回便将族人尽数招了过来聚谈一番,好在这理是站在李家这一边。郭尉自己勾结盗匪做出这等败坏家风的丑事,那也是自找冤孽,不过郭知章毕竟权重。就怕到时候府衙会因此有失偏颇,所以有族人便已经提出建议了。 “郭、陈二人皆是那一品斋的商户子弟所杀,事实上也是怪不得我李家,以我所见……到时候我们置身事外即可,郭知章即便权通三省也不能强加罪责。” “不可……”李格业皱眉,“此次那苏家小郎有恩于李家,若不是为了救霁儿一众。也不会因此害了他人性命,若是我苏家在此事上置之度外,那可非被世人唾沫不可。” “格业勿要感情用事。郭知章为人气量极小,素来瑕疵必报,此回丧子之仇岂会善于,我李家如今朝中无人。不可轻易树敌……”、“而那书生便不同了。官家亲赐金匾,是何等恩宠,郭知章即便切恨,也不会在此风头上施加毒手,所以我等就不用杞人忧天了。” 几番讨论下,对于保不保苏进始终统一不了意见,最后众人都把视线转到了还未表过态的李格非脸上,这次事情也可说是他女儿引起。他这个主事人的态度显然是至关重要的。 “文叔,你说说吧。安安的这回事儿你这做父亲表个态吧?” 李格非皱着眉头难以抉择,文人重情,而且苏进的来历很让人不安,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愿意做这个人情的,但是世俗的压力又若容不得他这般随意出言,旁坐的妻子把手伸了过来,朝他微微摇头,李格非便更是难说了。 不过这时候作为小一辈的李霁却是出来说了话。 “诸位叔伯请听霁儿一言。”他拄着拐杖,身上也绑了几处药纱,“今日康非能安然归然不可说不是赖苏仲耕之恩,站着个人立场上来说,康非自是希望我李家出手保下苏仲耕……”他这么说了,旁边马上就有议论声起来,不过还是李格业按下了嘈杂的声音。 “诸位先听康非说完在作评断不迟。”这才让那些宽袍玉革的文士们暂时闭上了嘴。 李霁吸了口气说,“不过我李家自身能力有限,若是贸然支持苏仲耕,必是会遭到郭陈两家打击,这必定不是我李家现下能够承受,所以康非便想了个折中之道。” “如何折中?” “我李家不与苏仲耕来往,明日便单以安安被劫之事上告府衙,消息不必封锁,尽可让京中百姓知道,以那一品斋和安安如今在京的名声,想来必能败尽郭陈二人名声,这样一来,府尹在做判罚时就不得不考虑到这方面,即便郭知章和陈师锡暗中施压,但也不可能让府尹在这种情形下做出有利于郭陈的判罚,至于郭陈两家可会在暗中做手脚,这便不是我李家所能顾及的到了,不过这样我李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几位叔伯以为如何?” 李霁这般做法其实也是现下唯一能做的两全之策了,一个名声已臭的人在狱讼中确实要失去很多优势,即便郭尉和陈弈是死于苏进之手,但在人情上也会给人死有余辜的感觉,再说那一品斋如今在京师风头一时无两,皇帝才刚刚亲赐金匾,所以只要思维正常的人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这刺头。 李格非缓缓颔首,李家上告无可厚非,郭知章即便有所迁怒也不会直接对上李家,所以也算是目前最合适的解决方法了。 “康非所有正合我意,不知族中几位意下如何?” 李格业首先呼应,“此番也算是两全,诸位意下如何?” 既然这么说了,族里其他人也只能点头应下。人前的李霁算是暗地里松了口气,虽然对于苏进半途强势掳走妹妹颇为不满,但是他这人还是公私分的清楚。 苏仲耕,我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 ******************************** ******************************** 苏进救走了李清照后,这次营救李清照的一行人自然也没有继续逗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不过有趣的是当这一众人的回到李府时,种师道那倒霉小厮却是兴奋的指着李晏喊“盗马贼”,一番尴尬之后,所有人倒也是明白了事情原委,当中多数人是当做误会来看待,但种师道、种师中、周侗还有李格非四人却是别有心思了,在闻知事情前后详细后,对于那一品斋的苏仲耕都有着心里的计较,李格非内敛些,即便王氏追问也是不说,但种师道三人就立即展开了动作,不仅是对于苏进本人,而且对于那威力拔群的暗器也是极有兴趣,所以他们三人第二天一早就带齐了人马去现场勘查情况。 吱吱的鸟雀在这山林里鸣叫,清脆悦耳,一队人马慢慢的进入这片荒野地域。 昨夜匆忙,所以山拗口里的尸首还未有清理,浓重的血腥味儿让这三个武人都有些不适,旁边几十名禁卫负责收拾尸首和军械,京师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官衙内火并事件也不算少,但惨烈到这种程度的还真不多见,等回头上报府衙后,是免不了在朝廷里动荡一阵了。 种师道蹲下来检查着那些碎成几块的尸首,过了一夜后血液已经凝结,焦糊味儿也消散了不少,他与身边的仵作交流了番后,又抬头问田蠡。 “你说说当时那暗器是何模样?” 田蠡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差不多是两块泥砖叠合的大小,黄皮包着,当时天太黑,所以具体的也没看太清。” 副都指挥使种师中也算是经验丰富了,但对这种效果的暗器也是十分陌生,他转头问周侗,“老先生周游番川胡地多年,可曾知晓此等暗器?”他揣测是番外之物,所以便问了周侗,只是周侗亦是对此深表不知。 “观这伤口倒与火药相差不大,只是砖大的火药能有此等效果……”周侗也是把着老须无奈了,“看来只能问那美芹小友了。” 三人面面相觑了番后,又都是笑了起来。 周侗原本与苏进有过约定,不会吐露他撰写美芹十论的事情,不过在如今周侗却觉得已经没有保留这秘密的必要了,既然那块玉佩是苏进的,那有些事情不用他解释就很明朗了,以前还以为苏进这人淡泊名利,但如今看来……怕多是韬光养晦之意,所以周侗也就和种家这两兄弟实情告出。 “事已至此,彝叔是如何看法?”周侗年长与种师道,名望也高,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像种师中这么顾忌,如今的事情已经很明了,那苏美芹写兵论、造暗器、交重臣,志向已明、手段已清,所以现在就看他们这些老家伙们怎么看了,而在这件事情上种师道显然最有发言权。 身居副指挥使的种师中看向神色峻冷的家兄,如今安焘致仕在即,老将军且又病重,俩地边防重臣向来又都是墙头草、态度暧昧不说,关键时候也难委重信,可以说如今上面能倚仗的也就是他们这一批武人了,一旦上面意态明确,那这位隐忍十年的兄长必当入主枢密,到时候要是将相不和、党派纷争,又是难免重蹈元佑覆辙,这当然不是他们所希望看的,只是…… 真的忍得下这口气吗? 萧瑟的晨风夹杂着血腥味,扑打在种师道面上,从这位鬓角已白的武人脸上只能看到岁月雕刻下的痕迹,他沉下了视线,轻轻的从地上抓起一把焦土,沉默了很久后,忽然便是一用力。 “有才者用。” 沙土淅淅沥沥的从指缝间流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蹴鞠来了 晨光明媚,暖暖的流酥在青瓦屋坡上,在楣梁上的鸟雀嘤啭声中、花骨朵儿开始盛开娇艳。 李府女眷后苑的花圃间,有短褙婢女在弯腰修剪长岔了的枝叶,已经基本恢复身体的李清照也终于能下榻走动了,她穿着寻常轻便燕居服,挽着不上头饰的坠云髻,在花圃里和那群头插花枝的丫鬟们互掷花叶子嬉闹,闲下来便坐石子路上聊些琐碎的生活话题,一切的秩序都如往日般协调并进,府里的婢女没有嚼什么舌根,甚至连李清照问起那天的事情,也都是摇头不明详细,或许是真的不清楚…… 她将书案上的一刀薛涛纸磕齐了搁在一边,见旁边的丫鬟花细正在打扫房间,便拿着案头搁着的一个青白的香囊问她。 “花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丫鬟执起身子,正巧望见隔窗外经过的王氏,赶忙便是摇起了拨浪鼓,“小娘子那天回来就有了,花细也不知道。”她确实是不知道,但却能猜出些大概,不过看眼下的情形,还是少说些话比较好。 李清照嗅了嗅香囊,里面填充的是普通的檀木兰花香料,这是她醒来之后就发现的,塞的很浅,所以马上就能感觉到,当她还在想着香囊的事儿时,王氏就已经携着一众的奴婢过来探望了。这两天王氏对她也算是极为关切了,参茸燕窝之类的滋补药食每天不断,要是自己有个蹙眉的动作。灶房的厨娘是免不了一顿训斥,这固然是能让她感受到些家的温情,但也不全然都是好事。比如像今后出入府宅的自由是要消减大半了。 “安安,姨娘也是为你好。”王氏握住她手,“这世道这么乱,要是再出了这般岔子,姨娘可真是要急出病来不可,你就听姨娘一句劝吧,女儿家的在家里绣绣花、缝缝针就可以了。成天的在外边抛头露面实在让家里担心……” 王氏温声软语的又从食盒里面取出来一小碗的莲子羹,看着小女儿一口一口的吃,姿态是尽可能的放低了。毕竟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稍严厉些的话儿都觉得舍不得,而李清照咽了口甜羹下肚,舒舒服服的。也是笑着点头。或许是吃人嘴软的缘故。 “安安这次又让姨娘担心了……”她说了些愧疚话儿,有时候自己也是明白这样出去抛头露面有失体统,而且这回的事情给她的感触也不小,或许真该考虑考虑在家好好呆着了,她想了想,又问,“赵郎君可有大碍?安安想着哪天亲自登门拜上谢礼。” 王氏点了点头,“这礼数还是要的。过会儿姨娘就给你安排好谢礼,赵家门风甚好。又知诗书,进去了可要注意些礼节,可别和在家一般。”她顿了顿,“算了,还是姨娘陪你一道过去。” 李清照含着汤勺看自己这姨娘,虽说那赵明诚这回参与了救援,但也不至于这般殷勤吧?在她看来这回最该拜谢的应该是种司业府上的护卫,那晚死了这么多人,种府的损失肯定也不少,只是考虑着找什么样的机会上门拜谢才不突兀。她心里头鼓捣着,旁边鼓凳上坐着的王氏倒是碎碎念的说了很多,不过她的心思却开始走神了起来,清澈的眸子到后来就一直看着探进窗内的那枝摇曳的海棠花…… 还以为是店家呢。 …… …… ************************** 这两天过来探望自己的族内亲友还是不少的,不过说到让她意想不到的,还是自己的那二兄,或许只是因为可怜自己糟了不幸,但总归能看到一个和蔼的兄长坐在自己面前,还是很让她温暖的事情。 春意盎然的小凉亭里,花枝从旁伸出,又有醇绵的风从楣子间漏进来,旁边女婢将茶汤奉上后敛群下了石阶。莲纹石桌上,石乳茶饼已经在茶盏里研磨均匀了,再拿热盈盈的茶汤点上,确实很是不错的意态。 二兄将黑釉盏推到自己手边,“军器监的都是粗人,不懂什么茶道,这三两石乳还是去永兴军的时候捎回来的,确实是寒碜的很……” 他说了些话,都是以前很少和自己说的,而且看他今天缁巾斓袍穿戴的很正,该是有些正事要处理的。李清照将温热的茶盏双手捧在手心,浅尝了口后就放了下来。 “军器监近来无所工事?”她看着对面,这位兄长很难得的迟疑了会儿神色,最终还是开门见山的说了。 “安安上回说的那新式火药如今可还需要助力?” 李清照眨了眨眼皮,风儿从耳际边捋过,有些很特别的感觉,在这句话盘旋在头顶很久后,她才哦的一声,有些木讷、点点头。 “应该还是要的吧……”她加了个赘余,因为上回给了苏进冷脸,或许人家还在生她气,所以这些以前很好说话的事儿现在也不敢打包票。 “我这就予二兄去说说。”她站起来不喝茶了。 …… ********************************* ********************************* 浴佛节的事情过去有两天了,不过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在京师里面引起什么风潮来,府衙那边也没有差役过来传唤,陈家和郭家则是在府里简办丧事,这倒是有些出乎苏进的意料,原本还想着郭陈两家碍于自己不利的诉讼位置而选择暗中手脚,可结果居然连丧事都办的这么低调,府里府外的人粗麻戴白,逢人不说片语,甚至对外的连死因都是难以服众的染疾暴毙。俨然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这种反常表现自然让苏进更为警惕,只是现阶段忙于蹴鞠和向府的事情。所以也就暂时搁在了一边。 此时日头已经偏离正午,向府的朱漆大门口,一群**岁的孩子推攘着苏进跨出了门槛,两边的侍卫不知所以的在旁边看着,见这群小太岁将这一品斋的书生推了出来,而后急急忙忙的举起木栓将门又栓好。 这又是玩的哪出?他们心里正嘀咕着呢,门背后传来孩子稀稀拉拉的声音。 “我们说藏好了先生才能进来!”、“先生不许扒着门缝偷看!” 木栓栓紧了后。“好喽好喽!大家赶快躲起来!!”哒哒哒的一阵错乱的脚步声又从门背后传来。 门前几个侍卫扭头看苏进,只见这青袍书生眼睛上被蒙着一条黑巾,在脑后打了个死结。自从刚才被小太岁们推出去后就这么像根竹竿似得站着。 不会是在玩躲猫猫吧?几个侍卫不无恶寒的腹诽,看那书生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倒还真是遵守游戏规则,不过……他们这念头才刚浮出脑海,那书生就已经把眼睛上的蒙巾摘了下来。塞入衣襟怀里后。下了台阶往旧曹门街尾去了,直到人影消失在旧街上,那几个侍卫才挠起头来。 到底是谁捉谁? …… …… ******************************* 四月初十对于京师的百姓而言是极为普通的日子,大街小巷间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景象,百戏唱曲、货郎皮影,依旧是那么让人目不暇接,但对于整个京师的蹴鞠馆子来说,这可是极有意义的日子。宫里的御鞠队与风悦楼的蹴鞠队正式邀赛,并且还将决定蹴鞠今后比赛规则的走向。据说这回官家委派了专人过来旁观新蹴鞠的比赛效果,如果双方表现上好,可能就这么决定了今后蹴鞠的发展方向,这在蹴鞠这个圈子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别说寻常的民人子弟了,就是那些喜好蹴鞠的官家纨绔也都赶车来了这外城的岐山书院,所以今天这岐山书院完全能用人满为患来形容,几乎能挪动出地儿的空当都有着人,书斋自然不能正常开课,索性是就放这些心儿早飞的小子去蹴鞠场边凑热闹去了,附近一些小摊小贩听闻这风讯后,那是一个赶着一个的去金梁巷子占位,尤其是书院门口,为了争个位子而大打出手的可不少,卖糖人葫芦的、枣箍炸卷的,愣是把这道路挤的水泄不通。 一些有头脑的却是另辟蹊径,暗地里给风悦队的队员塞钱,想买到书院里头做买卖,这可真是乐坏这的学谕老先生们因为看不惯他们所以都回了,而陈午又带着人在里头维持秩序,剩下他们几个热身准备的无所事事,所以干脆抬了张书案在门口摆起了收金摊。 “别急别急,一钱一个、一钱一个……” “快走快走~~”收完钱了赶紧让他们进去,“进去后别说门口放的。”、“好的,一定。”这些小贩脸上那叫一个媚笑,推着、抬着自己的家伙进去,仿佛是进了金库的似得。 罗继和孙大肥两人笑嘻嘻在摊头上飞快点钱,正低头数的欢呢,脑门上忽然便是一人一个爆炒栗子。 “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在这儿敛钱!” 他们哎哟着一抬头,刚想骂人的话立马就乖乖的咽了回去,嘿嘿嘿的傻笑两声后,嗖的便撒下钱都跑了。 苏进看他们这熊样,真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小子的脑袋瓜要是能用踢球上,早就能进御鞠队了,不过……他瞄了眼摊头上一把的碎银。 这个他倒是没想到。 “这个……还让进不?”旁边的有个小贩捧着一钱碎银装可怜。 苏进瞧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后坐进摊位,钱一收,手一挥,“进。” “下一个。” …… ******************************** 有钱不挣是不合常理的,那群小子要赛前热身。当然不能让他们做着后勤的活儿,所以苏进就接手了这门生意,不过话别说……这生意确实很有赚头。就当是收门票钱了。 “店家……你、你这是做什么?” 刚一抬头,不想面前站着的却是李家的小丫头,这次她倒没有着士子袍,一身白裙褥,袖口是挽着花的,身边有一文士男子陪着,有点印象。具体是想不起来了,不过也正好,他招了下手。“你帮我在这儿坐会儿摊,我进去有些事儿。” 呃……李清照晃了晃脑袋,旁边还有不少小商贩捧着银钱拥挤着,“这个……”。“我来吧。”她刚想应下。不料身边的二兄却是给她拦了下来,冲她微微摇头,便把自己的话给顶了回去。 “那就多谢这位兄台了。” 苏进做了个谢,这在李霁看来还有些不适应,这书生那晚上凶狠的模样他至今还记忆尤深,本以为是个性情乖戾、极难相处的人物,但是就这一句随意的谢话来看,倒更像是个很随和的人。 他正疑惑着。自己那妹妹却跟在书生后头偷偷给自己手势,意思就是不用担心、必当手到擒来。李霁笑了下。不过随即心里生出了一些想法来:难怪姨娘三令五申的在府里禁止所有人泄露苏进的事儿,原来小妹与这苏进的关系已经融洽到这种程度了,所以他现在也十分支持王氏的想法,这苏仲耕费尽心机的将安安营救出来,但却不求回报,甚至在安安面前提都不提,这实在让他觉得不安,他可不相信世上真有这等谦实君子,人不为利、岂会尽力,那么他现在绝对是另有企图的,过会儿和他交涉时可一定要小心些了…… “哎!给不给进啊?”有小贩等不及了,看着别人进去大把的淘金,他真想给面前这发癔的门卫箍个耳光。 “哦,好…好……”李霁赶忙收钱。 …… …… ***************************** 岐山书院西面的蹴鞠场如今完全是拥挤的水泄不通,人来人往,车来车去,这走上三步,就有一辆卖臭豆腐的摊车卡在苏进面前,那摊主见推不动了,索性便是给苏进推销起了臭豆腐,苏进这时候是有些无奈的笑了,要了一碗给身边的李家丫头,看来这人还真不能贪太多,吃进去都得吐出来,李清照在身边咯咯的笑,直到苏进将一碗热臭豆腐塞她手里才堵上了嘴。 “店家,今儿是什么蹴鞠赛,怎么这么多人过来看?”两人慢慢往里头挤进去,耳边是叫卖干果糖糕的声音,也有讨论蹴鞠赛的声音。 “宫里御鞠队和我们风悦楼的蹴鞠队今儿在这儿用新蹴鞠比赛,并且有官家直派的监官临场观摩,如果效果满意,就允许在京推广。” 苏进和李清照说了许久的关于新蹴鞠的事情,李清照哦哦的点头颔首,其实心儿并不在这儿,等到两人挤到最前头时,这盛大的景象才算是将这少女暂时忘记了前来的任务。 四周围起的木质看台上完全坐满了人,把整个蹴鞠球场笼罩了起来,自己就像是置身在木桶里一样,一抬头、连片的人海,一转声、连绵的呼声,那种层叠起来的气势让人的情绪都莫名的激昂起来,以前虽然有见到工匠在这场地边上搭建看台,但真没想到坐人和没坐人的反差这么大,她雀跃的转头对苏进笑,“店家,这看着很有趣啊~~” 苏进笑了笑,限制于时代的工艺水平,所以木质看台也只能搭建四米高,在往上安全就成问题了,除非全部用砖墁,不过那样成本太高,最起码不适合现在。 场地边上正热身着的陈午一众见了,都是兴奋的围了过来,统一的白色球衣球裤与脚底下的绿茵场映衬的十分鲜明,在整个场地里非常引人注目,一些还从未见过这般装束的民众都是交头接耳起来,正所谓野花成片即香,单个将这些球服拿出来看,或许会觉得怪异,但当成片的十一个人站成了排,反而觉得是一种时尚的潮流。 “那风悦队穿的是什么衣服?怎么把亵裤都穿出来了,衣服袖子也没缝上……”看台上已经有人在非议了。 “去去去~~”旁边直接一口唾沫将人拍死,“什么亵裤,那是专门的用来蹴鞠的,据说穿那些衣服跑起来特别快,动作敏捷、玩球顺畅,你这老粗没见识了吧。” “什么嘛,反正我是接受不了,你要穿你穿去,出去还不被人笑死。” …… 各类嘈杂的人声耳边聒噪,不过这对场中的蹴鞠球员来说却成了兴奋的源泉,一个个的面色潮红,真没想到真正到了比赛当日,这心脏还扑通扑通的跳,不就是踢个蹴鞠么,怎么还会有这种感觉,风悦队那几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抓着胸口直喘气,也有做原地高抬腿的,当然,也有没心没肺的居然调侃起了陈午,“陈哥儿,我有点紧张怎么办?” 陈午白了他一眼,才不理会这群小子,转头问苏进,“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按照这几天的作息,苏进都是接近日落的时候才会被向府“放”出来,不过看今天这时辰,显然是早了不止一个时辰。 苏进笑了下,“我有腿,还不能跑。” “……” …… 正式开赛要到日头落山、也就是申时才开始,不过由于这场蹴鞠赛炒的比较热,所以很多人都提前一个时辰就过来了,那些来早的倒是庆幸了,还好早来了,不然过会儿连坐的地方都没,虽然这个蹴鞠场四围搭建起来的看台不算小,但对于今天的人流量来说,还是有些不够用,所以许多人都是端着碗炒米粉蹲在两座看台中间的走道间看,人挤人的,口角争斗也是免不了。 而场地另一头,是御鞠队的十几个球员在热身,为了配合比赛,他们今天也是穿了蹴鞠服,朱红色的、很亮,虽然刚开始有些不自在,但等习惯之后也必须承认这种穿着对于蹴鞠确实有便宜之处。 高俅站在一队人前头指挥做赛前热身,那几个御鞠队的球员与陈午他们差不多,此时心情也是颇为激动,这人山人海的场面看上去极为震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这种本应该属于新科状元的关注如今居然也在他们身上体现,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振奋了。 不过这时候高俅的目光却在看台上的几个监官身上,那里坐着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国子司业种师道,武功员外郎贾奕,还有枢密院的几个老典吏,当然,徽宗身边的几个高班亲信肯定是少不了的。徽宗虽然对这新蹴鞠颇有兴趣,但由于政事压身不得空闲,所以就安排了几个人过来代他观评,今日能不能成事,就得看他们了。 他正看着,忽然四围看台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一个蹴鞠打着弧线飞到看台的人群堆里,上面一帮子的人站起来哄抢。 等把视线放回到场地里,原来是那书生表演性质的开了蹴鞠出去,不过还别说,这夕阳下划过的弧线圈还真有几分美感。 他捏了捏拳头,对于这新蹴鞠又坚决了两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热火朝天 蹴鞠场四围的高台上开始点起柴火,火光熊熊的燃烧,和着申时的晚霞一起照映在蹴鞠场上,看台上欢呼声、嘈切的交论声,让整个的绿茵场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宏伟气势。 东面看台中间一部分是专门划归出来的贵宾区域,这片区域里的木质坐台是用白漆涂抹的,与两边的纯色看台相差明显,屁股底下铺着的也是柔软的绒布,而两手边拦着一条及腰的红绳稍作格挡,这样既可用作区别,也不至于隔得太过明显而失去该有的氛围。 一身便服的范正平看了眼身边言笑欢谈的民众,转头与种师道说,“其它且不论,这所谓的新式蹴鞠在场地设置上倒颇有些感觉。” 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也是表明了相同的态度,点头道,“单以这气势来论,到着实有些新意。” 他们坐在这最上头,虽然看台高度不及城墙,但当前后左右都挤满人头时,这宏大的气势真有些震撼的感觉,以种师道的性子来说,这些硬件设施毋庸置疑是和他心意的,不过徽宗身边的那几个宦官就对这些没多大感觉了。 “这都什么地方,连雅间茶水都没,还有这什么看台,也太简陋了~~”他们与旁边念念叨叨的期盼获得相同的抱怨,互相间“是啊、有理啊”之类的颔首叹气也算是满足了他们那种奇怪的心理,唯一满意的地方就是位置比较高,看下去还有些高处不胜寒的优越感。 “看看再说吧……”、“那就在看看。”或许某人该庆幸没有直接被宣判死刑。 …… 当高台的柴火架子点上火后。这绿茵场内的双方队员也列队整齐,而后像军队出营般的跑到场中的各个位置。种师道眯起了眼睛正往下看,而这时候下面窸窸窣窣的有一个女裙衣装的少女扶着红绳上来。种师道皱了下眉,这不是李家那丫头么。 李清照转身向底下的苏进招了招手,见苏进回了场周休息席上才转身继续往上登,不想一抬头就瞧见两位国子司业在最上头冲她点头示意,李清照不敢怠慢,赶忙上前见了礼,而后敛起裙裾在种师道身边安静的坐下。旁边还端坐着一明光甲胄在身的三衙长官,李清照虽是不认识,但还是见了礼。刘延庆作为长辈也是点头示意了下。 李家那小才女么,刘延庆倒也是听闻过,刚才与种师道闲聊的时候说是浴佛节那天被人劫了,不过被种家和那苏美芹给救了。今日见了种师道。估摸着免不了一通谢话了。果然……一转头就听到这小女娃在和种师道道谢。 “前日清照身陷囹圄,还未曾谢过种司业府上家将相救,清照想来便是惭愧之至,今日既然在此遇了种司业,清照可就要谢上一番了。” 她与种师道说上了一番谢话,种师道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心上,摆摆手,却是问起了她和苏进的关系。“李家丫头与那一品斋的苏仲耕相熟?”苏进那晚盗马救人的行为足以表明两人之间关系匪浅,所以他是想通过李清照旁敲策问一下暗器的事。 李清照不明所以的碰了碰眼皮。有些讷讷的神色,“算是…能谈得来的朋友吧……”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不过这些在种师道看来已经是满意的回答了。 “那李家丫头可知那苏仲耕可有研究什么暗器?” “暗器?”李清照一蹙眉,“暗器倒是不知,不过有研究些火药。”由于知道苏进研究火药最后是要上邀朝廷的,所以种师道问起这事来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火药?”种师道微微皱眉,而旁边的刘延庆也是把目光看向了李清照,正待要问细节时,旁边忽然“哗——”的都站起来拍手欢呼。 底下开赛了。 …… …… 如今这蹴鞠场用灯火辉煌来形容也并不为过,书院外边的天色相较里头而言就显得有些暗淡,在这种环境下,使得整个场内的注意力都能有效的集中在明亮的蹴鞠场上,场中的双方球员随着蹴鞠的转移而跑动起来,红白双色队服使得看台上的民众很容易就能将人区分开来,这时候这些人就不得不认同起这球服的好处了。 而且的这转移调度,阵型的上攻后撤,在场地扩大后就显得极具观赏性。 不过这球倒来倒去的久了,下边的球员不急,上面看台上啃着肉饼的民众可按耐不住了,“这么大的球门都射不进去,还不如我下去踢呢!”有些急的恨不得自己光膀子下去,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开始出现了。 “啊呀!!那脚臭的!” “那小子谁啊?” 每次有人踢飞蹴鞠后,上头就是一阵掩面唏嘘,而后就是浪潮般的嘘声,没有人组织,完全是自发而嘘,嘘声汇聚到一起产生的气势把那些平时还颇为斯文的人都卷了进去,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 范正平也是迎头一阵唏嘘,“这脚真是可惜了。”就连他这文人也忍不住有想下去蹭一脚的**。 确实……在普通人眼里,或者在那些习惯了往小球瓮里刷分的人来说,这大球门加大场地加多球员的新蹴鞠就应该进更多的球才对。 种师道笑了下,他这上头看下去,那些内侍高班们互相间皱眉叹气,“这根本没法看嘛~~~”,“谁说不是呢,真不明白这新蹴鞠有什么好的……”他们瞧了眼边上那些兴奋的已经站起来摩拳擦掌的民众,心里头就更是“粗鄙”、“莽夫”之类的不屑送出去,不就是个蹴鞠么。 场中央,攻防的转换在经过一开始的激烈后。开始趋近于平稳,场中队员的喘气声完全可以看出他们当前体力消耗的程度,苏进在场边手势指挥己方压一压节奏。陈午作为队头将指令尽数传到,这配合多时的风悦队很快就调整了阵型,尽可能的将蹴鞠控制在自己脚下。 御鞠队的球员论个人球技和身体素质确实在风悦队之上,但毕竟配合的时日尚短,在阵型协调性上与风悦队还要差上一些。 “稳一下,没机会就不要硬突!”苏进对边路两个略显毛躁的小子喊了几声。 另一头并没上场的高俅也是在场边指挥,不过毕竟接触这种新踢法的时间尚短。临场应变上完全处于下风,以至于球队现在完全处在劣势,虽然不断的上前逼抢。但由于对方快速的倒脚球,使得体力白白浪费在无形的跑动中。 倒脚球看的肯定是令人乏味并且烦躁的,别说是看台上那些的民众了,就连两边夹道里摆摊头的小贩都忍不住骂了。 “这踢的也太没劲儿了。就知道传来去的。看得人都快睡着了~~”那卖汤丸的小贩索性将锅盖盖上,与旁边卖粉皮的同道大谈起了场中球员的表现,某某跑到快、上抢积极,某某就知道在场上散步,带球不利落、没出两步就被人断了,总之到了最后就得出这么一个共识来。 还不如自己上去呢。 “这话可别这么说,恐怕到时候上去你踢的比他们还烂~~” “怎么可能,我也算是从小玩蹴鞠的。以前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把球扫进球瓮,现在整这么大球门。就是有人守着也无济于事,还不是想进就进……哎!”又一个球被射飞了,引得旁边一阵懊恼。 李纲作为资深蹴鞠爱好者,今日这等盛事岂会错过,不仅是他,还带来了一帮同窗好友过来一起看新蹴鞠。前些日子京师里面开始流传一种蹴鞠鞋,说是应用在新蹴鞠上的,年轻人自然喜欢玩些新鲜东西,所以李纲当时就从别人那溢价买了一双,不过穿上后那叫一个铬脚,扭了两次脚踝后就果断丢墙角了,直到前天被御拳馆的一些好友拉出去到郊外草野上踢了会儿后,才终于明白穿这蹴鞠鞋蹴鞠的好处。 “踢的可真憋屈,还不如我下去。”李纲看这场上沉闷的场面后,也是这般的无奈的感想,那平整漂亮的绿茵场,在上面跑肯定比在野郊上舒服,真是暴殄天物啊~~~ 旁边友人看了两眼李纲后道,“伯纪若是有这兴趣,不妨我们也组支蹴鞠队如何?” 李纲滞了下,眼珠子转啊转的,看看左边的好友,又看看右边的同窗,脸上的神色有一种恍然的异样感。 …… 这时候场内外忽然全体哗然,无数人唰唰唰的像雨后春笋般起了来。 “进了!进了!!” “他娘的终于进了!!” 场地间白衣球员玩起了叠罗汉,进球功臣被重重的压在最下面惨叫,旁边御鞠队的球员只能落寞的插着腰旁观。 这粒进球来的太突然了,所有都没来得及反应,这风悦队就忽然从后场大脚长传到了禁区,顶在最前头的孙大胖子连球都没停,抢在对方后卫前伸脚一垫,球高高的抛起一道弧线吊过门将入网,那种无力感让弃门出击的门将呆倒在禁区线上。 场边的苏进握了握拳,要的就是这样手术刀般的传球,这一下可是好好的打击了一番对方士气,他望过去看另一头的高俅,不想丢球后的高俅完全没有暴跳如雷,反倒是更沉下心来在场边布局指挥。 此时他顶着的是四周看台上数千的欢呼,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要是这回御鞠队再输球,即便徽宗不做责备,他自己也没有面目再担任御鞠队队头的职务了。不过他没有因此而丧失理智,反而不断的压制心头的急躁,最起码面上要保持镇静,他转过头看另一边的苏进,见对方忽然冲自己一笑,而后就把视线放回了场中。 可恶啊~~ 高俅攥紧了拳头,目光不自觉的扫向了东面看台上的考察团,只见前面有几个内侍高班站了起来,朝这里望。虽然脸上表情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必是心中极不满意。 作为内侍领班的北司副都知徐平而言,眼下蹴鞠场里的场面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朝廷亲选的御鞠队居然敌不过民间的三流球队,这传出去岂不是让朝廷颜面尽失…… “都给我坐下来,这般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他心情不佳,旁边几个小宦官自然不敢忤逆,一个个闷着脑袋看,心里头也是窝气的很,看旁边那群百姓的欢呼劲儿。就像是扇他们耳光一样。 上头的种师道、范正平几人也是面带笑意的交换了下意见,对于这新蹴鞠基本上已经有了看法,这范正平见李清照在旁边。倒也是顺便问了话过去。 “李家丫头觉得这新蹴鞠可好?相比与传统蹴鞠又有何不同?” 李清照素来喜欢热闹,当然不会讨厌这种气势宏大的氛围,高高的、望下去都是人,即便是撇去与苏进的私人交情。也足以让她阐明足够推广新蹴鞠的理由了。 “清照以为新蹴鞠所带来的氛围要胜过传统蹴鞠。大家身处其间自然而然的便会受到这种氛围感染,以清照而言是极为好的,在而言之,这新蹴鞠本身的内容就比传统蹴鞠丰富,两位司业大人请看……”她指着场上的形势解说,“这新蹴鞠由于场地大、人员多,所以就能更加从容的排布人员阵型,就像是沙场交兵一般。声东击西,以虚掩实。敌攻势若盛,则避起缨芒、龟缩防线,敌气馁消极,则大举进伐、两翼齐飞,相比于传统蹴鞠,这内中确是藏了无限的兵家机理,对于我大宋如今疲弱的民人士气来说,这新蹴鞠俨然更符合今后需要。” 种师道眯起了眼睛,和身边范正平、刘延庆相视而笑,嘴里“妙极妙极”的说话,也不知道是指这少女的言论还是新蹴鞠。 他们这边交论着关于新蹴鞠是否值得推广的话题,底下绿茵场里的比赛还在继续进行,刚才风悦队的进球非但没有打击到御鞠队的情绪,反倒是像火上浇了柴油般斗志更为旺盛,短传长传互相递进,脚下的动作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黏糊,不再倚仗个人能力的他们在传接球的准心上确实比风悦队要强,慢慢的……在看台上一浪又一浪的呼声中,蹴鞠已经推进到了禁区前沿的危险地带。 “过人了!” “进去了进去了!!” “单刀直对门将!!!” 看台上的人又忍不住站了起来,这前面只要一个站起来了,后面的即便是不想站起来也不行了,那些吃炒货瓜子的人这时候嘴里吃的直冒火气,噗噗噗的像弩箭般将嘴里的瓜子壳吐掉,卖糖人的小摊贩们这时候只顾看球场里令人激动的场面,根本没留意到几个小孩踮着脚、正在偷他草毡上的糖人,而后嘻嘻嘻的撒腿跑到没人的角落里舔,露出惬意表情。 “嚯——”的一下,好几个年轻的内侍站了起来喊,那副都知心里不快,正想将他们按下来看球,可前面忽然爆发出“进了!!!”的讯息后…… “进了?”、“让我瞧瞧……”、“你们几个混账挡住我了!!” 他也几近于上蹿下跳了。 …… “漂亮啊~~” 看台前排的人心满意足的感慨起来,虽然被后面一些无节操的头发揪的生疼,但这时候却没人计较这些小事了,前后左右的交头接耳,纷纷传递着各种兴奋的情绪。 “御鞠队不亏是大宋蹴鞠者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球技就是比野路子强,你们瞧瞧…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想出这么漂亮的进球方式,从守门胯下将球打进,真是……”激动的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了。 有些平时交好的球友这时候也拌起口角来,“你有这种脚法吗?刚才还嚷着说要上去踢。”,“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有种明天场上较量。” “好啊,明天可别被我踢趴下了。” …… 种师道边上一些枢密院的老典吏看事就比较理性些,不过这时候也是抚须而笑的与种师道几人交论,交换了一些对于新蹴鞠的看法,他们被徽宗点名特派而来肯定是有道理在的,枢密院和三衙掌大宋武事率统,如果他们能认同新蹴鞠的话,那推广开来问题也就不大了。 御鞠队漂亮的扳平比分后,双方虽然互有机会,但由于防守谨慎,所以终场前都没有再产生进球,这让看台上远赴而来的观众们看的那叫一个意犹未尽,在散场的时候,都是谈论着某个打中门框的球,或者是球门线上打飞的球,虽说全场只有两个进球,但可谈论的话题却比以往进上十多个蹴鞠还要多。 “啧~~真是可惜了,那球只要这么一伸脚就进了嘛!你们说可不可惜,这球要是进了比赛就拿下来了!”一些人还在那儿摆弄着脚法,种种的遗憾都快赶上怨妇了。 风悦队的球员在赛后一个个垂头丧气,罗继更是主动到苏进面前认错。 “苏大哥,这次怪我,那个球是我没看住人。” 苏进笑了笑,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责备他们,反而是招呼这些小子到另一头那儿与御鞠队的对手握手,高俅兴致还不错,原本他就担心球队赢不了,毕竟接触这新蹴鞠时间不长,所以眼下的平局也是可以完全接受的。 “下次必定赢你。”他可以摆着豁达的笑脸说了。 “呵。” 正当散场的差不多时,种师道一行观摩团才过了来,浩浩荡荡的倒是不少人,李清照跟在种师道后头,远远地就朝他眨眼睛、做手势。 苏进一笑,看来应该是没让他白忙活一场。(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暂别今天的你 场内外的喧嚣还依旧在耳边回响,灯火通达、车马辗转,挑担扛毡小贩拥挤在书院的石路小径上,蹴鞠赛的热潮还未曾褪去,不少孩童溜到场中来围观刚才蹴鞠的球员,表露一下崇拜的心情,或者是趁这个空当踩踩绿茵场上的软草,感受一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恢弘气势,有玩伴就在场地边坐下一起哄笑吐舌头,这一切……在人流涌动的背景下显得温暖而又和谐。 苏进和高俅一行人此时则是在接受徽宗特派的观摩团们的考验,无非是例行公事的让他们谈谈推广新蹴鞠的理由,虽然有些程式化,但这是必须要走、并且要转化为书面折子的必然要求。 “这位苏郎君继承苏老员外衣钵,当真是可喜可贺,还望今后能为我大宋百姓谋更多的好福利才是~~” 枢密院的几个挂闲职的老头抚须而笑,虽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总归是一番顺耳的和气话,苏进也好、高俅也好,这时候也是卖了个乖,毕竟花花轿子人人抬。至于那些皮嫩花哨的宦官们就没这么好打发了,也不知道是坚持什么,还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颐指气使的机会,所以逮着些不满的地方就大肆宣泄,尤其是不设雅间的这个“疏忽”,被他们翻来覆去的嚼了十来遍。 “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皮糙肉厚倒是无甚大碍,但它日陛下前来旁观,难不成让陛下与这些凡夫俗子挤在一道?”、“你这郎君虽然颇有想法,但小事上还不够细心。徐某给你提这意见,听与不听、那就是你的事了……” 呵呵,“徐阁长所言有理。”苏进面上都是笑容。看着极为诚恳,看得种师道身后的少女捂嘴偷笑,她最见不得某人在那儿推太极了。 也好在这些贵人事忙,并没有在自己身上下过多的功夫,再敲打了下高俅后,也就说着回宫禀圣去了,高俅脸上满是不爽。但这时候也只能先咽下去,等哪天新蹴鞠成风了,让这些内官们舔自己鞋子。 “苏郎君。今日就暂先告辞了,等睿思库正式公文通报下来,我再过来与郎君商讨具体事宜。” 高俅领着他那御鞠队的人走了,沿途还招惹了不少围观者艳羡的目光。而陈午一众这时也被苏进暂时支走。等这些人都走完了,眼前的种师道和刘延庆才表明了他们真正的来意。这两个拥有武人气质的官员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吸引了苏进注意,不过刚才一直在说蹴鞠的事情,也就没有过分关注,等到如今人都走差不多了,这两个看似忠厚的长者才露出了笑意。 “还请美芹小友移步他处相谈。”刘延庆看了眼种师道后,便是笑着一语戳穿了苏进。 苏进看了眼种师道身后的李清照,见她面上还有得意之色。心里一估量也就明白了,原本还想给她二兄个机会。不过既然朝廷已经留意到了,那交给朝廷来做后续也无所谓。 他这么想着,已经领着种师道和刘延庆去了他那间实验斋室,此时夜已渐黑,苏进有条不紊地点上油灯,架起一系列的实验器材,做着一番他们能听懂的大致解释,并且当场调配了一小撮硝化甘油滴向砖面,“哧——”的一声刺响,平坦的砖面上陷下去一个拳头大小的坑,这在李清照看来已经不甚稀奇了,但对于种刘两人来说绝对是大开眼界,他们连连点头。 “仅仅是一撮之量就能有此效果,难怪前日……” 前日?旁边的李清照微微不解,可还不待她细想,屋外就传来李霁的唤声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 “清照~~”、“在哪儿呢?” “二兄,这儿呢。”李清照出了门外将人迎了进来,苏进一看,原来是之前他照看大门的男子一路找了过来,原本看他拄拐的模样就在揣测他身份了,现在少女这么一喊,无疑就是坐实了想法了,那…… 苏进眸子微微一转,看向李清照时、见对方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赧然神色,忍不住一笑,算是明白对方今天突然找来的目的了。 “那美芹小友准备如何处置这新式的火药?”种师道与这苏进首次见面,倒也不好如此唐突直言利弊,所以这么试探的问了下他个人意向。 “是这样……”他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这新式火药威力虽是十倍于传统火药,但其性质极不稳定,在没有好的外在材质包浆下,运输途中就极易发生自爆……” 刘延庆哦的一皱眉,“那美芹小友的意思是……”他当然知道苏进肯定有法子,不然也就不会拿出来了。 刚进来的李霁见种师道和刘延庆都在这里,不禁心头一紧,这两位可不是一般人,怎么都来了这岐山书院,难不成是为了那新式火药?他这想法在进门时候一闪而过,果然……后面的交论也坐实了种刘二人的目的,苏进的话却让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了身边的少女脸上。 李清照冲他微微摇头,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先把话听完。耳边……是书生的声音。 “……以苏某所知,这种最理想的硅藻土目前盛产在江浙沿湖丘陵地带,只是我近来忙于蹴鞠,无暇顾及,所以就有拜托这位军器监的李家少爷驭舟前往采集明探,等样土运达京师后,便可正式作为一项新式战备上呈朝廷,届时……还望两位大人旁以协助。” 种师道和刘延庆不觉瞥了眼那拄拐的李家小子,他们倒不至于贪图这上呈之功,只是不明白苏进既然有意进入仕途,为什么不自己操刀,他们可不相信这蹴鞠之事会比此等逆天利器更为重要,以前还以为是人家韬光养晦。但都到这份上还要隐在幕后,就多少有些……虚伪了。不过这毕竟是他个人的事,只要最后能出结果。种刘二人还真不在意谁拔先功。 苏进的目光从两个半老的武官脸上流过,知他们心有想法,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必说这么开为好,他对进来的李霁打一礼,“那这回可就劳烦李家少爷了,苏某在此也为我大宋军兵表示感谢。” 李霁眉头深皱,原本他只是希望能参与到当中。哪怕只是打打下手也可以,可没想到这书生居然要把自己推到幕前,他究竟想做什么?而且还让种刘两位将军配合自己。这书生口气倒不小,也不怕开罪了人家。李霁心里头正七上八下的,但种师道和刘延庆却还真就给苏进这个面子。 “那就按美芹小友所言。”种师道哈哈一笑,全然不介意这等小事。他又颇有深意看向李霁。“军器监已多年没出新意了,种某可要在京静候李家小郎归来的好消息。”旁边的刘延庆也是顺着话儿卖了苏进一个面子,而心里已经在考虑之后的事情了。 这两位大人都这么说了,李霁到嘴边的拒绝也只能咽了回去,怀着对苏进的一丝猜疑,他对众人作了个揖,“霁必当完成使命,不负诸位所望。” 这么说定下来。种师道和刘延庆也是心口大石落下,不过在临出门的时候。种师道忽然的一句话让场面一度有些怪异。 “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美芹小友……”老头深皱着眉头,可无论如何也是想不起来了,旁边的李清照倒是跃跃欲说的模样,正好借此机会让店家重回太学,可不想苏进却一点这方面的意愿都没有。 “是吗?呵呵……”也不知是他吝啬还是这样表达更为自然些。 种师道想了想,最后也只能归结于年老的原因。 …… …… ******************************* ******************************* 月色渐浓,星光在头顶璀璨,书院里的人已经尽数散尽,之前喧闹的场面完全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吃剩下的食物果皮还残留着俗世的气息,而这时外头的野猫野狗开始摸进来在地上刨来吃,“汪汪——”、“喵——”的还发生了争斗。 种刘二人说了些择日再叙的话后便乘马携家将远去,李清照则是支使了李霁先行一步,与苏进说几句久别重逢的话儿,李霁狐疑的瞟了眼少女,只是看在苏进之前给自己邀功的份上,也就暂时给了两人独处的空间。 “那我门口等着。”想了想,不放心,又加了句,“夜已晚,勿再让姨娘担心。” 李清照一愣,而后点头应下。 …… 书院古旧的长廊上,月光从老式的雀替牙子间透下来,在道面上倒映起一对模糊的人影。少女洁白的褥裙从杉木廊道上拖行着走,身边是一身青灰的书生长袍下摆,那下摆已经掉线磨损了,可还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拖。两人并肩走着,说了些话,大都是感谢……或者还是感谢,书生扮演着很好的聆听者。 走了有段路了,就在前头拐角的山亭里停了下来,少女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又搓了搓,往身边的凳楣上坐下,脚下正巧一只黑猫叼着骨头从栏间窜过,身后紧随了只三花猫,“唔~~唔~~”的在不远的丛草里发威对峙起来。 少女抬起头看书生,月光打在他穿旧的衣袍上,泛着光泽。 “店家。”她稍稍犹豫了下,“这次我想跟二兄一起下趟江浙。” 旁边点了点头,“挺好,多个人多个照应,再说江浙一带地貌繁杂,勘察起来未必容易,你也正好给你二兄打打下手……”他入情入理的给对方做了理由。 少女咬着下唇,“店家知道前日……”她话一出口,却又不想说了。 “什么?” “没什么。” “那早点回去休息吧,一路上多注意饮食,别水土不服了。” “哦……” 萧瑟的夜风吹袭着月白的裙角,翩跹了好一会儿。直到丛草里的两只野猫分出了胜负后,山亭里的那对身影才慢慢褪去。 …… ************************************ ************************************ 岐山书院的蹴鞠赛结束后,第二天京师里的蹴鞠馆子就热议不绝了。由于宫里还没有消息出来,所有众人对于今后蹴鞠是否要改制的辩论极为激烈,自古以来成熟的体制能延续下来自由它的道理在,在新事物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时,它必将受到旧事物极为强烈的反噬,这也包括蹴鞠艺术在内。 所以苏进一众也不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反而是比过往行事更为谨慎小心。好在蹴鞠鞋在京里的蹴鞠馆里已经盛行开了,即便是厌恶新蹴鞠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蹴鞠鞋确实好过原来的布履,所以这也为新蹴鞠在民间赢得了不少支持。尤其是一些技艺未精的小青年,更是把这新蹴鞠捧上了天,使得近来岐山书院的人流量激增,这原本颇为冷僻的外城巷子居然也开始热闹了起来。不过苏进却没有打算把这书院蹴鞠场当做训练场。所以这些天是赶紧督建郊外的蹴鞠场。 极目远眺。在小山头上,四野都是榆木山岭,鸟雀栖息在树杈上捋着羽毛,时而把脑袋转过来看这群正在伐木剪草的人类。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耳边响起。 这里已经是第六块蹴鞠场了,之前一直是陈午在操办这件事情,如今新蹴鞠已经在京师完全打出了名声,等内宫下公文正式扶正后,新蹴鞠的推行势必会加快。所以这基础设施就得尽快跟上,而且在营造球场的同时。附近也开始搭建简易屋棚,专门贩卖米糕果酒、球服球鞋等周边衍生。 这热火朝天的规模,完全有成小集市的态势,虽说今后可能因此赚的大钱,但前期投入的资金也足够让陈家人心窝儿疼了。 陈午面色忡忡,看着苏进不见底的投钱,他也是淡定不下来,拉了拉苏进的袖子,咳了两声,“一品斋这两月赚的钱可差不多都丢进去了,要是到时候没人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苏进停下了与身边的木匠交流,转头看陈午憋的都快发红的脸色,呵的居然笑了。 虽然营造蹴鞠场的前期投入不少,但这肯定是放长线的营生,开放四块免费蹴鞠场后,余下便可通过收受租金以及周边餐饮来回收成本,虽然如今新蹴鞠只在起步阶段,或许还会有一段冷清的时日,但这些都是暂时的,新老蹴鞠本质上区别不大,他相信只要熟悉了新蹴鞠,就不会再怀念那泥沙铬脚的时日了。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虽然有风险,但也是受益最多的,等到新蹴鞠成风后,陈家所得到的就不是简简单单的银钱了,这背后更为复杂的人脉和名声才是他更为看重的。 “不用着急。” 他笑着安慰,“能花钱的人都是能赚钱的,下半年一品斋会有大动作,倒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拮据了,不过这六块蹴鞠场造完也差不多够应付这段时期了。” 陈午大松一口气,这前面的话他一句不信,最后这句到此为止才让他放下心来。 …… …… ******************************** ******************************** 而这两天,宫里面对于新蹴鞠的讨论也基本上定下了决议,其实中间还是徽宗本人的意愿占最大因素,回来禀报的种师道一行对于新蹴鞠基本持肯定态度,所以徽宗也就拍下了决议,朝廷允许民间开展新式蹴鞠,不过并不做强行推广,或者说…可以当做一个新的杂艺来看待。 …… 内宫福宁大殿里,朝会刚散的徽宗将一些大臣外诏进来,不少两府大员赫然在列,俨然是个小朝会般,至于原因……一些善于揣摩的帝王心思的人也都猜到了。 下月便是端午了,朝会上没有提,想来是要私下议论了,而既然是不放到朝会上,那肯定是会这位新官家要亲下龙舟赛了。 果然……一些三省侍郎官念头才刚到这里,御墀之上的徽宗就已经发话了。 “下月便是端午佳节了,赛舟雅事朕已许久未历,今儿想起来,便是把诸位卿家诏进来说说,今年的舟赛该如何处置,金明池……” 徽宗上头说着,下边的臣僚们可是不好言语,这徽宗以前还是端王的时候就极为纨绔,每年各种节会的活动可没少参与,听说有回端午龙舟赛的时候还和东阳郡王拼头魁而大打出手,所以现在徽宗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郭侍郎,那这回宫内的龙舟就由你经手,可莫要让朕失望了。” 底下这些臣僚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虽然觉得皇帝亲御舟事不妥,但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敢拂这新官家的意,不过奇怪的是这工部侍郎郭知章却没立即应上话来,直到徽宗皱着眉头喊了第二遍才从回过神来,赶紧便是伏拜而下。 “微臣领旨~~” 旁边一些消息灵通的臣僚倒是表示理解,听闻这郭知章新丧爱子,如今能撑下来上朝已是不易。不过徽宗可不知道这些,就怕这郭知章年老眼花,龙舟事上干的不得力,所以心思一转,便是岔开话题说起了蹴鞠的事情,此下已经是徽宗的一言堂了,两府宰执不在,底下也只有接受通报的份儿,不过当徽宗唤了高俅上前听赏赐钱时,他们算是明白徽宗的意思了。 高俅跪地领赏,“谢陛下隆恩。”这对高俅来说赏赐是小事,重要的是在徽宗心里自己的位置又高了不少,或者说更得徽宗的心了。 御墀之上龙袍王冕的徽宗威严颔首,“如今端午舟赛在即,御鞠队可要加紧时日训练,不得怠慢,还有这龙舟监造一事,你与李迪俩人从旁协助郭侍郎,有何困难要即时上禀。” 高俅赶紧唱诺应旨意,虽然之前没有接到任何赛舟通知,但这个时候他可不会不识好歹。 此时,位列诸班前的驸马都尉王诜不怎么发言,视线从高俅脸上移到郭知章脸上,果然这位老工部脸上有异色闪逝,而他,则是肚子里的心思鼓捣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些人,避无可避 梁门外安州巷尾的一处三进大院,是工部侍郎郭知章府邸,虽说丧事已毕,但纸钱香灰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府里的奴仆女婢这几天行事异常谨慎,熟人相遇也只是以目示意,稍大些的动静都像是犯忌讳一般,除非真是身体语言无法表达的事情才会说出声来。 “老爷这几天不是不见客么,那位大人是谁?” 旁边稍年长些的女使同样是不解的神色,不过她对这些事情也不感兴趣,“别听这些事儿,做好你自己的就是。”她推攮着的那女婢离去,而旁边正好有上去奉茶的婢女进到厅堂里,将俩盏散茶放下后就退了出去。 这三间开厅堂虽然彰显了主人家的身份,但不论是旧红的梁楣还是摸上去光滑无结的圈椅,都透露出主人家的心气。 王诜端起茶来抿了口,眼睛则是揣测起这边上脸色肃穆的郭老侍郎,准确来说对方是完全板着脸的,这种情绪在进入府邸后就愈发明显。王诜知道对方是等着自己开口,所以倒也是不急,与他闲聊了几句近况,直到郭老头脸色急剧阴沉后,他才终于停止了这惬意的撩拨。 “早闻郭家小郎文武皆修,才德俱全,同辈中已少有人及,以王某所见,若郭老肯旁作扶持,它日前程必是不可限量,唉……”他作惋惜状,旁边的郭知章则是紧口不言,“可惜如此年纪就惨遭奸人毒手,这原本的锦绣前程也都毁于一旦。郭老与人为善,为免夙世恩怨而不予追究,虽是大胸怀。但郭家小郎地下有知怕是绝难安息啊,难道郭老就忍心看着亲子无辜枉死?” 郭知章那双沉郁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厅外那片宽敞的校武场,那是原本府中护卫修习武技的地方,只是这些天来,两列的斧钺刀剑都已开始积尘,兵戈交错的铿鸣声也都化归了尘土。 他手下的扶椅被他攥出了吱吱的轻响,可即是如此。蠕动的喉咙里也并没有吐露出什么情绪化的符号。 他很镇静。 “犬子不孝,行事有违家训,此番得此孽报也是自食苦果。怨不得他人,我这在世的白发人今后多行些善德,能让他来世投个好人家便是了。” 王诜不说话,瞟了他几眼后才幽幽道。“那一品斋的奸猾之徒仗着隆恩正盛。就在京内为非作歹,若是等来日他羽翼丰满,怕更是无所忌惮,我王家与其多有瓜葛,间隙已生,自不希望重覆郭家小郎之憾,是故此次想借郭老之力为京除害,哪怕要受陛下圣裁。也绝不畏缩半步。” 他说的倒也非大义凛然,不过确有两分诚意在里面。郭知章久久不言。或者说是在考虑什么,而王诜见好就收,适时的便起身告辞,并留下什么择日再续的话,不过没有再说什么奉劝,直到他走了好些时候了,郭知章因为极度忍耐下扭曲的脸才显露出来。 “跨啦——”一声,木屑横飞,手底下的茶案被他一拳砸穿。 这份消极的情绪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不得不宣泄的临界点,咆哮的向世人宣告血的誓言。 而这时,偏厅处一素面麻服的老妇慢慢放下了手中帘幕,厅堂的画面被格挡在了外面,身边的两个侍婢低头不敢言语,而她……则是捂着胸口直疼。 这都是孽啊~~~ …… ********************************** ********************************** 李家女郎被歹人劫持的事情由于李家的沉默而未被京中百姓广知,所以对于东京城而言,这段日子来,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还得属矾楼上月的梁祝曲,以及三天前那新蹴鞠的见面会,前者由于矾楼本身的影响力而日渐飘红,即便矾楼本身没有外传曲谱,但如今大街小巷里的艺伶也都会弹唱几句了。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 一些茶摊凉亭边上,身世孤苦的女伶人操着琵琶独自凄凉,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对面戏园子里竟有男声和上来,“……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俩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里头在演新出的梁祝。 茶馆摊子上的那些抠脚大汉完全受不了这些靡靡之音,赶紧唤来小二结了账,丢下那两眼汪汪的街伶,和同伴往附近的蹴鞠馆去了。听说宫里面已经正式批文下来了,那新蹴鞠被准许在京推行,这对那些守旧人氏而言简直就快火烧眉毛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听这些腻歪曲子。 不过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曲子,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像在香火鼎盛的兴国寺门前,门庭若市的行人中总会有些多愁善感的,书生才子还好些,只是感于曲子的抒情柔美,可那些闺中妇人女郎们就围着操琴的伶人直抹眼泪了。 多好的曲子啊~~ 多可怜的梁祝啊~~ 她们偶尔会有人转身看对面的一品斋,人来人往的书铺中多是孩童抱着木偶玩具跑出来,兴高采烈的和他们父母指手画天,不过这些看在她们眼里,幽怨就更多两分了。 “收好了,孩子。” “令郎生的可真俊,唇红齿白,面相堂堂,将来啊~~肯定是登科进士的料。” 庄老头做的多了,嘴上也是舌灿莲花,一支普普通通的马良笔也能吹上了大天,在送走面前这贵妇人后,上午的生意也差不多完了,刚一收拾,苏进回来了。 “苏家少爷忙完蹴鞠了?”,“哦。差不多了,生意如何?” “好着呢,苏家少爷不愧是读书人。脑子就是比我们这种粗人好使。” “呵呵。” 这庄老头嘴上功夫可是见长,连自己的马屁都拍这么顺溜了。他交代了几句必要后,就回了楼上整理图纸了,这些日子蹴鞠场的规划极建造大致了结,只要资金到位,很多工程的进展速度都是令人瞠愕的。现在郊外六块蹴鞠场已全部竣工,物资酒水也开始分批送达。那小集市已然有了最原始的雏形,所以后续的琐事就不用他亲力亲为了。 书铺生意近来不错,也不知是因为那东京夜谭流传的更为深远了。还是梁祝的关系,反正这客流量比往常多了不少,这就使得庄舟一个人有时会忙不过来,原本他是想再招个伙计的。但现在既然自己有了空闲。所以这个想法也就这么搁浅了下来。 毕竟招个伙计就意味着多供份月钱,想想……还是算了。 他这份抠门让庄舟有些掉下巴,真不知道之前谁眼睛眨都不眨的拿龙溪的竹丝楮印书、用岭南的黄花梨作盒,不过碍于苏进是店家的缘故,也就压心里不说了。 这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日头挂的很高、晒下来微感热意,街上货郎行人的脚步也快了些许。忙了一上午的庄舟从怀里摸了两个铜子儿出来,正打算去对面买俩糖饭馒头垫肚子时。一驾红皮流苏顶的马车“吁——”的挡在了他前头,车帘撂开来。是一金簪满头的贵妇人冲他善意的笑,后头跟下来几个丫鬟。 “这个……庄管事,苏郎君可在啊?” 庄老头虽说是老实巴交的书匠出身,但是人谁不喜欢听恭维话,这矾楼的老鸨这几天可没少跑书斋,不过不赶巧的是苏进这两天几乎都在城郊,所以这一来二回的,对他的颜色倒是好了几分,他把铜子儿揣了回去,带着李媪进去。 “苏家少爷,矾楼的李妈妈有访~~” 苏进前脚才刚上楼,这李媪就过来了。他推开后窗往下看,见李媪倒是面色不错的在天井里就冲他招手,听庄舟这老头说李媪这两天过来找他,看她神色,应该不是什么急事。 果然,这客厅的曲柳椅还没坐热,李媪就已经迫不及待与他分享她的快乐。 “这回老身可是代表酒楼专程来向苏郎君致谢的,师师如今每日出入宫闱,大得宫里娘娘们的欢心,据说圣人有意让师师进大晟府教习,谁都知道这即将设立的大晟府是官家主推的,将来势必要兼辖诸教坊,所以这事若真成了,那我矾楼今后还不死死的压过隔壁一头……” 她喋喋不休的完全把苏进当自己人了,或许对她而言,上月底梁祝那次误会反倒成了如今信任的根据,只是从苏进脸上,却是找不到任何欣愉的神色。 李媪说了好一阵子后,才总算把来意说了,“不过……”她这老婆子还有些的扭捏,“这梁祝曲毕竟不能唱一辈子,所以还希望今后苏郎君能继续支持……”她生怕苏进回头,激动的屁股都离了椅子面,“苏郎君与我矾楼为好,我矾楼必回铭记于心,今后苏郎君若是有何要求,我李媪就是费尽心思也必会予郎君达成,还望……”她实在是摸不透苏进的喜好,所以只能把话这么撂下,以她矾楼的底蕴和身后几家王府的支持,即便是苏进想要入仕也不是不能为其达成。 “让师师回来。” 李媪一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苏郎君你……” “让师师回来。” “为……为什么?”李媪咧着嘴,拧着眉,脸上的皱纹都完全露了出来。 “李妈妈看着办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奉陪了。”他起身就径直的出了厅堂,把李媪一人晾在了这儿,旁边矾楼一道陪来的女眷也是诧异的望着苏进的身影离开店铺,只剩下更为尴尬的庄舟在边上赔笑。 “这个……额……”老头的舌头这时候也都黏糊住了,这苏家少爷平时还是很好说话的,怎么好端端的就这样了? 李媪作为京师第一酒楼主事,即便是有头有脸的官家衙内都要给两分薄面。可这商户子弟居然这么把她晾这儿了,如果换作以前,李媪早就拍案而起了。不过如今的她却只是蹙紧了眉头。 为什么?她有些想不明白,等到上了车撵的那一刹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差点让她一个趔趄跌下车来。 “妈妈你没事吧!”旁边的丫鬟赶忙扶住了,不过李媪的脸色却是变成了的极为难看的焦虑:糟了,原来是这样,我算是明白了。不行!得赶紧回去。 咕噜咕噜的车轮子滚的极快,踊路街上的行人不得不让开道来。 …… …… ***************************** ***************************** 而与此同时,这皇城垂拱殿之后坤宁宫内。有凄凉的丝竹声音飘远出来,这宫外御廊里的禁卫女使不出一声,安静的聆听这奇妙的音色。 与之相邻不远的福宁殿中,伏案御批的徽宗不时的停下笔来。看似审阅奏折。但身边磨墨的内侍高班张迪却已瞧出了些端倪,他拎着斓边袖子磨墨,尽量压低了声音。 “官家批折心神劳累,要不奴婢去坤宁殿唤那李姑娘过来为官家演上一曲?” 徽宗手上滞了滞,扭头瞥了眼这自己亲自提上来的小黄门,“把龙舟赛的事给我做好就是了,别到时候出了岔子,我可要拿你是问。” 张迪暗暗擦了把汗。帝王心思还是少揣测为好。 …… 而此时的坤宁殿里的丝竹声音已经歇下,在停摆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后。就有轻轻的抚掌声鸣响,也有交耳的赞赏。 乳白纱衫的女子敛起衣裙慢慢起身,两边的宫女为其收好高胡,并且上齐茶几糕点。女子面容雅秀、举止雍容得体,与身边几位高贵的宫妃相比亦是不遑多让,这使得这些妃嫔对于这位民间的名伶也更为认同,并且按照往常那般的与她交流这胡琴学习的要点。宫妃们在后院的娱乐并不多,又限制于人身自由,所以呆久了也是无聊情绪更多,如今有这么一件事来打发自然感觉不错。 “李姑娘这胡琴拉的可真好,我等手拙艺粗,当是不得要领,也不知多久才能习到李姑娘这般境界。”郑贵妃唉声叹气的暂先将高胡搁在了腿边上,虽然话是对李师师说的,但眼睛却是在和周身的一众姐妹交流,得来的也俱是相同的哀叹。 李师师眼神明然地跽坐于席,对于这些的妃嫔们的埋怨,她心里自是明白。 “诸位娘娘练习这胡琴才不过十日就已习尽技艺,已是胜过师师数倍,如今只是稍欠些熟稔,等再过上一月,师师就万难及上诸位娘娘了。” “哦?”郑氏问道,“不知李姑娘习得这胡琴费了多久时日?” “三月方至小成。” 郑氏面上微喜,但又很快掩了下去,“李姑娘莫要这般谦虚,若是你这般都只是小成,那还有谁能大成了~~”她却是不再提前话了,旁边那些贵妃娘娘们亦是面有喜色,原本搁在腿边的胡琴又都被拾到了起来,唯有最上而坐的王皇后神色如常。 李师师微然而笑,“师师这胡琴是一品斋的苏郎君所授,所以师傅又岂会差了徒儿。” 旁边一众妃嫔暗暗点头,上月她们中也有人听了,那梁山伯部分的胡琴声确实要比李师师的要更自然,可惜毕竟是外臣,不好像李师师那般随意召见。而上座的王皇后倒是对一品斋极有兴趣,问下话来。 “李姑娘既与苏家郎君相熟,那可知民坊中所传的苏老先生可还在世?” 李师师微微摇头,没出声。上面惋惜的叹了口气,“倒是可惜了。”那倩女幽魂卓然让这汴京女子倾心,可惜作者已故多年,这世间怕在难出这等感至肺腑的衷肠故事了。 大殿里难得静了会儿,多少是有些可惜的,原本一直揣测是那老员外不慕名利,没想到是真的逝世多年,所以几个心思敏感的妃子已经嘴里碎碎念的一副哀悼模样,李师师看了眼周遭,而后把高胡执正在手里。 “老先生虽然已故多年,但遗作妙曲却是传抄了下来,师师这里还有一首小曲、便是当年老先生所作,诸位娘娘不妨听听。” “哦?李姑娘且自奏来。”这些天梁祝也是拉了很久了,多少有些审美疲劳,眼下乍听有新曲可听,如何不喜,而等她们肃清耳畔嘈杂后,那如泣如诉到极致的音色便在殿中绵延开来。 那些妃嫔们面上的神色由一开始的惊疑,到中间的不可思议,而后再到完全的沉醉,最后醒转过来时,几乎都快上前把李师师抱个满怀了。 这正是苏进随手拉过一回的鸳鸯蝴蝶曲,李师师这些天来几乎都与二胡接触,所以闲来便是凭着回忆将曲子摸索了出来,这阙曲子很短,但强烈的变奏让整首曲子极富感情张力,若只论曲子的凄离程度,甚至还要胜过梁祝两分。 “这等曲子李姑娘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吧,奴家可真是欢喜死了这等凄曲~~” 这些妃嫔其实也没比师师年长多少,所以在遇上令自己极为欢喜的事前,那原本矜持着的娘娘姿态是完全顾不上了,整个坤宁宫的惊喜氛围甚至感染到了不远处徽宗办公的福宁殿。 凄美、绵长,音韵间泣诉着那份欲说还休的爱意,当真是让徽宗这听惯燕乐的人都不禁惊讶,虽说即位帝王之后他就将收敛了原本好奢淫欲的王孙气,但骨子里对于书画礼乐的推崇却是如何也抹不去的。 他搁下笔的动作,让旁边的张迪眼前一亮。 “官家可是要……”(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有些事,终难忘却 张迪自以为这次准是揣测对了,可不想徽宗却极为不满的睨了他一眼,这下可是把这刚升内班的小黄门吓着了,他赶忙便是跪伏下大呼赎罪。 “起来吧。” 徽宗这时候的没什么心情和这小黄门生气,招手便打发他下去监督工部造舟了,他现在志不在女,只是对于的那矾楼清倌颇有些认可罢了,只是手底下这群酒囊饭袋成天就知道揣测他心思,有时候真让他无比厌烦。 张迪暗擦着额汗退出福宁殿,这一转过廊道,正好与奉召进宫的王诜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张高班么,何事如此急切?” 王诜这么问来,反倒是让他更为神色惭然了,“哦……这个,正准备下去工部的督造龙舟,官家的谕令,我们这些底下做事的又岂敢怠慢。” 王诜隔三差五就进宫面圣,里头禁卫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一些人虎贲只是稍稍往这边撇了眼,随即又恢复成肃穆站姿。 “哦?”王诜老成的眼睛微不可见的张合了下,“……那官家现下可有闲暇?” “正忙着审阅折子呢,若是小王都太尉有何重事,还是明儿过来为好。” 王诜不解,张迪便把之前的事儿说了道,以他来看,徽宗眼下怕是心有不悦,任何人上去免不了要沾一身刺。 呵呵,王诜笑着从整理好衣襟的张迪身上收回视线,眼角瞟了眼周围无甚宫女奴婢走动。于是乎便将这位小黄门拉到假山暗道出低语了番。 张迪疑道,“竟有此事?” “老夫与官家相交多年,岂会不知明细。”。“那……” “张高班且按下心来,不日必有好事相投。” 张迪提溜着眼珠子,在谢了一通好话给眼前这身份尊贵的老头后,迈着轻快的脚步便拐进了隔壁的殿院,他没发现的是,身后王诜脸上和善的笑意正在慢慢转淡。 …… **************************************** **************************************** 晚霞在这时候已经很昏黄了,将巍峨的东华门城墙倒影拖的很长。甚至伸展到了前头鬼市子的贩货摊位前,挂着陶人面具的、说唱耍刀的,在这时候都有收摊的迹象。或者暂时合上摊头去瓦子里吃些菜包米面,市井的喧嚣因此稍稍安静了些。 如往常那般,矾楼特制的红丝流苏顶的兰厢马车从东华门驶出,往北拐进马行街直往景明坊的矾楼而去。相比前几日。今天回去的是有些晚了,不过酒楼的妈妈们反而会更开心些,虽然这些事情当事人并不喜欢,但为了集体的利益,也必须要学会忍耐和克制,最起码在这个生活已久的“家”里,还是能感受到些温暖在的。 矾楼,青衣楼的小阁子里。一碗温暖的冒着甜味的红清羹摆在面前,嘴边凑上来一个枣栗包儿。“来,张嘴,这是妈妈亲自下厨给你做的,可比全记的好吃多了……”师师则只是舀着红清羹低头微笑,暖暖的汤气婀娜上来,白雾雾的。 花隔断里围了不少人,酒楼货仓的管事,账房、茶酒,慎伊儿和萸卿两人也是坐在了自己身边的小凳上,絮絮叨叨的,问着宫里情形地势,大多人是一生都没有进宫的机会的,所以哪怕是一直嘴硬的余老婆子也是伸长了舌头问这问那,八卦一些的丫鬟便忍不住要问问圣人长啥模样,或者是宫里的妃嫔有多好看,说到半疙瘩上,总是咯咯的笑,憧憬的脸色在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 “那姐姐到底有没有见到官家?” 李师师嗔笑着搓了下慎伊儿的眉心,“你啊~~”、“莫不如赎了身,改去选秀女得了,免得每天这心思都不知道飘哪儿。” “我也就问问啊~~”她摸了摸额头,忽然便是摸了一个枣栗包儿吃,还在那儿叭唧嘴,惬意的模样让她立马就吃了李媪一记脑勺,“死丫头,每天就知道吃,吃胖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出台。” 这小魔女才不管这些,吃了点心后就往榻上一躺,除了李师师和萸卿看了她一眼外,其他人只对师师有没有见到皇帝,或者在皇后眼里有多受宠表示兴趣,不过对于李师师这温吞的性子着实着急,根本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利好的消息来,或许李师师说的就是事实,只是纯粹的艺术交流,但她们还是不愿意这般相信,几番尝试无果下,也只能一个个扫兴而归,只剩下的李媪在槛窗前与师师对坐。 窗外下,是矾楼日渐火热的生意,梁祝优美的曲调缠绵悱恻,多少才子衙内磕着茶盏闭目聆听,这在李媪看在李媪眼里当然是极欣慰的,只是在好的场景都有终结的时候,所以越是这般的繁盛模样,就越是让她心忧今后的走向。 李媪叹了口气,“师师啊~~” 嗯? 师师手中的汤勺一滞,舀到嘴边的红清羹蒸腾着温吞的暖意,她抬头看对面。 有些话李媪闷在心里头已经很久了,只是碍于之前紧张的形势,所以也就暂时搁置下来,不过眼下矾楼的局势已稳,那么这些话也时候该问问了。 “师师与妈妈老实说来,你与那一品斋的苏仲耕究竟是何关系?” 老妈子的眼神在这时候非常郑重,甚至是有些锐利了,师师听了,慢慢的将甜甜的红清羹喂到嘴里,顺带着将汤勺一起含住,视线瞟了瞟窗下的热闹。 “故邻…啊。”声音含糊。 而后又在那儿低头搅汤羹,热热白雾飘起来。横在两人中间,这几案上的缠枝花纹都润湿了,新鲜就快要盛开似得。 李媪蹙着眉头。沉默了许久,“今儿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让你回来,你说现在让妈妈怎么办?” 师师慢慢搅着,“苏郎君只是出于关心罢了,妈妈多想的什么,宫里娘娘们可要师师继续去的。若是忽然停了,怕是要遭怪罪的,师师虽是任性。但也不会置酒楼与不顾。” “是么?”,“嗯。” “那……你那份婚契是怎么回事?” …… ******************************************* 纹湘珠帘撩拨的脆响,荡漾在过堂的清风中,楼下的欢承笑语就像是粘稠着的流沙、慢慢的……将时间一点点的消磨在荏苒中。 雅间里已经空无一个有血肉的人。 师师执着一张几近破碎的红纸金漆的桑纸。纸面上有几行字。有规整的画押,有时间刻下的泛黄,也有水渍干涸后的干瘪,封皮上两个笨拙的大字已经碎裂成断断续续比划,若不是早知这张东西承载的含义,或许当做废纸来处理还略显抬高。 她坐在温香的软榻上,面前是一个镂花檀炉,是一个开了盖的、并且烧着火的寒炉。 那份炽热。把视线都模糊了。 “那……你那份婚契是怎么回事?” “早在接你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只是看你藏这么好。也就没有揭穿罢了,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说什么,妈妈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只是以如今的事情看来,妈妈也只能出来做一会儿恶人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生来就是这个命,那些周邦彦、张择端、许子大这些才子名流捧你,让你人前风光了,那自然都是要你在人后还的,虽说做这一行的容不得个情字,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妈妈养你这么大了,也希望我这女儿最后有个好归宿……” “只是师师你不是一般的清倌人,若像伊儿那丫头,妈妈也就容她胡闹了,但你就不一样了,京里多少王孙衙内瞄着你,他们未必多喜欢你,但绝对见不得你随意从良,所以你越是发红,你就越由不得自己,你自己想想……隔壁那女人在这一行里也算是顶了天了吧,可最后呢……” “如果那书生有个好出身,要么自己争些气,那妈妈也不是不通情面,可事实呢?那书生现在还是白身一个,就只会赚两个钱,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哪天一登龙门了?”、“你这丫头就醒醒吧,他顶了天了也就跟他爹一样,可那说到底了……也只是下贱行当,哪个会真把他当回事儿……” “你明不明白,你现在越是对他好,就越是在害他,每个人的命、在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改不了的,要是你心里还有妈妈的话,你就好好想想……” …… 婚契在明灭的火光下被一只手捏的紧紧的,粉屑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掉,坠进火炉里,成了灰烬。 她脸上平静的神色已经保持很久了,不知道会在何时是个头。 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不停的在脑海里闪回,犹记得一起荡秋千时总是喜欢拿脚蹭住地面,却硬是要让某人往外推,结果让某个胖胖的小子急红了脸,他却从来不会往地下瞧瞧是什么原因,蠢蠢的模样一直不止一次让她嘲笑了;犹记得那时候撒野的和好多隔壁的小孩去趟河摸鱼,她一个女孩子家都能下河了,可那小胖墩却一个人在岸上活泥巴。 “哥哥下来啊~~” “我不会泳水。”蒙着头,也太老实了,不过还是被她冷不防的背后推进了河,结果还真不会泳水,吃撑了水后才被救了上来。 大伯是个文人,所以对哥哥管教很严,每天不是把哥哥箍在家里念书,就是放到店里看书,要是被发现溜出去贪玩的话,一顿手心是免不了的,不过像这回这么被打的两天下不了床,还是头一回见了,第二天她就哇的哭了。哭哭啼啼的说是自己的错,大娘把自己慰在怀里,倒是大伯有些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 “我倒是奇怪这孽子怎么打都不说。闷着个头,连谎都不知道撒,就这孬样,将来也肯定是个废物。” 那晚上开始哥哥就高烧了,不过她还不是很懂,只知道哥哥躺着不说话了。大娘在床榻上守了很久,喃喃着今后如何如何。都是些听不懂的话,不过自己并不在意,倒是裹进了哥哥的被褥。嚷嚷着说要和哥哥睡,爹爹来了也没办法,只好是无奈的托大娘照料。 “这孩子……” “没事,小孩子就喜欢溺在一起。我还怪喜欢这丫头的。” …… 大人在那边说话。旁边是昏暗的油灯,自己把被子拉高,将大半个头都掩了下去,总觉得很喜欢这种闷闷的感觉,身边的哥哥闭着眼睡觉,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就是想凑上去亲了一口哥哥的脸。而结果也确实是亲到了,好像有些沾沾自喜。心里想着哥哥应该就会很生气的醒来了,不过这时候耳边传来大娘和爹爹说话间的笑声,她肯定是在笑话自己,所以都不敢扭头去看,只是这脑袋却是越来越往枕头底下趟。 闷热的、黑漆漆的被窝里,捧了捧脸,都热了起来。 是不是也发烧了? …… 后来长大了几个月,就发现原来是自己吃了亏,所以他就很不客气的把哥哥拉到院子的角落里,插着小蛮腰,柳条儿还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绿油油的。 “师师上次亲了哥哥,所以哥哥必须亲回来。” 现在想来简直太可笑了,但是那时在自己胡搅蛮缠的都快哭了的时候,哥哥只能顺了我的意,可不巧的是偏偏被爹爹看见了,他气的拿了把扫帚就出来赶人,自己赶紧推着哥哥走。 “哥哥快跑~~~” 不过爹爹追了两步就把扫帚丢掉了,“这臭小子,这事儿倒是学的挺快。” 这些事儿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是能让人会心一笑的事情。 她的手,从额头上滑下来,似乎依稀还能触摸到当年的痕迹,只是眼前那温吞着的火炉却让一切的片段……都变成了灰烬。 黑乎乎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烬。 将火炉慢慢的合上。 将被褥慢慢的拢上身子,掩过眼睛、掩过头顶,连最后一撮青丝也都藏匿进去,外头什么都进不来,只能看见一个蜷缩着的轮廓。 还有,床头那个空落落的锦盒。 …… …… ****************************************** ****************************************** 日子慢悠悠的过着,从初十、到十七,春季阴晴不定的天气也是从晴朗、变成了阴雨。 踊路街头上东往西来的车马凛凛而行,碾过泥潭,溅了行人一腿的脏污,于是就有了骂声,两边的摊头开始避让,或者看不下去出来拉架,不过更多的反倒是被对方喷一脸口水,骂着“你是哪个葱”之类的的话。 “哈哈哈~~”庄老头坐门口笑的欢实,下雨天的生意肯定是受影响,所以闲下来就搬了条长凳坐门前看风景,手上还端着一碟瓜子仁磕,磕的地上满是碎壳儿,有布鞋印了上去,发出的脆响打断了他,他扭头看。 “苏家少爷回来啦?”站起身来收拾。 “嗯。” 苏进收伞进来,抖了抖袖子上未渗进去的水渍,即便是下雨天,这向府也还是得照去不误,而且由于上回摆了那群小子一道,所以他们现在对自己的要求就更过分了,不仅延长了授课时间,而且还多了许多无理取闹的要求。 动不动就要讲笑段子,或者是唱个曲儿什么的,要不是看在那二夫人有时候也坐旁边看的缘故,真是想给他们脑袋上箍几个栗子。 …… “县令审问犯人什么年纪时,犯人对答了属猪,不料县令大怒:‘本县属猪,你也敢属猪?’那犯人赶忙说:‘老爷,小民实在是属猪,冬月二十日生。’县令这才知道犯人没有骂他,叹口气说:‘本县正月初八生。’犯人这回乖多了,大声答:‘这就对了,老爷是猪头,我是猪下水。’” 哈哈哈,底下一片的笑声,丫鬟就更不用说了,咯咯的说这苏先生当真风趣,就连甄氏也是拿着手绢掩着笑,苏某人皮笑肉难笑,他就觉得这些人的反应还真挺逗的。虽然每天这么过来有些无聊,但看自己也算是慢慢被向府接受,总归是不错的苗头,据甄氏所说,端午的时候她那夫君就回来了,而且向宗回也要从彰德军赶回来见见老太后,所以以目前来说,这都是值得隐忍的理由。 “苏家少爷这两天倒是回来的愈发晚了,可是王府要留餐哈。” 庄老头把东西瓜子壳收拾干净后,倒也是调侃了下苏进。苏进笑了笑,“回来的时候去书院转了圈。”前些天忙于蹴鞠场子的建造,书院倒是去的少了,不过想来问题也不大,炸药的研究基本上完全了,就等最后李霁从江浙运回来的硅藻土了,至于那十个摆弄活字的孩子就更不用担心了,即便自己不在,每天下午也都会很主动的坐在版韵轮前头,今天下午过去看了眼,技法已经愈发熟练了,就是字还的不全,想着在等上半年,应该差不多正式委派任务了。 除了这些外,这书铺的创作自然不会落下来,毕竟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收入,所以在写东京夜谭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下本书的格调,一步步的把一品斋的形象塑造立体了。 他正想着上楼换身衣服来着,可刚一转身,门口就传来的陈午李晏几人的嬉笑言谈声,今日下了雨,踢不了蹴鞠,所以这几人也不知去哪里潇洒去了,还带了些酒气,说着含糊不清的猜拳,身上都淋湿了也不知道。 “哎,这个……你的信。”李晏这小子拉住自己,从怀里摸了好久才把那什么信摸出来,“拿好……我阿姊的。” 苏进给了记栗子,“小小年纪就喝酒~~”他说着拆开信来,起首店家二字便已经让他脸上有笑了,上面娟雅的书体行文就像是少女淡淡的叙说,都是寻常琐碎的事情,大致就是已经到了江浙,并且安顿好了,吃的好、喝的好,不用担心,准备十六就去实地勘察地形。 他皱了皱眉眉头,晃着信笺问,“什么时候的信?” 李晏打了个饱嗝,“前两天吧。” “为什么今天才给我?” “嗝~~忘了。” 还好今天下雨,不然这信怕是得少女回来自己来送了。 几人稍稍谈了几句蹴鞠场的情况,在得知一切渐上轨道后,也算是放下心来,正当陈午几人挤着一把纸伞步履蹒跚的撞进雨帘里时,外头一辆马车正好挡在了他们面前,一个个鼻子撞车厢壁上,哎哟的叫起痛来。 车辕上有人打伞出来,一见陈午几个酒鬼跌倒在泥水里时,脸上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我说你们几个又是怎么回事?” 陈午一抬头,晃了晃脑袋才看清楚,“你怎么来了?不是又要踢比赛吧?” 店门前的苏进望出去,见高俅从车辕上下来,将这几人一一扶了进来,动作还颇为殷勤,脸上的神色不由慢慢凝沉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纸黄土 店铺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从屋瓦上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的响在耳边,这厅堂里是淡淡的叙述声,其中还混杂着呕吐声。 “到底喝了多少哟~~”、“来来来,都喝点醒酒汤。” 陈午李晏那几个小子一人捧着个木桶吐,倒是忙的庄老头屋里屋外的奔波照顾。 里头坐着的高俅仰起脑袋望出去看,呵的边笑边摇头,“这是有多高兴的事儿,居然喝成这模样……”他与苏进寒暄了几句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今天的话题上来,“苏郎君……” “今日高某前来是有事相求,还望苏郎君能不吝赐教。” “不敢当。” 高俅沉吟了会儿,“这端午佳节历来都有赛舟风习,去年由于官家新登大宝,所以一切礼俗皆平铺而办,御舟并没有参与,不过今年情况就好了许多,这每年一度的龙舟赛自然无有再废之理,所以官家亲命高某监造御舟事宜……” “恭喜。” “郎君勿要取笑……”高俅却是面色忡忡,倒是外头吐干净的陈午扭过头来问。 “这么好的差事有啥好说的,到时候官家玩的高兴,指不准就是加官进爵,怎么看你这模样好像要发配似得。”他把木桶推开,漱完口后进来坐下,倒是难得这神识还算清醒,而另外几个也差不多跟着进来往曲柳圈椅里一躺,舒舒服服的摆上一个慵懒的动作。 外头屋檐上,雨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高俅倒也不算真个哭丧脸。只是确实有些心焦和烦躁,原本这监造官是没什么活儿的,每天去工部建造院溜一圈就可以了。主要还是代替皇帝去看看工程进度,不过就在昨儿晚上的时候,一个极坏的消息打乱了他的悠闲的心态。 “怎么两天没见郭侍郎?”他问。思绪也是回溯到了昨日,外城汴河东段广济仓对面的建造院。 “高大人难道不知道郭侍郎已经染恙在家了吗?”一个工班擦着额头的汗给高俅解答,他脚下都是刨下来的木屑卷,旁边的木匠们也都紧锣密鼓的张罗龙舟的建造。 高俅皱了皱眉,“怎么前两天没见过你?” “哦。前班头家有白事,所以请回了。” “那郭侍郎可有大碍?妨不妨事?” 对方摇头表示不知,这就让高俅开始心生焦躁了。这龙舟才刚起了个头郭知章就倒下了,他对木工一事可说是一窍不通,这领头的人一倒下,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他可担当不起。所以当即带了重礼去郭府拜访。祈望那老头只是一时风寒。不过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的,郭知章这回可真是病惨了模样,就连家中奴婢给他喂药时都会把汤药漏到嘴边,恍恍惚惚的神色,哪还有半分朝廷大员的形象。 “郭侍郎究竟身染何疾,怎得如此严重?” 也许是患忌言病,不论自己如何询问都只能得到“年老体弱”之类的敷衍,左右思量之下。便是买通了府里的家奴,这才知道是郭知章近来死了儿子。受不住打击下便病倒了,这老来遇上这等事情也确实可怜,所以龙舟之事他也暂且不提,反倒是这郭老头多有哀叹的说对不住朝廷、对不住圣上云云,这些表忠心的话高俅倒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到得福宁殿禀报的时候,也就简化了成了“郭知章病重,难理工事。” 倒是徽宗颇有笑意的搁下笔来,“那倔老头也有病的时候?” “其子新卒,是故悲痛憔悴。” “哦?何故?”,“郭府人讳言甚慎,坊间传闻是花柳。” 这么一回,徽宗也就没有继续探讨的心思了,这东京衙内士子私生活多有糜烂,每年因为贪恋瓦肆而致花柳者不知凡几,他年少时也曾滞留瓦肆,不过好在家教甚严,倒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那龙舟工事该有何人领?”底下问。 徽宗沉吟之际,旁边张迪献言,“听闻高队头与那一品斋的苏仲耕颇有交情,莫不如问问他有何建言?”、“近年来龙舟赛事虽愈加热闹,但朝廷御舟却少有赢面,而且过于守旧的外形并不契合官家新政风貌,是故奴婢建议此次不如采采民间新风?” “嗯……”徽宗微微颔首,“那你就去探探那一品斋的口风,看他可有何新意来。” 这大宋善工事者自然不少,即便没有领头的,就凭工部那些匠人们也能造出龙舟来,不过这回张迪说的倒确实有些道理,如今新政起来就应该有些新气象,一品斋在京是有名的“出新大户”,每部书都有着前所未有的新格调,还有那出奇的营销方式,都是让外人既嫉妒又感慨,这就给它自己打上了这样一种新风标签,那么此次郭知章病倒或许正是除旧纳新的预兆。 这谕令这么颁布了下去,高俅岂敢有何异议,所以这第二天就赶紧来一品斋讨论。 “苏郎君这次可定要出手相助,高某的身家性命可都在郎君一念之间了~~”虽然徽宗没有强制要求,但这些看在手下人眼里,就是必须要千方百计达成的事,所以高俅难免要夸大些事实,绘声绘色的完全把徽宗塑造成残暴君王了,反正这意思就是今儿请不动人,他也就不用回了。可即便已经是这么把话撂出去了,但对方还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完全没有一丝担心自己安危的神色。 “这个我不会。”他说。 高俅顿时是气蔫了下来,这家伙到底还是个人,确实不能指望他样样精通。不过正打算起身说辞的时候,旁边几个小子的酒也差不多醒过来了。 “你别听他瞎说,这家伙要是不会。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起夜用。”陈午将一碗润胃的甘汤放下来,拿竹签子剔着牙缝里的夜宵说,“你也不想想那几个蹴鞠场都是他弄得。难不成连艘船都鼓捣不出来?” “御舟。”高俅纠正了下,不过已经把目光望向了苏进,“郎君莫不是真的见死不救?” 淅淅沥沥的外面的雨在下,有淋湿了的鸟雀停在梁上晾干羽翅,时而两声吱吱的鸣叫。 “苏大哥你就帮一下高队头吧,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今后蹴鞠上的事儿可免不了要高队头操心。”感情不是他们的活儿。所以那些小子们也是说的顺溜,不过倒也不是一些道理都没,所以苏进沉吟了下后也就点头了。 “这龙舟我没做过。船体的尺度丈量方面也并不熟悉,所以只能给你画个概念草图,就当是给匠工们做参考了,具体怎么用工还得看你自己……” 苏进语气如常的这么一通话下来。高俅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官家也就是要瞧个新鲜,只要样式新颖就好……”、“郎君才情卓然,行事作风又与众不同,所以依高某看,这能令官家中意的龙舟在整个东京城里也就苏郎君能做出来。” 高帽子一顶一顶的往上垒,对此苏进只能是一笑。 高俅走后不久,这群兔崽子也是不敢多呆。急溜溜的四五个人挤着一把伞跑出去了,几个人细碎细碎的也不知在嘀咕什么。不过却没一个回头看他。 “苏家少爷,这……”庄舟是想上去匀几把伞,不过却被苏进挡了回去,丢下一句话后就上了南楼,在庄舟看来也是很奇怪的举止。 “让他们淋会儿。” …… …… ***************************** ***************************** 自从接下这桩琐事开始,苏进就知道日子不会太平,那草图设计出来的模样果然是让那群只重外表的人大呼妙级,只是到了实践的时候却又问题多多,这自然是要把他拉过去亲自指导,而不会是他们偃旗息鼓的放弃草案。 所以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的时间。 向府那头倒是好通融,一听是去监造龙舟,立马便是给了通行证,甄氏还颇为善意的端来果子糕点犒劳他。 两人在攒尖琉瓦的山道凉亭里,微风带着柳叶子飞进来,落在石圆桌上,甄氏端庄举止的将树叶子拂去,倒是让身边跨坐在石凳子上小屁孩玩的不亦乐乎。 “苏郎君这回可是要遇上大福分了,世人皆知官家极好赛舟和蹴鞠,此番郎君的御舟若是能博得官家欢心,那明日或许便能通达显贵了……” 呵呵。 进府已经有大半月了,甄氏对他的态度也就如手底下的这盏茶水,从寻常的大片茶到京铤、到石乳、乃至如今的小龙团茶饼。 茶香悠然,话语盈盈有韵律。 苏进喝茶,然后将茶盏放下,有婢女挽起纱袖给他添上,然后他继续喝,茶好,所以他多喝,就是不给句像模像样的回话来,这多少让甄氏身后的朱老管家皱眉。 “夫家怕是也要在端午那天回来,妾身想着若是府上舟师能在龙舟赛上博得个好风评,倒也是极善的事情……大家过节吃粽的,都希望能有个好兴头,苏郎君端午那天若是能得闲,不妨也到府上来坐回宴席,让这些小子们也执执弟子之礼。”她边说边摸着亲子向暄的脑袋,而这小子却只顾低头掰木偶人的手。 “夫人……”老管家欲言又休,倒是甄氏脸上一直是亲和的笑靥,云髻上的拥福簪给人十分端庄的感觉。 “不知道苏郎君可否考虑?” 苏进点点头,“考虑。” “……” 这女人着实难对付,之前倒还奇怪这偌大的向府居然都是这女人一手操持,而那没见几次的大夫人却一直深居简出,骗了府里几个丫鬟问了才知道,这向府后院原来还真是一言堂,所以对这个女人也是多了两分警惕。果然。自己猜想的没有错,这女人是查过自己底细的,时常装作不经意的谈起苏家当年的事。还都是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敲打的意味还是很重的,如今说要让府里的小太岁们拜他为师,怕也是试探之意,所以他拒绝了,拒绝还挺干脆,反正他等的人又不是她。 两人几句聊不到一块。甄氏也是明白,便准了苏进告退,等家仆回禀来已出府的消息后。那老管家就上前表示了不解,不明白这向来精明的二夫人为何会把这么危险的人留在府里。 “夫人,您这是为何?” 甄氏示意奴婢将几个孩子都领到院子耍,唯独留下了老管家。 “朱老实话与妾身说吧。当年他苏家败亡之事可与我向府有关?” 老管家捏着袖子迟疑了小刻。才断断续续的说,“他苏家当年败落……也不全是我向府之故,朝里不少官吏都收了他苏家的好处,要不是那苏中硬要往石头上撞,原本老爷也是能保下来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甄氏冷冷的打断,“这么说…多少是有关系了?” 老管家当然听出了甄氏的意思,但对于甄氏这般顾忌更为不解了。“夫人何必如此担心,那书生不过是一商户。即便是知道了当年的事,又能拿我们向府如何?” 甄氏面上极寒,“要是如此简单便好了。”原本她也只是把苏进当成一个有些能力的商户子弟,或者是懂些音律的才子,但自从前阵子去慈宁宫探病向氏之后,所有的想法在一瞬之间全部推翻。 或许别人不清楚,但与苏家有所瓜葛的向府就一清二楚了,那京中市坊中流传的苏老员外根本就是个死人,而且死了有十年之久,怎么可能会是那《美芹十论》的撰者,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流言其实都是苏家自己编出来的,而那个书生…… 甄氏扶着额头,甚至感觉头疼起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向氏那句无心的感慨。 “佶儿气高,素有北复之意,只怕哀家西去之后朝堂又是副新模样,前阵子他便与哀家提过要进宗回的官轶,哀家心中想来便是多有忧心啊……” 太后想说的其实很多,但却碍于一些阻碍而压在心里,但这内中的深意在一句话中就可以揣摩出个七七八八了,甚至一些揣测出来的结果让甄氏回想起来都后怕不已。 朝堂要变天,夫君、公公,还有那书生…… 一些关乎向家的东西,让甄氏不由地握紧了内袖。 …… …… ************************** ************************** 四月的日子走的很快,到月底时候踊路街的摊头上就已经开始摆上菖蒲艾草了,门前的早点摊子上昨天就把五色缠角粽子的幡子挂出来,屈原、张天师等画像也陆陆续续的在书画摊子上挂上,穷酸的书生以他们为生计,赚几个巧粽钱,也不算是污了孔圣人的脸,对面兴国寺行香的达观贵族腰间也都开始佩戴符袋,门前走过的货郎篮子里也盛上了南方的卢桔杨梅之物,喜欢尝个新鲜的人便要上去称上一两斤,也虽然贵俩个铜子儿,但总算能堵上自己的嘴里的唾液。 “看好了,一斤二两。”卖货郎给人对好了秤,明明白白的赚钱。 “四……十……三。”店门前的庄舟扣扣巴巴的数了四十三个铜子儿出来,在交出去的时候还不免掺一句,“能不能再少点儿?”这当然是被对方一句小本买卖的给顶了回去,看着人家挑着半剩的果筐往里巷走去的背影,嘴里还不免嘟囔着些太贵了的话。 苏进在店里头包着巧粽,这卷成漏状的菖蒲叶里塞了慢慢的糯米,而后在水碗里沾了沾水,从果碗里撮一枚蜜枣放进去,他正裹着红线呢,见门口买来杨梅的庄舟回了来,还颇为殷勤的把杨梅递到自己面前。 “苏家少爷要不尝俩个?” 苏进瞟了他一眼,而后笑着继续将缠粽子,“给你那小孙子留着吧。” 老头憨实的抓着后脑笑,也就没再提了。 …… 这些日子来过的还算平稳,建造院的那里隔三差五就被拉过去看看,实话而言自己并不懂这一行,能给出意见的也只是船上一些小零件的设计,多的就谈不上了,那些老船工与自己聊上两句也是能摸的出来,所以很多时候就没把他当回事儿,他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不过高俅那人倒是仗义的一再跳出来给自己正名。 总之意思就是他很厉害,都给我放尊重点。 那些工部的老船工们明面上点头哈腰,但实际上就连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也看不进眼,要不是过些日子就要下水试验了,他们可不想鸟这俩人。 “这些匠工心气很高啊。”苏进与高俅说笑着出门,高俅也是点头道,“郭知章手底下的人,骨子里都有些硬气,不说看在过节的份上,也就不予他们计较了。” 嗯?苏进微微一滞,说起来这郭知章隐忍这么久,也该要出点动静了吧,高俅有说是染疾抱恙,以他来看情绪差是真的,或许是在盘算怎么解决自己呢。 他仰望着天,碧蓝的天穹下白云漂浮而动,有大雁飞掠其间,忽然的……便是想起了那丫头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呵,江浙一带的生活怕是差不多了,从几天的书信来看,土质基本上是找准了,不过距离自己理想中的稳定剂还要差上一厘,所以他们这些天也都是在越州嵊县一带的乡野考察,估计已经累得直想回来了吧。 也就这时候,李晏那小子头顶着蹴鞠从店门前路过,而后眼望头顶的走进来,从怀里掏出来书信丢给苏进,真是半会儿功夫都不浪费。 苏进也就不说他了,把手头的湿哒哒的菖蒲叶放下,下摆上擦了擦正要将书信解开,身边的庄老头也是把头探过来看,总觉得看着苏家少爷很神秘的样子。 不过苏进原本轻松的神色在摸上这书信后就立马变得肃穆了,他站起来到柜台前,将信笺平整的从信封中抽出来,很慢、很小心,最后呈在信笺上的是一纸浅黄的土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乡野 江浙一带,自古山岳秀美,水泽清澈,婉约灵毓之气茁长于吴越宝地,这是一片修身养气的好去处,不少隐士鸿儒均在此安庐结篱,推开南窗就可得见底下流淌的小河,几只乌篷船慢慢的摇曳而去,撑蒿者唱吴越方言的船家小调,飘出去很远,有时前头还有人应唱,虽听不明白意思,但那种悠悠自然的感觉却像是如沐春风般温暖。两街沿岸上的集市风貌与北地大不相同,没有那种喧嚣的世俗气息,而是一种安贫乐道的悠然生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毫不急紧的慢条斯理。 菖蒲酒的清淡这时候开始飘散过来,与那糯米巧粽的混杂在一起,让河水都变得甘甜起来。 “日子可真快,都端午了呢……” 微漾的乌篷船头,少女站着望两边风土人情,虽说这江浙南疆一直都被视为蛮夷之地,但等真到了这里游上一番后,感觉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船夫在后头摇着浆,“这位姑娘看着亲切,若不是口音,小老儿可真要把姑娘当成我们嵊县人了……”船夫笑着说,“过几天就是端午了,姑娘若是不急着回,倒不妨让小老儿尽回地主之谊。”他把脑袋上的斗笠挂在了背上,船只往西转入水道。 少女回头笑了,“是吗。”她弯弯的眉睫、红润的脸蛋,真像是江南水乡里出来的人儿。 乌蓬里一身直裾皂袍的李霁正伏在案前查看图纸,手上的簪笔在一个个土丘上画圈。眉头皱着,抬头问船头,“这附近可都差不多了。要是还不符合的话,我们可真要在这儿过端午了。” “二兄担心也是无用,倒不如好好在这吴越之地休整一番,找土料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的,这里没有,我们就再往南走,总归会找到的。” “你倒是不急。家里可是不止一次催了。” 船头只有咯咯的笑声传来,“我们还是先过去再说,田统领他们怕是已经到了。” 乌篷船从小河道上驶过。船尾后留下荡漾的一路水纹。 …… …… 李霁一行从汴梁水路一直发至两浙路吴县,沿途不敢多做停留,可说是日夜兼程,只是在吴地辗转多日无果后。就只能一路往南而下。大半月来已经走访了吴越三州六县,由于身傍官引、又是三衙直属将统陪护,所以这州县府衙也多有协助,不过那理想中的硅藻土还是没能找到,李清照发信给苏进如何解决,所得回信也只是继续查访,因为宋代没有深挖掘的能力,所以只能找浅层甚至是露天的土料。这当然为勘察带来很大的难度。 四月二十八日,李霁一行随河道南下至越州嵊县。 连日的奔波以及水土不服的影响也慢慢体现了出来。军器监差役及三衙直统骑卫虽然体壮,但北人不善船的事实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克服的,晕船的压力让这些汉子们宁可选择路上颠簸,而李清照和李霁由于在章丘明水老家时常年游舟,所以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是由于气候水土的差异使得初来时染了些风寒,为了不让恶疾影响到行程,所以两人也都是加了软襦御寒,李霁顾及士子形象,所以把褥子衬在里头,虽然还是显得臃肿。李清照就随意许多,完全是套在了外头,厚实的让她有时候起身都觉得的别扭。 “姑娘小心了。” 乌蓬船靠上了岸头,船家扶着李清照下船,不过由于船舷湿滑,差些就跌了跤,少女后怕的拍拍胸口,不过脸上却是在笑,“以前长褙子穿多了,倒是不习惯这般厚实。” 李霁和那船夫都笑了,这时候远处的李家村里有一队人马过来与他们接洽,说谈着进了李家村做休整。嵊县的县尉伍安这次代表县衙来辅助他们寻找土料,所以一早就领着田蠡一行赶往这嵊县东南外的李家村。 众人在一间民房内商议接下来具体的勘察方向,把村保正请了过来询问,而李清照则是对于村中居民极感兴趣,没想到这偏远的江浙一带还有李氏族人分布,据说是几十年前从北面移居过来的,原因现在已经是众说纷纭了,她与这些大妈们聊了会儿后,就把话引到正题上来了。 “质地好的土壤?”屋子里的村大妈们挠着脑袋颇有不解,孩子们还在嬉闹,玩着李清照带来的有些木雕玩具。 “就是谁家的菜地庄稼长势最好,大娘可是有所听闻?” “哦……”这么一说,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就明白了,七嘴八舌的指指说说一些自己并不懂的粗俗人名,或者是方言命名的地名。 在几番的交流之后,村保正就带着一行人往后头小山地去了,浩浩荡荡也是有不少的人,田间挥锄的庄稼汉见了都停了下来议论,很是好奇这个世外的小村落居然也有骑马的禁军过来,这乡间的小路窄小且又湿滑,马蹄时而便滑进了田里,将播种而下的秧苗踩蔫了。 庄稼人心疼,却又不好说,倒是李清照小声耳语了田蠡,随后几十人便都弃马步行,虽然道路泥泞,但总不至于像马蹄那般抵不住湿滑,村保正感激一番,也是带路更勤了。在转过一个小山丘后,后面广袤无垠的平野让人的心气都变得通畅了。 “几位客人说的那种土料在我们这村子里,也只有这后山地里的最像了。” 所有人都围进了上去,这片土野上栽种的作物长势比之前的要好,他们一个个蹲在了地上挖下泥土来捻弄,李清照则是将竹篮里小铲取出来撬,果然比之前的几个州县的泥质都要松软,这还是最表层的。李霁田蠡等人都是点头示意,在旁边的空地上开始进行浅层挖掘,村保正也是叫来周边一些庄稼汉过来帮忙挖。他们虽然不明白挖这么深做什么,但见县里县尉和几个衙役都在帮忙,也就不含糊了,数十人齐齐把锄头挥向这么一块方寸之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深达半人了。 李清照在边上不断的检验不同深度泥土的质地,结果确实是让她惊喜,越往下的挖、这土质果然越是松软。这是一个不错的征兆,众人知晓后做事的劲头显然也更足了。而随着边上泥土的不断叠高,日头也慢慢的从西面落下。由于晚上山地太过寒冷且时有猛禽出没,所以在村保正的建议下,也就暂先到此为止了,等休上一晚后明日继续。 众人原路返回。桦树林里栓着的黑琮骏马由于受不住山间寒气。居然也懂得挤在一块互相汲暖,并且不断的打着响鼻,马蹄走动。等将马牵回村子后,三衙的骑卫则是喂起了坐骑,李霁李清照几个就被村保正请去了家里吃个便饭,虽说饭蔬粗糙没什么油水,但在累了一天的人眼里显然就是最好的山珍海味了。 保正的老婆子和儿媳也是里外忙活,从鸡笼子里把最肥的公鸡抓出来杀。很少见这场面的李清照还上去帮忙,结果被爪子抓破了袖子不说。还让它拍着翅膀逃出了篱笆院子。 “咯咯咯——”、“咯咯咯——”公鸡没命的乱爬,结果被外头正喂马的禁卫抓了个正着,又给提了回去,少女糗了一脸,洗漱了下后就干坐在外头的小柴凳上生闷气了。 “姑娘是尊贵人,自然是做不惯这粗活的,我这老婆子小时候可是连鸡子都不敢抓,姑娘可比老婆子好多了。” 老妪已经将鸡杀了放血,擦着围裙过来安慰李清照,又把小孙儿叫来,“锄头,去锅里头拿个粽子出来给姐姐尝尝。” “大娘不用忙了,我自己来就行了。”不过李清照的脚步哪里跟的上那七八岁的小子,两条小短腿紧倒起来可真是摸不到影儿,李清照跟到厨房里头,见那留着撮黄髫的小家伙已经搬来了小凳站了上去,不过还是有些矮,使劲儿的垫脚才把锅里头正冒热气的糯米粽给取了出来。 “姐姐给~~”、“姐姐,锄头给你剥。” 李清照哭笑不得的将这剥开了粽子接了过来,热盈盈的糯米香甜可口,里面填也是腻人的大枣,李清照咬了一口后就直说好吃了,“对了。”她笑着问这不到她腰的小子,“你爹爹怎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这是我阿公取的。”小锄头低头玩着李清照带来的葫芦娃,忽然仰头把大娃举到李清照面前,“姐姐,为什么这个小木人穿树叶子做的裤子?” 其实小孩子也是挺好玩的,李清照摸摸他脑袋,领着他在院子的矮凳子上坐下,也就讲起了这葫芦娃的故事。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像拨浪鼓似的频频点头,嗯嗯,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后来呢姐姐”,各种“啊?啊?”的表情在他脸上乍现,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新奇了,甚至在自己说到了一半后,就跑出去把隔壁几个同伴喊过来一起排排坐的听,俨然是成了个说书艺人了。李清照笑着微微摇头,而这时,那老妪端着盛有热水的木盆往这边走来,里头光溜溜的公鸡浮出水面。 “姑娘,我们这的粽子可还吃的习惯?”她见李清照和自己那孙儿有说有笑的,所以就走近来看看。 李清照瞅了眼手上才吃了一半的粽子,赶紧是露出笑脸来,并且用力的点头,“糯米蒸的很黏,馅儿也很甜,比京师的要好吃。” 老妪笑的脸上的褶子更明显了,“本来这端午还没到,不过今儿有客人来,怎么也得让客人吃吃我们嵊县的粽子。” 李清照微笑起来,老妪在寒暄了几句后,就进了厨房和她儿媳一起忙活了,而厅房里男人喝酒吃菜的声音传出来很响,都是“吃啊吃啊,可别客气了~~”的话。少女偏了偏头,恰好能看到她二兄坐在靠门口那儿,背影不停的站起坐下,估摸着是敬酒之类的事儿。作为士子的他礼数就非常周到,不过这二哥可确实是不胜酒力,这没过多久就已经推辞告饶。 “不胜酒力。不胜酒力~~”他连连的将凑到面前的酒推掉,旁边的田蠡也是笑着替他挡下了这农家人的盛情。 “田某刚可是瞧见保正家的公鸡下了锅了,要是明儿睡死了,可没鸡子叫我们起床了。” 旁边一周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也就没有再向他们的敬酒了,转而就换成了“吃菜吃菜,都别客气!”、“我们这小村子没啥好东西。也就这些粗食了。” 热闹的氛围似乎能把旁边的空气都烘暖和了,吃了好些时候这家宴才算是散了。 …… 星光点点在夜空里闪烁,山村里传出来长长的虫鸣。完全不觉得饶人清静,喝多了的走路明显开始踉跄,结果几个扶持着各回各家,而李家一行的人则是分配着往各家屋子里挤上一晚。这村人热情。甚至都是抢着人去。 李清照在屋子里看,笑了会儿,就把支摘窗上撑着的木条取了下来,合上,屋子里的油灯虽然很暗,但东西是能看的清楚的。 她从随行的包裹里取出来纸墨,研磨好后便在信笺上写了起来,字迹娟秀却不带媚气。进来收拾屋子的保正儿媳很稀奇的还在旁边看了会儿,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很入迷,待李清照转过头冲她笑了下后,这女人居然立马就脸红了。 “山、山间晚上凉,我……我再给姑娘找床褥子来。”她推开门出了去,头也不回。 少女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明白,不过这时柴门轻叩了两下,“睡了吗?” 是李霁的声音。 李清照上去开了门,看自己这二兄喝的还有些上脸,进来打量了番这简陋的屋子后,说:“这出来一切从简,就将就些吧。” 这二兄以为从未经历过这种生活的她必然不适应,甚至是会发些千金脾气,不过对于从小就喜欢撒出去野的她来说…… “挺好的,二兄你这就不用担心了。” 李霁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不沾一丝杂质,也就嗯的点了点头,“嗯?”他瞥到桌上的信笺,又看向她,“写信?” 少女点点头,重新坐回了桌子前,“这次的土质应该是不差了,我想店家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她边说着,边从竹篮里取出样土来与信笺一同装入信壳,旁边的李霁却是皱起了眉头。 “你老是给他写信做什么?” “怎么了?”李清照扭头看向自己兄长,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不明白李霁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李霁话到嘴边,但想想还是咽了回去,这小妹看来与那苏进感情匪浅,他这做兄长哪会看不出来内中的微妙,只是这注定是没有结局的俩个人。且不说他个人对苏进有偏见,毕竟那晚苏进的手段确实太过残忍,他实在不放心妹妹和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不过他这里问题还不是最大,如果那苏进能真心对小妹的话,门第家世什么他并不在意,只是这也就他这么想而已,别说族里其它长辈了,就是李格非和那继母就不会同意。 毕竟两人,差太远了…… 他望着少女伏案写信时认真的侧脸,犹然便是一阵不忍的情绪涌上来,他诚然不希望自己的悲剧在妹妹身上重演,但是站在现实的角度来说,他又不能不这么做。 唉…… 乡野之外的夜,分外的清凉,李霁仰天而叹,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啊。 …… …… *********************************** *********************************** 而此时远在的京师麦桔巷里的李府亦是颇为热闹,府里的丫鬟婢女端着茶水食盘来去匆匆。 今日李格非一道的好友过来月底聚宴,这作为文人之间的维系感情的方式是很普遍的。宴飨上酒令制词、觥筹交错,由于是聚会,拣的也都是些轻松的话题聊,像即将临近的端午龙舟赛就聊的很多,只要有些家底的官员几乎都会参赛,大家互相间攀比得了哪里的舟师”,或是造船花了多少银钱,反正作为一件风雅的事情,可比蹴鞠要有兴致多了。 “文叔今年怎得不出舟?” “不了不了,每年都是在你们这些人后头吃灰,这热闹凑着实在无趣。” 晁补之等人笑了起来,“那康非呢?他可是喜欢的很。” “他啊,出去散心了,没个个把月该是不会回来。”李格非只能这么说,旁边吕希哲一些人也是心领神会,就不再多问,上回李家被曾布糊弄了一回,众人也都挺同情这李家的二少爷的,只是有些事情就是命中劫数,强求不得。 王素卿坐陪在宴席中间,这时候瞧见礼部侍郎赵挺之,忽然便是问了,“赵侍郎,怎得不见德甫这孩子?”这些天来赵明诚可是时有来李府,心思极细的她当然是看出了些苗头,所以对赵明诚是多上了两份心。 前天从李清照那两个丫鬟嘴里撬出来苏进的事儿后,她就开始紧张这宝贝女儿会被外人骗去,在她眼里赵明诚无论家世人品才学都要甩那苏进几条街,而且知礼节,会做人,怎么也比那商户子弟强,若是女儿看不上范家那孩子的话,这赵明诚也是可以撮合的。 赵挺之见这王氏忽然问起来自己儿子,在怔了下后笑了,“也是在忙那龙舟赛,我也是好奇这孩子怎么对龙舟赛感兴趣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为他人做嫁衣 入夜,月已高升,灿着光。 王素卿倚在窗口,抬头去望那高出檐口的月,肃然忧愁。宴飨的氛围已经淡去,廊道隔间内是府中奴婢收拾的脚步声,偶有低头碎语。 “文叔。”她仰头而叹,“你说这月亮……是京师的圆,还是明水的圆?” 案几上莲灯晕染开来的光线十分柔和,一片片的落在这妇人夹白的娥髻上,她身上就一件单白的深衣,对于他们这等年纪的人来说,也差不多是到了安寝的时候了。 李格非倒还是执着手卷看着,他抬起头看了眼王氏,低沉了会儿思绪后,把手卷搁了下来,捏着鼻梁也是些感慨。 “自从来京以后,确实比不得当初在明水自在,不过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以前你在明水的时候不就很想来京师转转。” “心烦啊。”王氏回身挨着几案坐下,边说话儿边给李格非沏上热茶,“这么多年了,你那对儿女对我可一直心有芥蒂,我这做继母的虽早有准备,但久了,心也疲的很……”、“只是毕竟这么多年的姨娘叫了,我就再是铁石心肠也不会让俩孩子难受,康非的错儿已经铸成,我可不能让安安再重蹈覆辙,所以在这件事儿上,文叔你可一定要站在我这边。 ” 李格非叹了口气,停顿了好一阵儿才点头,“儿女的事儿你拿主意吧,那赵家的娃我也见了几次,还不错。知道上进,没那些杂七杂八的毛病,如果你能说服了那丫头。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这对夫妇因此又是一晚上辗转反侧了多时。 …… …… 而此时在外城安肃门外大街的赵府府邸里,赵明诚和其父赵挺之倒是别有雅气的在凉亭里弈棋,旁边有侍女掌灯伺候。 棋下至中道,赵明诚就摇头弃子了,“父亲棋艺尤深,孩儿万莫能及。” 赵挺之端起茶水抿了口,“怎么近来不见你出去拓印金石了?” “太学同窗盛邀。所以也准备参与回龙舟赛。”他将棋秤上的棋子一个个的拣回瓮里,回的倒也是漫不经心,不过实际而言。还是因为李迥的蛊惑才动了这心思。 赵挺之看了眼他,将茶盏搁下,“怕不是这么简单吧。”他也是和和气气的说,原本就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只不过看这三子优柔寡断的性子有些不满。都已经是弱冠之年了,可还只知道每天钻研金石古卷,书生气太重,所以这性格赵挺之是想给他改改。 在赵明诚心里,这父亲一直是很有城府,并且极懂人心的那类人,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看过来,几乎就已经把他摸透了。不过毕竟还年轻,所以还企图作最后的挣扎。支支吾吾的。 “父亲想多了。”他手底下的棋子收的很快。 赵挺之笑着将视线从儿子不自然的脸上移开,他手指蘸上茶水,赵明诚不解的看向父亲,见父亲干净利落的在棋秤空余处留下十二字,而后起身哈哈笑着去了,旁边大半的仕女跟了上去,亭子里只余下一人给赵明诚打灯笼。 星夜下的赵明诚先是不解的看远去的父亲,那笑声中的豪迈似乎已经传达出了些讯息来,他不禁低头看棋秤上的话。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拨。” 嘴里默诵了两遍后,猛然便明白了过来,他抬头去看那已经走远了的父亲,脸上的神色难以觉察的期翼起来。 …… *************************************** *************************************** 翌日清晨,阳光依旧明媚,一品斋的生意在经历了月初的火热了,就开始变得稀疏起来,或许是即将要端午的缘故,家家户户的都忙着准备节日,上街买上菖蒲糯米回家裹粽。所以这生意冷清了后,苏进的时间就稍显宽松了些,在加上建造院的龙舟已经基本完工,他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写书和蹴鞠上面,而李清照传来的消息也可以让他为极为妥善的安排接下来的计划。 不过蔡攸的在此拜访还是很让他诧异的,这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格外的好感,或者说很想拉拢自己,这离端午节还好些日子呢,居然已经过来送巧粽了,理由可说是偏的离谱,若不是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苏进不会当场笑出来。 “攸还有琐事要理,就不再作叨扰了。” 他告辞而归,苏进看他的背影很久才收回视线,想必他那琐事就是这些了。虽然这种人心很大,但还是很合他胃口的,如果以后有这机缘,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他那爹在之后的北宋政坛可是极有份量的。 …… …… 由于端午接近,京师的河道里开始有大小船只出现,像汴河、金水河之类的大河道早已是挤满了船只,不过都是民间的,至于那些有钱有势的官家子弟则是在京里的湖池里驱舟备赛,免得过于拥挤而影响比赛当天的发挥,而像汴河东段广济仓前的金明池,无疑是所有演练场里最引人注目的,这座皇家园池如今已经对外封闭,只得到端午那天开放赛舟,至于眼下唯一能在里面做演练的,也只有皇家御舟了。 广袤无垠湖池面上,船帆在湖风下猎猎生响,由于这次御舟用于竞赛,所以不可能做的像往常出巡的龙舟那般雄壮,但是在一些后世的审美设计下,整艘龙形的龙舟极有视觉冲击里,昂扬的龙头、栩栩如生的龙鳞金身,哪怕不如以前那般恢弘。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态势也足以让人张大了嘴巴。 湖边上,便衣装束的徽宗正与王诜郭知章等人亲和交谈,对于这龙舟的设计体态极为满意。舟上有舟师掌舵演习,借着湖风船疾驶向金明池里,而旁边一些稍矮些的伴舟也紧随着去。 “高俅啊,这次事儿做的不错。” 发髻玉簪的徽宗迎风而立,头上的柳枝在他头上轻拂着,而旁边的王诜、郭知章还有几个建造院的从官跟着附和两句,高俅自然不敢居功。 “小臣岂敢担当。此次龙舟乃是苏郎君一手设计,若是没有苏郎君,这龙舟是万万造不出来的。小臣只是微末的旁协之劳,可不敢承下圣上夸赞。”其实这些事儿与苏进关系不是很大,他只是为这外观设计了个草图,但内中的船体零件早就改的面目全非。不过这时候高俅可不会这么说。只有谦虚些才能在徽宗面前揽形象,不过令他咂舌的是旁边张迪王诜几人居然就这么顺着他的话头说了。 “官家。”王诜笑吟吟的,“那一品斋的苏仲耕可真是栋梁之才,此番龙舟莫不是他出面,怕又是被底下比了下去,这回即官家若是不赏些奖励,可是说不过去了。”他是徽宗姑父,两人私交又好。所以说些话来也就平易一些,不过徽宗只是笑了笑。眼睛望着远处湖面上疾行的一队龙舟。 内侍张迪在接了王诜眼色后上前凑话,“这苏郎君六艺皆通、才高八斗,为人品德又佳,真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奴婢以为朝中现在就缺这些能干实事的人。” 徽宗反应没在脸上,但旁边的高俅就直叫屈了,自己这通宵达旦、每日奔波个不停,可现在居然捞不到一句好,虽说这草图是苏进所设,但眼前这龙舟早已修改了太多,怎么能把功劳都丢苏进身上。 如果前面两个因为不知实情的话,那接下来郭知章又唉又叹的话就完全让他讶然于色了。 “老臣此番差点误了陛下重事,当真是万死难辞,若不是苏家郎君仗义出手,老臣可真无颜再见陛下……” 很难想象这个平时极为硬气的老侍郎会是这番感激涕零的模样,徽宗也只当是丧子之痛,到也没有想太多。 随行的一些建造从官也是找准了方向铆劲儿吹,这种墙头草的角色他们还是极为熟稔的,不过就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出来。 那新调来的船工班头跪地而诉,“小臣斗胆建言,陛下所乘之龙舟尚有瑕疵,船体吃水过浅,船身左右不均,以赛舟当日激烈的对抗而言,怕有翻船之险。” 这种不吉利的话明显是要扫徽宗的兴致,原本过来实地看看龙舟就是图个开心,如今被这船工一句有翻船的可能,顿时脸就黑了下来。 王诜上前将那船工喝退,“那苏郎君所造龙舟岂会有错?尔等船工技糙艺烂,见不得他人才学,竟使此等浅薄之诽谤,该当何罪!”他厉声厉言,旁边的张迪也是附和道。 “我等此下亲眼所见这龙舟前行平稳,行速飞驰,岂有你所说的那般缺处,你这分明是诽谤~~”他指着前头疾行的龙舟,远远看去确实行速平稳,这也引得旁边那些从官纷纷附和。 “高班所有甚是。”而后便是请旨降这船工诽谤之罪。 徽宗当然不至于会因这点小事而降罪,不过心中不喜肯定是有了,稍加了两句责备后,就屏退了这船工班头。 “官家切勿为此等小人生恼,苏郎君乃天纵之才,岂会有误……” 王诜这人确实是能揣摩这徽宗的心思,几句的话下来,徽宗也就把这事儿丢脑后了,在观看完毕这几条御舟后,就准备起驾回宫,临行前倒还提点了高俅几句。高俅面上欢喜,不敢有丝毫怠意,但等徽宗前脚一出了金明池,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在了池边上,旁边一些不明细里的船工还上来攀问,结果都被高俅“去去去”的赶到了一边儿。 他折了条柳枝抽池水面,结果溅了他一腿的水。 真是气炸了。 …… …… 刚出了建造院的徽宗与一班亲从正打算起驾回宫,不过就在徽宗要上车马的时候。王诜却是极有心思的与徽宗耳语了番。徽宗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眼这极对他脾气的姑父,似乎在考虑。 王诜则是继续怂恿。“官家执政以来为国事殚精竭虑,夙夜忧叹,虽说是人君之本,但也要注意休养生息,今日既然已经着便衣出行了,何不就此在民间消减些国事重压……” 不得不说这姑父有些话真是说到心坎里去了,自从去年登基即位以来。自己也可说是在国事上兢兢战战,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长久以来这身心确实疲劳。今日既然出宫观看龙舟,那就顺道去那矾楼转转,说来也很久没去过京师这些大酒楼了。 他心里权衡着,旁边的王诜已经隐露了笑意。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这一队人马就调转了街巷。往城北景明坊而去,车轮咕咕,带着喧嚣的俗尘而去。 …… ************************************* ************************************* 又是一夜入京,漂白的云层浮在夜空,遮住了些许月光。 景明坊内多是酒楼大店,藕雪芳苡灯沿屋檐挂满,玉壶光转的辉煌映透了楼宇上下,远望而去。仿若天宫般璀璨晶莹,大街小巷中卖唱戏文者极多。反倒是些吃食少了些,不过对于来到这里的人来说,吃的……也几乎就是个精神食粮了。文人骚客驻足在纸墨摊头前品画猜灯,或是在某个琵琶女前摇头叹息一番,不过这些都是在进大酒楼前要做的前戏,等跨进了这些大酒楼的门槛后,才算是真个开始了一夜的狂欢。 明灭灯火,嘈杂的人群,浅唱低吟的诗词,古筝扬琴的清沥脱俗,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在这个大锅炉里糅杂成了完美的小世界。 梨台之上,已不是前些日子的梁祝了,转而换上了今日热传出来的周邦彦新词《玉兰儿》。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歌声婀娜有韵致,配合着清丽的琴音,让底下听客闭目静赏,大堂里的茶酒博士此时也是轻手轻脚,不敢在此时上去打搅,曲音在梁坊间萦回几度后,底下人才开始有抚掌声出来,有赞伶女歌喉婉转的,也有赞诗词的妙极的,那些风度翩翩的学子书生这时颔首沉吟,而后互相讨问着这诗词意境好坏。 有人先挑头,“周学士诗词素来格律法度精审,语句用词更是无可挑剔,我等后学当是以此为榜矣。” “卢兄所言甚是,不过那李师师真的有此般貌美天姿?” “哈哈~~”身边几位同伴均是笑了起来,“宋兄刚来京师不熟风情人物,吾等自是不会说笑,不过今后在学府里可莫要这般说了。” 那宋姓学子一疑,“莫不是那李师师真有周学士所述的这般艳姿?” 旁边同伴都笑开了,他们这些说话在旁余几桌人那儿均有发生,这听在徽宗耳朵里不免也是勾起了好奇,周邦彦那人工词善曲,也说得上是文坛一代饱学,上元那回就提举他勾管大晟府,当然是认可了他才学,能让他这等名望极高的雅士填词溢美,那李师师该不会是徒有虚名了。 “这阙玉兰儿可真是写予那李师师的?” 徽宗问向旁边的王诜和张迪,身后守着四个禁卫便衣,为了不招人眼球,所以就化名大商贾赵乙,随从方面也是一切从简。 张迪以前还未进宫前就是经常流连京师瓦肆,此次回了老巢,真如同注了三斤活水,对于这些青楼韵事完全是如数家珍般。 “……坊间有闻,这玉兰儿正是周老学士初次见那李师师时所作,以当时老先生原话来说……”他顿了顿,捏了个沉稳的语气,“‘此女幽姿艳逸,与常女异’,就此一句,便是让京中无数人争相一睹芳容,而之后……” 他嘴里不停的说,旁边而坐的王诜却有些不喜,不过很快就隐了去,暗暗招人来通知老鸨。而徽宗在张迪的这天花乱坠的描绘下,心中好感更是平添了几分,之前在宫中听那乐曲后就对这李师师颇有好感,此时在这人声鼎沸的环境下听得这些众口一词的溢美,心儿如何没被撩拨。 “世间真有这般女子?”徽宗握着手上的青玉盏,画栏彩杆上悬着的冰壶灯散出红晕的光,照进酒盏中,映的那醇绵的眉旨酒都变成了冶丽撩人的颜色。 老鸨李媪这时候携着几个酒楼的女眷过来,她识人无数,一见徽宗面相气度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看在刚才王诜重金份上,也是极为殷勤的将一众人邀进了二楼阁子,上齐各类时鲜水果,石乳茶点好,在这格调雅静的阁子已是最好的招待。 “还不知几位贵客如何称呼?”李媪手上的彩帕拿着,低腰谄媚的问话,能够随手抛出五百两的可不是普通人,她正等着对方报出是哪里的郡王公孙,可不想对方的回话却让她完全没了兴致。 徽宗尽量收敛些他做皇帝的派头,学着那些普通人说话,“在下江宁人氏赵乙,此番赴京经营家族生意,久闻矾楼乃京师第一大酒楼,故此慕名而来,还望老娘多加关照。” 嘁,一听此话,李媪原本挂满了笑的老脸立马就回复如常,颇为打发的问他们有何要求,其实就是问他想听些什么曲子,可不想对方的回答差点没让她背过气来。 “这个……就让那李师师过来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嫖妓 矾楼青衣楼顶层雅间内,有如诉如泣的拉弦乐从湘竹绮帘间飘出来,这是一首新鲜的曲子,对于内中年逾五旬的周邦彦而言。 “好曲。” “好琴。” “好技艺。” 随即便是哈哈的笑了起来,“多日不见,不想师师这琴艺上的造诣又是更进了一步。”此时楼下大堂还传来玉兰儿的唱词。 李师师将高胡交到边上女婢的手里,捋平了裙角上的褶皱,笑了声过誉。 自从上元那天周邦彦被徽宗提为大晟府乐正后,自然不能像以前那般清闲了。大晟府诏立在即,各司账目谱牒的交接十分繁琐,教坊、内宫、礼部,哪一边都不是好相与的,最后那一块肉的争夺可没有外界想的那么简单,这俩三月也就光顾着忙这些世俗事了,等到能抽出身来时,外界……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了。 潘楼的花魁退居庙庵了。 撷芳楼的行首唱苏轼的水调歌头而更上一层楼。 矾楼出的梁祝风传在汴京大小瓦子,李师师声压众妓。 不过这最大的见闻还是兴国坊的那家一品斋了,谁能想到这么间小书铺居然能在京师引起这么大反响,如今抬头低头都能看到那书铺的影子。像早点摊头上的油炸树,梨园子里的黑山面具,书画坊里的倩女肖像,还有最让他吃惊的幼儿辅读经典——《三字经》,这么多的大动作居然都是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完成的。简直就像是一夜间崛起的人物,除却对商户的偏见,他还是很好奇那位一直没有露面的苏员外究竟是何方神圣。怎得以前就没听说过这等人物?既然对方能写出《三字经》,按理说不至于几十年来一直籍籍无名。这些念头在脑子里回溯多遍,与大晟府内的诸多乐官也有过交流,不过没人能给出个说得通的理由来,或许人家真的已逝多年。 呵~~ 周邦彦想到这儿就笑了,这些与自己无关,倒没必要老念着。此下车马而来矾楼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新乐调,而矾楼对于自己也是极为欢迎,他刚一到这儿。酒楼就安排了女伶在梨台上唱《玉兰儿》,伶人歌喉婉转、曲乐动人,不过仍旧比不得眼前这架着胡琴拉曲的女子。 在一番夸奖后,周邦彦问道。“此曲何名?” “鸳鸯蝴蝶曲。” 周邦彦扶髯沉吟。赞了句有意境,而后便暂接过了这一页,与女子聊起了近况,聊的内容……和女子交往的其它学士大同小异,这第一句……总是要关切她的身体情况,这几乎成了她朋友圈里一个众所周知的秘闻,老太医邢琼是不止一次告诫了,其余的这些忘年交也是多有警醒。只是这女子实在太有主见,你完全找不出她身上女儿的娇柔气来。 圆桌上的餐果倒是丰厚。来往的酒楼女婢端上来煎花果子、八焙炙鸡,酒蒸的拂儿苏骨鱼,生淹凉水木瓜,待得用毕餐饮,还需服上两枚糖脆梅子以作消食。 “新上的梅子,老学士不妨多啖两枚。”师师挽起袖,将盛有糖梅的高脚碟端过去,完全是主人家的派头。 外面人或许想着青楼名妓与文人雅士该是如何望月吟诗、倚楼作画,一切都是美美的,没有烟火气的,但若是真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其实与这些名妓也多是交几句心里话,吃些精致的菜肴点心,就是凡俗人间的衣食住行,只是换在了一个比较素雅的环境里罢了。 “嗯?这幅画是……”周邦彦搁下手上的青盏,抬头望过去,那梨木架边上正挂着一幅人物画像,看那画中女子的韵致,自然知道画的是谁。 李师师回身看了眼,这张剡溪纸上所画的自然就是她了。 “老学士猜是谁?”她笑着看对面,那周邦彦稍一转念就明白了,呵呵的笑了两声。 “正道尤嗜舟车羁旅,怎得也画起人物来了。”他摇了摇头,口中所念的正是刚供职于翰林画院的张择端。 这张择端与李师师年纪仿佛,傍着一身特立独行的画风,在画林也是小有名声,不过当今画林还是以人物风景的意境笔触为主,张择端这种过于现实的画风并不被士家待见,而他自己也是执拗不改,若不是后来周邦彦几个老头极力推荐,恐怕再过十年也难入画院。所以一开始周邦彦是没有把这画往他身上想,只是在看到李师师颇有捉狭的神色后才恍然明白,难怪故意把它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了。 “师师是如何让那倔蛮子下笔的。” “赌戏输了。” 随即这花隔断便有和煦的笑声出来,正当此时,外头珠帘被人拨开来,“师师啊~~”老鸨李媪人未至,可这发亮的声音却已经传了进来。李师师和周邦彦均是望过去看她,这穿红戴玉的老鸨乐得就跟朵花似得,她挥了挥手上的彩帕,先与周邦彦告了个礼后,才与李师师耳语,旁边的周邦彦见此情景,心中已是了然一二,也就在那儿自顾自的饮酒了,不过还是有细碎的声音被他听到。 “妈妈这么多年来可头一次碰到……” “虽然这……”、“但看在这份上,师师你也得去见见。” 师师冲她眨眼睛,亮晶晶的,看李媪那开心的模样,也是有些忍俊不禁,她道,“我还要与老先生说说话,就让他去镇安坊等着吧。” 她倒不是摆架子,只是觉得这般戏谑一番李媪是很有趣的事情,果然李媪就急的直跺脚了,开口闭口的乖女儿、好女儿,喋喋不休、喋喋不休,到最后,却是被李师师塞了一枚梅子堵住了嘴。她“唔唔”的把核啖了出来后才生气的说。 “你这是要气死妈妈。” 一扭头,扭着生气的屁股走了。 侧耳去听,楼梯那儿传过来“咚、咚、咚”。铿锵有力的节奏。 周邦彦抬头看她,只见这俏皮的女子正探着头望气下楼的李媪,侧脸上有淡淡的笑,不觉让人舒暖温馨,他心下悸动起来。 这等女子……真当是可惜了。 …… ******************************************** ******************************************** 李师师口中的镇安坊,就是矾楼东北角大梁驿旁的一个小坊肆,这坊肆西望佑国寺塔。东临夷门山门,是内城中比较偏僻的地方。以前矾楼调教收养雏妓就是选在这镇安坊的李府宅,不过自从李师师出了名声后。矾楼就把李府宅院送给李师师做了住处,不过由于李师师常年住在青衣楼里,所以这李府常月闲置,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成了李师师招待外客的地方。只有那些她真正认同的好友才会被请上青衣楼。 此时,马车轮子咕噜咕噜的转出了景明坊和广福坊,顺着阳华街向大梁驿而去,路经上方寺和惠明寺后,便北转进了这偏僻的镇安坊,背后广袤的夷山在南面灯火通达的辉煌下显得极为黯淡,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张迪嘴里还碎念不止。若不是徽宗眼色,他真想扇那老鸨一个耳光。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要迁就于一个青楼妓女,这想来就让人一遍遍的窝火。 而王诜就显得镇定多了,皇帝都不急,他急什么。 “官家。”他望着外面的荒山,“臣观这夷山地大林密,白白闲置在内城着实可惜,莫不如造成园林已充国用,官家以为如何?” 三人俱在车厢安坐,徽宗居首,王诜张迪分列两侧,听这姑父的建议,也只能摇头笑了,“如今国库供给军需都极为紧张,朕尚自用费不足,可不好这般挥霍。” 徽宗随意的一句话出来,就把后世那座著名皇家园林——艮岳,消糜在了无形之中。 …… 车马两旁的人渐行渐少,外头买卖宵夜杂玩的货郎声也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最终,在一条落叶满地的旧巷里停下,前头的老鸨李媪叫开府宅门,里面杂役仆奴出来将徽宗一行迎了进去。 徽宗让一行禁卫候在门外,只让张迪王诜两人随行进去。入了这李府宅院,可见四面房屋皆是竹木粗削而成,顶上的瓦、也都是寻常的薄片青瓦,尽是平房,所以看去显得矮小简陋。通向主厅的主道是拿海墁黑砖砌齐的,砖缝间有青苔渗出来,不过好在清扫的十分干净,所以并不会给人脏乱的感觉。 一众女婢行了普通的礼节,而后就端出了香雪藕、水晶凤眼等时鲜水果,拿洁石高碟装着,里边的鲜枣有鸡蛋那么大,这些就是大官们来时也不曾端出来过。徽宗三人被请入席间,按着老鸨的要求,每样尝了一颗,王诜张迪作为陪客,倒也不多话语,还是徽宗拿捏着普通人的语气夸两句妙好,李姥脸上有笑,不过心里却是着急。 她这女儿耍起性子来,可真是让她难做,每次那些富贾大员们来见她,都要被安排在这简陋的小府院里,也亏得那些人见惯了锦衣玉食,反倒是把这些当成一种清幽雅静。 唉…… 李媪只得按着以往的流程在旁殷勤陪聊,大到生意商路,小的生活饮食。不知不觉的,镇安坊上头的月亮变得越发明亮了,巷道里传来野猫子的叫声,也有弃犬翻找烂骨头堆的声音,总之,时间已经是很晚了。 张迪等着心焦,伸头探耳的看那李师师来了没有,可这茶盏里的茶都过去三盏了,但就是没看到那李师师出来见客。 “我说李妈妈,我们来这可是见师师姑娘的,你把我们引到这镇安坊来就已是失礼,如何让我们又是一阵好等?” 李媪也是这一行的多面手了,这些埋怨三两句就化解了。反倒是让对方惹了一身骚,徽宗虽然也是等的有些心急,但还真就见不得身边人碍他面子。一板脸。 “你们出去吧,我一人候着就是。” 王诜瞪了眼张迪,张迪自知失言,也只能诺诺的告辞退出,到了偏院等候。 而李姥看了看时辰,这才引徽宗到后头一个小阁楼里,这间竹楼从外观看去就显得极为雅气。窗边摆着硬木书桌,架上有几卷古书、掉页的那种,窗外的几丛竹子摇曳。竹影错乱晃动。徽宗悠然独坐,心情倒也是安详了起来,原本以为此下该是要见那李师师了,可才坐一会儿。又被老鸨领到了后堂用食。桌上已摆好了烤鹿肉、醉鸡、生鱼片、羊羹等名菜,饭是香稻米做的,他看在人家这一行的规矩上,也就吃了两口。饭后,李媪继续陪他话家常,又过了好久,那李师师却始终没有出来相见。徽宗正感到疑惑,李媪忽然又请他沐浴。 “这位官人。还请小楼沐浴更衣。” “这……” 徽宗推辞不想洗,李媪便走到他跟前耳语道:“我这孩子爱干净。您就听她的吧。”徽宗不得已,只好跟着老鸨到小楼浴室沐浴更衣。完后,李媪又领他坐到后堂来,重新摆下一桌水果糕点和酒菜,劝他畅饮,但李师师却始终没有出现。 等到外面巷子里的野猫都倦了,李媪才举着蜡烛,领着徽宗转到卧室。徽宗掀开门帘,走进房间,里面只有一盏青灯放着微弱的光。 也没有李师师的踪迹。 徽宗更加感到奇怪,在床前来回笃步,这么多年在皇室养成的好性子也架不住这般折腾,正要撩开珠帘说辞,不想李媪这时挽着一个年轻女子姗姗而来。 借着莹莹的光,他看过去。 女子化着淡妆,穿的是绢衣,没有什么艳丽的服饰,刚淋过浴,娇艳得像出水的莲花。看见徽宗,像是不屑一顾的样子,神态很高傲,也不行礼。李媪对徽宗耳语:“这孩子喜欢静坐,冒犯您了,请不要见怪。”替他们放下门帘就出去了。 这时师师离开座位,脱下黑绢短袄,换上绸衣,卷起右边袖子,取下墙上挂着的琴,靠着桌子端端正正坐好,弹起《平沙落雁》的曲子来。 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弹出的声音韵味淡远,徽宗侧耳倾听,这琴艺着实了得,难怪能在京师酒楼里做得行首。等到三遍弹完,鸡已经鸣过,天都要亮了。 徽宗这时方才惊醒,“师师姑娘琴艺高绝,在下着实钦佩,只是如今天已明亮,倒不好继续打搅了。” 师师微微一福,就一句“怠慢了。”便算是回话。 不过这时徽宗可顾不得这些,都快寅时天了,要是赶不回早朝,那可是要出大事的,他心里念着,已经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早在外头候着的张迪和王诜也依附过来,急急忙忙的要送皇帝回宫,李媪这时也赶忙给他献上杏酥露、枣糕、汤饼等点心,徽宗喝了口杏酥就立刻走了。 顶着蒙蒙亮的夜色,一队车马慢慢的驶出了镇安坊。 徽宗这时心正切,可那张迪却不知好歹的还问了句“官家昨晚可曾安寐?”,结果被徽宗狠狠的瞪了一眼,脸都黑了。旁边的王诜看着张迪只想笑,这些弄臣居然连皇帝的脸色都不会看,也可说是失败至极,从徽宗刚出来时的神色来看,王诜就已经摸到一二了,如今更是笃定了下来。 “官家切勿心急,朝会还有些时辰。” 徽宗一听这话才稍缓下些压力,这时候回想起一晚上的经历,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可算是见识了番所谓名妓的架子,可真比他这皇帝还大。 念到此,他无奈对王诜笑,“这些风尘女子倒还真会吊人胃口,难怪民间男子对她趋之若鹜了。” 这是偏贬义的评价,不过王诜却是含笑不答,直到徽宗疑问有何不妥时,这王诜才吐了出来。 “传闻那李师师与一品斋的苏仲耕相交后,便极少接客了,官家此次能得见佳人,倒也未必是差了。” 这话看似重点在后半句,但听在有心人耳里,亮点就完全是在前头了。徽宗当然就属于那种比较敏感的,或许他对那李师师未必有多推崇,但男人的一些心思,即使帝王有时也难以免俗。 他细不可微地皱起了眉头。 而这队车马在夜色的掩护下,也慢慢驶进了皇城的东华门。 …… …… ******************************************** 此时镇安坊李府的宅院里,李师师已经在收拾她的琴具衣物了,为这上千两银子演了出戏,是很划算的买卖,所以她做,她为酒楼做。李媪坐在旁边的竹榻上看,身后几个丫鬟女婢,当李师师换上了寻常的面容打扮后,她才出口。 “师师若是不想做了,妈妈也不为难你。” 师师不解的看她,“怎么能说是为难呢,人活在世上,总归是要做事的,不然哪有饭吃。”、“那些官人衙内们喜欢师师这样,觉得这便是值了银子,值了他们这一晚上,那师师自然就心安理得,等到哪天大家厌了师师,到时候师师就把自己卖了,和酒楼其它姐妹一般,运气好的话,就像上回卖上三千贯,差一点,几吊钱,也是可以的。” 李媪皱着眉头,“胡说什么,你可和她们不一样,上回的事儿不会再有了,别瞎想。” 师师轻轻的笑了下,怀中抱着的琴,慢慢挂回到原处。 “总归是要做事的呀……”她怔怔地磨砂着琴面上的木纹,“不然哪有饭吃。”(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或许糟糕 五月初三晚,离端午还有一天。 应天府的雨下的很小,随风飘零入河面,远处有七八条货船从瓮城水道驶进来,停泊在西仓码头,船只吃水很深,舷处几近水面,即便船上的人都已经上了码头,但也只是让货船松了一拳距离。 “天色不好,还是先找个客栈歇上一晚,明儿再做出发。”李霁在前头说话,余下这些军器监和禁卫亲兵也都同意,于是留下几个看守后就往城里去了。 …… …… 细雨飘摇,斜斜的从窗格子里打进来,使得发髻上沾了细密的露珠儿。 李清照倚着窗往外看,整个应天府在朦胧的雨景下十分婉约,大街小巷上依旧有人来往买卖,端午即至,菖蒲、艾草等必备用品在哪个地方都十分紧俏,就连这间东头的客栈门额上,都挂着百草捆扎成张天师像。 李清照揉着手里的香袋,那个灰青的香袋,想了想,又是把它揣了回去,转头问后头正铺陈行李的李霁。 “二兄,这雨应该不会下大吧?” “看着天色不算阴,估摸着明儿就能放晴。”李霁翻找着包袱里少女的行装,等一切齐备了,才直起身来对她说,“已经是应天府了,过去陈留就很近了,如果天公作美的话,或许能赶得上去金明池看龙舟……”他坐到桌前自己沏茶喝,“阿晏那小子这次也报了赛,信上说的简直能把月亮都摘下来。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是怎么翻船的。”李霁把拐杖搁边上,窗前透气的少女只是浅浅的笑出声来,倒也没怎么说话。而这时田蠡和军器监的笔吏敲门进来,两人脸上神色不错,和李霁报备了下人员安排。 “所有人都已安排妥善,明日寅时便可出发动身。” “辛苦几位了。” 这时客栈的小厮也端进来酒食饭菜,李霁见了,便管他多要了俩副著子,与田蠡和这军器监的同僚一起吃了顿便饭。眼下任务完成在即,比预想的要顺利很多,本着能回京过节的心思。此时三人也是有说有笑,“嗞嗞”的、酒水都喝出了声音。窗前头的少女回看了眼,笑着借逛集市的由头合上门出去,就不打搅男人家的雅兴了。 刚走到楼梯上。这底下大堂里就传来掌柜和外客争论的声音。不过没有持续很久,等她下来时,就只看到客栈小厮领着一玄端缁袍的老者进了底下客房,身后还有几个身板挺直的扈从。 “这位客官真是抱歉,今儿客栈的上房确实被一群外商要去了,也只好委屈您了。” 小厮擦了擦客房门环边抹,而后迎着这些人进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李清照下意识就能觉察到一些东西,那老者脚上穿的靴子应该是…… “这位姑娘。需要些什么?”掌柜见李清照下来,便殷勤的上去问些服务。 李清照收回了视线,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转头问这掌柜,“掌柜的,集市怎么走?” “集市啊,最近的出门一直往东走就是了,外面下着雨,姑娘还是带把伞吧。”掌柜拿了把伞给李清照,这伙人一下把所有上房都要了去,自然是有钱的主儿,所以这待遇当然与寻常人不同。 李清照谢了声打伞出去,微微的青雨落在纸面上,而后润湿,化为无物。 …… 这时客栈的小厮带上房门出来,领着老者手下的扈从往另外两间客房去了。他前脚还没走多久,里头就有老者亲侍不满的声音。 “这什么客栈,连间上房都没有,这么硬的床怎么睡人,老爷,我看我们还是换一家客栈吧。” 这间俩开厢房里的用具陈设确实一般,主厅圆桌下不垫褥毯,所以稍走几步就能把湿漉漉鞋印盖的满地都是。茶壶里装的也是极廉价的散茶,清的几近于水,侍从气的将茶水喂了案几上的盆栽,等从细布帘子上摸下来一手灰后,就更是叫嚷着欺人太甚。 老者倒是安之若素的在那儿自斟了杯苦茶,抿了口放下,“好了。”他就说了两个字,那俩亲侍就站齐了不言语,等着老者发话。 角落里寒炉还有些许柴焦味传出来,与窗格子外嗒嗒的雨点声相协调。老者习惯性的磨着茶盏外壁,似乎像是端着自己常用的鸬鹚杯。 “与京里……通过信没,现在如何了。” 说起正事,俩亲侍立马正襟危坐起神色来,“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有来信问候,京里一切平稳,三省两府的大人们没有新动作,好像都是在等老爷一行回来看风向,不过枢密院里有传出谣言来,说是章老将军病重,西境军事要生变动,所以大少爷希望老爷尽快回京,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 老者玉革腰带,圆领直衽大袍,端坐在桌前自有一股威势出来。他神情肃穆的听着亲侍回禀,双手一直磨砂着粗糙的杯壁。 另一心腹此时忽然插话,“下去就是陈留了,可这天又是下雨,去年就是这么出岔子的,今儿可不能再贪快。” 这话一出,另一侍从也是脸上动容,“这倒是要谨慎了,陈留那地儿邪门儿的很,小的也认为宁可放慢行程也不能再冒风险。” 外面的天因为下雨而略显阴沉,所以屋子里已经点上了油灯,油光投映到老者清隽极显风骨的侧脸,脸上的神色随着火苗的跳动而阴晴有变。 …… …… ******************************************* ******************************************* 这一夜,就在这么滴滴答答的小雨中消逝而去。端午佳节的氛围却显得越来浓郁了。 京师家家户户门口都要搁上个篮子,里面放有艾草、蒲叶、葵花,上挂着五色纸钱。排满了水果、粽子,即使是再为贫寒的家庭也要这么做。民家人以端午这天探采百草,制药以驱病去灾,官宦人家则是用生硃砂在熟帛上书“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的帖子,而后挂好在门额上,来客见了道声好。便是宾主尽欢了。而像五色新丝的角粽自然不必多说,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准备起来了,此时家家户户的窗牖里都飘出来蒸熟了的糯米香味。家中孩童便踮在小凳上去笼屉里偷,这些甜腻腻的点心他们最喜欢了,吃的嘴边都是一颗颗糯米了,还在长辈面前犟嘴着说没有偷吃。边说着话。还偷偷在衣角上把手上的黏味儿抹掉。 “这小王八蛋,就知道偷吃,咋不见干活时这么麻溜。” 父母也就扭扭他们耳朵,大的惩罚当然是不会有的。而像官宦人家,这方面就管的严实多了,哪个小少爷要是顶不住馋虫去厨房偷吃了,那简直就像踩了雷区般敏感,主家大妇过来查验时。都得把小主人藏严实了,不然屁股开花了也有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苦受。 “夫人。” “夫人。” “朐儿呢?”。“没……没看见小主人。” “奇怪,这人又跑哪儿去了。” 这枢相安焘府上,其长媳严氏正到处找着小儿子,这淘气的小家伙总是乱跑,一天到晚就嚷着舞刀弄枪,男儿沙场,所以一直比较得公公的欢心,今儿几个客人来访,这安焘便让严氏将那宝贝孙儿找来,可这府上都翻遍了都不见人影,最后只得回主厅回了个无奈。 哈哈哈~~ 厅中几个来客闻言是朗笑不止,“安相就勿要为难小辈了。” 太师椅里的老枢密一脸气愠,不满的让严氏退下,刚在这些人面前可是卯足了夸了,没想那小东西平时胆子大如天,今儿却是怕生了。 这底下客座上的几人正是国子司业种师道,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种师中,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以及御拳馆天字教习周侗四人。明儿是端午,所以几人也是本着公事私事一起办的意思过来,而对于安焘这即将致仕的老头而言,有人前来拜望也是极为欣慰的,上齐了茶水点心,在说了些吉祥话后就开始商讨公事了。 “嗯……”安焘徐徐颔首,“顺利即好,不论那苏美芹心是何想,但老夫只求结果,如今新式火药已成,就等端午一过,便可向官家上书直陈……”他捏着茶盖子不急不缓的捋着茶汤面,“尔等勿需过虑,朝里虽然动向不明,但官家北进之心未乏,只是一直差些拍案子筹码,现在既然有这等攻伐利器在,又有现成的提纲挈领,就足以堵得上悠悠众口了。” 他看向种师道,“彝叔,老夫年事已高,两境武人也多是青黄之象,难堪大用,是故今后我大宋军略重事还得靠你们这一代,还有……宗泽、苗履这些善将老夫已经暗牒上道,之前也与老将军通过书信,青唐邈川一带将会安置尔等心腹,所以不必担心今后势单无基,只是将来北进成否就不是老夫能控制了,只能说如今大势有利军方,只要官家不变主向,二十年内北地必复。” 种师道种师中几人底下点头应诺,周侗作为旁客只能听听,他已经年老,肯定是等不到发军北地的那一天了,倒是几个徒弟有可能替他完成毕生遗憾,此时心下正是感慨,不想安焘也是善意的问向了他。 “周老先生,我等要是再晚生二三十年,怕就不会此般感嘘了。”这个老头在此时是如此豪意万丈,脸上老树皮般的褶皱尽显戎马风霜,还有那鬓角的银丝。 周侗也是感慨了番,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在现实下全部化为乌有,如今年老了,所以很多事都看开了,但还是希望能看到大宋强兵踏上故里的那一天,这是北宋一百多年来几代武人的夙愿啊。 这几人中年龄最小的刘延庆这时无不担忧道。“传闻老将军故疾复发,重病难愈,而老枢密如今又要致仕。短时内怕是要被三省夺去兵柄,而且官家已经暗诏蔡京苏轼等一众谪臣返京,末将实在难料官家心中所思,若是太后凤体尚健倒也罢了,只是如今问太医院的一众医官,对此次太后的病情讳言较多,怕是……” “奉义此般懦气岂可成大事。”堂上安焘皱眉斥责。虽说年轻将领对世事所参不如经验丰厚的老辈,但这刘延庆是军中名宿一致推荐的俊才,自然不能按寻常人对待。安焘训导了两句道,“帝王心术岂是臣子可度,不过去年王储之争时,章惇放肆之语让官家至今余恨。所以起头几年官家心志必坚。你……”忽然府里官家跑进来打断了他。 “老爷,枢密院刚接到的西境边报,是八百里急函。” 此话一出,堂上所有人都嚯的一下全部站了起来,安焘面色沉重地拆开这红泥蜡封的信函,底下种师道几人齐齐的把目光望过去。 “可是党项又生异端?” 显然他们猜错了,安焘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变得越来越褶皱,几乎被捏的快要粉碎时。却又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而他。已经背过身,直面坐堂不语。 “究竟发生何事?”种师中上前要问,不过已然被种师道挡住,旁边的刘延庆将信函捡起来,捋平了褶皱,才看到一半,那眼睛就已经难以置信的睁圆了。 “奉义,究竟是如何?” 种师中心下大惊,刘延庆这武人汉子居然也开始哽咽了起来,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把纸往他面前一横,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行文,种师中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 “这……这……” 周侗和种师道根本没有去看上面的内容,观几人神色就已明了,此时这间原本热闹的厅堂内,瞬间就沉下了气氛。 “安相。”种师道强忍住心中悲意,“现在该如何处置?” 安焘一直背对着他们,这时候他那好动的小孙儿哒哒哒的跑进门槛来,“阿翁要找朐儿吗?”孩子天真浪漫的跑到了安焘身前,仰起脸,眨着眼睛,嘴角还有几粒没拭去的糯米。 已然情绪有变的安焘此时却抚摸着小孙儿的脑袋,许久……许久才沉下声音。 “暂先压下。” …… ********************************************** ********************************************** 明日便是端午了,白天基本上都是要去看龙舟和百戏的,所以一些访亲拜友的礼俗也就在前一天做了,这一品斋一早店门才刚开,陈守向就乘着马车过来送端午粽了,苏进问起陈午来,说是和那群“狐朋狗友”准备赛舟去了,这让苏进真是难以说道了,与陈老头也就聊了一会儿,他就赶紧跑下家去了,说来这老头也是奇的很,都是酒楼掌柜了,可这心里始终忘不掉那些老街坊,逢年过节的,都要一家家的去攀谈。 苏进望着他的马车驶出踊路街,笑了笑正要回去,不过就这时候,忽然有一女子挡在了他面前,举起她的手篮冲他微笑。 “苏家哥哥,端午的粽子可有着落?” 呃…… 好满的一篮子粽子。 昨日稍微下了几点雨,所以今儿一早的空气就显得很清新,风微微的吹,把女子的直裾布裙吹跹起来一角,脸上的笑,也似是流光洗过般的干净。 …… …… 这来人当然不用多说,苏进将她迎了进来,今日庄舟告假在家忙着端午,所以这一切的招待还得苏进亲自动手。沏茶倒水,置备点心,倒是把客座上的师师乐的捂嘴而笑。 “哥哥这般招待,师师可是消受不起呢。” 苏进是不理会她这般,一早刚起,连早点还没吃,正好拿她这粽子下肚。话还别说,矾楼的吃食用料确实能见功夫,里边填的枣馅儿很足,口感极为绵韧,就这么就着街上称的大片茶水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宫里的事儿不忙了?” 师师瞧着苏进吃她裹的粽子,心下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开心,她抿了抿嘴道,“师师每月都要到河那头的宝光寺还愿,这个就不必让姐妹们跟着了……”、“宫里现在只是隔三差五去一趟,娘娘们胡琴学的很快,自是不用师师在旁指手画脚的。”她说的最后,还很笃定的点点头。 苏进继续吃着,倒也没有任何意外感,“来了就多坐会儿,宝光寺应该是已经去了吧。” 师师眨了眨眼睛,“哥哥怎么知道?”不过她望过去的时候,就已经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答案了,倒也是低头笑笑,不说了,俩人聊了一会儿后,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当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的脑袋一阵晕眩,抢扶着座椅才缓过神来。 对面苏进已经投来询问的目光了,她强行顶住脑中的晕眩感,发白的嘴唇张合着,“可能是最近来回奔波所致,休息一阵就好。”她急于说辞,可不想屋漏处处水,这绣鞋还没迈开,小腹处忽然钻进来的钝痛让她一下就软了身子。 闷哼一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已被人扶住。 烧刀子般的烈痛让她意识都模糊了起来,最后所见的只是某人摇头似责的神色。(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在明在暗 苏进将枯柴枝塞进炭炉口里烧,温吞的火,煮着砂锅里的红豆粥,有白雾从锅嘴里冒出来,顺着苏进摇扇的方向飘出栏窗。 师师忽然痛晕过去虽然不至于让他惊慌,但心里如何也是开心不起来的,这个未婚妻骨子里太要强,旁人的话怕是听不进去,如今随她意,让她在外耍,但身子弄坏了始终是说不过去的。手上将裂开的干柴撕成下片往炉子里塞,脑子里还都是之前老郎中收回脉枕时的唏嘘。 “这位姑娘是郎君何许人?” 这话一出口,苏进心里就有些数了,他沉下视线看病榻上脸色显白的师师,皱着眉头回了句。 “内子。” 老郎中一滞,面有疑色的看向苏进,“郎君难道不知尊夫人病情?” “新婚不久,故不胜了解。” 老郎中叹了口气,走到案几前开始收拾药箱诊具,“尊夫人少时虚寒伤及脾胃,且又食饮不律,致如今顽疾深种,固常有腹胃钝痛烧灼之感。”他抬头看了眼苏进,“郎君之前有说头晕之症,便知所患已久,如若再任其恶化,怕是……”他也就光摇头了,收拾好了药箱,也就是要走的意思了。 苏进眉头深皱,“老大夫不用开些方子?” 老头摇了摇头,“尊夫人所患之疾难在病久,寻常药石已是无力,如今也只望尊夫人自律起居,食膳相补。或许……它日能结得善果。” 苏进听得是一阵阵的皱眉,古代得个小病就容易致死,更别说这胃病了。虽然现在条件限制做不了胃镜,但看这症状,应该就是胃溃疡之类了,不过怕就怕在一个“耽搁日久”,他不知道现在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了,有时想想……真的是很让他恼火。 …… 思绪回来时,砂锅里的红豆粥也煮熟了。他灭了火,倒出来端到楼上去。 此时床榻上的李师师也悠悠醒转过来,她努力的将身子撑起来。即便腹胃一带还传来隐隐的痛感。 “别动。” 她一抬头,便见苏进将粥碗搁在了床头,而后将自己搀坐起来,把软枕竖起来让她靠。 他没有立即开口。只是撂起长摆坐在了床沿。将粥碗端起来拿调羹慢慢翻凉。热气,蒸腾起来,萦绕在两人之间,对面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口,就这么有些凝重的两人对峙着。 许久,汤勺停下。 “什么时候落下的?” 师师低头,眉睫颤了下。“**岁的时候,具体……”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说着不自觉的把视线低的更下,就怔怔的望着身上青灰的被褥,她潜意识的感觉对方言语间的愠怒,所以便有些怯怯的不敢直面对方的眼睛,不过…… 一勺暖暖的红豆粥递到自己嘴边,还冒着热气。 “先吃点东西。” 她把眉宇挑高些看,对方神情肃穆,迟疑了下后,便唔的把红豆吃进嘴里。 “别囫囵吞枣,多嚼一会儿。” 苏进把勺子收了回来继续慢慢翻舀,看着眼前这女子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忽然觉得也是有些可爱的,这么喂了一阵儿后,这一浅碗的红豆粥就都被吃光了。 “胃里暖和些没?” 女子点头,怕对方不相信,又抬起头看着他点头,“好些了。” 苏进起身将碗搁在了案上,将楼阁的窗户开通畅了,“以后注意饮食,别早上不吃东西,你这般糟践自己,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榻上的她却是摸着暖和的肚子在笑,真的在笑,“知道的。”她柔柔的说。 苏进转过身看她,似乎是想从她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来,盯到师师都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才道了句“算了”、“以后早上我给你准备吃的,让店里给你送过去,你要是不吃,我有的是法子收拾。” 师师抿起了嘴,忽然的神色便是伤感了起来,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似是在考虑,似是已经给了结果。 窗外的天空清澈的像溪流,鹅卵石般的云朵慢慢的漂移到城市的另一头。 …… …… ********************************* 眼下汴河东段广济仓前的金明池畔上,有威武雄壮的号角声传来,船身九个仰天龙头嘴里正奇妙的喷出火来,在猎风下熊熊有势,直把河面都映得通红。 这次龙舟最后的演习也让所有人吃了颗定心丸,虽说吃水有些浅,但行速却快了许多,这对赛舟无疑是有助益的。建造院的一众从官以及王诜张迪等人都陪同皇帝在岸头金阁上观摩,演习完毕后,旁边的这些从官也是天花乱坠的把船捧到天上去了。 “此龙舟雄浑有势,尽显帝王风范,官家明日若是驾此龙舟,必当乘风破浪,遥胜余下。” “臣观本朝历年龙舟中,就属今年最佳,不论是船体外观还是内在构造,都是绝无仅有的新意之作,此也正合了官家新政之风,甚善甚善~~” 这些圆袍蹼帽的官员们大有弹冠相庆之感,虽说徽宗明白是阿谀之词,但此时听来就是舒服,王诜和张迪二人又免不了吹一番苏进功绩。 徽宗颔首点头,“若是此次龙舟功成,俱都有赏。” “谢陛下隆恩~~”旁余人都是谢了起来,似乎已经将那赛舟标旗收入囊中。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真是春不醉人人自醉,待到夕阳西下,徽宗才和一班侍从返宫,而建造院的这些官员们也都言谈有笑的往外头去,王诜和郭知章两人寻了个理由留下。待到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和船工班头走到了一块说话。 “一切都还顺利吧。” 王诜眯着眼睛,眼前这壮阔的金明池上。九艘龙舟并排成线,岸边是建造院和厢兵守卫,从这阁楼上凭栏眺望下去,气势当真是雄魄威严。 这船工班头正是上回在徽宗面前极陈舟劣的那个,不过此时他脸上可没有前几天那忠君爱国之色。 “回小王都太尉,底部的桐木横条已经快泡烂了,周身的防水漆也开始剥落。只要晚上在做些助力便可大功告成,还有……”他阴笑着,“船舱里的火油也已经搬上去了。到时候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你一共下了几条。”,“连着陛下的,一共三条,多了怕遭人怀疑。” 王诜点头。“那明天手脚可要利索点。这功劳要是被别人抢去了,我可不会搭理。” “小的水性好着呢,小王都太尉尽可放心。” “嗯……下去吧。” 那船班应声退下,而这时一直旁观不言的工部侍郎郭知章忽然道了句,“你可别整出事儿来。” 王诜反倒是笑问,“郭侍郎明日可要赛回龙舟?” 郭知章冷哼一声,“别到头来惹的自己一身骚就行。”转身便下了楼阁,把王诜一个人晾在了楼阁上。这驸马都尉显然脸上不善,呸了句。“老东西,不是看你有两分用处,早就劾掉你了。” …… …… 金明池的夜,凉风习习,吹得龙舟夹板上的守卫都有些迷糊。他们几个正揉眼,忽然就有人喊着过来。 “换班了,换班了~~” 皇帝的龙舟守护最为严密,并不单是建造院的差役把守,还有专从兵部调来的厢兵——也就是军队里剩下的老弱病残,平时就是帮忙做杂务事,这次看守龙舟的活儿也是少不得他们。为了确保龙舟始终保持最佳的守护状态,所以皇帝的龙舟实行的是俩时辰一班的轮换,极为苛刻。 “今天还挺早的么~~”几人言笑着,在船板上吹风可不是滋味,所以下一班提早来换班当然是夹道欢迎,几十余人将符牌手续交接了下后,之前那拨厢兵就退下船去休息了。 而上来这群完全是建造院自己的差役,不过中间有些人却显得过于魁梧了些,若是在白天肯定会引人怀疑,只是如今借着夜色掩护,所以岸上的哨兵守卫也没怎么注意。 “都抓紧了,我们只有两个时辰。” 领头的船工班头把一众聚集过来吩咐,而这些身形魁梧的汉子其实都是郭府蓄养的死士,此时一个个眼神锐利,在聚头小议了片刻后,就顺着绳索一个个的往下爬,最后潜进水里。 借着月色,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 ****************************************** ****************************************** 明日便是举京共欢的端午佳节了,所以徽宗也是暂时压下奏议,借着去观摩龙舟的理由再一次转道景明坊,与上回一般无二,这个自称赵乙的大商人又来给矾楼送钱了,李媪脸上可是一个高兴,虽然骨子里瞧不起这些商贾,但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只是没想到对方这回还是专程来找师师的。 “老娘今儿可不好再糊弄我了吧?”徽宗见老鸨眼珠子在转,就知道又是准备在哪儿给他下套了。 “哪有~~”李媪暗道不妙,这人原来不是傻子,这可就不好糊弄了,眼下师师去姓苏的那儿讨教曲艺了,谁知道什么回来,想个什么理由呢。 人一想鬼主意,这眼珠子就要翻,陪同而来的张迪看不下去了,“我说李妈妈,我们可不是缺钱,怎么就连一面都这么难见?” 这人是个金主,李媪当然不会轻易开罪,所以是好言好语的先安稳住了,回头就火急火燎的通知底下人去一品斋把人叫回来。 雅间里的徽宗正靠着北窗独斟自饮,而略有无趣的张迪却忽然的大惊小怪起来。“官家你看,那女子可是李师师?”他往下面指,这矾楼后院门那儿刚好一辆黑桐马车停下来。一青袍缁巾装扮的书生正扶着白裙女子从车辕上小心下来,这一幕也被徽宗看在了眼里,他不禁皱眉。 “那书生是何人?” “回禀圣上,那就是一品斋的苏进、苏仲耕。”张迪一丝不苟的回禀,不过心里都乐开花了,现在好了……这书生完全是自己找死,即便他爹是美芹老先生又如何。官家可不会给他面子。 不过徽宗脸上却没什么好恶,只是看了两眼,而后又自己喝酒了。 …… …… 师师前脚才刚进矾楼后院。廊道上就闪出了李媪和一众丫鬟,李媪风风火火的,嘴里好女儿的喊着过来。 李师师偏了偏脑袋,有些不解。“那人又来?” “那商贩没那么好糊弄。这回女儿你可得拿点真本事出来了。”李师师前头走着,李媪后头跟着,一路上看见的侍从茶酒纷纷问好,可李师师却没有因为李媪的絮叨而软了心肠。 “今日身体不适,就不接客了。”这其实也算是实话。 “哎哟喂,我的乖女儿哟~~”每当红牌甩脾气的时候,惯用的也就是这哭天抢地的伎俩了,不过这回好像也不太管用了。只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我的好姑娘哟,你就行行好吧。你看都快过端午了,怎么也得让妈妈过个舒畅节啊~~”、“妈妈可是看明白了,那可真是个金主,你就是不看妈妈的面儿,你也得看看钱的面上,你说是不?”她见李师师无动于衷,又是转到她右手边,对着她右耳念叨,“你以前不总说着要给自己赎身嘛,那这次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酒楼呆这么年了,但像这种金主可是头一遭见,你就往他身上多捞几把,这赎身钱不就挣过来了嘛。” 这念念叨叨的都上了青衣楼顶层的客厅了,可李媪的嘴还是没消停,穿过珠帘画幕,李师师忽然止住了步子,李媪走的急没留神,不巧撞在了书架子上,捂着脑门那哎哟的一个凄惨,可偷偷移开手指一看,这女儿居然还熟视无睹的坐圆桌前自己沏茶喝了。 气死了。 李媪也就不装可怜,往李师师身边那么一坐,还没开口,雅间里头忽然有人走出来。 “妈妈这又是怎么了?又哭又闹的。” 李师师和李媪回头一看,不是那慎伊儿还是谁,这丫头有事没事就喜欢往李师师床上蹭,之前是等的睡着了,直到刚儿被李媪又哭又闹的声音吵醒。 她身上就披了件直襟中单,揉着眼睛像是早上睡醒似得出来,哈哈的打了个哈欠后就是往李媪和李师师中间一挤,拿了李师师手里的茶水喝了。 “要见姐姐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每个都见,那姐姐还活不活了。”她那双小杏眼横了李媪一眼。 “寻常的妈妈当然就不逼了,只是这个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那人有钱。”,“有钱的多了去了。” 李媪真想一巴掌拍扁这个不听话的女儿,每次就知道和她顶嘴,这回她再也容忍不住了,揪住小魔女的耳朵不放,“你这死丫头真是要把妈妈我气死,要是不出去接客,你吃什么喝什么,就知道成天在这儿说妈妈的风凉话,要是哪天你也出台了妈妈任你说,但现在你就是个吃白食的,所以给我安分点!”李媪气呼呼的,不过那小魔女似乎更加生气,她使劲儿的拍掉李媪的手。 “你这老太婆横什么横,姑奶奶才瞧不上你这破店!”她站了起来,插起小蛮腰,“不就是个守财奴么,我这就替姐姐会会他,看看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她刚要出去就被李师师一把抓了回来。 “好了。” 慎伊儿嘟着委屈的嘴回头看她,正想抱怨呢…… “别闹。” 结果被李师师两字就顶了回去,而后只得乖乖的坐了回来。 李媪也不打算在这瞎扯皮子了,“既然你身子不适,那妈妈就不为难你了……” “我去。” 李师师抬头看向李媪,目光坚定不移,李媪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后这脸是笑成了啥花都不知道了,“还是师师最贴妈妈的心。”她欢快完全不像是个的四五十岁的老太婆,蹑手蹑脚的,“那妈妈这就下去通知,是继续镇安坊还是……” “就这儿吧。” 李媪眼睛一亮,什么都不说了,提着裙裾就往楼梯下去了。 慎伊儿瞟了眼前面走远的李媪,嘴里骂骂咧咧,“还成天说别人铜臭,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上回要不是小琏有良心,姐姐就是被卖了都不知道,亏姐姐还总是……” “好了。”李师师叹了口气,将这小魔女撵回了自己房去,免得过会儿又是闹出事端来。而后稍稍整理了下布置,换了件表演用的菊纹上裳,又套了身丝绸罩衣,梳妆台前上了淡妆,头髻上插一簪绿雪含芳,即便是脸色稍差了些,但也足以应付寻常的商贾员外了。 “咚咚咚——”门外有礼节性的叩门,“师师,这位大官人来了,可否进来?”是李媪在前头引路,在得到李师师应诺后,便领着前些日子的那个贵气的大商人进来,身后还跟进来酒楼的茶酒伺候。 虽说这是个商人,但观其仪表气度,到更像是个书香门第出身,涵养极好,也算的上是个儒商了。 而在徽宗眼里,今日的李师师与上回见得大有不同,从张迪口中所得,这李师师在京秘闻颇多,据说没人能摸到她究竟是个什么性子,时冷时热时霜时恳,但难以置信的是负评极少,这可是勾起了他的兴趣,之前还只是对她的琴艺颇有推崇,但等今日这么近的接触了后,才知道有些人…… 就是天生的女人。 幽然的气质,毫不矫揉的交心,完全不让你觉察到任何不自在的地方。而且还是内秀于中,就拿她雅室里挂的那幅张择端的人物画来讲,她就指点出了三处用笔不足以及一些旁枝末节的写意疏忽,要知道这可是画院的御用画师,哪怕是剑走偏锋的类型,但也比青楼女要强吧,但看这女人时笑时嗔的模样,完全是已经站在了更高的艺术造诣上,这让徽宗心中对她的评价更高了两分。 不过他自然不会知道,这李师师天资确实骄人,她的几个老师也是这般惊奇,不过却学杂不学精,每种技艺虽然都能讲个头头是道,但论道实际操作,就不及她嘴上说的一半了。 “师师姑娘果真好才情,若是男儿身,怕当今画坛上必有姑娘一席之地。” 不过出乎徽宗意料的是,这李师师却是笑道,“师师平生还第一次遇到像赵官人这等才学的商贾,倒是着实惊奇了。”李师师在青楼也可说是阅人无数,眼前这人虽然极力的隐藏身份,但骨子里的谈吐气质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交谈不过几句,师师就已断定这人不是商贾,而现在试探了一句后,对方脸上的不自然更是将自己的猜测验证无误。 徽宗政事繁多,且怕宫闱流言,自不敢再像上回那么多呆,又聊了两句后就准备起身回宫了,临走时还问,“明日金明河龙舟赛,姑娘可会旁观?” 李师师摇了摇头,“师师素来好静,怕是没这眼福了。”他知道对方意思,当然不会去应这个话头,不想对方忽然奇怪的一笑,却是把她怔住了。 “我倒觉得姑娘明天会来。” 他撂下这么句后就回了,倒是让李师师蹙眉许久。(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舟沉浮(上) 五月初五,端午。 这个国人的传统节日在经历了无数王朝兴盛更迭后依旧生机勃勃,并且还在这片神州大陆上继续延续着它的薪火,对于它的起源如今已无人能说的清楚,众家各说纷纭,屈原、伍子胥、曹娥等等,但不变的是它骨子崇高的人文情怀。 这一天,这片土地的每一条河川边都有缅怀而下的箬叶巧粽,或是扁舟催发时崇敬的一撂河面。风雅一些的文人骚客们则是一瓢雄黄酒撒下,默诵先贤文章,不过总归是显得比较清淡并且寥远的。 像皇城内司里的端午过得就有些背离初衷了。 端午这天,所有殿阁外均置金瓶环绕摆放,里面插上葵花、榴花、栀子花,用以驱毒去邪,使人有纵身花圃园林之感。大殿后院所祭杯盏均以金涂,里衬红纱,把天师驭虎像置于杯中,四围挂五色菖蒲,雕百虫于上。像经筒符袋、御书葵榴画扇更以百索彩线及五色珠儿结成,极尽奢华。还有赏赐之类当然是免不了的,宰执亲王们在这天都会受到皇帝赏赐,有天师艾虎山子、有艾虎纱匹缎,寻常百司也有香罗绸缎,至于内宫妃嫔们,就是蒲丝百草霜之类的妆用物。总的来说是照顾到了每个人,其乐融融用在今天并不过分。 而民间在今天也是同样忙碌,走马观花的一遍汴梁城下来,就会发现每家坊肆门环上都插有菖蒲、艾草,而且为避五毒。出门还要佩戴符文香袋,像瓦子里的商户若要将货物铺陈在门前,便要钉一个艾草人在门口。或者在门上悬挂一个草扎的老虎头,都是为了辟毒邪。 苏进的一品斋也是如此做法,在庄舟忙于自家端午事宜时,这些民俗工作就得他这个店家亲手做了,好不容易将这“青蒸老虎头”挂上了门额,隔壁延庆观就有道士说笑打礼着给送来规避毒邪的符篆。 拿手里瞧瞧,做工还不错。就姑且收下。 而那群道士们也往踊路街里头去了,一家一家的,像是公司派发节礼。 他这边才刚刚把事情忙活完。陈午就驾着马车过来拉人,“赶紧赶紧,晚了就没地儿了~~”阿庆坐车辕另一头,也是兴奋地脸色通红。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每个人都对赛舟感兴趣。就连这些平时喜欢蹴鞠的小子在听说能参加龙舟赛。一个个都麻溜的把球踢一边去,而后穿上短褙、握上船橹,俨然就转变成了合格的舵手舟师。 “你爹呢?”苏进关了铺子,和他们一起过去外城金明池。 “早去占场子了,哪像你慢吞吞的……”、“…我说跟你合作怎么就这么难。”,“我又不参赛。” 马车上,几个小子嘀嘀咕咕的话不少,瞧他们这身苦力打扮。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雀跃的。过去唯一的好处就是去看看热闹。 马车顺顺当当的从崇明门出,转入武学巷后直往东过云骑桥、婆台寺。最后在汴河南岸角门子处停下。一路上的喧嚣,叫卖,如今在这开放的金明池前更是达到一个繁盛的顶点。 “卖梨花酒、蔷薇露喽~~”,“这边雄黄酒,还没买的赶紧过来看看~~” 以这片广袤无垠的金明池为景,所有岸头上的小摊小贩都能沾染上一丝湖水碧波的清新之感,从这临时而成的市集走过去,筍淘面、开炊糕之类的叫卖便是更多了,还有盐渍密饯的酿梅、蜜糖、白团等美食。不过今儿最主要的卖食还是粽子,巧粽、角粽是寻常人家做的,而这市面上的粽子当然不止这些,竹筒贮米、以楝塞上叶采丝而束的筒粽就比较吸引人围观,还有用茭叶作的茭粽等。苏进看着新鲜,也就贡献了回铜钱,提了个筒粽和这帮小伙子们一起往船舟检录处报备。 “你别老顾着吃,是多少年没吃过粽子了~~”陈午他们正在检录处报备取牌,可苏进这人就知道在那儿吃着粽子看木人戏,说他两句吧,他还总能顶句“参赛费都能买一车粽子了”,真是把人气得心肝脾胃都冒火气。 “陈哥儿!!”远远的,那条插着陈字旗帜的平船上有人招手,听声音就知道是蹴鞠队的那几个小子,对于其他人过来苏进倒还理解,但李家那小子也过来凑热闹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们李家不出赛?”他问。 这小子今天也是同样的短褙单衣,把头羸弱的一身排骨都印了出来,不过人虽小,但志气甚高,“凭我李家实力夺魁自然无虞,但小爷我是何等飒爽英伟,岂会倚仗家族?”他还抬手比划,“只有通过民舟夺标,方能体现我超高的驭舟之术。” 哦,被家里踢了。苏进继续吃他的筒粽。 这小子的昏言昏语已经没人信了,嘁~~的众人一阵唏嘘后就开始忙正事了,把扁舟上的船橹全部检查一遍,铁索绳梯之类救生物品也都重新清点,等到所有都准备妥了,又宣了誓后,就把船从浅滩推进了湖里。 “看我们这次必当名扬京师!”、“看小爷我如何力挽狂澜!” 他们在船尾握拳振奋,而后稀里哗啦的、没节奏的摇橹前行,还没走出两里呢,就听到有人骂拖后腿的声音,苏进笑了笑,看他们进入前头赛道上后,就沿着湖岸上的集市碎道往民众观赛的彩棚看台去。 这原本安逸舒柔的金明池畔如今完全是热火朝天的气象,湖湾处停舟如蚁,黑压压的几乎把湖面都填满了,各家船帆悬挂的旗帜也是各不相同,标新立异的甚至把人头像挂了上去,也不知是哪个不入流的画家画的,简直就是一张大饼贴在了帆上。船舷处的舟师有洗手洗脸清爽精神。也有信佛者双手合十的祷告,舵手们蹙眉攥拳的还在交流划浆心得,领头的振臂高呼。 “啥话都不说了。今儿要是夺了标,赏你们每人一处院子!!” “我等必当誓死效劳!”舵手们举起桨来应和,结果引得四面的对手一阵奚落。 紧张、激动,嚣张、激扬,每张脸上的情绪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没有见过这场景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里的氛围究竟有多么火热。 苏进正往看台彩棚那头走,迎头过来一个摇着拨浪鼓的小孩。他脖子上挂着的金缨络叮铃当啦的一路响,也许是他太过高兴,也许是自己确实没有存在感。自己都已经停下来了,他还蒙头往自己身上扎,然后哎哟的捂着头叫痛,拨浪鼓也掉在了地上。苏进给他捡起来。不想这小子就像是踩了尾巴似得跳起来喊。 “阿翁!这人抢我东西!!” 苏进一抬头,对面走过来一群便服革袍的官僚,他眼尖,立马就看到了种师道周侗几个熟人,不过此时还不待打招呼,就已经被这个头不过腰际的小子拽到了他那阿翁跟头。 “阿翁你看!这人抢我大娃!” 苏进拿起这拨浪鼓一瞧,原来上面画着的是葫芦大娃,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面前这老者年事已高。着一身宽松的宴居便袍,发髻上只贯有一支玉簪。观其面容气度,便知非寻常学士大儒,所以苏进并不担心有什么了不得的纠缠,果然……那小子被他爷爷拍了下小脑袋,拉到身边骂了两句滑头,正要苏进说两句时,旁边的周侗却是笑呵呵的抚起白须插话。 “美芹小友过来,可是要看看亲自设造的龙舟凯旋夺标?” 这群人大多是枢密院和三衙官员,几乎都是接触过那美芹十论的,撇去对于论策本身的赞赏,就是看在官家那句“先生”份上,他们也是要给足面子的,不过…… “周老此话……” “你是美芹先生?” …… …… 质疑声从未在这些人心里歇下过,宫中传闻那美芹先生可是七十高寿,饱学六艺诗书、精通军略建材,尤其是那独树一帜的瘦金体,完全颠覆了以往传统书法的意旨条框。所有这些溢美之词聚集起来,就是说明一点。 这是一代鸿儒。 或者说这是官家的意思。 可眼前这个不及弱冠的书生就是那宫闱第一红人——美芹先生? 虽然周侗种师道几人已经解释了两遍,但这些枢密院和三衙的官员们还是一个个揣着质疑之色,哪怕是事实,他们也难以相信,尤其是后头一个与苏进年龄仿佛的青年。 他是蔡京次子蔡绦,年方及冠的他凭着自己的努力爬到枢密院令史的职位,已是同辈难以企及的青年俊杰了,就是他兄长蔡攸也不敌他这般蹿升,所以作为年轻人的自得情绪立马就膨胀开来,自然见不得同辈之中有能出他右的人物出来。 而宫中北司南班里流传的那美芹先生他自然也听过,下意识的他,同样以为是隐居山野的老辈大儒,所以没往心里去。这年代有才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像周侗这等大名声的能人最后还不是抱憾在御拳馆,这辈子有什么用?所以蔡绦从未把这传闻中苏美芹当做潜在对手,但现在周侗这句苏美芹一出,真是如同晴天霹雳般打在他头上,看着那书生与安焘种师道一众自然的交话,眼睛都睁圆了。 对于这些亲耳听过徽宗推崇过美芹先生的人,这是一次不小的震动,他们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而后便是…… 这小子要走运了。 在官场浸淫已久的这些老油条们对于这些事儿就跟明镜似得,官家如今虽然还未确定是否绍述,但从前段日子力主收复青唐的举动便可看出些端倪——这新皇帝北复之意很坚决,等今后国策一定,那可以预见的又是一番大范围的人事调动,那在这关键时刻呈上美芹十论的苏美芹岂会没份?若是今后再把这美芹十论定为核心战略方针的话,那眼前这小子…… 想到这儿。一些人就开始头皮发麻,原本欢欢喜喜的过来看龙舟赛兴致扫大半,毕竟谁都不希望将来会有一毛头小子踩在自己头上。 “你就是官家一直说到的美芹先生?”前头的安焘上下打量了一遍这小子。而后爽朗的笑了起来。他之前已经从周侗他们嘴里得知这所谓的美芹先生就是一品斋的苏仲耕,所以对于这美芹先生的年龄已经不足为怪了,不过今儿见了真人容貌,总归觉得有些背驰于想象。 “相逢即是有缘,美芹小友可有意上阁楼一道观赛?” 对方抛出来橄榄枝了,不过没想到苏进却没有接,他指指正往这儿走来的陈守向。老头大包小包又是席卷了一遍东西,应该是看到苏进了,所以往这儿走来。 苏进一礼道。“家中有老需伴,今日便恕晚辈无礼,等改日必当登门请罪。”这话倒是真的,以后确实得走趟安府。 不过这这些谦辞在安焘一行听来就未必这么想了。老者多看了苏进一眼。眼下还不好判断品性,留日后再细做观察。 “既然如此,那就不为难美芹小友了。”两方人稍作了番寒暄,种师道和周侗在走过他身边时都极有深意的给他使了个眼色,苏进皱眉,正想着是何用意,那陈老头这时候已经气喘吁吁的走到他跟前了。 “仲耕啊,之前那都是什么人?看你跟他们好像很有话聊啊。”他和苏进一起往沿湖彩棚处走。 “枢密使大人罢了。” “哦……”陈守向点点头。而后兴致勃勃的给苏进讲起了他包里刚买的端午用具,就连天师像都有。不过再絮叨了有一阵儿后,他突然像断了电似得,噗通一声——把包袱掉在了地上。 …… *********************************************** *********************************************** 这金明池赛舟起点对岸,专门建着一条极长的阁楼行道,名曰观龙,它高峨耸立,琉瓦金檐,就像是把汴梁的城墙搬了过来,建宇之上的雕梁画栋都是宫式布局,严谨而不失瑰丽,彩旗幡帜斜挂在万字护栏上飘,艾草菖蒲等佳节象征也随处可见。观龙阁东西廊间阁子里是应邀的王府公孙,或是宰执辅臣,往来间一片玉佩鸾鸣,还有每张案几上飘出来的糯米香味。而在这正对金明池的大阁里,后宫品轶最高的一群嫔妃在里面交头议论,太后向氏居主位,正与旁边皇后王氏、向府甄氏说话。 “听说鞅儿昨晚回京了,怎么今儿你这丫头还到这儿来。”她看向甄氏时脸上尽是和蔼的笑意,而甄氏却有些赧然的低了低头。 “姑姑莫要打趣了,夫君舟车劳顿,岂能叨扰了。” 王皇后握上甄氏的手,“妹妹若是有何为难的,可一定要姐姐说。”她说的极为隐晦,还使了些眼色,这使得甄氏的面色更红了,正是难堪之际,忽然有高班上前附耳给王氏,等他说完,王氏点点头,一句让她进来吧,便是让身边的向氏也好奇了。 “今日还邀了何人,怎得还见不得人了?” 王氏一笑,“娘娘自己看吧。”她视线望过去,阁子珠帘那儿的高班一声唱诺,“宣,民女李师师、民妇李媪觐见金阁——”唱声罢,珠帘声动。 这珠帘秀幕后走出来一黄衫女子,其后跟着一素服老妈子,二者上前跪伏问安。向太后虽然不知内情,但也是让二人起来就坐,赐上酒席,内侍宦官们赶紧前后忙活,端上来精致的小荷粽、米脯、菖蒲酒等端午吃食,旁边一些嫔妃识得李师师,但没想到今儿她会被皇后请来,左右都有些不解,这李师师不过是青楼妓女,能被召入宫闱教授琴艺已是荣宠,可今日这种圣殿还将她招来……就有些不大妥当了。许多人心里都是这个想法,只是碍于皇后的面子就没说,不过与周遭小声的议论还是有的,但就是这样的议论,就已经吓的李媪不敢言语了。 她小腿止不住的哆嗦,还好眼下是跽坐在席前,屁股正好是压住了哆嗦着的腿。她看了眼旁边的李师师,见这女儿这么镇定,忍不住问,“我说女儿……你之前怎么都不给妈妈打个招呼~~”她声音都是打着波浪的。 上座的向太后从王氏口中得知了因由,暗啐了声胡闹,不过眼睛却是望下去看李师师,见李师师安然陪坐末席,虽然从这里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也已经足够去判断一些表面的东西了。 难怪佶儿这般胡闹了。 老太后微微颔首着,外在虽然代表不了全部,但姣好者总归能给人带来不错的第一印象。 也就这时候,金明池下有号角吹鸣声起来。 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远处湖中立着一根标竿,竿上挂满彩缎官楮,极为扎眼,有一小节级乘着小舟驶到参赛船只前头,他穿黄衣,戴青帽插孔雀翎,手横着执节杖高声唱喏,然后回身向参赛船舟挥动彩旗,船舟就像是军队方阵般排成行列。 阁楼上的三省官员们不禁放下手上的杯盏,望下去看。 要开始了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龙舟沉浮(中) 金明池在一年中只有年节端午等重大节日才对外开放,所以对于京师的百姓而言就显得极为难得了,在加上端午热闹的龙舟赛,所以涌入的这人流量就像是钱塘江的潮汐——一浪接一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个头。而这人一多起来,骚动和纠纷也是让朝廷伤透脑筋,为了避免这些无谓的争执,在这种日子里朝廷就会派出府衙差役以及三衙官兵维持秩序,拉一条红彩的绸线把围观百姓与河岸护栏隔离开,并且由朝廷出资搭建宽敞的彩棚。 “大人,一切如序。” 有府衙差役上前禀报府尹王震以及少尹刘正夫。 望着眼前人山人海的场面,王震微然颔首,“上禀陛下,准备出迎龙舟。” …… …… 眼前的金明池上,一众船舸停泊在起始水域,船帆连成的一片白色就像是遮蔽住天空的云,让岸上的民众几乎看不到船身。 “德甫,你没事儿吧?不行就让小四顶着,硬撑万一出了事儿,我们可不好向伯父交代。” 赵明诚这回是与他太学的一众同窗参赛的,不过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并没打算把他拉进来,毕竟这赵明诚不善舟事他们也都知道,只是见赵明诚意志坚决,就不好真个将人拒于千里,而且这些天来他的勤勉众人都看在眼里,也就给他机会了。不过就在临行前,这赵明诚一不留神在船板上滑了跤。结果把膝盖给磕出血来了,看他那染红了的衣裙下摆,倒也真是有两分不忍。 此时他们在做赛前的伸展活动。疏通筋骨,不过在看去赵明诚时,那略显苍白的脸让人极不放心,输了舟赛倒也罢了,反正他们也没抱赢的希望,但若是把人给整伤了,那可就是大罪过了。这赵明诚的爹是赵挺之。赵挺之是什么人…这些学子当然清楚,若是赵挺之知道亲子赛舟伤了,暗地里给他们科考穿个小鞋就麻烦了。 “德甫。还是别硬撑了。”同窗顾平握上他肩劝。 不想这赵明诚还挺倔,不论这些同窗如何规劝都无动于衷,只顾着自己手上的船桨。 “诸位不用担心,小疾而已。不会耽误赛舟的。” 旁边还想规劝。不过这时身后传来男子声音打断了他们。 “德甫,我可要看看你这月勤加苦练的成果,可别到时候被我甩哪儿都不知道。” 众人停下来手上的船桨,回头去看身后,只见一艘低平的仓船慢慢的靠近过来,船首正说话的士子正是同窗李迥,李格业之子,也是太学里比较出名的人物。 双方问候了番。赵明诚则是忍着膝盖上针刺的痛感将话顶了回去,“裕丰驭舟之术与明诚半斤八两。挖苦明诚又何异于挖苦自己?” 李迥闻言不答,只是颇有意味的露了个笑,而后吩咐家奴将船撑远了去,“裕丰拭目以待。”他轻飘飘的丢下句话后,往东面开阔些的水域去了。 赵明诚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奇怪的皱起了眉头。 …… 像赵明诚李迥这些学府学子在今日的龙舟赛上并不少见,修身讲究个六艺,学识渊博固然令人敬佩,但若是让人一看就知是病秧子,那日后也别指望有多高的成就,所以像蹴鞠、马球等杂艺就不只是在民间盛行。 此时两岸观望的平民大多已经坐定在彩棚里,棚间有官兵差役维护,也有吹着喇叭的戏团子过来凑热闹,不过今儿的主角是龙舟,任凭他们铜锣敲的再响也留不住百姓的心,时间一到,百姓们就齐刷刷的坐进了朝廷安排的彩棚里,这里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又有香脆的炒货供应,边吃着、边和友人谈论龙舟,比如哪只船的模样好,哪只船最有夺标像,总之……这是一场属于他们的狂欢。不过对于那些带了小孩来的家长就没这么美了,孩子的热度只有一小会儿,可能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等找到人时,肯定是扒在点心摊头上流口水,或者带着獠牙面具吓小伙伴,对这些小家伙而言,哪怕是糯米粽的香味都比龙舟有吸引力。 “你这死孩子,叫你乱跑!”,”娘~~阿葫哥在前头等我呢。” “叫你别乱跑就别乱跑,好好给我坐这儿,跑丢了让娘哪里找你去?” 旁边的大妈很粗暴的把孩子按板凳上,可能还觉得不解气,又是几轮巴掌抡屁股上,孩子受痛当然哭,哭的好是伤心,看的苏进和陈守向两人是面面相觑。那娃哭的鼻涕都干了,才发现旁边没人搭理,气呼呼的从怀里掏出个糖人来舔,还拿手掩着,舔一下又藏回去。 “书同小时儿闹得时候,陈叔可也是这般?”苏进笑着问旁边坐着的陈守向。 陈老头眼睛紧紧的盯着金明池看,“没的事儿,书同小时候有你嫂子管着,也不怎么闹。”他望去的方向的正是陈午一行的船,由于是民间身份参赛,所以是被安排在靠后的地方,那里是大富商聚集的地带,陈家的小船和他们摆在一起就有些儿戏的味道,要模样没模样,要气势没气势,除非是亲朋好友,不然又有何人会去关注那等低矮的独木舟型小船。 不过人穷志不穷,虽然旁边那些大船舸要高出他们四五个头,但这也证明他们笨重的船身不利于全速前进,在这种心理下,这些踢蹴鞠的小子们反倒是愈挫愈勇,嚯嚯嚯的喊着口号挥舞船桨。 “诸位!!” 陈午高举船桨,那一身破旧的舵手服都遮不住他上身,“为了荣誉!为了我们的蹴鞠队!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杀!!”、“杀!!!” 他们自己玩的还挺嗨,高举起船桨的动作把那身显短的粗麻上衣都牵引了上来。结果便是将那黑乎乎的小腰露在了外头吹风,四周“敌舰”上的竞争对手一个个捂紧了嘴笑,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群小二黑。真是笑死人了。 奇葩的人物在哪里都有,朝廷也乐意多些这种人来送银子。而这些民间商贾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能和官家子弟一道比拼总归是上面子的事儿,哪怕最后夺不到标,但下去和人吹起牛来也能说出个刀山火海来,这就是一种自我心理的满足。 今日金明池里的水,盈盈而漾。随着无数船橹的撩拨而炽热起来,岸边垂下汲取水分的杨柳都似乎被烫卷了叶子。 “哦!!快看!!龙舟来了!!!” 彩棚里的百姓都是嚯的站了起来,拥挤到岸边的玉石护栏上围观。“哇——”、“这龙舟可真是——” 一些吃货嘴里的驴肉火烧嚼的更起劲儿了,双眼冒着惊喜,就好像那仰天龙头嘴里喷出的火。 起始线上最前一排的船只很明显颠簸了下,脚下甲板轻轻的摇晃。一浪接一浪的水波打在船身上。使得一些小平船不得不把竹蒿插入水中稳住船形。 “这也太威武了吧!”平船上的舵手光顾着掉下巴,气的主家一个耳光扇后脑,“赶紧把船稳住了,要是还没开拔就把一船人捣腾下水了,今晚我就把你丢金明池里喂鱼!”他气呼呼袖子都撸了上来。 这些骚动持续了好一阵儿才平息下来,龙舟赛上最大的主角无疑就是朝廷的出的舟船了,那是皇帝亲自过问的,所以意义自然就不一样。岸边的百姓此时也都被镇住了。这艘龙舟居然真的雕刻成了龙舟的形象,船身上徐徐如生的龙鳞灿着金光。船头船尾都竖有仰天张嘴的龙头,里面设有喷火装置,喷出来的火焰直长一人的火焰,远远望去,九道火焰像是利剑般直指苍穹,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感。 “娘!娘!!福儿也要看!!”一听人说有喷火的船,急的这些孩子跟猴子似得上蹿下跳,好在最后也是心满意足的骑在了爹爹的肩看,小手指着喷火的龙头嚷嚷着好看。 民人们或许是因为见识浅薄而表现的不够内敛,但河对岸楼阁上的百官在此时也并没有好出太多,不知有多顶蹼头直脚官帽站了起来,甚至不小心带翻了案子上的酒盏,酒水哗哗的从案面流下来,在他们昂贵的锦缎留下一条蜿蜒的水道。 身边的同僚见了自然是要奚落一番,“高司谏这是……哈哈哈~~”最后便都是笑了。 那右司谏高杞这才醒悟过来,尴尬着老脸唤来侍从将衣服上的酒渍拭干,大庭广众下这般的模样可真是出大糗了,他不断的摇头怄气,“真是人老不中用,小王都太尉就别笑话了,不然老朽可真是无地自容。” 旁边一直肃然饮酒的郭知章斜瞟了王诜一眼,也不知这驸马爷打的什么主意,不和他那群皇亲贵族一道儿饮酒唱词,反倒是从隔壁几个阁子邀来些官员喝酒,以他这些天来对王诜的了解,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了,果然还不过三句,这话题就引到了苏进身上。 那右司谏皱起了眉头,“朝中倒是有听说这龙舟是民间所策,只是不想是那商户子弟,叫……叫……”他想不出名字来,还是王诜提醒了下后才继续,“苏仲耕是吧?这人……倒也不算是不学无术。”到头来苏进也只能得到这么个不过不失的评价。 他们间的话题也引起了旁边几个士官的兴趣,一品斋的名声他们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想那一品斋连舟舸之术都颇有研究,看来真是小觑了那些商贾了。 枢密副承旨丁贺这时候皱起了眉头,他瞄了眼与众人笑谈的王诜,却又把这份疑虑放回了肚子。 王诜笑道,“商贾中能出此等才俊确实是难能可贵,那苏家世代经商,苏仲耕之父十年前就是京中有名的大商贾,像京中撷芳楼、琼和楼这些大酒楼那时可都是他们苏家产目,祖上有能耐。这子辈自然不会是碌碌无为之徒,看如今龙舟如此受大家夸赞,那苏仲耕今后怕是要受官家亲青睐了。吾等……” 王诜极其无意的带到一些苏家旧闻,使得在场这些官员们无不是面色有变,刚开始或许还没留意,可在王诜这么明显的暗示下,哪个都明白了王诜今日特意把他们几个邀过来的原因。 原来是那苏中的儿子…… 一些人,神色开始凝郁起来,就像是盏中稠密的石乳茶汤。 …… …… 正对金明池的观龙阁里。那些穿烟罗衫、披狐肷云肩的嫔妃们此时也都是凑到花拦彩杆上张望,远远看去,流光溢彩的龙舟像是碾压小虾米似得驶入船阵中。看的这些嫔妃们握着粉拳给徽宗暗助声威。 “姑姑可是身子不适,不如让荨儿扶您回宫吧?”甄氏眼睛尖,看到向氏手指抵着鬓角的动作就知道向氏身子不适了。凤座上的王皇后这时也劝着向氏赶紧回宫,不过向氏今日显然兴致可以。摆手回拒了晚辈的好意。 这些微妙的情节被末席的师师尽收眼里。虽然她只是一介青楼卑妓,但与那些大才子、大学士交往多了,对于国事也是有几分见解的,向氏身体日渐式微,看来时日是不长了,也不知今后国策变动之下又有多少良师诤友无辜牵连。 她忧心的是那几个大学士。 正是心思繁多的时候,上头的向太后却是第一次传唤了自己,头一句下来。就像是晴天霹雳般让她呆若木鱼。 “不知这位李姑娘是如何结识于陛下的?” …… …… ********************************** 金明池上,黄白旌旗一翻转。那密如虫蚁的船舟瞬间就划过了起始线,在两岸百姓欢呼声下开始了激烈的水上角逐,由于船的启动不如马车,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大多船都挤成了一团,前拦后堵的,一些低矮的平船早早就出了局,舵手们在水里一个劲儿的扑腾,喝了几口凉水后都被岸边的府衙差役放绳索救了上来,至于那艘屁股朝天的可怜船……就让它先躺会吧。 “哎!裕丰这孩子走太急了,你们看看~~” 阁楼雅间里,李格非远看侄子那船要翻,急的都站了起来,还是旁边晁补之吕希哲等人把他好生按在了凳上继续喝茶。 “我说文叔……”晁补之笑他,“人家李老都没说什么,你急个什么劲儿?” 李格业也是哈哈笑了起来,抚着长髯道,“裕丰冒进不懂变通,文叔你瞧着,他走不过半里就会下水,所以我是一点不担心……嗯?”李格业回首见弟媳面色忧然,收起了笑颜关切,“素卿是何缘故,可是身子不适?” 众人望去,果见王氏捏着眉骨焦虑,神色萎靡。旁边的吕希哲转念一想,就笑着放下了淡茶,问向左右,“说来安安那丫头今日该是回了吧?” 李格非点头应是,“前两天就到大名了,按着水路行速,也该是到京了。” …… 李家人这头的念叨,在另一头的李清照那儿似乎也有相映照的反应,看着船身慢慢通过东水门瓮城水道的铁闸,少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张望前头并不能看到的金明池水了。 “二兄,你听,好热闹呢~~”空气中传来那喧闹的人海声,甚至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炙热了起来。 李霁在船舷处与城门守卫交接过官引后,也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回家了。 船下的汴河水舒缓的流淌,确实不需要那么湍急了,他们可以以一种惬意的目光去审视东水城门巍峨的全貌。砖石缝里已经渗出来绿油油的青苔了,还有斜长出的青蒿叶子轻轻划过篷顶,留下清沥的磨砂声,这种松弛的感觉……就是船上差役禁卫们此下的心情,他们伸展开臂膀透气,此时广济仓一带传过来的喧闹在他们眼里也变得可爱了。 因为那是迎接英雄的欢呼。 还有那锣鼓喧响,明快的节奏甚至让人感觉是推着这十余艘货船疾行,不过实际上却与外面的他们毫无瓜葛,这些欢呼、这些锣鼓,都是在为龙舟赛助力,宽广的金明池上遍布舟船,一叶紧随一叶,像终点的处的标竿前进,赛道间船舸竞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船相近,便以船橹为弋,“梆梆梆——”的木质交接声从湖面向四周延展开去,加上那火焰外喷的龙舟,俨然有种赤壁之战的感觉,或许只是一个眨眼,或许只是低头吞了颗蝦圆,等在望过去时,就已经看到几条船像死鱼一般翻了鱼肚白,船上的人游到岸边由府衙差役套绳救上。 赛到中段,这舟船也已经分为明显的三块。 最后一片不用多说,已经在那儿玩水仗了;中间一片最为密集,是官家子弟的战场,不过看这情况也是陪太子读书;所以众人关注的重点都在前面的领头羊了,皇帝的九条龙舟有三条在这第一集团,但对其余王府官僚的船舟优势并不大,而且让人看着古怪的是,最首的那条龙舟的船速居然在不断放缓! 若是在赛初船舸密集的情形下还可以理解,但如今最前头只有七八条船,在拥有充足空间的情况下没有道理会越行越慢! “怎么回事!” 船头徽宗一脚踢翻座椅,愤怒的模样就像是头顶猎猎生响的船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龙舟沉浮(下) 在船桨不停的翻捣下,湖水的温度急剧上升,几乎能达到煮熟鸡蛋的地步,而这份热火朝天氛围无疑也带动了岸边围观的百姓,里头腿脚好的就跟着舟舸往终点处碎步跑,浩大的声势像浪潮般推动着船只做最后的冲刺。 “你能不能快点!!” “追不上了,少爷。” “混账!输了比赛可以,但不能给我输人!!”、“都给我把吃奶的力给用上!!” 耳边全都是“哗啦哗啦——”的水花声,那些少主衙内们丹田都快吆喝瘪了,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与前头的距离越拉越远。 赵明诚那一船的人如今几乎都已放弃,摇橹的频率明显放缓了下来,船上的顾平招呼了诸位同窗,而后有转身拍了拍赵明诚的肩,“德甫,我们已经输了。”他的意思自然就是让赵明诚别白费力气了,可不想这人倒是来了书生意气,挥开他手,继续用力的摇橹。 整条船上只有这一处的水花声缓慢的推进着船前行,身后稀稀拉拉的几条船从他们旁边超过,余下大都是与他们差不多的心态。 “德……”一些同窗正欲开口,不想是被顾平伸手示意着挡了回去,他很平静的说道,“赛舟还没有结束,做人自当有始有终……我们继续。”几位太学生互看了眼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而后船速又恢复到之前那般,虽然已经离第一集团越来越远。 “陈哥儿。你看刚才那只破船,居然又把船桨拾了起来。” 啪的一记脑门,“少说废话。给我赶紧的!” 陈家这艘其貌不扬的民船这时倒有些黑马的势头,在大部分贵胄已然放弃的情况下,它们从后赶超,俨然一骑绝尘在众船之前。 不过…… 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前面的七八艘领头羊已经快接近标竿了,除非给船装上鸭蹼,不然就是摇断桨了都无济于事。这些事情,陈家船上的小子当然也清楚。不过即便如此,但他们还是想过把“连超多船”的干瘾。 “陈哥儿!你看前面出事了!!”忽然,孙继扬手一指。众人视线望过去,果然见到前头的三艘龙舟和其余船舸撞到了一块,就是包子上的褶儿,看的旁边的人都纠结无比。不过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有两艘龙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湖里下沉。并且由于龙舟庞大的体积而祸及到了旁边那四五只王府舟舸。 龙舟的仰天的火焰由于船体的摇晃而完全喷发了出来,火星不断的散落在甲板上,惊慌失措的舵手们忙着救火,但摇晃下沉的船身已无法让人理智的去寻求解决措施。 “陛下!!龙舟要沉了,只能到旁边的船上暂避一下!” 不过此下的徽宗已经听不进任何理智意见了,他不停的砸东西,再好的涵养在这时候都包拢不住他的怒火,嘴里混账混账的骂。旁边的舵手人微言轻,都不敢上前劝。 船上已是一片混乱。桌椅板凳之类的全部倒翻在甲板上,并且由于自身错乱的行驶轨迹而把旁边的船都牵连了进去,众船挤压碰撞之下,这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龙舟就更是难以掌握平衡了。 “跨啦——”一声巨响,一个高仰起的龙头断裂在了甲板上,里面的火油洒满了整条船,这时候火借风势、风借火势,很快就把大半条船卷了进去,而且零星下的火苗也种在了旁便挣脱不开的船舸上,瞬时间,就真的成了“火烧赤壁”了。 “快散开!快散开!!”各种嘶喊隐现在火光中。 这急转直下的情势看的岸边的百姓都懵了,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龙舟居然沉了!? 但眼下最着急的显然不是他们,观龙阁里的那些妃嫔们早就急的跳脚了,一个个眼泪鼻涕的流,身边的女使奴婢也是急的直安慰,或许这里只有见过大场面的向太后最为镇定。 她立即颁下口谕营救,并且同时对外封口,整个阁楼里的形势立即就严峻起来,龙舟沉了自然是很严重的事,但若是被外界知道皇帝也在龙舟上了,那损及的就是赵宋皇室的颜面了。 “姑……姑故。”甄氏的心也砰砰跳,瞅了眼这位帝国真正的掌权者,此时她才意识到这位看似和蔼的长辈终归不是自己可以揣度的。 向氏的脸很沉,沉的把原本的一些病容都掩了下去。她招来皇后王氏耳语了番,王氏立即下去安排事宜。不过盏茶时间,北司南班的都知押班前前后后的进出三批,在受了指示后,都心惊胆寒的碎步下去布置。 这些甄氏都看在眼里的,当然,李师师这善观人色的女子同样注意到了,不过她自知时下形势微妙,也就按住边上已经吓坏的李媪选择默言,耳边妃嫔的哭啼不知为何开始消停起来,并且一个个的开始尝试着淡定。 这些场面在观龙阁东西延去的阁子里同样发生,不断的有宫中内侍都知过来以皇帝的名号宣谕。 “……今龙舟天谪,致佳节蒙阴,朕自讨上苍……”、“朝廷已委御舟救生,诸卿勿躁,且在阁中静候,朝廷必证无一人因此罹难……” 这沉郁有力的谕词在各个阁中宣起,同时又有公旨对外百姓民众宣读。 一时间,这躁动的氛围才稍稍缓和了下。 士大夫们倚栏凭望,尤其是那些亲子还在金明池里的官员,看着那熊熊的大火,哪能心平气候的在阁子里等,他们急着唤来府中家奴一同下去到金明池岸救援。 不过那只是少部分的,像李格非这一众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了。因为李迥已经湿着头发在他们前头问安了,还打了两个受凉的喷嚏。 “官家这回动作倒是挺快。”晁补之望着金明池上已经乱成粥的场面摇头感慨。 府衙禁卫都已经尽遣船只去营救落水人员了,所以整片金明池就更为拥堵了。李迥还哈哈的拍着胸口笑。“还好我脱身的快,不然也是要成了落汤鸡了。”众人奇怪的瞟他一眼,五十步笑百步的事儿这人居然也笑的出来,他父亲李格业骂了他句没出息,李迥也是摸着后脑勺光笑不说话。 “赵侍郎,明诚这孩子该是无事儿吧?”王素卿不免有忧,这也属人之常情。不过看赵挺之还能安安分分的坐在这儿,就知道没什么大碍了。 赵明诚那一船人早就被落在了后头,根本没这机会去凑那火云船阵。所以赵挺之这时候到也能装几份淡定从容。 “孩子从小娇惯,给些教训也好。” …… …… 龙舟沉殁,对于绝大部分的官员来说并非是多了不得,只是当做一回事故罢了。毕竟龙舟赛也不是每年都是朝廷夺标。大家都是作为平等的参与者,只是龙舟建造、人员的配制最为出众,不过这就不代表它必定能拔得头筹。 “可惜了,官家怕是要不悦了。”一些官员听到旨意后就在揣测徽宗的心情,他们自己就显得比较惬意。 但对于那天被征召进福宁殿听旨的几个御史来说,这回可真是捅破天的大事了。 完了完了,皇帝可在龙舟上! 右司谏高杞拍案而起,正要说话时。这宫里头的内侍都知恰好就过来传了口谕,一席听罢。就知道是向太后授意,心里明白的他也就乖乖的把话咽了回去,若是露了口风,他相信三个月后就会吃到琼州的椰果。 他看对坐的王诜和郭知章两人,不过两人对于这番变故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很冷静的观察着金明池上局势的变化,忽然那驸马都尉就回过头对他来了句,“此番变故皆因吾等人臣劝阻不当,真是难辞其咎啊~~” “小王都太尉此言……”这御史忽然哑言,他已经嗅到了内中暗藏的一丝危机。 …… …… 金明池上的龙舟在烈火中已经全然淹下湖面,来往的救援差役在不断搜寻掉入水中的舵手,湖面上漂浮着的甲板和船帆成了舵手们的救命稻草,至于皇帝陛下…… “噗嗤——噗嗤——”的已经在大咽湖水了,他已经完全的落进了水里,不过在旁边舵手的协助下,并没有沉下去,并且朝临近的船只游去。 很幸运的是,几乎就在徽宗落水后的那一刹那,就有一条平船快速的穿过火海过来。它的目的很明确,根本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这儿,领头那人正是建造院的船工班头,他撸起麻袖,在舵手们的协助下,一把就将徽宗救上了船,旁便立即有人给徽宗包上暖和的绒毯,趁着火海混乱的空当将徽宗快速的救上了岸。 …… …… 而此时彩棚里的百姓也都坐不住了,纷纷把手头的物事儿撂下,挤到护栏前张望前头是非。陈守向也坐不住,本着凑热闹的意思要上前去,可不想手却被苏进紧紧抓住。 他不解的看向苏进,“仲耕你这是……” 苏进神色严肃,已经没有刚来时的自然了,金明池里汪洋的火光映照到他脸上来,时隐时现的,看着很是奇怪。 “果然是下手了。”他嘴角都看不到在动,有些喃喃自语的模样。 从第一天去建造院他就从高俅嘴里知道请他的真正原由。郭知章装病或许糊弄的过别人,但对于知道内情的他来说怎么可能不明白,儿子死在自己手里却不支声,他可不信那老头能隐忍到这种程度。不过用龙舟做饵来钓他入瓮显然不是保险的做法,搞不好连他这工部侍郎都要被牵连进去,所以……他就在等今天。 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开始躁动了。 “陈叔,我们去观龙阁。”,“啊?去那儿作什么?” 他扬起了视线,望着还在燃烧的这片火海。 “负荆请罪。” …… ****************************************** ****************************************** 此时在观龙阁行宫厢房内。拥挤着一大片宫闱中人。 “陛下!陛下!” 在徽宗醒转过来时,眼前已经挤满了宫中妃嫔的脸,不过在向太后严厉的呵斥声下都退到了边上。宫中的老太医从徽宗下腕将脉诊取下。冲向氏以及诸位嫔妃行礼道,“圣上只是染了些凉寒,并无大碍,还请诸位娘娘切自宽心。” 在榻前一众人的交谈间,徽宗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他动了动身子,只是稍感些乏力。在几个呼吸后,就将自己慢慢的撑了起来,旁边的发觉的妃嫔赶紧上去搀扶。不过被向氏瞪了眼后都缩回了手。 “娘娘……” 徽宗话才刚出口,向氏就已经一顿厉责下来。 “瞧瞧你今日做的荒唐事儿,还有个做皇帝的样子没?” 这一句压下来,便让徽宗哑口无言。他还恼火着呢。不过这时却不敢去顶撞向氏,只能诺诺的接受责备,并且严声自讨。旁边伺候着的侍官张迪看徽宗脸色抑郁,知道自己表现的时候来了,随即就是响亮的一声跪在向氏面前。 “太后请听奴婢一言。”他看似大义凛然,似乎为了进言已经豁出去脑袋了。 向氏瞥了他一眼,知是徽宗身边近臣,就冷冷的丢了声。 “说。” 张迪咽了口口水。觉得心都哆嗦了起来,“今…今日龙舟覆没。皆因一品斋商户苏进所献图纸失误,官家亦是受此奸商戕害,是故奴婢以为此下应该追究那一品斋造舟不力之罪。” 他这话说出来,着实让徽宗心里大缓:这奴才养着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向氏面上没什么表示,不过身后的甄氏却是脸色一变,她下意识的就想起了那苏进来,虽说那书生的性子不怎么讨她喜欢,但也不希望对方因此毁了仕途,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好在向太后并没有对此做什么评价,不过对徽宗的厉斥却是到此为止。她一拂大袖起来,从龙舟出事到目前为止,她的脸上就一直没有露出半点笑意。 “记着。”向氏眼角的皱纹更是浓密了,对徽宗说道。 “你是我大宋的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心骨,所以……凡事都要有个皇帝的样子。” 说完这话,她就诏令回宫了,旁边的一众内侍宦官赶忙后头跟上,唱和着太后回宫。榻上的徽宗眼中有异样的情绪,他目送着向氏出门,虽然知道今日之事确实唐突,但…… 他不免要把责任往外推,而正如张迪所说的,这最好的人选似乎也就那个苏仲耕了。 在榻上静坐不言了许久他才让张迪下去出旨,“召群臣观龙阁审议,还有,把那苏仲耕给朕寻来。” 从他的语气中,左右都无法揣度。 …… ********************************************* 金明池畔前百姓这时全部涌向了观龙阁,密密麻麻的从上望下去就像是雨天搬家的蚂蚁群。 “听说官家要亲审一品斋的店家,不会是真的吧?”,“这和一品斋又有何关系?”,“听说龙舟的图纸是一品斋的店家设计的,所以官家要拿他问罪。” “不是吧?” 人群里熟人间有这番的攀谈,并且由于一品斋时下在京师的名声而传的越来越开。很快,这观龙阁下的大堂前,就挤满了民人百姓,府衙和禁卫在接到谕令后就并没有做阻拦,所以能让这些平头百姓也能远远的得见回天子圣颜。 而大堂左右,身着绯罗袍的衮衮诸公王臣坐太师椅上肃穆旁听,当朝左相韩忠彦、右相曾布分列成班,往下便是三省宰执及尚书侍郎官,一眼望去,是整个大宋最有权势的一帮重臣,平日就是出来一个就能让地方震上三震,所以可以想象这是多么让人手冒虚汗的场面。 大堂门口拥拥嚷嚷的挤着平头百姓,他们把头探进来看,对于这即将发生的事情极有期待感。 李格非、李格业一众官轶不高的官员则是在偏厅旁听,虽然不在大堂里,但从这儿的窗格子里也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外面的场景,王诜郭知章为首的几个朝臣正跪伏在地请罪,神情悲凄。 “老臣监造不力致使龙舟蒙尘,还请陛下降罪!”郭知章在堂前痛哭涕零,身边的王诜也是紧跟着跪伏下陈述自己如何办事不力,不知情的或许还真以为这些就是龙舟项目上的罪魁祸首了。 堂墀案首上的徽宗此时已然戴上帝王幞头,冕脚平施一尺二寸长,身上着盘领赭黄金龙袍,袍中饰坐龙江山纹,望去俨然有一股磅礴的帝王威严。 面对着底下王诜郭知章一众建造院从官的请罪,他并没有立即表现出什么情绪,不过当他的视线从右面靠金柱处的李师师身上收回来时,脸上的表情隐隐产生了些波动。 金柱旁的李师师紧捂着嘴,红红的眼睛在此时连一刻都不想从大堂前的那个书生身上移开。她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而人群最前头的陈守向此时也都快吓软腿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苏进居然会闹出这么大的事端,而陈午那几个小子也是面色忡忡,抱着标竿的孙继也没了夺标的喜悦,任由竿上的彩缎官楮在头上飘,这倒是让外面不断涌过来看的平民有了个方向。 “二兄,今年是哪家夺得标?”一少女遥见那飘飞的标杆,很是烂漫与身边的兄长说笑着往那头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顶罪 一回京,李霁等人就将这几船的硅土移付到了军器监,而后顺着李清照的意,他们就转道金明池看看这龙舟赛,对于他们而言,此时的心情倒有几分金科题榜的意味,不过人生就是需要大起大落才会让人觉得有血有肉。 “什么?” “怎么会这样?” 少女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这民众间的流言就像是六月里从头而下的一盆冰水,冷热的反差让人的脑子一下就懵了。 龙舟沉了,图纸设计者是一品斋的店家苏进。 而且最糟糕的是皇帝震怒之下要亲审案件。 “二兄,这……”她握紧了衣襟,旁边的李霁身在局外,所以能冷静许多,他抚上妹妹蜷紧着的肩安慰,“龙舟失利涉及人员项目极多,即便是图纸设计有误,也不可能让苏进一人承担,而且那苏进又非建造院人,按理是没有资格参与龙舟建造项目的,官家圣明鸿德,岂会不审度内中详细,所以你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可……万一真是参与了龙舟项目呢?” 李霁冷冷一笑,颇有几分不屑的意味,“即便是参与了又如何,龙舟一事说到底也只是民俗游戏,能有如今这番声势,还不是花花轿子众人抬的结果……”、“但游戏终归只是游戏,而且每年龙舟赛也不是都被朝廷夺去,今年龙舟意外变故未能夺标,顶多就是让官家恼回手下办事不力,难不成还真的重责于一民间商贾?” 李清照也是被旁边紧张的氛围感染的一时头脑失静。眼下被兄长一番教训下,也是慢慢回复过理智。虽然兄长所言未免有轻贱苏进之意,但在士大夫眼里。商贾就是商贾,那是上不台面的人物,更别说在帝王眼里了。而且苏进不是建造院官吏,本就没有参与图纸设计的资格,所以即便皇帝要怪罪,也很难下达多严厉的处罚。 毕竟是一国之君。 少女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紧张的情绪按捺下来。给兄长露了个感谢的微笑,而后二人一道从偏厅处进去,这让里头李家人是一阵惊喜。王氏那原本凝重的脸色忽然就乍现成了海棠花。 “安安,康非,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李清照和李霁也是笑迎了上去,而后又与李格非、李格业等其余长辈一番见礼。众人一番寒暄。也多是在江浙的生活问题上,不过李清照却没有详谈的心情,说不过两句,就急匆匆的把话题转到了苏进的事上,李格非和王氏脸上异样,这时候倒是稍远处的种师道喊了声过来,还是有些笑意的。 “李家丫头此番有功社稷,可是要何等奖赏。老夫可代为转述。”他正在那儿喝茶,说话前还与旁边的国子祭酒刘歧说着话儿。模样倒是清闲。 刚才军器监就已经有典吏过来通报了,种师道心里有底,所以这时候见李清照时还能小小打趣一番,不过李清照这时可没什么心情和这位武人出身的司业闲聊家常。 “种司业可知今日龙舟变故是何原有?” 种师道抿了口醇厚的朱铤茶,合上盖,搁在右手边,见这李家娃娃急成这样,理解之余倒是更有两分调侃之意,他看向李格非那头,“李学士,你这闺女倒是向外,不知可有亲事婚配?” 李格非面色尴尬,这女儿一回来不先和爹娘絮絮家常,倒是先关心起外人来了,看来女儿向外还真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把李清照唤到了跟前让她好生坐下,王氏也是小声责备了几句不当之处。 李清照没有办法,她不明白种师道为什么还能安然的坐那儿喝茶,要是苏进受了重罚影响了新火药的进展,那最后也是损及到他的利益,不过眼下这偏厅里官员甚多,她也不好再上去问话,所以只能暂时坐这儿看。 外头金碧雄威的大堂肃静庄重,由于圣驾在场,百姓也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的压着嗓子交流。而这主旋律的声音还是在郭知章王诜等一众建造院臣僚上,李清照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请罪辞,就更是有些不安的躁动了,她想问李格非,不过这位父亲却让她安静的呆好。这时堂上的徽宗发话了。 “今日龙舟变故实乃我大宋开朝以来第一回,若不以儆效尤,今后怕是助长了这怠工怠制之风,不知堂下诸卿都有何意见?”徽宗作为国君,当然不能当众为难一介商贩,所以这态度放出去后,底下一些会看风头的官员已经心里有底了。 不过奇怪的是为首的左右仆射韩忠彦和曾布都没有发话的意思,所以三省其余人也就按住没有表态,不过这略微冷场的场面只维持了一个呼吸,很快,右谏议大夫高杞顶着硬裹幞头官帽出班奏议。 “臣右谏议大夫高杞有本奏。” 徽宗不动声色的点头示意了下后,这大堂里就传出来高昂的宣奏声。 “以微臣所知,此次龙舟建造上郭侍郎因疾未有参与,实际操持者乃是监造官高俅,而这高监造所采用的龙舟图纸正是来源于一品斋店主苏进,如今龙舟失事固然有建造院建造不力之罪,但苏进制图失误罪当首冲……大川之水绝于源,老树之枯坏于根,图纸本就失当,哪怕匠工有鲁班之能亦无力回天,所以微臣以为当罪罚一品斋店主以儆效尤!” 虽然故事的发展都在众人意料之中,但真个有人这般底气十足的说了出来后,这感觉就是让人觉得有些吃惊。围观的百姓心里多少是意向苏进的,毕竟一品斋这几月在京的动静对他们也有颇多益处,再说官民不同阶,代表民间的一品斋肯定要比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来的有亲和力。而堂上坐的其余重臣面上看不出什么态度来。这些位极人臣者哪个不是老油条,徽宗打头那话出来后,他们就知道那一品斋的书生要倒霉了。这明显就是冲着他去的。 右首的曾布瞟了眼那御史高杞,而后又把视线转到王诜郭知章一众人身上,只是脑中一个转念,就大致摸透了内中关节,心中冷冷一笑,对于这些人的小伎俩是全然不屑。而对首的韩忠彦也是差不多这般的态度,把视线仰高了看。今儿他们就是陪皇帝过来撒气的,之前接到谕旨时还有些奇怪,皇帝居然会因为龙舟失故的事情就把一众宰执大臣搬了过来听审。这太不符合徽宗这一年多来谨慎小心的行事风格了,直到后来通过几个心腹才晓得,原来这位新官家自己贪玩也上龙舟玩去了,结果船沉落水。心里定然是窝不下这口气。 啧。王诜那老头倒还真能整事。 他们这些人精在朝多年,当年元祐党祸之争都熬了过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还真入不得他们眼。眼下既然是皇帝自己要闹,那他们在旁边充回背景就是了。 随他去吧。 范纯礼、许将、李清臣这几个宰执也差不多都是这种想法,新皇帝的私事他们没参与的必要,至于那个一品斋的商户……与他们又有何干系,所以这时候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他们这几个宰执不发话,下头一些派系官员自然也是这般中立。所以整个大堂的征讨声就是一面倒了。 侍御史陈师锡这时也出列,他是眯着眼睛的。声音不像之前那几个官员那般慷慨激昂,“陛下,臣以为此次龙舟沉没之事不可尽罪于一品斋店主,建造院监官高俅及一众属官亦有检验失职之责,陛下赏罚有据、不偏不倚,当一视同仁!” 一边候着没有说话机会的苏进心中暗度了一阵,这陈弈的老子应该也知道他儿子的命是害在自己手里,原本也是奇怪一直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这话看似减罪,但实际却是把他硬生生的按在了绞刑架上,这才真正的老狐狸。 他身边同是候审的高俅脸色是变了又变,差点就要出去揍这老头两拳,不过却被苏进生生按住了。 他沉声对苏进道,“此番是高某对不住苏郎君,过会儿若是陛下降罪,高某一并承担便是,绝不会耽误郎君仕途。”他脸上尽是愤懑之色,现在他如何不知道是被郭知章这些小人陷害了,但在这种关头他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让苏进有些意外。 他笑了笑。 在这形势下,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高俅不解的正要问他,不过苏进已经拿住了他手,“过会儿罪责由苏某一力承担,高兄弟勿要担心,苏某自有打算。”他这话说的奇怪,高俅当是难以理解: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一力承担? 但他见苏进神情严肃,所以左右思量一下还是选择了相信。 大堂之上由于刚才陈师锡的奏议,形势立马就明朗化了,诸官僚众口一辞下,都是把苏进高俅当做主罪来抓,堂上徽宗虽然没有太多神色表示,但显然对于此种风向的言论持满意态度。这可把外头的陈家人急坏了,陈老头都顾不及冒失,大喊着“冤枉”,有内侍高班上去斥责,并且让差役将陈老头架了出去,但这声音已经传遍了整个审议大堂,使得原本紧张的场面一度有失控的表现。偏厅里旁观的李清照更是坐立不安了。 “爹爹,你不能给店家说句话吗?”她甚至是拿上了质问的语气,王氏不悦的正要训斥,不过却被李格非按了下来。 “眼下情形来看,应该是官家的意思,爹爹人微言轻,即便出言也无济于事。”他朝这小女儿微微摇头,意思是让她看开些,“不过苏家郎毕竟不是建造院的人,即便是再有罪罚,也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这将来仕途一道怕是……” 李清照听着父亲的话,眼睛是越来越红了,他拉住旁边兄长的手,“二兄不是说会没事吗?怎么会这样……陛下为什么要特意针对店家,这…这……”她真有些急哭了。可李霁这时候也是说不出因由来。 “不可能啊。”他低低的说话,眉头皱了起来,“苏进只是一介平民商户。官家怎么会为难于他。” 大堂内诡异的局势变化让种师道几人同样不解,之前脸上无虞的神色这时候也不见了。种师道问向边上的刘岐,“刘祭酒可听闻官家近来有何异事?”原本的他当然不会担心苏进会陷进这桩破事,但看徽宗此时话风,明显不仅仅是因为沉船一事。他不解,刘岐当然也并不晓得内情,最后还是有心腹过来耳语了些听闻后才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又附耳问那心腹,“枢相可知?”。那心腹点点头。 种师道望去大堂,见安焘闭目养神,似乎和曾布等人差不多态度,心下考校了番后。大概有了主意。所以当那李家女娃过来求助时。他也能有底气去拿捏这事。 “李家丫头勿要心切,此下官家正在气结,我等这时求情只会越添越乱,所以等这宣判出结果后再做斡旋,相信不会有大问题。” 嗯?种师道这番话出来,在场那些官员都是有些奇怪的望过去视线:皇帝都明显表态了,还能有什么转机?旁边的刘岐还欲盘话,不过种师道并无释疑之意。 李清照在那儿急的慌。同在偏厅休养的赵明诚倒是巴巴的跑过去,虽然对于李清照如此关切苏进有些吃味。但想想人家之前救了李清照,所以就释怀了。 “李家娘子切勿心急,我赵家过后会上折为苏郎君求情,你可别急坏了身子。” 这些安慰对于李清照而言也只能算是聊胜于无了,在知道是官家有意为难后,她就知道这回在劫难逃了,心下悲伤,嗫嚅着嘴角对赵明诚道了句谢意,这些看在继母王氏眼里,就更是忧心了,原本以为掩下苏进救她那回事儿应该能止住苗头,但看眼下的情形,分明就已经情根深种了。 偏厅里官员不少,蔡京长子蔡攸亦是在列在其中,他看了眼堂外情形,道了声可惜,他与苏进交情不深,自然不可能为他说什么话,只是可惜这人会坏在这种烂事上,不过这时候……外头有进来他蔡府家仆。 “大少爷。” 这家仆面色警惕的耳语了几句,蔡攸脸上明显一丝喜意闪过,随即就起身与旁边同事作辞。 …… …… 而此下,审议大堂里的风向也已经完全一致了,见大势已定,徽宗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宣出高俅和苏进两人问话,不过在场的人对于结局已经心知肚明,这种最后的通牒现在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百姓堆中有不少人扼腕叹息,“真是可惜了,那苏家郎定是遭人妒忌才有此难,就是不知官家会做如何判罚。” “听说官家很赏识苏老员外所制的新体书法,而且之前又被官家赐金匾褒奖,我想官家看在老员外份上会网开一面。” 旁边不屑,“省省吧,老员外说到底也只是个商贾,能有多大面子,而且今日亲子受难也未现身,我断定他早已逝世,也就你们还在这儿念叨。” 最前头陈午孙继一伙也是看的心急,但又不敢随意出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进走到堂前,走到皇帝面前行礼拜罪。 …… 今日端午,在这个传统佳节里,巧粽的糯香还在天穹下飘,金明池畔的热度在渐渐消弭下来。 夔龙雀替、卷草软樘的观龙阁大堂内,肃然的氛围让大多人都屏气凝神起来,他们一个个的目光都集聚到那一品斋的书生身上,这三月来,这家小小的书铺所闹出来的风波可不小,虽说东西是那姓苏的员外鼓捣出来的,但明面上可都是这书生在撑台面,想来本事也是有些的,尤其是在上月梁祝演出受圣上赐匾嘉许后,就更让许多人看好他的仕途,只是没想到如今会惹上这等事情,道声可惜……确实不足为过。 金柱旁一直看着的师师早已泪盈满眶,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妓女,根本无力改变情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进踏上这一条“不归路”,等待他的是什么? 罚没家财?发配边疆?或是……赐死?最后一种当然是最坏的打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大宋立朝以来不杀士大夫的政策对民间也多有影响,除非真是大奸大恶之事,不然很少有人会被判处死刑。再说这回苏进并不是建造院典吏,所以处罚不可能会这么严厉,但是…… 他之前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名声都将毁于一旦,这将会成为他仕途上抹不去的污点,恐怕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了。 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就等于宣判他人生的终结。 师师眼中噙泪,已经掩过身子抽噎了。 “商户苏氏——” 堂上端坐着的徽宗肃穆道。“朕一直示你为青年俊才,赐你金匾更望你再接再厉,可不想你冒制龙舟致使朝廷颜面无存……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字字掷地有声,所有人都想着苏进当会以什么姿态求饶,枢密使安焘一直阖着的眼皮此时也慢慢睁开,瞄向苏进。绵沉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异样的考校。果然……出乎所有人意料。 苏进张嘴就是,“草民领……” 话到这儿又戛然而止了,全场忽的哗然起来,一个斓衫白裙的少女冲开偏厅的禁卫跑了进来。 “安安!!”里头李家人顿时是慌了神,也想要跟进去,但已被禁卫拦住,急的是直跺脚。 “陛下圣听在上,民女李氏有话要呈。” 李清照这句一出。徽宗也就示意让那几个禁卫暂时退下,端坐好姿势道。“你可是李格非之女?” “是。” 徽宗皱了皱眉头,“说。” 李清照这句回应可是触动了堂上的重臣官员,而外头一直张望的平民百姓就更是议论滔天了,原来那就是京里一直风传的李家才女,可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众人都不知因果,而这接下来李清照所说的就更是让人惊骇不已了。 “此次龙舟设计图纸盖是民女所出,还有之前一品斋所出杂言著说、词曲小调皆是民女所为,民女素好文工词曲,对于怪言杂说亦是极有兴趣,但怕累及家门名誉,故与苏郎君谋议假借老员外之名行书,所以……”她顿了顿,眼神更为笃定,“这京里所议的老员外其实便是民女,今苏郎君因图纸所害,民女心下愧疚,不敢不将实情告出,还望陛下明鉴——” 她亦是字字如珠玉,眉目间,完全是坚毅果决之色,这一席自罪书下来,把堂上所有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这京里风传了三个多月的一品斋难不成真的是这李家才女? 很多人拿不定主意,以才气来论,这李家女子已无需自证,再想到这传闻中的老员外一直不肯出面的怪癖,就更让人觉得事有蹊跷,此时一听这种说法,还真觉得有这可能…… 不过这些念头也只是在普通百姓间流窜,堂上这些高官宰辅们可不会被这两三句糊弄住,不过本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也不去戳穿,只有那几个刚才参的最凶的御史出言质问,但都被李清照赖了过去。 “诸位大人难不成亲眼所见这苏郎君绘制了龙舟图纸?” 在这个没有相机的年代,这种无赖的话真是能把人噎死,高杞等一众谏官骂了两句泼女,竟然真的拿她不得,再这样说下去就是口水仗了,这些官员当然明白,所以也就不再理会,反倒是转向徽宗让他立做圣裁。 旁边一直装怂不出言的王诜怕徽宗心软,赶紧上前逼迫,“龙舟之事皆是老臣检验不力之罪,怪不得苏家郎君,陛下就治老臣之罪吧。” 徽宗听得烦躁,“姑父有何之罪,此话莫要再提!”他拍案起身,在堂上来回笃步,这突然杀出来的李清照让他心烦意乱,他自然明白这只是李清照为苏进开脱之词,但他是一国之君,岂能如下面人这般死缠烂打的追究,而且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他想惩戒一下苏进,倒不是真的因为龙舟之事,不过眼下李清照出来打岔,让他这圣旨不好发出去。 他是一国之君,他是掌所有人生死富贵,但也正是因此,对于这份权力的使用就更为谨慎小心。 脑子里响起向氏之前的告诫。 “你是我大宋的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心骨,所以……凡事都应该要有个皇帝的样子。” 他不禁捏紧拳心,眼神从堂下苏进、高俅、李清照等一众人脸上扫过,不过更多的则是在前头几个一直不说话的宰执脸上停留,他们越是沉默,这位皇帝心中就越是愤懑。 最终,徽宗将手背在后头,平声宣道,“李女虽自陈罪状,但案件疑点甚多,故暂时收押开封府,三日后由开封府再做审夺。” 这话一出,举众哗然,王诜脸上怒容一闪而逝,原本已经把那书生逼到死角了,没想到居然横插出这么个枝节来,不过很快他又平息下心头怒意,徽宗既然没有当场宣判,定是心中摇摆难以量刑,只要自己这做姑父的再添油加醋一番,那书生就是永世都翻不了身。 此时徽宗已经率一群宫中内侍折返回宫,余下诸臣也都开始散场,但这不是终结,反而更勾起了众人的兴趣,尤其是几个原本对此事并不关心的宰辅大臣,在见到徽宗离去的背影时,面上诧容显现,随即都皱起了眉头。 由于皇帝亲下的圣旨,开封府衙的差役已经到了李清照面前了。 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并没有对即将到来的牢狱之灾有何忧心,反倒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对苏进笑。 “店家,我希望这次是你来救我。” 苏进沉默了会儿,“这次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 这个书生脸上第一次出现愕然的神色,看着面前这个天真美丽的姑娘,他确实没想到久别重逢会是在这种场合,他凝视了对方许久,才郑重的点了点头。 “好。” 随即少女被带走,从他肩处慢慢的错过而去,似乎有一缕青丝从他脸颊上拂过,余留下淡淡的兰芷香。 大堂里此时人流涌动,陈午几人赶紧是从人群里挤进去,围到了苏进身前,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最后还是陈午力排众议,当头就是问苏进。 “现在该怎么办?” 对方紧抿着嘴,沉默了很久后忽然转身往外走去。 “做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围城打援(上) 建中靖国年的端午显然过得并不如人意,对于民坊而言或许还多些不错的谈资,但对于直接受害的李家人而言,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哭声,老妇的哭声,在金明池前让人不觉悲戚。 “我李家是做的什么孽啊~~~” 王氏被身边的李霁和李格非强扶而住,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女儿被送上了囚禁的马车,她几近晕厥,两边的百姓们也都指指点点。为了不出意外,李格非只得让家奴先将王氏送回府中休养,这时,苏进和陈家人也正好从阁楼大堂里出来,李格非还好些,但其兄李格业就忍耐不住了,怒容跃在脸上。 “这位苏郎君真是好能耐了,且不知要让我侄女在狱中呆上多少时日?” 旁边那些青麻褐葛的百姓见形势不妙,也是赶紧拉开些距离,把中间的空当处留了出来,现在谁都知道李家怒意正盛,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识相的在旁边的东看西看,那铁定是要触霉头的。 李晏与苏进一众一起出来,见这大伯怒气正盛,赶紧便是上去捋顺这位长辈的脾气。旁边李格非虽然同样气恼于女儿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但却没有到不分青红皂白的程度,或许说在这时……他要多一份务实的冷静。 湖风吹跹着他的文人髻巾许久。 他按下大兄的情绪,看向苏进,“能救我女儿吗?”他的嘴是僵硬着的动。眼睛更是直直的盯着苏进——那个同样面色冰凝的人。 “令千金若是少一根头发,我苏某人自裁谢罪。”对方迎上他的目光,背后还有不断往这边看的百姓。 两方就这么僵持、沉郁了很久。吹来的湖风中还夹带着船木烧焦的气味。 李格非将视线从苏进脸上挪到孙继怀里的那根彩竿,上面的彩缎官楮还在被风卷着飘,虽然已被争抢的破旧不堪,但内蕴的活力却让人不能不正视以待。看了会儿,他把视线收了回来,背过身就这么走了,没有再说话。倒是李霁与他府上打了招呼后,与苏进走到了一块询问具体解救事宜。 “官家意态不明确,我们下边又接触不到。若是三日后真个落了罪下来,你是怎么也跑不掉了,但就怕清照受到牵连。” 他说的倒也务实,苏进看了他一眼。往前走。“硅土都运了军器监了是吧?” 李霁点了点头,“你是想现在就做?” “连夜赶一批样品,需要军器监的人手协助。”,“这……能行吗?” 苏进慢慢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他,“听说过不可替代性吗?”李霁不解,不过对方也没有要求他答上的意思,迈起腿。继续往外走了。 …… ************************************* 时间不多,苏进几人直接就往西大街而去。从老鸦巷口往北转道至军器监所。陈午几人被苏进吩咐去召集人手散消息去了,所以此下就他和李霁两人进了军器所监制炸药。提炼的器材在李霁下江淮前就开始准备了,如今已然全部在密室里陈列完毕,军器监主事江颌是种师道的得意弟子,之前苏进来送器材时就接触过了,对于苏进现在就要监造样品的行径,他很是不解。 “苏郎君无需如此心急,这原料今日才刚送到。” 金明湖的事还没有传开,所以这边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李霁简单的给他解释了下,这江颌听了“哦”一声恍然,也不耽误,立即就调来所里工事精干的官吏过来,行动上还是给予极大支持的。 这间军器制作的砖瓦平房里,油灯是添完了烧、烧完了添,一直从子夜烧到了启明星亮。 里面的官吏人人面戴口罩,在苏进的指导下,不敢有任何麻痹大意的表现,这或许就是官方与民间作业人员的差别。 “每次只放二厘?明白。”、“保持一个方向搅拌?好的。” 每人只被委派了一小部分环节,其中最危险的硝酸甘油碱化步骤则由苏进单独划分房间试炼,由于只是要做一批样品出来,所以剂量并不多,苏进也是再三强调不急不躁的心态问题。 “没问题,苏郎君尽可放心。” “这边的绿矾油蒸出来了,郎君看看是否符合要求?” 这些软脚幞头的官吏额头上也是黄豆大的汗珠渗出来,密封的制作室内不仅温度较高,而且紧张的氛围也是让人不敢喘大气,前阵子苏进来送仪器时他们就见识了这所谓的新火药的使用效果,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们心中“烟花爆竹”的观念是完全颠覆了,所以这时即便是苏进不提醒,他们也不会像个愣头小子那样毛手毛脚。 密封的提炼室里,油灯明黄的光线映到他们鼻尖上沁处的汗珠,由于过分谨慎,每次都得三番确认好力度剂量后才会动手,这就使得他们非常费眼,也非常耗费精力,中间三班轮换着才敢继续作业。 当黎明卯时的光线穿透云层打进窗格子时,一种重获新生的松懈感遍布全身,他们用力的擦去额头鼻尖的汗,殊不知自己那身土红的官吏瘦服已被汗液完全浸湿。 “休息一下吧,这可真不是个好活儿。” 他们大舒了口气,相互示意的往外出去。这时候,军器所内的仆役送上来瘦肉粥和羊肉馒头,几个人围着院子的石桌坐,一边咕噜咕噜的吃,还指着院子对面那间青灰瓦房,不过意外的是,那书生和拄拐的李霁是从廊道东侧走过来,他们拿着张四方图纸指指点点。这时有奴仆端着食盘过去,交头说了两句,还往自己这边看了看。而后便将食盘端到了里面去,而那两人则继续谈论。 “苏大哥,人都找齐了~~” 院门外冲进来数十人,为首那瘦高的小子气喘吁吁,与那书生不知在交流着什么,好像还遇到了些症结,那书生把手上的图纸横过去给他们指点。比划着一些“哑语”,最起码在他们这些小官吏看来,那真是一场默片。“吸溜吸溜”的他们自管自的吃粥,这时南苑铁器铺子的同事提着壶烧刀子过来,满身的酒气,显得身子就更加臃肿了。 “一大早的就喝酒。什么高兴事儿啊?” “哪有什么事儿。昨晚被婆娘拱出了被窝,结果在草场瓦子里溜了一圈,就是的冷慌,要了壶烧刀子暖暖胃,不过这酒实在是太烈,头晕的直想吐……”,“去去去~~别给我吐这边了。” 他们这军器监就是朝九晚五的清水衙门,边境军备自给。平时三衙兵部需求也不是很大,所以若不是上面下了单子。他们就是这么闲的瓦子坊肆里瞎逛,遇上些奇人异闻,像卖艺的吞剑卡住脖子的蠢事儿就一定会回来说说。 “你背后沾的什么东西?” 有人从那胖官役背后揭下来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印满了字,看着墨迹还新,而且浆糊也有些温度,应该是贴了没多久的。他们眯着眼读。 “今有济南章丘女李氏,七岁成诗词十岁作文章,寻常语度八音律,用典高标一帜,才学自为天下共识,更慨其朋义高节,端午御前挡友难,其胆魄、真可谓古来奇女第一,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余不胜涕零掩席,当实情以告天下,望府尹悯女侠义衷肠,恕其御前无礼,罪民当三声叩谢投狱。”落款,一品斋。 昨儿刚从李霁那儿听了她那才女妹妹的事儿,所以这些官吏一下就明白文中所指了,他们把这张泛黄的布头纸翻来覆去了会儿,而后齐刷刷的把目光望到了苏进那头。 “好,明白,批次一定会错开,都是嘴角麻利的,不会出岔子的。”陈午李晏一行人在苏进面前握拳承诺,而后稀里哗啦的一行人涌出了军器监,没人知道苏进吩咐的是什么,他们也不好上去盘问,只能这么忍着好奇心。而这伙人前脚刚走不久,眼睛熬红的主事江颌领着种师道种师中俩人进来,他们抬头就见到苏进,一脸肃穆的往军器室走,后面的江颌把门微微掩上了些,几人在里头谈论好一阵才出来,表情与进来时没有多大差别,或许是他们眼力不够、看不大出来。 “吃完没,赶紧备马去~~”江颌喝了一声他们,这些官吏们赶紧窜起来,扶好幞头出去备马车。 “还有你们几个,过来抬火药包!” “啊?”这诧异的表情还没做足,耳朵就已经被江颌拽住了,哪个敢不从,麻溜的都往军器室里将昨晚上捆扎结识的十六包豆腐形的火药往外抬,外面包的糙油纸还有些铬手,吹了吹手心,齐心合力下将这总重逾百斤的火药全部抬到外头的货运马车上。 官吏匆匆给马喂了几口料,不想这匹瘦马还有些不乐意,扭头捋着鬃毛,或是把响鼻气儿都喷那官吏脸上。看来不止是人,就连牲口也耐不住这么早就起来干活。 “吁——” 车辕上一脸胡渣的马夫挥起马鞭来驭马,拐出老鸦巷口,而种师道苏进一行则是乘上单马尾随而去,呼啦啦的在军器所前留下一地的灰,那些官吏呛了两口,赶紧溜回去把那喝了一半的瘦肉粥给结果了。 …… …… 马蹄声疾疾,哒哒的往安肃门大街去。 安焘府邸的大门两手边各蹲着只石狮子,五阶高的垂花大门完全是将军府的风格,铜金的门钉有小儿一拳大小,嘭嘭的扣两下门,传回来的声响也是极其醇厚的。 不过现在当然不需要他们去扣门环,门口的腰刀虎贲早已进去通报,不过盏茶,就已经将人邀了进去叙话。 苏进很是仔细的将这宅院的设计看了个通透。昨儿见那安焘,还说了改日登门拜罪的话。不想才事隔一夜,就已经带上了东西过来拜访了。 不过这东西……他眼角瞄了眼身后几个官吏抬进来门槛来的炸药…… 可这算不上什么拜礼。 他是这么想的,有趣的是安焘那老头居然还真拿这儿来揶揄他。摇头叹息的。厅堂内,侍婢奉上来新供的瑞云翔龙茶饼,这传闻中一两十金的极品贡茶就这么随意的摆了出来。 “美芹小友可真是不地道,老夫为你摆上好茶,你却是带这等凶器过来,如何像是个赔礼道歉的模样?”平缓的笑语在屋梁椽木间缭绕,刚直有棱的万字硬樘挂落彰显了主人家性格上的一些内容。 苏进、种师道、种师中、李霁四人分列在两侧。榆木圈椅的手把已经被磨得很光滑了,亮着油光,当侍婢在拙朴的黑釉矮盏里注满茶汤时。那种浑然天成的美韵让人如沐春风。 似乎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进把茶盏握在手心里,由衷的道了句好茶、好茶具。安焘自然也不是真个有闲心与他们聊天,对于苏进的事情只是捎带了一笔。而后就一直讨论着新火药的研制、运输、储存等关键问题。如今宋兵战力显弱,对于利器兵戈的倚仗比以往哪一个王朝都要看重,虽说也有不少人斥责这等行径,但赵宋立国以来偃武重文的风习让这些执政高位者不得不沿用这种思路。 “听你们吹嘘的如此厉害,若是试演不过关,今儿这茶钱可是要跟你们一厘一厘的清算。” 安焘从位子上站起来说笑了句,领着苏进种师道一众到安府后院闲置的一块废地上检验炸药具体成效。 安府上有所风闻的家奴都偷偷过来看,就连后苑的女娘子们也敛着裙摆过来。虽然安焘已经三令五申的让府人退屏三舍,但这些话语在人的好奇心下并没有多大的约束力。结果……不少胆大的被飞起的流石击中小腿,哭的满地打滚,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乞丐穿过的一样。 这早上的事情过后,安府上下都全部三缄其口了,哪怕浆洗衣服的老妈子都很老实的把嘴闭上,有时旁府闻见动静的长舌妇过来打听,她就会很生气的甩下脸走开。 …… 安肃门大街上,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在眼前川流。 东西,是已经交出去了,或者说已经做好了面向大众的准备,放在后世的教辅书上,也许就会说是开启了热兵器时代。不过在苏某人整盘计划当中,这只是为了证明自身的特殊性而已,作为一个军火起家的,他已经抛出了橄榄枝,背后那一整套的东西就看当朝者如何权衡了。 “那几个小子动作还挺快的。”旁边李霁往前面瓦子处指,顺着目光望过去,果然见陈午一道人往卖五代史的那处闲人密集地去了,吵吵嚷嚷的,还起了些纷争。 三天的时间。 今天是第一天。 ******************************************* ******************************************* 翌日,也就是端午过去的第二天,以汴京流言的传播速度,龙舟沉没一事几乎是众人皆知了,而那李家才女为一品斋店主挡难的事儿也同样一并流了出去,并且由于带着才子佳人的特质,还流传的越来越广。 “这告示贴的,可真是像苍蝇似得哪里都有……” 东华门城门进出口处,西厢军巡铺的几个铺兵做着脏累活儿。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个桶,把这墙上糊着的告示一张张揭下来,不过由于黏的太牢,每每都要撕烂好几回才能尽除,说来真是很磨人性子的活。这些吊儿郎当的军巡铺兵的在那儿打着哈欠收拾,嘴里也是絮絮叨叨个不停。 “谁让我们生来没投个好胎,要是让我当个皇亲国戚,我就天天骑着雪花璁满街上溜达,让你们干啥就干啥。” 咳咳! 身边的同伴重咳了两声,几个人赶忙便是收拾起了倦懒之态。只见城门口处一贵胄衙内骑雪花璁笃着进来,两边守门尊声王衙内,那人眼神望向这边时,这些铺兵像是打了个冷战似得齐成排问好,只等那雪花璁的屁股转进前头惠和坊后,这些人才松了口气。 “这日子还要到什么时候。” 一些想得开的铺兵则是继续撕纸,“官家不是说三天后府衙开审么,想来那王缙也不会再让我们干着活儿了。” 他们这时无精打采的模样都被稍远处撷芳楼上的一女子瞧见了,这洞开的西窗子外是繁华的马行街道和东华门直道,交汇处的惠和坊是这一带的中心区域,是京中少数几处可比潘楼街、景明坊的地段。 斓衫女子倚着花木窗槛,玩着手上的小布偶笑,“那苏仲耕怪心思倒真是不少,只是为难了那几个军巡铺兵,胡家姐姐不是与那苏仲耕同为乡里么,可是对他有所了解?”封宜奴脸上虽是有些笑意,但总是让人觉得浮在脸上,就如同这东京城上飘着云朵。 而这间装饰典雅的闺房内,案几边的三脚檀炉冒着淡淡的香气,有瘦长身背的一女子将手里的布头纸重新折叠起来,放在了案头。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烧,近来天气转凉,不慎防备之下却是有些凉寒了。 “在陈留时认为他只是个书匠,再后来,还发现他颇善经营,等再越往后啊……”她捧起案子上的茶盏子,借着外壁温润让手心暖和起来,“…就有些吓到了,就像是那墙角下的老树根,你不整个把他挖出来,你就不会知道他底下扎的有多深,触手伸的有多长。” “哦?”窗前的封宜奴逗乐了逗手上那长着头发的公主,脸上还是有笑。 她微微的颔首,“近来台谏的折子不少,我爹保守不表态,以后怕是要受排挤了。”她看去有些忧心,“那苏仲耕贴这告示该不只是为那才女洗白,以我看啊……”她瞄了眼案头这张撕来的糙纸,吸了吸鼻子,“多是要把自己推出台面了。” 窗前的女子停下手上无聊的挑逗,叹气一般朝手心哈热气,“你们这些人啊,肚子里的弯弯绕太多,不像我们……”她拍拍脑袋,回头笑了声。 “事情都是这么想出来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围城打援(中) 黑云压城,有些山雨欲来的沉闷感,不过汴河两岸处的柳枝依旧拂拂有力,迎送着过往货船。这时,有一彩栏高船摇橹而来,在东水码头卸下行装奴从。码头前人如川流,青麻白丁推着货车叫卖果蔬杂具。 “老爷,两位少爷前日已至,就等您了。” 一圆领皂袍的管事人来码头接风,招呼打点着前后仆役,风尘仆仆的官老爷在左右扶持下踏上这片京师富土,脚底的硬石地透上来晨早的凉意,使他不得不收起袖口,把体内热气箍住。 码头前头停着王府的红璎马车,小厮正在给马喂料,见高船靠岸,拍了拍马头将衔子重新上好,而后牵到前头去。四周闲杂人员早已驱散,这就使得这些人可以从容不迫的将主家妥善安排。 “驾——”马车载上人后,就先行回府了,其后府卫跟上。 车马辚辚,咕噜轱辘的沿着东大街而去,道路两旁商贩果农密布,参差的嘈杂买卖声不绝于耳。这位王府老爷撂起车帘在往外探,重回故京的感慨让他对眼下的许多事物情绪复杂。管事与他同厢而坐,位下,絮叨着府里几年来的变动,偶尔穿插一些像前天端午龙舟沉没的大事件。 “呵。” 这绯袍玉髻的老爷动了下笑容,看似很有兴趣,不过目光还是在大街小巷的市井风光里流转。攒动的青白幞巾人头,频繁的进出脚店楼门。牌楼城墙的一些人烟密集地儿,三三两两的扎堆成团,人群缝隙间。隐约能看到一张泛黄的告示贴着,最前头的软幞闲人高声念。 “今有济南章丘女李氏,七岁成诗词十岁作文章,寻常语度八音律,用典高标一帜……” 车厢里头的老爷捻须而笑,这才问起了管事事情详细。而这牌楼石墩前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挑干栗的贩夫把家伙撂脚边张望。消息一层一层的递出来,知道是前天端午的事情后,就把担子挑上继续往前头巷子叫卖去了。 茶铺子的闲人最多。把臭脚踩凳子上与旁边吃茶谈天,这中间多有爱好蹴鞠人士,所以对那一品斋的苏进也颇多了解,这下满城风雨的。如何不吸引人眼球。 “那李家才女与那苏仲耕究竟是何关系。竟会冒这等大不韪,要是官家真个迁怒了她,那可得了。” 旁边友人捏着袖子擦汗,又吞了两个馄饨后才很是怨声的回他,“你就别操这等事儿了,崔掌柜那儿还有三车货要拉呢,也不知道赶不赶的急晚上去蹴鞠。” “你这话说的,要是那一品斋的店家真被官家治罪。我们这蹴鞠恐怕都踢不成了。”,“啊呀。行吧行吧,你在这继续陪他们唠吧,我得赶紧去了,免得又被那吝啬鬼克扣工钱。“ …… 这东大街上的胡商羁客极多,或牵着骡子、或牵着高人几头的骆驼,牲畜的哞叫声音穿插在忙碌的人群里,不过总的基调还是偏于平缓,小资情怀的脚夫走卒们总是能乘着喝水的空当到说,自从年初倩女幽魂这等粗白俚俗的杂言火了之后,说书艺人的选择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拘谨,五代三分这等陈书现在已经慢慢淡出主流舞台了,民众们更爱听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小传,凄迷的爱情、市井的小人物,这些都是现下人的下酒菜。 不过今天这说书人有些怪模样,他扶尺一下,把棕榈扇往腰间那么一别。 “今儿我不谈妖、也不谈鬼,就说说咱这汴梁城里活生生的这人物……”他嘬口茶叶嚼,底下对于他的卖关子都是一阵嘘声送上,“别卖关子了,我还要去孟老爷那儿送炭呢,误了事儿了,我非把这黑炭塞你嘴里不可。” “粗鲁!” 那说书人朝他翻了个白眼,偷偷瞄了眼手底下的讲稿,而后才正襟危坐的开始说,“以前啊,咱们这汴梁城虽然热闹,但总归啊……少了点人烟气,大家平常聊天打屁,喝酒**,无非就是那么点花花心思,整不出什么破事来,不过啊,自从年初那倩女幽魂出来,可算是让咱汴梁城好好热闹了一回,咱可不能忘了……” 底下有人吃着刚炸出来的油馍子,听着说书这么开讲,登的心思就活络了,“你不会是想说那一品斋的苏老员外吧?”他晃了晃手上的油馍子,也就是所谓的油炸树妖。 上头哈哈一笑,“不错,今儿我就与你们说个惊天绝密。”说书人眉眼间细,是说不出的狡黠。 …… …… 曲折的故事才有说头,也更能吸引人,从汴京东西南北四个大瓦子为源头,开始把这最新的隐秘往四面八方辐射开去,凡事上过街的,下过馆的,就不会错过这波八卦浪潮。对这些深受一品斋营销模式毒害的汴京百姓而言,这可真是炸开锅的真相。 “不可能吧,这……”、“你别信口雌黄,那苏仲耕才多大年岁,怎会有这等才学。” 在这天,只要是有巾水的地方,就会听到这传闻,流进一些士子耳朵里,就更是让他们难以置信了。多少才子对此持反对意见,多少学子对此嗤之以鼻,这些不屑萦回在各大酒楼里。原本就不少人对苏进冒犯天威并且累连李家才女的事情就极为不满,如今这等说法流传出来,就更是难谈好脸色了。 “可笑!他一弱冠之年能写出三字经?”,“嘁,你自己没能耐还嫉妒人家,我早就猜到根本没那苏老员外,也不会用你肩上的家伙想想,能写出教辅经典的人物会至今默默无名?” 人声鼎沸的撷芳楼内,小声的私语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茶酒小厮缩着脖子在人群里装孙子:这些读书的就知道在酒楼里逞英雄,有本事你去一品斋门前当着那苏仲耕的面骂啊。他们心里嘀咕,也真是受够了这些人了。 这时。流光溢彩的梨台上,酒楼行首封宜奴着一身撒花烟罗衫出来,两手边的绿叶女娥舞袖翩翩,将台前琴案扶端正了,封宜奴素手出袖捻弦,一窜空灵的高山流水从指尖飘扬出来,立马便抚平了底下的焦躁的情绪氛围。这些对骂的阵营暂时偃旗息鼓,旁边有家奴递上清茶,让主子赶紧消消火气。 其实事情到这。早就背离了一开始的争执点,现在完全是因为心高气傲的个性而不肯向对方低头。等封宜奴一曲完了,这休息够了的两边似是又有争执的势头,封宜奴正欲出言。不想早她一步的李纲站起来说话。 “大家就别吵了。封姑娘得一品斋三番两次馈曲赠艺,想来与那一品斋交情不浅,我们不妨听听封姑娘是如何看法。” 底下觉得有理,所以都把目光望了上来,封宜奴怔了下,而后笑道:“虽然宜奴也不敢相信这是苏郎君为全孝义所为,但……”她停了下来,与底下许多士子交接了回目光后才笃定道:“宜奴至一品斋所见的一直都只有苏郎君。从未有见过那老先生,若说老先生早已身故。那倩女幽魂上所题的妙字又从何而来?所以……宜奴也早就怀疑那老先生只是苏郎君杜撰出来的说辞。” 封宜奴的可信度无疑比旁人要高出一截,底下有些还支支吾吾,不过却也说不出驳回的理由,倒是刚才的对头一阵阵的奚落,好生恼火。 台上封宜奴见了底下如此,不禁微笑起来,袖子里的那封信笺一直握着。 …… …… 而今天的矾楼也是遭遇了相同的情况,大堂里不仅是那些才子书生,就是寻常不关心文事的员外商贾们对这此也极有兴趣,同行里出了这等奇葩,说是涨脸也不为过,因为随着一品斋真实身份的露面,对于李家才女为何甘愿定罪的解释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难怪如此……”坐堂里年纪稍长些的士人唏嘘而叹,“弱冠之年就有如此才学,难怪会让那李家娘子倾心了。” 旁边友人捺着茶盏更是皱眉,“更可怕的是才这等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真不知道是真个淡泊名利,还是为了今日一举成大名,若是后者……啧啧。” 矾楼人氏多文雅,自不会有撷芳楼那般口角争执,当那头传来行首封宜奴的出澄后,消息的明朗程度就更扶摇而上了,这对于那些还在寒窗苦读的学子而言无疑是有些心酸。 人家是急着躲名声,而自己却死命的捞也捞不上一次。 心中些许的妒意还是有些的。 大堂前正是长吁短叹,而这时……梨台之上忽然有二胡乐声飘出来,这极凄离的拉弦乐瞬间就把人的耳朵抓了过去。众人有抬头望、有转过头看,梨台上挂出一条横幅来,上书“鸳鸯蝴蝶梦”五个大字,笔法瘦直挺拔,如游丝行空,赫然便是三月前倩女幽魂扉页上的题字,这被许多士子津津乐道的书法如今再度出现,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们或是震愕,或是皱眉,神态百般难言。 那如泣如诉的鸳鸯蝴蝶梦从紧闭着的朱红纱帘后续续飘来,就像是在耳畔边倾诉着绵绵情意,真是…… “诸调之新,乐功之厚,同辈中怕是无人可出其右。”无不有人这么酸溜溜的评价。 而二楼东厢雅间里,中书侍郎许将之子许份合着眼,安静的聆听曲乐,旁边的侍从知他心意,也就把桌上的锦盒收进了袖子,转出屏风与家仆耳语了两声,家仆应声出去。 随着乐曲终结,梨台上的纱帘也慢慢卷拢起来,中间只有一个素裙女子跽坐着,她把高胡交付给身边的女婢,而后起了身子到台前来。 大堂里有惊讶的声音,“李师师啊,她怎么会出台的?”行首人物一般只会约客,而不会出台,尤其是像她这等第一酒楼的行首,更别指望她会在这种场合下登场了。 底下的絮叨声很快就随着李师师的手势而停了下来。 “师师已经很久没有出台了。技艺有些生疏,还望大家多有包涵,刚才这曲鸳鸯蝴蝶梦是一品斋的苏郎君所谱……” 后面的话很多人也都明白了。而且李师师话还没说完,南面潘楼也正好传过来消息,对于那苏进即是一品斋的身份再次坐。短短这几个时辰内,京中三大酒楼都对外表露了这等信息,消息层层扩散,从底层的说书艺人到上层士族大夫,不消多久。这京师里走动频繁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了,太多人不禁发问。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隐忍到这种程度? 这风言。很快就吹到了宫闱里去,原本就敏感的人物在这时曝出这等讯闻,让那些妃嫔们亦感兴趣。 后殿御花园里,百花争艳。鸟语花香。 玩着关扑游戏的妃嫔们也暂时停了下来。拿帕子净手,莲石桌边伺候着的都知官正在给这些娘娘说外头的新闻,由于久处深宫,所以这些妃子们对于外界新闻的渴望自是比寻常人要强烈,即便这份情绪不会表现在脸上,但也会表现在神态举止上。 掩嘴、缩肩,因诧然而睁大了眸子。就连素来稳重的皇后王氏都不免有诧异的神色,她问这入内都知。“京中真是这般风闻?” 都知卑躬,“奴婢也是听采办司所说。心知娘娘们关心此事,所以便来与娘娘们说。” 这一干锦衣玉食的妃子们闻言不免忧心起来,尤其是最得徽宗宠爱的郑贵妃,她可是不止一回见徽宗在她宫阁里秀那“授自老先生”的瘦筋书法,还总能与她谈论那美芹十论是如何系统精妙,每每说来,无不是感慨“吾大宋人才济济,何愁大业不成!” “姐姐。”她从桌底下偷偷拽了下皇后的袖子,王氏把不解的目光望过来,便听到对方问道,“官家那头可是知晓?” 一听此问,王氏也是暗忧起来,“官家耳目甚多,消息自是比我们后宫要灵,如今连我等都已听闻,官家怎有不知之理?”她说到这儿,神色一个激烈,“不行,我得去睿思殿一趟。”她赶忙吩咐下去仪仗,往外殿门而去。 正如同王氏所说,此时身在睿思殿批审奏折的徽宗已然从文字外库梁师成口中得到宫外流言,并且吩咐梁师成去取些东西回来。 御案的左右案头上分置两垒折子,左边十五折,右边二十六折,如此分明的摆置。不过此时身穿燕居服的徽宗并不在案前批阅,而是和资政殿大学士黄履、观文殿大学士范纯仁在偏厅研讨书画艺术。 一张三尺澄心纸立在他们面前,有专门的青檀画架安上。 端午沉舟事件的内情即便下封口令,但还是被朝野众臣揣摩到了,这自然让徽宗大刹颜面,而且对于苏进的处罚也是让他头疼不已,不罚不成规矩,但罚了又会被三省看轻,到头来……都是自己这做皇帝的不是,烦的他根本耐不下心来处理朝务,索性,就是把这两个安置在宫观养老大学士召了进来陪聊散心。 他身边负责记录言行的起居郎邓洵武小心陪侍,皇帝受了气却发不了,想想就知道有多窝气,所以这时候他笔下的记录也是非常谨慎。 “官家。”又有一份新折子上来,徽宗停下手上的笔,“谁的。” 高班低头一声,“少府刘监事。”他想了想,又把后话补齐了,“奏疏整饬宵小,查办奸商。” 徽宗摆摆手让他赶紧消失。如今朝廷也是很明显的分成两股,一面是以谏院高杞、枢密院丁贺为首,对苏进是往死里打,另一面是礼部赵挺之、台院任伯雨为首,对苏进大做开脱,不过主心骨倒是在那李家女子身上,这让徽宗是看到摇头无话,简直把自己当做无道昏君了,李格非那女儿他当然知道是清白的,只是眼下找个外在的平衡点罢了,等事情过去了自是不会给予为难。 “官家。” 这时外头的梁师成端着一叠宗卷进来,“这是熙宁年那商户苏中的原卷,按照年份来算,该是此份无疑。” 徽宗拿过这份已然泛黄的科举策论,他根本没有去看内容,只是“哗啦”的一下把卷面摊平了一览,半晌没有说一个字。 而后,面色沉郁的把卷子挂在画架上,与旁边自己所题的瘦直书法对比甚是鲜明。 黄履和范纯仁之前就已经听说了那个风言,如今皇帝自己佐证了,也让他们颇感吃惊。传闻那商户子弟不过弱冠之年,可居然已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这该是有多雄浑的功力才能做到。 正所谓看人先看字,在书法造诣上能达到如此程度的人,文学功底自然不用多说,甚至他们已经怀疑那商户子弟写那些杂言小传是为了掩饰他极高的文辞,或者说……他这般年纪就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两个老学究互看了眼,从对方褐赭的老眼里都看到了沧桑。 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案头上的徽宗沉默了许久,而后将所有人都屏退散了,黄履、范纯仁两人也是打礼告退,不过盏茶时间,这空旷的睿思殿里只剩下徽宗一人在案头沉思。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忽然,这静谧的大殿内,有轻和的屐履走步声从梨花木地上传递过来,徽宗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来人是谁。 王氏侯在他身边许久,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安安静静的。 “你觉得那苏仲耕……如何。”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旁边的王氏沉吟了会儿,见徽宗确实是在认真的倾听,才更为认真的回答,“臣妾没有见过那苏仲耕,若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呵的很是自然的一笑,“怕是不对头的。” “不过……”她转折,收起了笑容,“臣妾很喜欢他写的故事,嗯……姐妹们也喜欢,京师里许多人,也喜欢。” 她说完话,过了很久,当外头的暖阳从木横披里打到殿内地板上时,徽宗才深纳了口气,他对于王氏的话不置可否,撩起下摆起身,往殿外走去了。 王氏被远远的落在后头,看着徽宗的背影慢慢转出睿思殿,而后,就听到殿外内侍高班的长长的唱声。 “起驾慈宁宫——”(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围城打援(下) 旧曹门街前的向府今日结彩红灯,红缎软毯由门槛一直铺到大堂,府内奴婢家仆端着茶水佳肴频繁进出,有玉革金腰的达官贵人受邀赴宴,彩礼置满外庭,香车停满后院。 今日向府主家向宗回返京,这个京师里的头等皇亲回来,有点眼色的当然会随上一份礼箱。而向宗回的气色也确实不错,与那些多年未见的老友寒暄,说起平生得意与失意,都是一片唏嘘的感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差不多是散席的时候了,向宗回喝的少,所以此时还能站在大门前与一众老友抬手告别,两子向班、向鞅在旁代为相陪,不过就在这时候,谁都没想到的一个风头人物也提着彩礼过来拜访。 “这位是……”向鞅皱起眉头,正打算问左右,不想自己手底下那调皮儿子已是“先生先生”的喊了出去,还颇有主家风范的给父亲大伯介绍。 “阿翁,大伯,爹,这是苏先生,教我们诗书的。” 长子向班看了苏进一眼,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身份来拜访,出于王孙贵族的仪度,便把人请了进来招待。 苏进余光瞥到甄氏那头,见甄氏回以颔首,那些客套话就不用说了。而上座的向宗回就更不会与这后辈拐弯抹角,他裾袍一拂,把两个儿子以及其余家仆都屏退了,单独将苏进请到了后院书房叙话。 外廊上的向鞅拉过甄氏耳语因由,不过之前就已得过向宗回吩咐的甄氏却只能摇头。 “一桩故人往事。公公已有吩咐,是故妾身也很为难。” 向鞅皱着眉头把视线望向书房,这间装潢雅致的书房里面。完全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向宗回很是主人风范的给苏进上了极好的拣芽新茶,温润的杯壁让许多浮躁的因子镇定下来。而两人的谈话,从一开始就直接切入到十年前,没有任何赘余的话。之前向宗回在听过甄氏禀言后,就大致摸到了那苏家后人的心思,那人能如此耐着性子在向府磨。心志之坚已勿需怀疑,所以自己从一开始就绝了规劝的念头,只是给他描述了一番难度所在。 “你还要做吗?”向宗回抿着茶。看似悠闲。 对面就回了他一句期限,“什么时候能给我?” 向宗回含茶咽下,“当年朝里陷进去的官帽子不少,你让我一一给你找出来是不可能了。再说十年朝政动荡。当年那些官帽子绝大多数都已下放到了地方,而且不少已经身故,如今在朝的可说屈指可数,我这有几封书信存根,过两日让人给你送去,至于事情如何拿捏,就看你自己了。” 直到案几上的茶汤都快放凉了,一身青袍的书生才起身告退。 “多谢。” 向宗回纳着茶盖子。轻轻的将几片茶叶撩拨到汤面底下,什么话都没有回。等到管事禀报回来书生已走的消息后,他才将茶盏搁回在了案几上。 “你要是有你儿子这点决断,当年就不会败这么惨了。” 他脸上好似有唏嘘之色,下头的管事正不解呢,这向宗回就已经从往事中脱离出来,对他吩咐,“备车,进宫。” …… …… 皇宫内院对于向宗回而言如今也有些陌生了,许多建筑都已翻修或者完全改头换面,在内侍省的一些殿头高班引领下,从左掖进,粗览了内诸司和学士院等地后,也就直往内院后宫去了。向宗回是何人这些内侍官自然晓得,所以早早就进去通报了。 慈宁宫内。 “禀太后,安康郡王殿外求见。” 此时徽宗也正好在慈宁宫内,他心情烦躁之下,便是来找向氏开解,可不想向氏根本没有给他拿主意的意思,就是放开了让他自己处置。所以这时候,向宗回的到来倒是让他多了个抒发抑郁的对象,他这舅舅与那姑父是差不多的人物,不是纯正的文人,所以与少时的自己相交甚密。这向宗回进来与向氏见了个面后,还没说上几句,就已经被徽宗安排在了外头的河塘凉亭里谈心。 石桌上正煮着江淮特供上来的惠山泉,当茶水沸停后,还是由徽宗亲手将龙团片茶拨进去煮,过不久,就有极清冽的茶香四溢开来,萦绕在头顶的卷草楣子间。 舅甥俩寒暄了一会儿后,徽宗就把端午龙舟之事与这娘舅说了遭,若是换了以前,向宗回或许还能做到言无不尽,但眼下毕竟君臣有别,有些话就不能说的太开,再说这次徽宗召他回京怕也不只是为了和向太后作别,所以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不偏不倚。 “龙舟沉没毕竟是坏了朝廷颜面,更重要的是三省执政已知内情,那官家就得掌握点度了,轻了会败皇室颜面,重了又会损官家名誉,所以我看只能从中取正,消减重刑。” 徽宗点点头,但眉头还是皱着的,虽说皇帝要兼顾天下,但他毕竟还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若是挠痒痒似的惩戒,肯定是让他不自在。 他叹了口气,再想想吧…… **************************** **************************** 由于徽宗年前暗诏,所以从这五月开始,就陆陆续续有贬谪的大臣返京,江淮等稍近些的谪臣这两天就到了京,还赶得及吃个端午的粽子,比如处在那西水城门角子、踊路街最西头的蔡府,在前天端午晚上也是摆上了宴席,不过毕竟不像向府皇亲,所以直到两天后才开始有相熟的同僚上门拜访,从往到今的寒暄。也慢慢把人脉回聚起来。 虽已年逾五旬,但蔡京脸上却并没有那种老人迟暮的神色,他迎送往来朝中同僚。皆是笑语迎进、笑语送出,哪怕是之前有些过节的人也毫不另眼相待。 “蔡老若再送,可就要到我府上做客了。”侍御史龚夬携子在蔡府门前与蔡京拜别,言辞间煞是热络,这让他长子颇为不解,等回到府里才切声问他父亲因由,而此时这龚夬面上的笑意也已散尽。 “这蔡京前年贬去江淮就有为父一本夹奏。只是没想到他还能起来,如今看官家意向,怕多要启用新党了。为免鱼池之祸,为父自是要尽早准备。” 他长子皱眉,“如今朝政已趋于平稳,该是不会有大动荡了吧?” 龚夬一声冷哼。“为父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给我听着,以后要多与那蔡氏子弟交好,在政局还没稳定前,做事要机灵点。”,“是,孩儿明白。” …… 而此时蔡府三阶高门前,送走那侍御史的蔡京并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就这么站垂花门前望着城门口进出的百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这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一般官员不喜欢将官邸安在贴近坊街的地方,但蔡京不同,他就喜欢一开大门就能直面这种市井气息。 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大宋天下。 他是怀着大野心的,身边陪着的长子蔡攸也是同样如此,当看到城墙边像怨妇似得正在揭告示的铺兵,蔡京笑着转头对长子道,“这踊路街下去就是那书铺吧?” 蔡攸不明之下怔怔的点了下头,“父亲是……”,“予我随份礼,去那书铺瞧瞧。” …… 蔡攸虽然与他父亲说起过苏进的事,但当时也只是当作新闻随口一说,蔡京当时也没什么表示,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突然就下了这个决定。 一个明日就会被皇帝打下万劫不复的人有什么可见的? 他不明白这向来沉稳的父亲会去见一个没有利益价值的人,而且这个决定来的太突然,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反倒是管事杨翁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蔡攸落下半个身位耳语了问话,才从这个老奴口中得到令人咂舌的回复。 “大少爷难道忘了去年老爷谪经陈留时的那次事故吗?” 什么?居然是他! 蔡攸正是心疑不定的时候,抬头便已到了这踊路街的一品斋前,看店的庄舟见到他,还颇为热情的将一众人引进后堂招待,还不待庄舟问明来意,那一身便服着装的老者突然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是往外看的,众人不解之下也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原来,是刚从向府回来的苏进。 苏进也是看了过来,停了停脚步,头顶上的天穹碧蓝的没有云层遮翳,直溜溜的阳光从四围的屋瓦上滑下来,映的他袍上满是艳阳。 “还真是你啊。” 当他的目光从蔡攸脸上转到老者的脸上时,一丝的波澜在嘴角隐动,但有意思的是并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惊讶,仿佛事情就该是这样。 而后他又笑了声,“你的玉佩,我当了。” …… 去年榆丘废寺里秉烛夜谈的场面似乎就在昨天般生动,这个老头,这个被他从河里捞出来的老头就这么湿着一晚上的单衣与他大谈古今王朝、风流人物,恐怕那天谁都没想到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此时两人已经坐下说话,店里的生意也暂时停摆了下来,苏进让庄舟端一盘炒货上来,和蔡京两人很是随意的围着几案边说边吃。苏进不明白这老头怎么会找到自己的,那天两人互不通姓名籍贯,也是今后无缘再见的想法,可不想这奇事还是发生了。 “怎么知道是我?”他很好奇。 蔡京笑了笑,将袖子上的一瓢瓜子壳儿泼了,“你那天要是把那鬼故事拿给我,不就没今天的事了。” 苏进一听,明白了,他之前是没想过把倩女幽魂拿出来卖,不过眼下已然成舟,这老头当然能顺藤摸瓜的找上门来。 呵呵的两人在那儿说话,都是很琐碎的事儿,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旁边蔡攸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的视线不断的在父亲和书生之间徘徊,诧异于这向来严谨的父亲怎么会和一小子聊闲话。那种亲和……也只有他这做儿子才会明白。 两人真的很熟。 …… 眼下这场景才能说是喝茶聊天,一来一回的就是大半个下午晃过去了,阳光渐红,日头也慢慢落到城门雉堞以下。 就快走的时候,蔡京才问起了龙舟沉没之事,这对他来说原本是算不上什么事,但听苏进这么说来内中细目。也是觉察到了些危险的意味,所以出于还人情的出发点,就有出手的意思。不过苏进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说了句话,让他也不免皱眉。 “确定要如此?”他能大致揣摩出苏进的意思,但并不放心。 苏进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动摇。“还有。劳烦蔡老帮我留意一下近来朝上的……”他后面的话就是两人间牵涉利益的事了,似乎重点就是放在了这一块,但旁边做陪客的蔡攸却是完全震惊的眼神盯住苏进看。 这人也太狠了吧…… 他觉得自己的舌苔都干燥了起来,从未想过这权术还能这么玩弄。 …… …… *************************************************** 而同样的这片傍晚天,绯红的晚霞流映在王宫大殿的琉璃屋瓦上,内侍高班走动在御廊间,有殿头急匆匆的进睿思殿里唱报。 “陛下,安枢密有急报欲面圣亲呈。” 御案上的徽宗抬起头。皱了皱眉头,安焘由急报……会是什么呢。忽然,一丝不详的预感从脑海中闪过,不过还是压了下来,他示意内侍让安焘进来。 而这时安焘已经在内侍的搀扶下跨进大殿来。这老枢密今日穿戴非常正式,大袖袍、手执笏、腰束革,就连那七梁进贤冠都戴在了头上,完全是极正式的打扮,徽宗皱眉更甚,不待他发话,安焘就扑通一声跪伏在地。 “老臣,有西境本奏!” 两鬓斑白的他行此礼节已经非常吃力了,徽宗正欲扶礼,不想安焘一语就打断了他,“同知枢密院事、环庆经略安抚使章楶,于本月三日病故庆阳府,特此报,请陛下速决后议,以定乾坤!” 啪嗒一声,徽宗手上的笔直直的掉在了奏本上,墨汁慢慢的糊了开来,到最后,手底下的奏本面目全非了。 “陛下——” 殿内的宦官全部跪下。在徽宗身边呆久了,自然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有何等份量,所以上至入内都知,下至黄门奴婢,尽数跪下齐呼龙体保重。 徽宗捏紧了手指,指尖已经显现了泛白的颜色,这与他原本红润的面色形成鲜明反差。 “咳——” 一时间的冲击让徽宗肺叶一阵收缩。底下宦官们更是把头低下,大气不敢喘一下。等到檐廊下的灯笼开始变得越发明亮时,徽宗才重新把笔拾了起来,将笔头润在砚台里吸足墨汁,而后不断的在砚口捋匀笔头的兔毫。 就是半句话不说。 御墀下的安焘顶着压力上奏,“陛下,老将军已故,西北边事无人可领,还望陛下速作圣裁,以免被党项贼子有机可趁。” 徽宗的笔,一停,而后搁下,嚯的站起来身子,让内侍们收拾御案,示意安焘起身与他在大殿外头的台明护栏处透气。 放眼而去,面前这雄伟壮阔的内宫建筑群一望无垠,在一廊廊的彩灯下映衬下更是璀璨有姿,但这些在帝国的掌权者眼里始终是流于表面的东西,这伺机在黑夜背后的猛兽才是真正让他们警惕的。 他紧紧的攥着汉白石栏上的游龙柱头,这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龙头此时被真龙攥的仿佛要粉碎了,咯吱咯吱的传出刺耳的声音。不过他本人脸上却十分平静,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平和。 “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身边的老枢密同样面色沉重,陪着徽宗疏通了会儿郁结后,也是将今天过来的另一桩事儿说了。 “火药?”徽宗蹙了蹙眉头。 其实不能怪作为一国的皇帝都不重视这火器的开发,而是在这个时代里,火药在人的常识里一直与杂艺、鞭炮等娱民游戏联系紧密,它给军事上贡献一直很局限,在正统的军人眼里,这是旁门左道的东西,还不如多练一支骑兵来的务实。 安焘明白徽宗的疑虑,所以道,“听闻乾文阁要拆除易建,那不妨就拿来让作番演练吧。” …… 傍晚已然过去,夜幕渐渐的降在王宫内,四野很黑,必须借着廊梁上吊着的濂灯才能看的清楚,同样,这也使得那破旧即拆的乾文阁、爆破的非常清楚。 亮透了半边天的光,把宫内还未通知到位的禁卫都惊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 “护驾!!”、“护驾!!” 宫中已经太平太久了,久的所有人都已经对原有的生活开始麻木,但今晚的这场爆炸就像是头食梦兽,把所有人陶醉着的美梦咬去了一大块。 震惊!惶恐! 远处檐廊下观看的徽宗除了一开始有诧色闪过外,余后就一直保持着缄默的脸色,火光映在他脸上,是浓重的血红色。 内侍省的小黄门早就准备好了救火,一桶桶的水泼向坍圮的乾文阁,以免火势威胁到旁边的建筑群,焦味很快就飘了出来,令人呛鼻。 徽宗忽然问了句,“何人所制?” 安焘的答复让他平稳的目光瞬间拢聚成了极尖锐的一束,他挥袖而去,即便是这平时极为倚重的老枢密他都不给颜面,旁边的一群的小黄门赶紧跟上,“陛下陛下”的喊着,生怕皇帝震怒。 “张裕!” “奴婢在。”身为内侍都知的他,这时候也只有壮怂的份。 “给我查查,蔡京可有回来。”,“奴婢曾听谍谱司说过,蔡学士前日就已达京,如今应该是在家休养。” “让他给我进宫!” “啊?现在……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多意外(上) 今夜的月亮被乌云时时遮蔽,月光变的迷离起来,暗示着有雨的明晨。 “几位可要快点,出了事儿我们可担当不起。” 随着吱呀的一声门开,外头黯淡的月光透进开封府衙的牢狱前道,在牢头的引领下,李家一众慢慢的往深处走。寂静的牢狱里,此时只有鞋底碾过草芥的碎裂声最为清晰,这让人不觉有些发冷。虽然他们也知李清照不会有事,但在王素卿强烈的要求下,也只能动用人脉走通了府尹这一关,这才换来了眼下这小半时辰的见面。 “明儿李家娘子就能回了,几位老学士又何必再花这糟钱。”领头黑底红边的牢头拿着火把给他们引路,火苗发出的光将面前的黑暗寸寸逼退。 王氏面色凄然,“这地方太阴湿了,你怎么舍得孩子呆在这种地方~~”她虽是继母,但多年生活来,感情也完全不落于寻常母子,叨扰来叨扰去,李格非也只能随她说了,不过也没说多久,牢头就已经在一间木栅监牢前停了下来,他拨了拨眉前高度处的油灯,而后解下钥匙把门开了。 “时间不多,几位抓紧了。” 他这话才刚出口,李家一众就已涌进了监牢里,还有晁补之、吕希哲两人,这回是多呈他二人的人情才走通了府尹,如今跟着进来瞧瞧这他们素来喜欢的丫头,自然是合情理的。 母女相见,免不了是两眼汪汪的场面。 “安安~~”。“姨娘?你怎么来了?” 王氏将臂上别着的食盒取下来,掩着眼角的,把里头几样精致的小菜取出来给她吃。“你这丫头,吃苦了吧。”她把筷子塞进少女手里,示意着多吃些,还忙手忙脚的舀着莲子羹给她吃,生怕是漏了哪一样。 府衙的监牢少有人羁押,所以里头灰尘旧垢极多,枯烂的草芥蒸出来阴湿的气味。就像是把头按进了烂泥那般难受,还有这周回不足十余步的牢房,只有斜上角处开了个泥栅窗通气。这对于人的生理需求来说显然是不够的,所以哪怕是寻常面色极好的李清照在这熬了两夜后,也是露出了疲态,王氏泪眼婆娑的给她将青丝上的碎屑拣掉。又将肩头的绒帧解下来给女儿披上。这连蜘蛛网都没的破地方,真是看得她阵阵心酸。 李格非、吕希哲几人则是在边上说着明日宣判的话,眼下谁都拿不定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意向,不过不管如何判处,也都是建造院和苏进的事,就是可怜连安安,平白的受了这等委屈。 晁补之素来不喜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所以还极为老顽童的蹲了下来。看着李清照吃糕点模样笑,“今儿你老师来看你。怎么都不露个笑脸。” 少女舀了口汤羹,把这团温和咽下去后,才抬头看这面前与她大眼对小眼的老头,眨眨眼、瞥过头。 “你又不是店家,我干嘛对你笑。” “哎!你这丫头可真是……”、“好了好了~~”李格非将这老友拽了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跟小辈闹。 王氏虽知这女儿是在闹气,但听到这些话,始终是心里不快,不过还不待她多说规劝,牢头就已经在外开始催了,就像是催命一般的令人厌恶,几人匆匆交代了几句,少女也是嗯嗯的点头,很是乖巧,落在最后而去的王氏耳语道。 “安安,这回救你出来,赵家可是花了不少力气,其它的姨娘就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哪个……才是真正对你好。” 少女微愕地一直睁着眸子,怔了会儿后,才轻轻的点点头,示意明白。 这家人探监虽然让她心里暖和,但始终……没有那种热热的感觉,她蜷起了眉头,有些淡淡的失落。月光偶尔能从上面的小窗子里透进来,不过却是阴寒,这就使得她不得不将肩上的帧风裹紧了。 这里晚上阴气很重。 忽然,有一阵亮光从夹道里透过来,继而才传来牢头的声音,“苏郎君不要说笑了,一个牢里当差的有何前途,只求混个温饱就好……”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牢头对苏进这么多话,似乎还是很熟络的模样,直等到一阵锁眼转动声后,那牢头才停止了碎言。 “我前头看着,苏郎君自便。” 虽然府牢光线偏暗,但她还是瞧见了那牢头把钥匙交到苏进手里的动作,之后……就不知道了。因为她选择把眼睛闭了起来,紧紧的贴住身后的泥墙,墙面的冰凉让她的心弦攸的吊了起来。 嗯! 一阵温热抚上了自己右脸,顿时背都绷直了。 “以后要好好的。” 她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粗茧,磨的自己有些疼,疼的就想掉眼泪,但最终还是被她忍住了,她以为对方会说些什么,但等了好久,等到自己手都开始凉了,但还是没能等到一些别样的话。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衣摆窸窣声,她知道是对方起身要走了,而她那紧紧吊着的心也开始慢慢软化下来,可就这时候,忽然的…… 脑袋“嗡的——”的一片空白,额头上,被印上了一个浅浅的吻,或许说……有些干涩,她思维都已经模糊了起来。 “以后要好好的。” 许久……当她尝试着睁开眼时,监牢里只剩下寂冷的黑暗。 就这么走了。 …… …… 这同样的一片夜空下,仰望着看的人也是各种各样。 皇宫内禁里,被急召进宫的蔡京此时也终于长长的吐了口气,他望了眼被阴云遮蔽住的月亮,心下的情绪。就与城墙头上猎猎翻飞旗帜一般。不过他并没有滞留太久,随后在家奴扶持下上车而去,只留给宣德门一地的烟尘。 明天。有雨。 …… …… 当时间回溯到月光被阴蔽前,可能一切就显得明朗化一些。 福宁殿里,已经屏散了闲杂人等,只留下一个添茶的高班伺候,四围窗牖已经拉下帘帷,这样可以让里面的光亮更加密集些。 一君一臣,隔棋案对弈。背靠三架两叠高红金烛,添茶的高班奉茶之余,便起身将燃尽的蜡烛重新续上。这点点竖光在背后摇曳,光晕渐染上暗红的檀木秤面,上面黑白二色玉子盘亘交错,局面的紧张也正如二人脸上肃穆的神色。 当最后一枚棋子堵上空缺时。两人同时收袖罢手。不问输赢,只谈棋法,但今儿召这蔡京进宫可不是来谈棋论道的,话到深处,也就可以很自然的将目前的这番困境引导出来。 青玉镶嵌的鹧鸪盏内,青润的茶汤围着中心旋转,蒸腾出婀娜多变的香气。 “官家当局者迷而已,古今能集大成帝王。莫不是勇果伐善之辈,秦皇汉武、魏祖唐宗。哪个不是踏着强权而上,今龙舟之误已成,就不可再有优柔之态,即便是民间有声、三省有异,也要靠强腕将它压下去,不然只会落个多面不讨好的局面。” “这……”徽宗收棋子的手顿了下来。 “三省那些老东西自视甚高,以为天地任它周旋,且不知官家早非当年王孙,这次龙舟之事也正好让他们认个清,官家是他们的主子,是天下人的主子,可不是他们手里的扯线木偶……如今章老新故,太后病重,所以这内外之柄更要握在官家手里,切不可让外臣有何觊觎之心。” 徽宗捻弄着棋子不说话,但眉宇间的舒展已经将他的一些情绪透露了出来。 “卿所言虽是有理,但毕竟有悖常德,怕……” “臣有一法,可全官家心意。” “说。” …… …… “庚辰年建中靖国五月初九,宣判端午龙舟一案,堂下听判!” 开封府衙前拥挤着前来旁观的百姓,这些平头百姓对于如何宣判一品斋极感兴趣,官家是否会因惜才而饶恕了苏进?这位市井人物可是会因此而一步登天?这样的疑问让他们不惜冒着小雨也要赶过来听。 尖锐的倒设据架将一众百姓挡在衙门外观看,他们身后是灰蒙蒙雨,淅淅沥沥的从天上倒下来,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府衙高正威严的官匾下,极为整列的侯着一排听审,按照正常的主次关系从左自右而列。 工部侍郎郭知章作为此次工事的主管,自然无疑是排在第一的,而实际主管高俅就位居他右,再往后就是建造院大小从官,众人的目光直到最后,才瞄到那一品斋的苏仲耕。 他把伞收了起来,别在手头,伞尖都没有抵在地上,看似是很忙的样子。 由于堂上的王震是代帝宣判,所以两列旁听的三省大臣一个不少,在这敏感的时期,哪个都不会不给皇帝面子。他们有闭目养神的,有斜眼看其他的,也有确实无聊的,就看着堂下几个犯人忐忑的表情,或许觉得有趣,就与旁边说笑两句。 对于堂前曾布韩忠彦这几个宰执而言,就是摆明了来看皇帝是怎么惹一身骚的,原本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作为皇帝、私下惩戒一番就可以了,非得这么高调的摆到台面来,最后还不是被整个朝廷看笑话。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到这里了,皇帝当然不可能再硬往下做,最后鸡飞蛋打,谁都落不到好,真是何苦。一念到此,他们几个也都笃定皇帝会大事化小,尽可能把事件的影响压到最低。 王诜及其子王缙今日也在堂前旁观,对于徽宗极为了解的他们自然不会同这些宰执所想,要是真个轻放了苏进,那岂不是给自己打脸,端午观龙阁前的雷霆震怒更是给世人留下笑柄,所以王诜极其笃定皇帝会严惩苏进,说不准会判个流放,也省的他再动手了。 李家的一众此时也在府衙门前拥攘着,他们可不是来看苏进被皇帝如何惩办。而是来等府衙宣判李清照无罪的,还好,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府尹王震重述了一番案情后,最先就是澄清了李清照的清白。 “……多方取证,均无显示李氏女有参与龙舟立项,是故经府院都曹决议,李氏女乃谎称罪责,不可取信,念其年轻识浅。朝廷不予追究,给予当堂释放。” 这判词宣下,李家人算是缓了口气。也顾不得其它,领了谍谱就去府牢救人,赵明诚也是跟着一同去了,只剩李霁和李格非两人在堂上撑撑场面。李霁与苏进总算是有些瓜葛。虽然有忌于苏进。但也不希望他因此受责,不过当他把眼睛瞄到旁边的陈家人时,不免是皱起了眉头。这陈家人可一点都没有等待宣判的焦躁感,一个个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仿佛已经知道结果似得。 