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 第一章 秀水市,三面临山,一面靠水,水的名字叫秀水河,在市北由西至东贯穿整个城区,如身材颀长的美人鱼,在多情的季风中舒展身体缓缓游动,自由而平静。这座地广人稀的城市并不古老却蕴藏着古香的气息,静默在中国北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世事变迁,与世无争。 临近傍晚,城市的街道开始有规律的活跃起来。西南角落一处普通汽车修理厂,章力正一只脚撑地,一只脚踏在汽车轮胎上与车主谈论。也许是因为累了一整天,他有些无精打采,在落日近黄昏的霞光中,清瘦的脸上写满疲惫。 天很快就黑下来。几个修车工人陆续都走了,剩下章力一个人坐在厂房里,靠在椅子上盯着门外渐黑的天空,心事重重。他时常这样独自呆坐,望着深邃的天空一片迷茫。一如17岁那年他绝离学校生活的夜晚,就这样坐在门前的水泥凳上思念去世多年的父亲,回忆着小的时候父亲坐在这里给他做木制手枪的日子。那些日子多幸福啊,却早已一去无回。从父亲离开人世的那天起,母亲的身体一落千丈,她的哀伤章力能够看得见却无力慰藉,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痛苦折磨所不堪,却仍要每天拖着虚弱的身子去工厂上班,直至身体完全垮掉。想到这里章力哭起来,母亲被工厂辞退的那天正好是父亲的祭日,半夜里章力被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他跑到母亲的房中,看到母亲双手捧着父亲的照片,凌乱的头发遮盖了她的双眼—章力跪在母亲的面前哭着说不去上学了。那天母亲第一次打了他。母亲是脆弱的,却又坚强,随后的日子,她做过各种各样的活,直到病倒在床,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章力双手捂着脸,痛哭,不久他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仰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说:章力,你是个男人!几年后。他摸着口袋里慢慢变多的工资,看着母亲有些好转的身体和越来越多的笑容,确切的感觉到生活正在一步步好起来。而就在那一年,一场意外让他在爱情来临之前结婚了,和一个他完全意想之外的女人。当他又一次如无数个往常一样,坐在水泥凳上仰望夜空,内心的悲哀无声的从他的眼中飘向远方。远方的星夜更加的黯然而孤寂,无语也无奈,只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怊怅无助的年轻人。 章力点燃一支烟,看一眼高挂在墙上的钟,回过头抽口烟继续盯着外边。他的身后开着一盏蒙满灰尘的灯,房间里幽暗而哑默,如窗外没有声响的夜。直到时间指向9点的时候他起身。 他开着车在市中心的“秀水源”大酒店对面停下。到路边的小吃店要一碗面,一边吃着一边盯着秀水源的大门。吃完后又点燃一支烟,目光始终不离开对面酒店的大门,直到一个穿衬衫牛仔裤的女孩斜挎着背包走出来。 女孩独自走着,马尾辫在脑后有规律地摆动。不久女孩坐上公交车,章力便开着车跟在后面,直到她在一处丁字路口下车。他已经这样默默送她很久了,甚至已成习惯,虽然对她的了解除大约住址外,就是名叫李舟,在酒店前台收款。 她的家在秀水河岸,位置虽然有些偏却属于中高档住宅区,章力疑惑她家人为什么放心她每天这么晚回家也不出来接一下。 车站离小区还有一段路,这段路章力不方便开车跟着,所以只能目送她走进远处小区的大门。 她边走边接听着电话,章力的心跟着她越来越远。路边花坛的树后突然窜出两个人影,抱起她往一辆面包车上拖去。章力在惊慌中发动车冲过去横挡在面包车前,开车门下车时,她的半边身子已被拖进车里,手用力地抓着车门。章力不是个强壮的人,所以他很轻易地被打趴在地,那一拳打得他满眼模糊。他挣扎起来,狠命地抱住踹他的脚,不让那只脚踏进车门。可是另一只脚踹向他的头时,他随即昏厥。 第二章 醒来时已躺在医院里。坐在身边的是李舟。她看上去很累,看到章力醒来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 “后来我的家人赶过来了。当时幸亏你出现……” 他因没有保护她的力量而感到愧疚。“你没事就好。”她平静的模样使他放下心来。他至今仍清楚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一阵清风吹过胸膛的感觉。“你家人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正在跟家里人打电话,喊了一声。” 已是深夜,李舟起身告别。章力不放心却又不好说什么。李舟好像明白章力的心思,但也只是笑笑,就转身走了。 急诊楼下一辆黑色汽车在等她,当她打开车门坐上去后,汽车很快奔驰进浓重的夜幕里。 开车的人名叫祖威,在电话里听到李舟的喊声时他正开着车离她不远。如果晚到半分钟,面包车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看一眼李舟,对于她自始至终所表现出来的冷静有些不解。 “累了就睡一会吧。” 李舟摇摇头,转脸向他笑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不担心也不行。换个工作吧。” “我不想换。” 祖威沉默。清瘦的脸上,目光锐利而深沉。几分钟后他看一眼李舟,“别的不算,只我每月给你的一万块生活费,就算养着父母,也能够你花了吧?你看看你,衣服没一件像样的,一年到头穿着运动鞋背着帆布包……天天上夜班,深更半夜再赶公交车—我跟那边打个招呼,从明天开始你只上白班吧,不就是每月少挣一百多块钱吗?我补给你。” 李舟的脸上很平静,未有一点反应。祖威体味着她这种一贯的表情,心中的气就更重了一些。但当扭头看到她略带忧伤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脸,又有些不忍。伸手捏捏她的鼻子,笑笑。 祖威把她送至楼下就走了。李舟独自上楼,开门。打开灯,站在门口呆愣了几秒钟后,走进客厅坐进沙发里,平静带着忧郁的脸上,微张着眼睛盯着窗外。窗外很静,月光萧索伴着寂寞夜空悄然俯瞰着大地,倾听着秀水河绵绵柔软的歌声。李舟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不久站起来走到窗子边,默然遥望远处山水相接承着月色风景如画。秀水河的对面曾是父亲经营木材的地方,那个地方留给她一生最好的记忆,她曾是那片世界里的公主。每到夏天的晚上,她总是坐在父亲的腿上,依偎在他的怀里看着随风波荡的河水,听父亲给她唱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李舟收回目光,带着思绪侧过头向河的这边,与这套房子差不多平行的地方遥望,那儿,曾经有她生活了十年的温暖而舒适的家…… 手机铃声打断她的思绪。看到号码时脸颤动一下,咬着嘴唇听铃声在委屈中终于消失。不久一条英文短信息发过来:at the deserted morning, a person walking on the road in a foreign country, the heart has already flown to you, do you see my lonely ?i miss you。 (这样冷清的早晨,一个人走在异国的路上,心却早已飞到你那里,你看到我的孤独了吗?我想你。)李舟看着信息脸慢慢开始抽搐,瞬间后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关掉手机,趴进沙发里。 第三章 阳光下,李舟总是一张平淡而略带微笑的脸,单纯又看不出内容,只是那双眼睛像是捉摸不透,总是有些茫然地望着最远方。她把自己与身外的世界隔出一道屏障,从来形单影只。 平常里,她总爱去秀水河边逛荡。顺着河边一直往前走,走过一座桥,再从河的对岸继续往前走,走至人工瀑布的地方她会停下来,坐在岸边,看着由平静而变成湍流的河水游思大半天。 不过有时候她也会独自行走在大街上。街道总是很干净,且祥和而少有嘈杂与喧嚣。绿荫下的路面像是被秀水河的水汽轻拂过,整个城市总被这种惬意的环境包裹的有些懒洋洋。 橱窗中模特身上的衣服很漂亮,那是一件纯白色的公主裙。米白色蕾丝花边恰到好处镶嵌在裙摆层叠的地方,简单、流畅且高贵。 李舟停下脚步,凝视着橱窗。 不久,她看到了一张帅气的脸…… “你到底要带我去买什么?车佑赫。” “你猜啊,猜吧。” “我真猜不出来。嗯…是不是好吃的?” “你怎么就只想着吃啊?—你饿了?你……你又没吃到饭?” “不,吃了。早上的时候吃了一块饼,中午……她出去时把所有的门都锁了,我在院子里洗完衣服喝了些凉水就来学校了。” “她是人吗?上学不给你生活费,周末回家只准干活不给饭吃,她是不是想折磨死你啊?!”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有爸爸给留的钱。我能扛过去的。” “……唉—她会得到报应的—我们还是说点高兴的吧。小姨昨天来看我,偷着给我了些钱,好多呢!正好天都要下雪了,你还穿得这样单薄,我们买棉袄去。” 橱窗突然从里边打开。营业员把模特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给一个顾客试穿。李舟拉回思绪,一只手握住胳膊迈动步子继续向前游荡,脸上慢慢没有了微笑的迹象,头逐渐低下去。绑在脑后的马尾辫垂到肩前,一缕发抚在半垂着的眼睑边,睫毛偶尔眨一下,带着孤独想着心事。 如果上高中的两年里没有车佑赫,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很快,她又记忆到一段开心的往事,脸上便不禁露出浅浅的笑。 学校的操场上满是年少跳跃的身影和欢畅的声音,晚饭过后的一个半小时是整个校园最轻松和愉快的时间。而教学楼依然肃静,教室内的课桌上只有一摞摞书本,默默等待着疯玩的少年回来时继续开启。 高摞的书本中出现了一张脸,有些苍白。她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盯着黑板,黑板擦得很干净,一片漆黑。不久,她把头向外转去,脸上展开笑容,因为听到了脚步声并听出了是谁。 车佑赫踏进教室,有些担心地看一眼李舟,快步走到她面前,把一只保温瓶放在课桌上。 “你饿坏了吧?” “没有。这是什么?” “你猜猜?” 李舟摇摇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些调皮的模样,盯着他等答案。车佑赫笑着打开瓶盖,说:“我给你炖了一只鸡。这是半只,应该够你吃了。另半只我放在倪扬他哥饭店的冰柜里了,过两天再吃。营养均衡。”说着把保温瓶往她面前推推,“快吃吧!看你饿的。” “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我先回家吃的饭,要不我妈又要唠叨。李舟,你脸色比以前好多了,似乎是胖了些,但还是很瘦。所以,我还得多给你加营养。” 李舟冲他笑笑,低头咬一口。很好吃。之前她好像已经忘记鸡肉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 第四章 细雨绵绵,若漫空缠绕的蚕丝,挥之不去,拉扯不断,执着地交织在秋的时节,冰凉的雨丝一点一滴地渗入地面,一丝一缕地抽取着曾经的燥热。天空是看不到边际的灰暗,厚重的云层了无生机,不再有风卷云动的舒展,唯有淋沥的细雨潇潇坠落,细数雨季的心情,好比剥茧抽丝般的情愫体味。 