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童话》 第一章 深陷幻觉 男子修长而干枯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流畅地游走,金色的阳光透过陈旧的木格子窗撒在棕色的钢琴上,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灰尘精灵随着旋律在阳光中跳着不知名的舞蹈。窗外的小草铺尽了原野,一碧千里,绿色的波浪迎着风,一层一层地向着天际涌动,“哗——哗——哗”是谁的思念穿过草儿的胸膛? 他弹了一遍又一遍肖邦降b小调的《雨滴》。 若水斜着身子背倚在门框上,默默凝视着他挺直的背、灵巧的手指、坚毅的侧脸。她想象,他慵懒地坐在教堂长椅上睥睨着彩画玻璃,还有一群透明的小生灵排着队在唱圣歌。远方飞来一只知更鸟,掠过钟楼,停在尖塔顶部的风向标上。正当她试图去想象那些孩子的眼睛有多么清澈时,流水般的琴声停止了。 他默默转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站起身,朝着门口走来。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她有点慌张,想逃离这间屋子。但她一公尺还没来得及跨出去,手臂就被他抓住了。 “若水……”他的声音让人想起雨中被风刮得“哧拉哧拉”作响的枝叶,四处乱飞的雨滴重重地打到泥土里,溅成一朵朵水花。 若水垂着头。他也不做声,只是把她冰冷的手指悄悄地放在了他宽大的手掌里,一丝暖意从指尖传来,由静脉的血液载着流淌至她心间。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拉起她的手向客厅走去,走到沙发前让她坐下。那是一张红色的路易十四时期的镏金沙发,已经很旧的样子。她瞅到角落里放着一张掉漆掉得很厉害的白色梳妆台。巴洛克式的雕花似乎历经了风华。桌上的相框里嵌了张黑白照片,模糊地发黄了。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女人裹着丝绸旗袍,风姿绰约。脸上的笑容却苍白如纸,孱弱得像秋天缓缓飘落的枫叶。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他发觉了她的不专心,捧起她的脸对上他的视线。那浓黑的剑眉,坚挺的鼻梁,好看的嘴唇便映入她的眼帘。她望进他深褐色的瞳孔,里面有一个寸草不生的荒凉世界。她从第一眼凝视这双眼眸就洞察到了。仿佛经历过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平静,苍凉。并且弥漫着一年到头无法散去的灰蒙蒙的雾。她曾一度怀疑,这个男人的心是不是死了? “你喜欢听我弹琴么,若水?” 她点点头。如果不喜欢,就不会三番五次走这么长的路来到这里,来到他面前。要知道,家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走这么多路的。这时候,眼前浮现出爷爷满脸沟壑,嘴角严厉的面容。 “你又走神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额头。突然站了起来,说:“喝点东西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这个男人是kevin。附近的人都传言他精神失常。他没有来历,总是习惯把自己关在这座古老的爬满苔藓的大宅子里,半夜连续弹几个小时的钢琴。弹肖邦跟李斯特的曲子。人们都猜测他是落魄的钢琴家,因为听到他弹奏的人无一不情不自禁地驻足倾听,听那流畅悠扬的琴声诉说着怎样的故事。很美很美的故事。但是他不同任何人说话交流。除了她。 第一次来到这里若水15岁。病刚好不久。她看到了他憔悴的面孔与无力的眼神,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海里挣扎。记得那个时候,他就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阳光很明媚,他偏偏穿一件黑色的风衣隐匿在阴影里。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落拓不羁,却不失优雅。 若水踏着落叶,慢慢地走到他跟前。如水的阳光撒在她松石蓝的裙摆上。 他抬起眼睛深深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吐着烟圈。刹那之间,她对他肆无忌惮的眼神产生一丝恐惧。她怕那里有一个沼泽,冒着绿色的泡泡,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陈年酒香。