不待他细想,堂上已经开始宣判,府尹王震今日着一身带鸟兽补子的绯红官袍,腰佩金鱼。头上戴方直硬幞头,两脚平施上折。巍巍然,稳如泰山的神态。 他手执判词,朗声乾坤。 “兵部侍郎郭知章督促不力,查纠失当,乃致龙舟沉没首罪,本因贬黜,但顾念其年事已高,平素爱国忠君,故判:权领工部事,但降轶朝散大夫,罚俸三年并去子嗣荫,特此为诫。” 郭知章神色微异,但还是跪伏下来,“臣,郭知章,必当谨诫圣谕——”他高声领旨,一点不满都没有。 这第一波判词下来,就让底下开始躁动了,这苗头可不对啊。尤其是对堂上旁听的大臣而言,他们本以为并无参与的郭知章也就罚个俸而已,没想到居然判这么重,子嗣荫丢了、官轶降了也就罢了,连侍郎官都变待阙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尾的苏进瞄了眼那郭知章,有一丝淡笑流逝嘴角,留党观察啊。 “御鞠队领事兼勾管龙舟项主事高俅,采用图纸不当致龙舟建造出误,本罪不可恕,但顾念平素尽忠职守,从无犯纪,故判:罢蹴鞠事,逐于御拳馆面壁三月并罚钱一千,特此为诫。” “臣高俅谢陛下恕~~” 外面人头攒动的百姓中也有喜好蹴鞠,一听高俅丢了官,立马就是交头接耳起来,看来这次皇帝是动真格的了,京里谁不知道这高俅极受徽宗恩宠,如今就连他也免不去罪,可想而知皇帝对于此次龙舟失利有多震怒。 而后就是那几个建造院的从官,与高俅一般,尽数丢掉了官,这场严厉的整顿之风让在场的这些朝臣都不安了起来:这未免也太严厉了,不就是龙舟失利么,以前也不是每次都能夺魁,怎么这回这么较真了。而那些知道实情的官员却如何也做不出欢愉的表情了,没想到皇帝竟然下这么大决心,这是要一黑到底啊。心念到此,他们也是赶紧把嘴闭上,免得消息外漏了出去,自己也得遭了鱼池之祸。 终于轮到最后一个了,朝堂的这些重臣、外头的百姓都把目光看了过来,甚至是上面宣词的王震也多瞄了苏进一眼,原本对于这书生还是很看好的,如今……可惜了。 “商户苏进上前听判!” 苏进上前一步,把雨伞换到左手拿。 “一品斋店主苏进不善舟建却硬设图纸,且事后监察无为,致龙舟失事、国体毁伤,乃大罪无赦之恶,为免它日贻误社稷,故判……” 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人家已经是平民了,还能怎么判? 罚没家财?流放边境?还是秋后处斩? 按着前面几个措辞严厉的判罚,估计是轻不了了,可即便当堂的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判罚给震到了。 “故判……三省,永不叙用!” 这铿锵有力的判词说出来,就连堂上几个宰执都皱起了眉头,这确实超出了他们的预估,以他们对徽宗的理解,不应该会这么判的。这当中就得属安焘最为不解,他把目光望到苏进脸上,见对方完全不以为意,心下便知必有隐情,也就暂时不去想了。 堂前的李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永不叙用!这得要多大的罪才能给出这等判词!太不合情理了,不过还没等他消化完这份惊讶,上头的王震却是突然把话头转向了他。 “军器监执笔李霁上前听旨!” 李格非急了,这跟他儿子有什么关系,不过他的急躁却被堂前微笑的王震压了下去,而之后的内容也这证明了这确实是件大喜事。 “今有李氏二子李霁恪守军监职事,奉禀法纪纲常,在新式火药的研究中立下赫赫功绩,故特擢其为兵部员外郎,领朝请大夫轶,带秘阁职,因之前与右仆射曾布有婚约之谈,今李霁为国立功,可堪婚配,故特此以太后名、赐婚曾李,望成百年好合……” 这道圣旨下的还真是出乎意料,就连朝中的大臣都不知那火药之功是什么,外间的民众就更是嘈切议论了。 李霁恍惚了下后赶紧接旨,“臣李霁谢陛下隆恩!” 此时此刻,脸色最差自然是曾布了,他冷哼一声,当堂甩袖而去,原本他压着三省,就不会让这李霁有何作为,可没想到皇帝居然真的硬插一脚。 “曾相公!”几个曾派朝臣赶忙跟了上去,使得这原本严整的府衙立马便哄闹了起来,差役们努力维持秩序,免得出现什么冲撞公堂的事。 “肃静!” 王震管不了曾布,但这开封府尹的身份还是能震住大部分官员的,“陛下还有一旨,请商户陈家子弟出来接旨,余下肃静!”(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太多意外(下) “肃静!”王震板脸的模样还是很像一个京师府尹的,“陛下还有一旨,请商户陈家子弟出来接旨,余下肃静!” 一听还有圣旨,这些官员自然不敢喧哗,按捺下性子来听。而陈午左看右看之下,结果被身后推了个趔趄,到公堂上来跪下听旨。 “端午龙舟赛乃古来风俗圣举,今虽龙舟搁浅,但不碍赛事进行……”、“陈家子弟骁勇有智,最终力压众舸夺标拿魁,按历典及陈家商户身份考虑,故赐陈家酒楼金三千,授沽卖酒曲专利,陈家长子陈午特擢御鞠行队执首,带宣节校尉,领常禄,以资鼓励。” 王震刚一念完,人群里就有喧哗声出来。 这道圣旨就更让人摸不清虚实了,往年赛魁能奖个一千两就很不错了,哪有三千金这么多,而且最让人眼红的就是那沽售酒曲权,这可不是有钱就能拿的下来的,京师里的大酒店为何能日入斗金且维持经营不倒?就是因为这沽售酒曲权。能拿下这专利权,就等于守着一个小金库,很多商贾已经预见到京师又要多一家正店酒楼了。 这道赏赐可真是出乎陈家意料,陈午指着自己鼻子,显然是难以相信就这么进御鞠队了,而且还顶了高俅的差遣?至于后面那职事官轶就可有可无了,无非每月多两个铜子儿花。 不过这在他老爹眼里可比前面所有东西都重要。虽然只是个职事官轶,但也算是个官了!他们陈家出官了!! 上面的王震说了几句官话后就退堂了。尽量是做成小案子的模样,不过很明显已经是不可能了,不论是外头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公堂上旁听的朝官。对于这次意外的判罚都不乏微词。朝官们结伴而归,言谈间互揣上意,府衙门前散场的百姓也都是交头说话,不过他们嘴里更在意的是陈家得三千金和酒曲权的事儿,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收益,真是赚大发了。 …… 天上的雨,开始加大了力度。并且随着一些斜风而打到人衣袍上。一顶顶的竹笠、一件件的蓑衣,从府衙门口下来,把雨水隔绝在身体外头。佩玉绯袍的官员们在奴仆的扶持下上车而去,咕噜咕噜的车轮子转声,卷起一滩滩的泥泞水。 而这时开封府牢前,李清照在家人的陪护下。披着外帧从昏暗潮湿的牢狱出来。旁边尽是李格非、王氏等亲友的欣慰的笑脸,这人出来了他们才能真个放下心,而李迥则是推攘着略有扭捏的赵明诚上前给她打伞。 “小娘子别淋到了,这天还挺凉的。” 她很努力挤出笑脸,“谢谢。” 王氏把少女肩上的帧风系好,“别多想,都过去了,家里已经摆了宴席。你赵伯父和几个老师可都来给你压惊了,赶紧把外帧裹紧点。别漏了风。”她示意着家奴把马车牵过来,不过李清照却滞滞的站在原地,萎靡的神色让跟来的两丫鬟都紧张了。 “小娘子你没事吧?” 知女莫如母,王氏看着这女儿不振的精神,心里就是无名的火气上来,不过眼下并不是说话的地儿,她也只能催促着将人先撵上马车。 马车出来后右拐,从开封府前的报慈街经过。 单薄的朱红车帘随车厢摇晃,偶尔的缝隙间,李清照从府衙前的人群里看到苏进正打着伞出来,身边是陈家的一行人。 她难以遏制心中的丛生的意愿,叫停了车,不顾王氏和两丫鬟的劝阻,就这么顶着蓬雨往府衙门口而去。 “安安!”、“小娘子!” 善意的劝阻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可等到她跑到苏进跟前喘气时,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没事了?” 当对方的眼神和她相接时,就像是在她头上浇冰水,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刺人心骨的回首。 “你……”她蠕了蠕嘴角,本想关切的“你没事了吧?”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卡在喉咙里,鼻子也变得酸酸的。 衙门前许多布衣百姓这时候也都停下了步子,他们有把伞别个头,也有把斗笠摘了下来,由于第一个人说了句“李家那才女”,所以他们决定暂时看个热闹。 苏进把手上的油伞移过去些,虽然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但正好把落在少女肩头的雨水挡出去。不过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那样。 “赵家这次出了不少力,看的出来,那小子很喜欢你……” 他们对视着,一直对视着看,这就使得两人的表情都会显得很僵硬,只能见到一方的嘴在动。 “跟他好好过吧。” 他可以看到,对方漆黑的瞳孔瞬间一个收缩,而后……慢慢收拢起来,眼眶里,开始攒起了晶莹。 不过这不妨碍他把伞递给她,“回去吧。” 旁边陈午几人看着面前这诡异的场景都不敢插话,视线就来回在书生和少女之间。 少女一句都没说,只是很努力的撑着那双红红的眼睛,她的衣角沾着泥尘,袖子破了口,使得原本漂亮的罗衫裙在此时只能看到褶皱和楞子,斜吹着的雨拍在她衣襟上,不过脸上却湿了,淌满了水。 啪的一声,她把伞拍在了地上,真的就这么拍在了地上! 那素花的小油伞很顺畅的滚下了台阶,最后露了个底朝天,里头开始积起水洼。 而她,也已经转身,绣鞋从伞边上经过,没有回自家马车,而是顺着衙门前的报慈街直接往下去了,潇潇的蓬雨打她背后,湿透了一片又一片,她走的很慢,完全只是一个人在走。 李家马车上的人都惊了下来。“安安!!”王氏真是拍大腿的痛恨,领着人后面追上去了。 衙门前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起来,对于苏进的指责自然是不用多说。甚至是陈午几人都极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给人难堪,在他们眼里,那李家娘子对他一直挺好,即便是不领情也不用做这么绝啊。 他们欲言又止,不想苏进已经走下了台阶。 “回吧。” 天,还在继续下雨,他没有伞。所以只能淋雨。 …… ************************************** ************************************** 今日的李府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但早已摆上的宴席也足以撑起这热闹的氛围了。府里的厨娘非常卖力,从昨晚上就准备了丰富的食材。木耳之类的干货早一天就放水里浸软,为的就是今天小娘子回来能吃上最爱烹食。红熝鸡、香酪鹅,水荷蝦儿、鸠子鲜蛤,饶是要赶上年节的丰厚了。府里的奴婢家仆也是忙里忙外的添菜温酒。在外头是雨的天里。反而显得更加热络了。 由于李格非等人去了府衙接人了,所以为首做东的就是李格业,他掸了掸袖站起来,举杯敬向左手边的赵挺之。 “赵侍郎,我这侄女生来顽劣,此次能安然归来,可全仰仗你鼎力相助!” “李承事客气了,此次多亏了几位同僚相助。赵某一人岂可担当。”赵挺之也是站起来与他敬杯,这话说出来。席上其余的官员都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理有理,李老莫不是要急着讨好亲家,把我等都忘了不成?”他们中多有戏谑,但多少也是戳中点李格业的心思,一番尴尬,不过很快就被觥筹交错的宴飨氛围盖了过去。 “添酒添酒~~”、“来来来~~” 可就这时,门口忽然有湿湿的脚踩砖面声打断了他们,而后就跟进来王氏以及李格非的声音,众人大疑之下纷纷把目光望过去,这隔扇门进来的正是李家那女娃。 只是…… “安安啊,你可别吓姨娘,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 后头李炯、赵明诚等人都跟了进来,脸上的神色也是说不出的焦虑,席上的赵挺之搁下酒盏,站起来问向自己儿子。 “明诚,这是怎么回事?”他语气有些严厉,完全已是把少女当做了儿媳看待。 “这……”赵明诚支支吾吾的,实在不好阐述这事情的原委,但少女的插话却让一切的解释都失去了意义。 “爹~~” 她的袖口还在滴水,滴答滴答的,旁边俱是停了下来听她说话。李格非稍有些不解,但听女儿是唤的他,所以也是把耳朵放灵了听。 少女抽了下鼻子,满脸的雨水在往下淌。 “女儿要做赵家的媳妇……”她努力地抿着嘴,但最终还是哭了出来,“请把女儿嫁了吧~~” 她说完便是捂住了嘴、跌跌撞撞的推开人群跑了出去,两个丫鬟着急的在后面跟上,“小娘子~~”、“小娘子~~”,一直到后院少女的闺房前才停下。 “嘭——”的一声,门被栓上,两人俱是被挡在了门外,不管如何叫门都不开。 这时候最尴尬的自然是赵家父子了,虽说他赵家这回竭尽全力援助是有私心,但看眼下这态势,怎么都让外人看着是在逼婚。 赵挺之皱着眉头,问李格非详情,不过这事儿李格非也不好明说,总不能让外界知道自己这小女儿喜欢上了一个商户子弟……而且还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商户子弟。 这时候还是王氏出来打了个圆场,这原本还算热热闹闹的宴席顿时就冷掉了一半,众人知道李家出了些问题,也就一一告回了,最后只留下赵挺之、赵明诚两父子和李家人说话。 “我这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所以这情绪就有些失控,赵侍郎切勿放在心上,不过我与文叔也确实有意让小女和令郎结成连理,若是赵侍郎也同意的话。不妨就先订个口头之约,等一切平稳后再详谈细目。” 王氏出身书香门第,也是识大体、守礼节的。女儿既然当众这么说了,即便是出于赌气,但他们也必须要给赵家一个交代的,不然今后李家也难容于京师这文人圈子。而赵挺之也不是持恩挟报之人,他摆摆手。 “李夫人言重了,我赵家绝无逼迫之意,若是令嫒心有所属。还是不要这么委屈了孩子。”他抬手作辞,“此事以后再说了,赵某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告辞了。”他领着赵明诚就这么走了,李格非虽有意挽留,但也知眼下不合时宜,只能连声道歉的送他们出门。 …… …… ******************************************** ******************************************** 此事才过去五天。京师里就传出来的李家才女下嫁赵家的流言。并且还有模有样的传开了,一下就把前几天开封府的宣判新闻压了下去,成了主流圈子里的头等话题。 “真假的,那赵明诚何德何能!”,“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李家那才女那天出来后,当着赵家的面亲口说的。这还有假?” 茶摊上,有些人直接摔碗了。虽说李清照与他们半点不搭边,但京里流传甚久的才女就这么突然间嫁人,这是让很多男人接受不了。 “我还以为那李家才女看上一品斋的苏进了,虽说苏进家世不比赵家,但不论文才还是商才,都能撂那赵明诚好几条街,就是可惜了……”开封府的宣判结果早就被很多有心人知道了,对于年前那些倩女幽魂的簇拥而言,这无疑是让他们倍感惋惜的。 “唉~~干活干活!”这帮苦力们把挑子往肩上一放,沉甸甸的两筐杂货压的人立马短了一截。 …… 这种八卦消息流传的比什么都快,就像是冬日落下的雪片,只要是空隙的地方,它都能钻进去:天桥御街、道观佛庙,实在是难以计数。对于东京人消遣的生活状态而言,这些流言就是最好的润滑剂。 …… 师师把窗户推开,将闺房内一夜的浊气排出去,屋里头慎伊儿和萸卿正在茶案子前猜枚,这稚儿游戏其实也就是慎伊儿自己玩的开心罢了,她手舞足蹈的,每次赢上一回就能让她开心许久。 “又输了又输了,这几颗大枣也是我的。” 她们拿这刚进的新枣做赌注。不过说实在的……对面的萸卿还真不放在心上,她瞄了眼推开窗格透气的师师姐,摇了摇头,把手上余下的几颗枣儿放了下来。 对面的慎伊儿不解的看她,顺势把“战利品的残骸”从嘴里嚼出来,吐边上的小碟里,见面前的萸卿姐还不为所动,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哦的一下。 “那书生子自己作孽,也怨不得别人,再说了……”她唔唔的嚼着枣子,“官家不是赏了他三千金和酒曲权嘛,这辈子是衣食无忧了,也不算亏待。” 萸卿瞪了她一眼,“就你嘴巴是窟窿。” 不过慎伊儿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继续吃枣,这可比那书生可爱多了。 “我出去一趟,妈妈问起来就说进宫了。”窗那头传来声音。 “啊?”慎伊儿呸呸呸的赶紧把核儿吐掉,“可你过会儿真的要去宫里啊。”她视线跟出去的时候,就只能看到摇曳生响的珠帘了。 …… ******************************************* 自从开封府那次宣判过后,一品斋算是彻底歇火了,虽然也有市场饱和的因素,但不得不承认,这生意比起以前确实冷清了不少。不过让陈家着急的不是生意问题,而是苏进自从那天后就“疯了”,用那三千金在京内疯狂盘店,如果说一开始盘了樊记书铺还算是为了做大的话,那接下来连续盘成衣店、木匠铺、铁器铺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问他、就回个“有用”,保密的程度就连说梦话都不会泄露。虽说没花多少钱,但是人的心态很让人担心。 不过更糟糕是今天,苏进又提出在几个大瓦子里盘地头,地方倒不大,也就周回三四步大小,不过架不住这数量之多,按照他在整个汴京的图纸上圈的数量…… “一,二,三……”陈家一众小子数了三盏茶的时间才数清楚。 “这到底是用来干嘛啊?”、“不会是茅房吧!”对于揣测到这一点,有人表示很兴奋,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街上闹肚子了。 “呃……”苏进稍微短路了下,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而后就把他丢墙角了,结果最后也没说到底用来干嘛,这帮小子大嘘了他一顿后就去蹴鞠了,只有李晏那小子在他面前踯躅。 “有事儿?”苏进一直都是低着头,拿木尺在图纸上丈量,时不时拿笔做记号。 这李晏一贯是大爷自处,但今天却难得的犹豫了起来,半天不说话,而苏进也是随他,并不逼迫,不过最终他还是笃定下来说。 “你知不知道我阿姊要嫁给赵明诚了?” “恩。”苏进在相国寺前又画了个圈。 李晏见这书生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心肝肺都炸出来了,“你……”他想想,怕适得其反,又不得不把气话收回去,佯装着举重若轻的感觉,“虽然这赵明诚人还可以,家世也不错,可就是太没脾气,我就怕我阿姊将来被人欺负了,都没人给她出头。” “没人敢欺负你姊的。”苏进想了想,把审计院前的圈给划了去。 “你!”李晏气的就想给他两耳光,“…难道不知道我阿姊心里只有你吗!!” 吧嗒一声,对方炭笔断了一截。 沉默了一会儿,才把断了那截炭笔拾到一边,“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我呸!你还算是男人吗!不就是以后不能当官了嘛,这又怎么样!我阿姊又不看重这点,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老把这当回事儿,我呸!!恶心!!”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又一脚把长凳踹出了门槛。 不过苏进抬头看时人已经走了,刚皱起眉头,门口就有一青灰布裙的女子探着头进来,她也看到了刚怒冲冲跑出去的李晏,所以手势比划了下。 “没事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三个条件 被雨水冲刷过的碧天显得尤为明亮,零星的几朵白云载着愁绪而漂。 http: 他们俩把后院的柴门给推开了,隔壁道观的那条野狗正在残食堆里刨食,见吱呀的有人开了门,便把脑袋举高了看过来,女子以为它会朝他们俩吠两声,不过意外的是它却继续它的扒骨头堆。 天井后门对出的是尚书省和袄庙,所以偶尔有长史典吏以及僧客进出,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条僻静的巷子,如果情绪不高的时候,摆张长凳在门口嗑瓜子还是很不错的。 泛白的阳光从青苔瓦片上流下来,被垂摇的柳叶裁成数个斑块映在人衣摆上,很透亮,与襟衽的明暗对比鲜明,给人以温和的感觉。 他把小碟子横过去给旁边的女子,女子偏了偏头,拾两粒吃。原本她以为会看到苏进消沉的模样,毕竟读书人寒窗多年还不是为了仕途,不过看来,她这哥哥确实不是常人,看他那密密麻麻的图纸,感觉是在谋划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她是女人家不好多问,也不感兴趣,只要人好好的就放心了。 “哥哥以后要开酒楼吗?”她捧着热热的茶水喝。 “看有没有功夫了,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准还要找你来震震台子。” 师师眉头一黯,握紧着略烫的壁盏,轻轻的嗯了声。而这时,袄庙后门忽然追出来一僧客,他挥着扫帚追着一小乞丐,“你这小贼给我站住!”。那乞丐腿脚可比他快,一边啃着鹅腿还一边给他做鬼脸,“死秃驴。你来追啊。”饶是把那僧人气了个趔趄。 “听说……李家娘子要下嫁赵家了。”师师瞥了眼苏进,她心思敏感,端午那天亲眼在观龙阁下见李清照为苏进开脱,就知道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在加上之前清明踏青那回……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般的珠联璧合的合作怕是千古未有的,她当然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而苏进也是明显的皱了下眉头。“这不是挺好的。”他指的是这桩婚约。 “可是……好可惜啊。” 她轻轻的一叹,但这种惆怅却比任何规劝都来得深沉,她没有说的更多。可能内心深处也并不想说的更多,在知道苏进无恙后她就已经达到了今天过来的目的了,由于宫里的娘娘有口谕,所以她坐了会儿后就差不多起身。将布裙上的壳儿掸到畚箕里倒掉。就像是没有来过似得。 …… …… 芳香已经凉了很久,但苏进却依旧坐这门口闲嗑瓜子,阳光照的人脊背都有些发烫了,最后还是庄舟在前头唤了声蔡老学士到,才把他从游离的深思中拽了出来。 “美芹小友可是好兴致,真是羡煞老夫也。” 蔡京让身后的扈从门外候着,自己则是与这苏进对坐在这天井的小桌子前叙话。 “你要的东西。”他把一封信笺推到苏进面前,“有些人还好办。但有些就不好处理了,你自己拿捏着看。” 苏进按住了信。并没有去拆开看,“如果之前还只有五五开的话,那现在应该是七三开了。”他笑了下,很少能见到他面上的笑容。 “何解?” “就从这个开始。”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纸来,推到蔡京面前,头首书着《保和殿曲燕集》,“余缺尚多,就得蔡老辛苦了。” 蔡京瞄了眼他,将书稿拿起来翻了几页,皱着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并且露出极有趣味的笑意,“世传蜀相诸葛亮不出隆中便知天下,以前还道是市井浮夸,如今得见美芹小友,倒也是不得不信上三分了。”他扶髯而笑,虽然是溢美之词,但也确实对苏进这番想法表示认同。 “不过……可是cāo之过急了?”他担心苏进会受私人恩怨影响,不过,这回却是他过虑了,对面很是惬意的给他斟上茶汤,道。 “蔡老即便不动,可对方未必能按捺住,所以,也就无所谓急缓了。” 蔡京眯了眯眼,审视了番面前的人后朗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我这些天就让馆阁将这书稿补齐,至于讲义司条例……我已经大致罗列出来,不过毕竟是你起的头,所以还是要你代作校正。”他看着苏进古井不波的脸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官家的心思你既然知道,那老夫也不必多说了,只要事情都能顺利,你的后顾之忧朝廷都会给你剪除,不过……有些人,就是老夫也没有把握,所以还得看你自己怎么安排。” 苏进颔首,“我自有考虑。” “好。” 聪明人就是好说话,所以这也是蔡京喜欢这书生的一个地方。 正题说完,这老头倒也是有些调剂氛围的意思,“听闻那李格非的女儿要嫁人?”他关心起苏进的私事,不过苏进却并不感冒。 “怎么,蔡老也关心此事?” 蔡京摇摇头,喝了口茶,“我见你对那女娃还挺上心的,本以为还有些门路。”他只是随口而说,只不过听在苏进的耳里就有些刺耳了。 表现在外在就是沉默。 蔡京见苏进这模样,倒是新奇,看来李家那女娃在这书生心里确实有些位置,他一转念,把茶搁了下来,“老夫与那李格非虽是不熟,但其兄李格业倒是与我有些缘分,可是要老夫为小友探探门路。” “蔡老就勿要横插枝结了,就让它去吧。” 蔡京闻言不禁而笑,忽然觉得面前这书生这时候才像个年轻人,以前还好奇怎么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么个xing子,但如今看来,终归还不够看的开啊。他笑着说辞,原本对于此事并不上心的他忽然有了些主意生出来。 苏进。苏仲耕,呵,有意思的人。 …… …… 这些天对苏进来说并没有明面上这么好过。原本只是一两人对他有微词,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市井里就冒出来不少针对他的流言。 负心汉。 孬种。 没骨气。 尤其是李府放出了订婚消息后,这种尖锐的风头就更是**裸了。 “下月六天赐节,赵李两家正式订婚,大家快来看啊!”、“是嘛,真的假的?”、“来来来~~” 西水门城门口拥挤了布衣过来看。中间一蹴鞠短襦的小子正拿着叠告示吆喝,引得那些挑担牵马的民夫都过来围观,东京人有的是闲情看这些八卦。也好回头吹吹大牛,以显示自己如何消息灵通。 外围的李晏和罗继人手一份炸鸡皮在吃,吃完了一份后,居然又管摊主要了一份。里头的申猴子见两人消遣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出去理论,不想却被面前有求知yu的民众死死地拦住了。 “哎,别走啊,你到是说说,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当然是真的。”他挥舞着手上一叠告示,真想直接就丢到那两魂淡脸上。 “人家怎么可能把婚期告诉你?你就在这儿造谣。” 这些流水账肯定是说不清楚了,他总不能说李家有内鬼专门放出来消息。 摊头边的罗继打了个嗝。又管摊主要了一份,吃着问边上。“我们这样不会被苏大哥说吧?” 李晏吸溜的一整份倒了进去,唔唔的说,“姓苏的可以没良心,但我不能让我姊吃亏喽,再说了……怎么也不能便宜了赵明诚那小子。”他吃的还有些面目狰狞,不过旁边走过的孩子见了却是乐了出来,还拉他们爹娘的手回头看。 “去去去~~小屁孩!”这小子赶紧是换地方。 …… …… *********************************** *********************************** 李府自从李清照失口的那天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氛围,府中奴从婢女虽然人前都是一副笑脸迎上,但若是把大门关起来,就都变成了长条的苦瓜。小声小语,轻声轻步,成了一贯秉持的姿态。虽然夫人老爷对亲事并不反对,照理说应该是不错的一场姻缘了,但这些女婢就是高兴不起来,因为…… 小娘子把自己关在房里已经好几天了。 每次端着食盒过去的女婢都不敢保证能否送进去,大多时候只会喝两口清汤,其余的分毫未动,所以厨娘每次便偷偷的在汤羹里惨些黍米,不然他们真不敢想象少女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咚咚。” 花细收紧食盘,轻轻的扣了两下隔扇边抹,不过还未待她喊话,旁边忽然出来的二少爷对她比了个手势,让她推一边。果真……这府里能让少女开门的也只有他了。 闺房里。 云替上挂下来的红流苏不再摇曳,窗台上的插花由于经久不换,已经萎下了茎叶,花头惨兮兮的搭盆栽边沿上。撂过珠帘幕后,指尖沾上了一片薄尘,唉…… 屋子也清减了。 李霁收回这些视线,重新把注意力归到少女身上。穿着白罗裙的妹妹又伏在了案头,捏着杆兔毫不知在记录着什么,时不时还翻两下手头的一本大部头。 他走上前,把食盘搁她触手可及的空当,看这妹妹这么认真,就问了句在做什么,不过少女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直到他唤了第二声后才扭头看自己。 “……听说赵郎君热衷金石文刻,所以想着提早看些这方面的书籍。”她把注意力又回到书籍上,迟疑了下后才点了两次头。 “这应该是好的。”好像说给自己听的。 李霁在旁边一言不发,借着桑皮窗纸透进来的明光去看妹妹认真的侧脸,看着看着,便一口深气提到嗓子眼上,他揉了揉眉骨。对于某些事情的认识也变得更为笃定了。 他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安安……” “嗯?” “二兄不知道现在说这个是不是为时已晚,但想着还是让你知道为好。” “怎么了?”少女看他。拿着那硬撑着jing神的眼睛,不过……当李霁开口说出这话来时,少女那早已死寂的眼神忽然是泛出了些涟漪来。 “浴佛节那天,救你的人其实是……” …… ********************************* ********************************* 而此时一品斋门前,一辆马车慢慢的停了下来,在家仆女婢的扶持下,一淑装窈窕的官家女郎从马车上下来。 “娘子小心门槛。”旁边的女婢伺候的极为用心。 也是很巧。苏进正打算出门去州北瓦子看地段,所以两人也算是撞了个正着。苏进对着面前这女人皱起了眉头,不过不需要他来问。对面的就已经报上了家门。 “家父曾肇,苏郎君该是知道妾身是谁何许人了吧。” 她说的极为倨傲,看来是对自己极有成见的,不过意外的是她一手势。外边的家奴就一箱箱的彩礼抬进来。在他不解的眼神下,对方开始解释。 “原本妾身该是感谢苏郎君撮合了我和康非,但是……”她与苏进对峙着,女人发狠的模样没人能摸的准脉,苏进不知详细之下也只能听她说完。 “但是安安被你害成这模样,我就是不承你这份情,也要过来骂骂你!” 苏进眉头皱了起来,“人怎么了?” “跟你有关系吗?” 这句话说出来场面立马是冷了半截。这与店门外车水马龙的热闹相衬刺眼,过来送货的大头吴见形势不对。也是颇为识趣的把车牵到后门等去了。 这种女人很遭人讨厌,但这时候你确实一点也生不起她的气来。 “怎么会这样?” “我还要问你怎么会这样?你知道那晚上安安把嗓子都哭哑了吗?你知道她三天不吃东西昏倒在了房间里吗?你知道她发高烧的时候只在念你的名字吗?” “真不明白安安怎么会看上你了!!” 这一波一波的语言攻势袭过来,换作旁人或许早就心慌意乱了,但这书生脸上却一丝波澜都没有,等她骂累了,他才很平静的问了句,看来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她能等三年吗?” 可不想面前这位官家娘子却是对他冷笑了两声,那真的是寒到骨子里的笑。 “她挨得过三年吗。” 轻飘飘的话传过来,而这位官家娘子已经转身走出了门槛,只留给他那惊鸿的一个转身,旁边的家仆也赶紧跟上。 这一刻,苏进的指尖抑制不住的颤了一下,脑海中那活泼灵气的少女不断的闪进闪出,过往的一幕幕像是默片一般急速的翻动。 初次的邂逅,那本倩女幽魂下亮晶晶的眸子。她受惊的拍拍胸口看,“我自己来好了,店家随意~~” “多谢这位店家相助,改ri必当登门拜谢~~”她从柜台后面出来,那美丽的笑靥,已经多久没有再见了。 “店家,好久不见了咯。”那回是替他二兄拜谢救命之恩,还记得是穿着湖绿sè的褙子,还记得他那懒人蛋糕都被那丫鬟吃光了。 书院那间老旧的实验室前,两人坐一起说话的情景不会再有了,他被炸药炸黑脸后,也不会再有来人咯咯的笑他。 静下心来想,才知道失去了这么多,但这些他都可以忍受,可是……如果少女因此而香消玉殒,那他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什么意义?! 袖中的手已经紧攥了起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不是他前世的爱人,这不是那个让他终悔一生的女人! …… “等等。” 内心挣扎到最后,就化为了两个郑重决定下的字。 没走出多远的曾芝兰闻言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他,这时。巷口的柳树枝条被清风吹了起来,翩跹在两人之间,好似要吹出柳絮来。 …… **************************************** **************************************** 李府后院。红花绿草的苗圃前,有五六个女婢正贴着隔窗偷听什么,眉目间还有些窃喜之sè,这让正巧过来的王氏一阵皱眉,这女儿近来的事整的她正头疼呢,可这几个丫头居然还有闲情在那儿笑。 “都没事做吗?” 她脸板的很正,吓得这些女婢那是一个个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支吾不清,结果被王氏一瞪眼,都自觉屏退到了两边。正当她要推门而进的时候,里头传来的话让她不由滞下了动作。 “安安,姐姐这次为你可是做了回十足的泼妇了,你可得好好考虑一下。” 床榻前坐着姐妹两人。曾芝兰很大家闺秀的坐着。不过少女却是把脚伸到床上来,抱着膝。 “看看吧,给你的。” 曾芝兰将一纸信笺塞到少女手里,此时少女的脸sè与之前可谓大相径庭,虽然还是没有笑脸,但举手蹙眉间,往ri那些荣光却是回复了些。 她握了握信,眼神有些不自在的乱看房间里的桌椅纱帘。 “我…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姐姐你就别再给他说话了,再说……我已经允诺了赵家。若是悔婚,李家颜面也无光,爹以后在朝上也多有尴尬,不好这样任xing的……” 她煞有其事的在那儿分析,不过旁边却已经是咯咯的笑了起来,“是嘛?姐姐也是凭良心说话,那书生除了出身不好外,没什么可差的,虽然如今被官家降了罪,没了前途,但也只是你介意不介意的问题,你看我和你二兄,这一路过来也不比你容易。” 少女鼓起腮帮来,“姐姐是受了他恩惠才这么说的,我才不会信你。”她还背转过身子,佯装着生气。 “真的啊?”曾芝兰也是佯装着起身,“那我可就这么给他回了?”、“那我走了啊~~”、“走了啊~~” 少女气的一个跺脚,床板都起了闷响,但又不想转过身示弱。 曾芝兰笑了笑,也不再与她打闹了,“好了。”她收起了戏谑,“姐姐认真的问你,你心里还有没有他?” 榻上的少女用力的抱了抱膝,声音细不可闻,“要是我就这么原谅了他,岂不是……很丢脸。”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曾芝兰极力忍住笑意。 “那你就给他提个条件,往难了提,不能便宜了他。” 少女磕着膝盖不说话,腮帮鼓鼓的,好似是认真的考虑这个建议,可不想开口的第一句又把旁边乐到了。 “我要提三个。”、“让他要我等三年,气死了。” 旁边好好好的安抚,“你就是十个百个他也答应。”这才让少女脸sè好看了几分。 而隔扇外的王氏听到这儿,也是不由自主的把耳朵往门上贴,她倒是想听听这女儿提什么要求出来,而身后那些女婢们也是把耳朵竖了起来。 床榻上的少女磕着膝盖想了想。 “他老是给人写曲子,可从没给我写过,就让他写首曲子给我……”前面的还好,旁边还嗯嗯一个劲儿答应,外头的王氏也觉得这对那书生应该没什么难度,正要怪女儿故意放水的时候,后面连珠炮似得限制却把她也懵住了。 “要以前从没听过的,而且曲子要能听出歉意来,但不能太露骨,不能有歧义,要让我听得开心……嗯,就这点吧。” 旁边的曾芝兰已经开始擦汗,“好,那第二个条件呢。”他不管那书生能不能做到,但还是先应下来再说。 “嗯……第二个。”她转了转眸子,“他一个人道歉还不够,最起码……要有个一千人陪他一起道歉。”又加了句,“不许花钱雇人。”她知道苏进得了三千金,而且又是大手大脚的主,所以把这作弊方法从源头掐灭,结果这自然是听的里外俩头心里都是一个疙瘩。 这女儿……王氏心里默默的念,不过也好,那书生别想有机会。 “第三嘛……”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些对苏进一点难度都没,所以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脱口而出一句连她都觉得后悔的话。 “要想让我原谅的话,就让他……” 她外头听墙角的姨娘张大了嘴,半晌才闭上,一句也好,绝了那书生的念头。旁边花细一干婢女也是面上十分难看。 “安安……你…确定要这样?”里面的曾芝兰眉头深皱,对于这种离谱的要求实在不能理解,不过这时候正在气头上的少女并没有反口的意思,她气鼓鼓的“嗯”了声,就这么坐实了。 “我只等他到六月六。”(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稚气话 或许东京人应该庆幸苏某人的出现,自从这个家伙出现后,东京城里就再也不缺乏茶余饭后的闲聊话茬。很多人都在想这个家伙就不能消停会儿?这次居然把李学士的才女千金都搅和了进来,看这满城风雨的谣传,估计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而在人们腹诽苏进的同时,他们没有意识的是,自身的一些思维习惯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像瓦肆里的商贩说书,现在俨然就是翻版的苏进,那种投机倒把的jing明劲儿怕是连他本人都得承让,今儿一品斋贴出来李清照和赵家即将定亲的消息,他们就唱和赵李两人不得不说的辛密,改明儿贴出来李清照和苏进的三条之约后,他们就改旗易帜,大摆起苏李之间的一路走来。 “我早就说了,你们看,这不就出来了~~”说书人扶尺一下,卖了个事后诸葛亮,“那李才女要不心属那苏仲耕,端午那天岂会惊扰圣驾?所以我看啊,多是李家嫌贫爱富,不,嫌贱爱贵,不然以我们苏先生的才气,岂会弱了那赵德甫?” 他话还没说完,底下就丢过来一个菇菜帮子,正巧坐在了他那帽尖顶上。 “一天到晚就知道在这儿胡说八道!”菜贩都看不过眼了,旁边其他人也赶紧让开些身子,免得又一个菜帮子飞过来。 “什么胡说八道,这告示写的那也是有模有样,这三个条件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啧啧……”他拿着那张泛黄的告示纸在那儿揣摩,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托着下巴。倒是不好往下编段子了。 “都散吧、都散吧~~”底下一起哄下,还真是都各干个事儿去了,瓦肆里热闹事儿不少,走索跳竿、皮影木偶,他们可不会一直围着这么条不靠谱的流言转,所以了,最后只留下那说书在亭子里抓脑袋。 “这到底是真是假?”他拿着告示翻来翻去的看。自己都开始迷糊了。 不过,这些秘闻对于身在勾栏院的伶人可是极感兴趣的,她们女子中的拔萃人物终于要选婿了。还有比这更让人期待的事情吗? “宜奴姐觉得可是真的?” 撷芳楼的几个伶人在州北瓦子里游街,左转右转的彩棚摊头上都有人谈论这话题。听得封宜奴脸上也笑了,她放下手上的脂粉盒。 “摸着良心,我肯定是希望真的。那李家娘子嫁了人。我们这些才可能入了他们男人家的眼。”封宜奴说的都咯咯直笑了。当然,以她如今积攒下的人气而已,自是笑侃而已,旁边的姐妹也都是摇头而笑,今ri难得出来逛逛瓦子,不想就碰到这等闺房趣闻。 唉,真羡慕呢。 封宜奴戳了戳那小姐妹的眉心,“瞎想些什么。人家可不是跟咱们一个地儿的,好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了。” 豆蔻年华的少女多的是少女情怀。遇到些梦幻中的事情,就不免傻傻的捧着个脸发呆。 我要是那李家娘子那得有多好。 …… …… 青楼楚馆里的这些消息最为灵便,也最有传播的价值,不少在酒楼阁子里的人都已经听到这个传闻了,那李清照这些天可真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流言飞的久了,就连一些原本没兴趣的人都要凑过来听听。 “哝~~自己看。” 满是珍馐佳肴的圆桌上,有富贵少爷们的聚会宴飨,他们命花架子边上的乐姬弹琵琶语,自个儿却在那胡吃海喝,有奴仆缩着脑袋进来送有趣的告示张贴,坐东的看了后就笑着给旁边轮过去瞧。 “我看看我看看,什么东西?”、“哎!别扯啊,我还没看完第三条呢……唔!”他被好友塞了一筷猪耳朵后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手里的东西被抢走。 饭桌中间的酒蒸石首鱼还冒着热气,鱼汤咕噜咕噜翻滚。不过这时候这些纨绔少爷的注意力全在这新鲜趣闻上。 “搞得我都想试试看了。” “就你……吃你的猪耳朵去吧!”又是一筷子猪耳朵要塞过去。 他们在这阁子里嬉闹纨绔,角落里的琵琶语也慢慢歇了下来,时断时续,好似是在听他们的墙角。 “哎,怎么不弹了?”有人指了过来,那插着木荆的伶人才愕愕的继续拨弦,只是没有之前那么清幽了。 …… …… 世俗的烟火气也会飘到那些文人雅士的集会上。此时这正举着茶会的晁府后院里,也因这外间沸沸扬扬的流言变得世俗起来。 茵茵草褥,林石怪立,十数张低矮四平的茶案子在一间攒尖凉亭前整齐摆开,上面放满琳琅茶器,幅巾宽袍的学子一边研茶,一边交流茶道,同时也与上面的晁补之吕希哲俩个大儒交流。 席间,茶香轻扬,草叶要滋长起来了。 这时有书童走进亭子里,递上来一粗制滥造的泛黄告示,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字,正要上呈给晁补之看,不过晁补之却笑着摆摆手,将茶汤罐搁了下来。 “予众读来便是。” 凉亭底下这些赴宴而来的学府学子都好奇的仰头看上来,并有碎言碎语出来揣测,而上头的书童也已经朗声开读了。 “近有传闻,赵李两家定于下月六天赐节定亲,但一品斋苏进心有不甘,为求佳人谅解,便夜闯李府求见,结果却被李家千金当场责难,除非苏能做到以下三条,方可重新考虑……” 底下学子一听,原来是小道流言,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好像还说的有模有样,所以就耐心心来听听究竟是哪三个条件。或者,他们自己心里也有那么点小心思在。 “其一。制新曲,绝异古今,歉意诚然。能博佳人欢心。” 底下呵呵,立马就断了念头,果然是无良道人编出来的谣言。而上头的晁补之慢慢悠悠的喝茶,他倒是有听说李格非确实有意和赵家结亲,虽然他个人对赵挺之无感,但既然是那丫头自己拿的主意,那他这做老师的又能怎么样。 “其二。集千人众府门前致歉,不可金银相诱。” 底下又是大半学子绝了念头,果然是谣言。不过初次乍听的晁补之却不这么认为。他与旁边的老友吕希哲相视笑道,“荥阳先生以为如何?” 他还给老友斟茶,身边伺候的家仆递上来新温的茶汤。 吕希哲扶髯亦笑,晁补之更是与手边几个陪侍的子辈道。“尔等可能做到?”换来的当然只是一阵尴尬。晁补之轻骂了句无用后端起茶来喝。 “其三,让其……”那书童突然扼住了,这一中断,底下就起了声音,书童纠结了脸sè后,才干干的吐出来话。 “飞、飞来致歉。” 噗! 正喝茶的晁补之差点没呛着肺,不过衣襟上俨然已经湿了一片,胡闹的说了一顿后。赶紧便是回房换了身衣服,而底下的一众学子亦是面sè滞然。 额…… 果然只是谣言。 …… …… 虽说是谣言。但这半句飞来致歉,却无不是成了戏谑人的话,王孙贵族聚集的旧曹门街上就极为流行这句,像今ri的向府,就有几个王室女眷前来拜访,坐甄氏的闺房里,几个平ri走动频繁的姐妹一起说些私房话,尤其是向家两位少爷回来后,她们的这些走动也就更为频繁了。 “把窗格子推开了透透气。”、“来来,都坐,小梅~~点心怎么还没端上来?” 以前总是甄氏去她们那儿闲聊,如今这夫君回来后,终于也可以在家里做回小女人了,她把平常最为交好的几个姐妹邀过来,心情的愉快完全就体现在了轻盈的脚步上。 “好了好了~~”闺房密友捂嘴而笑,“又不是外人,客气什么。” 等抹茶松糕端上来后,几人也把屁股下的鼓凳挨近些说话,大到丈夫的差遣变动,小到针线首饰,话头是不缺的,不过今儿坊肆里听来的那句“飞来致歉”可真是把他们乐的没边了。 “我说荨妹妹,听说那苏仲耕曾在你府上做过教习,你倒是与我们说说看,这人怎得如此风趣。”他们自是以为一品斋散布出来的谣言。 不过甄氏却是皱起了眉头,“那苏仲耕处事严谨,以我看,该不是他所为。” 那郡王府王妃听着一愣,与另外几个王府妃妾面面相觑,显然不相信这真的会是那才女提的要求。如果前面两个算是苛刻的话,那这第三个就完全是“东京夜谭”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是真的……那这李清照和苏仲耕的关系可就真值得玩味了,毕竟这完全就像是对情郎说的稚气话,比如摘星星摘月亮什么,没个黄花闺女会轻易对普通男子说的。 “荨妹妹,觉得那苏仲耕如何?”那郡王妃试探的话,旁边几个云髻贵妇把手头的这些蝉玉珠、金花细放回了首饰盒里,都盯着甄氏看,显然是对眼下的话题更感兴趣。 甄氏看这齐刷刷的目光,倒是掩着嘴笑了,“我与那苏仲耕又不算熟悉,只能说还可以,算是不学有术吧。”她从未见过苏进做过什么文章诗词,平时谈吐举止也都是寻常人模样,所以这么认为自是不差的。不过那几个贵妇明显有些失望,不过转念想想…… 毕竟只是个商贾。 …… …… ********************************************* 内城朱雀门边上的小纸坊街口处,立着一家店面宽敞的印刷铺子,幌子挂的是陈记一品斋分号,也就是苏进这段ri子来盘下的那间樊记铺就是庄舟以前干活的铺子,苏进想要盘书铺的构想告诉庄舟后,这老头倒是有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吃掉他的老东家。虽然樊记经营不善,但还不到倒闭的时候,只是在金元攻势前。谁也支撑不了太久的所谓底线。 这些天来苏进辗转与各个铺子选任分店掌柜,并且开始交代今后的工作蓝图,整个生活的节奏还是极为紧凑的,不过在出了李清照的事情后,有些工作计划就不得不暂时停摆下来。 樊记书铺的后堂大作坊,数十个纸匠在忙碌造纸,荡料入帘。覆帘压纸,繁复的数道工序后才能得到光洁雪白的纸张。 这是造纸作坊,隔间处才是印刷作坊。里面虽然雕版陈设无数,但这时候这些老工匠却不得不跟着几个孩子学活字版韵轮,这些孩子自然就是苏进在书院的那几个,如今被安置在了印刷坊里。也算是兑现了他之前的承诺。 “按韵找字很快的。几位老伯只要耐下心来很快就能上手的。” 二次学习可不是这些老工匠的优势,不过好在对雕印技艺的熟练,所以他们很快就摸到了里头的门道,不过这可不代表他们能理解苏进的行为,只是碍于换了东家。 “难道以后不设雕版了?”庄舟很是忐忑的陪着苏进在逛。 “除了特别书籍外,其余还是用雕版。”苏进当然不会不明白这雕版的好处,所以一直是区别对待。庄舟这才放下心,虽然不理解苏进为什么这么迷信活字。但看着书铺生意是他鼓捣红火的,也就不多说了。 “书怎么样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苏家少爷尽可放心,必定能在三天内赶制出来。” “好。” 这时陈家那一众的小子玩着蹴鞠回来了,他们可以说是职业蹴鞠了,所以一天来也可说是游手好闲,自然就成了苏进最好的壮丁。 “好了,都贴完了,发赏钱吧!”他们拖了条长凳坐好,大爷模样的管苏进要工钱,作坊里一些工匠都极有趣的望过来看,他们对于苏进的行径还是很好奇的,印了那么张的小道消息出来,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苏进看他们一眼,“动作倒是挺快,找了多少人?” “嘿嘿,三百多号人,有能耐吧。” 苏进难得点点头,“这样就好,明天的单量更大。”他把样张拿给他们一瞧,这些小子那是连翻白眼,真是被当苦力使了。 不过阿庆却面有忧sè,“苏大哥,说实话……李家娘子这条件太苛刻了,你这样做有用吗?”旁余人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这根本就是拒词,人又不是鸟,怎么飞过去。可不想苏进却对他们的言论有些诧异,呃、的怔了下,脸上一笑。 “没让我去摘月亮就很不错了。” “……” 旁边的李晏往靠椅上那么一躺,“我阿姊那是气话,连我都听出来了你还听不出来?只要你做个样子,我阿姊肯定就原谅你了。”他又作少年老成模样,“不过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什么?”从旁边拾了一块雕版起来,皱着眉头瞅了眼,石头……还没看完就丢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顾你的书铺,难怪一辈子做不了官。” 苏进笑着从地上将这新刻的雕版捡起来,掸了掸灰尘,“可别摔烂了,你姊可得靠这个挣面子呢。” “……”众人不解。 “一条一条来,过两天有的你们忙的。” …… …… **************************** 当李清照所谓的三约之说传到赵府里后,可就没有外界那么和善对待了。因为对赵家而言,不论传闻是否属实,赵家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如果六月六那天真被一商户搅了局,那赵家更会成为整个汴京的笑柄。 “我看那李格非根本就没有议亲的意思,不然这消息岂会传出去。”赵挺之妻郭氏怒气冲冲的将这满大街的告示摔案上。 此时这正厅中堂内,赵家几个子辈都在下面听着,郭氏在家素来话语权极高,就是赵挺之也不得不听她两分意见。 “德甫,去那李家,把这口头之约去了,他还真当我们赵家非她女儿不娶了。” “事情还没弄清楚,这么急躁作甚。”赵挺之压下了郭氏,这妻室是前朝的大官僚郭紧之女,所以从小就养成了傲气,直至如今也没有太多改善。 底下赵明诚如今也并不好过,现在一到太学就被同窗围住道喜,甚至有些直接把手摊过来要喜钱,折腾的他只能向学正告了假,如今在家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府里的几个丫鬟都偷偷的笑他,怎么说自己也是太学生,却被揶揄成这模样。 “爹,孩儿观那李家娘子该是中意苏仲耕,所以……” “所以什么?”赵挺之愠怒着语气把赵明诚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了,赵挺之冷哼一声,“李家那丫头你必须给我娶了,不然以后你也别收录你的金石了。” 这话说出来,就连他妻子郭氏都有些不解了,“正夫为何……” “夫人就不要多问了,此事我心意已决。” 既然赵挺之这么言之凿凿的发话了,郭氏也只能支持,至于心里的那份的疑惑,也只能先放了回去。 赵挺之坐于太师椅里,脸上的愠容让底下三子俱是不解,他们不明白平ri养气极好的父亲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而动怒,而且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中甫。” “孩儿在,爹有何吩咐。”长子赵存诚从座椅上起来。 赵挺之脸上yin晴不定,嘴里喃喃,“苏家小儿,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美玉仙葩 端午龙舟之事后,这原本平静如湖的东京城就开始余波不断了,对于民间来说或许还能称上几番热闹,但对于身在朝堂中的那些元祐党人来说,这就像是在走绳索一般拘谨,他们越来越摸不透现在这位官家了,再加上宫闱里传出来太后再次病重的风讯,他们内心的忐忑就愈发严重了。可就这个敏感时期,一品斋新出的《保和殿曲燕集》又是给这些旧党火上浇了把油。 引起旧党反感的原因就在于书籍署名者乃是谪臣蔡京,蔡京年前被曾布台谏等一众弹劾去了杭州,原以为三五年内必当无所作为,可没想到新年过后,徽宗就矫旨要“持平用中”,所以元祐、绍圣俩朝一些旧官就被招使回京,这话虽好听,但事实却未必真是如此,蔡京之前就与徽宗走得近,而且又与帘中关系密切,他的征回显然不会是这么简单,所以现在整个朝廷都观望这日后的风头究竟会往哪里吹。以前旧党还可倚仗向氏给皇帝施压,借此将绍圣一众彻底清干净,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向氏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病了,这即将完备的元祐更化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卡在了节骨眼上,使得新旧之争无法盖棺定论,这几乎是整场政治更化的拐点,虽说向氏之前又有好转的迹象,但随着徽宗对于朝事接洽的日益熟稔,她对朝政的参与也日渐式微起来,最明显的就是在上回青唐问题上,明显就是徽宗的一言堂。这就让旧党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发展问题。所以他们开始把目光描向作为首相的韩忠彦,这个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宰执无疑是目前旧党的领袖,在如今朝政走向晦暗的时期。他们必须要相信他能拨乱反正。 …… 此时,尚书省议大堂内,一顶顶硬裹直脚官帽左右两列而下,这些大员们神情肃穆,任由手边的茶变凉。上头主持会议的是尚书左仆射韩忠彦,右丞范纯礼位列其下,余下是六部尚书及侍郎。 “这都看过了吧?” 韩忠彦铁着脸。手上拿着的正是一品斋近来新出的《保和殿曲燕集》,里面所记的是神宗、哲宗朝里几次皇帝在保和殿举办宴飨的记录,乍一听名目。还以为散文记事,但放在有心人眼里,就完全是别样的味道了。 韩忠彦冷哼了一声,“听说官家对此颇为满意。还专让礼部造册发遣各路州学。”他语气沉郁。最后一字落下时,这本薄薄的书籍也摔在了案子上。 “啪——”一声响,梨花案子咽鸣不已。 两列的尚书大员眉心一颤,这本曲燕集他们自然是看过,只是不好拿捏官家所思,就暂时按了下来,不想还是让韩忠彦知道了。而此时堂上韩忠彦所摊开的那页上,正载着最让人头疼的内容。或者说整本曲燕集其实就是为了这页而造。 “……先皇帝哲宗疑虑,莫若有思。问官家‘大臣以谓不当有绍述,朕深疑之。’官家奏曰‘臣闻子绍父业,不当问人,何疑之有?’先皇帝大骇,‘是儿当有大志如此!’……” 徽宗继位无哲宗遗命,所以说这曲燕集可以说正中了徽宗心病,如何不讨徽宗欢心,至于是否当真有此事,又有何人敢去较真?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结果:蔡京很聪明的给皇帝拍了个马屁,其他人都没想到。这固然让这些资历极老的尚书大员们不屑,但真让他们在意却不是这个,而是徽宗居然对绍述表示默许! 可以说,这是徽宗执政以来放出的第一个明显的政治讯号,对于旧党而言完全等同于一把铡刀在眼前晃,这真的是糟糕至极的事,也无怪乎韩忠彦会亲临尚书省了。 “蔡京这宵小之徒,也就懂得这投机钻营之术,我等明日便上书奏请,此等贻害社稷之人决不能久滞于京!”下面吏部尚书何执中最先表态,他虽然不是坚定的元祐党,但浮躁的新政更不能得到他认同,所以对于蔡京这新党人物自然是全力打击。 他一表态,余下人也大多附和,元祐更化持续了一年多了,如今朝廷诸多事宜已经调整完毕,他们更愿意相信朝政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少数几人在此时表示缄默,就像陪于末座的礼部侍郎赵挺之,他此时的神色就有些异样。 这尚书省隔壁可就是那一品斋啊。 …… …… 对于朝堂而言,早就因为徽宗这不经意的表态而变得风声鹤唳,一些投机倒把的开始往势微的新党靠,或许可以把他们称作是有眼力的人,尤其是就在徽宗身边做事的,对于圣意的揣度就比常人要敏感的多。 邓洵武,邓绾之子,提举官兼修史检讨,后升秘书少监兼国史馆编修官,在徽宗继位后再升起居郎留身边用,能到如今职位自然是个聪明人,他早就从徽宗的日常言举中揣测到圣意,在蔡京出了那妙到极点的曲燕集后,就更是笃定了要往新党靠,所以早于前几日就亲自拜访了蔡府,有意思的是居然见到近来风头极大的一品斋商户苏进,这人说来也奇怪,昨儿他书铺贴出告示来说要给那李家千金“兑现三约”,以补生辰为名,那如今该是为那三约忙的焦头烂额,可瞧他现在在蔡京堂下品茶闲聊的神色,可一点也不像是个带任务的人,还是他已经放弃了那苛刻的条件? 当然,这些他并不关心,要不是知道这书生就是那苏美芹,他可不会和一弱冠之年的小子这么多废话,今日之事达成,就收工回去。 …… 蔡府门口,待邓洵武的马车远去之后,蔡京转头问身边的苏进。 “此人如何?” “蔡老该是心有计较,又何必问于小辈。” 蔡京笑了笑。也就不作试探了,“说来你的私事处理如何了,可需要老夫赚你个人情?”他微微笑吟。知道苏进并不会承他人情,只是好奇他怎么处理这些红粉俗事。而对方的回答,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笑话他两声作茧自缚,也就随他去了。 “对了,你那石头记的下册何时售卖,我那夫人可是对你颇有嘉许。” “呵。六月六吧。” …… …… 对于民间而言,一品斋的石头记的才是现下整个汴京城的主旋律,至于那枯燥无味的曲燕集。早不知道被丢哪个案脚垫脚了。借着近来与李家才女的绯闻,一品斋的新书的销售也一如既往的火热,汴京百姓早已习惯看一品斋的小言充实生活闲暇,在这没有电视网络的时代。最好的休闲品自然就是这些了。而这回的新书也没有让人失望,或者说有些超出预期了,之前被文化人诟病的俚语文字这次完全改头换面,旖旎细腻的笔触就像是水一般柔和舒适,虽说有些脱离劳苦大众,但对于女子而言,无疑是像中蛊一般的痴迷,情爱绵长的豪门生活就是一些官家千金也都有艳羡之感。很快。这书就传遍了京师女儿家的闺房,不过可惜的是只有上册。这可真像是被心头挠痒般的难受,所以这两天就有不少官家千金让家奴来堵一品斋的店门了。 “苏先生!您就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我家小娘子可是说了,如果今天再拿不到下册,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哇哇的几个家奴把脑袋上的毡帽都哭歪了,旁边行人指点偷笑。 这还算是好的,那些青楼的女子才是真个酸楚,学林妹妹的憔悴状不成,反到真是把自己整病了,再加上近来酒楼里每日每夜的嘌唱那石头记的开篇词,就更是把消极的情绪拉长了两分。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啊,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愁绪满腔的曲调,配合着如泣如诉的古筝声,那份哀怨当真如蝉丝剥茧般一寸寸的断人心肠。就连台下聆听的男儿也不免叹气哀伤。 这阙枉凝眉原本是从矾楼传出来的,一经嘌唱,立刻便在京师所有的酒楼里飘红,哪怕是街头茶馆抱着琵琶的艺伶也以唱此词为美。 一颦一蹙,皆是入了女儿心。 ……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哀怨的歌声几乎传尽了京师的坊肆间,虽然词工并不华美,但幽肠的意境配上书的内容,就很能催人泪水了。由于石头记辞藻华丽,极尽鬼斧之工,对于普罗大众就显得不是那么亲近了,不过好在说书艺人将这文辞转化成了俚俗来说,所以还是能吸引到些民人,不过终归是女儿家的东西,所以爱听的不是很多,不过对于这阙枉凝眉无疑是喜欢的。 “曲子腻歪的好听。” 即便是一些卫道士也没有对曲和书做太多的批评意见,不过对于苏进的非议倒是不少,不是说要给李家女郎兑现三约么,怎得写这等书来挑逗整个京师的女儿家。 贼心可诛,吃着盘里的还要看锅里的。 “看看看!是不是那苏进!!” 矾楼大堂里,一些高门纨袴见苏进被女眷们拥上楼去,一个个都是跳脚的愤慨,羡慕嫉妒恨的这个词用在这时候是极其恰当的,他们把头聚到一起商议,等会如何给那苏进个下马威。 实在是太气人了! 也无怪乎他们如此,这些二世祖们天天跑矾楼还比不上一个没了前途商户子弟,这如何不气人!现在那书生在这些女人眼里,可真是比银子还光鲜,瞧瞧楼上那些小丫鬟们围着苏进说着说那,七嘴八舌的嬉笑,居然还有人将现在苏进比作柳七郎。 呸呸呸! “不吃了不吃了。”玉抹金革的少爷将凑到嘴边的酒杯推了,“找你们的宝哥哥去。一天到晚在面前哭个不停,还给不给个笑模样了?” 旁边被训斥的女伶马上就眼眶红,“笑模样是自己挣的。不是奴家给的,人家苏先生说的多好,我们女儿家是水做的,受了委屈就要哭,可你这冤家呢,每次就知道说我,你要是有宝哥哥的一半体贴。奴家不早就随你了。” 下头这些贵族子弟那是打不得骂不得,苏进一句“女儿是水”就把全京的姑娘娇惯坏了,以前做大爷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要是如今苏进站他们面前,非得是一群的唾沫淹死他不可。 不过此时被口诛笔伐快奄奄一息的苏进却好生生的享受着东家的服务,这些酒楼的小姑娘们知道他来了后,一个个提起裙裾跑过来看。蹬蹬蹬的。木廊道上总是有声音。她们你一句我一句,香帕飘带你缠我晃的把苏进簇拥到青衣楼上,除了讨要下册外,最多的却是对他自身的绯闻感兴趣。 “苏先生苏先生,这首枉凝眉可是你作于李家娘子的?”从书中感染的那些儿女浪漫被她们带到了现实里,语气极为娇憨可爱,完全没了往常应付从容的女妓模样。 “苏先生说下册要在六月六开售,可是要我们这些姐妹去给先生捧场子呢~~”有些还未长大的小丫头笑嘻嘻的围着苏进。似是调侃也似是真诚。 “不过我们不知道人怎么飞起来,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也想帮先生一回……” 她们连珠炮似得发问,完全没有给苏进任何回话的机会,索性苏进也就罢了,只管跟着她们往楼上去。而此时青衣楼上的小窗子被推了开来,慎伊儿探头出来看苏进的笑话,狠狠的咬了口梨,“姐姐,这种人最靠不住了,你以后别跟他来往,看他那模样,心里肯定乐翻了。”她不无醋意的说,其实还是挺羡慕某人的高光时刻。 而苏进毫不容易从这脂粉堆里出来,却又免不了里头李师师几人相同的缠问,他一一回答。 “不是。”、“不用。”、“多谢。” “不是吧?这曲子有什么不好,你干嘛不用?”窗子前的慎伊儿从榻上一咕噜的爬下来质问。 苏进瞧她一眼,衣衫不整的,摇摇头,直接把她略了过去,惹的这丫头在他背后张牙舞爪,要不是师师一再皱眉示意,恐怕已经一口咬在他肩头上了。 这家伙,每次都把好活给别人,一点良心都没有。 她在后面看着苏进从袖子里拿出谱子来与萸卿商议,他在旁边交代,萸卿则是很郑重的点头,师师陪坐着给两人沏茶,之前的枉凝眉就是萸卿作的嘌唱,所以对于苏进如今又选萸卿也并没有什么意外,反倒是慎伊儿看不惯了。 “哎!你能不能公平些,你怎么从来都不给师师姐写过曲。” “你师师姐不需要。”而旁边的李师师也是很和适宜的点头,这就让慎伊儿很没办法了,不过她就是不解气,一屁股坐进她们中间,挤了挤。 “这回我来唱。” 苏进瞥了她一眼,见她倨傲仰头模样甚是可掬,“发个音给我听听。” 她以为苏进真要考校她,秉着不让人看轻以及炫耀的意思,张大了嘴就要唱,不想唔的一声,被那书生一个梨子塞住了嘴。 “就这个感觉,练上两年就可以登台了。” 她唔唔的咬碎了口梨子,气死了,“你会嘌唱嘛,凭什么训导我?” “我起码会唱这个,你会吗。”苏进把谱子往她眼前一横,待她看清楚了歌词后,脸蹭的就红了,“你…你这人可真是……那你干嘛不去唱!”她立马转移自己的尴尬。 “不好听。” 这首歌虽然人人会唱,但能唱出真意的一只手都掰的过来,前世连原唱也没唱对味,所以苏进也不指望这个时代的人会唱多么上道,而且……他还是觉得男的、或者说……那位张姓歌手唱的最有味道,余下都偏矫作,不过现在这条件肯定不支持,也是马马虎虎的意思,只要能唱对调就行了,重要的还是歌词。 不过,观她们几个略红的面色,看来还是有些露骨,但也没有办法,绝异古今这限制实在过大,他退隐后为了陶冶情操是听过不少民乐,但后世的民乐也没能跳出传统民乐的大框架,而且之前梁祝已出,所以更是让他棘手,这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些流行歌曲可以达到“绝异”的地步,但流行歌曲…… 他还真只会一首,若不是当初楚新逼他唱,他恐怕连这首都不会。 慎伊儿盯着他眼睛看,就是盯着流氓一样的鄙夷,不过出乎苏进意料的是她把谱子揣进了兜里,“不就是首小淫曲么,你以为我不敢啊~~”她以为这是对她的挑衅。 苏进被所谓的小淫曲说的只能呵呵了,不过眼下还要去想怎么飞过去的事儿,所以不想在这上面太做耽搁,“那我过两天来检验,不行就换你萸卿姐。” “嘁~~”她不屑,正当苏进要走的时候,忽然亮起眸子来问,“那宝玉后来是不是娶的宝钗?” 苏进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也对这个感兴趣去,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慎魔女这才露出来笑脸,“走吧走吧,别在我眼前晃荡。”她做事儿的干劲儿全有了,还冲身边的师师姐眨眼睛。 师师愕然,望着苏进的背影消失层层的湘帘珠幕中,袖子里的素手不禁握了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飞起来的困难 虽说外界对于李清照的三约之说传的沸沸扬扬,但李府自身对于这事却出奇的镇定,尤其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李格非,这位礼部员外郎脸上可没有半分双喜临门的笑容,作为妻子的王氏心知内中厉害,也就不拿儿女的事来烦他,每天督促的最多的就是要去哪家大人府上探探口风、走走动静。他李格非与苏门四学士私交颇深,如果将来皇帝倾向新党的话,可想而知整个家族会面临多大的生存危机,这已经不是平日喝茶下棋就可以打发过去的,所以像今日李格非就邀了几个族中人过来叙谈事宜。 此时李府的大厅中堂内,李格非高坐上首,和下面是几个族中弟兄商讨接下来的计划,几个长兄已经建议外调出京,借此规避如今形势不明的政治形势,这法子虽然消极,但也是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嗯…… 李格非沉吟难决,底下也都是面色忡忡。 他们李家虽然世代书香,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出现过极为拔萃的人物,所以这朝中少根主心骨,做起事来就是显得束手束脚。但迁外的麻烦也是不少,且不说家产细目的转移划定,就是三省那道公关都过不了,每次政局不稳的时候,上面还不是拿他们当排头卒。 这议来议去,最后还是只能得一句从长计议,再静观其变看看。 “文叔,我看安安和康非的婚事还是先缓缓,这时候可别操之过急啊。”李格非叔父李辛提醒道。 这些李格非当然有数。如今不管皇帝是不是有绍述的意向,都不适宜在中间举办婚嫁,不然太招眼了。只是眼下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如果他们这边单方面改期的话,肯定会招致赵家不快,所以这又是一桩头疼事。 …… …… 虽然问题严峻,但李格非并没有让子女知道的意思,或者说官员们都会选择把这些消息压下来,极力烘托出一幅平和如常的氛围。所以像李清照这些闺中女子依旧是如往常一般,剪花刺绣、踢毽花绳,与闺蜜聊聊女儿心事。或是京中趣闻。 尤其是李清照的院子,近来不少官家千金过来讨问六月六的消息是否属实,当然,也是因为心中那丝艳羡而忍不住过来凑凑热闹。关系亲密的。还要嬉闹几句那日过来给她把把关,搞得倒像是伴娘一般。尤其是最近一品斋新出了《石头记》后,李清照就更是被那些小姐妹揶揄了,像什么“宝哥哥、情妹妹”之类的话几乎是张口就来,好像不调侃她两句就不舒服。而事实……其实就是这样,即便那曾家女郎也是半有醋味地拉她手,两人坐窗边的鼓凳上说话。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妹妹能得此夫,可不知羡煞了京中多少女儿家~~” “呵。” 李清照在经历了初期的感情起伏期后。如今也大致恢复了平稳,虽说事后想想自己所提之语确实唐突,但未尝不是为了苏进着想。他已没了仕途,爹爹即便再为开明,也不可能这般惯着自己,任性……也该是有个限度的。现在京里的人都看着,要是他做到了而自己却应不下来,那可就是让所有人都难堪了,所以眼下这么处置也好,对所有人都好。 “怎么,好像好像还心事重重的?” 曾芝兰看向她时脸上满是笑意,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这么一次万众瞩目的时刻,就足以铭记一生了。此时外边花圃里是几个女婢在栽种花卉,丫鬟胭脂还拿着短锄在那儿扭动腰肢,唱着“仙葩与美玉”,惹得旁边几个女婢不快的把泥泼她裙上,“难听死了,还不如去戏园子听呢。”结果就吵吵嚷嚷起来了。她们这些侍婢一天到晚就是在府里,没什么娱乐活动下,唱唱小曲,或者听听故事就是极为奢侈的享受了。 “曾家娘子,你说后来宝玉是娶黛玉还是宝钗?”胭脂裹着脑袋上的包布问进窗里来,这对于曾芝兰而言也是一种午后的惬意,最起码她曾府里的丫鬟是没这么开朗的。 “问你家小娘子吧,她肯定知道。” 文案前看书的李清照又是翻过一页,对于这曾芝兰的打趣是一概略过。眼下离六月六还有一段时间,她在考虑要不要与苏进谈谈清楚,毕竟两人是不会有结果的,明知是这样的结局还要往里头扎,与飞蛾扑火又有什么区别。 再说了。 他真的喜欢自己吗? 感觉是求来的爱情,真的好讨厌。 …… …… ************************************************** ************************************************** 五月底的汴京,已经能让人感觉到热意了,偶尔的蝉鸣蚤跳更是将这耐不住的盛夏从幕后迎了出来,走上街头,凉衫蒲扇之类的物事已经零零散散的摆了出来,货郎挑夫箩筐里的杨梅也换成了石榴和红提,东京的百姓喜欢尝新鲜,所以就卖的极为紧俏,能最早吃上的,多是钱袋子里当啷响的人。 “东西给你们买来了,活儿可得给我做好了。”苏进派发慰问,在陈记的一家皮货店里。 由于陈午入御鞠队了,所以平常这些小子也就把自己当做主心骨来待,蹴鞠的事儿完了后,就过来店里瞧瞧有什么活可干,也是打着赚外快的心思来的,所以他当然不必客气,就当是雇了几个伙计。 “就这么点东西就把我们打发了?怎么也得长庆楼走上一圈才是。”他们嘴里啃着新嫩的石榴肉,都吃的满嘴渣了。却还是堵不上他们的嘴,吵吵闹闹的好一番才消停下来。 做了这大半月的宣传了,该有的受众也差不多都传到了。凭借新书的影响和三约的噱头,倒时过去围观的人肯定不会少于千人,不过为了谨防意外,他还是做了二手准备的,昨儿就是去的种府把事情敲定下来。 维护秩序,谨防暴动。 多好的理由,对上对下都好交代。又能看回表演。当时这么提出来时,把周侗听得那叫一个乐呵,种师道还没说话。他倒是先仗义起来,回去就是宣布御拳馆六月六闭馆这一重大消息,并且煽动馆徒多出去溜达溜达,有啥好哄就瞎起一回。 虽说是童心未泯。但好歹也是从自己这儿拿了份人情过去。以后他那几个关门弟子可就是要自己多多照拂了。 苏进不禁莞尔,北伐如今还遥遥无期,他自然是希望三年内能完成,但实际可没那么好操作,所以这些就看以后机缘了,眼下,还是得把最棘手的任务完成了再说。他想着,旁边的几个小子就已经哇哇的惊呼了起来。 “不会吧!这么大的东西要用牛皮缝吗。这得费多少牛皮才能做出来?”,“关键是你敢不敢乘。反正我是不敢……” 这些小子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张大图纸后,不由得都是倒吸一口冷气。这是苏进之前交给皮货店的热气球图纸,俨然大气的这张雪浪纸贴在作坊四围的墙上,几个裁缝匠正对照着缝制,还有编藤的匠工也是在紧锣密鼓的赶制,看去像是即将完工的模样,但只有这些人心里清楚,眼下打的是一场无把握的。 苏进脸上也没有任何松懈的神色。 这热气球的原理构造虽然简单,但技术上的要求比较高,气囊和火力源是最关键的一环,但这在这个年代显然是比较苛刻的。他与几个匠人讨论了几天也只能给出一个勉强的法子,气囊拿细绸布浸上桐油来实现,不过为了安全,就计划在外面包上一层黄牛外皮,虽然重量增加了,但总比飞一半就被异物扎破的结局来的好。至于火力源是完全没有办法了,虽然浅层的石油天然气能开采,但没有工具还是什么都白搭,总不可能为了放个热气球就鼓捣出半个工业革命吧。 “苏家少爷,要不换个法子吧?”有裁缝将手上的线团收了起来,拍拍衣袖上的线头过来说话。 如今这裁缝作坊里的人手都在全力赶制气囊,眼看这绸布已经快竣工了,如果还不能想到主意解决火力问题的话,他们也做不下去,毕竟牛皮贵重,如果确定任务不行的话,那自然没必要继续做下去。这些苏进当然也是清楚,正想着解决措施呢,旁边那几个的小子倒是拿这刚制成的红色大布囊玩,嘻嘻哈哈的,居然还逍遥自在的躺里头睡。 “先试试看,不上这外皮能不能起来。” 他一脚一个的把这些小子都踹了出去,而后和匠人一起将布囊和下面的大藤筐接连起来,尽量选用轻便的细麻捆扎结识,里边悬上特质的大号火炉,没有足,胎底薄,完全是往轻了做。在所有事宜都检查无误后,苏进将火把伸进炉里点上,窸窸窣窣的炭火声立马就雄了起来,匠人们也赶紧将布囊拎住,免得还没飞起来,这布囊就先烧了。 炭火的火力自然比不得后世,烧了不知多久,直到手臂都举酸了布囊才开始有膨胀感,慢慢的、慢慢的,手上的布囊变得越来越轻,最终不需要人扶持就能直直的立起来。 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倒也不至于让他们太过兴奋,不过旁边那几个小二黑就瞪大了眼瞧了。 “好大的松脂灯!!”他们嘴里啃着的石榴粒儿都啪啪掉了。 原本软在地上的时候就活似条床单,但没想到这玩意儿膨胀起来居然这么威武,整个作坊天井都快撑满了,他们兴奋的聚拢到苏进身边,张口闭口的说要乘上去,结果一人吃了苏进一记栗子。 桃红色布囊球已经膨胀到极点了,从外观看严密性还好。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将那藤筐提起来。 “苏家少爷,快看!” 这些匠人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看着下头吊着的藤萝大框开始离开地面。虽然速度非常缓慢,但还是能见到动静,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正当这藤萝筐底离开地面有一尺时,苏进就示意那些小子过来,他们倒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争我抢的。最后还是孙大肥仗着体型把其他人都挤开了,扶着虚浮的藤筐正要跨进去。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铆足劲儿的盯住看。 “苏大哥。这东西不会飘远了去吧~~”这脚还没跨进去呢,这孙胖子就开始为退路担忧了,毕竟在天上可真是四不落,万一出点纰漏可就是小命不保。 “放心。绳子拴着呢。我们就是看看能不能把人提起来。”苏进笑着给这小胖子压惊,众人望去,果然这箩筐底下有极粗的麻绳拴住,绳子尽头正是在几个匠人手里握着,过会儿要是有飞走的倾向,就会立刻把这大气球拉到地面上。 那孙大肥这才把心揣回了肚子,一个跨步就跳进去,嘭的一声结识的砸地—— 所有人眼中的希冀之火立马灭了。看来都是他们想多了,这个火力和布囊紧密度还无法支撑大重量物体的载运。即便把保护用的牛皮贴上也不会有太大改善。 说来说去,最终结果就三个字。 失败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等将这冷冰冰的事实摆在面前时,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凄然。 难不成用滑翔翼? 这念头从他脑子里刚冒出来就被毙了,就他现在这体格加上毛糙的技术,恐怕还没飞到李府就已不知栽哪个茅房里了。 看来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还是不能勉强。 “怎么办,苏家少爷?”匠人们将火灭了后,都围到苏进跟头,只是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先让他们把东西收了休息,想到法子后继续吧。 李晏那几个小二黑见没戏看了,就唱着小淫曲兜风去了,“嘿嘿!传球!!”外间就听到他们乒乒乓乓的蹴鞠声,结果把店里的几个女眷客给惊跑了。 眼下苏进是没什么心思跟他们计较了,任务完成不了的消极情绪让他一筹莫展,还好这几天蔡京那头暂时不需要自己帮忙,所以他才可以耐下性子来做这些事情,如今既然飞不起来,那就只能靠另外的东西弥补了。 …… …… 不知不觉中,日子已经完全迈过了六月。 矾楼的青衣楼里,苏进又是一个下午废在了这琴室,由于热气球的失败,使得他不得不把另外两项给钻好了,本想让唱法更为成熟的萸卿来,但没想到这慎魔女还真是和他杠上了,动不动就说要把自己做成布偶下降头。 “你再烦我就把你做成布偶天天拿针刺,刺刺刺!”她恶狠狠的冲自己露一口白牙,而后又开始在那儿吐纳深吸。 不过瞧她这紧张的模样,真是担心那天会不会给掉链子,“你练这么多天,即便是听过的人也都会唱了。” 苏进与师师、萸卿三人在案上的吃茶说话,就把那慎魔女留在了帘子外头练,倒不是虐待她,只不过那丫头老说对着他这张老脸唱不出来,所以也只能随她了。 师师看苏进这两天多来矾楼,有些不寻常,倒是关切了几句,但大底是守规矩的友人尺度,因为李媪每隔一会儿就过来瞅两眼,好似生怕她跟外人跑了,而帘外的慎伊儿就趁机过来骂两句李媪,目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歇下吃点点心。 “又歇?”苏进打了个哈欠,给她斟茶,不想却被她横了一眼,“这么歹毒的曲子也就你想的出来,姑奶奶这次是上了你的贼当了。”她怒气冲冲的,举手间,袖子里不慎滑下来一个布偶,还来不及捡起来,就已经被苏进先一步取走了。 “还给我!” 这丫头可真是个火药罐,苏进瞟了这可怜小布偶一眼,啧啧,拿的还是现成的小矮人,一翻背面,正写着苏进俩个蝇头小字,上面依稀几个针孔,其中嘴巴上的最多,都快被戳烂了,看来对他这张嘴是深恶痛绝了。 苏进摇头而笑,看对方张牙舞爪的样子,也就还给她了,不过这却让师师面色有些凝重。 “伊儿……” “姐姐我错了。”她赶快低头认错,把布偶交了出来,虽然这不是正儿八经的降头,但终归是不吉利的,所以很怕李师师会借此怪罪于她。 “好了好了,赶紧练去吧。”苏进将这丫头支开了去,结果反倒是被那丫头剜了眼,一句要你管,真是被蛇咬了。 现在的孩子……他倒不至于计较,不过师师却十分歉然,“哥哥勿要怪她,伊儿这丫头从小就孤苦无依,以前在酒楼里生活也不好,所以就养成了从不吃亏的性子,如今哥哥这曲子虽说无心,但多少是让她觉得吃了亏,但她又知道不好为难你,所以才会这样……” 她慢慢的解释,苏进则是拿着这布偶看着玩,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等等。” “嗯?”师师不解的看向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b计划的完美 自从出了曲燕集之事后,朝里上下就一直是风声鹤唳的状态,每个人都在小心的盘算着各自的关系网,疏远亲近、拉拢冷落,在政见以及形势所迫下,没有人敢顶风作案,即便是像李格非和晁补之这等私交颇厚的老友都不得不暂罢来往。这种高度警戒的状态从朝堂一直延续到朝下,百官在等着皇帝或者台谏先出声,而皇帝或许也是在等着他们先动,一来一往下,两方就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而掂量起双方势力的天平就是慈宁宫里的向氏了,向氏是这些元祐党人最大的支柱,只要她肯把天平倾向过来,那一切都好说。所以这些天来,他们都是把目光盯住了向氏的病情和言行,像韩忠彦几个旧党重臣更是每天打探慈宁宫的消息,期望能有什么转机发生,最起码……也得熬过了这建中靖国年。 门下省签书府院的一间小偏阁里,左仆射韩忠彦、门下侍郎执政李清臣以及门下实际负责人给事中刘拯三人在叙谈朝事。阁子布置清雅,圆桌上只煮了一盅茶,却不见茶盏,他们每人手底下都按着几折中书草拟,这些都是徽宗授意的,但还是被他们按住了没有通过,折中所提的俱是对于几个贬谪新党的赦免,其他人还可以通融,但是那蔡卞却坚决不予放行,此人门生党羽太多,一旦复起,势必会冲击现下三省机制,只是这毕竟只是出于他们这一集体的考虑,缺少有力的论据驳回。所以就一直借辞三省陈弊滞留。他们商议间,外帘子忽然被揭开来,有侍者进来禀报向氏今日所行。 “今日太后卧榻。无有见光,只听人诵石头记,有哀声,命北司天赐节置买。” 这每日如出一辙的新闻不由让这三人俱有忧虑,而且这中间的意味似乎也很明了了——太后已经开始放权了。恐怕也是想身后搏个好名声吧,他们不得不这么想。 眼看一切都开始要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韩忠彦捏合起手上的折子,面色沉郁。“既然太后爱听这杂言故事,那吾等人臣岂有不奉承之理。”旁边李清臣和刘拯微微皱眉,看他将外面的吏员唤了进来问话。而那吏员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一品斋近来在京内多处坊肆内盘店,大有扩张之心,但那店主苏进的行踪就是飘忽不定,无人清楚。不过该是忙于那李家才女的三约之说。” “哦?”韩忠彦眯起了眼睛。待从吏员嘴里得知这么出闹剧后,便是把目光看向了李清臣和刘拯,两人见韩忠彦此番神色,心中微有领会。 …… ********************************************************* 六月盛夏已经渐行渐近,人们身上所穿的衣物也偏向于透气凉快,河岸桥头那些吃大碗茶的人已经开始喊热了,拿肩头的汗巾使力抹汗,再管店家要一碗。从他们这里斜望过去。对面岸堤护栏处围聚着一群人,幞头凉衫的打扮。围住中间指指点点,他们头上枝叶随风律动,是来自岸边岔生出来的老槐树,每到了炎夏,就有人开始在树荫下摆出棋摊子,一帮臭棋篓子围着瞧,哪怕是看不懂也要瞎填上几眼。 “哎哎!你懂不懂下棋啊,这是死眼你还往里填!” 这御街天桥处的热闹完全不亚于王府井,叮铃当啷的金拨风铃声经常从耳边略过,有女孩儿便拽住苏进的袖子说要买不?这么小,真是可怜,于是苏进让身边几个小二黑继续放血。 虽然热气球的事儿告一段落了,但以他的性格,凡事不准备上两套计划是不会放心的,万一那天风大把气球吹跑偏了,那这张老脸铁定是没处搁了。所以他就计划做一个大的生日蛋糕送过去,如果到时候一切顺利,那么就算是锦上添花,小姑娘家的在众人起哄下肯定是喜欢的;如果那天真不幸、被风刮跑了,那也可以算是用作转移注意力了。 此时,陈记风悦楼里,生意比起往日要好上许多,自从风悦楼被授沽酒权后,这生意一下子就起来了,虽然如今店里的情况没有太多改善,但外人可都是奔着这前景来的,以后风悦楼一旦成了正店,那这些老顾客能占的便宜自然也是多上一些。 “掌柜,来一壶椿令!” “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店里的伙计忙,陈守向也是跟着忙里忙外,他袖子微卷,即便儿子官身、生意做大了,可他依旧没什么大东家的觉悟,顺带着那小摊主抠门的劲儿也沿袭了下来。苏进看着虽是想笑,但转身想想也就罢了,进来的时候又瞅见店里那两跑堂在墙角里腹诽了,看到他,不仅不怵,还生拉硬拽的拖到他们阵营来和掌柜的对峙。 “苏大哥,你就给我们说句话呗,在这样下去我们非累死在酒楼里!” 苏进侧了侧脑袋想,“上回不是给你们涨月钱了么。” “我们宁可不要涨月钱!还不如再招两个伙计!”看他们嗓门都快喊破了,苏进也只能进了后厨找上陈老头,说。 “再招两个伙计。”身后两个脑袋还不停的比划,三个、四个…… 不过正在帮着后厨配菜的陈老头连头都没抬就回绝了,“再招人就得多花钱,自己上多好……哎~~好嘞!!”他端上菜、健步如飞的就出去了,留下旁边一圈无话可说的人。 “……” 不抠会死吗。 …… 苏进今天过来也是陈守向的原因居多,这老头虽说死死抱住穷酸劲儿不放。但不代表没有进取心,苏进年初规划的酒楼图他可一直惦记着呢。在他眼里,如今既然自己入不了仕途。那也正好在商业上大展手脚,做个一方大员外也是不错的选择。所以在酒楼餐饮高峰期结束后,这老头便将这满是油渍的围兜从腰上解了下来,就连一干厨子也是将锅碗先泡水里,擦擦手排排坐在小堂里,扒着肉丝青葱饭,看着苏进和陈守向两人规划酒楼。 装修肯定是一定的。不过对于装修到何种程度的分歧还是比较大,最后只能议定先从无关痛痒的小细节开始,有了上回卢大员外的入股以及朝廷特赐的酒曲权为倚仗。他们现在做起事来自然就更有底气,装修的用料完全可以向京里的七十二家正店看齐。这些事情暂先议定后,苏进也是表明来意了。 “做蛋糕?” 酒楼所有人面面相觑着,憋了半天也只能问了句“是鸡蛋做的糕点吗?” 苏进回答是。主要是不想解释奶油的问题。 不过他身后几个蹴鞠队的小二黑却是捂嘴笑。明明是用来取悦女人的,居然还能这么义正言辞的说是公事,这笑的最得意的李晏被苏进一把抓到跟前。 “赶紧做事。” 李晏倒不恼,毕竟讨好了三姊,今后在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所以之前苏进这么一提议,他也是第一个呼应。眼下几人将厨房占了去,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因为下午没什么客人。所以大厨们也都是把围兜挂在墙上,排排坐着看。倒是好奇这被吹上天的新点心究竟有多好吃。 碗里是五六个鸡蛋清,光溜溜的,李晏皱起眉头道,“你不是说是牛乳和牛油做的,怎么是变鸡蛋了。” “这些东西外族有,我们汴京城内未必常备,所以还是得做二手准备。”他又把一双箸子塞他手里,“往一个方向打。” “那你呢?”,“给你打下手。”他端起了糖罐。 酒楼里的厨子伙计轰然大笑,尤其是那两个跑堂,笑的最是欢实,所以立马被苏进揪了过来和面粉。蛋糕难做的主要是奶油,这里面的面包可没有多大难度,他上回做来吃的懒人蛋糕其实就可以用,于是给这两个小子理顺了一遍思路后,就可以放手让他们做了。 反正只是试验品。 蛋清能打出奶油来,他也是只是听人说过,为什么他不自己操刀,原因就在于…在没有打发器的情况下,用筷子手打能把人骨架都打散了。果然,李家这小鬼挨不过三盏茶,就直喊胳膊酸了。 他在旁边将研糖,细碎成粉状的才会舀进蛋清了供他打发。 “不弄了不弄了,累死了。”这小子眼睛贼,立马就把大碗盆塞到旁边的鞠友手里,阿庆人老实,也就是接了下来,继续打发,不久开始出现奶蛋白,这神奇的变化让旁边一众人诧异非常,原本澄清的蛋清居然变成乳浊状态。 “这样是不是好了?”阿庆把碗伸过去给苏进,旁边一众人立即把脑袋挤了过去,议论纷纷的问这问那。 苏进点点头,看来这法子还是行的通的。他从筷筒里抽出一根来…挑了下奶蛋面,结果拉出了一个弯曲的尖角,在旁边期冀的眼神下,却将筷子丢了一边。 “继续。” 这两字听在老实巴交的阿庆耳朵里也是撑不住,赶紧又是换人上,直到筷子能挑出直尖来时,才算是能真正松一口气。 “尝尝吧都。”苏进一招呼,几个厨子你一筷我一筷的舔舐,露出的惊喜的模样,“这口感……可不敢相信是鸡蛋清做的?”,他们感慨之际,两跑堂已经去拿勺子了,就连外头柜台的陈守向也被吸引了过来。 “这东西又软又甜,仲耕怎的想到这么做的?”老头大半辈子没吃过这么细腻的甜点,无怪乎会如此惊喜了,不过在苏进看来就很一般,毕竟不是真正的奶油,要不是这古代的鸡蛋新鲜,恐怕那蛋腥味就足以让人摇头了。 李晏几人也是尝了尝,眉毛立马横了起来,味道还真怪好的!正当是自豪的时候,不想令恼火的事来了,一早就被支去找胡商的罗继、孙大肥恰好喊到。这两浑球屁股颠颠,一口一句牛乳牛油。 “你们是不知道这东西有多难得……”两人将东西放下后,第一件事就是捧自己的臭脚丫。众人嬉笑一番而过,倒是让他们也兴趣索然了。 苏进确实意外,他原本对此并不抱希望,因为产牛奶黄油的胡人并不多,在外族这些都是权贵享用的,拿来宋境的买卖较少,即便是有。也基本上是进贡给王孙贵族了,流入民间的可谓凤毛麟角。不过现在可真是有意思,居然真被这两小子弄来了。正在兴头上的他还不待两人歇下,就唤了马车去找那几个番外胡商,这些人在京逗留不会长久,所以一定要尽早结下合作关系。 “哎哎!!水还没喝呢~~”人已经被卷上了马车。 酒楼门前陈守向几人看着。最后都笑了。 小跑堂还美滋滋在吮勺子上的蛋奶味儿。“掌柜的,你说苏大哥怎么会这么多东西?还都是从来没听过。”他两眼可是冒着金光的,在他眼里,前头辚辚而行的不是马车,而是一团又软又香的奶油。而旁人也都是很稀奇的模样,到陈守向时,就是笑了下,心中的一些想法也更加笃定了。 “掌柜的。我去做一盆。” “臭小子,你当白糖不要钱啊~~”陈老头没他腿快。只能叉着腰干骂。 …… ******************************************** 六月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随着即将到来的天赐节,汴京里头对于“三约之说”的话题又再次扬上了树梢。香火鼎盛的寺观里,求签问姻的女郎们不免要拿此说来为难男伴,相思树上的香囊彩带,月老祠下的善男信女,一切都随着正常的行进轨道而去,而景明坊内的繁华也是依旧让人沉醉。 跨擦的一口水溅,慎伊儿用力的咬下一块李子吃,眼睛则是斜瞟着帘幕里头正与萸卿详谈甚欢的苏进,在她眼里,就是相谈甚欢。她刚把核吐掉,那书生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得转过头来示意。 “来,继续。” …… 矾楼今夜的廊檐云替上都换了无骨青莲灯,灯笼罩上刻镂犀珀玳瑁,以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为梁祝楼台会的故事。从青衣楼上看下去,各层行马行道上俱是莺莺燕燕的**阵,头戴珠翠闹蛾的女妓笑语嫣嫣,一派花枝招展的模样。 萸卿起身把西窗子关了,整个阁子就安静了不少,今日李师师被郑贵妃招进了宫去,如今还未回来,所以刚才便是和苏进在说这事儿,这说话间,他一直有留意苏进的脸色,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人对自己未婚妻去宫里居然一点想法都没有,她还想趁着李师师不在来试探这苏进,不想在这人可真是油盐不进的主儿,怎么变着法儿的问都只能得到一个结果。 看你师师姐自己。 她起身关了窗子,也是调整了一下情绪。有时候可真为师师姐心疼,看着自己未婚夫去取悦其他女人,不反对也就罢了,还得始终摆着张不错的脸色来面对。化作她、是做不到的。 而苏进则是在边上不断的就纠正慎伊儿。 “太甜了,不要把酒楼的那一套的搬出来,重来……” “这曲子应该是比较平实的,不要刻意修饰音,不然就会显得媚俗,就平常说话的语感就可以了。”、“对对,气息稳一点,把你自己的声音放出来……小腹上的手拿开,这习惯不好。” 此时他手里的戏茶竹宪与指挥棒是一个功能的。 慎伊儿虽然不乐意,但上回小布偶的事情确实理亏,所以只能是装了回怂,摸了摸发髻上苏进送的茉莉花,虎着小脸练习。 “嗯……有进步,练好了送首茉莉花给你唱。” “?” 虽然这丫头的唱腔还是带有些青楼影子,但总归是没出过台,身上的烟火气少些,听着就是媚俗感少些。其实这曲子把握起来还是有难度的,一不下心就会唱邪了。 或许应该把那几个印活字的小鬼叫上、在前面定个基调。孩子因为没有开嗓,所以这声音就显得真,与曲子的内蕴也更为契合。 他心里如是这么盘算。 至于那晚的演出计划,也差不多都拟定周全了,这丫头就顾好嘌唱,李师师和萸卿从旁伴奏,索性他这个版本所需的乐器很少,几乎只要一把扬琴就可以勾勒出意境来。 哧溜——的一下,一盏新茶喝尽,拒绝了萸卿还要往自己茶盏里添汤的动作,告辞而回。 …… 繁华喧闹的景明坊内,矾楼的夜灯是越来越亮了,一般酒楼的生意都是通过灯笼的多少繁复来衡量的,所以当外人看到矾楼这气势恢宏的灯笼阵后,也就可以想象这生意的有多兴盛了。 青衣楼里的萸卿还在茶案子前练习分茶,他们这些酒楼行首名妓几乎不需要接客,平日也就与几个才子鸿儒交往扬名,所以闲暇来就可以自己补足一下技艺,而帘外的慎伊儿在苏进走后也唱的更自然了,虽然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毕竟是姑娘家,脸皮还是薄的,不过现在听是放开了许多,声音也通透了。 她把眼睛合上,安静的听,让其在脑海里轻轻的萦绕,听得越久,才越明白曲子中那最简单、也是最深沉的感情。 许久,睁开了眼睛,默默然的回想着师师姐的平日,不禁一叹。 李家娘子可真幸福。(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赐良缘(一) 月亮像剥了皮的香蕉一样躺在云里,旁边挂着一堆琼州新荔在闪,亮盈盈的模样,看着就快要泛出水来了,所以……这会是一个漂亮的夜晚,众人自然就愿意把头仰起来看,一个接一个,从兴国坊肆到天桥御街,从明德夜市到麦秸小巷,敞敞亮亮的一路下来,也多有那菩提灯笼的功劳,沿街买卖的摊贩从汤锅里捞出来六颗澄沙团子,吆喝着、装上一碗供路人饱腹,吃好的人拍怕裙摆,踩着糯米香往路中间挤,各色罗衫青布,各式行头幞巾,“当当当~~”的拨浪鼓从身边摇过,就像是拉开了电影帷幕,把那人流里头似水的女娘子们露了出来,今晚的她们攒上了一头珠翠柳蛾,与身边郎情妾意的往桥头下走去,那广袤的河面上舟蓬点点,茵茵的水汽还往脸上扑来,在这样的日子里是极为凉爽的。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她们把裙裾提起来半寸,挽着身边郎君的手臂踏入船里,摇摇晃晃的一阵惊笑后才往河面中心划去。 “郎君是不感兴趣,但妾身这些女儿家可是心里好奇着呢~~” 男伴一洒轻袖,拱拱手,“娘子有意,在下岂有不奉陪之理。”他们言笑而去,船尾荡漾开**水纹。 今日麦秸巷子里的商贩是多了不少,周身尽是买卖的氛围,有了些往常并不多见的热闹。李府门前正对一座简易露台,已经搭建完整,红绫彩缎、香炉高烛,以一种敞开的姿态来迎接八方祝贺。与它对位的李家大门就显得局促多了,沿台阶而下守着十余个壮丁,他们横执着棍棒作防备状。时有里边的丫鬟出来询问情况,而后又踩着小碎步回去。 孩童女眷手里菩提灯笼愈发明亮了,东来西往的人流也慢慢的滞缓下来,因为快要临近戌时了。 一品斋择定六月六天赐节戌时发售石头记下册,虽然有些利用的意味,但闺中女子们就是愿意给他这个面子,所以这晚饭点刚过不久。就开始有毡帽青衣的家仆挤在李府前头了,甚至一些官家娘子还亲自前来瞧瞧新鲜。 人怎么能飞过来呢?她们开始把视线往头顶看。 …… 这李府对面就是太学北门,也就是后门。自从传出来一品斋要在李府前兑现三约的消息后,这沿街的一排学斋就成了万人追捧的香饽饽,太学学正官们抵不住上下的压力,所以只能暂解了夜禁。也就是允许学子夜间逗留学斋。不过为了防范火烛,也是多派了几趟人手在学殿里巡夜,一个学斋一个学斋的过去,多是能听到嬉笑怒骂的声音,里头灯烛明亮,可以瞧见缁袍纶巾的学子们端坐于槛窗边,与友人拿茶水做赌戏,也有耐不住的玩起了叶子戏。从他们那头的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清楚下边麦秸巷里的那座露台。 辚辚的几辆马车碾过砖面而来。路中间已有候着的闲人把头扭过去看,见那几辆丹红车厢壁的马车行到露台前停了下来,心里大概有底的人就已经往那儿围了过去,果然,是一品斋的人过来售《石头记》下册了。 黑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般聚拢过去,这看在近处西大街任和店里食客的眼里,就十分有趣了。他们执着酒盏,从撑开的支摘窗看出去,这并不宽敞的麦秸巷子里再也容不下多余的车马了,原本这一地带活动的人都被吸引了过去,今日是天赐节,所以晚上出来走动的人很多,他们路过太学前后的几条街上,就不得停下来随波逐流一番。 “爹~~那个巷子里的人好多啊!”这是孩子的声音,而牵他手的正是向府二夫人甄氏,今晚一身素红长褙的二夫人很是端庄,旁边同样停下来看的,则是向府的二少爷向鞅,向鞅端午回来后在京中就少有走动,所以今儿趁着天色不错,就带着一众家仆在汴京的几处热闹瓦子逛逛,从御街的天汉桥一直往南而去,刚出了明德门的夜市,就听到太学那边传来的喧闹声。 “是那苏仲耕吧。”他问。 甄氏点点头,“该是如此了,不然妾身可是想不出还有何人能闹出如此动静。” 向鞅对身边的妻子一笑。苏进和李清照的事情在汴京风传已久,只是平日少有关注,所以等到临了这地儿才想起来,他与甄氏笑笑,对于那所谓的三约也是有兴趣的,所以在旁边管事常秦的建议下,一家人便上了临西大街的任和店里歇脚。这任和店背后的大东家就是向府,所以这种选择自然是最好的。 酒楼的掌柜见甄氏和管事进来,火烧屁股般的去迎接。向鞅瞥了眼掌柜,就随口问了几句酒楼生意,在知道今儿生意爆棚的回禀后,只是笑了笑,在手下人不解的神色下上了二楼,掌柜退下来催促小厮上菜,几乎向家三口才刚落座,就已经有一盘切好了的鲜鲈脍放在了桌上。 甄氏捏了捏八岁儿子的脸,“暄儿爱吃水荷蝦,夫君若是不随他意,怕是一整晚的都要那闹腾。” 他们在二楼靠东窗的一处理想地儿,这次为了瞧瞧新鲜,也就不必去住那沉闷的雅间,而且今晚上,真正手头有钱的基本都会要这靠东窗的四方桌。此时这向家三口坐好在桌前,要了几个精致的小菜消磨,矮桌面半头的向暄在管家的搀扶下才坐稳在长凳上,他摆着两条小腿,手里一个接一个的抓着荷蝦吃,被他父亲瞪了眼后,居然还能理直气壮的顶一句,“先生说,壮志饥餐胡虏肉,吃饭都像个女儿家,将来准是没出息的主儿。” 所以他要从小锻炼快手撕食的义肝豪气。 “胡闹。” 向鞅虽然板起脸训了句,但也没有过多指责,一来是因为江淮的多年历练使得心性成熟许多,二来……就是对面那桌的几个官衙内中居然有熟人面孔,而且所谈论的事情也让他不禁皱眉,他望向甄氏询问,甄氏微微摇着头。此时窗外送进来的片片烛辉映在她玉簪上,很是恬静。 “小王都太尉长子早夭,所以对这独苗是宠溺尤甚,听说他王家与那苏家以前有些过节,如今怕是见不得人好,所以过来捣捣场子。” “哦?” 他们这边是轻声的叙话,对面那桌子人就没这么雅气了,极尽手段的挑逗盆栽边抚琴的艺伶,在遭拒绝后大骂着贱婊之类难听话,碗碟的碎裂的声音也是有的,掌柜惊了上来,拍拍袖子的上前将这几位大爷安抚住,虽说不悦于对方在东家面前喧哗,但自己这手下做事的也不敢惹这几位官衙内。 直到那女伶抱着琵琶哭下楼后,这几位衙内才重新捡起了著子,招呼着往汤锅里面夹鱼片,嘴里喝着潘楼制的琼酥酒。 做东的是开封尉王缙,他玉额金革,发髻拢的很高,拿麝鹿弁冠贯住,两条绦带从鬓角处下来,堂堂的贵族仪容。此时他大马金刀的坐端正了,与身边几个衙内少爷吃酒,说着些让他们气愤的话题。 “那姓苏的真是斯文败类,过会儿他要是真出来骚扰李学士府,我等几个……”他们拍拍胸脯上的金玉,旁边也是举起酒来应和“对对,我也是。” “非要那书生好看不可。” 其中有人笑了,“诸位急的什么,赵家前两天便有出入府衙,想来是要给那书生好看,我等且在这儿看戏就是。”这位自命不凡的衙内还捋了捋鬓发,神采飞扬。 做东的王缙不说话,呷了口酒,堂子里吹过来的烛辉映到鹧鸪酒盏里,红灿灿的一片,他啧啧的笑着,仿佛即将看到一只跳梁小蚤淹死在世人的唾沫中,所以他心中有怜悯。 可怜的爬虫……(未完待续。。) ps:屋破多漏水,前两天风寒没注意,今天加重了,左腮下的淋巴有些肿大,所以身体状态比较差,码的不多,再加上自身写作状态也在调整期,近期的更新不会稳定,所以大家晚上就不用等了,可以先养一段时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赐良缘(二) 月光像椰汁般从慈宁宫的琉瓦上泄下来,印在檐下一身柠绿衣裙的女官脸上,她轻蹙着眉头,翘起首来往宫门前望,期盼那头赶快闪出来外司差使,可眼下灯笼里的蜡烛都续过两回了,但南班那差使还没有回来,这可真是让人着急。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太后难得喜欢听那市井杂言,若是这小事都办不好,那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不必在这里当差了。 她因为心焦而在檐下台明前来回笃步,廊道两旁的女婢们也是目光跟着她走,正当所有人都等的急不可耐的时候,煌煌的灯笼光忽然黯了下,随后的一阵急促的脚步让这些女使们心中微喜,但是,这随风而到的喧声却让她们要绽放出来的笑容生生的收敛了回去。 “圣上驾到!” 徽宗从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进到慈宁宫来,甬道两边的禁卫执刀半跪而下,这些女使们慌忙行了礼节,将徽宗迎了进去。 今日天赐节,徽宗在垂拱殿宴飨了两府重臣后就直接摆驾到了慈宁宫来,就连原本在宣德门前的歌舞表演也推了。病榻上的向氏略有好奇,她对这个她一手扶持上来的新皇帝可谓知根知底,所以对于这番转变也是心有琢磨。 此时檀香萦绕的寝宫里,帘布边的女婢正慢条斯理的挑灯续油,时而撇头看看床榻上闲聊的官家和太后,时而把头瞥回来望六棱窗格外,夜风下,宫院里的柳树枝叶还在轻轻翻转。看着很是恬静。 病榻床尾挂着明亮的金莲灯,亮着有希冀的感觉,徽宗静静的坐榻上看。手上握着的是向氏刻满岁月痕迹的手,“……等哪天娘娘身子好些,佶儿便陪娘娘去那杭州看看,想起来也是多年没去了,也不知道那时在刘府院子种下的那株桃树结果了没……” 向氏脸上有笑意,“你不是让童贯供奉在杭州么,那又何必去挨那舟车劳顿的苦。” “呵。也是。” 今晚他一切政事都不谈,只是聊聊闲余琐事,就连向氏近来爱听《石头记》一事也颇有兴趣。两人正说到这时,那一早被打发去麦秸巷置书的内侍慌慌张张地跪拜进来回禀。 “奴婢见过陛下,见过太后。”他一一叩首。 “起来吧。” 这份差遣的完成度当然毋庸置疑,不过效率却让人不敢恭维。向氏疑问下来。吓的那内侍赶紧将今晚麦秸巷里的前前后后说个清楚。 “…谁想到那苏先生居然真个写出了那等曲子,虽说出了些岔子,但底下倒也愿意捧先生的场子,可不像一些人在那儿拆台找茬……” “…大家也是纳罕,那人怎个就飞上天去了,底下看的热闹,可不想……” “…赵家二少爷和王都尉爱子为难那苏先生不成,反被人家从高桥上丢进蔡河去了。这回估计吃的够呛。” “赵侍郎是黑了一晚上的脸,我们看着也是悬。曾舍人和蒋枢密的家臣在旁盯着,刘少尹也无能为力,再说今晚上刘副指挥带着两厢军巡出来,说是维护治安,但旁人哪会猜不透内意来……” 徽宗对于这些臣僚闲闻并不在意,但旁边那些女婢就感兴趣了,她们竖起了耳朵在偷听,手上撂帘添油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苏先生的事情总是能吊起人的胃口,只是碍于在皇帝太后跟前,也就不好上前去详问。 向氏是人老了,心态也就放的开些,她问曲子、问热气球,脸上的趣色也并不做掩饰,时不时也与徽宗语笑几句。 “这一品斋倒是有心,老身可从未见过这等有趣的人物,只可惜如今病丝缠身,不然还真想见上一见。” “呵。” 这老太后如今完全是颐养天年的心态,虽然这也是他所希望的,但真到了凡事需要自己处理决断的时候,这种直面天下的勇气还是有所匮乏的。他有长吁短叹的低落,上回龙舟之事就已经让向氏失望了,所以身为国君的他不能再继续沉湎于过去的顽劣了,而且在政治的大方向上,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就必须时刻警醒自己保持冷静。 油过三盏,月寐夜云。 在慈宁宫小聚了阵后,徽宗就起身告回了,案头一堆的公文要处理,他确实是百忙中抽出空来这儿的。向氏理解,也就让宫里的女婢们将徽宗好生迎送出去,等女婢回来后,就开始让为首的女官念这《石头记》的下册了。 床尾吊着的金莲灯继续亮着,松脂香味从灯盏里泛出来,那个诵书的女婢则是安生的坐病榻前念,悦耳的故事从她嘴里出来,就像是梁祝般令人心情舒弛。 向氏经不住油光的刺激,但又不想让底下将灯掐了,所以就选择把眼睛合上,任由的那片明黄温暖她的眼皮。 …… …… ************************** *************************** 相较于宫里的宁静,那焦点的麦秸巷可就没这么娴静了。 李府门前蹲着的那两尊石狮子已经被人攻占,原本门前的几个护院也已经退守到了门里,他们确实低估了《石头记》在京中女儿家心里的地位,许多高门千金都命了府丁出来求书,虽然一品斋的饥饿营销遭人诟病,但世人就是愿意买他的帐,还有一些对一品斋好感有加的女郎,甚至有过来给一品斋助助声势,倒是一品斋的人在红布露台上往下肃静。 “今日乃是苏先生为李家娘子祝寿生辰,并无它意,诸位好意我一品斋心领感激,但要是损了李家娘子清誉。这可就不美了。” 露台东西两头挂下来长长的祝寿幌子,张灯结彩的,尽是喜庆的意味。底下听上面的一老头煞有其事的瞎掰,也是“是是是”的笑着应下,纷纷起哄说是来看祝寿。 路边一卖挂面的摊主往露台那处望,他给食客盛了一满碗面条,“客官可要吃好了。”他笑着,那食客自然也不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哧溜哧溜的吃了两条面后就光顾着聊天了。“先生虽然鬼才无双,但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恐怕这回是要栽这里了。” “我也就觉得太过玄乎。或许是那李家才女根本不中意先生,毕竟是官家女郎,岂能与商户有所瓜葛。” 有拿着菩提心型灯笼的女郎从旁边经过,听到这些商贩的话。蹙了下眉头。旁边的男伴笑着劝了几句不与俗人计较后,那女郎这才罢了上去理论的念头。 “来,吴家娘子,我们去前头瞧瞧,那一品斋的祝寿演出可是要开始了~~”他在祝寿两个字上咬的重些,引得旁边的女郎笑的花枝招展。 这时候已经有为数不少的人围聚到露台前面,也就不可避免的要占用上李府门前的空地,人越来越多。这门前的护院就不得不渡出些地儿给众人,免得引了众怒里外不讨好。 “林护院。外面怎么样了?” 王氏手下的丫鬟被支使出来探风声,其实有些话也不需要她传了,外面鞭炮爆竹的声响早就传到李府厅堂去了,这自然让今日正式登门的赵家颜面有异,他们把几箱彩礼抬进来后就一直在厅堂用茶,脸上并不是很好,进进出出的上菜奉茶的李家婢女也都是低着头的,把裙子敛紧了,生怕带倒杯盏什么。 正间主位上的李格非今天穿的一身玄端细葛宽袍,系玉革鱼袋,上下裁剪合度有风,显然是为了今日的定亲而特地吩咐的。身边簪玉满髻的王氏今日脸上敷了薄粉,修长的身形让身上的长褙显得更为笔直了。夫妇二人为今日的定亲下足了功夫,梁柱云替间的花彩红灯把底下的红毯映衬的温暖喜庆,茶盏也都换成了鱼水镂花的,盛在里面绿盈的茶汤里,就像是鲜活了一般。 “几位里边请~~”、“这边~~” 李霁作为家中事实上的长子,即便是行动不便,但也得替爹娘代为招待,就像是婚礼上的司仪,各方面的调度都是有条不紊的。 “赵侍郎,赵夫人,有请上座。”他招引着赵家几人坐入酒宴,即便只是定亲,但七八桌的酒席还是要摆出来的,外面也陆陆续续的是两家人到场,其中还是李家族人更多些,像李格业和他夫人殷氏就是第一个到的,他们对于李格非这对儿女素来疼爱,如今知道李清照的婚事终于要拍定下来了,心里还是高兴的居多,但来时见了外面这阵仗,也很难完全开心的起来。 “格非啊~~安安的事儿我们也是听说了,虽然儿女婚事皆是父母之命,但那丫头终归是性子倔,若丫头自己看不中,我们这些长辈也勿要做那恶人~~”李格业作为兄长,有些提醒还是要的,门口那动静如今可说是满城风雨了,他这在府衙做推官的兄长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李格非眼皮微沉下来,耳边尽是家仆上菜迎礼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后才点点头。而李格业妻子殷氏就更是热枕于这侄女的婚事了,她将张罗忙活的王素卿拉到旁边阁子里,掩着收起来的帘子后头。 “素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旁边奉茶端具的女婢见了都是回避开。 王素卿也是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定亲有欠妥当,但如今也只能说,“安安在众人前这么说下话了,我们李家若是出尔反尔,岂不让士林笑话。” 她虽是本着家族颜面的出发点来说,但这根本就骗不过她姐妹多年的殷氏,所以殷氏的脸色就很严肃,“可是怕安安与那一品斋的苏姓子弟有了瓜葛?” 王氏看了眼厅堂里正被招待的赵家,一时沉默,这就更让殷氏生气恼了,“那你认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她待这侄女犹如己出,以前就专门讨论过安安将来选夫之事,可没想到如今王氏会如此草率的决定了。 王氏继续沉默之间,这另一头的李清照房里亦是火药味颇大,平时族中的几个姐妹都是来了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她们并不是为苏进说话,只是觉得李清照这么草率的定了终身实在糊涂,若她是高门大族的子女也就罢了,为了家族做出政治婚姻也可以理解,但以李家的门第来说根本勿需做出这等牺牲。 她堂姐李素是责备的最为厉害的,“安安,你是我们姐妹中最有才学的,照理说应该比我们要聪明,怎得如今却做出这等糊涂事儿?” 旁边又有劝慰,“安安你再好好想想,今日这亲要是一定,那可就没悔了,姐姐无才,没得挑选夫君,但你不同,王孙贵族、高门子弟里哪个不愿意,都是你一个点头的事,你又何苦因为赌气而嫁给那赵家的郎君,我们不是在这儿说那赵郎君的不是,只不过每个人的路子不同,他要是娶了你,这辈子就更难出头了……” 李清照的闺房也足可比拟外头人声鼎沸的大厅,花红的流苏随处挂着,被帘风吹得扭捏,花阁罩里进出的丫鬟们将闺房里的灰尘清扫干净,就连盆栽里的泥土也是换了新的,忙忙碌碌的她们是这些女娘子们谈话的背景,不过像胭脂花细这两贴身丫鬟还是有些发言权的。 “小娘子,门口好热闹,要不出去看看。” 李素几个族中姐妹听闻此话,均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嘴上的话头,刚才说的这么厉害,倒是忘了如今正摆在眼前的问题。 “如果能让姨娘收回心意,也算那苏仲耕的本事。”李素嘴里嚼着这话。上回元宵苏进舍身救下李霁的事儿她是记得的,且不论才学家世,就这人品而言就不会让她生厌,眼下虽然有几分“借刀胁人”的意思,但不可否认,对于苏进还是极有好感的。 其它那些姐妹心中也多有此种念头,敢爱敢恨的人物在哪个时代里都是让女子艳羡的,再说《石头记》的出世本就让京中女子对于苏进观感大好,若不是苏进没了仕途,她们还真想成全了李清照的心思。 至于此时被围在中间的少女,却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她抬起头看这些族中姐妹们,而后又低下头来抿嘴笑,她拿正着笔,润了润墨,将纸上的这阙《点绛唇》完善了。 “蹴罢秋千,起来慷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伫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搁下笔,笑着将纸推到案子中间些,“几位姐姐觉得如何?” 李素几个姐妹在旁边唠叨了这么久,这少女就是一字不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们。 她们是懂诗书的,所以这阙小令写完的时候就大致知道了少女的态度:如今家里来了客人提亲,她作为女儿家羞涩却又想表现,这自然是开心的意思,也就是委婉的拒绝了她们的建议。 少女把视线仰的高高的,碟子里的梅花饼被捏起一个来吃了口,听着院墙外面传来“一品斋给李家娘子祝生辰了~~”之类的民坊喧哗,看来是热闹极了,就连窗台前的舌兰花也摆动起了枝叶。 李素不禁把头扭过来看少女的侧脸,那一丝波澜都没有的脸上,在这时就显得有些古怪了,她又把目光移到娟秀的纸面上,那字里行间的俏皮与清新,真的难以想象是在如今这个烦杂的环境下写的。 难道是…… 她蹙起了眉宇,略有狐疑的瞟向了少女的侧脸,而这时的少女正巧也是回过头来,笑着将嘴边咬了半口的梅饼放了下来。 “姐姐看的什么?”(未完待续。。) ps:这几天一直在奔波中,再加上风寒加重,所以更新没能顾上,实在对不住大家。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赐良缘(三) 人丁来往的李府大堂内,铺陈开几张莺燕笙歌的宴席,彩缎绫罗结挂在椽梁云替间,随着玉珠的叮铃声飘然而曳。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 酒宴间金樽影盏,酒香肉陈,众人在这片祥和的烛光氛围下表现轻松,两家的人也开始为日后的发展而攀谈摸寻起来,上下的婢女脸上亦是有笑容,把鲜香的鲈鱼烩和元羊蹄端上宴来,原本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但身为宴会主角之一的赵挺之却没有外人想象中的欢喜。 也许是因为府外那锣鼓喧天的场面,所以在李氏夫妇起身去其它几桌招呼客人时,他杯中的琼酥就凉了下来,脸上虽有笑,但那种笑在表皮的神情却逃不过身边的妻子郭氏。 “老爷何必因那黄口竖子不快,思诚已然拜会了刘少尹,量那黄口竖子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郭氏今天一身金玉红袍,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如何也遮掩不住,身边的赵挺之瞥了眼妻子,那看似昏沉的眼皮不动声色的阖了下,而后继续匀着杯里的酒。 同桌的李家人看见赵挺之兴致稍欠,一转眸子倒也是明白了。 “赵侍郎莫不是担心府外那苏姓小儿?” 他这一起头,宴上其他人自然也是呼应起来。 “我府上奴仆身手颇为矫捷,就让我代劳给赵侍郎出出这口恶气。” “哎~~”旁边有人笑着拿住他扬起的手,“我等岂可像市井之徒。那苏姓小儿敢如此有伤风化,府衙岂会不加管制。” 他言外之意众人一个转念就明白了,而后哈哈的笑了起来。声音传到外头几桌,正在招待的李格非也是听的清清楚楚,他望过去看,帘幕内,这些李氏族人都吃红了脸,真是风往哪儿刮就往哪倒,李格非脸一沉。敬去宾客的杯盏也停了下来,身边的王氏眼尖,轻轻地按住他手背。朝他摇头。 “老爷……” 忽然门外一阵碎屑步起,“老爷,夫人~~”众人停下来抬头望去,一俏婢敛着小裙跑进来急切。 “府外那一品斋相邀小娘子出门观演。小娘子已经去了。奴婢们也是相拦不住。” 嚯的一下,不少人李氏族人都站了起来,李格业和殷氏也把手上的著子放了下来,往李格非夫妇看去,他们是想看看这对弟媳怎么收拾这烂摊子,要是小侄女真个在今天闹出事来,那李家也将颜面大失,更别说对面赵家心里会怎么想。 “啪——”的一声拍案。李格非族叔李钦奉首当其冲。 “这苏姓小儿当是厚颜无耻,士门大院前岂可让他喧哗!”他招呼上府中下人正准备出府。旁边也有愠怒者尾随呼应,但这都被李格非一力压住,他示意了一眼王氏,王氏领意出去后他才朗声道。 “今日乃我李家和赵家的定亲日,外界纵是把天翻了也与今日主事无关,诸位且自安坐,过会儿老朽便把小女唤来与诸位见礼。” 他这是以不变应万变,“任你在外面敲锣打鼓,我就是不理睬。”,话是好话,但赵李两家人对此却表现各异。李氏族人兴致缺缺的,似乎为不能出去收拾一个小商户而感到憋屈,但赵家那边就完全没什么表示了,尤其是领首的赵挺之,这一身绯袍大袖的礼部侍郎此时连脸上的笑意都没有了,他往李格非那处看,而巧合的是李格非也正好往他这里看,二人视线在空中对错而开,很快就恢复成常态。 而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将会以这种平稳的状态过去时,门外的两声高喧打乱了…或许是所有人的计划。 “枢密院蒋大人府上袁管事携礼恭贺李家娘子生辰~~~” “曾舍人府上庞管事携礼恭贺李家娘子生辰~~~” 而后接踵而至的就是接连不断的高喧,三衙的种府,军器监的主管,刑部的张商英,门下的刘拯,朝中各司官员,甚至连皇帝的近臣起居邓洵武也是遣人送了礼来,这看的李府上下是一片错愕,丫鬟奴婢们在管事的提醒下赶紧跑出来张罗,不论对方用意如何,但毕竟远来是客,所以还是得把对方的礼客好生迎了进来。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祝寿,李家人岂能坐的安稳,李格非作为主家脸上神色自然不会好看,谁都知道这所谓的祝寿都是一品斋对外打的幌子,如果李家应下,岂不是让赵家难堪。他念至此,眼角的余光瞥到赵挺之夫妇身上,郭氏眉宇间的愠容隐现,而赵挺之可能涵养好些,镇定着脸色,并没有因为这么多朝官来给苏进捧场而面色有变,但赵明诚心里就完全不是滋味了。 他知道今晚不少太学同窗在外头看戏,若是真出了岔子,那他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他低下头,袖中的手是捏了又放,偷偷去瞥身边的父亲,见赵挺之面色镇静,也就强行把自己的浮躁压了下来。而这时的李格非也已经回过神来,安排着将这一众士府家奴请进厅堂来。 “今晚这么多大人前来为小女祝贺,老朽心中惶恐,都且上座,都且上座,让老朽一一答谢。” 他避重就轻的讲,赵氏几个族人虽然心有不愉,但还是继续做下吃宴,而那些高门府第的管事可是一个比一个贵气,像曾肇的管事还上前与李格非耳语了几句,在众人的目光下,李格非点了点头,更是对他礼待三分。这些看在席中郭氏的眼里,就十分暧昧了。 这李格非,搞得什么~~ 她愠怒之下正欲起身质问,可不想桌下的手却被赵挺之按住,她扭过头看了眼丈夫,可不想赵挺之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的和李氏族人举杯言笑。仿佛面前这班诸官搅局并没有发生过。她咬了咬牙,左右思量下,支会了长子赵存诚出去观望接应。免得闹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来。 而这一切看在赵明诚眼里就更是忐忑了,他隐隐觉得这场亲事似乎从一开始就与自己无关。 耳边,觥筹交错的宴声甚是醉人,诸府管事倒也没什么异常举动,好像真的只是来祝寿,甚至对于其他人过来送礼的行为也表现诧异。 …… 天上的月亮继续亮着,外头麦秸巷里的琴瑟声也未有歇整。反倒是比里头这本应该热闹的定亲宴还要热闹,太学北厢学斋处的那些羽扇纶巾者没了以往谈笑风生的心态,纷纷扣住窗扇。把头往下探,那挂着彩红灯笼的露台就像是一颗湖畔边的夜明珠,映照着这条原本雅静的巷子也变得富丽堂皇起来。 麦秸巷西出巷口处,立着一家名为信阳的酒楼。与任和店隔御街相望。虽然比不得任和店大酒楼的派头,但毕竟是开在御街边上的酒楼,生意自是不会差了,尤其是在京中风传麦秸巷的事后,这邻近李府的信阳楼自是成了好事者围观打点的不二之选,只是每当这个时候,因为座位而起的争端始终是相伴而生,酒楼的伙计拉架不成。两眼还各挨一拳。 “混账!这明明是我先揽的地儿!凭什么给他!” “就凭我有钱!”那大款把那伙计拉到身前,“你这伙计给我听着。今天他出多少,我出双倍,我还就不信这邪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直逼到顶楼靠南的一间雅阁,这是一处观望的极佳地带,只不过此时里头的五六人却是忙活着给中间的书生打奶油。 那张圆桌上,到处沾染着乳白的奶油,那几个奶油小生看着心疼,忙着把这些奶油捺到自己指头上吮着吃,香甜松软,真是从未有过的口感。 “大功告成!” 他们见着苏进把最后一朵花裱上时,拍着手呢,就已经开始瓜分余下的边角料,有些还颇为享受的拿余下的椰果就着奶油吃,苏进旁边看着也是笑,水果沙拉都不用教了。 忽然纱帘声起,外面做事的阿庆回来。 “苏大哥,师中将军和头儿都已准备妥当,就坐等搅局的了。” 苏进笑着坐了下来,偏偏头,去看外面灯火如昼的麦秸巷子,卖艺人的吆喝声都能隐隐听到。 “高俅那头呢?” 阿庆沉稳道,“已经混进去了,穿的都是便服,外人看不出是御拳馆的。” 苏进听完一笑,高俅那人倒也仗义,他都被皇帝罚面壁了,却还有这心情给自己帮忙,不过这回确实得靠他,不然这瞎起哄的活儿还真没那么好算计。他思量着,将刚才用来裱花写字的纱布筒也递给了旁边几个,里面还剩下不少奶油,看他们趋之若鹜的样子,还真是有些怀念儿时呢。 看苏进神情轻松的与孙继几人说话,阿庆略有迟疑了下,“苏大哥,有件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苏进抬起头来他,眼神中的意思自然是让他往下说。 “刚才陆陆续续有不少仕府家仆进了李府,我看着不对劲儿,所以买通仆役问了,原来是朝中一些臣僚遣了家奴来给李家娘子祝寿,据说就连曾舍人都派了礼来,且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在他看来当然是奇怪,苏进和李清照的事情在市井炒炒也就罢了,反正东京城里多的是闲人,但眼下连中书舍人这等大官都来掺一脚,这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苏进一皱眉,他是有托了种师道和安焘做个旁应,但其他人可就没打过招呼,而且他也没那个能量撬动他们的人情,那么,眼下唯一的解释应该就是那老头了,只不过……曾肇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暂时无法想通这个症结,只得让阿庆和他几个兄弟继续下面盯着,而他,则是将一雕刻精细的木盒子摆上桌面,盒面一对压枝海棠栩栩如生,右首题一祝寿语,整个楠木盒子真是雅气有韵致。为了保证奶油的新鲜,所以他才临场打发裱花,甚至是蛋糕胚体都是之前刚烘焙出来的,尽量保持住奶油和蛋糕的松软口感。 在旁边孙继几个小子的口水下。苏进慢慢将盒子盖上,这才绝了他们继续往下而流的口水。虽说在这个少糖的年代甜点确实难得,但这副模样还是让苏进一人给了他们一记栗子。 “赶紧做事。以后酒楼会卖这个,到时候有的你们吃。” “好嘞,马上就去!” 一听这许诺,真是比十句赏钱都管用,他们中有两个啪啪啪的踩下楼梯,出了信阳楼后就南转到御拳馆,今日御拳馆在周侗的授意下闭馆。所以正好可以作为热气球的地儿。眼下没人会关心热气球从哪儿来,只要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状态是飞着的就行,虽然从武学巷子到麦秸巷也就三五盏茶的距离。但为了确保不会发生半路抛锚的状况,苏进还是在这御街的酒楼上设了四个备用据点,而他所处的信阳楼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圆桌上做蛋糕的边角料已被分食干净,就只剩下光秃秃的蛋糕盒子在中间摆着。余下的四个小子看苏进望过来的眼神。嘿嘿地抓抓后脑勺,你推我攘地便往楼顶检查通道、封住临南一排的七间阁子。 打发他们干活了,苏进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今夜,月亮高挂、星星点点,李府前的露台歌舞已经开始歇下来了,帷幕两头那糖葫芦状的灯笼开始一盏接着一盏的灭,等到在亮起来时,两头已经换上了全新的无骨琉璃灯。一头书着“莫失莫忘,仙寿永昌”。一头书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意味深长,尤其是底下熟读石头记的女儿家们,她们抱了抱怀里刚拿到手的石头记下册,眼中不觉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而丈高的露台之上,如蝉翼的红藕纱帘层层揭开,在面前开场歌舞退散后,幕后一身淡妆莲裙的慎伊儿走到台中央,东西两头的小帷幕这时也拉开一层,若隐若现间,能看到东西各有一女子执琴拿胡。 沿街那些市井地痞们见状赶紧是拍拍屁股往里处挤,嘴里吃着的果子肉饼这时候也是囫囵吞下,“让开让开!”他们粗鲁的拨开一条“血路”,正当得意洋洋之际,忽然发现近台处居然守着一排带甲厢兵,自己哪怕一个狡黠的眼神望过去,就能遭到对方按剑欲砍的回应。 悻悻然,也只能把不规矩的动作收了回去。 “我家夫人要观演,尔等刁民速速退去!”忽然一驾黑桐马车撞进了人群,车把式挥舞着车鞭意图喝退近前民众,结果反倒是被人群死死的卡在了里头。东京城里从来不缺大爷,所以对于这种跋扈的车奴,底下大都是一声蔑笑打发了,正当那车夫心焦如焚的时候,人群忽然是松散开来,并且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从李府门前传来。 那虬髯车夫举目一望,原来是李府那才女出来,翩翩然的一身蝶戏罗衫,就像是披上了今晚的月光,晶莹亮泽的,旁边那些女眷们全部成了海棠花叶。 “夫人~~” 他问向车厢里的贵妇,而这里头的贵妇人正是蔡京妻严氏,眼带鱼纹的她已是到了心平气和的年纪,所以哪怕外头如此喧杂,对于她而言、与在书房并无太大差别。她原本就因为苏进救过自家老爷一命而心有好感,再加上《石头记》的缘故,所以对苏进更是颇多好奇,之前苏进几次进府和蔡京商谈政事时没能有这机会相邀,是故今儿便特意过来瞧瞧。 她撩开车帘一角,见李府前正与左右说话的李家才女,不由暗暗点头,她那长子就对此女颇多推崇,如今看来,不论相貌还是气度,都是拔萃的人物。 难怪那苏家郎儿会为此女倾倒。 她脸上微有笑意,久在蔡京身边,对于有些事情也是清楚的,就像今晚那些委派礼节的臣僚,不少就是蔡京在后头鼓捣的,蔡家门生众多,人脉又广,所以即便如今赋闲在家,但朝中不少官员还是愿意给他这些面子,再说……如今这微妙的局势,有些人也是想借此探探敌我虚实,只是如今曾韩俩派反常的行径又让局势混沌起来。 算了,只是出来散心而已。 老妇很快便把这些烦忧抛之脑后,让前头的车夫将马车开到外头些,虽然她不觉得外面有多闹,但挤在中间不尴不尬的终归不成体统。车夫应一声下来,拉着缰绳小心操纵着马蹄,可不想还没走上几步,这松散的人群忽然又收拢起来。 露台上有声音。 “今晚,苏先生在此设下露台歌舞,并作新曲一阙,由奴家代为嘌唱,乃是送给…先生的一位挚爱的好友、也是亲人……同样,也是送给在场所有的朋友听。” 那挚爱的友人自然是不言而喻了,许多人回过头来看李府门前,想要看看这当事人是个什么反应,而与此同时,目光聚焦过去的自然也有另一位当事人。 信阳楼上,诸事准备妥当的书生捏着茶盏喝茶,在当慎伊儿说话的时候,底下嘈杂的麦秸巷子顷刻间便是安静下来,他也望过去看李府门前,只是相距有些远了,只能瞅见一个模糊的倩影。 四下无人的情形下,敬元颖倒是难得出来陪他看戏,一盏盏的灯火亮过到巷子尾,璀璨如星河般让人迷醉,这东京城的夜景向来不乏天堂之感,所以她很喜欢一个人站窗前看,有时候甚至会把剑格放下来搁窗台。 “希望你不要把这种心态带到正事上。” 声音传到苏进耳朵里,只是让他的眼神凝结了会儿,他转过头去看隔壁的任和店,那家京师正店在今晚亦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喧哗声顺着通达的灯火从空中飘来。 他看了眼盏中漂浮的茶,而后一口饮了。 …… …… 任和店这头,甄氏将目光从御街繁华的灯市上收回来,摸摸身边儿子的头,让他坐近些,酒楼的掌柜隔一会儿就上来问安,惶恐的模样生怕是招待不周了,甄氏笑着让他忙去,转而又看向对坐饮酒的夫君,那沉着的脸色真个不似往常那般,她抚抚鬓角。 “夫君可是有所心事?” 向鞅看了眼面前的妻子,把酒尊放了下来,沉吟了会儿,刚欲开口之时,不想身后一阵息索声音,紧接着就是“哐啷”一声长凳踹翻。 “走走走!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向鞅皱着眉头看身后那群二世祖,见他们步履蹒跚的把身边强扶的奴从推开,而后吆喝着出门,真是纨绔十足。 最后而出的王缙脸上微醉,但步子却还沉着,他招呼来家仆耳语几句,那家奴点头哈腰的应是,但临到末了,却又迟疑起来。 “少爷,老爷可是吩咐过了……” “哪来这么多废话,少爷我凑凑热闹还不成!”,“是是是~~~” 那家仆点头而去,窗格边的甄氏已把这些举动收进眼里,略沉下黛眉,暗度了会儿,偷瞥了眼坐前的向鞅,见自己夫君的注意力都在楼下,那条烛光敛去的麦秸巷子里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密如蚂蚁人群以及叫卖的摊贩都暂时熄下了私语。 有清灵的声音传来。 “今晚,苏先生在此设下露台歌舞,并作新曲一阙,由奴家代为嘌唱,乃是送给…先生的一位挚爱的好友、也是亲人……同样,也是送给在场所有的朋友听。”(未完待续。。) ps:终于安稳下来了,这几天自己一直在看书,也发现了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希望能在今后的故事中加以完善,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天赐良缘(四) 六月初的白天还显得有些热的话,那晚上的温度就正好了,凉凉的河风从临近的蔡河吹过来,恰似十四女儿家的手拂过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泊满船只的蔡河河面上飘起来一盏盏松脂灯,上面画着各式仕女图,就像是一幅幅的连环画,在麦秸巷上空铺展开来,底下的百姓游人无不惊疑的仰起头来看。 “姐姐,你看~~” 旁边诧异,“何人点的松脂灯?” 麦秸巷身后的蔡河岸边,十余个衙役装束的小子正在点放松脂灯,由于这个地段偏僻,所以他们嚼着草梗边耍边放。 “好了好了,该忙活正事了~~” 陈午将最后一盏松脂灯放了,从手边折了条柳枝,将肩头的松灰碎屑拂去,“你们几个给我利索点~~”见跟前那俩个小子在那儿玩水,他是一鞭子就下去,疼的那俩小子直哎哟,他在宫里拘谨这么久了,今天碰上这么桩乐子,自然不能允许这些小子坏事。 等所有松脂灯都点放完毕,他们几个也把弓矢整理背上,发现开始有行人把头望到这边后,赶紧是咳嗽着往大道处巡逻。 府院有令,今晚天赐为防火烛盗匪,府院全部衙役协助两厢军巡巡视京城内外,所以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把步子往大了迈,扭扭腰间别着的佩刀,流苏叮铃。 “你们几个,往这边来!” 忽然前头任和店前有人朝他们招手,陈午一瞧,眉头立马皱了起来,旁边的孙大肥瞧清来人,转悠下眸子后挡在陈午前头。 “卑职巡视至此,不知王府尉有何指示。” 王缙正要支使家奴去府衙,不想才刚出这酒楼门口就碰到了衙役,也是心情大好。“前头麦秸巷子人员混杂,为防不法之徒浑水摸鱼,尔等且随本尉前去巡视。”他浩气正然,只是身边几个酒气熏天的纨绔暴露了他的心思。 “是。” 陈午一行稍低下头,贼贼的一笑后,随在王缙一伙儿身后往麦秸巷里挤去。 这可是你主动找上门的。 …… …… 随风飘起来的松脂灯像星星一般夺目,很快。就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太学北厢一带的学斋里,惊疑声黏连成了一片,这些太学生们大都是烟花瓦肆里的常客,平日风花雪月的,对这等是事情如何不上心,而且由于一品斋造了大半月的势。所以整个京师里只要是自命风流的,无不是过来谋个位子瞧新鲜。 “材用你看,那是松脂灯啊!”,“好啦好啦,看见了~~” 学斋七七八八的被分割成数块,相熟之人堆在了一起,就像那皮货行的柴梓和他那俩好友萧琦、吕槊。三人在一块聚头,不过居于中间的却是俩女子。 “封姑娘,以柴某所度,那些无故出现的松脂灯必然是一品斋所为。”他赶紧起身秀存在感,苦练风仪多日的他,在今晚总算是像个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了。 正与身边胡涵儿说笑的封宜奴回过头看他,星眸含韵,是说不出的妩媚风情。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言几句少爷言之有理,便算是应了他的话。 太学北厢的一廊学斋正对李府,自然是最好的观看处,原本以她在京师瓦子里的名气,自是不用担心没有位置观演,只不过受贵之邀毕竟拘束。所以最后就应下了这柴大少爷的邀帖。这商户子弟舍得在她身上花钱,所以就有些印象,不过今晚选他作伴主要原因还是看中他这人。 老实,不会碍到自己。 他身边的萧琦和吕槊赶紧将他拉回席里。因为旁边已经有戏谑的目光望了过来。 封宜奴笑着望下面灯火辉煌的麦秸巷子,问身边的胡家千金,“姐姐以为那书生是何用意?” 胡涵儿从洞开的窗格望出去,与自己视线齐平处、浮着数十盏松脂灯,将露台上空也点缀的绚烂如花,她视线下,那露台后面正候着一群穿戴整齐的孩童,当那连绵的松脂灯飘过头顶时,他们携手登台上去。胡涵儿在上面看的有趣,对于封宜奴的问话也就有了回应的兴致。 “那书生如今仕途已绝,那无非就是要博些名声,不论今日能否达成那三约之说,但他目的已达,往后京里说起事来,可不都把那书生和李家才女放在一块,妹妹说是可不是?” 封宜奴剜她一眼,“多好的事儿,愣是被姐姐说的这般不堪。”她这么说,其实就已经认同了对方的话。苏进出这么大力,肯定不会只是为了博佳人一谅这么简单,再说李清照那三个条件摆明了是绝他心思,如果说作曲还只是强人所难的话,那第三条就是赤裸裸的拒绝了。以那书生的精明劲儿又岂会不知,可如今他却反其道而行,这内中的心思自然值得玩味。 封宜奴啧啧的摇着头,人啊……就是这么不知足,即便他得了如同李清照那般的名声,可他头上商贾的帽子却是怎么也摘不掉的,到头来、还不是空忙活一场,她唏嘘了苏进几句,而旁边的胡涵儿忽然拿住她手,眯笑着眼睛示意她往下看。 “这些娃娃上来做什么?”底下交头接耳的议论传了上来。 “看他们穿的,都是齐整的小凉衫,看来是一品斋特备的节目了~~”,“那一品斋倒也是真会倒腾事儿。” 李府门前的李清照此时被簇拥到最前头,虽说李府中人对于今天苏进在府邸前的“闹事”颇为不满,但此下还是巴巴的跑出来看,丫鬟奴婢们不敢去问李清照,但像李素这些官家娘子们就不用遮拦什么了。 “安安,你看那苏进对你倒是有心,居然真的过来了。”,“这些人虽然闹腾,但也正好给今天充点喜气。” “可惜是徒劳无功,谁让他只是个商贾。” “安安这么难为他也好,省的他生什么不正的念想。” 这些姿容冶丽的堂姐堂妹们叽叽喳喳的说,还使唤着家仆将前面挡着的人拨开些,别碍着她们看新鲜。李清照处在中间。这些或已出嫁的姐妹对她不停的奉言警醒,说的多了,原本还是不错的心情就有些变质,身边最为要好的堂姐李素握住她手,并肩着说悄悄话。 “安安可是心愧了。” 李清照抿着嘴不说话,而她那堂姐也显然知道她的意思,“有些话。你素儿姐也是早想跟你说了,或许以安安的聪明应该早有所觉,但你素儿姐还是要给你提个醒……”她说着话,耳朵上的坠角儿微微摇曳。 “我知道。” 少女的打断并没有阻止李素的奉劝,“那书生明知事不可为,却还是 这般大张旗鼓的做。你看今晚这场面,你不觉得他的心太大了吗?” “我知道。” “呵,那怎么还苦着个脸?” 李清照怔了怔,强颜一笑,没有看她身边的堂姐,倒是她身后的丫鬟胭脂心直口快的嘀咕。 “素儿娘子也不能这么说,或许那书生真能做到呢。”她的嘀咕换来了那李素的回瞪。也就悻悻的不多嘴了。 李清照看了眼嘟着嘴的丫鬟,笑了下,只是眉宇还是低垂着的,她沉默了会儿后,深纳了口气,尽量让自己振作起来,把目光望向那结彩连环的露台。 那群垂髫小孩此时正手拉手到前台来,整整自己的莲瓣圆领。又收拢起脚,像桩子一样站直了,等到一切都妥当后才敢把目光往下看,那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望上来,也有不解的笑声。 王素卿这时候从府里出来,脚步声很响,原本心中就诸多郁结。此时见府门被围得像买卖集市般,就更是气恼了,她一把就拽住李清照的手。 “姨娘你……”,“回去。” “可是……” 少女为难之际。旁边李素几个姐妹倒是出来给她说话,你一言我一语,还笑意晏晏的,“人家已经闹到门口了,叔母若再这般退让,也不像个大家风范啊。” “姨母且勿心切,咱们何不看看那一品斋能使些什么花样?” 最终还是最为年长的李素耳语了几句王氏后,才让她暂熄了恼火。 “叔母平日如此精明,怎得今日却犯了糊涂……”王氏不解的蹙起了眉头,耐下心来继续听她讲。 “今日那书生要借咱李家博名,咱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也免得被外人说道我李家长短。” 王氏犹豫了下,也是明白这侄女所指。在外人看来,今日之事是李家起的头,若是避而不见,确实会遭人说嘴,不过问题的关键还是那书生影响不到今日赵李定亲,这么思量一番后,还真没什么必要大惊小怪。 李清照见继母紧握着的手松了下来,不由地低下眉去看,见对方那原本因焦急而发红的脸色已是平复下来,就像那高坐衙门的判官,已经胸有成竹宣下了结果。 少女当然明白,她什么都清楚,所以在看到面前这些嬉笑的脸,喉咙就更是发涩。 “嘘~~安静安静。”,“不用你说。”前面围观的还有推攮起来的,不过兴致都很高。 她抿了抿嘴,看天上皎洁的月,还有那遮掩住视线的松脂灯,脑海里慢慢的飞溯过往前的一切,那一个个恬静的画面,明媚的阳光,绿油的草地,最后都停留在那昏暗牢狱里的一个吻上,就像是梦醒般的恍然。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她擦了把红了的眼眶。 店家,那你以后要好好的。 她转过身,僵直着的肩膀随即垮了下来。旁边的丫鬟婢女见她往府里走,都诧异的细碎起来。 “安安?” 发觉过来的王氏刚想去追,不想身后乍起的孩童声束住了她的脚。 “这就唱了?”众人把耳朵竖了起来,那霎时间的沉静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怎么……怎么……” 众人没想到苏进竟然会让孩童唱,童谣吗?但第一句唱词下来,所有人的嘴都张大了。 悠悠的童声,稚嫩又给予人希冀。 ……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少女刚到门槛的脚生生的滞了下来,一抬头。 …… 这…… 众人张大着的嘴久久难以合上,他们虽然知道苏进善谱新曲。但李家才女所提的要求还是太苛刻了,曲子讲究个意境,也就是各花入个眼,哪怕你再怎么出新,但只要人家姑娘一句听不出歉意来,那还是白搭,所以说他们都只是纯粹的来听曲子的。可不想事情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姑娘家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如若不是从孩子口中唱出来,免不了是要骂几句轻薄,而他们身边的男郎面上也不无尴尬。 这是哪来的民坊小调? 巷口炒三鲜面的摊主才刚涮完锅,就远远的听到孩童合唱的声音,就连他这种常年混迹市井的摊贩听的都不觉耳红。他摊上的那些五大三粗的脚夫就更是连挑面的筷子都拿不住了。 这…… 露台上慎伊儿可是雏儿,见底下如此反应,心里那丝紧张和局促就无限放大了起来,这等曲子,叫她怎么唱的出口…… 她真的有些怯了,微微发颤的双脚被后面的萸卿和李师师看的一清二楚。当童声合唱的引子过后,李师师的古筝立马紧跟上去。一串清凉的流水琴音从露台拨散出去,令人如置身天堂般的空灵,可这前奏却让那魔女更是紧张了,她按住了琴弦,那种局促感从脚爬到肩,见底下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她现在才深刻的认识到伶人这碗饭可真不是那么好吃。 台下众人开始诧异起来,李府门前的王氏及一众李氏族女面色都极为古怪,她们下意识的觉得会出岔子。或者说……要出篓子了。 太学北厢处的封宜奴和胡涵儿两人面面相觑着,两人都被这轻佻的唱词吓到了,还真是前所未闻的曲子。 只是…… 连封宜奴的脸色都有些红了,她虽是出身青楼,也听过不少淫词糜曲,但这般公开的唱出来也太过惊人了。 难不成那书生真的是有备而来? 她心中的想法开始动摇,对面的胡家千金黛眉亦是蹙了起来。还是下面的议论声打断了她们。 “怎么没了?” “唱啊,怎么不唱了?” 在那段空灵的古筝声后,却没有等来众人翘首以盼的下文,自然是挠痒痒般的难受。可台上的慎伊儿却犹如鲠了饭团般吐不出一个词来,而且下边越是催促,她额头的汗就流的更急。 手已经控制不住的打摆子了。 信阳楼上的苏进早就知道这丫头会怯场,所以就捧着茶盏在笑,倒是旁边的敬元颖皱起来眉头,“人家好意助你,你这人倒是幸灾乐祸。” “我可没逼她。” 敬元颖不说话,就给了个侧脸给他。 当质疑声越来越大时,台上的萸卿已经开始清嗓了,早知道那丫头会怯场,所以此下也并不惊讶,她手上琴弓一停,檀口一开…… “你…问……” 她猛的往左手边看,因为这不是她唱的! 台下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西侧帷幕,见是里面弹筝的女子在唱,新奇之余也就不再喧哗,耐下性子来听。 释夜如水,承载着那一只只漂浮着的松脂灯,当这片空间尽数冷却下来后,女子平稳如述的声音就更有张力了。 很慢、很慢,像沙漏里缓缓而下的流沙,可能由于并不熟稔,所以有些小心,但……好乐者阖下眼皮去听,又不是那么简单。 “是李师师!!” 太学学斋里不少缁袍幅巾者站了起来,有幸听过李师师嘌唱的恐怕极难忘却她的音色,淡淡的,平直的都偏于低沉,在这样一个以甜美为佳的时代,这种音色是极为罕见的,那淡到难以察觉的忧伤与温柔,就如同二十年的女儿红,让人不知不觉的就陷落了进去。 “是李师师,肯定是李师师!”有激昂者已经拍案起来了,旁边也有附和的。 观望着的封宜奴已经蹙起了眉娟,那第一个音出来。她就已经知道是谁了,开始还惊讶于李师师怎得会放下身段唱这等曲子,可等曲过小半后,心里竟然生出了难以匹敌的惶恐感。 这么直白粗陋的唱词从她嘴里出来,感觉真的是难以言述的真挚,一字、一句,不加任何转音和修饰。就像是坐在你面前闲聊般的平静,在旁人看来或许感觉不到内中的波澜,但像她们这种常年习练唱法的伶人才能感受到……两者间深如鸿沟般的距离。 她握紧衣襟的手在颤抖。 她能感觉到,她真的能感觉到里边那深深的情意!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的我的心……” 或许正因为这般的唱,众人并没有感受到他们想象中的所谓淫靡,反倒是……一种、很微妙的质朴。 面面相觑,皱紧眉头,就连那些原本脸红的姑娘家们……此时脸上的羞红也退了下去,微微地抱紧了怀里的《石头记》。 旁边的丫鬟还推推她。“小娘子,你没事吧?” 那女子只是轻轻的摇头,抱着书,一言不发的望着露台,时而望两眼头顶那弯皎洁的月亮。 