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回程》 第一章 老李婆子疯了。 老李婆子的确是疯了,她脱到半裸,全身被自己给抓挠得稀巴烂,露肉的地方全是血道子。她男人追来拿自己的黑蓝布衫给她穿上,一会儿功夫就又扯成碎片。 老李婆子在吃自己的衣服,她的小女儿鬼哭狼嚎撕扯在她身后,拖着她别往嘴里吞咽身上扯下来的布片。 疯子对于人们的吸引力,远远大于电影院里的立体电影,而且观看是免费的、近距离的。尽管这种游戏已经进行了大半年,每次老李婆子发疯,孩子们都乐此不疲地追着看个没完没了。 老李婆子刚开始的发疯表现还不是现在这个样。起初的时候老李婆子就是坐在家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哭,再后来她拿上钱买一大堆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什么的跑去前河边烧。这些都干完之后,她就开始了这样满街的奔跑和兴奋的展示。 老李整天的事情就是从一开始的劝说、哄骗,慢慢发展到追赶甚至揪着老婆的头发拖着她回家。 被拖着回了家的老李婆子披头散发、满脸脏污,大小便都拉在裤裆里,最后坐在地上嘿嘿傻笑。精疲力竭的老李也坐在炕沿上歇一会儿,喘口气,有时候抽颗烟卷儿。 抽完烟的老李突然间跳起来,翻身骑到老李婆子身上,摁住老婆给她扒光,接过女儿帮忙递来的衣裳,爷俩儿个不分头腚地给老李婆子套上,这一段的抓妻活动才算结束。 穿上衣服的老李婆子忽然间就清醒过来,她理理头发擦擦脸就走进厨房给孩子们做饭去了。表面平静的老李婆子几乎每天都会把饭做糊、把锅烧破,她的做饭完全就是另一种疯狂的表现。她做她的,老李做老李的,反正儿子和女儿跟着爹吃饭,老李婆子的做饭只不过是她消愁解闷的一种方法。 老李婆子按照自己的套路做好了饭菜,端上桌子,家里有四口人,她就摆出五套碗筷。老李婆子轻轻地、温和地、自言自语地叫着,吃饭啦,儿子姑娘们过来吃饭吧! 老李带了儿子女儿端起碗来,自顾自地开始吃饭,谁也不说一句话,整个饭桌上只有老李婆子一个人张张罗罗,说说唱唱。老李婆子一会儿给每只碗夹菜,包括那只没有主人的碗里,一会儿她又在唠叨着孩子们的学习,告诉孩子们吃完饭都快些去写作业。 如果不是因为那只空摆着没有人吃的饭碗,这情景和一个正常的晚餐没有什么不同,老李婆子的表现也完全是个慈祥的母亲,没有任何不舒服。 收拾完毕碗筷,儿子去看电视,女儿去写作业,老李在院子里劈柴禾,老李婆子就在灯下缝补一件大女儿的旧衬裤。这条衬裤女儿穿了两年多,孩子长得快,早就显得短了,可是那孩子仔细,总是让她妈洗一洗补一补不肯穿新的。 女儿有肾病,都十一了还常常尿到裤裆里,为了这事不知道自己掉了多少眼泪。上课的时候憋不住,尿顺着裤腿淌下来,前后的学生都在笑话,那孩子就闷着不吭声儿,等放学人家都走完了,她才拖着冰凉的两条湿腿往家回。 老李婆子心疼孩子,说几条衬裤也不是换不过来,这条湿了你就穿别个。女儿说,都穿都尿上了就没有新的了,那条新的还想留到过年时候穿。 那孩子和老姑娘就是不一样,妹妹都穿了新衣服,老大就是不舍得穿。不知道的以为老李两口子偏心,老姑娘总是穿新的,其实买的时候都是一样买,只是老大的放在柜里节省着。 老李婆子想快点把衬裤给老大补好,不然老大总是穿那条湿衬裤多难受啊!天冷了,出门就给风打透了,如果再穿湿裤子,当妈的心里就完了啊!老李婆子穿了针引了线,针在头发里蹭了蹭,把手上的活儿举拿到眼前想看个清楚。 这一年老得也真快,头发怎么就一下子全白了呢?四十还不到,头发就全白了啊!老李婆子的眼神儿也越来越不济,瞪着两只眼睛盯着针线,怎么也弄不顺那个线头儿。她越是急就越是缝不好,这条衬裤缝缝补补半年多了还没有弄好,老李婆子真是抓狂了。 在院子里干活的老李听到老婆一声大叫,他立刻放下斧子奔回屋里,看到老李婆子发了狂,在拿针扎着自己的手背,左边的一只手已经血乎乎一片。老李喊一声天哪,就冲上前去握住老婆的手腕子,夺下那根快要折断的针丢在一边。 老李幽幽地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早点睡觉。 老李婆子恼火地说,我没用啊,这条衬裤我缝了很长时间也缝不好,老大等着穿呢!老李婆子嘤嘤地哭起来,两只手开始抓挠自己的头发。 老李喘着气,老李婆子也喘着气,两个互相对望着。儿子关了电视,女儿关紧了房门。“久病床前无孝子”,老李婆子的这种犯病,儿子女儿都看多了看木了也看烦了。 老李摸了摸老婆的肩膀,转身出去抽烟。 老李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老婆,老大死了,她已经不在了,可是老婆不相信,她就是要给死去的孩子做饭、缝衣服,还要和那孩子说话。 老李在老婆面前很少流泪了,其实他的眼泪在黑暗里也早流干了。这个家早就不像个家,玻璃老李用铁锹全敲碎了,不然突然犯病的老婆就会去砸玻璃往嘴里送。盖的行李和身上的衣服也早被老婆给扯巴烂了,在这个充满酸臭味道的屋子里,老李也早崩溃了。 老李婆子叫一声,她爸,你把老大的鞋垫掏出来放褥子下面烘着,要不明天穿着又脚底下凉。 老李抽了那双新鞋里面的新鞋垫,放在褥子下面,他帮老婆收起已经补得成了一块硬石头般的旧衬裤,捡了针扎到线轴上,他脱了鞋坐到杂乱的炕上,呆呆地望向老婆。 老李婆子问,她爸,你看老大睡下了吗?老李解着扣子点头,嗯,睡得可好呢,可能白天累着了,早睡了。其实老李知道,老婆这一天也累坏了。 老李下了班就骑车奔到学校门口,老李婆子正如想象中的模样趴在学校早已经关闭的大门上,两手抓着门上的铁条,用了焦急和期待的眼睛望着已经空荡荡的操场。每天都是这样,老婆每天来等孩子放学,老李下了班就得去学校接老婆回家。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从大门涌出来,老李婆子就兴奋非常,她手搭凉棚向里面张望,好像她那个身体不好的老大就走在这一群孩子的后面。 可是学生越走越少,连做值日的孩子都三三俩俩地回家了,老李婆子就跑过去问人家,你看到我老大了吗,我老大还没放学吗?起先还有好奇和淘气的小孩儿过来逗她一逗,天长日久,还没等头发散乱的老李婆子开口,人家小孩子早就远远地跑掉了。 此时老李婆子的白头发就那样飘舞在深秋的风里,她拿了块白面馒头,想看到老大就立刻把馒头给女儿吃,可是她等得太久了,孩子还不出来。 老李拉了老婆叫她回家,老李婆子不肯回,她说她一定要和老大一起回家。拉拉扯扯中老李婆子就发了疯,又叫又闹又脱衣服,老李就只能重复那样的野蛮抓捕。 说老大已经睡了,老婆安静下来,她满意地躺下身说,明天不是星期天吧? 老李就势抱着老婆的头说,明天哪是星期天啊,明天孩子们还得上学。说着老李眼睛就热了起来,她妈,咱们早点睡觉吧,孩子们还得起早上学呢…… 第二章 老大和老姑娘只差一岁,可是老大却没有老姑娘长得高。 三个孩子就是老大在最困难的时候生的,怀孕时老李婆子啥有营养的玩意儿也没吃过,磕磕碰碰那个孩子长得就最不硬实。 老大的脸不像老李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全家脸都黑,老大的脸就苍白,眼珠儿也黄黄的。但是那孩子从小就懂事,不哭不闹,瘪着嘴眨巴着眼睛看着你,让人不心疼都不行。 都是娘胎里出来的,十指连心,咬咬哪个都疼,老李两口子成天算计着攒点钱给老大看病。 因为身体不好,虽然大一岁,姐妹两上学个还是上了同一个班。老大跑跳跟不上别个孩子,玩儿的时候多半是呆在一边儿看别个孩子玩儿,老李从学校围墙外面看见蹲在墙角的老大就偷偷地抹眼泪。 应该上学的孩子,不让她去学校闷在家里不是那么回事,去了学校只有听看的份儿,孩子就不怎么开心。老李和老李婆子就哄着老大,说那些疯跑疯闹的孩子都是傻子,特别是个姑娘家,安安静静才讨人喜欢呢!爹妈就是喜欢像老大这样的老实孩子,坐有坐样站有站相,本本分分稳稳当当。 考试成绩拿回家,老大考得最好,比哥哥强,比妹妹也强。 老李就满脸笑容对老大说,爸没看错我的女儿啊,将来准保出息!老姑娘在一边不服气地咧咧嘴,自己出去玩了。 孩子能够学得好不容易,老大身子弱,走路都喘气,写了作业就躺到炕上看书或者画画,常常喊着累。老大白白肿肿的一张脸,看得老李两口子揪心死了。 这几年在老大的病上没少搭钱搭工,药一直在吃着,效果也不明显。这是个慢性病,吃不得咸的也吃不得油,跟兄妹一起吃东西,老大早已经养成自己吃完饭就上一旁去。没有盐没有肉比当和尚还可怜,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 为了治好老大的病,老李两口子准备拼了,现在听说癌症都能治,肾炎也不是什么绝症,拉把上几年一定能行! 老李两个都在县上五金厂的大集体上班,虽说是工资微薄,比起在田地里刨食的农民,怎么说也是挣现钱的。只是现在三个孩子上学,再加上吃药治病,手上就稍微累了一点儿。等儿子初中毕业找个班上,家里的负担就能少了不少。 天不亮老李婆子就把饭早早做好,三个孩子的饭盒都给装得满满的、压实成,老大的里面加多一个煮鸡蛋。老大这孩子不听话,总是把煮鸡蛋给她妹妹吃,老姑娘一边吃着老大的鸡蛋一边埋怨爹妈的偏心。 十一岁的姑娘知道害羞啦,也早跟老师说过坐在最后一排,可是老大就像个旁听生一样坐在教室的最后边,简直就是折磨人。老大的书包里还有一片用报纸包着的尿布片,老李婆子告诉老大实在来不及尿到裤子里就垫上这个尿片,别那么泡着。 那天下午老李婆子还在班上,车间里的同事跑进来喊她,说孩子在学校出了事,打电话让她们去一趟。 老李两口子没来得及洗去手上的油污,气也没喘就往学校跑,路上遇到学校叫的救护车,和受伤的老大一起被送进了市中心医院。 老大没到医院嘴里就开始出血沫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看样子这孩子八成是不行了。老李和老李婆子整个人完全糟呆了,老李婆子瞪着紧闭双眼的老大抖成一团糠。 跟车的老师说老大下课站在台阶上,有个同班的男孩儿逗她,她回了句嘴,被同学从十几级台阶上失手推了下去。 遭天杀的呀!那么多好好的孩子你不去推,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惹我家苦命的老大呀?!这孩子没人理没人问都是勉强活着,你为什么非要来欺负我们这个可怜的孩子哪?! 老李家的大姑娘没有从手术台下来就咽了气。没了气的孩子在手术台上被医生把打开的肚子给缝了,就直接推到了太平间。老李没敢让老李婆子再看一眼女儿,怕她受刺激,老李婆子听说孩子死了,大叫一声昏倒在医院的走廊上。 老李婆子挠烂了老李的脸和手,已经嚎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老李婆子没黑没白地叫着老大的名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在窃窃私语。她恨老李为什么不让她见女儿,那孩子走得急,衣服都没有多穿一件! 坐在炕上,老李婆子突然听到老大放学进门的声音,就赶紧迎出去叫老大老大;端上饭碗,老李婆子突然发现菜太咸了老大不能吃,她就下地去煮荷包蛋;脱下棉鞋,老李婆子想到老大受不了凉,赶紧把老大的鞋放在炕头上烘着;刚想躺下,老李婆子发现老大的作业还没检查,她就拿过老大的作业本儿,一坐坐到天亮…… 老李悄悄收拾了老大的东西拿到前河边一把火烧了,看着那堆燃烧的火苗在眼前蹿腾,他在心里说,老大,你安心地走吧,爸欠你的老天爷会让爸去还,你妈那么疼你,你不要再拖着你妈了,这个家就要散了!命苦的孩子,保佑你的哥哥和妹妹好好地长大吧! 失了魂儿的老李婆子整天呆愣在一个地方,常常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东西拿起来放下、放下再拿起来,有时候在半夜的时候老李婆子就骨碌爬起来,头顶着星星和月亮出门去接老大放学回家。 老李婆子把能花的都花了,一个来月折腾了几千块钱。她给老大买了新大衣新书包和老大活着时不能吃不敢吃的点心水果,统统丢到火里烧掉了。望着化成灰烬的东西,老李婆子说,老大你穿上拿上啊,咱家有的是钱! 五金厂的活计由儿子顶上去干了,老李婆子全部的事情就是发呆和发疯。 老李手脚把环地看着家里的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老李婆子就会把这些东西拿去烧掉扔掉。不能烧不能拿的老李婆子已经目中无人,全然是去和她的老大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孩子们的生活没人照顾了,老李看着发了疯的老婆,又当爹又当妈,老李像个风干了的茄子一样又老又黑。 转眼,年来了。 第三章 这个年可怎么过呢?老李看着别人家买年货就悲从中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吃饭。老李想割几斤猪肉、买点冻梨再拎回条鱼,这年就胡巴着过去了。 半年以来真是跟着老婆熬死,难过得不行又被她给累得要命,说真的,老李真想和老大一起去得了,可是还有两个儿女在眼巴巴指望着这个当爸的,他的苦水只能吞到肚子里去。 见到鱼和肉的老李婆子开心得跳起来,她唱着迷糊的歌曲欢天喜地叫老李怎么还不贴年画?她说要贴那种抱着红鱼的娃娃画,老大最喜欢看那样的胖小子年画了。 老李坐在炕沿上抽烟,没理会老李婆子的胡言乱语,可是老婆没完没了,一直嚷着要大鱼的年画。 不能让老婆发疯,大过年的怎么也得平静一些,不然邻居们听着也跟着闹心。老李骑了车子去到街上,买了一张大胖小子抱鲤鱼的年画贴到老李婆子的头顶墙上去。 多么好看的大胖孩子啊,和老大才生出来的时候一个样,白白胖胖嫩嫩乎乎。那个时候老李多么高兴啊,有一个儿子又生一个女儿,真是儿女双全。老大的小嘴也是这样红红水水的,好像在使劲儿又好像在叫着妈妈。 多么好看的大红鲤子啊,喜庆又吉祥,每年过年贴年画的时候,老大都用手摸着画上的大鱼说,妈,要是咱们家有一条这样的大红鱼多好啊! 我们的女儿,你看到了吗?爹妈又给你贴上一张你喜欢的大红鲤子,你回来看看吧! 除夕的晚上老李婆子做了个可怕的梦: 年画上的大红鲤子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把抱着它的那个大胖娃娃给撕成碎片吞到嘴里去了! 在梦里,老李婆子清楚地看到大鱼把孩子开肠破肚,那条老大喜欢的大鱼把老大给吃掉了!眼前红红的一大片无边无际,全是大鱼的青面獠牙摇来晃去,老李婆子又怕又恨,破开喉咙叫了嗓子,老大! 老李婆子大叫一声从炕上跳起来,老李抓了几下才压住老婆的后背。老李拍了拍老婆的手说,又做噩梦了? 老李婆子惊魂未定,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见墙上那张大胖娃娃的年画。老李婆子猛地一举手,“哗啦”一声把那画从墙上撕下来团成了个纸蛋子砸到墙上。 不是鱼,是人,老李婆子比谁都清楚。 其实,那个小子是用脚把老大给踢下去的,老李婆子见过那个男孩儿,他和老大同班,却比老大高近两个脑袋。学校是不会认这笔账的,校长也只是说深表同情,这种孩子之间的事情就是找当事人的家长解决。 男孩儿的父母过来道了歉,送上五千块钱。 能说什么呢?要那个孩子偿命吗?还是五千块钱太少了,老大不应该值这么少,养活到十多岁的孩子要多少本钱呢? 更重要的是那男孩的叔叔在检察院上班,人家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好像老大活着更不如死了的好。 什么也不用说了,什么也换不来老李婆子活得很坚强却又很吃力的孩子! 此时,噩梦醒来,老李婆子直着两眼盯着丈夫,好像真在动脑想一件事。老李说,不困了么?咱们说会儿话? 老李婆子披了棉袄说,他爸,我想干件事儿,你支持我不? 老李说,你说说看,你想干啥呢? 老李婆子说,我不是在发疯,你看看我的脸,我是好好的。 老李看看老婆方方正正的脸说,你一直都是好好的我知道,你说吧你想干啥? 老李婆子说,我想倒腾鱼卖。 其实老李婆子嘴里没说出来的是,我想杀鱼,给我老大报仇! 老李卷了颗烟点在嘴上叼了,垂下眼睛说,明天咱们再商量,天都快亮了呢! 老李知道老婆疯得不深,她只是心里太难受没地方发泄,真是想干点什么也行,只是这样颠三倒四能干啥呢?卖鱼?正常人都卖不明白,老婆现在昏昏沉沉怕是只出不进吧?挣了赔了还是小事,这万一犯了病儿拿刀砍人可就麻烦了。 看着睡着的老婆,老李的心这个酸哪!多亏都是农村爬出来的人,天生一副好体格,不然这样的打击老婆早完蛋了。说真的,老李也真想给老婆找点营生干干,省得她闲着就伤心,这么荒废下去啥时候是头?炕稍还睡着两个孩子呢!都才三十几岁的人,日子还得过啊! 可能老婆只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就突然想这样或者那样,天亮她就忘在脑后记不起来了。但是老李打定主意要给老婆找点事情干一干。 