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秒,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他说,我弹琴给你听。低沉的嗓音夹着几许乞求,让她感到一丝疼痛。他牵着她走进屋子。他很高大,她只能够到他腰部。那一天开始,她就沉浸在他魔法一般的琴声中,不能自拔。那是一个深蓝色的漩涡。她听到了悲欢与憧憬,委屈与缠绵。 后来若水才知道,他过去从不在白天弹钢琴的。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凭什么能让他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惯。他弹了一个下午。在送她出门之前还煮了一杯咖啡给她喝。非常浓厚的黑咖啡,很苦很苦。 离开时,他一直站在门口目送她,吐着一圈圈的烟雾,不发一言。 走远了,她却听见耳畔隐隐地响起他的声音。他说,你一定要来听我弹琴,若水。她一惊,脚步停在林子里。梧桐树上静悄悄地飘下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脚边。一阵凉凉的风呼啸而过。她仰起脸,天空瓦蓝瓦蓝的,纯得像一块丝绒。 不知是哪个雨季的傍晚,她注意到了那个化妆台,那个相架,那个女人。她哀怨的眼睛让若水浑身发冷,可似乎又吸引着若水。kevin端给若水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用他漂亮的手指抚了抚她的脸颊,然后走开。随后听到他的房间传来了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是勃拉姆斯写给曾经的未婚妻和她孩子的曲子。 她很困倦,听了没多久就神智恍惚了。朦胧中看到一个裹着海蓝色丝绸旗袍的女人向她款款地走来,脚步停在镏金沙发前面。那个女人蹲下来,用细白的手指抚摩她的头发。她望进女人那双模糊不清的眼睛,竟是一块块碎裂的玻璃片拼凑而成的!她顿时恐惧万分,大叫了一声。醒了。 若水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看过去,那个女人还在相框里。而自己一手心的汗。 kevin仍然活在他弹奏的世界里。若水听出来那是舒伯特的一首《野玫瑰》。眨了眨眼睛,一颗晶莹的水滴从眼眶跑了出来,滑过脸庞,摔落在蕾丝花边的衣服上,化成一滩四散。这个女人真的把她吓坏了。这时,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膝盖着地,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她的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脸贴在他烟灰色的衬衫上。她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他稍稍颤抖了一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松开她,站在离她一公尺以外的地方,表情有些扭曲。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呢? 她的视线越过他脸停留在窗户上。淅淅沥沥的雨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漆黑的夜空一望无际,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这座宅子上方。他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房间里非常阴暗。潮湿的空气凝聚成一把把尖刀刺向她的身体,她觉得很疼很疼。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上下两排牙齿有力地撞击着。 kevin又走近她,蹲下来盯着她,问她怎么了。 “我好冷……” 他很快地跑到二楼取了条毯子下来,裹住她。又折回厨房去煮咖啡。他想让她喝点热的东西。他不知道她患了胃病,她是不能喝咖啡的。特别是浓厚的咖啡。喝了就会很疼很疼。 “我要回家!” 他一脸惨白地出现在门口,麻木地看着她。她把毯子掀掉,跳下沙发,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地上铺着年代久远的土耳其地毯。 “不要走,若水……”他突然哭了。 