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晚成》 第一章 美国,旧金山。 罗品丰一抬头,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张照片里。 他整个下午在中国城附近溜跶,走着走着,荒谬的超现实感油然而生——明明人在异乡,放眼望去,却有好多东方面孔,招牌路标全是中文。虽然如此,他还是一点熟悉感也没有,老觉得是三流电影里的假场景。 左绕右绕,大街小巷穿进穿出,陡坡上上下下……最后,转进了某条颇为安静的巷道中。 小巷窄窄的,两旁建筑物都老旧了,虽然看得出粉刷痕迹,还是难掩岁月。外墙防火梯本身就是很有历史的设计,好像李察吉尔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头要爬的,带着一束花,胆战心惊地去追求佳人。 二楼防火梯跟阳台之间拉着晒衣绳,上头挂着被单、毛巾等等,花花绿绿满天翻飞。重重布幕之后,有人抱膝坐在那儿。 罗品丰会注意到,其实是因为那人有一头很古典、很中国的乌黑长发;配上周遭的环境,在夕阳余晖中,他突然有种跌入时光隧道的错觉。 这……竟像是一张在上海旧弄堂拍的照片。 因为长期掌控镜头的缘故,罗品丰自然清楚照片多么能骗人。就像在热闹的美国西岸观光胜地竟可拍出旧时上海气氛,实在是个天大的谎言。 谎言也罢,他还是拍了。忍不住。而且连拍数张。 数字单眼相机的快门声已经关掉,照理该是静悄悄的,但那名长发女子还是察觉了。她转过头来,对着他呆望。 不负所望,她长得是柳眉细眼,鹅蛋脸,高颧骨。说实话,并不漂亮,但恰恰符合西方世界观感里头的中国女人形象。 罗品丰手上还举着相机,算是给抓个正着。于是,他用了走遍世界五大洲都通用的国际语言——微笑。 别小看这个脸部的小小动作,从非洲美洲到欧洲亚洲,从三岁小孩到百岁人瑞,不论男女,不论种族,他的笑容都是最有用的破冰武器。 结果没想到这一次,武器非但无法破冰,反而像是石沉旧金山湾,无声无息,一点反应也无。 对方安静地望着他,只是略瞇了瞇眼,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 这样一来,那双弯弯的眼睛就瞇得更细了,简直只剩两条线。 “嗨。”第一招失败,没关系,立刻采用第二步骤。罗品丰带着爽朗亲切笑意,开口用简单明了的英文说:“妳好。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吗?” 对方依然毫无反应。光影在她脸上跳动,她整个人像是静止的,只有发梢微微荡漾。 莫名其妙地,罗品丰心生警惕。看那呆滞的模样……她该不会是吸了毒或抽了大麻吧? 但他明明不在haightstreet的嬉皮区,她的外貌怎么看也不像崇尚自由到邋遢、头上还要戴朵花的嬉皮;只不过是个时空有点错乱,导致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东方女子而已。 又努力了几句话,简单的英文中文日文甚至粤语都用上了,依然得不到任何响应之后,罗品丰放弃了。回过头,他走出了这条窄小的后巷。 不过才转个弯,多走几步路而已,又回到了人声嘈杂的闹区,迎面而来全是观光客,各国语言、各国面孔涌动,公交车、房车、著名的叮当街车穿梭来去,刚刚的情景彷佛梦中,一点都不真实。 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自然是看不见那女子了。 这插曲照说很快就会被丢在脑后,毕竟他已经在美西晃荡了快一个月,拍了数千张照片,记忆卡跟脑袋里都塞满了太多该看的、不该看的场景,这不过是一个不甚重要的瞬间—— 但奇怪的是,罗品丰一直没忘记那个瞬间。短短几分钟的交错,光影记忆却异常清楚地印在脑海中。 这也是他身为摄影师的能力,或者该说是天赋之一,多年以来都是这样,某些影像会特别固执,绕梁三日,甚至三周、三月,始终不去。 他决定明日再回去看看。 § § § 时间到了。 何敏华在房间中央呆立,脚边的行李箱塞得满满,绝对会超重。旁边还有两大袋垃圾,等着她拿出去丢。 最后一天,她反而平静多了;也可能是因为累积多时的压力跟情绪,在昨日一场撕心裂肺的自怜痛哭后释放,才换来一片废墟般的沈寂。 大哭一场虽然没什么实质上的帮助,但确实有益身心;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多副作用的话,她会更愿意尝试的。毕竟哭完之后全身虚脱、整个脸肿起来、眼睛根本睁不开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了。 她并不是依依不舍。事实上,她从第一天来到美国就想回家,想了八年,终于可以回去了,高兴都来不及,哪可能舍不得。 但此刻的心情却还是复杂,她又呈现一个大泄洪之后身心虚脱的状态,无力多想,所以一直呆呆站在窗前书桌旁,往外看。 她在这间宿舍住了一年多,对窗外的景色早已烂熟在胸。她的窗紧临着叮当街车会经过的要道,斜斜的坡度是旧金山市区特色,观光客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在她窗前经过。街车的叮当响从早到晚频繁响起,而她听得习惯,到后来完全无感,根本就不受影响。 这栋宿舍其实跟她的整个人生一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维多利亚风的建筑外貌充满历史感,让观光客忍不住要驻足拍照。但他们赞叹时,并不知道里头电梯还得自己拉门,暖气常常故障,夏天没有冷气,她房间的衣柜没有门,而且终年散发着一种古朽的气味,用再多室内芳香剂、喷再多香水都没用。 但风景确实好。她常常像这样看着外头的游人,看得入神;猜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但发呆并不能解决事情,垃圾也不会自己长脚跑到外面的子母车里去。何敏华无声地叹口气,认命提起两大袋垃圾,艰难地走出房间,穿过长廊,由狭窄又陡峭的楼梯下去,开了通往后巷的小门—— 砰!门从外面被狠狠撞了一下,整个往她脸上撞来,她差点摔倒。 随即,一个人影迅速掠过。就一眼,何敏华便认出那是常在附近一带逗留闲晃的流浪汉,衣衫破烂肮脏还带着臭味,此刻怀中紧抱着一个包包,全速狂奔而过,快得像是在逃命。 有名东方男子随后紧追上来,火大地用英文狂骂:“混蛋!我的护照——” 傻了两秒钟,何敏华立刻反射性地冲出门,准备追上去帮忙。 结果她这一冲出去,正好跟十万火急的追兵撞个正着! “哇——”她忍不住大叫。 下一瞬间,她好像撞上一辆全速前进的坦克车,一阵头晕眼花;待清醒时,人已经坐倒在地,屁股热辣辣的痛起来。 对方也好不到哪去,被莫名其妙撞上不说,还被她的一大袋垃圾绊倒,差点跌成个狗吃屎;不过人家的运动神经显然比何敏华好上千倍万倍,他及时一个灵活扭身,才没摔成四脚朝天。 不过也够惨的,手掌、膝盖都擦伤,牛仔裤硬是磨破一个洞。 “干!”千真万确、气势磅礡的国骂爆发。 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随即直射到她身上。如果眼光能杀人,她大概已经死一百次了。 “对、对不起。”何敏华直觉想道歉,赶快举手往巷子深处一指。“他、他往那边跑了。” 对方还是狠狠瞪着她,好像正在盘算要把她砍成几块才甘愿似的。 “快、快!你快追啊!”何敏华急着说:“今天是垃圾日,垃圾车会挡在巷子口,他现在过不去——” 那人闻言,迅速起身,立刻追了上去。 哇,腿好长,跑得好快哟。何敏华望着那矫健的背影,忍不住赞叹。 三分钟之后,光天化日下被抢劫的苦主回来了。显然经历过一阵拉扯,衬衫袖子有一边撕破,下襬也拉了出来,狼狈不堪。 不过,背包抢回来了,拎在手上。他有点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东西拿回来了?谢天谢地。”何敏华松了一口大气。“人呢?” “逃走了。他爬上垃圾车,被载走的。”男子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被垃圾车载走?”她闻言,呆住!有这种服务?她居然不知道。 对方没有多说,径自低头检视失而复得的大背包。 结果一看之下,脸色又是一变。 “怎么了?”何敏华察觉到不对,关心地问:“东西有摔坏吗?还是……” “皮夹已经被拿走了。”回答得很冷静。 “哇,好快的身手。”她忍不住说。 结果换来锐利而谴责的注视。何敏华被瞪得更瑟缩了,整个人往内缩了缩,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皮、皮夹里面有很多钱?还有证件吗?” 他缓缓点头。“钱、信用卡、证件。” 越听越觉得是自己的错,何敏华越发局促。如果不是自己这般笨手笨脚的撞上他,依他的脚力,应该可以顺利追上抢匪,也不会让对方有时间抽走皮夹、跳上垃圾车逃走。 “对不起。”她衷心地道歉,挣扎着想站起来。“我去帮、帮你找找好了。抢你东西的是这附近的流浪汉,他只是要钱喝酒,你的皮夹跟证件对他来说没有用处,也许可以要得回来——” 看她踉跄站起来,又差点跌倒的样子,苦主只是不甚赞同地看着她。 “不用了,我赶飞机,没有时间逗留。”而且看她这跌跌撞撞的样子,连走路都走不好,有什么好指望的? 当下,他只是摇头,举起藏在背包夹层暗袋中,没被搜出来的护照,对着她亮了亮。“护照还在这里。其它的,我打电话挂失,或回台湾再补办就好了。” “你是台湾来的?”何敏华厚重眼镜后面的双眼亮了起来。“我也是呢,真巧。你是来这边玩吗?” 可惜对方没有意愿分享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浓眉一挑,没说话。气氛又整个冷在那边。 不怪他,旅途中发生这种鸟事,任谁都会心情不好。何敏华还是满怀歉意,开始笨拙地摸索自己的口袋。“你皮夹被抢走了,有钱可以搭车吗?我、我这边有一点零钱,你先拿去用好了——” “不必。” “出门在外,又遇到抢劫,请不用客气。”她掏了半天,发现口袋里没钱,尴尬地道歉:“身上刚好没有零钱,我上去房间拿一下。等我。” “真的不必。我有munipass,也有零钱。”他拿出来给她看。 何敏华又傻眼。护照没被抢,搭交通工具用的月票也还在身上,口袋里甚至有美金好几张。“这些怎么都没放在皮夹里?” “出门旅游,本来钱跟证件就该分开放。”他反而比她这在地人还老鸟的样子,还突然反问:“妳第一次看到抢劫吗?” 何敏华呆了片刻,才摇头。“看过好几次了。这附近常有观光客被抢。尤其unionsquare到晚上之后治安不太好,我还看过抢匪反过来打人。” “既然不是第一次,妳为什么怕得发抖?” 何敏华这才注意到自己在颤抖,赶快把手背到身后藏起来。 她不只是受到惊吓,而且还手足无措,面对陌生人时尤其特别容易这样。如果她母亲在这儿,一定又要冷着脸数落她上不了台面了。 见她没有回答,陌生男子也不再多说,提起有些破损的背包,潇洒地往肩上一挂,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突然又站住。 “妳的膝盖在流血,妳知道吗?”他说。“最好消毒一下,擦点药。” “咦?流血?”何敏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摔倒时也受伤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一点都不痛,被这么一说之后才开始痛了起来。 她看到血会晕眩,完全不由自主地一阵天旋地转,重心不稳之际,踉跄了好几步,还把旁边垃圾袋给踢翻,顿时,里头的垃圾散落遍地。 到底怎么搞成这样的,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重新跌坐在地,旁边都是各家精品名牌的提袋、空盒、包装纸。 黑底白字的chanel、烫金的gi、粉红色的miumiu、鲜橘的hermes、浅蓝的tiffany……应有尽有。 陌生男子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缤纷。 “需要帮忙吗?”他的嗓音很低沈,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不用了。我常这样笨手笨脚的。”她努力挤出笑容。“你不是还要赶飞机吗?赶快去吧,不必管我,真的。” 让一个刚被抢的苦主帮忙,她也未免太可悲了。只不过是跌倒、只不过是打翻东西而已,对何敏华来说是家常便饭,哪需要帮忙了。 对方点点头。“保重。” 说完他就走了。这次是真的,没有回头。绕过转角,修长的背影消失。 “起来吧,妳也有飞机要赶。”她自言自语。 没时间坐在这里自怜了;前晚已经把配额用完,今天她要启程回家,还要独自把塞得满满的两大行李箱带回去。里面全是人家托买的东西,从维他命到电毯,从洗发精到音响,应有尽有。还有一大袋全是价昂的皮包、首饰等精品,她还得戒慎恐惧地手提上机,一路小心保护,因为随便丢了一件,她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哈,笨手笨脚的保镳。何敏华自嘲地笑笑,手按住热辣辣发痛的膝盖,心思又绕回刚刚那个人身上。 希望他的运气自此转好,顺利回家。 § § § 那个女孩子很奇怪。 罗品丰回到台湾都一个多礼拜了,还常常在不经意间,突然想起在旧金山最后一天发生的事。 他很确定那人就是之前神情呆滞的貌似吸毒女。为了她,也为了一个说不上来的念头,罗品丰重新回到那附近,准备拍照,没想到就遇上旅途中唯一一次的意外。 皮夹掉了不打紧,证件也都可以重办,但很倒霉的是,背袋里有一台相机摔坏了。虽然只是年代久远、手动对焦的备用底片机fm2,并不是他惯用的工作机,但是已经用了多年,就这样摔坏,实在挺舍不得的。 一定是因为有点迁怒的关系,所以才会老是不小心想起她。要不然,旅途中遇过那么多人,包括俏丽的空姐,在酒吧喝一杯时过来聊天的金发美女,甜美的女服务生,健谈爽朗的观光客……应有尽有,何必老是想起一个长得不怎么样、四肢也不甚协调的陌生女人? 好笑的是,收到的电话、名片、小纸条全都塞在皮夹里,在旧金山的暗巷被抢走了。就算想发展什么后续,也无从发展起,一切随风而逝。 嗯,绝对是迁怒。 后来在整理的时候,那几张在旧金山暗巷里拍的照片,被罗品丰淘汰掉了。倒不是完全砍除,而是另开一个档案夹存进去。毕竟连他的年轻助理都看出来,那些照片跟其它的格格不入。 再怎么说,这一趟出差,是被某大机车厂的设计组所延请,要拍一系列可以作为设计新车型灵感的照片;不管是建物,是人文景观,是自然风光……只要是有现代感甚至未来感,带点异国风情的,均可。 但暗巷、防火梯、女人……就算艺术家之眼再厉害,都看不出来这跟流线迅捷的霸气重型机车有什么关系。 “其实,拍得很有故事感。”助理皱着眉,盯着屏幕说:“应该说这个女人很有故事感,好像历尽沧桑,有很多往事可以讲的感觉——” “也没那么神,只是个很普通的女生而已,讲话也不大灵光。”罗品丰站在旁边,手持一杯冒着白烟的香浓咖啡,漫不经心地说。 不只普通,还肢体不协调,讲话也结结巴巴,就算要她讲讲自己的故事,可能也会讲得七零八落,一点都不吸引人。 所以说,照片真的会骗人。 “罗老师,你还上去跟她攀谈?”不料,小助理吃了一惊。 “这很奇怪吗?”罗品丰看了助手一眼。 “很奇怪。”助理用力点头。“你从来不喜欢拍人物,也从来不跟拍摄对像聊天的。” “胡说八道。我常常跟人聊天,尤其是跟漂亮的小姐。”他在心里默默凭吊那些随皮夹而去的电话号码跟名片。 “你只在不工作的时候才聊。而且这个女的又不是漂亮小姐。”助理坚持。 毕竟小助理虽然年纪尚轻,还不到二十五岁,但已经在罗品丰这儿当助手三年了,对于主子的习惯可说了如指掌。 “说的也是。她确实不漂亮。”罗品丰同意。 同时也开始沈吟。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直想起她呢? 不是很愉悦的想起,也不是什么很美好、值得回味的记忆,甚至有些恼人,却莫名其妙就会在黄昏时刻、在看到阳台上拉满晒衣绳、在看到铁梯时,悄悄爬上他脑海中的一角,好像要强迫他分析光线、构图、明暗似的。 “那,我就先把这些不要的照片丢到﹃冷宫﹄里面去喽?”助理在问。 他考虑片刻。“不,放到﹃待整理﹄里面。” 助理诧异地睁大眼,不过还是聪明地没有乱追问;而且,眼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没时间闲聊了。 “老师,你接下来的工作行程表在这里,好多人在催。还有,这些都是等着老师回的电话。故宫的案子到底要不要接?他们已经来问过三次了。” 罗品丰叹口气。回来根本没时间休息,就被工作追着跑。整理好要交给车厂设计组的“货”,他放下已经空了的咖啡杯,准备离开工作室。 “老师,你不先回电吗?有很多人在等……” “等我开一下会,回来再说。”有人潇洒出门。 结果罗老师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 可怜的助理在工作之余还要被电话轰炸,以满脸的无奈迎接罗品丰。 “你可以回家了。”罗品丰接过一整张满满的备忘录和留言,低头翻了翻。“这么多?有紧急的吗?” “这些全部都很紧急!”愤慨。 罗品丰啼笑皆非。“我是说,有什么﹃特别﹄紧急的吗?” 助理推推黑框眼镜,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有位小姐已经打过两次电话来,指定要找老师你……” “这些,应该都指定要找我吧?”罗品丰耐着性子,扬了扬手上的memo。 “不是,老师,那个小姐说,她手上有老师的东西,而且很要紧,请老师尽快跟她联络。”说到这里,长相很秀气的助理表情突然八卦起来。“老师,她是谁?你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在人家手上?” “下次有这种电话进来,就不用告诉我了,直接打165反诈骗就可以。”罗品丰根本不为所动。 “可是她很认真,还问我这边的地址……” 罗品丰不出声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助理。 当摄影师的好像都时兴走性格路线,罗品丰偏偏是例外。他既不爱穿黑色破旧皮衣皮裤,也没有狂野飘逸的长发,但他有双很锐利的眼眸,配上深刻而充满男人味的五官,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助理乖乖闭嘴。 “……那我就先回家了。”助理摸摸鼻子,开溜。 结果助理才走没多久,不速之客便上门来拜访。 他的工作室位于闹区某办公大楼中,除非约好,否则不随便放人进来;助理下班离开时自然启动了保全系统,结果来人显然搞不清楚状况,莽撞一推门,警铃立刻大作! “哇!”客人自己吓了一大跳,往后猛退几步。 结果又撞倒了门口摆放的大型盆栽,大花盆倾倒,里头堆放的白色小石、泥土全散了满地,门口一张罗品丰亲自从印度买回来的地毯就这样遭殃。 眼看她被迅速上来察看的警卫团团围住,吓得脸色发白,整个人直挺挺站着,犹如木桩一般,罗品丰真的很想置身事外,装作是看热闹的路人,不想出面—— “我、我是来找罗、罗先生的。”当贼都不够格的来人遥指着门内的他,手正微微颤抖。“我是他朋、朋友。” “罗老师,这位小姐真的是你的朋友吗?”尽责的警卫探头对着他喊。 说真的,“我不认识她”这五个字已经在舌尖,但最后关头,罗品丰还是吞了回去,硬着头皮承认:“是,是我的朋友。” “下次请小心一点,下班时间不要乱闯,等我们通报过再上来,好不好?”两名警卫联合起来教训了那冒失鬼一顿。 被骂得灰头土脸,她像小老鼠一样低着头默默走进罗品丰的工作室。站在由精致喷雾玻璃屏风、半人高瓷花瓶围绕的玄关处,她紧张得全身僵硬,似乎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要打破什么东西。 ……而那是绝对有可能的。罗品丰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也是技巧地挡在昂贵的琉璃作品摆饰前,免得遭到意外——等着她开口。 她,正是在旧金山害过他跌倒的那个怪人。 这人真是灾星!不管在美国、在台湾,都一样。 “我、我回来台湾之后,打电话找了你好几天。”她的气色比在旧金山时好些了,但脸色还是苍白,有些惊魂未定。 罗品丰立刻注意到的是,她不但换戴了隐形眼镜,还剪掉了一头美丽长发。他在心里暗暗喊了一声可惜。因为她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可能就数那头长发了。 其实她长得也不丑,只是很平凡,而且没有自信。手长脚长,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摆,老是局促不安,让旁人看了都烦躁起来。 “找我什么事?”他淡淡地问。 对方低头,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默默递过来—— 他的皮夹!在旧金山被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走的。 饶是见多识广、看过太多不可思议人事物的专业摄影师罗品丰,都诧异地瞪大了眼,始终没什么表情的俊挺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波动。 他不敢置信地接过。虽然皮夹外表已经有点脏掉,也磨出了许多沧桑痕迹,但是除了钞票不翼而飞之外,其它的,全部都还在。 证件、名片、信用卡……甚至那些艳遇的电话号码,一张也不少。 “这……”他抬起眼,不解地望着来人。“妳找到了那个流浪汉?” 她摇头,缓缓诉说,解开了谜团。“我猜他只要现金,皮夹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应该会顺手丢掉,所以就沿着路找了一下──” 罗品丰瞇起了眼。“最后是在哪里找到?” “就……路边的垃圾堆。”她越讲越小声,莫名其妙地心虚。 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一个不重要的皮夹,让她沿着街道仔细地找,还翻垃圾堆,然后千里迢迢地带回台湾,主动联络,最后还送上门来? 只因她觉得撞倒他不好意思?觉得有责任? “妳找了多久?” “没有很久。也是运气好啦,不然我那天晚上也是要赶飞机,时间到了就该走了,没办法一路找下去。” 罗品丰不响了,目光如电地望住她,像是在研究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被看得不安起来,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缩,手一挥,差点挥中屏风── “站住。”罗品丰威严下令。 对方果然立刻冻住,不敢乱动,那双曾经让他迷惑的弯弯凤眼正望着他。 奇怪,现在看起来,她眼睛其实也没那么小。 “还、还有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一件。”罗品丰说。 对方简直是屏息等着,等他发话。 “我想知道……”他知道她在等,更加慢条斯理说:“妳叫什么名字?” 眼睛睁得更大,她傻住了。 真是傻。罗品丰心里忍不住可怜她。这名女子,真是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美国到台湾……都那么格格不入、完全不进入状况! “我叫何、何敏华。敏捷的敏,华丽的华……” 罗品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了。 因为,她的名字还真是标准台湾人取法。缺什么就补什么。缺金的补金,缺水的补水,手脚笨拙的……就要她敏捷。 何敏华有些目眩。因为,他笑起来── 实在太好看了。 第二章 何敏华独自站在人潮汹涌的咖啡店里。落地玻璃窗外,阳光正灿烂。而她面对着琳琅满目的点单,踌躇不前。 饮品要茶还是咖啡?热的还是冷的?一杯还是一壶?就算是热咖啡,就有好多好多选择,要蓝山、可娜、肯亚、哥伦比亚、巴西、曼特宁、炭烧、美式、综合招牌或每日精选?松饼到底是要原味、香蕉巧克力、水果、抹茶红豆、草莓奶油还是鲔鱼蔬菜? 若是她自己要的,那就轻松点一点,随便都好吃;但是她此刻却身负重任,需要帮六个嘴刁、怕胖却又爱吃甜点的名媛淑女们采买。这任务说真的,比她自己的工作还费脑力。 但何敏华还是绞尽脑汁地完成了。在服务生诧异的眼神中,她一面掏钱包准备付钱,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我一个人要吃这么多东西,是后面那一桌要的,我来帮她们点。” 服务生顿时恍然。窗边一桌客人打扮贵气亮丽、相谈甚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小姐们出来聚会的场景;而排队排到之后,小姐们提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径自坐下,大肆聊起天来,外貌相当朴素的何敏华,理所当然被派出来跑腿。 反正她就算是跟他们坐在一起,也完全格格不入。 “一共是一千八百八十元。”服务生用甜美的嗓音说。 “好。”她低头抽出钞票,递过去。 眼务生一看,甜美笑容突然有点僵住。“呃,小姐,这个钞票……” 何敏华茫然看着她。“怎么了?” “这是旧钞。不好意思,我们不收喔。”服务生用唱歌般的甜美嗓音说。 “是哦?”她当下慌了手脚,开始狂翻钱包。“呃,现在不能用了?我怎么不知道……可是……糟糕,这也是旧钞吗?这一张呢……” 小姐很有耐性地等着,但是这位客人实在太吓人,狂挖钱包挖到差点扯坏就算了,手时还撞到旁边吧台摆放手工巧克力的架子;要不是小姐抢救得快,巧克力大概已经散了满地。 钱还是付不出来,她才刚回台湾,搞不太清楚哪些是新钞,哪些又是旧钞,正忙得满头大汗之际── 救兵出现了。当然不是那群娇滴滴的朋友注意到她的窘境,她们正忙着研究讨论新人手的名牌皮包饰品呢。 一张信用卡突然递了过来,然后,沉沉的男性嗓音在身后响起。 “这位小姐的,跟我一起结。”那人说:“我有预订外带。” 服务生认识来客,笑容顿时亮了起来,满脸爱慕地看着他。“是,罗老师,您的草莓松饼已经准备好了。” 何敏华吃了一惊,猛然回头的动作太急,害自己又差点跌倒。 “妳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慌慌张张的?”后头那人嗓音低沈,平平的,没什么情绪起伏。不就是罗品丰吗? “你也来吃草莓松饼?”何敏华有点傻眼。这么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配上那么甜美的点心,实在有点奇怪。 “我家有人爱吃。”有点无奈的样子。“妳呢?为什么一个人点了快两千块的餐点?”点这么多,结果钱还付不出来。 “那不是小姐一个人要吃的,是帮朋友点。”服务生把握可以跟罗老师攀谈的机会,很踊跃地说。 罗品丰回头看了窗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回来。 桌上摆满的,全是名贵精品当季的新鲜货色。他突然想起在旧金山时,她垃圾袋中散落的一地名牌包装纸袋。 “那些都是妳从美国买回来的?” 何敏华点头。 “有钱买名牌包,没钱付下午茶的钱?”他还是那样,语气平平的。 “那、那些是人家托我代买,不是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何敏华有股冲动想要解释清楚。她根本不是一掷千金去买限量款包包的人。 “我不是讲妳。是妳那些朋友,为什么差遣妳做事,又不给妳钱付帐?”他接过信用卡签单,大笔一挥签下姓名,闲闲地问:“妳干嘛这么听话?” 这话刚好说中何敏华的心病。跟他又不熟,他为何会知道?不过就是信口胡乱猜测。 “他们会给我钱啊,又不是故意占我便宜。我、我现在就回去跟她们要,不用你帮忙──” 喔,原来这个畏缩的小老鼠也有火气?罗品丰的兴趣反而被挑起。 “不必客气,就当作感谢妳帮我找回皮夹。” 她还是固执地摇头,坚决推拒。“谢谢,不过不需要。” “我都签名了……” 两人还僵在那里,争执不下时,突然,一阵香风袭来。紧接着,另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起。 何敏华的名媛朋友之一过来了,还好亲热地勾着她的手,笑问:“敏华,是男朋友吗?怎么不介绍一下?” 含着蜜似的语调甜得令人骨头发酥。罗品丰闻言,好整以暇地望着何敏华,浓眉一挑。 要不要介绍?他好像在说。 呃,要介绍吗?何敏华望回去,傻眼。 她以为他会很性格地离开。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朋友都算不上。 大慨是因为看到美女了吧。没办法,身旁这位朋友呢,紧靠在她手臂上的胸部可是豪华的d罩杯,细腰长腿,三吋高跟鞋,秀发如云,标准规格的美女。 “这是我国中同学,李苑玲。”她硬着头皮当介绍人。“而这位是……罗先生。不是我男朋友,我们才刚认识。” “在台北认识的?还是在美国?”美女娇滴滴地问。 “呃,在旧、旧金山。” “在旧金山认识的?罗先生在那边工作吗?”34d同学偏了偏头,放电放得好明显,美眸含笑望着眼前身材高大体面的男士。 罗品丰欠了欠身。“也算是吧,我过去出差。” “出差?你是做哪方面的工作?是计算机工程师吗?” “不是。我去拍照。” “哇!”美眸睁得大大。“不会是当模特儿吧?” 罗品丰笑了。“当然不是。” 他们俩居然就这样聊了起来,把何敏华晾在一旁。这下子别说插嘴了,连立足之地都快要没有了。 34d美女同学已经不着痕迹地栘前一步,正好挡在她跟罗品丰中间,她登时成了个跟在后头伺候的小婢女。 她也真像婢女,来回奔波帮忙到吧台拿东西、改订单,还要绕过相谈甚欢的两人,加上她本来就不甚敏捷,店里客人又多,好几次又差点发生撞到人、打翻咖啡杯、蛋糕碟的意外。 好不容易大家的甜点全上完了,罗品丰也带着草莓松饼与34d美女的电话号码离去。众女生的眼光都一路相随,非常大方地欣赏美景。人家都推开玻璃门走远了,还依依不舍。 “摄影师,好像没什么钱哪。会不会是接不到case就有一餐没一餐、连自己都养不活的那种艺术家?”同学之一喝着咖啡,悠悠评论着。 “没关系,我不在乎。”美女笑咪咪,沾了一指蛋糕上的纯白鲜奶油,指尖放进鲜艳欲滴的嘴里,姿势性感撩人,嗓音也是。“我看中的可不是他的钱。拜托,看看人家的身材──” “就是呀,敏华到哪里去认识这样的好货色?” 众人都咕咕偷笑起来,完全心领神会。 一旁的何敏华心里完全不知是什么滋味。居然因为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男人,她得到了空前的刮目相看;但,同学们品头论足的戏谑口吻,却让她很不舒服。 女人自己不喜欢被物化,那为什么又要这样对待男人呢? 但她太孬种,她不敢讲── 甜点诱人,咖啡散发香气,桌上摆放的各武昂贵包包炫目耀眼,身旁女子一个比一个漂亮时髦。从旧金山回台北,何敏华却没变。 她还是格格不入。 §  §  § 罗品丰自然不是有一餐没一餐、养不活自己的艺术家。事实上,他的工作量大到不可思议。 看看,手上工作表每天都满满的,也亏他思路一向清晰,大到接案的预算、时程,小到每张照片的细节,全都记得,好像计算机一样,从不会出错。 不过仅限于工作。对于工作以外接触到的人,罗品丰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当助理第四次向他解释这些陈小姐、吴小姐、李小姐到底是谁,试图唤起他的记忆时,他不知道到底谁比较疲倦。 “陈小姐说她上礼拜才跟你一起吃过晚饭,约好要再联络的。”助理徒劳地努力着。 罗品丰还是茫然。“我真的不记得。” “好吧。吴小姐是想约你今晚到rooml8,她的生日庆生聚会──” “我不去夜店。” “骗人!”助理义愤填膺。“上次我就在纽约纽约那附近看到你!” “那是我哥。”他头也不抬地说。 责任推卸得真干净。不过助理清楚手头上的工作量,他相信罗品丰没时间去夜店。何况,罗品丰真的不走那个路线。 “那李小姐呢?她说上次在‘米朗琪’跟你聊得很开心,想约你哪天再一起喝咖啡。”助理看看手上写留言的纸条,加了一句:“李小姐的声 音很好听。” 表情终于有点波动了。罗品丰从面前一大迭散落的试洗照片中抬头。 “啊。”他想起来了。 脑海中,当日在咖啡店里的光线、明暗度、色调、背景全都巨细靡遗 地出现,中间有个凹凸有致的身影像定焦没定好,模模糊糊的。 背景却有个令人很介意的人物,非常打扰,非常抢镜,光是她的存在就让他觉得莫名的紧张,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什么灾难要伴随发生。 对于自己异常的反应,他也很不解。 “还有,有一个叫何敏华的,也有打电话来──” 此言一出,他心里正转到的想法被大剌剌说破,罗品丰大吃一惊。 哗啦! 手一挥,打翻了堆栈在旁边等着检阅的相片盒,相片散了一地。 可恨!难道笨手笨脚会传染吗?罗品丰很懊恼地站起来收拾。 结果助理却动也没动,只是很有兴趣地望着他。 “你是肋理吧?”他回头,从肩上抛出一句:“为何不来帮忙?” “罗老师,你的反应很有趣喔。”眉清目秀的助理这才过来蹲下,帮忙捡拾地上的照片。“这个何小姐,就是上次来闯空门、差点被逮捕的人吗?” “她不是来闯空门,只是……”该怎么解释呢,她要是当贼,大概是早就被抓过五百次,连警察都要嘲笑她的那种笨贼吧。 罗品丰颓然放弃,摇摇头。“算了。她打来干什么?” “不知道,她没说。”蹲在旁边,助理笑咪咪地看着罗老师,偷问:“这个何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才怪。一点也不漂亮。罗品丰在心里默默说。而且本身就是一个灾难。 “一定是的,要不然老师你怎么会特别记得她?”助理一面捡着照片,一面自言自语:“那么多明星、模特儿找你,你都完全没兴趣也没响应。” 听到这里,罗品丰的脸色一沈。 “真的很奇怪耶,不只业界,就连我身边朋友都问过,为什么罗老师坚持不接女生的case?”助理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径自絮絮叨叨。“又不是没人找,事实上,一天到晚都有经纪公司、经纪人来问──” “到底捡好了没?今天晚上要把这些全部看完,没有时间聊天。” 他又恢复了平平淡淡却蕴藏力道的语气。“你别以为你妈妈是我大哥的岳母,我就得容忍你的偷懒。” 又来了。只要讲到这个,罗老师就会变冷,不愿多谈。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助理其实很好奇。不过罗老师虽然外表和气,但其实很像机器人,工作起来一板一眼,丝毫没有艺术家的随性。想从闲聊中间探问什么,通常是不会成功的。 “呵呵,我知道,已经超过六等亲了。”助理也很精乖,不敢多间,傻笑两声混过去。“捡好的在这里。我先把看过的拿去归档喽?” “嗯。” 结果罗品丰没有坐下继续看照片,麦克笔一放,抽起助理记录来电号码跟留言的纸条,人就离开了桌前。 “老师,你要去哪里?”不是说还有一堆照片要看? “去回个电话。”边说,他边往阳台走。 这更奇怪了。打电话,桌上就有啊,为什么要去外面打呢?何况,刚刚报告的一堆来电中,明明没有急事需要立刻回复的── 一定是那个何小姐。 助理隔着落地玻璃门往外看,背景是台北的夜空,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罗品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一手拿着手机,长腿交迭,姿态悠闲地讲着。 而且,老师在笑。虽然是很淡很淡的一抹微笑,可是因为太罕见了,所以助理非常敏锐地发现了! 好想偷听喔,到底在讲些什么?助理坐立不安,一直频频回头偷看窗外。开玩笑!身边好多人对罗老师超有兴趣的,要是听到八卦,即使是蛛丝马迹也好,那他这小小助理就鸡犬升天,一整个身价暴涨啦! 可惜,事实是,罗品丰的对话内容挺不八卦的。 “妳找我?”接通之后,彼端传来东西碰撞声,他忍不住皱眉,却又有点想笑。她为了接电话手忙脚乱,大概又撞倒东西了。“抱歉,妳在忙吗?” “没、没事。只是一时找不到手机,它又一直响,让人紧张──”何敏华惊魂未定地说,然后几个深呼吸之后,才努力换上娇柔甜美的嗓音:“你好,谢谢你回电,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好假!听得罗品丰冷不防打个寒颤。“妳怎么了,何必这样讲话?” “对不起。”她有点气馁。“我是想说一开始那样接起电话,实在太没礼貌了,所以才……” 他开始了解到她的问题所在。整个人太匆忙了,手脚动作及不上脑筋反应,又太急着要讨好身边的人。即使是陌生如他。 可是,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明明就能很安静、静得像一帧旧照片里面的人物,为何动起来就如此不协调? 这件事为什么如此困扰他?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没关系。找我什么事?”不等她讲完,罗品丰就先说了:“如果是耍还我下午茶的钱,那答案就是不必。” 简洁有力到让她嗫嚅了一下。 夜空中充斥着底下街道传来的车声、人声,还有大楼的冷气系统运作,轰隆隆的背景音中,罗品丰没听清楚她的回应。 “妳说什么?” “我同学,就是上次见过面的李苑玲,很漂亮的那个,她想约你──” 罗品丰莫名其妙的好心情,此刻莫名其妙的烂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不愉快了起来。 微笑敛起,他的表情转为严肃,语调也是。“妳为什么要帮人牵这种线?我的电话也是妳给她的吗?” “她说一直没等到你联络,才想说透过我问问看,毕竟我跟你比较熟……” “我们熟吗?不过只见过几次面而已。”他冷淡地点出事实。 他的态度显然冻伤了她。本来就畏缩的何敏华,此刻窒了窒,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再开口时,更客气、也更生疏了。“不好意思。确实是我太冒失了。那就请你有空时跟苑玲联络一下,谢谢。” 说完,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在电话那头慌忙要挂电话的样子。 通话切断之后,罗品丰对着一方浑浊的夜空,突然有了抽烟的冲动。 他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没礼貌过。 就像他从来不抽烟。 §  §  § 虽然没有天真到相信换了环境,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何敏华本来真的是抱着些一微的希望回台湾的。毕竟是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应该会比在异乡流浪要踏实些。 但是,情况没好转不说,还越来越糟。她真不知道再来可以躲到哪儿去。 母亲已经知道她跟未婚夫吹了,她是灰头土脸的以失败者身分回到台湾的;而且,母亲是间接由旁人口中得知的,更加没有面子。 她可以想象母亲失望、震怒的心情。除了躲开,别无它法。 她还没找到工作。一个又一个面试之后,都在等消息。身边只剩下帮朋友代买所赚的一些少少佣金,必须省吃俭用。 然后是罗品丰。想起他,就令何敏华更加沮丧了。 他是一个让人看了觉得很舒服的男人。沈稳、安静,一点也不毛躁。 笑起来让人──至少是让她──为之目眩;但非常内敛,不以自己的好相貌为傲。 偏偏,她在他面前一次比一次失败。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倒带重来,一切重新开始,让他们在比较愉悦的情况下邂逅、相处。 就像她自己一样。如果可以重新投胎的话,她一定要烧香拜佛,以求能投胎成娇小却敏捷的女孩,精灵可爱到令人打心底疼惜宠溺,而不是现在这样,徒长了毫无用处的个头,老是在打翻东西、撞到人、搞砸事情。 她不敢留在住处,怕母亲突然出现,所以这几天都早早就出门了。又因为省钱不敢跑咖啡厅或餐厅等任何会有额外花费的地方,只在大街上闲逛晃荡。 幸好台北能逛的街还真不少,她又很久没有这般悠闲散步了,所以一路不厌倦地走下去。当整个城市都在忙,人人上班上课购物办事之际,她却如同孤魂野鬼般,穿梭在大街小巷。 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花台、栏杆、椅子、骑楼下的摩托车……随便什么都好。能休息一下即可,等等又可以继续闲晃。 她靠坐在人行道边的花台上时,一抬头,突然被对街二楼吸引了目光。 一整片宽阔闪亮玻璃窗后,有人影在晃动。 那似乎是一个舞蹈练习场,里头有四、五名舞者,旋转、跳跃都那么轻松又优雅,隔得老远似乎还能听见音乐声;他们照着节拍,精准而自在地舞动着。 像是在森林中迷路的小孩,见着了鲜艳美味的糖果屋,就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何敏华在对街看了好久好久,还着魔似的,开始漫步往那边走了过去。 叭! 在马路中央,出租车大声以喇叭问候,她被吓了好大一跳。跌跌撞撞地奔到对面骑楼下,手按着胸口,惊魂未定。 “小姐,妳没事吧?”一个长发披肩、穿着舞者紧身上衣跟黑色水裤的女子刚走出来,好心地叮咛:“刚刚那样过马路很危险喔,小心一点。” “没事,谢谢妳。”何敏华苍白着脸回答。 对方笑了笑,正准备离去时,何敏华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对不起,请问一下……”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妳是在这边学舞吗?” 那位身材窈窕的舞者又笑了。“不,我是老师,刚教完课。” 难怪。何敏华羡慕地看着她。这位老师的模样,就是她最向往的──娇小、结实、曲线漂亮,却又一点都不干瘪,细腰翘臀,超有女人味。 “是、是什么课?”学了就会变成这样吗? 大概是她眼神中流露的渴望让对方察觉了,舞蹈老师很和气地解释:“楼上舞蹈教室有分时段,每个时段上的课都不一样。肚皮舞、国标、爵士、街舞、成人芭蕾……统统都有。我是教中东肚皮舞的。妳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上去问问看。柜台有小姐会给妳课程表。” “可以吗?”她矛盾地问:“可是我笨手笨脚,我只是喜欢看──” “那也可以先参观呀。”舞蹈老师鼓励她:“有时间的话,就直接上楼去,也可以试听的。” 她在楼下又犹豫了半天,徘徊一阵子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走上楼去。 一上楼,轻快的音乐节奏迎面而来。练习场内舞影翩翩,背着光,舞者犹如精灵一样,举手投足都优雅美丽,令何敏华看得目不转睛。 记忆深处,似乎有过这样的场景── “小姐,要参考看看吗?”柜台后头的小妹年纪很轻,眼睛很大,活泼地招呼她。“这边有课程表,选择很多,有没有特别想学什么?” “啊,我……我只是路过。”何敏华很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有需要再叫我喔。” 她真的就呆呆站在门口看了好半晌,眼神渴慕地看着每一位舞者。不论高矮胖瘦,全都那么优雅、有自信、美丽。 好想变成那样。真的好想。 “请问他们现在……在上什么课?”何敏华忍不住询问。 “现在吗?成人芭蕾。不过这是高级班。”可爱的小妹立刻以计算机查询,霹啪的打字声之后,抬头问她:“妳有基础吗?没有的话,可以从初级班开始。老师会从基本动作开始教,一点都不难哟!好多阿姨、婆婆都来我们这边学呢。” 这个柜台小妹真该去电视购物台担当大任的,讲得头头是道。 噗通、噗通!何敏华的心跳慢慢的加快。她就是个很容易被说动的人,容易自行幻想许多美好的远景,甚至有点一厢情愿。 但这一次,她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她问:“请问学费方面,大概怎么计算呢?” 二期是六周,学费的话是──” 小妹说了一个让何敏华倒抽一口冷气的数字。 “很值得啦!我们的师资都非常优秀,像成人芭蕾的老师自己本身在舞团多年,也有在学校教课,她还得过奖的,真的很棒!”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心跳变得超快,又好大声,何敏华耳朵发痒,全身开始发热,好像已经在跳舞了。 她彷佛能看到自己以优雅又美丽的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羡慕的眼光不停的投射过来,再也不是忽略或嘲笑。 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 “妳小时候学过,那帮妳先安排中级班好了。最近要开课的……哎呀,只剩两个名额了,小姐妳真的想上的话,要赶快,不然一下子就被枪光了喔。” 小妹清脆利落的话语,仿佛是丢到干柴中的一枝红头火柴,轰的一声,何敏华的理智被烧得干干净净。 一咬牙,她把这个月的生活费拿了出来。 “我要报名。” 第三章 周末下午的北区商圈附近,罗品丰看着前方十公尺处的一个背影,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缘分。 只不过是要回山上家里前,顺路去买点心带回去;结果车才停好下来,就在来往的路人里,一眼就看到某个眼熟的人。 他默默跟在后头看了一阵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她为什么到哪里,都如此格格不入? 这附近是有名的商圈,香枫夹道,走异国风情路线,来往都是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名车、名包、名店四处可见,何敏华走在当中,光闪人就闪得好辛苦。 看着她擦撞过两个西装笔挺的上班族,又差点踩到摆地摊的精品饰物,被年轻摆摊小妹妹怒目而视之际,罗品丰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跨开大步,追了上去。 “妳小心点行不行?”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稳住跌跌撞撞的她,适时拯救了旁边差点遭践踏的地摊舶来品,也拯救了差点被狂骂甚至挨揍的冒失鬼。 何敏华抬头看他一眼。无助又茫然,看得他心头一紧。 而且,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比当初被他怀疑吸毒时还糟。 她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居然连走路都走不好。 “谢谢。”她道谢之后,竟挣脱了他的掌握,也不再直视他,低头就想迅速离开。 对待他,居然比一个陌生路人还不如! “等一下。”罗品丰不大愉快地出声叫住她。“干嘛这么匆忙?我有这么可怕吗?” 确实是满可怕的。想到上次在电话里不怎么愉快的交谈结尾,何敏华就忍不住打个冷颤。 她绝对不是装柔弱、装可怜。他看得出她努力想要摆脱自己的笨拙,却根本使不上力、用不对方法。越尝试,就越失败。 “我还有事──”她找着借口,还是想逃。 “有什么事?” “要去前面……”何敏华抬眼,匆忙中随便讲了第一个看到的店名。“啊,对了,我要去宋江。” “正好我也要去买外带。一起走吧。” “可是……” 前面正是著名的餐馆店面,慕名而来的顾客不少,用餐时间,连外带区都是人潮。他们排进队伍里才没多久,就被叫住。 “斯咪妈现──” 居然对着他们讲日文!是两个一看就知道来自日本的年轻女生观光客。他们举趄手中轻薄的数字相机,又比手势又指店面,满脸期待地看着罗品丰。 是了,罗品丰长得确实有点像日本人,浓眉、表情严肃、端正的五官,方正的下巴;但他只是淡淡望着两位游客,任由他们半路认亲似的说得好高兴,毫无反应,也不接过一直递过来的相机,非常冷淡。 开什么玩笑!他一天到晚都在拍照,连休息时间都不放过他吗?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 结果,在一旁的何敏华看不下去了,她天生就是服务大众的命。她温柔地用日文询问:“要拍照吗?我来帮忙好了。拍这边是不是?” 日本妹听见了熟悉的语言,开心得笑咧了嘴,两人摆着姿势,左一张右一张的,拍完还要立刻窥看结果,不满意又续拍……搞了老半天,她们才满意离去。 插曲结束,排队的两人之间又陷入难堪的沉默。外人看来,他们还真像一对刚吵了架的情侣,正在闹脾气。 “妳会讲日文?”随着队伍慢慢移动,罗品丰终于随口问了一句。 “呃,一点点。” 罗家开设的是温泉会馆,早期招待过许多日本观光客,祖父还是留学日本回来的;他们小孩自小可说是耳濡目染,多少会一点基本日文,罗品丰当然听得出她在客气。 她的日文讲得很流利,绝对不是地球村刚学一个月的那种“一点点”。 明明不笨呀,留学美国,还会讲日文,为什么── 终于轮到他们时,罗品丰迅速勾选好了他要的东西,然后拿着点单,好整以暇等着她。 过了一下,何敏华才意会,他又要帮她埋单了。 “不用了,我自己点就可以。” “没关系。快点。妳今天应该不用帮一群人埋单吧?”他随口调侃。 何敏华还是不想欠这个人情,伸手就想去拿新的点单。手一挥,就差点把堆在旁边等人来领的一盒盒餐盒给打翻! 到了这个时候,罗品丰已经很纯熟了。废话不多说,眼捷手快,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盒子,一手拉住她,立刻控制住局面,没有让灾情扩大。 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实在太尴尬了,他索性拉着她进店里。 “吃过饭没?还没的话,就一起吃吧。” “我、我还有事……”她慌慌张张的想逃。 但店里客人很多,穿梭其中的服务人员也不少,她一动,又是灾难── “坐下!别再乱动!”罗品丰终于受够了,很凶地下令。“看妳这样真令人痛苦,能不能手脚利落点?看一下周围环境再动作,行不行?” 结果,居然把人骂哭了。 何敏华安静坐下,头低低的不肯看他,也不肯说话。气氛僵硬冰冷。 几秒钟之后,她揉了揉眼睛,一颗眼泪掉出来;然后又一颗、再一颗好像抹不完似的,纷纷落下。 平常也就算了,但今天她真的已经忍耐到极限。 不只今天。是这个月、今年、这一辈子。 “我不是故意要骂妳。”见她这样,罗品丰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了几分,解释着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可是我真的不懂,妳明明不笨,为什么不多注意、多用心一点?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看了让人很痛苦,妳知道吗?” 她没有抬头。回答时,嗓音里带着水意。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低低地说:“你以为我很喜欢这样吗?” 细若蚊蚋的回应清楚钻进他耳中,连语气里的无奈寂寥,都清清楚楚。 此刻她又像是回到了在旧金山小巷里,罗品丰第一次见着的那个女人,安静得好无奈。让人──至少是让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热腾腾的小米粥、牛肉馅饼、花素蒸饺一一上桌。两人沉默地享用着美食。情绪达到饱和点、终于哭过的她似乎很饿,面前一有食物,她就默默的吃,吃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客气。 然后,突然看她停了筷,整个人定住不动。 “怎么了?”罗品丰一直在观察她,自然立刻发现她的异状。 “我烫到了。”她很冷静地低声说。 现做的牛肉馅饼要慢慢吃,如果一大口咬下,结局就是这样,被里面的热油跟汤汁烫到嘴。 不过,了不起的是,被烫到可是非常痛的,她居然像是在说“我吃饱了”那么若无其事。 对照她平日慌慌张张的肢体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的冷静让罗品丰很想笑。 太荒谬了,这个女人。充满了矛盾跟危险性。反差太大。 “让我看看。”他温声说。 何敏华终于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嘴唇也是。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让罗品丰心头微微一拧。 隐约之中,他好像模糊地知道了这阵子以来的介意与不解,是怎么一回事。 她真的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亮眼。 为什么会是她? §  §  § 吃过饭,他们从餐厅出来,在周末下午的逛街人潮中漫步。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罗品丰也没有急着离开,就闲闲的陪在她身边,不疾不徐地走着。 走了好一阵子之后,何敏华才突然发现,她居然没有撞到人,也没有再被摩托车吓到了。 因为身旁这个没出声的沉默男人一直走在外侧,不着痕迹地护着她;而且,还会适时稍稍扶一下她的手臂,帮她闪过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的行人。 动作很小,他又做得自然,才让她一开始没察觉。 等到发现时,一股暖洋洋的奇异感受突然涌上来,烧得她耳根子有点痒,又有点辣,害她本来走得好好的,当下又踉跄了下。 “小心。”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熟练地扶了她一把,一面淡淡地说: “刚刚在吃饭的时候,我不是故意要骂妳。听过就算了,别往心里去。” “没、没关系。”她已经够不自在的了,还突然听他这么说,更是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简直都要同手同脚前进了。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阵子,她一直努力要忽视松松搁在她后腰位置的大手,非常有礼貌地几乎没有碰触到,但那个姿势,让何敏华非常非常紧张。 又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前一个还订婚了,干嘛现在搞得像高中生初恋一样,这么敏感又青涩? 