干活累是累不死人的,要是人闲着闷着可真能闲死闷死,老李知道这个道理。得让眼前这个不到四十岁就白了头发的老婆忙起来,忙起来就能忘掉一些不痛快的往事,兴许老婆就真的好起来了呢! 就从卖鱼开始吧! 老李决定陪着老李婆子进点鱼卖着试试。 第四章 第一次卖鱼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李叫起老婆,两个人穿戴成两个大包袱一样,一人提着两个竹条筐去了坝上。 县城的这条河的上游是个水库,每天早晨都会有水库附近的农民骑着摩托车或者开着三轮车聚到河坝边的公路头上批发水库鱼。也有一些晚上下网的闲杂捉鱼人把打捞的水产拿来处理,久而久之,河坝边就形成了一个自发的水产批发地点。 老李婆子在毛衣的外面穿上大花棉袄,棉袄的外面是老李的旧军大衣,头上扣着个狗皮帽子,帽子的外面系着几年前自己织的羊毛围巾,脚上的翻毛皮鞋是武装部买来的那种里面带毛的,棉手闷子也是高腰到手肘子的地方。 老李最外面的皮夹克好容易才拉上拉链儿,捂巴得马上喘不过气来,他和老婆差不多,只是他还用手巾包在嘴上两头系在脖子后头。 天儿是真冷啊!张开的鼻孔一喘气就冻结在一起,还没走到地方,老李婆子的脚就跟猫咬了一样疼。 他们以为自己打扮得已经可以了,没想到在黑影里看到的别个批鱼的远远比他们穿得夸张。有个来批鱼的把棉被裹在身上,还有的把手放在拖拉机的发动机上捂手。 东北的冬天早晨零下三十度都不止啊!老李婆子一下就给冻清醒、冻精神了。她心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买到鱼,再把鱼卖出去。 一辆手扶拖拉机嗒嗒嗒地射出一道大灯的黄光开过来,车上喊一嗓子白鲢一块二儿,人就呼啦一声涌了过去。老李和老李婆子没经过这种场面,还没明白过神儿,人家已经全部用屁股对着他们,老李想挤上去看一眼,那人群连根针都扎不进去了。 有几个人抢到足够的货物已经推着车往回去了,老李婆子急了。 第二车再过来,还没等人家喊价的时候,老李婆子早已经跳上车箱大抢特抢了。她两把撸去棉手套子,两只手抓着冻成冰砣子的鱼往怀里的竹筐里搂。那十根手指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开始还有点疼,像拿针扎了几下,再后来就麻木全然不觉了。 一百八十多斤冻白鲢,一块二进两块钱卖,一斤挣八毛,一个早晨就是一百四十多块钱哪!太阳像个没熟的鸡蛋才刚刚升到半空中,老李和老婆已经怀揣着鼓鼓的钞票、拖着四只空筐回家去了。 批鱼的河坝天一亮转身就变成早晨的农贸市场,没有管理的早市在八点之前就散了,这里的菜价也照比农贸大市场的便宜很多。 当时看到鱼这么下货,老李婆子眼睛溜圆,扯开嗓子喊,便宜白鲢,两元两元!老李婆子什么人哪,她是疯子她怕什么?! 只是回家之后老李婆子的手再也找不到知觉了。 手没掉没断,还长在胳膊上,老李跑去雪地里,用刚刚装过冻鱼的竹筐装了半筐雪回来,玩儿命地给老李婆子搓那像石头蛋子一样的双手,直到老李婆子抽了手喊疼也不停下来。老李扯过老婆的手放在胳肢窝里埋怨着说,明儿咱俩不去了,这也太遭罪了! 老李婆子咽了口吐沫,抹了把鼻涕说,干!他爸你看,咱们一个早晨就能卖那些鱼挣那些钱,真有意思!他爸你看,我好了,我以后保证不发疯了,这半拉年我心里憋屈没心思管你们,这个家也造完了!他爸你看,我好了!我明天还去,你上班不用管我,我自己去批鱼自己卖!儿子姑娘等着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趁咱们还硬实干吧! 话到这个份儿还说什么呢?老李婆子因为卖了鱼受了苦就获得了新生一样。她把家归拢了一下,又用粗绳子穿了大竹筐,她打算明天早晨自己去鱼市,拿不动她就拖着。 傍晚老李回来,说他已经跟厂子领导说了停薪留职回来和老婆卖鱼。破釜沉舟,豁出去干了。 今天一整天老李真是百感交集,他想不到一夜之间老婆就回来了,更想不到起了个早就挣了一百多块钱。最想不到的是老婆的那种干劲儿,还需要什么呢?只要老婆活回来了不再疯傻,还和从前一样拼命过日子,老李什么也不想了,他要陪着老婆干她想干的事。 老李婆子听说老李从厂子回来不上班了,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用脚踩了说,行,就这地吧!咱俩也换一种活法儿。以前累死累活也没见有什么出息!他爸,我再不犯病了,真的,再难受也不犯病了! 老李说,没事,你要是犯病我也挡不住你,不过你想好了,犯病就不能卖鱼,不卖鱼就没有钱,咱俩可都没工作了。 每天天不亮老李婆子去抢鱼,她的大嗓门嗷一嗓子下去,人就松了许多,加上老李婆子宽厚的大屁股左右一摆,基本上三筐五筐已经搂进怀里了。黑灯瞎火,穿得像黑瞎子一样的人们根本不分什么男女,谁也不谦让着谁,你推我搡,撕撕巴巴。抢到货了就快去早市上占摆摊的位置,八点之前卖不完就得压到第二天去,那黄瓜菜都凉了。 正月十五那天卖了七大筐,差不多有四百斤。老李婆子用僵硬的手沾了口水数完钱,她裂了口子的脸蛋子拖着冻出来的鼻涕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老李婆子把一条大白鲢拿铁锅炖了,盛在大盘里放到窗台上,自言自语地对着那盘子鱼说,老大,多亏妈听了你的,现在我和你爸行了。 一个正月,老李两口子净挣了近五千块钱,五千块,意味着老大的一条命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老李盘算着买辆摩托车,这样可以灵活些也能轻快些。马上出了正月天就要暖和起来,天不冷鱼卖得不及时就会变臭,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得抓紧时间,上新鲜鱼卖缺货。 老李婆子跟丈夫说,还要增加一些品种,像鲤子、刀鱼啥的。老李说那要不儿子也回来一起干得了,在五金厂也挣不了多少工资,老李婆子不同意。 卖鱼不是一种正经八百的工作,太累太苦,又脏又臭,儿子年轻轻的,就算他自己能出这把力气,也不能把儿子拉进来瞎造害。老李婆子想让儿子有份体面点的事干,儿女都体体面面地活着,爹妈像猪狗一样摸爬也就值了。 有了摩托车以后,老李两口子增加了些品种,两个人也扩大了一些在早市的地盘儿,老李婆子吆喝着收钱,老李就上称看数。 老李婆子,已经成为这个早市里卖鱼小贩儿里的大嫂大。 每天早晨,老李婆子披头散发围系着一条脏污不堪的围巾,黑着一张班驳的脸,裤腰里三层外三层堆成一团,黑蓝色的裤带悬挂在裤裆前面,她叫卖着,伸出爪子一样的双手在抓鱼、杀鱼。 人家都说老李婆子见钱眼开,卖鱼卖红眼了。 第五章 明天是二月二,老百姓说这天龙要抬头,老李两口子这几天每天都多上一些货,准备在二月二这一天多卖点儿,也抬抬头。 买鱼的特多,老李他们俩忙活得上瘾,老李婆子把围巾解了,手套也丢在车上。摩托车上是卖猪肉的老景给老李留的猪肺子,老李打算卖完手上这些鱼回家整两口解解乏。 两个穿制服的人过来,老李他们一点没注意。一大早饭还没吃,老李觉得胃里有点反酸水儿,他一哈腰的功夫,手上拎着的称就给人一把夺过去“叭”地一声掰断了。 老李婆子刚刚问了一句你们凭什么,连筐带鱼已经被扔到写着“城管执法”的小半截子汽车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城管!老李婆子没吃过猪肉但她见过猪跑,以前在街边掀烤地瓜的车、没收卖鸡蛋的蛋筐老李婆子都见过,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头一回。 高个子的城管看样子还挺年轻,比老李婆子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皮鞋擦得挺亮,围巴得也挺暖和。小伙子大眼睛,长得很精神,但是眼睛里一点表情也没有,看来他抢东西砸摊子已经很习以为常。 短粗胖的那个看来是年轻小子的直接领导,年轻小子正是看着他的眼色行事。在领导的面前,小伙子很卖力地表现着,把踹摊儿和掰称之类的工作做得尽心尽力。 老李婆子的鱼筐在早市的最开始位置,如果再往后一点,看到听到别个人跑了逃了自己也就收了,只是一开始就是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说话的当儿老李就拽住年轻小城管的袖子,兄弟你看俺们马上就收了,剩下这些不卖了,俺俩个马上走人,你别拿去鱼,还给我吧! 小城管的目光已经迅速落到下一个正在拖了摊子跑的煎饼摊子上,根本没功夫理会已经结束工作任务的小鱼摊儿,他甩了甩了手,手套就被老李给撸下来了。 年轻小城管的手冻在寒风里了,于是他就生气了。那个年轻人用了一种极度不耐烦的语调向着老李骂道,你他妈的是找死吧,老老实实认罚还可以从轻处理,拉拉扯扯影响我工作,态度恶劣,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老李婆子挺了挺胸脯,瞪着小城管急切地问,大兄弟,你收我的鱼也不能回家炖了吃,你还给我吧,下次我保证早点收! 看到腆到自己眼前这张又丑又脏的老脸,小城管感觉非常倒胃。尽遇到这种没素质没文化有理说不清的不法商贩,你要就给你,我是干什么的?这叫执法,没有力度还吃这碗饭吗?! 小城管拿手指了老李婆子的鼻子说,你上一边儿去!再多嘴连人都一起拉走!老李婆子火了,好啊,你把我也一起拉走吧!拉去你们家当你妈一样养活着,我就省着在这卖鱼挨冻了呢! 小城管呸了一声,当我妈一样,你也真不要脸!你给谁当妈啊?你要是有儿女看到你这个德行都得觉得丢人! 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小王八蛋,今天老娘帮你爹妈管教管教你,小小年纪不懂老少长幼!老李婆子吐口痰在脚底下喊道,我今天就是不要这张老脸了,妈的!我这么大岁数没吃你家的饭,我靠我自己劳动挣钱怎么不要脸了?!我都和你妈一个辈份你说我不要脸,小心给雷劈死! 其他城管过来帮忙执法的同时,老李婆子已经跳上了半截车,抱了自己的鱼筐死活不下来,人家去拉了几把,老李婆子就连哭带嚎拖也拖不动了。 这性质可就严重了,老李婆子妨碍了国家执法人员的正常工作秩序,不服从城市的统一管理,所以一帮城管都过来叫她做泼妇。 老李婆子心想这小年轻不懂事,领导过来我就问问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寻思的当儿那个短粗胖的男人“噌”地上了车,还没等老李婆子反过来劲儿,胸口已经结实地挨了一脚! 这一脚把老李婆子踹蒙了,从肚子到嗓子眼儿全火辣辣的,全身的血“嗡”地一下涌上头顶。老李婆子喊了一声“杀人啦”,脸上接着挨了两耳光,小肚子也被又踢了两脚。 老李婆子喉咙里发出母兽一般的吼叫,她抱住短粗胖的胳膊一口咬上去,死也不松开!钻心的疼痛让短粗胖失声大叫,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揪住老李婆子的头发连同围巾,死命地向下拉扯,两个人顿时滚成一团。 瞬间发生的事让老李有些迟钝,但是看到老婆挨打,他就什么也管不上,冲过去拼命。城管那边是四个人,都是早晨吃饱穿暖才出来的,老李两个人累着饿着冻着,哪是人家的对手?!领导被卖鱼的小贩子打了,那几个手下哪能袖手旁观,其他三个城管人员一起包围过来施展各自的武功。其中有个三十多岁、块头最大的上去不容分说左右开弓给了老李两个耳刮子!老李眼睛只是盯着老婆,怕她再被打,他拼了命地骂,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打老娘们儿你们不是人!三个人都把目标对准老李,三下五除二老李被踢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城管的执法人员管理这些不上道儿的小商贩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老李两个人还在要死要活地挣扎,人家已经扯着老李婆子的头发把她薅到地上,一脚踢飞了空鱼筐,扬长而去。气急败坏的四个城管,临走向着旁边的几个小杂货摊儿一通拳打脚踢,“城管执法”的小半截子车从东倒西歪的摊子上碾过去,留下一路的鸡飞狗跳。 整个早市一片狼藉,如同台风刚过,热闹的市场像被扫帚扫过一样干净,几个胆小的小贩一边抱着头一边在抢收自己被掀翻的东西。老李过去搂住老婆的肩膀,老李婆子散了一头的白头发嘿嘿地笑了起来。 一只棉鞋找不到了,可能急忙中踢甩到什么地方去,破围巾撕成两条儿垂在脖子后面,裤带也扯开了,老李婆子的半截后腰也白白地显露在外面,一层一层的棉衣罗圈儿套马褂地堆在屁股上。 老李抹了一把刺疼的鼻子,发现鼻子被干出血了,顾不上这么多,老李赶紧收拾老婆。老李婆子坐在一堆垃圾上面,眼神儿已经呆滞了,面前有几条丢下的冻鱼用了那种僵硬的死鱼眼瞪着她。老李看到老婆笑就害怕了,老婆要犯病! 看热闹的人也悄悄地议论着,完了,老李婆子要犯病了! 老李婆子拍了拍大腿上的雪沫子,挠巴了两把头发,慢慢地提了裤子说,他爸,你看我棉鞋骨碌坝下边了吧,你去捡回来! 今天回家就轻快了不少,没有筐没有鱼,只有老李两个狼狈地一前一后往家走。脚踩在道边儿没被车压碾过的雪地上呱吱呱吱响,道班备料的黄土,被雪给掩盖成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坟墓般的白包包,在那些白包的上面有时候还能看到一排排耗子的脚印。 老李问,他妈,你没事儿吧?!老李婆子答一声,有事儿! 第六章 第二天没有出摊儿,老李婆子吃了点稀粥,还穿着昨天被打时候那身衣裳向街里去了。 老李婆子要去给昨天的事讨个公道,她要去县总工会,她想到工会是帮老百姓说话的地方。老李婆子不让老李跟着,她说一个老娘们儿说对说错没人计较,要是遇到不讲理的她就发了泼地玩埋汰。 以前在五金厂上班的时候,工人们谁家有了大事小情,都会去找五金厂的工会主席老周。这个老周是个小矮个儿,人特别热情,能说会唱,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大本事,可是遇到大家受屈受苦,他准保不惜一切地帮忙说话、办事。老李婆子从年纪上应该是老周的大姐,在厂子里见到的时候叫着老大姐叫着老弟都热乎着呢! 自从老大没了,老李婆子的心被掏空了,活着羞丑也不知道,老周来家里看过几回,除了摇头和叹气,还塞给老李五百块钱。好人哪! 听说去年底老周调到县总工会做部长了,老李婆子昨晚上睡不着觉一下子就想到了大兄弟老周,就算老周帮不上她什么,最起码能给她出出主意,给她指一条出路。想想被打被羞辱的情景,老李婆子鼻子就有点酸。在那伙坏蛋的面前老李婆子是个发疯的泼妇,在关心自己、帮助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就还原成一个脆弱的女人。 老周给老李婆子倒了杯热水,老李婆子用手捂了这杯热水眼泪就跟着滴到水杯里。老周说,嫂子你别着急,有什么事跟我说,看咱们能不能有办法解决,是不是家里缺什么了? 老李婆子拿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大兄弟,我和你哥在早市卖鱼,昨天给城管打了。那些杂种不是人,他们打了我也打了你哥,我们两个可丢了人了。这口气我咽不下,你说我该怎么办?老周拧紧了眉头,盯着眼前的桌子面儿半天没出声。 老李婆子又问,共产党不是不拿老百姓的东西吗?我们交了占道费和卫生费,也说了马上收摊儿,他们抢了我的鱼筐还往死里打我们,不让老百姓活了吗?你到是说说看这是什么理儿?我心里放不下这个事儿,你给我出出主意吧! 年前去家里做慰问的时候,老周见到的老李婆子还是傻里傻气,指这而言他,现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然神志清楚、有条有理。老周是高兴的也是无奈的,一个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普通妇女,她没有办法理解我们党、我们工作中的不正之风应该如何去面对。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得这个已经全疯的女人突然有了这种努力做一件事的愿望。 老周慢慢地说,嫂子你别掉泪,看到你现在健健康康地和我说话,这是天大的好事!老李哥有本事啊,他怎么让你重新活回来的呢?你想卖鱼这很好,受了委屈来找工会是对我们工作的信任,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只是啊嫂子你听着,这样的事情我管不了的,我不是城管的领导,我说话人家不听我的。可是想想看,咱们这样做买卖终归是有这样和那样的困难,干嘛非要吃这份苦呢?回到五金厂上班应该更舒服一点,厂子那里我可以帮你们说说。 老李婆子盯着老周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兄弟,是我老大在冥冥中让我去卖鱼!