岁月如水慢慢流淌,一天过去,一天又过去,新的一天仍然细雨淅沥。 吃过午饭,休息片刻后大家开始工作。章力手拿秀水源订餐电话出神地看着。他已很久没见李舟了,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等到她,不知她现在怎样?章力觉得,现在的日子很难熬,五脏六腑时常像爬满了蚂蚁,喝着他的血来回散步。他的目光告诉所有人,他的灵魂早已不在体内,正穿过雨林去寻找痴恋许久的身影。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歇。章力仍然在椅子里倦坐着,直到夜幕凝重时,他又独自呆坐一段时间后起身向外走去。街道上因行人稀少而显得有些冷清,秀水河带着清新的气息吹来馥郁的微风,湿透的地面在路灯的照映下反射着熠熠光彩。章力漫无目的地走着,点燃一支烟,串串烟雾随着风消失在黑夜里。路灯下的物体是清晰的,路灯之上的一切迷蒙而黑暗。章力停下脚步仰望夜空,随后拦辆出租车向秀水河方向驶去。 车在他每次注视李舟进小区的地方停下。现在,他站在这里,遥望着小区的大门。想做什么?他不知道,那么就在这里呆立一会儿吧,小区里二十几座住宅楼谁知道她在哪里?其实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仍然只能是远远地望着,他对自己的前途早已不再有希望,早就没有了努力的目标。这对于活着,是一种绝望后的漠然。 一辆黑色轿车从他身边驶过, 在前方不远突然拐弯往回驶来,然后又在章力身后二百米处打个急弯仍然折回,在路口向右转,驶向小区的大门。 章力并未在意,只是想着心事径自叹口气,茫然的目光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他转身向北往秀水河岸走去。 河岸这些年经过建设比以前多了一份华丽。临岸而建的楼房越来越多,虽然是在市郊,房价比其它地段却高。章力顺着岸堤慢步走着,脚下的流水声打破了黑夜的静寂,潮湿的风擦过耳际,一丝凉意遍身贯穿。章力双手插进口袋迈动着脚步,无意去听水声。不远处是一座桥,连接着秀水河岸的另一端。他小的时候常和伙伴们去那边玩,每到夏天时跳进河里游泳,不过章力水性一直不好,所以他只在水浅的地方游一会儿。那时那边是个很大的木材市场,还有一家大的家具加工厂。那家工厂的主人时常一个人坐在岸边,凝视远方,像是在看夕阳。章力注意到他脸上的哀伤,不明白那么富有的人为什么还会不高兴呢?不过工厂主人也有高兴的时候,每当他领着那个美丽的小女孩时,脸上总是荡漾着笑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不久脚下是两米高的人工瀑布,上游河中的水盈满堤岸后水会漫过这个修造的平台流向下游。下游的水虽浅但水流比上游急,景致也不同。河中一些大的石块在水流中露出沉静多年的身躯,傲视着时而温柔时而绝情的河水穿过身体,岿然不动,冷峻而宽容。 章力收回目光,继续在岸堤上徘徊。夜是黑暗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只有连成片的阴云定格在空中,窥视着这片土地是否仍会安然接受它已是几天的阴雨延绵。水流声慢慢变得厚重,转过头,黑暗中河面上没有一丝亮光,宛转中依然流畅,伴随着章力无味地思索,茫然。 第五章 祖威开门的时候李舟正在卫生间洗澡。寂廖的夜晚静谧的房间里,喷洒的水声清脆刺耳,画面如舞漫旋。她站在水中,被雾气环绕,朦胧中散发着香气,身体的轮廓充满诱惑;雾中的脸上浮动着柔软笑魇,水在她的体肤上如音符顺着琴弦妖娆缠绵。最后带着留恋在地砖上幽然回转,缓缓流向出水槽。 祖威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目光颤动了一下,又注视片刻后对她笑笑,“晚上喝了酒没吃饭,饿了。”说着转身。走至客厅,打开电视。电视中除了广告几乎就是些肥皂剧,他拿着遥控器无目标地翻着。 李舟系着睡衣的扣子走向厨房,先沏一杯红茶,合上杯盖,随后从抽屉中拿出米和各种豆子之类放至盆中清洗。淘干净后倒进锅里,打开燃气开关调至温火。熬上粥后把杯子里的茶水沏掉,重新加水后端着杯子走出厨房,放在祖威面前。 李舟在祖威身边坐下,陪着他一起看电视。 但是刚看了一眼,她便开始不安起来。瞥一眼祖威,阴沉的脸上目光直射屏幕。屏幕里正在播一部文革时期的电视剧,剧中是批斗人的场景—那人被反绑着手在路上游街,背上插着一块牌子,低着头几乎到了膝盖,围观的人群抛来各种污物……后来他被捆在一个露天演讲台的柱子上,狂风中雨在暴烈的下着,那人耷拉着脑袋已看不出是死是活…… 李舟的心“突突”狂跳,扭头看祖威,周身栗然。 祖威的脸惨白并淌着汗水,双眼凸起,扶着膝盖的手在抖动。李舟站起来企图躲开,却被祖威铁钳般的手抓住。“求……求你……”她的眼泪迅速流出来。但哀求是没有用的,所以随后她咬住嘴唇惊恐地望着他。当祖威拖住双手把她按倒在地时,犹如一只被老鹰按住的小兔,颤抖是身体唯一的反映。就算牙齿深陷在她的肌肤里,也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任两只冰凉生硬的大手在身体上残暴……祖威眼前一切完全模糊。他身体颤抖。快乐。烦躁。他竭力驱赶着身体内的那团火,那团让他灭亡的火—他听不到李舟痛苦的呻吟,看不到李舟疼痛扭曲的脸,只狠命拍打着火光,直到火光变暗,慢慢变成黑色的炭灰……李舟已近麻木,直到最后爬在地上,透过干涩的泪珠看着自己被扯掉的头发如没有生命的烟灰从空中掉落在鼻尖上…… 祖威清醒后,看着身边扯碎的衣服,看着躺在地上的李舟微睁的双眸和呆滞的目光,脸上颤动一下,皱皱眉头起身。 厨房传来怪异的焦糊味。他把李舟抱至床上,盖上毯子。走向厨房,关掉燃气阀。看着烧焦的锅底,他的脸上浮现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毁灭性的快感。 伴随着关门声,李舟睁开眼睛,默然躺了片刻,挣扎着坐起来。床头边放着一摞钱,那是祖威每次变态折磨她后的习惯。她穿上睡衣走进客厅。密封很好的窗帘让客厅内一片漆黑。李舟打开落地灯坐进沙发里,张着眼睛如雕塑般呆坐。不久,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烟。疼痛让她本能地低下头,胸前以及腿上的血印暴露在眼中。那些血印旧的还在狞笑,新的还在炽烈地燃烧。她抬手把胸前散乱的头发塞在耳后,用力吸一口烟,深深地吐出一串烟雾,眼睛无神而漠然地看着它慢慢散开,飘远。飘远的烟雾里裹着自己的灵魂,在雾散开的时候,灵魂像一团无助轻软的透明体,默默飘浮在空气中,幽明之间黯然若失,却不肯回来。她厌恶了自己的身体,厌恶透了。 第六章 章力回到家的时候夜已深。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窗外不规则的风声撕扯静默的夜,游动的空气带着寂寞吹进他的身体。空气里还有一种恼人的鼾声,章力不禁轻轻皱眉。鼾睡声音的方向是走出这间卧室,穿过客厅,打开客厅的门通过院子靠西墙的一扇门。那扇门里住着一个他一生无法面对的女人。 22岁时,章力开始有了和所有人一样的向往,看着身边人都有了幸福的家庭或已有了中意的女朋友,他禁不住也想要拥有这样美好的事。他开始注重自己的仪表。他长得不算英俊,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表,看上去有点清瘦文弱,不过生活的艰辛在他眉宇间磨砺出一种坚毅的神色,另外还有些许清傲。 一天吃饭时,师傅说章力你也该找个女友了,其余的人就跟着掺和,说章力你整天泡在书堆和汽车底下不嫌烦吗?章力有些腼腆地笑笑,低头吃着盒饭,心却莫名感到一种奇妙的幸福,像窗台上阳光里默然开放的白兰花,温暖。 然而,上帝有时很爱恶作剧,而且是执拗的对准一个人。 早上起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推开母亲房间的门,看见半躺在床上的母亲因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母亲这样已不是一次了,且疼痛越来越频繁。不管她怎样拒绝,章力坚持送她去医院。 医院诊断结果为:胃癌。 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章力眼前一黑,接而有种如椎刺骨的感觉。他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说如果尽快手术的话还能有延长几年生命的希望。章力用手抹一下苍白的脸,用力启动嘴唇,说:那就做手术。 章力没有把真相告诉母亲,手术昂贵的费用他也没有提,不管如何他都要保住母亲的命。她这一辈子受的苦太多了。 但他去哪儿弄那几万块钱呢? 章力硬着头皮去找所有认识的人,两天的时间,他瘦了一圈。甚至连神情也似恍惚了。那天接完医院的催费电话,他心烦气躁。当时刚把一辆货车修好,正好车主等着装货那边走不开,让把车给送过去。章力和师傅说了一声,就上了车。 与医院交涉完,走出病房楼的时候,天空的阴云已变得厚重,一阵风吹来让他禁不住打个冷战。他快步走向汽车,打开车门坐上去,手握着方向盘迷惘地看着前边。瞬间里,他的眼泪已流出来。章力没见身边的男人哭过,但他已哭过好几回了。他并不抱怨什么,他觉得男人就该坦然接受生活。但他时常有种无助的感觉,就像此时,如果无能为母亲治病的话,那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而事实是,他没有那个能力,连几万块钱的手术费他都拿不出来。 口袋里手机响,是师傅,问车送到了没有?送到后快些回,店里有老顾客指定让他修车。 章力答应着发动汽车向医院外驶去。随后不久,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车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大肥壮的身影,思绪散乱的章力刹车已来不及,把她撞倒在地又压过了她的脚…… 一天后师傅把章力从警局里领出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拍拍章力的肩膀,“先去医院看你妈。什么也别说了,我也有错,你连个驾照都没有,我不该让你去送车。”说着打开车门坐上去,“我送你去医院吧,你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去解决,那家人昨天在汽修厂待了一天。你自己想好了主意,这事别人也帮不上你。” 一周后。章力看着那个长自己7岁,体如黑熊面如圆盆,并注定已是跛脚女人的诊断书和住院费用单,另外还有母亲手术未交齐的两万块钱,点头答应了对方家人提出的婚事要求。 章力看着那些单子晕眩了很久。 结婚的晚上,女人拿出两份存折给章力,“这钱是家里给的,还有我攒的,都给你,咱,咱,咱—妈的病还需要很多钱。” 章力接过存折打开,吃惊地看看她,她憨笑一声,脸有些红。章力胸口堵得慌。他无法形容内心的感觉,只是把无奈与绝望在心中写出来,点上一把火,麻木地看着沉闷地火焰灼烈。 默然坐了一会儿,章力起身说:“你先睡吧,我到妈那边坐会儿。”他打开门走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有声音,才疲倦地从院中的水泥凳上起身回到房间。 第七章 农历八月十五,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团圆节。在中国的农历里,一年分为四季,每季又分为孟、仲、季三个部分,因而中秋也称仲秋。 