它灿着永不退色的光,盈盈幽远。 这时曲到一半,人声歇,一阵低沉的箫声配合着二胡声响起。占据了主调,就像是戏剧的高潮,将某种情绪又递进了一步,全场俱是缄默起来。 黑桐马车内蔡京夫人严氏正揭着车帘看,脸上平静,岁月的雕琢让她有着更为深沉感情,她摊开自己的手掌看。淡淡的月光映了上去。 露台上乐声全起,可原本嘌唱的慎伊儿却还没有从惊愕中醒转过来,她怔怔的回望着身后的李师师,不理解李师师为何会出面来唱。不过更让她诧异的是,她这师师姐唱的与她完全不同。 真的难以相信,这会是同一首曲子! 乐声止,到了最后一部分,台下女子的心也悸动了起来,呼吸都屏住了,可让她们惊讶的是,李师师的嘌唱忽然是卡住了…… “轻……” 素袖斓衫的李师师指尖一滞,按住的琴弦就如她此时的心绪。 “师师上次亲了哥哥,所以哥哥必须亲回来。”、“哥哥快跑~~”,“臭小子!这事儿倒是学的挺快。” 她抿紧了嘴,按着的指尖都泛白了,但还是努力的让自己平复下来,在台下不解的目光下,她慢慢的松开了琴弦。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她其实已经哽咽住了。 台下也听出了那微妙的情绪波动,更别说李府面前那一众的李氏族女,她们惊诧于曲子的婉转,但对于那唱词才是真正的震惊,世人都知道这是苏进写给李清照的,那么…… 两个人难道已经…… 李素几个反应较快的已经把目光移到后面的少女身上,而王氏就更不用说了,她脸上又是青又是白,羞恼与震惊的情绪旁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要质问,她甚至有扇这女儿耳光的冲动,可等她转身看到少女模样时,却什么怒意都提不起来了。 少女…… 完全是空白了脑袋。 从那第一个起句开始,她就已经失了知觉。 懵了一般。 他……他知道我那时是醒着的吗? 耳边李师师那已收控不住的凄声不停的萦绕。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小娘子!” 胭脂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少女扶住,还不等她问“怎么了”,少女断断续续的哽咽就已经让她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小娘子……竟然哭了! 王氏见女儿捂着嘴在哭,梨花带雨的模样,就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了,“安安……”她靠近前,抚上女儿颤抖着的肩,她能感受到女儿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女儿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要强的性子使得这女儿不仅从小拔于众人,并且对于逆境和挫折的忍受能力也实属罕见,除了她生母病死那晚哭过外,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女儿哭过,所以如今见到这场面,就连她这为人母的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根本、就不知从何安慰! “安安~~”、“安安,你别吓姨娘啊。”她只能把少女紧紧搂进怀里,旁边李氏族女也赶紧围了上来,蹙紧了眉头,诧异于少女居然哭了…… 虽然她们也略有感触,但怎么也不觉得会到令人哭的地步,面面相觑下,也是跟着她们叔母一起安慰起人来。 露台上的曲乐已经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清脆的就像是坠入湖心的雨点,荡漾开去淡淡的忧意,台下并没有什么感动而发的哭泣,但是…… 都沉默住了,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压抑感。 太学学斋里本是看热闹的学子此时都识趣的闭上了嘴,他们觉得心里怪怪的,但也意识到这是一阙不能去笑、去喝彩的曲子。 封宜奴眸中莹光点点,只有她们这些伶人才能触摸到词意背后的那份几近心酸的情意。旁边的胡家千金虽能感受到些,但总归没有封宜奴那般真切,不过她会做人,静静的在学斋里头看。 曲终,露台东西两头的灯笼也尽数灭了,上头成群的松脂灯慢慢的开始飘离开巷子,没了这些恰如星星的点缀,整个巷子都悄然安静了下来。 就当这时,西南武学巷子的上空忽然有亮光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赐良缘(五) 渺茫的歌声翻过墙垣,使得巷子南北的府院里都能听到,这对于此时氛围鼎沸的李府而言,就像是被人点了一瓢冷水,霎时便是把气氛凉了下来,众人的脸色有些僵硬,在静默了一会儿后,很快就有人拍案而起。请使用访问本站。 是李格非族叔李钦奉。 “淫词小调,真是有辱斯文!”他气的胡须都鼓了起来,还是旁边将他好生劝慰住了。 “二叔稍安勿躁,坐下再说。” “那苏姓小儿如此嚣张,自有府衙处置,我等切不可自降了身份。” “是极是极。” …… 李格非作为主家,自是要顾全大局,他按下族人情绪,“今日大喜,不谈琐事,现下老朽就将小女唤来与诸位见面,也算是劳烦在场诸位一同做个见证,赵李两家今日就是结了儿女亲家~~”他看向赵挺之,赵挺之起身拿酒敬他,面上有笑,宴飨中人这时也都举起杯来以作祝贺。 就这时,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他们。 “老爷不好了,那苏进真个飞了过来!” 啊? 皱眉,惊诧,荒谬,里面高座宴席的士大夫们一时间难以反应,不仅话说不出来,就是连像模像样的表情也做不出来了。 “这……这……” 偏厅那些官僚家仆今晚就是来凑热闹的,听闻那商户真个飞了过来,这兴趣可真是什么都挡不住,一个个起身给李格非告礼,带着质疑的神色出府去看,李格非不好做拦,这头一开,大堂里的其他人又如何能按捺的住。 飞过来? 插了翅膀不成? 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外面以讹传讹,毕竟这也太荒谬了。 “格非,那苏家小儿实在太过猖狂。若不出去给他些教训,岂不是笑我李家无人!” 李氏族人拍案林立,这时就是李格非也相拦不住,正当他面有焦色时,赵挺之面色平和的反替他开解。 “李学士,既然事已至此,我等也不妨出去看看。” 李格非沉默了会儿。看着眼前这满席的珍馐已经转凉,两边伺候的奴婢也是心不在焉的往外头瞟,交头接耳的,场面已经不能挽回,他见赵挺之脸色如常,心中疑虑之下后只得点头应允了。结果这一厅堂的士大夫们相携出府,前拥后挤的,莫不是对那飞天之术兴趣浓厚。 郭氏落在后头,将赵挺之拉到身边耳语,“李家那女娃亲口许诺,已是满城皆知,如今若是那苏家小儿真能达成条约。我赵家怕是进退为难啊~~”她磨砂着腕上的玉镯,沉眉低嗓的动作已经无法再掩饰内心的担忧。 身边人流拥挤,缁袍木屐者跨步出去,私语声连连,尤其是那些官僚家仆管事,望过来的目光更是频繁,这在郭氏眼里,明显就是看笑话的意思。 不过她生气归生气。但对这即将面临的难题还是提出了客观的看法,不过她这丈夫却依旧面色如常。 “看一步,走一步。” 郭氏蹙紧了眉头,但见丈夫并没有深谈的意思,也就不好再问。 …… …… 李府外面现下聚集的百姓已经不知凡几,许多邻街的游人在今晚都跑来了这边看,大人拉着小孩的手。小孩则是摇着拨浪鼓玩,嘴里咿呀咿的哼哼唱,见着路摊头上的面人饼时就停下来不走了,他爹要是拽他一下。就像是牵动的泪腺引擎,哇啦哇啦的眼泪啪啪掉,旁边行人把好奇的目光望过来看,他爹为难之际,忽见西南处的天空有一团亮光往这里慢慢飘来,眼睛顿时一亮,把儿子抱起来往那指。 “看看,那是什么?” 果然这孩子被这天上的大灯笼吸引住了,抽着鼻涕,“爹,那个红烧狮子头怎么在天上飞啊?”他口水都下来了。 “……” 巷子里的这些围观刚从新曲里挣脱出来,不想又陷进那个不明飞行物中。 “哇!好大的一颗红烧狮子头!” 民以食为天,也无怪乎有人会把这第一印象归结到食物上,不过这话要是听在某人耳朵里,怕是要给他们跪了,他只是为了图个喜庆,就把气球染成朱红色,哪会考虑到这么低俗的联想。 “什么狮子头,明明是个灯笼。” “不对,应该是松脂灯吧。”刚才放了这么松脂灯,这么联想过去就比较正常了,不过还是被旁边以体型太大驳了回去。 这就是颠覆常识。 任和店楼上的甄氏对这庞然大物极有兴趣,向暄那小家伙更是站到了长凳上张望,“那是先生做的狮子头吗?” 甄氏抿嘴一笑,拍了记他屁股,“赶紧坐下。” “哦。” 这楼上其余人也没有吃饭的心思了,纷纷搁下酒筷,围聚到了几个窗台处看,果真见西南面慢慢悠悠的飘过来一个狮子头,红的火热。 底下御街上的行人也都驻足下来抬头指指点点。 “那什么东西?” “松脂灯吗?不过也太大了吧~~” 甄氏将向暄抱到挨近窗栏处,允许他趴着窗槛看。 不过……这书生可真是让人吃惊,能做出那等曲子已是不易,如今这是要石破天惊啊。她偏了偏头,玉簪的头角都染上来自远处的红光。 嘴里,轻轻的哼着“深深的一段情”,很简单的调子,几乎听上一遍就能记下来,不过自己唱着总觉得羞赧,摸上热热的脸,好在这时候那大火球的红光打过来,外人也瞧不出她有悖于常的异样。 不过她对坐的丈夫就没有这么高雅的兴致了,他紧紧的盯着那漂浮过来的热气球,眉目间的凝神令身边的管事察觉出不妥来。 管事常秦皱起了眉头:这苏仲耕可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有些像笛声,但凝眉含思下却又能判别出两者间较大的差别。 底下行人百姓又是左顾右盼起来,这曲子就是之前那首小调,低沉悠扬,沁人心脾。 学斋里头的封宜奴已是激动的站了起来。凭窗而望,她知道……这是一种新音色,那小调由这音色演绎出来,更是有一种冬日炭火般的温暖与棉柔。 “这苏仲耕……”她嘴里嚼着话,没注意到胡涵儿望过来的诧异。 学斋里有些自命轻狂的人甚至已经跑出去看狮子头了,毕竟这飞天之举太过惊人,寻常人就是做梦都没想过。 柴梓那好友吕槊饮酒自乐。瞟两眼周边都跃跃欲出的太学生们,摇头而笑,“那苏仲耕可真是天大的本事,若说讨女人家的欢心,整个大宋怕都无人能出其右……”他拍拍柴大少的肩,“柴三泡。你不是说那一品斋与你们皮货行有来往么,那我依我看,你就摸着这关系,找个闲儿提两块腊肉去求求师,这可比你在那儿瞎琢磨强多了。” 柴大少拢起耳朵来听,思量半晌后居然还点起头来,“此言……”他还想说此言得理来着。不过已被旁边的萧琦抢断了话,他轻责了吕槊几句,对于这好友的玩世不恭可真是伤透脑筋。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材用又何必嫉于他人,那苏家少爷精于音律又长于奇淫,京师何人不晓,此番也算情理之中。” 吕槊愕然。手里的酒尊停了下来。 而他们的谈话也被窗前的封宜奴留意到,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只是笑了下,又转回去看天上那徐徐而来的大红灯笼。 …… 之前李府里吃宴的士大夫们此时都已出了来,三两为伴的仰头张望,一个个咧嘴皱眉的,显然还是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不是吧。那苏姓小儿真个飞了过来。” “我看内中必有蹊跷。” 他们议论纷纷的,李格非就更是头痛了,这大喜的日子女儿哭成这模样,外人指不定以为是他在逼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向王氏的语气都有些愠气了。即便是再好的修养也耐不住这般状况。不过王氏又能说什么,这女儿如今情绪失控,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李格非摇头道,“扶回房去,这在外头成何体统。”他正要差使婢女将李清照扶回去,不想李清照这时候抹着眼泪倔强了起来。 “容女儿再看一会儿吧。”她眼角湿润,旁边李素几个族女心有不忍,也是求了情,李格非本就心软,叹了口气后,转头对赵家人道歉。 郭氏怨念已深,撇过头不去看李家人,倒是赵挺之颇为和气的道几声无事,还颇有意味了叹了声。 “皆是痴儿女啊~~”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李格非眉头大皱。 此时心情最差的就是赵明诚了,他见李清照如此模样,心中仅存的一丝念想全部瓦碎,佳人早已心有所属,那他再这般纠缠岂非做了恶人。 他叹了口气,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和爹娘说退亲。 “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 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挤进来一队府衙差役,他们喝退人群,生生的从围聚的人群堆里撕开一道口子来,到了李府门前才停下。 “李学士,卑职今晚巡视至此,见贵府门前聚众良多,可是有何歹人欲意滋事。”领头的拱手有笑。 李格非一皱眉,这衙役班头与他素未谋面,怎得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看他身后十余个衙役精神抖擞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疑虑之际,那班头身后走出来一玉革白袍的官家衙内。 “李伯父勿要生疑,小侄怕今晚有贼人扰乱,故此事先上报了刘大人,刘大人为保京师治安,是故特拔了一队衙役过来协助伯父处理乱事。” 他面若冠玉,仪表堂堂,此时笑着走上前来,乃是赵挺之次子赵思诚,他受了赵挺之之命去府衙搬人,为的就是今晚铩铩苏进的气焰。 王氏倒是见过这赵思诚,稍一转念就明白了:难怪赵家一直这么淡定,原来早布置了后招,任那书生再怎么能耐。又如何能斗得过官府,这老狐狸……倒也是吃准了那书生的软肋。王氏斜斜的瞥了眼神清气闲的赵挺之,不自觉的将怀里的女儿抱紧些。 赵挺之此时难得发话,“李学士长者仁慈,与人为善,但那苏姓商户今日饶人清静也着实无礼,如今既然刘大人秉持公事。我等自不可包庇纵容,李学士以为如何?” 李格非犹豫了起来,那苏进与他李家关系微妙,他若是当众处置了苏进,恐怕外界有所非议,可若是不处置。他确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苏进,难不成还把他请进来喝酒吗?这显然不合适。 正当他犹豫之际,又是一队衙役挤了进来,露台前的众人此时都被这一拨又一拨的衙役吸引了注意,台上的收拾好琴案的慎伊儿望了眼那群衙役,又看向西侧纱帘处,见她那师师姐一言不发的旁观。想了想,还是靠了过去说话。 “姐姐,那书生恐怕要惹麻烦了,后面那人不是小王都太尉的儿子么~~”她垫垫脚尖,对于这京里面出了名的风流衙内也是知之甚详。 东侧纱帘里的萸卿这时也聚了过来,她们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如今就是在上面看看后续发展,从心底里讲。她并不希望苏进与李清照重归于好,但她又知道李师师是一定要促成苏进的意愿的,所以那些劝慰的话就从未提及过,只是见眼下这横插进来的枝节,她心里倒有些欣喜。 “他没个官身,如今就是这衙役都能给他脸色看,我怕他这次是徒劳无功了。姐姐还是去安抚他一下吧。” 李师师眼中阴晴不定,袖子里的素手紧紧的攥成了半拳。 …… 太学学斋里太学生见横生了枝节,兴趣是更浓了,他们撑在窗槛上往下望。时不时的就是与身边好友嬉笑那苏进的麻烦。 “你们说那苏进过会儿会不会被五花大绑进大牢?” “想想也是,赵家岂会容得一个商贾在他面前猖狂。” 他们这边说着,封宜奴却是凝起了冷眉,她与苏进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总归要比赵家人要有好感,看着下面又是一拨衙役进去,她也是心揪了起来,在这点上,大她一月的胡涵儿倒是比她看的开。 “谁叫他将事儿鼓捣的满城皆知,赵家岂会无动于衷,只是不知眼下会如何处置他。” 她慢条斯理的分析,底下的人群又是裂了一道口子,游人左顾右盼的,那领头英姿飒爽的官衙内正是王缙,他在外头观望了会儿,见赵家自己说通了府衙谋事,赶紧就是掺活上一脚。 而那班头一见是王缙,赶紧上前打礼,“卑职见过王府尉。”虽然他看不起王缙,但人家开封尉的身份摆在那儿,也由不得自己忽视。 “梁班头多礼了,本尉也是看到这麦秸巷子人员混杂,怕歹人为祸,故此过来巡查一番。” 两人还像模像样的交换了一番巡视心得,不过最后还是归结到了一品斋身上。 王缙上前对李格非拱拱手,“李学士勿要担忧,本尉必当将那苏进绳之于法。” 李格非想要拒绝的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如今形势看来,赵家是蓄意良久了,自己若是插手,怕是会交恶了对方。这么一思量,也是默许了下来。他是比较客气的,但旁边的李氏族人就不用给苏进什么好脸色了,这时纷纷叫好溢美王缙,直把他夸成了为民除害的英雄,这让李清照是焦急了,眼看着那松脂灯离这儿越来越近。 “姨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她企盼这继母能为苏进说句话,但王氏显然不会淌这个浑水,她按下李清照的情绪,“安安听话,这也是给那书生一个教训,他这般肆无忌惮的做事,迟早是会得罪人的,就望他经此一役后能有所长进吧。” 李清照是半字也听不进去,此时眼睛还红呢,岂能容许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出事,她想要挣脱出去,可王氏早已暗示了几个丫鬟奴婢将她箍住,小娘子小娘子的劝个不停。 也就这时,围观群众里传出来高声诧异。 “你们看,那个招手的是不是苏先生?” “肯定是了,不然还能是谁。” 那热气球行速缓慢,但这会儿功夫也已经行至麦秸巷口了,在这星光灿灿的晚上,这热气球实在太过招眼,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起眼前这庞然大物来。 由于气囊下的火焰太过刺眼,而且还是夜晚,所以藤筐里的人物看的不是很真切,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头戴缁巾、身披大袖的轮廓在朝他们招手。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苏进了。 到了信阳楼前,人们终于是看清楚了它的全貌,藤筐下面有两条玄黑绳索顺着下来,应该是为了防止热气球飞跑所系,地下则是有五六人用力拽着,渐渐的、开始有转进麦秸巷子的趋势。 众人这回是真个相信了,人居然真的可以飞天! “哇!!好大的松脂灯!” 许多人都在倒吸冷气,任何溢美和赞扬在这时候都不过分,这听得王缙自然不爽快,不过还不等他表态,身后那孙大肥就主动请缨。 “王府尉,那姓苏的实在太过嚣张,且容许卑职几个将那狮子头射下来!” 王缙一怔,他还真没想到这主意,看那书生在上面耀武扬威的享受众人溢美,他当然不爽,不过…… “兄弟们,替王府尉把那狮子头射下来!!”不待王缙点头,孙大肥就已经撕心裂肺的将人手都喊齐了。 十余个衙内人手弓弩,“哗啦啦——”的一拨箭矢就直奔那球体。 举众哗然!! 就连门前赵挺之等人都为王缙凌厉的手段震到了,这人可还在天上呢~~~ 身处任和店二楼的甄氏要比下面看的更为震撼些,那遮天蔽日般的热气球正挡在她面前不远,眼见着一浪箭雨袭来,那种刹那间的视觉冲击就像是要射到自己身上一般。 她惊呼着抱起儿子往里退了几步,即便两处相隔有段距离,但人下意识的反射还是让她做出了这动作。 “哇——” 楼上其它几个窗口围观的少爷衙内也是下意识的倒退一步,哪怕知道那箭射不到这儿。 …… 所有人的心头俱是一震,而李府门前就更是混乱了。 “店家!!” 少女脑海中轰的一下尽是空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拨箭雨朝热气球飞去,整个人都快软倒了。 “小娘子!”、“小娘子!!” 围观中一些女眷见此惨景,都是啊的惊叫起来,蒙住眼不敢瞧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不过就在大部分人都神情惊悚的时候,却有那么一小撮人都快笑出声来了。 “都给我收敛点!” 人群中蛰伏已久的高俅给了身边小子一脑门,“别看戏了,过会儿谁要是给我掉链子,我让他这辈子都踢不了蹴鞠。”他恶狠狠的一句下来,旁边几个小子倒也是捂住嘴不敢笑了。 与此同时的信阳楼上,一只古拙的陶笛被轻轻的搁在了案子上,旁边那道素白的丽影一瞬即逝,随即有脚步声进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赐良缘(六) 信阳楼下,喧哗声漫天袭来,一波接一波的食客逃出缚彩楼门。 “烧起来了,酒楼烧起来了!!” “快离开这儿!!” 整个酒楼顿时炸开了锅,掌柜的唤来小厮打水救火,自己则蒙着个头躲了出去。楼上楼下,脚步声此起彼伏,衣冠不整的美郎君从雅间里跌爬出来,酒壶杯盏碎了一路,陪酒脂粉们哎哟哎哟的紧倒起小金莲,就连系了一半的抹胸都顾不上了。 其实……只不过是一团火堆到了酒楼屋坡上而已,但这么以讹传讹,愣是传成了山体滑坡般的危险。 颤鸣的地板震的脚底都隐隐发麻,等到楼下人言声密集后,这案子上的茶水才渐渐恢复平稳,没有再溢出来。 一只手握了上去,磨砂着杯壁。 身边那人跑的气喘,直接提了茶壶灌,两口下肚,啪的一声重重放下。 “这么一晚上陪你折腾的,可居然连一盏茶的戏份都捞不到。” “你这张脸辨识度太高,如果你三姊都认不出你的话,我也不介意放你出去祸害人。” 那只手握了握茶盏,而后也是笑了。 “开始吧。” …… …… 麦秸巷里登时一片愕然声席卷,目光望过去看,一团熊熊的火焰在信阳楼屋坡上燃烧,就像是一把立在麦秸巷口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十字街口。 李府门前不少人都挤了过去看,可惜屋坡太高,能见到的也只有那一团亮透半边天的火。 “不……不是吧?苏…苏先生……” “就这么烧死了?” 别说他们吃惊的张大了嘴。就是李府前那些士大夫们也收不住脸上的震惊,“这……这……”的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王缙和带齐衙役过来的赵思诚一时间有些错愕,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巷口忽然响起一阵清晰有力的疾行声,众人把吃疑的目光望过去。尘埃中,五十余人正齐步往这里赶来。 “是厢公所铺兵!”有人认了出来。 “吁——” 为首的东厢巡检使段澎收缚住马蹄,高坐于鞍上朗声问下。 “此地是何变故?” 高扬的问声如雷鸣劈下,与他熊腰虬臂的体格相互映衬,其后的五十余节级手按佩刀,尽是凶悍之姿。 王缙和赵思诚原本倒也无甚想法,但见这厢公所的军巡这般威仪姿态,顿时底气就矮了一截。府门前李氏族人交头接耳起来,眼角的余光不停的瞄这些铺兵,自是担心他们会问起苏进的事。虽说只是死了个商户,但毕竟是死在自己府前,要是真个追究起来,怕也是脱不了干系。 正在众人心头微妙的时候,巷口又是一队人马进来。“驾——驾——”的十余骑踏尘闯进这巷子。他们高跨着黄镖马,虽然身着寻常便服,但胯下咴咴的马嘶声却透着股令人胆寒的气息。 为首那人打马上前,与那巡检使段澎并头而立。 “段巡检,此下是为何?” “哦,是种副指挥使。”那段澎看清来人后赶忙见礼。 看样子只是碰巧遇上。 段澎见种师中行色匆匆,又是暗点了人马,不禁问道,“种指挥不在三衙高干,来此处市坊可谓何事?” 种师中摇头苦笑了声。“内东门司前几日的一批贡品被劫,左都知便是托种某暗中追查……”他言尽于此,段澎也是心领神会,就不再多问,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正经事上。 “此地是何变故?” 他又高声问了遍面前密密麻麻的行人,语气中微有愠气,大多人出于本能的畏惧不敢应话,看的这巡检使更是脸色阴沉,他马鞭一指靠前拥挤着的毡帽小子。 “你!上前给我说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瘦的就只贴了层皮,羸弱的模样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被风刮走。他在王缙等人皱眉的目光下上前回话。 “回巡检大人的话,一品斋的苏先生今晚为李家娘子祝寿,乃是举京皆知的大事,小人出于好奇,也就过来看看……”他详详细细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只是府衙的官差说苏先生扰乱治安罪不可恕,就用弓箭将那在天的松脂灯射破,巡检大人且回身看信阳楼顶上,苏先生…已经葬身火海了。” 熊熊的火焰现在还在烧着,那火红的颜色在此时甚是刺眼。 随着他的讲述,旁边王缙赵思诚的脸色越来越差,隐隐间已是有惊慌之色。 对于他们这等官家子弟而言,即便是误杀了个商户,也还不到天塌地陷的程度,以他们的背景,补救方法还是不少的,但…坏就坏在事情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到了,即便他们是宰执子裔也很难全身而退。 历朝历代的律法虽说一直是偏向于他们这个阶层,但本质上还是维护皇权的工具,皇帝默许你一些律条之内的特权,但不容许你明目张胆的挑衅他定下的规矩,作为官家背景的衙内子弟,从小对于这个“度”的把握就很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更知道眼下这件事情会有多么棘手。 说到底,那个门阀士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贵族们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自由的生杀大权,所以……他们开始慌了,这种情况即便能在事后通过关系消减罪罚,但也绝对不会轻了,杀人之罪自古皆重,而且苏进近来在京师风头极盛,如果他家人一定要告到鱼死网破的话,恐怕朝廷在出于维护公信的考虑下,正好拿他们来敲打京师的贵胄子弟。 一阵又一阵的寒气包拢向赵思诚,那张原本俊逸的脸已经白成了薛涛纸。他惶恐的把目光投向府前的父亲,而此时,一直都表现淡定的赵挺之也无法镇静了,他眼神阴晴不定,脑中已经在高速盘思对策了。 不过论到最紧张的。还得属王缙这官衙内,他与苏家本有间隙,而且…… 看着那瘦成猴子似得小子在跟段澎解释来龙去脉,言语间,还透露着对于苏进的敬仰之意,这对王缙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这混账东西…… 他咬着牙,酒意全消,暗中吩咐家仆回去给信,这情况还得他爹出面。 “你所言可真?”马背上的段澎神色凛冽,“若是恶意诬陷。本使可饶你不得!”他高举着的马鞭似乎下一刻就能落人头上,吓得那猴子赶紧抱头。 “小人安敢欺骗大人,这里所有人都瞧见了,若是小人有半句虚言,任凭大人处置。”他这么说。人群中果真有断断续续的支持声。 “段巡检。我等亲眼所见,确实是这些衙役害死了苏先生。” “我也见了,他们用弓矢射破了松脂灯,致使灯毁人亡。” “这光天化日下行凶杀人,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也不知是哪个喊得第一声,这使得接下来此起彼伏的骂声不绝,高俅那帮子的人喊得最大声,氛围越炒越热,显然是激起了民愤。 “今天要是不给个交代,我们就不走了!” “府衙这般草菅人命。让我等汴京百姓如何安心!” “给个交代!” “对,给个交代!!” 这滔天的民怨起来,赵思诚吓的已经六神无主了,身边那受人贿赂的班头梁逵更是腿都软了,哆哆嗦嗦着嘴,将僵硬着的脖子扭过来看赵家人。 “赵…赵郎君……”他只是个小衙吏,可没什么背景傍身,众目睽睽下弄出了人命,铁定是少不得牢狱之灾。 现在就是赵侍郎都救不了他了,策马在前的段澎的此时也是顺应民意,马鞭一挥,“京尹衙役擅作威福,草菅人命,使一品斋店主苏进无辜枉死,乃十恶不赦之罪,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即由厢公所羁押移送司理院!”他话刚一出,府门前哗然大变,只是还不待厢公所的铺兵上前缉拿,王缙身后那十余个衙役撒腿就跑。 段澎横眉一怒,“居然还敢畏罪潜逃,左右拿下!” 麦秸巷里今晚汇聚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是转个身位都困难,更别说横冲直撞了,所以孙大肥那十几人没逃出几步就被厢公所铺兵拿住了,连带着王缙和赵思诚几人也是被狠狠拿下。 “谁要是再跑,本使可要便宜行事了~~” 他沉下脸,底下被缉捕而下的衙役还在奋力挣扎,忽然啪啦的一声,孙大肥衣襟里不慎掉下来一个包袱,里头大把的珠玉翡翠滚了出来,顿时让种师中身边的护卫眼睛一亮,他与种师中耳语几声,种师中皱起了眉头。 “段巡检稍慢。”他打马上前些,“那衙役所掉之物颇似失窃贡品,可否让我手下检验一番。” 段澎一讶,“竟有此事,你们几个,赶紧将那赃物拿来予种指挥查验。” 几个厢公所将这些金银珠翠收拢起来,旁边有拾到的行人听是失窃贡品,赶紧将这烫手的山芋还了回去。府前的赵家人本就心焦急躁,现在一听还与贡品被劫案扯上了关系,这还了得。 “段……”赵挺之这回也镇定不下来了,可刚出口的话就被种师中手下打断。 “回禀大人,此下财物果是东门司被劫贡品!”那扈从脸上亦是震惊,他随即滚鞍下马,从衣袖里抽出人像图来与这几个衙役一一对照,随即抱拳回禀。 “回禀大人,这些衙役果是前些天的那帮贡品劫匪!” 围观的百姓并不清楚这什么贡品被劫案,但看对方煞有其事的又是赃物、又是人像,言语神色间,仿佛真是天大的案子,所以无不屏住了呼吸看事情的发展。 这下可好,真是祸不单行。 一同被拿下的还有王缙那几个狐朋狗友,他们从小就是锦衣玉食伺候着,何曾受过这等气。眼下也是酒壮怂人胆,倒是敢对着这些明晃晃的白刀子叫嚣。 “你们这些兵犊子,知道这是谁吗?”他们指着王缙,见这些铺兵略有迟疑,嘴上就更是嚣张了。仿佛眼下被拿下的是对方。 “这可是小王都太尉的公子,你们这些兵犊子难不成是反了天了,还不赶快把我们放了!要是怠慢了王衙内,小心你们脑袋上的玩意儿!” 学斋里的那些太学生也在观望这里,见那几个喝醉酒的阔少爷这般蠢样,都止不住怀疑那脑子是不是被猪拱了,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嚣张,即便人家惧于威势想要放你一马,但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你却让人家下不了台。真是自作孽~~ 果然,一听这激词,段澎立马便大怒起来,“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岂能容你等蛀虫危害社稷!”他似是余气未消。“再言之。小王都太尉才识渊博,品行高洁,素是士林中的楷模人物,其府上公子又岂会是害人性命、劫盗贡品的大恶之徒,你这刁民甚是可恨,居然还想污蔑小王都太尉,来人!赏他十个嘴巴!” “是!!” 这命令下来,那阔少爷立即就被铺兵拿住了下巴,啪啪啪的真是十个又重又响的嘴巴下来,扇的那阔少一嘴的血。身边的王缙也是震愕不已,本来他还真有露露身份的念头,可此下被这蠢货这么一搅和,他当然不能再说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只能暂时隐忍下来。 赵思诚就不比他了,劫盗贡品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口正要向府前的父亲求救,不想赵挺之却先是出声打断了他,而后笑呵呵的到段澎面前打礼。这平日正眼都不用瞧的粗人眼下却这等耀武扬威,赵挺之心中当然郁闷,但为了次子的安危,现在也不得不送上好脸色。 “哦,是赵侍郎啊,有何贵干?”这段澎拽着缰绳,连马都不下,其姿态不可谓不倨傲,但马下的赵挺之还真就不敢怨言,他赔笑了几句后就转入了正题。 “赵某观主犯乃是那些携带弩箭的衙役,余下人貌似并不知情,想来是无辜牵连,还望段巡检明察秋毫啊。”他拱拱手,姿态甚雅,身后的妻子郭氏也是凑上来委婉的求了两句。 段澎虽是寒着脸,但语气上还是缓和了些,“赵侍郎家风严谨,训学有道,若是此些罪徒父母能如赵侍郎这般能耐,又岂会闯下今日之祸……”他话语铿锵,字字有力,但听在赵挺之耳朵里可就有些不对味儿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继续听对方说。 “此下这些罪徒因为事情败露,自是要将关系撇清,赵侍郎宅心仁厚,想必是被这些奸人所蒙蔽,今晚这么多百姓看着,又岂能容这些罪徒狡辩,不过段某虽是义愤填膺,但也得按规矩办事,眼下就将这些罪徒移送司理院,是生是死,皆有诸曹定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群里又不知是哪个愣头青喊得口号,不过这时候还真有连带效果。 “官府中出了此等败类,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饶恕!” “呸!”、“呸!” 这些被拿下的衙役的后脑勺一热一热的,激愤的百姓已经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泄愤了。 种师中让军兵上前协助管制,免得这几个衙役被口水淹死。 “既然如此,段某就先行将罪徒送押司理院了,诸位,告辞!”段澎马头一牵,招呼手下将这些惶恐的不安衙役扣押上,不过就这时,身背弩箭的十余个衙役突然乍起,抽出刀来一阵乱砍,瞬间就冲开了束缚,从段澎正面溃逃了出去,直往十字街口的密集处扎。 坐上的段澎气的把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给我将人缉捕归案,若有违抗,当即斩杀!”他杀气凛凛的脸,吓得李府门前的两家族人胆战心惊,为免遭鱼池之祸,都小声着往府里退。 今晚原本被苏进一闹就很糟心了,现下又出了这么桩子事儿,李格非当然知道这亲是定不成了,所以也是赶紧吩咐管事将族人暂时安顿进府。 “店家~~”少女捂着嘴哽咽,那温默的眼帘都已经肿了,所谓乐极生悲……大概就是这样了。 王氏被府前的这桩人命案子闹得心绪不宁,又见女儿哭,一时间头疼的扶住了额头,丫鬟们赶紧将她搀住。 “夫人,小心身子。” “赶紧,都回府。”李格非转身吩咐,连同着李素这些宗族女郎也是撵了进去,外面这么乱,可实在不是士族女郎呆的地儿。 不过就这时候,巷子口一驾桐皮马车骨碌骨碌的行进过来,车轮是精铁包的边,所以碾过砖面的声音甚是沉闷,这个细节就可以透露出一些车主人的信息。 段澎刚刚止住混乱,这驾马车就从他身边过去,最后不出意料的停在了李府门前,李格非、李格业几个主事人在前头站住了,正想着是哪位大人光临,等这车帘子揭开,出来的是一圆领锦袍打扮的管事,李氏族人心下顿时一缓,看来是祝寿的,不过接下来的事实却又让他们大起大落了一回。 那管事微笑着从车辕上下来,“苏郎君今晚为李家娘子祝寿,原本小人是不好打搅的,只是不巧,安相有重事相寻,就不得不扫大家的兴了。”他笑眯眯的转过头来问李格非,“苏郎君可是在李学士府上,劳烦李学士通传一声。” 轰—— 是安焘的家臣! 全场哗然大惊,李氏族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之前那位李格非的族叔李钦奉更是连冷汗都冒了出来,原本赵家郎儿的身陷囹圄就让他们很紧张了,可不想最后还是惹上了麻烦。 那小儿居然攀上了安焘! 李钦奉擦汗的手都在打颤,虽然有传闻安焘即将致仕,但那也只是传闻而已,即便是真个致仕了,但也不是他们李氏能招惹的起的。如今听这安府管事的口气,那小儿似乎还颇受安焘赏识,这下…… 可真是闯祸了。 他把目光望到李格非、李格业这两兄弟上,虽然他资序辈分大,但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这俩主家人拿主意,不过,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也对此事棘手非常。 李格非鬓角沁出了冷汗,心都是纠起来的,他看着面前那管事平易近人的脸,心中就更是惶恐了。 难道告诉人家苏进因为祝寿而被烧死了? 原本就头疼的王素卿听到安府管事来要人,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姨娘!”李清照一惊,也顾不得自己眼里的泪珠子,赶紧是扶住王氏的手臂,“姨娘!姨娘!” 所幸这王氏并未真个岔气,在李清照和几个丫鬟的扶衬下悠悠醒转过来,口里念着模糊不清的“孽啊孽啊”的,前头正犯难的李格非听得更是头皮发麻。 “李学士你这是……”安府那管事还有些关切,这使得李格非更是如鲠在喉,这关键时刻,偌大的李氏一族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这位管事……” 李家俱是一愕,齐齐的目光刷过去,见是少女排开了人,走到安府那管事面前,施施然一礼,嗫嚅着喉咙,已经是极力忍住了。 “苏…苏郎君已经……” 那管事则是疑惑的眼神,其后围观的行人也屏住了呼吸,今天李家的是非可真多。正当有人感慨李家时运不济时,巷口处忽然有稚嫩的声音传来。 “三姊~~赶紧过来帮忙!”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赐良缘(七) 自松脂灯毁在信阳楼屋坡上后,整个信阳酒楼就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明晃晃的火光在酒楼屋坡上烧,看的底下是一阵心惊胆战。 “啧啧,这事儿做的,官府那些衙役也太没人xing了。” “也不知道这火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你们说……那一品斋的苏先生还能活下来不?” 旁边摇头,甚至觉得他所言荒诞,“这么大火还不死,你以为是神仙啊。” 正在底下一圈食客议论纷纷的时候,外围忽然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女子挤了进来。 “姐姐你走慢点!” 慎伊儿捂着小腹在后面追,脚步是踉跄的没了力,其余几个矾楼的女伶也都是虚了力气,她们平时走路少,脚力自是比不得男儿家,除了萸卿还紧随着李师师,余下都是落在了大堂楼梯下。 “哎!两位姑娘,楼上……”提水的小厮见李师师二人径直的往楼上跑,那是告诫都来不及,还是旁边的同事将他拽了走,“你还是顾好你自己。” 李师师上到顶楼,廊道上,所见的都是慌乱救水的小厮伙计,一个个水桶从她身边过,还有架设用的木梯往别间抬。 “这边这边!赶紧了~~” “你们几个动作快点,还要不要饭吃了!” 老管事的在廊道里疏通指挥,旁边的伙计都是低了个头碎步往里走。 “姐……咳咳,姐姐~~”萸卿捂着口鼻,cháo湿的烟气让她极不适应,不过见身前的李师师浑然不知,赶紧是拉住她袖子让她冷静下来。 “哥哥!”、“哥哥!” 可她却自顾自的依着栏杆喊人,转步回身间,完全是漫无目的寻找,旁边的小厮伙计见忽然有女眷上来,都是一个接一个地劝她下去。但此时情绪失控的她根本听不进任何善言。 “这位姑娘,屋坡上正冒着大火,恐怕梁子都已经烧坏了,你这时候进去,万一屋坡坍圮下来怎么办?”酒楼的老管事在门口挡着李师师,因为这里间上头的屋坡正是松脂灯的坠毁处,酒楼小厮顶着浓烟将木梯架好。而后慢慢往上攀。 “咳,咳咳~~”浓烟呛鼻,里头实在不是什么好地儿,这位老管事看急哭了,虽说是安全考虑,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 “求求这位大伯了。楼上的人对我很重要,您就让我进去~~”李师师的紧紧攥住老管事的袖子,通红的眼睛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哭过的。 老管事心一软,“好。”他这一放人,里头的小厮也正好将头顶的瓦片揭开,脚下一用力,头便探出了屋顶。 轰的一阵热浪扑到脸上。差点没让他从梯子上栽下来。 “这位小哥,有见到哥…见到苏郎君没?”底下的李师师仰头望着,那一团团涌进来的浓烟让人心绪不宁,她握着衣襟的手在微微颤抖,泛白的指尖与她脸上的苍白连为一体。 身后的萸卿上前扶住她,“姐姐勿要忧心,苏郎君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李师师眉头一黯。握着衣襟的手指却更是苍白了。 “姑娘,咳……上面没见苏郎君,整个松脂灯都烧完了,我看……” 声音随着滚滚的浓烟进来,那在李师师眼里无比希冀的天窗在此刻就像是黑洞一般的令人绝望。 “哎……姑娘,节哀。”管事进来算是尽了尽人事,但师师的眸子里的水却已经干涸了。 “姐姐!姐姐!” 她的心弦就像是断了一般。松垮垮的、松垮垮的……从头到脚的软了下来。 “姐姐!!”萸卿扶住她肩,但沉重的身体还是让自己倍感吃力。 正焦急间,门口忽然有脚步停了下来,那道瘦长的身形转过头。把目光看进来,似乎对此还有些诧异。 “师师?” 这声疑问声无疑是为这片死水重新注入了活力,那原本枯竭了的泪泉硬生生的再次泛出水来。 “哥……” 酸水涌到了喉咙眼上,一下就让她把话噎了回去,旁边的萸卿倒是替她高兴,“姐姐你看,苏郎君不是安然无恙么。” 门前经过的苏进是诧异于李师师这么快就跑了过来,他皱了皱眉头,示意她们两人出来。 李师师脸上的欣喜只是存在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和身边的浓烟一起去了,她掩过身子,悄悄的把眼角的泪擦了,而后又重新倔强起jing神。 “哥哥怎得……”她低眉顺眼的,挤着笑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苏进看她一眼,脸上倒没什么表示,不过他旁边的李晏却眯起了眼睛偷瞧李师师:这女人就是李师师?他咕噜着眼珠子,狐疑的目光在她和苏进间来回。 “我是从另一头下来的,大难不死,也算是运气。”苏进身上的褴褛衣衫都是带着火星的,焦黑的烟气也还在冒,旁人看了自是不会做它想。 师师把头微微低下,耳际间凌乱的青丝遮掩住了她异样的神sè,“哦……这样就好,师师还以为……”她自嘲般的笑了笑,也不知是豁达还是另有心事。 “下去。” 计划不能乱,所以苏进没有和她寒暄哪怕再多的一句话,这看着身后的萸卿眉头直皱,待所有人都到楼下了,师师是极有眼力的留步了,慎伊儿几个矾楼姑娘都聚拢上来。 “姐姐这下可是宽心了,我就说嘛,苏郎君这么有能耐,怎么会这么容易被几个衙役害死。” “就是就是,姐姐刚刚那曲儿唱的真好听,回去教我们好不好?” 这些姐妹叽叽喳喳的围在身边,别提有多欢快了,而李师师之前那慌忙的姿态也消散无踪,脸上的微笑,眼角的温柔,也只有旁边的萸卿能看出些端倪来。 姐姐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 …… 信阳楼这边的氛围随着火焰的扑灭而开始平息下来,但麦秸巷里头的惊呼声才刚刚开始。 是人还是鬼? 诈尸! 恐怕只要是在场经历过的人都会冒出这种想法。众人震惊的让开一条路,让苏进和扶着他走的李晏进来。 “真的是苏先生……” “啧,这么大的火居然都没死,命可真硬啊~~” 苏进在这些感叹声中拖动着疲倦的步子,那被烧焦的衣角与衣服只是黏连着一条丝线而已,摇摇yu坠的,还有那被烟染污的脸。从头到脚,那从火海逃生的形象跃然于众人心中。 真是太凶险了。 就是王缙和赵思诚两人都张大了嘴,一时间也是忘了拿着自己肩的铺兵。 “三姊~~赶紧过来帮忙啊!”李晏又是朝府门前的李清照求援。他现在是知道这书生为什么不拨给自己戏份了,感受着手上的沉重。 这演技,自己就是八辈子也赶不上。 府门前少女一直是楞楞着,她不哭了。“苏郎君已死”这句话也将归于尘土,抿白了的嘴、渐渐有松化下来的迹象,看着那个颇显狼狈的男人向自己走来,久了,居来忍俊不禁起来,或许是觉得这个场合不适合,所以抹着眼泪试图缓和过去。可嘴上抽噎般的笑容还是停不下来,反而越抹越止不住。 原本被逼到悬崖边的李氏族人这下是缓过神来了。 这家伙原来没死! 万幸万幸,半条老命都吓丢了。 他们擦着额头的冷汗,李格非和李格业两兄弟也是大缓了口气,那安府的管事见着了苏进这副尊容,面上一惊,赶紧便过去攀谈。 巷中,夜风习习。 赵李两家的人这时才意识到后背已经湿透。风吹着,还冷飕飕,赵挺之见这书生没死,也是缓了口气,不然这事确实棘手。 这时儿被风吹醒的赵思诚立马就机灵了起来,他欣喜的对马上的段澎道,“段巡检。既然苏郎君无事,那我可不可以……” 段澎哼了声,面sè冷冷道,“苏家郎君侥幸生还。但尔等杀人未遂之罪依旧无疑……”他这话下来,那几个倒霉衙役脸上的欣喜之sè立马偃了下去,不过…… “不过……”段澎话锋一转,“若是苏家郎君肯原谅尔等罪行,不给予追究的话……”他这意思底下几个也是心领神会,赶紧一个个到苏进面前讨饶。 “苏郎君,我等乃是无心之失,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的计较~~” 看着旁边几个衙役痛哭流涕的讨饶,赵思诚却有些犹豫,他毕竟是官宦子弟,而且他们赵家几个族人可都在旁边看着呢,他若是跪下求饶了,那赵家的颜面也得被他扒光了。 他正犹豫间,忽然瞥见苏进身边那管事皱眉的动作,虽然很细微,但他脑袋却是猛的一个清醒,嘭一声就给跪了。 “还望…苏郎君宽恕。” 他这一跪,府前的赵挺之是一阵逆气冲上了脑门,气血好一阵翻腾后才平静下来,但他一个字都没说,紧闭着嘴,身边的郭氏见赵挺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看了眼场中跪下求饶的次子。 叹了口气,却没有责备之意。 围观的行人最会起哄,见这帮人讨饶,也是各执一词,有说宽恕显胸襟,也有说恶人当严惩,苏进倒没什么表示,却是吓得这些衙役拼命磕头。 “唉……” 苏进叹了口气,底下几个衙役立马噤若寒蝉,竖起了耳朵一个声都不敢吱。 “今ri苏某本是予李家娘子祝生辰,与诸位是无怨无仇,可不想却遭此横祸……”他惋惜的摇摇头,“我受些伤也就罢了,只是今晚的祝寿却是毁了,想来实在是愧对李家娘子,若是李家娘子不愿原谅苏某,唉……”他长吁短叹起来,那几个衙役眼睛一亮,这么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结果齐齐的跪到李清照面前替苏进求情。 “李家娘子,今晚苏郎君未成祝寿之举,皆是我等之罪,您可万万不能误会了苏郎君,还请小娘子慧眼明鉴~~” “是啊是啊,是我等该死,小娘子千万不能怪罪了苏郎君~~” 那班头梁逵这时候倒是学聪明了,起来呼吁起大众来,慷慨激昂的鼓动人一起给苏进求情,这里头高俅的人早就准备好了,也是很快就呼应上来,人声连成一片,喧闹的模样让李清照顿时就脸红了。 她当然知道这份道歉背后的意思,咬了咬下唇,“我应下就是了,你们且起来。” 几个衙役如蒙大赦,赶紧又低头哈腰的到苏进面前。 苏进脸上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笑意,还是叹了口气。 “那松脂灯适才撞毁在了信阳楼顶上,信阳楼的损失可不小,适才掌柜的要苏某赔偿损失,可是苏某最近正在扩大门面,用度一直紧张,唉……” “今ri苏郎君的一切损失由赵…额,由在下一力承担!”这时候赵思诚倒是可以硬气一回。 苏进瞥他一眼,眼角的余光又扫到王缙,见对方自始至终都没开口求过一句,心里一思量,就已胸中明了,他笃了两步,又是一口气叹出。 “几位也是无心之失,苏某虽然明白,但心里那道坎儿始终是过不去,看苏某今ri出来一身体面,可回时却是这般仪容,想来可真是……唉。” 他这话说的倒是让几个衙役有些不明白,赵思诚也是盘活着心思在琢磨,正当这时,人群里的申猴子是第一个心领神会的,他扯开了嗓子说风凉话。 “这些衙役害的苏先生差点枉死火海,岂能轻饶了他们,以我看……就把他们从西口的高桥丢下去,六月天的,也正好给他们洗个痛快澡了,大伙说这主意如何?” “好,恶人当有此报!” “一火一水,这样才公平嘛~~” “咱们把这几个抬去丢了!” 这下王缙是淡定不了了,要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丢进河里,那他这脸还要不要了?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这些围观涌过来,一下就把他们四脚朝天的抬了起来,而段澎手下那些铺兵也是识趣的松开了节制。 “走!过去瞧瞧!” 一人这么吆喝,所有人都是过去看衙役游水了,浩浩荡荡的,像褪去的cháo水般,立即让麦秸巷子冷清了下来。 过跨于马的段澎和种师中相视一笑,打马跟了上去。 李清照走下阶来,与苏进面对而立,她想努力的板着脸,做出严肃的模样,但还是在对面的笑意中缴下械来。 “店家~~” 轻轻的一声唤,已经打动了某人的那颗心。 巷子往上的夜空,风轻云疏,灿着点点星光,这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希冀,是光明的前兆。 府门的王氏将两人的举止尽收眼底,她深深的蹙起了眉头,旁边的侄女李素握上她手臂,她回首看了眼,凝视了许久才叹了口长气,暂时的偏过了头。 ps:明天完结天赐篇,也祝大家节ri快乐。 第一百七十章 天赐良缘(完) 六月初的天,已经开始显现酷暑的炎态,时人便喜欢在河畔老槐下纳凉,一沏片茶,一柄蒲扇,便可消磨上大半的时光,尤其是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些休闲地就更是热闹了。 眼下这蔡河高桥附近,就围聚着不少饮茶下棋的百姓,他们摇着蒲扇,谈论着家长里短的有趣事,或是在棋盘上指点江山,不过就这时,东边麦秸巷里忽然热热闹闹的涌过来一群人。 “洗澡洗澡,猫儿狗儿今天洗澡,尔等不洗上一个、可实在是对不起这大好天气~~” “来来来,兄弟们搭把手,一起把这几个丢下河去!” 这群人中以弱冠年岁的居多,他们吵吵嚷嚷的抬着十几个衙役过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纳凉的老头拿扇子掩着问身边,身边这些老伙计自然也不清楚,苏进闹得满城风雨的祝寿对他们的吸引力不大,平常也就当做一条快讯过了。 “来来来!” “一起喊到三,把这群龟孙子丢下去洗澡~~” “好嘞!” 蔡河水泠泠有致,从高桥上缓缓淌过,随之而过的也有那点点扁舟,今日六月天赐,也算是入暑的一个节日,那些情调高妙的才子女眷就会相携入舟,一同摇着船橹在蔡河上游戏,到得高桥底下时,忽然就是听到头顶上整齐划一的劳动号子。 “一二三,丢!” “噗通”、“噗通”的一个个肉球从天而降。溅起来的水花将扁舟打的左右摇晃,女眷惊叫着身边的郎君,那些郎君看似镇静,实则是被吓懵了。 桥上还有大笑声。“你看你看,一只只落水狗~~”、“哎哎!那只还吃水了!” 这些衙役以前也是下过水的,所以就当做是游水了,但那些身娇肉贵的少爷们就是真个倒霉了,他们从小就被家里护着,哪里有那机会游水,所以在呛几口水后就只有扑腾的份了。 河岸上的段澎和种师中看了会儿,抬手示意手下去救,不多时,就从岸边开出了几条小舟。把那些在河里扑腾的少爷们捞起来。他们湿漉漉的一身。有些体弱就直接在那扑闪着死鱼眼了,铺兵们赏他们几个巴掌,终于是醒转过来。 “噗噗”的两口水出来后。瞪着眼不敢说话。 “好了,都移送司理院~~” 这一个个衙役可真是惨成狗了,刚被河里捞出来就又要去蹲大牢,前头的领班梁逵追悔莫及:唉,为了那几个小钱差点把命搭上,现在好了,也不知道会给自己量什么刑。 赵思诚这官家衙内这时全无士子风仪,聋拉着脑袋,在经过爹娘身边时,更是连头都不敢抬。抽噎着鼻子,好像还有些受风寒。赵挺之寒着脸,看着儿子这般被人凌辱,心中的怒意早就填膺了,只是眼下不是出面的时候,也只能淡着眼神看儿子从身边过。她妻子郭氏不忍,伸出去巾帕,但想了想,又收了回来。 “快走,磨磨蹭蹭什么~~” 铺兵的一声催促下,赵思诚只能和爹娘泪别了。至于王缙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在这时候与这些衙役并无区别,湿哒哒的水渍从袖子、裤管往下滴,沿路走过去,浇出了一条阴湿小道。 “还不快走!” 王缙被身后这些卑微的铺兵推攘着走,心中的怒意又岂是言语可以表达,不过他毕竟年有三旬,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无谓冲突。 目光流转间,瞥到外圈那书生正与李家女子有说有笑,简直就快气炸了。 这小子,回头让你好看。 他心里刚撂下一句狠话,肩头就又是被身后推攮了一把。 “赶紧走!” 他踉跄几步,这冷不防的,差点没让他吃了个狗啃泥。 …… 太学出来的那群太学生见他们这副惨模样,唏嘘几声,不过还是哄笑居多,倒不是和王缙他们有什么私仇,只是眼下这大转折实在让人觉得有趣。 “府衙那些衙役倒不去说他们,也确实该收拾一下了,只是想想道甫兄着实可怜,被无辜牵连了,也不知道司理院什么时候开审。” 就开封府那办事效率,这些久在京师的学子也是知之甚详,那都是一杯散茶就能对付一上午的清水衙门,不论进去多少人,但做事的永远只有那么几个,所谓冗官问题还不是因为消极怠工。 “我看应该开个盘口,看看道甫兄何时归来。” 李迥在里头听到不舒服,“你们就别幸灾乐祸了,毕竟同窗多年,要是道甫兄有何意外,外人又会如何看我们太学?” “裕丰着的什么急。”旁边却是笑了,“我就说赵明诚那小子没这能耐,就你这媒人在里头忙的急,现在好了,大才女心气高,凡夫俗子入不了她眼,明儿被京里说笑的可也少不得裕丰兄你啊~~” “你!”李迥涨红了脸,他也只是略作撮合,哪会料到自己那好友竟然竟争不过一个卖书的,心下羞恼,但这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们这几幕争论的场景被远处的柴梓、吕槊几个瞧见,吕槊这嘴就比较刻薄,还说两句调侃话出去,全然不顾身边还站着封宜奴和胡涵儿两位女眷。 封宜奴瞧他一眼,这人倒还真是不拘小节,她这不褒不贬的一番的评价后,也就和这些人作了个别,撷芳楼专供的马车迤迤过来,停在了她们身前。 “那就此别过。” “哦,哦……”柴大少爷眼巴巴的望着心中的神女巧笑倩兮的上车而去,待得车子都转进保康门往内城去了。可视线还凝留在伊人的回眸一笑中。 “好了别看了,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吕槊打了哈欠,将他的那对招子重新按了回去。 而封宜奴那驾红顶流苏的香车里,两个闺蜜交语几句私房话。最后反倒是以封宜奴的脸红收场。 “姐姐既然早就在陈留与他相熟,自是故里相邻,那不妨亲上加亲,妹妹以为胡伯父也是乐意的。” 胡涵儿摇了摇头,“你若是真中意那书生,我不妨给你支个路子,此人颇重家事,陈留老家还有一守寡的嫂子和一风烛残年的老娘,你若是能讨好的了她们,想来就没有问题了。” 封宜奴听得咯咯直笑。“我只是随口之语。姐姐怎得还做真了。”她笑了会儿。从律动车帘的缝隙间看外面喧闹的街道,忽然是不笑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进了这一行的,哪容得什么感情。” “再说……我也看不透他,若是下半辈子都要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她摇摇头,“那也太可怕了。” 车轮子咕噜咕噜转,往东北城角而去。 …… …… 此时任和店上的向家夫妇已是下了楼,手下的奴仆已将前头的结局传了回来,在知道赵家子弟居然被当众丢下了蔡河后,他们脸上的惊讶之情也一点不少。 向鞅沉吟了会儿,最后却是笑了出来。“夫人,此人果真是瑕疵必报之徒。” 他意味深长的话让甄氏黛眉微蹙,甄氏迟疑了下,“妾身……倒不觉得。”向鞅脸上一滞,转过头看她,示意她继续说。 甄氏低眉好似回忆:“妾身与那苏仲耕倒是有些交往,就以妾身所见,其人对于俗事甚不上心,一些寻常过节也很难放其心上,说他心胸宽广虽不至于,但说他瑕疵必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向鞅疑了声,扬起头,看似在想些什么。 “爹有跟你透露苏家的事吗?”他忽然这么问。 “公公让我们少打听,过去事情就让他过去了。” 向鞅不禁皱眉,这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 …… …… 麦秸巷东去的蔡河高桥处,随着王缙、赵思诚被押送去了司理院,围观的行人也是渐渐散去,那些买得《石头记》闺中怨妇们见了这结局,无不是欢欣而去,这才是理想中的好姻缘。 “好了,走吧。” 车前的马夫领命拽过缰绳,车轮子慢慢的碾过砖面而去。 事情到这儿也是差不多了,苏进与种师中、段澎两人抱拳作别,这些武夫做事痛快,言语更是简练,丢下一句极有深意的“来日再叙”,算是把双方不为人所知的勾当晒了一晒,而安府的那老管事也是眉目有异,呵呵的笑着作别,这时他那马车里那小少爷是探出车帘来了。 “俞老爹,还走不走啦,福记的摊子就快收了,这回要是再吃不上蛑蝤签,我一定要让小朐跟我一道练剑!”那小朐就是这老管家的孙子,每每这小少爷闹脾气的时候,总是要把小伙伴拉进深渊来,老管事一听,也是不再寒暄了,上了车辕,让车夫调转了马头往西大街去。 李清照立在苏进身边,在那些衙役们被丢下河后,她明显感受到苏进那虚弱的身体在迅速复原,瞧着他与这些武人大员打礼告别,心思细腻的她已经琢磨到了一些端倪。 她狐疑的扫了眼苏进,幽幽道,“店家恢复的可真好。”话语间已是松开了虚扶着的手。 苏进笑了笑,“苏某本就魁梧,再加上如今贼子落网,心气通畅之下自然红光满面。” 李清照瞟他一眼,懒得理他。 事情已然是落下帷幕,李家族人从那些被羁押而去的可怜虫身上收回视线,转而往苏进这里来。这书生今日是闹得李府不得安生,不论是出于何种考校,过去说两句话还是要的。 李格非是家主,即便刚才被吓了一身冷汗,但此时还是得保持学士的姿态。 “苏郎君,今日你费尽周折的为小女祝寿生辰,老朽可是感激不尽,改日老朽必当登门回礼。” 他施施然的一礼。不想对面的苏进却态度倨傲,点点头,居然从容的接下这老学士的告礼,要不是李清照掐了下他腰。恐怕连句“言重了”都会吝啬在肚子里。 李氏族人齐刷刷的丢给他白眼,更不用说早就对他心生不满的王氏了,她见女儿在那书生身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一横。 “晏儿,还不过来。” 她却是把对面的亲子唤了过来,李晏那小子笑吟吟着,知道这娘不爽快,也就乖乖的到她身边去,那是一个识时务。 王氏冷冰冰的脸,“如今天色已晚。以老妇所见。苏家郎君也该回去养伤了。若是因此落下什么病根,这可就罪过了。”她眼下之意众人也都明白,不料那书生却道。 “今晚为李家娘子恭祝的生辰却还差了最后一道。需得小娘子亲赴汴水之上方可成事,所以苏某就在此盛邀小娘子舟上一行,不知李老夫人可否应允?” 苏进脸上的笑意味深长,可这一下就让王氏陷入了两难,李格非、李格业两兄弟亦是皱起了眉头,他们知道今晚被这书生一闹,赵李两家的通婚是不可能了,赵家现在担心的是怎么把子嗣从司理院里捞出来,李家的为难之处他们可不会理会。 王氏,妇人而已。 即便是知道现下李家不论从情理还是道义上都处于劣势地位。但那份护犊之情却不容许任何外人侵犯,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张口要回绝,但这时……身边的丈夫却抢在她前头把话给圆了。 “小女若是有意,我等自是没有意见。”他看向那小女儿,见女儿不敢迎上自己的目光,心下一叹,一些女大不中留的心思就起来了。 作为主家的李格非都已经发话了,其余人自是不好再说,王氏气了眼自己丈夫,知道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后,只得以目示意少女那两个贴身丫鬟跟上,在苏进携着自己女儿从身边过时,她丢了句他们之间才能听到的话。 “莫要得意,要是我女儿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是得罪枢相也饶你不得。” 苏进也是停了下来,认真的听她说完后才回了句,“或许过上半年,夫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说完就走,留下一脸不解的王氏在那儿蹙眉凝思。 苏进那几个小二黑早已给他备好了车马,不过临上车前,却是和回去的赵家人打了个照面,两边巷子里的灯火打到赵挺之那阴晴不定的脸上,赵挺之一个迟疑,便让苏进先打了礼。 “赵侍郎。” 玉革宽袍的赵挺之儒雅有士气,只是如今这等局面,即便是他也无法再生出大儒的气度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喜可贺。”他视线草草的从李清照身上带过,言语间的讽意谁都听得出来,少女自知失礼于人,便低下头。 苏进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正当旁人以为他会丢下什么得意话时,他却笑了下,还颇为和善。 “多谢赵侍郎。” 说完就拉着少女上车,他坐于车辕前,朝赵挺之一拱手,拉起缰绳来便是扬长而去,倒是让一脸阴沉的赵挺之拧起了眉头。 身边的赵明诚见苏进拉着心中佳人离去,唏嘘与失落溢于言表,从头至尾他一言未发,完全就是个看客。 不是自己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他心中一叹,身边的兄长赵存诚却心有忿忿,看着那朝保康门而去的马车背影,呸了声道。 “三弟莫要生恼,那书生不过是一介商户,任他捅破了天了又能有何能耐,待将二弟救出来后,为兄便替你好好收拾他。” 赵明诚勉强的挤了个笑脸,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却是滋长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今此一役,他就摸清了我们赵家的底,可我们对他呢…… 就像那愈见模糊的马车背影。 “老爷~~”郭氏见赵挺之脸上神情尤为镇重,心疑之下就摇了摇他手臂,不过这丈夫却似是无所觉,自顾的回转了几步后道了句回府,众人跟上他脚步,可不待走出两步,赵挺之忽然一个急停。 “存诚。” “哦。孩儿在。”长子赶紧上前。 “你去给我查查那苏进的底细。”他顿了顿,“记着,务必给我查清楚了。” 长子稍稍恍惚了下,“是。” …… 这蔡河高桥下。那群纳凉的老头啧啧地摇扇子,有些好奇心重的就把脖子伸长了瞅,见着这一大票人各走阳光道,居然能把他们给看乐了。 “听那几个毛头小子说,这赵李两家的婚事被一品斋的那苏姓子弟搅和黄了,你们说奇不奇,这两家也算是书香名门,居然连一个商户子弟都搞不定。” “瞎瞧的什么,官宦人家的事情跟我们有啥关系,赶紧赶紧。我要吃你車了。” 那老头摇摇头。重新坐定了。将車平移开,反偷他的马。 “好家伙,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 …… 此时高桥的另一头。永记成衣铺前,一辆停靠许久的马车徐徐启动了车轮,径直往保康门去。 “老爷,这少爷的事儿……”车头的管事小心翼翼的问,因为里头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车厢里坐着的那玉簪麝弁的老者合着眼睛,车外传来的叫买叫卖声全然没有以前那般惬意,他闭目凝神着,管事见他如此模样,也不敢吱声,手势着车夫驾稳点。 行到大录事巷口的时候。里面忽然来了句。 “回去将王摩诘的那幅江干雪霁图备好。” 管事怔了下,“是。” 那老者这时才把眼睛睁开,眼里顿是一道精光闪过。 本还想留你苏家一条血脉,可既然你这儿子如此不识趣,那就休怪老夫无情。 …… …… 灯火辉煌的汴河两岸,游人如织,佃车如云,买卖货郎和游方道人穿插其间,果子酒药的香气能飘散出去很远。每逢节日,这汴河上就有无数人行舟游戏,美娘子、俏佳人,花船画舫、莺歌燕舞,也只有在这宽垠的汴河水道上才施展的开手脚。 “宁兄!” “万兄~~” 酒色之徒执于船舷处招呼,臭味相投的人嘴里出来的话就是这般低俗,他们搂着身边着蝉丝缕的艳姐,那顺滑的触感就如同女人的皮肤,啧啧的喝着酒呢,还能抽出空来给美人的脖子上香一口。 “万少爷你真坏~~” “哈哈,就喜欢你们这些骚娘们~~” 怀里那艳姐儿捏着珍珠耳坠撅嘴,“万少爷不是说李学士家千金才比文姬,貌赛貂蝉,此生只喜欢李家娘子一人么?” 那万姓富少眉尖一挑,“李家娘子即将嫁为人妇,我又岂会再生它想。” 他话一出口,隔壁船头的宁大同道却是眉飞色舞起来,“万兄还不知道吧,我家的耳目可是传来消息了,今晚赵李的定亲宴全被姓苏的搅和黄了,所以万兄还是有机会的。” “是嘛?”他松开了怀里的美人,“若是能让我和那李家娘子睡上一晚,不,呸呸,要是能让我娶到李家娘子,就是……就是散尽家财也愿意。”他啧啧的,居然已经开始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世界。 等醒来时,就是嘿嘿的笑。 “这回可多亏了那个苏二愣子,要不是这傻小子巴巴的搅和人婚事,我可没这机会,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准备。” 他一念至此,立马便是吩咐楼船靠岸,全然不顾身边佳人的瞪眼跺脚。 …… 这雕梁彩灯的楼船右侧,正漂着一叶单薄的乌蓬小舟,它迤迤行着,船上木浆已歇,完全是由着河水飘零。 乌蓬里,有点点的亮光。 “这是……”素绡烟罗衫的少女眨着眸子,是船篷里的星星。 面前的梨木几案上,一盘晶莹柔软的点心摆在了她面前,圆圆的,香香的,上面还用樱红的果酱写着祝寿生辰四字,旁边插满的小蜡烛就像是十四女儿的腰,娉婷小巧,甚是俏皮。 淡淡的蜡烛光辉映到自己的脸颊上,暖暖的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温馨。 对面而坐的书生掸去袖上的灰,继而微笑,“这是勤快人的蛋糕。” “勤快人的蛋糕?” “你不是说过生辰要我给你送这个。” 少女扁着嘴,眨眨眼睛。“有吗?”她这么疑问的时候,忽然是想了起来,不禁失笑,“是懒人蛋糕啊……”又低下头。“你倒还记得。” “闲人能记得东西就多些。” 少女想想,也不说话了。 这么静默了一段时间后,书生便是给她讲解奶油蛋糕的制法,算是当做奇闻来给她长长见识。 “那为什么要插这么多蜡烛?”,“呵,你数数,一根蜡烛代表一个年岁。” 少女一数,眉头立马是皱了起来,“店家……怎得知我年岁?” “你有个弟弟。” “……”家贼难防。 这时外头传来人声,一下就盖过了船篷里所有的声音。 “若是能让我和那李家娘子睡上一晚。不。呸呸。要是能让我娶到李家娘子,就是……就是散尽家财也愿意。” 这忽如其来的轻佻让少女耳根子一下红了,对面自然也听到了。可他不但不出去骂那孟浪之徒,反而是看着她笑,少女皱皱嘴,正想顶他两句,可外面又是那人的声音盖过了她。 “这回可多亏了那个苏二愣子,要不是这傻小子巴巴的搅和人婚事,我可没这机会,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准备。” 苏进脸上笑容一敛,苏二愣子?傻小子? 少女转窘为笑。咯咯的捂着嘴笑他。 …… …… 两人说了会儿开心话后,李清照就开始认真的为对方考虑了,今晚苏进是逞了一时之快,但无论是赵家还是王家,都不是好相与的对象,如今众目睽睽下丢了面子,怕是今后少不得找他麻烦。 不过苏进却是笑了,“你就是想做赵家儿媳,人家也未必收你。” “嗯?”李清照不解。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李清照蹙了会儿眉头,“那王家呢?”可她只得到对面笑而不语的表情。 从几案底下踹他一脚,气死了。 …… …… 小舟顺着汴河一直上去,待临近兴国寺后,苏进便撑着竹蒿让船慢慢靠了岸,等将李清照扶上岸后,前面就是踊路街了,那一片车马横流的景象,还有小儿的啼哭,浪鼓铃铛的美好。 他转过身刚要往前走,忽然就被身后抱住了腰。 一怔,收回了脚步。 “店家……” 他感受到身后把那温热的脸颊贴了上来。 “谢谢你。” “谢谢你今晚能来。” …… …… 夜空中的星光在扑闪,像五六岁的孩子掩着被角眨眼睛。 车水马龙的一品斋门前,胭脂和花细两个丫鬟正在马车边翘首等待,李清照要和苏进独处,所以就让两人先到一品斋前等着,虽然之前有王氏的吩咐,但两人还真不担心李清照会在苏进那儿吃亏,只是眼下两人还不回来,不免让人有些担心。 “两位姑娘还是进来等吧。” 今晚庄老头收铺晚,见着俩丫鬟在外面等着焦急,就想让她们进来歇歇,不过这话刚出口,苏进就和那官家千金就已到了店铺。 “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呵。” 李清照与俩丫鬟一番寒暄后,正准备上车回府,但这时,“吁——”的一驾马车急不可耐的停在店前,里头跳下来几个小二黑,为首的罗继还笑着将某人的尸骸提到某人面前。 “苏大哥,你看这玩意儿还要不,我估摸着有些纪念意义,所以就给你收拾了回来。”他嘿嘿的摆弄着手上的半残木偶。 可怜的“苏进”烧没了下半身,肚子里那少得可怜的棉絮也都黑成了灰,罗二愣子无视苏进的以目示意也就罢了,可居然还戏谑地扯两下线头,登时,“苏进”的右手就晃荡了起来。 他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神色愈冷的少女,直到苏进被少女重重地捏了下叉腰肌后,这罗二愣子才灿灿的笑了起来,“嘿嘿。”、“嘿嘿。”而后连滚带爬的上马车溜了。 “苏大哥你自己保重~~” 他话是这么说,可他“苏大哥”的尸骨却被他吓落在了地上。 少女寒着脸,将苏进的小号收敛了,登上车辕,回身剜了眼大号。 “再来致歉吧。” “额……” “小娘子!”俩丫鬟赶紧跟上去。 不过少女揭过车帘的那刹那,脸上已是晴天。 ps: 昨天断网误了更新,抱歉。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余波之下 天赐节过后,汴梁城内气温也在逐日抬高,同样的,随着流言细语的不断传递,民人对于天赐那晚的谈论热情也愈见高涨。他们换上凉衫,拾上蒲扇,三五的笑侃那晚的奇事,尤其是对苏进如何飞起来的事情可谓兴趣极浓,甚至一些初生牛犊的小子还专门做了松脂灯去试验,但无疑不是一头栽进了地,牙缝塞泥。 “我看多是那一品斋造谣,这人岂能真个飞了天了?” 有茶摊上的脚夫把行头撂下,咽了口茶后就急不可耐的反驳,前头摊主正与几个茶客在那儿说笑这事儿,听到这话,都是回过头来看他,脸上皱眉,还是摊主笑呵呵的过去给他置备了茶点。 “这还真由不得我们不信。”四十出头的摊主将桌子抹干净了,给他沏了碗新茶,也有些感慨,“天赐那晚多少人去瞧了新鲜,若是那一品斋真是在糊弄人,想来早就有嘘声了。” 前头那些茶客啃着几个热馒头,唔唔着说话差点还噎到,“你这粗俗汉子一看就不懂了,苏家那郎君至今不过半年就已有如此名声,岂会没些真本事,我就是想着那一品斋何时公售那能载人的松脂灯,啧啧~~”他啃完馒头后拿手在下摆手擦擦,抄起脚边的货担子就走了,一桌的另外几个也是吃着馒头在想事,摊主给那脚夫端上来一碟馒头后,就回到摊子前加火卖茶,十年如一日的照顾生意。 脚夫抬起头看他们。不自觉的摊开爬满茧的手,想想,往矮碟里摸了个馒头吃。却也是不吭声了。 …… …… 而对勾栏瓦肆而言,石头记的影响显然更大些,姑娘们心焦宝黛的结局,是故对于大堂里热议的飞天小曲之事不甚关心,就比如消息最快的矾楼,天赐才刚过去,大堂里的嫖客就坐上了大谈奇事。左拉右拽的,对于苏进昨晚如何飞天之事可是讲碎了嘴皮,连旁边女伶的劝酒都略了过去。 青衣楼上正走着的李媪听到这吵杂的言论。不禁停下来扶住栏杆往下看,心里也是有嘀咕的。那书生搅不搅和赵李的事她没兴趣,但搅和了她矾楼姑娘这事儿可就让她不开心了,昨晚那是一个闹心。一个个的捧着那破书哭。对着窗儿哭,要是再听到隔壁嘌唱那小艳曲,心儿就更碎了。 “真是冤家哟~~~” 身后的雅间传来女子的哀怨,李媪转过身一瞧,那半开的小窗子正好将里头梳妆台前的姑娘映现出来,她执着书,哀首蹙眉的模样,即便外头云清气朗。柳叶飘飞,但消极的情绪还是没有半分好转。她们对于情爱沉湎过深,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心中悸动难忍之下,就拿起秀帕轻轻地掩着眼角,身后的情郎瞧见,叹一声,握上她腬胰,两人坐榻上说话,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观前所述,那林黛玉泪尽而死,却也不算突兀,我等现世人当以此为警,莫不可让大好的姻缘白白流去,澜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梨花带雨的姑娘扶着床罩抹眼泪,“世间男儿皆薄幸,奴家正值花龄方有郎君疼爱,可若是它日年老色衰,恐怕也只有青灯长伴了~~” 旁边一睁眉,“说的什么话!我徐某又岂会是如此人,澜儿且自等待,过会儿我便找了李妈妈为你赎身……” …… “妈妈在这儿做什么?” 耳边忽然乍起的声音打断了李媪,她把视线收回来往身边看,见是萸卿这乖女儿,倒也是叹了口气,“宫里捎了口信,娘娘要听听昨晚上那曲子。” 萸卿一皱眉,“可是姐姐……”她正要出门去请邢琼,昨晚李师师胃疾又生,倒腾了一晚上才消停。 “妈妈也不是不知轻重……”李媪见自己这女儿蹙眉的细节,也是赶忙澄清,“妈妈本想让你替一下,但宫里的娘娘点名了要师师,所以妈妈也没办法。” …… …… 这边说话着,顶楼小阁里的李师师已然在旁边的扶持下下床,仅仅披了间外帧,便坐在了梳妆台前想事情,台子上摊开着的石头记被她轻轻合上,身边俩个正在清扫屋子的丫鬟倒是叽叽喳喳的谈论着昨晚的事儿。 “姐姐可不知道,我当时都吓坏了,那么大的松脂灯,简直快把天都遮住了~~” “外面可有好些人在谈论呢,还有姐姐唱的曲儿,真好听~~” 李师师收拾着梳妆盒,在到那把金锁的时候,还是凝留了下,略显苍白的眉娟微微黯淡,不过并没有滞留太久,很快她就将盒子盖上。可……明明已经离开了的手又忽然将盒子重新打开,而且还是一下的打开,将金锁取出来放最底下的那个暗格里锁上。 “喀擦”的一声锁上。 就这时,珠帘一阵响动,俩丫鬟赶忙停下手上的活儿。 “妈妈~~” …… …… ****************************** ****************************** 六月的天愈发显热,王宫后院里的嫔妃娘娘们也就更喜欢在凉亭花园里呆着,而且昨儿天赐的事情也颇为有趣,这些姐妹就适时的聚一起说说笑笑,还让内官去矾楼传那李师师进来唱曲,手下女使下去了通知后,这些妃嫔们就又是拿石头记说事。 “娘娘亦是不喜这结局?其实我也不喜,怎奈那一品斋就是不肯予有情人一个好归宿,偏要这般赚我们女人家的眼泪。” “真是可惜了,那林黛玉怎得就死了呢。” 临水的一座攒尖重檐的凉亭里。三宫六院的几个妃子围着石案子说话,有坐在坐凳楣子上的嫔妃哀怨的往池子里洒鱼食,几尾金鲤就聚了过来冒泡。 高高挂着的日头渐染下来光晕。从琉璃瓦檐口上漏下来。 这坐石案子首的向氏被她们这些嫔妃围的满满的,今儿这老祖宗出来才是她们围聚在一块的最大原因,那些嫔妃知道向氏也喜欢听石头记,所以就一直围着书说事,王皇后见向氏力有不支,怕生了岔子,就起身来劝她回宫。不过意外的是今儿向氏却执意要在外面多见见日头,深陷微红的眼窝透着沉沉的病气。 “娘娘身子欠佳,还是让我们扶您回去吧。” 向氏摇摇头。示意所有人坐下来,“老身大限已至,如今只是贪恋些日子……不过昨晚听了这石头记后续,倒是想透了不少事。”她独自思吟。旁边几个妃嫔俱是不解。 这时。阆苑外头有内侍喧声进来,沿途几个奴婢纷纷行礼,众人望过去,原来是徽宗过了来。 “娘娘怎得不在寝宫休养?” 一众人行礼完毕,徽宗便坐在了向氏身边嘘寒问暖,如今已是入夏,徽宗怕这向氏体弱经受不住,所以是过来说了避暑的事情。向氏却是摆摆手的拒了。说什么心静自然凉,也挨不住舟车之劳。徽宗只能暂罢,倒是身边的妃子眼睛亮堂,如今这天虽然不算太热,但如果有更为凉爽的地方呆,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她雀跃的兴奋头却被徽宗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成天就知道淫奢穷欲,要么看这些红粉杂言……”他将桌上的石头记丢他们面前,“可知如今国事堪忧,旱涝又起,多少百姓毁家纾难,三餐难继,你们倒还想着避暑贪享……” 他沉着脸训责,这可真是委屈了这些嫔妃了,她们后宫又岂可参政,一天到晚不找些乐子做还能干什么,只是眼下看出徽宗情绪不佳,也只能嘟了着嘴低头受训。 这时倒是向氏笑着打了圆场,“佶儿也莫要如此说,这石头记可非只是讲那儿女之事,你若是有闲,也不妨拿去观上一观,或许啊……对你还有些裨益。” “哦?”徽宗见向氏这话意味深沉,便重新将那石头记拾起来翻翻,不过并没有细看的意思,随即就又重新合上,抬起头问向氏。 “娘娘可是觉得佶儿对那一品斋处罚过重?” 闻听此言,向氏也抬起眼看他,这儿子眼睛里的想法是逃不过她的,所以只是淡然的笑了下,“那一品斋确实有些能耐,不过公私赏罚不可混为一谈,佶儿既然已做谕断,自不可再生异议,不过哀家对其倒是颇为喜欢,佶儿有闲,回头便以哀家的名义给那一品斋些赏赐。” 徽宗沉吟着磨砂着书页,就这时,身边的内侍忽然近前耳语,徽宗一怔,而后就是笑了,“竟有此事,怎么这回倒是舍得了。”他放下书与向氏作了别,转头又吩咐了皇后小心伺候。 …… …… 此时徽宗批折读书的福宁殿里,王诜正让内侍将一幅纵一尺、横六尺九寸的水墨画展开来,也就这时,徽宗便已经从外面笑着走进来。 “朕可记得姑父当年可是说了,即便是王府米粮绝禁,也不会将摩诘先生的画作转让,怎得今日却是舍得让朕一饱眼福了~~~” 王诜一转身,见徽宗已是极有帝王风范的招呼左右伺画,是故赶紧上前打了礼。 “免了免了~~”徽宗笑着已是挤过王诜,到得这幅江干雪霁图前仔细端详,他少时曾在王府见过一次,不过这姑父什么都好说,就唯独这幅画不肯割爱,那时可是让他郁闷了一阵。 “官家……” “嘘。”徽宗让旁边伺候上来的内侍噤声,自己轻轻的抚上这幅画坛里极富盛名的大作,绢本细腻中带有历史的沉淀感,里头山水人物屋宇层次分明,构图极是自然,卷首有楷书王维二字,下有各列收藏小印,笔墨婉丽、气韵高清,在那洒脱不羁的破墨技法下,已达到那体物精微、状貌传神的境界。可真是画中有诗。 许久,他才收回目光与这姑父聊起了家常,只是当他随意问起那老表弟兄王缙时。他姑父就唉声叹气起来。 徽宗手背腰后,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怎得,我这表兄又是如何了?”他笃了几步问,却也不看这王诜的凄凉的脸色,只是待得王诜将王缙昨晚被人戏耍受冤致狱后,他脸立马是沉了下来。不过随即又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 这一切都被眼力极好的王诜卡看了去,心中暗喜之下,赶忙就是上前哭诉儿子被冤致狱有多么凄惨。 “老臣膝下只有这一子。若是……若是……” 他哽咽难语,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徽宗却只是淡淡的丢了句。 “朝廷既然设下了司理院作为审判衙门,自然是要按着规矩来。朕身为一国之君。更不可随意坏了规矩,不然天下人会如何看朕?”他没有去看王诜的脸色,笃着步子继续道,“既然表兄清白,司理院自然不会冤枉了他,姑父且在家中耐心等候,表兄定会安然无事。” 王诜老眉深皱,怎么也没想到徽宗竟然没有为他表兄出手的意思。他本来还想说司理院宣审案件效率低下,等到他儿子宣判的时候。估计牢里都已经蹲上半月了,但现在徽宗既然把不好坏规矩的话放前头,他这话自然不能再说,咬咬牙,却是话锋一转。 “那商户苏氏坏人姻缘,致使赵李两家结亲不成,已是市井唾骂不断,如今又陷害赵家郎儿,致使赵家喊冤受狱,此等人物实在张狂狠毒,官家岂可不罚?” 他没搭上王缙,这样就会显得大义凛然一些,只是没想到徽宗给他的回应只是一声叹气。 接下来的话,却让不禁睁大了眼睛。 …… …… 一驾马车缓缓驶出宣德门,车轮子骨碌骨碌的转的很慢,从御街石板上轻轻的碾过,好似有轻微的碎裂声传上来。 日头正大。 车辕前的管事额头上有汗,拿袖子擦着不敢出声,自家老爷从内宫出来后就一直是阴沉着脸,甚至忽青忽白,这可是吓着他了,他知道这时候上去打搅只会遭一顿训,所以只好在外头车辕上静候。 此时这摇晃的车厢里,那卷江干雪霁图被攥成了褶皱。 “姑父啊,这画……还是收回去吧。” 几番争辩之下无果,也只能悻悻的收起画告退,可刚转身之际,徽宗便又一个叹息出来,好似无意。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轰——的一下冲击,直到现在也没完全消化下来,他的脸色从铁青慢慢过渡到苍白,甚至……紧攥着画卷的手微微颤了起来。 …… …… 王诜前脚算是刚走,案前的徽宗便是招来了内侍。 “官家有何吩咐?” “下去睿思库传谕,让蔡京进宫。”他顿了顿,又加了句,“说是品鉴书画,让他赶紧进宫,不得耽误。” “是。”内侍小心的出去宣谕。 …… ****************************** 踊路街西去靠西水门处,正是坐落着蔡京的府邸,眼下是午时饭点,蔡京与严氏这对夫妻正在府中用饭,闲余之下,严氏倒是极有兴致与蔡京说道昨晚麦秸巷的事,待说到赵王两家衙内被苏进丢下蔡河后,是不免有了些担忧。 “只是怕赵王两家不好相与,如今那苏家郎儿仕途已断,若是赵王两家执意找事,怕……”她给蔡京舀了一浅碗鹌鹑羹,蔡京却是笑着接过,舀着调羹道。 “夫人怎得关心起那小辈来。” 那严氏看蔡京这般神色,便知无事,叹口气,却也是不说了。 蔡京送了口鲜汤喝,脸上尽是笑意,“夫人可莫要拿那苏仲耕与攸儿、绦儿一般看待,此子深谙权术,又明进退,与我们这些老头相差无几,如今他既然当众辱了赵王两家颜面,自是有所持,夫人且自宽心。”有些事他当然不用与妻室说透,不过当他提及两个儿子时,严氏眉间隐现一丝忧色。 攸儿,绦儿,唉…… 正当这时,外间奴仆进来禀事。 “老爷,夫人,门外一品斋店家苏进求见。” “哦?”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蔡京稍一活络了下心思,就笑着把手上的碗放下,“让他进来。” 那奴仆领诺出去,而严氏见此也正要退屏,不想蔡京却按住她,“夫人就不用退席了,吩咐下面再添副碗筷,为夫如今只是一介布衣,用不得此番礼数。” 严氏稍稍一怔,也没有多想,随即就吩咐下头再添副碗筷,这一来一回也就一盏茶功夫,门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鸟雀叫声,严氏纳罕下,一青袍缁撮的书生转出了花帘罩。 这书生在扫到自己时,神情是难得的一滞,不过有趣的是这苏姓子弟转眼间便已是面色友善,上来作了礼,将提着鸟笼子稳稳地放在案上。 “不想蔡老和夫人眼下用飨,晚辈倒是打搅的惭愧。” 他虽是这么说,但脸上可不是这么个神色,逗了下鸟笼里的一对鸟儿道,“据闻这鹌鹑可比参药,补益五脏,利消府积,对老人更是助益颇大,今儿晚辈便带了一对鹌鹑来给蔡老改善下肠胃,还望蔡老不要嫌礼轻了。”里头那对雌雄鹌鹑这时直起那粟黄的脑袋,侧着眼睛盯梢着外头环境。 他这么说,蔡京倒是不由的瞧了眼手底下的这碗鹌鹑羹,而严氏也是稍有些诧异,他怎得知道。 “昨晚才春风得意,今儿不去陪李家那女娃,怎得倒是有闲到老夫这来,莫不是惹了麻烦,想要老夫这把老骨头出来调解……”他示意苏进坐下,并且让仆人伺候好碗筷,这倒是苏进微有怔意,不过随即就笑着拾起著子。 “四菜一汤,青红相配,好……”对这些话他也笑了过,吃两口蔡家饭后才说明了来意。 “蔡老所言倒也不差,晚辈树敌颇多,如何不惶恐难寝,所以已经让几个书坊着手赶工了,只是还欠蔡老一把助力。”他正要盛那鹌鹑汤喝,不想那严氏倒是极热情替他盛了。 “哦?这么快。” 蔡京这话是没什么疑问语气的,算是稍作些意外,“昨晚听说曾布和韩忠彦的人都有给你捧场子。”他笑了笑,“那这事就不算麻烦了。” 苏进也是点点头。 两人说的正事仅有寥寥几句,随后就是些琐事闲谈,严氏在旁听出了主次,也就插话进去问了苏进。 “老身倒是心奇,苏家小郎是从何得知我家老爷食好?” 她笑意晏晏,估摸着是对方从府中仆人打探得知,不过若是如此,对方怎得只带一对鹌鹑来?她有些好奇,所以就问了问,不想对方却是笑着看向对坐的蔡京。 “蔡老可不地道。” 他将蔡京面前的鹌鹑羹与自己面前的霜糖豆腐对了个调,笑了句,“过几天给蔡老带俩斤康家豆腐来。” 他笑着便起了身告退,倒是让严氏更为纳罕了,她看身边的蔡京,可只能看到自己老爷脸上微然的笑意,也是什么都不说,就捏着木著拣豆腐块就饭。 严氏正想问问何意,不过门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有家奴慌张进来。 “老爷,睿思库来人传谕,让老爷即刻进宫。” “嗯?” 蔡京眉头一皱,将碗筷慢慢放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岁晓迟暮 “品鉴书画?” “官家是这么吩咐的,还请蔡老移步内宫。” 蔡京稍阖下些眼皮,揣摩着徽宗用意的时候,已是随着皇宫里的车辇转御街而去了。 宽垠威严的福宁殿偏厅里,如瀑的纱帘随风曳动,将袅袅的檀烟拂散出去,有内侍弯着腰身给饕餮炉里添置檀木,这六月天热,所以就更需要香檀镇定心神。 “官家,蔡学士到了。” 高班张迪小声的在徽宗跟前禀报,尽量不打搅徽宗作画。 眼底这张生宣上江河气魄雄浑,山岭纵横险峻,这偌大的山水画里,只有一蓑衣船夫将扁舟撑开河岸,船周的落叶都往他身后流,执笔人挽起袖摆,笔锋一拧,一捺,整片天色就暗了下来。 张迪畏缩着脖子候着边上看,等到案头的团茶都快凉了,徽宗才滞下笔势。 “既然到了,那还不宣进来。” 张迪赶紧便是将殿外候着的蔡京引进来,“蔡老学士请。” 蔡京没想到徽宗居然有闲情在福宁殿里作画,而且还是徽宗并不热衷的清寡山水,画上内容,他瞟了一眼就了然了,心思活络了番后上前行礼。 “微臣…见过陛下。” 徽宗点点头,滞疑了会儿后才把笔搁下,端起案头的茶来喝。 “蔡学士以为此画如何啊?”他皱了皱眉头,茶水有些凉了,旁边不慎的内侍赶忙上前告罪,磕头跪饶的换了盏热茶上来。 蔡京还能怎么说,哈哈的奉承了两句极善,好在徽宗工笔画艺确实了得,所谓吹捧……其实大部分也是属实。所以徽宗眯起眼的颔首,算是承下了这大宋文坛大家的溢美,不过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事把蔡京叫进宫来,说了几句关切后,重心就转到朝政,他忧思向氏病情。言语间对此的提及频率最高,一君一臣,于半开的窗牖前说话,内侍宦官皆是屏退厅外。 “如此说来,官家应该早些准备了,毕竟国体为重。” 徽宗沉吟着没有立刻表示。殿外打进来的午阳在偏厅里拉出极长的光束,微尘顷刻显现。 沉寂了许久。 徽宗笃到案前,“此番绍述干系重大,不容有失,那苏进虽是筹划有据。但毕竟没有先绩,又是年轻识浅,怕……” 他的犹豫完完全全地落在蔡京眼里,不过令人疑奇的是这老头不仅不忧,反而还是含着笑意的执起笔架山上的狼毫,在徽宗不解的眼神下落下笔触,在乌云上又施了几笔,笔力苍劲,立马就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加重了两分,不过。隐隐的,又把山鞍处的那抹乌云凸显了出来,有些朦胧的通透感,就像是有一轮日头即将从山鞍后面出来。 图中景致人物皆未有动,但在有心眼里,却已是风貌大变。徽宗眼皮微微翳动,思疑间,蔡京已是搁下了笔。 “微臣擅动陛下笔墨实属不敬,还请陛下治惩。” 徽宗摆摆手,可没心思与这老油条打浑。他手背腰后的来回在偏厅里笃步,攥紧又松开的手让他此刻的情绪张露无疑,他毕竟才过及冠,虽说年轻人富有激情与冒险,但同样的,胆怯与畏惧也如影随形。 “官家!!” 忽然殿外的黄门跌跌撞撞进来跪下,徽宗皱了皱眉头,被人打断思绪显然是不悦的,“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 “官…官家。”这小黄门颤颤巍巍的就是不起来,“太…太后在羡池亭……” …… …… 这一天,会扎扎实实的记在从官的手札里,史书的本册也必定会留有这么一页给这位将毕生奉献给赵氏江山的女人。 庚辰年建中靖国六月初七,皇太后向氏中风。 慈宁宫里顿时哀声一片,低迷昏沉之气充斥在整个寝宫里,来往的奉水伺药的奴婢,进出直擦额汗的太医,都被淹没在慌乱零碎的脚步声中。 徽宗跟前的妃嫔们哽咽小泣,皇族的那些小王孙“太娘娘”的叫,在此时,就像是蒙在徽宗心头的一块布。 “哭什么哭!在哭都给我回去!” 被徽宗这么一斥,那些妃嫔是收起了这些矫揉姿态,低头扁嘴,颇有些委屈挤在屏风边,榻前的地儿就挪给了那些老太医。 “官家,太后……”太医官们面面相觑一番后,都是摇头的结果,徽宗早知有此一日,也不为难他们。 “下去吧。” “臣等庸碌~~~” 徽宗叹了口气,“生老病死,人间之道,尔等也只是尽尽人事罢了……都下去吧。” …… 向氏在羡池亭昏厥不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几个大院,那些深居简出的昭仪贵人在自己小院前翘首而望,从来往的女使口中打探慈宁宫里的情况。 “太后如何了?” 那些女使又岂敢多言,匆匆忙忙地摇摇头,也就能让人懂了,这看在这些终日难见天日的底层宫嫔眼里,那本以死寂的心海又被吹起了波澜。 太后病重,后宫要变天了。 其实向氏的病重对外朝的影响远甚于内宫,宫里那些宰辅安插的耳目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外递了出去。 太后病重。 不能言。 昏迷。 门下省议堂内,正与诸官审议江淮水灾的韩忠彦在接到密报后,那原本肃然恭谨的脸立马坍了下来。 “韩相是……” “不知韩相得知何闻?”底下一片骚动,纷纷放下了各府文书。 高坐中堂的韩忠彦合上眼,捏着茶盏的手久久不放,座下皆疑,互相间已揣度起来。 …… 对头的中书省起草议厅内,也有内宫里的密报送进来,正在草拟文书的中书舍人曾肇得讯后。只是怔了小许就皱起眉头,吩咐长吏备车出宫门。 长吏一愣,“曾相近日有恙,不是不问政事吗。”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是是是,小吏现在就去安排。” 曾肇皱着眉头。端起茶来抿了口,忽觉茶味寡淡,“这是哪里的茶?”他唤来扈奴狠狠的训了顿才消气,那扈奴陪着笑脸,岂敢不识好歹的顶一句建茶,不过这倒也不能怪这位曾舍人心气不顺。他前阵儿无端的被李家瘸子占了便宜已是不爽快,昨晚又是被兄长强迫派人去给李家那丫头捧场,真是被占足了便宜,没想到今日这主事位子刚坐热,就是这么一盆冷水浇下来。 晦气。晦气! “嘭——”的,那盅茶被他用力的搁在案头上。 …… 而与此的同时的赵府大堂里,亦是一盏愤怒的茶盏被搁在几案上。 “嘭——”的一声,沉重的氛围像江潮一般打过来,压的底下几个赵家子嗣尽是低下了头,旁门的那些家奴就更是噤若寒蝉了,二少爷被司理院缉去,本以为只要赵家出面就可以轻松解决,没想到司理院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居然以疑犯未齐为由,就是不给开审宣判。可谁知道那几个劫匪什么时候能被缉拿归案,难不成一天不缉回,就一天不立案? “混账!” 赵挺之怒极拍案,吹胡子瞪眼在此时形容他是一点不为过,这可把赵明诚几个小辈吓得脖子都缩了起来,即便是妻子郭氏,此时也只能跟着骂几句司理院,也算是给赵挺之捋气。 “好了老爷,你也别怄这门子气了,司理院如今摆明了是跟我们赵家为难。以我看,肯定是后面有人授意,我就一直纳闷了,昨晚怎得就这么巧,偏偏这些糟事儿都挤一块去了,若说只是巧合,我可不信。” 赵挺之胸口的绯红是官袍一阵阵起伏,刚才一时气急,气有些不顺,等听完郭氏这分析,也是回过理智来。 其实他那时就已经生疑,只是当时形势紧迫,就没有去想内中关节,等到现在平静下来,自是疑窦丛生。 “爹,孩儿回来了。” 负责打探消息的赵存诚这时匆匆进来,见堂内氛围不对,询问下亦是怒容隐现,不过知眼下不是气恼的时候,就先将打探来的所有有关苏进的消息说予堂上赵挺之决断,赵挺之皱眉,又皱眉。 “那苏姓小儿与蔡京那老东西也有交往?” “据踊路街上的几家商贩说,时常见那苏进进出蔡府,而他那一品斋也是常有士大夫进出,对了……”赵存诚想起来重要事,“孩儿还从风悦楼的俩伙计嘴里骗出了些内幕,原来在天赐前,这苏进就有在酒楼摆过几回大宴,依那俩小子所陈,来的大多是军伍从员,孩儿以为这必与厢公所那段澎有干系……”这段澎昨晚可是处处与他赵家为难,想来也是奇怪,两方从未有过接触,更谈不上仇怨了,所以如今看来,铁定是被苏进暗中捅了一刀。 随着长子的不断回禀,赵挺之的脸色愈见凝重,底下以为是棘手于局势难破,但身边的郭氏却是瞧出了些异样来,刚想出言,赵挺之就已经发话了。 “明诚。” “哦,孩儿在。”赵明诚赶紧上前一步,赵挺之看了眼这斯文尔雅的三子,被人夺了亲了,可居然还是这副温儒敦厚的模样,也不知该喜该忧,他叹了声,是意兴阑珊。 “明诚,你备齐礼节,与你娘一道去那书铺。”顿了顿,“务必要拿下你兄长安危。” “啊?”赵明诚只是有些意外,但赵存诚就直接提出了反对,“爹你这是为何?那书生不过是一介低微商贩,只要我赵家上报府衙,揭穿他贿通官员的勾当,那书生又岂能有翻身的可能,倒时候就不是剥去仕途了……” “啪”的一声拍案声打断了他,赵挺之脸上忽青忽白,几案上的茶盏被他震的嗡嗡直响。 “爹你……” “够了。”他努力的控制住情绪,在他看来,长子的这些话无一不是在扇他的脸,他站起身来,“夫人。你就随明诚一道去吧。”说完拂袖而去,大堂里鸦雀无声。 “娘,爹……”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就按你爹说的做。”她黯下眉头,心里也已经揣测到了些。一些他们赵家承受不起的压力。 屋檐上的日头才刚偏入艳阳,照理说正是一日最暖之时,但此时的郭氏却感到腕上的手镯正透着森森的玉寒,她不禁抚上镯子。 …… …… 与此同时,慈宁宫里的那些妃嫔们也是被寒气逼得磨砂起手镯来,她们凑一块。挤一起,胆大的还能细碎上两句,但大多是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说话。 眼前,皇室子弟的子弟不断进出问候,还有向氏族人。谁都不敢保证这向太后能挨到什么时候,所以这些族人急急忙忙过来的意思也是很明显的。 “姨婆,姨婆,暄儿给你讲故事呀~~”、“咱们今天讲木偶人的故事。” 向暄拖了张小凳坐向太后榻前,把怀里的小书翻出来读,在徽宗示意下,旁边的侍婢女官都没有阻止,而他后头的娘亲甄氏却已是哽咽难言了,捂着嘴,眼眶红的直被身边的王皇后扶住劝慰。榻前还站着向鞅、向班以及其妻秦氏,此时无一不是面色沉重,而过来探望的宗回、宗良两兄弟就更是唏嘘感慨了,向徽宗问了几句太后忽然昏症的来由,就这时,嫔妃堆里郑氏小声插进话道。 “娘娘今日忽然染疾,皆是那矾楼妖女的曲声所致,还请官家念在娘娘往日恩情上,严惩此等妖女。” 徽宗皱了皱眉头,“曲子?”此时这宫里的皇亲贵族也都是将纳罕的眼神望过去。堂堂一国之妃居然说出此等滑稽话来,也真不知该如何去说。 那郑氏连连点头,“就是昨晚那苏仲耕所制于李家女郎的新曲,娘娘新奇,便是让其用洞箫吹了,不想曲终之时,娘娘就忽感不适……”她也是拿手绢抹眼泪,抽抽噎噎的。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这慈宁宫里的皇亲显贵顿时把目光都聚集到后头抱萧的女伶身上,那鹂黄窄衫的女子在此时显得极为羸弱,尤其是当这么多目光望过来时,那卑微的身份简直比地上的蝼蚁还要渺小。 徽宗也是才发现李师师,见其面如缟素,自是以为被郑氏的话吓惨了,他沉了一步,转身就丢了句。 “吹来听听。”语气很冷。 李师师昨晚被胃疾倒腾了一宿,如今一早又被传进宫与这些娘娘说道昨晚的事,临末了又要她唱曲,她推言腹胃虚弱难以开嗓,所以这些娘娘倒是恩典她用洞箫代替。 呵。 她苍白着脸,抿了抿嘴。 “曲子淫靡,怕污了圣聪。” “无事,吹吧。” 郑氏暗暗偷笑,她也是从徽宗身边的小黄门那儿得知徽宗对这狐媚子极有兴趣,这当然让她不舒服了,眼下是那狐媚子自己运道差,也怪不得她。 旁边的王皇后见此,低弱的叹上一口气,而与此同时,那低弱的箫声也顶着重压而起,缓缓的、像掌中流泄下来的泥沙一般。 或许正是因为她眼下体弱,所以音域间那平缓静谧的柔情才更是动人。没有那流俗平白的唱词,这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在眼下哀愁遍布的慈宁宫里,也许,是另外一种感觉。 徽宗并没有为难李师师的意思,他确实只是单纯的要听听这曲子,听听这向氏临去听过的曲子。他打小就没了生母,所以一直是向氏代为照顾,可能正是因为不是亲子的缘故,所以向氏对他比其余皇子都要溺爱,这也是造成他年少顽劣的一个原因,等到大了,也是这位母亲一手将他扶上帝位,为他去除前路荆棘,一生劳碌、一生辛慈,可临了末了,却连个一个好好作别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下。 缓缓,低沉,重复的简单韵调下,勾起了多少令人迷惘的回忆。 他眼角的余光凝留在榻上向氏的脸上,那已经闭上、没有一丝褶皱的脸,昏黄的阳光从横披木棂间打进来,流映在向氏那平静的脸上,他知道,这是安详。或许此时此刻已经感触到了这位母亲当时的心情了。 他仰起头看窗外的日暮,耳边的曲声让眼睛更为泛酸,他一口深吸,蠕动着的喉咙半天才落下一句,一句漫长的沙哑。 “娘娘累了……” 随即洒袖转身,只留给这座寝宫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陛下!” “陛下!” 从官内侍们赶紧跟出去。旁边的皇亲国戚都不解其意,只有与他夫妻多年的王皇后黯下眉头,望着愈见模糊的背影念了声……夫君。 耳边的曲声却依旧萦回在宫内,甚至是传出去很远,搭载着落日的余晖,迟暮的晚霞。红红的酸了一片人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 李府后院的花圃里,低头拿着短锄翻泥的胭脂在那哼哼这曲,旁边几个丫鬟尽是掩嘴笑她不害臊,结果却被她一股脑儿嘘出了花圃。“去去去,一群黄毛丫头懂的什么!” 凉亭里的少女抬眼笑了下,而后又是将视线放回了手里的石头记上,她对这书倒也不是极有兴趣,只是当做闲余的打发,就这时,一碟花糕忽然放在了面前,碟足与石桌面的磕碰声正好让她从书中抽离出来。 “姨娘啊。” “嗯。” 王素卿往少女边上坐下,不待她张口,花圃里嬉闹几个丫鬟都跑了过来告状。胭脂提着短锄从后面追过来,不过却不是为了和这几个姐妹对掐。 “小娘子小娘子,我活干完了,那生辰蛋糕可以分我一点了吧……额,夫人。”她胀鼓鼓的情绪立马干瘪下来。 王氏被这几个一打岔,也是暂罢了与李清照说的事,她见这几个丫鬟眼神炽热的盯着桌子中间的那木盒子,眉头就蹙了起来。 “此是何物?” 李清照笑了下,将盖子揭开,露出来里头已经吃了大半的蛋糕。她一边与她姨娘解释,一边拿木刀切了块孝敬她姨娘。 “姨娘尝尝。” 王氏虽说生于书香,从小是不短衣食的,但眼前这怪东西还真个未见过,不过……当这怪东西入嘴后,也就收起了这些碎念。 “为何要称其生辰蛋糕?” 王氏还感觉没吃呢,手底下的那小块蛋糕就没了,不过猛然想起自己身份,这般的吃相可真是让她都有些脸红,所以赶紧是起了话题,只是李清照打头的店家二字就把她稍喜的情绪一扫而光,待听到后面什么海外流行生辰吃这东西的话,就更是不屑了,连河都没下过几趟的毛头小子还大谈海外列国,真是扯谎都不拟个草案,不过为了避免被这女儿拿“猪肉”“猪跑”的话顶她,所以也只是面上摆了个不屑,等到李清照用蛋糕哄散这群丫鬟后,她才与这乖女儿说起了悄悄话。 “安安啊。” 王氏瞧她一眼,斟酌了着用词,“事情已经这样了,姨娘也就不再拐弯抹角……昨晚曾家过来就是与我们敲定婚期,所以你二兄和那曾家女娃的亲事可以说是板上钉丁了,你姨娘知道,此事能得促成多赖那姓苏的,就此说来,我李家也确实欠他一个情分,但是……他要以此为胁,姨娘是绝对不会就范的,你可以告诉他,除了此事,只要我李家能力所及的,都可以答应他。” “他只是给女儿庆个生而已,姨娘多虑了。” 王氏见女儿漫不经心的翻书,明明是出于爱护之意的她,但表现在脸上的却有些讥讽。 “你以为昨晚被那姓苏的一闹,你姨娘就会服软了?”、“呵,且不说你姨娘会不会找他麻烦,就是赵家和王家都不会轻饶了他,他一介商户,还是被官家御口绝了仕途的,要是遇到点事,哪个会给他说话,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整在手里?” “姨娘不同意你与他来往,就是担心你跟了他之后就只有吃苦的份,尤其是出了昨晚的事,姨娘就更坚定了这念头,那姓苏的虽然有些能耐,但是锋芒过露,以前没得过官家惩戒也就罢了,但现在……这份锋芒只会给他带来祸患,你让姨娘怎么放心把你交出去?” “你以为姨娘不希望自己女儿能开开心心的出嫁?” “你以为姨娘希望让自己女儿记恨一辈子?” 她说到后头眼泪都出来了,深吸了口气,压住胸口的心酸,而此时少女翻书的动作也已经停滞下来。 亭子外头,晚霞照拂,花圃里,那群丫鬟嬉闹着对泼清水,浇水这活儿到后来大都变成了这模样,唯独那胭脂嘴里念念着黄毛丫头,不管她们,顾自的哼哼着曲儿。 “轻轻的一个……” 少女低下头,也是深深的吸了口气,“可是……”她将酸酸的视线偏到红漆扶靠上,“女儿真的喜欢他。” 许久,许久的沉寂,让这片亭子失去了色彩,直到王氏豁然拂袖离去时才重新上色。 “那这事儿就由姨娘去做,我李家也绝不占人便宜。” “姨娘!”少女追出去。 ps: 现在码字的感觉要比以前舒服,希望大家也能看的舒服。 第一百七十三章 锋芒 斜阳脉脉,从西水门一直晕渐到小甜水巷的风悦楼幡上。 酒楼的生意在这点上无疑是最热闹的,小厮伙计忙前忙后,脚不沾地,不过只要是一有闲空,就会把耳朵贴阁子窗上,听里头苏进和掌柜商讨酒楼翻新的事,这里要拆那里要建,这里用沉香梨楠、那里上璜玉翡翠,听着很厉害的样子。 “小二,一斤琼酥!”他们俩撅着嘴被唤声拎去,阁子里的陈守向也在皱眉。 “这装修下去,要得烧多少银子,酒楼生意虽然比起往常要好上许多,但终归比不得那些大酒楼,若是……”他念念碎的心疼钱,结果被苏进一句卢员外给呛了回去。 “卢员外上回可是……”,“好了好了,听你就是。” “呵,陈叔不要过虑,下月就给酒楼鼓捣些镇场子的东西。”他一开始就是要把酒楼和书铺捆绑经营,所以在敲定了翻新的事后,就立即起身去几个书坊查验活字版韵轮的推广进度。 好在如今一品斋和陈家有了些名声,加之金元攻势下,还是从不少书坊里撬了些识字书匠过来做活字,在那十个娃娃的协助下,这些老书匠也很快掌握了活字技术,不过对于苏进硬要钻活字的行径依旧保持怀疑。 “听说城北两家也都配上了这版韵轮,你说……那苏家少爷想做什么?这亏本的买卖有啥赚头?” “我哪儿知道。”旁边摇头,“也许是听人蛊惑了。以为这活字真个省本。” 小纸坊街口的陈记分号书坊里,几个老书匠们一边转版轮。一边唠闲嗑,这时外头有“苏少爷、苏少爷”的问候声拉近,他们也是赶紧起身,把袖子上的灰掸了。 “苏少爷。” “嗯……” 如今陈家已经盘下了内城大小共计十四家书坊,辐射面覆盖整个汴京,这所有分号书铺走上一遍,至少也得费上两个时辰,而今日之所以费这么大功夫走这一趟。其目的就是为了正式下达活字任务,不过,显然这些老书匠们并不能领会他的意图。 “报纸?” “报纸?” “报纸??” “恕老头儿愚拙,这报纸还真未听过。”这些老书匠们放下手头的活儿挤过来,互相间也是询问何谓报纸,待得苏进将样本公示出来后才恍然。 哦,原来就是告示。 他们这么认为。苏进也就笑笑随他们去了,只管将几个技术细节与他们强调了下,具体版面分工的事宜他已经交代给各铺掌柜,就不多做絮叨,手上的茶都没放凉,就又上马去勘察几个报亭的施工。 报亭建筑简易。占地也小,除了被几个小毛孩笑成茅房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到时候都给我涂绿漆。” “绿漆?”漆铺的几个工匠砸巴着嘴应下,旁边又是几个骑大马的小孩笑这茅房好丑。 这些听在苏进那几个跟班耳朵里明显就不愉快了,刚想上去训两句就被苏进拽了回来。一个趔趄。 “那些小鬼太欠收拾了,苏大哥你别拦着我。” 苏进正了正图纸。并不理会他,“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我办事您还不放心,没爹没娘的穷娃子哪里都有,别说一百个了,就是一千个我也能给您找来。”他眼睛蹭亮。 于心理学而言,报童是很有营销优势的,如今既然要做好,这些周边自然要拿进来,倒时候统一制服,培训公关,从内到外的把产品的个性凸显出来就差不多了,不过这些事他一个人是兼顾不住的,所以了,蹴鞠队那几个嫡系爪牙就被他抓了过来。 报亭勘察完后,余下几个都被分配了任务,只剩下苏进和申猴子两人骑马行进在东大街上,身边商贩货郎涌动,叫卖吆喝不绝,两人间原本顺趟的谈话忽然一个刹车。 “还要唱大戏?您这是开酒楼啊!”申猴子拽着缰绳。 “让你联系你就联系,倒时候要是发现少了一家,你们这蹴鞠也可以收场了。” “……”他胯下的马都停了下来,任由苏进把他落远了。 真是万金油的威胁。 …… …… 苏进正式着手报纸刊印发行的事后,陈家名下的商铺几乎都活络了起来,弄得接到吩咐的几个掌柜一头雾水,这书铺的事儿管成衣铺什么干系?这书铺的事儿管杂玩铺什么干系? 热火朝天的铁匠铺里,正在打刀器的老铁匠从身边接过张图纸,那淋漓大汗的黑脸立马纠结了起来。 “这又什么东西?” 他拿麻巾擦着头,将纸横来横去,还是旁边给他解释。 “苏家少爷让人送来的,说是下月一品斋卖什么报纸要用,让师傅打几样出来先。” 这老头大半辈子了,还真是头一遭碰到卖书还要用铁器招呼的,难不成要强买强卖? 他“哧——”的将烙红的铁片浸入冷水,在白烟中摇头叹气。 …… …… “苏家少爷,几个铺子老头儿都支使人去了,不过那些掌柜对少爷的吩咐都不太明白,您看要不……” “他们的问题以后自然会明白,我现在只要东西,” 一品斋门前,苏进滚鞍下马,里头的庄舟立马就迎了出来。现在一品斋已有多家分号,他这以前的小看店在如今也是有几分大掌柜的意思,代苏进将一品斋的任务分派出去,而后再将各铺的问题反馈回来。 “那……好吧。”庄舟缓缓颔首,既然苏进这么说,他们下面照办就是。话到此,他想起来内堂久候的客人。正要引见时…… “这位苏家少爷可真是贵人事忙,老身在这可是有些时辰了。”里头揭帘出来,等苏进看过去时,她身后的一少女也是跟了出来,给他使了使眼色。 呵。 这老太婆倒是身子健朗,怒目愠容的模样简直是要把自己活扒了,看来在这儿确实等了段时间了。他把人请进内堂,重新上了热茶。 “不知老夫人前来。还请见谅。”他看到天井里摆着的两担彩礼,还有旁边守着的四五个家奴,一时间也摸不透对方来意。 难不成是招他做女婿? 他这想法倒是把自个儿逗乐了,不过这落在王氏眼里就更是愠恼了,在她看来,苏进就是在戏谑昨晚上李家在他面前吃瘪的事,所以这端在手上的茶盏又是被重重地搁了下来。 她哼了声。不过言语间还是保持着士族名门的风仪。 “今日突兀拜访,乃是老身替我二子来答谢苏家少爷相助之谊,倘若没有苏家少爷鼎力相助,怕我这二子与那曾家女儿都将终身抱憾,此份恩情我李家感激不尽,是故今日带了些薄礼来。还望苏家少爷勿要嫌弃……” “哦…”还以为什么。 王氏则继续,“下月十二乃是大利月,黄道百吉成日,天喜三和,是难得的好日子。我李家已与曾家商定,就选在这天把喜事办了。苏家少爷作为撮合人,自然是要来吃个酒席的,而且……”她把身后的李清照拉到跟前来,“苏家少爷浴佛节那回救得小女,与小女可是有莫大缘分,老身就想着十二那天做个仪式,让小女拜你为兄长,也算是双喜临门,不知……苏家少爷意下如何?” 苏进看到少女使的眼神,会心一笑,站起来笃了个来回。 这看在王氏眼里就是考虑,她知道这书生是个聪明人,这些话说出来就是给他留面子,若是他还算识趣的话,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老夫人提议虽善,但在下孑然一身惯了,所以还是过些日子再给予答复,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见他服软,王氏也不再咄咄相逼,持重的颔首应了,自是以为对方只是要个台阶,不过她却没注意身后女儿投去欣然的目光。 目的既已达成,王氏也是一拂大袍的与苏进说辞,态度极为倨傲,不过刚转过身,迎面就见到庄舟引着几人进来。 “几位来的巧了,苏家少爷现在正在书斋。” 呃…… 亲家见面,可这模样却看得旁人忍俊不禁。 “赵夫人这是……” “呃,李夫人也在呢……” 尴尬之色溢于言表,不过很快就恢复常态。王素卿见对方也是抬了礼过来,而且还是郭氏和自己那“女婿”亲自过来,这可不会是什么寻常事。她假意告了辞,而后躲在前堂的门帘后听这墙角。 “姨娘,你这是……” “嘘。”王氏把耳朵贴近了门帘:赵家这时候不去司理院营救那赵思诚,怎么反倒是来这儿,难不成是要先找这书生解气? 她的揣测是合情合理,但生活就是因为变数而让人敬畏。 “思诚年少无知,鲁莽之下才做了这等愚事,还望苏郎君海涵见谅。” “赵老夫人这是哪里的话……” 郭氏熟悉声音让王氏顿时就愕然了,她瞥向身边的女儿,不过李清照也只能给她一张不知内情的脸。 “店家说不会有事,现在看来真是这样了。” 她们才听了一会儿墙角,店外进来的访客就打断了她们,看那老头一身圆领锦袍,颔下长髯耳际霜鬓,与庄舟几句寒暄后就直奔主题了。 “……苏郎君与鄙府存有些误会,想来实在不美,所以老朽此次就是奉了家主之命前来向苏郎君澄清误会,还望庄管事里头通传一声。” 庄舟和善的微笑,“老管事客气了,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头儿也是觉得两家有些误会,如若能摊开说清了,自是最好不过……”他有些和事佬的味道,那王府的老管事也点头颔首的。 “那老管事在此稍后,我这就进去通传。” 两人的对话一丝不落的被王氏听去。使得这位贵妇的冷脸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下来,她从门帘缝隙中瞄了眼天井里头。见郭氏与那书生“有说有笑”,像是亲家般的热络,就连那赵明诚也在底下陪两句笑。 王氏转身就拉了李清照上车。 “姨娘你这是……”,“回去再说。” 她们与王府一干人擦肩而过,外头候着的李府奴仆得了王氏眼神后赶紧驱车驾马。 王府那老管事看到这急整出发的马车,微微皱眉,不过转念又释然了,外家的事情与他可无关。而这时庄舟也笑吟着从里头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赵家人,相互一番告礼说辞后,与这老管事打了个照面,这让他又是皱起了眉头。 苏进,苏仲耕…… 看来,老爷还是小觑你了。 他心事忡忡的应下庄舟的话。迟疑了须臾后,就像是排队领奖似得揭帘进去。 …… …… 黑云压城,雷声在云层冒泡,街上疾行的百姓就像是溪流下的鱼,哧溜的就不知钻到哪个角落。 苏进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信笺重新折进纸封。没想到前脚刚送走赵王两家,后脚就传来这消息。 “苏少爷,这是怎么了?”庄舟上前问。 “要变天了。” “变天?”老头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有些木讷的点点头。“哦……这样啊,那得把伞置备了。” “再置备些纸钱白麻吧。” “?” ……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等到真个来临时,心中那片宁静的池塘还是起了些褶皱。 黄昏骤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凝望着门前的人流马川变得越来越湍急,他背在腰后的手慢慢握成了空拳。 …… …… ********************************* ********************************* 这一晚,汴京下了很大的雨,对于酷暑中的百姓来说或许算作甘露,但对于这赵氏江山来说,无疑是场山洪猛灾。 雨停天明,旗幡飘飞的宣德城门楼上,有内官夹在雨丝里宣读谕旨,高扬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并且随着学士院的制词榜布后而愈发沸腾。 “……钦圣宪肃皇太后力平国之危难,御正殿、避家讳、立诞节,宾召故老,宽徭息兵,又能不待附庙果于还政,可谓事光前古,名垂后世,何奈天不佑德,凤驾仓晏……” 街头巷尾的百姓攒头交论,也有府邸里的官员捏着飞书发愁。 “…于六日后出殡永裕,诏令举国禁乐止宴一月,以此悼念……” “敕谕即日,舍奉法首公之,宫制建中靖国年六月庚午。” 民间对此反应不大,无非就是烧些纸钱,但朝堂就翻天蹈海起来了,尤其是以韩忠彦为首的元佑党人对此最为敏感,并且随着第二天安焘致仕的事件而不断上升。 “安相致仕了?” “睿思库刚出的旨,还是张商英给制的词,大人您过目。” “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 诏旨一出,韩府堂上须臾间便已聚集了十余名三省大员,他们有些坐立不安,茶水都已经换了三盏,可韩忠彦还没出来,这让他们更是心急如焚。 “吴管事,韩相可是身体不适?” 给事中刘拯先起来问了话,余下的尚书侍郎也一一跟话上去,正是喧闹之际,堂帘子“哗啦~~”的响起来,气度沉稳的韩忠彦从几个家奴间笃步进来,目光往他们这儿一扫,顿时就把这锅沸水给点息了。 “吵什么吵,还没到天塌的时候。” 韩忠彦坐定在主位,两列下去的硬裹两脚官帽在这时却有些参差凌乱,心虚的几个低下头,不敢去迎韩忠彦望过来的目光。 韩忠彦淡淡道,“太后乃我元祐党人支柱,我等有如今场面,皆可为太后一力之劳,如今太后驾薨,撒下为竞大业,实属国之憾事。尔等既为大宋臣子,在这时不思国恩。只顾私利,岂非寒了娘娘信任?” “老夫自元祐以来,一直秉承先公遗念,为政不怠,宽徭以民,意图拨乱发正,还我大宋清明乾坤,即便如今太后中道仓晏。但老夫誓命依旧,哪怕前路再是荆棘,亦要玉碎瓦全!” “底下要是有胆怯了,老夫绝不逼迫,言尽于此,诸位自行衡量~~” 他拂袖而走,底下纷纷起座相顾。一时间也失了主意,慌慌张张的,为首的刘拯一双寒目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冷笑了声,起身就出了厅堂,他身后亦有一部分省官毅然出府。丢下这一堂的侍郎尚书原地尴尬。 “走吧,事情还没那么糟,安相致仕的传闻由来已久,如今也不算突兀,或许是我们太过敏感了。官家对太后孝义诚挚,想来必会继述太后志向。” 那顶摇摇晃晃的官帽子在摇摆不定间暂时倾向了安稳。唉了口气,随着大流出府了。 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吧。 不过,韩忠彦的书房内却不是这么个情况。 他坐于书案前,磨砂着手底下光洁如玉的澄心堂纸,面上的凝重随着府役的回禀而微有异变。 “官家守在太后灵前彻夜未休,朝政大事均下付学士院暂权处置,内宫宗亲相劝无效,看是悲痛欲极。” 檀木香气袅袅而升,遮住了书案前的那张脸。 蔡京…… 他将手底下的澄心堂纸折了个角,如此好纸倒也舍得相赠,看来真是诚意倍至。 他慢慢的笑了,嘴角的弧度也有了些笃定。 …… …… 而与此同时,送纸出去的蔡府家奴也回府禀告了。 庭院老槐下,蔡京滞住了正欲落下的棋子,看了眼对前抿茶的书生,笑了下。 “如何?” “还不错。”书生放下茶,看了两眼对面后又解释。 “我指的是茶。” 槐树枝叶“啪啦啦”的被吹得响,把叶上的露珠甩了下来,滴在下头的棋格磐石上,上面有黑白两龙正绞杀激烈,家奴见两人专心弈棋,只得悻悻退去,正巧和庭门出来的蔡攸撞了个正着。 “大少爷早好。”他赶紧问安。 “嗯……”、“我爹让你做什么去了?”他也看到了槐树下正与苏进弈棋的蔡京,而且看似愉快,脑中稍一转念就拉住这家奴问明细由,这家奴也是如实而告,“老爷让我给韩相府送了一刀澄心堂。” 蔡攸眉头一皱,“没了?” “没了。” 他眉头更是大皱,不过眼下得去瞧瞧乱成粥的尚书省,所以暂时也顾不上这爹肚子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 …… 雨后初晴,地面上的泥尘还是深色的,哪怕是宰执府前,只要是有车轮子碾过,也是得粘上这湿哒哒的泥尘。 已是换上白事幡麻的曾布府前,中书舍人曾肇从车厢里出来,掸掸袍袖,两边扶着他下车辕。 “老爷小心。” 曾肇那张面色凝重的脸即便是到了其兄面前亦是如此,今天这么大的事儿曾布还不出面,整个中书都快乱套了,眼下正是人心惶惶,底下都在等这身为仆射中书令的态度,可不想今日这曾布依旧病辞公务,乐悠悠的在后院的亭楣前遛鸟。 啄啄~~ 他拿竹筅子拨几滴晨露喂到黄鹂嘴边,不想这只黑枕黄鹂撇过脑袋,愣是不去啄食露水,最后就是石桌前坐下的曾肇也看不过了。 “兄长究竟是何想法,倒是给愚弟透个底啊。” 曾布笑着让两边将鸟具收了,敛袍坐下,“子开这么急的过来,莫不是婚宴延期心头不快了?”他不待曾肇回应就是哈哈笑了起来,将石桌上的一碟蟹黄包子推过去些,“想必子开还未用过早点,来……” 曾肇捏起一个包子来看,那包子褶简直就是一面镜子,郁结的他将包子又塞了回去。 “兄长就勿要藏掖了。” 曾布笑着,“既然你不吃,那过会儿就把这几个给蔡京送去。” “嗯?” 曾布笑吟吟的脸让曾肇顿觉心畅,他知道这兄长心中已有对策。赶忙便是把那恼人的包子推开,旁边这时也适时的端上团龙茶来。 “听闻那蔡京与官家近来接触频繁。想来必是得了官家信任,兄长莫不是……” 曾布迎着亭风端起茶盏,茶盖轻抹了两下沿边后呷了口,不急不缓的一番的动作下来,就是一字不吐,等到开口说话时,脸上已没了适才悠闲自得的雅士神态。 吧嗒一下,茶杯扣在桌上。 “兄自熙宁立朝。以至今日,时事屡变,惟其不雷同熙宁、元丰之人,故免元祐之祸;惟其不附会元祐,故免绍圣之中伤,坐视两党之人,反覆受祸。而独泰然自若,其自处亦必粗有义理,以至处今日风波之中毅然中立。” “每自谓存心无愧于天,无负于人,元祐及惇、卞之党亦何能加祸于我哉? 曾肇皱眉沉吟着,也是时有颔首。这兄长能有今日地位,自是有他的一套官场手段,“那,兄长的意思的是……” 在他揣测的语气下,曾布把目光慢慢移向头顶。头顶的这片一洗过后的天穹,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留下。 “上践祚之初。深知前日之弊,故尽收元祐窜斥之人,逐绍圣之狭怨不逞者……” 随着他娓娓道来,曾肇的眼睛是越睁越大,脸上止不住的情绪在抖动,临末起身时,却是被曾布笑着按住,示意了下桌上那碟蟹黄包子。 他笑着,曾肇也是笑了,如同亭楣子上飘曳的流苏带。 …… …… 那么接过蟹黄包子时的蔡京就明显有些笑不出来了。 白事灯笼的蔡府门前,与苏进说笑着出门的蔡京接到曾府投递过来的一笼蟹黄包子时,那脸虽不至于成了包子褶,但稍许的意外还是有的,他扭头看苏进,苏进含笑摇头,他也霎时收起了之前的云淡风轻。 果然都是些老狐狸。 眼前的人马川行的踊路街头,在行至西水城门处都迟缓了下来,脚夫柴车、戏班杂役,这时都在城墙口处攒动人头,他们对着张贴的布榜碎声议论,有几个冥器店的送货小厮见了那是开怀笑,左右而言的说要赚大钱了,结果还没笑过第二声,就已经被他们管事一耳光扇下车头。 叽里咕噜的几句粗语,差不多是“老子还没活够”云云之类,旁边赶紧屏散了,引得几个军巡过来追查,闹哄哄的。 在蔡京眼里,这番的情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六日。 六月十三日,天色也是如时下的氛围,阴沉沉的吹着风,使得原本渐热的酷暑天让人丛生了几许凉寒。 这约阔二百余步御街如今也是换了番面貌,道路两头各安了齐腿高的黑漆杈子,不许市人接近,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为了今日送葬仪队的通行顺畅了。百姓们挡在杈子后围观,男子臂系黑巾,女子头别白花,粗布麻衣的聚拢在御街两头垂首而泣,哭不出来的就只能掩掩眼角了。 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从宣德门一直排到朱雀门,沿途泼洒黄纸,奏哀乐,禁卫将士个个面色肃穆,中间骑马的徽宗披麻戴孝,上裳下衣皆是最粗的麻布缝成,侧边不交裹,断处外露,乃是最重的斩衰之礼,还有向家族人,在今日也是身披重孝,位在徽宗身后,已是作为从属的最高规格,当送葬队伍行出南熏门后,宗室长者宣读哀册,向氏的灵柩正式送往奉义永裕陵。 这时全民跪下,白幡孝布飘扬在整个东京城上,行着最为庄重的礼节。 国丧的氛围在此时达到最高峰,悲恸之情随着那片片白绫递染开去,飞入李家府邸内。 一身素白细麻的李清照跪在灵堂前哀悼,作为女眷的继母王氏同样如此,她头上还裹着白巾,往火盆里慢慢的塞黄纸,看它烧成黑色的灰烬,其实是比较枯燥的。而她们边上的阁子里,李格非、晁补之、吕希哲几个老友正在聚头交论,声音被细密的珠帘格挡着,听不清说的什么,等到商议出结果后,帘子也由奴仆捋到梁柱上扎住。 里边人出来,面上俱是肃然。王氏见了,压了压眉头。起身来到李格非身边说话。 “老爷,如今时局混乱,既然连范右丞都致仕了,我看我们还是请调外县吧。”她终归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在本家势弱的情况下,自是希望能远远的逃离这政治漩涡,不过李格非无动于衷的神色显然已经有了某些方面的决定。 旁边的晁补之哼了声,“如今时政艰难。人人若都只想着自保求全,那这大宋朝岂非又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等臣僚食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韩相已有誓言,哪怕玉碎瓦全,也不能让绍圣之势复起,既已如此。那我等臣属又有何脸面畏缩求私?” 他的大义凛然最终只能遭到王氏一记白眼,对于这蛮蹶子她是没辙了,只能念着下来在做做李格非的工作,她正想着,那吕希哲却是捋着白须问向跪悼着的李清照。 “安安素有主意,对于如今局势而言。可有何建言?” 少女卷着黄纸往火盆里塞,有条不紊的,看着又一张黄纸烧成了灰烬才叹道。 “太后新故,朝纲还是安稳些为上,闹出些不愉快的事。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这大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赵家的天下。老先生们上建行策固然忠挚,但收效未必如意,古语不是有言,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燕云久被外族所占,是历代帝王的一块心病,官家帝位不正,是故必要拿开边正言。”她顿了顿,起身从身边侍婢手里又取了刀黄纸烧。 “那《保和殿曲乐集》不是已经下发到诸路司了么,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各路州学了,难道老先生还以为官家会继效太后?” 她越是说,吕希哲和晁补之脸色就越是沉重,他们知道大势恐怕难以扭转,但心里还是不能接受,纠结了许久,也只能含糊出“再观望些日子”的话。 而此时的郭知章府上,也是同样的灵堂设着,一公一私,烛蜡的光焰映在郭知章没有动静的脸上,身边素服细麻的妻室又是痛哭起来,怨着自己的无能,让仇敌逍遥法外,说上一两次也就罢了,但是说多了就让人生厌了。 郭知章骂道,“那逆子也是自作孽,我这做爹的官都差点丢了,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妻室却是有理,“人家只不过丢了前程,可咱尉儿可是连命儿都丢了,能一样吗?你说能一样吗?每次听到坊间议论那姓苏的,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怎得你连一个小小的商户你都解决不了,你说你这从三品的侍郎做的还有什么用处?” “夫人!”、“夫人!”旁边的奴婢赶紧是搀扶住她,不过此下脸色更差的应该是郭知章,他原本以为那书生应该会寻短见,或者是以酒度日,终日惶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可没想到这书生居然打蛇上棍,真的一心一意的钻他的商途去了,虽说今后也不会有大成就,但人家活得却是一天胜过一天,民间的声名也是如此,这让郭知章如何不切齿。 “嘭——”的他一脚踢翻了火盆,靴面上粘满了烧枯的黄纸,两边奴婢赶紧屏退。 “小小商户?” 他冷笑一声,“妇人就是妇人,若真是如此,你以为陈师锡这做御史的会一声不吭?他儿子连个全尸都没有,就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到如今就只有龙舟那回的落井下石?而且还是混在诸多言折里的~~” 他的讥笑似乎也并不是针对妻室,不过妻室也有些明白了,她咬了咬舌尖,袖子里的帕子被攥的紧紧的。 “明的不行,那就不能使暗的?” 郭知章阖上眼,仰头叹了口气,“好了,如今太后新故,我们还是安分些好,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再想想折子。” 他收袖而出,苍老的背影映在身后发妻眼里,是如此衰竭没有生气。 她不禁喃喃有酸意。 已经老了吗? …… 六月,东京城内风云际会,雷雨与晴空交相登台,这份酷热,让许多人汗透了深衣,并且继续延伸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上位者 太后驾薨,举国哀悼,是故在这出殡前的六日里,汴京城内糜音俱偃,所有的瓦子都收禁了娱乐,就连青楼酒店也把带彩的锦帛灯笼收了起来,乐舞笙箫这些就更不用多说,直到六月十三日的出殡仪式后,这极为压抑的氛围才会消减些。 斜风,细雨,杨柳枝沂水飘飘。 两顶撑开的雨伞在春明坊段的汴河河畔边淋雨,今日太后出殡,全城的百姓几乎都围去御街哭送了,所以这街头巷尾里的人烟就少了许多,稀稀拉拉的从苏进他们身边经过。 “苏家少爷,这里头的摆设可是如此?”这些工匠虽是拿着图纸在跟他交流,但实际上都是为了讨些溢美话,以他们的技术,这周身不过三步的小房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苏家少爷说的哪里话,我等手粗艺糙,不耽误少爷大事已是庆幸,又岂可再私受赏钱。” 最终他们拜谢而去,留了苏进和李师师两人在报亭的小门前含笑撑伞。 这六日青楼几乎是歇业状态,李师师自然也没有什么客人要接,所以趁着空闲就过来看看这苏家哥哥又在忙些什么。 她手中的伞柄偏了偏,淅沥的雨水从一侧流下,绣鞋微湿。 “哥哥可真是与以前不一样了……”她望着那些系紧蓑衣而去匠人,凝眸中有些朦胧,“师师都有些不明白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进在旁边,面前是广垠的汴河水道,不过在如今却是船只绝迹,今日太后的出殡让一切商业活动都停摆了下来,在加上微微的细雨斜风,就不是很好的天气了。旁边说着话,而他也将报亭的小门锁了上。转过身来。 “商人逐利,思路自然是活络些。不然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师师蹙着眉头,“这报纸毕竟是新鲜物事,哥哥如此心急地推出去,怕到时候京里的百姓未必认可。” “呵,我是什么发家的……难道你不知道。” 他笑了下。丢下这句后就是迈开步子而去,师师慢下一个拍子敛裙跟上,两人没有乘马驾车,就是徒步的从大录事巷往南门御街而去。 言谈间,街上披麻戴孝的行人也越来越密集,羁旅胡商,衙内纨绔。无不是挤在人群间看送葬仪队从面前经过。 萧萧的细雨,没有让送葬军伍的脚步有一丝滞留。 …… 信陵坊口,一卖南瓜的小贩正抬着眼往大街上瞅,今儿太后灵柩出殡。这生意也与头顶的天气差不多,所以他的心思一直没在这儿,等耳边响起问声时他才把心思兜回来。 “南瓜怎么卖?” 小贩回过神来。支吾了十五个铜子儿一斤,他纳罕间,那书生就已经拿了一个放他秤上。 正巧了一斤。 “怎得这食材还要哥哥亲力亲为?”李师师帮着他将南瓜装进长布兜里,言语间就好奇了声,苏进扭过头看她,有好一会儿后,忽然从怀里掏出来条素巾。“哗啦”的又是撕下来一条系她胳膊上。 李师师眨了眨眼睛,把伞拿正些。 “走吧。”苏进提着布兜往靠向御街处,这里都是别着白绦和黑巾的百姓,送葬队伍从这里经过时就哭丧一片,也亏得现在飘起了雨丝,所以脸上的湿润感就更为真挚些,送葬队伍最前头的徽宗今日面色深郁,身边拱卫的亲军禁从带刀警备,在这种庄重的场合下容不得他们半点懈怠。 刀光寒寒,气势森森。 苏进和李师师两人在人群里看了会儿后,倒也是默契的半话不说,直到是转道回了一品斋后才聊上几句。 …… 后堂的灶头边上,锅里水已经煮开。 “看这形势,你们这些酒楼估计还得冷清一阵。”苏进将满是南瓜丁的陶盆放入笼屉里蒸,锅盖合上,灶头后面则是传来柴条折断的声响,不紧不迫的。 “朝廷的事,妈妈也不会多说,而且这对酒楼也是有好处的,闹腾了这么久了,外头也是需要消化些的。” 苏进忙活好了,就拖了张长凳坐灶房门口,正对着后堂的小天井,天井里头的雨、飘飘落着。 “前些天又病了?” 里面轻轻的点头,“有些反复,不过比起往常要好上些。”她折着枯柴往灶里塞,熊熊的火光在今天这阴寒的日子里倒是显得暖和了,使她忍不住摊出手心,贴着灶里正冒着的热气汲暖。 门前的苏进稍稍颔首,这时外头看铺子的庄舟小快步的进来,脸上还有些喜色。 “苏少爷,东家让我把这信捎给你,说是陈留的。”他将袍子上的雨珠掸了去,迎上一张方正的笑脸,苏进是笑着将信接过来看,他早已安排了人手去陈留祥符两县置地准备,以后报纸蹴鞠起来后,这地可就不会这么便宜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摊平了信纸看。 “陈老爹还有说什么没?” “哦,东家说一切顺利,县衙那些推官收了银子后,这置地的公文很快就批了下来,没人怀疑。” “嗯……” 这老头活干的聪明,还主动给他将几个店铺的进展交代了,除了唠叨几句不解外,倒也是忠实的执行任务。 “是嘛,呵。”言中的一些插曲让他也笑了起来,等庄舟下去后,他手上的纸笺也重新折进了信封。 “哥哥,是大娘来的信吗?” 苏进扭头看了眼走过来的李师师,点下头,“人还好,就是有些喘,走不多路。”他倒也是不用对方问第二句,就是已经把该答的答了,只是这让李师师有些尴尬,她坐在苏进边上,将裙褥上的草芥一根根拾去。 “大娘积劳成疾,师师理应要去探望一下的。” “有机会吧。” 师师拾草芥的手一滞,许久才轻应了声是,这目光慢慢飘向西院下的雕印小作坊里。山墙边累积着几百版雕印,中间的宽阔场里则是摆着七台版韵轮。每轮上有俩书匠协作排字,看着虽是清闲,但从他们紧绷着的侧脸上就可以揣度出工作压力来,她看了会儿,即而悠悠道。 “哥哥凡事亲力亲为。哪怕是毫厘之事都不予底下解释,若是久了,怕哥哥身体经受不住……” 苏进眯起眼睛来,手上的信封被折了个角,但却没有说话,因为旁边还在继续。 “师师这些年在瓦肆也是见了不少人,凡是功成名就的人物。皆是有大毅力者,遇事的执着与忍耐要拔于常人,以前师师以为哥哥是这样的人,不过相处些日子后。却又觉得不是……” “怎么不是?”信封又被碾过一个角,不过旁边并没有发觉。 “哥哥的执着与忍耐让人感觉不到热意来,或许是哥哥的亲力亲为让人精气受损。劳累致虚,所以,给人的感觉就有些……阴。”她瞟了眼苏进,见他面色如常后才继续,“所以我希望哥哥能放开些心,凡事攥的太紧了,反而会让人变得脆弱。有些事情既然我们这些朋友可以分担,那为何不尝试着相信,什么都放在心里头,也太让人难受了,哥哥说是也不是?” 苏进凝沉着脸忽然是笑起来,“是嘛,我倒是不觉得。”、“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正好有事要拜托你。” “嗯?” 他从怀里掏出张谱子来递给她,“你帮我把谱子梳理一遍,看看有无突兀之处,而后再将曲编排一下,过些时候我就会送份名单过去,上面是京师大小三十二家梨园子,你负责将曲子一一教授过去,务必要让人人会唱。” “人人会唱?”她拿着谱子,眉头已经蹙了起来,曲音且不说,这词可有些随意了。 “曲子不难,听上一遍应该就会了,我也就是为了下月开报时图个喜庆。” 李师师还是蹙着眉头,不过随即就将一些念头捻了去,应下来,而这时灶头上的南瓜也蒸熟了,苏进先是起身将陶盆子端出来,而后拿筷子打发成稀泥状,再给锅里的沸水撒上糖,最后在把稀泥状的南瓜倾倒进去,灶火里的柴火也撤了。 李师师坐在长凳上,怔怔地看着苏进在忙活,心里头,却并没有什么舒畅感,哪怕是苏进将一碗热盈盈的黄瓜粥端到她面前,也没有丝毫改善。 “多吃点,养胃。” “哦。”她端起来舀着吃,却不怎么么甜。 …… 屋外的雨帘子这时开始密集了,直愣愣的从屋檐上挂下来,被风吹歪了进来,将屋廊上的松柏盆栽打湿了。 看着女子隐去在雨帘中的背影,某人袖中的信封已碾成褶皱。 …… …… *********************************** *********************************** 太后的出殡对于民间来说是可以缓一口气了,但对朝廷来说,才是担惊受怕的开始,徽宗在第二日朝会上就正式宣布了枢密使安焘致仕的谕令,职由副枢密蒋之奇暂摄,还有就是尚书右丞范纯礼的致仕批准过了,这对于偌大的朝廷来说,无疑是吹响了政治战的前哨。 “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管好你的嘴就行。” 大庆殿中,流光盈泽的梨木地板上反射出这些王公大臣异样的神色,为首的韩忠彦把这些人的嘴脸都看了进去,不屑的把眼皮子阖上,早已成竹在胸的他并没有太多忧虑,倒是他右手边的曾布执笏出列,昂首挺胸的模样甚是正气,位次其后不远的族弟曾肇已是面上有笑,旁边刘拯、龚原、范致虚等人均是注意到了这位曾舍人的表情,皱着眉头将目光放回到大殿中央的曾布身上。 御座上的徽宗虽是颜面憔悴,但还是保持住了帝王沉稳姿态,虚手算是一扶。 “曾卿尽可直言。” 曾布扬声说道,“陛下欲持平用中,破党人之论,以调一天下,孰敢以为不然。而偏见议论之人各私其党,又有报复冤仇之意,纷纷不已。致圣意厌恶,此诚然可罪。然元祐、绍圣两党,皆不可偏用。臣窃闻江公望尝闻陛下言:‘今日之事,左不可用轼、辙,右不可用京、卞。’缘此等人在朝,绝不免怀私挟怨,互相仇害,则天下士类为之不安。士类不安,则朝廷亦不安矣。愿陛下深思熟计,无使此两党得志,则和平安静,天下无事,陛下垂拱而治矣。” 他这堂堂然的话一出,底下俱是大骇,唯有曾布一系的人立马响应。 “陛下,臣以为曾相所言甚是,两党之害由来已久,陛下若欲新政,必须尽除隐患。” “臣附奏,两党奸邪乱政已久,现陛下执政,自当百废另立。” “臣亦附奏……” 御案前的徽宗微微颔首,这看在满朝文武眼里可真是天雷震心般的重击,他们下意识的前后议论。像李格非、晁补之那一块的人几乎是在聚头腹诽了,他们几个是根正苗红的元佑党人,本来还忧心着会被新党搬过势头来,可没想到这曾布翻脸就是这么一手,又惊又怒之下,怎肯束手就擒。 “陛下,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刘拯作为门下的实际负责人当然是打头发话,“两党固然有不足之处,但亦可查漏补缺,若是尽数推翻,这朝堂怕是三五年内元气难复,天下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陛下还请三思啊!” “陛下三思~~~” 由于向氏的有意扶持,如今朝堂内,旧党显然要比新党、曾派一众羽盛,所以这三思之声在大庆殿里回荡如山海倒覆,让人不禁心头一滞。 韩忠彦此时微睁开眼,只留一条缝隙去瞥曾布:这老狐狸,倒真懂得取舍。他颇为镇静,但御墀之上的话却让他也忍不住翻腾了翻气血。 徽宗微微颔首,下头还以为是被说动了,但是…… “诸卿所言虽是有理……但…”、“曾卿之言又颇合大势,朕心中为难,还需些时日考虑,如今太后新故,这些政事还是暂且放缓……”他捂着额头,旁边的内侍赶紧搀扶住了、高声喧退,倒是把底下的一朝文武急住了,差点要拦圣驾了。 “陛下!” “陛下!” 这皇帝怎么也说话说一半,急的这些大臣们焦头烂额。 拥挤杂乱中,韩忠彦却是已和几个亲信退出了大庆殿,回头看了眼大殿里头,结果是摇头着上马车往宣德门出了,其余像刘拯、龚原几人都是紧随着跟了出去。 曾布一系的仕官此时最为轻松,他们看着殿里殿外的情势,扬起的嘴角是如何也掩饰不住。 “曾相,这回韩忠彦他们可是要栽大了。” “是极是极,如今太后已故,我看他们还能蹦跶多久。” 不过曾布倒是面色如常,目光淡然的望着韩忠彦几人乘车从宣德门东门离去。 …… …… 韩府门前。 韩忠彦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门前的两只石狮间,韩忠彦被两边扶着刚下车辕,迎头就是有人笑着过来。 “韩相近日可好啊~~”他供着手,红光满面,身后一担担的彩礼。 ps: 抱歉,网络不稳定,到现在才发。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博弈 石桌上坐着两盏清茶,安安稳稳的,杯口有热气冒出来,飘到头顶爬满藤蔓的篱笆架上,凝成水,润开了又一朵黄瓜小花,看着有一种蓬勃的生机在绽放。 在宰执府里能看到如此休闲的场景实属难得。 韩忠彦一身玄端便服,将挽着的袖口放下,手上浇灌的瓢具和水桶都让左右收好。 “是,老爷。” 他坐在了蔡京对面扬手一拂,而后端起茶来抿了口消渴。这间小别院其实就是块菜畦地,脚底下踩着的也都是酥松的泥土。 对面而坐的蔡京被对方请了进来后,就被安这儿看了一时辰的民生百态,等把他性子磨光了,这位左仆射总算是肯坐下来喝茶了。 他放下茶,“说来……前些日子蔡学士馈赠的澄心堂还未及言谢,在此老朽可就以茶代酒了。” “曾相此言过也,文人相投即为知己,知己间馈赠文宝乃风雅之事,韩相可勿要再折煞京了。” “那不知蔡学士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蔡京呷了口茶,脸上笑意盛了起来,“为京之事,亦为……韩相公之事。” 他目光凝炼,对面亦是深邃,对视着、良久,最后随着韩忠彦愈见笑意的神色而阴霾渐隐。 “好。” 韩忠彦哈哈一笑,手势屏退了两边。 果然如自己所料,官家此举……呵。 对面的蔡京也是笑眯眯的。 韩忠彦的几个心腹退屏到院子门廊处,望着菜畦地中间高谈阔论的蔡京和自家老爷,总觉得有些突兀之处。聊了差不多近一炷香的时辰,两人终于起身拜别,“改日再叙”、“慢走。”蔡京前脚刚出小院,这些心腹立马聚上来低语。 “老爷,这蔡京乃反复小人,其言不可信。” 他们忧心自家老爷被蔡京妖言蛊惑,不过很显然有些事情是他们这些手下人过虑了。韩忠彦的一声冷笑、让他们悬着的心立刻落下。 “这老匹夫的德行要是有他书法一半,大宋朝何至于如此飘摇。”他啐了声,“尽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 韩府门口,被迎出去的蔡京在到台阶时滞了下,他转身望了眼高高而挂的韩府金匾。而后似是意味深长的收回了目光,转身下阶。 …… 转眼间,人已是落坐在了自家书房的太师椅里,家奴奉上一盏石乳退下,而这时正巧经过书房的次子蔡绦瞧见了,他一个转念。就已撂袍跨进门槛。 “孩儿见过爹爹。” 蔡京手上的兔毫一滞,抬头看了眼他,复而继续书写。“怎么这么晚还在家,枢密院没事做?” “枢密院这几日正在整饬吏员,倒是无甚重事处置。” 蔡京微微颔首,“安焘一去。枢密院就得重新洗牌,那蒋之奇久居于安、曾之下,如今独掌重权,未必不会有它心……你最近就多走走门路,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讨教你大兄。” 蔡绦对此不以为意,就他那兄长,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也难怪如今还只是一个守阙的书令史。他对这败坏门风的兄长并无好感,只是碍于蔡京教诲,也就明面上给个好脸色。 “爹爹教诲孩儿一直谨记,只是如今局势微妙,孩儿无法明晰的理出个中关系来,所以还望爹爹能给予些指点。”他面上的恭谨看在蔡京眼里,但却没有使这位父亲脸上起什么笑容。 两人间静谧了会儿,最终是蔡京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氛围。他详细的给这个最为器重的儿子梳理此次政治事件的症结,他之所以看中这小儿子,正是因为这小儿子极善文工,词风又与自己接近,可说是衣钵的完美继承人,只是眼下年轻,青年人锋芒过露的问题在他身上印记明显,反倒是那资质寻常的大儿子在这方面处理较好,可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的这么训导,却只得了一句题外问话。 “这计策真是苏仲耕所出?”蔡绦皱紧了眉头,对于苏进的出身依旧耿介。 蔡京暗叹了一声,看来还是自己心急了,经验和大局观不是言传口授就可以获得的,或许……真的要让他碰碰壁了。 两人书房里的谈话都被门口一缁袍弁冠装束的青年听到,他面如井水,像是泥塑一般,本欲跨进去的脚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而后慢慢的从门扇边隐去,不过他还没有退出几步,这府里的管事就急急忙忙的过来,与他一个照面。 “严老爹这么急的作甚?” “哦,大少爷啊。”这管事捋平了气,“曾相府上有请柬送至,说是要老爷择日一叙。” “哦?那你去吧。”,“是~~” 曾布?这位弁冠衙内眯起了眼睛,思虑间,脸上忽然起了笑意。 …… …… ******************************* ******************************* 日子慢慢地已经转过六月,樟槐上知了的鸣叫,已经预示着国丧的限期越来越近了。 对于汴京的百姓来说,这缺少娱乐的日子委实有些难熬,京畿之外的州县在过了太后头七后基本就可以恢复娱乐了,所谓的一月国丧自然不可能执行的这么严格,但是京畿内的州县,尤其是作为国都的汴京城就没那么好商量了,天子脚下,没人敢冒这大不违,实在忍受不住的就躲自家屋子里听听小曲,不过那也是有钱人家的替代法子,普罗大众们就只能蹲瓦子里看看小人皮影了。 对于此项禁令,冲击最大的就是京里的酒楼正店,原本听听小曲、玩玩叶戏的悠闲生活被取缔了。就连姑娘们都只能抹素妆,深朱重彩还是不被允许,尤其是在宫里传出来皇帝守孝不理政后,民间对于国丧的遵从就更为自律了。 “啧,德甫你瞧这些人,一个个的萎靡不振,不就一月没出去快活么……” 太学湘芦学斋里。李迥从窗口看着几个颓废而过的太学生后,就是鄙夷的与身边好友说。 赵明诚专注着看书,哪怕李迥的声音再是高上八度也对他没有吸引力,使得不满的李迥将他书直接抽了,“我说德甫。现在还没到大考的时候,你少看会儿行不?” “裕丰你就……”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凝滞在了学斋前的院场里,李迥不明所以的转头去看,旁边已有早一步瞧见的人在细碎了。 “那不是李家娘子么,我还以为以后再不过来了。” “过来也不是你的。就好好读你的孟子吧,别和某人似得,读这么多书。到头来还比不过个卖书匠。” 然后就是窃窃的笑声,似乎这件事情笑点很高。 “你们说够了没!”李迥拍案而起,那份怒火甚至让赵明诚都是吓了一跳。 “好了裕丰,这是学斋……”他好不容易把李迥劝慰下来。而那些太学生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李迥反应比当事人还大,暗地里碎两声后也没敢直言去顶。湘芦斋里其余的太学生见此都是摇头而过——习以为常了,这太学里凡是冷嘲热讽的,无疑都是李才女的拥簇,一月前得知心中神女要下嫁给同窗,那是一个个咬牙切齿。按他们话来说。 这小子何德何能啊? 幸好最后被苏进搅和了,所以现在都是落井下石的意思,算是当做精神补偿了,不过毕竟是阴暗心理,所以大部分人对此还是不屑的,再说……对于真正有意愿做李格非东床快婿的,这时都是把矛头转向了苏进,唯一让他们保留希望的就是对方致命的出身和前途,不然他们还真有缴械投降的意思,这种厉害人物,即便是他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都能掂量的出来。 这几个临近教坊院的学斋因为李清照的出现而喧闹了阵,不过随即恢复平静。 李清照则是直接往教坊院去了,只是前脚刚踏进去,就感到了里头异常的氛围,那几个老儒都聚在了一起议论,还拿着案头的盆栽遮掩着些,模样倒是有些滑稽。 “几位老先生这是做什么?” 他们吓了一跳,回首过去看,发现是李家这小女娃,就又是聚头议论起来。 “官家至孝之心虽善,但国不可无主事,怎得台谏两院都没几个敢说话的?”,“你没听宫里有说,那几个上折子都被官家停了职了,一句‘端得不为人子’批下来,哪个敢顶风再谏?” “真是如此?这也……”,“我那学士院的同窗亲口与我说的,这还有假?” “官家诚孝至此,那这政向怕也会遵从老太后遗风,如此说来,新政谣言是不攻自破了。” “我看未必。”旁边立马就有反驳,“官家虽是年轻,但富有智慧,如若真要承孝元祐,直接颁一旨意就可,何须如此迂回,我看啊,眼下是出于安抚元祐一派的目的,毕竟旧党势众,官家根基未稳前还需倚仗……” “崔老虽然有理,但……” 他们这些老头在那儿议论家国大事,李清照则是在角落里整理着文案典籍,倒也是互不相干,直到末了,太学正高孟忽然是扭过头来问。 “李家丫头可有何看法?” 这时候他们倒是想起这小才女来,去年两首组诗折了张耒的事迹在京师可是无人不晓,所以他们也不拿李清照当寻常女儿家来看,只是…… 李清照抱着堆古卷朝他们这望过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他们相对着,一眨不眨的好一会儿后…… 径直出门了。 “……”晾下面面相觑的几个老头。 果然是大家千金。 …… …… 由于近来政局不稳,所以李格非夫妇对于儿女的看管就放宽许多,虽然心知这女儿去太学多半是要与那书生“幽会”。但谁让他们实在疼爱这小女儿,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一品斋门前,李府的马车徐徐停下来。 “庄老爹,店家在吗?” 庄舟见是李清照,左右看了看,上前耳语了几句,听得少女有些不解。 “书院?在那儿做什么?” “李家娘子过去就知道了。这些老头儿不好多嘴。” …… 岐山书院由于所处的金梁巷子位置偏僻,所以一直少有人迹,尤其是如今这国丧期间,一天来往的车马可说只手可计。 李清照的马车停在院墙里探出来的老槐枝叶下,夏日的热浪一阵阵的透过绿叶子下来。将车厢顶棚炙烤的滚烫,鸟雀也躲到了树荫里纳凉。 …… 眼下临近午时,书院里的孩子已是尽数归家,只剩几个教书的老酸儒还在讲师憩所里备案,言语间最多的就是苏进近来的扰学之举。 “太不像话了!”一人将手里的凉水绿豆沙重重搁下,碗里已空。只剩下汤勺在碗底溜转。 旁边咳了两声,“莫老,每天这消暑凉饮喝着。怎么这火气还压不下来。” 那老头倒是横的狠,“此不过是那苏家小儿收买人心之计,我岂会被蛊惑?”他长髯一捋,“如今还值太后丧葬期。这小儿却如此逾礼,竟敢在书院内私设礼乐,要是被传出去,我看他如何自处。” “好了,你这老头就知道在这儿煽风点火,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第一个应下的。” 莫大儒当即一窘,支支吾吾的。正巧这时外头有一少女问进来。 “几位老先生,请问苏郎君可在?” “嗯?” …… …… 在这几个老头指引下,李清照终于是找见了苏进,看他坐在院子中间的小石桌上和人喝茶,见到自己只是笑了下,而后又扭过头与对面谈事,见他这般,李清照也不打搅,转身和身边俩丫鬟在这东院子里溜转,待走到那被毡布木板封死的萃英阁前,里头的竹乐声拉住了她的脚,很细微,不过还是能听出与以往的不同来。身边俩丫鬟先是振奋了。 “小娘子,苏郎君又要制新乐吗?” 李清照哪里知道,她也是有一月没和苏进联系了。就这时,里头乐声骤止,啪啦的门扇被一下打开,几个奇服戏子提剑拄拐的出来,通红着脸,极为兴奋的窝蜂在苏进跟前叽喳,若不是他们班主站起来调停,指不定要把苏进抛起来表达内心的激动之情。 苏进也是微笑,“可有难度?” 他们集体摇头,“太容易了,听一遍就记住了,苏先生,你是怎么谱出这等曲子的,真是……真是……”为首的大个涨红了脸,死活憋不出个“妙”来,倒是惹得旁边一阵哄笑。 “我们唱了这么多年戏了,可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调子的曲。” “就是,以前还觉得市井俚曲上不得台面,可如今听得苏先生这曲,才知道曲子还能唱的如此快意豪迈,我现在倒是好奇苏先生那新书是何模样,竟需此等妙曲陪衬。” “实在是太妙了,这阙逍……”,“我们怎么就想不到曲子还能这么唱呢。” “呵。” 被围在中间书生也只能呵呵了。屋廊上的李清照虽然不知他们所指,但见此也是高兴的,以前她是期翼过未来夫郎会是那种鸿学博识的大才子,但到了如今,才明白什么才是最适合。 一点歪才即可。 她盈然而笑,旁边俩丫鬟却是突然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往阁子里头瞧。 嗯? 阁子里头还有三个凉衫女伶在收拾琴具和谱牒,年纪最幼那个则是坐板凳上晃荡腿,手里拿着册书、磕着瓜子看,也不知是如何的激动了,呸呸呸的连吐了三把瓜子壳儿才骂。 “这混蛋写的什么嘛,天地之极都三击掌了,怎么还落这俗套,鬼才相信是友人情谊。” 李师师哗啦的将她书收走,“先把地上收拾了。” “哎!姐姐,你让我先看完啊~~”、“姐姐,姐姐~~” 慎伊儿追出门去,忽然的就是和李师师两人一起滞住了,李师师虽是纳罕,但还是给了个礼,打了照面的李清照亦是还了。 心照不宣的,两人都没有攀谈的意思,李师师暗催着俩姐妹与苏进作了辞,临走时,还颇似不经意的瞟了自己一眼。 身边的胭脂嘟囔,“也不知那李师师与姓苏的什么关系,怎得三番四次的予他相助。” 李清照倒没多想,“京里不是说李姑娘和店家少时比邻,看来应该是情谊莫逆了。” 旁边暗啐了声:鬼才相信是友人情谊。 …… …… 等到戏班子的人都回去了,苏进才把李清照几个请过来说话。 原本李清照是存有点的女儿家心思的,但见对方只在谈论报纸的构版发行,也就只能把心头的那份心思按了下来,耐心的陪他说话。 “这样啊,可是这报纸终归是新鲜物事,京里的百姓能接受吗?” 对面笑着把李师师还给他的手稿推到她手边,“你忘了我是什么起家的?” 在她蹙眉翻书时,苏进与她讲述了整套策划的实施细目,包括这国丧期过后的舆论造势以及三十二家梨园子唱戏,总之是要将整个汴京炒起来。 李清照压住书头,笑意晏晏着,“店家心这么大,安安怕以后抓不住你呢。” 苏进讲解的手势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少女微微笑的脸,两人之间,像是忽然裂了道缝般,僵硬的氛围使得旁边俩丫鬟大气都不敢出,过了许久,直到苏进的起身才算缝合。 “回去吧。” 那头将书搂怀里,踟蹰了下后才嗯了声。低头离去。 这间破落的东院里,只剩下两棵老槐树还在曳动枝叶,将夏日的炎热磨碎成片羽消散。 知了,也不叫了。 ps: 上章出了处错,南瓜原产在美洲。 这几天在外地,没网,一直是用电信无线发章节,因为网速太慢,所以查资料都是用那2g老手机在查,不过速度也不理想,所以在查阅方面就比较懈怠。对于上章采用南瓜的想法,确实是思虑不严谨,那时是琢磨找样养胃的食料来衔接情节,本着规避重复的原则,所以之前用过的食物基本不作考虑,正巧,旁边俩孩子闹腾要吃南瓜粥,顿时受了启发,觉得还不错的样子,应该比枸杞小米之类要好吃,好吧,理由就是这么简单,敲定下来后拿手机一查,嗯……这东西确实养胃,而且熟在夏秋,正好齐活,只是没想到把最重要的原产地给落下了,真是天雷滚了一回,以前还自问在物材拣选比较讲究,现在是没面目了,实在很抱歉。不过改是不去改了,主要是v章修改麻烦,其次也正好用来敲打自己。 对于这次疏忽,就这么和大家解释一下,希望大家能谅解。 还有一件事跟大家说一下,今后章节都改在白天发(如果有的话),所以大家晚上就不要等了,太晚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乞心 七月初的清早,日头就已经如灯笼般红了,晒得懒人早早的捂着屁股出来讨冷食吃,码头装货的勤快汉子们已是干完一通早活,此时正在自家小院里浇凉水,见邻人过来张望他,也顾不得擦干上身就把人拉进来坐下,吆喝着家里的黄脸婆备上梅花酒,就着糟瓜吃起来,倒是邻属有些为难。 “这一早的就……” “大热天的哪分什么早晚,图个凉快先嘛。”他拣了两块糟瓜吃,夸着香脆,还要往他碗里夹,“好好好,我自己来~~”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物,身在京师的民人在生活情趣上显然要比衣食有忧的地方丰富,哪怕是在这酷热的夏日,但他们的情绪依然高涨,光脚丫的小屁孩撇开,那些老头在这方面最有心得,越到天热,就越会讲究个心静自凉,一壶茶、一盘棋,几乎就够消磨上一年的闲适,在这方面……上层与底层的差异是不明显的,尤其到晚上,蒸笼上的家邸屯不住人,所以都晃荡到瓦子里来,寻个摊坐下,要碗麻饮细粉吃,或许你一抬头,身边坐的就是某个衙门里的曹官,欣然间、还能冲你颔首笑一下。 “真是可惜了,今年这灯谜会都不开了,就差一天啊。”女子惋惜的声音。 “人心惶惶的,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真个追究,如今能让摆摊就已经是府衙通融了。” 一幌子的浅红纱灯下,有男女正在小摊上喝甘豆汤,女子拿着魔合罗、眼里都是笑,虽说对于国丧禁娱有些微词,但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也不需要乞巧盛会来牵线了。你一勺、我一勺的对着喂,腻了半天也没吃完半碗,气得旁边急等喝汤的人靠过来打岔了。 “我说两位还吃不吃了,这座老占着也不是个理吧~~” 那兰芳裙的女子睨他一眼,对于这些不懂情趣的土鳖无话可说,她执起自家情郎的手。“俞郎,我们去矾楼看诗会去,今晚上应该热闹了。” …… …… 今年的乞巧节确实不赶巧,正好赶在了国丧的最后一天,所以这大小瓦子里的七夕活动就停了,月老祠、相国寺里的善男信女也低调了许多。结果把卖红线香烛的小贩坑了一把,他们从初一就开始置备乞巧贡物。谁料到朝廷连乞巧都不给通融,这下真是汤凉饭凉了。 景明坊里卖摩合罗的小贩面朝天的数星星:这东南风喝的,还不如把摊子收了到矾楼里看热闹去。 在这年头,就是靠担睡的脚夫都要吟个诗,他们这些市场投机者自然不会例外。有商贩摘了凉帽问身边。 “今晚你那团扇也卖得不咋样,不如咱们把摊子收了。到矾楼看热闹去。” 他旁边卖倩女扇的小贩掩着扇面,就把他的三角眼露出来,“我怎么着……也能卖出个三三两两。不亏本的生意干嘛要收摊。”他呵呵的笑,旁边也是没辙,就自顾的收摊子了。 “今晚那李师师也要登台,我倒是要去看看。” 那三角眼的大半张脸都被团扇掩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这时有姑娘在他摊头挑扇子,拿起一把来。 “这兰若寺的怎么卖?” “不好意思,今儿收摊了。”,“啊?” …… …… 在这个国度里,诗文雅会是最崇高的文学盛举,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内涵,所以哪怕是在国丧期,但它依旧拥有与朝政相当的地位和尊重。京师的这些酒楼深谙内中细由,所以早在几天前就放出了帖子,只不过碍于国丧就没有做过多宣传,而且为了表示对朝廷禁娱的支持,在文会布置上就比较简单,像矾楼今晚上,除了大堂楣子雀替间多挂了几条粉彩外,就没有做太多装点,还有茶具点心,都是用清一色的糯米白、上点腮红,清淡的堪比清明。 “这位郎君里边就坐。” “看茶~~” 门口的老鸨和酒务小厮将人引进中央大堂,有女姬立即上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的,里头满是芝麻盐笋,海青木樨,吃着甚是香甜。在这间隙里,几案上已经摆上了香笺狼毫等文房用具,以便士子泼墨丹青。若论到今晚最特别的,当属每张案头上摆置的摩合罗,这些土木雕塑的娃娃皆用薄透的碧纱罩笼着,座下围护着销金桌衣,以珠翠贴合,算是将节日的气氛点缀了出来。 此时青衣楼顶层的闺阁里,湘帘旖旎,麝檀烟香,一身渐白斓衫的李师师正在调试那尾焦琴琴柱,发出噔噔的流水音,趴窗口看热闹的慎伊儿忽然回头问她,“姐姐过会儿真要去南通一巷?” “今晚试水,请了不少人,若是有何不妥之处就可提前补缺。” 慎伊儿拱了拱肩,“麻烦的是你,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今晚上文会来的人不少,周老学士、袁教坊这些常客就不说了,就连许多在野的士子也应邀来了,哦,对了,还有你那许郎君……”她还故意在这顿了顿,“盛情难却的,我看姐姐不好脱身吧。” “来了就是客,到时候也可邀上他们去看看。” “……” 这时候珠帘卷起,萸卿端着盘糖脆梅进来,坐下来,“景明坊内今儿不给举灯,这下好了,一些摊贩都撩了摊子进来看文会了。”她理着发髻,见慎伊儿一咕噜从窗前下来,便把碟子推了过去。 “妈妈应该高兴了。” 话是慎伊儿说的,她塞了两颗吃,露出满足的神色,这是她让萸卿从后厨偷拿的。 萸卿偏了偏头,想着话儿说,“我上来的时候瞧见了,街口的棚子戏台已经在搭了,围观的人还挺多的。我倒是好奇府衙什么时候这么好通融了。”七夕的灯谜会都被拦下,居然会批准一商户在各大瓦子巷口搭戏台?这位名妓的翻遍了她的常识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或许与府尹私交颇善吧……”李师师把琴匣子合上起身,“好了,都把头花别上,过会儿妈妈可要来催了。”她首先就是没收了慎魔女手上的碟子。 “哎!”、“姐姐你这是干嘛~~”、“我又不去~~” …… …… ****************************** 南通一巷里的春台梨园在今晚上可就没这么悠闲了,熙熙攘攘的大堂。宾客满座,声喧乐鸣,梨园的小厮端茶递水,脚不沾地,后台的戏子也是忙着化妆换衣,唱本对词。 这人来人往的后台里。忽然进出的门帘揭起,一鬓白脸方的老头提着绳鞭进来。见着个皮的,当即就是一鞭子下去,“都给我精神点,今儿要是演砸了,别说苏先生,就是我也饶不了你们~~” 梳妆镜前的戏子都把背挺直了。绷着个粉脸与边上私语。 “看老头高兴的,准是收了不少钱。”,“别念叨了。赶紧把头髻贯上,今儿你戏最多,别出了岔子。”,“我你还不放心,这戏容易着呢。” 其余的戏子都加紧了化妆的进度,就是桌前的茶水都赶不及抿上一口,还有那些打下手的戏童,帮衬着这些角儿把道具端过来,走的急了的还不小心绊了脚。 “哎,小心了。”在叮铃哐啷的一阵剑器落地声后,那扎着总角辫的戏童被苏进从扶住了。 “你这小兔崽子……”班主的鞭子都举在了他头顶,还是苏进笑着让他收了回去,戏童心有余悸下对苏进连连感激,苏进微笑着。 “人不碍事吧?”,“不碍事不碍事。”这戏童慌乱了会儿后,就又极为雀跃的表达了他对戏曲的钟爱。 “这曲子真的好好唱,先生你……”不过他的雀跃很快就被班主的眼神杀退。 这老头转过身与苏进说了几句歉,而后又领着苏进往里头走,人来人往的,瞧见的都得上去问个好,这梨园子的规条还是极为严格的。 “苏先生,你看如何啊?”他老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微微弓着腰,给苏进绍着梨园后台的人员配置,脸上也是有两分自得。 苏进徐徐颔首,“这春台班子在罗班主的调教下可是个个精活,那我可就期待过会儿的演出了。” “苏先生这话可就折煞老朽了,京师的梨园行里哪个不把您当财神,要不是您出那倩女异志,这梨行生意早就败落了……” 他虽是吹捧,但汴京梨行的生意确实因为倩女而红火了一把。苏进脸上是笑,也不再和这老油条搅和了。而这时外头的小厮进来禀报。 “苏先生,外面有位老学士说要见您。” 老学士? …… 当苏进出去一见,顿时乐了,这蔡京倒是耳目灵便,居然不请自来,他上去往蔡京身边一坐,让人换了茶点,两人笑侃了一会儿,蔡京长子蔡攸忽然从后头过来,对他也是善意微笑。 “苏兄这生意可是越做越大了,我来时经过几个瓦子,里头可都见人在搭戏台棚子,如此令人艳羡的排场,可莫要将这大戏演砸了。” 见座上的蔡京多看了眼蔡攸,看来对于这儿子的突然造访也稍感意外,父子俩说了几句。 “絛儿可曾见到?”,“听仆人说…是和荥阳老先生的高徒一起去了矾楼,今儿七夕,诗会文举也是应该。”蔡攸坐下来,点头微笑的接过小厮奉上的片茶,那小厮就诚惶诚恐了。 与这父子俩聊了会儿后,苏进是忙他的去了,怎么说这次也是要唱出大戏,这像模像样的首映礼还是要办一场的。从台上望下去,场中宾客满座,皆是各行各业里的人物,他们交头议论,也是打听今晚这出大戏的细由。 …… “先生,马车置备好了。” 此时月已跃上柳梢,春台梨园的后门小巷里,看马小厮将马车牵给苏进,“先生真不用驭车马夫?” “不用了。你回去吧。” 换上短褐衣服的苏进坐上车头,将挡风斗笠往头上一扣,这样旁人就看不出他模样了。 驾~~ …… …… ******************************* 矾楼大堂,已经大半月没这么热闹了,几案高椅上坐满了仪度翩翩的士子和德高望重学究,都微含着笑。这七夕素来是一年中诗文必出的佳节,如今虽是受到国丧影响,但该准备的还是得准备,三五的相熟把椅子搬近些说话,或者是以某个大儒为中心的议论百事。 “那不是蔡家三少么,啧。听说年后入了枢密,看这派头还真不是传闻~~” 旁边伸长了脖子。“还真是,不过这人清高的很,平素也不大与我等寒门来往。” 裘马如云的矾楼门口,一缁巾衫袍的士子被迎了进来。文人圈子不算大,出了名的就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这蔡絛如今在枢密院供职。说到底也是清贵的活儿,所以晚上就有闲暇和友人谢十过来赴会。 他们没有要什么阁子香间,就坐在大堂中央。如此招眼的地方,自然能吸引到四周好奇的目光,不过在今晚上这个文人荟萃的地方也不算稀奇,旁人嘀咕两句也就顾自己的话题了。 前排的贵宾席里,头系素巾的许份与几个太学博士说话,他作为宰执子嗣,在对国丧的遵从上自然是比旁人严格,所以今日朴素的着装也并没有引起边上诧异。 这时有家奴上前耳语,他听着也无甚表情,点点头,就让人下去了。 文会完后要去看戏? 他微微皱着眉头,旁边老叟的问话打断了他继续思索。 “自官家守丧罢政后,朝里党派矛盾尖锐,互相攻讦之举已不成鲜闻,子大久居中书身边,可有曾探得些官家意向?” “这个……子大也不甚清楚,家父于此事讳莫如深,看来也是难以揣度到圣意倾向。” …… …… ***************************************** 今年的七夕不准外庆,所以士人家就只能在府中庭院里设下彩楼,也就是乞巧楼,里头铺陈着摩喝乐、花瓜、酒菜、针线,或儿童诗作,或女子巧工,然后焚香列拜,这就是乞巧了,府里的妇女望月穿针,或是把小蜘蛛放在盒子内,次日查看,如果结网又圆又正,就算是做得巧了。女眷对于这些当然热衷,哪怕外头巷子里的文娱活动取消,但在府里照样是几个姐妹玩的开心。 金梁巷子的李府庭院里,彩楼结的很精致,府中女眷在那焚香列拜,瓦亭里的四个老儒则是沏着饼茶攀谈,坐东的是李格非,旁边分坐着晁补之、吕希哲以及刚回京的陈师道,这些苏门子弟也是难得聚一起喝茶。 “哦?苏师已至江淮,怎得都无有书信传来?” 晁补之和李格非把目光看向陈师道,这位刚从彭城祭祖回来的老友所带来的消息肯定要比他么要准确。 陈师道摇头叹息,“苏师已抱恙在榻,不愿我等挂虑,所以就让过儿不起书信,若不是我路经常州时听士人提及,怕如今也不得而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些人间常数他们也是看得开,不过心中的唏嘘是难免的。 这时候,府里的家仆开始把各方文会上的诗词文章呈上来,重点的几份拣在最上面。 陈师道拿着手上这份看,忽然对吕希哲笑起来,“这阙矾楼的词作大家不妨看看?”晁补之和李格非拿过去通阅了遍,也都笑了起来,几乎不用去看署名就知道是何人所作。 “荥阳先生看来得去劝劝令徒了,如此年纪就已萌生退意,可是大为不妥~~” …… …… 此时矾楼大堂内,桌子底下已满是果壳菜羹,梁楣间的乞巧灯笼开始流泄出残滞的烛光,座上的宾客儒士吟诗弄词、怀古伤今,把这七夕词会氛围烘托到一个顶点,不过每回到这个众人齐夸的时候,总会有不同的声音出来。 席间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那个冠玉清俊的蔡家三少。 蔡絛面色平静,“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尔等诗词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大抵屑屑较量,属句平匀,不免气骨寒局,殊不知诗家当有情致,抑扬高下,使气宏拔。快字凌纸。” 他的讥讽立马激起了堂上一众才子高士的斥责,“黄口竖子!”、“无礼狂生!”成了这些人最多的用词。 台上的李师师把一切看在眼里。文人自古相轻,也不算稀奇,她推开琴案站起身来,“大家且听师师一言。”作为今晚诗会的主家,底下自然是会给她面子,所以在骚动一阵后就静了下来。或者是希望从她嘴里找到可以落脚的台阶。 “…所谓各花入个眼,牡丹尚不可举世皆爱,又合乎诗文哉?”、“蔡郎君言语深刻隽永。能直言当前诗文弊病,实属真才学……” 这一句真才学说的蔡絛多少有些心驰曳动,他忍不住扬起些下巴,看的旁边那些被讽者瞪眼皱眉,不过最终台上还是迎来了转折,“只是……” “今日乃乞巧佳节,诗文皆是助兴之举,大家心愉之下聚一起说话,便是极好的乐趣,倘若一定要分出个三五九等,岂不是坏了这前来的初衷?” 她作为酒楼的形象,自然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偏帮,虽然她也确实倦了这些内容贫乏、又局促于遣词列句的诗风。 底下这些人刚有了台阶,就立马把矛头对向喝茶沉默的蔡絛。 “蔡郎君乃蔡老学士之后,常言道虎父无犬子,蔡学士既诗文著于四海,蔡郎君又岂会弱了去,如今恰逢佳节,不如蔡郎君也留副墨宝下来,以供我等后进瞻仰学习。 他们笑吟吟的,蔡絛的脸就黑了,眼下这等情况除非能写出苏东坡那等诗词,不然肯定会被对方挑刺,他正犹豫间,身边一同而来的谢十却是站起身来与众拱了手。 “蔡兄才倍于十,是故……为乞巧填词这些小事岂可劳蔡兄贵墨,不妨就由谢某为佳节献上一词。” 二十七岁的他今年科举再次落第,心灰意冷之下已打算回临川归隐,不过在这段最为失意的时期,蔡絛的出现对他帮助极大,两人一道研讨文学、谈论国事,这让他的精神比之往常好了不少,出于对好友的感激,所以此下就出面为他解围。 蔡絛眼神报以谢意,而旁余人见诘难不成,悻悻下也就大度的唤上纸墨,旋即,谢十已书写完成,堂堂然的一阙《鹊桥仙》跃于纸上,众人围观上去,有人轻声的诵,脸上的轻视也慢慢收了起来。 …… …… 与此同时的李府庭院里,晁补之捻弄着胡须、抑扬顿挫的念,也是在感受内中的韵脚起承。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 “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底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嗯……立意新颖,算是好词。” 全篇以天上人间的对比来描绘人间不平,世路艰险,字里行间已有心灰意冷之心,可谓是极写实之作,所以这些老头不看署名就能笃定是吕希哲这高徒所作,此子屡次不第倒不是才学不佳,就是因为陈书过于刚直,入不得评审罢了。 说起这诗词来,陈师道立马就想起来李格非那宝贝女儿,当即一拍大腿,“差些就忘了,文叔,丫头的事儿我可听人说了……”他义愤填膺的,“我说你急的什么,即使是嫁人,怎的偏偏要选赵挺之那老东西做亲家,你这不是存心要与我为难么。” 旁边晁补之亦是点头,“我早说过了,不过也不能全怪于他,那丫头自己也唐突了些,最后若不是一品斋那商户搅局,恐怕如今我们也不会这么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喝茶。” 苏门子弟与赵挺之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陈师道,他和赵挺之是连襟兄弟,所以出于撇清界限的考校,对赵挺之更是深恶痛绝。如果之前只是单方面的话,那年前的皮袄事件就让他和赵挺之两人完全决裂,所以才会对李格非将闺女嫁给死对头的事表现如此愤慨。 他搬出这茬来,却也免不了要被李格非笑两句“冻死恶人骨”,不过笑归笑,事情还是要解决的。他让家奴唤这小女儿过来,可不想最后只有那丫鬟花细到得瓦亭前,低着头。 李格非眉头皱了起来,“安安那丫头呢,怎得今儿乞巧也不出来。” “小娘子……在房里做诗词。” “是嘛?”陈师道笑着搁下茶,“那丫头不是不惜得作词。还笑我们这些老头是清贵闲人。” 晁补之也是跟着大笑,“那躲屋里做什么。还不拿来与我们瞧瞧。” 小丫鬟在几个老头的目光下也只能将词取了出来,“小娘子本是烧了的,不过奴婢觉得不好,就偷偷从檀炉里捡了出来,可惜……已经毁了几处。”她把词递过去,几个老头将它抚平整。入眼、一纸的娟秀。 “草际鸣蛰,惊落……”这边缺了两个,“正人间。天上浓愁,云阶月地,关锁…”缺了一个,“…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这里被烧了一大块,其后只有完整的一句,“甚霎儿晴,醍儿雨,醍儿风。” 词句虽然残缺,但极具个人风格,炼词也很讲究,看的这几个大儒抚须颔首,不过同时,也都把疑虑的目光投给了李格非,李格非额头上的皱纹瞬间是多了几道,想想这女儿的经历,不禁叹了口气。 “这孩子生母早逝,我这做爹的又忙于案牍,照料不足,于是养成她孤僻性子,不过年长些后就改善许多,本以为相安无事,可如今看来……怕是心事沉的更深了。” 在这些老头眼里,少女一直聪颖而又活泼的,前次的一剪梅以为只是偶感兄长情事,可如今再得见这等愁词,心里的想法自然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看来……还是瞒了他们很多啊。这几个老头有些感慨,一时没了话。而这时拜列完乞巧的王氏过了来,看到桌上的残词。 “嗯?安安写的?”她出身书香,自是能看出内中词意,所以这眉头就蹙的更深了。 “安安呢,让她过来。” “小娘子……小娘子。”花细更是不敢看她,“出…出去看戏了。” “什么?!” 这大晚上的,又是七夕,准不会有什么好事。这些念头在王氏脑海中长出来后,就像是决了堤的水,也顾不得余事,吩咐家仆备车起行。 “还不快说那丫头往哪儿去了?” “应…应该去了南通一巷的春台班,因为今晚是苏郎君排那……” “又是那姓苏的!”王氏一声怒斥出来,却是拽住了李格非的袖子,“文叔,这回你也得跟我去,不能让那姓苏的再这般猖狂了。” 李格非也只能陪着她去,府邸门前,陈师道和晁补之两人看着马车行出金梁巷,眼珠子却是转的有些异样。 “那,就此作别了。” 晁补之也是,拱手,“就此作别。” 这看在年逾花甲的吕希哲眼里,只能是摇头而笑,他一把老骨头了,可没这精力去瞧小辈的新鲜,在家奴的扶持下上车,可是真个回府了。 …… 这个时间点上,人头攒动的州桥御街处,一辆马车慢慢的停在了桥口处的凉饮摊头前,车边百姓布衣经过,也有扛着糖人草毡叫的走贩叫卖过去。 少女揭开车帘,“怎么停下……”她的问话在车头摘下斗笠的那瞬间滞住了。 呃…… 那张熟悉的脸冲她微笑起来,旁边淡淡的七夕灯笼照过来,难得的温暖。 …… “怎得穿成这样。” “有个朋友说我身边多了些人,所以就注意些了。”,“是嘛……” 两人在临岸栏杆边的一张小矮桌旁坐着,面对着面,这是这家凉饮摊子里离汴河最近的地儿,头上杨柳枝在飘,轻悠悠的,比较僻静,比不得对头靠御街处的桌子热闹。那头坐的多是出来欢聚的情侣,姑娘家握着摩合罗低头含羞,对前的情郎则是夸夸着天上的星河,或是拿着灯谜要女伴来猜,神神秘秘的,灯笼光映上去的,也都是红红的笑脸。 少女舀着碗里的鹿梨浆,手肘抵在案面,周围的一切似乎对她影响不大,她只是与苏进说话。 “是嘛……”继续在搅,低着头。 苏进面前的那碗凉饮则是一动未动,“有所想说的就说吧。” “能不能停手。”她抬起头来看他。 两人目光隔着小矮桌对接上,女方笃定的眼神中含着一丝丝的柔弱,她盈盈的泪光,都是这七夕的灯笼折射出来的。 “事到如今,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 “那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 这倒是让对面稍稍滞了下,“不会有事的。” 他这么说,李清照也不再行劝,站起来,“看戏去了。”她前头已经走远了,苏进结了账后跟上,在上车前,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 “就不再考虑一下?” 两人身边,熙熙攘攘的行人流动。 苏进摸上她侧脸,见着少女眼圈泛红,神色却是平静,“今年年关,带你去见你婆婆。” 这话说的,少女红着把脸别过去,很难说高兴还是哀伤,“我姨娘不会同意的。” “她会同意的。” “嗯?” “好了,去梨园吧,应该快要开场了。” …… ps: 一错误修正一下,蔡绦是蔡京季子,蔡京几个儿子名字相近,一时疏忽记岔了,抱歉。还有,“绦”同“绦”,之前为了方便阅读就用了简体,不过看着总是不对味,还是改了回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间本来情难求 对于风情旖旎的东京城而言,节日的文会一直与彻夜笙歌的画面相伴相随,与会者莫不是抱着艳遇与风流希冀而来,珠帘软榻,金瓯美酒,数不清的诱惑让人趋之若鹜,但是…… 这回的七夕盛会却不得不提早收场。当李师师搬出国丧的由头时,底下也都只能识趣的闭上了嘴,并且收回了挽在艳姐儿腰肢上的手,灿灿的模样,是不敢造次的。 …… 灯火渐黯,茶香消滞,矾楼前的缚彩楼欢门里陆陆续续的走出来弁冠玉革的光鲜衙内,鸨母歉意诚诚的拜送,一把泪的擦,茶酒小厮们则是干练地收拾残羹饭菜,今晚这文会虽是清减了,但乍一眼的看、还是杯盘狼藉的。 李师师步入了后台阁子里,换了身布一点的衣裳,把头上的簪子也去了,这时候有丫鬟过来通报,说是周邦彦、袁绹几个老头叫她过去说话。 “哦?” 李师师将衣襟上的褶皱抹平,白皙的手指在听完丫鬟的话后停了下来,“去回一声,我这就过去。” …… 自从年初皇帝要另立大晟府统辖国乐后,周邦彦、袁绹、刘继安这几个就没得清闲了,每天都要忙着校正历年积压下来的古谱仪制,还有礼部、教坊两头的人员编充,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审制新乐府,本着这心思,他们今晚才来这矾楼与会,为的就是通过李师师这条路子去接触苏进,也是极为合理的想法,李师师并不诧异。而且还咯咯的笑,放到嘴边的茶都放了下来。 “怕是让周老先生失望了。”她微微的摇头。“苏郎君生性倦懒,便是他自己的书斋生意都顾及不上,更别所给老先生掌制新乐府了。” 小阁子里,已经被女婢收拾干净,就连木挂落上的流苏也换了新的,几个人围着桌儿坐。点上茶,像是家常一般在唠。 李师师这般回绝,周邦彦却并无沮丧,反倒是红润着脸、眼中含笑,“那苏小郎君已是没了功名,今后也只能以柳七郎为效,而欲著名声者。无不是诗词歌赋、曲艺文章,大晟府为官家立。乃天下礼乐之首,若今后大晟府所行乐府俱冠以苏名,那青史留名可非是镜中水月,至于……苏小郎君难隐,自有后人惜,老朽所能谋者,止尽于此,师师若是以为可。不妨与老朽引见一番。”他拿起茶、捋着冒热气的茶汤面。 李师师看了眼旁边的袁绹和刘继安,见这两位也是镇定有若,只得把一些话放了回去,通知小厮备好马车。也正好了、邀他们去南通一巷看戏,只是刚出了后门口,就遇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朋友。 “呃……” 她换了寻常的布裳,又是从酒楼后门出的,可不想还是在这遇到了许份,不用多问,就知道对方是在此等候多时。她换上笑容,颔首示意着,“郎君可是许久不曾来了,可是近来事务繁杂。” 许份嘴角的笑意比以往要平实许多。 身后的巷子里依旧是车水马龙,盏盏灯笼从街头一直亮到街尾,人间的繁华光景在这里一览无余,周邦彦几个老儒见着两人,也是极有眼力的,告说了番后就先去了南通一巷。 车马是驾远了,巷子里走过的一对对乞巧情侣却依旧在交头窃语,女伴红到了脖根,虽不知他们在聊些什么,却也知道这必是蜜甜的回忆。 许份背对着这些行人,面对着的,是师师微笑的脸,比之之前要自然许多,他的心、也顿时放松下来,说了会儿闲话。 “师师今晚如此雅兴,怎得也不邀上好友一道鉴赏。” “呵,郎君如此,师师自是不胜欢欣,且一同前往,今日佳节,无人相伴亦是落寞的慌呢。”她笑容晏晏的,做了个相请姿势,看的许份都笑了,两人各自上了马车,转进西面马行街,不过他们离去的身影却落在了转角处的蔡绦、谢十两人眼底。 谢十问道,“看那身形,好似是许家三郎,蔡兄可有与其来往?” 蔡绦嘁了声,“才可堪用而已,就是一品斋那苏仲耕也胜其数倍,若非家荫,他也可与你我并论?” 谢十听着笑了,人家官家子弟即便再是不堪,也岂是一卖弄淫词谑曲的商贩可比,他以为蔡绦是吃了对方的味儿,众人齐捧的青楼行首这般与人亲近,想来是令人不快的。 蔡绦望了下天色,尚早,忽然想起事来,转头问他,“谢兄可喜戏文?” “嗯?” …… *************************** *************************** 这另一头,李家那辆桐皮厢车已经随着街上人流挤进了南通一巷,在车夫娴熟的驭马技术下,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春台梨园前,梨园外伺候的小厮上前打礼问好,可不想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叫那姓苏的出来见我!” 王氏积蓄了一路的怒气全撒在这小厮身上,要不是李格非旁边拉着,怕是耳刮子都送出去了。小厮悻悻的,不敢招惹,赶紧就是进去通传,不过他刚转过身,后面的王氏就喊住了他。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 谁知道她怎么想,小厮陪着笑脸引她进去,李格非摇了摇头,后面跟着。 这春台梨园也是京里面的大戏班,这看堂里座位摆满了,少说也得有五六百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台上打戏正是精彩,所以更是凸显了底下的鸦雀无声,在外人看来就有些诡异了。 王氏本是提到嗓子眼的怒气刹那间压了回去,也是摆了摆她世家大妇的端容。 “那姓苏的呢?”她声音平和了许多。没有引起身前看众的注意。 “这位夫人,还请小阁暂歇。我这就去请苏先生。”他引着王氏和李格非往里间阁子里安顿好后,赶忙便是去前排找苏进,王氏虽然气不打一处,但眼下人多眼杂,也不好让外人瞧了笑话,她正憋着气。忽然看到阁子窗前走过两熟面孔,不待她蹙眉,身边的丈夫已是把人唤住。 “我说你们这俩老儿不是回去了么,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看进来,怔了下后就哈哈的笑了通,“顺道而已。” “……” “我与履常听闻这春台园顶丧举戏,甚是大逆不道。所以就过来看看。” 这两老头的想法李格非当然心知肚明,只不过外头一大堂的人在看戏。自是不好饶了他人兴致,所以就是几个人坐一阁子里看,左右等了一阵不见那苏进过来,几人倒是都被台上的新戏吸引了注意。 这唱的是哪出戏?又是天上又是地下,又是神仙又是妖怪,不过虽然闹腾些,倒也有些可取之处,尤其是到那句“愿为苍生。无怨无悔”时,就是陈师道三个老头也不由纳罕。 这怎么也不像是戏班子的格调,陈师道说笑两句,“也不知那班主是哪里寻来唱本。我可没听过东皇太一神有这典故。” “野志杜撰而已,何必作真。”晁补之吹着茶汤面、抿了口茶,“不过说归说,闲余消遣倒是可以。”他想了想,也笑了下,“有点意思。” …… …… 而这时,梨园外头的李师师、许份两人也是到了,他们一下车,迎上的就是先到一步的周邦彦三人,他们不是来看戏的,也就无所谓在里在外,不过见李师师和许家三郎一道过来,神色还是有些异样的,说笑两句后几人一起进去。 这时戏台上的戏幕又是一变,转眼就是从缥缈的天宫转入似锦繁花的洛阳城,人间烟火,盛世浮华,在背后的大帷幕画上展露的淋漓尽致,底下虽时有细碎议论出来,但都是点到为止。 “这演的是哪出戏?” 坐定在二楼小阁里的周邦彦一众当作闲余话头来问,李师师抿嘴笑着与他们解释,那张巧笑倩兮的侧脸,看在许份眼里就有些皱眉了。 难道真的只是来看戏? “就是可惜了,错过了开篇曲。”李师师和他们在说,“不过过几天会全城公演三日,那时就是不想听也得听几句。” 周邦彦和刘继安扶髯而笑,倒也是对苏进经商的本事颇有肯定,而与苏进尚有两份交情的袁绹则是探着窗子在看,脸上的好奇之色也是显而易见。 他们说着话的功夫,梨园小厮已通报回来,“几位客人,苏先生如今不在座,还请在雅阁小候闲余。” 李师师蹙了蹙眉,“今晚苏家郎君没有过来?” “苏先生是一早就过来了,之前也一直在前排观戏,不过小的去通报时有茶酒说先生被人请去了阁子,或许是有其他客人相邀,等过会儿先生回来了再与诸位通报。” 戏台前排的那两张红杉座椅余温尚存,手边几案上的俩盏茶水也还腾出来丝丝的热气,就像是戏台上氤氲的檀烟雾气。 随着第十二幕戏的结果,底下响起来笑声。 “如此俊年却得一瘸丐之身,果真是轮回有定,命数难逃。” “哈哈~”有不大的笑声此起彼伏,“看来今后用人可得谨慎了,若是我家蓄养此等愚童,非是气出场大病来。” 这一幕戳中了不少人笑点,就连阁子里王氏也不由的松下了绷着的脸,不过在帘子声响起后,这脸回复原状,甚至比之前绷的更为牢固。 “姨娘,爹,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湖绿裙的李清照和苏进一道进来,她向这爹娘问了好,连带着晁补之和久违的陈师道也一并问了,坐定下来,王氏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苏进,那眼神、就似她发髻的尖头,带点明晃的锐意。 她文人范儿的指责了苏进拐带自家女儿后,又道。“老身年纪大了,记性不是很好。不过还是隐约记得上月初时曾登门拜访过苏家郎君,当时苏家郎君说是要作考虑,不知如今一月过去,可是有考虑清楚没?” “姨娘~~” “你给我过来。”她冷冰冰的将李清照拽到身边,护犊之情倒也是溢于言表,李格非是听这妻子说起过。不过看如今这书生表现,该是当做耳旁风了。 陈师道瞄了眼王氏,状元之女果然是狠角色,听闻这姓苏的小子被官家谕旨断了仕途,以他如今一介商贾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跟士家硬磕,而结果也正是他所想。不过这小子服软的模样……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王氏的诧异只停留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书生会答应的这么痛快。所以这质问的语气也是缓和了些,“苏家郎君与我李家多有恩惠,这些老身铭记于心,在此老身也是把话撂下,今后你若有何困难,只要是我李家力所能及的,必会全力以助。” “老夫人言重了,在下只是一下户商贾。自是不敢耽误了令千金,只望今后能讨要杯喜酒即可。” 他心平气和的样子,倒是让王氏背后的李清照剜了他一眼。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苏进拱拱手的告退。留下颇为纳罕的王氏和李格非两人在阁子里。 这人……天赐这么大费周章的搅局,如今既然这么轻描淡写的放手,就是他们都有些不敢相信。 陈师道拉过李格非袖子,眼神示意老友去看身后的闺女,瞧着女娃子眉目有情的望着书生出去,怎么也不像个消极的情绪,与之前那阙词境更是相去甚远。 李格非皱起了眉头,他问向王氏,“素卿,你说那苏进可是别有打算?”他疑虑着的模样却是让王氏笑了。 “这姓苏的虽然有两分能耐,但也不过是会卖弄淫词小调而已,就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将来能有何作为?若是其能像柳七郎那般善填闺词,那还有的俩说,但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出身摆在那,商贾之家,能有多少诗文底蕴?如今只是剑走偏锋,让他着了运道罢了。” 李格非沉吟着计较,也是,那书生一门心思钻在这些闺中小道上,肚子里的也都是这些俗怨情愁,虽然能博得些女人家欢心,但正如这妻子所说,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而且看文知人、听曲识心,如此文语曲风之人,想来太过阴柔,有违男子纲常。 他的这些想法与陈师道、晁补之相差不大,这俩老头对苏进也没多少兴趣,他们师承苏轼,信仰旷达与豪放,所以对于王氏硬拆鸳鸯的作法并无异议。 如此女儿家,自不可便宜了庸人。 他们想到这儿,外面大堂里忽然是满堂喝彩起来,甚至还有粗俗者吆喝,一抬头,从窗格子望出去,原来是后台一众戏子出来谢幕,尤其是那个附身瘸丐的戏子,拿着酒葫芦喝着就上台了,东倒西歪的还要旁扶,这时,两边乐声跟着起来,一时间琴箫声共鸣,是从未听过的新调,底下也议论起来。 “这曲子真是妙啊,刚才一遍没听过瘾。” “我也觉得奇怪,虽然不是什么高明曲词,但听得还真那么点味道。” 大堂里的欢呼声中夹杂着人言,对于这临末了的谢幕曲似乎比戏剧本身更有吸引力。二楼阁子里观望着的周邦彦几人有了兴趣,本就是为了新乐府而来,如今也是正中下怀。 或许是一月禁娱的原因,所以底下这热闹劲儿立马就感染了他们,一股从未有过的昂扬生气击中这些迟暮老儒的软肋。 嚯~~ 他们几个相继起身,乍变的神色实属难见,就是早已与苏进有过接触教坊使袁绹也是皱起了眉头,这调子…… 又是新的。 一个人若是高于常人些许,那就能受人敬佩,但若是高出常人一大截,那就只能给人以惊惧,这种惊惧……甚至能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观念。 曲子到得中间转调处,更是让人心绪翻腾,那听似柔肠的音韵里感受到的还是那份豁达潇洒,仿佛是印刻在骨子里般牢固。 这时,阁里竹帘声起。 “几位客人。苏先生到了。” 小厮这时候打帘进来却是坏了几人兴致,不过等看见一清瘦书生从他身后出来后。便都收回了心神,此时倒也不用站起来了。 “不知几位老先生有何指教?” 这苏仲耕倒也是快人快语,连客套都免了。周邦彦和刘继安相视颔首一番后,便与他将来意说了,本以为这书铺的小看店哪怕不激动万分、也会隐露喜色,可谁知道他居然干干净净的拒绝了这个可以青史留名的差遣。 “师师。这是……”周邦彦看向李师师,李师师也只能摇头,意思是“早就说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理由还真是惫懒无暇。 此时下面的曲子也终了尾音,周邦彦和刘继安两人面面相觑:难不成这小子真是有了闲云野鹤的心,只是……他才多大年纪。 诧异归诧异。既然人家没有意愿参与乐府新编,那他们自然不会勉强。不过对于将苏进之前《虞美人》等词牌新编拿进来的事,还是要支会对方一声的,虽说这年头没有知识产权。 “苏家小郎既然无志于音律,那我等老儿就不勉强了,不过……如若它日苏家小郎改了主意,大晟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呵。” “乐府要务诸多,那就不多做叨扰了。” “告辞。”苏进拱手与这三老头作辞,发现袁绹这老儿还颇为奇怪的多看了自己一眼。所以又是单独拱了拱手给他。 李师师一直坐旁边看着,脸上平然的笑容,也只有与她接触颇深的许份能看出些不同来,他之前因为与李师师赌约输了。心绪低落下就许久没有去矾楼,等到听闻了天赐的事后,才知道人家根本没有把这当回事,该做什么继续做,就连一书商都能让她不吝相助,更不用说他这知己了。 “是你朋友?”忽然那书生向李师师问起了自己,李师师点点头,略作了介绍,而后他也恍然的点了点头。 “幸会。” 自己也赶忙回了礼,“幸会。”却发现没有多余的话说了,好在对方似乎也有没有深谈的意思,说了几句地主之谊的话后就离开了。 “这苏郎君……倒是与常人不甚相同。” 他有些喃喃的望着苏进背影离开,旁边只是轻笑了下。 …… …… 梨园大堂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却并没有在曲乐结束立即散去,一些入戏深的甚至围上去向梨园班主讨问结局,他们对于这“下回分解”是一点不买账,什么时候这唱戏的和说书的看齐了。 “这么几幕戏就完了?” “才个开头,我说你这戏班子也太不地道了,你这是要憋死我们啊!” 这罗大班主树大招风,看着底下反响不错,还想着今后可以当做招牌戏来赚,只是不想他这“未完待续”却并不招人喜欢,最后也只得都推给苏进了。 “苏先生只给了小老儿这几个段子,大伙儿就是把我浸了猪笼也套不出结果来……”他见几个莽汉举起了拳头,吓得舌头都打结了,“不过、不过,听苏先生说,过俩天这戏就会全城公演,想必那时大伙儿就能看到结果了。” 他喘喘着气,他和一品斋是签了契的,就是打死他也不能说出去苏进要放长线的事实。围观的见实在撬不出东西来,也只得憋着气儿回了。 稍远处,正退席的蔡京父子望见,摇头而笑,虽说苏进今日所出的戏曲确实有些意思,但民间这般的反应还是出乎了他们意料。 “这苏仲耕,主意倒是真不少。” 蔡攸在这方面确实对苏进另眼相看,尤其是在了解了他报纸的全盘计划后,就更是对他心服口服。这不过弱冠年纪就有此等心术,也亏得他志不在政,不然当真是一大隐患。 他和蔡京两人在退席的人流中极不显眼,就连个像样的家奴都没带,可还是被正走下楼梯的蔡绦看到了,哪怕只是背影,他也能准确的认出父兄来,看着他们说话、老者点头颔首的模样,不禁微微皱了眉,由于神色细微。所以身边的友人并未留意,只是光顾着分享他的惊讶。 “这回可真是让谢某大开眼界。没想到这市井俚曲竟也能这般洒脱,若不是今日蔡兄相邀,谢某怕是要抱憾终身了……”他一直消沉的情绪在此刻都有些顺畅起来,与蔡绦边走边说。 “同样都是俚曲,那苏仲耕的闺怨软调可是相形见绌了,蔡兄这么推崇。如今相较而言可就不怎么突出了……” 他难得笑侃一下好友欣赏的人物,或许觉得这样也算是某种方面的胜利,而后才平静下来,“汴京出了此等人物,着实是让人振奋,我等欲匡社稷,就该有此决心。所以……我想着改日将我等志同道合之辈联合起来,召一文会。上书直陈弊病,拨乱为正,对了,这制谱大家也定要邀上……‘少年壮志不言愁’,此等豪情方是我辈中人。” 呃…… 蔡绦的脚步不禁停了下来,等被落下了两个身位后,前头才反应过来,回过头看他。 “蔡兄你是……” 忘了跟他说了。这下可真是…… …… …… 这份尴尬在梨园外的李格非、陈师道几人身上亦是雷同。 与常人而言,这阙俚曲乃无可争议的离经叛道,但他们这几个真正的鸿儒却不会这么认为。自古以来,凡名诗词句皆天然而成。像“衣带渐宽”、像“大江东去”,此些名词佳句皆是诵读无有晦涩,但意蕴却深刻绵长,即是大道至简。这阙俚词单拿出来或许没有这般高度,但在融合了曲意和戏意后,却能灿出令人心悸的豁达情怀,就是陈师道这“不着渠家衣”的老头也不得不叹服。 “本以为苏师之后再无豪词,不想还是我等眼浅。”他说到后面,也只能连道着“妙”、“妙”了。 晁补之也是抚掌而笑,“苏师若是得闻此曲,怕是重疾之身亦要北赴也~~~” 他们俩边走边说,李格非则是在低头沉吟,回忆着词阙的韵脚启承,不过到了后头却恍然般的摇头而笑起来。 他们几个老儒从出来就一直说,说到马车前了还不消停,王氏看的好笑,不过也理解,文人偶得一两残句都能彻夜辗转,更别说碰上了这么阙另类的词曲了。就是她也新奇,这阙词曲质朴简单,却处处显着四海通行的道理,所谓大道至简也无外乎如此了。 微然笑了笑。 人间本来情难求,呵…… 嗯?思虑飘忽间,攸的看到苏进驾着马车从她面前过,还朝她这边笑了下,她马上就明白过来,回头看身后的闺女,同样也是很平静的回了对方一个笑容。 顿时就让她眉头大蹙起来,不过更糟糕的还在后头。晁补之让家奴去戏班问了信了,这时家奴挤出人群过来。 “老爷,那班主说是一品斋的苏先生授意出演,中间的词曲也是苏先生所制。” 所有人脸上的笑意霎时僵成了冰块。 少女先是进了车厢,等了许久后撩开帘子往外头探。 “不走吗?” …… …… 苏进驾着马车已是离开梨园,转入马行街往南而归。 如今宣传的事儿算是了了,不过报纸的刊印发行还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看这时间不算太晚,所以是想着去纸坊巷瞅瞅,别最后掉链子就行。 他缰绳自己拽着,越到了些关键时候,就越需要独处冷静。 车轮子咕噜咕噜地滚,两边连绵的夜市灯火往后疾走,喧嚣的叫卖摩合罗声被落在脑后,还有那些与情郎语笑嫣嫣的女眷。 忽然,身侧感到一股凉意。 “都已经是乞巧了,过得倒挺快的。” 他闻声看过去,穿着夜行衣的女子背靠车厢在翻书,大晚上的,虽说两边有灯笼光打过来,但能这么看书的也只有她了。 “说来……”她翻着手上的书,“东皇太一神的事你是从哪听来的,虽说不尽属实,但地界确实有些传闻。” “坊间流言,你应该没听过。” 敬元颖倒也没有再问,本来也与她干系不大,不过到底是女人,居然也问起了三击掌的事儿,在得知了官方回答后,也没什么异样情绪,就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而后道。 “最近你身边开始有人盯梢了,不过没什么敌意,我就给你留着了,什么时候嫌束手脚了,我会替你除了。” 苏进笑了,“对我这么好?” 而后……就又没有而后了。 他扭头看了眼身侧空荡荡的位子,也只能呵呵的笑了。 …… …… 宣德门外,景灵东宫,檐廊间的素纸灯笼亮着,却不是外间七夕的红光。有守夜宫婢在添置灯油,或是更迭祭祀用飨。 “陛下,娘娘来了。”门外小声禀报。 “让她进来吧。” 徽宗已经在此守灵近月,披麻戴孝,食素戒荤,每每到亥时才歇下,而那正妻皇后也是每次在这个点上给他送来素斋,多少是吃一点的。 他起身来,一身的素麻使得面容有些憔悴,王皇后依扶着他到偏堂休整。这里头的桌椅削磨的都很粗陋,还不上彩漆,所以摸上去的毛刺感就更明显了。遍目所视,没有任何摆件,只有东面山墙上挂着的一幅米芾所进的小楷挽帖,所以显得就更为冷峻了。 徽宗收回了目光,坐入席间。 案头,一盏油灯在亮。 旁边的妻子将木著子递给他,他一边吃着一边审阅折子,虽说守丧,但一些重事还是需要他亲批的。 王皇后则是在边上候着,徽宗吃了小半后就将素斋推了,什么话也不说,她也什么话也不问。 这时外头的皇城司使叩拜进来,在徽宗颔首后起身回禀。 “对于江淮赈灾之事韩相和曾相分歧很大,看样子很难谈拢,再耽搁下去怕要贻误灾情了,还有中枢进员和熙宁废弛条例复起等事也争议不止,看来都是在等陛下除丧后处置。”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这里是臣下收录的各系人员,陛下明日除丧后,台谏两院就会纷起劾折,如今已是裂成三派,立场分明。” 他呈上去后就退下了,并没有做过多的逗留,案前徽宗拧着眉头在审阅,王皇后则是小心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 “官家且早些休息,臣妾回了。” “嗯。” 他低头翻着,有些地方还停顿了下,等到王皇后跨出门槛了才抬起头来,看着这身形娇弱的妻子慢慢消隐在夜色里,脚步急匆匆的,凝望了会儿,他唤来门外侍婢。 “官家有何吩咐?” “买一摩合罗回来。” 那侍婢怔了下,不敢多嘴,诺诺的敛着裙摆下去了。 ps: ps:上章还特意说了蔡绦的绦字使用,不想繁体会自动转化简体,倒是自摆了乌龙,呵。至于更新,目前来说还是状态在起伏,下月会努力调整,很感谢大家理解,下章不知道能不能在除夕更新,所以就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了,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热潮(上) 国丧期已过,苍白的汴京城总算是慢慢恢复了红润,而这种红润的颜色,也多是来自于小巷瓦子里的戏台彩缎,它们飘飞着,像彩霞一般连成一片,把台上台下的氛围烘托的更为红火。 “唱的什么戏?”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一品斋的苏先生要出新书,所以叫了戏班子过来助兴。” “是嘛~~” 路过的被这敲锣打鼓的喜庆劲儿吸引,便拉住他同伴一起停驻下来看,更为好奇的就会往里头挤:这国丧期刚过,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子这么大,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的摆大戏。 等插到最前头时,台楣上横挂着的条幅让所有人更是一头雾水。 “榆林巷蜀永班为贺一品斋出刊《大宋早报》,特推新戏《东游记》前四十七幕~~” “马道街昌淮班为贺一品斋出刊《大宋早报》,特推新戏《东游记》前七四十七幕~~” …… 巷间翻飞的酒帜旗幡下,喝大碗茶的汉子仰着脑袋去望远处刀光剑影的戏台,那奇装异服的戏子正在演绎着迥异于常的故事,这头还没有歇下,那头的琴箫又响起。 “……苏大哥,所有戏坊都已如期开戏,几个托也分置妥当,只有城北瓦子的几个戏子落了道具耽搁了,不过只是小状况,总的来说都还顺利。” 申立与苏进并马而行在税务街上,他详细的交代戏班情况。到得御路横街的十字路口,苏进收束住马蹄,停了下来。 “你给我去打听一下陈祐甫这人的底细。” “啊?”,“曾布的亲家。尽快。” “哎 !”申立思索间,旁边就已经驾马去了,撂下他被川流的车马间挤来挤去。 “陈祐甫……” 他摸着脑门将马头拽到了另一头,而他面前的横路街口处正摆着一彩棚戏台,上面白衣飘飘的东华上仙仗剑除魔,两边琴箫和鸣,使得这本就拥挤的御路横街更是寸步难行了。番客的驮货骆驼被堵在了中间哞叫,小贩竖起来的草毡子被推攮的东倒西歪,马车就不用说了,车把式的麻鞭完全安抚不住坐下受惊的黑马。 “吁。吁~~”、“夫人。小娘子。前面实在是太堵了,我们还是绕道吧。” 车夫拔高了声音往身后喊,车厢里有一巧髻女子探出来看。果真见前后左右都是车马行人,她不禁蹙起眉。 “等等吧,再绕道也是费工夫。” 她们就这样卡在了中间,车厢顶棚上的那撮穗红缨随着人流东挪西移,就连车边赶货的脚夫也被这阵仗弄没脾气了,摘了斗笠坐下扇凉。 “今儿个怎得回事,这路堵得跟年初一似得。” 旁边也是闹心,“从甜水巷过来就有看到几个一品斋的台子,看来前头也是了。” 他们边说边走着,忽然前面有喧哗声。“戏班子说了,这三天早中晚供应绿豆汤给大伙儿消暑,大家还不赶紧的,晚了可就连汤底都没了~~” “是嘛、是嘛,真假的?”拥挤的大街骚动起来,并且往戏台前涌去,这七月天的暑热还未退,所以民众对于凉饮的需求依旧迫切,更别说眼下这令人吃火的场面了。 “都有都有,不要急不要急。” “你这小子,让这位大娘先来。” 之前那驾红缨马车也被迫向戏台挤去,车夫擦着额头上的汗,袖子也卷到了臂弯,他左顾右盼着身边的行人捧着冷饮出来吃,哧溜哧溜的凉快劲儿,真是看得他喉结蠕动,好在车厢里头的夫人娘子亦是觉得酷热,便是打发他去要了碗绿豆汤,他身形魁梧的,很快就端了两碗从里头挤出来,一碗递进车内。 里头的贵妇和女子合着一碗吃,消了些暑热后,便撩开了车帘子往外头看,入眼的就是那红灯彩挂的梨园戏台,前头满是黑压压的人,而台上的戏子也是字正腔圆的唱戏摆姿势。 只是……看不出演的是哪出。 女子看了眼上面的横幅,又是蹙了蹙眉头,这东西对她而言倒是新鲜,还有这名为《东游记》的戏,她是全然没听过的,就是车外的汴京百姓对这也多有疑问。 “这东华上仙是何许人也?” 旁边哧溜哧溜的喝着汤,“就是东华帝君,这都不明白。” “东华帝君?” “……”他先是一碗喝了,“那东皇太一神听过没?” 车厢内的女子温婉而笑,扭头问身边的贵妇,“娘,这东京城前两年可没这般热闹,看来官家登基后政令十分清明呢。” 那贵妇髻上只插了一把簪子,孤零零躺在黑白发云间,却显得文文素素,她招呼了车夫将碗递回去,而后才探出去看外头的风貌人情。 徐徐的颔首着,或许是重返京师的心情上佳,所以即便晒在这三伏天下,但脸上依旧能展露出和蔼的笑来。 派发凉饮的行径多少赢回了些百姓的心,所以他们收起了念碎,把劲头放在疏通人流上,很快,这堵塞成团的场面就瓦解了。 车马秩序流通。 而同样,被耽搁在里头的给事中刘拯也终于可以动身了,他骂了苏进几句,对于这种花头心思贼多的人,他们这些卫道老儒是决然看不惯的,车辕前头车夫也顺着他道。 “这苏氏小贩胆大妄为,扰乱京师治安,实非良善之民,老爷何不拿他个扰民之罪?” “少予我多事。”刘拯板着个脸,他赶着赴约,可没心思与这些小商户计较。车夫也是悻悻的正要挥鞭,不过就这时候。戏台上忽然乍起响亮的锣鼓笙箫,一时间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车夫滞下了皮鞭,路上的行人也都被乐声吸引回目光。 那红缎彩栏上。又一幕谢下,戏子们齐齐的上台,有人敲鼓,有人把琴,有人跳大仙,有人敞肚皮,底下也起来呼应声。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前晚上在春台班我听得就是这个,你不知道有多耐听~~” “啊?”旁边的友人被硬生生的拽回来,原本并不请愿的表情走不过三盏茶就变了。 这激情昂扬的琴箫乐声实在太抓耳朵了。 刘拯皱着眉头从车帘缝中看,这调子一听就知道是靡靡之音。再一看那些又唱又跳的戏子。更是觉得难登大雅。他赶紧催了车夫走。 “走啊走啊走,好汉跟我一起走~~”戏台上飘来。 “走遍了青山人未老,少年壮志不言愁……” 车夫愣下了缰绳。对面而来的那驾红樱马车上的车夫也同样握松了缰绳,他回头问车里,里头的女娘子给了他一记噤声,淡薄的黛眉微微蹙着。 这是哪个调子…… “莫要莫回首,管他黄鹤去何楼。” “黄粱一梦,风云再变,洒向人间是缘由。” …… 她最后只能摇头而笑的看向身边的贵妇,结果同样只能得到含笑摇头的反馈,所以也就不去想了,继续听着个中的微妙。 “共饮一杯酒。人间本来情难求。” “相思啊难了,豪情再现,乱云飞渡仍闲游。” 这唱词字字铿锵、句句砸金,那种韵律感让众人不禁沉浸其间。上回听过的一个劲儿的给身边推销,涨红了脸,以此来反证自己的审美观。喝着绿豆汤的直接就是咕噜一碗下肚,含糊着“共饮一杯酒”,湿了衣襟反觉得豪爽。台上的铁拐李系下腰间的酒葫芦来敬,而后哈哈大笑地洒下一瓢来,在这酷暑天下,就像是往火上浇了把油,顷刻间就把台下的情绪点燃了,他们都把碗里的凉饮当酒来喝,有个玩亢奋的大汉还端了碗闹着要上台一起唱,结果被轰了下来,台下哄然大笑,远远望去,当真有几分恣意人生的潇洒,就是那些平时拘谨的人也端了碗在人群里走啊走的碰杯哼唱。 “划一扁舟,谁愿与我共逍游。” “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与天竞自由~~” 乐声一个高调起来,琴瑟共鸣,横街前后的几个戏台也是此下共唱,相国寺前、南讲堂后、春明坊里,皆是琴瑟笙箫,参差不齐的嘌唱声,不论是否在调,但都是用了力气在唱、在笑,有些衣衫袒露的甚至喝的走起了外八字。 撷芳楼前,同样是架设着这种彩幡戏台,歌声出来,被人群行人放大了一圈,飘的就更远了,街尾的小摊小贩伸长了脖子在望、在听,见戏台前那群扭屁股转腰的粗布麻葛。 “有这么好玩吗?” 他磨砂着蕉叶扇柄,或多或少也是有些心痒痒,酒楼门口跑出来俩小厮探情况,老鸨插着腰也跟出来,骂了几句,因为大堂里的酒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嘌唱声惊扰了,就连最漂亮的艳姐儿也收不回他们的心。 “怎么回事?”老鸨铁青着脸。 “应该是岔口那戏台在唱,不过后面的翰林巷也有声音传过来。” 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京师的酒楼在今天都遇上了相同的尴尬,越来越多的士子衙内被吸引了出去,小酒楼直接就人空了。 那朗朗上口的调子,那快意人生的曲词,说是这个年代的口水歌是也一点不为过的。 封宜奴倚着窗沿在笑,她从顶楼西窗眺望过去,那十字街口的嘈杂场面尽数落入眼底,而且由于眼尖,还碰巧看到一个坦胸露肚的醉汉醉醺醺的从戏台后面出来,手里还垫着串钱,她看的实在有趣,便也顾不得身后正拍桌摔椅的老鸨姚氏、就这么咯咯的轻笑起来。 姚氏奇了,“我说乖女儿,妈妈都气成这样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旁边的丫鬟也是不解,唯有这淡妆薄粉的名妓眸子清明。 握紧了窗沿槛,凉滑的纱袖皱在她手心。那充斥着鼓点与琴瑟的乐声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徘徊,许久,才抿了抿嘴似得放松下来。 真好。 …… “划一扁舟,任我去遨游。逍啊逍哈遥~~遥天地与我竞自由。” “共饮一杯酒,人间本来情难求~~” 曲到尾末,这风风火火的态势才渐渐降温,耍够的行人开始从里头出来,并且推动着人流往东面踊路街而去,而那堵在横街中间的红樱马车这时候也可以动了,车夫招呼了里面的老夫人。 “夫人,可以走了。” 车厢里头的母女俩刚让他打听到了苏进这么个人物,一时间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人物极有兴趣,当做闲话聊着。待听到外边的话。女子揭开帘子望了望。复而颔首放下。 “走吧。” 天若有情天亦老,呵,倒也是个儒商。 回过头。 “娘。来时可是给大伯信了?” “刚一进城就让邢老爹去捎了,现在是担心仍儿那孩子,热寒刚退就撒出去野,也是你爹太惯着。” 旁边咯咯的笑了,“早年不是找了术士算了,女儿可记得那晚上又是放火又是念经的,生怕仍儿福寿孱弱……” 笑声慢慢随着马车远去,两旁的屋宇建瓴也一一往后倒去。 …… …… 撷芳楼里,气坏了的老鸨姚氏插着桶腰满廊道的踱步,每踱一下一个声。萧条了一月的生意才刚有起色,没想到就被苏进截杀了,真是把地板当他脸踩了,旁边经过的丫鬟不敢惹,都是低着头走过,待到她踱到二楼廊道的一小雅间时,里头刚出来的一丫鬟和她撞了个正着。 “哎哟,你这死丫头,走路不看啊!” “妈妈,里面是……”那丫鬟的话到一半就不必再说下去了,老鸨已经看到里头雅座上的四位,以她的眼力劲儿当然明白,悻悻致歉离开,还帮着将隔扇带上。 “吱呀~~”的一声,将里外隔开。 风帘珠幕里,紫檀烟在婀娜,予人些镇定氛围。 蔡京和给事中刘拯坐圆桌前吃酒,桌上只摆了冷元、梅酒等消暑品,另外两位是户部的杜濂,以及吏部的陆佃,可以说都是韩系一派的。近来皇帝守丧卸政,朝事纷乱,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大臣也是闹心的很,所以隔三差五就会坐一起说说。 西侧的窗子此时是洞开着,外面的那些喧闹声依稀还能传上来,最晚坐下的刘拯听着不舒服,他放下茶,但想了想、又端了起来……懒的提了。与旁边杜濂几人寒暄了阵儿后,就转入了对时下几件重事的探讨。江淮的水涝、西北因章楶病故而起的隐乱,还有林林总总的漕运官司案事,似乎都挤在了这个令人烦躁的炎夏。 身形略丰的户部侍郎杜濂在冷笑着,“都是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货色,也不看看形势,就一份份的扎子递过来,当真把国库当做他们后花园了。” 年近六旬的老吏部陆佃就稳重些,捋着须,“官家一心守丧,意志消沉,隔壁趁此间卖露手脚的意思谁都明白,不过如此操之过急,就怕又陷入元祐死局,反正老朽是不想再这般大动干戈了。” 刘拯微微颔首,他是门下实际负责人,面对曾布一系来势汹汹的攻伐文章,他多少也有些压不住了,要不是身后这一竿子的老臣支持,恐怕早就缴械通过了。 “我们汉人自古以来都讲究个留余。” 这话是蔡京说的,他捏着茶盖子掠茶,“熙宁来国库就一直吃紧,每年各司预算都摆在那儿,天窟窿了也得按着规矩办,隔壁贪功冒进,我们若是让它过了,将来追起缺额来,还不是我们几个老东西去顶。” 他说着,旁边的陆佃和杜濂也是在颔首,只有刘拯眉头皱着。 “再说,俩境边事不宁,祸事难料,到时万一有战,军备用资的消耗几位就更是清楚,隔壁拍拍脑袋出来的条例也就他们自个乐乐,地方吃不吃他那套还摸不准,而且…官家好像有新修行宫的意向,到时候我看他们哪个敢站出来承下工事……” 他没说完话,外头忽然有蔡府的家奴进来耳语通报。蔡京那原本肃穆的脸色瞬然有了笑意,在旁边几个不解的眼神下,起身拱了拱手。 “实在不巧,诸位。家有亲归,老朽只能先行告辞了。” 陆佃直管吏部,只是一转念就意识到了,笑了笑,旁边两人也就心领神会了,等到蔡京出了阁子后,陆佃才暗自沉吟着。 连他也回来了…… 不过刘拯的心思却不在这,他忽的抬头去望蔡京离去的背影,眉头是皱的更深了。 …… …… 小纸坊巷子口,陈记一品斋分铺的作坊匠人进出里外。将成品报纸运送到就近的几处报亭。作坊管事在门前调停指挥。 “动作都给我利索点!” “你这小子还吃。还不快给我把活干了!”他一脚踹上那人屁股。 就这时候,苏进单骑着马从柳巷口过来,管事戴扈见到。赶忙便是上去招呼,引进来、将马牵给小厮。 “苏家少爷,坊子一切顺利,报纸都发出去了,不过几个报亭反映上来,今儿就有不少人来问了,苏家少爷为何按着不发?” 苏进摊开手上的这份报纸在看,听到他话,便将报纸移过去些,手指笃了笃右上角的日期。 “不用急。戏还没唱完呢。” 他的这份态度看在别人眼里可就更是着急了。陈守向的酒楼今天也是躺了枪,小甜水巷毗邻御路横街,自然也是戏台子的绝佳摆设地点,所以风悦楼今天的生意也是被搅黄了半截,眼着大堂里的客人一个接一个的出去,作为掌柜的陈老头如何不挠头。 “好了,爹你就别转悠了,明儿生意就会好的,你急得什么。”陈午捏着竹签子挑牙缝,身前是满满的一盘狗肉签子,对他而言,或许酒楼清静些还舒服。 陈守向瞪他一眼,对于这没心没肺的儿子,他也懒得计较。 “哎!仲耕啊,你总算是来了~~”他一抬头就见苏进从外头进来,像是瞧见大救星似得迎上去,苦水一倒,说到底就是想问问这戏班子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倒是把他儿子看到哈哈大笑,好说歹说的是把老头安抚住了。 “仲耕,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酒楼生意要是没有起色,你陈叔可是不答应。” “呵。” “不过仲耕啊……”老头往苏进身边坐近些,小了点声,“你这报纸的事儿靠谱吗?两文钱……你陈叔不管怎么算都觉得没利润,可别到最后都白忙活了。” “呵,是一个包子钱。” 见苏进避重就轻的说笑,陈守向也不问了,自怨自艾的忙活后厨了,留了苏进和陈午两人吃着竹签肉聊天。陈午自从端午被上调入御鞠队后,酒楼书斋的事就顾不上了,眼下与苏进也是半月未见。 他把最后一根夺了过来,“刚路上碰见申猴子,说是你让他打听人去了,别告诉我你是想约人家出来吃茶。” “怎么,你也有兴趣?” “宫中的事不多,再说高俅也被复调了回去,那我就更没什么事了。” 苏进沉吟着计较了会儿,点了点头,“那好,这种戏确实是你们比较拿手。” …… …… 踊路街西水门处也搭着一戏台子,彩幡灯笼,琴瑟笙舞,使得这原本就人流拥挤的城门口堵得不成形状,军巡铺兵努力维护秩序,结果反被这人流冲散,好在一曲唱完后,戏班子就布榜午后未时续演,所以才使得围观的百姓能安分散了,这无疑是让这几个酷热难挨的军巡大松一口气,赶紧到路边摊上要了碗麻饮细粉吃。 “这天这么热的,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挨得住?”咕噜咕噜的一个瘦高脸已经一碗下肚,身边的同僚也是把幞头解下,擦着额头鬓角的汗珠。 “你也别说,自个儿不也在看。”他的肥下巴就像是拿针线缝上去,摇摇欲坠的,看的人也热。脸上的汗是擦了流,流了擦,“也不知道府尹大人怎么想的,居然会批准商户在大街上唱大戏,这下可好,难做的还是我这些手下人。” “哎,你瞧~~那女的是谁?” “啊?” “正下马车那个,蔡府门前,瞧见没?” 顺着手势过去,果见一辆红缨马车上下来一老一少,虽不是富贵打扮,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还是能看出些不同来,她们没有在外面耽搁多久,很快就被蔡府的管事仆从迎了进去。 ps: 年初作客吃饭,老习俗了,几乎没消停过,闲暇的时间就去看唱戏了,挺好的,年味很足,自己觉得受益不少,并且也敲定了下本书的一个创作内容,而《女鬼》的剧情已经走过一半,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来说,应该能在六月前完结,大家不用担心看不到结局。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热潮(中) 府外的嘌唱声正好拿来作欢庆仪仗了,蔡京妻徐氏,是这么认为的。 “今儿你这丫头是来对日子了,瞧外面敲锣打鼓的,可是替大娘招呼你呢。” “呵,见大娘气色依旧,薇儿就放心了。” 蔡薇笑语嫣嫣的挽上徐氏的臂弯,徐氏则是笑着看向她的妯娌姐妹王氏,这做娘的王氏亦能如何,只能面面相笑的一同往里堂去了。身后的奴婢们忙着端茶送水,管事则是下去通知后厨。 三人围着桌儿坐起来,叙说些旧事蹉跎,谈到深处,也皆是有所获的唏嘘颔首,徐氏呷了口茶,忽然问向那侄女。 “你爹呢,怎得不见人?” “说是访友去了,倒是让我们母女俩在街上看了半晌的大戏。” 徐氏笑道,“这不挺好,那苏仲耕的大戏在京里可是极受追捧的,今儿你一来就能瞧了新鲜,可是比旁人要好得多。” 蔡薇笑笑,捋了下额前滑下来的小撮青丝,正是温馨间,外头有中气十足的笑声传进来。 “元度可是来了?” 一身缁袍的蔡京跨进门槛来,两边的奴仆齐声问了好。 徐氏一抬头,起身笑道,“你要找元度的话,可得去黄老学士府上了。” “哦?” 蔡京稍稍一怔,不过也没问缘由,待得见了侄女蔡薇后才复开了笑颜,询问了几句近年来的情况,颔首含笑间。也是十分关切的,这时奴仆进来通报。 “老爷,门外有……” 蔡京听罢,收起笑容。“引他去书房,我随后就到。”家奴领命下去,一道坐儿的侄女却是瞧出些端倪了,蔡京那张表面严肃的脸下分明透着股戏谑。 …… 果不其然,蔡京雅致清静的书房被晾得更清静了,焚尽檀香的炉子里只在喘出焦味儿,几案上的石挺茶也换到了第三盏,这对于座上那宽袍玉革的老文士而言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站了起来。 “蔡学士怎得还不来?” “老爷前堂会完客后马上就过来,还请刘给事再稍待片刻。” 奉茶的奴仆这般回应也是在意料之中。他蹙着眉头。踱了两步。原本倒也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只是眼下实在太想证实一下某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跟过来。 心里想着。又是在书案前踱了个来回,不禁意间,忽是瞥到案头一张平施开的信纸,信纸洁如凝脂,在午后艳阳下反射着光,原本他对此无甚兴趣,但信的落款却让他滞住了脚步。 杭州明金局供奉童贯。 他拾了起来看,一览下来,通篇是叨絮身体气候的委蛇之词,无关痛痒的东西也难怪会被蔡京弃之案头。不过……这蔡京手还伸的真够长的,就连被贬去了杭州都闲不住勾搭近臣。 嗯? 他眉头一凝,信上撇到的一句让他神思立马聚了起来。 “…近来江淮涝灾,苏常难民又至,不过相比往年好些,看来是太后预政有方,民间亦是少些疾苦,蔡学士可莫要过忧……” 他捏着信纸微微沉思,这时,吱呀的开门声断了他思绪,他赶忙将信丢回原处,刚转身,就看到蔡京那张满是歉意的老脸凑过来。 “让给事大人久候于此,实在是京之大过。”他让下人去换新茶,不过这时的刘拯显然没耐性跟他耗了。 “不必了,老朽今日造访可不是贪图蔡学士家的茶点。” 他这一句噎的蔡京也只有灿灿赔笑了,俩人分坐下,蔡京也就不做寒暄了,“那……不知给事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刘拯哼了声,倒也不是冲蔡京去的,“还能为何事,隔壁天天催的,我这给事夹中间也不好做。”他看一眼蔡京,“蔡学士方才言及官家欲建新宫之事,且不知是否属实?” 蔡京哑然失笑,“呃……这个,只是京一人揣度之语,官家未曾言及,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呵。” 刘拯眉头一皱,这老狐狸……又卖的什么药?他说是倒向己方,但谁知道心里究竟是想些什么,这老东西可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要不是看他与徽宗走得近,早就让他卷铺盖滚了。 嗯…… 沉吟了会儿,目光也慢慢从蔡京的脸上移开,站起来,“既然如此,那老朽就不打搅蔡学士佳人团聚了。”他拿不定主意,所以还得回去问问,对于这嘴缝密线的老狐狸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蔡京,呵,比他兄弟差远了。 他拂袖了去,蔡京倒还亲自送他出门,待得对方马车拐出了踊路街头后才回了书房。 书案头,童贯的来信仍旧是那般姿势躺着,蔡京拿起来、丢了炉里,任宿火将其卷成灰烬。这时门外脚步声进来,是府里的大管事。 “老爷,那送柴的又来了。” “嗯……” 他慢慢地踱到隔窗前,斜阳打在他袍上,一片金晕,“跟他说,明儿起多打两份柴,灶房的火不够。” “还要打?” 他的疑问被蔡京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不敢多嘴,赶忙诺诺下来,“对了老爷……”他还有件事,“二老爷来了,您看……” 他忐忑的看向蔡京。 蔡京点点头,让他备席去了。 …… …… 陌陌斜阳照下来,无疑是让这酷热的三伏天有了可以喘息的机会,草褥上的热意也渐渐的温和下来,宰执府里的孩子就愿意抱着蹴鞠出来耍,活蹦乱跳的争顶头球,啃了一地泥也是开心的。 东京城南郊的一片绿茵地里,曾氏族内的一群十二三岁的小衙内正在蹴鞠。场地边围着齐腰高的篱笆墙。 “小少爷小心了~~”丫鬟们扒着篱笆喊。 “哎哟,这可怎么办,摔着了没,让娘看看。”。“啊呀,娘你别管我了~~” 曾氏族里的女眷一个个攥着手绢心疼,这些小祖宗平时可都是她们的手心肉,磕着哪儿都能让她们流上半天泪,今儿要不是曾布组织蹴戏,她们是如何也舍不得让这些小祖宗在日头底下晒的。 稍远些,就是曾布以及其余族人,他们皆醉坐于蓑草披叠的凉棚里,棚檐口处有柳枝微拂,将晕黄的斜阳碎成片羽、洒在宴飨的短脚平案上。使得案上的荔枝麻饮更显消暑了。当然。金樽美酒是少不得的,他们举起来共敬座上,几番觥筹间。也已至了酒酣意恬之际。 “元祐余孽,皆是土鸡瓦狗之辈,不消半载,必将被大兄驱除完尽~~” 旁边醉醺醺的附和,“子礼所言甚是,我等就看着那群土鸡瓦狗如何自乱阵脚,哈哈哈~~” 上座弁冠玄袍的曾布执尊与众相庆,梳紧的白鬓因为面部的笑容而出现松弛。他是个自律的人,但在今日的家族宴飨里,却也是忍不住自得起来。 “来。上壶!” 他站起来,“小子们在日头下蹴鞠,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可不好如此安逸,来~~”他让家仆上了三个投矢用的箭壶,在草地上一字排开,投壶用的雅箭也一一纷发到各宴客手里,很快,就是一番呼朋唤友声。 “来来来,大兄如此雅兴,我等岂可不作陪~~” 噼噼啪啪的一番箭雨出去,大多都是落了外头,气得一膀大腰圆的人直接抱了一捆掷去,结果把壶给撂翻了,旁边哄然大笑,就是曾布也是微含着笑容抚须,但就这时,他那胞弟曾肇却近前表示了担忧。 “兄长这般虽能拔涨士气,但就怕……”他迟疑了下,接下来的话却是曾布给他接上。 “可是说为兄自负妄为?”,“愚弟不敢。” 曾布笑了声,视线凝留在棚前竞相投壶的文士身上,“这些天若是有闲,不妨关注一下一品斋出的报纸。” “报纸?” 曾布并不解释,直管向身边问了枝箭后就起身出席,曾肇也只能从后跟上,而凉棚里的余众见到曾布上来,立即是成山的欢呼,并且拥簇围拢过来,就这时,曾府的管事挤出人群到曾布跟头。 “老爷~~” “怎么了。”曾布眯着眼睛对准十步开外的壶口,屏气凝神,旁边喧嚣的人声对他干扰不大。 “柴夫说,明儿起要多加两份柴,灶房里的火……还不够大。” 曾布的箭一滞,脸上的笑容渐渐凝聚到眉心来。旁边那群族兄族弟此时都停下来看他,举目俱视下,曾布微滞的动作并没有停留太久,箭矢脱离手心,直奔向耳壶壶口。 咚的一下,立在壶心。 小小的一阵鸦雀后,旁边哗然就是一片赞潮,“曾相好技艺啊!”、“岳父大人壶艺迪儿自愧不如。” “族兄,你怎么就这么准?”之前那熊腰者又是抱了一捆箭过来。 这时篱笆圈里蹴鞠的小子们也是进球了,抱成团的庆贺,围观的女眷们丝帕挥舞,以至于前后左右都是蹈海的笑声了。 只有曾布,在这片欢潮中慢慢收起了笑,他牢牢地盯住了壶中立着的那支箭。 韩师朴,这场较量,老夫已是摆下了阵仗,现在就看你是怎么应对了。 …… …… 他们在郊外这头欢笑,那头的韩忠彦却也是坐在门下议事厅里大笑,神态语气间,尽是睥睨与不屑。下首坐着的几个侍郎检事面面相觑,怎么还笑了起来,他们更多的把目光给向次席的刘拯,这位门下的实际操持者显然比他们要管用。 “韩相何故发笑?” 果然还得刘拯来说,“那蔡京摆下此等迷阵,甚是让人棘手,倘若官家真有意另起宫殿,那我们这边压力也是不小。” 余官俱是点头,位列最末的李格非也是目光诚诚的看向韩忠彦。自古以来皇帝新建行宫乃属常事,差别也只在时间早晚上。不过现在乍提起来,还是让他们感到意外,毕竟皇帝才刚掌权。 刑部张商英起身道,“韩相。那蔡京生性奸狡,与其弟不同,下官切以为不可取信。” 韩忠彦冷笑一声,“蔡京奸狡不假,但其更是个投机钻营者,如今他又倒向元祐,必是嗅到了官家意向,这对我等乃是利好消息。”、“曾布自以为居右便于媚上,岂知官家早已厌了他这等墙头草,如今官家要新建屋宇。那我等正好以此为凭。他曾布越是嚣张。我等便越要泼他冷水。” “那韩相的意思是,这些……”检事指着几份重头折子,其余也都是等着韩忠彦指示。 韩忠彦拿起一份来。只瞥了一眼就丢了,“他擅揣上意,自以为太后驾薨后官家便会改立熙宁,所以才敢如此理直气壮的搬出这些条例来,呵,狐假虎威之辈,尔等不必忌惮。” 底下俱是点头,露出笑容。 “那现在就驳回去吗?”,“不用着急,让他们先跳腾一阵。不然摔的怎么会疼。” “是,那江淮涝灾之事亦是如此处置?” 这天灾救济之事倒确实不可马虎,不过到这个节骨眼上,政事的处置已不是个人情感所能左右的了,韩忠彦虽不希望政党之争累及百姓,但如今兹事体大,不好让对方长了气焰。想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手边的石乳被他端了起来。 “对了,差些忘了~~”刘拯想起来童贯密予蔡京的私信,便与众说了,这不说不要紧,一说可真是激起千层浪,当即,底下就愤慨陈词起来。 “就知道那些地方官只会欺上瞒下,如今竟想贪没济银,当真可恶~~” “韩相,不如我等借此拿下这项,也好杀对面一个下马威。” “凌侍郎所言甚是,韩相……”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胡闹。” 韩忠彦脸一冷,就把底下的热劲都浇了下去。 “救灾济难乃民生大计,岂可这般意气用事,即便地方有贪没嫌疑,但朝廷却不可借此推诿。” “那韩相的意思是……” 韩忠彦眯起了眼睛,目光在那卓远的天穹之上徘徊良久,最终,那端着的茶盅子被轻轻地按在了桌上。 …… …… ******************************* 三日过后,在整个京师唱的如火如荼的东游戏总算是落下了帷幕,不过这对台下的民众来说就不那么友好了,刚把人胃口吊了起来就收场,实在很难让人理解,直到这第四天的清晨是被卖报童声唤醒时,所有人才有了恍然的感觉。 “咚咚咚咚咚——”、“刚印出的《大宋早报》,大家快来看哟~~” “报载东游记,东华上仙与牡丹仙子究竟情缘几何,仙姑长房能否降服青牛,千年情劫又是为何人所应,有兴趣的朋友都过来看看~~” “《大宋早报》发刊首期,有载拗相公野志趣闻,士林闲逸,有兴趣的可一定要过来看看!” “三天前,西城铁匠铺李氏婆媳因乔迁之事不合而互相推攮,结果意外之下婆婆脑磕案角不省人事,其子盛怒之下便是一纸休书,哭得儿媳当晚就喝了砒霜,可怜那四岁的儿子……” “只要一个包子钱,即使足不出户,亦可尽知天下事,君若是胸怀大志,君若是心兼天下,岂可不揽上一份《大宋早报》?”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大街小巷里就窜出来一群穿黑大褂的小孩,与手里一刀刀的报纸反差鲜明,他们虽说辞各异,但都秉持着卖报纸的核心目的,所经之处,无不是揭起一片论潮,瓦子里的小摊小贩、酒楼里的劳务勤杂、天桥上的行人羁客、车厢里的女郎贵妇,都把好奇的目光望过去,像有茶摊子上的摊主就直接把报童喊到身前,摊上的茶客笑着在一边看。 “过来过来,你说这什么东西?” “报纸啊。” “报纸?”他瞥了眼后才恍然,好像前两天有听过一品斋要卖什么报纸。他哦了声,“那拿来我瞧瞧。” 不想这只到他腰的小子反而东西抱紧了。 摊主又好气又好笑,“多少钱?”说着已经往油腻腻的围兜里掏了。 “一份俩文。” “拿好,小东西。” 小家伙拿了钱就撒腿跑了。好像有人要抢似得,看的围观的茶客哈哈大笑,同时也问向老摊主,“我说老康啊,都些什么东西,你看的懂不?” 这摊主或许还有些老花,眯近了眼睛瞅,皱着眉头半天,结果最后还是把报纸丢给那几个喝大碗茶的老粗了。 “还是你们看吧,这字小的还真不习惯。” “是嘛。” 几个老粗立马收了架凳上的汗脚。你挤我挤的围着瞧。谁要是多度过去些页面。立马就引起其他人不爽。 “我说齐老五,你不识字你还要抢这么多?我说你巴巴的都看的啥子么?” “谁……谁说不识字就不能看!”那人的黑脸涨的通红,但这理由显然无法立足。他羞恼之下,当即就是把身边经过的一报童捉到跟前,啪的一声在桌上排出两枚大钱。 “给我来一份!”,“哦…哦。”报童是被吓到了。 …… 这些小小的不愉快并没有影响到报纸的销量,绝大多数人是因为上头载着东游记才掏了钱看的,就像那常年羁旅运货的糜记车夫来说,这俩天因为送鲜荔所以在京师多逗留了两天,所以正巧赶上了全城大唱逍遥游的火热东风上,走哪儿都是这曲,走哪儿都是这戏。他当然会被感染,就像现在走在这保康门街上,猛一下就吆喝起“好汉跟我走”,纵是路边听过的小贩都被他吓出一身汗来,所以就是看这曲子份上,他也得买上份报纸瞧瞧。 车轮子骨碌骨碌的转进麦秸巷,颠簸中的他一边拿着报,一边咬开壶塞灌酒吃,想着是要看后续剧情,可不想翻到背面…… 东游记第一回。 噗!一口的酒水出来差点呛了喉,气得他将报纸团成了团,准备让它滚粗时却又迟疑了,想想,毕竟是花了俩糟钱的,就这么丢了未免有些可惜,所以又是摊平了看,看完东游记后才翻回到前面。 拗相公智斗厨师。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雅士轶闻的板块,王安石是什么人物当然不用赘言,即便是他这粗犷的车夫也是知道的,正所谓八卦人人奇,见得这大人物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多少还是有兴趣看下去的。 这时他身后一同行赶车追上,模样甚轻,摘下小凉帽后的模样就更有些滑稽了,他见这老车夫拿着报看,就不由靠近了车轮子。 “老鳏叔,这报纸……好看不?” 这老车夫眼角瞥他一眼,却是将报纸执正些,“还行。” “呃……可以给我看看不,我见路上有不少人在看,这……有这么好看嘛。” “路边多的是卖的,自己买去。”,“哎哟,别介啊,不就是俩个铜子嘛,至于这样嘛老鳏叔。” “对啊,不就是俩个铜子么,难道你连一个包子钱都掏不出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滑头勒停了马蹄,正巧巷子里有一报童喊着过来,他想都没想就把人捉了过来拿了份,而后撒鞭而去,把老车夫落在身后,不过那这老车夫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视线放回报纸上,慢悠悠的走。 关他什么事。 “咯咯咯~~”的一阵儿银铃儿笑飘过来,循声望去,是李府门前的俩丫鬟正掩帕偷笑,于此时间,马车上的蔡薇也已下了车,约束了下俩丫鬟后上前投了帖子。 “中大夫蔡卞长女蔡氏求见李家娘子,还请代为通传。” “哦,请稍待。”家仆急急进去了。 …… …… 由于这几天一品斋风头又盛,所以王素卿又是把她女儿看紧了,好在李清照没有去太学的打算,也就省了王素卿的一顿口舌,不过为了安抚女儿情绪,王素卿还是颇为贴心的亲自做了点心过来。 后苑,小竹亭子前的花圃,晨光渐热。弯腰修剪花枝的李清照额头已涔出了汗,身边的花细胭脂俩丫鬟给她打下手,偶尔也细碎几句外面的事。 “小娘子就不出去吗,这两天外面挺热闹的呢~~”胭脂给植株浇水。有些心不在焉,也确实……她很闲不住的。 李清照直起腰来擦了擦汗,这时苑门那有王素卿的声音传过来。 “安安啊,累不累啊,姨娘给你置备了些皂儿糕,快歇歇过来吃吧。” 花圃里的丫鬟们望过去时,王素卿已经在小竹亭子里了,她将茶点消暑凉饮都摆上,李清照随之进来坐王素卿身边,见这姨娘今日神色光彩。咬了口软糕笑道。 “何事让姨娘如此高兴?” “还不是你爹。刚和晁补之几个回来。说是三省堂会上狠狠的挫了回曾布的气焰,那些熙宁条例统统被驳了回去,就是江淮的济灾银也被削了四成。气得曾布当场就摔了茶盅子,不过也只能干瞪眼。” 李清照淡眉微蹙,“官家还没起政?” “没有,早朝都没开呢,听宫里说是太后驾薨对官家打击太大,即使过了守丧期但精神还没恢复过来,所以还得养段日子。”王素卿这时候起身,“好了,不跟你多说了,姨娘还得去前头忙活呢。” 李清照点点头。等王素卿走远了,那平静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忧色,身边的胭脂虽不懂政事,但多少还是能意识到些的,她懵懵懂懂的问。 “小娘子,那苏进是站哪头的?” 她只是纯粹的为自家娘子担心,不过却遭了李清照一张冷脸。 “做你的事去。” “哦。” 这时有府里的奴婢将蔡薇的拜帖转呈了上来,“小娘子,这是守门的家丁送进来的,说是蔡大夫家的女眷前来拜访。” 蔡卞女儿? 李清照蹙了蹙眉头,将拜帖接了过来看。 …… …… 前堂主厅里,李格非晁补之几人已是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了,虽说这么形容不大贴切,但就以目前个个红光满面的状态来说,似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年纪最长的吕希哲还能保持些冷静。 “你们也别高兴太早了,如今官家动向不明,我们若是太张扬只会适得其反。” “荥阳先生就未免太谨慎了,宫里有眼线传出来了,官家这些天就在研读通鉴,诸事不理,看来是要有大动静了。” 他们围着圆桌坐下喝茶闲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心了,像囊中一向羞涩的陈师道都极豪爽的买了份报纸回来尝新鲜,晁补之几个在那儿高谈阔论,他却自顾自的在那儿看报纸,累了吃口茶,好不悠闲。 晁补之看不过了,“我说履常,你可是太学博士,怎可与那些市井之徒一般看这等俚俗文章。” “话可别这么说,你们看看这个。”他将报纸摊平在桌上,指着雅士逸闻板块让他们看,很快,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荆公有这等事?” 吕希哲年长些,倒是听说过,“第一则倒是无有听闻,但荆公待客一说确有听先父提及,当年先父与荆公常坐同席,荆公与吃食上确实节俭,少有剩食余下,我看上面所提胡饼一事应是属实。” “哦?” 其余几个若有所思,但也没有异议,虽说王安石是新党领袖,但在士林中威望极高,即便是元祐系人对其也多有赞誉。 提到王安石,晁补之忽然想起来,“听闻那蔡卞前两天也回了京,尔等不觉得里面有些不对?” 李格非却是摆手,“蔡元度乃荆公之婿,学通古今,身清性洁,自与新党小人不同,官家如今初掌权柄,百废俱兴,自是需要真才高士辅佐大业,如今范右丞以老致仕,想来也唯有调回蔡元度复任执政,我等也莫要矫枉过正,不然与新党小人有何差异。” 对于此论,就是向来刻薄的陈师道也无异议,“蔡元度乃千载人物,自不用我等评论,我新奇的倒是那苏家小子整出这东西意欲何为?”他打量着这份报纸,总觉得这东西出来的时机有些不对,但又想不出的问题的根结,反倒是被晁补之笑了。 “商户逐利而已。还能如何,不过这东西卖价才俩个铜子儿,若是想要盈利,少说也得卖上个万把份。不过我想市井瓦子里也没有这么多识字的吧。”他哈哈的笑了,这时王素卿端了茶点进来。 “什么识字不识字的,老远就听到你们笑了~~” “还不就这东西。”晁补之将报纸推给她,王素卿看他一眼,“告示?”晁补之不答,李格非几个也是光笑没应,王素卿碎念了几句神神秘秘后,倒也有板有眼的拿起来看,入眼的大片细密文字,让看惯经义的她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正因为如此。所以那几个标题也就最先被她拣了出来。 婆媳意争俩相误。丈夫休书、妻子砒霜 …… 原本晁补之几个还等着看王氏如何轻描淡写的将东西丢了,再说俚俗不堪,可结果是……他们茶水都喝到底了。王氏非但没把报纸甩了,还搬过来张圆凳坐下看,半晌,拿着报纸问他们。 “这事儿真的假的?那李氏后来到底死没死?三钱的砒霜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死了,那她婆婆醒了就更麻烦,以后娘俩坐一起吃饭,那铁匠心里没梗才怪,我看这家人算是完了,也是孩子倒霉……” “……” …… ************************* ************************* 这天民间肯定是被报纸搅和乱了。或出于新鲜,或出于对一品斋的惯性信任,不少人还是掏了俩个子儿去买了,所以这第一天,不论是报亭还是流动报童,报纸卖的都非常紧俏,甚至是那些满脸横肉的膀爷都排了俩个铜子儿在报亭摊子上。 “给老子也来一份。”,“哦…哦,给、给。” 稍远些的几个太学生见了都是不屑的撇过头,实在是受不了这些五大三粗的家伙在那猪鼻子插大蒜,他们赶紧是离开,多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不过这对陈守向来说是乐到骨子里了,原本瞅着那一车车出库的报纸那是一个忧,现在巴不得坊子加班加点,印它个百十来车。 “仲耕啊,我看明天加印一倍吧?” 一品斋里,柜台的那盏茶已经无法让陈老头安分坐下了,他站起来与苏进商量,只是在他看来铁定无疑的事情却还是碰了壁。 “明儿减半出印。” “这是为什么?”就是店里帮忙的庄舟也是不可思议的把目光望过来,等着苏进给解释。 他们可以直观的看到踊路街头的报亭繁碌喧嚣,就连赤脚挑夫也都上前问了细里,还视如珍宝的将报纸折好塞进怀里,谁知道他买去干嘛,但能卖出去就成。 “卖不出去。” 苏进将出账本合上,这时陈午和申立吊儿郎当的唱着逍遥游进来。 “好汉跟我一起走~~”申立手里还耍着东华的宝剑,飒飒剑风扑面而来,到得苏进面前以一个稽首结束。 看样子进展顺利,苏进也就放下了账本,示意两人里屋说话。 “如何了?” “嘿嘿。”申立对着空气戳上两剑后才回话,“我们办事苏大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拍拍胸,“有银子敲门,啥事搞不定,现在就是陈祐甫他家的狗叫什么都一清二楚。” “叫什么?”,“旺财。” 苏进就把目光投向了陈午,陈午自从在宫里御鞠队待过后,在做正事上确实比以往要靠谱的多,见了他点头,苏进才继续与那申猴子说话。 “那就说说吧。” 申立也收起了剑,详详细细的把这三天来打听到全部情况转述给苏进,苏进徐徐颔首,认真的听着,也偶尔插话。 “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陈迪?” “你怎么知道?”申立继续说,“这也是个太子爷,虽说在太学挂了名,但成天就知道流连瓦子,由于不敢纳小妾,所以更是喜欢在青楼妓馆里潇洒,这两天就光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在矾楼泡着,啥正经事不干,你问他干嘛?” 苏进沉吟了会儿,而后将两人耳朵招过来密语了一番,申立听了面有难色。 “这……就怕赌坊狮子大开口啊。”,“钱不是问题,我只问你事情能不能给我办成了。” “只要有钱,问题应该也不大,我……尽力试试吧,反正还有陈哥儿在前面顶着呢。”他还知道把陈午拉上,被陈午瞪了记白眼后笑嘻嘻的先回了。 苏进也正要出去打理明日的报纸,不过陈午却突然拉住他,脸色有些不对。 “跟你说点事儿。” 苏进瞥了眼他,“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半年来你都没往陈留捎过信吗,听来贵说我阿姊和小耘儿日子不好过,每天还都要愁着吃喝,我说你怎么就一点想法也没?就算我阿姊是外人,但你自己亲娘病重了你怎么都不回趟看看,你知道现在乡里怎么说的你?” 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以前以为这家伙稳定了就会将自己姊姊接过来,可谁知道这家伙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他姊的位置,这如何不让人气愤。不过……他的质问却没有的让面前这人产生一丝的愧疚,很平静的脸,甚至连诧异都没有。 “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多问。”他顿了顿,很是严肃的看向陈午,“还有,从今日起,你不能再与陈留有任何来往,就是书信也不行,这事我会与陈叔说的,你若是真为你姊着想,就守好你的性子。” “为什么?” “以后会明白的。” 陈午见这块臭石头嘴里什么也撬不出来,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接撂挑子走了,倒是外头的陈守向还问着去哪儿。 书斋的四围天井里,此时只有苏进一人立着,旁边都是干涸的盆栽,泥土皲裂,头顶的日头直晒向人脸,仿佛不消片刻就能将人化掉,但就是如此,在他眼里,这片天空还是得被脚下这方小小的天井框住,并且将永远的定格下去。 他袖中的手,慢慢、慢慢地握成了拳形。 ps: 错误修正,蔡京妻徐氏,资治通鉴续篇中有记载,是徐仲谋少卿后。 讲一番闲话 跟到现在的书友应该算是山楂的老朋友了,那有些话,就可以坐下来和大家一起聊聊。 入年以来,或许是长了岁的关系,这看人看事的观点多少又有了些变化,这体现在外在,就是书的更新比以前更慢了,但这回、我却没有像之前那般紧张,可以理解为惰性使然,也可以说是看开了些。 从动笔写下《女鬼》的第一个字至今,其实也快接近一年了(算上草稿),自己的初衷就是要写好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只是在眼球时代的今天,我也迷失在了噱头与包装上,把原本简简单单的人鬼恋硬生生的改成了四不像,被大家诟病的女鬼酱油根源就在于此,虽说书的种子先天就病秧了,但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我也舍不得的丢掉,所以就当作是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写出自己理想的故事,那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情节铺叔能力是必须具备的,所以我要努力的完善自己,补充自己,但理想的意念总是被现实动摇。 看到书评区的催更,读者的支持,订阅的起伏(虽然没几个),我就会忍耐不住去更新,要抓脑袋的去编构情节,但实际上呢、肚子里存货根本支撑不起每天的更新量,所以在出大于进的情况下,就造成情节注水和质量参差,这是很糟糕的事情,因为这与我原本的意念是背道而驰的,虽然偶尔会停下来反思,但不成熟的心态使自己无法保持稳定,隔几天身体好些,或者时间充裕了,就又要为更新而更新,反复轮回,像罗生门一般看不到前行的出路在哪儿。 好在人是有惰性的,而我也恰恰是很容易沉湎在惰性里的人,当上月的更新脱节后,自己也慢慢习惯于断更,直至入年后,对于更新看的就更淡了。今天因为要看文案,就只挤出几百字,明天心情烦躁,就干脆把“笔”丢了,等过些天来了灵感、或者说是精神抖擞的时候,一下就码了四五千(这对我来说是很多的量了),不过回过头来审视情节和文字时,却多是要切了重构的,就像这章里曾布和蔡京的戏份,就是胎死了多套方案后才最终成型的,算是现阶段比较满意的构架,至于大家买不买账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想连自己都不能认可的文字是如何也得不到大家的认同的,所以我给自己把关,我相信我会因此受益,并最终取得有意义的进步。 从开文以来,我就一直把写作的位置定义的很明确,它是我构建心中桃源的梦想,不参杂其它,所以……今后真不会把更新纳入写作的行为准则里,我只要踏踏实实的写书,与更新无关,回归到写作的真意,所以也考虑着下本书转进实体,电子确实是难为大家了。 还有,对于完本的事情应该要和大家说说。 大家认为我六月前完本是烂尾,但我告诉大家,不是的,因为这个故事原本就不长,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我功底浅,所以大纲就是设定的一百万字完结,很直线化的故事,没有太多曲折,只是自己能力问题导致拖沓了三十万字,使得剧情不断延后,好在在这段日子里,我又重新梳理了线索(也不是光顾着搓麻将),今后情节推进上会加快,无关支线全部砍掉,把“顺畅”提到所有创作准则之上。 凡是读着不顺的,砍掉。 凡是看着别扭的,砍掉。 凡是想着不通的,砍掉。 希望能彻底改掉话唠的毛病。 好了,那今儿就到这了,再说就是小尾巴了。 山楂 凌晨 第一百八十章 大热潮(下) 在京人对报纸的新鲜劲儿过去后,其销量立马跌进了冰窖,虽然上面的市井趣闻被许多人证明了真实性,但还是很难让这些市井小民从口袋里掏出铜子来,哪怕只是一个包子钱,或许……消息经济对于市井小民来说并不迫切,所以在头两天过后,报纸几乎就只有深闺里的怨妇女郎在订了,凄惨的模样,让之前眼红的书铺掌柜有了和小厮放炮的谈资。 “掌柜的你看,一品斋那报纸卖不出去了~~” “我早说了,那些穷哈哈买书都舍不得,更别说这玩意儿了。” 不过事情并没有朝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在一品斋的报纸刊出皇帝迁往郊外避暑的新闻后,这潭渐静的死水开始泛起了涟漪,之后,头条上陆续刊出京外鲜闻,近到畿内元符陈留等县,远到荆南漠北番闻,无一天重复,而背面连载的东游记情节也超出了公演三日的情节,要看后续的人又把目光放了回来,慢慢的,不知从哪天开始,京师里的民人对报纸再次产生了兴趣,随之的销量也日益走高,虽不及起初两天,但在一月过去后,也已到了一个令寻常书铺难以企及的数量。如今汴京大街小巷里的茶肆摊上,几乎都能见到几个低头看报的人,他们身份各异,有羁旅行商,有杂役脚夫,对于资讯极其迫切的他们确实需要这样一份实惠的信息。 东京城的早晨,就此多了些色彩。 而且由于是花了钱的。所以即便是原本并不感兴趣的内容也要仔仔细细的看完,像第二版上的名人逸闻,就是这么“被火起来”的,当然。故事本身轻松简短的特点也是其能形成品牌栏目的重要原因,每天上一人,从第一天的王安石到第二天的蔡确,再到韩缜,再到吕惠卿,无一不是士林中有大声望者,所以久而久之的一月下来,很多百姓都以揣测明日上报人物为趣,在茶摊上摆开俩碗,作为博戏的一种流行开。 “今天一定是曾相……”。“我觉得是章相。没道理跳过去的。”。“你要这么说,那温公、申公也得有上一笔,可怎么就无有提及。” 他们争执的时候。旁边已经拿着报纸将他们喊停,“都别争了,自己看看。” “啊?蔡京?” 题名是蔡学士爱吃鹌鹑羹,不过等看完整则故事后,可不会有人纠结这鹌鹑羹,一些不明细里的人,怕心里都得念几句蔡学士的好。 原来上面说的是蔡府的庖师对老夫人说他发现老爷独爱鹌鹑羹,每次送去书房的鹌鹑羹都会被吃完,其余的却分毫未动,老夫人听着不信。所以第二天就把鹌鹑羹搁在离蔡京最远的那头,结果一餐饭下来,就蔡京手边那盘小青菜吃完了。 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字里行间里没有什么刻意的溢美,但看在这些市井小民眼里,心里头就是觉得暖暖的,不过这对朝廷来说却不是那么欣赏了。 此时的尚书省议事小阁里,几个元祐系的官员已经围住了韩忠彦,经过一月的旁观,他们已嗅出了内中危机来。 “大人,这一品斋此举怕是大有深意在,想必您也看出来了,这一月来,上面所举者皆是新党奸邪,大有助长歪风之态,臣下建议立即查办一品斋,决不能容许这等升斗商户为祸朝纲。” 这说话的正是被重新扶正的工部侍郎郭知章,他义正言辞,语气铿锵,旁边陆佃、张商英几个也是附和了意见,眼下皇帝去了郊外山庄避暑,正是时局敏感的关头,哪容得半点差池,但他们这些手下人干着急着,案前的韩忠彦却不以为意。 “商户图利所为,尔等多心了,官家此去避暑回来即会全权起政,尔等需恪守职责,别到时受人口舌。” “韩相!” “好了,都出去吧,此事我自有主张。” 底下只得悻悻退去,不过韩忠彦也皱起了眉头,把笔搁了下来。 曾布,你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 …… ********************************** 居庙堂之高者,为国事担忧即是本分,处江湖之远者,安分的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是正经,所以对那些身陷瓦肆的姑娘来说,吕洞宾能否堪破千年情劫才是值得关心的事。 在矾楼里。 正对着窗儿读的萸卿回头问慎伊儿后续,她那时没看,所以现在也体会到了追连载的痛苦,而此时正作画的李师师却突然接到外头的信。 她展开了看毕,就让侍婢先去回了信。 “姐姐做什么去?”慎伊儿看着李师师整发着衣裙,见着是要接客的样子。 “有客。” “今天有吗?谁啊。”可惜已经没了回答。 …… 矾楼金碧大堂里,台上继续着靡靡之音,不过时而也有茶酒被撵上台去唱逍遥游,唱的不癫狂的话,还得被下面泼果子壳,也亏得这些纨绔能玩的如此起兴。陈迪看不下去了,不过偏转过头,身边那群议论国政的酸儒士子就更让他瞧不过眼,左右不是,呆着便觉得没滋味,不过转念想想家里的黄脸婆…… 唉。 他虽是曾布女婿,但那可不是曾布欣赏他,而是那时遭贬的曾布为了拉拢时任州官的父亲才订了这亲,三年前成婚。如今曾布是执政高位了,但对他这女婿却看不大顺眼,再加上曾氏一族人丁兴旺,才俊辈出,所以他这外姓女婿就更显得可有可无了。不过更糟糕的还是他那妻子,完全把相爷千金的脾气带到了家里。骄横跋扈的,别说让他纳妾了,就是街上多看人家两眼,这回去就免不了一顿跪。 “我堂堂相府千金。放弃诸般荣华委身于你,可你居然还如此不知怜惜……” 一念及此,他头疼的按住了额头,旁边的家仆赶紧给他斟酒喝,少爷少爷的安慰。 “请问……是陈迪陈衙内吗?” 陈迪一抬头,娇娇弱弱的声音正是来自于矾楼的一女清倌,模样怪可人的,立马便是让这位颓然的公子哥整起了衣襟,精神抖擞,旁边的嫖客也都把目光看了过来。 “师师姐今晚酉时要在大梁驿府里召举雅会。所以让碧儿来邀请陈衙内。还望衙内能不吝赏光。” “啊?师师姑娘?” 举座一片的哗然。能被李师师邀入私人宅院的,那可是入幕之宾才有的待遇。作为正主的陈迪当然是喜的没边,激动的怔了好一会儿的嘴巴。直到脑袋吹上了大梁驿的巷风才算合上。 “少爷,这……没事吧,夫人……” “费什么话,你家少爷难不成连这点主意都拿不了?” 酉时的天色,为这条稀疏的旧巷镀了层萧条,使得檐瓦上的两只鸟雀飞去了别处纳凉,还有屋檐下的那两只大红灯笼,将门前这对主仆的身影拉长到阶下。 陈迪抬脚就跨了进去,威风凛凛的,奴仆将礼物夹咯吱窝里。左张右探的跟着进去,这几年主子处处受气,他这跟班又能好到哪儿去,现在就想着回去怎么给陈迪圆谎。 …… 李师师的私人雅会设在后院的小竹楼里,里头茶具坐席都是竹木析成,摸上去光滑清凉,支起身后的窗扇,外面大浮大浮的竹林就能看见,显得很是清幽。 陈迪坐入席,有奴婢掌上油灯。 而旁开几处却早已坐上了人,他们个个玉革博带,金线攒边,随身奴仆也都趾高气扬的模样,显然是有些来头的纨绔子弟,看他们与李师师攀谈熟络的笑脸,可真是让人愠恼,不过这时李师师的目光却看向了他,面上有笑。 “师师还未曾与大家介绍了,这位乃是当朝曾相公之婿陈迪陈子杞衙内,陈衙内学采众长,文辞瑰丽,可是师师倾慕已久的大才子,今日能有幸邀至,甚是让师师倍感荣幸。” 她的一番好词下来,就是陈迪自个儿也有些飘飘然,之前还诧异李师师为何邀他,原来是看上了他的才气,想想……也是呢。 前排几个大腹便便的纨绔拿着酒尊晃晃悠悠的起来敬他,“失礼失礼,原来是曾相公的东床快婿啊,真是在下眼拙了,当罚一杯。” 别人给他脸,陈迪也不敢托大,起身回敬,这下便算是话匣子开了。 那肥胖的纨绔正是孙大肥是也,他穿着身上的袍子难受,便老想去抓,不过看到身边陈午的眼神后就强忍住了,拂了拂袖子继续。 “那不知陈衙内现身居何职,以前在下从未听过,难不成是孤陋寡闻了?” 被人一下戳中软肋,他都有些怀疑这胖子是不是故意针对他,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木着脸把话回了。 “才疏学浅,恬居诸曹执笔,见笑了。” 他说句见笑,没想到这一众席的人居然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还以为曾相公之婿会有何等才学,没想到只是一小小的执笔吏,哈哈哈~~” “看来是曾相公择婿不佳啊,不过即使如此,陈衙内该是能向岳丈公谋得个一官半职才是,怎得……啧啧,难不成曾相公认为陈衙内即便如此也是扶不起来吗?” 哈哈哈,底下又是哄堂大笑,有人还把李师师搭了进来。 “师师姑娘不是说陈衙内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么,怎得如今只做了个执笔吏,我看是姑娘所言不实,当罚一大杯。” “对对,当罚当罚!” 底下附和的场面让陈迪更为吃窘,涨红了脸,可实在说不出反驳,结果还是李师师给他解了围。 “陈衙内可莫要往心里去,这几位皆是走南闯北的大商,说话虽不讲究,但并不无恶意,瞧瞧我……今儿可是差了妥当。这一杯,当是给衙内谢罪了。”她这一举杯,那些商贾子弟也立马起来了,纷纷说着歉。 “我一老粗。不懂说话,还望陈衙内勿要怪罪。”他一口闷了。 “只怪我当了家里,可是不应该。”后面也是一口干了。 见这些人致歉,陈迪那涨红到脖根的怒气总算是收了回去,他看向上席轻罗白裙的李师师,真是觉得比家中的黄脸婆美上万倍,心绪悸动下,赶忙让家仆将置备的一支青玉簪子送上,那是他一月的零用买下的,原本还有些肉疼。但如今是怎么也觉得值了。 “师师姑娘忽然盛邀。仓促间无有厚礼备上。实在唐突。”他这么一挥手,家仆将狭长的锦盒打开上前,两边的那些商贾纨绔们伸长了脖子看。不过旋即又伸了回去。 “多谢衙内厚爱。”李师师微微的一福,前排的孙大肥也当即起身。 “陈衙内备上如此厚礼,我这粗人也不好藏掖了,来~~”他招呼声,有俩家仆从外头抬进来一座半人高的金漆楠木观音。 “听闻师师姑娘信佛,在下便从岭南取了材来,让巧手柳费时三月雕刻而成的观音像,望师师姑娘福寿安康,仙颜永驻。” “孙少爷如此重礼,师师可是……”。“这只是在下一片心意,还请师师姑娘务必收下。” “这……” 他这么一起头,底下另外几个也竞相把礼物呈上。 “在下家底浅薄,可比不得孙兄如此手笔,眼下只有一件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打开,一片光彩。 “夏日炎暑,但却不可贪凉,在下久居江淮,便送上一套滑丝被予师师姑娘。”红布揭开,一条捻金银丝线的滑丝锦被耀人眼球。 …… 其后种种,在陈迪眼中更是刺眼,他捏紧了酒尊,里头的公雅酒也染上了金色,最后都不知在这片金光觥筹间浑噩了多久,等出来时,已是人去烟消,府门前的灯笼也被取了下来,使得这条巷子变得更为萧索了。 “少爷……” “回吧。” 他刚上了马车,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 “子杞兄且慢~~” 驾车追过去的不是陈午是谁,旁边挨着坐的还有偷笑的申立。 转眼间,这三人已是坐在了长庆楼雅间里喝酒了,酒酣意恬间,各自抒发着生活的困苦,甚至是摔杯摔碗,陈午和申立两人通过不断贬孙大肥来获取陈迪的信任,完全是同仇敌忾一般。 “我也是看他们不顺,不就有几个臭钱么,等下回咱们也找回场子来~~” “这……”陈迪咬住了尊角口,他家里的财政都是妻子一手把持,就是为了防他出去寻花问柳,不过……即便如此,他陈家也确实不算是大富大贵之家,若不是如今曾布入了执政,把他父亲提了上来,怕是连每日在矾楼里吃酒的钱儿都紧张,此下想来实在唏嘘,便是与面前这俩“知己”大诉了回衷肠,而陈午也极为老成的跟着感慨,就差没抚须了,逗得申立涨红了脸却不好笑出来,被陈午桌底下踹了一脚后才收敛了。 陈午怒拍了记案子,汤羹四溢,“子杞勿急,来钱还不容易,你混迹京师已久,难道不知道赌场出财爷?” “可是我没什么本钱,再说……”,“什么再说它说的,走吧!今儿我请客,赢得算你,输的算我。” “这怎么可以……” “都咱们陈家人,有啥客气的。” 就这样,马车停在了城北的庆阳赌坊前,一进一出,这原本拉长了苦脸的陈迪顿时是变了精气神,揣着那近千两的银子,就是旁边那家仆也是瞪大了眼睛,他虽然听过一些穷途末路者一夜暴富,但也只是听说,没想到今儿居然真这么走运,连开了五把豹子,陈迪兴头上,抓了一把银子丢给他。 “谢少爷赏赐!” 陈迪醉醺醺的,不过倒也没忘陈午,推说着一定要让陈午分一半去,不过就他目前这状态,显然无法组织好具有逻辑性的语言让陈午收下,最后只得被陈午撵上了车。 “子杞兄慢走。” 陈迪也是招手,“那改日再叙。” 待马车消隐在黑暗中后。陈午的脸上的笑容才散了去,申立这时候倒也不笑了。 “我说陈哥儿,这家伙会上套嘛,看他那怂样。别到时候洒了冤枉钱,赌坊的谢老二可不给你讲人情。” 陈午冷哼了声,“看着吧。” …… …… ****************************** 同样的晚上的,同样的一圆月亮,在蔡府庭院上却是别样的氛围。热闹归于前堂散尽的宴席,是女眷大妇们叨絮家常的时候,对于这堂子家宴,苏进的受邀的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而且蔡京对这苏仲耕的赏识就是府里的女眷都看的出来,打头就是拿今天的报纸儿说事。笑言着今后是不能吃鹌鹑羹了。那份豁达言笑。绝不是对一个外人该有的,而后来也证实了他们的揣测,在席的几个蔡氏女郎脸上隐现异容。虽说对苏进的野志曲艺欣赏倍至,但那也只停留在欣赏。 “大伯怎得会有这想法,父亲可清楚?” “呵,那你就得去问他了。” 蔡薇虽是蔡卞女,但她更是蔡氏族女,如若真要到政治联姻的地步,那她也不至于矫情,只不过作为前国家执政之女,对于商贾的粗略看法还是很合情理的。她与父亲蔡卞就此交流着,并从前堂行至后庭。 “前些天女儿去见了见李格非家的千金。果真是聪颖广学,若是男儿身,怕也能如父亲那般少年及第,不过女儿是有些纳罕,这等才学家世,怎得会与那市坊商户扯上干系。” 明月光辉照进廊子里,将蔡卞清矍的霜鬓映衬的很明显,他停了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事难料,莫恨识人浅。” 蔡薇不明所以的看了父亲一眼,见这父亲目落庭中,不禁顺过去看,呵,原来那商户正和蔡京在老槐树下喝茶,桌上摆着案棋秤,油灯自掌,倒还真有两分隐士气度。 “信探已经传回来了,如果没有问题,那明早就开始了。”苏进抿了口茶,从棋瓮里摸了枚棋子下了,对面的蔡京跟了一子才后才缓缓点头。 “这么乱的棋面也是该收拾了。” 他们俩在那边说话,不过看样子更是在沉心弈棋,偶尔几句闲话,所以没有发觉到近在廊子里的她,也不知何故使然,她和蔡卞都没有出声,就安静地站这头看,夜下梧桐,那安然的油灯与前堂的喧嚣意境两重。 “说来,今日见了吾弟,可有何想法?” “蔡大夫乃真君子,与常人不同。” “哈哈,那老夫呢?” 苏进抬头看他一眼,笑了,“蔡老乃真政客,与常人……亦不同。” 蔡京闻言大笑,亦不评价。廊子里的蔡薇却是蹙起了眉头,扶着栏杆的手也微紧了,“这人……难驭。”不过耳边却听到父亲的一声笑。 “这人,能用。” 等她转头去看时,蔡卞已是转身遥去了。 …… …… 今日赴蔡京的宴,无非就是借此碰个头,江淮的局……也该了结了。 一身玄袍的他走在踊路街上,游人如织,百服艺人杂戏,对头的梨园子里传出来的逍遥游的乐声,把他淹没的更为彻底。 “交代给你的事如何了。”他也不知道对着谁说,不过还真有回应。 “陈家父子的性命你就不用担心了,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别怪我不提醒你,每天三波人的监视,你就是不想惹事也得出事。” 他停步,复而续行,抬眼就已经看见书斋门前的庄舟向他招手了。 “苏家少爷,今儿都活派完了,就等您回来收铺呢。” 苏进点点头,进了里屋后忽然道,“庄老爹,明儿一早你就叫上陈叔一起去元符收置余下地皮,还有,让那小子也去。” “啊?” …… …… ****************************** 在这片夜里,月亮并不都是圆的。 侍御史陈师锡府上,陈师锡长子陈祁怒气冲冲的闯进主堂里,正巧母亲又是在那儿凄哀诉愁,心里更是堵抑,将手里的报纸用力摔在案上。 “爹,你就看着那姓苏的在我们眼皮底下为所欲为?奕弟的死难道你已经忘了?” 上座的陈师锡本来就够心烦的,如今见长子如此目无尊长,当即就是把茶座上的盏子摔了个粉碎。 “混账!” “有你这么跟爹说话的吗?” 陈祁冲劲儿稍稍一滞,不过还是努力保持住了态度,“反正这事就是爹的不是,你说要伺机而上,可我看到的都是爹无心暇顾。” “混账!”陈师锡一记响案拍下,“你以为你爹是执政还是三衙?你以为杀人就是买把刀而已?”、“你爹只是个言官,种家和李家早就表了立场,若是一定要把事情闹开,那小畜生的丑事也都得被抖出来,你是想全家一起去塞北吃沙子啊!” “可是……” 陈祁一时语滞,其母卢氏赶忙是出来调停,“好了好了,父子俩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祁儿,以后不准这么跟你爹说话,你爹有他的苦衷,奕儿如今有此一劫,也是……咎由自取。”她一把辛酸泪含下。 “娘……” 此时此景,陈师锡也恼怒不起来,他平复下情绪,将案子上的报纸丢下去。 “你以为你爹真什么事不做?” 他看着长子捡起报纸茫然的表情道,“这姓苏的平时极为小心,你下什么约都不赴,什么人都不搭,本是块铁桶料,你爹一时也难有完全之策,但是……错就错在他心太急,如今碰了这些东西,就是自曝其短,蠢货!”他甚至为对手惋惜。 “你看着,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底下的陈祁依旧不解的看向陈师锡,见到父亲那阴沉到脸皮底下的笑,忽然,感觉背骨一阵发凉。 第一百八十一章 破局 八月十一日报纸,就像落下的铡刀,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这些久居于京的民众已经习惯了太平年岁,哪里经受的起这等负面消息的冲击。 酒幡旗帜翻飞的甜水巷里,人流涌动,叼着包子走的脚力正拿着报看,当瞅到头版的朱红标题时,包子、掉了下来,巷里的茶肆摊头就更是混乱,一堆堆的细碎,一声声的凉气倒吸。 “嘶~~死了一万多人,这次涝灾怎得这么严重?” 就是平时再玩世不恭的人也不敢嬉笑,旁问着左右真假。 “这还能有假,这图上都画着呢,屋子全被水冲塌了,可怜这些孩子,唉……”他们也只能长吁短叹,而巷子起头处又有喊报的童子跑过。 “今日特别刊!江淮水灾整治不力,百姓毁家纾难,背井离乡,大家都来看看,苏先生说了,今日的报纸不要钱!” 这张特别刊的报纸正反几乎都是关于江淮水灾的整治报道,原本《东游记》雷打不动的连载区也被大幅大幅的水灾惨烈图代替,鲜红的朱红标题更是一遍又一遍的冲刷世人神经。 “今儿这是怎么了,小雯,你去问问。”车厢里的官家娘子打发了丫鬟去问,结果丫鬟捧了份报纸回来。 “小娘子,听说是江淮水灾失控,死了好多人。” “哦?”那女娘子粗略的一眼下去,立马便被那鲜血淋漓的“一万三千”震失了容色。 东京实在太安宁了,安宁的人所有人都已经麻木了。 有从江淮过来的羁商与奴仆在茶幡下唏嘘,“没想到水患这么严重了,我上月过来的时候还没这样。”或许也有两分庆幸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半日功夫,这江淮水灾的事就传遍了整个东京城,街头巷尾、瓦肆勾栏。无不噤声慎言,就是青楼里的老鸨也不敢因生意被搅而吱声,虽说有些不满,但这回却是没骂上苏进什么了。 “妈妈今儿如此安静,女儿倒有些不适应了。” 封宜奴靠着窗儿看撷芳楼下的百姓,慢慢的把报纸放了下来。这天灾人祸的最是让人揪心,像这青楼楚馆里的许多姑娘不就是因此进来的,她有些感慨,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不然又能做什么。 不过这刊报纸也不全然是江淮水灾,也有人关注到了这原来的文士逸闻板块有了变化,满篇罗列的都是之前所列名士在元祐时期惨遭迫害的事迹。往往在这个时候,这种负面的东西影响会更为恶劣。 “这些执政高位者就知道党派争斗,什么时候真把我们百姓放心上?” “就是!” “实在可恨,要是荆公还在,又岂会出这等大灾?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心直口快的已是骂声骂语了,沿路一些军巡铺兵听了也只能装怂,他们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招惹民怨。黑锅……还是由上面背吧。 此时的尚书省议事厅内。 “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韩忠彦将报纸摔在案头,底下一群的尚书省官诺诺低头,哪个也不敢顶头说话,最后还是吏部尚书何执中出列解释了。 “江淮涝灾恶化的事在前些日子是有折奏递上来,不过我们几个估量了下,让两路监司协同赈济就差不多了,想着灾情可控,就无上扰。只是没想到如今多处堤坝决口……” “够了。” 韩忠彦没有闲心再与他们划分责任。“听着,各司立即部署赈灾事宜,分遣京府厢兵赶赴江淮,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平息灾事,要是再给我出折子。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放番北去!”他这一怒,底下这些省官无不诺诺而去,可是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触霉头。 “曾布呢,今儿又没来?” 韩忠彦左右不见曾布,便问了边儿书吏史,这书吏史不敢随意,绷直了脊背回道,“曾相抱恙在家,是故无有在省。” 韩忠彦冷哼一声,他哪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眼下也懒得理会了。 也正如他所想,此下在府里喝茶遛鸟的曾布甚是悠闲,亭子里坐着曾肇几个族弟,在接到外头禀报后,曾肇先是笑了起来。 “大兄,如今那韩忠彦可是焦头烂额了~~” 旁边附和道,“那我们要不要加把力?” 曾布一摆手,“急的什么,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在他意味深长的笑意中,汴京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很多人是把江淮水灾当作与往常一样的新闻事件,所以都没想到这第二天的整版内容依旧是水灾,不过与昨天不同的是,所述不再是宏观灾情,而是灾民的日常生活,刨笋子、摸鸟蛋,钓鱼虾、打野稚,写着是心态不错,但看在人眼里却只有辛酸,不过最赚眼泪的还是那些护子身亡的母爱故事。 “唉,孩子是活下来了,可以后没了爹娘,孤苦伶仃的,岂不更苦。”闺中妇人家尽是在抹眼泪,就是那些赤脚莽夫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人间本来情难求,还是苏先生说的好啊。” 他们感慨间,小巷街头忽然有一辆辆的车马行过,车头站着一品斋报服的人在高声通传。 “江淮灾情日盛,苏先生不忍同泽受难,愿捐银一万贯赈济江淮百姓,但一人力小,众人柴高,是故苏先生向全城百姓募捐救灾,大家有钱捐钱,有物捐物,全部物资于十四日汴河岸头统一漕运发送,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帮助受难同泽共度难关~~~” 其后又有言,“若是大家信不过一品斋,也可自行救援,苏先生说了,捐助之事全凭个人主意,绝不强求。” 一辆一辆的车马行过通报,吸引了沿街百姓驻足留听。 “一万两!这也……”,“不会吧。苏先生要捐一万贯钱?” 不过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都在了募捐一事上,他们聚头小议着,还是多有迟疑,倒是那些粗布麻衣者当即表示了支持。 “苏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等岂会信不过一品斋,只是人穷物短。也只能尽尽绵力。” “在哪儿捐钱?” 几个口袋里有钱的立马站了出来,不过不用那些喊话的回,这小巷里头就已经有议论传过来了。一品斋门在岔路口搭了临时的救灾点,拿白帆布撑起来,大书着“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倒有两分丧事的模样,并且专门安排了人讲从前头发来的最新见闻,吸引着百姓围观过来。妇人眼泪巴巴的掉,当即便是掏了些铜子,虽是不多,但也确是勉力而为了,而台前笔录也十分详实的将人姓名记下。用作它日立造善碑之用。 “我捐十文钱。” “嘁,十文,亏你拿的出手,我十两!”有阔气的嘲讽了身边,虽说不算恶意,但这种不愉快的争吵还是让人群骚动了一阵,直到后头一老妪上来才消停。 老妪抱过来几件整洁的衣裳,两鬓斑白的她已是站不大稳,声音虚弱。“听说那的娃儿衣服都没的穿。老婆子没什么钱,就把这几件给孙儿裁的衣裳捐了,也不知道你们这里收不收?” “大娘~~”那笔录霍的就站了起来,眼中泪光,“我替那些娃娃谢谢您!”旁边围观中也多是感慨赞扬声。 “看你吝啬的。这铜子儿能陪你过一辈子啊,连人家老大娘都比你知人理。”人群里的小夫妻吵了起来,就因为刚才丈夫捐了俩文钱,所以现在不论是颜面还是情面都过不去。 不过半日,这场由一品斋点起来的捐资风潮越来越盛,就连一向吝啬的商户也出了不少力,或许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搏个名声,但总归是好事,所以民间也多有赞扬。 “邵记米行捐谷一千斛!”人群里有声音,而后又有唱声压过。 “柴记皮货行捐银三千!” 人群中一片倒吸声,三千两都够盘一小酒楼了,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个腰肥脖短的商家少爷,那人正是柴记的大少爷柴梓,旁边还是他那俩好友跟着,与他一起捐了物资,吕槊两袖清风的,就拿了几本新义过来,自然是要被一边萧琦笑的。 “材用不是说要捐钱的。” 吕槊难得舌头打了结,“捐…什么不一样,心意到了就行,再说了,江淮发了这么大水,书肯定都泡烂了,我这东西才是顶有用的。” 呵呵。 …… 民间如此踊跃,士家官员就更不用多说,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些背靠朝廷的官员不去筹给常平司,反倒也捐到这民间组织里,像一些老学官还亲自过了来,就比如陈师道,即使家中清贫,但还是生掰硬挤的出了十两银子,并且裹了些旧布头和妻室一起过来,正巧见了同来的李格非夫妇,就攀谈了会儿。他们对灾情的控制并不抱以乐观,古来天灾无数,可非人力所能扭转,如今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 “就不知那苏进是不是真个会把救济物资送到,别让他中饱私囊了。” 王素卿嘴里念念的,视线从那些白帆棚上收回,身边的李格非看她一眼,笑了,“既然如此,那来前怎得又不同意筹给仓司。” 王素卿白他一眼,也不说了,两人旋即就上车回府,这前脚刚进府问了李清照,下人的回应就让王素卿蹙起眉头了。 “回夫人,小娘子说是去太学筹集救灾物资去了。” …… …… 当然,这报纸上对于元祐谪臣的悲惨报道依旧继续,与涝灾报道就像是两座不断拾高的火堆,越烧越旺,很快就让门下、尚书两省的韩系官员警觉了,他们碰头短议了阵儿后就找上了韩忠彦,可到拍板的时候,却还是被韩忠彦压了下来。 “如今人心惶惶,尔等不专心救灾理政,却有闲心与一商户纠缠,真是丢尽朝廷颜面。” 不过底下的陈师锡却顶了出来,“韩相,话不可这么说,那苏进如此鼓吹新党奸邪,怕是它日煽动民众。于韩相不利啊~~” “那姓苏的偏偏这个时候把元祐的事儿翻出来,分明是蓄意煽动,韩相不可不防啊!” 韩忠彦一声讥笑,“老夫堂堂一国首辅,还要日防夜防一丢了仕途的商户小子?”他冷冷的把目光投向下面,“倒是你们几个。身为三省大员,关键时候却还比不得一商户来的务实。” 前排几个尚书侍郎识趣的低下了视线,也不敢应这话头,他们确实是舍不得掏一万两出来的,也不知道那姓苏的到底赚了多少,居然能一口气掏出这么多来。就凭这一点,他们就不好强加罪名,所以在韩忠彦这一望下来,都乖乖的闭上了嘴,韩忠彦也没闲工夫与他们计较,当即下了决断。 “给我张贴布榜,就说朝廷即日下拨二十万两白银救济江淮灾患。” 下面立马就有话。“可是官家现在城郊避暑,这么大的款项,没有谕旨我们是拿不到国库的,而且中书也不会给立草,毕竟国库紧张,用度已是累年赤字……”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韩忠彦压下异论,“如今安抚百姓情绪为上,免的被宵小之徒造谣利用。”他这宵小何指底下当然心领神会。也就散了去执行了。不过说来也是有趣,前月中书可是求着他们审核灾银,可如今却得反过来求他们立草。 …… 曾府大堂里,曾布笑吟吟的将接到的文书公示向底下一众,两列的几个从官纷纷大笑。 “现在知道急了。哈哈,那曾相,我们可是要……” 没想到曾布却肃起了脸色,“救灾赈济乃是国之大事,岂可意气妄为。”他让令史传书回去,“就说中书必当全力支持,即日立草申案。” “曾相!” “好了,我意已绝,不必多言。” 在底下个个惋惜之时,曾布那沉郁的双眼却愈现精光。 如果韩忠彦那老儿真以为我会顶他,那他可就太愚蠢了…… …… 尚书省内的韩忠彦接到回执后果是皱眉,余官纷纷表示有诈,但此时韩忠彦已是箭在弦上,也顾不得许多了。 “杜濂!” 他叫出了户部侍郎,“你即刻布榜全城,还有,以朝廷名义让仓司也在京收纳民捐,三日后与赈银一道发往江淮。” “是。” …… 结果就是这第三天的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朝廷的告示,由于朝廷公信力摆在那儿,所以不少有捐助意向的人都转向了仓司,捐钱的捐钱,捐物的捐物,一时间也做的风生水起。 在武学巷的御拳馆门前,一品斋的受捐摊子已有些萧条了,百姓在见了告示后都转去了仓司,朝廷这回一下赈济二十万两的行举确实挽回了不少民心,众人口耳相传的,对于朝廷的信心是多了两分。 “咱们去仓司捐吧。”,“一品斋不也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毕竟是朝廷,虽说一品斋也不错,但……啊呀,跟你说不清楚。” …… 种师道和周侗此时从御拳馆出来,见着大街上来往而去的百姓,口中言说着朝廷的诸般好处,不觉,皱起了眉头。 “周老先生以为如何?” 周侗抚须颔首,“不论朝廷出于何意,但能如此即时的施政也算是难得了。” 可是种师道却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一品斋此番行举来意不善,怕是要进多事之秋了。” 他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第四日一清早,也就是中秋前的这天,一品斋的报纸像是平地起的雷炮一样把所有人都震到了,一个个张大了嘴,该掉下巴都掉。 “都来看看,都来看看,这…这……” 长庆酒楼里的几个太学生聚在了一张桌子前,动静不小,使得楼上的雅客也探下目光来看,见那群太学生一个个瞠目结舌的围着报纸,新奇之下,便打发着小厮去问问,可这小厮还没下楼,底下就已经有人念出来了,还是逐字逐字的。 “朝内秘闻,首相韩忠彦去月因党争消减四成济银,终致现今江淮大灾……” 酒楼外头的御街上也有百姓奔走相告,因为下面又有消息称韩忠彦根本没有拿到二十万赈灾款项。完全是放出的假消息欺骗大众,为的就是敛挪民财充作灾银,这如何不让民众愤慨?他们捐资给朝廷是信得过朝廷,没想到朝廷竟然骗百姓的钱给他们博脸面。 酒楼的几个太学生不干了,年轻人意气风发,加上太学生本就爱闹。一个带头,身后就是一群跟上往宣德门前声伐了,只是令他们错愕的是,这宣德门前的阵仗比他们想象中还大。 巍峨高耸的宣德城门前,矗着一木桩毛竹搭建成的台子,两边插有几只一人高的火把。火光熊熊,烟冲云霄,长蒿上绑着的白麻被热风吹的猎猎纷翻,乍一眼看,还以为是宣德门遭了敌袭,不过实际上是一品斋在此举行的发船仪式,所以底下人头攒动。人声嘈杂。 有一人,丧袍戴孝,立在高台上。 “朝廷作为如何苏某并不想管,但深陷大灾的江淮同泽苏某却不可坐视不理,今日漕运发船,苏某既言承过捐银一万,自不食言,所以现在就当着汴京城所有父老乡亲面前将银两清点一番。”他一挥手,一品斋的伙计就将一箱箱的银两搬到人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清点起来。 “一两。二两……”每举一锭银子,就会给围观的百姓检验银两成色真假。 “一千二百五十四两!” “三千八百七十二两!” 唱声高亢有力,围观的百姓眼睛都红了,什么才是真君子,什么才是真小人。如今一目了然。 他们…… 已经被朝廷伤了心了。 也不知谁先起的头,“韩忠彦为相不仁,执政不公,前有良贤受其戕害,后有百姓因其罹难,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岂能做我大宋首辅!” 这一人挑了头,立马就有一大片响应,“韩忠彦愚弄百姓,擅作威福,当真是令人深恶痛绝,我们去省衙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 声势越涨越高,空气中弥漫起浓浓的焦烟味,这让远处车厢内看着的蔡薇眉心大蹙,虽说此时此刻对那硝烟台上的苏进观感大改,但对其作为依旧很难认同。 “虽说韩忠彦此回确实有失妥当,但他也不能这般意气用事,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他这既无官身又无后背的,即便占着理,但到公堂上,又有几人肯为他说话?” 她身边而坐的父亲脸色却是平常,望着台上的苏进举酒洒地,行祭奠之礼,也是有些唏嘘的,旁边的百姓就更是义愤填膺了。 “讨个说法!” “为死去的一万同泽讨个说法!” …… 宣德门前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两省里,那张报纸被韩忠彦撕成碎片,一句混账便是骂下,多年的养气心性顿时消散。 堂上气氛诡然,全体韩系从官坐于两列听话,陈师锡虽是台谏官,但今日在这等大事上也是有份参与的,他第一个起来。 “韩相,这姓苏的奸贩煽动民众,造谣中伤朝廷,实属大逆不道之罪,下官恳请韩相立即下令查封一品斋,并将那苏姓奸贩绳之于法!” 他话刚落,刘拯就起来反对,“万不可如此,如今民怨沸腾,风向不利于我方,若是此时查封一品斋,怕是会引起民乱,还请韩相三思。” “刘给事此言差矣!”工部的郭知章也起了来,“百姓皆是因那苏姓奸贩蛊惑所致,若再任其造谣中伤,势必会引起民间更多仇隙,所以下官亦是认为即刻查处一品斋为善,不然后患无穷啊~~” “郭侍郎所言甚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相,一品斋必须立即查封!” “不可!”还是有人反对,“若是被隔壁小人利用攻讦,岂非陷入腹背受敌之地?” 就这样,堂上俩拨人在那儿相互指责,上座的韩忠彦也是闹心,他啪的一记响案,镇住了所有人。 “蔡京,你说说。”他望向末座喝茶的蔡京,见他这么悠闲,难不成是心有对策。 其余人也都把目光投了过去,虽然不大喜欢这墙头草,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老东西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蔡京抿了口茶,顶着一众的目光放下茶盏,就轻飘飘的丢了一句。 “官家又不在京,诸位慌的什么。” 嗯? 此话一出,当是拨开云雾见晴空,一下就把所有人点醒了,陈师锡眼睛蹭亮,先是捧了蔡京臭脚。 “老学士所言甚善,如今官家不在,只要我等能在官家回京前压下事情,又有何人敢擅起风浪?”他转向韩忠彦,“韩相,下令吧!” 韩忠彦沉着胸中一口气,袖中手拳紧握。 ……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定局 转眼间,宣德门前已是一片大乱,开封府衙以及兵部厢兵冲了进来捉人,亮着明晃晃的刀械,将一品斋的一干人员全部缉走,台下顿时哗然。 “光天化日的,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将苏先生放了?” “滚开!苏进诽谤朝廷,特奉上令羁押此贼,再有阻者一并论罪!” 人群不得已让开,外头又有会合来的衙内禀告,“回班头,一品斋东家陈氏早于三日前离京!” “不管了,先将这些人押回去。”,“那这些灾银物资如何处置?” 那带头络腮的胡子,也有些年纪了,但这么多的钱财还真没见过,一时间咽了口口水,“此乃赃物,先没收充公,得府尹判处后决定。” “是!” 结果这大箱大箱的灾银被堂而皇之的搬上了推车,看的旁边围观的百姓眼中怒火直冒,这些可是赈济灾民用的,眼下居然就这么被朝廷抢了去,真是欺人太甚! 有赤脚莽汉跳上了高台。 “朝廷不仁,昏相当道,尔等岂可坐以待毙!可有好汉与我一道救出苏先生,夺回赈灾银!” “救先生!夺灾银!” “救先生!夺灾银!” 声势一时盖过天地,响彻御街,坐在沿街长庆楼雅阁的曾布一直观察着这里的情况,见民愤已起,脸上笑意就起来了,旁边的曾肇问。 “大兄,那我们现在怎么走?” “现在……”曾布看他一眼。 “等。” “等?” 这时珠帘声响。府里的奴仆进来递条子,曾布只瞟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将布条丢给曾肇。自己是摇笑出去了。 笑声是从未有过的开怀,“明晚上让几个孩子都过来,今年的中秋可一定要好生庆贺。” “嗯?”曾肇疑惑的抚平了布条看。 …… 此时宣德门前的衙役厢兵虽忌惮于民愤,但还是拼死将赈灾钱粮和一品斋的人押送到府衙,不过府衙门口也因此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尹王震刚到门口,就被一大堆的口水喷了回去。 “唉……” 他与苏进私交不错,若不是韩忠彦直接下的命令,他又何尝会去为难苏进,眼下也只得吩咐牢狱好生照管了。 外头的百姓见一时冲不进去。只得迂回办法。几百人为一队的游行。在朝廷各个衙门办事处示威,要求释放一品斋一干人员,并且归还赈济灾银。可朝廷又岂会听他们的,双方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直到黄昏。 不过羞恼的显然是朝廷这一方,韩忠彦在尚书省的议事厅里大发雷霆,将书架上的盆栽都摔烂在地,哐啷哐啷的,看的几个典吏噤若寒蝉,也唯有蔡攸表现镇定,默不作声的让仆丁将东西收拾了,反倒是旁边几个侍郎官显得慌乱。 “韩相。那现在如何是好,枢密院不肯出人,曾布又推诿行草,光靠留守的几个厢兵根本镇不住。” 韩忠彦指骨作响,“都给我出去!” “韩相!” “出去!” 所有人悻悻离开,在里头做书令的蔡攸瞟了韩忠彦一眼,也是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时间,已入酉时,也就是寻常吃完晚饭的时候,所以天色已经比较黑了,月亮隐现,几近圆满。 各事府衙前都有百姓轮番守着,有叫卖镜面糕的小贩到这儿,就会停下摊车,拿几块给他们吃,此时此刻,他们竟也觉得这小点心是从未有过的可口。 “不知不觉的,都已经入秋了,也不知道明儿的中秋能不能过的安稳。” “放心,朝廷肯定会妥协的。” “但愿吧。” 或许今后回想起来,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此难以置信,向来讲究悠闲的东京百姓竟也有这等豪情激奋的时候,他们笑了,摇着头苦笑。 …… 灯火阑珊,茶香冷滞。 景明坊的矾楼今晚没有生意,真的是从未有过的冷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酒客醉倒在桌上,所以为了节省油钱,李媪就让伙计将东西北三楼上的琉璃灯掐了,就留着主楼的用作照明,霎时……就褪下了往日光彩。 索性了,她就让后厨、茶酒、仆役什么都歇了,一起坐大堂吃吃瓜果谈谈心,她们当然不会出去惨活,不过坐这儿聊几句闲话还是有的。 “妈妈,其实女儿也想跟师师姐一起去看看,苏先生人这么好,丢了仕途已是可惜,如今还要枉受这牢狱之灾……” “看看看,看什么看,不要命啦都!”李媪凶她们两句,不过到后头也是没了意兴,她虽说对苏进有偏见,但在听了今儿的事后,心里还是有些感觉的,所以才稀里糊涂的准了李师师去探监。 唉…… 她从棱星窗里望了出去,汴京城上悬着的月亮,真是和往前不同了。 此时此刻,看着月亮发愁的同样还有李格非夫妇,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檐廊下,过来通报的丫鬟已经退出去了,只是他们遥望的目光却还放不下来。 “我真不该放松了管教。” “算了,这丫头向来有主见,这事你就是知道也拦不住。” …… 在开封府的监牢内,看守比往日要森然许多,不过那只是对外坐守示威的百姓,对里头一品斋的人却是比较和气的,即便不是府尹打过招呼,他们对一品斋也是极佩服的。 “陈御史……哦,是韩相交代,那请进。” 开封府的监牢由于囚犯不多,所以平时就少有清理,窜进窜出的老鼠蟑螂是不用说的。难忍的是那长年累月堆砌起来的霉味,即使铺了三层的草芥也掩不住。 “苏进,御史台的陈御史找你。” 牢头带着官袍玉革在身的陈师锡进来,不过却见那身着熟麻的苏进捏着条柴枝在泥墙上划拉。人是背对着他们的,由于光线暗,所以看不清楚画的什么,不过这时候他们也不关心这个,牢头退了出去,只余下衣着光鲜的陈师锡在牢外头看。 “当阶下囚的滋味如何啊?” 他的问话带着笑意,而苏进则是思索般的停了下,点点头继续画。 “怎么,替你儿子报仇?” 陈师锡眯起了眼睛,“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他放下柴枝。转过身来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月光从头顶的栅栏窗口打进来。 笑了下,“有点难。” 陈师锡盯着他看,这个让他儿子尸骨无存的人。忽然间,也是笑了,“你以为外头那几个刁民能救你?” 苏进笑了下,“很难说哦。”而后又转过身去划拉他的东西了。 背后冷哼一声,没有再与他多说半句,不过在离开监牢前,将仆人提着的一盒餐食交给牢头,“韩相惜才,特地嘱咐做的,不过牢头就不用说了。免得让人觉得刻意。” “晓得了,那陈御史慢走。”牢头点点头接过来,而后给送了进去。 “你的饭。” 吧嗒的一声,他把食盘一放就走了,确实没多说一句,可惜苏进连看都没看一眼。 过了许久,巷道里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比起刚才的要轻不少,而且步韵极为熟悉,他微愕了小许,就笑了。 “怎么来了。” 转身看过去时,一披着黑色篷衣的女子已提着食盒进来了,牢头嘱咐了句从速后也识趣的屏退了。 “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那你娘知道么。” “这个啊……现在应该知道了。”她揭下衣帽,给了他一个笑脸,而后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两人就此往石床一坐,“多少吃点吧。” 苏进捏了筷,拣了根菜帮吃,抬头问她,“你做的?” “你吃的出来?”少女听得挺高兴,也撮了条菜叶放嘴里嚼,不过一会儿,脸就红了,睨苏进一眼,正巧瞥到墙上的画。 “上面画的什么?” “哦,郊外的几处蹴鞠场设施出了问题,趁着这几天休整,就想着明儿过去处置一下。” 少女抿着嘴笑了,“人都还在牢里呢,还忘了赚钱。”两人心照不宣,有些话也就不必多说。 就这时,一只不识趣的老鼠忽然从栅栏隙里钻进来,它应该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吱吱吱的,在草隙里瞎窜,看模样确实是饿惨了,不过也把一边的少女吓惨了。 “呵,怎么你也有怕的东西。” 苏进笑着将她拉到身边,少女是瞪大了眼睛瞧,半个身子在苏进后头,她是很久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鼠了,只见那老鼠寻到了之前牢头摆地上那盘饭食,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吱吱吱的,可没吃多久,这吱吱声就慢慢熄偃下来,就像是快燃尽的火烛。 最后,肚皮就朝天了。 这一刹那,一股寒气袭上了少女的脊背,她握紧着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倒是苏进将她鬓角上的尘屑拣去,抚了抚头发。 “好了,回去……呃。” 一股温暖围住了他的腰,紧紧的,许久,那股战栗才渐隐下来。 “答应我,别死。” 牢房里的油灯燃了很久。 “好。” 而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座监牢外暗处的一笼食盒收了回去,就像是……从未有到过。 …… …… ************************************** 八月十五,中秋,本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连日头,都显得特别圆。 相国寺的晨钟如往常般震响,那祥瑞的音波荡漾开来,将那久未开启的大庆殿门缓缓推开。 “什么!官家回来了?” “怎么可能,怎么一点消息都没?” 太多的仕官一骨碌的从床下爬起来穿戴朝服,差些没被床榻板绊了,心疼的他夫人哎哟哎哟的喊慢,“这么急的什么,又不是赶不及。”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这回要出大事了~~”,“能有什么大事啊。” …… 内宫,大庆殿。 晨光斜过屋坡上的龙吻兽脊,泛起白晕来,在殿内梨花地板上起了高光。 已经许久不开朝的大殿对于文武百官来说有些陌生了,以至于站位排序都是窸窣了一阵话,不过很快,就都镇定下来,执笏挺立,班列整齐,旁边依柱而立的虎贲也握紧了兵弋,站直了,与这群峨冠博带的衮衮诸公一般,等待着王朝的帝王踏进这威严雄壮的大殿中来。 “陛下驾到——”门外唱声传进来,殿内百官礼拜声呼,一番交礼后,各回位置,避暑回来的徽宗显然兴致不错,聊了番中秋的题外话后才正式开朝。 黄门肥诺一声,“有本宣奏,无本退朝——” 这声下去,原本还算热络的朝会氛围霎时就凉了下去,底下两班群臣面面相觑着看,西首的新继枢密蒋之奇仰头高高,是不参与的意思,所以他底下的一干从官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不过东首的台谏是立马有人出列了。 “左司谏吴材有本参奏!” 高高的宣唱声,让所有人都瞥了目光过去瞧,任伯雨几个台官只瞅一眼就有数了。 曾布的人。 “奏。”徽宗一抬手,长施而开的帝冕显得极有威势。 “左仆射韩忠彦为举私利,消压灾银,以致江淮涝灾失控,灾死百姓万余,乃万恶难赦之大罪,臣以实禀奏,望陛下圣裁乾坤!” 徽宗眉头一皱,“竟有此事,你且详实来说。” “去月中书申草赈济灾银五十万,乃思量涝灾形势堪危之举,但却被韩忠彦驳回四成赈济,以致于地方用度不足,如今灾情失控扩大,乡县毁殁,疫病兴起,江淮一带已是民不聊生,臣这里有去月门下审批片牍,及江淮州县报牒文书,还请陛下过目。” 为首的韩忠彦双眼眯着,也不看他,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不过显然这还没完,右司谏王能甫跟着出列。 “韩忠彦身为执政首辅,却只顾党系攻讦,私权跋扈,视百姓性命如草芥,此等品行岂能为我大宋宰辅,臣在此弹劾左仆射韩忠彦!” 徽宗在御案前审验文牒,面色似是不佳,底下百官已是交头小议起来,左正言任伯雨当先反驳。 “江淮天灾故令人痛心疾首,但此非人力所能料,两位一概论之,未免牵之过强。” 陈师锡也是赶紧出列,“陛下万不可听信朋党之言,韩相恪守行权,为国为民,自陛下登基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为曾有丝毫怠慢,如今江淮之事虽为痛惜,但实非韩相之过……” 台谏官先是吵了起来,而东首曾韩二人却都表现镇定,尤其是曾布,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过御墀之上的徽宗脸色却越来越差,底下有看风向的。 “陛下昨晚刚回京,怕是未曾见到京中动乱之时……”起居郎邓洵武将一品斋的事原原本本的陈堂说了,这气氛就更紧张了。 他继续说,“本朝历来不以言论罪,那苏氏商户以实言播,以义捐资,乃大善大德之举,朝廷不加以褒奖也罢,可竟让人缉捕下狱,此番道理别说外头闹事的百姓不明,就是同为朝僚的下官也深感困惑,不知左仆射可否为此解答?”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壶浊酒 “本朝历来不以言论罪,那苏氏商户以实言播,以义捐资,乃大善大德之举,朝廷不加以褒奖也罢,可竟让人缉捕下狱,此番道理别说外头闹事的百姓不明,就是同为朝僚的下官也深感困惑,不知左仆射可否为此解答?” 质问中气十足,在大殿里回响了很久,韩忠彦虽是听得面部触动,但仅仅丢了四句给对方。 “散布谣言,煽动民众,其心可诛,罪难容赦。” 他态度强硬,看的后头李格非、晁补之几个是直擦额汗,果然是党魁人物,这份气魄不是他们能够比拟的,只是如今这形势下,怕…… 果是又有人落井下石,“韩忠彦外忠内奸,迫害先贤,前有荆公遗恨田垄,后有章相长凄岭南,国之重器尽没荒蛮,上之臂膀尽废余生,陛下欲效父兄之志,岂可容此等小人得志!” 又有人,“逐神宗变法之人,败神宗变法之制,韩忠彦实为之首,陛下万不可姑息养奸!” 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居然连这些老黄历都翻出来了,不过元祐系的人可不能坐视不管,也是争锋相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尔等邪心圣上岂会不知,休要在此无端是非!” 旁边听着的秘书监龚原却是一声冷哼出来,“是奸是忠,是直是曲,这汴京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你们堵的了一商户之口,难道还堵得了数十万百姓之口!” “你…你这分明栽赃陷害!何人不知百姓被你们蛊惑!”、“陛下万不可听信其言啊~~” “陛下,江淮数余万百姓,先朝数十位国士,皆毁于韩党之手,先太后仁慈恕其等罪罚,可其等不知悔改,反变本加利,试问陛下若不除首恶,何以向那枉死的江淮百姓交代!又何以向先帝英灵交代!” 这又百姓又先帝的口号喊起来。顿时压的元祐党众喘不过气。心里欲要提辞,但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正是难堪之时,徽宗终于是说话了。 “都给我肃静,大殿之内,成何体统。”不过他面色却是少有的平静,看向韩忠彦。 “宰相大人可有何说的。” “陛下胸中已有定夺,又何必问老臣。” 他这话有些逾礼,所以立马遭到了曾派一系的攻讦,不过这时候徽宗也都让他们安静了。自己起身。推了旁边的搀扶,立于巍然高墀之上。 “今日是中秋佳节。朕特意赶赴回来乃是与民同乐之意,可如今不论是朕也好,百姓也罢,都与这佳节相去甚远,于此,朕身为一国之君,责无旁贷。是故今日起,朕全权起政,定会给江淮死去的百姓一个交代,也会给这汴京城的百姓一个交代,国威不可失,民心、更不可失!” “陛下过矣——”底下齐呼,不过心里头都是在揣测徽宗意思。 “至于韩相公……” 他目光转向韩忠彦,韩忠彦眉头隐皱,似乎也在揣度徽宗意思。 “朕昔年常听先父教诲:为政取人。不分此时彼时,修身立德,不论权位高低,是故朕从不言新旧之别,不断新旧之争,选官任人,亦是唯才即用…”、“今日韩相公之事,忽而让朕念起东华真君那句……愿为苍生,无怨无悔,想必在场诸卿也有所耳闻,其乃天界仙首,可为了天下苍生,却依能直言不悔,朕是深为感触,借此,朕想问韩相公一句。” “陛下当问。” 徽宗叹了口气,“卿之所事,可为苍生?” 这话问下来,底下鸦雀无声,一朝的文武把视线聚焦到那三省首辅身上,元佑党人就更紧张了,陈师锡心里犯嘀咕,看皇帝这意思,应该是要放一马了,可是当他回过神时,大殿里已徘徊起了韩忠彦那苍白的声音。 “老臣……”他起褶的喉咙处阵阵蠕动。 “知罪。” 随着那尾音结束,他的膝盖也已印在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之上。 “韩相!” “韩相!” 举众一片哗然,刘拯、李格非、晁补之等旧党人氏更是惊出班列,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一党的魁首慢慢跪下,在这一刻,不知多少人仰面合目。 倒了,都倒了。 西首的枢密使蒋之奇心中一叹,安相果有先见之明,如今这一来,这大宋朝……怕是又要变天了。 有多少人会去震愕且不去说,但史书肯定会给这位半辈子付诸宋室社稷的花甲老人一公正评价。 殿外,相国寺的晨钟的又是敲过一轮,祥瑞的声音,像是能洗去人一生的铅华,带给人最为平静的心态,很多官员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这大殿门槛的,也不知道今年中秋的日头是怎么从东走到西,浑浑噩噩般,从车厢内看大街小巷里欢呼欣悦的百姓。 这是一个昏黄的黄昏,温暖的斜阳从城门雉堞间打下来,映在无数奔走相告的百姓脸上。 “大喜讯大喜讯啊!”,“怎么了这是?” “朝廷布榜了,苏先生无罪释放,韩忠彦倒台回老家了!” “真的啊?这可是大喜讯,今儿的中秋总算是过安稳了,我就说嘛,官家圣明,岂会任用奸佞执政……” 西水城门口,府衙的兵役刚贴好告示就被百姓挤了出去,识字的在最前头读。 “今有尚书左仆射韩忠彦为周私利,擅减赈济灾银,终致江淮涝灾失控,民人灾死万余,其为首相本罪难旁推,但估念其劳苦多病,是故免其侍中事,带宣奉大夫职谪回安阳故里致仕,余官罪责容后核实……” 人群阵阵欢呼,后又附言。 “商户苏进为国忠义,为民肝胆,此次含冤入狱多为不易,故特赐银万两,布千缎,以资鼓励……” 百姓围在城门看热闹,居然无一人留意到有几辆马车驶出西水门,过万胜门大街,过西浮桥。直到出了城门。行至郊外十里长亭了都无人知晓。 …… 于此而对的,曾府里已是门结彩缎,廊挂灯笼,府里府外宾客杳至,恭贺如云,甚至在门口都有因此而拌嘴的。 “今儿这中秋佳节,我可是给曾相送月饼来了~~” “你也送月饼?怎得什么事儿都跟我赶一块去呢。”,“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这韩相才刚走,你这门面倒是换的挺快。” “你!” “啊呀,你们俩个就别闹了。赶紧的,这宴席可就开了。到时候别搅了曾相兴致。”一人出来拉了架。 借着中秋,所以就算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大堂里摆满了宴席,坐上宾客无数,杯光影盏,酒肉丝陈。 上席的曾布起身把酒,大有力挽狂澜之态。 “今日能除去奸党首恶。诸位可是出了大力气,在此,老夫敬诸位一杯,希望今后诸位都能为大宋社稷鞠躬尽瘁!” “不敢不敢~~”底下都是起来回敬,如今韩忠彦倒台,曾布独相,朝野上下又有何人敢怠慢于他。 这酒过三巡后,醉意微显的曾布忽然问向蔡京,“这个……苏家小子怎得没见啊。” 蔡京笑着放下酒尊。“那小子一出来就往他城郊的几处蹴鞠场去了,说是有些状况要处置,老朽也就随他了。” 曾布抚须大笑,今日高兴,自然不计较这些,不过他们在这庆祝的时候,却还是有不少人暗自神伤的。 …… 金梁巷子,李府。 李格非、晁补之几个的心是彻底塌了,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他们聚头喝着闷酒,桌上的盐酒腰子是丝毫未动,李格非心中堵抑,拍起案来就想去送送韩忠彦,不过被陈师道几个硬生生地按了下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王素卿在旁边拦着。 “文叔,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你再这样也是于事无补,况且会遭致隔壁口舌,你就是不想着自己,也得为李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想想吧。” 她这话出口,李格非也只有叹气了。 王素卿蹙了蹙眉头,又问身边丫鬟,“安安去哪儿了,怎得刚没在房里见她人?” “小娘子没出去,就在后厨务庖,我们拦也拦不住,昨晚回来就这样了。” 昨晚上?王氏何等聪明,一转念就知道了,哼了声,也亏得那书生断了仕途,不然就这次风头,说不准还真让他攀了富贵。 …… …… ******************************** 黄昏,夕阳斜下。 西水城门外十里,已少见人烟,望眼出去的是无垠芳草,远处,则是渺茫的山峦,起伏有致,几辆马车行在中间的泥沙路上,骨碌骨碌的、车轱辘声响,在第二辆车厢里,一对五旬年纪的老妇正长吁短叹着,她们虽已除尽华贵锦服,但眉宇行举间的大家风范还是显而易见的。 “世态炎凉啊,想着老爷之前对他们诸般照顾,可如今居然连一个送行的都没有。” “唉,也怪不得他们,如今这关头,又有何人敢与我们来往。” 她们俩都不自觉地撩开车帘去看前头的马车,那辆只有一人在坐,并且只准一人坐的马车,孤零零的、在坑洼的小道上颠簸。 可忽然间,远处响起一阵笛声,轻悠悠的,像是坐小船儿里荡,即便她们出身书香,但还是没能辨出是何种乐器,不容她们多想,紧接着就跟上一阵稚嫩的童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童谣一遍一遍的唱,也不知为何,当马车行到前头的一处草亭时,眼睛陡然间便是酸了起来,俩老妇看出去,那简陋的草亭里,七八个孩子正围着一书生唱,那书生点头微笑着,将石桌子上的糕点拿给他们,他们便很开心的拿去分了。 “吁——” 前头的车夫勒住缰绳,这时候,无论是谁都会停下来。 …… …… 这座凉亭望东而去,能见到直直的炊烟,看来附近是有人家的。 “在这做什么。” 韩忠彦已是一身显赫卸去,眼下,就一件青白的圆领宽袍穿着,而且是浆洗过的那种,黑白的头发梳的倒很紧密,一簪贯之,至于其它……就别无其它了,其身后的妻儿皆在车辕前等着,看他们翘首以望的样子,怕多有担心在怀。 苏进笑了笑,示意着与他一起坐下,石桌子上就一壶浊酒,两个盏子,其它……如果不算草屑的话,就别无其它了。 苏进给他斟上,“这附近有我置的蹴鞠场子,也是做大了,就多些问题要处置,正巧,听说韩老从这边过,就叫了当地几个孩子过来给您老践个行。” 晚风,从草亭楣子里慢慢的穿过,润着夕阳的黄色,使得青白袍领上的褶纹更深了。 韩忠彦看了眼亭阶上那几个吃糕儿笑的孩子,衣服上没有补丁,有个女娃好像发现了他的注视,回过头来看他。 “老伯要吃吗?这米糕可好吃了。” 他笑了,点点头,也不知认同的是什么,许久了,才唏嘘了下。 “看来我确实是老了。” 苏进举起杯来,“此去安阳,怕是难有再会。”,“保重。” 韩忠彦沉郁的眼神一直盯着苏进,并没有迎杯,反道,“若为道别,那此酒,不喝也罢。” 苏进一直维持着的笑意瞬是一浅,凉了小顷酒后,复而敬起。 “若为苍生。” 韩忠彦这才摸上了杯,举起来,沉默了会儿,“若为苍生。” 饮下。 放下。 韩忠彦起身一别,待走到那小女娃旁边,却停了下来,“再给老伯唱一遍可好?” “嗯?”几个娃娃都是睁着大眼睛瞧这白胡子老爹,身后的苏进也是站了起来。 “赶紧再给这老伯唱一段,我这可还有米糕呢。” 他这一说,几个孩子骨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拍拍屁股灰,排成排。这时的夕阳,更斜了,映在茵茵草褥上,也映在他们红扑扑的脸蛋上。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几辆马车已经重新整备好出发,骨碌骨碌的又开始在坑洼的泥道上颠簸,那声音,好似踩着歌谣的调子般,向着那摸不到的山峦夕阳而去,渐渐的、渐渐的,越来越渺小。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苏进这次没有吹笛,而是把它背在身后,紧紧的握住。 …… 等到马车出了很远了,远处才有陈家的伙计跑过来,气喘吁吁的。 “苏家少爷,您在这儿呢,这个东家和少爷都回了,所以我就赶紧过来跟您说。” 苏进在晚风中立了很久。 “好。” “好?好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太公垂钓 践行完后,苏进就回了风悦楼看陈家老小了,这对父子风尘仆仆的归来,水都没喝上就被这两日的事儿给乱了心神,众人齐齐的将人护进偏阁,大厨伙计叽叽喳喳的围在他们跟前唠,是一打一打的唾沫浇他们脸上,陈午好些,老头吓的差点没岔过气去。 “没想到这几天京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掌柜的,还好官家圣明,不然这回咱们可都完了~~”、“是啊,还有街坊四邻也出了不少力。” 陈守向抚着胸口缓下神来,忽而想到,“仲耕呢?怎么半天没见到人?” 两边正欲说,门口的帘子忽然被揭开。 “陈叔此行可是顺利啊?” 头系缁巾的苏进已是笑着进来了,身后的小厮将帘子放好,里头一众才算是定下神来,几番详问之后,又被苏进给韩忠彦践行的事惊出身身冷汗,好在无人知晓,也不用过于慌张。 寒暄过后,苏进就让伙计扶陈老头休息去了,然后单独将陈午叫到了廊道口,眼望于街,手背于后。 今日全城欢庆,酒楼人稀,零落的大堂桌椅上,洒上了从木横披里透进来的片霞,红红的,是些温暖。 “事情如何了?” 陈午瞧他一眼,“饵我是给你放下了,他咬不咬我可不敢保证。” “嗯……” 陈午看他侧脸,像石头一样僵硬,还真不知道这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 …… 今日毕竟是中秋,所以苏进就和陈家人在酒楼呆了会儿,还有那俩背井离乡的伙计也都围在桌子前吃月饼,俩人吧唧着嘴。厚实的白果馅儿嚼在他们嘴里是很可口的,论了会儿往事如烟后,也差不多散场去街市逛了,不过由于这两天京师动乱,所以中秋布置的也比较简陋,别说天桥御街的吆喝没往年起劲了。就是素来文会喧杂的青楼楚馆也清减了许多,宛同于姑娘们脸上薄施的淡妆。 矾楼。 在青衣楼上。 萸卿推开了窗儿,月辉照了进来,一屋的皎洁。 “又是一年中秋呢。”她喃喃自语着,眸子里是那一帘星月的夜空,身后的慎伊儿端着果盆过来。她瞧的是下头。 “可真是冷清呢。” 她说这话时却是透着轻松,酒楼毕竟不是她的,生意黄了,生气的也该是老鸨才对。 她料的一点不差,李媪果是在下头发脾气。几个奴婢因为收拾不利索挨了训,不过好在今晚各家生意都萧条,也就没过多为难了,奴婢们诺诺的退下,她也长吁短叹的和管事说谈着上楼。 慎伊儿唔的一下,将最后一口月饼咽了下去,收回了在那些奴仆身上的目光,往里屋李师师边上坐下。 李师师一个人,黄娟的衣衫,坐圆桌前看诗集。桌上就点了一盏灯。盛了一碟饼,月光从窗前萸卿的腰际透过来,映的纸面更是光洁了。 慎伊儿屁股刚坐热,李媪的声音就跟进来了。 “今年中秋的月亮看着就不圆,也难怪这么糟心。” 刷啦刷啦的珠帘子声响,圆桌前看词的李师师瞥她一眼,继续往下看,“这几天京里的酒楼生意都不好,妈妈就担待些吧。” 这李媪嘴上是这么说,但也并非真个钻这方面的牛角。她掰了半个福记的饼子放嘴里,蹙了蹙眉头,转而去看身边安然自若看书的李师师,眸子、忽然是亮了。 “今儿中秋怎得没去死老头那儿?”她看着李师师一页页的翻书,以为是想开了,可李师师的反应却还是有些让她意外。 “妈妈。” 她搁下书,眼睛转向李媪,滞留了小顷后,示意着李媪到外头廊道说话,慎伊儿和萸卿不禁跟上视线,她们的剪影映在阁窗的梅兰图上,被月光照的通透。 神神秘秘的…… 慎伊儿瞧了会儿就放弃了,转而坐下,可正巧,那映满月辉的纸面吸引住了她。 哦…… 是《泊船瓜州》啊。 …… …… ************************************ 中秋的夜,将月亮映衬的更皎洁了,月光盈盈着,泛下来,酣睡在巷间瓦肆里,一品斋门前卖饼糕的小贩已经开始收拾板椅了,大喜过后的汴京城进入了平缓期,使得原本热闹的踊路街也显得有些冷清。 这时,有马车停在他前头,是黑顶桐皮的车厢。 马夫很熟练的将马牵到近处绑上,有穿着大袍的老学士从车辕上下来,往一品斋里头进去了。 “苏家少爷,蔡学士有访~~” 庄舟收拾书册的动作滞了下来,赶紧拍拍袖尘将人迎进去,茶水备上、油灯点上,明晃晃的光晕里,是蔡京苍劲的脸和严谨的发髻。 苏进在风悦楼吃了便饭就回了,没有耽搁很久,此时刚换了身衣服蔡京就找来了,几番寒暄后,已是坐定在了堂上,敬完茶。 “曾相公今日府中大宴,蔡老这般早退可是失礼了。” 蔡京笑笑着将茶具摆开,“老夫年老不胜酒力,当是给你们后生腾些空出来。”他虽然喜欢热闹,但却不喜欢凑别人的热闹,所以酒过三巡后就找了个由头回了,此时路过苏进的书铺子就进来看看,也是想知道他今天到底做什么去了,这么大的宴会,如此拂了主家面子可不像他的作风。 “送个人而已,无它。”他抿了口茶而笑,“倒是蔡老如何了,我可是已经着手了。” 蔡京沉下的眼皮微微阖动,瞟苏进一眼,“这倒不用过忧,即便我们不出力,也自有人网罗,至于那陈祐甫……”蔡京沉吟了下。“我虽与其无甚来往,但身边有几个老友倒是与他熟识。” “哦?” “倒是你,何以如此笃定?老夫可是知你长居畿内,怎得如此明通细闻。” “愿者上钩呵。” 苏进这么说,蔡京也就不再迫问,又絮了几句后就作别了。苏进将他送出门口,等他的马车远去了后苏进才转身要回,不过有意思的是门前收摊的小贩居然端了碟子月饼过来。 “苏先生今儿可是吃过月饼了?” 嗯? 沿街稀稀落落的车辆驶过,将映过来的灯笼光切的很碎,最终零落在他肩头那条毛糙的汗巾上。 “先生这次为我们老百姓伸张,我老刘可是佩服。而且我孩子婆娘也都在看东游,别提有多喜欢了,所以这饼子您可一定要收下,就当是我一点心意了。” “呵。” 当苏进将那碟子金黄油润的月饼搁在卧房书案子上时,对街店铺屋上已叠起了燃灯在烧。灯火光从窗口打进来,那青灰的瓦片清晰可见,在这夜色中,显得更是静谧。楼下一对粗制素麻的母子经过,大手牵小手的提着飘香的桂花酒回家,门市前,店主将系着燃烛的竹竿架出来祈福,或用小灯砌成字形挂于家屋高处,即使一切都被政治搅和乱了,但竖中秋、喝桂酒之类的风俗还是不会丢的。 他身边。早已有白罗衫的女子立着了,冷冰冰的,捏着一块饼子沉默,也不知想的什么,当苏进看向她时,她却别过头去看楼下的安详。 或许,这么久过去了,连她也不知道这般的坚持有何意义。 “想家了?”苏进眺望向远处。 旁边没有回应很久,等凉风吹袭了许久的衣袂后,才蹦了句。 “还需要多久?” …… …… ********************************** 转眼间。中秋的风波就已经过去三日了,相比于民间开始安定的生活,朝廷就显得风声鹤唳许多,随着清早朱雀门前贴出的第一张皇榜后,皇帝终于开始了对江淮一案责任官员的追究。 “……户部侍郎杜濂因私废公,罔顾生灵,致使江淮灾事扩张,城池毁殁,经两府议,去其官职,谪守邺城宫观……” “右司郎中秦襄……” 城门口的百姓围聚议论,落马的多是三省官,当然,也少不了几个地方监司被下放,模样上,确实是整治严厉的,这也多少挽回了些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唉……” 李格非坐着的马车从这儿经过,看到这场景,本就忧思的面容显得更是憔悴了,这两天新党借机发挥,对元祐系人大加攻讦,好在皇帝心明,将几个主事官免了就没过多追究,但如今曾布独相的局面显然难以令他们心安,以至于到了家门口了都得让车夫掉头转去晁府。 “吁——” 骏马驻足在晁府的两只石狮前,车夫打起车帘,李格非矮身欲出时,忽然听到久违的说笑声传过来。 “无咎啊,你这性子可得改改了,官家既留你在京,自会有你用才之地,你就耐下心来等等,这时局……我看还有的折腾。” 李格非手心一颤,扎紧的头髻都因极度震惊而松弛下来。 …… ********************************* 士大夫们的焦虑很快就波及到了学院和酒楼,太学、四门学的学子开始为仕途谋划,免得一进仕途就站错了队。 矾楼,阁子雅间里的人很多,都是翩翩袍衫的打扮,熏香的宽袖让他们举手投足间更有一股美韵,只是桌上的鹿肉和蝦酒已经放凉,也不许茶酒拿去热。 为首的那俊逸沉声道,“如今局势已经明了,元祐大势已去,新政制立是迫在眉睫,曾相德高望重,举世称颂,我等若有心匡复,何不就此投效门下,以师礼相待,等它日王师北征,也可青史留名。” 旁边有答,“将明受何尚书器重,自是与我等不同,若是它日登台入阁了。可别忘了我等同窗好友呵。” “此话何讲,伯济才干数倍于甫,论机识,更是拔于我等一众,此下政局不稳,要职频调,当是伯济大展宏图之时……” …… 窃窃的私语声弥漫在众多雅间里。仕途对于读书人的诱惑显然不小,所以,私底下的一些小动作是不会少的,送礼也罢,走门也罢,总之是难以安分的坐书斋里读书了。不过……这对某些官僚子弟来说却并非顶要,比如当朝宰辅之婿陈迪,此时一个人在西墙角落里喝闷酒,连个家奴都没带。 曾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固然可贺,但他的境遇却并未因此改善。中秋那晚兴致勃勃的去拜礼,哪知曾布连一眼都没瞧他,这众目睽睽下,算是颜面尽失了,以至如今,耳边还能听到那些唏嘘,“这是曾相公的东床快婿啊”、“以前倒是没见过……”、“啧……” 这些别有内义的话听在耳朵里就如同针刺,如何能让他开心的起来,所以眼下的颓废就不足为奇了。 唉…… 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与他喝酒的陈午两人,这几天没在酒楼遇着。看来是已经离京行商了。 “这不是子杞嘛?” 嗯? 陈迪一抬头,那昏沉的眼神立即转为晴天。 “叔同兄!”霍的站了起来。 陈迪面前的两人衣冠楚楚的,袖子上不沾半点灰尘,看着就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旁边有酒客看过来,不过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攀谈,台上有人点了广陵散,琴音飘过来,就像是背景音乐,使得双方很快就进入了交好的状态。 陈午仔细的聆听陈迪的诉求。旁边的申猴子也是装模作样的点头,偶尔附和两句世道无常。 “不想我出去才几天,京里面就生了这么多事端。”陈午陪他喝酒。 “唉,怎么不是,天灾人祸的谁又能料到。”陈迪闷了两口后,忽然抬头道,“上回叔同仗义排忧,迪心中甚是慰藉,今日该是由迪做东,请叔同和宜谷戏一番瓦子了。”他看向陈午和申立。 “这……”陈午有些迟疑,不过在看到陈迪的殷切后,也就点头应下了,“那好吧,既然子杞有此雅兴,那我自不好扫了兴致。” 申立嘿嘿地咧一嘴牙,“我也是几天没玩了,今日如何也要玩个痛快。” …… …… ******************************* 夕阳沉下,小甜水巷里的黄昏愈见深沉,将风悦楼的幡子也染黄了。 靠着优越的区位和舆论的造势,风悦楼自开春以来生意就一直看涨,但相比较其他几个老酒楼而言,生意还是有不少差距的,所以这也是陈守向一直催促苏进谋划酒楼的原因,可令他看不懂的是,苏进给他支的第一招的竟是招人。 “即使是招人,也不必……额。” 店外的甜水巷里,女妇娘子在小摊上物色首饰,也有卖艺的说唱舞刀,热热闹闹的,但楼里的后勤小阁里,气氛却有些冷凝。 看着面前十个麻葛缚裤魁汉,老头儿实在无法与跑堂、伙计这类行当联系起来,只是出于对苏进一贯的信任,也就勉强应下了。 “那,好吧,不过酒楼客源有限,仲耕可是想到什么法子兴旺生意?” 苏进对他一笑,转眼间,两人已是在店里的柜台前商议了,苏进将明日的样板报纸铺开,对着中缝栏解说,才不过三盏茶的时间,老头那原本因收多人手而便秘的脸色瞬间红润起来,虽说嘴里问着行不行,但那跃跃欲试的神色显然是对计划颇有赞同。 “好……好……” 他低头沉吟间,苏进的目光却是瞥到了厨门前那十个魁汉身上,领头那个鬓有疤痕的微微回以颔首,而后进去杀鸡端菜了,就这时,陈午和申立醉醺醺的扶持着进门,“嗝,这酒……太上劲儿了~~”,跨啦一声的两人就坐进了大堂,酒气冲天的还满嘴胡话,旁边几个食客都皱起了眉头。 “大白天的,哪儿喝的这么多酒!”陈守向放下报纸出去,还有跑堂帮着将俩醉汉扛进阁里。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给你爹看看酒楼。” 陈守向嘴里少不得说道,而申猴子在经过苏进身边时,却极其隐蔽的眨了下眼皮给他,悄悄的伸了三手指出去,苏进会意一笑,将报纸收了起来。 …… 与此同时,咸宁坊五王宫桥前的陈府,已经到了关大门的时候了,管事吩咐家仆关门,可这时却见自家少爷脚步零碎的走上石阶来,行色有些匆匆。 “少爷您怎么了?” “啊?没,你……你忙你的吧。” 嗯?管事望着自家少爷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口,不禁挠了挠脑门。 …… ************************ ************************ “爹,近日六部调动频繁,您看能不能……” 蔡府后院的假山池亭边上,晚风徐来,吹皱了一塘的池水,倚靠着凳楣的蔡京正在翻三经,石桌上一碟软糕,一壶茶汤,同坐着的季子蔡绦没能耐住,站起来向这父亲打听内部情况,如今蔡京重掌户部,那他这做儿子的怎么也能受点照拂了。 他是这么想的,不想蔡京却合上了书看他。 茶汤的热气从壶嘴里冒出来,是白色的,隐雾在两人间。 “呃……”蔡绦怔了下,不知哪里让蔡京不满意了,好在蔡京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摆摆手。 “这段时间不要乱动,好好做自己的事。” “为什么?” 这时有管事小跑过来禀告,“老爷,王司谏和吴司谏已在厅堂了,您看……” 蔡京沉吟着起身,掸了掸袍上灰,让管事去招呼,转身又是对蔡绦留了句好好做事,让蔡绦不禁皱眉。 王能甫,吴材…… …… ********************************* 月底二十四日,一品斋的报纸头条有了政事刊登,让趋渐平静的东京城再次掀起了波澜。 ps: 书评区里看到大家的留言,心里还是十分感动的,尤其是月底打赏的那位书友,看的我都有些害臊了,确实是对不住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所以在此,道个歉,也和大家交代一下这些天的事情。这段日子,其实是去天水散心了,当地出名的几个地方都转了,像麦积的石窟、街子、伏羲庙这些,小吃点心自然是免不了的,像羊肉泡馍、给我的印象就很深刻,不论是从份量还是味道上,都要比东边城镇做的地道,总的来说,整趟下来是可以的,大家若是有时间,也不妨去转转。至于更新,是没有太多解释的,因为一直在羁途中,所以没有大块的时间构制情节,不过长时间的搁笔也让自己得到了一些新的创作思路和文字感觉,我认为这不是坏事,并且今后也是如此的态度,虽然无法保证每天更新,但可以保证每天都会去想、都会去写,给大家一个完整的结局,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最后,依旧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下饵 城东车骆院的南通一巷口上,牌楼上布榜了最新的告示,是皇帝对诽谤宰执曾布的两名台官的处分,虽说只是罚了年俸,但在这不以言轻罪的大宋朝还是很新鲜的。 牌楼下,不断的车马通过,人声嘈切,其边摆的茶摊上有人正看报,在看完最新的东游后就翻到了头条,忽的便啧啧起来,放下了手上的饼子。 “这些台谏官也是该整整了,成天就知道乱咬人。” 旁边刚入座的脚夫伸直了脖子,“又什么事?” 那人哝哝的把纸推过去,还在笑,“说是曾相公任人唯亲,贪污受贿,结果诽谤不成,反倒是被官家罚了一年俸禄。” “哦?” 脚夫端起来看,上面有皇帝的原话。 “……曾子宣品性高洁,才德兼济,乃我朝肱骨重臣,台谏言官不查实伪,滥使劾权,污及宰辅声誉,乃失德失职之举,现惩以小戒以作效尤,望今后两院能收束言权,持正操守。” 民间对曾布印象平平,不过在如今朝廷出旨、一品斋迎合的氛围下,对其倒是生了两分好感,就是议人苛刻的太学生也多有点头,他们在学斋里议论,而其后的教坊院里,那些喝茶的老儒博士也在攀谈时局。 “啧,也好。”有个老头乐的搁下茶水。 台谏两院几乎每次都被当作政派攻讦的马前卒,原先的气节早不知丢哪了,如今皇帝既然布榜出来。就是要整顿的意思,这对当下的时局来说是好的。这些博士们如此议论着,却不会为那王、吴二人惋惜什么,所以。很快就把这话题丢了。 “说来,这重九的文会……履常该是知道些细目吧?” 学正常澍忽然问向陈师道,“我们几个老头也不是外人,何必藏着捏着。”他这一说,旁边几个也是凑了过去,有些笑意挂脸上。今日他们中不少人收到了下月重阳文会的请帖,如果寻常也就罢了,但帖子的落款却让许多人睁大了眼睛。 他们想从陈师道嘴里套话,只是对方完全不吃招,挥挥手的拒绝,“别成天想这些空穴来风的事,茱萸文会历年皆举,有何奇异之处。”他埋头翻书了,没有再和这些老头说话。 常澍收回目光,眼中的眸子却在转。 怕是针对曾党之举。不过……就以如今形势,又有何人敢予他助力。 …… ************************* ************************* 晚霞,红红的淌在曾府院墙上的柳梢头,高门石阶前,官僚丛入,彩礼进出。外边看,又是一场浓浓艳艳的盛大宴飨。在这金辉交映的大堂里,两列的席案从上排下,里头弁冠攒动,影盏交错,场中的舞姬腰肢婀娜,长袖曼曼,笙歌下,姿韵横流。 有台谏这时出席。 “王能甫、吴材两人滥诬曾相清誉,我等同僚可是心有愧意。此杯罚酒敬上,还望曾相海涵~~” “是矣是矣,老朽亦是蒙羞。”又有人跟出来。 前排何执中、安惇、张商英几个省官看过去,含着尊角喝酒的嘴角微不可查的一撇,也不知是什么想法。不过主位上的曾布却是大喜。 他佯叹了两声才说,“如今韩老致仕,相位悬置日久,朝中对曾某有所异议也是常理,又岂能加罪尔等。” “曾相大义~~” 众呼感激一番后,刑部的张商英忽然排席起来,他举目一周后,泰然下神色,其对面的蔡京有在看他。 “当今时局紊乱,灾患丛生,正是两府中枢恪尽职守之时,可是……这左射之职却久悬于梁,当是大不利于中枢运转,是故,余以为曾相应当早日进职,摄领侍中,也免得再有宵小觊觎诋毁,不知在场诸位臣公意下如何?” 他面色肃穆,是极为郑重的,底下一席的衮衮诸官在怔了小许后,也立即附和了起来。 “曾相当早日进位,以安天下黎民之心啊。” “如今局势也只有曾相方能力挽狂澜,还请曾相以苍生为重!” 他们一个个的站起来,金柱上吊着的莲花盏光映过去,是一张张涨红的脸,不过打头的张商英却坐了回去,他抬头间,忽是看到了掩映在歌姬香袖舞姿后的蔡京,两人视线相触即逝,蔡京旋而自酌饮酒。 而张商英,那泛白的鬓角紧致了下,借了如厕的由头拐进了偏厅。那里是曾家旁系亲属,也就是无关紧要的闲人,他往中间一喝闷酒的老头走去。 “一人喝酒易醉,不知可需人陪?” 低头喝酒的老头听闻熟音,立马便抬起了头,愕然了会儿后恍然。 “天觉兄?” 他带了些诧异,这张商英虽与他少时同窗,但相交却不深,而且自张入省中枢后,两边走动就更少了。 “天觉兄不在上堂饮酒,怎得到这儿来了。”他掸去了袖灰,又将衣襟上的褶皱捋平,虽说袍子不算寒酸,但与真正的执政高位者相比,还是欠了几分贵气在里头。 这一瞬的局促落在张商英眼里,却只化作了一点笑意,即而波澜不惊地拿起酒敬他,“如今时局紊乱,政向不朗,唯有曾相能持政中平,安泰朝野,今观百臣齐声,曾相进位左射已是定局,故平兄与曾相亲家数年,曾相一朝权柄,以故平兄之才,又岂会再屈居微职……” 这老头正是曾布亲家陈祐甫,原本以为曾布入相后会给予提拔,哪知就安了个馆阁校书的差遣,虽说品轶不低,但实权还不如个地方曹官。 他是抑郁的。所以在这偏厅喝闷酒,本来还奇着张商英怎得突然找上了他,不过眼下在听到张商英的这般说辞后,就一灵光的明白了。 呵。 再看向张商英那儒雅的笑脸时。也笑了。 …… 前堂热闹的正要行酒令时,忽有递帖子的奴仆进来打断了众人,管事转呈给上席的曾布,底下见状稍稍减缓了些热度,齐齐的投去视线,见曾布满脸的笑意敛去了些。不过还是轻松的语态。 “座下可有人收到此函啊?” 他让管事将帖子传了下去,底下臣官面色觑然,不过即而表示不会赴约,只是在这点上,他们却没和曾布想到一块去。 “既然人家诚心相邀,那去一趟又有何妨?” “嗯?” 底下错愕。 帖子传到曾肇手里,曾肇也皱起了眉头:怎么连他也回来了,官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左右明黄的灯烛耀到他头髻上,就像是宴飨里的丝竹声般令人迷失。 ************************************* ************************************* 翌日朝阳下的鸟雀声后,朝会始散。 大庆殿前。百官次第出了殿门,有条不紊的在往日的框架中作息,而徽宗在下了朝后,便单独叫上了枢密使蒋之奇研讨河湟两地叛乱一事,两人在御鞠场地前的凉亭口商议,旁边内侍屏退。只余下两条影子攀下石阶,议毕,场中的蹴鞠声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传球传球!”,“这边!” “郭四,看住人!” “射!” 蹴球高高地飞进隔壁校场里,而后腰门口就闪出一腰圆背熊的虎禁,他抓着蹴球过来质问,只是运势不佳,抬头就瞧见了凉亭口观赛的徽宗和蒋之奇,徽宗转过来看他一眼。立马就吓了他个趔趄,不过皇帝也不会与他计较,收回了目光后和蒋之奇坐入亭中,两边服侍的黄门这时打起湘帘,将复任的高俅引了进来。 “高俅见过陛下。” “嗯……” 徽宗自斟了盏小龙团喝。旁边的蒋之奇慢了下了动作看他,见皇帝举重若轻般的抿了口放下…… “说说吧。” 衣袖抬起间,轻飘飘这一句询问便落在了那蹴鞠管事的头上。 高俅礼毕起来,“官家,小臣已与京师所有的蹴鞠馆子接过洽了,其等对于朝廷的扶持均无异议,几个大馆子甚已表示即日筹建球场,总的来说,新鞠大势已成,所以小臣斗胆提议将新式蹴鞠向畿内诸县推广,以联合赛事的形式扩大影响,详目官家已阅,小臣就不再赘言,就不知圣意如何裁断?” 徽宗运着竹筅子在搅,里头的茶汤成色变得愈加温暖,他不说话,任由茶香慢慢的绕上梁楣,许久…… “好。” 这句下来,高俅那一直绷着的神色总算缓了下来,“那小臣这就下去准备。” 他刚退下后,蒋之奇是眸眼浑浊了,“恕微臣愚钝,这新鞠是有何等益处,竟能让官家如此看重?” 徽宗瞥他一眼,笑了,“蒋枢密久在安老手下从事,莫不知吾大宋立朝弊政?” 这…… 蒋之奇语滞下来,这事益弊相兼,还得看皇帝是什么意思,不过……毕竟是立朝沿袭下来的国策,难道皇帝想动这一块了?他眼神慢慢地移向徽宗的脸,这年刚及冠的新官家可真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官家,皇城司送来的谍报。” 旁边转呈文书的陈迪打断了他,蒋之奇见着徽宗面色如常的接过文书,还是当着他的面看了。等茶香洗了半晌的清风后,徽宗将文书丢他手边,脸上是笑。 “蒋枢密可是在受邀之列?” 嗯? 蒋之奇疑惑得拾起来看,眉心,立马皱起了井字,“这……”沉吟了会儿,“这苏东坡虽与吕、韩等人有所交往,但算不得中坚,若是其有意复元祐之政,也该是密谋党襟才是。可……如今这一回京就广洒邀贴,确不像他旧日之风。” 或许这个岔子让徽宗也有些费解,所以屈着指节轻扣桌面。 苏轼…… 可真是很久没见了。 …… …… 东头旧宋门外的玉堂巷子里,晁家府院如往常般接受日光的洗浴。好在已不那般炽热,使得里头的杂役们可以边扫着尘屑边与人说话,模样悠闲,这晁府难得热闹,所以他们的话自然多些,尤其是对里头那位大人物的议论。 那可是苏东坡啊。 这种对于大名士的敬畏让他们更是好奇。所以在清扫阶前落叶时,就会装着用袖管擦拭窗格,借此瞟几眼堂上高坐的那老叟。 那老叟真的已经很老了,褶皱的脸就像是严冬里的针树皮,不过,即便如此,那含笑的模样还是能透出几分昔日的容光,就如同他腰挂的青玉坠儿,愈老、愈显得厚重。 而底下,是两排缁撮大袖的鸿儒列开。以自家老爷为首,都是京师文人圈子里的大名望者,陈师道、李格非这几个苏门子弟是不用多说,心奇的是,就连范纯仁、黄履这些深居简出的大学士也赫然在座。 苏轼,这个流落海南儋州的大文豪几乎已经淡出整个大宋文坛。现今士林论起风流人物来,也早不将其纳入范畴,可即便如此,在听闻他的回归时,还是难以抑制住内心的起伏。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真词人,真性情,前柳后苏,当可谓一时瑜亮。 而这回苏轼高调的发帖举会,也是这些老名简直士过来探底的原因。虽说皇帝诏书天下了,但这种赦免多是帝王即位性质的大赦,从他们的角度推敲,是完全看不到任何苏轼被重新启用的迹象。 “多年未见老学士,不想老学士精神依旧矍铄。也算是得以慰藉之事,不过……”一转折,“老学士久在儋州,对当今朝政形势或许不甚明晰,这当下的朝廷,与先皇帝时又有不同,老学士即使心为社稷,但恐怕也难获上心啊。” 又有人唏嘘,“道乡先生所言极是,如今韩相新谪,时局动荡,我等元祐之臣愈渐式微,老学士此时返京……”他摇摇头,“是多有隐患啊。” 他们这般劝说,无非是怕苏轼再惹上政事,而苏轼,虽说着人老无力,但又有几人相信,最后他们也都是行人事的规劝一番,至于其后如何,他们是掌控不了的。 “那我等可就先行告辞了,改日必当登门论道。” “告辞。” 这些士林里的老儒一一告退,最后就剩下陈师道、李格非几个苏门子弟在内厅说话,奴仆尽数屏退,就留了尊饕餮檀炉在花隔断下冒烟,檀烟圈圈的直上,绕上头顶的硬樘木挂落,将内室里的氛围沉淀了下来。 李格非先道,“苏师虽有心于反正,但如今形势已变,那些元祐之臣未必敢冒如此风险。” 晁补之就更直白了,“现在这朝廷,乌烟瘴气,士风不整,见韩老失势就立即改旗易帜,如此自周私利之人又岂会倡举大义。” 他们围坐在圆桌前,各抒胸中愤懑,倒是苏轼那苍颜上一直是平和,他翻着桌上那张报纸在看,很是新鲜的神色。 “人间正道素是沧桑,我等为人臣、为民官,该是更懂得趋利避害之道。”、“荆公之法也罢,温公之政也了,均是齐民富国之术,本无优劣之分,盖是歹人祸政以凭,如今为师所为,不图政术,只为党清,所以尔等也莫要过分计较了。” “这……”几人面色觑然,还是陈师道说话了。 “昔年新党政下,各地民不聊生,所以宣仁太后才会出帘预政,如今苏师为朝纲太平而屈从奸佞,岂不让百姓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履常虽才学浅薄,但也知利小利大,苏师这般做法恕学生难以苟同。”他说的直硬,也是性情使然,所以苏轼并不怪罪,反倒是和颜微笑的看他。 “那履常以为,崇宁前地方百姓又胜过今日多少?” “这……” 他语滞下,苏轼便缓缓叙说,“水旱常数,尧、汤亦所不免,又岂可强加于今人?当年政党之争频繁,是故言论多有偏激,那郑侠所书的流民图也亦是如此,所以这到头来,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 “可……”陈师道不能接受,“曾党之人多是溜须承迎之辈,为上言策,报喜藏忧,若是无所钳制,那这大宋朝早晚得分崩离析。” 旁边李格非和晁补之也觉有理,“履常所言甚是,苏师万不可轻信歹人。” 苏轼瞧他们紧张神色,不觉笑了,“尔等也是为官多年,莫不知帝王心术?” 在李格非几个怔然的神色下,苏轼慢慢将他的计划说出来,直到几人恍然为喜时才停下。 晁补之抚掌而笑,“如此可是无忧矣。” 陈师道是有些吃味,“苏师既有明策,又何必来挑说我等。” 几人哈哈笑了番后,李格非忽然意识到,“此法虽妙,但文人自古相轻,怕难以说服,不过……苏师既出此法,想必是已有良策了吧?” 苏轼捻弄着报纸的一角,看似昏沉的眼皮阖下一半,有精光隐闪。 “只欠一人。” “一人?何人?” 苏轼笑而不答,反是转向了李格非,“文叔啊,说来你家那小丫头可是长成闺女了?” 啊? 李格非不明所以,苏轼则是笑吟吟地捋起了白须。 …… …… 黄昏,晚霞光艳,流酥在屋瓦茶幡上,踊路街头行人如织,唱和依旧,也正如那不温不火的一品斋书铺。 这是打烊的时间,对于陈午和申立两人来说。 “这一天下来,人都散架了。” 他们坐的舒舒服服的,整个身子都快挤进太师椅里去了,案子上的果盆吃的只剩了核,茶叶也沾满在了茶盏壁上,是如此惬意的下午茶。 “呵,是嘛。”苏进正拿着鸡毛掸子在掸书架上的灰,庄老头这两天腰疾告假,所以什么都得他自个儿操持了,好在如今不出书,店里的生意也就如同这黄昏般懒散,使得他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听着俩小子的工作汇报。 陈午咬了口果子,“那小子今天手气不错,赚了八百多两,还吆喝着要上潘楼喝酒。” 苏进将书一册册垒整齐,“那你呢,亏空多少了。” 陈午还没说,倒是申猴子抢着伸了一手掌的数目炫耀,苏进看了眼,微微颔首。 “对了,有事跟你商量下……”陈午这时放下零嘴,“高俅传话出来了,官家已经批准蹴鞠推广一事,所以,我想着陈留县的督办就由我去好了,你觉得如何?” 苏进平平然的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好了好了,不去就是。” 陈午一撂下摆的起身要走,忽然,门外咚咚的两声叩门堵住了他步子,而苏进掸灰的掸子也停了下来,望过去,还不待诧然的神色多滞留两分,门外那少女就已挽裙进来了。 “怎么,来客人了都不招呼咯。” 她弯如新月的轻眉映在黄昏里,那笑意、甜甜的,在眸子里就化开了。 “是吧店家?” 第一百八十六章 食饵 “哦……”,“呵,这样啊……” 这是苏进的声音,在书铺天井里显得格外随性。 此时的他,正拿着木瓢给盆栽浇水,一株、一株,身边的李清照跟着他步子说话,每到一关键处,那悠闲的浇水声就会滞上一下。 “这样啊……”他将瓢丢进水桶,想了会儿,倒也是作真的点头。 “可以。” 嗯?李清照看他边收拾瓢桶边说话。 “老学士为苍生行劝党争,乃大仁义之举,我这后辈小子又岂有不应之理。” 这话说的,李清照眨眨眼睛,没有立即回应,等着两人出了对门的面摊吃面时,才有了更自然的交流。 …… “两碗桐皮面好嘞~~” 长长的吆喝声在书铺西头的角楼巷子里响起,里头摆着的一家面摊正在招呼客人,只是由于偏僻,所以基本只有附近几个道观的道徒来吃,他们坐下来,聊着观里的勾心斗角,一些唏嘘、一些怨言,与其说是来改善伙食,倒不如说是来透气的。 吸溜一声,一筷子的面吃进苏进嘴里。 李清照收回了在那些道徒身上的余光,看着苏进,捧了捧自己的碗,霞阳映在面条上,油光烁烁的。 “店家与我相知而交,如此说话……可就生分了。” 她语气轻柔,有些难以言诉的愁绪在里头。虽以她父亲的立场来说,苏进做个顺水人情并无不可,只是这毕竟与他无关,如今整个京师都知道苏进与曾布关系密切,如若往后元祐党人与曾布决裂,那苏进这个当初的媒人可就左右难圆了。 想着这份厉害在里头,所以她并没有劝服苏进宣扬两党罢戈,只是简单的将苏轼的意思转递给他,承与不承。应与不应,就完全看他自己的计量了。 只是…… 苏进答应的如此干脆,就不得不让她认为是自己的缘故了。 “我知店家心意,但此事祸福难料,店家心里既是明白。又何必淌这趟浑水。” 苏进抬起头来。“你既知我,又何须担心。” 两人对视着,一个嘴角含笑。一个却是眉角蹙愁。 …… …… 他们的这番谈话,很快就在第三天的报纸上显现出来,以如今报纸在民间的影响力,只要是头条上的,无不成为当天的讨论中心。 苏东坡被赦回京,这绝对是极大的新闻。 民间的议论且不说,这士府大院里的官员们都是极诧异的表情,谁会料到这贬至儋州的老头还有复归之日,不过以他如今的年事。也很难再对朝政产生影响了,他们这么想,并且还对着子女和宾客一笑置之,不过……那几个受邀文会的就不会如此乐观了。 蔡府后院。 亭子里正躬身读卷的蔡卞被女儿打断了思路。 “爹爹不妨看看今日的报牒。”蔡薇挽了个群花坐下,将报纸推给蔡卞。 蔡卞本是无意,可看不过盏茶。那素是平淡的眼神也慢慢凝了起来。 “爹爹可是能瞧出端倪来?”蔡薇道,“那苏进既为曾布助力,那此事可就唐突了,难道他不怕受人猜忌?” 蔡卞沉吟了会儿,放下报纸。“再看看吧。” …… 大部分人就此观望,心以为是个案,可其后的几天,这报上开始接连刊登元祐党人的忠良事迹,从司马光起,到吕公著,到文彦博,几乎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节奏,这可让曾布制下的臣僚皱眉了。 “这苏家小儿玩的什么花样,我们可不是韩忠彦,容不得他玩这套!” “让府衙先查了他铺子,看他还敢如此猖獗否!” 兴国坊内的尚书省议事厅里,已有侍郎官将报纸摔桌上了,声音震的人耳膜嗡嗡直响,典吏们噤若寒蝉,就是蔡攸也不在这时候去触霉头,他暗暗的观察周边,记下几个侍郎官的神色,心里有了盘算。 “这苏仲耕此事做的确实不妥,我等可要万分留心了。” 一直表现低调的郭知章这时附了句声势,却没说太多,毕竟苏进是曾布眼前的红人,若是起了争执,他是不会认为曾布会偏向他这敌营“降臣”。 同样想的还有赵挺之,他虽不是完全的元祐党人,但也不是曾布一系的,所以眼下曾布独相,他的处境反不如苏进这低微商贾。 “诸位不妨就此事与曾相说说,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苏进一介商户,免不了会受奸人蛊惑。” “赵侍郎此言得理,我等这就起折上报。” 他们这一起身,正巧与门外的唱声撞在了一起。 “曾舍人到~~” 唱声下,曾肇在一众文吏迎合下进来,这一群侍郎官赶忙整理了衣襟上前。 “不知曾舍人到,恕我等有失远迎。” “诸位大人客气了,都坐下吧。” 曾肇一撂袖子坐上主位,面容轻松,见着下头各异的神色,也就开了天窗说话。 “今日过来不为政事,只是询问一下诸位大人重阳可有要事相缠?”他的目光这么看下去,底下俱是皱眉,曾肇知他们想法,也就没有再拐弯抹角。 “如若诸位大人赋闲在家,曾相就有意大家一起受赴苏老学士的夷山文会,这朝廷许久没有热闹过了,此回正好借此消减乏绪,就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他笑吟吟的,看似和善的语态下却有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底下知道要被人当卒子使,但这还真不能随他们自己,如今也只望那苏东坡别闹出什么折子来。 “曾相美意,我等……岂会推辞。” 曾肇则是笑着起身说退,看着面前这些侍郎官面色难看,那是心领神会的一笑,而后脚就踏进了曾府门槛。 曾府,后院门洞处,那年事已高的官家躬身回道。 “何尚书刚回,现在就老爷一人在溪亭垂钓。不过吩咐了下人不许打搅。” “哦?” 曾肇顺着脚下的石拼路上去,果是在前头的修竹林下瞧见曾布的身影,他身后是老旧的溪竹亭子,整片园林与外人想象中的高门大族不尽相同,这是他特意嘱咐的。每当遇到棘手的事后就会到这里来散心。不过此回坐与塘边垂钓的场面还是头回见到。 “咕咕咕——”俩只鹂鸟飞出了竹林,而那条垂到水下的鱼线却依旧平静。 “如何?” 他颔下的长髯被林风吹的微微捋动,而曾肇的脚步已经到了他身边。窸窣的落叶声起。 “几处都已打过招呼了,只是……” “说。” “兄长可是要再考虑一番,毕竟那群老臣性子执拗,未必肯就此息事。” 曾布的侧脸无动于衷,就如同竿上那条岿然不动的纲线。 “一群沽名钓誉之徒罢了,如今我给了他们台阶,料他们不敢歹为,若还是冥顽不灵,那可就休怪我不念同仁之谊了。” 曾肇脊背嗖的一凉。这几天他这兄长频繁接触吏部大员果是另有打算的。 他心里的念叨着,那笔直的鱼线忽的漾开了圈涟漪。 …… …… **************************** 经前次江淮一事,如今的一品斋甚至比朝廷还具有公信力,所以对于它对元祐一系的正面评价无不被百姓认可,就此,大街小巷上。便时有听到民人惋惜良臣凄凉境遇的唏嘘。这些消息传进曾系一众的耳朵后,就有些风声鹤唳了,他们三番两次的登上曾布府堂,可诧异的是曾布对此竟无动于衷,这一来二去的便到了九月初六。也就是重阳节前的第三天,终于,这一品斋的态度来了个南辕北辙似的转变。 “这苏家小儿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看他吹捧了这些日子,怎得忽然来了这么一遭?” 潘楼二楼雅间,一身瘦袍的陈祐甫正与好友张商英喝酒,这两人自从上回曾府酒宴上相识后,交往就忽然频繁起来。 陈祐甫捏弄着手上的报纸皱眉,他问向对面,不过对面的张商英却有些出神,直到他唤了第二声才收回在楼下的目光。 “天觉看那乾明寺做什么?今儿可不是礼佛的日子。” 陈祐甫看着在笑,张商英信佛在朝廷是出了名的,所以也没多想,不过这回,张商英的眼神着实有些不对,他敷衍着对面,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逗留在乾明寺前的人流上。 底下高额牌楼间,穿梭往来着南北行商,还有那些每日礼佛拜香的名门闺秀,车挤人行,马嘶骡咽,再加上西头挨着的潘楼正店,使得这里又是成了京师一块人多眼杂的地界。 “在这汴梁城里,若是上香,还得属相国寺的最灵验,苏老今日执意来这乾明寺,莫不是于此有些渊源?” 这是少女的声音,她身边的七八人今日俱是焚香沐浴后而来,面色虔诚,尤其是中间的那名已近古稀的老儒,更是素净的宽袍服身。 这老者,便是苏轼。 如今的他已别无所求,人生最后的两三年,无非是求个心安而已。这乾明寺是他少时游学所历,比年有誓,临老必当还愿,本以为今生无望,没想到最后还是赶上了。 唏嘘几言,与那李格非的小女儿说了两句笑后便进去请香了。 “这位老施主请~~~” 佛前的老僧稽首相向,其余几个也被僧侣迎了进来。 惶惶的灯烛将宝殿之上的大佛映衬的威严庄重,周身佛烟萦绕,香客进出。 王素卿跪上蒲团,双手合十,她今日带着李清照一道过来,自然是别有心意的,所以此时别过头在看旁边的女儿,见其合目虔诚的直身行礼,安静的侧脸,就与那袂压在她膝下的纱裙一般。不过有趣的是,正巧见到再过去一个团子处的苏符抹回了目光,模样还有些局促。 这苏符是苏轼之孙,苏迈次子,今日带出来一道礼佛,自然是事先有过交代的。所以这些看在后头的苏迈夫妇眼里就更为微妙了。苏迈微笑着移开在报纸上的视线,与妻子互颔而视。这时,礼佛完毕的苏轼也过来了,苏迈收拾了神色,有些从紧的将报纸递过去。 “今日刚出的报牒。”他语声下。那头条上的内容显露了出来。 文坛泰斗苏东坡特举文会于重阳夷山。欲请两党罢弋言和,为苍生念…… 苏轼老沉的眼皮稍稍撑开了些。 旁边轻声道,“如今已有六十余人表示重阳赴会。不过大多是新党和曾布一系,想来是曾布有意暗示,不过也好,如此内外造势下,那帮望风者必不敢违逆。” 苏轼听着,袖中那干涸的手慢慢握起,抬眼望向殿外的那片苍穹,蔚蓝的没有一片赘云的苍穹。 深纳了一口气…… …… …… ************************* 自从初六的报纸一出,即是在政坛揭起了轩然大波。而且由于曾布在其后的推波助澜,使得所有元祐朝官都卡在了一个极为难受的位置,尤其是那些明哲保身的人,在如今也因为被推到风口浪尖而不得不表态。 时间也就此滚到了九月初九这天。 这天,菊香满城,茱萸遍插。街头巷尾在叫卖万龄菊和重阳糕,附庸风雅的人会到城中的热闹地儿踏秋,只是这回,能去的雅集实是少之又少,大半酒楼在得知苏轼的夷山文会后就腰斩了计划。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这回文会的特殊性众所皆知,酒楼方不觉得士子才学会瞧得上这些没有营养的风花雪月,所以撤了雅集也是两头给脸,姑娘家们也乐得清闲,此时姐妹好的排在窗口前伏着,瞭望远处开宝寺后的夷山风景。 “听说这回请了封宜奴去热场,还以为是让师师姐去呢。” “还不是她唱了水调歌头,老学士说很好,就点了她。” 从矾楼这边看去,夷山那绿盈盈的山尖似乎就在一握之间,不过底下轱辘辘的马车将她们打回了现实。 叹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妈妈说要去夷山散心,想去的就拾到下。”萸卿从廊道外进来招呼,那几个清倌儿闻言立即开了笑脸。 今日重阳,出去登高是常理,而城内登高的地儿无外乎夷山和万岁山,如今夷山举会,自然是首选的去处了,只是到了临行前,才有意识不见李师师人影。 “师师姐不去吗?” “姐姐今儿有客。” 她们不觉撩开了车帘仰头望,似乎那洞开的顶楼西窗处便有李师师的琴音传出来。而确然,此时的这间乐室内,李师师正和许份对座闲话。今日她原本也是有散心的打算,只是许份却说来道别,这倒让她不好怠慢了。 “如今政局动乱,许中书如此也是好事,郎君切莫心哀。”对于许将致仕,她这做娼妓的又能如何评价,此时也只能聊表安慰而已。 许份看她一眼,他父亲的致仕倒不至于让他惊讶,毕竟这大宋官员的谪升历属常态,如今让他放心不下的唯有面前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师师……” 他想要握过去手,但对方微微退缩动作让他停下了想法。 场面一度有些沉默,最后还是李师师站了起来,笑着眺望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夷山,“今日佳节,大家可都是登高去了,郎君若是有闲,不妨与师师一道走走吧。” 许份眼眉一沉,淡淡的黯然流过,但最后还是挤了些从容上脸。 “也好,今日夷山该是热闹的,或许还能听几阙好诗词。” …… …… 夷山上下,放眼尽是无垠的草野和灌丛,秋意虽浓,但在这片山野地带却并不明显,反而有些滞后性的盛夏味道。山脚处,早早就摆开了摊铺彩棚,它们顺着山路蜿蜒上去,一眼望不到尾巴,里头的小贩在叫卖茱萸囊袋,也有那肤白貌美的荆妇在现沽菊花酒酿,飘飘然清香,似乎一嗅可闻。 如若往年,这夷山的登高还不至于吸引到此般多游人商贩,只是今年的夷山文会被一品斋炒成了全民话题,似乎只要不在重阳说些与文会搭边的话题就会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那些自认主流文坛的更是以能被邀赴文会为荣,总之,这场一开始就被打上政治标签的文会在今日是举足轻重,外围莺燕的游人声也更能凸显出会场里头的热闹。 “陈郎,那边可就是苏老学士行举文会的地所?” 正在沿路摊头拣首饰的女郎遥看着东头山麓地带,那里已搭起了高高的茂竹栅栏,茱萸和清菊别在竹头,以素黄丝绦衬上,远远的,就可以瞧见里头几列丈高彩棚,而会场入口更是立起牌楼,不断的有持着请帖的儒学进去。而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自然是进不去的,所以多是在路过时瞧个新鲜,或是倾耳听听里头飘出来的丝竹声。 “应该就是了。” 男子名陈东,是太学学生,在外界看来也可说是天之骄子了,但身在其中的他可不会这么觉得。就像这回的夷山文会,他作为士林学子自然也想去瞻仰一番大词人风采,可惜这邀贴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看着几个出身名门的同窗在他面前炫耀请帖时,他才更能感受到两者天堑般的差距。 女郎忽而停下了动作,转过头看她情郎,脉脉凝视了许久,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将茱萸袋绑在情郎臂上。 束紧。 陈东看她一眼,嘴角挤了个笑。 “看来不服老不行啊,这走几步人就喘上了。”忽然他们背后传来交谈声,“倒是彝叔你神清气舒,可是近有喜事所致哈。” 陈东觉得熟悉,瞥过去一看,脸上诧然。 ps: 年上来事情多了,加之惰性和眼睛的缘故,所以更新就没有顾上,不过脑袋休息了这么久了,也该活动活动了,下月更新会抓紧的,希望能在六月完结。 第一百八十七章 静候水面(上) “学生见过刘祭酒,种司业。” “嗯?” 这从后上来的正是祭酒刘岐和司业种师道,两人在行至山脚后便弃了马车步行,也算是应和一下今日的登高,不过毕竟是上了年岁,行不过一里,这位祭酒大人就小喘着擦汗了,他笑着拿种师道的体魄开涮,也就这时,旁边忽然乍起一声问候,他一怔,不过旋即就回过神来。 肯定是太学生了。 遗憾的是他对面前之人并无印象,见对方恭敬,所以他也得端起老师的架子勉励两番,双方看似愉快的一番交谈,实际而言却干瘪的没有一丝营养,很快,就此作了别,陈东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刘岐和种师道相和而去,脸上,静默的没有半点色彩。 旁边的女子挽起他臂弯,轻轻的将脸贴了上去。 …… …… 夷山,位在汴京内城东北角,景明坊之后,是城内仅有的两座丘陵山之一,由于京里一直有流言说朝廷要将两座丘陵修成皇家园林,所以这块寻常少有人及的地头也多了不少游人。与车马甚嚣城郭大街相比,这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地带确实显得清幽许多,前脚刚落在夷山的草皮上,就能听到迁徙的候鸟飞过头顶,留下一片蔚蓝的晴空,再往深走,更是不少见一些角羊狡兔躲窜在灌丛林木里,好在这汴京人文风气尤甚,也没有太多因生计而从事猎行的人,所以那些在湖潭饮水的麋鹿是很少担心丛林里会有冷箭放出来。 一切,都是像那天上躺着的云朵,安安静静的漂流,只是在今天,这片安宁的城中绿洲不得不迎来一年中最喧嚣的一天。城内登高的百姓三五成群的上来。言笑嘻闹,而山脚下就更是热闹。 文会会场陆陆续续的官员大儒进来,过不久。便把这片山野粉饰成了高门府第的模样,受邀的名士纷纷上前与苏轼交话。也有将自家爱子带出来与众见面,说着要苏轼提点之类的话,看是热枕和亲密,只是论及政事时,就都换了谨慎的推诿了。 “老学士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才是,如今却还要为国事操忧。着实是让我等惭愧。” “一朝为臣,自当终生尽义,老朽若能以残贱之躯成萤火之效,亦可无憾九泉。” 他们呵呵赔笑。有些尴尬,却不会多言,找个推词就随那些青衣女婢入席就座了,这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好笑,不过也不会真因此而生出什么轻视的想法。比如这东南宴棚里坐着的向府一众就是这样。 他们作为京里手掌实权的皇亲国戚,这等大事自不会错过,虽然向宗回没来,但次子向鞅及其妻氏的亲临也足以显对此的重视了。 甄氏今天穿了身撒花的织锦蒂莲礼服,款款衫袖下。露出来双脂白凝玉般的纤手,她将玉镯子拢上些,使得可以更舒服的给幼子喂糕点。 “唔唔”的,幼子向暄捧着香软可口的重阳糕在吃。 甄氏抚着他的小毡帽微笑,不过很快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话题中。 “夫君,进来那是蔡卞之女,她近来在京走动频繁,所以多有脸熟,既然今天来了,那旁边应该就是蔡卞了。” “哦?蔡卞蔡元度,确实是宰辅仪度~~” 他们所处位置可以很容易的观察到门口情形,所以对今日到场的官僚是一清二楚,他们交谈着,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在消磨时间,但对眼下的向家来说,却有着实际且极为重要的意义。向太后驾薨,也就宣告了向府外戚之首的地位一去不返,所以出于延续家族兴旺的考虑,他们也必须注重经营人脉了。 “蔡卞虽然被赦,但却没有复起迹象,反倒是蔡京交好曾布入了三省,如今其或可借京力回位执政,夫君若有大志,不妨就其蛰伏期间示好。” 向鞅听着,呷了口菊酒,望着门口正与苏轼相谈言欢的蔡卞,许久,摇了摇头,“未必。”、“卞与京不同,他自诩清高,又与京政见相左,若是蔡京稳居三省,怕是要避口舌之风而拒不征诏。” 甄氏蹙了蹙眉,并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屏气凝神的观察着来往的一个个朝廷大员,这边刚过去蔡卞父女,紧接着就是几个国子监的掌事,而后是御史台的陈师锡,教坊丁仙现一家、驸马都尉王诜,起居舍人谢文瓘,礼部赵挺之父子,吏部的陆佃等等,就连刘拯和中丞丰稷也来了,官员派系之多,品轶之杂,可谓本朝首见。 “娘,你看你看!先生也来了!” 小家伙眼尖,瞧见了苏进从牌楼处进来,虽说两者师生情分不长,但感情却不差,他眼里正冒着希冀,不过他爹娘就不是这神色了。 向鞅皱着眉头,甄氏也是拧起眉宇,她转头瞄一眼丈夫,而后又看向与苏进一道进来的老者。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幕是看在许多人眼里的,西棚席上的种师道也是见此缓下了语势,好友刘岐顺着他视线过去,见着苏进两人正和苏轼在会场入口处闲话,还有说有笑的。 他眯起了眼睛,“看来那苏仲耕与蔡京确实交往匪浅。”他这么句抛给身边,但身边并没接话,只是有些踟蹰的疑虑在脸上。 稍远的幡杆处,婢从忙碌上宴,作为文会半个承办的李家也开始入席,李格非与任伯雨、郑居中几个同僚攀谈,大袖挥洒间,气氛浓和,王素卿作为妻室也是端庄得体的帮着分担话题,可就这时,她脸上的笑意收了一收。 “小娘子身子不适吗?”小婢花细扶着李清照入席,见着李清照面色有些差,便是问了声。 “没了,只是昨晚落枕,有些缺觉罢了。”她眼睛直望向场内的,见着那青袍书生正与苏轼相谈甚谐,眉间噙起了淡淡的笑意。 这小动作自是瞒不过王素卿的眼睛。她收了笑脸,正准备敲打一下时,外头忽然的惊讶声打断了她。 “安安妹妹?” 李清照讶然下。笑了一声,“是薇姐啊。” 来人正是蔡卞长女蔡薇。她往这过来时正巧瞥到李清照,自是提着裙裾过来叙话,其父蔡卞在后头颔首抚髯,多瞧了眼李清照后就上去与李格非几个老儒攀谈,一时间气氛热了起来,王素卿也只能暂时收起了敲打女儿的心思。 …… 等所有与会者都安坐完毕时,这日头也斜斜地坠向西山。虽然还没到正点黄昏,但几个缚彩梁棚里已经开始上挂菩提叶形灯,摇曳的流苏宝带卷起菊酒香气,与烛光融合在一起。编织出令人陶醉的氛围。 席间宾客交谈短议,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联络感情,或是提前探探口风,不过这嘈杂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都停下来听苏轼浑厚清晰的开场白。 “今日虽是借了佳节之势。但能有如此同僚学士光临,还是大出老朽所望,在场诸位都知老朽新归不久,这贬黜之臣素不受人见,可今日场景。老朽如何都是感激在心的,有生之年能得一善终,夙愿足以,在此,老朽敬上诸位一杯……” 秋风卷起他袍角,猎猎的在响,把他孤老的身影衬托的更清晰了,底下也是回敬着言重,表情大多如一,以苏轼如今的年事以及政治地位,底下卖他这面子也很正常,不过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就另说了。 苏进笑抿了口酒,这新酿的菊酒甘醇清香,如何也是喝不醉人的。 与他并案而坐的蔡京笑他一眼。他今天没和三省翰林的那些老学究一道坐东廊棚,所以就能以一种更为放松的心态去看待这场宴会。 “可是觉得人生如戏。” 他看向苏进,今日两人就是走个过场,所以调侃起话来就没这么多顾忌。诚然,苏进也没有否认的意思,不过却是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目光飘忽在苏轼及其身后那一票人身上。 作为主办的苏家人坐于正南廊棚镇场,有幡子竖在前,里头人不多,但都是上得了台面的标致人物,他们正襟危坐着听话,神色坚毅,不过几个小辈却把目光移向许多处地方,倒非家风松弛,而是场中有太多敬仰的大家学士值得他们侧目。 “看什么呢?”苏迈问向身边心神不宁的次子,但并没回头去看他。 苏符赶紧收了在李家人处的目光,“没,只是昨晚失觉,精神些许困顿而已。” 苏迈面色如水,平视着底下攒动的文人簪髻,那修整儒雅的长髯因说话而牵动起来,“大丈夫志在四海,心在社稷,岂可因此等私情而狭顾恍失,你可明白?” 苏符脸红了个惭愧,憋了句谨遵教诲后就如何也说不出话了,没有什么比当面被父亲揭穿心思更尴尬了,好在苏迈没有过分责备的意思,甚至这接下来的话里还有些别样的暗示。 “你李叔父的女儿性情甚高,实难为常女相视,京中早前就有多番士族接触,但俱是碰壁而归,如今我苏家不比往前,家中予你支持势必有限,所以今后如何还得看自己把握……”他顿了顿,“我有听说那女娃与一品斋的苏氏相交颇深,具体如何,应该不用我这做父亲教了吧。” 苏符顺着父亲的话望过去,见着那比自己大不出几岁的书生正与文坛大儒蔡京说话,那言谈行止的侧面完全看不到所谓的书生意气,他当然听说过苏进,对于这商户出身的民家子弟能在半年内闯出如此名声,不钦佩是不可能,但也正是这种钦佩才让他握着杯子的手指逐渐泛白。 …… 苏轼的开场冗长且煽情,但终归是有些真情实意的,所以底下还是仔细听完,只是诧异苏轼没有当即搬出家国大义来,这倒让许多老头好奇苏轼的后手了。 “呵,还是这个老样子。”资政殿大学士黄履抚着长髯在笑,身边的范纯仁放下酒盏子,有些皱眉,每个人想的终归有些差异。 而这时,开场的笙歌燕舞已准备就绪,琴女技师们奏响百乐。瞬间,清沥的丝竹声像片羽一般荡漾开来,那深受京中歌姬妒忌的封宜奴这时顶着无数上流的目光上场。她把琴抱在怀里,很紧。甚至都贴在了胸口,不梳髻的发云直披下肩,与那白皙的美人锁骨相映成形,这份打扮,把女子的柔弱更勾芡了两分。 “封宜奴见过老学士,见过诸位大家。” 她挽着裙花拜了一礼,这时有风东来。将山里轻盈的黄花瓣儿带了进来,美美地落在她周身,打在她发梢,两边那些纸醉金迷的官衙内看着好。还鼓动起了细微的喝彩,年长些的,不谙风情的老头也会问上两句来历。 “撷芳楼的新行首?”,“哦……” “自从潘楼那花魁退了后,这京里头的女伶就属她红了。你不是听过她那虞美人么,怎么还忘了。” …… 小小的两句议论,对于一个伶人来说也委实不易,李清照和蔡薇俩姐妹此刻也在看那白莲花般的女子:可真是会打扮的水灵儿。 她们相视一笑下,场中的丝竹声开始渐隐下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有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歌声空灵富有仙气,在人的心田里都能洒下甘甜,在今日的宴会上,确实没有比用苏轼的名词开场更有味道了,待得一曲终了,还有些人在沉吟着字句间的起承转合,看是风雅的仪度。 “苏老故词如今听来依旧风韵有致,只是憾于不应今景,难引共鸣,莫不如现作一阙,让这位封姑娘嘌唱可好?” “苏学士大词乃我大宋一绝,今日重阳佳节岂可不做上一阕?” 既是文会为名,那吟诗弄词自是免不了的,不过这回,这位苏大词人却难得的以老推脱,倒是让人扫了兴致,不过苏轼不出,正好给了其他人出风头的机会。 “来来来,诸位谦让,那就让徐某先抛砖引玉。”少府监丞徐邢当先排席出来,他年不过三旬,在文人圈里算得上是少壮派,所以不用顾忌太多,旁边供奉酒食的女婢掩着嘴偷笑,但等这位冒失的监丞诵出头句后,所有人都诧异的收起了笑。 “兰佩秋风冷,茱囊晓露新。多情多感怯芳辰。强折黄花来照、碧粼粼……” “是南柯子。”有人立马就辨出了词牌。 “落帽参军醉,空樽靖节贫。世间那复有斯人。目送归鸿西去、一伤神。” 声罢,词结。 不错啊。 已经有反应过来的,而后就开始捧了,一来二去的,这文会算是真个开场了,不断有人起来应和词阙,多是赞颂重阳和国政的,虽然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但也是一场丰富的视听飨宴了,等到酒酣意恬时,更多的就是打趣与调侃了,像陈师道这太学讲读也被赶鸭子上架了回。 “陈博士诗学老杜,乃我宋诗之冠,遥想昔年您徐州任教时就有重九格律诗出,可是大兴了我宋诗面貌,今日既又遇佳节,岂可无端错过了。” “来一首来一首~~”不断有人起哄。 不过以陈师道这老脸皮来说,是不会被人捧两句就飘飘然的,他反而把苏符推了出来。 “诸位勿急,今日既是苏老举会,那苏家子弟代苏老吟词方是正理,以我看,既然适才那位封姑娘唱了水调歌头,那这苏四少爷可是该现填阙水调歌头啊?” “有理有理,该是如此!” 彩棚里不少喜欢热闹的都站起来起哄,这让里头的王诜有些皱眉。他看向上席处笑吟无话的苏轼,红光满面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在行举节庆文会。 “爹,那苏东坡搞什么把戏?”独子王缙也在席中张望,本以为会是剑拔弩张的政治对弈,可到现在也瞧不出苗头。 “应该是要放在后头来了。”王诜沉着脸,视线不自觉的瞟向对面与众闲谈的苏进。 手可伸的够长的。 对于苏进结交蔡京的事,他还是颇有忌惮的,好在对方断了仕途,即便再有能耐也威胁不到自己,就是…… 他不经意的瞥了眼身边的儿子,见其目光又在那些美姬婀娜的腰肢上徘徊。就是一阵摇头,也懒得说教了。 场中间的封宜奴今日算是半个主角了,只要一有新词。她就当场嘌唱,现在那苏家子弟苏符出了新词。她立即跟上,不过却是用寻常的水调歌头唱法。 “琼水才停棹,一舸又澄江。岩花篱蕊开遍,时节正重阳。唤起沙汀渔父,揽取一天秋色,无处不潇湘。有酒时鲸吸,醉里是吾乡……世事崩崖惊浪。此别意茫茫。但愿身强健,努力效君王。” 婉转的歌声随着那渐黄的斜阳染出去很远,就是从未停下话头的向氏夫妇也诧然地抬了抬头。 甄氏望着那风姿翩翩的美俊郎一笑,“这苏东坡在育子为才上确实有些手段。夫君若是无异,不妨让暄儿去他府上听听讲经。” 向鞅皱眉,“等年后形势稳了再说。” 他们是客气的,不过李格非那头就不这么简单了,李格非看着苏符志向丰达。又是师长子嗣,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赞许,更不用说王素卿这本身就别有用心的人了。 “康非啊,仲虎此词如何?” 一边的李霁不明所以,听这语气可不像是在征求回答。他瞟一眼继母的眼色,明白了,赶紧是顺水推舟的道了句好,而后看向右手边与蔡家女郎说话的妹妹。 灯笼烛火的光将李清照的耳郭映的晶莹,能看见那只属于少女的粉色。 这话对谁是摆明了的清楚,正与李清照姐妹淘的蔡薇瞧过去看李家人,又瞧了眼李清照,眼眸子轻轻转悠了起来,也就这时,外头忽然又一阵喧哗声起来,好似是很有趣的话题。 “……都是苏姓,说不准两百年前便是一家,既然苏符少爷诚意相请,苏郎君就勿要再推脱了。” “呵,苏某素小愚笨,于经商一道或有几分能力,但这诗词歌赋可就一窍不通了……”应话的正是苏进,他没想到躲角落里喝酒也会被人刨出来,本是简单推了,但见旁边喝酒的蔡京在笑,一时间歪了主意。 “一直有闻,蔡尚书侄女才比文姬,貌胜苏小,可是巾帼不让须眉,苏某拜服已久,今日这等场面又如何能静观于坐?” 既然你儿子一个没来,那就拿你侄女开涮了。 他刺头一推,第一个明白的是蔡京,不过他蔡京可不担心,那侄女可不是什么闺中绣花的女儿家,若是女子能试,怕是真能胜过不少男儿,但说归说,这当事人可未必领这份情。 “嘁~~” 蔡薇哝了声,对李清照道,“你这友人可真没气度,竟拿女人家挡箭。” 李清照陪了声无奈,正欲辩护时,蔡薇居然真个起身出了席,这可是谋杀了大半诧异的目光。 官家女郎当众赋词,那可真是稀奇事。 最先挑起话头的苏符见逼不出苏进,也就罢了念头,转而与众一起捧给蔡薇。众人是看在蔡卞面上,所以只要不是太差,几句溢美是跑不掉的。 “小女子才学浅薄,一阕青玉案就当是助兴了。” 底下“好、好!”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女人家吟诗作词的模样甚是赏心悦目,只不过缚彩娟棚里的蔡卞却没有笑容,甚至皱起了眉头在看场中衣袂飘飘的女儿。 “四时令节惟重九。况此日、逢佳偶。金菊已花杯有酒。瑶池宴罢,一枝斜插,好作渊朋友。” 嗯? 士子脸上的愉色滞住了,就是聊着别话的几个翰林老头也把脸转了过来。 “这词……”他们喃喃起来。 而蔡薇继续踩着步韵,红席之上,黄花瓣儿被斜阳吹得翩跹如蝶,好似于神女绛尘般朦胧。 她一抬眼,妙目对向苏进,一抹淡盈的笑意流过嘴角,“翠眉淡淡匀宫柳,比似年时更清瘦,双绾带儿新结就。长情恩爱,随家俭约,素与君同寿。” 这词情意暧昧,再加上那似是眉目传情的小动作,或许还会让人产生些郎情妾意的错觉,不过,错觉终归是错觉。对于这女人的挑衅苏进心知肚明,他摇头而笑。 倒真是小觑了她。 果然,两边的溢美浪潮还没推过第二重。蔡薇就眯起眼的朝苏进笑。 “这位苏郎君适才请小女子筹词,小女子可是应下了。那如今,小女子可否请郎君应和一词?” 一排排的目光投到苏进这边:原来是在这等着,难怪刚才应的这么干脆,这书生这回可是栽了,这阙青玉案可不好接。 他们中有看苏进笑话的,而事实上,苏进也确实做了他们意料之中的事。 起身。陪了个罪。 “在下只是一介粗鄙商人,文字不通,经义不达,实不会制词歌赋。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蔡家娘子多多包涵。” 他这么坦白,顿时让看笑话的失了兴致,至于蔡薇,也没有了任何扒下对方脸面后的欣悦感。她蹙了蹙眉头。 “苏家郎君言重了。” 她丢了这么句后就回了席,只是眉娟是越蹙越深,抬头低头间,已是瞟了苏进多眼。 这幕看在苏符眼里可是暗舒了口气:原来这人真不会填词,刚才还以为是谦虚谨慎。 这么想的不少。尤其是那些对苏进极为艳羡的官衙内,更是交头嬉笑的调侃,“我就说嘛,诗词这等文雅事,他一个商户能懂什么,也就玩玩瓦肆奇淫还行,但总归是上不得台面的。” “嘿嘿,看他还在那儿装,怕已羞惭到要钻洞了吧?” “可惜已经晚了,哈哈~~” 就是不爱议论的祭酒刘岐这回也奇了,问这种师道,“彝叔,这苏仲耕莫真不善诗词?”种师道与苏进交往颇密,该是知道些内情,可惜在这点上,种师道也摸不大透。 “应该是了,这小子不似覆口之人。” 他可从没和苏进论过诗词,不过今日这情形不像是假,而且细下思来也不算稀奇,毕竟商贾之家缺乏书香底蕴,编些市井故事或能出彩,但诗词歌赋可就取不得巧了。 这个重磅谈资让年轻士子们幸灾乐祸个不停,一个个地跳出来大唱诗词的,场面热闹的有些扭曲。 “小生不才,一首拙作献上。” “今日既是佳节,晚辈不敢藏私,一阕行香子敬上,还请苏老学士加以斧正~~” 上头正坐着的苏轼面色不改,沉郁的苍颜上一直保持着主家的笑意,即便知道这些士家子弟是踩人上位,但他也没有出来做和事老的意思。 …… 在这个年代,诗词是标榜个人才学的重要指标,所以就是见惯人事的向家二少也不免要多问上一句给妻子,可这事甄氏又哪清楚,她凝着眉头想了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怕是真不善诗词。” 向家少爷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在这会场里,虽然有不少幸灾乐祸的,但真论到开心愉悦的程度,还得是那位李家的王氏贵妇。 这回可总算被我找到七寸了吧。 她似是摸到了成功的钥匙,以致于看去那头的目光也变得友善了。 这时,旁座有官衙内起来,戴着弁冠,披着缁袍,很是有风度的朝她这边拱手,其余处的士大夫也把目光聚焦了过来,是个比之前落井下石要有趣的话题。 “刚才蔡家娘子一阙青玉案惊艳四座,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若说闺词,李学士千金亦是我士林拜服,今天既是良时美景在前,何不就此应上一词,也好予后世一桩美谈?”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李清照,这位大才女在京名声不小,今日既有蔡氏女郎赋词,那她这京师第一才女又岂可作壁上观,相较于蔡薇,这些士子衙内显然对李清照更有兴趣,只是这回,却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李清照不仅推了出词,而且连眼下的这场宴都快呆不住了。 身子不适? 才思匮乏? 这说辞不得不让人怀疑她在爱惜羽毛,毕竟她名声已成,若是在这些无端比词中落败,那确实是得不偿失的。虽然想法合理,但给人感觉总归是负面的,与怯战相差不大。 蔡薇有些失望,她自诩才高,所以才会与李清照交如姊妹,只是对方这般的谦逊实是矫作了,不过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也免不了滋生几许孤览众山之感。 想归想,以她的家风是不会因外界的吹捧而飘飘自然的。她把纱袖收束起来,压在腕下,与李清照更坐近了些,附耳细声。 眼睛时不时的瞄对面的苏进。 “安安妹妹,本来姻缘之事姐姐不该过问,但这毕竟是终生大事,你就不再多加考虑?”她看了眼李清照反应,又继续,“我不与你谈他的门第高低,仕途前程,只论你们俩的性情便注定不符,他或许是有些才干,但毕竟是商户人家,自小所受家教风习与你天差地别,交往不长下,一时有所迷惑是正常,可若真要相伴为侣,那你和他之间的问题就愈见繁多了,最终必是难得善果。”若说以前她还因为看不透某人而不好判断的话,那今日无疑是可以盖棺定论了,无论他在京有多大的舆论支持,只他不是文人这一条,便足以否定大半了。 惶惶灯烛下,夕阳已愈见昏沉,将夔纹案子上的食具映的通透,场中喧嚣的叫好声依旧火热,李清照的面容却出奇的安静。 对面的人,不知怎么忽然退席了,或许只有她发觉,有些的失落,但还是倔强地抿着嘴。 “不是的。” 她就说了这么句肯定,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和旁白,“我倦了,就先回了。”,“安安妹妹你……” 这时忽然有女婢插话进来,“李家娘子,这是苏家郎君让奴婢给您的?” 一张薄薄的纸条呈在她面前,她怔了下后才接过来,只是草草的一眼扫过,那八个字就已碾读了三个来回,她下意识的再去望对面,空荡荡的席位在这时却不是落寞的感觉,就连旁边的蔡京也不在位子上。 旁边的蔡薇虽然好奇,但却不会有失仪度的去偷瞥。 “怎么了?” 李清照收起了纸条,笑了下,“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嗯……那我先回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静候水面(中) 九九重阳,金秋之盛,即便没有这场声势浩大的文会,也依旧会是喧闹与欢愉的一天,不过再好的日子,到了日头西落的时候也是要收场的,当晚霞探路,秋风清道时,老人和垂髫就开始往回走,他们一个是身体不允许,一个是身体太允许,所以就掐头去尾地被家庭安排在了返程的山道上,虽然也有几个戴着斗笠的老头在继续高登,但大多数还是青年人,尤其是武学、四门学等京府学生,更是商议着要提灯夜行。 “看今日兴致颇高,不如我等夜行登山,如何?”,“这……山上凉寒,又多蛇蚁,还是……” “不敢就不敢,哪来这么多废话,子兴!我们俩走!”,“好,走!” “哎!等等,走…走就走,还怕走个夜路不成~~” 他们是挑那条不平坦的南坡小道上去的,这小道沿路多是红背桂、榆叶刺等灌木,掩映在密集的山桃桧柏间,因为路道崎岖且无泥沙修筑,所以少有人走,不在在今日这个全城登高的日子里,却是多了不少胆大妄为之徒,他们呼朋唤友的将袖子撸起来,引得岔路集市上的那些花黄姑娘们侧目而探。 “嘁,幼稚~~” 慎伊儿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再瞄她,便不屑的拧过头,见着那几个挑拣茱萸袋的姊妹还在跟小贩磨叽价钱,她嘴上的念碎也管不住了,“师师姐不来也就罢了,连萸卿姐也跟人跑了,我就说么,今日怎的不去会她那情郎,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着不停,旁边的清倌儿笑她。 “我看你也是想男人了吧~~”她拿着囊袋掩着嘴。还咯咯的出声音,听得慎伊儿立即跳脚。 “胡说八道,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竖起眉毛发怒。不过有趣的是即而又熄偃下来,变脸的速度连一个鼻息都不到。 “我四处走走。别跟着。” “啊?哎!马上就要回了,你别走远了~~” …… ……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站在山崖上望底下那汪丰盈的水潭,是难得的一种惬意,崖虽不高,但崖壁险峻。不断的有风将细碎的石砾带下崖底。 崖上孤石碑前。 李师师蹲下,将手里的茱萸插在碑前石缝中,虽然茱萸被山风吹的摇摇欲坠,但终归是挺住了。并且有稀薄的云飘来。 “看来今天只能到这儿了。” 她旁边同样有一颗茱萸插入石缝,伴随着的是一声淡淡的叹息。 许家少爷的情绪显然不高,他本想借着这次机会摊开牌面,可这一路来对方却始终躲闪佯装,不给自己任何表露的机会。他徐徐站了起来。任由着崖风吹面,将头巾带起高高的弧度。 这时,底下有老者高诵王维的诗词上来。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唉~~~大兄此去永州,也不知何日再见,明年这重九日子,为弟怕是要坐念此诗了……” 在许份恍惚间,李师师已幽然起身。 “郎君干才拔众,又兼中书从旁指正,即使是在泾阳也必能名扬天下,师师在此就先予祝愿了。” 许份望着她眸子,那个令人沉沦的黑洞。 “真的不再考虑下。” 山风,继续着姿态,在他们中间撕开一条极深的天堑,许久,也得不到对面的回应。就在场面一度陷入僵局时,崖底忽然溅上来一声惊呼。 “少阳!” “啊——”这是女人因极度害怕而发出的尖叫声。 李师师皱起了眉头,虽然声音模糊,但还是足以让人辨识出声音的主人,她只怔了一会儿就敛起裙子下去了。 “师师!” 许份慢一拍跟上。 …… …… ********************************** 眼下的黄昏已经落的很低了,就像是潜伏在山鞍处。山道上鲜有人迹,百姓多已登顶而回,所以就显得这片山林分外安静,安静的甚至连山脚文会里的丝竹声都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给人一种偷得半日闲的惬意感。 “干嘛放着北边的好路不走?” 李清照挽着裙裾上石阶,虽然嘴里怨着山路崎岖,但也并没有因此而拒绝上头伸过来的手——将她又拉上了一阶。 “出汗了没?”苏进只是笑了下。 李清照睨他一眼,“若是早先支会,也可换身便利的行装,如今这一身宽衫褥裙的,如何能走的长这等崎路。”她将肩头的几片桐叶掸去,抬头时,苏进正是替她将额头的汗拭了。 “不用到顶,走一段即可。” 少女脸一个不自在,目光不定的诺了声鼻音。 …… 他们在这里的登高抒情,倾听鸟语花香,可文会上的王素卿可就没这么悠然了。 “啪——”的一拍案子,“什么!和姓苏的去登高了?”她气出的快,但很快就因为旁余的目光而忍住了,“康非……”她压着怒气将李霁唤到跟前,“赶紧将那丫头找回来,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这时间还上山,那姓苏的想干什么?” 会场中的其他人还沉浸在笙歌燕舞中,倒是没有发觉这位李家贵妇的异常,但这些突变却实实在在的看在某些有心人眼里。 上席处,苏符支使了底下去打听,等底下回禀时,那本已镇定下的神色又揭起了波澜。 …… 彩棚那头的李霁已是诺诺应下,确实,这时辰还和男子外出实是有失体统,要不是有瞧见的下人禀告,恐怕他们现在也蒙在鼓里。他想着有些生气,嘴上张罗奴从的声音也大了些,倒是没发觉蔡薇走了过来。 “李郎君。我与安安妹妹相交甚笃,就让我也随去吧。” “这……” 李霁想想也就应了下来,他当然不会想到对方其实是担心自己会苛责胞妹。 这时。场中一词终了。 李霁已集了八九奴仆出了会场,刚一抬头。就见得那苏家那四少爷苏符已候在门前,对他拱手。 “听闻李家娘子夜入山中,符深为忧心,便自作主张的带了奴从相助,还望世兄勿要怪罪。” 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山林地形复杂,多一人也多一分把握。李霁谢了声,一同前往,这正欲行动前,蔡薇忽然叫停了所有人。 “安安妹妹性子烂漫。怕不与俗人同,妾身以为多是走了南道。” 她这一提醒让余人尽恍,也是,所以合计了下后便分了两拨,想着他们上山不久。该是没有走远。 …… …… 前头俩个可没有这觉悟,登高是虚,趁着时间说些私话倒是真实。 “店家,你今天为难蔡家姐姐作甚?” 他们再往上走时,脚下就多是盘结的树根了。一不留神就会崴脚,好在李清照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体质,倒还能边扶着树干摸路,边与苏进说话。 苏进慢下一步等她,正欲回话时,忽然前头崖壁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少阳!” “啊——”这是女人因极度害怕而发出的尖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苏进皱着眉头,这声音有些熟悉。 “怎么了?”李清照走到他身边张望,可惜视线都被浓密的桧柏松枝挡住了。 “过去看看。” …… …… ******************************* 崖壁以下,是一汪清澈的闭塞水潭,像脚印般踩在崖壁前头,不断的冲刷着岸头的泥藻沙石。 在西南出的一道红背灌木丛里,慎伊儿正坐潭水沿岸洗脚,脚丫子在里头划而划,不断将靠过来的青鱼轰走,看去无聊至极,玩一会儿可能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刚欲收拾起身时,前头崖壁下忽然乍起来女子的惊呼,可是吓了她一趔趄,也不顾湿了的鞋袜,赶忙坐好了拨开身前的灌丛。 只一眼,她就是一个倒吸。 “萸…萸卿姐?” 她诧异的循着萸卿的视线望去,原来是陈东那家伙“挂”在了崖壁上,那踩空了的右脚无处着力,仅凭着一股死力硬撑,远远看去,就像是即将断开的绳索,或许下一次眨眼,他就将与他手里的那株朱槿花一道葬身乱石了。慎伊儿赶紧拍拍屁股起来,也顾不上嘲笑对方的狼狈了,可她刚踏出灌丛一步,就看到另一个讨厌的家伙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官家女郎。 苏进只一眼就扫到了崖壁上摇摇欲坠的陈东。 “他怎么上去的?” 慌乱中的萸卿这时才反应过来,“苏…苏……”颤颤巍巍的话还没续完就被苏进打断了。 “先别慌,他是从哪上去的,我得找到路子才能救他。”从这望过去,还真是稀奇这小子怎么攀到崖壁中间去的。 李清照这时也上来安抚,“这位姐姐暂先镇定,你这样紧张与营救无益。” 萸卿深吸两口气,稳下心绪,“少阳是从这棵苦楝树攀上去的,崖壁上附有蛮石,但经不起踩踏,几处已经塌落了。” 顺着她手势过去,那棵依着崖壁长的老苦楝果然与陈东相去不远,想来也只有以树为基才能攀到这种高度,苏进分析完毕后就已定下方案。 “你们在下面给他喊喊话,不要停,我这就上去。” “店家你小心些。” “苏郎君……” 爬树只是小活,他收了裙摆后就可以轻松上去,只是上了那最贴崖壁处的树干后,才发现营救工作没有想象的这么容易,崖壁光滑少棱,表面可供下脚的实属有限。 “一,二,三……”他右手攥着头顶的树干维持脚下平衡,眼神则是在搜寻着周边可供下脚的突起。 “少阳,你再坚持一下,可别松手!”底下的萸卿见着陈东的身子越来越不稳。心中焦切溢于言表。 很快,苏进就敲定了一条线路,试了下稳当后。便踩着这些湿滑的岩石一步步上去,不逾盏茶的功夫。人便已在陈东身后了,两者相距不过半个脑袋,触手可及。 这时,苏进从靴子里摸出那柄染过龙血的匕首,往上喊,“听着,我会把匕首插你脚下供你着力。你落脚后听我指挥,我给你引导路径。” “多、谢……”上面努力的从牙关里挤出字来,他确实快精疲力尽了。 苏进咬住匕首外壳,右手“蹭棱”一声便是将匕首拔了出来。维持住平衡后,猛地就往崖壁一扎,只听“磁——”的削磨声后,就只有匕柄露在空气中了。 “落脚吧!” 在苏进的引导下,陈东终于是把那只无处着落的右脚落了下来。霎时就能听到那松了口气的声音。 可真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料他平时胆大妄为,也是吓的够呛。 底下萸卿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不停地抚着胸口,看着陈东在苏进引导下一步步踩下来。小半时辰后,两人安全着落。 萸卿赶忙上去查看爱郎身体,待见无碍后,却又是没完没了的数落起来,使得陈东只能咳嗽示意。 “额……”萸卿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人,赶紧收了这些埋怨与陈东一起上来致谢。 苏进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陈东却不认为,“今日之事对苏郎君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陈东来说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只是陈东力浅家薄,无以长物相报,不过今后苏郎君若有何用的着陈东的,陈东绝不推辞。”萸卿也在旁如此谢言,对于他们来说也只能如此了,全京城都知道苏进不缺钱帛。 苏进却是怔了下,皱了皱眉,“你是……陈东?” 陈东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怎么,难道苏郎君听说过鄙人?”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才惊讶。 苏进正要解释时,李清照却是突然插进来话,“店家,你腰身这儿怎么撕了这么大口子?” “下来时被枝杈刮的。” 旁边的萸卿赶忙掏出针线来,“我这儿有针线。”她倒是想给苏进把衣服补了,不过想想不合时宜,也就这样表示歉意了。 苏进笑着接下,“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吧。” 陈东拱拱手,“苏郎君,大恩不言谢,再会。”倒也是极有义气的模样,萸卿则是在旁跟了句。 望着两人相依而去的背影,苏进久无话语,直到李清照问了句诧异后才出话。 “千古闹学生,呵,有意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却没有回应李清照的疑问。 远处灌丛里的慎伊儿把一切看了个底朝天,她嘟着嘴念碎,显然对某人捡人情的行为嗤之以鼻,呸了声后本想离开,但突然意识到这书生与李家千金独处的情况甚是怪异,怕出什么禽兽行径,所以就按下心来监视。 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师师姐对他这么好,居然还想着别的女人…… 她暗暗为她那姐姐鸣不平,耳朵则是贴在了灌丛叶子上偷听。 …… “你会针线?”少女的声音。 “不会也得学,我可没人给我缝补。” 光洁如镜的水潭浅滩前,鸟鸣掠过,点起几片水花,岸边一对男女坐在枯乔木上说话,身后是无数乔木灌丛为掩,将这片不大的水潭包裹在里头,显得十分安然。 李清照抱着膝,在看身边缝补衣服,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居然还笑了声出来,而后才问。 “你会针线?” 苏进拿绣针拭了拭袖子,低头开始缝,“不会也得学,我可没人给我缝补。”很快,他的腰就被人掐了,不过旁边却没有吭声,难得安静的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场面,只有身后那两棵比邻的楝科植株发出沙沙的叶落声。 苏进后头的就是之前那棵苦楝,而李清照的则是香椿,被风吹的香气都婀娜了出来。 李清照深吸了口香郁,见几只云雀飞到了楝树枝头上啄食苦楝子,不觉拧起了眉,不过旋即又释然了。 “你看这些鸟儿,虽是身材短小,貌不惊人,但却是耐的起苦的性坚之类,凡人中又有多少有此气骨。” 苏进一针一线的缝着,“入冬无食而已。” 李清照转过脸嗔他,眼睛瞪的大大的。 苏进抬头看她一眼,点点头,“嗯,性情坚毅。” 这回应显然让李清照更为不满,“店家于经商一道或长于我,但此些事理人情却未必及得过我。” “何以见得?” “你不学无术。” “呵。”苏进知她意思,“诗词文章是陶冶情操之用,若作为才干能力的判断就不至于了。” “店家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李清照欢欢乐乐的跳脱了起来揶揄,“这样,今日呢……是重阳,众人皆歌于词,店家不妨与我以此为较,若是词胜于我,我便服你,但劣于我,那可就得……” 苏进可没心思与她玩这个,不过刚欲回绝的语势就被对方撅嘴的怨容顶了回去。 “好吧。” 他继续缝补,李清照则是摘了颗苦楝子在手,“既以此开题,当以此为赌,赢者当食此果。” 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苏进摇头含笑,他可不会诗词,眼下只当是陪这丫头玩了。 “那听好了,咳咳……”她清了下嗓,双手负背的笃在水岸边,晚霞从水潭那头铺过来,将她那俏皮的侧影映的更为可人了。 她开口,身后的香椿树叶摇曳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静候水面(下) “那听好了,咳咳……”她还清了下嗓子,双手负背的笃在水岸边,晚霞从水潭那头映过来,将她那俏皮的侧影映的更为可人了。 她开口,身后的香椿树叶摇曳了起来。 “薄雾……” 灌木丛那头的慎伊儿赶紧竖直耳朵,整个身子不自觉地陷到灌丛里,此时这模样,可与之前相差太多,那对她万好的姐姐在这时完全败给了一阕闺词。 也不知此时正在对面林子里看着的姐姐是如何想法。 “师师……” 许份望着身边一声不响的李师师。 俩人刚到这儿就看见前头萸卿和陈东的背影,本想追过去的脚步却因苏进和李清照的声音打断。他哪里瞧不出心中的佳人心属何方,可实在心有不甘,若是其他高才子弟也就罢了,可面前这人无论从哪点来看都与才子搭不上边。 难道仅凭那几本杂言野志吗? 可笑。 更让人愤懑的是,这人居然还和李家那才女不清不楚。 难道他连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许份气愤难平,本是要出去斥责的,但一听李清照要出词,也只能暂先忍耐下来,他望向旁边平静如水的侧脸,一时间心绪更乱。 …… 前头走的陈东、萸卿两人可不知身后事情,大难不死的陈少阳还颇显情趣的要将那株朱槿往萸卿髻上插。 “不要了,人看到不好。”,“旁边哪有人,再说这不是你喜欢才给你采的。” “别了……”她推辞着,不想旁边还真岔进来声音。 “打搅一下,请问两位有看见……” 他们赶紧收束了动作回头,这榆林道后真有四五人走上来。一时尴尬后也马上镇定下来,萸卿给他们回答。 “几位找的是苏郎君和李家娘子吧?” 这回轮到对面惊讶了,还真是一问一个准。李霁上前道,“两位既是见过。还请告知舍妹行踪。” “之前苏郎君和李家娘子是在前头的断水潭处,就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多谢相告,那便不打搅两位了。” 李霁几人匆匆往前过去,萸卿望着那几人的背影,一时间蹙了眉,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 也不过茶凉一刻的功夫,李霁、苏符几人便已到了断崖处。这边秋风静谧,鸟鸣嘤啭,可就是没见苏进和李清照,他们周回寻觅无果。正是要喊话时,一头麋鹿忽从西面红背灌丛里窜出来,而后便有少女清越的声音从那个缺口迭进来。 “那听好了,咳咳……” 李霁一震,另外苏符蔡薇几人也立即围了过去。将面前杂乱的桧柏枝杈撩开,远远的,果真在里头的水潭岸边见到两人,苏进坐着,由于背着他们。所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李清照则是走在水潭岸边,负着手,沉吟笃步的作老成状,姿态甚是俏皮。 李霁欲动身,可旁边的苏符却是按住了他手,因为里头已飘出来轻盈的词句了。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 几人面面相觑后,苏符是最先在脸上添上笑意的,而李霁和蔡薇是紧锁着眉头,等到第三句过后,蔡薇释然下来,看两人一眼,轻轻的念了句。 “是醉花阴。”她这说话间,里面河岸边走的少女也慢下一拍。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上阕完毕,便是一股淡淡的忧愁扑面而来,用词极是脱俗。 几人心下暗度一阵,不好判断,这下阕已是诵出。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 几人越听越心惊,尤其是蔡薇,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眼神冒出来,即使是苏符,也慢慢收起了一开始的笑意。可到这最后一句时,里头忽然没了音,他们抬头看去,见着李清照挽起裙裾到苏进跟前,先是揶揄着他笑,而后才说。 “忽然想起来上回清明,听几位老先生说店家接了我的尾句,也不知是真是假,安安好奇,不如今日就改以猜词如何?” 苏进看她欢脱的模样,嘴还没动,就被她拍板下来,“好,就这样,我们相背而书,看谁输赢。” 她欢腾地往苏进身边一坐,拣了条树枝,“转过去转过去。”推攘着苏进的背,苏进只能依着她将身子转过去,两人背靠着背。 “不许偷看啊!” 他能感受到那条蘸着泥巴的树枝正在他脑袋后耀武扬威,忍不住笑了下,也是从地上拣了半截楝枝,想想,欲要下笔时忽然一顿,一个有趣的念头从脑袋里冒了出来,并且随着背后沙沙的运笔声而更显荒诞。 外面桧柏林里的几个看的焦急,见着两人不温不火的相背而书,好奇心是愈来愈重了,好在一句词的时间很短,很快两人就背转过来,当李清照看到苏进那头的内容后,前倾的身子停滞了小许,而后忽是掐了苏进腰一把,由于他们这头过去有些距离,所以两人具体的表情无从得知。 “那是何物?”苏符皱着眉头,最后见李清照往苏进手里塞了个果子。 “应该是苦楝子。”蔡薇从那棵老苦楝上收回视线,也蹙了眉头。 “苦楝子?” “或是举此为赌,输者以苦楝惩。” 苏符和李霁暗暗点头,应该就是这样了。 他们在那儿小议时,往上处的李师师和许份同样诧异,不过最后也归结于这样的解释。 “师师能猜到最后一句吗?”许份问向身边。 可是旁边却无甚反应,任由着被树荫切碎的晚霞淋裙襦上,将攥紧着袖边的手映衬出来。 …… 水潭岸边,晚雾迷蒙。 苏进咬了一小口苦楝就放下了,从怀里摸了包重阳糕往旁边一递。 “想着山路难走,就备了些干粮。” 李清照一扭头,“喂鱼去。”她是气鼓鼓的。没想到苏进居然真的哦了声,将衣物针线搁下,站起来往她身后的那株香椿树走去。 被发现了? 李霁几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步。或许事后连他们都会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来找人的。这时候反倒像个偷窥者,不过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刺啦——”一声。 苏进折了条椿枝就回了,而后拿针线在椿枝一端扎实,放了两米长,摸了小块糕点捆在线端,然后将这自制鱼竿交给身边,自己拾到起来针线继续缝补。 “喂鱼去吧。” 李清照怔了下。看着苏进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睨他一眼后,却也是煞有其事的将鱼饵撒进水潭里。 噗通一声。 “你这可是太公钓鱼了。鱼可不吃糕点。” 旁边却是不断的针线来回,“眼下深秋,又时值午后,鱼群食量大,不挑荤素。而你那头多是水草,平时又少有人钓,运气若不算太差,一两条鲫鱼还是可以钓的。” 李清照握着鱼竿的一端,微难可见的低下视线。水面上漂浮的晚霞反照过来,红艳艳的、从她阴霾的眼皮底下流过。 她吸了下鼻子,“店家可是觉得委屈了。” 苏进手上的针一滞,而后又继续穿过衣料,只不过慢了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意义,这些从你来到这人间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无需自扰。” 李清照转过头看她,眸子里已噙满了晚霞的颜色。 “那我们呢?” 苏进将线头结好,一扯,线断,这时才朝她一笑。 “我们会是例外。” 那笃定的笑容让李清照恍惚起来,还是忽然颤动的鱼竿将她惊醒。 “鱼咬钩了,起竿吧。” “啊?”李清照慌乱中起竿,可这鱼线却被底下那鱼给挣扎断了,“啪——”的一声,还溅了她一鞋的水,“怎么线断了?”她有些懊恼的将光秃秃的线头拿在手里,嘴里念碎着可惜。 这一幕落在苏进眼里,那份一直从容的笑意忽然是敛得无影无踪,他遥望向远处会场的方向,有烟直上,一时间沉默了很久。 “鱼太大了,回去吧。” 李清照觉得扫兴,也无意再呆,俩人随即往下山路走去。 李霁苏符几人赶忙往上挪了几步,看着苏进和李清照从南面小道下山。 “你们两个后头跟上,记着,别让安安发现。” “是。” 俩奴仆被李霁支使了去,免得路上出什么岔子,而他们却在苏进前脚走后没多远就到了水潭前,岸边的水渍还没有完全渗下去,依旧是有些潮湿。 他们无非是想看看之前两人的猜词,毕竟人皆有好奇心,那醉花阴文辞新奇,风格雅正,可这不尴不尬的扣下最后一句不说,如何不把他们这些书香人士急着,之前碍于场面不好出来,如今两人一走,自然得过来把这吊了这么久的胃口给填上。 蔡薇提着裙裾下来,岸边多是泥泞,所以踩着就比较小心。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那一句句的诗词在她脑海中萦绕,越是时久,就越觉得骇人,这份文笔的洗练,全然不似一个十七少女能写出来的,若不是她亲耳所闻,当真难以相信,看来…… “在这儿……哦,原来是……”前头苏符和李霁先到一步,蔡薇后头匆忙跟上,那条枯乔木杆左右果有比划痕迹,她盯着李清照坐处,泥地上,那五个娟字赫然在列。 只一鼻息的时间,她就讷住了。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她反复的咀嚼,眼睛越睁越大,这真的是十七女儿家写出来的吗?她转头想向旁边征询意见时,却旁边两人一直盯着另一头不放。 可这地上,却没有一个字样。 等她挪近了一步才发现上面另有内容,足足的,怔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把微开的嘴合上。 黄昏。这时候变得更为深沉了,把地上破碎的楝树叶映的通红。 蔡薇目眺远方,那迷蒙的雾气将她思绪片片打散。只萦回着之前某人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意义,这些从你来到这人间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无需自扰。” “那我们呢?” “我们会是例外。” 如果说之前还觉得是狂生癔语的话,那么眼下。 她手腕上的镯子以人眼可见的幅度在颤抖,并且慢慢的、有要滑出手的趋势。 旁边苏符和李霁亦是脸色异样,李霁若只是有些感慨的话。那苏符就完全白了嘴唇,咕噜的一声口水咽下,将手慢慢缩进袖子。 …… 也不知是何种心思作祟,这几人很快就退了出去。而另一头的李师师和许份这时跟了进来,看着有几分黄雀在后的意味。 “他们是怎么回事?” 许份皱着眉头,还真没发现旁边居然还有人在偷窥,不过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这么料断下来后才去关注那醉花阴的尾句,结果也是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李师师倒是面色如常,无风无浪的,视线却一直放在那个被咬了小口的苦楝子上,她捡起来。转头问许份。 “郎君可有吃过苦楝子?” 许份从那份震惊中醒来,摇了摇头,“此果苦涩难食,且有小毒,一般用作药引煎服去病……师师你!”他面色大骇,因为李师师竟然直接咬了一口入嘴。 李师师朝他笑了下,随后就将那咬过两口的苦楝子搁回原处,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往山下走了。 “师师?” 许份看了她一眼,跟上两步后却又停下,回望了眼苏进坐处的勾画,深吸了口气,而后才继续追上前头。 …… 短短的几盏茶时间,这片断崖水潭前的风景就转了几个帘幕,确定不会再有人时,慎伊儿才从灌木丛里爬出来。 “呸呸~~”她将嘴里的东西吐掉,扒拉了半天草屑才将衣服整干净。 “到底写的什么东西?一个个跟死了爹一样。” 她念念碎的走过来看,“嗯?”先是看的苏进这头,什么玩意儿?一个画畸形的女子,瘦的跟扫帚无异,手里还拿了株宽大的菊花,画技像三岁小孩不说,可问题不是说要猜尾词的么。 她皱着眉头将视线移到另一边。 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而后再去看苏进的,两者间多个来回后,慢慢的、感到手没处放,摸摸衣角、又摸摸衣襟,环顾左右无人后,偷偷将两处的勾画用鞋底磨平了,又踩两脚夯实。 “这家伙太恶心了。” 她有些忿忿的插着蛮腰,“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将指尖放在嘴边,心里头是越来越亮堂了:这家伙这么恶心,我也得恶心他一回,看他敢再对不起姐姐。 她闪过这念头后就急不可待的要去实施,只是哧溜一下,就是一阵儿烟儿下山了。 …… ******************************************* 山脚处的夷山文会,这时候也到了高潮,众人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看着都是极有风度的模样,场中歌姬的婀娜身姿也愈发让人沉迷,就像那甘醇的菊酒,不过越到这时候,就越是让人感到不安。 王诜手里的酒盏已经很久没有再添过了,所以那脸色依旧让人感到矍铄,不像身边的儿子,整个脸都已经酡红一片了。 他遍目而视整个会场,见着几个老东西也都是在佯装喝酒,生怕喝多了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径。 “刘给事,您说……这苏轼打的什么主意?”秘书监的龚原望着上头与众和声的苏轼,不禁皱起眉头与刘拯商议。 而刘拯此时也对此困惑,沉吟着不说话。如今韩忠彦倒台,他们旧党已群龙无首,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可真是要党破人亡的后果,所以现在行事必须谨慎,决不能再给对手钻空子。 他这以不变应万变的想法是无奈之举,但在如今,却是旧党人氏共同的选择,不论苏轼出什么连纵策略,还是曾布出什么条件拉拢,他们都不会参与,安安分分的尽职守忠,不沾惹外界任何是非,等到以后时机成熟时再作反戈一击。 灯火,在楣子上挂着亮,将菊酒映成了红酒。 …… …… 此时的城南小纸坊街口,又到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新印出来的报纸开始装车发往各个报亭,以供明日之需,这是每日程序式的内容,与往常并无差异,但苏进还是选择过来看了下。 “苏家少爷,这是明日的报纸,您过目一下。” 在纸坊内堂里,管事巴巴地捧着报纸给苏进查验,自然是想得到主家一句不错的夸赞。 “很好,就这样。”苏进笑着将报纸递回去。 …… 转眼,人已回了一品斋,只是想不到前脚刚到,后脚就听到那俩崽子回来的声音。 “渴死我了,庄老爹,赶紧拿壶茶过来。” 这两小子倒确实是大爷范儿十足,吃着糕点喝着茶,唔唔的狼吞虎咽着。 苏进换了身青衫,看他们吃好了才问,“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陪太子登山去了,那小子现在可神气了,叫了他那些狐朋狗友还有几个女倌儿一起去的南郊,把我俩倒是累个半死,我说……”陈午打了个饱嗝,将糕点放了下来,“你这事儿还有多久才完,在这下去即使钱够,这人都散架了。” “再忍耐一月吧,以后就没多少事儿了。”苏进在系腰巾时,无意间瞥到被自己丢在案头茱萸囊袋,青涩的就像某人偎着他胸膛笑,一时间出了神,等到陈午两人再次埋怨时才醒转过来。 他将里头的茱萸取出来,而后在天井里找了个梅花盆栽种进去。 这时,呼呼的有晚风吹进来,瓦砾和鸣。 第一百九十章 起竿(上) 九月初十,也就是夷山文会后的第二天,关于文会的细致情况就已通过报纸传到各个角落了,无缘前往的便会在早点摊上置上一份,而这次花的也确实物超所值,报纸整版四页都是文会报导,从开场到结束,从诗词到曲艺,各个环节无一遗落,俨然像是早已编排过的晚会策划。这种整版篇幅的情况在之前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上回的江淮水患,所以众人对于这出文会的重要程度都心知肚明,有些吃墨汁的学生更是天蒙蒙亮就跑去敲报亭门了。 “砰砰砰——”,“砰砰砰——” 谁都想得到第一手讯息,以便成为学府里第一个讨论中心,只是在这个国度,有一种叫出后门的“蛀虫”无孔不入。 这敲门的学生还被冻地流鼻涕呢,可转头就瞧见俩同窗从前头的甜水巷里出来,左手拿着报纸看,右手拿着油馍吃。 “伯佘以为如何?” “这个……整张报纸上丝毫不提及连纵相和一事,莫不是老学士改了主意?” 两人在那儿摇头晃脑的,忽是见同窗吴观小跑着过来。 “纪兄,陆兄。”他一一打过招呼,“敢问你们手里这报纸从何而来?我可记得这报亭是卯时开铺,怎得你们现在就有了。” 为首那陆姓的学生笑道,“前头甜水巷报亭的看铺与我大伯有旧,前儿打了招呼,所以今早就先匀了份给我。” “……” …… 相比较于这些勤快的学生,士府高墙里的官老爷们可就安稳多了,昨晚的宴会到头来都没有所谓的“劝降”一说,所以他们那颗悬着的心是揣了回去,直到早朝回来才想到去关注今天的新报。 谏院右正言邹浩府上。 “老爷,今儿的报纸。”妻氏将早茶和报纸一并端上来。是每天必备的两件物样。 邹浩兴致不错,一脸红光的将报纸翻开来,可是。看不过两页他就皱眉了,仔细地翻找起上面对于两党言和的报道。 …… …… 尚书省都事郑居中今日同样是在府堂里翻开报纸。本想看看这苏轼会写些什么上去,可没想到其对此只字不提,反而是大加溢美的宣扬两党如何交往亲密。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反应过来的郑居中与很多元祐老臣一样,都是稀里糊涂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结果自是火烧屁股的出门找人交换意见。 骨碌骨碌的车轮子在闹市街头转着,颠簸在车里的郑居中思路同样在转,可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车夫就勒住了马蹄,吁的一声。 “老爷,刘府到了。” 他撩开车帘出来,此时正有几个学府士子从刘府门前交谈而过。 “你们看你们看……”他们高拿着报纸指指点点。“这次文会上新老仕官相处融洽,又是唱曲儿又是赋词,定是冰释前嫌了。” 旁边乐呵着,“还是老学士有面子,一出马。整个朝廷就稳了,以后总算不用担心这些事儿了。” 百姓的无心之言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落在郑居中头上,木了下,而后差点一趔趄摔下车辕。 “老爷小心!”还是车夫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可惜这时候的都事大人根本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 九月初十的这天对于大多的元祐人来说是极糟糕的。日防夜防,结果还是中了对方冷箭,现在好了,怎么动弹都不舒服,想来也是极为窝火的事情。 “这老犊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亏我等敬他为一代鸿儒,没想到竟使此等卑鄙伎俩。” “就是……” 给事刘拯府上,没到午时就已聚满了元佑系的大臣,他们个个气的脸部抽搐,头冒白烟,要是此时苏轼站他们面前,那张老脸非得被他们扒上三遍不可。 “好了,如今木已成舟,我等切勿自乱阵脚。” 刘拯稳下这些毛躁的老臣,攥着报纸的一角道,“如今唯有将计就计,方可保我元祐政体,他苏轼自污晚节是他自己损失,我等不必与之计较。” “给事意思是?” 众人求解,还是旁边心领神会的范纯仁给他们解释了,“如今我元祐大势已衰,不可强求,与其争锋相对,不如虚与委蛇,他苏轼如今以奸计陷我等于泥淖,但我等亦可借势入局,消除曾党戒心,等它日时机成熟时在反戈一击,必可复我清明朝政。” 可还是有人担忧,“就怕他曾布一手遮天,未等我众羽盛便已施害排挤。” “是啊,还需从长计议为是。” 底下的担忧并无道理,但是刘拯却坚持己见,“曾布新掌大政根基不稳,必不敢裁减三省,如今其大费周折的拉拢我等便是为此,所以就眼下而言还不必自乱阵脚。” 他沉的住气,所以底下也是暂时安分下来。 …… …… 此时的曾府后苑内,鸟语声嘤啭,几个曾氏族人正在凉亭内喝茶,外头花圃里的月季晚菊早已芬芳,香气飘过来,让茶盅里的甘泉都温润了,他们几个大袖翩翩的说笑,桌上那张报纸也因多次翻阅而褶皱。 “大兄此招甚高,那群乌合之众怕是已经阵脚大乱了吧,哈哈哈~~” “明天我可等着看那群老家伙的笑话了。” “这苏轼要早这么识时务,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曾布难得脸上也是得意,捋着髯,如今朝柄独掌,自是不用再去掩饰情感了,“今日之局尔等功不可没,等时机成熟时便安插尔等入省从政。” 旁边按捺住眼中的欣喜,“那……族兄,接下来怎么走?可是要将那些老东西尽数剔除?” “不急不急。” 曾布摆手笑道,“这些老生常在中枢作业,干才还是有的。若尽剔除,那这朝政可就没法看了,姑且先放着。如若是真心归附,那我曾布也非量小之人。” 几个立马肃然。“族兄心胸非我等可及!”一句马屁迎上,好在曾布也是欣然接受,转而问身边管家。 “宫里头如何?” “一切如常,并无异事。” 曾布闻言,眼角的皱纹有舒展开来的迹象。 …… …… ************************************** 内宫,左掖而进的首排庑殿是这个王朝的文学圣坛,也就是被外界誉为将相之储的翰林学院。由于它一直代帝起诏,所以也可说是皇帝的御书房,每当皇帝有政事难决时,便会找来这群高级顾问来商议。所以,可想而知它在整个大宋朝堂中的地位,官僚们衡量名望高低也是从翰林学职体现,比如那最高荣誉的诸文殿大学士,基本只授宰执。这就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官场文化,即便皇帝在里头,也是要客气的敬声老学士。 “官家?” 门口两执笔小吏站了起来,不过并没有像外头那么大张旗鼓的行礼,而里头那些整理宗卷的老学士见了也仅仅问了礼。并没有因为徽宗的到来而打乱了原本清静的氛围。 窸窸窣窣的,都是书卷翻动整理的声音。 “官家好些时日没过来了,可是近来政务繁琐?”实管学殿常务的老翰林俞充放下手里校正的前史,上来与徽宗攀谈,两人边走边说,徽宗看似随意的与周边颔首示意,实际上视线却一直在几架子上的宗案间徘徊。 等到走至哲宗御书笔录一列时,他停了下来,沉吟了会儿问身边。 “先皇帝御书校正如何?” 老翰林滞了下,随即就反应过来,“官家是要……” 徽宗点点头,旁边整理宗卷的直学士也望了过来,愣了下,心奇着皇帝怎么这么早就要准备这个了。 那老翰林点头明白,“那老臣即日就通知实录院编修先帝御书,不过官家可有立好阁名?” 两人说话间,已是往里屋的三山屏风后坐下,旁边的笔吏将茶点上好,寥寥的两片薄饼子搭上壶初芽茶汤,便是这翰林院里最高的宴客之礼了。 徽宗坐下,正好瞧见案头的报纸,只瞥了一眼就有了数,“怎么?翰林院也看这个?” 这位老翰林没意识到什么,所以也就实话实说的给徽宗交代,“昨儿重九苏东坡在夷山举会,风闻有些轶事,所以就有年轻人将这带了进来。”他嘴里的年轻人自然就是翰林院里的编撰,也就是往年的三甲进士。 徽宗面无表示,好似点点头的将报纸一角捏在指间磨砂,此时,外头的烈阳从木横披的隔孔里透进来,不偏不倚打在他皙白的手指上,皮下青脉隐现,他抿着嘴一直没有说话,看似很是严肃,所以这老翰林也不好吭声,就这么候着,直到外头有编撰议论皇帝要欶建馆阁时,这位皇帝才开始起身。 “在诗有之‘君子有徽猷’,是为论德之美,而论道之成,于是乎在……”他边说着边往外走,老翰林不明所以下跟他背影走,直到出门时徽宗也没再多交代一句。 他大皱眉心,但不敢问,只能转身给笔吏交代,“官家要欶建先帝学阁,你现在就去实录院报备,让他们尽快立案。” “那阁名呢?” 这话问过来,让他老眉更是拧成了麻花,不过最终还是敲定下来。 “徽猷。” …… …… 重阳的风闻转眼就已过去十天,当风波平静下来后,民间活动就慢慢恢复了往常,杂演说书、笙歌燕舞,这些市井风情再次占据了汴京人生活的主旋律,在众人眼里,一切都应该会就此安定下来,安逸的生活节奏也在不断的麻痹人的神经,就如同那些被酒曲灌醉的酒徒,已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来来来,继续唱啊……” “郎君你喝多了。” …… “如今这世风,当真与立朝之初相去甚远,就是潘楼也大不比往前了……” “唉……” 潘楼里一些老儒在叹息哀咏。感慨物是人非,不过却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套,在东楼二层的紫衿雅间里。陈师道起来将窗子合了,可是外头的曲乐还是能传进来。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我说文叔,你也该处理一下丫头的事了。” 这雅间内室里,他们几个苏门子弟正坐着喝茶闲聊,近来几天朝政在朝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算是安稳,但李格非家却是出了篓子,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令人烦躁。使得这位员外郎不得不出来寻清静,只是没想到向来清静的潘楼也在传唱醉花阴。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淡淡的忧伤萦回在梁宇楣子间。木挂落上的流苏也被随之摇曳。 李格非按着额头发愁,也不知是谁抛出来的流言,说是自己女儿被人始乱终弃后写下的怨词,而令人诧异的是京里的人还真信了,而且还是大面积的相信。这下好了,女儿是整天被族里逼问,而他这做父亲的也免不了被指责教导无方。 不过旁边的晁补之却在笑,他是有些幸灾乐祸,“我看你就顺势推舟。把丫头许给那小子好了,也免得再有这些不三不四的流言,那小子……怎么说也是给我们出了大力的,你李家又多番欠他人情,如今何不成人之美?” “站着说话不腰疼。”李格非恶他一眼,“要是这么容易我就不会躲这儿要清静了。” 陈师道也笑了,“要不就依老师所言,将丫头许给苏家了,怎么也是亲上加亲。” “好了好了,你们俩就别掺和了,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把女儿许给你们两家。” 两老头被戳穿心思后也不尴尬,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无伤大雅。 …… …… 而李府,此时上下气氛僵硬且又凝滞,让人浑身拘束,即使是厨房里做菜的厨娘也要探脖子打听。 “小娘子怎么样了?”她拿住进来端菜丫鬟,“听外头说连大夫人都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秋娘你就安心做你的菜吧,小娘子又不是第一次了,急的什么,不跟你说了,我先上菜去了。” “哎!” 这三十多几的厨娘有些萧索的搁下蒸笼盖,里头的果子鳖也没那么鲜香了。自从那流言兴起后,这府里头是没半天安分日子,可怜了小娘子,这回又是要遭罪了。 她心里挂念的小娘子此时确实是在被三堂会审。 “都这时候了,你这丫头还不说实话?你这是要气死你大娘啊!” “我都说了,只是随手之作,并无它意,大娘你们太作真了。” 后院的三山厢房内,李清照被面前的三人审问不休,自己那姨娘就不用多说了,这两天嘴皮子都磨破了,不想今日这大娘和堂姐也过来开导她,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你老实跟大娘说,你与那书生究竟有没有……” 李清照在三人灼灼的目光下挎下肩,低头看着自己绣鞋上饰花,摇了摇头,有些无力。 她也累了。 现在就想知道这词是怎么传出去的…… “饿了,我去吃饭了。” 她站起来就推门出去了,把殷氏三个落了下来,不过这时候她们也没有追的意思,只是互相间以目示意,结果都是摇了摇头。 王氏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 旁边坐着的李素握上她叔母的手安慰,“安安不小了,是该有自己的想法,如若她真的喜欢,叔母就随她意吧。” 王氏眼角的皱纹从未这么清晰过,髻上的玉胜也疲惫的瘫在发云上,扭头看看外头深秋的梧桐,叶子片片在落。 “真的留不住了吗?”她嘴里喃喃。 …… …… 而作为流言的始作俑者,如今却是高兴的趴床上剥豆子吃。 “萸卿姐,你说我这事儿做的如何?你看那书生,这两天都躲那酒楼里不敢出来了。” 她在青衣楼上的阁间里与萸卿嬉笑,不过萸卿却是在低头练她的分茶,似乎对于身后的骄傲不以为意。 “你这话可别被姐姐听见了。” “知道知道。” 慎伊儿很是骄傲,那书生通过舆论害了这么多人。自己这回也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酒楼里怎么也唱了?” 这时李师师拨开珠帘进来,微蹙着眉头,大堂里的醉花阴不知什么时候也唱了起来。可她之前明明交代过李媪不收这词,但才过了一天。这楼里就有那“人比黄花瘦”的词出来,一时间,底下纷论丛生,从雅间的西窗处飘进来。 “这词可真是……”,“妙啊,人比花黄瘦,我怎么想不到这词还能这么用。” “李家娘子这词才。就是放眼整个大宋也绝难挑出一女辈能出其右,只是,这词未免……” “不会是意指那苏仲耕吧……” 李师师将窗子合了,声音还有些大。吓得榻上的慎伊儿赶紧低头吃豆,不敢多瞧一眼。 …… …… 这几天苏进又是处在了风口浪尖上,所以为了不让店门再被扔菜帮子,所以干脆就把铺子关了,早午晚的都在风悦楼给陈老头做装潢。 “往左边挂些。舌兰搁案头……”他拿着图纸指挥,好在工匠们不关心这些小道流言,所以就不会因为某人亵渎了全京城男人的女神而鄙视他。 “我说……仲耕。”陈守向这时候上来,面色神秘的把他拉到廊道拐角处,“这个……这个……” 他支吾了半晌。还是苏进打断了他,“又不是外人,陈叔有什么就说好了。” 他这么一说后,陈守向才把事儿跟苏进说了,果不其然,是对他大量调用现银的事儿不放心。 “不是陈叔信不过,可仲耕你调用这么多现钱也不说个用途,陈叔心里没底,这几个晚上都睡不安生。” 苏进看着老头愁眉苦脸的表情,半晌不动颜色,沉默着思量着,此时雅阁里装潢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直到有工匠问他人时,苏进才挪了下步子。 “陈叔想不想替嫂子报仇。” “当……”这应话马上就卡住了,自知失言的陈守向不自觉低下头,视线飘忽不定。 苏进心中一叹,果然如自己所料,“敌势雄大,靠我等难以得报,所以必须借助他力,其余的就不说了,我想陈叔比我清楚。” 这次的谈话似乎让老头更是心绪不宁,以至于在柜台连错了三笔账,他长满茧的手指难以自处的磨着,时不时瞅那十个在店里打杂的壮汉,现在怎么看都不像是来作工的,他不停的想着苏进的话,开始明白了些事情。 唉…… 一个暗叹,是难以言明的滋味。 …… …… 装潢一向是比较繁琐的事情,而且由于要兼顾楼下生意,所以进度一直很慢,直到月底了,整个二楼的装潢也才过了七成,要不是酒楼有酒曲权获利,恐怕早就被这漫长的工期拖垮了。 “我说……陈老爹,你们这楼上在鼓捣什么呢,乒乒乓乓的,都快两月了,还拿幕布蒙着。” “就是,都街坊邻居的,至于这么藏着掖着么。” 楼下的几个熟客是不止一次问了,可惜这陈老头虽然老实,但苏进却是口风管的紧,就是吊着不说,以至于有几个不信邪的还要花钱上去观光,倒是让陈老头左右为难。 “几位就不要闹了,这事儿我可真做不了主。” 底下一片嘘声,就这时,外头有大家奴仆进来。 “请问苏郎君在吗?” …… …… 午后,阳光渐渐褪去烧意。 西水门处的蔡府,有马车慢慢地停在石狮子前,苏进揭开车帘下来,抬头看了眼匾额后才随奴仆进门,穿过前院子中堂,又拐了两个偏廊后才到后苑,奴仆守在外面的门罩洞,示意苏进自己进去。 嗯? 苏进一怔,眼前这一片金黄的粟米地恍如在野外郊田,看别家士府后苑都是月季海棠,有点另类的也就种点果蔬,这老头倒好,是要提早退休的意思? 这时有爽朗的笑声从粟米地里传出来,“这事我可出不了头,还是你这丫头自己跟他说吧。” 声音刚过,就见着蔡京顶着草帽从粟米地里出来,身后跟着蔡家那千金,她提着小木桶,应该是给老头打下手,抬头望过来时看到自己,竟有些不自然的把视线错开,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 “哦?这么快就来了?” 蔡京不禁露出了笑声,净了手后将苏进引到山墙边的石桌坐下,“来来来,老夫这菜畦里的粟米要秋熟了,到时候可要过来吃个便饭,别的没有,但米粥管够。” 苏进笑了笑,这老头兴致倒是不错,把草帽搁了边上,支会身边那侄女去备茶点。 “观蔡老气色恢复不错,想必不日即可康愈上朝。” 对座的俩人都是笑了起来,这蔡京自重阳后就对外抱病,可说是一直赋闲在家,也难怪有这闲心做庄稼汉了。 寒暄了两句后就入正题了。 “今日找你过来,应该知道什么事吧。” 苏进点点头,“那位老学士昨儿就让人带话了。” “哦?”很难描述蔡京此时的这声笑是怎样一个心态,“他倒是真把你当自己人了。”不过随后就没在这点上纠缠,摆正了颜色,“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也不用老夫多言,你自己把握吧。” “嗯。” 两人真正说话其实就这俩句,所以当蔡薇招呼奴婢送来茶点时,谈话就已经结束了,倒是让想听墙角的蔡家女郎不住蹙眉,等到苏进走后也不免心生疑窦。 这人……是来喝下午茶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起竿(中) 十月初二,京师的报纸再次让人侧目,即使是御拳馆这些不关心政治的地头也难得卖的紧俏起来。 “来啊来,看一看,朝堂人事大变动,曾相公进位首辅,提领三省,我大宋朝又将是一片新面貌!” 武学巷里头的报童喊得高声,把沿途的行人都叫停了,一个个的张望,最终也不知是哪个先掏的腰包,把那戴毡帽的小子拎跟前。 “曾相公进左射了?” “您自己看就知道了。”那小子咧嘴笑着收钱,模样喜庆,倒是把一些刚要进门的人吸引了过来。 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确实值得这么容重的通报,而且很快的,几个城门墙上也陆续贴出来府衙的告示,与报上内容相同,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任命均是三省两府里的紧要差遣,以这些职位的实权来论,可以说是徽宗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人事大变动,有心人自然是要拿着张报纸瞎琢磨,看看哪里上好的空子可以钻。 “倒是没想到元祐一系在这事儿上都不吱声,彝叔于此是何看法?” “道不同,他们又如何会对我推心置腹,周老问我可是问错了……”、“不过这情况也是大势所趋,即便他们反对又有多少作用,反不如安分下来想想如何周全自身。” 种师道和周侗两人边走边说在御拳馆东院廊道前,院场里有人在习练棍术,也有拿着大头刀飒飒有风,并且一惊一乍的喊出劲气来。 “哼!”、“哈!”并且不断的将脚底的泥沙泼到廊道口,有一下正好浇在了周侗的长靴鞋面上。 周侗停下,望着场子里奋发武术的小子,眼角的褶皱反而更明显了。 “一朝宰辅一朝政,也不知今后这风往哪头吹。” 他的担忧并无道理。本来还想着韩忠彦的贬谪会是皇帝的意思,那今后制立新政就不会有多大疑问,但如今皇帝重用曾布这墙头草。就让人不免担心面前这些学徒的将来了。 这事对种师道影响也不小,如今军政虽分柄共治。但实际上,宰辅对于枢院的影响依旧很深,很多枢密院从吏都是从省部里提上来,反而他们这些纯正的武人难得上拔。 思念及此,这高阳熠熠的御拳馆上空也蒙上一层阴影,就如同入冬后那萧瑟槐树,最是心愁。 …… 不过庙堂之高的事情距离民间太远。所以在议论了两天就没这么多惊讶了,反正这大宋朝官员贬谪已属常态,只要不像王安石那样大动干戈,底下是不会有太大反应的。倒是太学、四门学的学生在这几天又是揭起高潮来,议论的程度都快将头上的瓦砾顶飞了。 “如今大局已定,官家提用曾相,必是要有一番大作为,如此时机。可不是我等好郎儿大展宏图之际!” “话虽有理,但政策未出前还不好如此判断,以我看,还是安心读书为上,这拜门献策一道终非正途。” “尔等胆量难怪只能困守于此……”。“你这是什么意思?” …… 学斋被一群满腔热血的有志才俊占据,吵吵嚷嚷的,使得那些本分的读书人只得到外头的亭子竹林里躬读。 “……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衿,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 朗朗的读书声一直铺到假山亭上。 陈东执着卷在里头读书,不过脑袋里想的也是朝政的事,虽然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但学生这类群体天生就有些指点江山的意气。 他想的头疼,放下书,捏着眉心放松,正是这时,耳边的溪水声忽是被哪里来的脚步声压在下面,他下意识的一抬头,只见一直裾长衫的书生正上得台阶,不待他反应,人已是坐在了他对面,朝他笑笑。 “怎么在读通鉴?” 陈东怔回了心绪回应,“苏郎君过来可是有何要事?”他说这话时,不觉瞄了眼山道,果是有几个攒动的幅巾在下边张望,不过都是有所顾忌的没有靠前。 “也不与你客套,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陈东一个纳罕,但还是忍住疑问道了句请,等对面将所托内容陈述完毕时,他差点是一趔趄坐地上。 “苏郎君……不是作笑的吧?” 他是素有壮胆,但也不至于到狂妄的地步,这种事情……想到深处,都是阵阵的寒意冲袭。 苏进的面色却很平和,外头看来与闲聊无异,他动着嘴唇。 “你与萸卿姑娘也是多有坎坷,情之所成,殊为不易,如何能让挚爱久陷风尘?若此举成,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也可以光耀门楣,在同辈间扬眉吐气。” 他把利益点归纳的很具体,名利、爱情,还能有什么比这些更有吸引力,可是……对面却并没有动心。 “苏郎君对陈某有救命之恩,今日有求,本不该推脱,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已非个人荣辱……” “不急。” 苏进抬手打断了他,“考虑几天吧。”他含着笑意起身说辞,陈东就不好当即拒绝了,他踟蹰在亭楣下,目送着苏进有条不紊的从山道一级级下去,而底下那几个指指点点的太学生则是立马让出条道来,没一个敢去搭讪。 亭子角梁上歇着的候鸟这时又张开了翅膀,啪啦啦一声飞去了。 陈东的手攥了松、攥了松:苏进,苏仲耕…… 他脑海里不断回闪之前的话,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入冬的亭落寒到料峭,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在这时候打了个摆子。 “少阳,你没事吧?”有同窗上来,“刚看到那苏仲耕从上头下来,不会是找你的吧?” “没…没事,回斋里再说。” …… …… 在陈东转辗反侧的这些日子里,朝廷却是四平八稳的向前行进行。似乎一切都已进入了原定的轨道,而这个王朝的政治也将会烙印上曾氏的痕迹。 “退朝——” 在内侍殿头的高喧下,百官陆续退出大庆殿。而正赶着回府处置家事的右谏议大夫陈次升忽然被一小黄门叫住。 “陈大人,官家有谕召见。” “啊?”这位老谏院脸上不解。 …… 由着小黄门在宫里头七拐八拐了几个殿落后。终于是到了皇帝御书批文的福宁殿,大殿门槛高及小膝,使得这位老谏官必须撩起下摆跨过去,鞋履着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不过很快就被黄门的声音打断。 “陛下,陈老大夫到了。” “右谏议大夫陈次升见过陛下。” 陈次升赶忙打了臣礼,由于不知徽宗召见何意。所以就显得极为谨慎,可半晌过后还不见上头反应,这屏住气息抬头去看。 只见御案上的徽宗正低着头审折,看似极为投入的样子。所以他只能按下疑虑在底下候着。看着徽宗一本本的将阅过的折子往右手边放,开始还属正常,等到后头,就能感觉到放置的声音有些大了。 他皱起眉来思索今早朝会上的表现,并无不妥之处。所以就更是忐忑皇帝的情绪了。 再往后,上头几乎只看了折文的抬首后就丢右边了。 啪嗒一声,徽宗站起来时带落了本折子,使得大殿里空气猛地凝滞起来,旁边伺候的内侍赶紧把脑袋钻裤裆里装怂。陈次升瞟了眼他们,更是收束起了自己的举止。 “陈大夫谏院供职多久了?”上头问话。 陈次升按下疑惑小心着回,“老臣调入谏院供职已有六年,但无功绩,甚是蒙羞。” “哦……”上头微微颔首,“那也是老人了。”他似是自言自语的话让底下不知如何回答,不过好在很快就回到了正题。 “自老将军故后,熙河几路便时有兵祸,黎民多苦其害,将士亦浴血亡多,是故两府有议暂弃青唐邈川,万事不如…保全大宋子民……” 徽宗上头说着,陈次升的眉头是越来越紧了,边事找两府商议才是,他一言官能有多大份量,他心疑间,上头已替他解惑。 “今日朝上论起此事来难有断论,朕见两院无人说话,想来是有些别样的看法,所以就找来老大夫问问详细。” “这……”陈次升转念一想,没必要在这些事上强行出头,所以回礼道:“青唐邈川本属荒芜,难有更生,朝廷每年投入大笔物资已是艰难,如今既然边事不振,若再强行维持,也只会淤泥深陷,朝廷财政亦会被其拖垮,所以老臣以为,如今之计唯有渡出新地,示弱以强,待得休养生息后续图大业。” 他已是谨慎行言,反正满朝都这么说,他也是只求无过,可没想到上头的面色却忽然一冷。 “尔等所言尽是曾相公之语,可有己见?” 他一洒袖,背过身,也就是让他退下的意思,可这话却让这位老谏院心跳不止,他失魂落魄的出了大殿后就被寒风吹醒。 “不行,得去趟曾府。” 意识到事情严重的陈次升一出宫门就直往曾府去了。 …… …… “哦?竟有此事……” 曾府大堂上,眼下只有曾氏兄弟和谏议大夫陈次升在座,陈次升已把皇帝的反应与曾布描述清楚,可不想曾布却依旧是一张笑脸摆上,似乎不以为意,他诧异,只是不好点破,好在一旁的曾肇给了提醒。 “自古皇帝最忌大臣朋党,兄长还是小心为上。” 不想曾布却是摇头,“官至人极,本就易受猜忌,自古难免,若是万事不为,这首辅又有何意义?” 他这话说的也是在理,人一旦到这地位,不管做什么都会受上猜忌,如果万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这宰辅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眼下这事儿还是要解决的,曾肇道:“官家毕竟新掌朝政。进取之心可以理解,不如此事就随了官家意吧,不然兄长也难给交代。” 曾布这时候也收起了笑。开始思量起来。 …… 翌日朝会,晨光在大殿的梨花地板上流映出反光。将大臣争执而红的脸色映照的一览无余。 “我大宋浩荡国威,又岂可屈于蛮夷淫威之下,尔等食君之禄,却只会做此等损贻国体之事,当真我朝廷败类,鄙人不耻与尔等为伍!”,“你…你胡说!纯属诽谤!我也是为我大宋长治久安考虑。岂像你等粗俗如此浅薄!” 那人不理,“陛下,臣力主与党项贼寇死战到底!” 身后又有人,“臣亦附奏!” 昨天还死气沉沉的朝堂忽然间就是生气十足了。堂上众人各抒己见,针锋相对,一时间难分主意,最后都是纷纷向皇帝请旨。 御座上龙袍威仪的徽宗一直保持着帝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也只有身边的内省都知张裕瞧见了皇帝微微摇头的动作,甚至还有一声淡淡的叹息。 说了句话,是一句自言自语的话,很轻,但恰好是能被他听到耳朵里。 这…… 他咽了口口水。不敢张扬。 …… …… 朝中的事情民间自是难以得知,所以还像是以往那么平静的渡过,无风无浪的,就连那天街说书的也没有了新的段子来取悦民坊。 “叮呤当啷~~”的一阵铃儿响过一品斋店门,柜台前对账的苏进一抬头,就见着一幅巾宽衫的太学生走进店里。 “苏郎君。”他一拱手,明媚的午阳就把他的脸庞打的清清楚楚,苏进一笑,做了个请,让庄舟上了茶点在后堂。 “决定了?”苏进端起茶敬他,而这太学生似乎毅然中带有些局促,他攥着杯盏的手有些颤抖,好在最后还是将茶一饮而尽了。 嘭的将盏子置于案几上。 “什么时候准备?” “这个啊……”苏进抬头望了下天色,已经临近午后申时了,屋瓦当沟里屯着的晚霞此时挂下来形成帷幕,红红的,将孤寂的冬日勾勒的无比清晰。 这时外头有推门声和脚步声。 “完工完工,哈哈,那小子人都傻了~~”,“小少爷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跟着的是庄老头的声音。 苏进扭头看向那脸有诧色的太学生,嘴角笑起。 “就今天。” …… …… 今天,是十月初八,不是什么大日子,但对于咸宁坊五王宫桥前陈家来说,却是一个鸡犬不宁的大日子,眼下已是戌时天了,黑夜把没有灯烛的地方尽数涂黑,伸手隐见五指,但陈府大院里的女婢奴从们却没一个敢去歇息,一个个提心吊胆的守在大堂外,听着那一句句谩骂从窗格子里出来,就像是在剜自己肉般刺痛。 有些稍胆大的奴婢碎碎念,“我就奇怪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原来都是管人家借的。” 旁边把头奴的低低的,“就是,现在人家要债了,可三万两银子,怎么可能还的出?” …… “你真是给我长能耐了!”里头尖锐的女子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我倒说最近怎么这么殷勤,又是给我买簪子,又是给我买脂粉,原来都是管人家借的!” “夫人……”这是陈迪的声音,软绵绵的无力。 主堂高坐的陈祐甫捏着手里的几张白条,脸色煞白,没想到这儿子还真能整事,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三万两千五百两,饶是他不是清流官员也拿不出这么大笔钱,虽然人家把这零头去了,但三万两银子对于他来说依旧是个天文数字。 “逆子啊~~~” 他叹息出来,一时间意兴阑珊,也没了责备的意思。 “爹!你不能不管儿子啊!”陈迪跪他面前大哭,旁边的妻子曾氏扭过头半眼都不想瞧,自己堂堂相府千金,怎么会摊上这么个软蛋,不过骂归骂,这人终归是自己丈夫,若是以后被人告上衙门,丢脸的还不是她们曾家。 要不去求求爹? 她开始盘算这事儿,而陈祐甫已是一挥大袖的出门了。只留得独子在主堂里嚎啕大哭,就这么,过去了一夜。 …… …… 原本曾布进位首相对于陈家人而言是大喜大贺的。可如今出了这么件糟心的事,是如何都不能让陈祐甫带笑容了。而且过两天就是天宁了,这是徽宗第一次为自己的生辰立节,底下哪个不敢送礼祝寿,可眼下倒好,自己家里出了这么档子事,哪还有心思去捧皇帝的臭脚。 难道真的只能去求曾布了? 他一想到曾布对他家的冷漠态度,心中摇摆不定。只能一个人独自在长庆楼里喝酒,半晌不见来人,正疑虑间,耳边忽然响起来。 “故平兄何事闷闷不乐?” 他一转头。就见张商英从珠帘后出来,手里提着壶椿令,坐下来就给他把空盏子满上,“来~~” 这张商英自然是他叫来的,如今心烦意乱下。也只有叫老友过来拿主意,他回敬起,一杯香醇下肚,随后就是倒豆子一样把事情的原委与对方说了,张商英也是认真的听。时不时皱眉。 “如今之计,也唯有曾相公能救令郎。” “天觉兄怕是不知,这曾相素不与我陈家来往,若是贸然求救,怕只会遭致厌嫌。” 张商英笑着摆摆手,“这你就过忧了,令郎再不是也是曾府女婿,就是看这身份也不会置之不理,难道曾相公不要名声了?” 陈祐甫知他意思,若是陈迪欠下巨额外债的事传出去,那曾布这宰相的名声也肯定受损,尤其是如今曾布刚坐稳相位,是绝不会允许这种谣言起来的。 “那……” 就在陈祐甫要定下决心时,张商英却又笑眯眯的打断了他,“若是伸手要钱,怕曾相公是万万舍不得的,所以……”他招来陈祐甫的耳朵一阵密语,听得陈祐甫那是一个心花怒放。 “天觉兄真乃我之良友,此事若成,它日必当厚答。” 他丢下这句后就匆匆下楼了,留下满脸堆笑的张商英坐阁子里喝酒,一杯又一杯,他从窗子往下看,底下陈祐甫的马车已迤迤启动。 他呵的一笑,没有赘余的表情留在外头。 …… …… 曾府,漆红金钉的相府大门前,有陌生车马停下,门前的护卫刚想上前盘问,但因某女的下车而立马镇住。 “三娘子安好!” 他们并成排的点头哈腰,而这曾氏女半眼不瞧的领着身后的公公进门,倒是陈祐甫回了个点头。 寥寥几步时间,府里的管事人便已将他们引入大堂安坐,并让下人将案角两侧的檀炉点上,袅袅檀烟升起,使人心气平静下来。 等那管事通报回来后,曾布总算是从内堂出来了。 “爹,女儿来看你了。”曾氏首先站了起来,面容雀跃,不过曾布却没像往常那般带上笑容,他只淡淡的扫了眼陈祐甫。 “有什么事就说吧,在我这儿不用拐弯抹角。” 他这话出来,倒是让曾氏和陈祐甫一时尴尬下来,不过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顶着头皮就困境一说。 “什么?” 就连曾布也是为之动容,还真小看了他那便宜女婿,不过他的这份诧异只留在面上一小会儿,很快就被冷漠代替,“是要老夫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看着父亲的脸色愈冷,曾氏赶忙上前解释,“女儿既已是陈家人,自然不会再往家里要一分铜钱……”她这话出来才让曾布的颜色缓和了些。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吧。” 曾氏与坐着的陈祐甫交换了下眼神后笃定,“女儿听说户部侍郎一职一直待阙,无人补上,而公公在朝多年,与朝廷事情通达熟悉,完全可以胜任此职,若是爹爹可以内中助力,不仅公公能自解家难,爹爹也可大获助益……” 这女儿的心机倒是有几分自己的模样,曾布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而且女儿又闻那蔡京上月染疾后就一直抱病在家,户部事宜也都是交由底下操持,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我想爹爹也不会觉得那蔡京会比自己人来的放心吧……” 她头头是道的在说,越到后头就越是流利,不过曾布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等到终了,也只一句“容后再说”就把他们打发了。 曾府门口,管家已好生将他们送出,可陈祐甫面色却愈加沉重,本以为能说服曾布,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正懊恼间,旁边却咯笑起来。 他不解的望过去,曾氏给他解释。 “我这爹爹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所以公公就安心在家等着好了,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手令过来。” “此话当真?”陈祐甫脸上写满了不信。 …… …… ***************************************** 十月初十,天宁节。 宋朝皇帝一向把自己的生日甚至于祖母太后的生日定为一个圣节,令全体臣民为之庆祝,宫廷为之祝寿。如真宗以十二月二日为承天节,仁宗以四月十四日为乾元节,徽宗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徽宗生辰不巧,正落在了五月五日,古来中原便把五月五视为恶月恶日,万事不利,甚至五月五日生的孩子也成为不祥之兆,所以徽宗即位后就把生辰改为十月十日,并定十月十日为天宁节。 晨鸡刚鸣,徽宗已在垂拱殿里接受群臣赞拜,亲王进酒,完后到紫辰殿后阁受群臣上寿,举祝圣斋筵,宴席上宫廷礼乐齐奏,歌姬聘婷舞蹈,百官以下谢坐讫,宰执、亲王、宗室以上的及列国使坐殿上,诸卿少、百官、诸国中节坐两廊,次序井然,仪式威严,等一白昼的宴飨结束后,臣僚簪花归第,少年豪俊骑出宣德门外,御街之上、观者如堵,好不热闹。 烟花,从宣德门处一直开到南门朱雀,照亮了大半个汴京城,踊路街上也尽是拿着灯笼儿嬉闹的孩提,成了这幅盛世布景中最妙的点缀。 在书铺前仰头望的苏某人眼中闪烁,等到叹息时,已将手里的信笺塞进灯笼罩里烧,烧得只幸存最后一指甲盖的大小才罢休,那里,有一个苏字的落款留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起竿(下) 或许真是皇帝生辰保佑,这汴京城自天宁节后一直风平浪静,时间也直溜溜的到了十一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传统冬至时节。这是一年中极重要的日子,即使贫者,亦要新衣备食,享祀先祖,官方也会适时的开放关扑,供民人娱乐,犹如年节。 皇室对此就更为注重了,作为一国之君的皇帝早一天就被安排进了太庙,三更时奉神主出庙,穿的一身红袍,戴通天冠,仪仗车顶皆镂金大莲叶,栏槛又镂上龙凤玉盘,在总礼仪官宣奏警戒后,圣驾起行,铁骑前导番衮,列内又数十人唱引,有持大旗,有执大斧,有挎剑,有执牌,旌旗翻卷,气势雄壮,还有紫巾绯衣素队约千余随行,鼓吹御路数十里,以浩浩汤汤之势出南熏门祭天,御街两边此时嬉集了无数百姓,众人雀跃旁观,一时间盛如烟火。 这是一种热闹,就像是在陈府大门前响了一早上的鞭炮,“噼噼啪啪——”的鸡飞狗跳,而且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在旁人看来有些奇怪,但在陈家上下眼里,今日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一天。 “终于是看到老爷的笑模样了,今儿的年算是好过了。” “是啊~~这两月走路都是垫着脚尖,生怕闯什么祸。” 屋廊前院正修花的几个女婢在交头议论,忽然见到自家老爷和少爷从门口进来,赶紧是把头低下来。 “爹,孩儿今后一定立志向上。不再辜负您老对我的期望……” 陈祐甫停下步子,扭头看他一眼,哼了声。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头祠堂走。这一月的摧残可是将陈祐甫的性子磨出来了,好在今日终于把那三万两钱还清,心头的包袱终于是放了下来。 两人没说几句,就已转进了后院本宗祠堂,招手屏退了所有勤杂后,便合上门。取出一个黝黑的小铁盒压在香案积灰上,打开,里头是厚厚的两打借据。在此时看来,依旧是那么触目惊心。 陈祐甫翻了翻,一百、两百、一千,各种数额。翻了小会儿后就放下了。然后推给身边的儿子,看也不看。 陈迪颤颤巍巍地拿起来,在香烛火光的映照下,真有些大梦初醒的感觉,他遵从父亲的意思,将这些借据当着列祖列宗面前一一烧了,以示诚心悔过。 “不孝子孙今后必痛定思痛,戒奢除淫。以功名为图,以门楣为守。还望祖上能给予不肖子孙机会……” 门外的妻子曾氏一直旁听着,没有打搅到里头两人,待听到这时,禁不住叹了声,然后转身回去了。 跪誓的陈迪慷慨激昂,就像是那跳动的香火。旁边听着的陈祐甫却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些牌位发怔,那绷紧的脊背这时开始出现莫名的虚软。 真的可以吗…… …… …… ********************************* 节日里,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外头巷子处传来的童声笑语无法让人感觉温暖,卖热汤面的老爹今日也改下了饺子,只有这棵光秃秃的大杨槐才让人感觉真实。 这是一棵长在镇安坊大梁驿兴西亭北的杨槐,在它身后是成片的老旧民房,杂货游方随处可见,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变化。 这时,有只细腻的手抚上槐树树干,粗糙的树皮让她几乎无法抚下去,而她另一只手上正提着笼蒸饺,有热气正冒出来。 “姐姐你就别自讨没趣了。” 身后响起来脆生生的声音,“那老头何时想过你,等会儿看他怎么给你臭脸看。”慎伊儿嘟嘟囔囔的从马车上下来,虽然嘴里念着不满,但今天还是帮着李师师一起包饺子,眼下就是要给那穷困潦倒的何老头送上一份。 其后跟下来的萸卿戳她一下脑门,“就你话多,还不帮忙。” 慎伊儿扁着嘴,“姐姐真不进去?”,“好吧,待会儿闯祸了我可不管。”她说着就要去接李师师手里的那笼蒸饺。 就这时,隔壁院子里有一大妈出来,瞧见她们。 “是你们啊?”她笑出来满脸都是褶子。 大半年没过来,居然还能认得她们,李师师心头微热,“您倒还记得我们。” “这话说的,你们这几个闺女长的这么漂亮,心又这么好,总是给我们送这送那的,上回我家柱子的热疾还是你们让郎中治好的,哪能忘了……” 她说的李师师三人咯咯有笑,“对了,你们今儿来这干嘛?” “今儿冬至,想着还是要给老爹包些饺子来。” 李师师的笑容却是让这大妈诧异起来,“何老头走前没跟你说吗?” “走……走了?!”慎伊儿的眼睛睁的跟铜铃一样大,“什么时候走的?” “上月……初六那天吧,我还问来着,他说有些事儿要做,我还以为是你们把他安置到其它地儿去了。” 李师师攥紧着笼屉的手隐隐在发抖,北风呼呼的吹她的手,越来越冷,最终,将她的手指一个个掰开。 啪嗒一声。 整笼的饺子都摔在了地上。 而后被风洒出去好远,巷口刨食的野狗有歪过头来看,嗅了嗅鼻子。 …… …… 回家的路。 车帘随着轱辘轱辘声而动,外面残破的街道时隐时现。 “姐姐……你没事吧?” 狭窄的车厢使得气氛更加粘滞了,就连平时生龙活虎的小魔女在这时候也是猫着身子说话,生怕嘴窟窿捅出什么事来。 “没事,只是有些突然而已。”李师师的脸确实与来之前一般的白。干涸的眸子则是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棵老杨槐离开视线,等到很久以后,才转过头看这两个姐妹。 “没事。只是有些突然而已。”她又重复了遍,话语刚点地,就很快的问向萸卿,“刚看你包饺子时心不在焉的,有事?” 萸卿滞了下,“没什么,就是看少阳这些天有些奇怪。说什么马上就可以给我赎身了,也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 “呵,是嘛。可能是找到门路了,若是真能出了酒楼……”她忽然停了下来,想到什么似得怔住了,等车厢又颠簸了阵儿后才补上。 “也是好事。” 马车骨碌骨碌地已经驶出大梁驿很远了。 …… …… **************************** 风悦楼。今儿的冬至让生意去了大半。所以陈守向干脆打了烊,把酒楼厨子跑堂什么的都被叫到一块包饺子,几个人聚一起聊天打屁,倒腾面粉,倒也不至于闷。 苏进也是在里头,只要逢年过节的,陈老头都会把他叫过来热闹。 “饿死了饿死了!”、“饺子好了没!” 陈午这小祖宗突然喊了进来,结果没吆喝过第三声就被陈守向揪住了耳朵。 “你这小子一大早就没人影。又跑哪儿野去了!” 陈午哎哟哎哟的告饶,还是苏进把老头劝开了。耳语了两句后,老头眼睛蹭的就亮了。 “真的?” “呵。” 苏进示意了陈午将他爹带上楼去,这老头这么激动也是情理之中,回头钱谁不喜欢,甚至会给人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所以老头下来后就急急给每人发了节钱,生怕一回头钱就飞了。 …… 等中午这顿饺子完了后,就没有这么多约束了,该玩玩,该跑跑,这御街天桥,瓦肆妓馆,总会有个和自己胃口的地方,不过苏进是个例外,守着这么块热闹地儿也没出去张一眼,就一个人窝铺子里鼓捣版韵轮,向家过来请宴也回了,就呆呆地对着木人桩子自言自语,外头伙计稀奇一阵后就习以为常了,甚至有时候还会替他在木人桩上放好吃食。 今天过节例假,所以桩上那碗饺子是他自己放的。 “吃吧,冬至的饺子。” 他搁上筷子后就不管了,而事实上对方也没有吃过一次供奉,等到傍晚落霞时,蔡家那俩兄弟把他堵门口了,说要请他写九体对联,这事儿倒也有趣,蔡京本就是书法大家,居然还特意请他这小辈去写应节对联,他想着是蔡京有事,所以就随他们去了,哪知一进门就发现形势有些严峻。 锣鼓喧天也就罢了,居然还高朋满座。 “仲耕坐大娘这边,别生分了~~~” “呃……” 由于蔡京托病不出,所以宴席就是主妇徐氏主持,这位年逾五旬的老妇人在各方面打点都很得体,唯一让他不适的大概就是这老妇总把他和那蔡家千金放一块讲,话题也时不时引到婚嫁上,这一来二去的,他自然是看出意思了,不过哪怕是有所准备了,但还是被老妇的杀手锏震到。 “来来来,仲耕啊,这是大娘给你纳的鞋子,今儿冬至,怎么也得图个吉利……还有薇儿。” 不用想也知道了,鸳鸯鞋一双,虽说冬至有给侄甥晚辈纳鞋的风俗,但在此时此刻明显是别有用意了。苏进脸皮老,哈哈两声笑就糊弄过去了,但旁边姑娘可不比他。 “大娘可是误会了,我与苏郎君只是……君子之交,可没有您那番意思。”她其实想说点头之交,但想想还是客气些为好,只是在这件事上,她这大娘好像已经笃定了,呵呵的只是推说以后。 这一幕幕的画面都被旁边的蔡氏子弟瞧在眼里,那是一个个的窝火,蔡薇是他们蔡氏族里难得的聪慧女子,便是比那李家千金也不遑多让,岂能便宜了一个商贩,况且这人还和李家那千金瓜葛不断,想想就更让人气忿。他们异样的就被苏进察觉到了,苏进看他们一眼。也是无奈又好笑,为了不闹出什么幺子,所以宴后就把事儿和蔡京摊了。 …… “真不考虑?” “私事较杂。无心它顾。” 蔡京的燕居小院里,奴从女婢都退到外廊道口伺候,与那棵老槐树保持一段主仆该有的距离,那里,一老一少正在弈棋,桌上煮着饼茶,此时有热气冒出来。像是空中飘的白绫。 收子时,蔡京抬头问了这么句,在得到苏进的回答。却是很平淡的点点头,便把话题引向了另一处,“今日拿致仕一事做了试探,结果驳回。看来上面也是忍得差不多了。所以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那就及早动手吧,台谏那边可是早就准备妥当了,现在就看你和苏轼那些老臣怎么筹措了。” 苏进听着,手里捏着的那枚白子不停地磨砂,没有立即回话,等着身后一阵冷飕飕的北风刮来时,他才停下悠闲。 “三天后吧。” 这时。忽然一团白沫落在了棋秤上,就像是他落下的子。 远处也跟上惊讶的人声。 “下雪了、下雪了!都过来看!” …… …… 此时宣德门楼上的风景与底下御街一般喧闹。歌舞笙箫,美姬艳舞,席上是后宫宗室,个个金玉锦服饰身,走起来玉佩鸾鸣,几个宗室子弟会扒着门楼雉堞看烟火,这些开在城门楼上的烟火就像是打在他们头顶的遮阳伞,既能看到天空,又能看到它本身的骨架,只是这么热闹的场面却不见主位上的徽宗,乃至于连皇后也示意歇了,这样一来,整场宴飨的气氛就变得轻松许多,那丝竹弹唱的声音也因此轻盈起来,翩翩然的,连在福宁殿里阅折的徽宗也能听到。 他微微蹙眉动作并没有逃过身边内侍的眼睛。 作为内都知的张裕悄悄吩咐底下把窗牖合严实了,并且将殿门带上,他动作是局促的,不敢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因为近来徽宗的情绪越来越阴晴难定,那向来受他喜爱的内侍陈迪这几天不知为何被下放到东门司,换了几个都不顺心,所以就由他这内省都知暂充了下侍候。 “张裕……” 徽宗忽然开口问他。 “官家有何事吩咐?”他诚惶诚恐的赶紧上前,不过徽宗却不是支使他做什么,挥挥手的示意不用局促。 “朝中近来人浮于事,举宴成风,你可是有所听闻?” 他这话问的突然,张裕一时间语噎,曾布确实对他有过拉拢,但是每当回想起大殿上的那声叹息时,他就止不住的脊背战栗。 大臣不可朋党啊…… 这是个很危险的政治信号,而且听皇帝这语气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所以眼下支支吾吾的难以回答。 “下去吧。” 徽宗一叹,想来也是不想多予为难,张裕还想辩解两句,可外头忽然的高唱声打断了他。 “娘娘到~~~” 他一转眼就看见一身缎绣氅衣的皇后王氏跨进殿门,王氏气质端庄,步韵幽然,进来后就示意张裕等人退了出去,这些天徽宗情绪起起伏伏,她这妻子比谁都清楚,所以趁着今日冬至,便去包了饺子给他吃。 这是她能做的。 “官家,今儿的合饺还没吃呢,歇歇吧。” 她挽着裙裾坐下来,倚在徽宗身边,以前或许在这位夫君面前还表现拘束,但在徽宗继位后她就发现这个夫君对她的态度变化很大,虽谈不上宠溺,但和其它嫔妃总归有些不同,这种微妙的差别待遇就像眼前,徽宗接过了她递过去的著子。 不过她没发现的是徽宗在吃的第一个时就皱起了眉头,眼前这盘饺子高矮胖瘦参差,饺子皮厚的就像是在做糯米团子,徽宗下意识的拿眼角瞥了身边,停留了会儿后就又继续吃了。 这一刻,里头极为安静,所以大殿外的一些琐碎声清晰了起来。 “哎?下雪了你看!” “嘘~~小声点,我又是没看见……” …… …… 这些内侍此时的这份不安也在中书舍人曾肇身上体现,曾布进相的这一月来太过顺当,顺当到他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对于政局敏感的他在今日家宴结束后就找到了曾布。 前院子里烟花一遍遍的绽开,将底下孩子的笑声也一并送入夜空,热闹的灯烛光攀过院墙映过来。使得屋里头的瓶罐盆栽都涂上了喜红颜色。 “大兄可是觉得近来朝内过于安静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曾肇就当下的疑惑与曾布说了,不过曾布却不以为意,只是鉴赏着他手上那幅欧阳修的岁寒三友图,沉吟有词的模样,半晌才抬起来。 “那些老东西什么想法我还不知道,等年后上来我就一个个清理出去。” 曾肇心绪一缓。“大兄这般我便心安了。” 就这时,曾布忽然想起了什么,收起画幅问道。“说来你与李家的婚事如何了?” “李家?” 曾肇愕了下,这婚事本是订的七月十二,结果因为国丧取消了,而后又因党争不断搁浅。时至今日。若不是这位兄长提醒,自己都快忘了。 “那大兄的意思是……” “明儿你就与李家把日子定了,赶着月底前冲喜。” “冲喜?”他看着兄长的笑意,皱起了眉头。 …… …… 此时的李格非一家都是做客在苏府,苏家人丁兴旺,门徒又遍布京师,所以在今天这日子便有不少门生客拜礼,热闹程度上丝毫不弱于御街天桥。只是这宴饮间,本该活跃的苏符却怅然萧索。撇下族里的堂兄表弟独自在角落喝酒,远处苏迈几个本家长辈看到,都露出了无奈的笑,毕竟是年轻人,倒是王素卿给他们打了个眼色,而后支使女婢过去把人唤来。 “不知伯母有何差遣让仲虎做。” 他彬彬有礼的,怎么看都让人喜欢,王氏笑着说,“我左右不见安安那丫头,怕是在府上迷了路,还请劳烦侄儿去将她寻来。”她话里的意思旁人都听得出来,所以也是几声善意的笑声送过去。 苏符领悟过来,赶忙是拿了借口去亲近佳人。 他前脚刚走,这王素卿却是忽然拉住苏迈妻子石氏的手,低声道,“这席中无趣,姐姐不妨与我一道去听个墙角如何?”她这想法倒是让石氏有些意动,只是碍于主家身份,所以有些犹豫。 正摇摆间,王素卿忽然是按住额头喊疼,而后就理所应当的让石氏送她下去歇息了。 石氏摇头苦笑,好在不是什么大宴,而且苏轼、李格非几个也都在书房商议要事,所以这大堂里就很是自由了。 …… …… 后间专供女眷歇息的小别院里,一条三步宽的绿荫碎拼小道从门洞蜿蜒至廊道台明,路两边栽着光秃秃的海棠月季,檐廊上是被风吹摇曳的罗娟灯,烛火昏黄,有些孤冷的感觉,但也正是适宜人想事情的僻静场所。 俩女婢候在进门处的廊道口小声说话,忽然见到苏符从外头进来,赶忙施礼,但被苏符硬生生的阻了,示意她们安静。 “李家娘子呢?” “李家娘子一直坐台明那儿,奴婢们不好打搅。” 顺着女婢的指引方向望去,果是看到李清照背倚着廊柱坐在楣凳上,她眼睛望出去的是院墙外头,那里是苏府后门的小巷,经常有顽童小子打闹,忽然,有一枚果子飞进来,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李清照拾了起来,端详了会儿后走下台阶,在路边的花圃地里将这枚果子种了进去,拍拍手上的泥土。 “李家娘子怎得一人在这儿?” 李清照回头看去,见着是苏家那四少爷从台阶上下来,有些疑惑,但还是好生回了,“妾身微感不适,便不去前堂打搅了。” 苏符神色一黯,他一直在后头看着李清照将这枚果子种进土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看清楚了对方手里的那枚果子,或许对方只是随意之举,但在他眼里,却怎么看都是充满了深远的情意,正欲开口间,头上忽然荡起了雪花,轻飘飘的,落在桠枝泥土上,也落在对面乌黑的发髻上,像是别上去的梅花簪子,异常的美丽。 “李家娘子既是身体欠佳,不若让符送你回府吧。” 李清照看着他。眸子眨了眨,有些不明所以,但对方如此热枕。也就不好拒绝了,点点头,“那我与姨娘说声,免得让她担心了。” 两人随即一道从北边门洞出去,边走边交谈着话,远远看去,确实极为匹配的模样。后头摸过来的王素卿和石氏相视颔首,满脸笑意,她们并没有听见谈话的具体内容。只是看着两人相处友善,心中就极为欣慰了。 王素卿道,“姐姐若是有意,不妨两家找个日子把事说了。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也不用那般客套。” 石氏看她一眼,忍不住揶揄道,“瞧你这模样,又不是嫁不出女儿,急的什么?” 王素卿被她笑的有些心虚,尴尬的回了句玩笑,其实心中又何尝不是苦涩。 …… …… 苏轼书房内,是安静到肃杀的场面。与外头的酒宴曲乐声相去甚远,直到有几件文牍送进来后才打开了话匣子。整个房间就像是点开了火药引子般喧腾。 “此次可真是天要亡他曾布,我等扬眉之时指日可待。”晁补之捏着手上这些文牍哈哈大笑,“这两天我就与台谏几个老东西联系,此次必当旗开得胜!” “想他曾布处心积虑的谋这首辅之位,如今却在这沟里翻船,真是自作孽。” “苏师此法真乃上举,门生唯有叹服。” 所有人都是在那儿大唱赞歌,就是平时稳重的李格非也是喜上眉头,“原本还想着我元祐一众反戈无望,即便是有机遇,怕也是三五年之后,可没想到才两月功夫就有了这等大好机会,苏师……”他看向案首的苏轼时,却发现苏轼皱着眉头在整理这些文牍,顿时不解道。 “苏师怎得未显愉悦,难不成其中有诈?”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确实苏轼的神色凝重,与他们全然不同。 苏轼放下了这些东西,眉头深皱:“事出反常必有妖,尔等不觉得事情来的太过蹊跷?” 他这一说,底下也是立马从大喜中醒来,陈师道喃喃道,“苏师如此说来,我倒是想到,市坊传言这曾布与陈祐甫关系不睦,平时也素少来往,去年曾布升入执政后就未有提拔他陈家,怎得今日来得如此突然,难不成是要安插心腹?”他又立马摇头,“可此时做来未免太过心急,不像是曾布行事风格。” 晁补之却将他们推翻,“我看是你们多虑了,他曾布如今一朝显贵,无人钳制,性情自不可与往日相比。” 这想法也算站得住脚,人一旦达到某个高度,心气想法确实会有极大的变化,只是这解释依旧无法让苏轼心安,他不由的想到苏进,那个对他恭敬有礼的商家子弟。 难道…… 现在他才意识到对方的目的,这商家小子为什么要摒弃正当权的一国首相,反过来去助他们这些落魄的老儒生,这太难解释了,若之前还可以为是他看在李清照的面上话,那如今一如既往的支持却让他不得不怀疑了。 正犹豫间,旁边问。 “苏师,那我们行不行动?还是再看看风头?” “不行。”苏轼果断的否决掉这个念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即便是内有疑点,但如今曾布是我等大患,若不趁此机会打击,今后必将后患无穷。” 他话是这么说,但心中那股不安反倒是更为强烈了。 但愿不会有事吧…… …… …… *************************************** *************************************** 十一月二十五日,冬至节过去的第三天,相国寺的铜钟再次震响,拉开了汴京城新的一天。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随着大庆殿前内官的这声肥诺,底下那数百臣官立即骚动起来,最终台谏言官吴材执笏出列。 “左司谏吴材有本启奏——”(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收杆 “左司谏吴材有本启奏--” 大庆殿的空旷让这宣禀声异常响亮,百官纷纷侧目,在看了他后又把视线转向御墀之上的皇帝。 徽宗颔首示之,这吴言官便开始义正言辞起来。 “今权摄户部侍郎陈祐甫任职不逾两月,却暴敛钱财三万余,臣有户部账目及货凭存根为证,还请陛下明断。” 他将一概证物呈上,而后继续,“陈祐甫任职两月内多处克扣公银,上月太庙、景灵宫等庙堂修缮克扣一万三千两,多处装点不齐,本月初御园花种购置以次充好私纳六千三百两,以及月中发送熙河泾原的军备钱粮,亦是私挪万余,地方下从迫于权势或勾结利诱隐而不报,但微臣作为言官却不可同流合污,这陈祐甫如此贪赃枉法,罔顾社稷,实是大逆不道,臣恳请陛下重惩罪治,以肃乾坤!” 他在那大义凛然,旁边几个官员开始交头细碎起来了。这户部是个油水衙门谁都清楚,平时拿点好处也都是体制里默许的事,就是皇帝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你这言官又是出的什么头?再说了,怎么不见以前说这事儿…… 他们心里大都不屑吴材的弹劾,但在听到两月贪腐三万时,也不免打听起这胆大包天的是哪号人物,只一个临时处置的权摄官就敢如此贪污,难道真不怕上头追究。 “哦?此言作真?” “原来如此……”在打听到秘闻后都不觉点头,曾布的亲家,难怪了…… 这时,曾布一系中有人执笏出来。 “陈侍郎只是临时派遣,又非主事,吴司谏如此强加罪名怕是难以服众。” 旁边跟上,“薛大人所言极是,户部又非陈侍郎一人之衙门,此些名目即便属实。也未必是他经手,吴司谏此言也未免太过牵强。” 陈祐甫因为只是临时权摄官,所以不在朝堂班列,眼下被人弹劾了也只能是曾布一系的人给他说话,可是今天,这些辩护在台谏出列的证据下都显得极为苍白。 同为司谏的王能甫高声对质,“据我所知。蔡尚书抱病在家已逾数月,户部又短缺侍郎一职,故重事皆由执政亲顾,轻事则由内部协同处分,如今陈祐甫既暂摄侍郎,自然是实际处分之人。且据户部长史从官所言,陈祐甫入主户部后便全权起事,这两月的收支也都是他一人经手,如今既然收支有差,难不成还要问责抱病在家的蔡尚书?” 他这话噎的曾布底下的几个仕官语塞,涨红了脖子,他们并不清楚内中细则。只是作为蔡府常客耳闻过陈祐甫其人,可这人向来不受曾布待见,怎得这回曾布会给他这么个肥缺,不过眼下却是有些引火上身了,要是让人捅出关系来,怕是有损于曾布声誉。 他们正思虑间,果真有人把话桶了出来。 “据闻这陈祐甫乃是曾相公姻亲,且不知是否属实?”说话的人是晁补之。脸上还有些的戏谑的笑意,摆明了要吃定曾布。 在首班的曾布无话,不过脸色确实沉了下来,这陈祐甫办事不利,竟然会被台谏拿到把柄,看来以后是不能再用了。 他作为当事人不能轻易回话,所以其后的胞弟曾肇马上替他出来。“晁学士所言不差,这陈侍郎确是与曾相公有姻,但我朝立政以来,向来唯才是举。陈侍郎于地方时治政便颇有建树,如今上拔户部权摄又有何不妥?” “唯才是举?”晁补之一声冷哼,“犹记得两月前吴司谏便有弹劾曾相公任人唯亲,当时以为污蔑,但如今看来……”他冷笑不语。 这话确实极有力度,之前曾布就被吴材王能甫弹劾任人唯亲,安插亲信,当时皇帝以查验不实驳回,并重惩吴王二人,这事满朝皆知,可没想到两月之后这曾布居然真的任用姻亲就职,如今看来还真是自扇嘴巴。 一时间,朝班有些沉默,尤其是曾布一系的人,互相以目示意对方说话,但这个节骨眼上又有谁愿意去当出头鸟,结果反倒是旧党那些老儒群起攻之。 “曾布为相不公,肆用亲信,岂可再为我大宋首相,还请陛下立戒以明乾坤。” “如今正是边关有急,曾布不恤将士守边劳苦,却还要私扣饷银,当真难为一国宰辅,臣恳请陛下降旨以罪,另举贤能!” 说着说着,就完全把陈祐甫的贪污罪转嫁到曾布身上了,而且还能让人听得理所当然。作为看客的枢密院一众在旁作壁上观,三省的问题他们不想惨活,免得一身骚。 新进的枢密使蒋之奇暗暗观察上头脸色,果然,这原本还算和颜的圣颜已经开始沉下来了,之前他对曾布大加褒赞还不是为了让对方收敛点,但没想到曾布还是坚持朋党,这绝对是在驳他脸面。 蒋之奇斜睨了左边曾布一眼,只见这老头的脸色是愈见铁青了,果然,忍耐了一会儿就出列了。 怒气隐现。 “老夫为国尽忠数十载,岂会私利己谋,倒是尔等碌碌之辈,不想着报效社稷,整天就知投机争权,当真贻笑大方!” “你!”元祐这边的几个老儒被呛的说不出话,也是被曾布欺压久了,见对方气势凌人,还真提不起气来反驳,正当局面难堪时,御墀之上的徽宗终于发话,喊停了底下。 “好了,大殿之上岂可喧哗。” 他将脸上的黑气压了下去,问向曾布,“台谏所言虽是过激,但陈侍郎贪没公银毕竟有实,所以曾相公还是给个解释比较妥当。” 他的话里已有责备之意,但此时被元祐一众激怒的曾布却没听出来,还是气忿不已的语气。 “陛下圣慧之人,耳目自清,岂会听信此等宵小挑拨之言。” 徽宗那被攥着的账册开始褶皱,“那宰相大人的意思是此事皆是台谏栽赃,并非宰相大人本意?” 他话里的不悦满朝几乎都听出来了,但此时怒火盈胸的曾布却并没有就此收敛,反而因为皇帝对他的不信任而更为气恼。 “我曾布为朝尽忠数十载。恪守臣伦,体恤部署,难道还抵不上区区几句流言!” 他指责之意溢于言表,其后的胞弟曾肇已经按额头疼,这大兄也是位高已久,本就不占理,怎可又在大殿之上与皇帝争执。 “曾布!” 新进中书侍郎温益大声呵斥。“御墀之前岂可无礼!” 这下算是把曾布打醒了,他一个战栗,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欲要辩解前,满朝已是喧哗。 “陛下!” “陛下!” 班列尽乱,原来是皇帝当场拂袖而去。后面一班黄门内侍跟上,整个大庆殿是乱成了一锅粥了。 混乱里,元祐一系的老儒却开始沾沾自喜起来,眼眉间是止不住的愉悦,他们没想到皇帝会怒到这种程度,曾布这墙头草这回可真要栽跟头了。 …… …… 朝会一结束,各方信息就已传递出去。 “什么!” 陈府里。刚准备去户部的陈祐甫张大了嘴,一波又一波的信息在冲击他的大脑。 “老爷!”旁边的奴从赶紧扶住他。 陈祐甫一阵恍惚后就立马醒转过来,他支使奴从,“赶紧备车,去曾府!” 他这边的声响很快就惊动了府里上下,陈迪和曾氏闻讯过来,待得听到这番噩耗后,也是慌乱了手脚。尤其是陈迪,更是煞白了整张脸。 “爹……” “好了,这事儿我来处理,你在家里别闹事。” 曾氏在恍惚一阵后也反应过来,“公公,我跟你一起去吧。” 陈祐甫看她一眼,皱着眉头点头。“好吧,赶紧收拾一下。” …… …… 曾府门前,马车停下,下来的陈祐甫和曾氏由门前引进。本已准备好的说辞却被曾布突如其来的震怒收回。 哐啷的一声,碎屑的瓷片在大堂地上滚,吓的陈祐甫当即就跪下了。 “曾相息怒,此事皆由我一人而起,我会在圣上面前一力承担!” “一力承当?”主位上的曾布气极反笑,不过也明白自己在这人身上撒气也于事无补,索性合上眼不言语了。 旁边坐着的曾肇示意侄女将陈祐甫扶起来,叹了口气道:“陈老做事细密,我甚是不明白这账目凭据怎会流到台谏手里?” 陈祐甫额汗直流,好不容易压下心绪,“我也不清楚这账目怎得流出,户部重案柜锁的钥匙都是主事和副手协同掌管,蔡京卧病在家,所以他那份钥匙就由其下长史代管,那长史我已买通,不该有误的……” 他在那百思不得其解,曾肇已经恍然了,“你去将那长史寻来……” “不用了。” 曾布缓缓起身来,摆了摆手,背过身去,“都回去吧。” “大兄你……” “都回去吧。”他一背手,将所有人的劝阻都挡了回去。 曾肇深深地望过去一眼,理解这兄长此时心境,也就不再打搅,示意了陈祐甫和曾氏回去。 等人都清了,曾布才转过身来,望着外边碧云舒展的晴空,似乎并没有因为他而有所变化。 呵。 还真是小觑你了。 …… …… 同一片天空下的蔡府厅堂内,气氛迥然不同,几个的户部长史从官列坐喝茶,看似悠闲自如。 “此次曾布必当倒台,蔡学士高升指日可待啊。”他们恭维起来,虽是有些言过其实,但这时候谁人不爱听这些话。 主位上的蔡京放下茶盏,眯着眼有笑意,“此事还多有倚仗诸位功劳,蔡某可不敢自居。” 偏厅里看着的妻子徐氏暗暗放下帘幕,摇了摇头,一声轻叹出来,心绪复杂。 果是仲耕所言,它日怕多有是非了。 …… …… 翌日,一品斋的报纸就把这场贪污重罪登上头条,曾布任人唯亲、贪没国财的奸相形象被大肆渲染,在这资讯不够发达的时代,跟风也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民坊间的非议不用多说。出于对一品斋一如既往的信任,百姓对曾布的谩骂也就无所出奇了,不过有意思的是,这太学的一众学生也跟着凑热闹,浩浩荡荡的数百人堵在宣德门前示威。 “罢免奸相,清君耳侧!” “罢免奸相,清君耳侧!” 举着的火把让宣德门前有了硝烟的感觉。城门楼上的守备当然不敢把这群天之骄子怎样,所以赶忙便是派信进去通报。 太学的学生虽然已经习惯妄议朝政,但像今天这般气势汹汹的宣誓行为还是没有过的,使得一些武学、四门学的热血青年也跟风过来,反正仗着人多,朝廷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消息层层的传递出去。即使是身在矾楼里的女眷也都知道了。 “看不出来他还有些骨气……” 青衣楼里的慎伊儿不禁侧目,她按着窗牖远探,可惜这边只能瞧见朵楼那头的几片黑烟。 “哎!”她回过头就见萸卿收拾了出去,“萸卿姐你急的什么,就他这人,既然敢这么做,肯定是知道没事……” 可惜萸卿早已夺门而出。旁边的李师师笑着按住她,“你既知相拦不住,又何必多费口舌。” 慎伊儿嘟着嘴,“姐姐倒是心定,却也不担心那书生出事。” 李师师一怔,想了想,只是侧了侧脑袋。 …… …… 这入冬的正午阳光并不炽热,反倒是被西北而来的风吹的耳郭刺痛。 呼呼的。旗幡猎猎,还有无数写着“罢免”、“奸邪”的条幅,横在半空,让御街过去的无数行人瞧见,他们收束住脚,并且往城门楼边聚拢过来。 “这些太学生不要命啦,竟敢在宣德门前闹事……” “不过这回曾布实在是太过分了。亏我还一直以为他为相持公,没想到与韩忠彦是一丘之貉。” 轱辘轱辘的一辆红缨马车停在远处的西角门前,在这喧闹的环境里并无人发觉。 有女子揭起车帘望过去,果见这领头的学生是陈东。她蹙紧了眉头,想不明白这情郎怎么在这事上出头,虽然陈东素来胆大敢为,但可不是无头无脑之人。 这时城门楼上有守备出来喊停。 “我已将尔等之言报入,过会儿便有回复,所以就休要再行喧哗。” 这一群人在城门楼前游行确实让人觉得聒噪,而底下的这群学生看来也是喊累了,所以在听到回复后就席地坐下,看着是静坐示威的模样。 马车里的萸卿赶紧下去,往着陈东那边跑。 “少阳!” 满脸烟迹的陈东扭头一看,见是萸卿过来,赶忙便是过去将她挡住,“你来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有什么回去再说,把她架出去。”陈东示意身边几人将萸卿架出去。 “你!”萸卿忽然发现旁边几人不对,虽然穿的都是太学生的衣衫,但手上的气力却全然不似个读书人,只这一细节,就让她没有再进场里去闹。 “小姐……”旁边的伺候丫鬟满脸忧色。 萸卿黯下眉睫,回想起之前陈东莫名其妙的话,慢慢感觉刺骨的寒意爬上脊背。 她望下那巍峨高耸的城门楼,这原本高不可攀的事物在这一刻变得如此迫近。 少阳,你…… …… …… 发生这么大的事,围观的当然不止寻常百姓了,中枢两院的官员也都在暗处盯着事情发展,如今皇帝对曾布明显不满,所以他们也都是墙倒众人推,纷纷上折表示曾布为相不公,应当另举贤能,那些与曾布有隙的就更是把陈年老账翻出来,就此,一场“倒曾”运动在京师如火如荼的展开。 不过此时大内禁中内却没有一丝被波及的喧闹感,各司运转如常,即便是外出采纳的东门司也没有将浮躁之气带进宫里。 “官家,曾相公到了。” “让他进来吧。” 雅静别致的御园小亭里,有几盆梅花植栽开着,亭廊柱间挂着布帘挡风御寒,里头的莲石桌上还架着尊暖炉在温酒,张迪在旁小心伺候,并时刻留意着亭楣前直身观图的徽宗。他看过去的地方,是几幅被固定在楣子上的疆域图,此时被偷进来的风吹起边角。 这时,身后哗啦一声,曾布被内侍引了进来,这位当朝宰相今日只着了身圆领皂袍,所以就显得平易近人许多。他打礼上前。 “老臣,见过陛下。” 他抬头看去的只有徽宗的背影,这个不过及冠的皇帝在这时似乎并没有表面那么稚嫩,他不由的心一沉。 “坐。” 皇帝的发话。 曾布谢了声坐下,徽宗既然传他进宫,肯定是有话要说的。所以他并不着急,安分的坐那儿等着,旁边的张迪给他满上酒。 “曾相公,请。” 曾布稍稍犹豫了下后就饮了,温热的酒下肚,将肠胃尽数暖了起来,这时候。依旧背着他的徽宗说话了。 “曾相公可识得此些疆土?” 在进来时曾布就已扫过这几张图了,从先秦到前唐,还有那最为熟悉的大宋疆域图,这一路对比下来,疆域面积最为窘迫的应该就是大宋了,他有些明白徽宗心思,叹了口气。 “官家图志之心甚佳,但我朝之弊病非一日可治。可莫要贪功冒进了。” 徽宗微微颔首着坐下,打了个手势,会意的张迪赶忙从旁边取来画幅,而后在亭子里与另一黄门平施展开。 霎时,一幅江山雪景图跃入眼帘,此画笔墨恢弘,气势磅礴。画幅右上还辅有一词,篇幅不小。 徽宗自斟自饮着温酒,轻悠悠的讲述:“这是童贯上俩月从杭州进奉而来,还是密折急送。朕原以为是米芾之作,不想进画是假,恭维是真……”徽宗边说边有笑意,旁边观画的曾布这时被那阙词吸引了过去,越看到末,那皱起的眉头越渐舒展。 “倒是恭维,就不知是何人所作。” 徽宗没有回答,继续道,“虽说这词巧饰奉承,但纵观历史而来,今朝之人确应有所作为方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俱一代人杰英雄,我等后辈不拓边进取已是不足,但若连守成都难以为继……那可是说不过去了。” 他不紧不慢的叙说,曾布已是嗅出内中含义,脑中开始思索。 童贯,杭州供奉局,上两月…… 蔡京! 呵,原来如此…… 他已经笃定了些想法,之前一些难以想通的症结也开始明朗起来,他甚至有些可笑自己。 “官家心意如此,还是臣等料度差了。”他想想,又继续道,“老臣在朝数十载,福祸两共,恩怨几仇,如今这年岁也是到了致仕之时,只是老臣以为蔡元长虽有干才,但短于国策,若是由其主持绍述,必有急功近利之弊,怕届时又入了荆公之误,于国无益,官家可要三思后行。” 徽宗看着他,沉吟着道,“若是之前,朕亦有此担忧,党争之害不在当下,而在千秋,若为排挤争权而行,朕自是难以应允,但若是胸有天下,怀济苍生,那便是另一番考校了。”他说着让张迪取来一份册子,递给曾布。 “曾相公可有意见?” 曾布一看,崇宁都省讲义司制改草拟?不觉皱了皱眉头,而后顺着名目往下观研,脸上的神色渐渐从紧起来,他时不时抬头看徽宗,但却无法从这位年轻的皇帝脸上读出更多的信息,到最后,只能出口而问。 “不知是何人所进?” 但徽宗却没有回应,只是问,“曾相公可有意见?” 曾布皱紧着眉头,“法子并无不妥,且思路上颇有新意,但具体如何还得在施行上下功夫,不过若以此为新政开路,倒也未尝不可……”他说到这时,忽然一滞,想起来年前那篇收复燕云的策论,开始心悸起来。 “难道是……” 徽宗给他斟酒,把他这份吃惊压了下去,“既然曾相公亦觉可行,那来年的政法便这么定了。” 曾布从中听出了些意味,想问,但还是咽了回去,这时有内侍匆匆进来禀告外头学生闹事,情急间没留意曾布,实在是让这位事主大感无光。 “陛下既有政事,那老臣就不多作叨扰了。” “嗯……” 徽宗的示意让他得以保全颜面的离开,可就转身间,后头忽然一句话过来。 “韩相公走前,朕也与他谈过。” 曾布身形一震,袖中微握的手开始松垮下来。 “老臣……明白。” …… 当曾布的背影消失在亭子后,徽宗才慢慢起身,而那幅江山雪景图还未有收起,横在他面前。 他凝视着,任由暖炉烧起的白烟时起时伏地遮挡他视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ps:这几天事情比较多,以后几月会更多,更新上实在对不住大家,很抱歉,只能保证空闲的时间努力码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福兮祸兮(上) 曾布前脚刚出了宫门,后脚就已有消息传了出去,得闻风声的曾布一系立即叫了马车赶赴曾府,一时间,这入夜前的曾府大门闹如坊肆,可是除了几个曾氏族人外,其余都被生生按在了大堂里喝茶。 “我说老管家,你就再进去的问问,我等也是急切。” “如今形势不明,我们也是焦急万分,还请老管家再与曾相说说。” 曾府的管家被这些三省大员围住了动弹不得,“诸位稍安勿躁,老爷既然这么吩咐了,定是有其道理在,还请几位大人再稍等片刻……”他努力的维持秩序,就在快要达到临界点时,忽然有脚步转出后堂,众人一怔,齐齐地望过去,却是得到一句意外的呵斥。 “尔等个个朝廷大员,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曾布的声音洪亮而又浑厚,狠狠地把人从慌乱的状态中抽醒,他们围过去,按下焦虑的去问详问。 “曾相……” 他瞅见曾布后头站着的族人俱是面色如灰,心中疙瘩一下,便是滞住了语势,就等着曾布给回应。 大堂外头是冬日的黄昏,有寒鸦几点掠过屋梁脊。 “到此为止了……” 曾布脸上不见波澜,而后慢慢的把后续事情交代给他们。 …… 而此时门外头有偷听的侍婢敛裙往后院去了,那后院小筑里的曾氏夫人魏氏正在习书,朝政她素少关心,但如今却也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 “夫人。” “说。” 魏氏手里的《水经注说》又翻过一页,倒是旁边来探的侄女曾芝兰翘起螓首,曾家这几天正与李家商议婚期,所以即要嫁人的她就有了许多私房话要与这位极富诗书的大娘说,只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曾布出了政治问题。 “外头……如何了?”她在忐忑。 女婢畏着身子低头,“老爷说…说明日上请致仕,回南丰养老,让诸位大人安守本分。辅佐帝业。” 这话一出,曾芝兰难以自制的惊啊出来,掩住嘴,“不…不……”想说着不可能,但最后还是红着眼眶咽了下去,旁边的魏氏轻轻合上经卷。 转过头朝这侄女温和的笑。 “这京师多有是非,本无久恋,如今这番却也不是坏事,不过就不知能不能赶上你这丫头的婚事了。” “大娘……” …… …… 日已擦黑,梅香隐淡。曾府前泊满的各府马车逐一驶回。奴仆清扫着门道。 别院八角亭子里。曾布拿着竹筅子在逗笼里的鹦鹉叫唤,见其精神依旧,自己也笑了,“汴京日寒。你这畜生怕是早呆不住了吧。”他把笼子取下来放石桌上,旁边的老管家见着低下头。 这时,闻讯而来的曾肇也已赶到亭子。 “大兄。” 曾布斜一眼过去,哦了声,示意他坐下,“亲事谈得如何了?” 曾肇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没有坐下,他已经从外头几个官员那儿得知消息,可即便心有准备。但还是被这番决定打的措手不及,他不明白为什么曾家会输的这么干脆,甚至连反击的机会都没争取到。 恨了句,“弟实不甘心。” 若是进宫以前,曾布却不会轻易言败。但是这趟宫出来,就已心平气和许多,他就此把皇帝来年施政的意图与这胞弟说了,结果曾肇大吃一惊。 “官家要架空……” 他的话被曾布的眼神禁言了,“今后我曾氏一族就得靠你来扛,切勿意气用事,少做少言,有何为难处与族里商议,还有……”他顿了顿,“与李家多多走动。” 曾肇眉头一皱,想到曾布让他尽快敲定与李家的婚事,就意识到内中必有蹊跷,嗫嚅了会儿嘴角后却又泄了气。 “今日刚与李家敲定下来,亲事就定于月底三十,没有对外声张。” 笼里的鹦鹉扬着脑袋看他们,叫起了天冷,结果赶紧被管家抱回了屋,这时候,亭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了,凳楣下的几盆梅花长势渐好,将枝子伸到了里头。 “好。”曾布的回应。 …… …… 翌日,内宫大庆殿里,有沉郁的人声让整个汴京城再次动荡起来。 “臣老迈难处机要,更是多年累病于身,特此向上告罪,欲致仕回垄教化乡里,以育诗书,望上悯臣老病,准以此奏。” 声音落下,举朝哗然,随后几天内,以八百里加急的效率传播出去,御街天桥、勾栏瓦肆,有人烟处便有人高举报牒。 “好啊,这曾布终于是倒台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好日子总算要来了。” “可不是,这薄公肥私的家伙以前还真没瞧出来,要不是一品斋,我们怕现在还蒙在鼓里。” 大街小巷里,有啃着馒头的大汉嚷嚷起嗓子,把狐朋狗友聚集过来一起畅快,不过实际而言,他们并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好处。 史书对于这次的罢相事件记录很公正,就如同世人所知的真相。 “建中靖国元年十一月丁酉,左仆射曾布以权谋私,用姻亲陈祐甫填户部缺贪污公银,被台谏吴材、王能甫举,布羞恼庭前,与上争,颜色稍厉,被中书温益斥,布悔,时上已不悦,拂袖而去,布自此失势,两日后自请致仕,以观文殿大学士归故里南丰教化诗书。” 不过对外布榜的内容可比史家要精彩,对曾布的严厉措辞是不用说的,当事人陈祐甫也削职候审,总之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百姓也着实欢喜,确实,平民绊倒一朝宰辅实是罕见,这也让底下唱起了徽宗的赞歌,而作为这场倒曾运动中的代表——太学生,也就此受益。 朱雀城门边贴着的告示清清楚楚的有写。 “太学生陈东煽动民众,堵抑宫门,令世风浮躁,非学府教化所出。故夺其生员,并惩三年内不得进试,以儆效尤……” 既然是受益,后头当然是有转折,“但念其忠君爱国,心迹可嘉,为免其今后误入歧途,故特赐其进学翰林,修身养德,待得它日为国尽忠。为社稷谋福。” 典型的朝廷式打赏。 百姓们哄笑一阵散了。当了趣闻四说。轰动的肯定是学府士林里了,谁能想到这反动行为居然还获了朝廷嘉奖,只一弱冠之年便入了翰林,前途何人质疑。 矾楼。 大堂里头的笙歌片片。但已非旧日红粉模样,醉了酒的青年才俊捶胸顿足,“这等便宜,怎得就被那陈东捡去……”咕噜咕噜的一顿果酒,大恸世道不公,旁边也没了与女姬调笑的兴致。 “早知如此,我也上去骂两句奸佞,白白便宜了那小子,当真可恶!”他恨恨说。脖子因极度羞恼而涨红,气氛由此陷入僵硬,台上的乐伶们不得不停下琵琶,以目示意着无奈。 青衣楼上,趴着窗沿看的慎伊儿咯咯的在笑。还时不时地回头“添些柴”。 “萸卿姐你瞧瞧外头,这全京城的才子们都羡慕着呢,你怎得还把情郎拒于门外。” 她的声音传到闺外廊道上,让陈东更是紧张的擦额汗,旁边李媪冷眼相看,挡在门前说风凉。 “你看,现在是我女儿不答应,可不是我这老婆子从中作梗,我看你也识点趣,回去温习功课,可别前脚刚进翰林,后脚就被人逐出来。” 李媪一直瞧不上陈东,哪怕如今对方傍上了富贵,但长久以来的观感还是让她难给好脸色。 陈东心知李媪刁难,但这时也不得不向她弯腰,“这里可只有李妈妈能劝的动了……”他摸了一千两的交子塞她手里,低声着,“今后我必能为小姝赎身,劳烦妈妈勿要再使她接客。” 李媪眼睛一亮,没想到这穷酸刚入翰林就能捞钱了,不禁多瞟了眼,眼珠子转了又转,不过还是板着冷脸。 “我这女儿生性执拗,我也不知能否劝回,你先回去等着,若有转机,我便差人给你通信。” “那可就谢谢妈妈了。”陈东拜了又拜,心知萸卿在气头上,所以只能借着李媪来缓和。 他下楼后,李媪才收起母夜叉的形象,转身推门进去。 “妈妈,他可走了?”面色清减的萸卿见着外头没声音了,便有了这么一问。 李媪与她身边坐下,头顶的流苏在荡漾,将雅致的环境装点起来,李师师笑着在旁给她沏茶润喉,李媪喝罢,眯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那钱来,并不避讳。 “看来那穷酸也非一无是处,算是妈妈走了眼,若是他今后真个搏了差遣,那你随他去妈妈也认了。” 见着那千两的票号排出来,那萸卿脸上更白,半晌,摇了摇头,“他若真是这般,那今后我也不会随他去了。” 李媪不解,李师师却是理解她,这富贵来的太容易,始终是不稳当的,人生福祸相依,越是大起大落的人生越是容易湮灭,如今朝政更迭的就是最好的佐证,今日他陈东搭了党争的风上位,来日怕会跌的更惨。 李师师按住了李媪欲要行劝的动作,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让她自个儿调节。 这半年来,京里动荡太多了,就是身在勾栏的她们也能感受到危机,也不知今年的年关还能不能安生的过,她一想到那不辞而别的何老头,眉上不觉又添了分愁思。 …… …… 月底三十,又是吹起了飘零的雪,和着寒烈的北风,将汴河水从北到南冻了个镜面,好在入冬不深,河冰并不结实,只一挥橹,就能碎开一路的冰面驶出东水门闸,不过今日这天气还是让不少码头少了出船,生意萧条的更是开始囤积货仓,准备着年底跑最后一趟子货。 这是一个冰冷的日子,行人蓑衣压笠,兜住风头迤行,忽然间,有一队喜红礼乐闪出街头,路人们停下脚,目送着这些礼乐吹拉过去,大红的轿子在中间走,前头是高马戴花的新官人。待得瞧清后,还发现这队伍比礼制要短上两截,心里不禁诧异起来是哪家的千金选这么个日子出嫁,直到问了三圈后才恍然,远远避开了。 鞭炮,在李府院里响了两个来回歇了,留了一地的红纸屑被风卷走,府里的奴婢在前院张罗宾客,小厮则是在后院安置彩礼车辆,井然有序的让人感觉不像个大户人家的结亲。 缚彩灯笼的正厅里头。李晏小手不停的搓暖。眼珠子望外头看。“阿姊,这亲结的,可真是够憋屈的。” 他身边穿厚绒衣裳的姊姊说话中带出白雾,眼望着前院子。心头亦凉,“如今能成即该道幸,此些俗礼从简亦好。”她望了会儿后就把视线收了回来,扭头去看偏厅席中被人围着的苏进。 苏进作为这场婚事的牵线人,今日的喜宴上自然是有一副碗筷的,不过就现在的情形来看,似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心思活络的乘这会儿搭讪,希望能在报上捞到个指甲盖儿的地方。 “这小子也是心思玲珑主儿。难怪你姨娘不答应。” 身后走过来晁补之,笑眯眯的也在看偏厅那桌宴席,他对苏进印象不深,所以一直对其保持谨慎,不过这话却不尽让人信服。冻的直缩地李晏就很不以为然。 “男人要是没点本事,还怎么在这京师立足,我觉得挺好的,比那些成天斗鸡走狗的官瘫子强多了。”他替她阿姊回了。 晁补之听着一乐,敲他下脑门也并不怪罪。就这时,外头的迎亲队终于到了,喇叭吹弹到这里被掐停,一大瓢的红火轰进大门,让这飘雪的天院子里暖和了起来。 大堂,装点金碧,硬樘挂落和金柱上都系了喜绸,主案上两支高红蜡烛在烧,当外边的礼乐声响传进来后,大堂里的嘈杂是压了下来,宾客开始往中道凑,大半是曾李两方族人,余下则是李格非这边的鸿儒友客了,他们见着婚仪即开,就都放下了话头聚去目光。 堂上的李格非和王素卿分坐两头,今天他们装束礼服,举止严谨,虽然是简办亲事,但一概的礼俗是不能漏的。 “新人高拜天地——” 媒人声音洪亮清晰,似是能穿透外头层层雪幕,让人精神也振奋起来。场中的曾芝兰今日凤冠霞帔,在礼堂和祝福的映衬下,就是礼拜进茶也让人觉得美好,旁边的李霁虽因腿疾拄拐,但此时的英姿也丝毫不差于战场得胜的将军。 众人有喝彩,有抚掌,这看在李清照眸中、就开始闪烁起来,晁补之留意到了,偷偷戏谑她。 “可是想着出嫁了?” 没想到这女娃还真点点头,嗯了下,“女儿家的……这样便就归宿了。”她蹙着的眉头松软下来,而场中的新人也已拜礼完毕,余下便该是作为新官人的李霁敬酒了。 “来来来,今日小登科,我们可不能放了这新郎官安生洞房!”旁边起哄起来,已经作势要灌他酒,不过李霁却婉拒了四周的善意,拉着新妻到苏进跟前敬酒。 “此次能与内子喜结连理,皆是苏兄之助,霁感激不尽,今日特以此酒相谢!”夫妇俩一同敬酒,苏进只得笑着承了,说些祝福,众人齐乐下,这场亲事算是和谐了。 当宾主准备落座,外头有家奴慌忙报入。 “老……老爷……”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这是王素卿接的话。 “曾……曾相公来了。”这家奴显然吓坏了。 里头还来不及诧异,曾布就已与夫人魏氏进来,身后的几个随从伺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打搅。 “曾……曾老学士怎得……”李格非磕磕绊绊的,曾家说亲事不作张扬,就连回门酒都撤了,想着是不会出什么大辈分的人,可没想到这做首辅的伯父会过来。 “芝兰今日大婚,老夫过来看看也是应该。” 曾芝兰香肩在颤,唤了声后,便已揭去盖头迎上,她知道今日是大伯返乡的日子,所以根本不想着他们会过来。 魏氏和蔼地抚她青鬓,这从小看大的侄女自然疼在心里,“今后在夫家可要恪守妇德,莫要将家里的性子带出来,可知?”她转头又是与王素卿说了几句,无非是要让其多担待包涵,王素卿第一次在人前露了局促,这魏夫人是大宋有名的才学之妇,比之小辈,就如同自己那小女儿一般,是无数少女的艳羡对象,王素卿自然也不例外,局促应下,甚至把这新儿媳拉到身边软语相偎,很是婆媳融洽。 “曾夫人若是不弃府上酒薄,就一起坐下聚聚吧。” 魏氏望着四周喜绸鎏金,缓缓颔首,却不是应话,“今日老妇归乡,是路过进来看看,李夫人的美意就只能心领了。” 她这话有些伤感,曾芝兰心领神会,低下头黯然,一时间,大堂的喜气冲淡了许多。 曾布不经意间瞟到角落里的苏进,眉头一皱,不过马上就释然了,“那边可是一品斋的苏仲耕?” 他高声问去,众人目光也跟过去,苏进只能起身给这宰辅打礼。 “后辈见过曾老。” 曾布凝视着他脸,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小子,在此刻他却想要记住,旁边魏氏感觉出来自家老爷的情绪变化,搀过他臂弯,轻轻压了句好话。 她以为曾布记恨这商户子弟煽动民众,心有担心。旁边李格非、王素卿几人见曾布神色,心里亦是这般揣测,苏进报上抹黑曾布,致曾布名誉大跌,换作常人,恐怕早就一把刀子亮出来了,如今仇人见面,会发生什么还真不好料断。 他们已做好救场的准备,苏进怎么说都是客人,闹出什么事来也是伤李家体面,夫妇俩以目示意后准备劝话,不想曾布抬手一挡。 看着苏进,脸上露出了笑意,似是枯树逢春般的盎然生机。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好,好……” 他忽然一掌按在苏进肩头,苏进感受到内中的厚重,眉头微微皱起来,旁边宾客就更是不解了,只是再看去时,曾布已大笑着出门了,门外随从赶紧跟上,里头魏氏面色凄忧的深望了眼自家老爷,又交代了曾芝兰几句后也跟出了。 堂中,一众的人目光在苏进和门外来回。 这又是哪出?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李清照这时已默默偎在苏进身边,抬头看苏进脸色,见原本还疑虑的神色已平缓下来,甚至沉淀下来一股深邃在脸上,她不禁暗蹙眉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福兮祸兮(中) 十二月初七,距曾布罢相风波已过去十天,可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却并没有因此安定下来,惶恐和不安的情绪继续在朝廷蔓延,曾系及新党一众见局势黯淡,已开始另谋出路,而在这场政治博弈中大获全胜的元祐一系则是翘首新党魁上台,看似场面就此定下,一品斋的报纸也煞有其事的分析几个候补人选,在其诱导下,民间坊肆间有赌局开出。 “来来来,下注下注,看看这下任宰辅是哪位大人!” “我十两赌李门下进相!” “李大人年事已高,官家励精图治,岂会再用老臣,我赌二十两温中书进相!” 赌坊里的喧闹声飘出至少两条街,被马车内的三省官员听得,不禁会心而笑,他只道民人短智,不予计较,正要招呼车奴驱车时,那车奴却是心痒。 “老爷定是知道官家意向,何不……与民同乐一番。” 这声提醒倒让这位省官不禁意动,捋起了短须。今年范纯礼、许将致仕,左丞自蔡卞谪后又一直未补,所以如今执政行列只余李清臣、温益二人,温益去月新进,根基浅薄,不当为宰辅人选,所以十有八九便是李清臣了,哪怕今后皇帝从各部尚书翰林中另录,但也是之后的事了,眼下只有李清臣那老儿有这资序。 要不……也去试试? …… 京中不少盘口在其后这段时间内赌资剧增,吓得很多只是玩票的庄家直接封了盘,热闹消去了大半,最后只有春明坊内的乾记戏坊依旧照收不误,每天客流涌进,不过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所以并没有引起外界太大的注意。 但这新相人选确实是这段时期内各界最为关注的事,大宋至立朝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两相并废的情形了,所以投机倒把之人开始骚动,李温俩府门槛已踏烂三番。就是赋闲宫观的范纯礼、黄履几个冷灶在这时候也少不了人去烧,一时间,京师豪绅大僚竞拜成风,如年初新象。 而最终谜底的揭晓并没有让众人等候太久,十月初十,相位悬置已近半月,被诸事压身的徽宗也到了必须要决断的时候了。 寒冬料峭的清晨,冰珠子挂在屋檐当沟口上,被寒风吹的呜咽生鸣,御廊角柱处挺立的虎贲按剑守卫。其剑把湿漉。鼻息处亦有白雾腾腾。 这时。大庆殿内的朝拜声传出来,洪亮威严,传至宣德门而绝。 “昔神宗创法立制,中道未究。先帝继之,而两遭帘帷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历观在廷,无与未治者,今朕相卿,其将何以教之?” “老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两鬓斑白的蔡京伏于殿前。顿首愿尽死云,霎时满朝官僚脸色尽白。 “这……” “这……”以目相视下俱无言以对。 而那已收受好处的李、温二人就煞是难堪了,他们如何也没料到宰辅之位竟会旁落于他二人之外,更不会料到蔡京这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会被拔到他们头顶,一时的惊疑与困惑让他们心绪翻腾如涛。尤其是李清臣,执政多年,两鬓早白,可如今这大好形势下却依旧难进相位,当真失意黯然。 不过,眼下更为震惊并且惶恐的却是元祐一系,徽宗任词中居然直言要绍述先政,这让他们心中最后一份希望化成泡沫。 很快,朝廷的诏书便已贴出宫外,下了赌注的赌徒和看热闹的百姓将数个布榜城门围住,水泄不通,有识字者高诵。 “具官蔡京才高而识远,气粹而行方……慨念熙宁之盛际,辟开端揆之宏基。弛役休农,专经造士,明亲疏之制,定郊庙之仪。修义利之和,联比闾之政。国马蕃乎汧渭,洛舟尾乎江淮……经纶有序,威德无边。而曲士陋儒,罔知本末。强宗巨党,相与变更。凡情狃于寻常,美意从而蠹坏,赖遗俗故家之未远,有孝思公议之尚从。慎图厥终,正在今日……” 制词之美,让无数士子都不由停下凑去,待听到最后时,亦是神色飘忽。 “…故特擢中大夫、户部尚书蔡京为通议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领中书令事。” 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初十,蔡京以户部尚书超拜右相,制下,中外大骇。 …… 苏府大堂上。 一早正与儿孙论道的苏轼气色颇好,还笑着要年后游历山川奇险,正这时,已得闻消息的几个苏门子弟上门而来。 “苏师,大事不妙啊!” 陈师道当先便喊了进来,其后李格非、晁补之也是沉着脸进来,这番模样让厅内苏氏子弟惊乱而起,四顾询问。 “都静下。” 上首的苏轼面色一肃,就端着的石乳茶按在案上,看向陈师道几个,“履常且说,可是相位有变?” 陈师道拧着眉头,想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硌硌绊绊的,还是晁补之沉着脸说了。 “官家早朝新布,蔡京进相。” 这话出来,堂上哗然一片,苏符先是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据符所知,那蔡京只一介尚书大夫,如何能进宰辅之位?” 换做平时,恐怕已是“胡说八道”骂出,财政部长直接上拔一国总理,饶是再为老练之人也难以即刻消化。 苏轼凝重的脸色已成冰寒,他们苦心经营下,没想到是给他人做了嫁衣,好在那蔡京只一弄臣,政见不明,如今官家用他,怕是心有摇摆而为,只要之后能抓住时机扭转,必能恢复元祐正统。 他的心定只过了一刻即被推翻。 “苏师,官家说了……” “嗯?还说什么了?” 李格非叹了口气,将徽宗在朝上之言尽数托出,那绍述熙宁四字在苏轼心头是重重一击,像是打散了三魂七魄般失了精气,“哐啷”一下,随着茶盏破碎,整个人也挎在了太师椅里。 “苏师!!” “阿翁!!” 苏府上下顿时嘈杂了起来,而类似的情形也不断在那些元祐老臣府上显现,没有人想到徽宗会立蔡京为相。更没有人想到徽宗居然在这时候表明态度,一句“绍述熙宁”,就已预告了来年跌宕起伏的人事更迭,这对于新党而言是峰回路转,原本置备好的仓船可以卸了,打包好的行囊也可以解了,转而就揣起那私藏的金银送进蔡府,一时间将蔡府的门楣映了个金碧辉煌。 “哎呀,多年不见,蔡相依旧红光满面。气色如鸿啊!” “蔡相返京竟有如此时日。恨我琐事缠身。竟无暇旁顾,当罚当罚~~~” 蔡府并不宽垠的主厅在如今也摆开了长宴,三省六部,馆阁秘省。台谏两院等大小近百官员进贺,尤其原曾派那边的几个老油条,恭维起来可一点不会脸臊,好在蔡京也极给脸面,并不计较往前,哪怕是之前弹劾他的几个台官也并不为难,看模样倒确实学了几分宰相度量,让众人暂时安下心来。 这时,门外又有唱声。 “工部侍郎郭大人携礼恭贺!” “侍御史陈大人携礼恭贺!” 赶巧了。这郭知章和陈师锡一并到门,在奴仆的唱声后被引进,两人见着大堂宾客杳至,觥筹交错,便知今日氛围不错。开始的担忧也就揣了回去,旁边陈师锡亦然,两人正欲上前同拜时,蔡京脸上的和容却突然淡了下来。 “两位大人今日能前来相贺,老夫感怀在心,且入席就坐薄酒,只是……这礼就免了。” 宴中群臣面色均是一滞,目光聚去,不知这郭知章和陈师锡哪里得罪了新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多不知明细的是如此想法,但舍人曾肇却将这一幕看在心里。 这蔡京连以往死敌都不予追究,又如何会与这两人计较,而且今日是庆贺喜宴,即便有所不满,亦可在宴后处置,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众目睽睽下让人难堪,这可不像是这老狐狸的一贯作风。 正如曾肇所思,现下尴尬在场中的郭知章和陈师锡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浑噩噩的在这场宴席中走了个过场,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这蔡府门第的。 为什么就平白冷落了他们两个? 郭知章和陈师锡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实在想不起他们与蔡京有何仇隙,没道理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他们身上。身边,熙熙攘攘的一众官员相贺而辞,但在见到他们时,都像是避瘟神一般碎步疾去,心头如何不是羞恼。 就这时,一辆黑顶马车骨碌骨碌地从蔡府过去,最后在旁门停下,有些扎眼,出来是一体形消瘦的书生,由于夜黑,看不清楚,只知道从门进去了,那接引的奴仆还颇显殷勤,一时让门前朝官心疑起来。 “那是何人?看着背影不甚熟悉。” “看那奴仆对其殷切,估摸是蔡府常客,今日大宴该是来祝贺。” 这些碎言碎语让郭陈二人面色大骇,他们欲出口的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如今……也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那他们…… 郭知章陷入了沉思,与陈师锡两人心照不宣的各回府上,但离去的车轮声音却十分沉重。 …… 蔡府。 宴会过后,奴仆婢女在收拾残羹,场面相比之前安静许多,主宴的席位先被收拾出来,供曾氏族里的几个老人喝茶,蔡京居首位,其弟蔡卞位于侧,他们交头谈论往后的发展方向,除了蔡卞外,余人脸上红光甚满。 苏进刚被仆人引到厅前廊道,正巧在门口撞到那蔡氏族女蔡薇,夜色朦胧中,这为士家女郎身上的莲裙显得极有诗意,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蔡学士高进右相,蔡家娘子可是要给些喜钱的。” 他笑着说句要好话,蔡薇却极为奇怪的在他身上扫了遍,只一句,“有事?” “呵。” “装神弄鬼。” 蔡薇念了句后便替奴仆将他引了进去,“大伯,爹~~”她一一唤过长辈后就让开了身子,大堂的烛辉掩映下,苏进面容一览无余。 蔡氏族里几个老人见着苏进也不惊讶,这人平时没少来蔡府。这严氏还把他当子侄看待,刚还心奇今天这日子倒不见人影,原来是赶这时候过来。 苏进知他们心思,笑着让仆人将彩礼抬进来,打开,整整四箱的雪花白银盛于其中,炫目的银光让几个曾氏族人顿时睁大眼了。 送银子的人不少,但送这么大的数目还是少见,只是如今现银送上,就不免有些落俗了。 他们等待苏进解释。蔡京也直了直脊背。与身边的蔡卞交换了个眼神。待苏进说出这里正是三万两银时,不禁讶然失笑。 “后生在春明坊有收一赌坊,前些日子开了盘口,想必诸位亦有耳闻。如今诸押不中,庄家尽收,但想来这单营生有失世风,就特来进给曾老充盈国库,还付于民。” 蔡薇在旁看他一本正经的胡诌,不禁掩嘴要笑,她之前还想着是何人出的这等阴损法子,如今知道是他,倒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蔡氏几个族人一听他这话。心里敞亮,也暗赞起此子懂得世故,蔡京治下户部刚损三万余钱,且不论是否真与蔡京无关,但这银钱确确实实是在他的任上短的。若是如今由蔡京填上,那这政绩就不会有污点,至于是否真是如此巧合的赢了三万两,又有何人去细清。 蔡京老眼眯起来,支使奴仆将银子抬下择日送交国库,而后单唤了苏进去后院喝茶,余人忌近。 “这小子,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如此年纪便熟练世故,我蔡氏子弟中怎得无此俊杰。”几个老族人扶髯颔首。 “就是可惜了……” 蔡薇看在眼里,也是觉得苏进这人太过邪乎,蹙着眉头挨到蔡卞身边,小声着,“爹,此人女儿是越来越看不透了,我观他不是贪慕富贵之人,可为何要如此接近大伯?” 儒雅宽衫的蔡卞此时将手上的鹧鸪盏子放下,漆黑的明眸在晚上愈发亮堂,他与蔡京政见不同,所以如今这位兄长得势对他而言并无感觉,但这苏进的表现却一次次让他侧目。 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十指对插的手变得粘滞起来,也开始拿不定这个小辈脑袋里到底在转悠什么。 …… …… 过后的几天内,蔡京并没有做什么大动作,但元祐一系却开始接二连三的请辞归乡,如今皇帝已决议绍述,那他们的坚持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如今年关未至,新政实施应该是在来年,所以这时候致仕是唯一脱身的机会,免得来年新政压下来,又是新一轮的党争戕害。在经历过一次浩劫的大宋臣官来说,他们丝毫不会怀疑浩劫发生的可能性。 “唉,连黄老都走了,我看文叔,你也找个由头回吧,这京师来年是不能呆了。” 李府的后院,已被冬日的严寒包裹的严严实实,角亭楣沿上的那层薄雪还未融化,就又是雪花飘下来。 晁补之将衣袍上的雪抹了去,心灰意冷下,就开始劝慰起李格非了。 王素卿这时候上来,将茶汤置上火炉,听得晁补之话,难得的附和了他。 “文叔,此下大势已去,你若再是执意为此,那我们李家可都要葬送在这汴梁水里。” 李格非按着眉心直痛,家与国的纠结无时无刻在煎熬着他,为臣为纲,他不该畏缩保身,可为夫为家,他不该罔顾家族。 到底该何去何从……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他喃喃着推开了案,独自往书房去,背影无比萧索。 王素卿端着空盘在亭里凝望,稀落的雪花将人隔的远远的,她不由更是心忡。 …… …… 不过处境糟糕的可不止元祐这些学士鸿儒,郭知章和陈师锡两人才是这几天内最为恐慌的,蔡京刚上台就对他们表示冷漠,其他官员出于迎合新相的目的,也和两人断了交往,这使他们很快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郭府,客厅上,陈师锡忍着怨气将茶盏子按在案上。 “你说吧,这事儿怎么办?难不成要我落下脸来去求那毛头小子?”他的嘴嗫嚅了会儿,哼了句笑话,他们当然看明白是苏进在背后使力,也不知这小子哪来的运气,居然攀上蔡京这大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眼下别说是替儿子报仇了,就是自己也快自身难保了。 主位上的郭知章就沉着脸喝茶,半句不吐,倒是他妻子唉声叹气着,不停念着怨孽,郭知章一烦,也是家族里的武人性情拿出来。 “什么也别说了!” 他眺望出门,院子里的兵弋齐列生辉,“这份血仇也是时候报了,他姓苏的要赶尽杀绝,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他咬牙切齿着,满脸的凶相让陈师锡暗自发怵,正滴溜的转着眸,耳边却已被郭胁迫。 “这事儿你也逃不了,别动什么歪心思。” 郭知章瞧出陈师锡的退缩,这一语便将他钉在了自己船上,随后将管家唤到跟前。 “不知老爷有何吩咐。”老管事耳提面命的模样。 “将段宿给我叫来。” “段护院……”那管事明显迟疑了下,但观察了老爷面色不善,只得应下出去,而旁边的老妇已经合上眼睛,暗自叹气。 …… …… 天,已擦黑,四下寂静,开府府尹王震府前一辆柴车驶去,但门前站着的却是王震本人,他目送着这辆简陋的柴伙车驶入夜色,脑中不断的回响苏进乔装柴人的片段。 “近踊路街多有贼祸,未免曾府受饶,望府衙暗加巡兵。” 这苏仲耕,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苏进与蔡京的关系早在夷山文会那次就坐实了,所以朝里看这苏进也是多给两分面子,如今人家既然有事相求,哪怕是看在蔡京面上也得应了。 他想了会儿,转身就回了,身后俩家奴赶紧将大门推合。 第一百九十六章 福兮祸兮(下) 腊月的子夜,寒风在停摆了百业的踊路街上吹,将那些未有收起的幡子一一吹皱,也将地面上反射的水光吹模糊。 张秦揉了揉冻住的鼻子,打了个哈欠,这已经是他们在这踊路街蹲守的第三个晚上了,可眼前除了几个宿醉街头的酒鬼外,就没见其它能动的牲口了。 匪徒? 应该也忙着置备年货吧。 他感觉困倦,解了腰上的酒壶喝两口暖身,身后那六七个跟班捕役却是鼾声更大,背倚着背,刀子挂胸前,都窝在城门墙根处睡。本来想着是歹徒会翻墙过来,他们可以逮个正着,但眼下倒是成了避风口的地儿。 “醒醒,受凉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群兔崽子……” 张秦当了十二年差了,更恶劣的缉捕环境都呆过,眼下这点毛毛雨还真不放眼里,不过眼下这宗差事干的却是最没头没脑的。 莫须有? 他回想起府尹的叮嘱,顿时觉得无奈,若这么说,那这偌大的汴京城每天都或许有命案发生,可官府能因为这“或许有”就草率下令?他思来想去的,最后只能归结于府尹对新任宰辅的讨好了。 “呼——呼——”风吹的更急了,城门头上的旗幡啪啦啪啦的响,耳边几个新兵捕役呼噜声依旧平稳,还有涎水流出来。 “蟹肉包儿,插肉面……” …… …… 街道在寒风的衬托下很安静,就如同苏进房里的那豆油灯,缓缓的烧着鱼油。 这一卷春秋又是看罢,苏进搁下,起身到窗子处,灯光将他瘦长的剪影打在窗户纸上,黑色的一团,让人看的静谧而又深邃,似乎是笃定着什么,眼睛一直盯着窗户外面看。虽然下面院子一片漆黑。 咯吱的一声,不是灯油跳溅,而是有清冷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 “若是我,今晚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而后就有鞋履捻过木板地的声音,到他身边停下,一个剑把凑过来,“拿着。” “嗯?” “若是人多,我可担保不了你会不会少条胳膊。” 苏进滞了一会儿就把剑上的视线收回,“若在你手,我可担保的了你会多卸对方几条胳膊。” 敬元颖看他。那若有似无的寒光从眸中敛去。收了剑格。往前一步就在楼下天井了。 她的感知很强,所以苏进拿了油灯推门跟出。 …… …… 踊路街路面因为湿滑而反射水光,中间集拢成线的水迹就像是镀在刀刃上的凶光,配合着街头一俩醉汉的胡话。让人觉得更是诡秘。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延庆观和一品斋相夹的巷子里传出来,很轻。 但在西水门处蹲守的班头张秦却很眼尖,他推了推身后的几个兔崽子,眼睛则是紧紧地盯着那几条从巷子出来的人影,蔡府与延庆观同在踊路街上,相隔又不过百步,所以即便在夜中也能瞧清楚对面大致的动向。 “怎么了头儿?” “你们眼神儿好,看看那一品斋门口是不是有人?” 几个捕役闻言有了精神。喝了两天西北风,都快淡出鸟了,眼见着几个蟊贼在眼皮子底下偷盗,如何不振奋。 “头儿,是几个蟊贼在撬门。我们赶紧过去逮个正着!” “哈哈,算他们不走运。” 他们霍的都站了起来,临近年关时立个功,怎么也能多发两斤米粮吧?就这心思作怪,所以心里头格外雀跃,以他们理解,这大晚上的摸进一品斋,不为了偷钱还为了啥? 张秦心里纳闷,这蔡府门前没守到贼匪,倒是撞到几个蟊贼,真是奇怪,不过这些心思只在脑子里呆了一会儿,很快他就抄了佩刀招呼身后靠过去。 他们还没走几步,那头几个蟊贼就已夺门而入了,张秦略感不对,几人摸到一品斋门前时,身后的捕役东虎已经微呼起来。 “头儿你看~~”他将铁锁拿给张秦,脸上布满惊诧。 这也怨不得他,因为这铁锁竟然被齐腰斩断! 那锋利的断口,张秦几人只对视一眼就已明白,马上冲进后堂。 “苏郎君!你……没事吧。” 刚踏进后堂天井,张秦的话到就突然弱了一节,因为眼前这场面着实有些怪异。 面前七八个黑衣彪汉提着利刀对向楼梯上的苏进,虽然不见他们面容,但那高大腰圆的背影便知不是善茬。 而作为谋害对象的苏进正立在楼梯半道处,看着是要走下来,不过再看到眼前几个彪汉后便停下了脚步,他手上掌着盏灯,夜风吹袭,将他头髻上的绦带拂乱,也将那微弱的油光吹展下来,正好铺到那几个贼匪脚下。 这是多么古怪的一副场景,即将被谋害的苏进似乎一点慌乱的觉悟都没有,直挺挺的立在风中,由于在楼梯上,反而显得高大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是何人指使了吧。”他问下来,看来刚才便有问过,眼下由于己方的到来,或许觉得多了交涉的筹码。 但那领头的贼匪却冷冷一笑,只用眼角瞥了眼身后,“就凭这几个酒囊饭袋?”他慢慢把刀横胸前,冷峻的刀芒在刃口闪烁。 受到挑衅的几个捕役恼了,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哪能受得如此轻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贼子竟敢入户行凶,当真罪大恶极!”他们喊了开场后就挥刀直去,张秦阻拦不及,可不想这些愣头一刀还没下去,面门上就被人家印了一脚,“噗通”、“噗通”的瘫在了墙角,开始了哎哟哎呦的打滚。 刚捡锁的捕役东虎也是个暴脾气,见己方如此不堪一击,羞恼俱加,握紧了刀把往那贼匪堆里捅去,可这使劲了吃奶力的大招却被对方一人轻轻让过,而后像是捉小鸡儿似得提了领子往西墙一丢,“跨啦”的砸碎了那里的雕版模子,这回可是连哎哟的喊疼声都蔫了。 那领头的几声冷笑。这些毛都没长齐的捕役还真入不了他们的眼,若不是看在他们朝廷官身,早就一刀子抹了干净。 他扬起下巴看楼梯上的苏进,“如何?自己下来受一刀还是的我们上去?” 张秦刚握上刀把,但却因贼匪回头的一瞥而战栗起来,脊背更是盗汗直淋,想他当差十二年,也是凶恶之徒见遍,可从没像今天这般受压制,那嗜血的眼神。几乎已将他心线冲垮。 “苏……苏郎君。这些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苏进是从哪儿招来的一群狠人。苏进知他想转移贼匪注意,笑了下,将油灯换到左手来掌,“这汴京城里与苏某结怨至此的。不外乎郭侍郎和陈御史了,底下几位可是?”他视线与那匪首对上,果见这神色凌厉的悍匪微微弱了些杀气,不过在一低头的沉吟后,立马就更冷了。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若是觉得冤屈,就找阎王诉去。”他话说完就已提刀要上,另外七个也是从旁跟上。这一片片的刀光隐闪下,让人心惊肉跳。 “苏郎君!” 本着捕役指责,张秦即便知道不敌也拔刀冲上去,可没过三步,这群悍匪忽然尽数往后踉跄了个大步。有甚者还翻了一跤,将身后俩个梅花盆栽打碎。 张秦看的莫名其妙,等半空中的尘埃定下后,才发现楼梯口上多了个女人。 穿夜行衣的女人,腰肢纤细。 她收回了格挡在胸口的剑,还往他这边斜了眼,由于戴着面纱,所以并不清楚她面容如何,但那瞟过来的一眼却让他有跌入冰窖的毛骨感。 “你是什么人!” 恼羞成怒的匪首青茎暴起,居然被一女的一击挡回,不过更让他们惊惧的是这女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楼梯上的苏进向边上挪了步,堪堪从敬元颖的背后出来,能让底下几个悍匪瞧清楚他安然无恙,并且还略有挑衅地举了举手上的油灯,火苗依旧悠闲的摇曳。 这动作显然激怒了底下,那贼匪也顾不得敬元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眼下必须快刀斩乱麻! “喝——” 暴涨起虬肌,凌烈的刀刃齐齐挥向敬元颖,那逼出来的刀气似要将对方砍成肉泥都不解恨。 旁边的张大班头被这气势震的已经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了,只听铿锵一声,一道寒光在他面前闪过,而后,就只有他呆若木鸡的表情了。 呃…… 这时,那昏倒在西墙处的东虎也醒转过来,刚睁开眼,就发现叮铃当啷一地的断刃在夜色下反光,不禁张大了嘴。 那几个贼匪人手一柄断刀,横望过去成一线整断,寒风卷过来,打的刀背呜咽鸣响。 他们抬头看去时,女子的剑已入鞘。 铿锵一声回音。 他们手上的残刀也随之落下,颤抖的手,就如同苏进手上那被风吹摇曳的火苗。 …… …… 翌日清晨,郭府的红漆大门早早就被打开,老管家在门口踱来踱去,时不时的张望大街,算这时间应该是有人来报信了,可左瞅右瞅的不见来人,心下便有了焦急,可里头还不断有奴婢来催。 他也急,“我这也是等着呢,一有信马上就回。” 可这日头落到西边还没人来信,心中已有恍惚,就这时,外头忽然有陈家的马车停下,两辆,是陈师锡还有他长子陈祁,陈师锡下来太急,差些就绊在了台阶上,还是他长子扶着他上来。 “陈大人可是小心了~~”管家赶忙迎上去。 陈师锡此时哪有闲情顾这个,他在家左等右等不见来报,也是慌慌张张的和长子叫了马车过来。 “事情如何?你们老爷呢?” 管家引着他进中院,“老爷一直在大堂等着,可段护院那儿一直没信传来。” 陈师锡眉头大皱,思索间已转到郭府大堂。 主位上的郭知章倒是沉得住气,此刻还闭目养神的安坐太师椅,他旁边的夫人却已忍耐不住焦虑。 “陈御史可有消息?” 陈师锡看她一眼,而后撂了肥重的下摆坐入圈椅,“早上让人去探了一品斋的底儿,店门紧闭,无人应答。看来事情肯定是发生了的,可就不知那姓苏的到底死了没。” 他话刚落,外头有郭府家奴气喘喘的跑了进来。 “老爷,今儿全城的报纸都没的卖,一品斋店门也关了,而且几条街上的捕役比以前多了,尤其是西水门那儿,进出都查的很严,看来是出案子了。”不知情的家奴如实以告。 郭知章沉吟着,敲着几面的手指放平下来。停顿了下。 “好。”随即端起茶。 眼下一品斋连报纸都发不出。且不论生死。苏进这主事人肯定是出事了,至于段宿他们为什么还没信来……估计是风头太紧。 他心一缓,不过座下的陈师锡却袖中反复握拳,心中忐忑溢于言表。旁边长子陈祁见了便替他问了,“郭侍郎,若是……段护院和那帮壮士出了意外,这又如何?” 他言下之意郭知章当然明白,哼了声,“段宿素小习武,学的又是杀伐之技,别说去了八人,就只他一个也足以了结那书生。” “可万一……” “不会有万一。这帮人是我心腹,如今又许以重金安顿老小,即便出事也不会失口风。” …… …… 一品斋里昨晚发生的事并不为人所知,不过这早报的停发却让所有人都议论起来,茶摊酒肆里的抠脚汉嚷嚷不停。还以为是摊主要涨钱,恨得直接去拐角报亭问,但这寻常风雨照开的报亭今天居然真的店门紧闭,走了几条街上均是如此,这就不由得让人信了今天无报。 民间只当是意外事件,明儿就好,可没想到三天过后,这报亭依旧木门紧闭,而有心人也发现这踊路街上的一品斋也已休业三天,这就不得让人有想法了。 “好端端,这报纸咋就没了呢。” “不会是苏先生出了什么事吧,不然怎么突然间就变了模样,一点征兆都没有。” 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已经习惯了报纸加豆浆的生活如今缺了一块,总是让人感觉别扭,说书的艺人就更是跳脚,原本凭着每天给不识字的粗汉讲报便可获得稳定收入,眼下可好,报纸歇业立马让他们也短了大半进账。 而士家内院的闺房中对此反应就更激烈了,足不出户的她们每天就靠报纸来获取外界信息,长久下来,多少形成了对信息的依赖,一天可以少吃顿点心,但这报纸却是万万落不得的。 麦秸巷的李家府院里,在听到底下回禀今日依旧无报时,李清照已经坐不住了,排开了凳几起来。 “姨娘,你就让安安去看看吧。” 王素卿凶这女儿一眼,不予应允,旁边已为新妇的曾芝兰拉住她,“这苏进多的是鬼主意,以嫂子看,这次多是他使的什么新伎俩诓钱,也只有你这丫头胡思乱想。” “不过……”她不禁莞尔,“这三天来没看他的报纸,多少还真有些乏趣。” 李清照不得不安定下来,想着苏进以往行径,倒也确实有这可能,便坐了下来。 而这时的王素卿脸已板黑了,自徽宗宣布绍述后,朝中局势风云突变,元祐的那批老臣纷纷起折致仕,到得如今,就只剩苏轼几个度之生死的老酸儒留京固守,可她只是一介妇人,心头分量最重的还是这个家,若是李格非再犹豫不决,等到来年新政下来,怕整个家族都要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此下哪还有心情顾这女儿的破事。 她戳了少女鬓处一下。 “你要有这闲心,倒不如去劝劝你爹,这几天人都关书房里不出来,你二兄天天去敲门,可你这做女儿却还有心思关心外人?真是……”她也没什么心思去指责,只是叹气。 李清照揉了揉着鬓角说,“爹爹注重气节,如果现下不是众人皆自保而去,爹爹可能还会同意回历城,但如今众人皆私己而归,让道于奸,爹爹又如何能下的了决心?倘若爹爹这回真个自保而归,那女儿也是看不起的。” “你!”王氏气极,想扇起的耳光被曾芝兰死命拦住。 “娘您别生气。安安不是这意思……”她使劲儿给李清照打眼色,可李清照却视若罔闻,不过终归是自己继母,也不会真个忤逆。 低眉顺眼了,“姨娘不用生气的,安安这也知内中厉害,所以我看爹爹必会留下自己,让我们回历城避难。” 王素卿深吸了口气,心里也能知道结果,所以缓缓放下了手。就骂了声迂腐。随即便起身离开了。曾芝兰怕王氏心情不顺,赶忙是跟上去安抚,临了还不忘剜李清照一眼,李清照只能勉强的一笑应之。 神思间。忧心着自家难事,也难免担心苏进,想到更远些,居然还记起了那天他对自己的话。 今年年关带你去见婆婆。 脸不应该的发烫,还耐不住扳着手指数,可转念想想现状,又黯然的放下了所有的希冀。 …… …… 士家的烦恼暂且不顾,这民间确实几乎都在好奇一品斋的事故,生意做得好好的。怎的就忽然消失无踪了?作为一品斋东家的陈老头这三天可没少面对这些询问,凡事与苏进搭得上边的人,几乎都会差人过来问问虚实,甚至连矾楼、撷芳楼这些大酒楼也差人来问,人家言语诚恳。尤其矾楼那小姑娘,更是呜咽梗塞的,看的他差些心软。 “总算是把两位盼来了,仲耕可是事完了?” 后院的柴门放进了俩便衣衙役,伙计栓了门将两人引进后厢吃茶,而后到前堂支会了陈老头,所以眼下,正是这老头盼星星盼月亮的迎进门来。 三天前苏进突然让衙役传话有事外出,并让他停下一品斋所有事务,这些代话实在太突然,所以他软磨硬泡的从这俩衙役嘴里套出实情。 那名东虎的衙役此时正眉飞色舞,“老爹怕是不信,那几个悍匪甭管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招认,嘴巴更是臭气熏天,可老爹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 旁边蒋弼润了口茶后接上,语气更兴奋,“最后是苏郎君不耐烦了,直接让人在野外筑了几个小黑屋,把他们分个扔进去,结果就这么俩晚时间,他们居然一个个都招了!” 他笑的欢,可旁边的陈守向却是一个劲儿的擦汗,他现在是明白苏进为什么执意在店里招这么多壮汉了,原来是防着别人下暗招,如今想来脊背更是发凉。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那衙役对这问题表现很诧异,“当然是……” …… …… 一品斋歇业时长愈久,对于郭陈两家而言就越是心定,虽然不解这段宿几人还没有传回信来,但如今见着死敌已去,心头畅快之下竟然摆了俩桌短宴庆贺,大堂角梁云替上挂起红流苏,灯笼也比往常多了几只,双方族亲子辈聚一道觥筹相和,大有提前过节的氛围。门廊外的狗今晚上也叫的欢腾,叼了根大骨出去和巷子里癞皮狗耀武扬威,汪汪的,到半夜还能听到。 残羹酒滞后宴席地是狼藉的,奴仆们打扫,婢子们收拾,闺房女眷则是躲在了后苑凉亭里说话,她们素少出门,所以是个姐妹的就能牵一起嬉笑,这当中也免不了好奇一品斋忽然歇业的事。 “你们觉得是怎么了?我问了好多人都不清楚。” “或许是回家省亲了吧,不是传闻那苏仲耕是陈留人氏,如今这年关将至,估摸着是要回去过节的。” “可若真是回乡过年,那也可让店里做声通报,怎得一声都不吭,而且这报纸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停了。” “这就不知道了……” 细碎的声音被风吹到前院廊道口,不过已经分辨不出内容了,只是琐碎。 陈师锡此时负手立于阶上明台,他一身宽松的文袍,将那肥圆的肚子兜住,在如今稀薄星夜下,还是有些文人气的。 旁边是郭知章,在如今大局已定下,也是多了分心旷神怡感,远望天穹。 陈师锡道,“虽然那苏姓小儿已除,但他与蔡京关系实难让人心安,若今后不慎被蔡京查出蛛丝马迹,怕我等会多有麻烦,所以陈某已经决定赶着这阵风头下调地方。”他的担心并无道理,蔡京既然可以与他们为难,那多少是从苏进口中知道些他们之间的恩怨,如今苏进忽毙,他们嫌疑自然最大。 不过郭知章对他的部下似乎很信任,“我手下人做事一向麻利,可不是军痞衙役可比,你这就过虑了。” 陈师锡笑了下,对于郭知章的话不置可否,反正他是不想再在这趟浑水里淌了,这郭知章想趁乱上位,简直是异想天开。 而郭知章则是冷眼斜瞥了他,对于这些嘴皮子官更不屑,若真下了地方,才是任人鱼肉,还真以为天高皇帝远。 两人各怀心思,就注定不会相谈很深,等夜色黑了几分后,这场类似于分道扬镳的聚首就此结束。 …… 翌日清晨,郭府的家奴如往常般推开朱红大门,可这原本该和煦的阳光却突然被几人遮挡住了,他们举着文书。 “这里可是工部侍郎郭知章府上?” 第一百九十七章 躁动 正当京人开始对一品斋歇业事件热度消退时,这一品斋终于在停摆了三天后重新开业,当天的报纸头条立即在民间引起哗然大波。 “苏先生因手握朝廷重臣贪污证据而遭人暗杀!?” “那当官的是谁?” “苏先生现况如何?” 坊间在沉寂了三天后终于爆发起了舆论,历来官员贪污渎职最受人恨,所以苏进这一出声就占了道德制高点,不少愤世嫉俗的学子百姓因此围去府衙门口,要为一品斋、也为他们自己的“知情权”讨个公道,而那被报纸爆出来的郭知章和陈师锡也毫无疑问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堂上,已经穿戴威严的府尹王震施施然放下惊堂木,“不知郭侍郎和陈御史对商户苏氏所陈有何辩述?”他威压视下。 底下站着的郭陈两人已怒红脸面,他们没想到苏进居然没死,而且还敢反戈一击! 郭知章微微抽搐的脸终于停了下来,瞥了眼旁边已胆战心惊的妻室家奴,强吸了口精神,将腰杆挺直了对向苏进。 “京人皆知汴京早报乃苏氏置业,报上之言自是这位苏进小郎一人所陈,如何可以作为物证衡量?至于几位捕役之言,亦是片面之词,有何人可证?”他冷眼瞟向苏进,笃定了对方没抓到人,“虽然苏家小郎被歹人所袭老夫亦有痛惜,但无端赖于老夫头上可非君子所为。” 旁边陈师锡此时也以为苏进只是在诈他们,所出跟着郭知章充硬气,这一来二往的,难为的就是堂上的王震了。他虽然从底下回报中知道苏进那晚确实受了袭击,并且主谋也极可能是郭陈两家,但揣测就是揣测,充不得真凭实据,所以此时就只能提醒苏进了。 “苏家小郎。”他上身微微前倾,“两位大人所言你也是听得的,若无真凭实据。本府可要治你诽谤官员之罪~~” 被挡在衙门栅栏外的百姓交头议论着,也开始有人怀疑苏进所言真实性,学堂过来看的学生最先醒觉,“这苏仲耕多番煽动民众,此次怕也是假公济私为多,我之前可从没听说郭工部有何渎职之行。” 此时人群里拥挤着的陈东眉头紧皱,涉历朝堂不深的他也没想明白苏进和这郭陈两家有何仇隙,居然到了这不死不休的境地?旁边闻有风声同来的萸卿同样心事重重,丝帕紧紧地攥在手心。 还好姐姐一早就进了宫,不然怕是又要急出病来了。 …… …… 这场衙门里正展开的官司很快就传到了各家府邸。由于一品斋突然歇业事件本就有一定新闻性。所以此下更是吸引了众多眼球。像与苏进有过交集的,比如向府、李府、苏府等更有差人去府衙打听,不过他们是为了确认苏进在蔡京阵营里的地位而已。 如今满朝都知道蔡京和郭知章、陈师锡两人有隙,但不知因由。如今苏进爆出这场官司来,不免要让人揣度是否有苏进在背后做力?如若属实,那苏进作为当下第一权臣跟前红人的身份就可以坐定下来,今后诸臣交好蔡京也就有了清晰的门路。 汉人的国度里,官员对研究这些微妙关系甚至强过治国,所以今日府衙门前就有不少士官家奴在张头张脑,他们极尽所长的获取内部信息,而后让人回禀府里。 “老爷,堂上闹的很凶。那苏进说几个衙役有目击匪徒行凶,并一口咬定是郭知章和陈师锡所为,但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两边一直僵着。” “哦?是嘛,那可有人声援郭陈两人。” “这……倒是没见着。怕是都忌惮着蔡京。” 驸马都尉王诜府里,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往来进出的奴仆都是锦绣贵缕,鞋底不沾泥尘,那些女婢歌姬更是冶丽多姿,被锁在家中乏闷的王缙挑逗着,就这时,门廊外传来王诜与管事的交谈声音,他立马停了动作,正襟危坐的端起茶来假抿。 “爹。”放下茶。 王诜瞄他一眼,见他衣襟凌乱,便知在家荒唐,一时更是愠容隐现。 “给我到书房来。” 他一拂大袖往后院书房去了,王缙不敢马虎,赶紧跟过去,后面的管事将余人屏退,合上门,守在两人身边侍奉。 “你可听到外面风言?”案前坐定的王诜稍稍平缓了愠容。 “风言?”王缙愣了下,一天到晚被你按家里,哪知道外面又是怎么个事儿?他拱着手谨慎,“缙儿遵从爹之教诲,整日在家苦习圣贤,却是不知外面情况。” 王诜哼了声,面色冷硬,会看脸色的管事就给这大少爷解释了,王缙顿时大惊,“这苏进竟与蔡京相交此深?爹,你可不能坐视不理……”他也不傻,蔡京竟然会给一个商户子弟出头,可想而知两人交情深到了何处,如今自己那表弟新政已定,蔡京作为重臣必当大权在握,要是苏进在其后使暗招,那他岂不是…… 王诜睨了这不学无术的儿子一眼,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风流倜傥一世,儿子却这么没能耐,当即哼了声。 “如今看来,郭陈两人命势已休,我们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那爹的意思是……” “那苏家小儿所倚仗的无外乎蔡京和他那报纸,蔡京虽予他助力,但以他凡事谨慎的态度,是绝不敢轻易招惹皇亲国戚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蔡京那头,如今所虑,无非是那苏家小儿的报纸煽动……”他喝了口茶,理清了思路,“其每逢遇事,必先使报纸污人名节,且不论京里有多少人信,但那人名节势必受损,这就能在其后攻讦中占据先机,所以,此下我们必须抑制住他进一步发展。” 王缙皱起了眉头,“可那小儿在表弟照拂下已经做大,如今又受蔡京器重,恐怕这京师里难以对付啊。” “在京师里不好对付,那换个地方不就行了。”王诜冷笑两声,“我早就使人去陈留探了。那苏进在京师日进斗金,生活富足,但他那陈留乡下的老母寡嫂却依旧守贫,据说这一年来连一次问信都没有,呵,这人啊……有了权势就都是这副德行,与他那兄长也是半斤八两。” 王诜没有继续往下说,不太意会的王缙还是从管事嘴里明白了意图,顿时让他转忧为喜,连连给他老子拍马屁。 “爹爹智计无双。孩儿可是打心里服了。此次那苏家小儿可是连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了。哈哈~~” …… …… **************************************************** **************************************************** 此时,踊路街蔡府院里那尽是雪沫披盖的花园假山上,有凉亭筑着,东西两帘厚帧垂下。挡住寒风和雪冷,且让青铜暖炉里烘焙出的温度得以锢在亭内。 莲瓣边的汉白石桌前,蔡京主位,正与李清臣、温益这另两位执政喝小龙凤团茶,这价值千金的茶饼就是宰辅也难得一品,如今这茶盏里的三两还是蔡京新进左相时徽宗所赐,甚是珍贵。 在聊了会儿无关痛痒的家常后,蔡京开始把话题引向改制,身后侍奉的两子蔡绦、蔡攸立刻竖起耳朵。 “京知两位感怀先政仁爱。但如今我大宋国力日渐式微,边境屡报败绩,国库入不敷出,冗官冗兵之痼更是如跗骨之蛆,若朝廷再不思变。只怕这赵宋百年江山……”他微微摇头,恐怕他不会料到,现在这例行公事的耸听之言居然在数十年后成了现实。 李清臣刀鬓如霜,青白的簪子在他发髻上尤为古拙,他阖了下眼皮,眼角余光从蔡京身后的两子脸上扫过,缓缓道。 “我等老儿本念着年前回乡养仕,只是无奈官家相留,所以如今还舔居于职,若蔡相来年有所大为,我等老儿自当力报圣恩,岂有他为?” 旁边温益也是一般无二,如今形势下,没有必要和蔡京对着干,以他们对徽宗的了解,这改制的兴头估计也就倒腾个一两年,很快就会知难而退。 蔡京笑了笑,知道这些老家伙对他不满,所以也只是找来他们探个虚实。他一挥手,让底下人换了茶汤,正这时候,后头长子蔡攸忽然俯身耳语。 “爹……” “何事?” 蔡攸接到前院消息,知道蔡京对这苏进极为关注,所以第一时间就传了消息,他站那儿说,李清臣和温益也是一耳朵听了进去。 这蔡京一上任就给郭陈两人难堪,居然与那苏氏子弟有关。 他们不动声色的转悠着心思,见蔡京是要与俩子交代事宜的姿态,也是懂眼色的,起身作辞。 山亭里,蔡京望着渐去的李、温二人露出笑意,在旁边两子看来甚是高深莫测。 “去……”他支会了蔡攸,“立即遣人通知邓洵武,让他……”后面的话已经被风雪消音。 而出蔡府不久的李温二人也马上差了底下去衙门问清明细,这商户子弟能早于众人结交蔡京,就凭这份政治敏锐,便不是寻常人能比拟。这两位三省执政此时都起了拉拢的心思,也正巧,徽宗因为年关节庆的事将三省官员召集进宫商议。 …… 福宁殿里,伺候的内侍们屏退去大半,只留下几个添置檀炉的黄门。 “时近年关,各地报福安康,灾事尽湮,朕心甚是慰藉,是故已使翰林草书旨意盛办年节,庆这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诸卿若无重事返故,不妨与朕在京师一道过节……” 底下见御案上叠的奏折不高,所以徽宗可以以一种较为轻松的姿态和他们聊聊年节礼事的安排情况,不过底下一众省官却有些心不守神,徽宗在表明绍述立场后迟迟不见动作,这很难让他们心安。 “怎么不见郭知章?” 徽宗突然发问,以刘拯、曾肇为首的那几个省官被徽宗这么一说,也是反应过来,回顾了周身,很真发现身为工部主事的郭知章没有到场。 难道被蔡京打压的连门都不敢出了? 他们的腹诽只停留了一会儿就被打断,颁谕回殿的内侍殿头梁师成面色局促。伺候御前的张迪把他的话转呈给徽宗,底下看着这幕聋哑剧,一时心紧。 “竟有此事……”御案前的徽宗好脸收起,面上尽是被人扫兴的不愉感,他问向底下几个省官。 “诸卿可知这郭知章被商户苏氏告发渎职灭口一事?” “什么?” 在得知徽宗所述详细后,底下惊疑不定,他们多少都是有些暗下油水的,但平时做的隐蔽,所以皇帝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可郭知章那老官历怎得把事捅到外界去了。这是要自寻死路啊。 果然。御案上的徽宗脸色极差。这快年节了,居然会被民间爆出朝廷大员贪污渎职之事,这朝廷的脸面无疑被打了个响亮耳光。 给事中刘拯小心出列,“郭侍郎在朝为官数十年。一直奉公守职,洁身自好,鲜有贪渎之言流出,此事怕多为外界讹传所致,还请官家慎下定夺。”余下又有几个元祐中人附议,不过他们心知眼下形势堪忧,所以说的小心,但即便如此,还是被徽宗冷不丁的一句惊出盗汗。 “郭知章蓄养家将一事以为寡人不知?” 什么?! 底下一阵嘈杂。徽宗又道,“以前念他世代忠勇,朕不予追究,上回其子之事朕亦放过,想他会自思己过。但没想到其会变本加厉,堂堂朝廷命官,竟干起这杀人灭口下作勾当,当真是丢尽我大宋朝廷的颜面,如此作为,岂可再为大宋官员,张迪——” “奴婢在。” “传旨……” 底下一众省官听得那是胆战心惊,没想到皇帝居然对他们私底下的事一清二楚,看来这回真不能再报侥幸了,他们有人已念着要随当前致仕之风回乡,这总比来年新政被黜去荆南来的体面。 …… …… 开封府衙里,局势已然扭转,苏进一直等着的一票捕役已将郭府账房、管事羁押上堂,当然,还有那几个袭击他的悍匪,此时戴着铃铛镣铐推攮上堂。 这一幕出来,郭知章和陈师锡两人顿时心弦崩塌。 领头的张秦一脚踢在了那郭府护院段宿腿弯,“还不跪下听审!”他又敬向府尹王震,“大人,这几人便是当晚袭击苏家郎君的凶徒,现已被属下尽数抓获,这是他们供认的罪状,还请府尹过目……”、“属下本欲今日提其上堂,但几人欲戴罪立功,所以便领了他们去郭府指认郭知章历年贪渎工银的罪证……”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去郭府搜查来账目名册陈列开,郭府的管事账房都低下了头。 衙门口的围观俱是哗然,没想到真被苏进拿到了证据。 郭知章虎拳都快攥出血了,“段…宿……你!”那九尺大汉此时根本不敢与郭知章对视,头都快猫进裤裆里了,他也不想,可是那晚敬元颖力拔千钧之势将他们的傲气完全击溃,而之后苏进使得暗招又让他们生不如死,他们已经尽力,但还是敌不过内心对于未知的恐惧。 “老爷……” 只能一句深深的抱歉说出,旁边郭氏老妇早已晕厥,过来旁助的陈师锡长子也慌乱冲入求饶,可这一切都在外头飞来的圣旨下灰飞烟灭。 王震下堂接旨,没想到皇帝居然早他一步下了罪诏,这可真是少见,看来这郭知章和陈师锡这回真是触了上面的逆鳞了。 果然…… “工部侍郎郭知章已经查实,历任工部来多次贪没钱银,蓄养家兵,为己私利图谋,此次被一品斋民户苏氏揭破,不主动投罪下反杀人灭口,其罪行以伤朝廷大统,亦是民之痛恶,朕顾念先祖制诏不杀士人,但活罪难赦,自今日起,夺去职官,罚没家财,全族贬为庶人,发配河东路戍边服役两年,役满归当地勾管。不得擅出,子嗣三世内不得科举……” 又轮到陈师锡了。 “侍御史副贰陈师锡身为谏官却不律己身,私谋财禄,今日又伙同郭知章谋民性命,官德已败,当不可为朝廷官员,故谪其琼州勾管,族人俱安置于琼,无诏令不得返归,钦此——” 这一通罪罚下来。陈师锡当庭就软倒在地。以大宋刑罚来论。这贬去海南几乎只比午门处斩轻上一层,可不是每个都能像苏轼那样临老得赦,这番罪责下来,已经宣告了他这一生的完结。 不过若真论罪罚轻重。郭知章显然要重出他不少,不过自小习武的他显然不会像陈师锡,他依然站直着,在被衙役套上镣铐时还走到苏进跟前,盯着这个自始至终都面色平静的书生,眼白龇满血丝。 “竖子休要得意。” 这几乎是咬碎了牙的恨意,但苏进的眼中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漾开,直到郭知章被押下去后才将这份冰冷收了起来。王震这时候倒是下来给他压惊,经此一事。苏进宰相红人的身份是坐定下来了,哪怕已高居府尹的他也不会轻易开罪,而堂外其它府里的家奴也赶紧将结果回报。 …… 向府,梅园小筑里,心思玲珑的甄氏正听着老管家朱允的禀话。微微颔首下,随手将支摘窗开了个缝隙,从这可以看到外边篱笆内玩雪的幼子。 “官家居然亲下罪诏,还真是不多见呢。” 她捏了块梅花饼入口,有些惬意,眸子则是一刻不离外头篱笆里玩雪的小儿子,旁边陪耍的奴仆个个蓬雪满头,场面热闹又温馨。 老管家不急不缓的在旁叙说。 “宫里传出说,皇城司早知郭知章私蓄死士之事,并作上报,但陛下念他郭家世代忠义,就没有取缔,不过这事情毕竟忌讳,他郭知章不懂收敛有今日之祸也非意外,只可惜了那陈师锡,遭这连带之祸,恐怕有生之年难以北望……” “这事儿老爷知道吗?” “怕是知道的,老爷对那苏家少爷一直多有留心。” 这时廊道那头有脚步声传来,推了隔扇进到内室,等甄氏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稳稳重重的在她面前坐下,甄氏抚了下鬓角簪花看他。 “夫君今日怎得这么早便回了?” 来人正是向府二少向鞅,在任馆阁校书的他素来清闲,尤其是这即至年关的时候,出入就更为自由了。他呷了口茶,屏退了朱老官家后问甄氏。 “府里有说那驸马都尉王诜今日有曾来府拜访,可有此事?” “怎么了?”甄氏的疑问显然是应了这事实,“夫君好似对王驸马颇有成见?” 向鞅沉吟着,腰间玉璜被窗缝中钻进来的风吹的叮铃,与外头笆里玩雪的童声相和。 “这姓王的年轻时便放浪形骸,多有劣迹,其子更是有过之无不及,你久在京中应该比为夫更清楚。”看着甄氏不解的点头,他才继续道,“我向府与苏氏一家有所渊源,上回我爹独会那苏仲耕便知事由不小,据我揣度,怕与苏王俩家的间隙有关,如今苏进与蔡京相近,又得官家青睐,它日前程不可限量,而我向家如今已渐旁落,无端树敌大为不智,你……可知我意思?” 甄氏翠眉微蹙,“阿翁做事素来谨慎,该不会受那王诜蛊惑……”她咬紧着下唇,“妾身虽平时与阿翁亲近,但绝少涉及家中隐秘,所以,还望夫君莫要有太多希望。” 向鞅鼻中长嗯一声,显得极为沉闷,这让旁边的甄氏侧目,她觉得今日的向鞅有些急躁了,与往常大为不同,不禁问道。 “依夫君之前所言,那苏仲耕怕是有大机遇在,可龙舟一事官家便已矫诏天下,那苏仲耕此生不得仕途,即便如今心有爱惜,但也不至于为此食言天下吧?” 向鞅一声冷哼出口,沉默了半晌,耳边只有篱笆里打雪仗的嬉戏声。 “你再好好想想,那时的圣旨究竟是如何说的?” 甄氏蹙紧了眉头,始终没有明白,而向鞅显然也没有打哑谜的打算,他转过身来对这妻子道。 “今日与国史馆那群老儒吃酒闲聊,没想到那邓洵武也在席中,而且喝了不少酒,便有所失言。” “邓洵武?官家跟前那起居笔录? 向鞅点了点头,而后又忍不住叹息,“官家来年确立新政已是必然,对此我并不诧异,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计划……” 他慢慢将他得来的只言片语将新政内容拼凑出来,甄氏听着,盈润的嘴唇不禁微微张大,拿手心掩着,可不断拉高的青眉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 …… 向府的焦躁很快在几天后蔓延至整个朝廷,这种犹如死亡的气息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个寒冬。 这次,所有人,即便再硬的骨头都起了退怯之意。 “不……不可能吧,官家可是亲历过元祐之害,又岂会再掀祸事?” 苏府前院客厅里头,金柱旁的炭炉在烧,但旁边伺候的家仆却不停的在紧缩袖口,显然是不暖和的,不过座上的几个苏门子弟却交谈激烈,并没有受天气影响。 “苏师,您以为传言有几分可信?”陈师道看向坐首的苏轼,其余人也都是眼巴巴的望过去,可这位大文豪此时也已疲累,今年暑中那场大病差点让他绝在常州,所以此下的精神更像是回光返照,等到这政坛再临严冬时,他也只能长吁短叹了。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尔等、多做准备吧。” 座中的李格非一直没怎么坑声,与另外几个过来道别的苏门子弟差不多,结果还是苏轼开口问他。 “文叔近来少有到为师这边走动,可是主意定下了?” 他目光和蔼,对于底下弟子明哲保身的决定是认同的,毕竟他就是吃的过刚易折的亏,“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可计较一时得失,为师年迈已不多年岁,自是没了劳苦舟车的必要,但你们不同,这大宋朝今后还得由你们这代来掌持,可莫要进了死胡同。” 听着苏轼的劝告,李格非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三厘,与外面掩映的风霜一般苍劲。 他忽而抬头,看向苏轼那已入迟暮的衰老之态,心中凄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官家真有意对元佑党臣登籍造册,全力打压,那我等即便致仕归乡又能如何?” 一言出来,犹如利剑穿心,将众人最后一片遮掩的自欺揭穿,登时,全场寂然。 “老爷——” 忽然有李府的家奴慌忙报入,“府里来人说有要事让您即刻回去处置!” 李格非心里一疙瘩,指尖的茶盖打了个滑,瓢出水来,旁边晁补之、陈师道等人哗啦一声尽起衣袍。 现在就开始了? ps: 皇马夺得第十冠,心情至今难以平复,便与大家分享一下,不过这几天的球赛也耽搁了码字,对不住大家,今后会尽力赶回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家的** ( )保康门南出。 鹅毛大的雪花从天上盘旋下来,一片衔着一片,在麦秸巷子里扎根,不多时,这青砖砌成的路面上就铺成了一张棉花席子,长长的直铺到巷口。 这时候,巷口忽然有马车破开这些棉絮过来,抡下两条漆黑的堑道,最终在李府的垂花大门前停下。 车帘揭起,卷出一堆雪花。 有书生从车厢里撑出伞来,他仰起头,在车辕上望了会儿门前的鎏金字额,应该是确认了地方,所以就支使车夫张四将里头的礼箱拖出来,张四很会来活,一下就把箱子扛上了肩,走在书生前头。 这动静很快就惊动了看守的门童,吱呀一声,朱漆的大门背后探出两粒脑袋,他们先是看到穿短褐的张四,看他扛着大箱,那脸、正巧被自己喘出来的白雾遮住,看着好是辛苦,其后才发现收了纸伞上来的书生。 这人是认识的。 虽然自家主母对此人无感,但出于士族人家的教养,他们还是先将人引了进来,然后去后院通报。 …… …… 后院,内室的珠帘轻轻摇响。 王素卿蹙着眉头,将绣了一半的丝帕丢进篓子,旁边跟学的新妇曾芝兰也放下了女工,苏进这时候造访李府能为何事?她们都理不出头绪,所以只能出去会会,同时让家仆去苏府通知李格非。 在出门的当儿,王氏忽然支使丫鬟备茶。“去,让厨房置备府里最好的茶点,就说……是我吩咐的。”她在后面着重了语气。皮肉里渗出来的尽是拒人千里的冷意。丫鬟会意去了,落在刚入府不久的曾芝兰眼里,不禁暗生疑窦。 …… 李府的客厅,淌白的砖墁缝里找不出米粒大的尘屑,可即便如此,奴婢们还是将案几内外都擦了遍,暖手的炭炉也提了两只上来。 主位上的王氏已经坐稳了。作为新妇的曾芝兰旁边伺候,因为李格非去了苏府,李霁也在兵部。所以李家的门面只能她们来撑了。 王氏语气尖酸,“不知苏家少爷来此有何贵干?” 她拿高了姿态,作为与苏进长久不对付的形象而言,很正常。所以苏进并不因此介意。行了礼后,让张四把箱子放下来打开,顷刻间,一室辉煌,尤其是最上面那支儿臂粗的当归,一眼便知贵重。王氏和曾芝兰看不明白,苏进便给她们解释当归有助养血的功效,只要久服。中年产子不是梦、云云之说。 王氏听得脸颈愠红,但还是极力忍住。“有事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对方的反应不在苏进的预想之中,所以让他也是难得的错愕了回,不过这种略显尴尬的错愕也只停留了一个眨他就回过神,并且把来意说了。 “……” “……” “……” 整个客厅因为他的话而悄然安静下来,曾芝兰微微张开了嘴,门廊外清扫的丫鬟也有停下来往里头看,画面,在此定格的极为牢固,直到王氏那刺耳的声音响起后,才开始分崩离析。 “什么!” “提亲?!”完全是猫尾巴被踩了般的惊恼。 她怒极反笑,尤其是在看到那“衣衫褴褛”的车夫正傻愣愣的看向她时,都气不出声音了。 …… …… 提亲! 提亲? 提亲!? 消息通过府里上下的奴仆层层外递,不过须臾,这三进出的府邸就都知道了。 西院花圃东头,正闲着堆雪人的李清照登时就怔住了,红红的手,还有那红红的脸蛋上,挂着的雪花都掉了下来,倒是丫鬟们把她团团围住,怂恿她去客堂听墙角。 “小娘子去嘛,看看苏郎君怎么跟夫人提亲~~” “一群丫头片子,臊也不臊。” 少女把脸绷的紧紧的,甚至虎了起来佯装生气,不过这招对丫鬟们并没有效果,她们拉了李晏过来起哄,果然,只要这小子腻歪起阿姊,李清照就不得不依他。 前院直出的大堂门廊外,加上丫鬟一共是七人,他们中有贴着窗户偷听的,也有扒着隔扇缝偷看的,只见主位上的王素卿正冷眼睨着苏进,好在旁边曾芝兰阻拦,所以没有做出把鞋拍人脸上的事。 “坐吧。”她这才让对方坐,看来是要认真的谈谈了。 这时,府里的厨娘端茶过来,她在进门槛的那个当儿忽然停住,因为发现李清照、李晏几个正在外头,正想问候一声,但却被他们的眼神逼了回去。 “发什么愣,还不进来。”王氏的声音。 厨娘赶紧低头进去,光给苏进摆上,这异与往常的行径让李清照蹙起了眉头,正思虑间,身边弟弟的笑声打断了她,转头瞧他模样,就像是偷到米的老鼠一样。 “阿姊,你看这家伙,居然真给找来了一等全当归,我那天只是随口瞎说的,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当真了。”他笑成了煮熟的虾,被他姊掐疼了腰肉才消停。 这时候有女婢疾步进去,在王氏耳边小声咐语,王氏缓缓点头,望向苏进的目光居然比之前平和了不少,还主动示意对方坐下用茶。 苏进出于礼节就喝了口,呃……舌头一个铬绊,这咸味,简直就是抠了块盐巴直接在嘴里嚼,他看向坐上的王氏却是和蔼可亲的。 “这茶是老身嘱咐厨房特意烹制,苏郎君以为如何?” 苏进只得阖上眼,陪这婆子胡诌了阵茶文化,又道“……原以为李夫人不意小辈,必会用那劣茶驱客,不想却是小辈度了君子之腹。煞是蒙羞,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外面几只老鼠听着费解,这当事人王氏是会意的。所以冷哼一声,并没有回应,因为李格非此时已到门口。 “你们几个,在这儿做什么?” 随着他的呵斥,李晏几个灰溜溜地从门外出来,被李格非数落的体无完肤,可是从她们脸上并没有看到什么追悔莫及的表情。反倒是一个个奴下头想笑。 李清照是因为羞赧而不敢抬头,心突突的跳,在这件事上。女儿家的脸皮终归是薄的,所以含糊了两句后就退了出去,李格非没拦着,不过这后脚要溜的李晏却被他按在了座椅里。 “去哪儿?坐下。” 眼下的形势。确有两分议亲的味道。 门外适时的跟进来晁补之。“我说你这小郎,怎得单枪匹马的过来讲亲,莫不是连媒钱都出不起?”他不放心李格非,就一同过来瞧瞧,没想到眼前这仗势反倒让人想去调侃。 还真是粗暴的提亲方式。 李格非面色不愉的瞅他一眼,他也不敢再逗,自己寻了座儿喝茶。 苏进提亲的事对李家人来说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会在这时候来提。而且连个媒人都不用。 谁都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李格非从那抱了一箱金的张四身上把视线收回,而后坐定在另一张太师椅里。与王素卿交换了眼神后朝苏进道,“老头儿就这么一个女儿,说来也是不易,苏家小郎若真是有意结亲,还是择个日子谈谈为好,不知苏家小郎意下如何?” 苏进顶着王氏怪异的目光,又抿了口盐水,却是岔开话题,“小辈虽不在官,但也听闻朝廷有意来年对旧朝官员进行一番安置,且不知李学士可有耳闻?” 嗯? 这话出来,李格非那原本还微有忿然的情绪霎时湮灭,就连旁边看墙角的晁补之也收束了惬意,上身微微倾向苏进。 场面紧张了。 李格非也眯起了眼睛。 “此话何意?” 苏进又呷了口盐,看见王氏频频蹙眉,便是将这盐水一饮尽了,道,“李学士肩负家族兴衰荣辱之责,凡事考校自不可像小辈们这般任由喜好左右,所以,对于一些事情,还是要多几分考虑的……”他缓缓起身来,“家母累病在榻,已难久于人世,其所念,便是苏家香火一事,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小辈就念着后日省亲时,能捎上未婚妻室,好让老人圆了最后这心愿……”他念着家常,不过即而就打住了,朝坐堂上的李格非夫妇拱手告辞。 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待张四畏缩着脑袋跟出去后,李府这文雅毓秀的大堂慢慢褪去了往日的光环。李格非直起的脊梁也渐渐软了下来,这话从苏进嘴里说出来,基本上是可以保证它的真实性的,他有些落寞,底下的晁补之同样如此。 难道官家真的不念君臣情分?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苏进这时候来提亲,反倒拉了李家一把,届时党祸兴起,李家便可不受侵饶。 唉…… 他正兀自叹气,身边的老妻却踱到了苏进喝茶的座前,那光洁平整的水曲柳案上,就一只见底的越瓷茶盏放着。 她心头一黯。 性情坚忍,又敢作敢为,安安跟了他……倒也不算是亏,可就这身份…… 一念及此,又只能摇头了。 …… 转眼间,这场不伦不类的提亲已是昨日黄粱,李府上下没有对此议论太多,因为都知道亲事成否全由李格非这做家主的裁断,做奴婢的,嚼再多舌头也是惘然,再加上文人一贯的气节和族里反对,卖女求生的念头也就这么胎死腹中了。 …… …… 腊月二十三日,是苏进临行前的最后一天,陈老头却比本人还要上心,早早就替他把年货备齐,俩拉车的皮货珍奇、绫罗绸缎,又听说亲家婆病疾缠身,还连夜到相国寺请了座金佛让苏进带回去,其实,风悦楼这几天生意很忙,也亏得他能挤出这时间来。 人声嘈杂的酒楼里,柜台前刚结完账的他把苏进拉过来叮嘱。“此次归来,不如把你娘和嫂子也一并接回来吧。”这事儿压他心里已经很久了,以前因为得罪权贵的缘故连念头都不敢想。但现在不同了。 苏进也点头,“这事不必担心,仲耕本就有这打算,待回了榆丘后便会和娘说说,而且小耘儿也该到京里来念书了。” 两人说话的空当,在御鞠队蹴鞠的陈午领着高俅几个队员回来了,他在前头颐指气使楼里的伙计。俨然是要在外人面前端一份少东家的身份,苏进觉得有趣,手上拨弄的算盘放在了一边。听说皇帝准备明年组织京畿内的蹴鞠联赛。所以他们几个就一直亢奋着,哪怕这大雪天,但蹴鞠的热情却一点没有消退,他上去攀谈了几句。还笑着到时给他们开辟专栏。倒把他们激的越发雀跃了。 那可是大文豪们才有的待遇啊。 哄笑一番后也就散去吃饭了,而苏进也没有多呆,招呼了张四备车,准备将离京前的最后一件事办了。 …… …… 景明坊,是京师东北城角里的富人区代表,在这些日子里焰火鸣响、濂灯掩映,虽然离过年还有七天时间,但里头的酒楼都已提前铺张。楼台廊道上。艳姐儿向底下挥舞丝帕,娇声软语。那吸引力就如同大财主向娼妓挥舞的飞钱,是双向的,大家开开心心把钱挣了、把钱花了,没有鸡毛蒜皮,是一段不论怎么回想,都是甜蜜的时光。街头艺人们在这几日也很活跃,他们借着酒楼的喜庆,把一家子都拖了过来摆摊,什么吞铁剑,戏傀儡,吐五色水,烧泥丸子,演砸了也最多惹姑娘们一阵奚落,受几条兰香熏过的丝帕而已,反倒像是美人恩了。老鸨们也没有在今日差人驱赶他们,哪怕是规格极高的矾楼也是如此,所以从这角度来说,这些烟花场所并不是没有人情味。 染院桥,景明坊五丈河仓前的行驿桥头,往北去便是京里最负盛名的白矾酒楼,它五楼相向,四层相高,鹤立鸡群般需要世人仰视。好在眼下,这些与他们两个无关,他们沿着石桥护栏往下走,旁边熙熙攘攘的百姓流动。 “哥哥归程如此突然,师师都来不及给大娘置备东西了。”女子边说着话,边往手心呵气,腰间的屠苏袋随着步韵摇曳。 “无妨,人去就好,她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念得最多的也就是你这丫头了……” 身边的人在询问她年节的打算,真的只是询问,没有强迫的意思,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他们下了桥,转入西边的马行道,这是通往景明坊的主干道,所以人烟繁华,有求来年富贵的商家在路中间点了屏风炮杖,嘭嘭嘭、几百响,吓哭孩子十个,他们父母也被震的嘴唇发白,下意识的把孩子耳朵蒙住,这时也只有急着推销桃符的小贩在旁起哄。 “怎么了?”苏进见李师师慢下了自己一个身位。 她眼睛望过去的地方,并不是那震耳欲聋的炮仗,而是正在派发屠苏袋的一家老医馆,那是一种以五色线结成四金鱼的袋子,有同心结子、有百事结子,路过的女眷多会上去给那派发的老大夫道谢,做一个很虔诚的礼。她明明是惘然若失的样子,但在听到自己声音时,却把手指向了旁边一个甜点小摊,很平和的说,“那里,在卖胶牙糖……”、“很久没吃了。” 苏进怔了下。 隐约能从那些“卖干瓜瓠、马牙菜”的吆喝中分拣出来胶牙糖。摊头人很多,排了有一阵儿才拿到,这东西看着与棒棒糖差不多,一根竹筅子插着,顶头是一块拇指大的饴糖,泛着金黄。 她把它含入嘴里,唔唔的,右腮鼓了起来。 “在酒楼的这些年,除了操习琴棋外,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师师与大娘多年未见,情分已是生疏,若再无所心意表示,那可是不像样的……”她看着苏进说,“哥哥明天不用等我,就先去吧,我在京里置备些年货再出发,陈留的路是知道的,哥哥不用担心。”其实是笃定的语气。 苏进不清楚她出于什么原因拒绝同路,但既然开口了。自然不会勉强。 “好。” 话音落下时,一辆辆运往仓平的谷物辎重从他们身边驶过,那悠悠扬扬的赶车谣掩盖过他们的声音。 …… …… 腊月二十四日。是一个风雪偃息的天气,阳光爬上屋顶,将釉瓦上的雪水层层扒下,滴答滴答的,台明因此被浆洗的光洁如镜,倒映出其上执弋按剑的一众禁卫。 “退朝——” 大庆殿内传出来内侍的高喧,过不多久。一众博带高冠的士大夫从大殿出来,慢慢的、开始由整体分裂成各个小集团,并且时刻留意着身边反应。 里头最大的自然是以蔡京为首的宰相党了。围在他身边唱赞歌的人很多,但蔡京却出奇的低调,他自任相以来从没在重大政事上发表意见,就连前几天的党祸传闻也是从邓洵武那个近臣口中流出。所以已经有人揣测蔡京的上台其实只是皇帝的某种临时过渡而已。 起居舍人谢文瓘。右谏议大夫陈次升几个中立派的老人从御路踏跺上一同下来。今日皇帝已经在征询新年号了,所以绍述已无悬念,只是新政究竟会下潜到什么程度无人知晓,饶是让人心焦。 “蔡京嘴这么严,难怪官家让他掌相。” “那也是他能耐,我倒是想看看来年他能鼓捣些什么出来。” 秘书监的龚原锁着眉头在一边想事,并没有参与同僚的话题,这被谢文瓘瞅见。笑着问他所思何事。 龚原看他一眼,沉吟了会儿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给元佑那些老儒登籍入党于官家有何益处?”他顿了顿,“那些困守于朝的元祐余臣多是老病,已难对绍述大业施加影响,以官家行事作风而言,不应当行如此狠辣之策,我以为……” 旁边几个被这么一点拨,也是皱起了眉头,照这么说,这场元祐党祸实际策动者多半是蔡京了。 “而且,几位有没有想过……” 龚原慢慢肃起了眼神,“历来党系攻伐,伤者大半无辜,而且多会被那些挟公报私者肆意扩大,所以几位若真以为党祸之策仅为元祐所备,那未免太掉以轻心了。”他看向陈次升,“龚某有曾印象,去年蔡京被劾去杭州,好像也有陈大夫一纸本奏吧?” 众人齐齐看向陈次升,原本还淡定儒雅的谏议大夫立马冷汗直涔。 还真是大有可能,历任宰辅都喜欢选用心腹充任台谏,他蔡京这段日子缄口沉默,看似无害,指不定是等来年来个大清洗。 “那……”他喉结蠕动,怎么也是咽不下口水,“现在若是补牢,可还有望?”丢官他不怕,反正也到岁数了,可万一被充入党籍,那陈氏一族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龚原目光锐练,“以蔡京如今之势,怕难有动摇,不过登籍入党之事细目浩大,不可能由他亲力亲为,所以到时必有临时班子主持具体事由,所以……不妨想想蔡京会找何人来主持。” 他们几个俱是颔首点头,蔡京刚入相位,根基不稳,如此重事,所用者极可能是直系亲属,他们大致已经找到了突破口。 这边颇显激烈的讨论引起了旁边几处注意。 吕希哲、陈师道这几个纯粹的元佑党人对此最为敏感,刚刚朝会上徽宗就开始征询新年号了,所以他们俨然成了惊弓之鸟,前几天党祸的小道消息还没消化,可别再雪上加霜了。 “道乡先生与陈大夫是同院务事,可否私下去探探那边口风?” 陈师道倒也不客气,立马就支使起右正言邹浩去给他们打探消息,邹浩摇头苦笑,不过这事儿他不说自己也会去做。 吕希哲见着李格非神情萎靡,不免关心起来身体状况,“观格非今日气色,可是有何不适?” 其实旁边的晁补之精神也差之以往,他和李格非没有把苏进透露的事情外传出去,所以重压下,自然难以与往常相比,他暗暗向李格非摇头,李格非也是心领神会,所以只能一叹,继续敷衍。 …… 蔡京对于来年的政令三缄其口,从官问来也是左顾言它。让人好生着急,但又不能拿他怎么样,所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送他上车。 “那蔡相走好。我等改日登门打搅。” 人群里的赵挺之留意到蔡京身边侍奉的年轻省官,觉得眼熟,但说不上来,便拉了身边的吏部侍郎陆佃问,陆佃反倒奇怪的回了他一眼。 “蔡公长子赵侍郎莫不认得?” “哦……” 赵挺之这才恍然,就没有疑问了,不过心里是赞起蔡攸的韬光养晦来。如今其父执政高位,可他行事依旧低调,这份城府。小辈中可不多见。 虽然蔡攸从未在蔡京面前要职,但蔡京还是把提到户部做员外郎,这是很正常的荫护之举,朝里没有异议。所以蔡攸才有了上朝参政的资序。不过他较之其父更为寡言,朝会上不吭声也就罢了,可朝后也不与人来往,总是毕恭毕敬的在蔡京身后侍奉,或是单独回签厅务公。 这样一个人,一开始或许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久了,就会变得分外扎眼。 连赵挺之都留意到了。那本就心怀目的的陈次升就更不用说了,他与身边龚原、谢文瓘几个同僚交换了眼神。所得的反馈,都是微微颔首的肯定,于是便敲定下来计划。 而在他们眼底下的蔡氏父子此时却也有简单的一番交流。 蔡攸已经将蔡京搀上了车,却忽然听到父亲像是信手一笔的问话。 “那小子可是今日归乡?” 蔡攸一时间没能会意,只是“哦、好像是”这类的应词,心里正揣摩着父亲的心思,可蔡京已经说出来了。 “去送一下吧,都是年轻人,该是能聊上些话。” 他丢下这么句后就让车夫起驾了,由于谈话极为简短,所以近处的几个官僚都没留意到,等马车驶出宣德门后,蔡攸才领悟过来蔡京的意思,刚一转身,便撞上龚原、陈次升一行,几句话下来,原来是要邀他过府一叙,他本不意,但想到蔡京的意思,就应了下来。 …… …… 百官散朝的时辰其实距离天大亮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小甜水巷里的百业铺子才刚刚打起幡子、撑起彩棚,风悦楼的后院也堪堪将苏进的行装车辆推到楼前,俩跑堂爬上辎重顶头戏耍,吱呀吱呀的,被陈守向一人箍了个瓜仁才下来。 “这几样药材放前头,扎好了,要是坏了,我非卸你俩一人一条胳膊不可。” “知道了知道了。” 俩跑堂一个叫腰不硬,一个叫羊四软,都是互相取的绰号,喊久了,反就没人知道他俩到底叫什么了。原本苏进没想捎人,但这两小子却按不住在京,说什么都要见识见识乡野风情,所以就不得不把这俩活宝捎上。 “好了没?还有缺没?”车夫张四前前后走检查,又问那两小子。 那两小子拍着马屁股大喊,“都齐整了,都齐整了!” 风悦楼里的伙计厨子今早都出来送行,陈守向老眼通红,离别总归让人难受,还是做儿子陈午在那大大咧咧会儿,才消减些愁绪。 “时间不早了,那仲耕就早些上路吧。” “再等等。” 苏进立在四驾满负货物的车辆前,眼望向南面的保康门,好似在等什么,众人俱是不解,唯有那俩跑堂跳腾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争先恐后,“张叔跟我说了,苏大哥是在等那李家才女。” “嗯?”众人齐齐看向他俩。 “是这样的……”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事情说了个通透,旁边的苏进并不介意,依旧是再等李家的决定,可惜到现在都没有音讯,看来只能来年说了。陈守向几人也觉得不大可能,人家是世代书香、名门闺秀,怎么可能跟一商户子弟跑去乡下过年,即便人家姑娘同意,但人家爹娘也不会答应的。 可就这时,巷口居然真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听频率,还很是急切。 众人瞪大了眼睛,那俩跑堂更是下巴都掉地上了。 “吁——” 车辆在风悦楼前停下。 “仲耕今日归乡,居安怎可不来送上一程。” 众人目光下,车厢里居然钻出了个七尺襦袍的美郎君,他风度翩翩,语声温和,可这一刹那,确是让人实打实的败兴。 “呃……” 面对眼前突然的冷场,蔡攸也有些尴尬,还是苏进替他解了围,引他到酒楼檐下的前廊单独说话。 “不知居安来此所为何事?”寒暄了阵后开始进入正题。 蔡攸也不再耽搁,答道,“官家已经确定绍述,不过改制内容浩繁复杂,虽然翰林俩院已着手修录,但核心的数十项财收细目还得由仲耕细抠,这是官家的意思……还有。”他眯了眯眼道,“明年讲义司设置,官家的意思是,不想从三省抽调,所以人员多出于地方,至于主持人选,自不可让宰执兼任,所以家父举了你……” 听到这时,哪怕是苏进也不得不佩服蔡京的手段,难怪是能在北宋政坛稳坐首辅数十年的人物,就这份微妙的制衡心术,便不是一般人能比拟。 他笑道,“蔡老如此信任,我可是诚惶诚恐。” 他当然不会拒绝,所以这也是蔡攸欣赏他的地方,“我知仲耕家中变故,如今此般,也正好为令尊昭雪,不知居安所言可是?” 两个都是聪明人,所以聊得不多,几句过后便已达到目的,不过这临别前,蔡攸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却让某人略感无奈。 “适才有几位大人邀攸过府一叙,看来真是人红是非多,不过仲耕知攸现在无意高进,所以只能让仲耕出来挡挡了……”他想了想,居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年底陈留怕是要热闹了。” “……” 等他走了后,俩跑堂立马凑了过来,“苏大哥,他说的啥?年底要出什么事儿吗?” 苏进瞥他们一眼,“走了。” “哎!苏大哥,你倒是说啊!”追问声随着轱辘轱辘的车轮声一同飘出甜水巷子。 当车队驶过巷口的大相国寺时,牌楼前的香客已经多了起来,买卖声里,一辆顶攒红樱的马车与他们对错而过。 车厢里,有清越的女声响起。 “姐姐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但旁边没有回应,只有那市井的喧嚣环绕周身。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的是,拐角处一个披戴斗笠的暗哨隐到了人流中。 …… 王府后院。 假山亭子上,回禀者毕恭毕敬。 “老爷,那苏仲耕已经出发,一队六人四辆辎重,依照路程,三日后应能抵达陈留。” “嗯……下去吧。”,“是。” 王诜转过身时,山道上正有人拾级而上。 “爹,事情已经妥了。”那人正是其子王缙,他将一纸信笺递到王诜手里,“那知县早年受过爹您照顾,而且又是贪财逐利之辈,费不多时,就已答应在陈留扣下他们,只待罪名罗列完毕,就是蔡京也救不了他。” 王诜一把将信笺攥碎在手心。 “好。”(未完待续。。) ps:看一眼字数,也到百万了,算是过了个槛,不过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写作上的一些硬伤,这不是靠堆砌字数能解决的,有些麻烦,这章也是前后删改了四天才及格,是一种新的写法和感觉,但也只是技巧,闭门造车出来的东西归根到底是不能赋予人物真正的灵魂的,干涸的知识储备让我举笔为艰,素材和阅历的匮乏更是让我无力再进,所以现在我对要求是积极入世、感悟生活,在锤炼自身品质的同时去多看、多听、多想,我认为我应该如此,也希望大家能多理解,支持我把真正美好的人物和故事展现给大家,谢谢。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起风了 陈留县,是汴京往北八十里处的一座畿内县城,往日车马疾赶俩日便可到达,但在如今这风雪肆虐的冬日里,一切都会变得难以度料。 这时,县城往南的城门里涌出一队蓑衣斥候,他们驭马奔疾,顶着风雪往乡野而去。 …… 县城里。 在这年关头,巷道里到处能见到招贴桃符的人家,他们张灯结彩,洒扫门庭,好让过来馈岁的亲友带笑而归;闹市街头上开始兜售锡打的春幡,百姓把它请回去悬自家门首,就能招来新一年的好运;同样的,五色线织的屠苏袋也鼓捣的热闹,姑娘们把它别在腰间,走起路来吉祥又大方。这是又一年的岁末,如果不是家境太过艰难,随处可见的,都是麻葛下、一张张平和的笑脸,若身在官府人家,这种喜色就更为明显了。 衢元路上的崔府,又一轮鞭炮声响起,将奴仆们的笑声掩映中间。 自从胡勖上调京师后,这知县的余缺就由潭州一闲置数年的老进士崔杞补上,或许自知政治生涯无望再进,所以继任以来,就一直本着捞上最后一笔再致仕的念头,如果还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就是希望能将独子荫入仕途,免得像他这般籍籍一生。 后院的书房里,隔扇紧闭,奴仆尽数被屏退去前厅帮活,只留一看门在后院前守着,而这时,从前厅延伸过来的长廊上,有一对衣裳明亮的男女言笑过来,他们是崔杞的长子崔谡以及小女儿崔茵茵。虽然崔杞有过吩咐禁人打搅,但这些条令对这两人并没有效果。 “大少爷,老爷和周县丞正在书房商议要事,您看……” “汪二。这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余地,还不让开!” 旁边的崔茵茵也蹙起了眉头,将貂绒的坎肩拉了拉,露出尖润的下巴,“我有要事与爹爹商议,若是耽搁了。可不是你一看门的能担待的起,还不让开。”她一睨尖眉,看门的只能悻悻放两人进去。 而他们口中的大事无非就是些雅集文会,在如今年关的背景下,这些应景的活动就如雨后春笋一般。 到书房门前,崔茵茵刚抬起叩门的手忽然一顿,因为里头真的有传出来县丞周甫的声音。 “……第二批也已分派下去了,只要那小儿一回村,立马就能将他缉拿归案,保管万无一失。” “好。那这回就有劳周县丞了。” 外面的她愣了愣,听这语气,怎么也不像是缉拿匪徒的样子,她恍惚间,门已经呼啦一声开了,那县丞也有些愣神。不过即而就恢复了往常,以长辈的姿态关切了两人一番,对于他们在外偷听的事却只字不提,他前脚走后,后脚就听到崔杞微愠的声音。 “还不进来。” 他膝下就这对儿女,从小宠溺下,才造成了如今放肆骄横的举止。而崔谡和崔茵茵也自知失礼,赶忙努着头进来表错。 “好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崔杞挥了挥手,两人才缓下气。崔谡整理了思路回道:“是这样的爹,望江楼要在二十七日举办全县文会,届时将邀请县内所有大儒才俊与会,场面甚大,所以那东家便托谡儿给爹爹问个空。若是爹爹那天有闲,可否赏脸赴会,想来以爹爹一县之尊坐席,士子才学们必当慕名而来……”他在那滔滔不绝,做父亲岂会不明白。 “好了,我知道了。” “那爹……”,“到时再说,我还有公事处置,你们先出去吧。” 本来兴致勃勃而来的两人此时只能悻悻离开,出院门时,那看门汪二赶紧给两人问好,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崔谡一记耳光。 “好什么好,管好你自己!” 旁边的崔茵茵拉住他,“跟个下人什么怄什么气,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给人家解释,之前你可是海口夸下,看现在怎么收场。” 崔谡听了更是郁闷,往那看门腰上一脚,结果自己还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又羞又气下,便是拂袖去了,崔茵茵也是碎步跟上。 …… …… 腊月二十四日傍晚,风雪愈急,官道上的积雪已没马蹄,再强行赶路恐生意外,所以许多车队都暂歇了下来,往周边农舍、驿馆暂避风头,准备明日再发。 苏进那四辆辎重车辆也投往山脚那儿的村子,身边商队如流,都是急着赶最后一趟生意,或是回乡过年。 这场面,与去年榆丘村的场面何其相似。 苏进坐在车辕前头掌着缰绳看,车夫张四和俩跑堂去了农舍问住处,所以他和另外俩小厮守着摊,闲来时,便是打量起旁边这些堵得人仰马翻的车队。 “有了有了,前面转口那家说容得下。”他们回来了,而苏进也收回了视线,将握着的缰绳攥紧了,缓缓驱动起马蹄。 …… …… 同样的傍晚,在汴京,晚霞将陈府屋瓦上的积雪润红,就犹如大堂里头热闹的笙歌燕舞。 蔡攸的脸上难得挂了笑容,与主家陈次升在宴里吃酒闲聊,大谈人生志向,两边陪着的多是龚原、谢文瓘这些中立官员,不过也有邹浩这个偏元祐系的言官扎在里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女姬的舞姿倦了,士大夫的耐心也快磨完了。 总该要留两句干货了吧。 喝高了的蔡攸脖子烧红,开始流露出酒酣意恬后的醉态,这让陈次升开始转起了眼珠,他将舞姬屏退了。 “蔡郎君胸怀大略,务事严谨,想来明年蔡公新政细务必是郎君操持,只恨我等老儒耳目不便,探不得细目如何。不然也可从旁协助郎君分担俗务。”旁边的这些老儒都是颔首抚须“是啊是啊~~”感慨,不想蔡攸脸色忽然一变,哼的摔下酒尊。 “休再提及此事。” 席列大惊,老儒脸上的酒色俱是不翼而飞。惶恐间,还是龚原听出了些异样,小心问道:“难不成蔡公让三郎君协助处事?”他口中所说的自然是蔡京的季子蔡绦,传闻蔡京最喜此子,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次还真是他想错了。 蔡攸一拂袖子,“如果是自己人就罢了,没想到却是让那卖书的商贩夺了去,当真可恶,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 众人心里一个亮堂,甚至可以说是思想上的一个趔趄,那卖书的肯定是指苏进了,可是蔡京怎么可能把处政大权分给一个商户,再说……那苏进不是被皇帝降旨不得入仕么? 这消息炸出来,就是少发言论的邹浩也坐不住了。“蔡郎君此言怕有所不实吧,那苏进早是戴罪之人,举京尽知,岂有再进仕途之理?” 旁边一众应和,任谁也不希望多个生人出来搅局,可蔡攸的话却把他们死死地按在了绞刑台上。 “诸位不知。来年陛下要建新制,效仿熙宁另辟讲义司处分军政重事,今后凡三省所出文字皆需通过讲义司审议方可成行,而这讲义司总详定一职则由家父推荐,而家父所荐之人正是那卖书匠。” 他恨恨的与这些老头大倒苦水,“起初攸亦不解那卖书为何能避开罪罚,其后才知当初官家只罚其三省绝录,但其余建制并不作限,是故才有今日之祸。” 这份的解释,把这些人最后的稻草全部没收。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们是知道些苏进和蔡京的关系,但也只是以为蔡京对后辈的提携,可眼下……就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了。 讲义司总详定? 如果按照熙宁变法时的条例司替代的话,那他岂不就是…… 陈次升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并且慢慢的顺着脸颊滑下去,而那被晁补之推来探风的邹浩更是连酒尊都握不住了,他用力的把卡在喉咙的唾沫咽下去,几乎已是颤抖着喉结问他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 “传闻,官家有意对元祐余官进行登籍造册,且不知是真…是伪?” 那头意兴阑珊的回道,“是曾有过耳闻,家父让那卖书匠进行分等编录,可他一卖书的能懂得什么?这朝廷啊……怕是又要糟下一番冤孽了。” 轰的一下,邹浩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社稷休矣! …… …… 小道消息,尤其是震撼的小道消息,在这个不大的士人圈子里很快就能传个通透,以陈次升的府邸为中心,一圈又一圈的呈涟漪状辐射。 入夜亥时,天黑的只想让人打哈欠,可就是这个时间,麦秸巷里的李府却灯火通达,并且陆陆续续的有七八辆马车驶过来。在一片马喑奴吁下,李氏一族的族人纷纷下车,年迈者在家仆的搀扶下跨进门槛,虽然头顶一直在飘雪,但门前的台阶却一直维持着它的原色。 三进深的大堂,两列十余座尽数坐满,人头攒动,主案上两架蜡烛先是点上,不过由于来事仓促,所以外头廊道上的灯笼没有点,漆黑的外景,外加巷道里的几声犬吠,使得整个大堂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肃杀感。 李格非在堂前和众人分说事由,其中包括苏进前几天的那回提亲,他一边说,两侧族人的目光也越来越凝聚到他身上,这番的肃然之气,饶是让嗑糖的孩子都只能乖乖含着不动。 “这是道乡先生刚传来的消息,大家对消息的来源不用怀疑,现在找大家来,就是商讨与苏家联姻之事是否可行。”他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我们与一品斋之间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应该不用文叔多做解释了。” 这话甚是唬人,尤其在听说这骇人的消息后。 李格业紧皱着眉头,时不时抬头看这胞弟,欲言又止,倒是旁边的妻子殷氏问道。 “怕是谣传吧,毕竟那苏进只是一介商贾,又素无功绩。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有这提拔,再说…他一弱冠之年,未免也太……” 众人知她意思,本想应和几句让自己安心。但李格非那族叔李钦奉忽然的一记拍案打断了她们。 “混账!” 上回苏进搅和了定亲宴就让他很不快了,如今居然还要把族中最优秀的女郎下嫁给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这时候有面铜镜放他眼前的话,他一定能看到自己倒吹起的胡子。 “他一低贱商户有何德何能娶我李家女儿,这事我绝不同意。文叔若是执意如此,那以后就别叫我三叔了。” 他也是大把年纪了,气上了头,居然还有些踉跄,旁边赶紧扶住,也有劝慰的。 “如今形势比人强,那苏进若是真领了新司总务,那我李家还不是任其鱼肉。” “就是,阿叔虽有义理,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论苏进是否真能领了总务,单凭他与蔡京的关系,今后我李家也难得安生,还不如现在就让安安嫁予了他,反正安安也是愿意。” 可这倔强的老头却一直冷笑,他环顾了遍四周道。“安安那丫头从不缺婆家,可到如今,又有哪家王公敢强娶强嫁了?他姓苏的若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敢说,庆王府定先要问问他的能耐不可。” “可是……”旁边有妇人质疑说,“庆王是皇亲国戚,那是体面人家,即便议亲不成也不伤和气,可那姓苏的出身寒微,若是恼了他。指不定哪里给你下绊,我李家世乏高品,朝无硬柱,如何经得起折腾,这就是宁惹君子勿惹小人啊~~” “混账。我李家世代书香,名门望族,若是与一卖书小贩结亲,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终于还是吵了起来,嗡嗡嗡的让人心烦。李格业眼神示意了李格非一眼,李格非摇了摇头,转而与身边的妻子王素卿交换了眼神,自己背过身去,意思就是由妻子来说话了。 今晚的王素卿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没有说话,可此时,她还是站了出来,举高半臂把众人情绪收束了起来。 “大家先听我说件事后再论不迟。” …… 府内的这般喧闹早就惊醒了所有人,在后苑的梅林小筑里,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的李清照豁的坐了起来,被褥的一角滑下床沿。 她仰起头看隔扇那的菱花窗格,外面的雪花被屋里那豆油灯照亮,看它们片片的落在窗台,是那般静谧。 “小娘子……” 外面轻轻的呼声,是丫鬟胭脂的推门进来了,“大堂真的有事了,好像跟那姓苏的有关。”她听了只言片语就过来报告,心里也是小鹿似得嘭嘭跳,府里可从没这样大半夜的召开族会。 李清照怔了下,店家?今早不是刚回陈留了么? 就这会儿,廊道忽然响起了碎步声,“夫人?夫人怎么来了?”小丫鬟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赶紧找空躲,这大晚上的还不睡,肯定又要被训斥了。 可惜,她还没找到空儿,王素卿就已经在门口了。 在夜色的衬托下,她的脸,第一次没有这么光鲜亮丽。 “姨…姨娘?”榻上的李清照还没反应过来。 …… …… 时间回溯到之前,李府雅致檀香的大堂。 “大家先听我说件事后再论不迟。” 底下随即停下聒噪,都把目光看向这李府的女主人,而平缓下气色的王素卿慢慢张开了嘴,那疲累的模样,似是唇角起裂般的疼痛。 “这世间做娘的,哪个不希望女儿将来能有个好归宿,可在这家族大义面前,就不能任由我这妇人任意妄为了。” 底下察觉到她言语中微妙的含义,看过去的眼神也变得尖锐了。 “适才道乡先生已传来准信,来年官家确认要对元祐臣僚进行登籍打压,以推新政,而这民册主撰人……就是苏进,所以……”她努力把住颤抖的喉结,“我意已决,来年与那一品斋联姻已保全我李家上下。” “嚯——”的全场哗然,人人面如白练,就是那固执的李钦奉也因张大了嘴而使鬓角银丝紧绷。 由那小子主笔造册?这…这…… “好了。我想大家对此也不会有何异议,我有些话要与安安说,大家就散了吧。”王素卿说完后就径直出去了,李格业的妻子殷氏想从后跟上。但却被李格业拿住手腕,摇头示意了。 …… …… “事情……就是这样了。” 在李清照的闺房里,王素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一清二楚,李清照则是有些发怔,半晌才哦的一声,神色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王素卿握着小女儿的冰凉的手。