我老大托梦给我,说鱼跟她有仇,我就想卖鱼杀鱼,卖了鱼我来了精神,就不怎么想老大了,我想是我老大让我这样的。这件事不管怎么难我也想干下去,这个营生我铁了心想干到底! 老周似乎被感动了,他想想说,嫂子你看要不咱们不当游击队了,你和大哥办个营业执照进农贸大市场正经八百地做卖鱼的买卖怎么样?要是有了执照,该交的费用也都交上,我想什么工商税务城管都不会再难为你了。 老李婆子觉得这个想法是个长远之计,可是两眼墨黑从哪开始办这个手续啊?老周说你别上火,我打打电话问一问,改天我再去家里咱们商量,这事儿没有一准儿之前,你和大哥就在家呆着好好养着,也别出摊找气受了。老李婆子说,行! 老周还真办事儿,听说如果没有熟人按照常规办理完工商、税务什么乱七八糟的执照得等上三两个月,不过有了老周东找关系西找关系,没到两个礼拜就都行了。 老李两口子想请老周吃顿饭、喝两口酒,老周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去年喝得胃穿孔,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再喝不是往死里整嘛!你们呀多卖点鱼多挣点钱,等过年的时候给我抓条鲤子就行啦! 街上有东西两个农贸市场,老李婆子的鱼摊儿就在西市场一进门左手边最里面的角落。 所谓的农贸市场,是从前一个大车店的院子改造成的综合性市场,只有一个刚刚能进一辆解放汽车的大门。这道铁栅栏门早晨有人打开,晚上收市锁了,方便的是那些简易的支架或者柜台可以放在原地不必拿回家。 市场管理所的工作人员根据老李婆子的实际情况,把老李婆子的鱼摊儿安排在了最里面。从市场的大门进来,穿过几个卖高丽咸菜的手推车、穿过卖蔬菜的三排大床子、穿过卖鸡鸭的木笼子、再经过三份儿卖海鲜水产的同行,第四个才是老李婆子的鱼摊儿。 还没化冻,市场上面大塑料顶棚的阴影刚好罩在老李婆子的头顶上,一点儿太阳的光儿也借不着。 人们逛市场喜欢走顺脚的路,看到啥买点儿啥,能走到最后的,除了那些成天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也就没什么人了。偶尔人家想买条鱼吃,越过货多货全的前三份到达最里面的老李他们跟前儿,看到一个新来乍到的小摊子也顶多溜一眼完事。 进到农贸市场前,老李两口子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除了冻白鲢、冻台霸和冻鲤子,他们还增加了冷冻的鱿鱼和冰冻的大虾。然而让他们吃惊的是,前三份除了经营冷冻的水产,人家主要是卖现抓现杀的活鱼。 数九寒冬,零下二十几度,在翻着水花儿的池子里盯住活蹦乱跳的鱼,指哪个抓哪个,鳞刮了肠掏了鱼还在喘气儿,这么新鲜的东西谁不想买呢?老李他们就没有哇!两个人急得干瞪眼儿,好容易坚持了两天,老李决定对自己的小鱼摊进行产品提高。 上活鱼得定做几个大铁皮水槽,还要买上电动的加氧器,当天卖不了的鱼得拿回家用池子养活着,死鱼和活鱼的价钱相差可就损失大了。有一些货品是人家都有的,价钱竞争大卖不上好价,但是人家有你没有就不行,就是不挣钱也得摆着充当这个门面。 进到市场里各个地方都得收费,管理费、水电费、卫生费,开销大了,一定要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精”才能在那个市场的角落被顾客看到。上货的渠道也多了,不能只是每天天不亮去坝上抢鱼,还得从其他二道贩子那里进活鱼活虾。 老李两个商量好了,每天老李去上活鱼,老婆就仍然去坝上拿冻货。 第七章 抓活鱼已经成了老李婆子的拿手好戏。 只见老李婆子迅速地用手在鱼池里翻几下,抓出一条,嘴里说,这个精神这个肥,如果顾客不表态,她放下手里的再去抓别个。操起刮鳞的铁刺刷子照准了鱼脑壳,一下鱼就昏了,挠干净鱼鳞丢到砧板上,拿小刀在鱼肚子上一划,手指轻轻一挑,下货就落在旁边的塑料水桶里了。鱼腮也只要左右两下搞定,从水槽里泼点水冲一下杀好的鱼装进塑料袋子里加上收钱,整个过程连贯而且利落,还不影响她一直不断地叫嚷,要吃什么鱼?全是膘肥体壮、新鲜味儿好的!小媳妇儿是不是家里人少呀,那我给你逮条小的!大姐你抓条鲤子吧,炖也行烧也行!哎呀老太太,你想吃炸鱼块儿就买冻的台霸吧,这个容易进滋味儿肉也实成! 刚刚抓鱼、杀鱼的时候,老李婆子感觉自己的两只手特别娇气,碰到水就疼得钻心,杀完一条鱼那手就不像是长在自己腕子上一样。 鱼槽子因为有加氧器在加着氧气就一直不冻,可是槽子边儿都是冰碴子。戴了棉手套子都冷的天气下手去冰水里抓鱼,湿着手去收拾,真是够劲儿啊! 老李婆子的手是在裂了、黑了、肿了、烂了之后才变成灵巧的杀鱼手的。晚上回家,用了凉水缓过来,再拿热水泡软乎,最后抹上嘎拉油,火烧火燎,睡着了才不知道疼痒了。 冻了的手疼还可以忍受,最受不了的是痒痒,还不如白天在冰水里冻着、麻木着,躺在炕上一暖和,手上像有着什么东西舔着,抓心挠肝地刺挠。 外屋的地上同样有两个大水槽子,卖剩下的鱼晚上收了市,老李用大塑料桶装回来放池子里养着,死了翻了肚皮的就捡出来冻着。弄断搞烂的鱼就是自己炖了吃,现在姑娘儿子看见鱼就恶心,孩子们一点儿不爱吃鱼。 老李有时候感觉老婆真是做买卖的料,早点儿干点儿啥就好了,可是这个生意做得也太苦了,四十来岁的两个人已经给这个生意拖得老态不堪。老李婆子睡觉的时候呼噜打得可响呢,全是给累的啊!白天忙火的时候有尿都没空去尿,一憋半天,老李的大鼻涕吊在鼻孔下面都结成了冰棍子,胡子上全是白霜。多数都是老婆在抓鱼、杀鱼,老婆的两只手已经成了老鹰爪子了。老婆太苦了,她是心里难过才这样拼命地挣钱,可是不挣钱可能老婆心里更难过。 老李他们的位置实在不好,最里面真是少了不少商机。不卖货两个人着急,老婆好像又张罗得太欢了,那三家卖鱼的成天指桑骂槐摔摔打打,让人心里不舒服。同行是冤家啊,老李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大家都是一样不容易啊,风里来雪里往,这个饭碗难端哪!咱是新来的,可能还是不太懂市场里的规矩,但是不张罗哪有人看咱们哪?! 白天的时候,旁边那个卖鱼的小媳妇儿把夹带着鱼下货的脏水扫到老李脚底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埋汰玩意儿,滚一边儿去!老李没生气,他只是心里有点堵,大伙儿都不容易,靠出这把力挣钱,这是何苦哪!可是那小媳妇儿不依不饶,白眼珠儿都翻脑瓜子后头去了。好歹她男人还算将就,小两口子和他们一样在支巴着自己的生意。 老李想和周围的邻居把关系搞得松快一点儿,不然这样谁也不理谁多难受! 唉!老李点着颗烟卷儿,望着屋顶发呆。他算计着进到市场里以后的纯收入,跟在早市卖鱼的时候比并没有多,甚至还少了呢!是哦,货是从二道贩子、三道贩子手上拿,到了自己手上利就薄了,再加上费用增加了,活鱼死了卖不上价钱又是损失。 老李想自己去当二道贩子。 老李想,像鲢鱼鲤子之类的活鱼,二道贩子都是从河上游的洪石水库用摩托或者三轮拉来批发给他们,要是自己去拉货肯定比从别人手上拿货合适。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会很累,老婆会更累,早晨就得她自己出摊儿了。要是再多一个人手帮忙就好了,儿子才十七岁,在五金厂虽然不是个好工作,可是让孩子来吃这份苦老李觉得狠不下这个心;姑娘十三岁,才上了初中,以后还指望她上大学出息呢!不管怎么难不能拖累孩子上学,要是全家都因为做个买卖荒废了,那他们吃这些苦受这些累都白搭了。 想到半夜的时候,老李决定自己去洪石水库上鱼,他要和老婆商量一下怎么办。 早晨一起来老李就跟老婆说了想法,老李婆子说啥也不同意。每天去拿货看到那些捂巴得像木乃伊一样的鱼贩子,老李婆子真是怵目惊心,自己的男人去遭那个罪,老李婆子不敢想。可是老李决心已经定,他跟老婆说,我去试试,行就行,不行就死了心。 上午老李帮老婆出了摊儿,他就去着手准备自己上货的事。老李那辆大幸福的摩托用来上鱼正好,那家伙马力大劲足,上坎儿爬坡真不含糊。老李把大幸福推到修理部,让人家好好给检修了一把,又去武装部买了两个全羊毛的皮护腿。 中午回到市场,老李吆喝旁边的年轻人,怎么地兄弟,中午咱们去高丽小吃部整两盅吧?一块儿干了这么多天我还不知道你姓啥呢!没等那男人吱声,小媳妇儿开了腔,大中午的喝什么喝?!哪辈子没见过酒了是怎么地!俺们可没那个闲功夫晌午头子去喝酒! 老李讨了个没趣儿,看了老婆一眼,便急忙去小吃部给老婆端热乎饭。吃饭得两个人换班儿,要是少一个人另一个吃饭上厕所都得小跑,摊儿就那么扔着。这大冬天的,就是中午能吃上口热饭还是个补偿,可是有时候一忙到下半晌才吃上,老李就担心两个人早晚得上胃病。 其实老李有他的想法。一是自己去水库上货,人生地不熟想找上邻居的男人两个人是个伴儿,再一个看他们也是从别人那里上货利润也低,要是以后两家结个伙,男人上鱼有照应,女的卖鱼之间也有照应。可是那小媳妇儿的态度表明了对老李的不欢迎,只能作罢。 晚上老李一见到儿子就跟儿子说,明天早晨你帮你妈出摊儿。儿子问,爸你干啥去?老李说,我想自己去洪石水库上货。儿子咬了咬嘴没出声。 十七岁的孩子,不能够完全明白父母所做的事,可是他已经看到父亲的头发也有白的了。儿子很想说不去厂子上班跟他们卖鱼去,张了张口没说出来。 第八章 这条路老李还是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植树走过一回。 那是个春天,日头洋洋的,同学们都早脱了棉衣,浑身轻快一路欢歌。那个时候多好哇,老李才是儿子现在的年龄,他骑在自行车上,跟着他喜欢的女孩儿旁边,心里充满兴奋。 老李当初喜欢的女孩嫁给了县电视台的一个什么编剧,老李婆子就是高中毕业之后别人给介绍成的。那个时候老婆还很年轻,梳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脸盘大大的、方方的,笑眯眯的两只眼睛只盯了老李一眼,老李就喜欢上了她。 那个时候家里穷啊,相亲穿的裤子屁股和膝盖上都打着补丁。年轻的老李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互相看了两眼就订下婚事。买结婚用品的时候老婆要了条粉色的纱巾,老李看着她把纱巾系在脖子上心里想,这么强壮的体格儿保证能生儿子。 和想象中的一样,他们果然是生了个大胖小子,那些日子老李看老婆看孩子的眼神像喝了蜜糖一样。 老婆真是个好老婆啊,刚刚结婚的时候老李去别的乡镇搞运动,就老婆自己带着孩子在家,一个人种地、收割,天天盼着他回家。以前什么好东西也没有,有一年过年的时候老李给老婆买了块格子布,老婆压在箱子底下,直到大女儿出生才拿出来给孩子做了衣服。 大女儿虽然是第二个孩子,可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就叫女儿为老大。 老大像老婆,有件新衣裳就放着不穿,喜欢得拿出来一遍遍看都不往身上套。老姑娘小一岁,两个人从来都是一样对待,有时候老姑娘的新衣服新鞋都穿破了,老大的还放在箱子里没动呢! 这么懂事的孩子养不活啊,老天爷给收了去吧?! 老大现在可能都已经转世投胎到更富裕的人家去了吧?可是想念她的爹妈活得真揪心哪!老大,你说我怎么才能让你妈好好地活着,和我一起好好地活到老死那一天呢?现在你妈做这个买卖很开心,我要陪着她好好干,多挣点儿钱,给你哥娶上媳妇儿,供你妹上了大学,那样我们老两口子就可以去找你啦,就可以去照顾你啦! 眼前是通向哪里的路呢?老李好迷糊。四周灰蒙蒙一片,除了自己胸膛里一颗“嗵嗵”跳动的心脏,老李啥也听不见。 三点钟正是最冷的时候,老李揣到怀里两个馒头出了门,老婆立在门口看着她,那眼神儿好像他再也回不来一样。老李用下巴指了指屋里让老婆进去,外面太冷了,夹着小雪粒子的寒风一下子就把老李婆子吹个透心凉。老李婆子不说话也不进屋,直看着老李摩托车屁股一溜烟儿地没影了。 在溜滑的盘山道上转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模糊中才见到山弯里的水库,眼睛看着水库望不到边儿的冰面,又绕了近半个点儿才到了水库边儿上。 老李来得挺早,他站到放鱼的冰洞边时不过才几个人。是啊,人家倒腾这个的都是本地人,装上鱼运到县上卖完可以慢慢往回来,老李不一样,他要来了再回去,家里等着卖呢! 天儿也真不给脸,下着的硬雪粒子打在露出来的脸蛋子上生疼,老李抽出手刚点了颗烟,拽鱼的人就喊了声“放鱼!” 水库到了冬天就冻上一层厚冰,冻实的冰面上开过去大解放车都没有问题。鱼在冰下面喘气有困难,只要在冰面上开个冰洞鱼们就游过来呼吸。鱼网下到冰洞里,拖上来时候鱼就跳跃在网里,倒在冰上面片刻就冻硬了,放在水里一会就又缓过来。 老李的摩托车后头装了五个蓝色的大塑料桶,一边儿两个,中间后座上一个,中间这个桶的上面捆扎着一个电动加氧泵。加氧泵负责给各个鱼桶加氧气,不然这活鱼摇晃到家可就都闷死了。 在水库上鱼基本上不用抢,老李只算是个小份儿,他的摩托车也就装个百八十斤,整巴好了老李看看表还不到五点半。 天空飘起了粘乎乎的雪花儿,出了正月,气温开始回升了,往后可能会常常下雨夹雪。这种天气最烦人,水叽叽地下一阵子,一旦降温再冻成冰,车走人行都是在冰的上面,又滑又累。 老李想尽快往回走,慢点开,八点前怎么也到了,晚点没事儿,昨天剩下那些也够卖一阵。儿子应该没问题的,和老婆用推车推着照样能出摊儿。老李挺高兴,来回这几个小时不白搭功夫,刨了油钱至少也得下降百分之三十的成本。老李嘿嘿地笑了,他似乎看到老婆咧开干干的嘴唇冲着他微笑。 上岭车打滑儿,老李就下来推着走。回去和来时不一样,来的时候是空车,回去这五个装了水装了鱼的桶加起来有两百多斤。老李检查了一下鱼桶,听到桶里面鱼用嘴喝水喘气发出叭叭叭的声音,老李就加了把力气,到了山梁上,他掏出馒头啃了一个。 常言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一点儿不假。往下去更是打滑溜儿,老李搂住刹车屁股往后坐,慢慢往下放。有两台装鱼的拖拉机从老李身边超车过去了,老李心里很着急。要是这样一路走回家,怕是下午能走到,鱼也该都憋闷死了,老李想硬着头皮骑着车子走。 搂着刹车慢慢往下放也是可以的,老李想走一段算一段吧,急也急不来。山路在雨雪里和山坡混成一片,老李使劲瞪着两只眼睛盯着前面的路。拖拉机压过的车辙很快就看不到了,老李像个迷路的野兽,低着头前进。雪落在身上又在身上融化,衣服又湿又沉,老李感觉自己硬硬地变成了个冰砣子。老李的摩托车一会儿上了山坡一会又上山坡,不管他怎么拼命地拐弯儿,那车把都不听他的使唤。 转弯儿的时候突然出现一辆汽车,老李怎么也没想到。刚转过山石砬子,一束白光直刺到老李脸上来,老李眼前一闪啥也看不见,没有选择就一头扎到山边的护坡上。 老李造了个人仰马翻,那辆汽车停也没停刷地一声过去了,湿雪夹着泥点子喷了老李一身。在倒下去的一刹那,老李本能地扛住了摩托车,那辆久经考验的大幸福只是剧烈地晃了一下,并没有翻倒。鱼没事儿,老李的腿别在车轮子下面,疼得半天上不来气儿。 老李试着活动了活动胳膊腿儿,虽然很疼,大概都是皮肉伤,骨头没有事儿,老李坐在又凉又湿的泥地上想抽颗烟。烟在兜里窝成一团,老李撸下棉帽子,抓了把折断的卷烟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没有遭不完的罪,没有化不完的冰雪,春天马上就要来啦! 第九章 见到泥蛋子一样的老李,儿子的眼泪“哗啦”就掉了下来。 这个人完全就是在稀泥汤子里打了个滚儿爬出来的黑瞎子,粘乎乎的一件羊皮大衣挂在肩膀上,头顶的泥糊糊已经给体温烘干结在额头上,整个人在呼呼冒着热气。老李推着平时倍加珍惜的大幸福摩托,像个得胜的将军归来一样,咧开大嘴,露出黑黄色的一口牙齿,向着老婆孩子奔了过来。 老李婆子叫了一声他爸,嗓子眼儿就给什么堵上了,她喊,儿子快帮你爸扶着车!老李兴奋地嚷嚷,不用不用,没事儿! 老李一下一个掀开鱼桶看去,亲娘老子啊,全活得好好的,闻到新鲜空气儿全都啵啵直跳哪!两口子往鱼槽子里倒着鱼,老李婆子脸上全是水,是鱼给喷的,也可能是眼睛里吹进了灰尘流出来的泪水吧!还在老李收拾鱼桶的当儿,老李婆子已经扯着嗓子喊起来:瞧一瞧看一看啊,我家新鲜的水库鱼最新到货啊! 围过来的人们把老李撞了个趔趄,他搓了搓脸,看到儿子通红的眼睛,咋啦小子,你不上班嘛?! 儿子低了头说,爸你回家歇会儿吧,我和我妈在这,爸你先等会儿,我去小吃部给你叫个饭!老李说,让你妈忙吧,你陪老爸喝一杯!回头喊了声,他妈你自己忙活吧,我和儿子吃点饭去! 小吃部只有三张桌子,窗户用塑料布子钉巴得挺严实,塑料布上又挂满了炒菜的油烟。小吃部是娘俩儿开的,全部事情都是妈妈在张罗,那个圆脸宠的姑娘就是跟着打打下手。市场里的买卖人喜欢到这里来吃口热乎饭菜,都是低档小炒,做得快量又大。有时候忙得过不来,那个小姑娘就把饭菜给端到市场,送到叫饭人的手上去,一来二去大家混得都挺熟。 儿子说,让我跟你们干吧!老李瞅了儿子一眼,儿子体格像他,个子不高却很墩实,只是那张娃娃脸,上面写着没有社会阅历的天真。