下午3点多章力让几个伙计拿着分发的福利提早下班,自己则懒散地坐在椅子里照旧心思飘忽不定一段时间。每年的这一天是他最寂寞的时候。不久他起身,去看望师傅。他跟着师傅修了七年汽车,直到四年前母亲去世后,靠家里剩下的一些钱由师傅帮着自立门户。走出厅门,穿过院子里几辆废旧的和待修的汽车,节日的街道上车来车往,人群熙攘,与院落内的冷清形成显明对比。 从师傅家吃过饭出门时,暖黄色的月亮比平时大一圈的轮廓悬挂在空中,散发着无比温柔的光。此时秋意渐浓,夜晚的风已是很凉。街上行人稀少,在这样的团圆之夜谁会像他一样在瑟瑟风中孤独于街头?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偶有薄云在月光中穿过,潆洄如水,孤独流荡。 他发动汽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后向秀水河岸驶去。 他是有精神寄托的,虽然那种寄托是一厢情愿,但他从中得到了快乐。他需要那种安慰。 月光透过清凉的风,带着微笑洒在河面上。岸边的垂柳弯着身子,摆动着妖媚的发伸向水里,极力诱惑无法触及又不肯为她停止流动的河水。堤岸很长,有路灯却从未亮过。灰白色的路面不受月光的感染,仍然麻木而冷峻的模样。章力如往常一样顺着堤岸缓慢走着,左侧是一片住宅楼,楼上零散着一些灯光,衬着月光看上去温暖而祥和。 前边不远的桥上站着一个人。这样的夜晚会是谁像他一样孤寞呢?在走近了一些的时候,章力看清了她白色的毛衣和被风吹动的马尾辫,犹如一支伫立在山坡上的花朵。 章力的心开始悸动,不远处站着的正是他朝思夜想的人。 李舟也看到他,并很快认出他。站在原地等他向自己走近。 “你怎么会来这里?” “没事出来走走。我挺喜欢这里,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 李舟扭头看他,带着一丝意外。“是吗?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你现在不也是生活在这里吗?” 李舟脸上闪过轻微地变化,仍然笑着,不再言语。章力在沉默片刻后有些着急,如果继续沉默,那很快就要说再见了。于是他不太流利的描述小时候在这里玩的情景。李舟似乎喜欢听,目光也似乎跟着章力的话回到从前。 “你在哪儿工作?” “酒店里。你呢?” “我啊,我修车的。章力汽修厂。” 李舟笑笑,看他一眼,正与他偷觑过来的目光相遇。 “有些冷。我该回去了。” 目送着李舟走远,章力转身向回走去。不久他停下来仰天深呼吸,随即跑起来。他今天太开心了! 第八章 汽车在小镇的路口停下。时已秋末,漫山一片绚烂的金黄。这里是李舟的家乡,距离秀水市300多里。她已经好久不回家看望父亲了。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父亲疼爱她的目光从记事起就刻印在记忆里。 老远看见哥哥坐在门前的石凳上,一动不动看着前方。先天性残疾而不能张开的右手放在膝盖上,与他的身体形成显明对比,渺小而丑陋。李舟没有与他说话,知道他不会答理。站在院中的后妈看见李舟有些意外,“你回来了!我这两天正想打电话叫你回来一趟呢!” 李舟看她一眼不说什么,走向屋里。 “爸呢?”她没看到父亲的身影。 “修鞋去了。” 李舟的心一沉,转身盯着后妈。“……什么?你怎么又让他去修鞋呢?!他的身体才刚刚开始好转,能受得了吗?!” 后妈看她一眼,堆笑的脸随即冷却下来。“他儿子还没结婚,闺女还得上学,他不出去挣钱能行么?!” 李舟着急,生气,“他修个鞋能挣多少钱?!你就差那点钱?” “哟,你眼界是高了,他一个月挣回个一百、两百的也能当个生活费!李舟,我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我和你爸是一样的疼你。你爸是偏心你一个,所以你觉得他对你最好,我是哪个都心疼,谁的事都得操心。”她瞥一眼李舟,似笑非笑,目光阴沉而怪异。“唉!你哥哥是我的心病,他都30多了,要是打光棍还不得让人笑话死?我们这一家人再怎么在外人面前直起腰来?你爸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我对他算是心灰意冷了,可是你是他的妹妹,你不能眼看着不管不是?” “他的事我管不了。”李舟打断她,表情冷漠而平静。“我每月1500块钱的工资一分不少都交给你了。” 后妈的脸色突变,“那点钱每月光给你爸买药费就花大半了!” “爸爸的医药费什么时候用过那些钱?” 她愣怔一下,眨眨眼睛,停顿一会儿,冷笑。“我也不强求你,你在外边的事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不要脸也要为家里人想想,总得有些补偿吧?既然你这么没良心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到底挣多少钱我也不管。只是你哥这媳妇必须得娶,前段时间有人来家里说事了,对方除了家穷没别的毛病,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就因家穷娶不上媳妇,只要我们拿出六万块钱的彩礼,他们就把闺女送过门……”她停止说话,因李舟已走出屋门。 小镇的傍晚总是宁静的。落座山头的太阳此时也变得懈怠,而不再发出强烈的光芒,只是惬意地瞧着小镇黄昏之前井然有序的生活。 在医院斜对面路边的修鞋摊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边放着一根拐杖。五十岁不算老,但他已经未老而先衰,虽然从脸的轮廓不难发现他年轻时的英俊,但深深的皱纹已刻进黝黑无光泽的皮肤,每一处都凝结着沧桑。最后一份活已干完,但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双手放在膝盖上,无动于衷地看着周遭来往的行人。 当李舟突然站在面前的时候,他由意外而转为惊喜,随后因李舟的眼泪而感到不安。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爸爸。” “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不许做!”李舟流着泪收拾地上修鞋的工具。收拾一会儿又往地上一扔,扶起父亲,把拐杖递给他。 “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吧,以后我不再干了就是。”他看着李舟蹲下身去收拾,眉毛轻轻颤抖,梭角分明的脸看上去有些严肃,但眼中流露出的慈爱很轻易的就能打动人。“我不是跟你说过没事不要回来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我不放心你的身体。我不相信她。我真后悔这次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看你。” 他张张嘴,欲言又止。 第九章 夜里。他倚于床头,漠然望着远处连绵崔嵬的山脊。山上的风遍遍呼啸气势汹涌而又哀怨。他的手中是一张发黄了的信纸,信纸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却仍可辩清秀的字迹:我一生注定是你的一叶小舟。在寻到你之前,随风漂浮,孤单流浪,眼前总是一片迷惘— 直到看见如白杨耸立岸边的你。你浅浅地笑容,如暖暖的风略过我的心间 — 于是我不犹豫,靠向你;于是你张开宽阔的臂膀迎着我的到来。你对我说,留下吧,我是你永远坚实的岸— 于是我留下来依靠在你温热的怀中。而沉醉之后,我却看到了你身后的不堪和无奈……于是我哭泣,哭泣着离岸—继续漂泊,却留下我们的舟儿。因她是我生命的延续,我知道你会拿出生命爱她。同样的,我的灵魂,永远的留在了你们那里…… “睿凝啊,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你回来,回来看看我们的舟儿啊……”他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这个命运多难的人已无力再支撑起一些什么了。 许久后,他抬起头,抹干泪水,小心翼翼的把信纸叠好装进口袋里。 在准备躺下时,门被打开了。 “你来干什么?” “如果没事,我一辈子都不稀罕踏进这里半步。我是有事和你商量的。我儿子这媳妇必须得娶。我跟你提过,就是山后边那家。只要我们拿出六万块钱的彩礼,他们就把闺女送过来。”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的废物儿子与我无关。” “李中溢,你别跟我提这个,别忘了,你的闺女也是个野种!哼,真是什么人出什么种。她可厉害着呢!钱挣得容易!说不定早已家财万贯了,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出去。” “上哪儿去?这是我的家!你和那狐狸精的家不是建在那秀水河边上了吗?多气派!多壮观!那些年我每去一趟都得低声下气看你的脸色,给你还有那贱人当保姆使唤,啊?!你没想到你也有遭报应的一天吧?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回来干什么?啊? 你大富大贵的时候我一点光都没沾到,败落到这种程度了我还得伺候你—我他娘的上辈子造什么孽了我?!” “造孽?造孽—你让我一辈子坐两次牢,还没满足?婚前婚后你给我生出两个男人的野种还不够过瘾?你费尽心思弄出一副可怜面孔逼睿凝离开我,你丧失人伦道德勾引我侄子算计我—你还懂一点廉耻吗?!你们不计后果让我赔得倾家荡产—他死了你恨我吧?所以我在牢里时你虐待我女儿!你让她瘦得皮包骨头!我把所有剩下的钱都给了你让你供她上完学,可她才十七岁你就逼她退学!还想让她给你儿子换亲!—你肚子里长的是人的心吗?!”他的脸在急剧变化后,突然又怪异地笑起来。“你对于你设计的人生还满意吧?当初我让你滚的时候没拿着我给你的钱滚蛋后悔了吧?可怨谁呢?怨你自己太贪!哼,倘若问我这一辈子因你有过丁点欣慰的事没有?还真有— 那就是我一辈子都没碰过你一下。我太庆幸了,不然你的肮脏让我几辈子不得安稳!”他冷笑两声,目光突然又变得凶狠,“我告诉你,我残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看我女儿长大成人,你如果再逼她一次,我就杀了你—不信你就试试看?!” 她仍算标志的脸上,神情异常难看,身体在幽暗的光线下直哆嗦。但是最终她缓和了口气,“周睿凝走了你都怨在我身上,可我才是你的正牌老婆,我比她委屈!就算我嫁你之前对不起你,你也不该一走七、八年后回来就要离婚。至少我也替你照顾了你爹好几年。”看着李中溢不再理会径自躺下,她咬着嘴唇,随即眼中射出阴毒的光。又站了一会儿,转身摔门出去。 早上起来,一切看不出什么变化。吃过饭,后妈给父亲沏一杯茶,然后看着李舟展开笑容,“我去集上买点东西。你想吃什么?我买回来给你做?”李舟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神色。跟父亲搬来这里之前她常这样笑,但那时她不管露出怎样好看的笑脸,或是好听的话,都让李舟打心底不自在。而现在她的这种笑又让人觉得反胃,李舟明白,她又要有“求”于自己了—是了,该说的她昨天不都说了吗? “不用,我什么都不想吃。” 李舟在父亲身边坐下。后妈又冲她笑笑后转身到她的房间换了衣服,找个袋子装了些食品,喊上儿子到镇上买零碎用品,和坐车去县里给上中学住校的女儿送东西。 家里只剩下李舟和父亲。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 李舟沉思着,片刻后看着父亲,说:“爸爸,昨晚你和她的话我都听到了—小忆不是我妹妹……” 李中溢轻轻叹口气,看看女儿。