气氛正暧昧又有点尴尬之中,罗品丰很严肃地开口了。 “不过,妳这个老是跌倒或撞到人的问题……曾经做过详细的检查吗?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改善?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听之下,硬撑的稳定表象差点完全粉碎,要不是罗品丰拉着,她大概已经摔成了狗吃屎。 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是“有话直说”的遵行者吗?不说话则矣,一说,就都言简意赅,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我当然有啊。”她有点哀怨地看他一眼。“我最近还报名了成人芭蕾舞的课程,只不过──” 说着说着,眼眶突然又红了。她咬住下唇,努力忍耐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 “只不过怎么了?说给我听。”罗品丰稳稳地问。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在探听八卦,而是完全就事论事,像在研究什么专题似的。 “我小时候已经学过芭蕾,所以小姐帮我报了中级班;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跟不上……”她闷闷地开始说给他听。 满怀希望的去上中级的芭蕾舞课,结果,美丽优雅、却也带着一点高傲的名师希望她降级,去跟初级班上课。 好吧,降级就降级。没想到,她到了初级班还是跟不上。老师很有耐性地多教了两堂课,终于还是对她坦白,她似乎不适合学芭蕾,建议她可以学其它门坎比较低的舞蹈,达到自娱的效果即可。 “可是我就是想学芭蕾。我也想要很美丽、很优雅。”像是水坝的闸口一开就不可收拾,她一古脑儿的对着罗品丰全部倾吐出来。“基本动作跟舞蹈姿势我都会,真的!可是音乐一放,应该要随着音乐起舞、做连续动作的时候,我就会一直出错、打结、甚至跌倒。” 罗品丰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浓眉微微锁起,非常认真地听着。“老师们有没有说过问题在哪里?” “不知道。他们都说我太紧张了,根本没办法放松,然后,有些人天生就是肢体比较不协调。”她抬眼,无助地望着他。“而且一紧张就越僵硬,柔软度更差了。像这样,要怎么学好芭蕾?我自己都觉得很没希望。” 雪上加霜的是,从舞蹈教室受了重挫出来,就遇上了罗品丰,心情已经低落到极点了,才会被他的直率评论弄哭。 “也许还有别的方法──” 罗品丰才说到一半,身旁的她突然停步,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似的,还两眼发直,瞪着对街。 “又怎么了?”罗品丰奇怪地偏头看她。“妳踩到铁钉吗?” 照她刚刚被烫到时的反应推测,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她的痛感神经好像也比别人迟钝。 没想到下一秒钟,何敏华转头就跑! 这还是认识她以来看她最迅速又敏捷的一次反应。罗品丰被拉着住反方向迅速离开,在人群中惊险穿梭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 是有人追杀吗?还是见鬼了?大白天的商圈,会有什么让她吓得逃之夭夭的人出现? 一路如被鬼追一样地死命狂奔,一直到转进了某条小巷、远离人潮之后,才停下来。罗品丰还好,何敏华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有人不但天生运动神经差,体力也不怎么样。 “呼……呼……好险……”她放开了他,弯腰直喘着,手还猛拍心口。 “妳看到谁了?芭蕾舞老师?” 她猛摇头,一时之间还说不出话来。 “那不然呢?债主?仇人?小学同学?初恋情人?前任男友?” 她还是摇头,一面也摇摇手,示意他等一下,让她喘过气再说。 罗品丰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着。 “我……刚……看到……”她喘吁吁地说:“……我妈。” 这就更奇怪了,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哪有女儿看见妈妈会吓成这样的? “我妈很喜欢我的未婚夫,呃,应该说是前任未婚夫;我们解除婚约以后,她非常生气,所以我一直在躲她;因为如果被遇上,她一定会大发雷霆,狂骂我一顿不说,还要逼问我为什么退婚、要我去道歉、强迫我嫁。” “妳都回来这么久了,她想骂的话,应该早就骂完了。”他冷静指出。 “没有呀,我们一直都是分开住;而且我妈很忙,她还没有机会好好跟我谈这件事,我也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我前男友。”用了两个“非常”强调,显然不是开玩笑的。 罗品丰依然保持原姿势,沈吟片刻。 “既然妳妈这么喜欢,那她干嘛不自己去嫁?” 他为什么可以用如此严肃正经的表情,说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话? 何敏华先是一愣,然后,泡泡一样的笑意一真直冒上来;她知道这时候很不恰当,但是,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弯弯的新月又出现了。她笑起来,比平常一脸哀怨时好看数百倍。 “而且,我发现了一件事。”罗品丰完全不为所动,还是一本正经。 “什、什么事?” “妳很敏捷嘛。逃命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证明妳有潜能,应该可以把芭蕾舞学好。”罗品丰说:“不只芭蕾,连田径都可以尝试看看。” 又是几秒钟的安静,然后,她的狂笑再度爆发。“哈哈哈──” 今天一整天的情绪起伏实在太大了,她笑得像是情绪崩溃一样,完全没办法掌控,也无法停止,笑到眼泪都掉出来了,还停不下来。 罗品丰也不拦她,就任着她笑。笑得累了,她蹲在原地狂喘,一面抹眼泪。 “舒服一点没有?”终于,他弯下腰问。 “嗯。舒服多了。”她点点头,吐出一口畅快的大气。 若不能哭,狂笑一场也有治疗的功效。何敏华真的好多了。 “那走吧,我送妳回去。” “咦?你不是有事吗?”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对了,你刚刚是要去宋江拿什么?外带牛肉馅饼?小笼汤包?” “等妳想起来,小笼汤包都蒸干,变成锅贴了。”他冷冷地说。 立刻又引发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何敏华今天真的是疯了,本来已经要起身的,结果又笑到蹲下去。最后还得烦劳罗品丰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才站得起来。 他的手很有力,而且很温暖。 而且,他是冷面笑匠。还有比这更有魅力的男人吗? §  §  § 罗品丰回家过了一个很放松的周末。 他平常住在市区工作室附近,偶尔有空才回家。不是不喜欢,只是,家里有时候热闹到令人无法消受。 他父母双全,上头有两个哥哥,底下一个妹妹;大哥已经结婚,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也就是他的侄女。这两位芳龄四岁的罗家小小姐,正是他头痛的最大来源。 虽然是双胞胎,长得极为相似,但个性完全不同。姊姊甜甜犹如龙卷风,所到之处,遍地疮痍;妹妹蜜蜜却非常内向害羞,才隔几天没见,小叔叔只是要接近她打个招呼而已,都会把她吓得拔腿飞奔,一路逃到妈妈怀里躲起来。 那个死命狂奔的可爱模样,让罗品丰看得想笑;希望蜜蜜到了二十来岁,别还是一见了人就慌张恐惧的模样。 不过,看她钻在母亲怀里的模样,罗品丰陷入了沈思。 在他既定的印象中,母女关系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一种。他母亲简直溺爱他么妹可茵到极点,而他大嫂对于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儿更是爱逾性命。那种专属于母女间的连结,是外人──即使是其它家人──都无法想象。 然而,为什么何敏华会怕自己的母亲怕成那样? 何敏华这个人真是充满矛盾,偏偏他生性无法忍受谜题。天地万物都该井然有序、清清楚楚的。遇上何敏华,还真是── “俗俗,你在想什么?”小小龙卷风来了,巴着他的腿,仰起苹果般红扑扑的小脸,很认真地问:“在想要带甜甜去哪里玩吗?” 罗品丰居高临下看着她,手抚着下巴,纠正发音:“叔叔,不是俗俗。” “属、孰!”甜甜很用力的卷舌。 “嗯。什么事?” “出、去、玩!”再度强调。 “妳要我出去玩?好,那我就走喽。”说着,罗品丰抛下小不点儿,故意装作要离开的样子。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瞬间,甜甜大叫起来。 就是这样,这个嫩嫩的嗓音会在他耳边一直吱吱喳喳,永无止境,等到他离开山上回到自己的住处了,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回荡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要去可以,要带妹妹一起去。”他提出条件交换。“要是妹妹也去,我就带妳们出去散步绕一圈。” “好。蜜蜜!我们出去玩!”龙卷风立刻刮向自己的妹妹,硬是把妹妹从母亲怀里拉出来。 “不要……”蜜蜜给拉得差点跌倒,都快哭了。 “不用怕,俗俗不是坏人,而且姊姊会保护妳!”甜甜挺起胸,用力拍拍自己胸口,可爱得让罗品丰要很努力忍,才没有笑出来。 “没关系,甜甜,来。”罗品丰对甜甜伸出手,甜甜迅速过来拉住。 叔侄两人都已经走到玄关了,他才故意回头对蜜蜜说:“不快点来,我就跟姊姊去散步了。” 蜜蜜天人交战了很久,最后,才怯生生地走过来,让叔叔牵着,一大两小出门去。 他其实知道怎么哄害羞怕生的蜜蜜。绝不能吓到她,也不能逼迫或下令,要迂回婉转接近,最后,还要让她自己做决定。 训练有素。所以他也知道怎么哄何敏华这样的女子。瞧瞧那天,他不就成功地把她一逗笑了? 不知道周末的傍晚她在做什么?也在享受家庭时光吗?听她的说法,似乎是独自生活,没跟家人住在一起。难道又是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一个人去吃饭?然后惊险万状的不知撞到几个人、撞翻几个锅碗瓢盆? 还是,自己煮?她会煮饭吗?会不会是动辄把厨房烧起来的那种恐怖分子?说起来,他还真不知道她以什么维生,无法想象她可以担当怎样的重任── 绕来绕去都想到她,简直就像甜甜的魔音传脑,挥之不去,绕梁三日。 “俗俗又在发呆!”甜甜很大声的对妹妹说,胖胖小手控诉地指着散步不认真的叔叔。 然后,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罗品丰身旁翻飞的小蜻蜓抓住。“啊,蜻蜒!蜜蜜妳看,有蜻蜓!姊姊抓给妳!” 当下龙卷风立刻增加强度,全速狂奔;蜜蜜跟在她身后,跌跌撞撞的,跑得不快又不够敏捷,令罗品丰提心吊胆,只得快步跟上,护着侄女。 不过,令罗品丰有点诧异的是,蜜蜜不像以前那么糟了,她虽然跑不快,又踉踉跄跄的,可是也没有跌倒。 要不然,以前她从学走路起,在这碎石铺成的小径上不知道摔过多少次,粉嫩嫩的小手小脚上留过了好多令大人心疼死了的伤疤。 也是因为这样,他大哥大嫂带着蜜蜜寻访过不少早疗的医师。显然最近的治疗有了成效── “姊姊等我!等我!”蜜蜜虽然只能跟在姊姊屁股后面喊,但她很勇敢,也很坚持地要跟,小小脸上充满了决心。 看着蜜蜜,罗品丰突然心念一动。 “蜜蜜,等叔叔一下,叔叔跑不动了。”他故意装可怜,果然引起心软的蜜蜜同情,她犹豫地停下来,回头等他。 “好累,好累。”他弯着腰慢慢走近,好像老头子一样。“叔叔老了,要去看医生。蜜蜜,妳的医生借叔叔看好不好?” 蜜蜜摇头。“我最近没有看医生了。” “哦?那妳都看什么?” “看老师呀。” “蜜蜜!蜜蜜!妳赶快来看!有金龟子,牠快要飞走了啦!”蜻蜓没追上,甜甜的注意力又被别的东西吸引,她远远地大叫着。 叔侄俩对望一眼。默契在一大一小间迅速形成。 “来,叔叔抱妳,我们用跑的。” 蜜蜜也很合作的伸长手让他抱起。罗品丰长腿跨开,怀里抱着小孩却犹如无物,哪有一丝一毫老态?他们迅速追上了叫着跳着的甜甜。 一面,还没忘记继续盘问:“蜜蜜跟叔叔说,爸爸妈妈带妳去看什么老师?是弹钢琴的老师?还是讲英文的老师?” “都不是。”蜜蜜慎重地摇头。“是跳舞的老师。” “跳舞的老师吗……”大胆念头迅速在脑海里慢慢成形。 “俗俗,你要学跳舞?”甜甜在旁边听见了,有点困惑,小小脑袋偏着,看看人高腿长,很真man、很帅气的叔叔。 “不是叔叔要学,是叔叔的朋友──” “叔叔的朋友,很会跳舞吗?”甜甜追问。 罗品丰对着侄女微微一笑。眼眸里,满满都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 “她一点都不会。” 第四章 这真是太屈辱了。 如果撞到人的丢脸指数是三,拿已经不能用的旧钞付钱是五,那现在的丢脸指数绝对已经破表。 何敏华站在光洁的木头地板中央,面对着晶莹闪亮的落地镜,完全不知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她居然从成人芭蕾的中级班一路降到了初级班,现在,还降到跟儿童芭蕾一起上课! “老师,我要尿尿。”有小手猛扯她的手肘。 “我不是老师……”何敏华直觉反应。 可是低头一看,一个陌生小人儿仰脸看着她。顶多只有五、六岁吧,一身白色的紧身练习衣,扁扁的脸,大大的眼睛,像个会走路的娃娃。何敏华看了,突然一阵心软。 “好,我带妳去。” 小朋友的芭蕾练习衣可不容易穿脱,在厕所忙了好一阵子,才完成任务。洗完手,牵着她回到教室时,又有新的任务了。 “老师,我的头发!”另一个小女娃手中捏着小小蝴蝶结发圈,哭丧着脸过来求援。 “我真的不是……” “老师,人家的裤袜要掉了!”“老师,我的舞鞋──”“老师,我要找我妈妈。”根本不让她有辩解澄清的机会,小女娃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何敏华非常认命地安抚着陌生的小孩们,疲于奔命。“好,我帮妳绑……不要拉裤袜……舞鞋穿好……妈妈等一下下课才会来接妳……” 左支右绌之际,终于,救星出现了。真正的老师推门走了进来,拍拍手,愉快地朗声宣布:“小朋友,过来集合喽!” “陈老师!” “老师!”轰的一下,麻雀立刻从何敏华身边飞走。 “呃,陈老师,我是……” 何敏华落后了一步,正想上前去打招呼时,陈老师只对她微笑,眨了眨眼,似乎在叫她别紧张。 “小朋友,老师要放音乐喽!你们跳舞给老师看,好不好?” “好!”震耳欲聋的尖叫。 然后,老师按下手中的遥控器,节奏轻快的音乐顿时流泻出来,在明亮的教室里回荡着。 哗,环场音效呢,真高级。何敏华赞叹地左右看看。 小朋友一听见音乐,立刻开始动作。有的举手,有的弯腰,有的踮起脚尖,有的在原地狂跳,有的索性开始转圈圈,各自为政,老师也依然笑咪咪地看着。 甚至,有个小女生从一进来就坐在角落面壁,根本不看别人,也不随其它小朋友一起跳舞,默默的坐着。 她很害羞吧?何敏华心想着。一面也觉得害羞起来。她这么大个人,站在一群放肆胡闹的小孩中间,很尴尬地随便摆了摆双手──因为如果像木桩般的杵在原地,那更尴尬啊。 不上课吗?不教动作?那要学什么?小朋友的班级真的都是这样吗?就算是唱游,也要老师带领吧? 随便乱跳了一阵,何敏华的目光又移到那个孤独的小女孩身上。她长得非常可爱,也穿了漂亮的练习衣,可是,小脸低低的,跟其它玩得跳得正开心的同班同学有着天壤之别。 “好,接下来,要不要跟老师比赛?”一曲放完,年轻的陈老师朗声问。 “要!”尖叫声再度震耳欲聋,何敏华硬生生被吓一跳。 “那要注意看老师喔!” 终于要开始教动作了吗?何敏华全神贯注地看着,准备认真学习。 结果,陈老师只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弯下来摸摸膝盖、摸摸脚趾,又坐在地上伸伸腿,甚至像小狗一样打滚…… “看谁做得比老师好,能滚得最像小拘?” “我最像!”“是我,我像小拘!”“汪汪汪!” 何敏华尴尬到了极点。她到底要不要照着做呢? 然后,在仿一个前弯的动作时,她很丢脸地被“同学”──就是刚刚要上厕所的那个──给鄙视了。 只见小女娃脸一偏,很睥睨地对努力要往前摸到自己脚趾的何敏华说:“阿姨妳碰不到哦?妳学我嘛,好简单耶。” 刚刚叫“老师”,现在就变成“阿姨”了?! 小朋友柔软度好,往前弯时,轻轻松松,上身跟腿可以密密贴住;可是何敏华再怎么努力,腿都快拉断了,还是只能勉强碰到脚趾而已。当下挫败到极点,连话都讲不出来。 这跟成人班有什么两样?也是跟不上、也是学不会、也是被嘲笑啊。 全班最不融入的,大概就数她,以及角落那个始终不抬头的小女生了吧。 上完了课,小朋友们做鸟兽散之际,何敏华实在忍不住,走过去在面壁的小女孩旁边蹲下。 “妹妹,妳不喜欢上芭蕾……我是说跳舞课吗?” 小小的头还是低垂,不吭声,好像没听到似的。 “我叫何敏华,妳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继续努力,放软了声调,好生询问:“妳爸爸还是妈妈会来接妳?” 还是没响应,小脸面对着墙上的镜子,不看她。 何敏华真是太沮丧了。连在儿童芭蕾的班上都被排挤!好歹,她们也应该同病相怜啊。 外头都是来接小孩的学生家长。陈老师在外面把小朋友一一送到爸妈手中。待老师回来时,身旁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叔叔!”那个安静了好久的小女生突然爬起来,然后跑了过去。 来人正是罗品丰,也就是推荐她转班到这里上课的始作俑者。他跟老师是朋友,两人低声熟稔交谈着,脸上都洋溢愉悦的微笑。 他们在笑她吗?何敏华一个人蹲在墙角,好闷好闷。 内向的小女娃被叔叔抱起,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罗品丰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一双含笑的眼瞟过来,让何敏华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 “蜜蜜不用怕,那个阿姨不是坏人,她是叔叔的朋友。”他温声说着,循循善诱:“妳们是同班同学,要相亲相爱。叔叔不是有告诉过妳吗?” 蜜蜜不作声,乌黑的圆眼睛偷偷瞄了她一眼。 何敏华哭笑不得。她跟这个小女生变成同班同学了。最惨的是,她们俩大概并列这个幼儿芭蕾班的最后一名── “今天妳们都跳得很好,下次也要加油!”娇小可爱的陈老师说着,一面提起她的包包准备要离开。 可能是何敏华多心,觉得老师看着她的时候,似乎在忍笑。 是真的好笑吧。老师可能从没看过手脚这么不协调的成人。 “老师,我想,是不是可以……跟妳讨论一下我上课的状况?”何敏华迎向老师,一脸惭愧地询问。 “妳很好啊,没什么问题。”老师笑笑说。“记得来上课就好。” 没问题?何敏华傻眼。她这样叫没问题?那其它小朋友都可以去报考太阳马戏团了。老师到底是人太好,还是标准太诡异? “蜜蜜,跟老师说再见。”罗品丰哄着侄女。 “老师再见。”她终于开金口了,嗓音又甜又软,让何敏华听了,整个人都快要融化。 “乖。还有呢?要不要跟阿姨同学说?” “阿姨bye-bye。”蜜蜜看着何敏华,小小声说。说完,又赶快把小脸藏在叔叔的肩膀上。 之后,何敏华独坐在空旷的教室里,午后阳光灿烂,木头地板还温温的。她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阵强烈的、说不上来的渴望涌上心头。 这种感受并不陌生。当她很想很想要一样东西,或是很想很想接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出现── §  §  § 他对小女孩,好温柔。 何敏华非常清楚自己是何时心动的。就是看着他抱着侄女、很有耐性地、带着一点点笑意、轻轻说话的时候。 或许早就心动了,只是,到那一刻才强烈感受到。她对温柔的男人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也许因为她很少是男人施展温柔的对象,所以特别渴慕。 面前桌上摊着涂鸦本。已经有好一阵子空白了,什么都没画;但最近,何敏华又有了提笔的心情。 她在国外读的是以烧钱著称的动画。虽然也试图找过工作,但都是临时的工读,做很末端的打杂而已。她梦想的工作职位story board artist根本找不到全职,实习作牛作马了几个月之后,打工期满,就一拍两散了。 工作泡汤,又被男友抛弃,匆忙打包回台湾之际,素描本根本就塞在行李箱深处;不过,奇迹似地,她这一阵子又把本子、彩色铅笔都翻了出来,空白的页面,也出现了涂鸦。 宽阔的街道,蓊郁的行道树。人行道上,有两大一小幸福的背影。爸爸牵着妈妈,妈妈牵着小女孩,女儿手上还系着鲜黄的气球,飘荡在空中,跟蓝天白云相映。空气间,全是甜蜜的味道。 她本人虽平凡素淡,但是画出的图全是这样粉嫩可爱的风格。美国动画界主流是迪斯尼的路线,她实在吃不开,也不讨喜。 个性、外表、言谈举止……一切一切她都可以妥协,努力去迎合,但是涂鸦本翻开,就是一方只属于她的净土,她要画什么就画什么,要怎么幻想就怎么幻想。就算她幻想自己就是图画中的妈妈,身旁有温柔又帅气的伴侣,还有一个跟蜜蜜一样可爱的小女儿── “啊!真丢脸、真三八……”她赶快把本子合上,趴在桌面傻笑。就算这小小办公室里什么人都没有,她还是满脸通红,心脏怦怦跳,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趴在桌上做了一堆白日梦,本子翻开又合上,又傻笑又害羞的,一个人演得很起劲;她的亲戚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的傻样。 “妳在做什么?上班时间偷懒?”这位亲戚,也就是这间小小广告公司的负责人,才一进门,就忍不住开口责问她。 这位算是她的表阿姨,是她母亲的表妹。表姊妹长得一点都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板着脸数落她的样子却一模一样。 何敏华立刻坐正,把素描本收好,眼睛忍不住瞄了一下时钟──明明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个小时了,寥寥无几的同事早就走光,她被要求留下等表姨回来才可以下班离开──理由是,自己人当然要多辛苦一点。 但是自己人薪水却又更少;因为,自己人嘛,算是给她妈妈一个面子才收留她来上班的,当然不能太要求。 “今天交代妳的工作都做完了吗?”风韵犹存的表姨打扮得极为亮眼,套装配上名牌皮包。完全是时髦女强人的气势,讲起话来也切中要点,毫不留情。 “做完了。都在这里。”她早就把印出来的草稿整理好,恭敬呈上。 “嗯。”表姨就站在她桌边开始翻阅,没吭声。 表姨都开完会、跟客户应酬吃完饭了,自然没差;但何敏华很饿,而且她很想走,但表姨不开口,她也不敢说。 咕噜──肚子叫了,她偷偷咽了下口水。 已经偷看了好几次手表、时钟,表姨还是不打算放她走,一张张的挑剔她帮忙上色的示意图,线没对正、颜色脏了、图案模式不对…… “妳要认真一点。我是给妳妈面子才雇用妳的,别以为自己人就可以随便打混,要知道现在广告界竞争多激烈,妳有国外学位又怎样,根本不是学广告,又是三脚猫功夫……” 被嫌得脱了一层皮之后,这是因为有电话进来,表姨接了之后躲到办公室里面去讲,她才能顺利下班离开。 拖着疲惫的身躯,实在应该吃点东西、回家休息了。可是,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往某个地方前进。 其实走路约二十分钟就到了。越走越近,脚步就越轻快。 她乖乖的在一楼通报,让警卫放她上去。警卫自然认得她──大家都记得这个曾经触动警铃的白目。 一上楼,只见里面灯还亮着,她一阵欣喜;进门才发现,罗品丰工作室里没有罗品丰,留下来的是小助理。 “咦?我以为妳今天不来了。”助理也认识她了,看她出现,便诧异地抬头看看时钟。“好晚喔,妳吃过饭了吗?老师已经走了耶。” 又饿又累,加上想看的人不在,何敏华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在门边的小沙发颓然坐倒。“罗老师走了?” “对呀,刚走没多久,好像还有事,问他要去哪也没说。”眉清目秀的小助理脚一蹬,办公椅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老师有等妳一下,留下来整理了一些正片,之后大概也以为妳不来了,所以才先走。” 就这么一句,让她整个人活了过来,比吃大餐还有用。她也偷问:“真的?” “嗯。”小助理猛点头。 何敏华压抑不住的笑意,像泡泡一样冒上来,还得咬住嘴唇强忍着。 这么简单的话就让她开心成这样,小助理也好有成就感。 “喂,妳跟罗老师在交往吗?”小助理偷偷问。 “没、没有吧?”是“还”没有。 “可是,老师对妳满特别的,他还拍过妳。”小助理大惊小怪的口吻,好像在叙述什么世界奇观似的。 何敏华有点奇怪。“罗老师是摄影师,他拍照有什么不对?” 小助理猛力摇头。“不,真的不对。老师很少拍人像,而且,从来不拍女生的。妳的照片,他放在‘待整理’区。” “这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妳来看。”小助理非常热情地拉她到桌前。 雪白的麦金塔计算机屏幕超大超豪华,秀出来的是整整齐齐的档案系统。何敏华从没看过像罗品丰这么有条有理的摄影师,或说艺术工作者。 他的办公室简直就像什么高科技的超现代公司,里头整洁、明亮,完全没有杂物,计算机的档案系统也是,整理得极为清楚。 果然,点开了几个数据夹,都是建物、景观居多,人物非常少。待整理区中只有寥寥几张照片,她在旧金山时被侧拍的也在其中。 罗品丰这个摄影师真的厉害。几张照片,当时的情景立刻历历在目,全都回来了。 想到那一阵子自己恍惚的精神状况,暗夜饮泣还试图想挽回,一通一通电话打去,却被对方冷冷拒绝,还指责她纠缠不清……照片中的她完全反映出当时的惨状,整个脸哭到浮肿,眼睛也成了睁不开的细线。 “妳那时,真是不漂亮。”小助理评论。 “呵呵。”她只能报以干笑。过去的事情,她连想都不愿想起,当然也不会诉苦般的讲给全世界听。 照片继续看下去,助理兴奋地展示给她看最近的试验作品── “咦,这些是什么?”何敏华指着几张,发问。 那是小助理当主角的照片,由罗品丰掌镜。他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即使是简简单单的人像也拍得极好。眉清目秀的小女生在镜头里有种天真的气质,神韵抓得精准。 “哦,这是老师帮忙试拍的。厂商会请摄影师测试镜头,那天底片刚好装的是fuji superia 2oo适合拍人像,老师就随手拍了这些。” 何敏华有点小小的哀怨。“那妳还说老师不拍女生?” “啊?”助理一脸茫然。 “他拍了这么多张妳的照片,而且拍得这么好。”比她那几张悲惨到极点的要好看太多太多了。 