不行,你还没长成呢!在市场杀鱼卖鱼做小贩子,还想讨媳妇儿啦?!儿子把酒杯双手放在爸爸的眼前,爸你别说这些没影儿的事儿了,你就点个头,你同意我马上跟厂子说一声不去了。 老李泯了口白酒,身上舒服了不少,那你妈呢?咱家你妈说了算。儿子乐了,这么说爸你是同意了呗?!我妈不能说二话,爸回家歇着去,今天我跟我妈练练手儿! 老李家的儿子像个小生牤子,一跳跳到杀鱼的案子前面,围上他爸爸油光可签的围裙,年轻利索朝气逼人。老李婆子回头喊了声,臭小子你这是干啥哪?!小李子狠狠搂了他妈肩膀一下喊道,妈,以后我跟你混了,你甭管我,你赶我我也不走!老李婆子瞪了瞪眼睛,小王八崽子反儿了你呢!小李子晃了晃脑袋,我爸已经同意了,二比一你赢不了! 老李婆子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对着儿子骂骂叽叽,就是叨叨小李子不上班啊净瞎扯啊什么的,小李子在那边加水、清理、招呼顾客忙得不亦乐乎,完全听不到他妈说着些什么。 小李子年纪小,一个小孩儿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这小子就很放得开很活跃。小李子看着他妈的手,像是他妈的手伸长了一样,给妈妈递过来盆子,把他妈掏出来的下货收进塑料桶,再把鱼膘和鱼籽单独分出来另卖。有人要了冻鱼,小李子问人家要不要帮忙收拾,如果需要小李子就学着他妈的样子给剁掉鱼头,切开肚子掏掉内脏扯去鱼腮,再把冻鱼剁成大块装进袋子递给人家。 业务上不怎么熟练,可是小李子那张嘴儿甜小腿儿也勤快,态度认认真真,加上年轻的一张脸,大姑娘小媳妇儿免不了喜欢往他那边靠拢。没人的时候小李子把手放进围裙里面的棉袄大襟儿里暖和着,有时候也抓过他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襟儿里。 老李回家换了身儿衣裳,脱裤子的时候发现小腿上少了一大块皮。露着嫩肉的腿有点吓人,老李悄悄扯块破布把腿整个缠了缠,心想还不错,没断! 儿子也掺和进来了,这是件好事儿还是件坏事儿老李说不清,可是想想儿子那股子热情还是挺带架儿,老李就放心地躺在炕上眯了一小觉。 晚上三个人收了鱼摊儿,回家清了清货,发现早晨上的活鱼卖了近一半,剩下的明天还能干一天。老李跟老婆说,后儿个早上我还去!转过头看了一眼儿子,怎么样小子,累吧?小李子歪歪嘴说,还行!老李把装钱的脏围裙丢到儿子脸上,查查钱,加加油吧! 小李子盘腿坐在炕上,把白天和他妈卖的鱼钱一骨脑儿倒在炕上,一毛、两毛、五毛、一块、两块、五块……一张张埋汰得像屎蛋子一样的钞票散发着腥臭的烂鱼味道,小李子吐了口吐沫,开心地数了起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李子现在可知道爹妈挣得是血汗钱哪! 老李从那堆钱里面抽出张十元的票子,喊了声,老姑娘你去小卖店给我买两盒烟,剩的钱给你当零花儿!老姑娘从屋里跑出来,爸,你咋变大方了?老李说你哥也跟俺俩个干了,庆祝一下!老姑娘呆了一下说,哎呀,你的意思是说全家就差我了呗?你可别拉拢我哦,我说啥也不参加你们的卖鱼队伍! 老李婆子一步挤进来说,老姑娘你听着,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上学,这些事怎么地你也别操心,谁要是影响了老姑娘念书我就跟谁拼命!老姑娘转身去了小卖店,她是一路走一路哭,这个家已经有多久没见到笑脸啦! 姐姐死的时候爹妈真是肝肠寸断,谁都没注意到老姑娘的伤心。那个疼她照顾她让她忌妒的姐姐突然间就没了,老姑娘常常在梦里和姐姐一起上学一起玩。老姑娘知道自己的确没有姐姐懂事,爹妈也喜欢会来事儿的乖孩子,那一年她处处注意自己的表现,希望父母多看她一眼,可是妈妈想姐姐想疯了,老姑娘愁都愁死了。 妈呀,姐姐都已经不在了,可是她还活在咱们家,我活着,我却从你的眼睛里消失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来说,父母的爱也有不公平的时候。 老姑娘就是想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这是全家的愿望也是她自己的理想。现在爹妈活得好累,可是他们这么累却似乎能够开心,如果能够重新回到从前的快乐日子,妈妈,你想干什么我都是乐意的啊! 第十章 老李婆子早就预料到这场战争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早上出摊儿的时候,旁边的小媳妇儿就开始挑衅,她故意把她家的鱼摊往老李婆子这边推,还用了一排鱼桶挡在了两家的中间。多占点地方也就算了,本来老李婆子就在最里面,难不成让她上墙?可是鱼桶挡在中间就太不地道了,从市场门口过来的顾客眼光不能穿过鱼桶跑到里边儿来啊!老李婆子二话没说,一脚就把那几个鱼桶给踹一边儿去了。 小媳妇儿来劲了,老东西你找死吗?你凭什么踹我的桶!老李婆子嘿嘿一笑,你凭什么挡我的生意?! 小媳妇儿抄起她的剖鱼刀跳到老李婆子面前,用刀指了老李婆子的鼻子叫着,挡你?我还要踢你呢!自从你们来这市场,我们这几家的生意都没法儿做了,你仗着自己老爷们儿能上货就找不着北了,成天领着个猴崽子上窜下跳,整个市场不看别人尽显你了! 嘴上骂着,小媳妇儿上去就掀了一个装满活鱼的水槽,离了水的鱼们蹦跳在老李婆子的周围。老李婆子哈腰抓了一把鱼下货张手就抹在那小媳妇儿的脸上,两个人不容分说扭在一处。 别看小媳妇儿手上拿了刀,这人只会杀鱼,当真让她往老李婆子身上扎,料想她也是没这个本事的。小媳妇儿岁数不大,在市场练摊儿可是老手,她两把抓烂了老李婆子的头发,于是老李婆子的白头发就像秋天要放走的蒲公英一样四下飞散。 老李婆子一扭身,打了个转儿挣脱开小媳妇儿的抓扯,甩开胳膊给了小媳妇儿一个特别实在特别响亮的大耳瓜子。那小媳妇儿的脸立刻就歪向一边儿,头也嗡嗡作响。 老李上鱼还没回来,小李子看到老娘和人家打架也不敢上去搭手。两个女的是平级,男人上去帮忙就是不讲究,小李子在一边儿跳着脚喊,妈加油,妈加油! 地上全是水,就着市场里腥臊恶臭的味道,老李婆子和小媳妇儿滚躺在地上。整个市场里卖菜的卖干货的卖熟食的全涌过来看热闹,你推我搡好像在观赏摔跤比赛,人们恨不能抓出票子在某一个女人身上押上一注。 小媳妇儿的男人今天有点拉肚子,出完摊儿去到药店拿盒泻痢停,这么一会儿功夫两个老娘们儿就造起来了。他一看到鱼摊子前面那堆人就知道出事了,跑过去看的时候自己的媳妇儿正被老李婆子骑在裤裆下面左右开弓地扇嘴巴哪! 小媳妇儿的男人去拖自己的媳妇儿,小李子也急忙去拉他妈,刚才他看到他妈占了上风他才不去拉架呢!老李婆子和儿子一块往水槽里抓鱼,儿子小声说,我爸快回来了,你快点把头发扎上! 小媳妇儿的男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从老李家一进来市场,媳妇儿就冲着人家运气,这个他心里清楚。看着媳妇儿被打开花的脑袋,这个男也很上火,他收拾着东西埋怨着,你知道吗?这个老婆子是个神经病,以前常常发疯发癫,你没事去比量她干什么?!再者说了,人家岁数比咱们大,和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家伙干仗,别人不会向着咱们说话的。 小媳妇儿撅着嘴,赌气地说,我才不管哪,老没老样,老了怎么不死?!男人抢过来说,别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小心人家听去再不让劲儿!男人说,这事就拉倒吧,你们两个老娘们儿打架也说不出个对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谁也不能搬出市场,闹下去生意都做不成! 这倒是真的,两家干仗不管谁输谁赢都是不能卖鱼了,小媳妇儿想到这里就把嘴里改成了小声叨咕。男人接着说,人家自己上货你有什么可不顺眼的呢?你看她男人去上鱼回来累成那个样,也不容易啊!上次人家叫我一块喝酒你就是不让我去,要是跟人家挂搭上,兴许能搭个伴儿一块去呢!现在好了,整成冤家,就算我想去人家也不会带我了! 小媳妇儿特生气,她用肘子使劲撞了一下丈夫的后腰骂道,你是个死人哪,他不是自己去的吗?你没有腿是怎么的!人家自己能去你用谁带着啊?要去拿货咱们自己去,用不着跟着谁!我还怕他走在路上把你害了哪! 春天很美好也很短暂,脱下棉衣没几天,热天就来了。尽管老李婆子头上扣着个草帽子,那张老脸还是给晒成了个老地瓜。老李已经换了辆三轮摩托,上鱼走得不用那么早回来得也快,老李婆子像找到了初恋的感觉,有时候坐在鱼摊儿里脱了水靴兴致勃勃地摆弄一会儿脚丫子。 儿子的小脸儿也黝黑通亮,这小子基本没有实习就直接进入到了真枪实弹的战斗。龙生龙凤生凤,她老李婆子的孩子天生就是个卖鱼的命吧?!有时候叫儿子去买点自己喜欢东西,这孩子啥也不要,每天数好钱都如实地交在她手上。老李婆子想,原来自己三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啊! 夏天的日头上得快,通天大亮炽热一片其实也不过七点多钟。老李拿鱼去了,老李婆子娘俩儿个已经习惯了老李三天两日跑水库的生活,不管是新上货还是积压货都能够处理得很好。老李婆子心里有个算盘,那就是三伏天来到之前再买个冰柜,家里那个二手的海尔小冰柜根本装不下太多的冷冻鱼,一次上不了多少货,去一趟市里拿货来回也得两个多点儿。干点什么都不易啊,冬天冻死夏天热死,这人活几十年苦把苦业到底为了啥哟? 想着心事杀着鱼,一晃到了中午,对面卖调味料的老爷子都开始吃午饭了,老李竟然还没有回来,老李婆子慌了。这人一离开就失去了联系,出了什么事呢?老李婆子心急如焚。 有一种叫大哥大的电话,不用装电线可以直接拿在身上,老李婆子问了人家,听说要两万多块钱,老李婆子吓出一脑袋头发。要是现在老李身上有个这样的电话打一下,知道他在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多好哇!老李婆子感觉身上出的都是冷汗。 小李子也急,嘴唇都干巴了,他站到他妈面前,看一眼妈妈的脸说,要是有什么事儿会有人告诉咱们的,可能我爸遇到什么人一块喝酒去了也不一定! 老李婆子跟儿子在担心上火的时候,旁边的小媳妇儿竟然嘤嘤地哭起来了。上次打完架两家子人还是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搭理谁,其实老李婆子早看出来,小媳妇儿心里气儿早消了,不过没有什么借口相互也不好意思搭腔儿,都各顾各的买卖。 现在老李婆子正在上火,她在一边儿哭什么呀?老李婆子给儿子递了个眼色儿,小李子就过去问了声,婶子你有事儿吗? 这一问不打紧,小媳妇儿哭声更大了,她说她男人起早去上鱼了,现在都没回来,她害怕出事,不知如何是好。 小媳妇儿的男人之所以才自己去拿货,是因为他没骑过摩托车,为了多挣几个,他也拼了。小媳妇儿有一种预感,她的男人出事了,所以她就站到市场的门口望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摊子前站一会儿,惶惶不可终日。 这种情况就叫做同病相怜吧!老李婆子和小媳妇儿只能一起等待。两个女人心照不宣,一个来回加上拿货,大不了就是四个小时,现在都没回来,不出事都鬼啦!她们在等待着噩耗传来。 这个时候的两个女人突然清楚地明白了,她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们在承受着同样的生活磨难。眼前两家的男人都是没有消息,她们的心突然就贴到一块儿去了,从前那些不痛快的事都变成了亲切的往事,都是为了生活而挣扎的往事。 老李出现了,他竟然是坐了辆夏利出租车回到市场,一跳下车抓了小媳妇儿的胳膊就往车上拖。老李婆子喊了声他爸,老李说他男人在医院了,我马上开车回来你莫急! 第十一章 小媳妇儿的男人脸上、手上和身上缠了好多纱布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他拉了媳妇儿的手说,你快去跟老李嫂子认错!我的命是老李大哥救的,咱们再也不能说别个生分的话啦! 小媳妇儿流着泪看着丈夫说,我知道了,我早就说过了,真的!你住院的时候李嫂子给咱们帮了一万块钱,我不知道他们人心肠那么善,我瞎了眼了,我以后一定改! 老李婆子几乎没说二话就去农行取了钱送到老李的手上,谁家没有个急事儿呢!失去亲人的痛苦她知道得最清楚,时间就是命啊,谁家在这种时候不是摘心摘肝一样地难受呢? 不打不相识,打了一仗,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老李家和这个曾经不对付的邻居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两家的三个男人常常在吃晌饭的时候去市场门口的小吃部喝两杯,当然,十八岁的小李子只是个看热闹的孩子。 这个男人姓高,名字单字一个林,小媳妇儿就叫做赵金环。小两口子家里各有一双老人,加上生了两个姑娘,日子过得挺累。其实从在市场的位置来看,他们也不过就是比老李家进市场早一年。 高林佩服老李的干劲儿,他在心里早就暗暗模仿着老李两口子做生意,要不是这次出事摔了跤,可能两家也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变成亲密的一家人。 高林给老李倒了杯酒说,大哥,我没什么大能耐,在这个市场里你就是我的大哥,不管我高林到了哪一步,我只认我这个大哥!大哥你说吧,以后咱们怎么干,我都听你的。 老李说,目前也没有什么更长远的打算,不过我现在有了三轮儿,拉得多了,我想把我儿子分出去另起一摊儿到东市场,可是东市场我不熟,孩子太小去了没个人照应不行,你看你有人吗? 高林拍了下手,没问题! 高林在东市场真就认识几个人,小李子在东市场开张那天,全家加上高林和赵金环两口子都过去给捧场了,老李的儿子在东市场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意。 十八岁,还应该是个在娘怀里任性的孩子,可是小李子已然是个成熟和老道的买卖人。风里来雨里往摔打出个能够经得住考验的小李老板儿,小李子单独在市场卖卖鱼还是游刃有余。离开了妈妈让他单打独斗似乎有点残酷,但是不分出去,孩子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会应付的买卖人。 老李听过那样的话,鸟崽子翅膀长硬毛生全的时候老鸟会赶孩子出窝,懒在家里不出去独立的,老鸟就推它们出去。这么做表面看着心狠,是为了让孩子尽早练就出飞的本领。老李早看明白,他的儿子可不是在市场里练鱼摊儿的小贩子,“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指不定哪一天他老李会梦想成真,成了大老板的爹。 老李叫上高林一起去上鱼,哥俩儿个一块抽抽烟喝喝酒,讲点不荦不素的笑话,两家的女人一块儿卖鱼一块儿挣钱,有时候还一块儿织两把毛衣。人是聚堆儿的动物,哪个人也不能靠自己的一副身板打下整个天下,买卖也聚了堆儿才好做,乐乐呵呵的卖鱼摊子,把个西市场搞得红火非常。 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两年后的某一天,西市场在老李婆子的身后开了个后门。 城市改建了,路加宽、楼盖高,西市场的后面盖起了好多新的住宅楼,成了县城里的高档社区,从西市场外面经过的,就是一条新修的、通往市里的柏油公路。 为了迎合市场的需求,西市场就在最里面开了这个大门。这个门一开,就打开了老李婆子的发财之路,排尾变排头,老李婆子一转身,成了进入市场的头一份儿买卖。 老李买了辆小半截子汽车,每天除了上鲜鱼给老婆儿子送货,还要去市里上冻货上海味,更要给订货的饭店与食堂送鱼送虾。老李发了,老李成了县城里有名的李大款,几乎提起白头发的卖鱼的老李婆子没有不知道的人。 老姑娘上高中了,她天天早晨帮助老李婆子出了鱼摊儿才向学校去,一家四口人忙活着这个生意感觉人手严重地不足。老李盼望着儿子早点成家,如果有个儿媳妇儿掺和进来可能就会借不少力。 小李子二十岁啦,论心眼儿论经验谁也比不上他,老李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子书念得太少,高不成低不就,这个媳妇儿不太好掂量。 小李子呢,成天转悠在又腥又臭的鱼摊子里,也没有时间搞对象谈恋爱,人家这么大的小子都在泡妞了,小李子只能每天泡鱼。小李子的鱼管理得是真好,他把鲜的冻的干的,河的江的海的,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最拿人儿的是小李子的服务态度,那叫个绝,不管是多么挑剔多么难缠的顾客,那小子就是笑脸画到脑袋上了一样,什么时候都是不温不火,满面春风。同行的小商贩都恨死这个小李子,人家是怎么生出来的呢?