“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了。你也不用为我难过。” “不。”李舟摇摇头,“我不难过,我高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爸,我们可以毫无牵挂地走了。” 对于李舟的话,李中溢并不意外。“我已经老了,又身残体弱,黄土已埋过我的胸膛,剩下的时间我也是要这样过,并没有什么不好……你走吧,听我的话,不要再回来了。” “那你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吗?”李舟看着父亲神情复杂的脸,上面似乎写着失望……她有些委屈,于是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心地说:“爸,你别生气,好吗?我……” 父亲笑笑,笑容有些惨淡。“我怎么会生女儿的气呢?” 她在父亲脸上搜寻一会儿。“真的吗?” “真的。” 她低下头。不久又以一种不太自然的表情看看父亲。“我……攒了些钱,再用不了多久就够一百万了,我还有自己的房子。爸爸,你能过上和以前一样像样的生活了,再也不用待在这里看她那张脸受气了!爸,我们走吧,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家,每次来到这儿我心里都堵得慌,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可以再也不用来了……”她突然停止说话,因看到父亲眼中迅速滑落的两行泪。 第十章 偶尔,祖威也会琢磨李舟,想她怎这样安分自己的角色,为何不趁现在的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出路?她灵魂深处的世界如若不是一片空白,就是密封的太紧。难道就图钱吗?但她平时对自己吝啬的离谱。到底给她多少了他也说不清楚,就像不愿去琢磨一年或者一月能发狂折磨她几次。祖威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心口一直裂着幼年时的刀疤,需要安慰,更需要宣泄,只有这样才能不会在每一次被记忆侵袭时陷进可怕的深渊。他对李舟是满意的,她用心学做菜学养生之道来温暖他的胃和身体,而对体肤上的伤以让人惊奇的态度承受,且不说一句让他不爽的话。但同时,她对之所表现出来的安静和冷漠让人害怕。 祖威在这个城市里已能随心所欲,曾经所承受的苦难已在向他偿还,那些折磨他的阴影也似乎正在以各种方式释放出来。想投他怀中的女人很多,而他当然具备所有四十岁男人狡猾的本质,从不真正迷恋哪个女人,又从不拒绝秀色可餐的自动上门者,虽然女人对他来说一点刺激感都没有了。 不过,某一天他突然发现只要几天不见李舟,她的影子就会不停的在眼前晃。爱情?他不由冷笑,牛鬼蛇神见得多了,什么都信,就是不信什么爱情。沾过的哪个女人不是对他有所图啊?李舟当然也是毫无例外的。何况他哪有情可动呢?他的心早在波谲云诡的路途中,躲在坚硬的躯壳里修炼成化石了。 当他疲惫地躺在床上,眼睛迷蒙着要合上的时候,李舟正枕着他的肩手指在他胸膛上轻轻弹跳。眼神证明她在想着开心的事。 他笑笑,拿掉她的手。她又放回来,再拿掉,再跳回来…… “好了宝贝,快睡吧,啊?” 她翻过身,鼻子蹭在他的脸上,“我要买套房子。你帮我找找。” 祖威有些意外,“买房子?这么大个房子不够你住的吗?投资啊?” “给我爸住。” 祖威睁开眼,打量着李舟,“你是让我帮你买还是要我给你买?”看着李舟盯着他毫不修饰的目光,仍如往常一样单纯。如果指望这张脸说些好听而媚俗的话来取悦自己,那就糟蹋了这张脸。在心底,他还是觉得对李舟有亏欠的。“好吧,我给你就是,但要离这里远些。现手头上正有一处开发房,拿到钥匙就可以住,你自己去选一套吧。”要是没记错的话,她是第一次张口提要求。 祖威睡着之后,李舟下床。走至客厅,打开落地灯,打开电视,点燃一支烟。此刻,散着发,轻吐着烟雾的李舟与平时该有多大不同!但那脸上描绘的并不是颓废,她的心底一直存着对未来的希望,现在这希望的种子已要萌芽破土了。 看着电视沉思一会儿,拿起一直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不用看就知道是后妈打来的。后妈知道李舟在酒店上班,却不知道在哪个酒店上班。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酒店。当然,现在就算她找得到,又能怎样呢?不过也许确实该换个手机号了,虽然她一直不舍得把号码换掉,因为换了号有个身影就再也感觉不到了。手机屏显又亮起来。李舟如往常一样咬着唇,用力盯着手机,直到停止。 不久后,她神色黯然的对着手机,用心在说:你和我之间的距离已遥不可及,我怎能配得上你呢?我没有那个福气……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忘记我…… “你别哭了……真得没有办法了吗?你才多大就去工厂上班?她也太狠了!我去找她!” “你别去!她见到你反而会找更多事。” “那我就揍她!” “别胡说了。要是让你家人知道,就更讨厌我了。” “我妈不是不喜欢你,她是不喜欢你的家庭。她最疼我,并不能怎么着我的!” “……我想,苦难总会有个头的……佑赫,你,你会忘记我吗?” “我不会,永远不会的!我们不是都感觉到心已合在一起了吗?” “……你不是说你父母要调动工作,你要转学—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只要有时间我就回来看你。你别再哭了,我心里难受。李舟,等你爸出狱后一切都会变的,他一定会让你重新过上幸福生活的!” 李舟听到这里慢慢停止哭泣,抬手擦掉脸上的泪。傍晚的林间小路上很静谧,除了鸟的歌声,就是偶尔风吹树叶“哗啦,哗啦”的声响。车佑赫出神地看着李舟擦掉眼泪,半垂着眼睑颤动的睫毛,咬咬嘴唇,靠近她…… 工厂的活很苦。李舟和一群体高身宽的中年男人女人在车间里清洗酒瓶。虽然戴着手套穿着靴子,但还是不小心就会被碎了的玻璃划伤。洗瓶子的池中散着硫酸,若沾在皮肤上便是一种长时间的钻骨得疼痛。李舟前一天在拖一个大麻包时不小心滑倒,硫酸灌靴子里,腐蚀进膝盖。那种似千只蚂蚁吞噬骨骼般怪异的疼痛感,让她一整天在宿舍里抱着胳膊来回走个不停。三班倒的工作每月有20天或者凌晨3点半起床,或者凌晨4点下班。流水线上甚至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因为走一个人就会连累整个小组的工作量,工钱就会减少,那么这个小组就要赶你走人。 当李舟万分疲惫走出工厂大门时,车佑赫正站在星空下等他。他从遥远的省城坐火车来,半夜下车,然后步行到这里。 一年多的时间里,李舟分别到三家工厂干过活。不管她到哪里,他每月都会准时看望李舟一次。 干枯的草丛上沾满霜,他的手冻得冰凉。 “爸妈要送我去国外上学,我拗不过他们……我到了就给你写信,你一定要等我啊!我会常给你写信,你换工作的时候也要告诉我,别失去联系!”他忧伤的脸上淌过两行清泪,“我放心不下你—我以后会努力,我发誓一定要改变你的生活!再也不让你受苦……”他如小孩子般擦去眼泪,随即却又流出来。“我会非常想你 ……非常想你……” 李舟想掩饰一种莫名的委屈。她咬着嘴唇,不愿泪珠滚落,“你会忘记我……” “……怎么这样说?我怎么会?你……” 李舟的眼泪还是流出来,绝望写在她的脸上。 第十一章 对于这座城市,李中溢已经很陌生了,包括街道和路边的树,就连空气也似乎变了味道。他从宾馆里走出来,初冬的季节晴朗的天气里,阳光还是很温暖。他站在路边等李舟。李舟中午打电话说下午3点之前过来带他去个地方。听声音,她像是挺开心,他也就跟着开心。临近3点的时候,李舟扬着一张快乐的脸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爸,从今以后你有固定地方住了。我给你买到房子了。” 她扶着父亲的胳膊,开心地说。 李中溢停住脚步。看着女儿,“你说什么?” 李舟突然心慌,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她还是坚持着原有的笑容。“爸爸,我们要有一个家是不是?我觉得现在又和小时候那样开心了,虽然妈妈不要我了,但那又怎样呢?反正我对她也没什么印象,我都不知道她的样子—爸爸就是我的家,我只要爸爸在身边就好了。” 李中溢的脸色不断变化。但最终他笑了起来。“好吧,舟儿的心我明白了。只是突然这么大意外,还真是有点,有点没缓过神来。” 房子在老城区的旧房开发区。李中溢由李舟扶着心不在焉看了会房子,便商量她往回走。走至马路边时,他说要走着四外看看,于是父女俩继续在路上溜达。经过一处修车厂,李舟觉得名字有些熟悉,就往里边看了两眼— 站在院中的章力看到了她。 “挺意外的,在家门口遇见你……”章力显然有些激动。 李舟的笑,犹如此刻冬季晴朗天空的阳光,轻柔温暖。“我和爸爸从这里经过。” 章力这才看到站在一边打量他的李中溢,慌张中竟浅浅地鞠了一躬,并说:“里边坐吧,这里就是有点脏乱……” 李舟想拒绝的时候,父亲已经答应着往里迈动脚步了。院中的人有些奇怪地看看这父女俩人,又低下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后来,李舟接个电话后先走了。她本对父亲一人留在这里有点不放心,章力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叔的,吃过饭我把他送回去。”李舟就踏实了些,她是相信章力的。 李中溢对汽车懂得不比章力少,他玩笑着说要来给章力修车。章力很高兴,因他想那样的话就可以常见到李舟,甚至和她成为朋友— 那对于他就是一个梦想。 从那天起,李中溢一连几天都来。章力打心底尊敬他,这个看上去体质虚弱的老人,却在言语与眼神中透着一种可以震撼人的力量。 晚饭后,天色已黑下来。 “你能带我去秀水河边转转吗?” 章力意外中爽快的答应了。夜幕中,李中溢站在岸边,手扶着拐杖出神地望着流动的河水仍如从前甘洌而清澈。但他眼中的秀水河景致已与往年大不相同,对岸那片曾属于他的木材市场已被建成人工园林,丝毫看不出原先的痕迹。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随即释然,对于人生,他已经十分看开且淡漠了,唯一无法释怀的就是李舟。作为父亲,他的失败很彻底。他想找到挽回的希望,哪怕是让他用生命去交换。 他回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远处视线可触的地方,他曾经的房子早已经易主改姓。但在那里的记忆是无法抹去的,他的睿凝曾和他在那里度过幸福美满的日子,他也曾在那里日思夜盼着离去的睿凝突然又回到他身边……但那一切都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像一页烧掉的纸,留下的只是些零散的灰烬。 “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 “我已经认出你来了。小的时候我常来这里玩,你就是那时对岸木材市场的主人。李舟就是那个小女孩……” “没错。只是那些对于我来说都已十分陌生了。” “那是—怎么回事?” 李中溢摇摇头,冷冷一笑,“说来话长……家里出了蛀虫。相比之下,家贼才是最可怕的。”他扭头看看章力,眼前的年轻人外表有些单薄。“你结婚了吗?” 章力有些慌张,不敢看李中溢的眼睛,虽然这种心理实际上有点荒唐。他的脸发烫,幸亏是在黑夜中。“没有。以前家里穷,后来自己撑了个摊子又太忙。” 李中溢透过黑暗审视他一会儿。 “人这一生,能有个圆满的家,有份称心的事业,也就够了。繁华过后终将归位于平淡。人活一生,不可太贪,否则会失去自己,到头来你会发现,由此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他叹口气,“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或者爱一个女人,就要保护好她,让她幸福,否则,就不配谈爱。”风中他的身体有些抖。他已经很累了。“我不在的时候,在可以的情况下,你能帮我照顾我的女儿吗?” 章力有些疑惑。“你要去哪儿?” 李中溢凝望远方,“如果能见到我的妻子,我就是去了天堂;如果见不到她,我就是去了地狱。” 章力感觉后背略过一道冰凉的风。他张张嘴,好久后说:“你—你放心吧……” 第十二章 在章力的心里,李舟如一团迷。他只感到那团迷强烈地吸引着他,却看不到迷团中到底有些什么。然而思念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一丝的减少,反而因这种情感的累聚更加折磨着他。 早上6、7点钟的时候,天刚微微亮。灰蓝而朦胧的天空下,地平线上凸显出一抹深红色的曙光,大地一片静穆。伴着被夜洗礼过的轻缕晨风,新的一天冲过黑暗即将开始。 刚刚入睡的章力被院中扫地的声音弄醒。想着此刻胖女人在院中笨重难看样子,他异常烦躁,胃里难受极了。 起床时她已经为他做好了早饭,透过清晨的微风满院飘香。她为他端来一盆洗脸水和干净的毛巾,然后把一碗手擀面和调制好的咸菜端到桌子上。当章力坐下来吃饭时,她便一瘸一拐到厨房里收拾去了。 吃过饭,章力拿起外套出门。她正蹲在院子一角背向他,像一口水缸立在那里。看到章力出来,她起身,说:“二姐给我弄了些‘毒鼠强’,咱家的老鼠越来越猖狂了。”章力看看她手里的一包白粉,“哦”了一声,打开院门。 章力决定先去趟“秀水源”。那夜之后已三天未见到李中溢了,他既不知道李舟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李中溢到底住在哪里。他感觉不踏实。 然而李舟今天休班不在。章力走出大厅门,站住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失望。 祖威的车开进大门时,章力正走下台阶。祖威皱皱眉头后冷笑了一声,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看他,又回过头看他一眼。 “没事。就是有点让人烦。”祖威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拿起手机。 “我把一个信封落茶几上了,你把它收好。” “我看到了。放心吧,收好了。” “你还在家?” “我在爸爸这里。” 李舟合上手机,走回房间坐在父亲身边。父亲正在看电视,看她回来就把电视关了。 “怎么不看了?” “不看了。和我闺女说说话。”父亲笑笑,“舟儿啊,你也不算小了,是不是也该找个男朋友了?你看我这身体,说什么时候垮下去就是一瞬间的事。” 李舟注视父亲片刻,咬咬嘴唇,慢慢低下头。“我知道你的想法……爸,我不准备结婚了。等再过些年,我攒够了钱,我们就离开这里。以后我陪着你过,妈妈狠心,扔下你和我不管,但我不能不管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要让你把这些年受的苦全都补偿回来……” “胡说!”李中溢不管脾气如何,但对李舟向来是慈爱有加,甚至是第一次这样呵斥她。“怎么大了反而不懂事了?你这是在补偿我?!”但看到李舟惊愕的目光,他又有些气馁。“你别生爸爸的气,我脾气不好……”他叹口气。女儿是这样依恋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维护他。他恨透了自己,虽然对他来说已得到了最残酷的惩罚,但对于女儿于事无补。就算困在车里滚落山底的时候,他也没感觉这样无助无力过。“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穷也好富也罢,就那么回事,人活着,无非就是品尝生活的滋味。但有些东西若丢了,这一生的缺憾就无法补偿回来。对我来说,你能过上真正属于你的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补偿。你能明白吗?不论我在哪里,我都在牵挂我的女儿有没有过上真正属于她的生活,那样,我才会开心,才会感到欣慰而不会心痛。” 李舟不再抬头看父亲,尽管她很想抬头说些什么,但她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直到父亲重新开启电视,她才略微抬起脸,陪父亲看电视。 天黑之前,李舟穿上外套去饭店给父亲要饭菜。“一会儿我不回来了。明天我要去外地一趟,四五天就回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不用担心我,闷了我就去章力那里坐坐。你在外边注意安全。” “哦,我知道了。” 但她不知道,这是她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李舟走后,李中溢关掉电视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找出纸和笔,扭头看看窗外无声无息聚在空中的阴云,回过头在纸上动笔。 舟儿: 回来没看到爸爸不要伤心,我只是出去走走,疏散一下沉闷单调的日子。你不要找我,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你别怪爸爸好吗?你也不要担心,因你的爸爸骨头硬的很,在哪里都能生存。 舟儿,如果相信我,以后就不要再责怨你母亲了,好吗?你不知道她有多疼爱你!她有她的苦衷,她太善良,她以为那个“委曲求全”的女人真的会“视你如己出”,又不忍心我失去你才委屈了自己—哪个母亲愿意丢下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你有多像你的母亲吗?但你比她坚强,当然也比她固执倔强了些,这点像爸爸。 现有的一切,需由你自己去改变。我确信,只要你愿意,就完全有能力过上真正属于你的生活。 舟儿,等我有一天回来时,会看到比现在更开心的你,好吗? 你的爸爸 第十三章 当章力在深夜里开车至家门不远的时候,被两辆车堵住,随后车玻璃被砸破,人从车上被拎了下来,塞进另一辆车里,拉到郊外。车停后他从车里被踹下来,开始接受一顿猛烈的暴打。只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浑身是血,内外是伤。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不,不知……”他想站起来,但身体好像已不是自己的了。 “你整天盯着我大哥的女人让他不爽了知道吗?明白吗?你不是有个胖老婆吗?你那破修车厂不是靠她的嫁妆造起来的吗?怎么,挣钱了?饱暖思淫欲啦?你听好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让你在这个地界上消失,明白吗?” 章力不再挣扎着站起来。躺在地上,如一只垂死的老狗,睁着眼睛,偶尔眨一下,只代表脑子还能动,身体还没死绝。 此刻,李舟正呆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她整个晚上一直无法露出笑容,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从吃饭,到回家。 “我的小舟今天遇到伤心事了,说说吧!”祖威在对面坐下来,微笑着,认真地说。虽然李舟不经意流露出的忧伤时常会扫他的兴,但他对李舟像是越来越有耐心了。 李舟咬着嘴唇,停顿片刻,失神地说:“我是个坏女人。” 祖威脸色微变,眉头轻轻抖动一下,眨着眼睛,又露出笑容。“女人?呵呵,你充其量就是个女孩而已,别自充老大。你是个好女孩。”他站起来,走到李舟的背后,低头亲亲她的脸,“好了,别乱想了,有些事是不能想的,越想越糊涂。我今晚不能陪你了。明天一早过来接你。早点睡吧,把那个信封拿出来给我。” 房间里很黑,也很静,只有窗外偶尔一阵寒风吹过的声响。李舟常这样独自躺在床上看黑夜。黑夜里除了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在记忆从眼前划过的时候,才会显出光彩擦亮她的眼睛— 比如小时候骑在爸爸的肩头捉蜻蜓,或者被爸爸握着手在河边扔石子,或者坐在爸爸的双膝上听故事,听歌……另一半光彩是来自那张爽朗充满活力的脸,他所带来的一切至今仍温暖着她,让她难以割舍。但是她还有选择的权力吗?当然是没有的,与他的距离已经无法衡量。她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遥望,只希望在若干年后的某一时间里,他偶然想起她时,脸上会有一些欢乐或者因怀念而起的一丝淡淡的忧伤……那样,她就满足了…… 这世上,能有一种爱情不会归位于平静。当心灵相合,血脉相通却天各一方,那种炽热永不能沉入不息的昼夜里。 虽然已有一年的时间不接车佑赫的电话,但他却仍会定时打来,不屈不挠。而每一次铃声过后,李舟都会在看不见抓不着的刺痛里煎熬好久。 她还记得同是这样的夜晚,蜷在被中最后一次接听电话。 “李舟,你为什么总不接我电话?你现在过得好吗?在那个针织厂上班怎么样?累吗?” “不累……” “那就好。你爸出狱有两年了吧?他现在怎样?” “还好。我也挺好的……就是—工作很紧张,有时候—不方便接电话。” “我知道,我一点也没怪你。只是,你要理解我,电话总是没人接听我着急,就更牵挂。你就像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一样,让人不放心。不过,等我回去后就好了,你就找到根了。” “佑赫,我,我—换地方了,现在秀水市里……” “真的吗?做什么?我小姨就在那里,不过她现一直在美国治病,但是我可以让姨夫给你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不,不用了!真的,比原来轻松多了。再说你家人不喜欢我,就不要再让你的亲戚认识我了—反正,我挺好的。你呢?” “我也好,就是特别想你,有时候一阵冲动就想飞回去。不过你放心,我现在的忍耐力比以前强多了。我会把这种感觉压在心里,保存累积着,直到我们见面的时候再拿出来!你说呢?苦尽甘来,那时候我们该有多幸福啊!” 李舟听到了他的笑声,还是那样亲切,还是那么爽朗和张扬,一声声叩响她的心弦。她的泪珠浸湿了枕头,所有的委屈真想全部倒给他听,但她宁愿在他的世界里不知不觉地消失。后来,她给他发送一条信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当然,她知道中文信息车佑赫是收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乱码。发这样的信息只是因为当时实在难熬那种撕心裂肺般的思念。 第十四章 章力可以支撑着站起来时,就不愿再待在家里。身体上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好,但比起心中的伤口那算什么呢?他不在乎。当他在汽修厂看到站在院中的李舟,心中阴云越发浓重,知道李中溢一定是走了。看着李舟红肿的眼睛,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你别难过,他会回来的,我想他只是闷了出去散散心……” 李舟有些惊异地抬头,这时才发现他脸上的伤。