助理傻傻地望着何敏华,半晌,才慢慢反问:“妳以为,我是女的?” “咦?!不是吗?”何敏华这下大惊。 眉清目秀、长发、纤细的身材、吹弹得破的肌肤……真的不是女生?! “当然不是啊!”助理一听之下,气得差点爆炸,拍桌起身,当场作势要解开裤头。“不信,我给妳看证明!” “……” 何敏华没回答,目光落在他身后,整个神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那种灵魂出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难猜,助理虽然背对着门口,但连回头都不用,警觉地问:“老师已经在我后面了,对不对?” “对。”低沈男声回答,顺带赏了助理后脑勺一巴掌。“你在做什么?打算性骚扰我的客人吗?” “我没有!是敏华她……”助理一脸委屈,但看看去而复返的罗老师,他又不敢多说了,降低声音嘀咕:“业界摄影师,谁不留长发啊。我只是跟随潮流想要加速融入而已。” “我就不留。”还是冷冷的回答。 “可是你是怪胎。”小助理愤慨指出:“你不留长发、不穿皮衣皮靴,不走艺术家路线就算了,还坚持不帮女艺人拍照。大家都说你很奇怪,因为那个超好赚的。”每次害他推掉案子时都心疼得要死。那都是他的年终奖金来源啊。 “那么好赚,你就去赚啊。”罗品丰靠坐着桌角,满不在乎地说。 “人家又不要我,他们要罗老师拍。” 罗品丰耸耸肩,做个“我也没办法”的动作。 旁边何敏华的眼神越发崇拜。她最欣赏有才华又有原则的男人了── “妳今天比较晚。吃过饭了没有?”他不再跟助理多说,转头看着她,眼神也柔和了。 见她摇头,他把手上刚买回来的食物交给她。热腾腾的,还没打开就隐约闻到了香气。 “加班也要记得吃东西。”他说。 “原来老师你刚刚是出去买吃的?”小助理在鬼叫。“那怎么没问我要吃什么?我也还没吃饭啊!” “我帮你买吃的?你有没有搞错?” 结果,罗品丰还真的有买。三人份的食物摆满桌面,好丰盛。 她最欣赏有才华又有原则、有外貌又体贴的男人了── 话又说回来,这么好的男人,谁会不欣赏啊? 她的傻笑大概太明显,师徒两人都注意到了。 “所以说,照片还真的会骗人。”小助理咬了一大口胡椒饼,模模糊糊、若有所思的说:“我第一次看到敏华的照片时,以为是那种很古典、很有故事、很有气质的女子。结果看到本人之后……” 从“那个女人”到“何小姐”,再到“敏华”,可见得这一阵子何敏华常常跑来串门子是有用的,助理跟她都这么熟了。 熟到讲话都这么直接?! “呃,这、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本人没气质吗? “呵呵……”换成小助理傻笑了。 至少照片里的她,感觉起来并不像眼前这个老是撞倒、打翻东西的冒失样。熟了,有些话不用直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她最近有进步了。”尴尬的沉默中,罗品丰淡淡出声,很温和地帮她解围。 “这倒也是。去学了舞真的有差,至少来到现在,门口花盆没倒,桌上的杯子也都好好的。”小助理面露欣慰。 这说起来就更尴尬了。她不安地偷偷看罗品丰一眼。因为她对外一律宣称是在学成人芭蕾,但其实是很惨的在幼儿班上课──而且还垫底。 “是啊,进步很多。”罗品丰微笑看着她说。 微笑虽淡,可是很温柔,让她莫名地安心了;而且因为被称赞,她整个脸蛋都像在发光。 既然亮度已经够了,那电灯泡自然应该退场。小助理吃饱喝足,很精乖的整理好桌面,恢复干净到吓人的程度,然后把桌上遥控器交给罗品丰,恭敬告退。 “老师,遥控器在这里。我先下班了。” 临走,还帮他们把大灯关掉,留下桌灯,整个工作室沈浸在淡淡晕黄中。 “遥控器?要做什么?”这儿该不会也有环场音效吧? 罗品丰正用赞许的眼光送助理出门。养兵千日,终于有用上他的一天。这小子不错,有前途。 他按了几个钮,突然,何敏华身后的墙上,投影屏幕缓缓降下。 她诧异地回头,便望进了一整片浩瀚的花海。 嫣红姹紫,美不胜收。照片中所捕捉的色彩如此鲜艳,她整个人像是被吸进去了似的,几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花瓣、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这是六月去日本拍的紫阳花。” 他解释的低沈嗓音突然变得好近好近,就贴在耳边,让她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要这么紧张,放轻松。”他还轻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正在整理这些照片,有兴趣陪我看一下吗?” 兴趣?当然有!只要他别贴得那么近,她会非常乐意的。 像现在,她敏感耳际还能感受到他的呼息,何敏华紧张到全身绷紧,右手没有意识地挥出,差点扯翻了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包包。 罗品丰完全习以为常,他敏捷地伸出手接住了包包,随意放在地上,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般。 幻灯片一闪,又换了一张动人景色,是樱花开的盛况。整个画面全是深深浅浅的粉红嫩白。她的注意力立刻重新被吸引过去,眼睛睁得大大的,贪婪地欣赏着每一个细节。 好美呀,她最喜欢这种浪漫粉彩了。想象在落樱槟纷中漫步,满天都是像细雨般飘落的花瓣;他似乎连气味都拍下来了,樱花的淡香、潮湿的泥土气息、手中热咖啡的芬芳── 到底是掌镜多年的功力,还是与生俱来的天分?她一面目眩神迷,一面忍不住晕沉沉地想着。 一张又一张,她的心也这样一吋又一吋的沦陷得更深。那种深切的渴望又出现了,仿佛待在才华洋溢的他身边,她自己也会成为一个比较特殊的、可以令人羡慕的对象,而不是平凡的、需要死命讨好身边每一个人、却又不见得成功的失败者。 真的好想好想…… “这是华府的樱花……西雅图的樱花……京都……”他靠得真的很近,到后来下巴干脆就搁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着一张闪过一张的幻灯片,缓缓解说。 花海是最浪漫的题材了,从紫阳花到樱花,从熏衣草到郁金香,虽然是俗到不行、业余摄影者都拍到烂的景色,但是,用来把妹,绝对是无往不利。 罗品丰嘴角弯起自嘲的笑意。他就是在把妹。像雄孔雀一样,在异性面前展露自身斑斓美丽的羽毛,想要吸引对方注意。 这个女孩一直都太在乎周遭眼光,只想取悦别人;太努力之下,忘了自己的能力不足,导致老是跌跌撞撞,力不从心。 有没有什么,是会让她单纯的开心呢? 就像他自己一样。当年第一次摸到相机、第一次拍出喜欢的好照片,刚从冲印馆拿回来的温热纸袋抱在胸前,那种全身都会跟着热起来的成就感,在多年之后,拍出无数张所谓的杰作、代表作,得了大大小小的奖项之后,是不是还能找得回来? 漫天的罂粟花,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进泰缅交界的金三角区域拍的。画面美艳到诡谲,让人气息都会为之一窒。 “这是很久以前,在春天去──” 正想继续解释时,突然,她轻轻转过脸。 他的下巴本来就靠在她肩上,这下子,嘴唇触着她的脸颊。 罗品丰愣了一秒。 下一刻,温软的唇印上他的。 光影隐约交错,放映机微微发出声响。鲜丽花色在碧蓝天空下,有种说不出的魔力。 他们就在这魔魅的巨大影像前,从生涩到热烈,从浅到深,温柔亲吻。 第五章 花,好多好多的花,各种颜色、各种模样,在天地间盘旋飞舞,好美好美。 很久没有这种创作能量满满满,满到快要溢出来,不画不行的感觉了。她的手停不下来,眼前的美景越来越灿烂,花雨中,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幸福── “敏华!”气急败坏的尖锐叫声,冲破了粉嫩色彩迷雾,直直地穿入她耳中。“妳在干什么?!” “我?”她迷茫地抬头。“我在画图啊。” “妳画这是什么图?能看吗?!”表姨气得跳脚。“这是跟生前契约公司合作的广告案,要庄重、肃穆,妳画这么多的花做什么?” 何敏华这才如梦初醒,粉红色泡泡破得干干净净。她赶快把草稿翻过去丢在旁边,眼前再度出现雪白的画面。 可是,还是好想画花喔,樱花、郁金香、绣球花、罂粟── “何敏华!”表姨真的生气了,才会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还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妳动作快点,不要拖拖拉拉好不好!我明天就要跟客户开会,妳到现在东西还没给我,要我怎么去跟客户谈?” “我……我中午就已经印好,放在妳桌上……” “中午?妳有给我?”表姨皱着眉想了半天,想到好像真的是这样,旋即改口:“那一定是还要再修改。我现在有个饭局要出去,吃完再看,晚一点打电话告诉妳要修改哪些地方。妳不管加班到几点,也要把完稿作好,听见没有?” 怎么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要修改?如此不信任她的能力? 何敏华愣愣地望着表姨,觉得不对,却又无法反驳。而且她今晚下班之后有排舞蹈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是我晚上要上课……” 表姨根本不听她说话,只是猛摇头。“妳妈说得没错。看看妳,迷迷糊糊的又不积极,难怪连个男人都抓不住。婚都订了还被退掉,实在是……” 何敏华朵朵开的心花好像突然萎缩掉了一大半。虽然她知道母亲一定会讲类似的话,都努力避开这么久了,还是免不了要听见。 表姨走了之后,她把已经按照指示做完的图档叫出来,呆呆看着。那些沉重的灰色、蓝色线条色块,仿佛她心情的写照。 办公室又只剩她一人,其它同事不是下班了,就是在家工作,根本没进来。只有她这个“自己人”得风雨无阻来办公室,还要乖乖留守,顺便当接线生。 这本来不是她的工作,但反正她不计较,又勤快认命,表姨后来干脆辞退了总机小妹,把打杂工作也交给她。 反正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办公室也不错,这样就没人管她偷偷打私人电话── “喂。” “你在啊?”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眼儿立刻成了弯弯的新月,就算没人在附近,也压低了嗓音,亲昵极了。 “正要出门。”他接电话时总是很简短,一点废话也不讲的。“妳晚上不能去上跳舞课,对不对?” “哇,你怎么知道?好厉害。”她诧异。 “因为妳这时候打电话给我。”他则是很实际地说:“要不然,晚一点就会见面了,不是吗?” 何敏华好沮丧。“对啊,我要加班。” “那就加油。”只得到这样的回应。罗品丰是个长话短说的人。 她还在继续上幼儿芭蕾课,而渐渐地,这居然成了她最快乐的时光。 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舞技突飞猛进──毕竟,还是常常被稚龄“同班同学”直率批评──可是老师从来不骂她,一点压力也没有的随便她干什么之外,她还可以见到罗品丰。 罗品丰的侄女在同一个班上课,通常都是他去接小朋友回家;而且最近,他甚至会排开繁重的拍摄工作,提早到舞蹈教室去。 虽然他都只是坐在角落安静等候,可是,可以看见他,下课可以陪他们走一段路直到停车的地方,何敏华就觉得好甜蜜好甜蜜了。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傻傻等着也一直没等到表姨的电话,她最后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快去快回。就算只看一眼也好,就算只能说声晚安也好,她还是想见他。见完了面,她愿意回公司来继续加班,加到凌晨也没关系。 所以何敏华冲过去舞蹈教室了。算着时间,应该正好会遇上他们下课…… 满心的喜悦跟期望,在看到熟悉的背影时满到极点。 真巧!正好遇上! 高大的男子牵着可爱的小女孩,在路灯下,一大一小影子拉得长长的。何敏华在马路的这边愣愣看着。看啊看,眼眶居然有点发烫。 眼前的景象,就如她偷偷涂鸦的内容翻版。唯一的差别是,少了她。 她渴望加入画面,想要走在他身边,想要变成那快乐无忧、充满粉彩花朵世界中的一分子,愉悦、自在、甜蜜…… 面前来往车辆渐渐停住,号志转成行人可通过。她踏上了斑马线。 然后,一抹娇小窈窕的身影突然加入了图画中。 居然是陈老师,她芭蕾班的老师。总是笑盈盈的,有着精致的五官和修长的腿,虽然个子不高,却是舞者标准结实身材。她的肢体动作流畅而自在,让大人小孩都会为之着迷。连最好动的小魔鬼都不例外。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崇拜的老师笑着迎上前去,手穿进男人的臂弯中。姿态亲昵,就算是路人也看得出他们感情甚笃。 两人相视而笑,他还低头很快吻了一下陈老师的脸颊。 刚跨出去的步伐,又退了回来。斑马线好像是流沙似的,何敏华不敢再踩上去,不敢再往前走。 绿灯一亮,车潮汹涌地奔过,她还是傻傻望着对面。良久,他们都转进停车场,消失了,她还傻瓜似地站在原地。 很痛。比前任男友对她说“敏华,妳的好已经变成一种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可不可以请妳放过我?”时,不相上下。 真的是报应吗?当年,她从另一个人身边把学长抢过来,而如今,她成了被介入的苦主。 说笑了,罗品丰跟陈老师本来就是认识的,要不然,也不会推荐她到这儿来上课了。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哪轮得到她作元配、苦主? 何敏华转身,慢慢的往回走。她还要加班呢。 结果那天,她是哭着回公司加班的。一路上低着头慢慢走,加上夜色遮掩,应该没有人看见,她不敢大哭,只是默默的流着泪,然后默默的擦掉。 没关系的。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真的没关系。罗品丰虽然没有艺术家的外型,但是似乎也有着艺术家多情的毛病。 有才华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温柔跟多情,通常都是双胞胎── 表姨的电话来了,劈头就又把她数落一顿。她唯唯诺诺地应了,带着浓浓的鼻音;然后,在计算机前坐下来,继续修改图稿。 这一修,就修到了凌晨才完全作好。她不想回住处了,干脆趴在桌上小寐。眼泪滴湿了密密合上的素描本。 在异乡哭完了,是下定决心搬回来,要开始新生活的;那现在怎么办呢?还能上哪儿去? 真糟。何敏华哭得累了,模模糊糊想着,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胀,明天,一定会肿得很可怕。 §  §  § 之后,因为连续两次上课都错过了,没见到她,罗品丰终于也按捺不住。虽然是台风来临的前夕,警报都发布了,他还是寻到了她公司楼下,打电话轻描淡写地约她。 “我刚好到这附近拍照。”这是他的借口。“有空下来吗?” “嗯。” 她的响应也淡淡的,跟平常一接到电话就笑开了的兴奋语调明显不同。罗品丰微觉奇怪。 等到她出现在面前时,罗品丰更是诧异极了。因为她的眼睛,竟又肿成了一条线。 怎么回事? 罗品丰善于整理、分析,至今终于理清了前后两次看见她这惨状时,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受是什么──居然是心疼。 而这一次,情绪更复杂了。因为带着疑问:她是为了什么哭成这样? 男性的直觉告诉他,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要不然,何敏华跌跌撞撞惯了,多少挫折她都会哈哈干笑带过,很认命地继续努力下去。 该怎么开口问呢?她不爱多谈伤心事,对于过去那一段总是轻轻带过,刻意遮掩。如果他追问,会不会很没风度? “昨天哭的?”他想了半天,脑中沙盘推演了好久,只迸出这句疑问。 “昨天、前天、大前天……”她还认真推算一下。 “为什么?”罗品丰实在忍不住。“什么事情让妳哭成这样?” “没什么啦,就是心情不大好。”她没精打采地说,头低低的。“我该回去上班了。” “等一下。”他伸手抓住欲转身离开的她,脸色凝重。“大家都在准备提早下班回家,你们办公室也都没人了,为什么还急着回去工作?” “你怎么知道……” “刚刚我先打给妳办公室,没人接电话,我才打妳手机的。” 何敏华沉默了。他们办公室确实已经没人,她只是又被要求留守,到正常下班时间才能离开。 “敏华,妳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罗品丰罕见地强硬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要摆脱我?” 大手依然牢牢箝制住她的手臂。从见面到现在,她确实始终不肯抬眼看他,一直在逃避。 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她会更伤心…… 因为,看着他的脸,她会留恋、会心软、会没出息…… “敏华。”他又叫她,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 她终于抬头了,眼里滚着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只是,开口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连话都讲不清楚。 “我那天、有去舞蹈班……想看你,去接蜜蜜……”她哽住了,要努力深呼吸一口,又一口,才能继续说下去。“可是,看到陈老师……跟你们……” “妳哪天有去?”罗品丰的浓眉打了个结,脑海里开始翻无形的日历。“是这周二,还是上周二?妳那天要加班,不是吗?” 她的眼泪,好大一颗滚落脸颊,把她自己都吓一跳。 不过好险,雨丝挟风势而来,濡湿了他们的头发、脸、衣服,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眼泪吧。 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脸,何敏华闷着嗓子说:“真的没事,都已经过去了。雨越下越大,你快点回家。” “没讲清楚前,我哪里都不去。”他非常坚持。 望着他坚毅的脸,何敏华终于撑不住了,眼泪如雨势一般纷纷而下。 美女哭起来是梨花带雨,美不胜收;但她知道自己哭起来非常狼狈又难看;而且最奇怪的是,美女哭泣时都不会流鼻涕,她偏偏是鼻涕比眼泪还旺盛,狂抽鼻子之际,还又用力掩住,不然、不然── “你快点走啦!”她哽咽着说。“我不会有事的,再给我几天就好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陈老师条件那么好,你有她就好了……也许你是一时冲动,可是我会认真啊!这不是你的责任我知道,可是……” 罗品丰耐心地听着,他犹如计算机一般的脑袋正在快速运转,详加分析接收到的信息。 “妳那天,看到我跟陈老师一起走?” “对。”她用力点点头,新一波的雨势再度汹涌泛滥。“我有自知之明,真的!可是你这样会让我……很困扰……因为我没出息,我、我会想原谅你……我知道我可能连资格都没有,你们才是……真的……在一起……” 真的好悲情喔,又不是正牌女友,不能拿出泼妇的气势来狠狠质问:而且最可悲的是,她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真的愿意没出息地原谅他。 “停。”这次,他敏捷地阻止了她一连串掏心掏肺的胡言乱语,立刻做出果决判断。“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那不是我。” “啊?”悲情戏硬生生被喊卡,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愣住,实在不甚雅观。 可是那日,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没错。什么都可以不信,自己的眼睛会出错吗? “现在我讲什么,妳都会觉得是强辩,说不定会认为我在瞎掰胡扯,侮辱妳的智商。”罗品丰简洁地说:“这样好了,妳跟我走。” “走?要走去哪?” 罗品丰根本不打算多说,扯着她就走,何敏华踉跄着差点跌倒他也不管。 她被拖着走了一段路,发现他是认真的之后,忍不住出声商量:“可是,等一下好不好?我还要上楼锁办公室的门──” 罗品丰闻言回头,脸上出现了有点复杂的表情。浓眉紧皱,但又想笑的样子,整个就是很诡异。 “到了这个时候,妳还在担心办公室的门?”他不可置信地反问。这个女人的责任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本来就是留下来锁门的。”她小小声辩解,有点心虚。 罗品丰考虑三秒钟,就拖着她往回走。“好,那就回去锁门。正好也顺便拿几张面纸──” “拿面纸做什么?” 他瞄她一眼。“妳不用擦眼泪跟……呃,不用擦擦脸吗?” 她立刻用手掩住口鼻,惊恐地看着他。她现在一定狼狈到极点。真是!一哭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罗品丰失笑。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居然默默因为她的真情流露而感动,因为她不伯丑也不怕展示软弱而感动;因为她的重视与认真而感动。 但不太满意的是,她的退缩。但她一直都是自卑而退缩的女孩,所以,这点不能急,可以慢慢改。 当务之急,是把误会解开。 陪她上楼洗过脸,帮忙关灯关门上锁之后,他带着她,走入飘摇的风雨中。 一路上山去。 §  §  § 山上风势并不大,却下着密密的骤雨,雨势越来越猛,大地沈浸在一片潮湿水意中。 下雨加上入夜了,视线极差,即使罗品丰对这条路非常熟稔,也皱着眉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让何敏华不敢多嘴问他问题。 稳稳地,两人来到目的地──罗家老宅。 一进门,他也不管家人在做什么,更没给她机会跟谁寒喧打招呼,就硬拉着她直走,长腿在日式长廊上大步迈开,直闯到某扇门前。 砰砰。单手成拳,敲门敲得超用力。 里面没回应,隐约传来细微声响。 “罗品文,出来。”他板着脸下令:“给你十秒钟,不出来的话,我会把门踢坏。” 他不用提高嗓门,光是那实事求是的语调,就能让听者坚信,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何敏华傻眼。她看看他,又看看那扇门,再低头看看自己被握得紧紧的手。 不到一小时前,她还在自己办公室楼下哭得昏天暗地,遭到太多城市路人的侧目;而现在,她已经站在山岚环绕的日式老宅里,莫名其妙到极点。 半晌,眼前的门打开了,一个男声懒洋洋地问:“干嘛?你今天是吃了火药还是……咦?” 看到门外不只是罗品丰,还有个陌生女子,门内的年轻男人立刻眼睛一亮,慵懒笑意慢慢染上嘴角──那嘴,跟亲吻过她的,简真模一样。 不只嘴,连鼻子、眼睛、眉毛……乃至于身高、体型,全都相似得惊人。这两人,简直就是双胞胎! 何敏华真真正正傻眼。她呆呆望着斜靠在门框上的陌生男人。不,一点也不陌生,这张脸她很熟;可是,明明又不是他。 而且,对方随便披着衬衫,扣子根本没扣,很大方地层露他的宽阔胸 膛;牛仔裤也是低腰到吓人,裤头的扣子……何敏华根本不敢去研究到底有没有扣上。 这,绝对不会出现在罗品丰身上。 何敏华脸红了。 “这位是谁,要不要介绍一下?”懒洋洋的男声在问。 罗品丰根本不去管他,转头对何敏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看到了吗?那天去接蜜蜜的,是这个人,不是我。” “是吗?你确定?”对方还要故意找麻烦。“我没记错的话,蜜蜜最近可都是你去接的。这位小姐,不管妳看到了什么,那些应该都是真的。请相信自己的眼睛。坏事都是他做的,没错。” 罗品丰露出白牙森然一笑。“她看到我跟你女友过从甚密,两人在大街上搂搂抱抱,还放肆热吻──” “呃,我没看到……”这么多啊。 “喂!”房间里头突然出现了软软的抗议声。“你们把我当什么?我也有名誉的好不好?” 这悦耳的嗓音……怎么跟平常在说“小朋友,要不要跟老师比赛?”或“妳跳得很好,放轻松,让音乐带动身体就可以”的,那么相似? “对、对不起,请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敏华头都昏。 “事实就是这样。我解释妳未必听得进去,不如带妳亲眼看看。”罗品丰转头对她解释,语气明显的放缓了,也温和多了。“他是大我十四分钟的双胞胎哥哥,罗品文。妳那天看到的,是他。” “那陈老师……” “我正好是这个败类的女朋友。”陈老师出现了,她啪地赏了衣衫不整的男人一记铁砂掌。“你不能把衣服扣好再出来吗?这是我学生呢。” “哦,原来就是妳,到我老婆班上去学跳舞的?”罗品文啧啧称奇,立刻上下打量了一下傻在现场的何敏华,语带惋惜的说:“不太漂亮啊。老三,你的品味日益退步了。上次我看到跟你吃饭的那一位──” “罗品文,住嘴。”娇小的陈老师站在罗品文身边,非常小鸟依人;但她一下令,却很有老师的风范。 罗品文果然住了嘴,只是,一双含笑的眼眸依然闪烁着,好像脑子里正转着多少促挟的主意跟鬼点子。 奇怪的是,一开始的震撼过去,不用多久,何敏华便能清楚的分出这对双胞胎兄弟了。 罗品丰比哥哥端正太多。 “看到了?那我们可以走了。”误会解释完毕,罗品丰拉着何敏华就走,完全没有打算介绍的意思。 “等一下。”他哥哥叫住他们。“干嘛这么急着走?上哪儿去?” 罗品丰才不管,脚步根本不停,头也不回地说:“我要送她回去了。” “下雨天留客,你没听过吗?雨下得这么大,何必冒着生命危险下山?” 说得其实有道理。罗品丰突然停下了迅捷的脚步。被拖着走的何敏华煞车不及又险些跌倒,罗品丰很熟练地一把揽住她。 “今晚就住下来嘛,老三房间的床很大,绝对足够……” 啪!又被老师的铁砂掌打掉后面的胡说八道。有人被拖回房间去教训了。门重重关上。 咻──一阵雨势被风吹到走廊上,两人对望了片刻。 莫名其妙地,何敏华的耳根子热辣了起来。她一紧张就手足无措,心儿噗通噗通的乱跳着。 “我……我还是……这样可能太麻烦你们……” “不,一点都不麻烦。”他压低了嗓音说。 “我哥说得对,妳还是……住下来吧,明天再回去。” “可、可是……” 他低下头,就在风雨交加的幽暗长廊上,轻吻了突然紧张兮兮的她。 这个吻如此温暖,带着安定的力量,让局促不安的她顿时忘了一切。 “留下来,好吗?”他抵着她的额,低低地问。 还能怎么样呢?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风雨,又是一片花团锦簇,柔美绚丽得让人流连忘返,根本没有力气拒绝了。 而罗品文说得没错,罗家老三的房间里,确实有张很大很大的床。 罗品丰的房间非常有他的风格。整洁、干净,一点杂物都没有,连枕头、床单都有大饭店的水平,几乎没有一丝绉褶。何敏华连碰都不敢碰。 “坐。”他刚洗过热水澡出来,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物,一面用大毛巾擦着湿发,一面随意地对她说。 不过,何敏华就没那么自在了。