看着他的爹妈五大三粗,养活这么个填活人的儿子! 睡不着觉的时候老李就在脑袋里核计着未来,三年有这么多的变化,可能他老李有命,和老婆能再活三十年都不一定的事儿。儿子姑娘、老婆,每一样都在他心里翻过来掉过去,事情想得多了老李的胃就总是疼。老李的胃好像总是不舒服,从前是吃饭不及时了就反酸水儿,再后来是刚刚吃完饭就感觉饿,现在干脆就是一吃东西就丝丝拉拉地疼,想起来老李吞两片胃药,忙的时候也就忘了。 啥时候儿女都长大能自己搂巴着过生活,老李和老婆就退休喽!老李想想这半辈子老婆跟着他,什么享福的事儿也没摊上过,就感觉到深深的愧疚,等什么时候收山不干了就和老婆来个梅开二度,整一次蜜月旅行!老婆这几年造得不像个样儿,那张老脸哪是个四十岁的女人!老李见过人家学校里的女老师,六十多岁还收拾得水光溜滑,咱们这些大老粗出大力挣钱,可惜了这身皮肉长在咱身上。 不过反过来想想老李也得意,自己当自己的老板也是自在,谁也管不着,想吃就吃想骂就骂,累的时候可以整两杯,说再粗的话人家也不会说咱没素质,小贩子嘛,图的就是这个爽!老李觉得老婆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这就足够啦! 老李的心里有个很大的梦想,凭着现在的干法儿,想实现这个梦可能得个十年八年,不过老李想当真还活不上十年?只要有这条老命,什么事儿都是可能滴! 第十二章 小李子要结婚了,这事儿听着有点突然。 老李听说儿子想结婚的事儿感觉挺接受不了,听说儿子要和小吃部那个姑娘结婚更是接受不了。儿子来西市场帮着卖鱼才十七岁,干了一年就去东市场跑单帮离这边远,也很少过来,他们两个是怎么搭钩到一块儿的呢?最重要的是,那姑娘大了儿子整整三岁,这女方大老得就早,老得早呢就看着不好看,看着不好看呢心里就堵得慌。再强的爹妈也作不了儿女的主哇! 老李婆子就比老李强多了,她白了老李一眼说,这事儿不能怪孩子,他才几岁你就成天领他去小吃部吃饭喝酒,两个人处上了肯定也是你这当爹的成全!她们家也是小买卖人,咱们门户相当谁也不比谁高一头,大点挺好,“女大三抱金砖”,你没听过这个话吗?我儿子不傻不笨,他自己看中了一定就有他自己的道理,当爹妈的管多了造孽! 老婆能这么大彻大悟老李真没想到,寻思着老婆的话也在理,别扭了几天就开始投入到给儿子准备婚事的活动中来了。 儿媳妇儿叫蔡玉凤,小吃部从几年前就是叫做玉凤小吃,说来这蔡玉凤也算是个有号的人物。玉凤是先看上小李子的,这事说来话挺长。 三年前有一天小李子来玉凤的小吃部叫饭,玉凤妈说马上就好,小李子就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边儿等着炒菜。最里面坐了三个男的,看样子是常年跑车的长途司机,喝得已经不薄了。有个三十多岁、下巴上长个大痦子的家伙拖着条驴一样的舌头一会儿叫水一会儿叫蒜,玉凤就一次次地给他拿这拿那。 小李子见这号人就发烦,一个只有三张桌子的小吃部也不是什么大酒店,在这种小地方吆五喝六装什么呢?外面有些人就是这样,花两个臭钱儿就以为自己是个爷,东不是西不是地摆谱儿,充分展示他们作为消费者的权力。 蔡玉凤端着一小碟醋给他们送过去的时候,那小子就势抓住了玉凤的腕子,让这个服务员给他们倒满酒。这种事大概常常发生,玉凤垂了眼皮给他们都倒了一圈儿,转身就想走开,那男的竟然在玉凤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玉凤惊慌失措低叫了一声,惹来那三个男人的哄然大笑。 小李子血气方刚可看不了这个,他站起来指着三个人问,你们干什么?吃点饭不够你们装的了,花几个钱你们耍什么流氓?!三个男人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其中那个长了黑痦子的过来就抓住了小李子的脖领子。 玉凤妈一看事情不妙赶紧过来挡在中间,拨开黑痦子的手说,哎呀大兄弟,出门在外面以和为贵,我这店小酒薄招待不周,给我老婆子个面子,快拉倒吧!这是个孩子不懂事,你们可别跟他一样的!孩子你的菜炒好了你快端走吧! 黑痦子没理老蔡婆子,还是给了小李子一个电泡才放开手,临走骂骂咧咧甩了两张十块钱。 三个男人出了小吃部的门,老蔡婆子马上跑过来问,孩子你没事吧?这些人常事的,你管不了,灌点猫尿他们自己的妈都能调戏!今儿个真是对不住你了,改天大姨给你做好吃的让玉凤给你送去啊! 小李子擦了擦嘴角,看了玉凤一眼说,没事,以后少搭理这些无赖。玉凤说没办法,你在吃这口饭,你收人家钱人家就是你的大爷。小李子说,咱们凭自己一双手吃饭也不是向他们要饭吃,有什么不硬气的呢?以后有什么事儿你进市场吆呼我一声就行。 每次小李子叫了饭菜,玉凤都尽可能地亲自送到市场的鱼摊儿前,秋天的时候小李子去东市场摆摊,玉凤给小李子织了条羊毛围巾,老李两口子成天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注意到这档子事儿。 这样算来两个孩子处了两年多了,提出结婚也不算是过分的事儿。想想家里多上一口人,不久的将来还会生孙子,老李有时候竟然想唱两句。 要不说儿孙福儿孙福,生儿育女就是这一点好,老了的时候混个后继有人的指望。老李这一辈子怎么奔也是日头偏西的人,活不是就活个儿孙兴旺嘛!老李盘算着,儿子和媳妇儿在东市场,他和老婆在西市场,过几年并到一起变成个水产批发门市部,全交给儿子媳妇儿,他和老婆就可以安心地在家当当爷爷奶奶啦! 有一点老李还得和老婆以及儿子商量,那就是儿子结了婚住在哪的问题。家里现成的三间瓦房,挤巴挤巴可以腾出一头给儿子结婚,不过就得问问老姑娘愿不愿意去住学校。老姑娘应该能同意的吧,她上了高中学习紧,住在学校更清静。要是在街里买间房子差不多要四五万块钱,划拉一下倒也够,不过那样今后的生意发展就得目标向后拖一下。 老李两口子去和老蔡婆子见了面之后,老李的心情挺复杂。亲家母说了两件事:老蔡婆子只有玉凤一个孩子,老头子死得早娘俩儿个相依为命,老蔡婆子这些年和玉凤开小吃店挣了几个钱,玉凤和小李子结婚以后房子由老蔡婆子出钱给他们在街里买套暖气楼;结婚以后玉凤和小李子各自干自己的买卖,玉凤不和他一块儿卖鱼。拿玉凤自己的话说,自己有自己的天地,自己有自己的事业。 老李听了这些话有一点儿高兴也有一点儿失望,媳妇儿进了门,家里还是原来的人在搞买卖,原来的计划有些落空的感觉。亲家母给儿子他们买房子,以后儿子得养活丈母娘吧,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和老婆将来去哪里呢? 老李婆子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咱俩和亲家都还硬实,哪个也不用孩子们养活,谁也不能跑到前面看看以后的事儿是什么样的,你呀就别想那么远了。亲家是一个人,玉凤也是她唯一的孩子,什么姑娘儿子,都是一样的孩子,亲家能帮一把,他们住着新房子不是更好嘛! 老姑娘说,我看我哥这个对象挺好,和我哥很般配,人家给买房子你们也轻松了不少,你们不用担心,老了我养活你们。老李被老姑娘给逗笑了,他挥了挥手说,你要是不找个大学生给我做女婿,我可不用你养活!老姑娘撅了撅嘴,不高兴地说,被人养活还挑学历,你们也够高档的了! 第十三章 儿子办喜事的时候,老李婆子突然感觉是她和老李在结婚,这种感觉让老李婆子有一种回光返照的兴奋。 作为婆婆,老李婆子前几天就去发廊整烫了头发,穿上了新买的褐色呢子外套,脚上也换上了双坡跟的黑皮鞋。最有意思的是,老李婆子的头上还给别上一朵小红花,她多少年没这样打扮起来自己都不记得了。 这些天忙着儿子的事,鱼摊儿都没有出,她和老李成天逛在商场里看电器、买家具,原来这娶媳妇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玉凤和儿子都说差不多行了,没有什么想特别要的东西,可是老李两口子见别人家娶媳妇儿,个个样样的东西,人家有的咱们什么都不能缺。 老李寻思着,等将来反反乏他也给老婆买上个金戒指,看看儿子和媳妇儿手指上的戒指闪着那么骄傲的光芒。金子银子,首饰衣物,老婆一样也没有,老李不相信老婆对这些别个女人都喜欢的东西没有感觉。 老李想起老婆扎着粉纱巾的样子,有一点任性又有一点娇羞,年轻的时光过得真快啊,眼前这个花白了头发等待做婆婆的女人,她的青春和美丽仿佛已过千年又好像就在昨天。人生真长啊,活得这么累干活不到头儿,人生也真短啊,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到了日头卡山儿的黄昏。 老李穿上儿子给买的蓝西装,脚上穿了双黑胶棉鞋,半土不洋有些可笑。早晨儿子给他系上条领带,老李说上不来气儿给扯下来了,他想又不是我当新郎,一个老头子打扮成这样!不过老李不时地捏捏衣兜,里面装着老婆昨晚包好的二十几个红包:媳妇儿改口要给,娘家人过来新房要给,给新人戴花甚至是给开车门给拧灯泡给拉窗帘都要给红包,老李搞不清楚这些事儿,就跟老婆说,到时候你提醒我点儿啊! 主婚人指挥着小两口子给来宾行礼、给老人行礼又夫妻互相行了礼,行过了结婚礼,主婚人宣布让孩子的家长讲几句话。亲家母按照规矩没有来到结婚现场,那就是老李两个讲,老李让老婆讲,老李婆子摆手晃头说我不会讲!我不现这个眼!你别推我!老李笑了一笑把老婆拎到自己前面去。 在市场里老李婆子从来没感觉过害羞,她成天扯着脖子喊卖鱼,现在让她说几句话,她却像被老师叫到讲台上的学生抹不开脸、说不出话了。来宾们使劲儿地拍巴掌,鼓励老李婆子快点讲,老李婆子扯了扯前衣襟儿,看了眼老李,她说,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因为我儿子娶上媳妇儿了。玉凤是个苦孩子,到了我们家还要跟着受苦受累,大伙儿多帮忙吧!大伙儿吃好喝好,感谢啊!我说完了。 其实老李婆子肚里还有很多话,她想还是放在肚子里不说的比较好。 老李家娶媳妇儿的菜真叫硬,除了正常饭店里婚宴具备的八凉八热,还有四个让来宾难忘的赏菜。这四个菜分别是鲤鱼跳龙门、菠萝鳕鱼球、鲜果福寿龙虾和鸳鸯鱼条春饼。 昨天老李专门为这四个菜去市里上了一次货,精心挑选、认真布置给饭店的厨师料理。这四个菜从很大程度上向所有的来客展示了老李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风貌,对于老李家的生意,吃了饭喝了酒的人们也成了最好的广告员。 新生活开始了,有了媳妇儿当上公婆的老李两口子,为了在人前的长辈形象,在穿衣和打扮上讲究和利索了不少。玉凤小两口隔三岔五来家里蹭饭,老李婆子不得不把厨房也归拢得干净许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是说正了,玉凤对鱼对虾是百吃不厌,炖、煎、炸、蒸,怎么做她都喜欢吃,摔坏弄断的水库鱼,玉凤给腌成了咸鱼切块卖,一些散乱的小鱼虾,她还收拾腌成了咸鱼酱。 玉凤仍然是在西市场门口开小吃部,她新请了两个年轻的小子来帮忙,自己亲自上灶,她妈老蔡婆子就给打打下手买买菜。玉凤把定做盒饭、快餐作为小吃部的主要经营项目,这样买卖做得就灵活了很多。包括西市场在内的周边甚至是更远的人们,在玉凤小吃部定餐可以现叫现炒,也可以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那样地长久定餐。 在县城,盒饭、快餐生意这是头一家,一荦两素、两荦两素、三素一荦,玉凤给搭配得合情合理。外加上她用牛骨头熬的土豆汤,三元钱吃份素菜主理的,五元钱吃份荦菜主理的,方便又实在。玉凤在菜量上下功夫也在质量上下功夫,荦菜里肉片子老大一块块的,吃着特过瘾。 荦菜里玉凤添加上炸鱼块、红烧明太鱼、爆炒大虾之类的水产,货源都是市场里的婆婆那里拿。老李婆子没人买鱼的时候就给儿媳妇儿收拾她要的鱼,再帮她切成块装在盆里,自己家的买卖,当然不用挑模样好的鱼给玉凤,只要是新鲜,玉凤照样给婆婆算钱。 玉凤是一条心跟着老李家过日子的,她做的快餐生意也丰富了他们家的商路,玉凤来回往各个地方送盒饭的同时,也是给老李的鱼摊做了一定的宣传。老李婆子呆在鱼槽子后面,抹了抹围裙上的脏水,心里想,还是活着好哇! 县宾馆那些服务员或者住宿的旅客,常常打电话来玉凤餐馆叫饭,一来二去,和宾馆里主管后勤采购的大老郭就混得比较熟,接着小李子的鱼,玉凤也给引到了宾馆食堂,县宾馆成了老李家的销售大份儿。 这个大老郭外号郭二儿,肥肥的肚子一看就是吃好处吃出来的。在东北,说人二儿就是说人傻,物极必反,这也是个真理。郭二儿表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其实这几年宾馆的采购交给他管,这老小子肥得都快流油了。 县宾馆坐落在龙头山角,风景绝对不是盖的,县里成天研究把这个龙头山开发成个什么主题公园,再把山后坡整成个高档次的公墓。将来外乡人来这里考察消费或者谁家想祖坟冒青烟,当然要来住这个宾馆,住宾馆就得吃饭睡觉,这些杂事看着闹人,如果不是领导的心腹,谁能干上这个美差? 郭二儿不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可是他比领导的亲戚还牛,因为他的亲家是县里第一号的包工头子王成安。 王成安有钱更有势力,县里哪次的新建与改建不是王成安承包的呢?王成安的施工队都是些乡下弄来的半截货,盖的房子马马虎虎甚至歪歪扭扭,可是上面认王成安,因为王成安的酒都快把县上的领导给灌死了。 小酒儿不用常喝,深圳香港澳门泰国马来西亚之类的地方带去走个半月二十天,泡泡温泉洗洗脚什么事儿都办成了。说是质量问题严重吧,也没见哪块儿房子塌了砸死人,只要不死人,啥事儿都没有。 王成安办事准成,他压在主管领导甚至上层领导身上的票子,大概都可能砌成一个县宾馆了。手里掐着某些领导的小尾巴,王成安就硬气得不行,宾馆的经理算老几,要是县长说安排个人进去不费吹灰之力。 跟王成安最铁的就是县里的一把手林县长林大胖子,林大胖子爬上去之前和王成安就是莫逆之交。王成安当兵在抚顺的时候,是林胖子的排长。那个时候家里都穷,全是祖辈靠种地活着的后生,当了兵转了业,人生都改变了。林胖子家里成份是富农,当兵也不硬,王成安看他个儿小身子又单薄,就可怜他,遇到个事儿王成安就罩着林胖子,林胖子说他到死也忘不了。那个时候都年轻无知,没钱也玩儿命、受打击也玩儿命,现在不给钱、给的少了他们谁也不干。 林胖子到底是富农出身,爹妈念过书教育出来的儿子就是和大老粗不一样,政策变了,林胖子一翻身就做了林业局的局长,而王成安只能挑个施工队做起盖房子、修护坡之类的营生。 王成安听说林胖子上去了,他花上老本儿给林胖子送了五斤蛤蟆油。蛤蟆油贵啊!在十几年前就得上千块一斤,听说这东西滋阴壮阳、润肺养颜还防衰老,一天冲水喝一勺,林胖子喝到死也喝不完这些,可是王成安知道还有更大的官儿管着林胖子。 林胖子自从做了局长,就再不是当初那个低三下四的小兵儿,他经过近二十年的奋斗,体型上基本是长宽高相同了。而王成安和林胖子,也再不是单单在部队里的战友,他们已经结成了双赢的生意关系。这玩意儿三言两语说不清,人嘛,总得与时俱进。 林大胖子,也就是林县长和王成安是互相成全,想发财谁也离不开谁,表面上林胖子是领导,实际上他们就是合作伙伴,两个穿一条裤子的船上贼。林胖子不是挣王成安的钱,王成安也不是挣林胖子的钱,都是共产党的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罢了。 别看王成安钱多,他也有闹心的事儿,生孩子生到一把年纪,就是没生出个儿子。自己奔五十的人,生儿子继承家业是来不及了,领养儿子那完全是扯蛋,王成安就盯着四个姑娘看哪个姑娘能成气候。 四个姑娘没一个随王成安,个个笨脑瓜子,完全是他那个完蛋老婆的翻版。要说有点希望,也就老四从模样上有点眉目,可是不巧的是,老四的大饼子脸偏偏像极了王成安。该遗传的地方不遗传,不该传的瞎他妈的传! 第十四章 王成安和县里的一帮小科长小秘书们喝酒的时候,看上了在县委做秘书的郭立波。 郭立波小伙儿带劲!一米八二的大个儿,眉清目秀,站有站相坐有坐样,怎么看怎么就是让人爱不够。王成安凑过去,给这小子倒了杯酒,坐在他身边儿扯起了家常。 按理儿说,王成安那么大的人物用不着理会这个平常的小秘书,但是王成安看到郭立波,心里就翻腾了一阵。郭立波的父母都是大集体的工人,家里身上两个哥哥,身下还有个上学的弟弟。高中毕业就参了军,郭立波在部队当兵的时候立过一次二等功,所以转业回来给安排在了县委开车,后来给个副县做秘书。 听到当过兵,王成安感觉更理想了,他对郭立波这孩子产生一种莫名的喜爱,于是王成安就打听郭立波有没有对象。王成安不着急,像郭立波这样的秘书早晚混上科长,当了科长就是局长,别看郭立波现在不行,只要有人帮忙一拉把,几天就上去了。 王成安什么人哪!指林胖子,这年头,连成天一块儿睡觉的老婆都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是个战友!