但她无心去猜测那些伤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一定会替你把他找回来。” “这么冷的天他能去哪儿啊?是我把他气走了……”她哭着向外快步走去。章力转过身,本能地向前迈动一步,又停下来,默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但后来他还是追出去,陪她走了一会儿,要了手机号码,若有消息给她电话。 李舟去了祖威的办公室。秘书看到她满脸的意外,随即展露十分亲切的笑容把她领进祖威的房间。李舟并不认识她,之前除了两三年前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因求祖威来过一次外,这是第二次来。且那时秘书是个男的,然而此位秘书的表情已然说明是认识她的。 “有我爸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在给你找。你别太着急,啊?”看着李舟有些失常的脸,他心生怜惜。这么多年还未见她这样过,以前不管发生什么,脸上总是淡淡的,虽然眼神掩饰不了情绪,可她从不通过任何途径宣泄,似乎她的身体可以消化一切。但今天,她竟然跑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对于祖威所了解的李舟来说,已是十分异常,她平时甚至连电话都不会给他打,不管有多久没去她那里。 祖威清楚记得某一天早上开车进酒店大院时,李舟正拿着一块抹布擦门厅的玻璃。当他站在玻璃门前,她抬起头愣怔一下后冲他笑笑,一双纯净的眼睛弯了下来,右边腮颊露出浅浅的酒窝。他还记得,后来就是因为她出狱不久的父亲,去外地交易生意的路上出了车祸,生命垂危急需用钱才得到的她,甚至当时自己说得话都没有忘记:“钱可以借给你,现在就能拿走。你也不用还我,就你那几百块钱工资得还多少年啊?但我不是白给你的。不知你想没想过这个问题?想想看,我们一起吃过饭,一起喝过茶,彼此也有些了解了。重要的是,你一定明白我喜欢你,对不对?所以,我们交换一下,我把钱给你,你把身体给我。如果你同意,现在就拿着钱走,回去等我电话。”随后他以一种非常惬意的神态靠在椅背里,欣赏着李舟的表情变化—你不是傲吗?我看你还能不能傲得起来。“这样吧,我再多给你一万—有了这些钱,你父亲的命会救回来的……” 想到这里祖威看一眼李舟。此刻的她还是那张带着书卷气倔强的脸,与周围的环境仍那么不相适宜…… 李舟在一次次失望中,变得极度不安。在街上游荡了两个小时后,行至秀水河岸边呆立,看日暮苍山,看眼中惨淡的世界;那远处突兀的山峦,混着失去色彩的树干为何是这样死沉迷蒙一片…… 当章力站在她身后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寂在大地的脚下,夜幕毫无遮拦地侵袭了世界。 “我是想告诉你,你爸那次站在这里,他说想出去疏散一下心情,又不放心你,所以他托我照顾你。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李舟转过身,盯着他。他朝她无力地笑笑,“李舟,如果你信得过我,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去找我,我会尽我的能力帮你。” “我想去找我爸。我只能靠自己。” 章力迟疑着,愣了一会儿,“你去哪里找?说不定他过几天就回来了……”看着李舟颤抖的唇和脸上流淌的泪水,他转动了一下身子,扭动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十五章 祖威打开门,李舟正立在窗子边迷惘地望着星夜。他坐进沙发里,看着李舟消瘦的背影,眉头颤动一下,拧成疙瘩。他是个被伺候惯了的人,多少年来不曾在意过别人的苦楚,只任自己的情绪任意所为而毫无顾忌。他无心去做个什么善人,信奉人之初性本恶,所谓的善是在复杂的思维与生存需要下被教化来的。倘若一心为善的话,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他就只能到梦里去浏览。他什么都有了,就是越来越孤独和缺少乐趣。所谓的乐趣是什么呢?生活?感情?所谓的感情无非就是男欢女爱,他缺吗?他常以戏虐的眼神毫不费力地看穿眼前为讨好自己而用心粉饰的媚眼和嗔笑,他不会对任何送进嘴中的食物收敛他变态的残忍与狂暴,因只有在这种前提下生理上才会满足,精神上才不会感到乏味。当然,他也会给蹂躏下的牺牲品予以补偿—带着一种观赏的心情,往哭得面目全非周身颤栗的身体前不断扔他唯一不缺的东西。看着那表情从哭泣到停止哭泣,直到那不断变化的表情露出笑脸……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他抖动一下眼睛,算是一种冷笑。 正常与他交往的人会感受到他的霸气,而无法从他衣冠楚楚,冷峻的外表中看到不同寻常的这一面。 “你的父亲我会帮你找的,只要没离太远,我就能替你找得到。但是李舟啊,你不爱自己。你父亲养育你可不是要你整天不开心的。” 看着李舟低下头,许久,转身走向卧室。祖威盯着她,锐利的目光闪了一下,轻轻叹口气,闭上眼睛仰头倚在沙发上。在李舟身上有一些东西他至今没有征服到。 不久李舟走至他面前,双手握着一个档案袋。他微睁开眼睛,扫一眼那手中的东西,抬眼看着她。 李舟的眼神里流露出胆怯,咬着嘴唇停顿一会儿,说:“你放我走,这房子我不要了—我们分手,行吗?” 祖威默然不语,眉头轻皱,脸上却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想去找我爸爸,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走了,我就没有家了。”一滴泪水落到手上。“是我把他气走的。他受过很多苦,身体不好,走时什么都没带,天越来越冷了,要是……”脑中生动地刻画着父亲在风雪中挨饿受冻的样子,她无法说下去。 “你准备怎么去找?背着你那布包,一步一步,东张西望?李舟,别孩子气了,好吗?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小时候的生活比你要惨,像流浪狗一样的活着—不到六岁父母被害,我被绑在牛棚里的柱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十几岁的姐姐惨死,后来,我也差点被他们当家畜给烧了……我经历的事情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可是活下来了就不能白活,起码得先照顾好自己才能对得起亲人,是不是?你父亲疼爱你,你过得好了他才心安,你开心他才能开心,我想他是不会答应你这种选择的。不然,你一个小姑娘就这样走出去,漫无目的,黑天白日的,世道险恶你知道吗?你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安全吗?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父亲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打击?”他坚硬的躯壳里翻滚着的粗厉的化石,由此经过的血液也是冰冷而无情的,却偶尔会因李舟不经意间的行为在上面划过一丝暖流,虽然只是温热的,却能刺激着冰凉的石头跳动一下。“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我舍不得你啊小家伙,也不能任你去做不安全的事。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他拉过李舟坐到自己的腿上,把她脸颊傍的乱发理顺到耳后,擦去脸上的泪。语气温和,却有力量。“你跟我受了不少委屈,以后我尽力好好对你。你单纯善良,平日里那么用心照顾我,真难为你了。听我的话,在家安心等着我把你父亲找回来,继续过开开心心的日子。我保证做到,好吗?尽我最大的能力。但前提是不准再耍小孩子脾气说要走的话了,要那样我就真生气了。” 第十六章 阴冷的风如抑郁的巫婆瞪着丑陋的眼,狞笑着企图侵略每一份生命。灰白的太阳如一张旧纸贴在沉暗的空中,不散发一点温暖,冷漠地注视着看似美丽的世界情绪起伏变化无常。 章力日渐变得异常烦躁,甚至厌恶了这个世界。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身体麻木,目光呆滞,然而体内的火却在不停地忽闪燃烧着。胖女人如一头笨重的熊在院中忙碌,从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尽力不去看她,但越是这样她的样子越是往他大脑里钻,压抑他的神经快要发疯!崩溃!终于,他“噌”地站起来,瞪着她。 她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着他有些扭曲的脸,不知所措。 终于,章力开口,“我想吃酸菜,你去超市买些回来。” “哦,我,我去买。” 等胖女人忙不迭摘下围裙,走回自己屋中拿了钱,走出院门,章力仍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不久,他走进厨房。厨房灶台上是刚蒸好的馒头,一边锅里有熬好的稀饭,菜板上的篮子里是已经清洗干净的菜。章力打开高压锅,带着饭香的热气扑面而来。也许是热气太热,他的脸通红,甚至眼球也扩大。他扭头转向厨房门口,在门后地角洗衣粉旁边透明的小袋子里还有些洁白色的“粉末”。 蓦然而临的一种掌握生命的权力感,让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怪异的笑容。 胖女人因能和章力在一张桌上吃饭而一直笑裂着嘴。她拿起筷子端起碗,有些羞涩地看一眼一直坐着不动的章力。 “你吃啊?嘿嘿……” 章力出神地盯着桌子,眼角所有余光被桌子对面一座山体压抑着,带着一股沉闷的气息折射回来。 “……我不饿,你先吃吧。” “你不是想吃酸菜吗?”她盯着章力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他并没有回答的打算,就说:“那我先吃了。” 生活很残酷,是吗?普通的你注定要为了生存而挣扎。而岁月蹉跎中,命运狞笑着将你生活的轨道偏离得越来越远,那么你又将如何面对呢 ?你无力反抗对吗?可你的心呢?你的心已不知不觉在迷失中离岸很远…… 章力猛地站起来,抬手打飞了她嘴边的碗,掀翻了桌子,锅子穿透房门玻璃摔落在院中传来沉闷的响声。 “滚!滚!!!你他妈的滚!!”他脸上青筋暴起,嚎叫着冲出屋子。 第十七章 当车佑赫突然从天而降,李舟站在楼梯口的屏风后有些晕眩,太大的意外敲击着她的大脑与心脏,让她无法呼吸。车佑赫坐在大厅靠窗边的藤椅里,端着茶杯望着外边,泰然安逸。他和以前已有不同,少了神采奕奕爽朗张扬,多了成熟稳重,面孔还是略黑和俊朗,然而神态已不同以前了,沉稳了些。 李舟站在原地,拿不出丝毫的勇气走出来。可是上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厅里来回穿梭的服务员开始多起来,李舟在同事们的目光下迫使自己迈出脚,向前走去,举步维艰。 车佑赫很快就看到了李舟,站起来,朝她展开笑脸。李舟笑不出来,她真想转身跑得远远的,到他永远看不到的地方。但这是在祖威的地方,不小心就能让车佑赫惹上麻烦。 待李舟走至跟前,车佑赫打量着她,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荡漾的有些张扬。他的性格一点没变,喜怒哀乐一目了然。“李舟,你是不是又长个了?