她大惊失色,支支吾吾地说:“可是现在很晚了,我不得不回去了。” “不要离开我……”他走近她。 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歇斯底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了安抚他,她只好答应他留下来:“好,我不走。但是我想睡一会儿。” 他带她去两楼的卧室,坚持要坐在旁边看着她睡觉。她拗不过他,转过身就意识模糊了。 她看到她身在一个荒芜的平原上。狂风肆虐,凛冽至极。天空漆黑一片。她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她慌张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跑了一段路又一段路。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心脉绷得紧紧的,好疼。谁来救救我?伸出手去,碰触到一个尖锐的硬物。她看到一股鲜红的粘稠的液体从手指上汩汩涌出,流了一地……我要死了吗? 一阵琴声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柔得好象流淌在山涧的淙淙溪水。它幻化作一只温暖的手把她拉离了梦魇。她睁开了眼睛。墙上石英钟的时针指在3上面。已经凌晨了。 kevin正在隔壁的书房里弹钢琴。难道刚才是他的琴声把我拉出来的?她迅速爬起来走了过去。他在弹奏,忘情地弹奏着。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是他好似入了魔一样,弹了很长时间不肯停息。她的呼吸凝重起来,唤了他一声他没有反应。还是保持着紧张的姿势对着钢琴。他的手指泛白得厉害。她害怕极了,一步一步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身后。 “kevin!”若水伸出手臂,从后面拥住了他。他终于停了下来……她感觉,差一点点,就要窒息了。 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她,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你也要离开我了么……”他流泪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的。”她轻轻地安慰他。他的爱人曾经离开过他吗?她咬了咬嘴唇。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放开,站了起来。他的脸渐渐靠近她。紧接着,他缱绻的吻化成汹涌而至的潮水把她淹没了。他的气息是那么的狂野和浓郁,像熊熊的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他用嘴唇碰触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嘴角,她的脖子……她是那样措手不及,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爱你……”kevin最后吻上了她的嘴唇。她睁着迷离的眼睛,感到双腿酸软无力,抓紧了他的衣角。他吻得很深很深,像要一口气倾泻他所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爱。 她已经有点窒息了。他的情欲如同骤然而致的暴风雨,来得异常猛烈,仿佛要将她的身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统统席卷而光,一起带走。 可是我爱他吗?我爱的人在哪里?我的爱在哪里?她的脑子一刹那混乱起来。她的眼前冒出来一个个人影,又转瞬即逝。她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的记忆模糊起来。人世变幻,各自相忘。爱过,伤过,拥抱过,亲吻过,拥有过,又错过……爱情犹如月光下一波一波向着前方不断涌动的海浪,带走了记忆的泥沙,冲刷了人们内心的失落,歉疚,悔恨。记忆的碎片从尘封的木盒里飘出来,又纷纷消失在迷雾中。 她闭上眼睛,这个时候,一个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眼神,最温柔笑容的男子却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顿时,泪水决堤。她愤然推开了他。 他一脸懊悔,趔趄地冲出了门。 第二章 快乐住在哪里 若水自闭症大抵康复之后,便回到了学校上课。