她也洗过了澡,换了干爽的叫恤跟短裤──是跟他借的,穿在她身上很垮──可是,就是没办法放松,紧张得莫名其妙。 一定是那张床的关系,太引入遐思了。好大、好舒眼的感觉,要是能跟他一起躺在上面── 哇!不能再想下去!太刺激了! “妳怎么了?”罗品丰有趣地抬眼打量她。 只见她僵在门口,眼睛一直偷瞄着床,整个人像绷紧的弓一样,他便忍不住失笑。“不用伯,我家还有客房,我不会跟妳一起睡的。” “一起睡是没关系,只是……”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有点水肿的脸立刻爆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 “哦?不然,妳是什么意思?”他抛下毛巾,趄身对着她走过来。 “你、你不要过来。我要先说……我……我真的……我很……我身材很烂,而且又笨手笨脚……”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他忍着笑,慢慢走近,像在接近受惊的小动物。温暖的大掌搁在她僵硬的肩上,略略施压,让她稳定下来。 “所以呢?”他轻笑着问。 何敏华愣愣地看着他的微笑,愣愣地回答:“所以,是男人都会失望的。” 罗品丰的手一紧。笑容僵住。 “是谁说的?”他的嗓音转为冷硬。“妳的前任?” 她咬着唇,沉默。懊恼着自己为什么说出如此不得体的话。 外头风势增强,雨也下得很大;在这种台风天里,不知为何,可以让躲在一起的人感觉特别接近。 “他说妳身材不好?”大掌沿着她的肩线、上臂开始缓缓往下游栘,轻抚过手肘,来到手掌、指尖。拇指一路在光裸的手臂肌肤上佣懒画着圆圈,让一阵阵的微弱电流流窜过,她都起鸡皮疙瘩了。 “嗯……” 使力一拉,他把僵立的她拉进怀中。 “妳的身材哪里不好呢?他不喜欢妳的腰、妳的臀、还是妳的腿?”询问低低的,慢慢的,像是醉人的美酒,让人一饮就要晕了。 一面,他的手依照口说顺序,轻轻游移过。“可是我喜欢妳的腰,够细;我喜欢妳的臀,也够翘……” 窗上有婆娑的树影,被风雨吹打得激烈摇晃着。他们的身影也被壁灯投射在窗上。他要她看。 “妳看,哪里不好?”他像是催眠似地缓缓说,大掌继续慵懒地抚过她瘦长的身,所到之处都像燃起缓慢的火,让她慢慢放松,慢慢沈醉。 根深抵固的自卑感缓缓在融化中,两个相依的身影在窗上跳着舞。何敏华仿佛掉入了一大片花海中,闭上眼,全是粉嫩甜蜜的色彩在眼底跳耀。 在那一刻,她相信自己正身在梦想的美景中。她相信自己是美貌而轻盈的,可以被一个出色的男子如此珍惜爱悦地拥抱着。 是真的吧?这一次,可以真心相信吧? 再一次,她主动拉近了唇与唇的距离,吻上他含笑诉说着的嘴。 第六章 风雨过去,该是明媚的好天气了。 秋天脚步俏俏来到;在灿烂秋阳中,何敏华的笑容慢慢的、一点一点的,也亮开了。 虽然不见得是春花绽放般耀眼,她还是墙角小花般默默不起眼,但至少在罗品丰的镜头中,她确实在蜕变。 “不要拍啦。”她有时会尴尬地小声请求。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只拍妳。”罗品丰就是这么实事求是,老实到令人有点气馁。 他说得没错。拍她的场合,通常都是连身旁一群姿势各异──还伴随着尖叫笑闹声──的小女娃们一起入镜。何敏华与这班小小同学之间已经建立起情感,在老师永远带着笑容的鼓励中,她们渐渐可以自在的随音乐伸展肢体,跟得上节拍,不再像是打一场混仗似的胡闹了。 这一切,都被罗品丰捕捉下来。不但用相机,连摄影机都出现了。 “叔叔,那是什么?”小小同学很有兴趣,在上课途中,还会跳到一半停下来,好奇地凑过去镜头前张望。 “摄影机。要帮妳们拍电影。”掌镜的大男人很有耐性地回答。 “拍电影?我要看!” “我也要!我也要看!”一呼百诺,众女娃们一拥而上,全都想要看自己当主角的影片。 老师拍拍手。“葡萄怎么都不见啦?这样果园里面就没东西喽!怎么办?” 何敏华其实很佩服老师的巧思,每次上课都有不同的角色扮演,让小朋友们玩得不亦乐乎,一点也不枯燥。今次她们全成了葡萄园里的葡萄,不但要学葡萄藤一样蜷曲扭动,有时要变成叶子开展,有时,则要把自己缩成圆滚滚的葡萄,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回来了!” “我是葡萄!”“我是叶子!”老师一声令下,小朋友们又重新奔回原位,一双双黑亮眼睛还是偷瞄过去,看帅叔叔帮她们拍电影。 何敏华觉得脸有点烫烫的。她被分配到一片大叶子的角色,双手要尽情展开,还要迎向阳光,随风招展;这其实很尴尬。但葡萄──也就是小朋友们──都滚在她身边,用崇拜的眼光看她;加上罗品丰含笑的眼眸一点取笑意味都没有,在他眼中,在他镜头中,她似乎总是美好。 所以她放心地努力伸展,让自己这片叶子变得好大、好大。 她其实是真的好看,只是她自己不相信。透过镜头追着那瘦长的身影,罗品丰在心里默默想着。她有着可以媲美模特儿的高瘦身材,只要放松了,舒舒服服的伸展,就非常赏心悦目。 “叶子再大一点、再大一点。”陈老师鼓励着她。“妳要保护这么多葡萄,不让她们风吹雨打呀。加油!” 别看这动作简单,光是努力收小腹、伸展双臂、背脊挺直,还要保持姿势好一阵子,就够受的了。待轻快音乐放完,何敏华不但出了汗,还觉得自己手臂、腰、大腿都微微发酸。是种可喜的酸意,因为那表示她运动到了这些肌肉群──这是陈老师谆谆讲解过的。 “这么累?”他也在收拾相机、摄影机等等器材,随口说:“真是一片尽责的好叶子。” 坐在光洁木头地板上的她被逗笑了,笑意朗朗,罗品丰忍不住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之后,因为身为摄影师的密友,何敏华可以当第一个观众。罗品丰在整理、剪辑数字档案时,她总是在旁边偷看。 “哇──”清秀小助理自然也一起看,发出赞叹。“阿华,妳真的变了好多哟,这张逆光拍的简直有疗伤系的fu,老师实在太厉害了,化腐朽为神奇!” 照片图档中的她,在舞蹈教室席地而坐,逆光使得她身周柔柔镶了光圈,姿态闲适,对着掌镜人略略羞涩地层露微笑,居然、居然有种优雅的氛围! 她怔怔看着清晰到连毛孔都无所遁形的影像,有点恍惚。这女子,真的是她吗?未免梦幻得太不真实了,她不大敢相信。 “我都能拍成这样了,那换成真正的美女来当模特儿,不就美到爆炸?”何敏华喃喃说。 罗品丰闻言,浓眉就是一皱。 “这什么意思?什么叫‘真正的美女’?” “我认识很多真正的美女呀。”她看着罗品丰,认真解释:“我有朋友长得比任何明星都美,什么角度都好看,完美无缺。走在路上老是被星探拦住,在美国时还有摄影大师苦苦哀求她当模特儿,不过她一直不愿意。” “哎唷,阿华妳老是这样,在妳嘴里,每个人都是帅哥或美女,都没有坏人或丑人的。”小助理挥挥手,很不屑地说。 罗品丰语气平平地问:“所以呢?” “所以,如果她当你的模特儿,一定会拍得更好、更美──” 听着听着,罗品丰突然安静地把档案都关掉,一言不发地离开计算机桌前。 “他怎么了?”何敏华诧异地问小助理。 “老师不拍女生……可是他明明拍妳,也拍舞蹈班的小朋友啊。”小助理偏头苦思了半天,困惑地抓抓头。“难道老师是不拍美女?” 何敏华哭笑不得。她确实不是美女。只是他总是能在镜头中捕捉到那一剎属于她的美丽。 看着罗品丰一个人在小厨房煮咖啡,小助理一直努嘴、使眼色,还悄声说:“老师好像有点不高兴,妳快去劝一劝嘛。我就不当电灯泡了,但是妳要帮我清理、扫地,然后要记得锁门喔。” 来得勤了,连小助理都看出何敏华非常好讲话,遂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全丢给她,就溜之大吉。 待助理走后,何敏华慢吞吞地走过去小厨房。罗品丰安静的等着咖啡煮好,没打算开口的样子。 “我帮你煮点消夜好不好?”她试图打破僵局,搜索枯肠,想要提供一点帮助。“你想吃什么?还是要我出去买?你忙了一整天,要不要我帮你按摩一下肩膀……” “不用。妳不必讨好我。”见她脸色微变,罗品丰叹口气,温和地看着她。“妳一直都忙着讨好别人、忙着贬低自己,这样真的不累吗?” 他的眼睛到底配备了怎样的镜头,为什么能直直看穿她?何敏华在他眼前无所遁形,连最难看、最脆弱、最荒谬的模样都一一给他看清楚了,但,他还是在她身边,没有离去。 太美好了,以致于没有真实感。何敏华真的不习惯。她根深柢固地认为自己一定要付出什么,能帮上对方什么忙,才交得到朋友、讨人喜爱。 罗品丰是第一个例外。 “我只是……我真的有很美丽的朋友。”她徒劳地想解释。“你要是看到她就会知道,她比我美一千倍、一万倍,是所有摄影师的梦想……” 他温和但坚持地按住了她的嘴。 “妳是摄影师吗?”等她摇头,罗品丰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妳怎么知道摄影师的梦想是什么?别擅自帮我决定,好吗?” 她乖乖点头。 “美在观者之心,我觉得妳美,妳就是美。不用跟别人比较。我也拍过非常美丽的女人,但那又怎么样?” 不知为何,他的眼眸中似乎有一丝阴霾掠过。 “发生过什么事?”她在他指间喃喃地问。她并不笨,自然知道那一瞬的乌云代表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如此端正又内敛的男人,到底曾经受过怎样的伤? 她的关怀清楚写在脸上,渴盼而迫切,赤裸裸的,让罗品丰不能不感动。 咖啡壶扑扑响,浓郁的香气包围他们。小厨房的日光灯下,一片寂静,两人默然相对。 要怎么说呢?尘封已久、他从来不曾提起的往事,要告诉她吗?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是困惑不解,追问细节?还是会从此对他改观,保持距离? 但也许……她会了解他的委屈? 望着她乌黑的眸,罗品丰鼓起了勇气。 “我曾经被指控性骚扰,是个色狼摄影师……” §  §  § 夜深,人静。 她细致的手臂紧紧拥抱着坚强的男人,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抚,像是要抚平他的伤痕。 其实从头到尾,他的叙述语气都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似的;但何敏华听到后来还是掉下眼泪,甚至越哭越厉害,简直比自己被抛弃的时候哭得还惨。 她真的好心疼。 “我从高中就参加摄影社,到了大学仍继续;因为有点基础了,所以拍得还不错,学长姐也常常介绍打工给我。”他淡淡地说:“那时很多女生都想拍美美的照片,有些认识的女同学、学姐等等请我帮忙拍照,我都答应……” 因为拍得好,所以名声慢慢打响。当高中时是某校校花、大学时是某系系花的美女慕名而来,指定要罗品丰帮她拍照时,引起全社哗然!这差事实在太令人艳羡,罗品丰被学长或同学嫉妒眼红到极点。 他拍得很认真。室内、室外、校园、公园、山上、海边……载着系花到处外拍,但系花人美眼界也高,非常挑剔,一直都不满意,只好重拍又重拍。 到后来,自认已经尽力、也达不到要求的罗品丰决定放弃。他努力尝试过了,也拍出不少非常得意的作品,却不断被打枪,这种感觉,对一个年轻气盛的大一小毛头来说,实在太不愉悦。 “我拒绝她几次出去外拍的邀约之后,慢慢开始有风声出现,说我对她提出奇怪要求……” 语气很平淡,但回想起来,心头还是隐隐作痛。 那种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本来亲切热络的社团学姐、同学们,开始疏远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或是在他附近窃窃私语又不敢靠近,仿佛他得了什么致命的传染病似的。 谣言越传越夸张,连什么罗品丰动手扯系花的衣服、要求陪上床否则不拍、甚至连强拍裸照都出现了。 风风雨雨甚至传到了系花的男友耳中,男友带着几个壮声势的朋友来找他,气势汹汹地逼问:“听说你对我女友不礼貌?” 不礼貌?当时才大一的罗品丰并不是很理解。如果摄影者对模特儿的姿势提出意见,算不算不礼貌?帮忙调整时肢体有所碰触,算不算不礼貌?对她的五宫或身材提出见解,算不算不礼貌? 他还打算着整理出头绪,好好加以说明时,对方的拳头已经等不及了。一拳挥过来,金星准满天,他的眼圈黑了一个礼拜。 “你们出去外拍,都是系花约的?”何敏华听到这里,眼中已经含着泪,她突然提问。 “她比较忙,所以时间地点由她决定──” “拍照过程中,她是不是很大方,会主动碰触你,比如勾手?” 罗品丰思考片刻,她几乎可以看见他的脑袋在运转、搜寻旧数据。 “不大记得了。不过系花个性还满开朗的。”罗品丰偏了偏头说:“所以后来搞成这样我也很意外。我们之前其实相处得还不错。” 何敏华突然扑过去抱住他,抱得紧紧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个笨蛋!大笨蛋! “她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何敏华哽咽着说。“这种招数女生都会用,可是你不解风情,又对她这么严厉,还拒绝她──” “不至于吧,为了这么小的事?”罗品丰不大相信。“何况她当时已经有男友了,我对她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想法。这很严重吗?” “对某些自认为腿很长、脸很美的女生来说,这已经是天下最大的侮辱了。” 事隔多年,罗品丰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个人、那件事了。只是自此他再也不单独帮女生拍照,坚持到现在。 “已经这么久了,要不是妳问,我也不会想起来。而且我真的没事,妳不用哭成这样。”苦主讲完始末,还要负责安慰。 但她还是一直哭,心疼着他,为他所受过的委屈和误解而难受。 因为哭得太厉害,他只好送她回家。 然后他不放心,就陪她上楼。上楼之后她还是搂得紧紧不肯放开,所以他名正言顺地留下。 夜深,两人挤一张小床,好温暖。他依然被紧紧拥抱着。暖意在全身缓缓循环。他轻轻拭去她的泪。 “妳真爱哭。”他的语气很无奈。 “她走路最好小心点。要是让我遇到她,我一定扑上去把她头发都拔光。”她可是百分之百认真的。 他笑。“妳才不敢。”明明是个胆子很小的烂好人,一天到晚被欺负的。 “我会,我一定会。”她撑起身子,信誓旦旦。 他笑着把她拉下,亲吻她认真的脸蛋,心中感动着,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紧紧搂她,紧得快透不过气。 她还是不够美,不够性感,不够迷人,甚至不够聪明。但此刻她暂时忘记了这一切,满心只想着他,再无旁骛。 罗品丰也不是当年不解风情的年轻男孩了。平日再怎么循规蹈矩是一回事,在这种夜深人静、两人同挤小床的时候还循规蹈矩,那简直不是不解风情,而是不知好歹了。 “喂。”他轻咬着她敏感耳垂,低问:“我要做坏事了,可以吗?” 何敏华心跳得超快超快,被这样一问,却忍不住噗哧一笑,还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微微颤抖。 “怎么了?” “哪有人……这样问的。”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半是觉得荒谬,一半也是因为太过紧张,才狂笑不止。 罗品丰处理的方式很简单,他吻住她笑意盈盈的嘴。 碍事的衣物在混乱挣扎中一件件退场。他温柔抚过她经过这阵子舞蹈锻炼的曲线,一点儿也不吝啬地在她耳际吐露一连串低声赞美。 她已经晕了,晕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世界在旋转,一直旋转── 即使缠绵着,毫无阻隔地密密相拥时,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像是假的,不太敢相信。他整个人,这么好这么好的人,真的有可能专属于她吗? 她,何敏华,一个从小到大如果不努力就一定没有收获、就算努力了也不见得有好结果的平凡女,却得到有如电影情节般的恋情,在异国邂逅,之后重遇,发展成恋人…… 太多情绪如潮浪汹涌而来,湍急紊乱呼吸中,细微的呻吟中,悠长叹息如微风一般轻轻逸出。 “不要紧张。”他的安抚也有如暖暖春风,拂遍她全身。 在他怀中,她似乎不再笨拙了。他很温柔,很有耐性,让她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接受他,也接受了自己── 也许,她真的就是这么幸运。 §  §  § 跟小朋友一起跳舞让她学会放松肢体;而谈恋爱,则是让她慢慢学会了放松心情。罗品丰一次又一次用行动、用言语告诉她,不需要神经质地讨好,也不需要老是想着要帮他做什么事。在感情中,他们应该是对等的。 这观念其实很平常,但对于何敏华来说,却还是得花一番工夫,才让她慢慢接受。 她非常认命,也非常任劳任怨,对旁人的脸色或指使习以为常。罗品丰对这点很有意见。 何敏华总是陪笑解释:“已经习惯了嘛。任性也是要有本钱的。” 罗品丰脸色不豫,正色说:“坏习惯就要改掉;何况我也不是要妳乱发脾气乱花钱、到处颐指气使那样的任性。真心说出自己的想法、别老是迎合别人,这不算任性!” “好啦好啦,我会练习的。你不要皱眉嘛。” 这种回答完全就是在讨好他!罗品丰更加拿她没办法。 他转以用行动表示。不用她老是跑到工作室找他,他有空就去接她下班;舞蹈课时更是堂堂必到,捕捉她的一举一动,俨然她的专属摄影师。 从一开始的尴尬僵硬,到后来慢慢习惯,在镜头中也可以自在,中间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但他确实一点一滴在解开她的心结。 所以,当他又看到她出现小媳妇模样的时候,会特别生气。 那天傍晚,他来到她办公室附近,准备上去找她。因为何敏华常被拗加班,加上罗品丰不想给她压力,所以两人从不硬约吃晚饭。只要有空就去找对方,能一起吃饭是最好,不能的话,见个面聊两句也很不错。他是抱着这样轻松的心情去的。 结果才走近骑楼,还没到达门口,远远就看见何敏华低着头站在大厅,身旁有一名中年妇女正在滔滔说着话,看两人姿态,颇像是老师在教训不乖的学生。 罗品丰的心先是一沈,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大概又闯祸了。 是不小心撞到人家、勾到包包、还是把饮料打翻在路人身上?全都有可能。结果这次居然惹到恐怖的中年妇女,不肯善罢罢休,先抓着她一顿臭骂,搞不好还要敲竹杠! 要是他不快点出面,何敏华可能会被人踩扁了,还觉得自己罪无可赦!这人怎么还没被诈骗集团骗去全部身家,还真是个奇迹。 事不宜迟,他一个箭步上前,跨进了大厅。 “……让人很失望。这么多年了,妳还是连照顾自己都不会。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也被妳气跑了,妳真是太没用……” 罗品丰脚步突然有点卡住,他睁大了眼。 听起来不像陌生人。她们是认识的?而且,听起来…… “……妳都已经几岁,还这么没定性!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好好过日子,别再让人操心?” 眼看何敏华在妇人面前被讲得越缩越小,简直想缩到地底、从此消失似的,不管这陌生的中年女人是谁,罗品丰都看不下去了。 他走过去,就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何敏华一见到他,整个表情复杂了起来。有点尴尬,有点害羞,但是,她的眼神软得像要融化,还不由自主的微微往他身边靠了靠。 亲密的情侣关系是骗不了人的,尤其骗不过中年太太的锐利双眼。 “敏华,他是谁?妳认识的人?”雷射光般的视线由上到下扫了他一遍。 “呃……他是我的……朋友。”何敏华嗫嚅回答。 朋友?这么简单?罗品丰诧异地看她一眼。她脸都红了。 显然妇人也不相信。拜托!瞎子都看得出来,明明这两人就是关系匪浅,什么“朋友”! “敏华,妳才回台湾多久,就已经开始乱搞,跟男人随便来往?妳这样妈妈要怎么跟施家交代?”责怪之意溢于言表。 妈妈?他有没有听错?这就是何敏华的母亲?让她吓得当街拔腿就跑的? ──也难怪,看这位妈妈虽然身材不高,但气势惊人;脸色如此严肃,言语又锐利,毫无一点温柔疼爱的味道,跟女儿讲话有如训导主任在责骂不乖的学生,谁会不想开溜? 何敏华的脸胀得更红,她嗫嚅着抗议:“妈,我们……我不是……乱搞。” 辩解有如微风弱浪,毫无力道,怎么听怎么心虚。罗品丰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妳怎么样,今天就跟妈回家,我要跟妳好好谈一谈。还有,我已经帮妳预定机票了,妳飞一趟美国,跟仁鸿解释清楚──” “不要!”她突然大声起来,把他们都吓一跳。 她母亲略瞇起眼,危险地瞪着她,满脸不悦。“妳顶嘴?好好跟妳讲不听,一定要妈妈生气?快点!上去收一收东西,跟我回去。” 何敏华往他靠了靠,畏缩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 她母亲把危险的目光转向陌生而沉默的男人,很不友善地再度上下打量他。这位当然就是女儿顶嘴、忤逆的原因了。 罗品丰正面迎视不友善的目光,毫不退缩;而且,还很不怕死的把手臂圈住何敏华的肩,无声地帮她打气。松松的,没有特别亲热,但是非常清楚的宣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对方眼光更加凌厉,简直要放出飞箭来杀死他似的。 “我、我跟他已经先约好了。”何敏华靠紧身边的支柱,躲在他臂弯里,鼓足勇气说:“妈,我现在很好,妳真的不用再担心;时间已经晚了,妳也赶快回家吃饭,好不好?” “妳现在好?好在哪里?仁鸿可是哈佛的博士候选人,妳不好好抓住他就算了,还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搞不好大学都没毕业──” 罗品丰自然可以回嘴辩驳,但他选择沉默。他并不想跟女友的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起争执。 沉默的他,稳稳地担任何敏华的靠山。 但何敏华的母亲还不想停,继续说下去,不断数落着女儿,从头说到脚,从学历数落到现在的工作,从她的发型一路嫌到鞋子,反正,没一处好,不顺眼到极点。 何敏华低着头继续听训,不敢回嘴,却在某些尖锐批评轰过来之际,微微抽搐了一下。她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真的不想让罗品丰听到这些。 罗品丰收紧了手臂,低头,在惊涛骇浪中只轻轻问:“晚上想吃什么?” 数落得正顺口的母亲突然愣住。她当老师这么多年,非常习惯滔滔不绝,几乎没人敢打断她说话;当下皱紧了眉,满脸不悦。 “年轻人,我正在跟我女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有没有礼貌啊?” “伯母,现在差不多是用餐时问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是不是一起去吃个晚饭?您可以坐下来一面吃一面继续跟敏华说话。”他温和地提议。 何敏华脸色又开始发白。她非常了解自己母亲抓狂之后的反应。罗品丰实事求是的精神何必用在这里?万一母亲把炮火转向他── 所以,她生平第一次,大胆地当机立断。 “妈,我们真的还有事,要先走了。其它的事下、下次再说,好不好?” 说完,她拉着罗品丰离开,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结果才离开公司楼下没多远,她就全身发抖、双脚发软到走不下去,在大街上就牢牢抱住罗品丰。此刻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因为不这样的话,她大概已经软绵绵的坐倒在地。 真可怜。罗品丰拥着她,心里默默想着。她精神跟身体都紧绷了好久,肾上腺素一退去,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 跟自己母亲相处,压力可以大成这样,那么这一路以来的成长过程有多辛苦,可见一斑。 “没事了。”他拍拍她的背。“我们去吃饭吧。吃完去工作室陪我看片,好不好?上礼拜拍的都很漂亮,妳会喜欢的。” 她还是埋在他怀中,暂时不想动,也不能动。 他好温柔。没有多问、没有批评她母亲,谢天谢地,他也没有说出“妳妈也只是关心妳”这种恐怖的乡土剧台词。 “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闷闷的嗓音由胸口传来。 罗品丰想了想,才一本正经回答:“因为,我想要巴结妳当我的模特儿。” 何敏华噗哧一笑。心情顿时轻松了几分。他就是这样,冷面笑匠! 她外貌何其平凡,连美丽都说下上,拍她的照片连洗出来都没价值,哪有可能因为这样就特别对她好? 但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让她都差点要相信了。 “你真是好人。太好太好的人。”她终于抬头,展露一抹有点悲惨的微笑。“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好让我们之间平衡一点?” “只要妳一直让我拍照就够了。”他淡淡地说。 对一个摄影师来说,这算是最贴心的情话了吧?何敏华着迷似的看着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好运── 第七章 何敏华早该知道,她母亲不是好打发的人。 隔没多久,母亲就带着一迭数据在上班时间来办公室堵她。 她正在跟绘图软件搏斗中,细细修正颜色线条,眼睛都快花了;望着丢到面前的牛皮纸袋,何敏华连打开的力气都没有。 “妈,这是什么?” “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这个男的不是什么正经人,他是摄影师!而且早就有性骚扰模特儿的前科。”母亲说到摄影师三个字时,好像在讲什么不堪入耳的字句似的。“别说我诬赖他,妳自己看看,征信社拍到的照片里,有多少张是他跟女人同进同出,还到温泉会馆幽会!” 何敏华诧异极了。她抬头,傻望着面露得意的母亲。 为了调查女儿的男朋友,还出动征信社?这算是怎样的关心法?那些钱拿来当生活费,或者给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买玩具,该有多好?何必这样浪费? “妈,那一切都是误会──” “当然是误会。男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色狼、骗子?”她母亲的语气非常讽刺,随即眼神一凛,厉声问:“妳是不是也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有没有被拍奇奇怪怪的照片?还是跟妳借钱买药水、买器材?” 被拍到跟一群学龄前的小朋友跳舞,这算奇怪照片吗?“当然没有。 他帮我拍的照片都非常正常。妈,妳这次真的误会了,他是正人君子。” 母亲从鼻子里哼气,轻蔑地反问:“正人君子?妳看看自己的长相,有漂亮到让正经摄影师想追着妳拍照吗?” 何敏华心中一痛!她母亲说中了她一直以来的心病。 自小到大,她永远都是个无法讨母亲欢心的女儿。长得不可爱就算了,还笨拙;连花钱送她学个芭蕾舞都学得零零落落。