以前你是刚过我肩膀的,现在好像要长到我的耳朵了!”说着向前一步挨近她,“还真是呢,小丫头几年不见变化不大,个头倒长了。” 李舟退后一步,眼光扫一下周围。车佑赫看到她的举动,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你总这么矜持,像旧社会里的千金小姐。”他坐下来,注视着李舟,掩饰不住内心的亢奋。“让他们见识一下你帅呆了的男朋友不好吗?” 李舟不禁笑了一下,“我没有长高,穿着高跟鞋,上班时间不准穿休闲鞋。” “哦,是这样啊,我说呢!坐下呀?不是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吗?” 李舟在他对面坐下,半垂着眼睑盯着桌面。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自卑感侵袭着她,使她连抬头的力量都没有了。李舟此刻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与他之前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屏障,夹着冰凌冷气袭人,他的笑容可见却传不来一丝温度。这个在李舟贫乏的精神世界里除父亲外唯一的亲人,一直生活在良好的家庭与社会环境中,有着优良的性情品质,光彩绚烂的人生路途;且十分重感情,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带着挂念穿过万里来看望平淡而普通的女友。 但李舟已经完全承受不起了。阳光普照万物,却唯独把她遗忘,她如一只岐路亡羊,在茂密的森林里顺着阴暗的路越走越深,所有的温暖只能靠记忆了。 甚至,她不能相信车佑赫是真的来看自己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来看你啊!”面对这个奇怪的问题车佑赫并没在意,甚至李舟复杂的神态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只得意的确信自己的出现会让李舟惊喜不已。“小丫头,见到我高兴坏了吧?还装!” 李舟配合着他露出笑,“你现在过得好吗?” “行,已经习惯了。你呢?对了,有件事我还生你的气呢!赶紧解释!”他传来爽朗的笑声。注视着李舟的眼眸,忧伤里闪动着让人心醉的情愫,比以前更加动人了。李舟的性情很温和,但也有小性的时候,以前惹过她几次,哄起来够让人着急的。现在几年不见,他还不能确定李舟在这一点是否有什么变化。 “什么?” “换号码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手机丢了,存在手机上的号码都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换号啊?” “我—她,后妈总打电话,我就换了号码。” 车佑赫终于注意到了李舟的不安,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轻轻发颤的嘴唇。他收敛了些笑容,语气也体贴了些。“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一点没怪你,真的!见到你太高兴了,你了解我的!”他冲李舟温柔地笑笑,说话开始有点小心翼翼,“你和你爸离开那个家了?他现在做什么?你和他住在一起吗?” 李舟咬着嘴唇,沉默片刻。“他身体不太好,现在只照顾我,给我—给我做些好吃的之类……” “那太好了!你下班后带我去看看他吧?让他认识认识我,他会喜欢我的!”车佑赫由衷地高兴,看看窗外天空逐渐辉煌的阳光,多像他此刻的心情啊。想起高一那年,抱着篮球经过李舟班教室第一次见她时,她正使劲低着头边喝水边吃一小块发霉变色的馒头;他还记得当时李舟发现他后脸一下子就红了,随后突然又用一种高傲无比的目光与他对视。 “一走三年没回来看你,你有没有恨我?我实在是没有机会,老爸老妈常去看我,我不好找理由。” 李舟又是一阵沉默。低下头,咬咬牙把眼中的泪塞进肚子里。“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啊?只是我这样普通的人是配不上你的—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不太高兴—怎么了?是不是考验我啊?别这样,好不好?我是比你幸运家庭状况好点,多上了两年学,可我好不就等于你好吗?再说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上学时不都是你替我做题吗?我抽出时间去打篮球。”说着说着他又开心起来,“呵呵,那时候多贪玩啊。那时我让你替我做题你就替我做,从来也不督促我学习。说实在的,那时我挺怕你瞧不上我,你第一次看我的眼神把我震住了,印象太深。”他走进回忆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们说好等回国后就准备结婚,也快!反正我非回来不可!想想我们俩一起吃过多少苦啊!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拆不散,因为我们之间有磁场—我确定你一定还在秀水,没错吧?还有,我昨天夜里到的,今天早上就坐在这里等你了—神不神?!哈哈,世界真的很奇妙,记得对你说过我小姨家就在秀水吗?你能不能想得到你工作的这家酒店就是我小姨夫的—有意思吧?不过,就算你不在这里上班,我也不难找到你,在这个地方,他算得上是个人物了,找个人容易!知道吗,昨晚我高兴得没睡好觉,可惜没有你的手机号码,不然我连到天亮也没耐心等。对了,那个倪扬你还记得吧?他也在这里,今年刚毕业来这里的—人事部,巧吧?估计你没见过他是吗?嗯,你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孤孤单单的让人心疼。他想中午和我聚一下,都几年没见了。中午你有时间吗?”车佑赫径自开心的说着,他是个乐观的人,李舟的气息一如往常让他感觉亲切,让他快乐! 但李舟过分的异常随即使他愕然。她的脸惨白,额上沁着汗珠,双唇却像是因寒冷在发颤,胸口起伏喘着粗气。他震惊着将要说什么的时候,李舟抬手制止,“佑赫,我们出去谈好吗?”她说着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第十八章 章力身上重复的伤口是胖女人的哥哥留下的。那天他前脚出门不久,她也哭着跑回娘家。不出两个小时,她娘家人就找到汽修厂来。若不是后来胖女人跪在地上哀求家人,可能章力要在床上休养一段日子了。 最近活不多,这两天就一辆需大修的车停在院子里,因缺零件暂缓没动。 章力在放置汽车零用配件小厅的一侧房中坐着。刚刚接到李舟的电话,语气奇怪又陌生。 只是他实在没有料到李舟会多领一个人来。 “他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章力。见到人你总该要相信了。”李舟既没看章力也不看车佑赫,眼睛无神的张着。 车佑赫带着复杂的情绪,沉着脸看一眼章力,微微转动身体扫一眼房间,最后又把视线聚集在李舟的脸上。“鬼才相信你说的话呢。”他把目光转向章力,灼灼逼人,“她说的你敢答应吗?你认为你能配得上她吗?”说着又低头看着李舟,难过,生气,从小娇生惯养的任性脾气被激起来。“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样有意思吗?就算想气我,也要找个差不多的吧?” “这是我和他的事,我们—挺般配的。你走了之后,都是他在照顾我。”李舟眨一下眼睛,泪就滴落下来,“谢谢你一直记得我,但是我们各自的情况已大不一样了。更何况,你家人不喜欢我,他们养你不容易,因我惹父母生气不应该也不值得,而且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的……你赶紧走吧,别再来这里了!” “我没听懂你说得话!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前你几天没饭吃,喝凉水也能坚持挺着上学读书,只要能让你喜欢的你就不会轻易改变,我了解你!我们的心早就合在一起了!我走时你的眼都哭肿了,你当时的样子我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么容易你就变心了?!你这个一根筋,固执的家伙有那么容易改变吗?我才不信!你唬我?!” “之前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了。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看着李舟坚定无情的目光,他怔住,慢慢涨红了脸,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李舟,神情变得野蛮。“我这么远跑回来看你,我家里人还不知道,你就这么对我吗?!” “我曾对你说过,只要决定了的事情,我就会变得铁石心肠,不会变的。” “那你也说过只有对我永远是例外!” “反正,”李舟张张嘴,合上时牙用力咬住了下唇,“我早就变心了,要不我也不会换手机号码,都是你一厢情愿……谁想到你这么傻……你走吧,现在就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舟,你会这么对我吗?如果是真的,那你—混蛋!” 章力明白了些他俩的事,担心地看着李舟。她轻颤着身体在努力硬撑,用牙咬住的唇已经出血。 “你别伤害她!” 车佑赫没有理会章力的话,盯着李舟的目光慢慢转为忧伤。 “我们一起吃的苦,相依为命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我们没有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我依靠你的日子,你只是同情可怜我。欠你的,我还给你。” “你能还得起吗?!”车佑赫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这到底是你吗?他照顾你,你就变心— 那我呢?!我对你不好吗?还是我哪里比不上他?!一直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让我失望!!”他倒退两步,转身向外跑去。 第十九章 深红色的太阳在冬季西方的天际焕发着余光,并安逸而慵懒的依靠在卷起的红云中,十分的惬意祥和。不管世界如何亘变,人间世事如何变迁,它永远这样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尽管所有欢乐,所有生死离别都消熔在它永恒的光芒里。 李舟蜷缩在章力的椅子里几个小时后,终于起身。章力跟着她,看她如游魂般在街上飘荡,直到飘进小区的大门。 天已完全黑下来,街上霓虹逐渐闪烁,月亮依然遵循旧例以该有的轮廓静静悬挂在空中。 章力在路口来回走着,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浓烈。他心乱如麻,惊异于李舟对车佑赫的反应竟然比她父亲离走时还要激烈。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整个身体带出来的绝望的气息足以揉碎人的心肺。 李舟对车佑赫是一种溶进血液里的爱与亲情。因为他,让她在黑暗里很清晰地看到过阳光,并感受到了那种温暖。但她努力想要抓住的理想,在现时的逼迫下最终改变方向。虽然她仍怀有希望,可在车佑赫被父母送出国外时几乎被吹灭。