她顺利进入了离家最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刚开始由于不适应紧张的学习,成绩不太稳定。这所高中是以严谨的校风出名的。但还是会有打架斗殴,早恋,逃学的学生,尽管很少。这些人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聊天的话题。她从不参与其他人的话题。她只是一个人安分地上课,写作业,看书,吃饭,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或伙伴。她选修了历史。并不是因为对历史感兴趣,也不是理科成绩不好。只是觉得学习物理和化学很吃力。讨厌生物课。 坐在若水旁边的女孩叫夏葵,眼睛大大的,短发,有点儿婴儿肥。夏葵在下课的时间里经常有事没事地和若水搭讪。她每天都洋溢着灿烂的笑脸,若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有活力。还觉得夏葵挺奇怪的。刚认识没多久就抛开姓叫她“若水”,一下课就满教室乱跑,回到座位又眉飞色舞地跟她讲一些听来的小道消息。她在不经意间开始观察夏葵。夏葵笑起来嘴角两旁有深深的酒窝,很可爱。夏葵喜欢吃甜食,特别是夹心饼干,巧克力和果冻。夏葵对同学都很热情,别人拜托的事情基本都会答应帮忙。夏葵很喜欢旅行,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夏葵很喜欢小动物,看见小猫小狗总会兴奋得大叫着直奔过去。她被老师责骂的时候习惯吐吐舌头,一副调皮的样子。 若水对夏葵了解的越多就越羡慕她,她活得好自在。夏葵的率真,夏葵的粗神经,都让若水羡慕。 虽然若水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但她很喜欢粘着若水。若水也懒得甩开这块牛皮糖。不知不觉中,她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后来若水得知了,夏葵的爸爸是医生,妈妈在银行上班。她把自己的许多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若水。甚至包括她喜欢的男生。若水知道哪个男生给她写情书了,也知道她的哥哥要结婚了,也知道她最讨厌的老师是谁。 夏葵是个热心的女孩,经常帮助若水。若水值日她留下来帮忙打扫,若水从不帮她她也没一句怨言。若水去老师办公室搬资料试卷什么的,她也抢着帮忙拿。若水身体感觉不适,她会马上找老师请假,陪若水去学校的医院。放学后,她带若水去学校附近吃路边摊的炸鸡腿,烤肉串,冰淇淋。爷爷很少给若水零花钱,她就主动付账。圣诞节她还亲手织了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送给若水。若水确实感动了。如果我是男孩子,我肯定会娶她做新娘,若水想着。 夏葵成绩也很好。她们在课间时常讨论题目。若是前面的女生提到了最近伊拉克的战争如何如何,她们地图也不用看就能说出中东的一些国家,首都,河流名称等。座位周围的女生笑着说,你们俩是活地图啊。她们相视一笑。若是前面的女生问起了数学题目,她们俩立刻动手画起了立体几何图,添添辅助线,问题很快会迎刃而解。若水感觉她们在学习上简直就是“黄金搭档”。 夏葵快乐地说:“我喜欢摇滚音乐,我喜欢香草味的冰淇淋,我喜欢加菲猫,我喜欢若水!”说着她就在原地转一圈,拉起若水的手向前狂奔。于是校园的操场上响起两个女孩子放肆的笑声,在暖暖的春风中回荡很久很久。 一个周末,夏葵邀请若水去她家里玩。管叔开车把她送到夏葵住的小区门口,她自己走进去找门牌号。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性格又开朗了很多,爷爷对她的门禁也放宽了。一幢幢的公寓楼住着数百户人家,她想,这里一定很热闹吧!有几个小孩子在小区的广场上玩,爸爸妈妈坐在长椅上看着,很温馨的画面。她突然感觉到了心脏附近的刺痛感。这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叫声“若水”,夏葵挥舞着手臂奔跑过来。她看见夏葵过度欣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夏葵穿着桃红色的短衫和草绿色的裙子,相当耀眼。那么青春那么朝气,我是做不到的,若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一年四季都穿黑色,白色,或者蓝色。她接受不了其他任何颜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会不会心提前老了呢?她正在沉思中,夏葵一把抱住了她。