人活世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能在世上一辈子,指不定哪天林胖子高血压、脑血栓什么的一犯,就什么都完蛋了。想安全,就得有自己的人,有个人在县委里做照应,里应外合,岂不是锦上添花! 王成安没看错人,郭立波真不含乎,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给自己倒酒的包工头子是什么人物。父母辛苦了一辈子,上班的厂子半死不活,三天两头要倒闭,都不知道能不能混个退休,郭立波在这个家里不是长子也不是老小,如果不是在部队拼上一把搞了那个二等功,想进县委的大门简直是做梦。 其实郭立波有个高中同学一直在等他,在部队里最幸福的事儿,就是接到那个女孩儿给他写的信。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个女的也是工人家庭,两个人捆在一起哪有前途?这一点从郭立波进了县委,看到人家一团一伙地战斗而自己没有根基,早就想重新找找出口了。 在王成安的面前,郭立波受宠若惊,毕恭毕敬中又不时地展现出他作为新一代革命接班人的才华与魄力。他谦虚地说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要学习和加强,暂时不想考虑恋爱的问题。 郭立波第一眼看到王成安的四姑娘王亚萍,嗓子眼儿有点不太舒服,那张大脸差不多有他两个大,他就想起他妈养的那只大脸的猫。不过年轻无丑女,只要身段不难看,再用化妆品堆巴堆巴问题也就不大了。两个人去县工会搞的职工舞会搂着跳了几回,郭立波就想开了,女人,关了灯都是一个样! 郭立波做了王成安的倒插门儿女婿,风光得整个县城都呼闪呼闪的。郭立波在结婚典礼上行了多少个礼不知道,反正之后好几天头还晕晕的。来祝贺的都是县里顶级的头脸人士,酒席中林胖子紫着脸抬起手,拍了郭立波的肩膀说,新郎官儿,过了蜜月去党校搞个大专毕业证儿吧,前途无量啊! 王成安走的什么棋林胖子清楚得很,只是就算郭立波这小子再怎么扒拉,等他上来林胖子早退二线了,何不送个人情呢?作为老干部,该激流勇退的时候绝不磨蹭,江山轮流座,谁也挡不住谁,这个道理林胖子透明得很。 郭立波一口一个林叔,一年以后,郭立波到了县武装部做了副部长,他的老爸郭二儿就借着宝贝儿子的光,钻进了县宾馆的后勤主管采购。 郭二儿最烦那些小买卖人,斤斤计较不说,个个长得没人样,风吹雨打下出来的那些小贩子,表情都是一副讨好的模样,看着就倒胃。 玉凤就不一样,这丫头干净利索废话也少,每次声音不大不小,叫声郭叔听着心里痒痒的。这种女人做老板娘很合适也很可惜,比起郭二儿那两个现眼的儿媳妇儿是强百套,要是比起他那个只会做饭的老婆更是没法儿说。不过,郭二已经是三个媳妇儿的老公公了,量他也没那个能耐再出什么事儿,只是多看几眼耐看的人养养眼也是乐意的。 玉凤没什么来头,生意做得活,世面上的事也懂,时不时地给郭二儿多抓两条鱼,逢年过节拿过来两条红塔山抽抽,欠她的饭钱鱼钱几天给甚至一个月一结账都没问题。这一点对于谁都是有好处的,有时候郭二儿自己用点小钱儿,从购物款里倒把手,这样拖欠些菜肉钱还是比较方便运筹的。 前一阵子郭二儿买了点国库券,存在银行里想做个老底儿,国库券放在银行里,到时候一收,就会有些利息。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国家干部,这样的好活儿也指不定能干到哪天,郭二儿这把年纪就得给自己留条道儿走。 现在他郭二儿正红,宾馆合资的家属楼郭二儿也有名额。想想老三这么像样找个好老丈人,让父母都跟着借光儿,郭二儿就相当满足。可是这不是分房子,是集资,照着成本价格来,郭二儿还得拿上三万五千块。 国库券不能动,这是雷打不变的原则,三万五是划拉上了,郭二儿手上也空了,没有办法,郭二儿只能想辙应付过去这段时候。他跟送水产的玉凤说,宾馆归县里直管,现在县里财政要求一年一结算,像各个单位里的吃喝小钱儿,平时就得先挂账,秋后一起算,这笔钱就得宾馆先垫,宾馆还不是从财政拨款?这事儿压在后勤上可就很难办。我肯定还是想用你李家的鱼虾,可是小商贩都是小本生意,谁能等到秋后呢?你看玉凤,如果你能赊账给我,咱们就继续合作,如果不行,我再找别家。 玉凤的确有些为难,一年一算账,给她打白条子,这怎么说也不是个保险的买卖,可是好容易拉来的主顾,这样丢了实在可惜。玉凤和小李子商量了多半夜下不了定夺,天亮就跑去市场找老李婆子商量。 老李婆子拧着眉毛想了一会说,还跑了他哪!郭二儿在这活了快一辈子了,祖坟都在这里,我还怕他不认这个账?打欠条签字按手印子应该没事的。就算他中途死了跑了,不是还有个宾馆吗?我不相信他宾馆不承认有郭二儿这个人! 有了妈妈的主心骨,小李子和玉凤有了底气,赊吧,权当是零存整取的存折啦! 玉凤很认真,不管是她还是小李子送货,都得让郭二儿仔细地签了字,才交货回去。玉凤越来越忙,快餐的生意越做越火,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们小两口子的买卖做得好,玉凤能够攀上宾馆的生意,大家都说她不是一般战士。 话说这繁忙的日子过得也快,上秋了,天凉了,玉凤想着秋后算账的时候快到了,宾馆那档子货钱加起来有六万三千四百五十七块七,记账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签满了郭二儿的名字郭德福。 今年过年一定要好好庆贺一番,妈不容易,婆婆公公也不容易,玉凤和小李子早就说好了,收了钱,带着三个老人去趟厦门旅个游,听说南方冬天暖和得过年还穿裙子,到处开花结果,好看极了。老人们辛苦了大半辈子,攒钱不舍得花,都想留给儿女,自己啥福没享着,玉凤说这个钱她们出,非让老人好好玩一玩、走一走。 玉凤打着幸福算盘的时候,县委爆出个天大的新闻:林胖子跳楼了! 第十五章 林大胖子出事了,他的很多事情东窗事发了,为了保住他自己以为的晚节,他决定一死了之。 听说从林县长家里抱出来的罐头就装了半截子卡车,更别说什么烟酒糖茶、土特奇鲜。林县长有几个存折大家说都数不清楚,反正几乎都是用了他当卫生局长的老婆的名头儿。 自古事情坏就坏在女人身上,林县长这个风韵不减的老婆眼睛没有看路的时候,从来都是向上翻着,像谁欠她几百吊一样。吃得尖穿得洋,身上的各种首饰少而精,拿出一个就能晃得人闪个跟头。这个女人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好像她不是县长夫人,倒是县长的娘娘一样。 这人哪,有钱有势你搂着点儿,千万别招来灾患,东北人受不了能装的主,你要是跟我装,我让你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哪个大爷,做梦都在琢磨你,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林夫人趾高气扬地去银行,用了几个不同的人名办理了几个存折,往里面存了几大笔钱,对于工作人员的询问她败坏地又骂又摔,人家办理存款的小姑娘记住这几个账户人名还不轻松,一封举报信,林大胖子就玩完儿了。 要说这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谁想害就能害得了林县长,怪就怪那个败家的老娘们儿吧!要不说女人就是心细,林夫人这几年把家里的各种收支都仔细地记在一个黑皮儿小笔记本儿上了,在林大胖子被拘保候审之前就被政检给抄去了。本来林大胖子还想死扛着这些事不承认,可是人家拿小本本儿在他眼前一晃,林大胖子就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林县长其实给县上也干过不少事儿,修过公路、盖过新农村、整过药厂,林县长还主持县上修了个能和天安门广场媲美的大广场,这些都是丰功伟绩的记录,都是为大家好的事儿,只是在干这些事儿的时候他自己接受了一些人家非要给他的好处。从大包工头给他送过的金银首饰现金存折,到小农民给他送过的蛤蟆尖饼山鸡蚕蛹,都原原本本被林县长的老婆记录在册。 据民间不完全统计,如果林县长吃掉他家现存的人参,他将长命万岁,如果林县长喝掉他家现存的鹿茸,他将年轻四十年还可能再娶五六个老婆。只可惜,林县长的大肚皮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最后都变成了下货,他的老婆给他招惹是非到是一个顶几个。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安排在县上的龙头企业人参加工厂,过年时候的福利品用车往家拉,吃不完的挖坑埋了不也让人家知道。“家有贤妻祸患少”啊! 还说什么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林胖子在位十年多,也早该沟满壕平了。老百姓在骂,县上其他领导也在骂,一点先兆都没有,之前送的礼拍的马屁都白瞎了,说倒就倒得这么彻底,也太不近人情了! 林大胖子被关在县宾馆的三楼堵头儿那一间客房,让他好好反省好好写交待材料。林大胖子躺一会儿坐一会儿,悲一会儿恨一会儿,当天下午趁着看守他的人一不留神,这老小子就从窗户翻了出去。 够说了,快六十岁的人,吃香喝辣的荣华富贵也都享受过了,人前显耀的荣誉梦想也都享受过了,儿女都安排在北京工作了,此生足矣!还差什么呢?就是个尊严。如果我老林判罪服刑,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多少人盯着我,寻找干掉我的机会,我就不给你们机会,你们就是看不到我低头的时候!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二十年后,我他妈的还是林大胖子! 林大胖子成天因为他的肥胖而上火,共产党的干部,哪个不是酒精考验出来的呢?喝出的天下,喝出的胃下垂,林大胖子一肚子的肥油时时提醒他自己的肝自己的胃自己的肺,可是这一次,肥胖的屁股救了他的命。 林大胖子太胖了,他硕大的臀部先着陆,以至于除了屁股摔开花了,腰摔断了,其他部分一点没摔坏。林家来人呼天喊地,说是共产党屈打成招啦!说是有人蓄意谋杀啦!啥也别说了,送医院修理屁股要紧。 林大胖子的跳楼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新局面,另一个方面讲,树高百丈根千尺,虽然说墙倒众人推,可是人家林县长多年的剩菜喂狗也喂出几个摇尾巴的人。最后的结果,林县长被开除党籍,剥夺政治权力终身,送去海南疗养了。党票是个好东西,想爬的时候很有用,爬不动的时候还可以顶回一颗枪子儿。 郭二儿那天只是远远望见来车来人,速战速决就烟消云散了,后来就听说林县长倒台了,就倒在县宾馆的那间客房。之后县宾馆的生意突然间就不行了,据说很多外地来的领导们晚上都驱车去市里住宾馆,都不愿意下榻在县城的宾馆了,传言说县宾馆设计的样式有问题,破坏了龙头山的风水。 有时候感觉政府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没出一个月,就来了一伙人在县宾馆前后左右地量量画画,郭二儿又听说宾馆要改建。宾馆的改建很有趣,就是把楼盖掀了换个盖子,说是原来的楼盖方方正正还探出一块,远看像个棺材。不吉利就得换,林县长倒了,新县长还想多坐几天宝座,那玩意儿放着看着眼睛不舒服。 郭二儿在这次改建中没看到他的亲家王成安,他自己做采购的活儿也给拿下来了。就算林大胖子不交待,是个人也知道树倒猢狲散,王成安和林大胖子是一根儿绳子上的两只蚂蚱,行贿和受贿是兄弟犯罪。林县长日头卡山儿了,王成安也完蛋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倒台全家遭殃,王成安不行了,郭二儿就不行了。有冤有仇的这个时候都得清算,不然沉到底的账就没法儿翻了,玉凤小吃部的老板娘找到县宾馆,向着财务部收水产的货钱来,一直找到宾馆的经理,都是一句话,深表同情,无能为力。 钱是郭二儿欠的,可是却没有宾馆的印章,只是属于个人之间的交易,与宾馆无关。郭二儿曾经是宾馆的员工,可是现在他本人不在了,新的财务不能认这笔账,要是人家都给以前的糊涂人擦屁股,那事情是没完没了的。玉凤不管这些,你们吃了我的鱼,你们就得给我钱!找到最后,玉凤连个管事儿人的影儿都打不着了。 郭二儿的三儿子郭立波,听说因为学历不够也给降职成了一个普通职员,郭二儿喝口凉水都塞牙,他想横竖是个死,我伸出脖子你们来砍吧!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出事以后王成安为了摆平自己的处境也费了不少周折,他告诉郭二儿别担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过了这阵子他会东山再起,哪个猫不吃腥呢?林县长不行事儿了还会有刘县长李县长什么的。可是郭二儿想你他妈的再大也是死了,你再起?等你再起来我郭二儿早去那边儿了! 小李子找到郭二儿的家,软一阵硬一阵说破了嘴皮,瞪眼没有结果。郭二儿搭拉着脑瓜子,目光呆滞,呈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小李子真恨不能一刀捅了这个又黑又肥的老家伙。环视郭二儿的家里,家底儿全抱走也值不上一万块钱,想想这口气真的就这样咽下去?小李子抱着头蹲在鱼摊子前面心里翻江倒海。 人家告诉小李子,林胖子倒台伤到多少人!你那几个钱算什么!还有损失几十上百万的都找不回来了,你呀,就认倒霉吧! 老李给小李子上货,玉凤帮着小李子送货,家里这几个人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挣几个钱就这么打水漂儿了?小李子嘴上起了水泡,看东西都是两个影儿的了,这个年轻人一筹莫展。而玉凤看着那一张成天挂着笑容的脸现在成了蔫巴茄子,她除了瘪着嘴上火,找不到其他办法。 第十六章 老李婆子听说有六万多块钱被腐败给陪葬了,嗷地一声坐在地上,差点儿一口气儿没上来。 县长局长们几万几十万地败家,老百姓受不了啊!哪一分钱不是全家玩了命才挣回来的呢?看看年轻却熬巴得像个小老头儿一样的儿子,看看模样清秀却疲累得像个老婆子一样的媳妇儿,看看自己和老头子,一点人样都没有,你们说完就完了? 林县长去海南,成天鸟语花香安度晚年去了,我们呢?我们当老百姓的该死,我们就得这样吃风喝雨,被你们打掉的牙咽到肚子里么?老李婆子想起当初是她做主让儿子媳妇儿赊账的,她这个当妈的肠子都悔青了。 玉凤看到婆婆难受得要死要活,她低了头说,妈,钱是人挣的,我们还年轻,可以再挣的;现在就是这个世道,你上火也没有用,权当咱们是着火给烧了招贼给偷了去吧! 孩子说起这个世道,老李婆子想起了早市被城管打骂的事,她恨得牙根儿痒痒,拿了拳头直砸炕沿,吓得玉凤一声不敢出。 老李婆子在康复了几年之后突然间犯病了,她披头散发,狂笑狂跑,人们见了远远躲开,不然她的鼻涕口水随时能够甩到身上来。谁来拉来劝,老李婆子就骂就挠,嘴里就是一句话,还我的钱来! 知道的人都摇头叹气地说,老李婆子卖鱼挣钱不容易啊!六七万块钱就让领导们给吃喝不还了,她这是被气犯病了啊!疯病是不去根儿的!这些年是白忙活了,挣的钱这么造几天就干净啦! 老李婆子是从县宾馆经理办公室受了刺激后发的疯,那个戴眼镜的瘦高经理见了埋了古汰的老李婆子,躲闪后退,恐怕沾上病毒一样,最后说,你这个神经病!我算是怕了你啦!你找我是没用的,我没有钱给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再来要钱就把你送到公安局! 老李婆子大叫一声跳过去抓了经理的领子,鼻子顶到经理的鼻子上喊着,你吃的你还钱!你还给我钱!旁边的人赶上来拉开老李婆子,经理的眼镜跌到地上去,他狼狈地叫着,疯子、疯子! 老李婆子不卖鱼了,她成天衣冠不整地躺在宾馆的大门口,见了人就喊,还我钱!谁要是去动她一动,老李婆子就撒泼发狂,无休无止。 县宾馆的风水看样子是不会好了,换楼盖儿花了一大笔钱,这又门口滚着个疯癫的婆娘从早到晚地讨债,一时间搞得人心慌慌不可终日。放学的孩子们见了在发傻的老李婆子就围过来逗弄她,或者给吃的或者惹她骂,哄笑成一团。闹累的老李婆子有时候就在县宾馆大门口小便,竟然还捡来一堆烂布放在那里,看样子是要长期安营扎塞。 民政局来弄走几回,一个疯子还能把她怎么样?通知家属带回去,过不了几天便又返回宾馆门口。 小李子抱着老李婆子哭着,妈,你别这样啊!这几个钱几天就挣回来了,什么也不会影响咱们的!妈你要是这样遭贱你自己,我们这当儿女的怎么活啊?!妈,你听我说,我妹上大学我供她,我和玉凤都年轻这几年不生孩子,不缺钱花,妈,你可别这样啦! 老李婆子一听说不生孩子,她就更来劲儿了,他娘的,不给老娘钱,让我老婆子抱不上孙子,我跟你们拼啦!老李婆子甩开儿子的手,又一路秧歌一路戏地跑出去了。 春节前正是水产最好卖货的时候,老李和儿子媳妇儿三个人顾了这头儿顾不上那头,有时候忙完一天,还得去街上找老李婆子回家。老李婆子疯得邪乎,成天嘴里就是钱钱钱,真是想钱想疯的。 