她挣扎着不愿放弃,而用心保护着那已暗淡的亮光,直到流落到祖威的手里—之后,慢慢,慢慢,终于说服自己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门没有锁,客厅的灯是开着的,祖威坐在沙发里盯着门口的地方。 “你今天一天干什么去了?” 李舟无神地站在原地看他一会儿。她恨眼前这个人,尤其是此刻,但她对这种恨无能为力。她转身慢慢向卧室走去,打开衣橱,在并不拥挤的衣服里翻着,很快拿出一个背包。背包是退学到工厂上班时车佑赫给的,让她装衣服和日用品。她拉开拉链,往里边塞了几件衣服,然后背在肩上往外走。 正走过来的祖威拉住了她。“你做什么?” 李舟用力想甩开,但没有用,她只好停下来,抬起头瞪着他。对于这种眼神祖威是第一次看到,更重要的是在复杂的含义里竟有一种凶光,直直地射进祖威的眼中。 “我要离开你这个流氓!你走开!!”她突然尖厉地喊着。 意外和惊诧中,祖威压抑下去的火气猛地窜上来,他怎能容忍一个女人会如此放肆?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审视着似是进入疯魔状态的李舟,太陌生!不过那张大的凶狠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人心疼的东西,那东西像根针刺穿进他的内脏。 “我不能想象你有这样的一面,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你现在不能冷静下来吗?” 五六分钟后,李舟终于在祖威铁钳般的手中慢慢平静了些。祖威便放开了她,拽下她的背包扔到床上。但是她又流出眼泪,神情迷离,悲伤绝望。 “伤心到这种程度?什么事啊?” 她摇摇头,哭泣着,“我最爱的人都走了,我伤了他们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活着没有意义了,我完了……” 在蹙额皱眉间,祖威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脸色慢慢变得异常难看。 “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他声音冰冷,“要走吗?你忘了?我们有10年的协议,29岁之前你没有离开我的自由。还早呢,现在走就是毁约,你要给我补偿。” 李舟愣怔片刻,从自己的世界里挣脱出来,抬头望着他,双眼不停游离在他脸的各个角落。 “补偿—什么?” “你能补偿什么?我给你的,你吞进去多少,就给我吐出多少,少一块也不行。” “……那是我用身体换的,用遍体鳞伤换的!” “可你毁约了。” 李舟用力地盯着他,在一瞬间两眼迅速滚落出泪珠。但她随即擦掉,眼神逐渐变得轻蔑,最后聚集为一声冷笑。 她拉开抽屉拿出前几天那个档案袋,扔在床上,然后低头从包中翻出一张卡也扔在床上。 “一块也没留,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我命在这里,你看着办。” 祖威冷冷注视着性情突变的李舟,眼中的寒光似要穿透她的身体。片刻后,他突然转身向外走去。走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粗重有力的声音在房间内回旋,“如果你是要去找你那深藏已久的地下情人,要做好思想准备,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和我的关系,受刺激不轻;几个小时前去我那里发飙后跑了,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疯呢!”看着李舟蓦地惨白呆住的脸,他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阴冷,邪恶。“另外,如果你还准备去找你的父亲,就免了,他很多天前就死了;后事你也不用费心,我已找人替你办了。买了个好骨灰盒,浪费了一块墓地,花了不少钱……”他一字一字慢慢说着,怪异的笑容逐渐加深,随后眉头抖动一下,转身快步开门下楼。 第二十章 车开出小区大门,祖威与司机同时看到了站在路口处,一边徘徊一边低头看手机的章力。 “他妈的,真活够了!我成全他!”司机狠踩油门,汽车立即飞驰起来。 祖威在略微犹豫后,愤怒的脸上闪过一丝变化,从后面拽一下他的胳膊。“停车!” 车在离章力两米的地方刹住。不久调转头急驰而去。 章力在意识到刚刚的危险时,惊惧间竟镇静下来,咬着牙等待厄运降临。他知道刚才坐在车里的是谁,他也曾想离李舟远一些,甚至也曾恨过她。但他真切地看到了李舟体内有伤在流血,他同样感到了疼痛,他恨自己无力去保护她,眼睁睁地看她在痛苦里挣扎。 忽然,路对面的暗影里出现了李舟的身影。她正往河边走去,那边没有路灯,只有月亮无力的光轻洒在地面上。她的步伐很快,有些特别,甚至看不出平时行走的样子。章力追过去。开始他是跟在李舟身边的,但很快发现她的情绪不对,本能的用手握住她的一只胳膊,喊她一声。 “没事。”李舟一边快走着,一边摇摇头,“爸爸在那边等我呢,他要带我找我妈去!” 章力松开手,愣在原地。 不久大喊她一声,她却丝毫没有听见,反而开始奔跑。 天气起了变化,夜晚的风不知不觉变得强烈,一遍遍呼啸而过,刮得水面也因寒冷而瑟瑟发颤。 眼前是一座桥,李舟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桥下,抬头怔怔地望着立在桥中央的车佑赫。章力辨清桥上的人影是车佑赫,往前走两步又迟疑着停下来。李舟的反应表明她有了父亲的消息,而且一定不是好消息。只是他的力量太微薄,李舟眼中没有他,而车佑赫正好出现了。但愿他不再像白天那样任性自我。他在忐忑中把希望寄托在车佑赫身上,只要车佑赫愿意,就能让李舟清醒安静下来。也许,他就是来请李舟原谅的,不然他跑到这寒夜里傻站什么? 这样想着,他往后退两步,离他们远了些。 可,为何他仍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慌? 李舟站在原地,刮过的风毫不费力冷透她的身体,让她颤栗。车佑赫的突然出现,使她的思维在迷离中逐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随之一种巨大的力量让她单薄的身体在慢慢摇晃。 车佑赫站在桥上垂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后,抬脚走下桥的台阶,站在她面前。 他的声音通过风声忽闪不定。“听说你的家就在这附近,是吗?李舟,你为什么要堕落?你能告诉我吗?是因为爱慕虚荣?还是生活所迫弃良从娼?还是你原来就一直在欺骗我?”他满脸悲伤,失魂落魄。眼中闪着泪光,复杂的眼神带着恨意在李舟脸上寻找可以刺痛她的话。“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我的脑子里一直很乱,我想使自己静下来却做不到。李舟,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想的是你过得好不好,和对将来一些好的愿望。我从未想过你会变心,更想不到你的整个人会变,会选上这条路……你已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我心的另一半是你的,你心的另一半还在吗?李舟,你让我无地自容,我都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自己,你会后悔的!你知道吗?!” 感受着他即将要暴发的情绪,李舟带着满脸的泪,用力支撑着麻木的身体,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车佑赫审视她几秒钟,突然冷笑。“那你告诉我,你真的是妓女吗?还是别人在骗我?!!” 如一根刺穿进李舟的耳朵!她张开嘴唇,呆望着车佑赫,对方那绝望而充满恨的目光如刺直射进她的眼睛,不禁使她用力摇着自己的头。 “不好听是吗?做都做了还装什么?”他悲伤的脸变化着突然暴躁,“你伤害了我!伤害了我你知道吗?!” 他哭起来,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嘴唇颤栗,盯着她的眼神有些无助和迷茫。这种痛苦的表情剜痛李舟的心,把她撕得粉碎。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带着哀求,“我对不起你……我的心从来没有变啊……求你相信我……”看着车佑赫摇动的脸,她脑中被折磨得一片空白,眼前越来越迷蒙不清。那装着绝望的口袋越勒越紧,马上可以让她窒息死亡。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事实摆在面前你能否认得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对你自己?李舟,你才只有二十一岁,你想过以后的路吗?你的头还能抬得起来吗?你那高贵的信仰呢?都埋进坟墓了吗?你看看自己纯真招人疼惜的脸,为什么会长在并不纯洁的身体上?为什么?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记着,永远不会!!” 呼啸而过的风吹去了他脸上的泪,只剩下两行淡淡的痕迹。看着李舟呆滞惨白的脸,他痛苦万分,宣泄过后笼罩他的是狂风暴雨后阴沉的迷茫。他迈动脚步与李舟擦肩而过,毫不犹豫强压下对遽然断裂感情的任何留恋,加大步伐离李舟的身影远去。 徘徊至几百米外的章力,转身时看到车佑赫一个人走来有些疑惑。把目光移向桥边,李舟正缓缓迈向台阶往桥上走去。在略微愣怔后,一种恐惧骤然席卷而来,心随即狂跳着要涨开。他挣扎着用力摇动懵了的脑袋,向前跑去。可是他眼前忽然一切都模糊,那桥上晃动的影子瞬间虚幻。 他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在地,起身时踉跄着撞在车佑赫的身上。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啊!!”他嚎叫的声音在空气里颤抖。 吃力地跑至桥边,李舟的影子在桥中央的栏杆边随风飘摇。他停下来,一张恐怖的脸企图要对着并不看过来的影子笑。 “李舟,你爸在那边等你,我陪……” 随着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他的话嘎然而止,在空中定格。随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长长的“啊!!!……”的声音,凄厉得让人发毛!他的脸在风中完全扭曲变形。不难判断人已疯了。 疯子跑至桥中央,同一处地方,猛得前顷,身体便如一块石头痛快利落的坠下去…… 空中的月忽地闪动了一下,光亮变得灰暗。也或许她扭转了身体把脸对向无底的漆黑深渊…… 一阵阴沉的风剧烈地刮过,黑幕里划响一声惨烈鸟嚎,撕破长空奔向天际,转瞬涣散陷入浩瀚的宇宙里。世界又平静下来,这凄迷的夜又恢复原有的模样。幽暗的光线中,水面已恢复了平静,仍然微波疏缓,泛着黑亮的光泽,带着有节奏的曲线渐渐流淌。 历经沧桑的秀水河,用她博爱与凄婉的心房容纳尘世里一切,幸与不幸都将在她的体液里归于永恒的平淡。 那些离心岸太远的人,也安逸在她胸中随不断轮回的岁月缓缓寻找可以停靠的堤岸。 作者:小妍 2009。2。12 (特殊说明:本作品著作权属作者本人所有,需经作者本人同意方可进行任何形式的改编、转载等。) 作者原笔名:悠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