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夏葵家里面积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温暖。布艺沙发,卡通图案的杯子,玻璃橱里陈列着毛绒玩具。夏葵的妈妈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阵阵饭菜香飘进客厅,飘进夏葵的卧室。若水站在卧室门口看了又看。粉红色的墙壁,米白色的地毯,被褥枕头窗帘都是米老鼠的图案,浅绿色的书架上都是漫画书和时尚杂志。夏葵看着呆呆的她,说:“怎么了你?快点进来坐呀!” 若水走进去,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被子,床上堆着的毛绒玩具。夏葵笑盈盈地端进来一杯热牛奶递给她:“我知道你最喜欢喝牛奶了,对吧!” 她接到手里捧着,心里暖和起来。她眯起眼睛,把杯子拿起来喝了一口。夏葵隐没了笑意,问她:“为什么你每次喝东西总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呢?皱着眉头,眯着眼睛……” “啊?是吗?我不知道。我没注意过。”她意识到,可能是因为以前经常喝药的关系,很苦的中药,让她养成了这种习惯。 “孩子们,开饭啦!”夏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色彩丰富,香味扑鼻,夏葵和若水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夏妈妈拼命给若水夹菜,不停说着:“别客气呀!别这么拘谨呀!吃啊吃啊!”夏爸爸和蔼地笑着,问起了她们在学校里的情况,但是对于考试成绩什么的只字未提,他说这并不重要。若水暗暗想着,恐怕是爷爷过于顾及面子,才会很在乎我的学习成绩。 在夏葵家里吃饭的时候十分温暖。若水不禁萌生出“以后经常能来这里就好了”的想法。只是这个愿望奢侈了些。 夏葵的父母都十分喜欢乖巧的若水,热情地邀请她住下。若水感到受宠若惊,她忐忑地打电话给爷爷征求同意,夏葵也帮她在电话里求了爷爷,爷爷总算默许了。夏葵开心地大叫。 晚上,若水穿着夏葵的草莓图案的睡衣,和夏葵挤在窄窄的卫生间刷牙,互相泼水,笑成一团。然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娱乐节目,吃水果。 “小葵,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若水转过头去看着躺在旁边的夏葵。 “好啊,你说吧。”夏葵笑眯眯的期待着。 若水垂下眼睛,娓娓道起了:“我之前一直患有自闭症。爷爷是个保守的人,很顾面子,不愿意让我去大医院就诊。就拜访了一些在精神科方面比较权威的医生。后来有个熟人介绍了在英国做研究的一个心理学教授,教授因为脱不开身,推荐了他的一个学生过来。正好是个华人。爷爷调查过他的资料,据说这个人年轻有为,很有实力。于是,这个人成了我的主治医生。他姓穆。在穆先生的帮助下,我的精神和生活才渐渐走上了正轨。我活得像个正常人了。以前我家里的人都对我不好,他们都不喜欢我。我的脾气坏得一塌糊涂,总是摔东西,大喊大叫。只有爷爷,管家和厨房里的阿婆能勉强忍受。其他打扫卫生的佣人什么的,经常在暗地里说我是只小怪物。” “那也太过分了!后来呢?” “后来,我的病基本康复了,穆先生也离开了。可是我突然生了一场病,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醒过来之后,记忆都被淘空了。我忘记了穆先生的样子,穆先生的声音,连他怎么给我治病的我统统都不记得了。” “是吗?那太可惜了。好歹说起来他可是你的半个救命恩人呢!”夏葵把手臂垫在脑袋下面,侧着身子对若水说。 “从那以后,我的脑海里总是有个模糊的影子,我想一定是穆先生。” 夏葵从来没有听到若水说过她自己的故事,原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开口的。她半开玩笑的说:“看来一直看上去清冷孤傲的若水也逃不了感情的纠缠哦!同年级有男生写情书给你,都被你不屑一顾地扔掉了。其中有很受欢迎的男孩子,害大家都开始怀疑你的性取向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夏葵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不管怎么说,穆先生治好了你不是吗?其他都不重要了。”夏葵倾身上前,双手抱住她的肩,“不要难过,以后一定会遇见最爱你的人。” “嗯……” “那他离开之后再也没和你联系过吗?没有问起你的病情吗?” “没有。爷爷说,他拿到了心理学的学位证书,然后去了美国。