母亲咬牙切齿逼着她练舞,见她骨头不够软、劈腿劈不正,甚至动手压她的腿,让她痛到落泪,对上课的恐惧与厌恶感让她学得更糟,一切成了不断轮回的恶性循环;在母亲终于放弃之前,何敏华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她父亲也是资质平庸之辈,在妻子的高压要求之下,一直极度沉默。 何敏华甚至偷偷觉得他们的离婚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 要到很最近,她才慢慢建立起信心。但多年来被强力灌输、根深柢固的自卑感不是那么容易斩草除根,只要稍微撩拨,毒苗又再度萌芽。更何况是这么斩钉截铁的羞辱跟贬低。 “他一定是别有所图,才会接近妳。我能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妳要是还执迷不悟,被骗财骗色的话,就别回来哭诉!” 何敏华低下头,什么都没说。早在她父母离婚、各自又另组家庭之后,她就再也不觉得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让她“回去哭诉”的了。 没错,她是努力尝试着到处讨好人,不管男女老幼,心底总是卑微地希望着自己能成为团体的一分子。可是,面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也许她就是没那个命。下辈子希望投胎能好运一点。 发完飙的母亲走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对着花花绿绿计算机屏幕发着呆。出神到表姨都走到她身边了,还没发现。 “敏华,彩稿好了没?”表姨自然听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聪明地躲在办公室里不瞠浑水,到现在才出来。 “已经好了。我马上打印、装订。”虽然脸色苍白、整个人很失神,但何敏华一听到工作要求,还是很快地回神,丝毫不敢偷懒。 寻常女孩至少要花点时间平复心情,脾气硬一点的大概已经甩门出去了。但何敏华不是。她是逆来顺受界的第一把交椅。 “妳呀……”表姨随手拿起她桌上的一枝笔玩弄着,沈吟片刻,才说:“妳妈也是担心妳。大人的意见,多少还是听一下吧。” 虽然台词是毫无意外的乡土剧专用,但表姨愿意这样安慰她,何敏华已经非常感激了。 因为这样偶尔流露的温情,她可以忍受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像是义务加班、身兼小妹、被骂被挑剔、薪水迟发也忍气吞声,靠微薄积蓄过日…… 那日下班之后,最期待的舞蹈课时间也无法让她振作精神。跳着跳着,似乎总是跟不上音乐节拍,手举不高,腿也踢不直,无精打釆。 “阿姨妳怎么了?” “对啊,妳今天跳错好多喔。”小女生们个个都精得跟什么一样,立刻发现她的异状,一双双乌黑的眼眸中流露着关心。 “没有呀。”看她们都还是仰着小脸,超认真的盯着她,何敏华也不好意思起来。“哎,阿姨今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阿姨生气吗?” “这样丑丑──”小眉毛皱起来。 被小朋友们检讨,何敏华很尴尬的一一道歉。“阿姨不是故意的,现在已经好了,我们来跳舞吧。” “不要跟生气的阿姨跳舞。” “对啊,我们不要。”小嘴嘟嘟的。 被同学排挤的感觉真不好,不管是二十四岁、十四岁还是四岁。何敏华努力解释,使出浑身解数哄这些小女生,比陈老师还卖力的带动她们,好不容易才重拾同学情谊。 这一切,全被捕捉了下来,以镜头记录。 下了课之后,比平常更疲累的何敏华连话都没力气多讲。罗品丰自然看得出来她的异状。他今日不用负责送侄女回家──他哥哥来接女友陈老师,也一起带走了蜜蜜──所以他可以送何敏华。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之际,他温和轻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要不要告诉我?” 何敏华盯着红砖道上被路灯拖长的人影,良久良久,才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而已。” 她竟是说不出口。他越好,她就越自惭形秽。只希望在他眼中自己就像那些照片捕捉下来的模样。崭新的,越来越美、越来越有自信。那些灰暗的过往、令人沮丧的部分,能不能尽量别曝光? 罗品丰自然不会勉强她。在他的车里,两人安静了好久好久。她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景物、街道都像是无意义的场景,从眼前掠过,都没进到脑子里。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她住处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何敏华傻傻地问。 罗品丰的嘴角有一抹笑意。“妳现在才想到要问?就不怕我把妳载去卖?” 她喃喃自语:“要卖也卖不出去,说不定还要贴钱,何必麻烦?” 他听见了,但没有多余地回答或劝慰,只是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膝盖。小小的动作,却诉尽了属于他的内敛温柔。 绕啊绕的,绕到了城市中热闹的商圈附近。他把车停进了停车场。 “要来这边吃饭吗?还是逛街买东西?”此地是她以前跟千金朋友们约见面的地方。时尚新潮,逛街吃饭看电影都方便。但她跟罗品丰不走奢华路线,从来不曾到这儿来约会,所以有些困惑。 “妳先看那边。”他说。 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前方高大建筑物外墙上有一整面巨幅的广告。在灯光的烘托之下,犹如超大的投影屏幕。 广告拍的是街景,行道树上缠绕着闪烁装饰灯泡,店家橱窗内有各式各样商品华丽展示着。行人络绎,各种年龄、各种打扮都有。而聚焦中心是个打扮可爱的小女孩,独自站着,父母在前方几步处,回头,笑望着落后的小女儿。 小女孩像是突然踏入魔法国度似的,仰头看呆了,小嘴微微张开,新奇、诧异、兴奋……全都写在纯稚的小脸上,被摄影师忠实捕捉。 她手上,拉着一颗色彩鲜艳的气球,像是微风一过,气球就会随之晃荡那么真实。 何敏华似乎被兜心重重打了一拳。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就像从她涂鸦本里面直接走出来似的。 以为她还在发呆,罗品丰闲闲地开口讲解:“我在这里拍了一个礼拜。早上、中午、晚上,各个时间,各种光线,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几百张。从商家代表到集团高层,每个人都有想要的画面,讨论了非常久,还是得不到结论,最后我选中了这一张。妳知道为什么吗?” 她还是说不出话。那种被冥冥之中共鸣给打中的震撼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因为它让人想起最单纯的开心。”他揭晓谜底。“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的很不容易。妳跳舞的时候,有想起来了吗?跟蜜蜜她们一起学舞,不开心吗?要不要试着去享受跳舞这件事,而不是一直想着要跳得好?” 原来如此。他以为她的低落还是为了舞蹈课。事实上,早就不是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跟小朋友跳舞,喜欢陈老师更甚于优雅美丽却高傲的名舞者老师。 还有,喜欢身旁的男人已经超过她能负荷。 她喜欢过很多很多人。每个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她都喜欢。可是这已经不只是喜欢,比喜欢更多、更满、更令人不知所措。 在车里,在巨幅明亮欢乐的海报前,她转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主动亲吻他线条刚毅、触感却柔软的唇,毫无保留,一点也不掩饰。 火热的法式深吻之后,他的眼眸也像燃起了火。“妳这么热情感谢我,要我怎么甘愿就送妳回家?” “那,我就不要回去了。”她仰脸说,大胆得连自己都心跳加快。 欣然从命。她享受了一个非常、非常单纯的甜蜜夜晚。 §  §  § 这应该是何敏华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母亲。 从小不管是穿什么衣眼、剪什么发型、学什么才艺、读什么学校、选什么主修、学什么语言、甚至交哪些朋友、跟谁交往……母亲的意见,就是她的方向。强势的妈妈说东,她绝对不敢说西。 而现在,她母亲强烈表达对罗品丰的不满,要他们立刻分手,要她回到前任男友身边,去求对方重新接受她……何敏华却无法照办。 她要那种单纯无杂质的甜蜜。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有多自卑,她愿意全心全意相信。就算是赌也好,这一辈子已经乖了太久,她要赌这一次。 但,她坚持,她母亲也毫不逊色。母女俩这次真是杠上了。 本来就已经在躲,现在躲得更厉害,简直像在躲地下钱庄来追债。最常去的就是罗品丰的工作室。就算罗品丰本人不在,她在那边也很开心。 因为那个环境非常有罗品丰的风格。完全没有废话,井然有序。她向往这样的个性、这样的环境。 “最取近老师很忙啊,case越来越多,光是排时间表就排好久。”小助理不满地看她一眼,意有所指。“而且他还要忙私事……” 何敏华虚长了人家好几岁,被这么说时,却只会傻笑。好半晌之后才不大好意思地问:“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小助理就等这句话,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当然有!妳来帮忙整理这些新的图片好不好?就是输入详细拍摄信息,然后按照顺序排好建文件。我要去看今天刚送回来的正片,很忙的!老师回来之前耍弄完。” “好呀,我来帮你。” 就算自己上了一整天的班,何敏华还是非常勤奋,几乎每天都来帮忙,甚至会动手打扫工作室,带吃的来跟助理分享,帮忙打数据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点都不觉得累。 因为她也偷偷仰慕着罗老师。可以第一手看到毫无筛选过的摄影作品,可以透过他的眼、他的相机去看世界,何敏华觉得非常幸福。 这次整理的是一批刚拍的新片,据说是帮某饭店拍的一系列广告公关用途的作品,内外景都有,还出动临演、常合作的专业工程班一起工作。 拍出的照片果然效果极佳,饭店外观气势恢弘、贵气十足,内装则是典雅与舒适齐备。 罗品丰在取景与构图上有着独到的见解,可以把昂贵的饭店拍得让所有人都很想去住,连一向与高级饭店绝缘的何敏华都心向往之,一张张看过去,忍不住想象,如果是他与她手牵着手,走在这挑高的大厅、璀璨的水晶灯下;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响起他俩的足音,晶亮的电梯镜面映出相依的身影,到达房间,打开厚重木门,门后是专属于他们最私密的天堂── “阿华,妳很热吗?怎么面红耳赤的?要不要把空调开冷一点?”小助理抱着一盒上过夹的正片走过去,随口问。 “呵呵,没事……”光看照片就胡思乱想成这样,她也真是够了。 一张张看下去,一面打着键盘,她一面放任自己甜蜜蜜地神游着。 突然,像是晴空中打了个闷雷,她被其中一张照片给震住。 取景的地点是大饭店的咖啡厅,喝一杯咖啡就要三百台币那种。里面高朋满座,显然有部分是临演,因为充斥着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正以极度优雅的姿态谈笑风生中。 其中,有一个美丽人影立刻抓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何敏华的心跳猛然不规则了几下,重重撞击胸口,隐隐作痛。 巧合吧?一定是巧合。毕竟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大小姐,在这儿喝咖啡再自然不过了。 点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她一张张点过去。每张都有这位美女,每张都出现在显眼的地方。何敏华甚至放大照片局部,细看那张精致完美的脸蛋。 错不了,是赵湘柔。她们十二岁时就认识了,国中同班了三年。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和赵湘柔形影不离。 彼时,她曾经幻想着赵伯伯会成为她的继父,她跟美丽的湘柔就可以变成真正的姊妹了。年少的她用尽一切力量讨好赵伯伯、讨好湘柔,就算身为她们老师的母亲跟家长会长赵伯伯形迹太近引来谣言四起,让其它老师、同学都对她投以奇异的眼光,何敏华还是专心一意地在讨好赵家父女。 结果当然是个巨大的失败。赵伯伯只是逢场作戏,而湘柔痛恨一切跟花心父亲扯上关系的人。其中自然包括她何敏华。 一剎那,惨淡尴尬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她呆坐计算机前,无法动弹。 “阿华,阿华!”小助理本来要走过来拿签字笔,看到她脸色骤变、神情呆滞,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妳怎么了?妳今天真的好奇怪,没事吗?” “我没事。”她深呼吸一口,双眼直直盯着屏幕说:“这照片──” “咦!这是罗老师的妹妹嘛。妳们认识吗?见过面没?”小助理指着美女身边的健康阳光女子说。“这次拍摄我也有去帮忙,老师还特别找他妹妹跟好朋友来充场面。妳看妳看,罗妹妹的朋友超漂亮的对不对?当天好多工作人员都想去跟她要电话……” 小助理说得兴高采烈,何敏华越听,心就越沈,像是一路从天堂沈到了地狱似的。一股熟悉的寒冷又慢慢的蔓延到全身。 这世界竟然这么小,绕来绕去,居然都是认识的,关系还这么亲近。 她黑暗的过去说不定早就被揭露、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或八卦讲完了。 不管几岁、不管到哪里,她是不是都难逃成为笑话的宿命? 默默把资料整理好,她起身收拾一下,提起包包,准备离开。 “妳不等老师吗?”小助理诧异极了。今晚阿华真的好奇怪喔。 “没关系,我……我先走好了。”她沮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真的很难解释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如此努力地要摆脱、隐瞒过去,在他面前只想表露崭新、美好的一面,结果居然全是白搭。 好累喔。她连回家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勉强拖着疲惫身体回到住处,随便洗过澡就窝回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密密包住,像是缩在茧里面。 她该努力想想该怎么自圆其说,如何解释她以前的愚蠢事迹,好让罗品丰不要对她失望或改观。这件事应该不困难,因为她擅长自欺欺人。 可是她也擅长忍受失望才对。为何这次会如此绝望? 脑筋整个打结,想不出来。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  §  § 深夜造访佳人香闺,这是多么香艳的事,罗品丰神情却不甚轻松。因为听小助理加油添醋的描述之后,他开始担心了。 早些时打手机她没接,刚在巷子里抬头看,房间里没有灯光,应该是睡了。照说他该转头回去,别打扰她才是。有什么事,明天再联络也不迟。 可他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傻女超爱逞强,死命要讨好迎合旁人,偏偏能力又不足,搞得事情很多,让人没办法不管。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就算她是留美回来的、中英日语都流利,还有专长、有工作,应该算得上独立、能力强,但还是会担心她被欺负、受委屈、舍不得她不开心。 光想到她的傻劲,他的心就软了。今天又在哪里受挫了?还是又跟她母亲有什么争执? 罗品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响。他又敲一次。 几分钟后,里头出现蹒跚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她瞇着眼望向他。那肿肿眼睛绝不是只因为睡意而睁不开。一定是哭过了。 “怎么了?听威光说妳今天怪怪的,有什么事?为何不等我?”大掌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他温柔地问。 黯淡光线中,他的轮廓好好看,他的关心溢于言表。何敏华的心突然辣辣的疼起来。 多么希望自己是配得上他的人。那种鲜明的渴望如此熟悉,就像她自小到大的种种希望,为自己画了一张又一张幸福蓝图时,会整个人盲目的烧起来一样。 可是,以前都失败了── “没什么……” “连对我也不能说实话吗?”他的问句还是好温和。 当然可以,什么都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对他坦白说出来,说清楚自己有多么糟糕,是遇到他之后,才慢慢改变的。 “我──”才一个字,就哽住了。 他叹了口无声的气,拥着她的肩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锁好。今夜他是不打算离开了。 在床沿落坐之后,把她拉进怀里。他清楚感觉到她的僵硬紧绷。 这段时间以来,何敏华已经能在他身边放松了,今晚又变回这样,实在令人感到挫败。罗品丰缓缓按摩着她的后颈,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我今天,帮你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你帮饭店拍的照片。”她的声音好陌生,紧绷得像是别人在说话。何敏华要好努力才能把字句逼出来。“里面,咖啡厅的那一组……我看到、看到认识的人。” “哦?”罗品丰浓眉一扬,计算机般的记忆一笔笔闪过,抽出相对应的数据。“那天的客人,其实有一半以上是因为拍照安排的──” “我知道。威光有讲。”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威光……还特别指出你妹妹给我看。” 他想起来了,“是,那天我妹刚好跟朋友聚会,我就连她们一起拍进去。说到这个,我确实该介绍妳们认识一下了。” 谈起他唯一的妹妹,罗品丰的嗓音又多了几分温暖。他应该很疼爱妹妹。感觉上,他们家人还满亲的。 何敏华窒了窒,然后,困难地说:“我想……她应该知道我。” “为什么?”罗品丰真的没头绪。他妹妹与何敏华的求学历程、工作范畴都没有交集,何敏华也不是名人,她为何会这样说? 谜底揭晓。“那天跟你妹妹聚会的,是她的好朋友赵湘柔,对吧?” “原来妳跟湘柔认识?啊,对了,妳们都在美国读过书──”罗品丰恍然。“我回去会问问我妹。这还真巧。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哪。” 一抹愉悦的微笑染上他眉眼。可惜,她没能感染到那份轻快心情。 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困难的部分。 她略略后仰,乌黑的眼眸幽幽望着他。“你从没听过你妹妹提起我?” “没有。”他摇头,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她应该要提起吗?妳们因为湘柔的关系所以认识?” “不,因为我抢过湘柔的男朋友。” 罗品丰望着她,不大相信的样子。“抢?” 她点头。“就是横刀夺爱。明知道学长跟湘柔是一对,我还跟学长私下有联络,主动打电话,制造机会巧遇,在他系馆、宿舍附近、常去的超市闲晃……”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这么喜欢那位学长吗?” “因为是湘柔的东西,我就想要。我羡慕她、嫉妒她,渴望跟她做朋友,又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所以才不择手段要抢到学长。” 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何敏华自虐般地用最直接、最残忍的形容词,赤裸描述出当时的行为。 “我真的不择手段。当时,自己的课都不上了,休学跑到麻州剑桥跟学长一起住,每天帮他洗衣服、整理房问、煮饭、烧菜;他爱吃的菜色,再难我也能学到会,一样一样亲手作给他吃。他的文献资料我帮忙整理,影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帮他压书……” 没有几个男人承受得了这样的殷勤体贴。学长移情别恋了。然后,她整整做了一年半心甘情愿的伴读、女佣。 但作牛作马,不代表会换来完美的结局。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她后来因修业期限的关系、必须回旧金山完成学业,忙毕业作品忙得焦头烂额、天昏地暗之际,学长跟另一个新进的,更可爱更聪明,还有地利之便的同系学妹擦出火花。 “所以,那就是我的报应。我从湘柔那儿抢来的,最后也被人抢走。”她说着,根本没办法直视他,只盯着他胸口的扣子。 “可是,你们不是还订了婚──” “那是谎言。我故意把风声放出去,希望让大家都知道,也算是宣示主权。不过没有用,学长还是选择了他的小学妹。” 黑暗,而且幼稚。这些年来、她已经被挫败、羞耻跟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 “像我这样的人,你还要吗?”最后,她疲惫地这样问。 罗品丰哑口无言。 小小房间里陷入死寂。他们被黑暗包围。 第八章 很多人都说,把创伤好好说出来,有治疗的效果,之后会感觉好很多。那,为什么何敏华没有这样的感受? 她甚至有些后悔。也许该像以前一样,想尽办法编谎言骗过一时,掩盖自己的行为动机,让她跟罗品丰都好过一点。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对他,她无法自欺欺人。 那掏心掏肺的一场长谈之后,罗品丰什么都没有多说,安静地离去,然后就失去联络。她好像真的把心跟肺都掏了出来,自此,胸腔里空荡荡的,有时还忘了要呼吸。 据小助理说,罗品丰出国拍照去了,要十天才回来。这样也好,双方都可以冷静地想想。 “阿华,妳很忙吗?为什么好久没来了?”小助理岑威光在电话里简直像是酒家女在招呼恩客似的。“老师不在,妳就不来了吗?我也会想妳啊。” 是想念她的任劳任怨吧?不过,何敏华还是笑了,很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 “今天有人送蛋糕来,我一个人吃不完,妳快点来帮忙嘛。” 只要听到“帮忙”两个字,就像巴弗洛夫的狗听见铃声一样,被制约得很成功的何敏华本来已经往车站走,准备回家了,却不由自主地转了方向,往罗品丰的工作室走去。 她是如此卑微地渴望“被需要”的感觉。即使是打杂、当跟班、当女佣、当厨余处理机、当代买、当冤大头、当笨蛋……她都愿意。 到了工作室,果然看见桌上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一个,还有一束已经插在水晶花瓶里的鲜花,让简洁阳刚的工作室内多了几分色彩。 “为什么有蛋糕跟花?”她忍不住好奇地摸了摸花瓣,还是昂贵的郁金香跟百合,一股幽香在空气中荡漾。 “老师生日呀。”小助理笑咪咪说,已经把刀叉跟纸盘子拿出来桌上摆好。“老师还要几天才回来,蛋糕放到那时就坏了,我们先来吃吧。” 啊,是他过生日。何敏华心里又隐约刺痛起来。什么礼物也没准备。连张卡片也没送,而现在,她连主动拿起电话说声生日快乐都不敢。她好失败。 真的很想他。他一定忙得连庆祝都没时间,说不定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水烧开了,两杯热红茶随即泡好。面对面坐下,何敏华忍不住要问:“这些是谁送来的?” 小助理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诡异,拖长了声音说:“一个大美女。而且人家她每年都送花跟蛋糕来。阿华,妳要不要检讨一下?” 何敏华被说得抬不起头来。美味蛋糕也吃不出味道了。 看她这样,小助理也有点不忍心,转而安慰她:“没关系啦,老师回来妳再帮他补庆祝就好了。那妳等一下要不要帮我整理资料?老师的助理传回来一大堆的档案,我今天非加班不可了。” “助理,不就是你?” “怎么可能只有我。”他翻个白眼。“我是内动助理,老师的摄影助理有好多个,这次出国拍照就带了两个去。拜托,妳难道不知道老师是业界名人吗?” “那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来帮忙?”照理说,他们有很多人手才是。 “因为我喜欢妳。”小助理也很会狗腿,清秀脸上堆满讨好笑容。 “而且老师信任妳。他拍出来的作品是不让人随便看的,连摄影助理都未必看得到。” 巧克力蛋糕突然变酸,酸味直呛到鼻梁,何敏华被一瞬间的感动逼出眼泪。 “啊,妳不要哭嘛!我帮妳拿面纸──”小助理手忙脚乱起来。刚好电话又响了,他丢了一盒面纸过来之后又扑到办公桌上接电话。“罗品丰工作室您好,请问……啊,老师!你打来得正好,敏华在哭啦!” 泪眼模糊中,何敏华一手多了面纸,一手被塞了电话话筒。他好听的嗓音从那边传来,何敏华的鼻子更酸了。 “为什么哭呢?威光又指使妳做事了?”他似乎在叹气。“妳别理他,累了就回家休息──” 她眼泪落得更凶,只是猛摇头,努力装出正常声音。“我没、没事。” “这样还叫没事?”他的周围奇异地安静,嗓音异常的清晰,就像是人在她旁边一样。 “我真的没关系。你……我要祝你……生日快乐。” “啊。”他真的忘了,到此刻才想起来。“谢谢。” “你想要什么礼物?”她鼻音重重地问。“工作还顺利吗?是不是很累?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罗品丰迟疑了一下,才说:“有。妳能帮我开个门吗?” 她傻住,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开器材室的门?还是暗房的门?要帮你拿什么东西?” “不,就是工作室外面的门。”他嗓音里含着微微笑意。“我东西很多,需要人帮忙。” 一回头,刚刚消失的小助理已经去开了门。罗品丰就站在那儿,脚边果然是大包小包的器材,一手拿着手机在讲话,头发微乱,带点胡渣。神情有些疲惫,眼神却很温暖。 他提早回来了。 丢下话筒,她往他奔过去。下一刻,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傻话像流水一样,止都止不住的一直倾倒出来。