老李的心都快堵死了,如果不是还有小的指望着这个一家之主,老李也想像老婆那样发发疯发泄一下。这是怎么了呢?人的命就是这样的吗?一波一波遭不完的罪,等哪天舒服了可能哪天也就咽气了吧? 傍晚在宾馆门口找到老婆的时候,早晨给老婆围上的围巾早不知道丢到哪去了,老李婆子的脸冻成了黑紫色,鼻涕结成了冰棍子挂在鼻子下面。老李捂了老婆的手说,他妈,咱们回吧!老李婆子哪里会听,她任性地说,不嘛,他们还没给我钱呢! 老李弄了六万块钱,放在老婆眼前晃了晃说,他妈你看,这是宾馆还给咱们的六万块钱!老李婆子一抬手把那几捆钱打翻在地,白了老李一眼,傻笑着说,你骗人、你骗人!老李也没辙了。 老李婆子这样疯癫一直到开春儿,整个冬天全家被她给折磨得要命,白天出门去发疯,晚上回家养精蓄锐,家里的生意完全不管了。老姑娘早搬进学校一心读书,她知道她这个妈只能是自己想开,别人怎么也弄不了的。 春天来了的时候,老李感觉自己这个冬天像脱了层皮一样,又累又乏,眼睛都常常睁不开,他真希望老婆能哪天突然间不疯,像从前一样好好地和他卖鱼。西市场的鱼摊儿没人打理,玉凤的餐馆忙得不行,老李只能和儿子搭把手干着东市场那个摊子,心里的梦想都化成了灰烬。 省委书记因为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检查,下榻在县宾馆,这让事情有了个很大的转机。本来省级领导不会来县级宾馆吃住,可是这个书记恩师的坟墓就修在龙头山前坡,书记说要起早去拜祭一番。 那天清早,省委书记从龙头山上给他的老师烧过了纸下来,就看到了五马张飞的老李婆子一边喊着还我钱一边向着他冲过来。 随从人员把老李婆子拖到省领导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是省委书记眼睛不瞎,他还是看到了,所以他问了怎么回事。知情的人大概说了一下情况,书记就说,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个解决吧?一个老人家这样总是不好,不管怎么说也得安置一下。 官儿大就是牛啊,省委的书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宾馆的经理就开始想办法了。他请示了县里有关领导,又和郭二儿谈两了次话,事情差不多就那样了。宾馆经理找到了小李子父子,把这个折中的办法通知给他们,并且说这是最高解决办法,如果不接受,那就拉倒。 郭二儿集资的宾馆家属楼顶上小李子的鱼钱,那个家属楼指标给老李家,李家只有使用权没有房产权。郭二儿拿不出六万多块钱,而且当初也只是三万五的集资,所以他点头同意了。 老李可蒙了,宾馆家属楼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哪?他们一户鱼贩子夹在其中,未免有些有趣。老李抽了几颗烟,逮到老婆拖回家,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就说,他妈,宾馆说把家属楼给咱们一间顶钱,你看咋办呢? 老李婆子眨了眨眼,抹了把鼻子说,行,不过得调个一楼,我们做仓库! 老李嘴巴半天才合拢起来,踹了老婆一脚骂道,为了这几个破钱儿,你竟然装疯卖傻不帮我卖鱼,我打死你算了! 老李婆子呸了一声,笑道,你有别的办法吗?你有办法你睡不着?!我一个疯子,谁能把我怎么地呢?反正得给我们钱,没有钱拿东西顶,要不回来这个钱我在儿子媳妇儿面前怎么有脸活? 老李说,你那个德行满街跑就好看了?孩子嫌不嫌你丢人呢?老李婆子笑得很灿烂,没钱更难看!我这把岁数了,老脸也丢光了,跑一跑没事!死要面子活遭罪! 县宾馆的家属楼,档次在全县来讲都是数一数二的,住在这里人,出出进进都是有头有脸干干净净的上班族,唯独一进院子的第一家,竟然是个装水产的仓库。每天早晨天不亮,老李家进货的汽车就回来了,搬鱼搬虾繁忙非常,而老李婆子和老李这两个人浑身脏污的模样与这个小区的风格严重不相符。 不过也没关系,谁家想买鱼买虾可以直接去老李家的仓库拿,老李婆子还给算个批发价。如果有人问老李婆子,你什么时候好的呀?老李婆子就扯着大嗓门儿回答,这不!钱要回来了,我就没有继续疯的必要啦! 第十七章 小李子两口子水产店开张的前一晚,老李一夜没睡着觉。 可能是人老了觉少,也可能是太高兴了失眠,反正老李翻来覆去烙了一宿大饼。其实老李婆子也睡不着,她长吁短叹,心事重重。天没亮的时候老两口就爬起身,老李婆子叮嘱老李别忘了拿根木柴在开门的时候给儿子点把火旺一旺。 小李子,确切地说是老李的儿子,在父母和岳母的帮助下买下了商业街里的三层楼房,开始了他作为真正的老板生涯。一楼用作卖货,二楼存放干货,三楼他们两个人做卧室。 商业街的房子,不是谁想买就能买得了的,因为商业价值高价钱就最贵,而像小李子这样一次就来三层的,也真能说明老李一家不是等闲之辈。库房和商铺在一起就方便了很多,规模大了可以自己上货也可以叫人家来给送货。宾馆的房子收拾好后送给玉凤的妈去住,小两口子把餐馆给老蔡婆子经营,他们两个就一起搞这个批发店。 做批发可不是在市场里的小打小闹了,那得经营的一条龙。雇了个司机开车,老李外加一个请来的小伙子跟车上货送货,小李子和另一个帮手进出库,玉凤和老李婆子则负责卖货和订单。老李说,老子再能也这把年纪了,买卖是儿子和媳妇儿的,户口就写儿子的名字,可是小李子疼老婆,水产部就叫玉凤水产肉类批发部。 冷冻的水产是主打产品,青草鲢鳙的中原鱼种、海鲜贝类等从大连青岛货运过来,还有更远的福建过来的干货。当然,最多的还是当地水库的品种,这个可以一年四季地卖新鲜的。 了为冷冻生意在最大限度上取得市场,老李家有一台近三十万元的大冷库。这个冰房子真是厉害,整个房间就是常年的冬天,什么货物在里面都纹丝不动。有了这个大冰箱,除了水产,老李家还批发冻猪产品和鸡鸭产品。 不用再蹲市场了,每天虽然忙累,总比风吹雨淋来得好受啊!当了大老板的感觉和小商小贩就是不一个层次啦!老李常常陶醉在忙忙火火的劳动里,他看着儿子能有这一天心满意足。 高林和赵金环他们也是来老李家批货,上下有照应的生意做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和自己一个壕沟摸爬出来的兄弟,在挣钱的事情上更应该拧成一条绳。 就是太忙了,每天脚打着后脑勺子,饭是一会儿自己扒拉点儿一会儿餐馆叫一点儿,有时候老蔡婆子不忙也会叫伙计送些饭菜过来。商业街上的买卖人都羡慕老李,看看人家上下一条心,全家总动员,哪有挣不来的好生活?! 老姑娘要报考大学填志愿了,她跑来问爹妈。老李婆子说上学的事我可不懂,你问你爸!老李说,我最羡慕学校的老师,工作文明衣服穿得干净,年年还有寒暑两个假期,我看报个师范挺好!老姑娘歪歪嘴说,当老师有什么好,一辈子呆在小孩堆里自己也幼稚,我不干!老李婆子接过来说,那报个政法学校吧,在公检法上班穿着制服多威风!咱们家也应该有个出头露脸的人!老姑娘说,城管还穿制服呢!你喜欢他们吗? 老李婆子无语了,她说你自己啥想法呢?老姑娘说,妈,我想当个农民,我想报考农校!将来我去到农村工作,嫁给一个安分的农村人,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和菜园,过点平静的生活。 老李婆子张大了嘴巴,半天缓过劲儿来,想当农民现在就可以回老家去种田,还读书干啥呢?老姑娘说,这个可不一样!一个有文化的农民是有眼光的农民,他所建设的生活是与传统生活差距是非常大的!而且,你们两个不累吗?我看呀,过几年把这个生意交给我哥,你们就跟着我去乡下吧啊?! 老姑娘的理想让老李郁闷了很久,这孩子在想什么哪!当初老李和老婆多么不容易才从农村爬到县城,落成了城镇户口,以为孩子也跟着变成城里人,哪成想老姑娘怎么就有这种返祖现象,竟然要回去农村过日子。 说到农村,老李也真怀念啊!那种“一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生活现在想起来真幸福啊!城里什么好呢?吃一口买一口,什么都要交钱,以后就差喘气儿不交钱了。现在他老李是众人羡慕的大生意人,出出进进好不风光,其实一个月当中有多半个月是给人家挣的啊,工商税务卫生交通各种费用一交,剩下的还得精打细算才能运转开。买卖大了支出也就多了,水啊电啊、摊派赞助、赈灾捐款,一个月没有万儿八千的维持不下来的。 想想这些累啊!真想退休不干了歇一歇啊!要是老姑娘真去农村定居也不错,老了的时候就投奔老姑娘去,呼吸点乡下的新鲜空气,种点小菜儿,好好享受一下闲着的滋味儿!老婆子更累,看看她现在吆五喝六张罗得挺欢,晚上睡着了哼哼得厉害着哪! 老李和老婆常常得依靠镇痛片顶着了,这人上了年纪,身上指不定哪不舒服,不是这酸就是那疼,有时候忙起来就抓把药片塞到嘴里,就着唾沫咽下去,有时候感觉药片粘在嗓子眼儿没下去也顾不上喝水。 店上的收入和支出都是明账,老李和老婆没有一点私钱。老李两口子不想留过河钱,不行的一天,当真儿子不把他给埋了?埋了就行了,死了还需要什么呢?老李突然觉得这十来年拼命地挣钱都是一种无聊的游戏,活着的时候纵然有多少积攒,过去那边儿也花不上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这个东西真是个没意思的东西。 老李想到了林大胖子,林大胖子去的地方叫海南,听说海南是个好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冬天也穿裙子。不冷不饿地活着就是享受啊!老李也真想享受一把,于是他就跟老婆商量春节的时候全家去趟南方旅游。 老李婆子一听就炸妙了,哎呀天哪!你是真正的疯子,我都没你疯!咱家这么大的买卖刚支起来你就不管啦?你以为咱们有钱了,你就想享受啊?我说你这个人,你才有几个破钱儿啊?人家有钱人还包二奶呢!你也眼馋吗?全家都去是几万块,生意不作了关门停业,这一天损失多少钱哪! 老李说,那照你这么说什么也不能干也不能放松,一直干到死拉倒呗?老李婆子也急了,拉倒就拉倒,早晚得拉倒!你去旅游也得拉倒,谁都逃不出这个命运! 玉凤看到婆婆撅嘴胖腮地在怄气,就问,妈,你怎么了?谁气你来着?老李婆子摔下一条冻台霸鱼,狠狠地说,还不是那个老鬼!这成天忙得快死人了,竟然跟我说去南方旅游,咱们家这个样子,谁有那个闲心游山玩水! 玉凤哈地一声乐了,妈,太好了啊,咱们全去吧!前年春节就想带你们去,真的!那个时候宾馆的钱,我想要回来就用来旅游,可是要钱要得那么窝心,这事儿就放下了。现在我爸提出来正好啊!我早就想咱们一家人去次厦门啦!人家说在厦门有个小岛叫鼓浪屿,上面家家户户都有钢琴,走在岛上四面是大海,听着从人家窗户里传出来的琴声,老美了! 老李婆子迷糊地说,净瞎扯!哪有那么好的地方!我可不相信! 第十八章 在厦门的海滩上,老李婆子先是像个小孩儿那样光着脚丫子撒开两腿跑到疲竭,又爬在沙子里捡贝壳,她拢起两手在嘴上扯着嗓子吼叫了一阵,突然间跪在沙地上悄悄掉起泪来。 这一路过来福建几千里地,老李婆子受的刺激太多了。 苏杭地区整个就是个秀气,房子像画里画的一样水汪汪的,曲曲折折的小桥和流水,让老李婆子想到了凄凄切切的林黛玉。那些女人跟东北的老娘们儿差别太大了,看看人家长得,水灵灵生来就是招人疼的模样。 在杭州,老李婆子买了几块奇怪的石头装在包里,说拿回家摆在柜上看,儿子怎么劝她这玩意儿太沉不要拿她也不听。老李婆子嘴里叼着桂花糕,也不管孩子们都在面前,一会儿往老李嘴里塞,一会儿又往老蔡婆子嘴里塞。 全家都来了,儿子、媳妇儿、亲家、老姑娘,这是老李婆子全部的亲人。她那个有些驼背的老头子,背着老婆那几块沉甸甸的石头,开心地走在她的身后。 家乡没有海,只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不管怎么演出来,大海都是人们浪漫和轻松的地方。老李婆子在退潮的海边,望着那一层层的海浪慢慢地涌过来又回去,感觉自己真像这海滩上的一粒沙子。 老李婆子突然很想拉着老李的手,像电影里恋爱的男女那样奔跑一次,她又突然想回家和老李去看一次电影。 多少年没跑过、多少年没看电影了呢?老李婆子想,真没活够哇! 老李婆子和老李,辛苦地卖了十年鱼,那些从大海里来的冻鱼死鱼,成全了他们两个人的半生之梦。而今天,他们站到了海的面前,他们来到了那些鱼的故乡,老李婆子想,那些被她卖掉、被人们吃掉的鱼也曾经有过这么美丽的生命。鱼在海里游的时候一定是非常自由、非常好看的,可惜人有人命鱼有鱼命,鱼是被人吃的,而人,是吃鱼的人。 鱼和鱼长的样子不相同,人和人的脸也不一样,在这些不一样的脸里面,为什么魂牵梦萦的就是那么几张呢?不管多么丑多么老多么难受,人一辈子惦记的,就是那几张脸。老李婆子惦记的脸,此时都在她的眼前,和她一样,陶醉在海风当中。 老李婆子发现海很浅,她似乎能看到海底下的奇妙世界。那个世界有些像神话里的样子,生活在里面的鱼和人都不会变老更不会死去,他们在那里游戏和追逐,无忧无虑,不冷也不饿。 我的老大也在里面吧?老李婆子不再担心了,早知道老大是在这个地方生活,她早就不必担心了。家里多冷啊!冬天在市场杀鱼的时候,两手钻心一样地疼着的时候,老李婆子绝对没想到还会有这么温暖的冬天。 去往鼓浪屿是个下着小雨的早晨。雨很细,就那样无声地洒在肩膀上,不凉也不沉,老李买了几把伞,可是老婆执意不肯去伞下。老李婆子喜欢被雨淋着,她挽起裤腿儿,让鞋子踩着积水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 岛上完全是安逸的去处,只有一条条小巷四通八达地伸向更深远的风景。那种简单的渡轮四面都是空敞的,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岛上的干净房子和岸这边的摩天高楼。岛上的人家都是白墙红瓦的欧式别墅,没有商业的味道也没有工业的味道,似乎那些房子里的人们还都生活在悠闲的上个世纪。 最让老李他们吃惊的是,这个游人如织的地方竟然能够这样安静这样祥和,卖食物和当地纪念品的小生意,也只是随便地摆放在各家各户的门前。那些买卖的人都很随意,喜欢看就可以一直看,想尝就可以品尝,讨价还价也是轻轻地、从容地,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热火朝天的买卖景象。人们把做生意当成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眼睛里完全没有一心想赚钱的功利。家家户户别致的房屋,可以说明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多么舒心和与世无争,在游人的腿脚下面常常跑着这家或者那家的小狗小猫。 老李和老婆几乎同时听到了美妙的琴声,真的是从一家的窗户里传来,那一瞬间,老李有些神情恍惚。弹琴的是什么样的人呢?白须飘然的老者、清秀白净的女孩还是帅气英俊的男子?窗外是参观的人们,正用了好奇的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切研究与欣赏,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丝毫不会因为有人观看而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仍然乐其乐、所其所。 房子里边儿在优雅地弹琴,房子外边儿一个老太太悠闲地坐在小竹凳子上,从容、安详地向游人介绍着她的椰子壳制品和她制作的茶叶蛋、粽子以及几只清晨赶海得到的小螃蟹。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小雨里,或者撑伞或者淋着,有些人的胸前还别着一小串儿发出香味儿的玉兰花。 老李拿起一串珍珠项链儿,往老婆眼前一比划,老李婆子就哈哈大笑躲闪着推开,嘴里叫着,老鬼头子你干嘛!你几岁啦?我这样的老婆子戴这个笑死人!嘴上说着,老李婆子却望了望那一堆耳环啊、玉佩啊,老李不管那套,抓了几个塞在兜里。 这就是活着啊!为自己活着,舒展地活着,对于自己对于他人,这样活着都是快乐而无憾的。这样和老婆孩子一块儿不冷不饿地慢慢地走着、笑着,老李感觉自己也够说了。 想想家里的生意,那些没有日夜没有喘息、拼命般的生意,老李感觉他的钱再有三辈子也挣不到人家这种境界。没有遭不完的罪,却有挣不完的钱哪!挣钱,本来是个乐趣,老李感觉自己的挣钱就是在挣命。人命在天,人怎么也挣不过这个命。 老天爷太偏心了,为什么人家就能生在这样没有寒冷没有争抢的地方呢?可以成天看着大海、听着涛声,可以成天晒着太阳、守着家园,就那样自然而然的活着,老李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忌妒。 老李拍了拍老婆的手,老李婆子回头看着他说,咱们来这边买个房子,老了的时候搬来住怎么样?老李说,要来你来,我可是想回家!老婆不高兴了,是真心话吗?老李说,当然!