心中凄凉,“所以,明儿一早你就启程,我让霁儿和芝兰随你一道,那苏进记恨上回拒亲,来年必会借此污籍,而我李家,也只有你能阻止他了……”她边说着便将手腕上的玉镯褪下来给少女戴上,像是某种古老的传承一般。 李清照低头看着,那温润的感觉。突然让她觉得伤心起来。 店家,真的是这样吗? …… …… 在得知入籍造册的主撰是苏进后,李府的这场争论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即便是再为强硬的人,也不敢冒着家族覆灭的危险来继续维护这所谓的士族尊严。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雪地上的猫狗爪印都没有见到,不过李府门前却已停好了三辆马车,它们整装待发,因为是借着贺节的名义去的,所以专门腾出一驾辎重来装载货礼,李霁、曾芝兰陪护李清照一路,其余护院家丁跟上, 王氏则是孤零零地站在府门前抹眼泪,那份凄楚,仿佛是把女儿送上了婚车。 此时也唯有李格非脸上保持镇定。在车轮缓缓启动时,他上去嘱咐了李霁路上好生看护,勿要惹是生非,如此一一应下后,李府的这场波澜算是有了结果。但整个京师、才刚刚震荡起来。 今早的朝会过后,这士林间的小道消息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扩散开来,与苏进交识不深的反应正常,但上回龙舟事件中落井下石的几个就要跳脚了,他们在自己书房里来回踱步,盗汗直出,想着要登门修好,但回禀的家仆居然说苏进昨天就回乡了,这可真是让人挠头骚短。 “快,备齐年货车马,我要亲自去陈留。” 他当即力断,绝对不能落人身后,谁知道那苏进是不是已经将册子编好,若是真等他回来,估计汤水都凉了。 像这些与苏家有过过节的官员都是披星戴月往陈留赶,但作为造籍打压事件的中心对象——元祐党人,表现却是冰火两极,留守京师的老顽固们事到如今却还要维持正统,不过小一辈中响应的就不多了,既然大局已定,那继续困守在京是不明智的,哪怕是曲线救国也得暂时放下架子。至于新党及中立派系, 对此事不大敏感,甚至可以坐下来慢悠悠的品着梅茶闲聊。 起居舍人谢文瓘府上,在朝会结束后,就已聚集了一众中立派系的官僚,他们悠然自得的品茗畅谈,对于那些焦头烂额的元佑党人是不啬奚落。 “看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如今都成什么样了,以前可是口口声声的生死泰山、有轻有重,如今事到临头,还不是一副升斗小民的嘴脸。”武功员外郎贾奕一口茶痛快喝了,哈哈的笑。 他说话太粗,惹得开封府少尹刘正夫皱起了眉,“虽说我等与那苏进无仇无隙,但其毕竟是蔡京推上幕前,今后所为也多是蔡京授意,所以还是不能盲目乐观。” 举座颔首点头,这蔡京的意向目前还是不明朗,原本以为是皇帝过渡新政所推的人偶,但以目前情况来看,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了,还真保不齐他会突然对中立派系发难。 “那我等可要借此向蔡京示好?” 这想法被谢文瓘驳回,“蔡京既然将那苏进推到幕前,那就是不希望招惹上面猜忌,若是我们过于讨好,反倒坏了他本意。” “那,舍人的意思是……” “既然众人去捧那苏进,那我们差家奴随一份礼节还是应该的。”他露出淡淡的笑意。 殿中侍御史钱遹不禁啧啧,“不过说起来,那苏进还真是个能耐人物。以前还以为只是个懂得奇淫巧技的艺匠,如今看来,真是小觑太多,弱冠之年便被扶植成实权执政。怕是当年拗相公也比不得这份权谋。” 刘正夫颔首道,“那此事就这么决下了。” 故此,这京师内又是一拨人马出去。 …… …… 李氏一族经此一役后,情绪显然是低落的,尤其是的李钦奉,没想到事到如今。居然还得去巴结那个平素半眼都不想瞧的小贩,他心里压着口气难舒,晚间便去了隔壁尚书省都事郑居中家串门,也正巧,还有几个尚书省的官吏在郑府坐宴,也就多添了副碗筷的事。 席间众吏一直聊苏进上位的事,并没有因为多了这么个老头而有所改变。 “若这讲义司当真接管全务,那三省也就名存实亡了,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听说郑都事来年要上调吏部,可如今这一来。什么都没了。”,“就是……谁会料到官家会如此效仿熙宁,更没想到那苏仲耕会被提拔至此,啧啧、如今可是一跃万人上,今早就看到好几拨拍马屁去了。” “瞧你这酸劲儿,有能耐你也拍去。这新司建制想来人员不够,如今既然让那苏进主事,那他提拔一两个上去还是没问题的,可惜咱们这些个底层皂吏没钱没门路,这辈子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座中的李钦奉本就心烦苏进,可到这头来,还是听着这些絮叨,心中不快,就在那儿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李老这又是怎么了?” 郑居中见对方喝闷酒,就随口问了句。这老头为人势利。痨话又多,所以旁人都很反感他,自己因为和他邻里才稍显客套,不想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佳邻,眼下不好让他喝醉在府里。所以就随口打了他个岔,旁边几个长史也是如此,不想这老头居然真的打开了话匣,把苏进“强娶”他李家女儿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言语中,是无法描绘的郁结与愤懑。 可当他抬起头看时,眼前几人却都怔怔的看着他。 “李…李老是说,李家与苏仲耕结亲了?” 李钦奉捶胸顿足,“可恨我李家势孤,不能挡御此獠。” 他说这话时,几个长史互相交换着眼神,再看向那李钦奉时,眼神都变得从未有过的炽热,最后也不知是哪个先伸出去的笑脸,都快贴到老头屁股上了。 “李老所言甚是,那苏仲耕当真可恶,来来来,您且随我回府叙谈,小辈定当与您秉烛夜谈!” “去去去~~”旁边一把推开他,“听说李老好品陈酒,正巧了,鄙人前天刚得了坛三十年的公雅,想着无人对饮甚是苦恼,如今遇着李老这般酒友,岂有不大醉人生一回!” “来来来,李老且随我归府~~” “去你个陆蹶子!是我先请的李老!” 这好端端的宴席突然就这么闹开了,这显然让主人家面上难堪,郑居中黑了个脸,将手里的茶盏放了下来。 “天色不早了,我看今晚的宴席就到这儿吧。” 众人看他面色有愠,知道拂了主人家面子,尴尬之下只能一一告辞,不过临走时还是“勾引”了一番李钦奉。 李钦奉确实老糊涂了,到如今还没反应过来,怔怔问郑居中是何缘故,看的郑居中哭笑不得,只得把天窗捅开。 “我的李老啊,您现在可是和新相结了亲,您自己说呢?” 李钦奉慢慢张大了嘴,以前老揪着苏进商贾的身份,居然忘了人家已非吴下阿蒙,自己居然这么老糊涂。 啊呀! 他一拍大腿,老脸都涨红了。 …… …… 朝堂的动荡目前来说是影响不到民间,尤其是一品斋这几天歇业,所以京里的百姓并不知道发生了如此震撼的人事变动,不过像青楼楚馆还是能看出些苗头的。 因为官客少了。 在矾楼,二楼阁子里。 李媪将几个红姑娘叫了过来一阵数落,突然之间少了大批官员光顾,她当然先把原因归结在酒楼身上,等气出完了,倒也回复了理智,让酒楼的小厮龟公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哪个酒楼出了新雏。 她推出门,见着个女婢从廊道那儿端茶过来,忽然想起来李师师,便把人唤到跟前。 “有见师师没?” 那女婢慌了慌神,“没……没见着师师姐。” 李媪心里虽然气恼,但此刻也懒得再在这方面计较了,“走走走,少在我面前晃悠。” “哎呦,妈妈这又是生的什么气。”慎伊儿的声音从后头冒出来,李媪回头望过去,见着李师师和慎伊儿两人走上楼梯,心中憋着气道。 “去哪儿了,一整天没见人。” 李师师温和的朝她微笑,“置备些年货,正想和妈妈说呢。”在李媪狐疑的眼神下,李师师已挽过她手臂,推开门到阁子里坐好,后头的慎伊儿把门带上,栓紧,李师师这才把想去陈留探亲的打算说了。 果然,遭到了李媪反对。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你再和那姓苏的纠缠不清,你要知道,你是个金贵人,将来肯定是要入侯门王府的,就你这身份,那姓苏的高攀的起吗?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行里的规矩,和他走太近只会害了他,就让他安安稳稳的守个富家翁吧,何必强求这些没边的事儿。” “妈妈想多了,我只是去探望探望长辈,也不准备表明身份,所以不用担心。” “我说不许就不许。”李媪干脆侧过身子,她知道这女儿特别能说,若是给她机会,怕自己心软之下就应了。 李师师见她态度强硬,便轻轻叹了一声,出奇的没有进一步游说。 “也是。” 她说这么句,也不知认同的是哪一个观点,“就现在这样子,确实不适合了。”她施施然的起身走了,身后的慎伊儿看的莫名其妙,怎得准备这么充足,突然间又放弃了。 她先是剜了李媪一眼,而后去追李师师,气的李媪直骂没良心。 “死丫头,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她念念碎的,不过等人去远了,心里不免又有些空落,站起来追了两步,但想想,还是收了回来。 …… 入夜的汴京城,雪花飘零, 打在猎猎声响的酒帜上,这是起风了的前兆。 ps: 近来一直在忙工作,影响了码字,主要是情绪上压抑,这几天才调整回来。 第二百章 望江楼事(上) 虽然这些天受风雪影响,但在二十七日的清晨,苏进一行还是顺利抵达了陈留县城,因为要查验城内几处报业置地,所以就顺道在城里做了休整,准备明日再发。 集市口,车水马龙,军巡铺的铺兵随处可见。 “那现在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吧?” “记得傍晚在临河那家酒楼集合……”,“知道、知道。” 俩跑堂本来就是奔着玩来的,眼下见苏进要去做正事,赶紧是一头扎进闹市区里。赶车的张四在给马喂食,见着手上的干草快没了才回头看苏进。 “那先去哪?陈留我可不太熟。” 苏进将地图翻了过来看,“就近,先去聚仁坊。” …… …… 陈留傍晚的余阳脉脉如水,在渐歇的雪花下,愈发在门楼上灿生出美丽。这时,在城门直进的主道岔口处,有三辆缨穗马车徐徐停下,身边贩夫走卒流动,车厢里的人也一一下来说话。 “芝兰随我去县衙,那苏进多有科考,想来在县衙留有底案,顺着摸出其家住该是不难。”领头的男子一身直裾长袍,里面衬着厚褥御寒,看俊逸模样,就知不是寻常子弟,他安排完事后,又转过头对穿莲子衫的少女道,“安安就去临河那家酒楼候着,我和你嫂子办完事后就过来。” 少女点点头,将素暖的帧风系牢靠,帷帽戴上,而后几人就分开行动。少女的马车最后驶动。在车夫的马鞭下朝汴河上游慢慢靠近,那家酒楼有高三层。青瓦兰灯覆盖,贩夫马车穿行,可说是陈留县城里最显眼的地标了。 马车在酒楼大门前停下后,车头传来自言自语的声音。 “望…江…楼。”而后车夫冲里面喊,“到了小娘子。不过……”看眼前车来人往、老儒书生互拜打礼的场面,好像是在举办宴飨文会之类。 里头的李清照也已揭开车帘在看,不过之前已和李霁约定,不好另处等候,所以就支使家仆上去和酒楼管事交涉了下,果然,在没有请帖的情况下被挡在了门口,直到家仆掏了银锭出来才了结。 “那你们坐远点。要是耽误了大儒们谈经论道,我可立马赶你们出去。” “是是是~~”心里却是一啐:我家娘子就是潘楼的邀约都不稀罕,还会觊觎你个小酒楼,我呸。 不论相谈是否融洽,这酒楼的大门总算是进去了,也按着那管事指着的地儿坐,是底楼西北处最偏的一个角落,那处虽然立着手栏。又饰挂落,但里头摆置的桌椅却显老旧,砖墁间隙里的污垢也没有尽除。显然,只是安置闲杂人等的地方,不过这对李清照而言倒尽是好处,她摘下帷帽坐下,尽量不招惹外头目光。 也确实,这笙箫齐奏的文会里有的是夺人眼球的物事。实在不会注意到那个偏僻角落,像那福州运来的玉壶灯,就成一线别在楼道护栏的裙板下,当夜色沉降时便泻下晶莹。随手处的梅栽麝兰清幽别雅,几案上的花糕韻果玲珑可口,这些气质恬然的摆设影响着席间每一位宾客,使他们在与人交谈间,也似乎变得比往常要儒雅了。 高台上,是文会的主办,也就是这望江楼的东家乔陌,五十余岁,正是精神矍铄的年纪,他高居在台上暖场,与人说道外头的风雪天气,或是调侃一下到场的名宿大家,总之是不缺可以让所有人都能说上一二的话题的。 底下也有衍生出的小范围谈话。 “大雪封路,车载难行,我看今年是回不去江宁了……” “那正好了,寒舍人丁单薄,这腊月了还无甚生气,秦兄就正好与鄙人结伴,等来年春暖冰化了再渡船回江宁就是。” “使不得使不得,那岂是唐突……” 随着文会的不断推进,门外马匹的响鼻声也渐渐偃息下来,它拱了拱脖子,将鬃毛上的雪抖落,斜歪好长脸准备小憩。而里头的受邀宾客此时也已基本落座,他们端起手边刚至温和的抹茶抿了口,已是做好了开场的准备。 “好,既然如此,那现在就由乔某请出崔郎君和崔小娘子。” 暖场完毕的乔陌将本县那两个官二代请了出来,他俩是文会的实际组织者,底下众人即便看在县尊的份上也会送上几份掌声,更别说还有俩个不知是否是托儿的富少在给那崔姑娘明送秋波,席间响起嬉笑,文会也得以轻松进行。 崔茵茵是女儿家,所以露个面后就坐底下了,不过他兄长就不一样了,掸了袖礼后上前讲话,“今日见我陈留才俊济济一堂,当真是难得盛景……”以他的资历本不足以当作领袖人物来说,但无奈陈留文坛受官场影响较大,又遇到这么个不知谦逊的官二代,所只得摆出眼下这场面了。 他说话间,鬓角紧梳的发丝也似乎更油亮了,“……时临一年岁末,除夕佳节,各地俱有节庆张扬,但我陈留坐拥万千才俊却未有声响,实为县之憾事,今日乔东家盛情筹举望江文会,开我陈留文举之先,必为后世铭记,且在此,大家随我敬上乔东家一杯~~”他这一煽动,底下只得给他面子,毕竟花花轿子人抬人,所以一时间儒衫尽起,意气者更是挽袖去敬,乐的这酒楼东家合不拢嘴,算是宾主尽欢了。 李清照这头看了个热闹,不过很快就回到正题上来,她支使其中一个家仆去外面望风,心头想的念的,都是尽快赶上苏进的车队。 而大堂里的文会是越来越热闹了,那些隐居世外的鸿儒大家被众人簇拥出来作文章,学府士子围住案,点上香。将文章一句一句从最里面递出来,饶是有两分滕王阁序的味道。 氛围只要一起来。就有无数的呼应。 “来来来,虽然还没过年关,但也不妨来憧憬一番来年好气象嘛~~”有就读县学的庞家子弟庞蠡站起来,意气风发道,“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梅柳芳香容俙,松篁老态多,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好!小庞郎君果然好才情,且不知为何上回内试落得末等名次。”旁边有周家对头立马给他绊子。引得几个女眷拿帕掩笑。 “有…有能耐你也来啊!”庞少爷涨红了脸,可对方还真不怵。 “来就来,诸位且听……”那人撂了下摆起身,在一阵玉佩鸾鸣声中,先是在大堂中间阔上两步。 不过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看的李清照身边的家奴都差些笑了,这与土豪在人前晃哒金链子没有两样。 李清照则是托着下巴在看窗外,由于离门楼近。所以很容易就能从菱角的窗格里看到街上人流,忽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挡住了她视线。她一怔神下反应过来,是个蓬头垢面的女娃,一身打满补丁的褐褛破衫,小手扒着窗格,由于用力过深,那泥黄的指节处都泛白了。想来……是踮着脚的吧。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水,桑榆燕子梁……”大堂里唱诗的声音参差中间。 不过李清照却只注意着那女娃,循着对方的目光,最终发现是停留在了自己手边的那碟小发糕上,她怔了下,见左右无人注意,便将糕点端上凑到窗子前,那女娃的喉咙明显动了一下,但反是拱起了背,使整个身子离对方能远一些。 李清照没有在意,又把碟子凑近些,朝她眨眨眼,这才让那女娃伸出了小手,抓了一个,还不待缩回去,就听到外面看守的小厮喊了过来。 “你这小乞丐怎么溜进来的?给我站住!看我不收拾你!”这声音刚起来时女娃就已撒丫子跑了。 李清照看着那个小脑袋安全离开视线后就放下了,不过隔扇那头还能听到外面脚踩雪地的沙沙声,她不禁朝手心哈了口气,又拍拍冻住的脸,想来……外头还要冷的。 不过身后唱诗的兴致似乎更红火了,“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旁边亦有附和,好似沉醉其间,而后就是啪啪啪的掌声和酒香,“周郎君颇有老县丞几分诗骨,不愧是书香人家,一出手,就让我等无诗可对,惭愧惭愧~~” 那人是县丞周甫次子周彦,在聊表几句谦虚后,居然也开始暧昧起来,他看向同席处的崔茵茵,拱手道,“子允能得以进步,多亏了崔家娘子平素指点,以我看来,若说京师第一才女是李学士千金的话,那咱们这陈留第一才女就非崔家娘子莫属了,大家说……是不是!” 他煽动起来,旁边有叫好的,也有损他马屁的,但总归让人觉得有趣,席间的崔茵茵也有笑靥,但还是站起来推诿了几句。 “李家娘子乃我大宋不世出之才女,众目所望,海内咸知,奴家亦是常读其词受益,又岂可与之相比,子允可莫要折煞奴家了。”她含羞半掩的模样让底下又是一阵恭维,而崔茵茵也在这一番又一番的浪潮中作了首小令,士子们觉得氛围好,就又是喝彩,连楼里的姑娘都跑出来看,在扶栏前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崔家的娘子,模样可真漂亮。” “人家又有家世、又有相貌,怎得都不愁人嫁,哪像我们,这年过了,可就又老了岁。” 她们兀自唉气,也有年小的清倌,捧着石头记眸中闪烁,“要是真有那宝哥哥就好了。” 旁边咯咯的笑开了,“那你也不姓林啊~~” …… 台上缁巾博带的崔杞与身边相和,点头颔首间,竟也生出两分英姿勃发之感,不过就在他游目四周时,忽然在西北方位顿住了。 “崔兄,崔兄?”旁边唤了两声,不解下、也顺着他的视线过去。 只见那角落处。有个穿莲子斓衫的少女正站隔扇前看雪,她静静的、像一朵不开的雪莲花。虽然是背对着他们,但这幅淡然绰约的画面就已让他们难移视线。 “这是……哪家的娘子?”无人回应。 而就在这一刹那,少女忽然转过身来看向他们,那灿水的眸子,让众人胸口一阵嘭跳。袖子握紧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朝他们笑了下,浅浅的、像月牙儿似得,可已是把这满堂的华灯都比了下去。 好久也没人说出话来。 崔杞先从虚妄中挣出神来,“这是哪家的娘子?怎得如此眼生?”他越想越不对,帖子都是他起的,怎得会有不认识的女眷。 旁边也是雾水。交头接耳起来,结果声势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文会的话题都暂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的问身边。 “怎么了?” “不知道啊。” “哦……这样啊,在场的女眷不多,难不成是仰慕我等风采,特地偷跑过来瞧的?哈哈~~”他都被自己逗乐了。 周遭的嘈杂让崔家那位千金大大蹙眉,在场的女眷她都认识:不请自来吗?她心里念了句。看出去的眼神已有棱角。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球,一千年前的圣人就道明了男子本性。所以在场的那些士子学生无疑对这气质雍容的少女充满兴趣,由崔杞领头,几个自命翩然的少爷士子拨开人群过去。 …… 时间回溯到全场齐捧崔家那千金时,李清照才堪堪收回在女娃背影上的目光,安静的看着雪飘,不过身后那家仆就哧哧的发出笑声来。他在听得那陈留第一才女作的小令后,便再也忍不住了。 “小娘子,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就在场,怕是要钻到缝里去了。” 李清照回过身,望了眼人声鼎沸的大堂,笑了下,坐回席里,“我等出行有要,切记招惹是非。” 那家仆诺诺称是,不过等他抬头时,却发现面前聚集了一大票人,都是看着他们的,领头的就是那崔家少爷,他整了整衣襟,上前两步,在自家娘子面前施施然行了个礼。 “恕崔某唐突,不知娘子芳名家望,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他有教养极了,使得本不欲与他们接触的李清照只得起身回了礼,“妾身夫家姓苏,只是一商户人家,可不敢受崔郎君敬礼……”她一句话便轻飘飘的将所有人拒开,在崔杞还发怔的时候继续道,“如今年节归乡,途径宝县置点补给,适才家人便去了市集,让妾身在望江楼候着,只是不巧崔郎君在此筹举文会,叨扰之处还请包涵。” “哪…哪有,娘子见外了。” 面色极差的崔杞也只能如此含糊,谁想到对方已为人妇,这落差,无疑是御花园到寒冰窖的距离,尤其在看到对方巧笑倩兮的温柔情态后,更是觉得懊恼悔恨。 而那县丞之子周彦更是把脸涎上说话,“今日望江文会,乃陈留难得盛举,看姑娘谈吐气质便知饱读诗书,何不上前与众和乐一番?”他想请李清照上去,借以得到更多相谈的机会,可不想李清照只是微笑的摇了摇头,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余人略有尴尬,在诧异于对方气质时也只得悻悻作罢,不过排开人群出来的崔茵茵就没有那么好脸色了,她把管事叫来,当李清照的面训斥对方怠慢贵宾,不过这话里的意思旁人可都听得出来,崔杞暗拉了她一下手臂,可惜她根本不予理会。 “这位姐姐不知是哪里人氏,管事不知眼力怠慢了,还望莫要怪罪。”她一福身子,已是极有教养的致歉了。 李清照只是报以微笑,再扭头望了天色,思筹了会儿后,便起来说要告辞。就在崔茵茵眉宇得意时,外头一阵口哨打断了场面,而后又是嬉闹。 “我倒要看看陈留最好的酒楼菜做咋样,你猜有没有我们风悦楼一半好吃?”,“这不瞎话嘛,小地方的菜能吃出咸味儿就不错了,哪来这么多挑剔。” 众人望向门口,是两个戴毡帽的缎衫小子结伴进来,生龙活虎的,旁边居然没有杂务相拦,东家乔陌略有不快。 “这两小子怎么进来的?” 管事的赶紧进来,没想到刚收了笔外财就被东家发现了,只得过去撵俩跑堂,“今儿这里办文会,没有请帖就赶紧走。”他暗中要把碎银塞回给他们,可不想俩人根本不接。 “哎,这话不对啊,酒楼大门开着难道不做生意不成?”,“就是,赶紧,有啥上啥,你们唱你们的诗词,我们就只管肚子。”两人原本没想大张旗鼓,但见对方欺客,肯定得占占嘴上便宜了,而且等会儿也要在这集合。 乔陌面色愈黑,想发作,却被崔杞压了下来。崔杞摆了个极为亲和的模样,“两位小哥言之有理,这酒楼开着当然是做生意的,我等文会也是与民同乐,又岂可将人挡之门外?乔东家,崔某所言可是啊?” 他都这么说了,乔陌当然给这面子,挥挥手,算了,让酒务上菜,不过那俩跑堂却突然疾步上来。 “你们干什……” 他还没说完就被俩人推攮开,而后便听到那俩跑堂的惊呼声,不过又戛然而止。 接上的是那少女的声音,“是你们啊,你们…掌柜的……还好吗?”她尽量保持平静,但绷直的袖管已经让她情绪外泄出来,但还是极力忍住了,并给那俩跑堂打了眼色,好在两小子聪明,立马就改了口。 “我们掌柜挺好的,平时还经常提起您呢。” 叽叽喳喳的两人和李清照有说有笑,这看在崔杞,但碍于人前又不好发作,不过他妹妹就不会顾忌这么多了。 “要叙家常就出去叙,别在这儿妨碍酒楼生意。” “哎!你这女人这么尖酸,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崔大千金何时受过这等污言,气得要叫小厮将两人撵出去,不想人确实是进来了,但却是肿高了半边脸、连滚带爬的到乔陌跟前哭丧。 “东家,这几个人……” 他手指过去的方向是俩彪形大汉,他们左右进来守住大门,露出虬实的臂膀,这让在场一众人俱是眉头大皱,可不想其后进来的却是个穿文衫的书生,他收起手上的图幅,抬起头,先就上前管乔陌致歉,说着误会误会、包汤药费云云,但谁都知道是两方起了争执。 不过人家既然有意修好,乔陌当然不至于为个下人计较,可刚打好腹稿,就被后边一句清幽幽的轻唤打断。 “店家,是你吗?” …… …… ps: 前俩天就已经将望江楼这段写到四分之三了,本想写完了整章发,但近来事情一直多,下午还得赶杭州,所以也不知缺的那四分之一什么时候能补上,所以只能先发一半给大家看了,不是吊胃口,还请见谅。 第二百零一章 望江楼事(下) ************************************** 上章人名有误,崔杞改崔谡,v章修改繁琐,所以就只在这章改了。 *************************************** “店家,是你吗?” 轻柔柔的音调,却分明给人以确凿无疑的感觉。 苏进转递图纸的手滞住了,他扭过头去看,这过程,就如同将一朵雪莲花层层剥开,最终露出那最美丽的花蕾给人看。 他因为意外,而不自觉的将下巴微微抬起,不过即而就变为应答的一下颔首。 “哦……”的长长一声。 这样的偶遇对他们来说,或者对他们的朋友来说,是听着都觉得美好的事,但落在那崔家大少眼里,就完全是糟心了,他直接把袖子横在了苏进面前。 “这位兄台好是面生,且不知是哪里人氏?来陈留……可有路引介绍啊?” 他终于露出了在皮肉下的獠牙,身后几个衔金钥匙出生的少爷亦是嘴角一边翘起,斜睨着看苏进解释身世如何清白,买卖如何艰难,这听得他们更是可乐,完全是看傻瓜一样把怜悯的目光投过去。 在探明苏进底细的崔大少爷再次露出了笑容,“那可真是不赶巧了,今日望江的文会只邀士林中人,实在没有给商家预留坐席,是在下考虑不周,说来多有惭愧……” 他唏嘘哀叹的,本是想让对方愤慨,然后再压而羞之,这样才能在佳人面前树立只手遮天的形象。可不想,对面这软骨头居然真露出了俩分怅然,“那可真是遗憾了……”而后就若无其事的要领着李清照一块告辞。 富家子弟们愣了下神。还是官衙内周彦先反应过来,拦住了他去路。 “这位姑娘是周某座上之宾,兄台这是何意?”哪怕是看出些苗头了,但强留个商家女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如是想。 苏进也站住了,和气的朝他拱拱手。 “拙荆适才若有怠慢之处,鄙人在这儿就给诸位陪个不是了,还望诸位海涵一二。” “……”许久,对面几个自命不凡的少爷都没合上微张开的嘴,没想到闹了这么大个乌龙,若是传出去,那他们还有何脸面继续吟诗弄词,于是,一傅粉的、眼睛尖细的少爷跳出来人群。指着苏进的鼻子背道德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宵小商贩竟敢当众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他又转过身对崔谡作揖,“崔郎君乃崔公爱子。素来惩奸除恶,义名远播,今日路遇此等不平之事,我等自当为郎君马首是瞻!” 他这话信息量略大,旁边周彦、庞蠡几个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呼应,怎么也不能让一小贩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而崔谡就更巴不得了。 “来人!将此獠押回衙内候审!” 他左右刚动,苏进身后那两个彪形大汉就顶到了前头,双手抱怀,崔谡手下见两人体魄刚硬,一时间便是弱了几分气势,互相间以目催促。正是僵持间,门外忽然的一阵言笑声打断了他们。 “如此甚好,那李某在这儿就多谢陆主簿了。” “举手之劳而已,李郎君言重了。” 这声音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显得极为突兀,众人不禁扭头望去。只见门口进来一撮锦绣体面的人,崔谡看见为首人物,眼珠子霎时转溜了起来。 “陆主簿怎得也来文会凑热闹了?” 那人正是陈留主簿陆煜不假,他在听到声音时不禁抬头,旋即恍然,唤了声文立,两人虽然关系不深,但总归是表面的和好,并且作为礼貌,他也顺便将身边的李霁介绍给这位知县公子。 “在下章丘明水李霁,表字康非。”李霁点点头,便算是见过了。 不过崔谡在听得章丘李家的名号时,眼睛明显就亮了,“且不知章丘的李老学士与郎君是……”他还是要坐定一下。 “正是家父。” 李霁一拱手,全场瞬时哗然,尤其是那些个县学士子,眼睛岂是点了芯的灯笼可比:那这人不就是李家才女的兄长? 出于正常人的动机,围着李霁的人是多了好几圈,李霁迫于礼节应付,旁边看在眼里的陆煜立即将旁人格挡开来。 “今日李郎君还有要事处置,就改日再叙了。” “哦?这都年关了,李郎君怎得还来陈留?” 他们中有人询问,而崔谡直接就是排到了人前,“陈留这一亩三分地,崔某还是说得上话的,李郎君且说所为何事,崔某想必能帮上一二。” 李霁知他殷勤,虽谈不上喜欢,但毕竟是不打笑脸人,所以就颇为客气的让他留意一下京师一品斋的苏仲耕。 “苏进,苏仲耕?” 人群喃喃,京师的报纸也有传到陈留,是有过耳闻的,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先打个包票是没问题的,于是便一一应承下来。而楼上的女眷,在听见苏进回乡的消息时,不禁都探出窗来瞧,也有竖起耳朵听的,她们眉宇间舒展开来笑容,却是比听到金主来了还要欢喜。 “是嘛,苏先生竟然回来了,有闲了可定要去拜访。” “听说那梁祝曲在京师风靡一时,人皆传颂,奴家可要去求教一番。” …… 崔茵茵见着舆论倒向清晰,在看了眼李霁后道,“我陈留出此人物甚是难得,兄长这次怎得忘了请那苏仲耕与会?” 收到暗示的崔谡立马作遗憾神态,“对对对,这回却是为兄疏忽了,竟然忘了我陈留还有此等大才……”他俩在那儿唱双簧,李霁看在眼里,是想笑又不好笑,正准备和陆煜抽身赶路时,那边的崔谡终于是想起了正事。 “陆主簿且慢。”他叫住陆煜。 “文立还有何事?” 崔谡眼角冷冷瞥了眼另一头的苏进,转而又在陆煜面前换上笑容。“见陆主簿现有公干,文立本不欲打搅,但今日所遇之事实为世之愤慨……”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一清二楚,眼下见陆煜来了。那自然给这位主簿大人操办更为妥当,毕竟……他是个读书人。 那头的陆煜马马虎虎地听着,只拣了几个重点,强抢民女?他心里摇头,肯定又是和谁拌了口角。 这样的事儿他遇到多了,无非就是处理特权阶级的问题,按照他一贯的思路,肯定是先教育一下底层,而后又宽以仁和的放底层一马,这样既不会掉了特权脸面。也不会让底层受到实质损害,不过,今天这老思路似乎要改改了…… 陆煜顺着崔大少爷指过去的方向望去,见人群让出的夹缝中,那头的书生居然无奈地朝他笑了笑。旁边少女安静的守着,应该就是他们嘴里的那个柔弱民女了。 呃…… 他没有立即出声,或者说耳朵边上都是崔谡及一竿豪义的唾骂声,正所谓三人成虎,说的就连他都要信了。 “陆主簿,此人来路不明,必须严办!” “您看他身后站那俩人。一看便是鸡鸣狗盗之辈,我陈留如此安治之地岂容奸佞妄行!” 他们说的口干舌燥,可这位主簿大人却是一点动作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回过头来问李霁,“李郎君,您看看。可是陆某眼花。”李霁本不意参与,但陆煜突然的让开身子,使他视线自然而然的铺展到了对面。 “苏…苏郎君?你……”怎么在这儿、这话却是还在喉咙里。 他这惊疑之色看在旁边一众士子的眼里,都生起了错愕的表情,他们左顾右盼。开始都不明白这位李家少爷所言何意,直到对方目光定下时,才明白是指的那个“小贩”。 苏郎君? 姓苏…… 人群里慢慢有人顺着这思路醒转过来,但深陷其中的崔谡却慢了常人一拍,他还小心翼翼的,“李家郎君识得此人?” 李霁看向他,张了张嘴、表示诧异,旁边已经反应过来的陆煜开始活络心思,视线从崔谡脸上扫过。 “文立此番怕是误会了……” 他这一句就给事件定下了基调,好让别人都有一定台阶可下,“这位就是一品斋的苏仲耕,难道文立不曾印象?”他又笑道,“茵茵适才不就说了,这苏郎君可是我陈留难得的俊才人物,既然如此,那又岂会是宵小恶毒之徒,我看啊,文立怕是听了他人谣言了。” 崔谡眼睛干睁着不眨,久久然才长哦道,“是、是这样啊……”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而后就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旁边的崔茵茵也是如此,甚至因为这种乌龙而倍感羞恼,“你……你就是苏仲耕?”她那双含水的眸子望向苏进,对于这个大名鼎鼎的书商她是有所了解的,甚至也会因为《倩女幽魂》而对著者备生好感,但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他见面。 那头点点头,貌似先是愕然了下。 “哗——”就此全场再次喧腾,男子们纷纷探过去目光重新审视,不过楼道上招帕的姑娘们就不会如此镇定了,她们推推囔囔的催促下楼。 “苏先生来了!” “写宁采臣的苏先生来了!” “哪里哪里?!”、“哎,你踩到我裙子了!” 酒楼里作为红牌深藏的清倌秦绣此时也撑起了支摘窗,她探出螓首,见底下大堂满是黑压压的人头,不知为何,手里那握着的《葬花吟》卷头渐渐起了褶子。 姑娘家们虽然反应热烈,但却没个簇拥到前头与苏进说话的,蹑手蹑脚的,还有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原来这就是苏先生,与想的可是不大一样。”、“嗯……有些瘦了。” 之前那被姐妹戏谑的小清倌夹杂在这些胭粉中,婴儿肥的小脸都被挤成了扁饼,旁边还有人调侃。 “雁子,你的宝哥哥来了,还不到前头送茶咯~~” “就是就是,看你这模样,倒也是单薄的很,岂是般配可说。” 这些的开心话虽然只是打趣。但确实隐露了人心里一些开心的因子,那雁子咬着唇,紧紧地抱着怀里那本石头记,单薄的身子虽然让她像一叶浮萍般飘摇。但内中的信念却如风帆一般越加坚韧。 最终,也不知是谁在她背后推了一把,让她一个踉跄到了苏进面前,打断了苏进与李霁的寒暄,旁边李清照眨了眨眼,看了下这个突兀进来的小姑娘。 “我…我……”她涨红了脸,说了些宝黛之类的话,极为局促,但到了最后,却是眸子里的水光黯了下来。 “可惜我不姓林。” 这本是姐妹打趣她的话。在却又是如此真实,她好泄气。 那头的苏进显然是怔了下,不过马上又微笑起来,“是嘛,那你信命吗?” “姓命?”女孩眨了眨眼睛。有命这个姓吗?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苏进点点头,“你再回去看看,书里应该还有其它的东西。” 那女孩儿想想,便抱着书回到了人群,旁边立即一窝蜂的姐妹涌上,说些嬉笑话。 这段儿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影响,倒是远处窗格儿上的红牌姑娘秦绣合上了支摘窗。重新审视起手上的《葬花吟》,默吟间、果真生起了些催人下泪之外的想法。 不信命吗? 她紧抿着的唇开始泛酸起来,一路来的苦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 在场绝大部分人,还是因为“奸佞”到“贤才”的巨大转变才侧目对待,所以,很快他们就收起了伸长的脖子。寻思起李霁与苏进的关系。 这都快年关了,这官家衙内大老远的找一商贩作甚? 他们眼里都有这想法,但没往外唠,只能在一边看着李霁和苏进继续寒暄。 趁这功夫,崔茵茵将崔谡拉到身边耳语。 “哥。现在怎么办?” 他俩之前可是挑衅一方,如今没想到对方不是个普通小贩,所以一定的忌惮是有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看到李霁与苏进的关系密切。 崔谡压起嗓子,眼睛是一刻不歇的在苏进身上打转,“这人在京师动静不小,如今还能活下来,估计不是个善茬,这次姑且作罢,等以后有机会再找回场子。”崔茵茵听着一一颔首,不过对于苏进边上的李清照却依旧敌意。 这女人站那儿实在扎眼,旁边周彦、庞蠡那些个纨绔子弟都往那处看了,这种“如释重负”可不是她真期望的。 旁边各种窸窣,都是酒客的,“你看看那苏仲耕的妻室,不亏是京师的姑娘,当真是水灵,再看看我们这穷乡僻壤,啧啧……”他们间还泛出笑声,听在崔茵茵耳里更是刺耳,她极为不爽的剜了那头一眼,可惜那头的李清照并没看向她这边。 就在外圈窃窃私语的时候,李霁也与苏进寒暄完了,余下的话,肯定是不会在人前说的。 “那可就要打搅府上一番了。”李霁拱手。 苏进没回,陆煜倒还搭个顺风,“去年一别榆丘,都不知苏老夫人身体近况,不如今日煜亦一同随去看看,仲耕可是欢迎啊?” 苏进只能应下,“那就回吧,我这人也齐了。” 他们边说着边出门,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目光,不过有几个会看颜色还是贴了上去,说些修和的客气话,“不知是苏郎君在此,刚才实在是误会了,可莫要因此坏了同乡之情才好。” 他们如此和气,自然是看在李霁的面上,毕竟是京里面的大衙内。即使是面色较差的崔谡也不得不上去说两句场面话,待到苏进李霁先一步离开时,落后些的陆煜被几个陈留士子围住,问着李霁此行的目的。 熙攘间,周彦注意到了少女与李霁颔首说话的一刹,他眉头大皱,两人动作虽说不上亲密,但总觉得不是生人间该有的默契。 他不禁问陆煜,“那李郎君与那女子是相识之人?” 身边崔谡、庞蠡几个闻言也是抬眼望过去,果见之前并没交集的两人竟有些熟络的交流姿态。 “看李郎君与苏仲耕交往密切,那女子既是苏仲耕之妻,那内室相熟也是常理。” 众人点头颔首,心中认同。不想陆煜倒是模棱两可的抚起了短髯,“之前李郎君有说这胞妹在望江楼歇候,所以才来此会合,如若不差。那女子该是李郎君胞妹了,当然……也可能是我猜测,毕竟是没见过。” “哦……”众人一阵恍然,原来如此,那女子所候家人竟是李霁,这么说……她刚才没说实话,想来也是,这模样气质,怎么也不像个商家女郎。 人群开始散了,回归于正常席位。陆煜打点了些事宜后,也随在苏进马车后面去了。 正当酒楼东家乔陌清了清嗓子,准备重新开席时,底下忽然都慢慢的滞下了动作,最后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珠子里似乎都在寻求同一种震惊。 “不对!” 有人的茶盅碎了,那一茶碗的杏子、瓜仁滚落在地,将士子锦绣的袍子带湿了。 酒楼里的姑娘们也有转过弯的,她们互相以目示意,都是拿帕子去捂圆形的嘴巴,最终还是那个叫雁子的清倌儿出的声。 “刚才那位就是李家娘子吗?” 她松下怀里的书,又是愕然了下。“没听闻与苏先生结亲啊?难道是近来的消息未曾传到陈留?” 她稚如雏燕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那些早已胸有定案的士子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那只知鱼肉的庞蠡猛地一记大腿,“没想到那就是李家娘子,只恨我长了这双鱼眼珠子,竟未曾识得佳人!” 他懊悔间,与他一直不对付的周彦立马给他凉水。“你也别想了,没听李家娘子说已出嫁,就是给你机会又能如何?” “可……那不是便宜之言么。”他一阵心虚,果然对面又给他一记。 “那苏仲耕不也说是内子妻室,你可见李家娘子说话?” 不说。自然是默认,血淋淋的事实让在场所有士子跌入冰窖,偶遇梦中女神的欣喜已经被理想破灭的事实完全击垮。 “这……这…不可能啊?”,“是啊,没听说李家娘子有何婚配?” “哦,对了。”旁边有小道消息,“我京里的二表兄有带回过话,听说天赐那天京里动静挺大,那苏仲耕当着全城百姓面前向李家求亲,做了个超大的红烧狮子头飞过去,也不知真假,或许就是那回定下的亲事吧……”他也不确定。 这话听在楼阁上的女眷心里,那是又羡慕,又哀伤,在全城的瞩目下被人求亲,那可真是美如梦境的想象。 恐怕,也只有李家娘子才有此等待遇了。 她们心中泛起酸楚,就是楼阁里听见动静的秦绣也不禁顿愕,滞下了卷首,偏偏脑袋,好似在回忆着什么。 …… 宴席里横竖都在讨论李清照,或是苏李关系,所以崔茵茵这边就显得冷清许多,不过这对她来说未必是坏事。她这固步自封的才女今儿撞到了真才女,想来都是自惭形秽的事。眼下众人注意力在李清照上,所以没对她起什么异样眼神,但之后回想起来,势必会有拿来比较的意思,那她以后怎么见人? 崔大千金已经很久没这么难堪过了。 不过她或许没发现身边的兄长似乎比她更为激动。 崔谡袖子里的手已经攥成了很结实的拳头,但因无处用力,便只能骨节作响,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居然还比不过一卖书的小贩,真是…… 可恶啊~~ …… 这场文会似乎从李清照进入的那一刻,就跑离了预定的轨道,之后的内容,也完全变成了一场小道八卦的盛宴。 而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汴京城,也是身处在流言蜚语之中,青楼妓馆里的红灯笼不再像往常那么妖艳,士大夫进出的减少,使得姑娘们操琴的手法也变得生疏了。 “噔——”的一声,又弹差了个音。 “怎得这个音老是掐不准呢……” 青衣楼顶层琴室,慎伊儿嘴里吮着胶牙糖,滋嗞的,声音还不小,窗格边打谱的萸卿望过来,笑了下后继续翻谱:马上就要除夕了,虽然在这青楼里堕了几分温暖,但心里的期待还是有的。 希望来年是个好年吧。 她默默的作了个祷告。正安静时,楼道上忽然哒哒哒的脚步声上来,而后就听到李媪唤人的声音。 “师师哟,这回可是出大事了……”她揭开珠帘进来。左顾右盼的不见李师师,急的那是脚直跺,“你们两个,师师呢?” “去青姑那听谱了。” 琴案前的慎伊儿扭过头,嘴里滋嗞的还在吮,“你又怎么了,生意不好也不是一两天了。”她以为是老鸨又念叨生意,可没想到李媪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你一丫头片子懂个什么,咱这矾楼来年指不定要登顶了!” 慎伊儿眨眨眸子,腮帮子里鼓捣着的糖块也停了下来。她看向萸卿,好似是要从这位好姐姐那儿求证眼前这老婆子是不是没睡醒。 萸卿笑着起身过去,“妈妈说的什么,女儿可是听不明白。” 李媪见着这可人儿,心里如何不软。把屁股下坐的凳子挪近些点,做着悄悄话的姿态,“你可别往外处说……” 萸卿咯咯两声点头,李媪这才继续。 “我昨儿报年账的时候去王府探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是来年官家要清洗朋党,建制新府,如今朝里朝外一片鹤唳。谁还有心思出来寻花问柳。” “哦?可这与我矾楼又有何关系?” 李媪闻言,扁平的脸上陡然变得立体,贴着萸卿的耳朵悄声说,“你不知道,这次主事清洗的人是……”她说着,萸卿那原本柔美的眼睛慢慢睁圆了。 “这……” 琴室里的慎伊儿望过来。“怎么了?” 这时,门外珠帘响动,有韵致的脚步声进来。 …… …… 翌日清晨,陈留县的上空又开始凋零下雪花,在飞檐翼角间镀上银边。 崔府三进深的大堂门口。有俩名府衙文房的皂吏拿着人像交头议论着,偶尔间有雪花斜斜飞进衣领子里,冻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进来吧。”里边有穿厚袄子的管事出来,两皂吏收了图纸连忙进去。 …… 这大堂内室里,是崔杞一家用食早饭的地方,此时作为一县之主的崔杞已起身收拾,旁边发妻姚氏给他宽松衣袖,伺候出行。底下一子一女倒是默不作声,与往常不同,崔杞瞄了眼。 “怎么了都,一早上就没有精气。” 昨天吃了一瘪的崔谡心里依旧郁结,不过在父亲面前也知收敛,闷着头说没事,崔杞也懒得理会,转而把询问的目光放到女儿身上时,不想这位大小姐直接撂下了莲子羹。 “女儿身子不是,就先回屋了。”她不待父亲首肯就转身出去,不想正好与进来的俩皂吏打了个照面,吓得那皂吏将手上的人像落地上了。 “小人冒犯,还请娘子饶恕!”他二人赶紧伏罪,好在崔茵茵也没有心情纠缠,欲走间,身后忽然有崔谡的声音起来。 “等等,这人好像是……” 崔谡将人像从桌腿边捡起来,喃喃间,头上有崔杞的疑问声。 “怎么,认识?”崔杞整理好衣襟,这是他交代底下去准备的苏进人像,方便缉人。 崔谡还不大确定,但旁边眼尖的崔茵茵已经道了出来,“这不是那苏仲耕吗?” “哦?”崔杞脸上从容一收,“你们怎么认识?”他都没见过本人,这对女儿又怎么可能见过。 这时崔谡已反应过来,将人像搁下,见父亲脸色严肃,便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崔杞听后大为不满。 “那你们昨晚上怎么不说?”,“啊?” “此人为商不仁,强买人地,正是爹当下要缉捕问罪之人,你这小儿昨儿怎得不说?” 崔谡堪堪反应过来,“可是,这苏仲耕与那李家关系似是亲近,怕是……” 崔杞冷笑一声,便将事情的大体脉络与这糊涂儿子交代了一下,听得背后有皇亲国戚罩着,崔谡腰杆子瞬间硬了。 他拱手请命,“谡儿平日无事,还请爹爹分派谡儿去将那奸商缉拿归案!” 看着儿子摩拳擦掌的模样,崔杞暗骂了句没出息,但嘴上还是应了下来,反正到时候还有焦延这些老手看着,出不了事。 还没走的崔茵茵将一切听了进去,手里那张苏进的人像越攥越紧。她本来是对苏进有好感的,但一想到他与李家才女关系亲密,心里居然也生出了些惩罚意愿。 苏仲耕,你可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 近来情况 换了新环境,工作很忙,压力很大,人也消瘦的厉害,所以书就耽搁下了,毕竟大家知道这不是我的职业,所以有些时候,一些利弊的权衡还是要的。 不过这两天作息开始回归理性,人也平静了下来。今天休息,就拿以前的旧章节修了修(第一章全修了),找找手上的感觉,预计周三前会有更新,以后更新也会慢慢上来,可能……会有一些更新上的进步,这些大家以后就会知道。 山楂 (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二百零二章 下雪的榆丘 二十八日的雪,斜斜的在榆丘村上下。 与往年一般,每到这个节点,村道上往返的商旅就开始增多,密密麻麻的像雨后的蚁群,车马在到得这边后,大都会停下来休整补充,讲究些的,还要向农家借个灶头煮饭,进进出出的场面,使这个不大的村子像草市一般热闹,村里的人倒是因此省下一趟县城的功夫。到了晚间,这里也是难得安宁,赶晚了的商贩忌讳夜行,所以要一家一家的敲门借宿,日头没下之前还好说,若是日头下了、路上又不见亮光的时候,多半会被土墙里的村妇尖声骂退,商贩们虽然狼狈,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去问,好在心肠软的人还是有的,给他开了门,帮衬着将货物卸了,铺盖备好,就连那匹饿到打摆子的癫马也得了两把槽料,种种的温暖,让商贩攥住了农家汉子的手不放。 院里嘈杂的声响,让里厨忙活的女主人伸长了脖子,在见到自家汉子那热枕相帮的模样,忍不住啐了声,管身边的女子抱怨。 “阿苓妹子,你看这人,对这个谁都要掏心窝子,还真把自己当官看了。” 身边围着灰布裙的女妇正是陈苓,这几天是一年最忙的时候,自家因为没有亲属来往,所以从简了礼俗,不过其它人家事情就多了,年节的物料菜食都要提前置备,忙起来啊、恨不得是多长两双手,所以这陈苓自然就被秋嫂拉了过来帮忙。 她将砧板上切好的瓜瓠放进盆里,从栅窗望出去,果然见着牛耿在与那戴皮帽的商贩寒暄,笑了下,但又恢复了常容。 “牛哥人实在,处事又公正,所以大伙才服他。” 土灶里不时响起柴火的声音,旁边过了会儿才摇头。“成天被人戳那脊梁骨,俺才不稀罕,算了,也不跟你念叨这事儿。说起来……仲耕这年关真不回来?” “没什么信儿传来,应该是京里事情比较忙吧。” “这样啊……那老婆子呢?”她朝苏家旧院方向努了努嘴。 旁边切菜的节奏慢了下来,沉默了会儿,却也是微微摇起了头,那秋嫂见状叹了声气。 “那老头这么多年窝着不冒头,没想到偏偏这个节骨眼出来捣乱,现在倒好,还不如不知道那女娃在哪儿呢。” 陈苓听着,手上的刀是再也切不下去了。 …… …… 而此时苏家的院子里,鸡子们已经攒头而睡。草棚里的磨盘也积厚了雪,一切都是静谧的,只有西边那间土房里还亮着油光。 一扎角辫的女孩伏在榻上翻书玩,一页一页的,等翻到头后。又把书掉了个身子,继续翻。 她旁边的老妪对着油灯缝小袄,不过由于眼神不好,便时不时叫她过来穿线。 “这去年的袄子还好着呢,你看,就掉几个线头,缝扎实了不是还可以穿。也就你娘事多,又要买这儿又要买那儿……”老妪一针一针的给破了的地方补好,女孩儿却像木桩似得站着榻前,目光在老婆子缝线的手上停着,一句不吭。 半晌后,倒是老妪的声音。“你娘呢,还没回来?” 女孩儿摇摇头,这时候,有亮光忽然照进屋子,她下意识跑到栅窗跟前。扒着栏条望。老妪以为是陈苓回来了,可没想到紧跟着却是一声如雷的炮响,将她们的院子照了个通透,红艳艳的,打满在女孩儿的眼眶里。 老妪却是眼睛都没抬,“有两个糟钱就在那儿得瑟,还生怕别人不晓得。” 这是隔壁的李金花,今年也不知哪个祖坟冒了烟,她弟李桧被巡检看上,选进了亲班,这在农家人眼里绝对是上了金枝了,所以今儿这年节,李桧便回到乡里大放烟火,也是衣锦还乡的意味。村里的孩子,甚至一些少见世面的妇道人家也都跑过去看了。 女孩儿扒着栅栏看,由于个子矮,所以只能脚尖垫起来,夜空中盛开的烟火将她小脸映的无比彤红。 她一眨不眨的看。 “这东西有啥好看的……”老妪看了眼女孩,“想当初咱们苏家在京师的时候,就是宣德楼前的烟火都见过,还能稀罕了这个。”她碎了几句,但见这小丫头无动于衷,就挥挥手撵她出去,省的在这儿糟心。 等着这丫头片子真出去了,她却又不禁抬起头来,空无一人的屋子,只有外边一下、一下的烟炮声,隐约的,还夹杂着隔壁院子里一惊一乍的人群欢呼。 她直起上身,过了会儿,却又是塌下脊梁,将针线打了结,改用牙齿咬断。 …… …… 农家人的夜,三百六十五个里,三百个是雷同的,所以像今天这种放烟火的日子就很难得。今晚不只是小孩,就是手上得闲的大人也会跑过来瞧,一个个仰着头看天上盛开的花火,身子魁梧的男人干脆把儿子跨肩上,儿子吃着枣儿,口水和枣核都在他头上,看去很是融融。 这边的声势,连那些走南闯北的商客小贩也吸引了过来,他们见是烟花,新奇感,就落在了这个发烟火的暴发户上。 门外坐车头的车夫收束住马蹄,虽然不能到那最近的地方瞧,但在这个角度也是有不错的风景,并且借着这个时当,混熟的几个在攀谈他们的羁旅轶闻,夸夸英雄事迹,说到共鸣处,就有豪爽的嬉笑怒骂传出来。 就这时,苏家的小丫头从院子摸出来,带好门,小碎步的踩着雪地往隔壁跑。 隔壁的院子,与年初是不大一样了,屋顶的茅草都修葺了一遍,抹上石泥,主卧两间更是拿砖头砌了,扎实的泥工让不少个村妇上去摸摸蹭蹭。 “金花哟,你可是守得云开见日月了,有这么能耐的兄弟,以后可要照顾照顾我们这些的乡里乡亲啊。” “就是就是,我家虎子谁都不亲,就管你金花亲。快,虎子,还不叫金花姨……哎,你这小子欠打是吧?” 最里头热热闹闹的都是些婆娘。以李金花为中心,他男人杨犁倒是被排挤到了外头,和那小舅子李桧一起招呼几个本家的亲戚,他们在院子里撑起布棚,里头摆上四桌酒,排场完全向婚嫁看齐。而过来看烟火的村人,正好是给这场宴席暖暖气氛了。 女孩儿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见到了那两排烟火纸筒在突突的发炮,可是在她站定位置以后,已经是最后一发上了天空。那两排烟火纸筒也只在那儿吐黑烟了。 “哎呀,这就没了啊?”人群意犹未尽,有人扯高了嗓门喊,“金花,在多放两个噻。这大过年的别介个小气。” 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居然还有五六岁的孩童嚎啕大哭,害的那几个爹娘手忙脚乱,他们哪里去找烟火去,所以也只能跟着起哄,不过李金花可不吃这套,叉着腰、排出人群。像是机关枪一样笃笃笃的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他男人倒是小力拉了她一下。 “里头不是还有嘛,就再放几个吧。” 李金花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还是李桧把他挡了回去,“姊夫就别理会他们了,这些的人我是见多了。自己没钱就在那儿瞎起哄,哪能随他们的意。“ “但是……”,“没事,不就几个刁民么,我这就轰他们走。” 杨犁张了张嘴。阻拦不住,只得把脑袋塞进裤腰带,看着小舅子将那些个村人一一轰走。 “走走走,起什么哄,让你进来看看就不错了,哪来的这么多要求。” “哎,你这李桧,以前可不对我这么说话,怎么,攀了富贵后就尾巴翘起来了?”,“去去去,谁跟你认识!” 场面有些混乱,不过大多都是悻悻退了,就连那几个嚎啕大哭的孩子也乖溜溜的扁起了嘴,只剩几个平日捣蛋出名的小子在院子捡烟花纸屑,谁知道他们拿去要干什么,不过李桧显然没这耐性,见着那几个穿的像粽子似的小子在院子东捡西捞,过去就是一脚一个屁股。 “去去去,还有完没完了。” 那几个小子倒也是脸皮老,被踹了一脚后,还回他一个鬼脸再跑,有个胖点的家伙跑到门口时,忽然拉住身边。 “你看,苏耘儿还在里头?” 旁边回头,果然见着那苏耘儿还在里头,不过却丝毫没有迟疑,“管她做什么,不然那老婆子又要追我们了。” 小胖墩歪头一想,也是,先溜为上。 后头的李桧追了一段就回了,骂骂咧咧了两句,往回走时,居然发现还有个蹲烟火筒前看,他惯性上来,就又是一脚踢人身上,“怎么还有!”力气虽不大,但娃子猝不及防下,还是一脸栽进了雪地里。 等她爬起来抹了两把脸后,居然是隔壁那小丫头。 李桧怔了怔,这已被李金花瞧见,她上来把女孩儿搀起来,“这不是小耘儿嘛,你娘呢,怎么不在?” 她说话间,旁边几个婆娘也围了过来,叽叽喳喳的,“是这丫头,刚人多倒是没瞧见……听说那书呆子在京师混不出来,连家都不敢回,也就这丫头片子还挂嘴边。” “我听说是在给人看铺子,大概是掌柜的不给假,不过想想,他回来也没啥用,一个小伙计么。” “以前还以为被知县看上,怎么也能混个人样,现在啊……丢人呢。”她们交头窃语,说些刻薄话前,便用手挡一下。 而李金花此时心情大好,还拿了个果篮给女孩儿,女孩儿捡两个小的枣子放嘴里,一声不吭,脸上、头发丝里的雪被李金花给擦了,还能听到两句她对弟弟的责备。 “这是隔壁的小耘儿呀,阿桧你不认得了?咋的这么不知轻重……”,“哦?是嘛,这儿光线不好,倒是没认出来……” 他话刚到一半,身后却有女人的声音冒出来。 “耘儿?你怎么在这儿?” 众人望去,眼睛都是一亮。 …… …… 时间回溯到稍许前,不过头顶的雪却一直没有变过,淅淅沥沥的,在黑夜里让人无所察觉。 陈苓走在回家的泥路上,路边有两只邻村的癞皮狗在刨食,呜呜的鼻子里出声。陈苓把袖子被收的紧紧的,抬眼望出去的路上,不少村人三五结伴的迎面过来,小孩子咿咿呀呀的追逐打闹。手中的雪球难免也会有刮在自己的,这景象在榆丘来说真是少见。 “那李金花也不知道哪个祖坟冒了烟儿,现在你看她人哟,嘴脸那可是个高。” “唉……现在村里是一家好过一家,但你看看咱……哎!你这小混蛋看我明天不扒你裤子!”做爹的被雪球砸到了。 陈苓走过人群中间,与这些的人擦肩而过,但没有一句招呼,刚那村妇拉了拉身边,“哎哎,你看。那是不是苏家那小寡妇?” “怎么了又?” “这大晚上从外面过来,你说她去干嘛?”,“管人家做什么去。” “我看啊……”她神秘兮兮的表情,话也只说一半,“这小寡妇本来还指望她那小叔攀上知县。没想到却是去了京师给人看铺子,啧啧,难怪这年关都不回来,再看看她隔壁的李金花,可别真个跟人跑了……” “就你们婆娘事多。” 这些的风言碎语被风吹的旁边都听到了,本来还没留意的那些三姑六婶立马来了兴致,“这小寡妇现在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影。你们说怪不怪,一天到晚守着那苏老太婆,有啥盼头啊。” “肯定是前些天那老头闹的……”,“啥老头啊?” “你不知道啊?前些天她家不是来了个老头嘛,也不知道是哪的,结果被老太婆连人带礼的轰了出去。你们说……是不是给小寡妇提亲的?还是那小寡妇……” 旁边一阵恶心的嘘声,就是路边刨食的两只癞皮狗也抬起头来,嘴里含着发臭的鸡骨头。 在她们议论间,前头的陈苓是越走越远了,只留个背影。往回家的小路上走去了。 应该是没有听到什么。 很快,她就到了家门口,刚要推门的时候,隔壁院子忽然跑出来几个小毛孩,闹哄哄的,嘴里喊得什么没听清楚,估计是哪里找到了新玩意,等着这阵过了,再想要往门上用力时,那头的儿声让她手上一滞。 “你看,苏耘儿还在里头?” “管她做什么,不然那老婆子又要追我们了。” 陈苓眉头一拧,瞥过去时,就只看到隔壁的李桧在门口骂骂咧咧,她心思凝重下,便跟了进去,没想到刚进门槛,就看到那李桧一脚将自己的女儿踢翻在地。 “怎么还有!” 陈苓瞳孔一阵收缩,张大的嘴巴被手紧紧捂住。 “这不是小耘儿嘛。”李金花的声音,“你娘呢,怎么不在?”后面立即跟上那群村妇的议论,七嘴八舌的像是吃蚕豆,李金花倒还拿了个果篮给小女孩。 “这是隔壁的小耘儿呀,阿桧你不认得?咋的这么不知轻重……”,“哦?是嘛,这儿光线不好,倒是没认出来……” 陈苓收紧的袖子因过于紧绷而开始露出布帛的纹理,磁利刺利的,与头上的雪一个声音。 但还是松弛了下来,走出夜幕区,到亮堂的院子中来。 “耘儿?你怎么在这儿?” 可以预见的,那边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李金花还有些怔了下,不过旋即就换上笑脸,叽叽喳喳的将陈苓拉过来,姐妹好似得,又是拿来果子糖糕塞她手里。 “阿苓妹子平日持家辛苦,以后有啥困难可一定要跟俺说。” 大概是这般和睦的交谈后,才将陈苓送出家门,而她身后那些的村妇倒还有笑出声来的,“那小寡妇,可真是傻的可以,也难怪会死守着那死老太婆这么多年。” 李桧看着陈苓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禁问向李金花,“听说这小寡妇还没改嫁?” 李金花看了打了这么多年光棍的弟弟一眼,居然是笑了出来,“怎么?你有这意思?” 李桧嘿嘿的笑了声,之前没见过这小寡妇前还不觉得,不过刚刚那一次邂逅,可是勾去了他半条魂儿。 “阿姊如果有这门路,弟弟当然愿听安排。” “那好,明儿就给你说去。”,“当真?” 那边笑而不答。 …… …… 苏家的柴门,已经被推开了,女孩儿先进来,在雪地上踩两个脚印,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娘亲在栓门,自己手里却还攥着另一个红枣儿。 陈苓拴好门,转过身来,西房的油光正好可以照到这边,将女孩儿手上的那颗枣儿照的晶莹剔透,她递过去。 “娘,这是耘儿……” “啪——” 一声耳光在她脸上响起,随后,那颗枣儿也倒栽在了雪里,就像她之前那样。 小女孩抿着嘴,发烫、发疼的脸颊让她眼里立马蓄满了水,但就是没有出来。 或许是这边的动静大了,惊动了里头,老婆子的声音从西屋出来。 “这么晚才回来?都干什么去了!” 女妇面容呆滞地站着草檐下,隔壁送的那篮子糕点杂果她再也兜不住了,从臂弯滑下来,掉翻在地,有个米团子滚到了鸡笼子边,有醒过来的鸡子死命的从缝空里去啄它。 半晌过后,女妇终于还是软下了膝盖,跪在雪地上,那双僵直的手臂伸过去,将小女孩搂进怀里,小女孩吸了吸红红的鼻子,身子还有些僵硬。 “娘……” “她们都说,耕叔不要我们了。” 寂静的冬夜里,雪花是看不见的,但却真真切切的在她们头上下。 ps: 抱歉,有些晚了,改了几次,但还不是很满意,只能以后慢慢调节了。 第二百零三章 归来 二十九日的清晨,雪花稀松的在榆丘头顶下。在通往村子的山林道上,传来久违的车轱辘声。山林里,野禽开始逃窜,窸窸窣窣的灌木声响,有饥肠辘辘的猪獾立起脖子往外看,在转角山口,九驾马车依次通过。 “店家,前面就是吗?”,“过那片桑榆林……” “吱吱吱——”忽然车底一阵异响,车头张四揪住缰绳回头,“苏家少爷,轴子好像出了状况!” 苏进揭了帘子往下看,果见车轮子左右打起了摆子,扑啦扑啦的。他立即让张四把车停了,这些天奔波不停,出了这种状况倒也不是意外。 此下他和张四修车轱辘,其余人趁此下车舒展。李霁、陆煜两人在路边的大板岩边谈论陈留风土人情,小厮们在喂马,或有打闹,结果被倔马喷了一脸水,倒栽在雪地里。后头的曾芝兰探出车帘,看了眼周遭后,暗打着手势将李清照招了过来。 “怎了,芝兰姐?”,“那苏仲耕……没对你做什么吧?”车厢里,气氛有些古怪。 “没有啊,只是说了说他家的情况。” 曾芝兰眼睛一翻,“女生果是外向。” 李清照一怔,凝望了眼窗外歇停的雪,眉睫默然卷起。 …… 大板岩边的陆煜心头亦然起结,已经是年关了,这李家忙的什么竟连年都拖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是京师有何动静?他正要问,没想到被李霁先将了一军。 “陆主薄此行让李某颇感意外,这大雪天寒的,怎么也是莫逆之交才有的交情?” 陆煜滞了下,倒也很快回过神,“说来怕郎君不信,陆某与苏家小郎着实有两分交情,去年腊月那时……”他看似推心置腹的说着去年和苏进一同被劫的事。随着凶险叠进,李霁也眉锁愈深。 “李郎君可是觉得难以置信?” 显然他没有猜到李霁的心思,李霁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转向正在修车的苏进身上。脸上晴雨不定了一阵儿后,便告辞往曾芝兰的车厢去了。后面的陆煜望他背影,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 “那苏仲耕竟有如此往事?” 车厢里有女人的倒吸声,衣襟揪紧的窸窣声,“只是……”,旁边男子接过话,“今日已是二八,看京师的动静,我想明天就会有人马过来,所以我们也是箭在弦上。没有选择余地。” 女子撩开车帘一道缝,望出去看苏进几个在那谈笑,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放下了帘子。 …… “好了好了。” 那头的张四直起腰来,活络着酸麻的四肢。喂马的俩跑堂递了干糕和水给他,他吃了两口,“说起来苏家少爷此次回乡要呆多久?应该有些时日吧。” 苏进也接过干粮,抬头看了眼雪白银装的山林,嘴里嚼着,“今天是二十八吧?” 张四与俩跑堂交换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不过最后还是异口同声的点了点头。“明儿就是小年了,苏家少爷是有何要事处置?” “这样啊……倒是挺快的,你们记着这两天收紧点手,别太招摇。” “噗——” 张四呛了一嘴糕屑,俩跑堂倒是眼珠子亮了,他们可能是听到些什么风声。在苏进转身去后面查看辎重时,赶忙到车厢背后说话,贼溜的模样,像两只谋划奶酪的老鼠。 窸窣了阵后,车轮再动。长长的九驾马车慢慢往桑榆林里而去。 …… …… 榆丘村,倚着榆河东岸,横横竖竖的由北往南错落过去。昨夜残滞的烟火气味还在空气里游荡,钻入鼻子,是一种名为年关的味道。急着回乡的商贩早早就赶了牛车出来,哞哞的勒紧缰绳,在乡村陌道里东挤西拥。女妇们趁着雪停的空当搬出来藤匾架子晒菜,汉子们活闲些,因为下雪的冬天长不成庄稼,所以就不用扛上犁锄下地。不过体力活的事情还是有的,像那些养成大猪的,就会吆喝上邻里在院子磨刀,场面新鲜又热闹,孩子也更愿意往这些地方扎,他们拿着坏了的弓满院子咻咻,中箭的就叫一声躺地上,碰翻了晒菜的藤匾,就会被他们老子连人带雪从地上踹起来,一个个丢出门,算是给过会儿杀猪清理场子。 门口,一长龙的商旅辎车堵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疏通。车上的人等的饿了,就有阔绰的拿出半只猪蹄,那猪蹄炖的烂熟,油香扑鼻,他弓满了嘴正要咬,不想门口飞出一溜屁孩,乒乒乓乓的堆在了车上,撞了他人就罢了,关键是把猪蹄弄地里了。 他涨红了脸,站起来要喝斥,不想后头有人喊,“大伙快过来看!出大事了!”这声下去,道路闲走的村民立马团成了窝蜂,啪嗒啪嗒的从他那半只猪蹄上踩过。 人流稀了,身后的伙计在掌柜眼前晃荡了下手,“掌柜的……”结果被这掌柜一下拍掉,他嚼了嚼嘴里的空气,不至于太生气,但脑袋明显大了一圈,许久了,才从怀里掏出另外半只,正要吃,旁边有少女盈盈的走过来。 “这位大哥,前头出什么事了?” 眼前的少女打着一柄很旧的纸伞,在他面前正好收了,身上穿着格子缎的细锦,与村中的女妇大不一样。他立马变成肥头大耳的模样,收了猪蹄,但说没俩句,那少女便咯咯地表示了感谢。走开了。与身边带点跛的男子边说边往前去。 “那苏仲耕放着知县的赏识不要,却去了京师给人做伙计,娌儿是想不明白的,浑二哥经常来往苏家,难道也不曾听闻缘故?” “苏家我只是代为照应,那娘子性子坚韧,不大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所以很多事情也就不便过问了。” “那这次我们的事,苏家应该不会……” 他们说话的声音随着人影的远去而愈为稀淡,后边的肥头大耳擦了擦口水,终于把猪蹄塞进了嘴里。 “咱们也过去。” …… …… 当村里的人发现是苏家院子生了事后。都表现出了超出一般的兴趣,正掰着蒜头吃的汉子在门口停了下来,左右问了两句,然后哦的走开了。这是属于好的情况。糟糕的就是那些三四十的姑婶老娘。在听说了小道消息后,围裙都没解下,就啪啪啪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李桧要娶那小寡妇?听说还拉上了隔壁的黄大户牵线。” “黄仁全?”,“是啊,你看院子里那十来个拿竹刀的泼皮,附近这几个村子,也就他了。”,“嘁,搞得跟土皇帝一样,现在这世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好在祸害的是隔壁,我们这儿上回被县大人那么一整治,可是没人撒野了。” “话可别这么说,看李桧那样子。指不准又要发起癫来,你们说看,好端端的居然要那苏家的小寡妇,怎么也不是个常理,难不成巡检司里连个婆娘都没有?” 随即就是一阵嘘声,这明显就是在说瞎话了。陈苓模样身段气质样样都有,在这土疙瘩里就是金凤凰的角儿。哪个有点手头的男人不惦记。 他们外头叽叽喳喳的不停,里屋谈媒的李金花也把杀手锏亮了出来。 桌子上,稳稳当当地摆了一盒碎银子,盒子是普通的榆木头做的,连梨花都没绣上一朵,不过好在有一拇指的深度。所以是一笔上的了台面的聘礼。 李金花捏准了苏家现下的生存状况,所以在这个满身倒刺的老婆子面前,居然也能笑吟吟的说完一整溜话了。 在她身后,五尺四高的李桧格外精神,新裁的大宽锦袍套身上。虽然不太贴身,但总归与乡里巴交的农夫划清了界限。他在人面前挺直腰杆,高大的形象,只要垫垫脚,就能捅破苏家的草棚顶。 他骄傲的模样,与客坐的黄仁全差别较大。这位隔壁村的大户并不多话,只管喝着自带的米酒,吃着自带的羊肉,墙角那儿,丢了两只打来的獐子,说是见面礼。 说起这位大户,可是附近了不得的人物,县尉黄裕是他远房侄子,也甭管他怎么攀上的亲戚,反正那黄县尉是认的,这传回来就了不得了,公安局长的二大爷,想想就有派头,所以附近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就都投到了他那,说是要风风火火干一番事业。 此时吃的肚皮溜圆的黄大户开始剔牙,“我说苏老太,你看这李家小郎,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如今又是正得张巡检青睐,怎么也不会辱没了陈家娘子,而且李家小郎也说了,苏家以后的事都担他身上,就当给你认个干亲,你说这凭空多个儿子的好事哪里找去?” …… 门外的屋廊下,陈苓拿着扫帚一遍一遍的扫雪,泥土的颜色慢慢露了出来,与院子的雪白形成对比。一盏茶的时间,院子和里屋之间的楚河汉界就筑成了。 陈苓放下扫帚,对于院子里挤满的人,她没有抬头看上哪怕一眼,自顾自的从厨间端出来衣物,坐屋檐下洗了起来。身边是十来个黄大户的人守着,也是没当自己是外人,从里头搬出来炉子,用竹刀把劈好的柴块一块块塞进去,然后又拣了小凳坐上暖手。 院子里瞧新鲜的大婶大娘见这态势,都自觉的在界线前收住了脚,他们嘴里念着,心里鼓捣着,眼里的视线则一直徘徊在那扇紧闭的柴门上。 门前也有人守着,不过不是黄大户的人,而是李家两个远方表亲。脸上的颧骨突的像山包,完全的皮包骨头,不过好在穿了厚实的棉襦,所以把不足的肌肉填补了上去。此下他们得了守门的令子,所以歪歪斜斜在门口打盹儿。 里头的李家姊弟知道外面大票的人在围观,但脸上不仅没有生起被人围观而有的耻赧之色,反而泛出了润红的骄傲来。尤其是李桧,常年在底层打混,让他比普通人更明白“富贵不显摆,如衣锦夜行”的道理。他是对苏家的小寡妇感兴趣,但更多的,还是希望从中得到那种被乡里邻热议的飘飘感。 李金花也一直保持笑容,“老太太考虑如何了?” 老妪出奇的没有大发雷霆。可能是灰黑的中短外襦把她热气给罩住了,所以不能释放。她粗糙的手,在身边小孙女的脑袋上抚着,就像士官抚磨心爱的兔毫盏。总归是一些让人心平气和的动作。 “你们走吧,入了俺苏家门的女人就没有改嫁的道理。” 她拿那只长了翳的左眼瞟了下银子才说的,显得很理智。 只是李桧很不开心,“你这老婆子,竟然想让陈家娘子给你守一辈子的寡,真是好生的歹毒!” 外头听到了声音,窸窣了起来,不过陈苓却只管搓洗衣服,有条不紊的将皂粉均匀的涂抹在袖口。冬天的水很凉,她舍不得用柴。所以手上都是皲裂的口子。风闻消息的那位秋嫂这时也跑了过来,她见着院子这大片婆娘模样难看,便要拿扫帚去轰她们,只是被陈苓再三按住了手,才不得不作罢。 “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都给我散了。”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响起别样的声音来,众人望过去,是一对男女从夹道出来。男的穿黑色的长衫吏服,戴交脚幞头,走起路来虽然有一点跛,但腰上响着的玉佩却让两边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 “薛浑啊。他老子瘫在床上也不见他回来几次,今天倒是难得了。” “旁边那个不是大头吴的闺女么,啧,今年又过来做什么?” 陈苓并不惊讶薛浑,只是在看到他旁边的吴娌儿后就有些蹙眉了,她站了起来。“薛家郎君前来可是有事?” 薛浑不作答,径直到里屋门前,把那正打哈欠的俩流子撂到一边,黄大户的几个手下这时都站了起来,但见是薛浑。迈出去的半只脚还是收了回来。 薛浑一把推开门,“谁允许你骚扰苏家的?” 他黑着脸看里头那对姊弟,尤其是在李桧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李桧虽然不及薛浑在县衙当文吏体面,但两人分属不同,所以也就没什么忌惮可言。倒是那懒洋洋的黄大户眼睛亮了下,薛浑他是认识的,上回黄裕的生辰宴上有过交集,不过他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李金花就已未语先笑。 “原来是薛家小郎啊……”见薛浑出来搅场,她所幸排开长凳出来。现在弟弟靠上了巡检这座大山,后台可不比县衙弱。 她眼神挑了陈苓那头,拿捏起怪模怪样的声调,“怎么,又来会你情人了?如果真个喜欢人家,那就学着俺桧弟,早早的过来提个亲,省得每次过来又是风又是雨的,俺这婆娘隔壁听着也是臊的慌。” “喝——” 全场霎时哗然,张嘴的、瞪眼的都有。虽然知道多半是她在那儿瞎跑话,但薛浑自从苏进走后,确实每逢过节就跑过来,要不是薛浑在衙门内谋了官身,恐怕流言早就满村飞了。 院子里议论声起,但都没有出言,还是那秋嫂先个骂了李金花,要不是陈苓拉着,指不准还要上去踹上一脚。 陈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薛浑脸上就阴晴不定了。吴娌儿瞄了眼他,又从陈苓古井不波的脸上扫过,衬度了下后上前。 “李家大嫂,你看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何必这么坏了邻里情分,还是多留些退路为好,要是哪天苏家郎君在京师得了功名……日后也好相见。” 围观人中有劝架的,“平时这小寡妇也没对你咋样,说话咋这么伤人。”、“就是嘛,有没招你惹你了。” 李金花不是以前,哪容得人指手画脚,嘁了声不屑,对着吴娌儿倒还笑眯眯的。 “你这丫头去年被那书呆子拒了婚,怎么今年又跑来,难不成还非他不嫁了?既然你这么看的起他,怎么不去京师找他人去,或许那书呆子以后当了掌柜,还能收你做个妾嘞。” 见着婆娘乱咬人,吴娌儿的眉毛都竖了起来,她可不是什么和善性子,正要发作,却被薛浑一把拉到了身后。 薛浑神色不善的盯住了李金花,“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如果还要脸的话,现在就给我滚。你以为我不在厢公所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嘁,你这瘸子现在也就只能衙门跑跑文书了,还真以为有多大能耐?说这话也不怕丢人嘞。”她还拉拢其旁边的黄大户,“今儿有黄大户给我桧弟牵媒。这桩好姻缘铁定是要成的,你这小子可别瞎搅场子。” 薛浑脸看了眼黄仁全,见这老匹夫也正玩味的看着自己,心里就知道大概了。黄仁全的小儿子在城东厢公所,听说来年想要上调巡检司,虽然有黄裕的关系,但巡检那边却没个搭线的人,这么想来,也就无外乎了。 这时,苏老太由小丫头搀着走出屋子。老婆子的火气村里是出名的,见眼前黑压压一大群人在围观,岂能压得住。 “这是苏家的地儿,闲七八糟的人都给俺出去!” 有些个忌于老婆子余威的,已经悻悻的露出了退意。不过李金花马上顶了出来。 “苏老太太,你说你现在要是许了婚事,说出去是乡里叫好的,要是哪天你埋了土,你这儿媳妇再嫁可就难听了,你说是不?” 老婆子听着当然生气,胸口起伏着。但对于这忽然发达的邻居却还是忍住了些,“俺苏家的事自有老婆子操心,你们也别费口舌了,要是真想要人,等俺埋了土再说。” 李金花对这老婆子知根知底,听她这么喊。反而笑了起来。不过李桧脸上的怒气就遮不住了,正要发作的时候,他那俩个远房表亲赶紧上来。 “桧哥,这老婆子端的一张恶嘴,看俺们给你收拾她。”他俩努力的把骨头架子撑起来。抡圆了耳光作势行凶。 “你们想干什么!” 陈苓赶紧挡在老婆子身前,“我婆婆年事已高,你们就别计较了,这事儿就改年后再说吧。” “年后?”李金花笑了,“俺的好妹子,上月那老头子过来提亲的事儿村里都知道,你金花嫂子为了你好才来给你牵媒,不然你就等着被你那黑心婆婆卖掉吧。” 这事陈苓本想解释,但张了张嘴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俩流子倒是松动起了手脚,“老太婆,我奉劝你赶紧点头,我们桧哥那是什么人物,能看得上你儿媳是你的福分,你要是再不识好歹,可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 说实话,对一老太婆耍狠是很跌份的事,所以李桧才一直忍着,但眼下有了身份就是不一样,这种下作的事完全可以让下面来做。 老太婆不仅没被唬住,还骂着陈苓去拿菜刀。不过陈苓哪敢,死命的拦着,不小心碰倒了脚边的鸡笼子,把里头的鸡子都吓的屁滚尿流,咕咕呱的满院子飞跑,把整个院子整的乌烟瘴气。可老婆子还真下了死力,拿过半截糙木棍就要喊打,闹哄哄的场面,看的围观的村妇都笑了起来。 “老太婆你玩真的啊!”、“哎!你别逼我动手!” 这两流子完全是不成器的模样,就是黄大户那几个打手也笑了,他们垫着竹刀在玩,没有黄大户的吩咐是不会上去的。 李金花眼神示意了下身边的黄大户,这个时候不出手,还什么时候出手。 黄大户嘿嘿一笑,摸了把络腮胡子道,“我说苏老太,你也别在这打诨了,今儿这事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我看在你半个身子埋黄土的份上才跟你点脸色,可别不识好歹啊。” 他一个眼神下去,那十来个打手立马从怀里掏出来油布,绑在竹刀上头,刺啦一声又吹开火引,顿时就让场面从紧了起来。 “黄老爹,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既然不愿意,你又何必做这恶人,若是知县大人知了,怕是黄县尉也不好对辞。” 薛浑没想到会出这事,早知道就带人过来了,现在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能忌惮些县衙。可惜这次,这位大户是铁了心要帮李桧了。 “薛小郎宅心仁厚为黄某人敬重,但这乡里刁妇实在难缠,与她好言相与不听,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遗憾的对着薛浑摇头,而转脸对向底下的那帮泼皮时,却已经变了张凶恶的脸。 “烧。” 前一刻还畏缩在火炉前暖手的泼皮们,在下一刻就变成了杀人放火的恶徒,他们举着“火把”朝苏家的那几间茅草屋子冲去,众目睽睽下。就是要把人安身立命的场所用最原始的方式毁灭。 惊觉过来的陈苓要去阻止,却已被黄大户的人挡在了外边,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一个标准的救火现场。嫉恶如仇的秋嫂用力的骂李金花。骂李桧,试图让村人搭手,可不想现场那些个围观的没一个敢站出来。他男人牛耿倒是赶了过来,可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挽回大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家的房子被一寸寸的点着,让后烧掉。 薛浑的眼睛里满是阴郁,吴娌儿拉了拉他,却被他一手按住,耳边听到细语:事不可救,赶明我上报县尊。不过有黄裕在,苏家怕是还得吃亏。吴娌儿澄亮的眸子黯了下来,本来今天还打算……唉。 她叹气间,想起去年这时候的苏进,就更是扼腕了。要是去年受了胡知县的好意。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这人……她摇摇头,实在生不起太多褒义的观感。 至于苏老婆子。 早就顾不上去收拾那俩个李家表亲,“天杀的黄仁全,有能耐你烧死我这老太婆!”她捏了拳头要冲到黄大户身前,可被黄大户的手下架住了近不去身。 黄大户笑道,“莫慌莫急。只要你一点头,这火啊,立马就给你扑了,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事情自然是好商量的嘛。” “你这天杀的。休想!” 看着自家的茅草屋子被大火一点一点的吞噬干净,老太婆的眼睛里都是火,她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可当看着住了十年的房子在眼前慢慢蒸发,眼里还是渗出来了血。 砰当一声。手里的半截柴棍掉在了地上。 “婆婆!” 陈苓放弃了和那群泼皮继续纠缠,赶紧跑上去搀起软倒在地的老婆子,小丫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黄大户跟前,抓住了他的腿拼命的求。 “不要烧我们屋子,求求你不要烧我们的屋子~~” “滚开!小丫头片子!” 旁边的泼皮一脚将人踹开,李金花伸了下手,但想想还是收回了袖子。倒是李桧挺高了胸膛,把腔调摆的极为惬意。大火噼噼啪啪烧得极为顺畅,热浪排来,以至于头顶下着雪,还让人浑身暖和。 另一边的秋嫂将小丫头圈在怀里,怒目而视着李金花,“人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十多年的邻里情分……呸!” 她吐了口口水在地上,围观的人怎么也笑不出来了,明明是热的要冒汗,但脊背上却是嗖嗖的发凉。院子里的鸡子,咕咕呱的叫的比刚才更加厉害,啪啦着翅膀往墙头外飞,这里快要把它们烤熟了。相比于它们上跳下窜,围观的那些个村人却大气不敢出,有两个要喊话的汉子,被他们婆娘掐住了腰肉往外拖。 黄大全对眼前的状况很满意,看了眼烧塌半边房子火势,再把目光转到苏老婆子身上,“要是再不答应,这屋子可就……” 噗通一声,在众人瞪大了的瞳孔里,陈苓跪在了他面前,这一下,就像是一掌拍在了纲筝弦丝上,铿锵的巨鸣,震的所有人心弦急颤。 “我答应了,求…求大户放苏家一马。” 黄大户黝黑的脸上稍稍起了些波澜,不过还没来得及露出和善的脸色,就又冷了下来,因为那苏老太婆一巴掌给在了陈苓脸上。 “混账!十年前的大难都没让苏家跨掉脊梁,今儿几间破房又咋了?烧了就烧了,大不了换个地方,老婆子就不信这天大地大,还没个容身之地!” 陈苓捂着脸在哭,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跟前,用满是雪渍的小手帮娘亲擦眼泪。 “娘,我们不要屋子了,我们去京师找耕叔好不好~~” 陈苓流着眼泪在擦她脸上的水,“傻孩子……” 在场的所有人的都木住了,一些模糊的感情在胸口锤击,越不能发泄,就越显得煎熬。 这场景对于吴娌儿而言有些似曾相识。只是从主客变成看客之后,体会也变得更为真实起来。她是个泼辣的姑娘,所以从不会在人前示弱,流眼泪什么的,是她觉得羞耻的事情。但真到了绝望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表达这种情感。 她擦着眼角,扶住身边的薛浑,“浑二哥……帮帮苏家吧。” 只是此时的薛浑也只能攥紧在袖中的手,他答应过苏进照应苏家,可眼下显然是没有做到承诺。 …… …… 大火,熊熊的大火,让昨晚的烟火成为小丑,笔直向上的黑烟直冲云霄,与雪白的天色、银裹的山林相映刺眼。村里赶路的商队自然也都看到了,他们抬起头来,议论是谁家的灶头出了事,大过年的,可真不是喜庆的消息。也有好新鲜的跑了过去看,但无不灰头土脸的回了来,周身几个问起,却是含含糊糊说不要多管,赶路要紧。 哞哞的声音,再次井然有秩起来。 “掌柜的,没想到这畿内治下还这么多事,想想还是咱们户县安生。” “屁话,就我们那穷乡僻壤,往下刨个三丈地都不见油水,哪养的起这些土皇帝。”适才吃猪蹄的那阔商从苏家出来,一路与伙计说话。前面拥挤的车队已经开始通畅,他们跟着屁股后头走,到得村口口几棵老槐前,却是被九驾北下而来的马车挡住了去路。伙计本想开骂,但见对方驾驾马车,又是一溜的整齐,便把话咽进了肚子。 那车上一一下来人,有金冠玉革的士族子弟,也有凤钗彩衫的千金女郎,他们言谈着下车,看来是因为他们这些商贩挡了路,所以才下来走路。 “榆丘是汴京南下的路道必经之处,所以年底这时候,就多有商旅往来……”苏进解答了李霁、陆煜两人的疑问,也算是作为主家给人介绍。曾芝兰因为心头事重,所以心思一直旁顾其它,这倒让她发现了村子上头直起的黑烟。 “那是怎么回事?” 她一话让所有人不禁抬头,身边的李清照蹙了蹙眉头,她当然不会认为是谁白天在放烟火,或者是在院子里烧烤猪羊。 “走水了?” 这是第一个问题,然后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接上“谁家”这样的疑问。 苏进停在原地,头顶槐树的瘦枝受不住积雪的压力,折断下来,在他跟前碎裂。他凝住的眉头,慢慢紧收起来。远处那条浓黑直上的烟道,因为雪停的关系,所以能够很清楚的看到。火灾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况且,那方位…… “店家……” “走。” ps: 中秋,祝大家节日安好。 第二百零四章 回来了 院墙上仅存的几片破瓦,也被大火带出来的热浪抛碎在路道。 “死老太婆,要是再不点头,你这房子可就真没了!” 苏老太坐瘫在雪地里,黄仁全再是骂咧也不吱一声。围观的村民虽然里外三层,但没一个敢出大气。李金花倒是想把人扶起来,但手还没伸出半截,就被老婆子斜睨过来的视线慑退了,唯诺的她两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最后还是薛浑和吴俚儿把人扶了起来。 “苏老太,今日之事是薛某过错,这两天您且暂居敝舍,等明日我便上县衙给您讨一公道。” 村民都把耳朵竖了起来,李金花和李桧这对姐弟心慌下对了眼想法,鼻子口的白雾霎时都没了。 黄仁全见眼下情况,或许也觉得扫了兴致,便丢掉剔牙的竹签子道,“既然苏老太如此决绝,那我等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打搅之处……涵请见谅则个。”他抱了个拳后,便再也忍不住的同他那群打手哈哈大笑起来。 吴俚儿呸了声,不知廉耻。 相比较已经麻木的村民,李金花和李桧可不能这么含糊过去,他黄仁全背后有县尉罩着不怕出事,但他们不一样,所以赶忙是拦住黄仁全去路。 “黄大户,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了了,你这大户连个老太婆都搞不定,传出去也不好听是吧?” 黄仁全看着李桧涨红的脸。摸了摸下巴的络腮,不禁发出来怪模怪样的笑声,“我只晓得之前追两只狍子到了这儿。瞧见人家走水,就进来瞅瞅,话说,这到底是咋的一回事儿?” “你!” “我什么我?” 李桧脸色铁青,欲要发怒,但被李金花拽到了后头,“黄大户。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也是这片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两边拉扯起来,立马就变得滑稽了。村人暗骂痛快,并发出笑来,但没过两声。又觉得难过,所以脸上的表情就更麻木了。 黄仁全要跑路,李金花几人又怎么拦得住,即便是给苏家出头的牛耿也上去堵了,但还是抗不过那几把竹刀的锐利,乒乒乓乓的两回合后,只剩下黄仁全的笑声在院子回响。 “娘,我们以后睡哪儿?” 苏耘儿在陈苓怀里,眼里滚着泪。再看看自己那小塌在火里煮成了黑炭,泪珠子更是斗大。 陈苓紧紧抱住她,见被薛浑搀着的婆婆一语不发。眼睑就不由沉了下来。她没有尝试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相信,她的婆婆也是一样的。 “忍一时已长久,老太太这又何必。”薛浑的声音正够她们几个听到。 秋嫂这时附在她耳朵边说,“老太太心高,这几天就住我二表那。他们今年去了祥符省亲,没个两三月不会回来。屋子空着,你们先住下,这两月我给你们再找住处去。“ 陈苓紧抿着唇,头髻上的雪是越积越厚。 “还不老实!” “劲儿还挺大~~” 牛耿被黄家的三五只猕猴制住,一边脸按在磨盘上,他越是使力,脸上雪渣子越多,但即便如此了,嘴巴却还挣扎不停。 “小勇,鹄子!你俩咋的都不动啊,也不瞧瞧身上穿的都哪来的!” 他目光过去,有俩穿布棉花的瘦汉往人群里缩了一步。 黄仁全哈哈大笑,拍拍牛耿脸上的渣子,“你就是榆丘的新保正吧?看着倒是挺壮实的,好好干,以后来我庄里多走走。“ 他看了眼牛耿憋红的脸,更是可乐,将毡帽摘了,直接扣在了人脸上,哈哈哈的,挥手着他的手下准备高奏凯旋。 “等等。” “话还是先说说清楚吧。” 两句是同一个声道出来的,但中间却偏偏顿了好一下。 围观的人群,像是触了冰的条件发射,在第一时间让出条道来,堪堪能让一人通过。 黄仁全收起来笑,身后的一竿人也把肩头的竹刀拿了下来。 “这不是那……”,“谁啊?” 村民一惊一乍,就像昨晚看烟火,有睁大眼的、有张满嘴的。整个僵直的过程,持续了足足两个呼吸,然后就开始交头接耳。 “耕叔!!” 苏家那女娃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中间又跌了一跤,一脸雪渣的扑进了那穿长袍的男子怀里。 远处陈苓还没来得及收回被女儿睁开的手臂,微微张开了嘴。倒是吴俚儿眼中一丝明光,止不住一声“苏进”出来。 “苏进?”薛浑异口同声。 “这不是傻书呆嘛?不说去京城了么……” “唉哟,现在好了,一回来这家就被烧了,看怎么收场~~” 里外三层的议诽下,院外进来的生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大都是穿黑色长筒的靴子,在雪地里一个印子一个印子的走。眼尖的,直接就叫起了衙门或士府。尤其县主簿陆煜出现后,人群哗然一片。 “陆主簿!” “这不是主簿大人?” 远头的薛浑也怔了下,动了动嘴唇,还没出声,就被吴俚儿拽了大把袖子,“浑二哥,你使唤来的?” 去年并不愉快的记忆让陆煜在吴娌儿心中印象深刻,但此时此刻,却是像春天到了般,脚下的泥都觉得软了。 苏进一干人被村民围在了中间。没呆过乡野的曾芝兰顶着清一色的粗犷目光,脚下步子都碎了起来,她挽紧着李霁的臂弯细声悄语。这被陆煜见了,忙吩咐仆役屏退乡人。 “乡野粗鄙,还请李夫人多多担待。”。“陆主簿言重了。” 李清照拖后些,看着前头苏进将一女娃抱了起来。女娃呜呜咽咽的,说两字就哈哧半天眼泪鼻涕。苏进就只能不停的给她擦。 那就是他那侄女吧?还未来得及深究,前头一铜锣嗓子就打断了她。 “你这小子又是哪冒出来的?” 黄仁全雄插着腰在苏进面前,下巴抬得极高,不过由于身材短小,腰线肥圆,又加摘了毡帽露出来的秃顶,所以远看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便桶。 他打量着苏进,苏进自然也是对着他。 “这下好了。看这事儿怎么收场……”后面都是张望的村民。 就在苏进肩头的雪开始有动弹的迹象时,李清照上来按住他手,轻轻的这一触,那好似要飞出去的雪最终还是停在了肩头。随后他一个跨步。从黄仁全身侧迈了过去,那头苏老太、陈苓几人也终于合上微张开的嘴。 “仲、仲耕……”陈苓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你、你回来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苏进点点头,放下还在哈哧哈哧的苏耘儿,看向苏老太。相比临走时候,老婆子人更瘦了,头发丝也白的更多了。 他撂起下摆,跪了下来。 人群霎时沸止,李清照则默默屏退在李霁身边。脚刚落定,便有人握着了她手,她一看。是曾芝兰冲她暗暗点头,便也是挤了点颜色在脸上。这些事情,总归是女子心领神会些,像吴娌儿眸子也是黯了下,一时无有言语。 “陆主簿!” 黄仁全一声打破宁静,他见迎面走来的陆煜。赶紧弯腰贴上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招呼声?是老汉怠慢。是老汉怠慢了~~”然后开始没边的热乎,而他那群猴子猴孙应该是见过陆煜的,不用招呼,就束起竹刀,站挺腰杆在黄仁全身后。 雪,还在飘。 苏进双膝一周的雪很快就攒高了。 见着独子归来,老婆子脸颊微微颤抖,“好……好……”她眼睛从头髻到脚履打量了一遍苏进,整个身子颤得也更厉害了。 搀着她的薛浑不敢大意,扶紧人,与苏进交换了个眼神,“苏兄弟,令堂累了,不如先到鄙舍歇息。” “劳烦。” 薛浑馋了苏老太出门,顺手把吴娌儿也拉到了身边。“浑二哥你……”,“把苏家娘子也带上,这里事情有苏兄弟处置。” 吴娌儿稍稍犹豫了下后照做。而陈苓见苏进投来目光,蠕了蠕嘴角却没提出异议,拉上苏耘儿还有那秋嫂准备一道先走。 “不走不走!”苏耘儿抱住跪地上的苏进,“耘儿要跟耕叔一块赶坏蛋!” 苏进看她张大嘴的哭,滞了滞,轻轻揽在怀里。 “好,耘儿留下。” 他慢慢起来,下摆上,两块被膝盖跪湿的印渍在风雪里吹,就像两个拳头。 那边的黄仁全也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压着嗓子,“这个……陆主簿今日来此乡野之地所为何事啊,不知老汉可有幸打个下手?”这大雪天的,这些个官老爷好好的金屋暖舍不享,跑来这儿穷乡僻壤做什么。 他心里纳罕,而陆煜见苏进叙完旧了,也终于是正眼面向了他。 “都你做的?”他指指烧毁的几间苏家茅舍。 黄仁全一怔,这神色可有些不对,“一场、一场误会而已……”他的背景陆煜是清楚的,即便人证物证俱在,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所以眼下认了也无妨。 不过,这次显然出乎他意料了。 陆煜盯着他那双大似铜铃的眼,斩钉截铁的一字一句道。 “你死定了。”(未完待续) ps:ps:这段时间对不住大家了,状态确实很糟糕,对于个人现阶段存在的问题一直在反思,甚至到了举笔为艰的地步。虽然现在还在摸索,但相信在接下来的半年内一定会迈过这个坎儿,我的文字,我的人物,我的故事,是我理想的一部分,决不放弃。谢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零五章 一波三折 ( )ps:看《和女鬼在北宋末年的日子》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村口榆树下,黑压压的一条队伍浮现在小雪天里。⊙四⊙五⊙中⊙文▲∴, 领头两个跨着高马,带着十余个蓑衣衙役渐行渐近。到得村子地头,队伍勒令停了下来。 骑高马的县官眯起眼,看远处一条黑烟笔直往上。 旁边打马上前,是个年轻人,“那苏家果是走了水,黄县尉,你看可是畏罪心切?”他嘴边腾腾的白雾,把整张脸都罩在了里头。 身边正是陈留的县尉黄裕。他虽然脸黄腰圆,但下巴上的胡子却是修的中正,此时抚了抚,露出淡淡的笑意。 过不久,队伍又陆续动了起来,还有一辆“跛腿”的木囚车在后头颠簸。 …… …… “陆主簿,既然这位老爹已经招认,可否就此裁断了。” 苏进领着苏耘儿往人群中间来,村人尽数让出一只脚的空当。里头的黄仁全不明所以,就见苏进立在人群前看着他,神色寡淡。 他忍住怒意道,“恕你小子年幼无知,我暂且不计较,若是再行污言,小心黄某人不客气。” “不客气什么?” 黄仁全一听是陆煜,赶忙低下腰,“陆主簿,您看这后生污蔑老头儿,您可得为我做主。” “做主?”陆煜一抬手。俩个奴仆一齐涌上,一人一胳膊的将黄仁全拿了个四平八稳。 “啊?陆主簿您这是……”黄仁全慌乱挣扎。几个手下有心解围,但抬头就见陆煜黑着的脸。便是根手指都不敢动了。 “你私入民宅,纵火行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抵赖?便是黄县尉在此,也无可人情可讲!带下去,衙门听候发落!” 黄仁全两腿哗啦一下就软了,陆煜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肯定是哪里真惹了祸。他赶紧告饶,后头十余个泼皮也是丢了刀跪下啪啪磕头。“陆、陆主簿,求您法外开恩啊!” 一时间鬼哭狼嚎,村民倒是吱吱地笑,“该,叫你们为祸乡里!” 有俩个莽汉还拿来麻绳,帮着将这些个泼皮五花大绑,架出门当子。看他们一个个鼻涕眼泪的洒,可全是平时耀武扬威的人。 人群都出去凑热闹,苏进落在后头管陆煜叙话。一众人言谈相谐。 墙角的李金花姐弟瞧见苏进与陆煜关系密切,冷汗是蹭蹭的掉,也不它想,就朝苏进跟前扑了去。“仲……不,苏小郎君……” “尔等刁民意欲何为!快把人放开!”门前忽然一阵喧哗,打断了李金花。即而响起马嘶、驱逐声。 “肃温!肃温!你快就救救你二伯!” 几人往门外望,密密麻麻的人头间。依稀看见一队人马停了下来,然后开始驱散人群。 李清照眉头微蹙。“店家……” “去看看。” …… …… 此时的牛耿家中,苏老太和陈苓在烧了炭的卧间歇脚,秋嫂端上来姜汤给两人,老太喝了一半,便搁住问外边的情况。 “没事了……” 吴娌儿揭帘进来,“陆主簿出面,将那屠夫押回衙门了。” 薛浑坐炭炉前暖着手,“倒是想不到主簿大人如此深明大义。”他加了一片柴进去继续烧。 榻上的陈苓大吐长气,那秋嫂也是宽了心,“我看仲耕这回是真攀了贵人了,以后妹子还有老太太也都能少操份心。” 陈苓捧着冒热气的姜汤,若有似无的嗯了声。 不过就这时,窗沿停着的那打积雪忽然颤颤巍巍起来,一块块的滚下来,随后便是马嘶声从院墙外传进来。 “尔等刁民意欲何为!快把人放开!” “肃温!肃温!你快就救救你二伯!” 薛浑神色一滞,旋即卷了披风揭帘出去。吴娌儿愣了愣后也赶忙跟出去。 “浑二哥,这是……” 薛浑推开门,入眼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村民,还有那熟悉的陈留衙役。 “听那声音,应该是黄裕,不过怎么这么快……”他喃喃起来。 在官府衙役的推攮下,刚个还欢欢喜喜的村民赶紧将人放了。黄裕向底下问明详细,知道是黄仁全招惹的是非,心底便是不快,又见这老泼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找他要公道,心里更是火气上涌。 不中用的东西,就知道给他找事。 他压下情绪,向陆煜拱手作礼,“陆主簿,我看这事曲折异常,想必当中定有些许误会,我看不如我等回衙门细细调节,你看如何?” 陆煜工工整整的还了个礼,“黄县尉,今日之事众所共见,便是令亲先前也亲口承认,陆某虽与黄县尉私交颇厚,但也不可徇私舞弊,若是黄县尉认为此中尚有疑点,不妨随我一同回衙门与知县大人分解。” 黄裕眼睛一眯,这老油条居然跟他摆上官腔了。他抱了拳道,“既然如此,那我等稍后一同回衙门明禀,就看崔知县如何定夺。” 黄仁全瞪大了眼,没想到这县尉侄子居然摆不平,“肃温,你可得救救你二伯!” “闭嘴!”黄裕一个大袍挥掸,让底下将人拖走。正是烦闷之际,身边的崔谡不动声色的耳语提醒,倒是让黄裕醒悟过来,暗骂两声昏聩后,便朝着眼前拥嚷的人堆高喊。 “苏进何在!” 前拥后挤的人群后头,李清照青眉蹙起,曾芝兰更是神色严肃,“苏郎君。你行踪何时被人知晓?” 苏进沉吟未答,在人群缝隙里打量清那黄裕的面孔后。便慢慢排开人群,“不知黄县尉找苏某有何要事?” 黄裕眼睛一亮。打了个手势,底下便有张肖像送到他手上,他打开比照,“你就是苏进?” 苏进没应话,那崔府少爷已经附耳悄语,黄裕顿了顿,便是笑着把肖像丢给身边。 “既然如此,那就随本尉赴衙门一趟吧。” 饶是再镇定的人,怕也是很难想象在这年关还有官司缠身。苏进怔然过来。问,“不知某犯何事,竟劳县尉大驾。” 黄裕观他神色从容,心头阵阵冷笑,“陈留商户杜氏、洪氏、徐氏、黎氏联名状告你强买他家地铺,杜家老父更是因祖铺变卖气血攻心,于近日不治身亡,其子已一纸诉讼上呈府衙,如此恶迹。你竟还在本尉面前装作糊涂?” 苏进眉头一皱,为了抢占陈留报刊市场,之前确实有让陈老头来这购置地皮,不过以陈老头的为人。如何也是做不出强买强卖的事,即使退一步说,陈家又哪有能耐干这行当。 他拱手道。“购置店面所需用度皆在行情以内,契书字据亦是清楚明白。买卖双方自愿交割,财物相易。公法上堂然无违,诸家以此为讼,怕是不合常理。” 黄裕冷哼一声,“即使交易工整,但卖方为逼迫出让,契约自不可作信。” “县尉大人如此说法,且不知有何凭据?” “杜、洪、徐、黎四家联名状告,其家眷亲属皆可出庭作证,罪恶滔天,岂容狡辩,还不束手就擒,等候县衙发落!”身后衙役适时的将囚车推到前头来。 苏进面色一寒,他还没说话,旁边的曾芝兰替他不平道,“且不说讼者亲眷公堂避嫌,即使可为取证,亦如可独一而纳?且物证又在何处,法条又是何出?未经州府诸曹签押会审,岂可妄加议罪?这位大人空口白话怕是有失偏颇,还请思量为先。” 黄裕脸色铁青,观那女子不似乡间民妇,应该便是崔谡说的李家人了,没想到真的围护起了那苏进。 曾芝兰却是继续问难,“即便过府录问,这官府文书又是何在?烦请出示一观。” 黄裕又是气结,文书是有,但他提人经常不拿,所以眼下问起来,这公理上又是弱了两分。 崔谡也是皱眉,他不能出面,所以使了个眼色给身边小厮二瘦子。那二瘦子眼尖目明,心里自然晓得意思,便拿出平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喊,“官爷说话,岂容妇道人家插嘴,我等此行只抓首恶,闲杂人等全部屏退,不然皆充同党处置!” 围观人众倒吸起冷气,官府横起来哪还有道理可讲。他们往后怯退,几个甚至逃回家把柴门关了,只留半条余缝看。 “浑二哥,这怎么办?”远头屋檐下,吴娌儿垫着脚尖着急。 薛浑低眉思量,“这些个狗腿子耍起无赖来,谁也没办法,我回头向巡检那儿探探口风,这当中必有些猫腻在。” “怎么了这到底?”身后传来询问。 薛浑和吴娌儿回头一顾,是陈苓和那秋嫂子披了单衣过来,怕也是嗅到了空气中那一丝不寻常。 …… 受惊的村民开始窸窣拥挤起来,披绒戴貂的崔府少爷不禁露出笑意。那李家虽是京中名门,但毕竟只是文馆从职,自然奈何不得他这地头蛇,再说他上头有人罩着,更是不用忌惮太多。 黄裕也是心领神会,正要招使衙役拿人,却不想对面有个老头喝声出来。 “哪来的皂吏,竟污言我家主母!”他缎袍宽袖,颔下一部白须,原本是曾肇府内伺候曾芝兰的,如今曾芝兰嫁进李府,他也就被分派过来照顾夫妇俩起居。此时见得乡间泼皮出言不逊,自是要替主家教训一二。 “李泉、李福!给我掌嘴!” “是!” 众人惊愕的张大嘴,还未明白过来,就有两个李家仆人将那二瘦子按在雪地里,一个缚住手,一个掌耳光。 “你们敢……”,“啪——” “你们……” “啪——” 就这么生生的在崔谡面前打。 崔谡岂止惊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都是在打颤了。“李郎君好大的威风~~” 他看向主事的李霁,李霁却不回应。还是那管事道,“这位衙内还请自重。莫要自惹是非。” 崔谡气噎。黄裕也是皱眉,这管事……他心头拿捏不准,但也是差衙役先去把二瘦子救下。 苏进见状,支使了他那两个保镖去帮架,不过似乎他对曾家人还是小觑了不少。 那负责掌嘴的奴仆扔下二瘦子,面对着一排的带刀衙役丝毫不怵,“我家主母乃曾舍人之女,曾相公侄亲,此人出言不逊。我等已施惩戒,念其初犯不予深究,尔等若有再犯,同罪论罚!” “喝——” 别说是衙役了,就是黄裕和崔谡这俩领头的也愣住了。 苏进眼里有笑的看向李清照,李清照也是摇头,小声道,“你知道的,我们李家可没这阵仗。” 一直静观事变的陆煜没想到还有这曲折。想向李霁求证,但见那老管事气度沉稳,又见那俩仆人亦是眼高于顶,确不似寻常看护。心下巨骇下,立即盘亘起了心思。 “我观内中蹊跷甚多,文立啊。你看是否需要再审度审度?”他下到前头来,拿住崔谡的手。示意收摊罢止。 李家是京中名门,自不可能胡编臆造。崔谡心绪大乱。这回难道真踢了铁板了? 更可恶的是苏进底下那俩小厮还在拍手称快,朝着衙役们做鬼脸,“连曾家娘子也敢惹,还真是不想活了~~” 衙役都懵了:舍人的女儿?宰执的侄亲?老天啊,他们可是连知县的女儿都惹不起…… 围观的榆丘百姓也是闹哄哄的,他们不清楚曾舍人是谁,但相公这个词代表什么意思,还是能够转过弯的。 “宰相的侄女?” 虽然事情与他们毫无瓜葛,但紧张感根本压制不住。更别说那些个知道点世故的衙役了,几乎都快要给跪了。 黄裕原本就拿不准这些人的背景,如今见陆煜都下来打圆场了,可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文…文立啊,我也觉得此案疑点甚多,你看不如……再重新审议?” 强龙不压地头蛇是没错,但也得看对方到底是哪个层面的龙。 崔谡暗骂黄裕老奸巨猾,仅这一句就把主要责任按到了他头上,可就他这香粉脂楼里的“山大王”,哪敢真跟大佛扳手腕。 他额头不断地沁出豆大的汗,那被掌肿脸的二瘦子干脆跪下朝曾芝兰磕头,“曾家娘子饶命,曾家娘子饶命——”倒也不蠢。 跟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倒了,接下来就全部崩溃了。 衙役们也赶紧丢掉手里的刀械,不需要人带头,就一个个跪在雪地里求罪。 站在最前头的崔谡极是不扎眼,咽了口口水,小声对黄裕道,“前些日子京中不是传来曾相致仕的消息,想来……” 黄裕如何不知他想法,赶紧摇头,“庙堂之事,黄某一粗人不晓得,也不曾打听。” 崔谡咬牙,“我爹说此事是京里的高贵示意,黄县尉……” 黄裕眼皮一跳,“不不不,崔知县高看了,黄某心觉力小微薄,还是另请高明断案吧。”大宋一朝,真正拿到事情做的才是掌实权的,你一皇亲国戚又如何能与宰辅执政相提并论,即便那曾布真的倒台,但曾家树大根深,也不是他区区一小县碌吏能招惹的。再说那曾家女子亲爹还是舍人,那可是中书省的实际话事人,这等存在又如何能开罪?想到这里,他更是打了个寒战。 当然了,他怕的还是这些上层政治角斗,到最后不论输赢,恐怕都得拿他们这些卒子当祭品,他可还得要顶上那玩意喝酒吃肉,自然不愿参到这浑水里。 崔谡也是明白,所以心中忌恨黄裕,但又不能拿他如何,正是进退维谷之际,还是陆煜这做中间人来和稀泥,他朝苏进拱手。 “苏郎君,我看此案疑点重重,还容我等回衙门细细商议再做定夺,你看如何?” 苏进看向李霁夫妇,两人均是点头示意,也就不去计较了。 苏进道,“适才黄县尉既然提及此事,那苏某也得分清明细方可,不妨传唤那几家一起衙堂对质,有何误会也可当庭化解,几位以为如何?” “是是是,苏郎君所言甚是!”黄裕赶忙出来应话,崔谡黑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说来,这刑车是……”苏进指了指面前那为他准备的囚车。 黄裕一激灵,点了身边俩衙役,“你们两个,二瘦子适才冒犯曾家娘子,罪不可恕,赶紧押赴刑车候审!” 可怜这小跟班,被衙役生生的架进了囚车,哭爹喊娘的凄惨模样,证明了事情到了最后,受罪的还不得是小虾米。 …… 远头屋檐下,张望着瞧了半天的薛浑和吴娌儿对视一眼,不想这最后竟然还有这等波澜。 吴娌儿摸摸通通跳的胸口,宰相的侄女,舍人的女儿,可真是够吓人的。 薛浑自然也是吃惊,不过转眼间又是皱起眉头来,这些人物来苏家做什么? 苏家破败的院门前,那几十个衙役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畏畏缩缩的押赴着二瘦子回程。崔谡、黄裕、陆煜几人小议了下,便先行一步回衙门,把杜、洪、徐、黎四家召集过来,具体怎么收场,还得跟崔杞商量。 浩浩荡荡的蓑衣队伍,踩着沙沙的雪踏上回程。 那黄县尉不免又上来好言好语一番,顺便把他那不成器的二伯提上来骂一顿,信誓旦旦的要对此次纵火事故负全责,挽回不少印象分后,才放心上马回去。 村人有围上七嘴八舌的,也有忌惮李家身份的,躲得远远的。 “仲耕,那你现在就要去衙门吗?不会有事吧?”陈苓已经排开人群上来,她是不想自家人和衙门扯上任何关系。 “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嫂嫂你们先在牛哥家候着,家里情况我会安排。”他望一眼背后废墟,过年可没两天了,这情况可真难保能修缮如新。 曾芝兰瞧出他顾虑,出言道,“苏郎君且自宽心,房屋修缮一事,妾身会安排人手,你就放心和妾身夫君去陈留处置事务。” “那劳烦了。” “苏郎君,薛某也同你一起去吧。” 见薛浑样子不似客套,也就应了下来,县衙上下打点一事还得靠他。 李清照留了下来帮忙,只是在目送苏进他们踏上去陈留的马车时,不禁流露出担心。 “芝兰姐,我感觉不太踏实,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曾芝兰握了握被风吹乱的袖子,同样也是表现出隐忧,“眼下时局动荡,苏郎君又手握升迁重权,朝中必有不轨之人图谋欲害,你时刻在他身边,务必提醒提防。” “嗯。” 腊月里的雪,在乡野的榆树林里吹袭的紧,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凛冽了,让灌木丛里的野狍子都不安分的乱窜起来。 “驾——” “驾——” 西北面的山林小径间,有不似陈留乡音的驭马声此起彼伏,一辆辆红盖顶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 “大管事,我们抄了小路,应该是最快的了,听驿站眼线回报,谏院和尚书省的人都拐到县城去了。”车头的仆役压低帽檐,不至于让雪渣子打进眼睛。 “好,要是能赶在诸路人马前到达,你们每个都加倍重赏!” 也不知是哪里的车马队伍,在长满灌丛的雪地里疾行,道道清晰的车轮痕迹,从山的那一头一直铺展到山的这一头。 越来越近了……(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未完待续。。) (l~1`x*>+``+<*l~1x) 第二百零六章 将计就计 ( )腾腾而落的雪,形成一条不拘一格的雪道,从陈留城门一直铺展到府衙台阶。往来进出的百姓,在雪上留下了一道道漆黑的、栅格型的鞋印,他们扒着栅栏,指指点点的围观。 “苏家是谁?”、“我哪晓得,说是京城来的。” “杜老九不是肺痨死的么,难不成是想讹人钱。” “肃静——肃静——” 坐正高堂的崔杞醒木一拍,“堂下杜氏、洪氏、徐氏、黎氏四家,有何冤情慢慢宣来,本县自当为尔等做主!” $.(m)堂下四家商贩痛哭陈情,“我等状告陈留商户苏氏强买强卖,夺人祖铺,害人荫嗣,致使杜家老父忿而身故,不白之冤还望大人秉公论处。” 百姓也是叽叽喳喳。县城说大不大,堂前磕头求冤的几个也都认得,摆摆书摊、面摊的小商,算不得大员外,只是觉得这个年关口上比较稀奇。 陆煜作为主簿,分列一案记审。虽然已经和崔杞碰过头了,但心头隐觉不安,又搁下笔,望向听审的苏进,不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对峙堂前。 而陪同而来的李霁在偏厅用茶,听着外堂的喧吵,也不急迫,和薛浑聊着陈留的风土,倒是尴尬的县丞周甫不知如何伺候。当然了,还有崔家那对兄妹。 “李家郎君到访陈留,老朽未曾招待周全,实是惭愧,如若郎君不弃,不妨过后由老朽做东,设宴望江楼予郎君接风如何?”老县丞额头擦着汗。没想到这李家和曾家是姻亲,这潭州老进士来头都没查清就抓人。现在看他怎么收场。 棱窗望出去,高堂正座的崔杞连拍数案。“商户苏氏可有陈说?” 苏进也不拱手,“草民与这几家是有协议,但皆市价论处,不无偏颇,崔知县如若不信,可让草民容后传来买卖契约堂前对峙。” 旁边四家喊着强买强卖,不可为信。崔杞则脸色转沉,目光在堂前几处流转了遍后,道。“既然案情还有重要证物未至,商户苏进暂且收押,容后再审。” 这判词下来,堂下四人先是一愣,而执笔的陆煜也是抬起头,不过等他看过去时,那潭州老进士已是大袖一挥,退堂到后衙了。 围观百姓见没了热闹,也是一哄而散。 …… …… “崔知县。既然案情不明,难以量罪,又如何收押在禁?” 衙门后堂满满当当的两列人坐好,李霁面上明显不悦。县丞眼睛瞟向对面陆煜。还指望着能从对方眼里知道些曲折,可显然陆煜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这知县心里盘算着什么。 “卑职亦然以为案情疑点甚多。如此处置怕是不妥……” 知情的几个曹官也是应两声,可崔杞却打起太极。“崔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治下事宜无论巨细。皆依律法行事,方不辜负圣上荣宠……崔某心知几位与苏氏相交颇深,但依不可徇私舞弊,擅宽律法,现收监于府衙,待证物传至,厘定详实,自会依据律法处置,几位若是相信苏氏清白之身,又何须急于一时?” 李霁气哼一声,当场拂袖走人。 “李郎君~~”陆煜薛浑等人紧忙跟出去,一时间有些混乱。 待外人走毕,县丞小心翼翼着步子上前,“下官不知大人是何打算,但此下交恶中枢怕是不妥……” 崔杞一直挺着的腰板,听到这话也是不由软了下来,沉吟着不说话。 一直如坐针毡的崔氏兄妹也是忐忑不已,“爹,那姓苏看样子来头不小,我们还是别掺这趟浑水了……” “对啊对啊,爹,想那李家是何等门面,我们还是……” “闭嘴。”崔杞低喝一声,“你们以为事情这么简单?” 县丞噤若寒蝉,“那大人的意思是……” 崔杞背着手在堂前来回笃步,“那苏进为汴京常驻人士,非我陈留管辖,此案我以为可移付京师受理,不日便将押解上京。” 县丞多看这崔杞一眼:倒也不糊涂。转念间要跟那李霁吱声,赚些微薄情分,不想门外有衙役忽然报道。 “崔知县!外堂有京师府客到访。” 崔杞一怔,京师?他寻思着事出异常,把崔谡拎到跟前来,“你们俩先回府,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向我禀报。” …… …… 陈留县狱,在城北犄角旮旯的地儿蜷着。由于近年来鲜有匪事,所以里面也是清静,一道俩开的二十来间排去,稀稀落落的三五个囚犯困着,忽见一票人进来,也是抓紧了栅栏观望。 “看什么看,回自己窝去!”牢头一鞭下去,他们也是笑嘻嘻的缩回了脑袋。 “霁不明,苏郎君为何执意要当庭对峙?” 周回十余步的牢狱内,只有斜对角上开了个方口,以至于亮堂的大白天,还得倚仗油灯照明。或许是因为对苏进的特殊优待,这牢狱不仅地面收拾一新,而且还桌椅床铺整齐。 苏进支开狱卒,示意人坐下来。 “某所虑乃幕后,如今若只此为止,固一时无虞,但今后怕祸事几丛。” “可你如今身陷囹圄,又如何反戈?” 苏进拾到着桌上草芥,“李郎君以为此次陈留之行仅有你李家一路?” 李霁一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 …… 而此时此刻,府衙偏厅里的氛围愈显凝滞。 堂下七八张圈椅刚巧坐满,皆是戴着文人髻,穿着绫罗袍的仕官。如果放在以前,怕是让崔杞感觉蓬荜生辉的事情,但眼下显然忐忑不安。 “崔知县,那苏进所居之处。还得劳驾你来指引。” “丁承旨远道而来,不如让下官先布使些酒菜洗尘。再细谈要事如何?” 还不待那枢密副承旨丁贺应话,开封府都曹钟彭已是撂下了茶盏。“这些俗事就免了,我等事务赶紧,你就支使一队衙役随我们过去即可。” 崔杞拿捏不准这些个人目的,又岂敢实话亮出,还是老县丞周甫精通人事,“下官已安排班房去翻查典籍了,几位大人且稍作休憩,一有消息立马差人通禀。”这话下来,倒也是堪堪稳住了面前七八个京官。 “且不知……几位大人这年关头。寻那苏进作甚,莫不是有开罪大人之处?”他小心探底细,寻思着那苏进可能犯了什么忌讳。 “多嘴!”工部员外郎顾廷啪的一声案响,吓了他个胆颤心惊。 赶巧县尉黄裕被急召过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呵斥声,赶紧停下脚步,在屋檐外头远远张望,身后几个小卒差些撞他身上。 “县尉恕罪。小的……”,“嘘。”黄裕竖起了耳朵。 “是下官冒昧!”老县丞诚惶诚恐的作揖。 “好了。”右谏议大夫高杞无暇闲耗,“也不多说了,此人与我等干系甚大。务必要赶在其它人马前找到,如若事成,少不得你等好处。” 他又转过头与丁贺交语。“冯彦一直没见,可能是得了小道消息。先一步去了。” “恐怕不只是他,曾府、府衙动静也不小。” “曾府、府尹与我等目的不同。无甚比较之处,就是怕冯彦那小人。” 他们私语间,流露出的曾府府尹字眼,可是让崔杞和县丞一阵阵的胆寒,再联想到李家如此荫护行径,也是猜到些大概,正是心慌意乱之际,县尉黄裕忽然揭帘而入,给在场人尽数打了礼后才道。 “崔知县,府上有急事,您看~~” 见黄裕这眼色,崔杞心中亮堂,赶紧向在座几人告了罪,吩咐黄裕留下伺候,他和县丞两人径直出了中庭。 这当然是要去县狱请人。而刚迈出大门,一辆马车正巧停下,却是刚被他支使回府的儿子踉跄下来。 “爹、爹,出大事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娘让爹赶紧回府,家里有京师客人上门。” “都什么人?”居然还真内宅起火,崔杞不免心生烦躁。 “听说是曾府和府尹的家臣。” 轰的一下崔杞气血上涌,差些没站稳,还是县丞扶住他,“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快,快备轿,不背马!” “回府吗爹?哎哟——”崔谡一脚被他爹踹翻。 “去县狱!” …… …… 苏进牢里的长凳还没坐热乎,就听到外面悉悉索索的开锁声,“崔知县,那苏氏就在里头。”,“快带我过去。” 果不其然的,这老知县一进牢门,就是一个头磕下去。 “苏郎君,是下官眼拙,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在为难小老儿了。”这老头是真怕了,连带着踹了他那儿子几脚,“逆子,还不赶紧向苏郎君告罪!” 崔谡青楼里的脂粉阵仗见多了,但这阵仗哪见过,都不用他爹教,就是双膝一软下去,“苏……” “好了,其余人下去,崔知县留下。” 苏进将县丞、崔谡等人全部屏退,又示意崔杞坐下,“现下四周无人,崔知县可与苏某分说分说幕后人物?” 疙瘩一下,崔杞心先是一沉。 “本来此事与崔知县无关,但如今既然已牵涉进来,想轻易退出怕难如愿。” “苏郎君有何高见,崔某洗耳恭听。” 苏进挑了挑油芯,牢狱里也亮了两分,“苏某有些想法,但缺些助力,如今觉得崔知县是合适人选……” 他慢慢的说,崔杞张大了嘴…… “爹,到底苏进跟你说了什么?”,“崔知县有何疑难,不妨让下官为您分解。” 走出县狱大门的崔杞神色沉重,“先回府。” …… …… 红灯高挂的崔府,今天却有些拘谨,来往端茶的奴婢头都不敢抬。换上新茶后就匆匆退下。 “且不知崔知县何时回府?我等不好无端叨唠。”茶已换了两盏,中书舍人曾肇府上二管事也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崔知县来往不便。我等自行前去即可。”开封府尹王震家臣也放下了茶盏。 虽然两人只是从属,但坐正高堂的崔氏不敢托大。好生安抚,又是催下人去。也就这时,崔杞一干人风尘仆仆而回,等不及掸去两肩积雪,就是朝两人施施然一礼。 “让贵客久待,是崔某怠慢不周。” 寒暄一番后说回正题,也是与之前那批两院京官目的一致,不过相比而言,倒没那般紧迫。崔杞旁敲侧击几番无果。找个由头暗使来管事耳语一番。 “老爷,这……”,“去,务必打探清楚。” 转眼回到堂中,又是笑语风声起来,“诸位莫急,我已让户籍典吏尽快查验苏氏,一有消息,我们立即启程。” 而这时。崔府的管事已经搭上了两家人的看车马夫,现在正是小雪零零,俩马夫在后院给马喂草料,见着崔府管事提着酒食过来。互望了一眼。 “两位壮士劳途甚是辛苦,老朽这儿备了些酒点,还望莫嫌鄙府食物粗糙。” 俩马夫虽然是贵胄看护。但毕竟身份低微,不敢托大。谢了酒食,便也稍微热络了些话题。 “这都近年关了。却还要如此奔波,当是不得歇养。”管事将渐渐将话锋引到此行目的上来。俩马夫不曾留意,倒是真个吐露了两句小道传闻。 “听到些风言,说是那苏郎君明年要大受提拔,京里头很多大人都有意交好。” “提拔?一商户子弟能有何提拔可言?竟值得朝中大员前来交好?” “崔管事这就不知了,那苏郎君可不是寻常人物……” …… 套取到消息的崔管事心神不定,赶紧让女婢去支会崔杞出来细谈。 “老爷,这事儿您怎么看?” 偏廊一角,抽身出来崔杞听的眉头紧皱,脑海中尽是之前县狱中苏进的一句话,“崔知县不说,苏某也知是小王都太尉役使,该如何取舍,相信崔知县很快就会有决断。”崔杞深吸了口气,“你现在就置备车马,领两家贵客前往县狱。”言罢便转身回堂。 曾府的二管事见着进来的崔杞神色有异,不由身体微微前倾,“看崔知县如此匆忙,可是有了消息。” 崔杞嘴角蠕动了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诸位且随下人车马驱从。” 显然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两府家臣立即起身安排车马,都不顾得再寒暄一句,便已登上马车而去。 崔杞发妻依附上来,“老爷,这是……” “且不知我崔家的祸福几何……”他喃喃自语两句后,立即转进书房,吩咐下人取来信鸽,内中除了县丞周甫外,其余人尽皆屏退,就是其子女崔谡、崔茵茵也只能守在门外。 “周县丞以为当如何抉择?”,“经我大宋百年,素以实务为尊,大人又何必再问下官。” 崔杞沉吟片刻后,便执起笔来,刷刷刷在信纸上一路小楷,完毕装进信封,唤进下人发出。他深纳了口气,“那还请周县丞出面,邀来郑巡检前来一晤。” 周甫和崔杞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下官这就去办。” …… …… 此时,陈留县狱里,曾府和府尹的家臣倒是见到了苏进本人,饶是再多丰富的想象,也难以相信刚才还和他们谈笑风生的知县,居然把苏进关进了大牢。 “荒谬,苏郎君岂能受此等小人污蔑,我等立即飞书家主,还苏郎君清白。” 苏进也不阻拦,任由这两拨人气势汹汹的跑出县狱,或许是找崔杞对质去了。他又坐了下来,抚去袖子上的草芥。 …… …… 细雪渐收,黄昏渐晚。此刻,汴京城门雉堞上的守卫也打起了哈欠,不觉头顶一只信鸽翩跹入城,飞入贵胄大院。 三进出的王府后院,驸马都尉王诜正在书房里遛鹦鹉,听这牲畜学舌两声,收起竹筅子,在手炉煨暖。 案桌上,摊着一张薄薄的信纸,寥寥几句蝇头小楷。 “那老奴这就下去吩咐人手。”王府管事收起密信退出书房。 前脚还没走远,王缙后脚就跟了进来。王诜抿了口茶,头都不曾回。 “怎么不跟你姨娘去相国寺。” “爹,这关头你就别提这了,我听彦叔说陈留有消息来了。” 王诜放下盏子,“耳朵倒是灵便。”他也不拐弯抹角,“那边已经把人扣住了,不过由于京里几个见风使舵的老东西介入,罪行按不上去……” “那怎么办?”王缙伸长了脖子。 王诜眯起眼睛来,“那边明日就会将人押赴京师,到时候会在枫林驿站歇脚,此地乃出陈留,不靠京畿,三不管地界,时值年夜无丁役值守。”他忍不住讥笑两声。 “难道爹想……姓苏的也不是个善茬,万一失手……” “府里那批死士都是平素亡命之徒,为父收蓄已久,如今正是时候。”他说道,“姓苏的对我王家记恨在心,若春来掌权,并当是我心腹大患,万不可留,我已着派人手连夜出城,必在明晚前截杀此獠。” …… …… 北风萧萧,冻结了陈留村头的榆丘河,早早偏西的日头,泄下一片斜阳,落在苏家的那片废墟上。经过一天雪水的浸润,草芥烧焦的气味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苏家人无处容身,暂时就在几步远处的保正家住下。 草屋外堂架起了炭炉,李家几人围坐汲暖,计划明早就去县城,等苏进事情完结后,就立马取道回京师。 “这事儿你觉得行吗?”曾芝兰不觉紧了紧身上的帧风,李霁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吃惊,苏进居然想顺藤摸瓜,把幕后的人给拽出来。 李霁沉吟道,“京师这几路人马过来,那知县定是没胆量冒这大不韪,就是不知这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 曾芝兰眉头紧蹙,身边伺候的管事倒是插了句嘴,“苏郎君明朝即可得势,旧仇往怨自可从容处置,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句倒是点醒了几人,以苏进掌握登籍造册的便宜,想要处理些私怨极其容易,又何必费这周章,再说明儿就是大年夜了,就不能等年上来再说? 曾芝兰左右无事下,想起此行目的,张口就想叫李清照,却发现人已不在边上,贴身的女婢给她指了指里屋。 哦,被苏家那老婆子叫进去了。(未完待续……) ps:ps:老书名通知不能用,所以改掉了,书在抓紧收尾。 ... (l~1`x*>+``+<*l~1x) 第二百零七章 万事俱备 天才蒙蒙亮,雪就又开始下了起来。只是相比前两天小了许多,或许是看在大年三十份上,下的终于柔和了许多,从汴京南去的官道上,车轮碾压的痕迹基本难以寻见,所以零星的两辆马车驶过,就变得分外凸显。 马车里两女子素着打扮,荆钗简单,棉絮衣裳裹了两层。其中面容青雉的少女挑开侧窗帘,看汴京城墙渐渐消失在视野里,这就意味着,今年汴京的年夜狂欢注定和她无缘。 她唉声叹气,“今天走,是怎么也到不了陈留的,难道姐姐真的只是想拜个早年” “礼物没挑周全耽搁了,不过我可没要你跟着哦。” “无聊嘛,酒楼也没什么生意,出来透透气也好,只不过好好的除夕夜,却露宿荒郊野外,也是头一遭遇上。” 身边言笑晏晏,“露宿郊外倒不至于,路道半程都有驿站的。” 马车咕噜噜的转动着轴子,一路留下深深的车轨印记。 而此时此刻的陈留城门,头的来。” “郑巡检也一道去吧。” 郑隆一愣,赶忙是应下,拉着黄裕一道下去。 翌日大年初一。陈留县城里已是张灯结彩,大街小巷里鞭炮齐响,大人们贴春联,小孩们满街窜,新春的暖意,吹拂着门前的雪渐渐消融。城南街角官巷的陆煜府上,清扫门雪的奴仆停下了动作,因为有驿站的信差驰马而来,他滚下鞍。 “有苏郎君音信传至。烦请通报陆主簿。” 苏李两家人这一晚也没得安生,眼下正聚在客厅,待得通报过来急传大夫,更是惊吓有余,连带的陆煜那小女儿,也是要跟着去看他那大哥哥。 “非苏郎君受伤,是位娘子替苏郎君挡下,所以眼下正急着请大夫赶去医治。” 心石落下后。曾芝兰倒不免看向李清照,这好端端出来女子又是怎会回事。眼下不便深究,只能安排好事情,点齐人马和物资赶紧去陈留驿站会合,这边就不做逗留了。陆煜的小女儿陆姝倒也跟了去,和他父亲一道。 赶在日头落下前,陈留的这队人总算是到了驿站。等候焦急的苏进见大夫下车,赶紧将人请进来医治李师师,在李家人眼里自然觉得奇怪,尤其是看到人后,更是诧异。在众人都围着病榻跟前之际。曾芝兰将李清照拉了出来一番细问,可是这事李清照也不甚了解,“好似是故邻。”她也只能堪堪想起这些琐碎的信息。 “大夫,如何”苏进眉头紧皱,李师师至今未醒,着实让人心忧。 老大夫取回脉枕,缓缓起身到一边案几伏案写方,“这位姑娘体质薄弱,体内积寒甚深,脉象又孱弱无力,此次重创至气血大败,虽眼下性命无虞,但怕从此留下遗根。”他搁下笔,“此难症老朽也无甚办法,只能开两副方子固本培元,让这位娘子好生休养,切记莫受风寒。” 这倒确实棘手,送走大夫后,苏进那嫂子陈苓将他拉到一边问清详细,好端端一女子舍身相救,可绝非寻常之交可为,苏进自然矢口否认,只是让陈苓代为照看换药,自己径直出去找黄裕他们查问审讯的最新进展。 很快,天便是入了夜,其余人都各自回了休息,只有李师师房中不得少人照看,油灯点着,陈苓、慎伊儿还有苏家的老婆子三人守着,换药的时候,老婆子嫌年轻人手脚笨,自己动手来上,只是解开纱布,看到李师师肩头时的半月胎记时,不由动作一滞。 “怎么了,娘”陈苓问道。 老婆子将药换好后,倒是问向慎伊儿,“敢问这位李姑娘籍贯何处” 慎伊儿一个激灵,来之前可是被李师师千叮咛万嘱咐,可是不敢露底,马马虎虎的搪塞一番,反正他们青楼女子,出身大多不清不楚,倒也不算可疑,只是老婆子毕竟眼力深,漏没漏实话,还是分辨的出来,当场不说,回过头管苏进去问。 苏进在偏院厢房里,和李霁、曾芝兰、李清照三人商量善后事宜。 “苏郎君有如此把握让这些贼匪指认旧主”李霁好奇。 “料他挨不过三日便会招供,朝中我已筹备妥当,等证物就位便由御史台率先发难,届时李家也可从旁呼应。” 曾芝兰缓缓点头,墙倒众人推自然容易。 这时门外有驿卒敲门打搅,正是苏母火急火燎的过来找人,也是直爽性子,拉了人直接在门外廊道上质问了起来。 “那女娃到底是谁。” “是不是王家那丫头。” 里头的曾芝兰倒是神情一肃,示意李清照贴上门窗去听,可惜人家无意,只得自己这做嫂嫂的上去,不过等真贴上去时,外面声音也远了,依稀听到些“未过门、不能忘本”的字眼,女人的直觉的告诉她内中必有蹊跷,曾芝兰赶紧推攘着李清照出去。 “安安,你问他清楚,那李师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李清照心里没有想法,倒也确实不是,她望了眼外面漆黑的夜。两三盏灯笼吊在屋檐,泛黄的光铺展在木廊道面上。最终还是起了身推门出去。 从道义上论,这件事情苏李二人一直心口不宣,也算是达成了共识,只是苏老太横插进来,就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端口。不正面处理怕是不行了。苏进将老太送回房间后,转而进去探望李师师,正巧换好药的陈苓端着水盆出来,而寻他过来的李清照就在身后十余步外,见叔嫂二人说话,不自觉的停下脚步,扶倚着边上廊柱子。 “嫂嫂,里面怎么样” “刚换了药,烧已经退了。只是人还没醒来。” 陈苓将苏进拉到廊道座儿上说话,手上东西搁一边,“这位李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我看非比寻常吧。”她压低声音,见着老婆子出去了,就知道事情应该另有隐情。 苏进也没做隐瞒,将原委说了清楚,虽然受了陈苓两声责备。但终归还是要寻求解决方法。 “没想到王家这丫头居然还在世,不论是情分还是道义。娶人家过门自是应当”陈苓斟酌再三,“只是正室只有一位,李家娘子又怎可做小。” 远处李清照袖子里的手慢慢握了起来,沉下视线。 陈苓这么说法,苏进倒是稍怔下,但想到这是大宋。转而又自嘲的笑了两声,“只是仲耕心中只想娶一妻,无有侧室之想。” “这”陈苓眉头大蹙,瞟了眼苏进,道:“那你就想娶李家那娘子可是” “师师是个好姑娘。但她心中所属并非某,又岂可折了这大好年华。” 远头李清照怔了下,抬起头望向那边的两条人影。 “仲耕此话嫂嫂不甚认同,王家丫头此般舍命相救,岂是心中无你。” 苏进微微一笑,“是有我,也无我,嫂嫂不明白。” 陈苓自然不会知道,纳罕之际,厢房里忽然响起慎伊儿的呼声。 “来人姐姐醒了” 李师师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驿站,闻讯赶来的苏老太抢在所有人前头,将人搀坐起来,喝两口热水,等人精神稍振,便是连珠炮似得关切问出。李师师应接不急,目光从人群中找到苏进,自然是得靠他将话挡下来。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后就剩下苏进和李师师二人,就连慎伊儿也是出了去。 门外的曾芝兰拉过李清照盘问,就是李霁也看出了明显的异样,他们李家千里迢迢的过来,若是出这岔子,可当真贻笑大方。 “放心,没事。”李清照压下兄嫂情绪,走远前,望了眼那间泛出黄光的厢房。 苏进拿草芥拨了拨案上的油灯,轻轻搁下,“你本不该如此的。” “却是没顾虑这么多,大娘都知道了吗。”榻上李师师平复下情绪,脸上的气色也回复了些。 “嗯。” 两人沉默了许久,苏进再次打开话匣。 “你可愿意过门” 李师师手心一颤,“是大娘的意思的吗。” 那边稍稍慢了半拍,“嗯。” 又是沉默了很久,还是苏进打开话匣。 “有一个问题,师师可作解答。” 李师师眉头哀蹙,“哥哥问好了。” “比如,你有一件非常喜欢的瓷娃娃,但后来不甚打破,没法修好,于是你爹又重新给你买了个一模一样的,那么,你会喜欢这个新买的瓷娃娃吗” 李师师犹豫了下,她并不明白苏进意指,只得摇摇头。 苏进叹了口气,“如果是我,也是如此。” 李师师望向苏进,“师师也有个问题,哥哥可作解答否。” “你问吧。” “李家娘子若是有所伤,可是哥哥心中大不愿。” 这个问题确实确实让苏进想了很久,但斟酌再三下,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李师师眼睛微微泛酸,别过头,“师师明白的。” 两人心照不宣,是否是真的明白,对于结果而言无关紧要。这一夜太漫长了,对于苏进、对于李师师,还有同样一夜未眠的李清照。当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时,那些惆怅都将落归尘土。 大年初四,已是驻留在陈留驿站的第三天,苏进刚用毕早饭,郑隆和黄裕就过来报喜。 “苏郎君,那伙贼匪招了” “还是您法子管用”他们赶紧把供词呈上。 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李霁诧异,放下着子,“居然真的奏效,倒是奇了。”原来是把这几个贼匪分别关押小黑屋,不闻不问,寂静无声,他们挨得过棍棒,却挨不过孤独与恐惧。 既然供词已陈,苏进当即拍下决议,全部人马整装就绪,即刻发还汴京。由于李师师新伤卧榻,所以苏家人留了下来照料。 “安安你不跟我们回去”临发前李清照执意留下,这让李霁颇为难做。 “这些天行程太频,我有些累了,在这儿歇两天再回。” 一边苏进点了头,也就应了她所想。上马就位的一行人,押着这些王府死士,踏上了赶往汴京的官道,前路遥遥,漫天雪色,但似乎、也已到了终点。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雪恨 正月的汴京城洋溢着一片祥和之气,大街小巷里车马川流,人来人往,市井坊子里唱戏台子也早早摆布出来,满堂的喝彩,就如去年那般热闹红火。(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王都尉指示你暗加谋害,可有此事” 王诜冷眼看向崔杞,“崔知县,官家面前,你禀实呈报即可,自有人为你做主,莫要受人要挟。”他凌厉的眼色,有心人自然能看出端倪来。 崔杞也是提心吊胆,他仕途确实是受王诜提报所致,当中一些手段自然不好公开,如果他卖了王诜,可以肯定他的老底也会被揭出来,一时间也让他略有踟蹰。 苏进这时轻悠悠道,“王都尉所言甚是,官家面前,你禀实呈报即可,自有人为你做主,莫要受人要挟。” 崔杞视线在苏进和王诜两人间盘桓起来。 位列班首的蔡京难得开口,“苏郎君所言甚是,官家面前,你禀实呈报即可。”身后三省一干要员也是附议。 大半臣僚支持苏进,崔杞仅有的那丝犹豫也抛之脑后,“官家在上,王都尉指使罪臣戕害苏郎君一事,确是属实”崔杞赶紧把原委都托盘而出,连带着那些往来信件也是呈上,“罪臣自知罄竹难书,只是家中老小还望官家宽赦~~” 徽宗翻着这些往来信物,眉头不由紧蹙,看当中措辞以及王诜的许诺,这事真不好赖了。只是这姑父是多年交情,又有层亲属关系,不好轻易问责。但这苏进。是他今年执政的重要倚仗,况且占着明理,亦不可置之不顾。 王诜强自镇定,“王某书画流传甚广,民间有能人伪造也不无可能,况且王诜与苏郎君不无间隙。何有这害人动机”他笃定皇帝会保他,眼下只能咬住不认。 对于这杀人动机,自然不用苏进自己说,他看了眼枢密副承旨丁贺、开封府都曹钟彭、工部员外郎顾廷等人,这几个便是当年苏家一案知情者,前几日亲自赶到陈留,便是怕苏进借此把他们划 进元佑籍,眼下看到苏进示意,知道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官家。对于当年王都尉与苏家之争,微臣倒是略有所闻。”他们按照事先商定的内容陈说,该含糊的地方含糊,该详细的地方详细。 “你们”王诜咬牙切齿。 这事情源于王诜之子王缙贪恋苏家女眷陈氏,引发两家矛盾争执,苏家不敌王家势力,长子苏弼和家主苏中被诬贿赂朝臣入狱,而后双双暴毙狱中。苏家因此一蹶不振,最终四分五裂。可说与王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王诜之举自然为斩草除根所虑。 徽宗对于此事其实有过了解,“即便尔等所言属实,但完全可以早些年动手,何必等至今日” 这事别说皇帝,就是苏进自己也有疑虑。这王家居然还能留他们到现在,肯定是有所掣肘在身,果不其然,在昨晚到京和陈家人碰面后,陈守向终于拿出来那道护身符。原来是先朝太后高氏下的一道懿旨。当年苏家之案闹的不小,明眼人皆知其冤,但皇室颜面不可失,所以当时刑部判定苏家败诉,而高太后出于恻隐之心,便颁布两道密旨给王苏两家,此事从此绝口,互不再纠,王家若有违逆,按律处置。而王诜间苏家完全败落,无复起之势,也就给了高太后颜面,确实没有再去刁难苏家,只是在今天,这样一道密旨若公开出来,怕是皇室颜面无存,所以苏进倒也没有张扬,只是以证物之词,将这封密旨上呈。 徽宗对这封密旨倒也不会怀疑,朝廷颁旨皆有存凭可查,没有人敢伪造懿旨。况且看他那姑父神色,就知此事确凿无疑。他合上密旨,此事到此便不适合对外公开了。 “朕已有定夺,王都尉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底下蔡京多看了眼苏进,敢在御前对质,自是有了完全之策,看来这王诜大势已去。其余三省官员今日肯帮衬苏进说话,自然也对这事有十足把握,想来元佑籍便与他们无甚关联,心下放松下,出宫门前倒也还能笑谈两句。 蔡京拉住苏进密语,“你的事情处理完了,接下来可要上心老夫的事了。” “蔡老可是担心某完事落跑。” 蔡京哈哈大笑两声,“说不准。” 群臣全部退下,只剩下王诜一人在御书房中。 “此事可是让侄儿为难啊。”徽宗长叹一声,指了指案上的密旨,“姑父该是明白,侄儿开年将立新政,继续人才,如今此事若张扬出去,怕有碍皇家颜面啊。” 皇帝的意思王诜自然明白,没想到那道密旨居然成了苏家翻身倚仗,可恨当年疏漏没有斩草除根,造就今日难以周全的局面。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官家勿要烦忧,老臣近年来亦觉年老体惫,想着回太原颐养余生,望官家允诺。” “太原啊”徽宗念了两句,“怕是不妥,姑父可是真想回太原” 王诜脑中盘亘两下,忽然恍悟,额头汗水直下,难道那苏家小儿真当要绝他王家 “唉远些吧,少些是非。” 正月初六,中枢加急通告三省制词,驸马都尉王诜因老致仕,安置广南西路。这广南西路即是今云南广西一带,包括海南岛。对于宋人而言,治政广南西路可为一种贬谪,而安置待用,更可定性为一种罪罚。对于此次苏进与皇亲国戚之争中获胜,朝中官员自然看在眼里,所以这宴请之约也是连绵不绝,那间踊路街上的一品斋、甜水巷的风悦楼,这些天就如同宰相府般受人追捧。 熙熙攘攘的风悦楼大堂,歌伶唱曲,茶酒辗转众席间,新年的喜气充斥在每一处缚彩灯笼间。 苏陈两家人聚在二楼厢房内,再得到王诜罢职外调的消息后,均是大吐长气,陈苓更是喜极而泣,老婆子倒是镇定,还骂几句恶有恶报。 “如今大恶已除,我父女俩又得以重新团聚,仲耕当得受老头儿一拜。”陈守向也是老泪纵横,这些年的隐忍终于有的重见天日。 “这可使不得。”苏进赶紧扶住这老头,陈苓也是抹了泪,帮忙搀住人,说两句话后,倒也破涕为笑起来,就是一直不待见苏进的陈午,这回也终于上前道了声谢,看他颇为扭捏的样子,倒是比挨刀子还难为情,引得满堂大笑。 这苦痛的日子终将成为回忆,翻篇过后,今日的彩虹才更为艳丽。了却了家事后,苏进也正式着手处理新政一事,其实也不需要他太多的发挥,按照历史中蔡京所举,仿照熙宁时期三司条例司,于中枢特设讲义司,独辟三省六部,讲义所有一干朝廷政务。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多谢(大结局) 崇宁元年开春,在驸马都尉王诜案落定后,绍述欶令随即详定出台,布榜大宋各路州府军监。 “昔在元佑,权臣擅邦。倡率朋邪,污诋先烈。善政良法,肆为纷更。绍圣躬揽政机,灼见群慝。斥逐流窜,其正典刑。翕翕泚泚,必一变熙宁、元丰之法度,为元佑之政而后已……朕笃孝思者以继志述事为急,盖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宜如熙宁置条例司,于都省置讲义司,差宰臣蔡京提举,遴简乃僚,共议因革。” 诏书对元佑、元符年间变改神宗熙丰法度之事进行痛批后,便是对接下来讲义司设置一事进行落实。蔡京以尚书右仆射兼领讲义司事,倒也无甚意外,如今独相两府三省情形下,除他外也无人可担此任。而苏进以白身特擢中枢讲义司检讨总详定,就令民间多有议论,汴京城或许已经习惯这位苏先生的作为,在一番惊讶后,倒也会恭喜两句。作为讲义司的实际掌舵,治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等一干国务,架空三省权柄,可谓事实的宰执之臣,再念及当年那句“三省永不续用”时,却也令人发笑。此外,刑部侍郎张商英充详定官,范致虚、王汉之等充任参详官。同时枢密院亦设讲义司,以曹诱为详定官,曾孝蕴为参详官,议盐、议学、议市舶、议茶、议学田等十四项事,并逐步推行至个部门各地方,蔚为庞大议事机构逐渐成型。 除绍述之政正式推行外。对于元佑党人的清算也提上日程。苏进或许无意对这些士林的老骨头进行打压,只是碍于政治风向,这场后世臭名昭着的运动还是得要人来背。蔡京在此事上三缄其口。除了避嫌外,自然是为日后留条退路,那操办一事就都落在了他手上,依照政律,需对元佑、元符末上书力陈新政的官员进行造册登籍,彻底打压,而且在其内还需划分正上、正中、正下。邪上、邪中、邪下,分别处于不等的罪罚。以苏轼为代表的元佑党臣自然难得逃脱,念其年老多病。便安置在京,其子嗣谪迁岭南,同样吕希哲、晁补之等人也削职留京,而原本也在元佑之列的李格非。因为李清照关系。自然可以豁免其中,倒也无人非议,但见不得好友落难的李格非,却是致仕回章丘明水老家,自此不问政事。不过若真详定其这元佑党籍,当中却还是新党人士居多,曾系一派除曾肇外,几个侍御史全部剪除。这自然是蔡京授意,如此打压政敌培植心腹的机会。又如何会真个置之事外。 这场人事变动足足持续三月,整个朝廷内外也是风声鹤唳。而同时推进的新政,其实无异于一场军事导向的大跃进,由上层发动的社会变革,以提振国力、收复燕云的目标,争取民意支持。相比于历史原本轨迹,或许在苏进的参与下,这场变革走势相对缓和些。而且在新式蹴鞠推广、一品斋报纸等影响下,北宋民风也开始逐渐导向阳刚,似乎是众志成城,民间对于北伐一事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朝廷的态度也逐渐明确,因为具有极大破坏性的新式火药终于能被熟练运用和运输,民意、军事、财富,到了一个可以开疆拓土的时机。而这时候,已是崇宁第八个年头,大宋朝廷,或者说徽宗已按捺不住,边境战事一触即发。 也正是这时候,苏进派往辽国幽州的探子终于传回好消息,百年前敬元颖投井之处已被确认。为了尽早结束这女人的纠缠,苏进以打探军情为幌,乔装商旅潜入大辽南京,也就是当年的幽州。为了安全起见,没有选择从大名府出发,而是取道京杭运河,装载七八船丝罗香料开向大辽南京幽州。 开春的运河,才破冰不久,河面上来往走船的商家不多,冷风贴着河面吹来,似是冰刀子在脸上刮。 独坐船头苏进长吁口气,搓了搓手,旁边却忽然递过来一盏热茶。 “看店家样子,怕不是为了打探军情吧。” 苏进回头,见是李清照在他身边敛群坐下,怔了下后道,“看你应承的如此干脆,便该想到你不会甘心在家候着。” “此去幽州怕有风险,为何不等官家平定燕云后再去。” 苏进喝了口热茶,望着船头不断分开的水,长叹道,“谈何容易啊。” 李清照想了想,也没有再问。不过对于敬元颖一事,苏进倒不介意给她说说。 “唐时许敬宗有一女,由于不愿下嫁岭南蛮酋之子,便逃婚至幽州,可最终还是被其父扈从找到,但此女性格刚烈,无奈之下投井自尽,由于当时怀揣着古镜敬元颖,在肉身坏死后魂魄附在这铜镜之上,后被人打捞而起,经过近百年周转,最终被遗弃在陈留郊外一座废寺枯井内,而我不巧将其打捞起来。”苏进从怀里取出来铜镜,“而这敬元颖若可重新找回幽州尸骨,便可投胎转世,我就当是做回好事了。” 李清照端详了苏进的脸好一阵,见其不似玩笑,轻飘飘的说道,“你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其实这些年来,李清照也发觉了这枚铜镜的异样,只是并未点破,如今苏进既然主动陈清,也是心中释然。七八条货船在运河上走过大半月后,终于抵达幽州,在线人接洽下,很快便到得百年前敬元颖所说投井的那间古刹,如今古刹早已易主,是一处幽州当地富绰员外府邸,也是极为巧合,这人做生意急需资金盘活,所以这处府邸便挂价出去,被苏进购入。 好在当年那座古井并未填没,苏进使了重金,命人掘井六尺,终于从井底挖出了尸骨残骸,而后选了郊外一处山水地厚葬。 夜,北地的夜,冷的让人阵阵发抖。 小山坡前新立的墓碑前,香烛祭祀摆置妥当,俩盏素灯高高挂起,四周的茵茵草褥也刚冒出来嫩芽。 敬元颖执着剑,在自己墓前上了一柱香,或许这是很奇怪的场面。 “那走好,我就不送了。”苏进不合时宜的说了句话,倒是让李清照掐了他一下。 许久许久,敬元颖才转过身来,看了眼苏进,又看了眼神情并不自然的李清照。 “多谢。”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或许是亲眼见了这等异事,李清照倒也不由打趣道,“如果许娘子是百年前的人的话,那我觉得店家像是百年后的人。”她说完倒也咯咯笑起来,不过笑了回儿,又不由感伤,“恐怕我们回去就要开战,这边事打起来,又不知是多少年岁,店家说的也是对的。” “这边事,打不起来。”苏进笑了下。 “为什么?” “此次刺探幽州军情,发觉民风彪悍,官治清明,非一战可取之敌,还需三思后定。” 李清照一怔,眨了眨眼看他,又是笑了出来,“原来这才是店家的真正意向,看来爹爹不用在章丘终老了。” 北地的风,吹起多少人事沉浮,那些轮回的定数,终将走向宿命的归处。(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