就算小助理还在,就算她埋在他胸膛,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人家衬衫上,这些小细节也暂时管不着了。 “胡说。我为何会不要妳?” “因为我不是好人……你会讨厌我……好几天没联络……” 她这么难受的时候,他居然笑了,笑声在他胸腔震荡。 “讨厌是不至于,只是有点吃醋。”他无奈地承认。“听妳描述曾经对别的男人那么好……心里不太舒服,需要冷静一下。” “啊?”何敏华猛然抬头,眨着眼,诧异得连掉眼泪都忘了。 她,何敏华,居然也有让男人吃醋的一天?这实在太、太、太不可思议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妳也不必苦苦跟自己过不去。我们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会犯错。”他稳稳说着,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喀达一声,贴心小助理帮他们关上门,出去了,工作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俩紧紧相拥。 “我真的很害怕。”她老老实责地承认。“每个人真正认识我之后,都不会喜欢我了。我怕你也是这样。可是,我不想再假装下去,我也不要你从别人耳中听见我以前的事情──” “一开始我就看见妳最糟的样子,还拍了照,妳忘了吗?我大概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妳了。”他用袖子温柔地帮她揩拭狼狈的脸蛋。 “你大概有阴阳眼,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优点。”她喃喃说。 罗品丰笑了。她总有方法在最奇怪的时候让他笑。 而一次又一次,是他的笃定把她从阴影中拉回来。从不花言巧语,也不曾随便敷衍过去,老老实实,一板一眼,所以,让人能放心相信。 她希望自己也能变成这样的人,一个更好、更磊落的人;不用太过自信,但也不沈溺在自卑中,脚踏实地,勇敢面对阴影。 那夜他们在工作室侍到很晚,留恋着陪伴彼此的温暖。他整理着器材、赶工拍回来的照片──他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完成所有工作,把助理操得不成人形,结束之后,助理获得额外假期,留在明媚海岛休养几天,而他则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忙到一个阶段,身旁的何敏华已经累得摇头晃脑,好几次头都垂得快碰到桌面了,还强打起精神陪他工作。罗品丰准备关掉档案,送她回去。 “其实剩下的可以明天再整理。约好的交货日是下周二。”他迅速点着鼠标关闭档案。“我马上好,等等就送妳回家──” “没关系,反正现在还早……”何敏华突然醒来,睁大眼,怔怔看着他,手也按住他的。 “怎么了?” “我想看你以前的作品,可以吗?”她怯怯地问。 “多久以前?上个礼拜、上个月、去年?”罗品丰打趣似地问。 “更久更久以前。你刚上大学时拍的那些。” 罗品丰沉默了。那是他人生中的黑暗时期。 “那时,数字还没这么流行,而且因为练曝光都是拍正片,现在应该都堆在我老家仓库──” “就算是正片,你不是都会扫成数字文件吗?”何敏华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懂了一些。 而且她还没见过比罗品丰更有条理的人。她赌他一定从第一张照片就建立了完整的归档系统,要找,马上就能找到。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妳真是在这边混太久,都可以当我助理了。” 十分钟之后,投影屏幕降下,一张张略显青涩、构图与光线掌握却都已经显现大将之风的照片在他们眼前闪过。 “当年年纪小,爱拍星轨、车轨、日出、夜景、夕照、烟火……要什么有什么。”看着看着,罗品丰有点感慨起来。“现在拍的,大部分都要看客户或雇主的要求,我已经不知道几年没曝过星轨了。” 突然,一张青春美丽的脸庞映出。强烈的色彩、灿烂的笑颜,美得近乎张牙舞爪。一张一张,一系列以陌生美女当模特儿的照片五彩缤纷地绽放。 何敏华坐实了心中的推测。那笑容、那眼神……当年,镜头中的女生绝对喜欢罗品丰。 “她就是系花?”她轻轻问。 “是。”罗品丰承认。他的嗓音有点迷茫,仿佛跌进了记忆的迷沼。 “我以为这些照片都删光了,没想到有留下来。” 当年的疼痛委屈已经都远去,剩下的只是不解,以及对自己的怀疑。也许他真的让对方误解,也许他不该说某些话、做某些动作…… 何敏华不再看墙上闪烁的屏幕。她转头,好专注好认真地望着他。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到要送你什么礼物了。”她说,语气带着难以描述的坚决。“请你帮我拍照,好吗?” 罗品丰失笑。“我常帮妳拍,在舞蹈课的时候──” “那些不算。我想请你拍我,就我一个人,只给你看。” 想了一个晚上,她决定了。罗品丰陪她面对自身的阴影,她也要陪他。 啪啪的开灯声响过,一下子,幽暗无人气的摄影棚全亮了起来,有如白昼。 他投资的摄影棚自己很少使用,大部分时间都是租借出去。棚费合理、地点方便、设施又高档,这个摄影棚其实拍过无数巨星名模。 但此刻只有他和她。没有造型师,不用测光,不必换一套又一套的衣眼,他只是挑了优雅香颂音乐播放。 在雪白的背景前,何敏华扭绞着双手,十分局促。虽然是她提议的,但到了摄影棚,还是有些胆怯。她小声地嗫嚅:“我不会摆姿势。” “不用刻意摆,就跟着音乐随便动。”他低头调整着相机,微微笑。“我也不太会拍人像,彼此多多包涵就是了。” 她知道自己其实满惨的,脸上一点妆都没有,还因为早些时哭过而肿了眼;衣服也是随便的衬衫牛仔裤,头发混乱,五官根本不突出,拍出来大概就是一张白板脸──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面对镜头。如果她能够坦然正视自卑与黑暗,他应该就可以坦然面对当年的失败经验。 很多事情不是他们的错。长得平庸并不是她的错。她很健康,她也很努力学舞,克服种种困难,好好锻炼肌肉与姿势;该惭愧的是那些嘲笑她、利用她、因为自身优越条件就看不起她的人。 而被误会也非罗品丰的错。错的是得不到爱就想毁掉的骄傲美女,是随口散播八卦、不查证就入人于罪的闲杂人等。 闭上眼思考片刻,她把心思专注在音乐上。先从陈老师编的简单舞步开始,伸展、举手、抬腿……旋律懒洋洋的,她的动作也慢慢的,缓缓的。 香颂继续播送,罗品丰一直透过镜头看着。看着她从迟疑到放松,从局促到投入。修长的肢体柔软而优雅,隐约有着芭蕾舞者的力道,却还是带着何敏华式的一丝羞怯与谨慎。 他是一路看着她学舞的。快一年的时光里,她从不迟到早退。即使学的动作幼稚可笑,她还是努力做到最好。从一开始的混乱、不协调,到今日的优美,中间走过的路,很长。 她正为了心爱的人而舞,虽然不似专业舞者的炫目华丽,可是,一样深深打动了他。 放开镜头,罗品丰大踏步地走了过去,把舞得出汗、身体发热的她紧紧拥入怀中。他的唇找到她的。深深吮吻,把他的激赏毫不犹豫地传达过去。 她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汗湿的衬衫贴在身上,全身燥热。 “我是不是应该把衣服脱掉?”她喘息着,在他唇边细声问。 他的唇弯起一抹笑,反问:“摄影师有这样要求模特儿吗?那可是色狼、败类摄影师才会做的事。” “衬衫和牛仔裤不方便跳舞。”她眼底闪烁着促狭。“罗老师,这样拍出来效果不好,怎么办?” “我觉得已经够好了。”他由衷地说。 讨价还价之后,她褪去了自己的鞋袜、衬衫、牛仔裤,套上他刚脱下来的大衬衫──长度足够盖到臀下。虽然完全没有曝光,但那白皙的长腿、慵懒的伸展姿态就够诱人的了。 罗品丰按着快门的手指居然有点不稳。一张一张拍过去,她闲适地随着黏黏软软的旋律舞动,只为他而舞,只为他而娇媚── 摄影棚的温度似乎因为强烈的灯光而节节升高。他抬手擦了擦额际的汗,身上的紧身t恤背后也湿了一大片。 “你很热?”精灵般的独舞者诧异地看着他。 “这很奇怪吗?”他苦笑。 “我看你很冷静的样子──” 罗品丰不回答,再度离开相机,对着她走过去。他的眼神火热,何敏华心跳已经够快了,此刻更是发狂似的猛飙。她又被拥住了。 她也清清楚楚感觉到。呃,他一点也不冷静。 一股纯然的、专属于女人的甜蜜偷偷爬上她眉梢眼角,烘得她暖洋洋的。是她让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情生意动,是她吸引了他…… 手臂环上他的颈,她柔软的身躯轻轻磨蹭着他的。两人的心跳都几乎疯狂,灼热的气息在深吻中密密交缠。 “妳不乖一点,小心会被‘就地正法’。”他附在她耳际,气息不稳地说。 她笑了。笑容甜媚,一双细致凤眼瞇成了线。 “那……你得先把大灯都关掉。”她悄声回应。 片刻之后,偌大的摄影棚重新恢复黑暗。 §  §  § 由摄影大师亲自进暗房纯手工洗出来的相片果然不同凡响。专业就是专业。何敏华望着摊在她住处床上、地板上的一张张黑白照片,屏着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真的很美。舞姿优雅,态度从容,即使没有粉妆的衬托,没有精心造型,更没有刻意营造的灯光效果,但,还是美。 “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她喃喃说。 罗品丰坐在床沿陪她一张一张看,此时弯了弯嘴角。 早该让她看看自己的模样。她已经脱胎换骨了,却不自知。一路在舞蹈班担任摄影师的罗品丰却非常清楚。 “相信了吗?我说过很多次──”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紧紧的。 “谢谢你。”何敏华由衷地说,嗓音甚至有点哽咽。“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妳拍照那天已经谢过了。”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背,故意说:“我也要谢谢妳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听他提起那日两人情不自禁的旖旎激情,何敏华脸红了,她在他怀中偷偷傻笑起来。 “看完我的作品,可以看看妳的了吗?”他搂着她笑问。 自从被罗品丰某次翻到她的涂鸦本之后,他展现了高度的兴趣;甚至因为发现她对分镜图有研究,还虚心讨教了几回。 何敏华可是科班出身,有艺术硕士学位的。虽然她的学位读得比人久── “我最近没画什么。”她不太好意思地说。“都是一些一乱涂鸦……” “没关系,我想看。” 她在他的鼓励之下,遮遮掩掩地把涂鸦本拿出来。一翻开,粉嫩嫩的色彩便像是在页面上跳舞似的展现。 罗品丰从来不爱粉彩,可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画作非常能吸引小朋友。他去舞蹈班接人时,不止一次看见自己不甚外向的侄女蜜蜜趴在她膝头,满脸崇拜地看着这个阿姨用几枝彩色铅笔就变出一张又一张美丽图画。 不管是随手画的芭蕾舞鞋、蓬蓬的纱裙、小皇冠……全都是小女生为之疯狂的元素。粉红、粉紫、浅蓝、嫩黄的小花随处可见,把蜜蜜迷得晕头转向,极度慎重地收藏何敏华随手送她的图纸,好回家之后分给姊姊甜甜看。 “这些是什么?”他随手翻过,看到一系列似乎有相关剧情、很类似分镜图的画作,忍不住问。 “啊,这……只是随便画的。”她心虚地想把本子抢回来。 “敏华。”他压住本子,不让她抢走,耐心地再问:“这是一个故事,对不对?” 何敏华见无法敷衍过去,才硬着头皮承认:“是。” 她的专长是storyboard,也就是所谓的故事板。在动画前制阶段将剧本绘制成一格一格的图画,用来说明故事的推展,与拍电影的分镜图十分类似。 一个好的storyboard artist不但要会说故事、熟悉动画制作的语言之外,也要有优秀的画工。眼前画作线条简单,但很精炼,编排也很清晰,简直已经像是一本漫画的草稿了。 他安静看了一阵子,看出了点端倪。 故事的主角似乎是两个小女孩。一个漂亮如小公主,一个则是常常灰头土脸的朋友。但她们感情很好,总是手牵手的一同去冒险,看到各种奇景,还遇到了一个又一个怪兽── 在看到邋还小朋友为了追逐一个脱逃的气球而跌落山谷之际,罗品丰提出了疑问:“这气球有魔法吗?为什么要追成这样?” “因为那是小公主的气球。她不小心把气球放走,害小公主很伤心。 所以她要负责把气球找回来。”何敏华指着摔得灰头土脸的角色,解释故事给他听。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罗品丰皱眉评论。 “为什么?”何敏华有点受伤。她花了很多心思画这个故事,看那裙子的花边多么华丽、小饰品的细节多么清晰! “如果真是好朋友,应该要关心跌下去的人啊,气球可以再找,朋友摔死了就没有了。” 她听了,只是怔怔发呆。然后,默默把涂鸦本收了起来,放进抽屉里。 “而且故事里为何没有王子?至少可以帮忙杀退怪兽或追气球──”罗品丰还在说。 何敏华嫣然一笑,抱住他亲了一下。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王子要跟公主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没时间管气球这种小事。投资报酬率太低。”她笑笑说。 罗品丰是讲理的人。他想了想。“说的也是。” 两人轻松闲聊了一阵,正在讨论他最近要接的案子时,突然,石破天惊地,一阵急促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然后是重重的敲门声。 砰砰砰!敲得好用力。 这种时间了,还会有谁来找她?何敏华诧异地与罗品丰对望一眼。 “敏华,妳开门!我知道妳在里面!”外头传来气急败坏的高嗓门。 “是我妈。”何敏华更讶异了。她母亲白天有教职,而且另有家庭,根本没什么时间顾到她,这会儿又是为什么突然跑来? 手忙脚乱把散了一床一地的照片先迭好,她拉拉衣服,示意罗品丰先不要出声,才过去开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她谨慎地问:“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妳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给我呢?” “我来看我自己的女儿,需要先打电话通知?这是哪国的规矩?”她母亲当老师的嗓门宏亮,这下子左邻右舍大概都听见了。 “可是,呃,妈,我现在不大方便……”她嗫嚅着说。 “不方便什么?妳给我开门!马上开!”母亲怒气冲冲。“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在干什么好事!里面还有人对不对?!” “妈……”她祈求地说。 “没关系。请伯母进来吧。没什么不方便。”罗品丰已经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温和地说。 门缝外头,母亲的眼光凌厉地射向女儿房中的男人。 门开了,何敏华的母亲推开她,大步走进房间。仿佛来捉奸似的,一双锐利双眼四下打量着,又转回来立在门边的两人身上。 “这么晚了,你还留在我女儿房里想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何母毫不客气地质问罗品丰。 “妈!”何敏华胀红脸,阻拦母亲的质问。她都几岁了,又独自住在外面,男友留宿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啊。 “妳这像什么话!住外面就带男人回来睡?那妳东西收一收,跟我回家去,省得在外面乱搞!” “我已经没有家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委屈,逼得她冲口而出。 父亲与继母、母亲与继父……他们的家,从来都不欢迎她这个拖油瓶。从父母离婚之后她便被送到学校寄宿,之后到美国读书,这几年来,她何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家? 她母亲气得脸色惨白,一阵晕眩之际,跌坐在小床床沿。“妳说什么?谁、谁教妳讲这种话的?” “我不是……我……”何敏华毕竟还是乖女儿,看母亲气成那样,吓得赶快过去床边,在母亲身旁蹲下。“妈妳没事吧?要不要喝水?我、我……” 罗品丰已经倒了一杯水过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你们有话好好说,我先离开好了。”他温和地说。再继续下去,又会像上次一样让何敏华夹在中间难做人。他并不想造成母女对立更白热化。 “嗯,这样也好。” 她起身先送他出门。一路送到走廊上,又陪他走下楼,满脸忧虑。 “妳先回去吧,跟妈妈好好说。”罗品丰轻抚她苍白的脸蛋。“有事打手机跟我联络,好吗?” 她点头,眼眸里都是依恋。她真的很不想跟他分开。 看她这样,罗品丰也犹豫了。他忍不住说:“要我陪着妳吗?我真的不介意伯母的态度──” “还是不要,我妈骂人是毫不留情的。你在场她会更激动。”何敏华垂下眼眸,深深地呼吸一口有他气息的空气,像是给自己力量。“我忍着让她痛骂一顿就好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九章 闹剧很快落幕,快得令何敏华措手不及。 送罗品丰离开之后,她再重新上楼,本来以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已经平静下来了。果然让罗品丰先走是正确的选择。 她母亲静得出奇,跟刚刚大声骂人、凶狠质问的气势完全不同。呆呆坐在床沿出神,对女儿说的话充耳未闻。 “妈,妳不要担心,我真的很好。”她有好多话想对母亲说,包括重新学舞蹈,她好不容易慢慢建立起来的信心;还有,她生命中出现的重要人物。罗品丰的好,他的温柔,他对她的影响── 但她母亲似乎很累很累了,刚刚的护骂耗尽力气,此刻连话都不想多说,摇摇头,抓起紧紧抱在胸口的皮包,起身准备要离开。 临走,母亲回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何敏华仿佛看到母亲的眼眶红了红。 “妳答应妈妈会好好照顾自己,就是照顾成这样?”母亲的嗓音好疲惫。 “我真的──” “不要再说妳很好了。妈妈有眼睛,自己会看。”停了停,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迟疑半天才又说:“如果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跟妈讲,不要自己闷着头逞强,听到没有?” 母亲走后,何敏华整个人虚脱地倒在床上。母女对话总让她筋疲力竭,她怎么样也无法让母亲快乐、骄傲。 虽然如此,一句简单的叮咛,就可以让她的心整个软掉。 妈妈真的怪怪的。之后,何敏华心神不宁了好几天,终日忐忑,老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幸好几天过去,一切风平浪静,她不安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加上表姨交给她许多额外的工作,忙着忙着,也就暂时忘了。 结果周末的早晨,她还在赖床之际,接到了表姨的电话。 “我已经完稿了,昨天晚上就传到妳信箱……”就算脑袋还迷迷糊糊,一听见是表姨,还是立刻切换到工作模式。 “嗯,我有看到。”然后就没下文了。 应该要劈头就挑出十来个细节要她更改的表姨,居然反常地在电话中陷入沉默,这让何敏华颈后的寒毛直竖。 “阿姨,有什么不对吗?”她眨了眨眼,努力眨去睡意,缓缓坐起来。时钟指着九点半。“我等一下就去办公室加班好了,是不是问题很大?.” “不,图稿ok,没什么问题。”表姨一向是快言快语、精明果断的事业女性,自然不会吞吞吐吐,她就姻一率直问了:“敏华,妳是不是跟一个姓罗的摄影师在交往?” 突然听到表姨提起他,何敏华拿着话筒,不由自主的傻笑起来;然后,不大好意思地承认:“呃,对。” “我看妳最近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的样子,就有猜到妳交男朋友了。不过,敏华,交朋友要小心,听说他人品不太好?摄影师我们也接触不少了,确实有一些害群之马,打着摄影师的头衔,专骗单纯的女生──” 刚刚的甜蜜一下子灰飞湮灭。何敏华急急打断:“没有这种事,他是非常正直、非常好的摄影师。”连女生都不拍的,除了她。 “是吗?”表姨听起来不大相信,怀疑地问:“那妳妈妈为什么会说她有证据?她还要找对方的父母详谈,请他们管教儿子──” 听到这里,何敏华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呆掉了,全身冰冷。之前忐忑的预感果然成真。 “阿姨……” “唉!我也搞不清楚了。妳妈这人啊,有时候冲动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表姨叹了口气。“他们今天中午要碰面,约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她还特别打电话交代我,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强迫妳加班,免得妳跑去。我是觉得,妳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该学着去解决。而不是老是要妳妈出面──” 她才没有要妈妈出面!根本没有!她母亲从来不问她的意见,总是强势决定她的一切。以前的她因为珍惜母亲的关爱,所以总是全盘接受,即使自己再不愿意;但是这一次,她绝对不要逆来顺受! 用最快速度梳洗完毕,她抓着手机,冲出门。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她再也不是那个毫无主见的懦弱女生了。 才踏出大门,她马上拨电话给罗品丰。他工作时手机都是由助理接,要不就是干脆关机,不过今天他倒是亲自接起。 “你要去哪里?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一接通她就急着大喊,把巷道里的路人、机车骑士都给吓一跳,众人投以奇异的眼光。何敏华尴尬地低下头。 听到她的声音,罗品丰有点诧异。“怎么了?妳急什么?发生什么事?” “我妈要去找你爸妈,就是今天中午。”她虽然压低了嗓音,但还是急得想跳脚。“我妈生气起来不知道会讲出什么话,我们……她说什么证据……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她之前请过征信社,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何敏华一急,讲话就颠三倒四的。不过罗品丰听懂了大半,他精密如计算机的脑袋迅速运转,衡量情势,很快做出决断。 “妳先别急,深呼吸。好,再一次。”他总是那么稳,先安抚好她的情绪,才继续说:“我父母没有对我说什么。他们大概打算自己去赴约吧,我先打回去问问状况。” “那、那我怎么办?” “妳先回去等我电话……” “不,不行。”何敏华表现出异常的坚决,她绝对不要坐着空等。“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你去,你不能一个人去面对。” 罗品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停了步,忍不住露出淡淡微笑。暖流,缓缓满溢胸口。 她总是这样,明明比他弱、比他胆小,遇到事情却会毫不犹豫扑在他身前,想为他挡去所有的责难与误解。 “我知道,我不会一个人去的。”回答的语气好温和。 经过一番大费周章的电话探询、讨论、沙盘推演之后,罗品丰与何敏华一起前往这场鸿门宴,面对未知的棘手状况。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约在市区的某家餐厅,一进去包厢,便见双方都已经到了。罗家父母坐在一边,何敏华的母亲独自坐在另一边。餐桌上杯盘都暂时先移开,一个大牛皮纸袋搁在中间。 一见到罗家父母,何敏华就知道,他们就是她幼稚的心灵里曾经幻想过的爸妈典型。已过中年的夫妻没有憔悴老态,也没有故做年轻的满口笑话,态度非常客气、朴实,眉目间全是困惑与对儿子的关切。 而她的母亲坐得笔直,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看到女儿出现,她眼眸吃惊地闪了闪,本来在讲话的,也停住了。 进来的,真的是她那畏缩又自卑的女儿吗?何母有点目眩。 只见瘦高的何敏华一身紧身t恤和牛仔裤,虽然简单,却大方显露着修长的线条── 她以前不会这样穿的。敏华并不是很会打扮,也没有什么自信,不管穿什么衣眼看起来总是稍稍不合身,被母亲嫌了一次又一次。 最不一样的是,敏华从门口一路走到包厢,背脊挺直,脚步迅捷却稳健,甚至,隐然有种习舞者的优雅。 那个毛毛躁躁、跌跌撞撞的敏华呢?走路老是低着头、或东张西望以致于撞到人、打翻东西的慌张女孩呢? 是因为她身边男人的关系吗?他高大、沈稳、有股自信却不张扬的气质。最重要的是,他们牵着手走在一起,从身材、步履到节奏都非常契合。 何母突然一阵恐慌。女儿似乎要变成她无法控制、无法保护的外人了。 §  §  § “妳怎么跑来了?”她母亲瞇起眼,不甚友善地望向罗品丰。“是你打电话通知敏华的?” “妈,不是这样。”何敏华焦急地转向罗家父母,努力解释:“罗伯伯,罗妈妈,不好意思,我跟我妈妈没有沟通好,所以有点误会──” “误会?妳当我是没受过教育的愚妇,没经过查证就随便乱诬赖?”老师的威严拿出来了。“证据全在里面,你们好好看清楚。” 通常撂这种狠话的人,十有八九是赌对方会弱了气势,不再继续争辩;但罗品丰可不吃这一套。 只见他略弯身,不疾不徐地抄起崭新的牛皮纸袋。“好,那我们不妨就一样一样来看清楚。” 长辈们傻眼,望着罗品丰抽出了一迭由征信社提出的,有文有图的资料。 “这一张讲的是我大学时代的性骚扰女同学。”罗品丰浏览了一下,把一张纸搁在桌上。“人物是真的,但事件是假的。我并没有骚扰任何人。” “你当然会这样狡辩!”何母冲口而出。 “伯母,若您不相信的话,我可以请这位女同学来跟您对质。”罗品丰一直没有坐下,他盯着何母,清清楚楚地说:“征信社既然如此神通广大,查得到她的数据,一定也能查到她从大学至今,每年都在我生日时送上蛋糕跟鲜花祝我生日快乐。如果我真的骚扰过她,她为何要这样做?” “是那个孙小姐?”罗母惊呼。“她还在送啊?我有一阵子没看到了,还以为她──” “这几年改送到工作室了。今年的刚送过,被敏华跟威光一起吃掉了。”他看了何敏华一眼,何敏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却暗暗诧异──原来那个蛋糕的来历是这样的。 她女性的直觉没有错。那个系花当年绝对是因为倒追不成,才冲动地散布谣言;等到事情过后她后悔了,却又不敢承认,才会耿耿于怀多年,试图补偿。 何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还是逞强怒视着淡然笃定的罗品丰。 “至于这张、这张,还有这张。”他把照片一一摊在桌上。 依据他专业的眼光来看,这征信社用的望远镜头还不错,聚焦都很准,光线马马虎虎,但构图有待加强── 当然那些不是重点。照片中他跟娇小明媚、显然不是何敏华的陌生女子手牵着手逛卖场、在车内拥吻,甚至一起去选购女性内衣,种种亲昵举止都入镜了。 “啊……”罗母突然发出非常疑似哀号的叹息。 “妈,这不是他!”连何敏华都一眼看出端倪,大声对她母亲说。 “妳当我瞎了?这明明就是他!拍得这么清楚,日期妳自己看,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这就是劈腿!敏华,他在玩弄妳的感情!” 众人都露出尴尬神色,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起。 “我看我打电话找品文来一趟好了。”最后,罗父叹口气说。 “这是品丰的双胞胎哥哥。”何敏华坐到母亲身边,一张一张拿起来细看,也分析给她母亲听。“妈,妳仔细看,他们的发型有一点点不一样。而且,品丰皮肤比较黑,他的眉毛也稍微浓一点……” 她已经能清楚分辨孪生兄弟的差异了。何母则是惊疑未定,半信半疑。但这种事无法扯谎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罗家也不可能临时变出一个双胞胎儿子。难道,真是误会他了? 不,还有最后致命的一击── “好,就算你说的都对,那请你解释这样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被折起来的大张照片。一摊开,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背景很简单,构图很简单,角色更是简单,只有何敏华。她只披着一件男性的大大衬衫,光裸着修长的腿,胸前扣子还少扣好几颗,双眸微闭,头发乱乱的半躺在地板上,姿态慵懒却性感,让人看了,有无限遐想。 “哇!”何敏华的脸立刻胀成红西红柿,她大吃一惊,抢过那张照片。 这是她母亲偷拿的!一定是前几天晚上去骂她的时候,趁她下楼送罗品丰离开时,不知道怎么被她搜到、拿走的! 这下子,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如此私密照片曝光,即使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也真够尴尬的。 “你是不是偷拍我女儿的照片,然后打算用这个威胁她?是要骗财、还是骗色?会不会有一天拿去公布到网络上?”何母怒冲冲地质问。“就是有你这种不肖的摄影师──” 罗家父母面面相观,表情也很尴尬。这个儿子当摄影师多年,举凡女明星、女艺人都没拍过,最多就是拍拍可爱侄女,怎么会…… 罗品丰好风度,从头到尾没有提高过嗓门,对待女友母亲的无礼与控诉,非常有礼貌。 他只是略弯下腰,诚恳解释:“伯母,我不是以摄影师的身分拍下这些照片的。我是以一个欣赏、爱慕她的男人身分来拍。” “那又怎样?就可以拍这种照片吗?”鄙夷。 “妈,要拍照是我的意思,不是他──” “大人在讲话,妳先不要插嘴!”母亲不耐烦地打断她。一如多年来。 “可是,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这一次,何敏华不再乖乖缩回去,她坚定地迎视母亲,清楚说出自己的想法:“拍照完全是我提议、我自愿的。而且,我有我的分寸。这些照片是我与他之前的隐私,妈,您不应该偷拿出来而不让我知道。” “妳……”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女儿这样抢白,还是在陌生人面前,何母简直说不出话来。 罗品丰倒了一杯茶给何母,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温声说道:“伯母,您应该要很骄傲自己将敏华教得很好。她是很乖、很规矩的好女孩。请您仔细看看,这些照片……不是把她拍得很美吗?” 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何母搜索枯肠,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了。 她像是母鸡要捍卫小鸡,但没想到小鸡已经长得又高又大,不用她的盲目保护跟带领了。 颤抖的手接过罗品丰从何敏华手中拿过来的照片,何母努力眨着眼,想看清照片中,那个娇媚而成熟的小女人模样。 女儿,真的长大了。 §  §  § 荒腔走板的鸿门宴之后,何敏华低潮了好几天。 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只觉得心情没来由的发闷。罗品丰工作又忙,她只好把心烦全部用画画来发泄。 她幻想着自己手中的图未来会被制成动画,版权卖到全球,处处都有观众,大人小孩都喜欢这个故事── 话说回来,目前的忠实观众只有两人──罗品丰,以及蜜蜜。不过值得安慰的是,粉丝有增多的趋势。 一开始只是在舞蹈班下课时,陈老师忙着把小朋友送到来接的父母手中,还没被认领回去的“同学”就由何敏华负责先看着──是,她又被拗了,但这已经是家常便饭── 而蜜蜜看过一两次之后,就会怯怯地拉拉她的衣角,小小声主动要求想看阿姨画画;何敏华受宠若惊之际,自然搬出包包里面常备的涂鸦本跟笔,使出浑身解数娱乐这位小小同学。 旁边其它等着爸妈来接的小朋友们慢慢的也跟着被吸引,故事就这样展开。何敏华发现,要让这些小观众满意可不是简单的事,除了色彩要鲜艳之外,还要节奏快、不拖泥带水,否则她们会抗议;怪兽要多,但不能缠斗太久,她们会失去耐性,好人一定要赶快打败怪兽。 最有趣的是,比起王子,她们对于女主角有没有武器、会不会变身、能不能打跑怪兽比较有兴趣。 “她的朋友呢?去哪里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蜜蜜在她身边已经很自在,会依偎着何敏华的手臂看她画图,小手指着本子发问,甜得令人心花怒放。 何敏华看着本子上画到一半的storyboard草稿。冒险故事画到邋遢女生跌入山谷之后,就画不下去了。因为何敏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阿姨画一个王子来救她,好不好?”想起罗品丰之前的疑问,她随口说。 没想到蜜蜜摇头,其它黏在身边的小女生也都摇头。 “她可以自己爬上来呀!像猴子那样!”“气球飞回来,她抓着气球就可以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不是!是小公主带着警察回来救她!” “啊?”一大数小全都诧异地看着那个刚刚发言的小女生。 只见小小下巴得意地扬起。“我把拔就是警察,他天天都在救人。” “喔!”众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妳把拔好棒喔!” 众说纷纭,就是没结论。跟动画导演、编剧开会时的状况居然差不多。来接小孩的爸妈还得三催四请,才能请动小小姐们离开。 好不容易送完了小朋友们,陈老师眼中闪烁神秘兴奋的光芒,脚上有装弹簧似的跳过来说:“我有好东西给妳看喔。” “是什么?”何敏华也感染了兴奋,迫不及待地问。 “上次请妳帮忙的海报跟邀请卡印好了,昨天送回来──” 说着,陈老师把一迭印刷品拿了出来。 舞蹈班的年度大事,便是成果发表会了。这一次,因为有专业摄影师一路跟拍,宣传海报便由摄影作品里面挑了一张出来当底图。 但,看初稿的时候,大小女生们都一致公认黑白摄影作品太不平易近人了,严重质疑大师品味;罗品丰当时双手一摊。“那随便妳们要怎样,我没意见。” 有这么一句话,看了照片灵感涌现的何敏华,便以那张侧拍她们上课的照片当作底图,以手绘的方式重新画过,加强细节,还上色── 结果大受欢迎。黑白摄影照片被转化成粉彩手绘作品,每个小朋友都穿上了蓬裙,美不胜收。 “这是degas的《芭蕾舞课》吗?”罗品丰一点也不介意,看着她重画的作品,笑着问。 “我们本来就是上芭蕾舞课啊。”她回答。心中却暗自窃喜了一下──她的画作,居然可以让人联想到世界名画! 罗品丰还是那个莫测高深的微笑,没说什么。 结果海报上完了字、制版印刷完成之后,热腾腾地摊在她面前时,何敏华才大吃一惊! “这、这、这……”她指着最底下的小字,口吃半天。 赞助单位有舞蹈治疗研究协会、青少年暨儿童关怀福利协会、早疗中心、儿童发展中心…… 这也就算了,在师资的地方,清楚写明了陈雁羚老师拥有美国舞蹈动作治疗谘商硕士学位,更是注册舞蹈治疗师。 “妳不是芭蕾老师?” 陈老师笑咪咪。“我是呀,只不过我也是合格的舞蹈治疗师。” “那,这个班级所上的课──” “罗品丰没跟妳讲清楚?”她甜美地叹了一口气。“也是难为他。很多人听到治疗两个字,就心生畏惧……” “不是那个问题。”何敏华很没力。“重点是,这是‘幼儿’治疗班?” “是呀,我的专长是sensort integration disorder感觉统合异常的小朋友。” 何敏华脸色发白,差点倒地不起。她已经是成年人,都快三十岁了! “很多人小时候就有类似问题,走路常常拐到脚啊、常跌倒、一天到晚不经意打翻东西……都可能是肌肉发展不均、感觉统合异常。但大部分的父母都没察觉这一点,只会责怪小孩心不在焉、调皮、不乖。”陈老师摸摸在一旁睁着大眼睛乖乖听着的蜜蜜。“如果经由肌肉放松跟训练,是可以治疗的,像蜜蜜就是这样。她现在已经不会了,对不对?” 蜜蜜用力点头。“我现在都不会跌倒了,而且跑得跟姊姊一样快。” “如果没有治疗,有一定的比例到了成人之后依然会有轻微的症状。”陈老师温和地问:“敏华,妳是不是从小就这样,还常常挨骂?” 何敏华哽住,答不出来。 她所经历过的,哪里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所以啦!妳现在应该要很骄傲。发表会上妳还有独舞,要好好表现喔。” “这是幼儿治疗班……”她还在震惊中,走不出来。 “不过,已经是最、高、级、班了!这样有没有比较好?”老师加强语气。 “……”无言以对。 当晚,何敏华带着分给她的海报跟邀请卡回家,整个人陷入空前的低潮,像是灵魂出窍,闪神得很严重;工作结束之后来陪她的罗品丰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神。 “怎么了?”走到在书桌前发呆的她身旁,温暖大掌压在肩头,何敏华忍不住把脸颊靠上去摩挲。 “你介绍我去上幼儿舞蹈治疗班?”何敏华从不曾气势汹汹地质问谁,她只是很无奈地问。 罗品丰微笑。她终于知道了。 都要办成果发表会,课程都结束了,也该知道了吧。 桌上摊着今天刚拿回来的海报,以及好几张邀请卡。她的作品被印出来的效果很不错。重要的是,这算是他们一起创作的结晶── 想到这里,罗品丰的微笑扩大了。他弯身吻了吻她头顶。 “妳是陈老师教过的学生中,成绩最亮眼、进步最多的。” “我……”这样的鼓励法实在令她哭笑不得。 看她还是闷闷的,罗品丰索性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换他坐下,而她舒舒服服坐在他腿上。他们一起看着桌上摊开的几张邀请卡,每张都还是空白着。 “我不知道要寄给谁。”原来她闷了一个晚上,是在想这个。 “为什么呢?就请亲朋好友来看。” “呃……我没有什么朋友。” 那群衣着光鲜华丽的名媛们,知道她不再往返美台之间,没有代买精品的价值之后,也就少与她联络了。就算何敏华寄出邀请,她们也不会有兴趣来看的。 而她真正很想讨好、很在乎的朋友,早已将她排除在生命之外,巴不得永远跟她没有交集。 “妳想寄给湘柔吗?”罗品丰将下巴轻搁在她肩头,温和地问。 何敏华静了好久,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是我最喜欢、最崇拜的朋友,可是,她应该不会想看到我的邀请卡。” 因为崇拜、喜欢,所以好努力地想要接近,甚至对湘柔身旁的人也尽其所能地讨好。到最后,却搞得一团乱,伤了心。 听她柔肠百转的口气,罗品丰很想笑。 “如果不是因为妳们都有男朋友了,我会以为妳跟湘柔有恋情。”他开玩笑说着,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有信心一点,大胆试试看,也许结果会出乎妳意料之外。没尝试怎么会知道呢?” 她矛盾地看着他,又是那种期待又怕受伤害的自卑眼神。 “别这么退缩,妳胆小的毛病明明治好了。”他轻松说着,把邀请卡在桌上排开,一张一张数过去。“这样好了,我帮妳算。一张寄给湘柔,一张寄给妳妈妈,一张给妳老板,一张寄给威光,他可是非常期待的──” “那还有一张……” “当然是寄给我。”他笑。“妳不想请我去看吗?” 她在他怀里侧转身,默默看着这个笑容好好看的端正男人。是他带她走出人生的最低潮,一路陪她重建起信心。有了他,她的世界从灰暗转为粉彩。 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佳,但那一切都是因为她所有的好运都聚集在他身上,一次全部出现。上天真的是公平的。 她忍不住要主动吻住他含笑柔软的唇,热烈地、毫无保留地献出所有恋慕情意,深深地感谢他。 “妳……”突来的热情,连向来沈稳的他都有点头晕。 “只是贴邮票而已。”她偷偷笑着,在他唇际印下一个又一个的细吻。 “需要这么多张?” “当然。”因为邀请卡虽然轻轻薄薄,但情意却浓浓重重。 第十章 幼儿班的成果发表会到底为什么有如此正式的规模,何敏华实在不懂。她大大的开了眼界。 他们租借了一个正式的表演场地,音响跟灯光设备齐全,提早布置好了,还有专业摄影师的助理在架灯、测光;而外面居然一字排开不少花篮,搞得像是纽约市立芭蕾舞团来台表演的架式。 何敏华早早换好了舞衣,在后台帮忙小同学们检查衣服、系鞋带、绑头发。一下子谁的头饰掉了、一下子谁的裙子又歪了,有人跌倒、有人突然肚子痛……什么都要找她处理,也亏得何敏华习以为常,驾轻就熟地处理着。 罗品丰靠在休息室门口,饶富兴味地注视着。何敏华对小朋友们极有耐心,而她们也回以最纯真的信任。那画面真美,罗品丰感觉手开始痒,他真该去拿他的相机── “叔叔,”突然有小手猛拍他的腿。“借过!” 低头一看,是穿着可爱polo衫跟牛仔小短裙的甜甜小姐。她手上慎重地拿着一朵玫瑰花,花上还绑了细致的粉红色缎带。 “甜甜,叔叔昨天不是跟妳讲过,要表演完、大家都在拍手的时候,妳才能上台献花给蜜蜜吗?”沙盘推演了半天,这位小小姐还是非常有主见地在开演前跑来后台。 “这不是要给蜜蜜的。”甜甜慎重其事地解释:“要给画画的阿姨。” 当叔叔的知道无法跟四岁小女孩的认真为敌,他牵着她走进混乱的休息室,帮她找到了会画画的何阿姨。 何阿姨正忙得满头大汗,但一看到甜甜,就着迷地在她面前蹲下。 “怎么……这么可爱的小女生,一次会有两个?”她傻气地说。 “阿姨,这个要给妳喔。”甜甜把花交给何敏华。 “要送阿姨?谢谢。” “还有故事要讲。”刚刚带女儿过来的罗家大嫂在门口提醒。“甜甜,讲快一点,阿姨跟蜜蜜她们要准备上台表演了。” “好,我讲很快。”甜甜吞了一口口水,然后用可爱得要命的嗓音飞快地叙述起来:“这个缎带会变很长很长可以从上面丢下来然后抓着慢慢爬上去他们就又可以一起玩了而且气球用缎带绑住可以飞很高很高也不会不见。” “啊?”何敏华自以为对童言童语已经很内行,此刻却被她的连珠炮轰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妳画的那个故事呀。”罗大嫂笑着解释,笑容好温暖,充满对女儿的宠爱与骄傲。“蜜蜜都会回家跟姊姊讨论剧情。这是她们昨天一起想出来的结局。” 原来这也是她的粉丝。一股虚荣感悄悄爬上心头,何敏华感动死了。她接过绑着缎带的花,慎重地对甜甜说:“谢谢妳,我一定会好好考虑。” “嗯,好。”甜甜也慎重地点点头,然后跑过去抱了一下妹妹,帮她加油,就很甘愿地被妈妈带出去了。 罗品丰在旁边安静看着这一切。大大小小的女生都有着不同的美感,互动起来,又有着动人心弦的火花。 他心里有一扇曾经紧闭的窗,似乎松动了,可以打开了。他想,他应该可以重新尝试捕捉专属于女人的美,而不再有阴影。 视线落到他最亲的两个女人身上。打扮得像可爱仙子的蜜蜜怯场了,她正埋首在何敏华怀里,摇着头,怎么哄都不肯抬起小脸。 “蜜蜜,妳要勇敢。”何敏华低声对她说:“妳不想跳舞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姊姊看吗?他们都在等着看蜜蜜现在有多棒、多漂亮呢。妳不出去,他们都会很失望的。” “我不敢……我会害怕……”细致童音可怜兮兮的。 “阿姨也怕。可是如果我不跳,那妳就看不到了,蜜蜜想看阿姨跳舞吗?”她轻拍着怀中柔软的小小身躯。 蜜蜜考虑了很久,点点头。“想。阿姨的衣服好漂亮。” “妳也好漂亮。那我们都勇敢一点,一起出去,好不好?” 蜜蜜点头。 罗品丰在她们身旁蹲下,此刻在蜜蜜头顶印下一吻,好温柔地说:“叔叔帮妳加油。” “阿姨也要。她也怕怕。”蜜蜜抬起小脸,乌亮圆眼望着叔叔。 罗品丰欣然从命,俯过去吻了何敏华。“妳也加油。” 幕拉开了,轻快的音乐响起,一开始就是何敏华的独舞。她的腿其实一直发着抖,因为台下观众席居然坐得满满! 混乱匆忙中。她只看到前排坐着她表姨──那身鲜红ol套装到哪里都抢眼至极──而表姨身旁,是略显局促的她母亲。 何敏华的心重重跳了好几下。 深深呼吸一口,她在老师的示意下,在流畅愉悦的钢琴音乐中,登场。 长长的纱裙中,她的腿修长而优雅,轻快随着音乐起舞,仿佛林中仙子,用身体礼赞着充满喜乐的世界。 原本只是打算来看小孩舞蹈发表会的家长们,都被开场的舞给震慑住了。她跳得那么轻盈美好,仿佛跳舞本身就是一件极快乐的事。带着微笑的脸蛋散发光采,好看得令人屏息。 没有人能否认──在这一刻,她是全场注目的美女。 “她是公主……”已经完全着迷的甜甜,攀着前面椅子的椅背,双眼直盯着台上翩翩舞者,着魔似地吐出这样的字句。 “喂,后面有人在叫妳。”就坐在甜甜前面的人听到了,用手肘故意推推身旁的朋友。 赵湘柔满脸不悦地瞪回去。“表演中请保持肃静。” “妳还不是讲话了……” “嘘。” 一段表演结束,灯光转暗。再度亮起时,观众响起一阵惊呼! 一群小仙子出现了,每个都那么可爱,纯白、粉红、浅蓝的小小纱衣穿在她们身上,真的犹如精灵一般。她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最难得的是,每张脸上,都有着好认真的神色。 表演进行得很顺利──没人在乎有小仙子跳到一半就忘了拍子、有缎带花在旋转时飞出去、甚至有一条纱裙在中途落地,仙子当场曝光──总之,在结束之际,热烈到震耳的掌声响了好久好久,还夹杂着口哨跟叫好。 一束束鲜花送上台,献花的爸爸妈妈们激动得搂着自己的宝贝狂亲,劝半天都不肯下去。 何敏华把怀中花束转献给了陈老师,两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她还抽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走到舞台边,弯腰将花献给在场边拍照的摄影大师。 大师接过了,也拉住她的手,印上深深一吻。 “她跟妳三哥──”赵湘柔立刻转头,瞪着身旁好友。 “呃,好像是这样没错。”罗家的么女罗可茵回以赧然的傻笑。“我也是到最近才知道,不知道怎么跟妳讲。世界真小,对吧?” “不是世界真小,是缘分真奇妙。”美女耸耸肩说。 真的很奇妙,绕了好大好大的一圈,她们又碰在一起了。 远远的,何母望着依旧美丽贵气的赵湘柔,心里也有着深深感慨。 她曾经希望把女儿塑造成赵湘柔这样内外兼具的明媛。结果,母女两人都失败,也都深深地失望了。 但现在,看看台上耀眼的何敏华── 谁能说她会比任何人逊色呢? §  §  § 当夜,一场旖旎醉人的私下“庆功”,让这一日划下完美的句点。 罗品丰从舒适至极的梦境中醒来之际,却发现身旁没有人。 应该在他怀里的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振笔疾书。晕黄灯光中,她的背影好好看。 “妳怎么起来了?”他懒洋洋地问。 “我睡到一半突然有灵感,就睡不着了。”她回头对他歉意地笑笑。“吵醒你了吗?抱歉。” 他摇摇头,示意她没事,好奇地起身看她在做什么。 原来是那个还没画完的故事。她把一格格画框都画好了,正在依序快速打着草稿。似乎胸有成竹,知道接下来要画什么。 “通常都是有剧本,才开始做故事板的。”她解释给他听。“我之前只是随手开始,没有想清楚剧情,才会画到无以为继。现在我知道结局是什么了。” “哦?是什么?”罗品丰玩弄着她短发发梢,很有兴趣地问。 何敏华对他甜甜一笑。“这是秘密,还不能告诉你。” 罗品丰没有追问。他知道这是属于她的结局,一切,只能由她自己走完。 “没关系,妳画完再给我看好了。”他不再吵她,给她一个加油的轻吻之后便径自回去睡了。 之后,罗品丰也忙得忘了要追问结局。他的个人摄影展筹备正如火如荼的进入最后关头,整个工作室忙得水深火热,罗老师也不例外。 展出那一日,有着明媚的好天气,参观者冠盖云集,人潮不断,连电子媒体都前来采访,声势相当惊人。 展出的场地是某基金会底下的画廊,门口处有着等人高的琉璃雕塑,此刻被祝贺的花篮淹没。站在旁边探头探脑的人也被花挡住了。 “阿华,妳在找谁?”小助理今日穿戴整齐,有如日系美型艺人,担任招待无往不利,非常美观;他挂着微笑,一面咬牙切齿对身旁有些躁动的何敏华低声说:“妳小心不要撞倒雕塑。妳知道这一座琉璃雕像要多少钱吗?” 别的助理闻言,都露出惊讶表情,他怎么对“师母”这样说话?! “她不会的,放心。”摄影大一帅本人也在,一面闲闲喝着矿泉水,一面说。 罗品丰依然是潇洒的衬衫、长裤,闲适大方,丝毫没有因为这重要场合而盛装或紧张,却散发出一股难以错认的雍容大度。谁说一定要长发、皮衣、皮靴才算艺术家? “来了,就在那边。”此时他拍拍何敏华的肩,示意要她看。 门口处进来的,是罗品丰的妹妹罗可茵,以及她的好友赵湘柔。两人一起来参观,帮罗家哥哥打气。 而美女赵湘柔一现身,果然引起高度的注目,甚至有不大进入状况的艺文记者以为是哪个明星来了,还对着她拍照。 赵湘柔一贯地面无表情,对闲杂人等视而不见。她从众人面前经过。 何敏华傻傻盯着她如云的秀发从面前飘过。熬了好几夜赶出来的故事板,经由自己的巧手绘制封面、加上批注、装订成册之后,此刻捏在手中。手心一直冒汗,比之前要登场表演还紧张。 “快去。”罗品丰温和地推了她一把,不让她继续迟疑、犹豫。 她踉跄了一下,但随即稳住自己,走到赵湘柔身边。 “湘柔,这、这是要给妳的。”何敏华冒汗冒得更严重了。 望着递到面前的小册,赵湘柔美丽的眼眸抬起,注视着脸色发白的何敏华。那急欲讨好的神色赤裸裸展现着,一如以往。 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她们都已经长大。 赵湘柔这是没开口,她安静接过了本子,点个头,便进去了。 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一般,何敏华退后两步,腿软得差点跌倒在地。幸好她身后有着坚强温暖的依靠,让她可以软绵绵的靠着休息一下,缓过气息。 他们隐身在花海后面,享受一刻偷来的依偎温存。 罗家大哥大嫂随后也到了,带着让众人又是一阵惊艳的一双宝贝女儿。粉雕玉琢,可爱得令人不敢置信。 其中一个远远看见他们,就挣脱母亲的手,如踩着风火轮一样飞奔过来。不过,她不是看到叔叔,也不是看到阿姨,而是── “舅舅!”甜甜飞扑上去。 小助理弯腰迎接热情的招呼,嘴咧得大到都快到耳边了。“甜甜,好久不见!妳越来越可爱了,妳怎么会这么可爱呀!” “是男的?!”舅甥相见欢之际,有参观者忍不住对着小助理惊呼。 “我当然是男的。要看证明吗?”小助理闻书气不过,伸手往腰际-- 啪!有人脑后再度中掌。“你要性骚扰我所有来宾吗?” “我只是要拿口袋里的皮夹。”大声喊冤。 “你拿皮夹干什么?” “里面有身分证。”结果,由何敏华代答。她脸上有着异样温柔的微笑。 这一刻,两人都想起了当初相识的契机,他在旧金山被抢的皮夹── 相视一笑,笑里的玄机,只有彼此知道。 “姑姑!湘柔阿姨!”甜甜又发现了新目标,立刻加足马力冲进会场。 “姊姊等我!我也要去!”蜜蜜也迈开小腿追了上去,现在,她可以一下子就追上姊姊了。 外头热热闹闹,而展场里却保持着可喜的宁静。参观宾客都很有礼貌地低声交谈,不吵到别人观赏。 在一整系列的黑白人物照前,一名陌生女子驻足流连着。 她静静看着一张又一张舞蹈教室的侧拍剪影,犹如迷你编年史一般,记录着一班小小学生由混乱中开始学习,慢慢转变,终于能够粉墨登场的经过。 里面有个人影特别引起注意。那是个长相平凡的年轻女子,对着镜头从僵硬慌张,到后来的羞涩妩媚;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摄影师打开了心房。摄影师一路耐心跟拍,终于,抓住了她晚来才绽放的美丽。 那是一种爱情的光影。很难描述,但观者有心的话,是可以看见的。 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愿意拍这样的照片。 陌生女子轻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她决定不再看了,由侧门出去,避开与摄影师本人见面的可能性。 “小姐,请往这边。”一名招待正好走过来,客气地指引她出口方向,一面热心询问:“您都参观完毕了?喜欢罗老师的作品吗?要不要在访客簿上签个名呢?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下联络方式,我们工作室会寄上以后的展览信息。” “我想应该不用了。谢谢。”那位孙小姐只浅浅一笑,笑容有些飘忽,随即安静地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同时,展场里面有人正被天使面孔的小恶魔缠得快要抓狂,根本没办法用心欣赏大师的摄影作品。 “我已经讲了啊,就是魔法缎带救了她们,还要说什么?”赵湘柔已经在舆论──也不过就是甜甜跟蜜蜜──的要求下,站在角落迅速翻完了故事本。谁知道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问题攻击! “怎么救的?” “对啊,怎么救?”最恐怖的是,同样的问题会重复两次。 “反正……就是小公主把缎带丢下去……救了她朋友上来……然后她们就抱在一起哭。”交代得很潦草。赵湘柔终于有缺点面市了。她居然不大会讲故事! “为什么要哭?”“对啊,为什么要哭?”又来了,跳针式问法。 “因为小公主的朋友一直说对不起,把气球搞丢;可是小公主说算了,气球飞走就不会回来,反正她也没有很喜欢气球,她比较喜欢缎带。”赵湘柔翻脸了,迅速堵掉接下来的问题。“不要再问了,我也不知道小公主为什么喜欢缎带。” 两个小女生这次倒是没有问题,她们仰着散发向往光芒的甜蜜小脸。 “我喜欢缎带。”“我也喜欢。”“阿姨,妳故事讲得不好。” “对啊,而且妳没有缎带,丑丑。” “我……”赵湘柔打从出生到今日大概是第一次被批评说丑,登时震惊得不知如何反应,完全词穷。 小公主与朋友的故事,被一条有魔法的粉红色缎带解救,终于落幕。 这条魔法缎带此刻正系在何敏华的手腕上;而照甜甜跟蜜蜜的标准,她就是全场最美丽的女生了。 但她全身上下最美的装饰并不是粉色缎带,而是坚实的、专属于她的、心爱男人的臂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