这里的福建人说着闽南话我听不懂,着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里再冷再穷那是咱的窝! 老李婆子在鼓浪屿上买了几大包点心,返程的时候她悄悄把那些点心撒到了大海里。老李婆子是给老大送的,也是给水里的鱼送的,她想,孩子啊鱼啊,吃了我的糕点忘了我所做的错事吧! 那一晚在旅馆里,老李抱着老婆睡了。有几年没这样温存了呢?老李记不得了。老啦!早就没有年轻时候的电力了,可是抱着热乎乎的老婆,老李心里觉得特别安全。 老夫老妻的人互相之间牵着手,就好像是自己的左手牵着右手一样自然和没有感觉,可是如果某天一只手牵不到另外一只,那颗心该往哪放呢? 天天收了鱼市,回到家吃口饭拾缀一会儿,这老腰酸得眼瞅就断了,躺在炕上真是梦都不做天就亮。身上乏啊,总是觉着累,总是缓不过劲儿来,偶尔老李想把脚放在老婆肚皮上,老李婆子不是一脚踹一边儿去就是翻身睡去、呼噜连天。还是闲着好啊,闲情闲情,人忙的时候哪有空谈情呢?五十来岁还不算太老吧?七老八十也是有个人抱着舒服啊!风风雨雨过了近三十年,老婆从自己的媳妇儿变成了自己的妈,老婆的胸膛就是最好的窝,老婆就是家。 老李婆子在老李身边儿睡着的时候,海浪总是一涌一涌地向她压过来,在睡梦里,她被大水给淹没后,光着身子站在堆满死鱼的海滩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鱼。那些鱼都是这辈子没见过的奇怪样子,那些鱼都已经早死了、硬了、腐烂了。 老李婆子呆看着这些令她束手无策的烂鱼,鱼刺扎着她的裸脚,老李婆子就拿把杀鱼的刀一条一条开始收拾。然而,那些鱼多极了,大大小小各形各色,刚刚拎在手上,就完全腐烂掉到脚背上。 老李婆子感觉很恶心,她很想找个地方吐一场,可是无边无际的死鱼将她包围着,她感觉力不从心地害怕。老李婆子问自己,难道我也是一条鱼?我也快要死了?我也会烂成这样一堆又臭又脏的东西吗?她紧紧握着她的鱼刀,用了血红的眼睛瞪着那些不知属于谁的鱼们,一颗心脏似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从厦门回来后,老李发现老婆像个年轻小媳妇儿那样学会了撒娇,晚上动不动就往他怀里钻,使劲搂抱着他。 老李想,还是旅游好哇,看看这老婆子,走了一趟春心荡漾了呢! 他逗趣儿地问老婆,要是不去玩一把就拉倒了,你一定会后悔吧? 第十九章 搞水产批发的老李说不行就不行了,人们感觉真是世事难测啊!春节时候,李大款还带着一家老小去南方游玩儿,转过年来就住进医院,说是胃癌晚期,没有救了。 “病来如山倒”,老李才几天功夫看着脸就脱了相,瘦得叫人不敢相认。大夫说不必做手术了,就这样保持现状,能干点儿啥赶紧干点儿啥。 还能干啥呢?吃一口吐一口,急了就呕血,整个人呆愣在病床上,用手拉着老婆一句话也不说。老李婆子问,他爸,搀你出去坐一会儿吧?外面树叶都长齐了,绿得可好看呢!老李摇摇头说累,不想动弹。 老姑娘从学校跑回来了,趴在老李身上,用两只手捂了爸爸的脸蛋子,再把脸贴到爸爸胸口上,爸,你要等我毕业带你和妈去农村过清闲日子,你说过的,不能说话不算话。老李就摸了老姑娘的头发,吃力地笑笑说,哪能忘呢?得病是正常事儿,人吃五谷哪有不得病的?我呀,真得让老姑娘养老,不能轻易就拉倒! 儿子媳妇儿天天来,玉凤有时候一天来好几趟,给公公做了吃的也给婆婆带饭来。照顾老李,老李婆子一步也不离开,小李子让妈歇会儿去,老李婆子除了上厕所,盯着老李一眼都不眨。 老李婆子心里明镜儿一样,在厦门那个旅馆的床上做的那个梦,她早已经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她天天抱着老李睡觉,感觉到这样相依为命的日子为数不多了。 她在心里核计了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像个好女人那样面对生离死别,可是,在现实的面前,老李婆子却精神瘫痪了。这个家现在已经行事了,儿子自立了,姑娘出息了,老李都给安置妥帖了,可是她呢?只有老李婆子还没安置好,她怎么办?没有了老李,她怎么活? 老李婆子也早想好了,无牵无挂的人,就这么陪着老李到最后、跟着他去。作为妻子,老李婆子感觉自己是个失败的人,男人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她却没有丝毫察觉。 老李婆子去新开张的集贸大厦,给老李精心选购了几身儿新衣裳。早些年穷穿不上个像样的,这几年挣点儿钱又是那么埋汰的活儿,有好衣服也穿不出来个好。下辈子不出这个力了,老李婆子给老李买了只有在办公室上班的人才穿的羊毛衫和西装、夹克,还有两双名牌儿皮鞋。 同时,老李婆子偷偷给自己也买了件深红色的纱衫儿。这一辈子本本分分,哪露过哪透过?除了疯傻时候忘乎所以地丢人现眼,哪时候也没说赶过时髦。虽然在旁人的眼睛里,老李两口子算是个人物了,可是他们自己心里仍然是个农村老土。在医院的厕所里悄悄揪着胸脯子流泪的时候,老李婆子就想,为什么不是我?要是我能替了他爸就好了,我也真活够了。人哪,活得不顺心就想死,当真不能活的时候哪个舍得撒开这双手啊! 老李婆子从抽屉里找出上次去厦门时买的珍珠项链,照着镜子缠在脖子上,她想象着自己穿着红纱、戴着项链的模样老李一定爱看。 这张老脸,真就是没什么看头了,头发白了十年,脸不光满是皱纹,颜色也早就黑黄,之所以还天天看着,可能都早把老婆当成了自己的影子。对于老李婆子何尝不是这样呢?要是没有了老李,她就如同没有影子的人,没有影子在世上飘着,那活着还有意思吗? 老李痴一会儿呆一会儿,纂着老婆的手看一会儿,他就慢慢地和老李婆子说话。 老家伙,你难过什么呢?你看这些年把我给累得,我歇一会儿你就心里不平衡啦?我是真累了,要不叫得上这病,咱俩谁能这样消停一会儿躺一会儿呢?老了就得承认,再怎么风光的人也得老也得死! 你看,我也够说了,吃过人家没吃着的苦,也享过人家没享过的福!农民咱当过,工人咱当过,生意咱做过,钱咱有过,孩子们都离手能自己活着,南方咱们也去了,老婆子,我也该退休啦! 这辈子最对不起你,什么福都没遇着,遭老罪了,还得送我先走!其实你别以为谁活得长谁享福,谁后走谁受的累多啊!我跟你说,我也不是没有挂心事,孙子还没看到呢!你呀,得替我成天抱着孙子,听到没? 你这身体也不咋地,别跟孩子们一样打滚造害,在家里给他们做做饭、带带孩子,像模像样地当个婆婆和奶奶!儿子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已经是李老板了,你这个老板的娘得有点派儿知道吗? 我呢,虽然说不是太老,可也差不多了,这也是一辈子到头儿了,你心里那点事儿,我一猜就知道!你可别跟着我瞎张罗了!拉倒一个爹再拉倒一个妈,你让不让儿女活了?你不能那么自私知道不?这个家业幢起来费了咱们多少心血你最清楚,现在儿子他们正在爬坡的时候,你这个当妈的给他们拉后腿,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可不能原谅你! 姑娘还没有着落,你给儿子这么大个营生,你给姑娘什么呢?姑娘不会走咱们的老路,你就留着这身板儿帮姑娘操持个婆家、结上婚,以后有了孩儿崽儿的帮她拉把拉把,比什么都强!逢年过节,儿女们回家,不就是图个老人在吗?孙男弟女喊声奶奶姥姥吃个妈包的饺子,不就活个这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拉倒了你不能倒,你还得坐在这个家里安排下去懂吗? 人活一世啊,到头儿来想想,就这个身体是自己的,钱那东西,差不多够用就得了,多了也没用!你看林大胖子倒是有钱了,照样抬不起头! 我这些年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别记着了,人无完人,你老头子总体来说算个好人,从来没犯过生活错误,这一点我还是比较说得过去的。关键我也没有机会呵呵!你别生气,你也没有机会,咱俩一个儿样。 儿子是我的儿子他不会孬,这小子干事儿心眼实在,讲诚信重名声,所有的大买卖人都得是这样的。春节咱们去南方走这一趟,我看儿子也受不少启发,我相信他的买卖能做得更大。你就好好帮儿子姑娘吧,他们这辈人活得比咱们强!等到孙子那一辈人,还指不定多么光宗耀祖呢…… 老李婆子把鼻涕眼泪都抹到老李的胳膊上,她骂着,老鬼你别想这么多事儿都推给我自己!你说得可倒轻巧,这个那个,你起来再干十年,不然你拉倒了我也不饶你! 老李说,你看,又撒娇儿了不是?这病房里还有别个人,可让人笑话死啦!老李婆子说,都啥样了还怕笑话,跟着你这个倔种过生活人家才笑话哪! 唉!老李婆子想,如果现在老李要是能活转回来,她真想跟人家年轻人一样挽着这老家伙的手腕在马路上走一回!还有,老李婆子想跟老李看场电影的愿望,这辈子看样子也实现不了了。 老李说他什么都干过他知足了,老李婆子却想着这些年什么也没干恼火和后悔得要命。 第二十章 人活就活个儿孙福,这句话老李一点儿没说错。老李的儿子,凭着他在县城里首屈一指的经济能力,把他的老爸给整过来了。 轿车送到沈阳,飞机到了北京,专家建议手术的结果,是切除掉了老李三分之二个胃。 躺在手术床上,老李想,老大,爸来陪你啦!孩子,让你自己又冷又黑地过了十年,爸爸终于可以见到你了!而且,和我老大一样,咱俩的方法是一样的,我终于体会到了孩子的苦,走上了孩子走的路! 麻药起作用了,老李闭上眼睛之前,脑子里全是和老大在一起不冷不饿地散步甚至飘浮在天空里。 天很蓝,无边无际,身上很暖和也很轻松,走着是不用脚的,老李张开两臂,抱着脸色苍白的女儿,直向更远的天空飞去。 原来,人的生死都并不如想象中痛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里,在受了许多磨难之后,还和生出时一样,赤条条无牵挂地离去。 手术室的外面,老李婆子并不比手术室里的老李舒服。十年前的那一次,老大就是那样进去再也没出来,而今天,又是自己的亲人经历同样的事情。 老李婆子想哭也哭不出来,想呕也呕不出来,她两只手握成拳头紧贴在胸前,一刻不坐着也一言不发,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上,眼睛就那样盯着手术室的玻璃门,一下也不眨。 玉凤抱着婆婆说,妈,我找人给我爸算了命,人家说我爸还有二十七年的寿,不过在五十岁这一年有个大难。看样子爸这次有病就是难来了,过了这个坎儿,爸就没事儿了。 小李子已然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个男人刚强地站在窗口,背对着妈妈和妻子,向着窗外的一排松树,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已经几夜没合眼了,他感觉到爸爸像座山一样倒下去,这个家庭和家里的一切都指望着他这个男子汉。 小的时候妈妈把钥匙丢了进不去门,小李子放学回到家,看到妈妈急得在屋子外面打转儿,这小子二话不用说,小胳膊小腿儿灵活得像只小猴子,几下就能顺着门上晾的小玻璃窗跳到屋里给妈妈打开门;遇到妈妈手上有活伸不进鸡窝,小李子就踩到小板凳上掏出热乎乎的鸡蛋放进柳条筐里,跑前跳后,儿子是父母伸长的手臂。 而今不同了,小李子虽然可以做到父母做不到的很多事,他却不敢保证能救回爸爸一条残损的命。大妹妹走的时候小李子当时并不在场,可能就是这样的情景吧,小李子便想起死了十年的妹妹。 男孩子心眼儿粗,和两个妹妹玩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儿,可是作为哥哥,眼看着自己的妹妹遭受着生病的折磨,以至于最后那样悲惨地夭折,小李子常常心如刀绞。 妹妹,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爸爸活着出来吧!这个家,只有互相安慰才能维持下去,才能发展下去,没有了爸,妈就完了!妈太苦了,妈把最多的心思都给了你,求你分一些给我们吧!爸还没老,他才五十岁,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还没过上好日子,这太不公平了,妹,你给爸一个机会吧! 听到医生说了句手术成功,老李婆子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 老李婆子温柔得像极了她在苏州见过的女人,小声地说话,慢慢地走动,她又成了有男人的人,她不顾自己的年纪和身后的孩子们,搂着老李,拿脸贴在自己男人的脸上。 昏迷着的老李,眼睛还没张开,就不耐烦地说,他妈,你这是干啥哪!絮絮叨叨、啰啰嗦嗦,你是老太太吗?我这命苦啊,看样子受你的气还没完,这还得被你继续折磨啊! 老李婆子不管老李怎么说,就是个不生气。她想,成天这么被骂着多幸福啊! 手术的当天晚上老姑娘就来了,老姑娘的身后还跟着个戴眼镜的小伙儿,满脸紧张,远远伸着脖子望着,手里拎着一束百合花。老李婆子就招了招手,叫那孩子过来老李床边儿,老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目光看了一遍两个孩子。 家里祖辈大老粗,可算出息了个秀才,又领回来个四眼儿的书生,看样子世界真要变了,老李家下辈子怎么也不是农民喽!小丫头嘴上说去农村,可是这孩子身上洋气哄哄的可是当不了农民,那个小子一看就是五谷不分的家伙,哼哼,就你们两个养我的老吗?老李冲着他们虚弱地笑了一笑。 在北京住院这段时间是老李这辈子最幸福的时间。他每天和老婆谈情说爱,花前月下,出院之后,还去了趟天安门看了升国旗。国旗好看啊!看得老李眼泪哗哗直掉,这和电影上演的一点不一样啊!老李就想,这辈子就兵没当过,太遗憾了。 老李叫过老婆问,看病花了多少钱?还有剩的吗?拿几万块钱捐给什么穷地方吧,帮几个想念书或者想干事儿没钱的人!我这次大难不死就是上辈子积德多,为了孩子们我们再出点血! 老李婆子说,行!不过钱不是很多,就先拿五万出来吧。老李问,咱们就那点儿钱了啊?老李婆子笑了,她捂在老李的耳朵上小声说,儿子给咱们在厦门买了个房子,我不好意思全让儿子拿。 老李先是一愣,马上生气地说,死小子,这么大事儿不跟我商量呢?败家老娘们儿,跑那么远干啥去啊?不管儿子啦?再者说了,这么多钱,儿子元气大伤啊!老李婆子嗔着嘴推了一把老李,你以为儿子是你呀,挣俩钱儿累得吐血?儿子现在跟咱们可不一样,他的买卖都搞到接定单发货,发货都是定货送货,大批发大周转,他和玉凤不用怎么哈腰整,只要指挥着,嘴上喊喊、打打电话就行!你以前挣十年的钱,不够儿子三个月挣! 老李说,那咱们就这样退休了?不用咱们管了? 老李婆子说,儿子不赶咱们,咱俩也不能干了知道不?咱们这老模卡齿眼的,只能给孩子们添麻烦,不如管好咱们自己,到个暖和地方老实呆着,有个地方好好弄着,孩子们都去找咱们过年。咱们挣钱那一套真过时了,南方多好,一点不冷,天天看花。再者说了,你连个肚子都没有了,吃不了凉的、硬的、辣的,在家里看着他们忙活你着急,人家看着你也着急,干脆啥也别折腾了,我就成天照顾你吃饭。 老李还不放心,那老姑娘呢?老姑娘怎么办?咱们就不管老姑娘了? 又来了!老李婆子说,这个老姑娘啊,你一生病住院她就全变卦了,什么去农村,她说发展是硬道理,挣钱是人生使命,没有钱就没有命。 那怎么办?将来咋整?老李担心起来。 老李婆子摆了摆手,谁知道!她们要去什么基地工作,说和她哥搞联合,给儿子他们当内应啥的,听不懂。反正做买卖,上阵还得父子兵,兄妹两个合伙儿总是比外人强,爱干啥干啥吧!我说老头子,你差点儿就拉倒了,这条老命不叫钱多能捡回来吗?所以你快别操心这些事儿了,跟我去养老吧! 老李盯着老婆的老脸,不相信地问,我是干不动了,你能放得下吗? 老李婆子拍了拍屁股说,有什么放不下的,活着是硬道理!要是咱俩哪个拉倒了,还活个什么意思呢?你看他爸,咱们这辈子,想干的事儿也都干成了,孩子们都挺懂事儿,现在就剩下咱们俩了,多活几年,多说几天话,没有你和我打架,多没意思! 往回走的路上人很多,正是夏天,近晌午的时候就有一点儿热了。老李看看路两边新楼房和旧建筑掺杂在一块,形成北京独特的城市面貌,心里有了一丝激动的喜悦。小商小贩儿都出摊儿了,卖小工艺品的、卖小吃的、做面人儿的、扎糖棍儿的,人们挨挨挤挤一会儿进到现代的超市,一会又在路边摊儿买臭豆腐端着边走边吃。其实都是全国各地的人来这里做生意,北京本地的人到不是很多。人长嘴就是吃的,人长腿就是走的啊! 老李感觉有点累,就和老婆一起进了家小饭店,这是家卖驴肉火勺的小店,肠胃不好,老李就喝了半碗羊肉汤,出了一身透汗。 老李给老婆买了包炒板栗,塞到老婆手里说,没事儿,你就像人家那样边走边吃吧,我不馋!老李婆子接了炒栗子笑着说,人家吃我就吃?人家还拉着老公的手呢! 老李抓了老婆的手说,这样行吗? 人真多啊,这把年纪在街上拉手,还是在祖国的首都,意义很不同哦!老李婆子往回抽了抽手,老李就使劲儿地握着不放开,于是老李婆子半推半就,便顺势牵着她的丈夫了。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