好像是说,他的未婚妻在美国。他说,我的病有很大的好转,可以不用医治了。” “怎么觉得对你太冷淡了……” 若水的眼眶湿了。想起了穆先生,她就觉得又温暖又苦涩。 “有的人注定是没有缘分的。我看你还是把他忘记的好。毕竟他现在已经组建家庭了,说不定还有孩子了。” “这是爱情吗?” “不一定吧!或者因为他是第一个深入你内心的人,所以很特别,让你非常重视。不过时间长了,你就会把他忘记了。” “真的吗?”但愿是这样…… 第二天,夏妈妈起了个大早给两个睡懒觉的小家伙做早餐,还出门去买了小笼包和春卷。若水起得比较早些,夏葵窝在被子里躺着看电视。听到夏葵妈妈不高兴地责备夏葵“这只小懒猪!”,若水却感觉很温暖。她宁愿也有人这样责骂她。夏葵不理睬妈妈,还噘着嘴嚷道:“哎呀,妈你好烦哪!”若水皱着眉,思绪万千。 若水因为学习太繁重,另外有“自闭症”的病史,在大学入学考试前,胃的状况急剧恶化,出现了血斑溃疡。爷爷和老师都力劝她停学,她执意要留在学校读书,只是服药。然后,从几天发病一次变成一天发病多次,她常常痛得直不起身来。夏葵在旁边看的触目惊心,直冒冷汗。几次折磨下来,她总算同意去医院进行治疗。喝了3个月的米粥,吃了数个疗程的进口药,开始逐渐好转。等她基本康复出院的那天,夏葵来接。一眼望到若水苍白的脸,夏葵的眼眶就红了。夏葵越来越为她感到心疼。可是她却迎风笑着,一如既往。 “若水,你吓死我了!幸好不要动手术。”夏葵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可要更加注意身体了。” “没事的,小葵。”她拍拍夏葵的胳膊,笑容有些虚弱。 “我看呀,你得快点找个人嫁了,好好照顾你一辈子,这样我也好安心。”夏葵开玩笑说。 “你怕我没人要吗?”她故作生气瞪了夏葵一眼,“对了,我过几天要去乡下外婆家住一阵子,爷爷让我去那里休养。”“怎么没听你提过还有个外婆?” “我也是近来才知道,原来除了爷爷,这个世上还有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你们家族真的是太神秘了!不过也好,我看你要多休养。反正我这几个月也要忙着应付考大学的复习,不能陪你了。等你回来了再跟你痛痛快快地玩吧!” “嗯,好啊。不准食言。”若水轻轻一笑。 “不会啦!那,你觉得寂寞的话打我家电话好了。”夏葵做了个握着话筒的手势。 若水点点头。这个朋友总是放不下她,让她觉得很窝心。 快入夏了。天空越来越蓝了。 第三章 离开小镇 坐着老爷车颠簸了数小时,终于到达了外公外婆住的小村庄。晚霞宛若绸缎拉在空中。 管叔把车停在了一幢爬满绿色枝蔓的老房子前面。房子旁边栽着几棵榆树、玉兰树。玉兰结出了白色的花苞,若水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还有几只莺雀在枝头上唱歌。这里的房子大多都是红屋顶白墙壁。窗台上摆放着几株盆景,有宝石兰,有吊兰,有仙人掌,还有水仙。更远处的山上开满了杜鹃,一片粉粉红红,好不热闹。 一扇木门推开了,走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穿着粗布衣服,围着藏青色围裙。管叔走上前和她寒暄了起来。若水就坐在车上打量着她。她的头发花白,眼睛却炯炯有神,看上去面目和善的样子。说了没几句,她突然抬起手掩在脸上,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了下来。 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呢?若水正好奇着,两人朝着车子的方向走了过来。老妇人用手背抹抹眼睛,脸又绽了开来,微微地笑着。管叔先一步过来把后车门拉开,若水提着裙子钻出车身,站在她面前。她愣愣地看了若水半天,又掉泪又抹干。 “小姐,这位就是你的外婆,尉老太太。” 外祖母? 老人似乎忍耐了许久,没等若水反应过来一下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若水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挣脱,瞥见尉老太太泪汪汪的眼睛又忍住了。她的手很粗糙。 “孩子……我的外孙女儿……”她哽咽着唤道。 过了好一会儿,管叔劝了几句她才松开了手,跟管叔一起从后车厢把行李搬出来。她急急忙忙地拎着两个大箱子进屋,一面叫着:“老头子,快出来搬东西!快点儿你!”大嗓门又把若水吓了一跳。 先是忙着搬行李,然后忙着打扫房间。外婆笑着拉若水坐下来,拿出了一盘糕点,泡了杯热茶。又说,不是特别累的话可以去房子后面的菜园看看。她的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热情。 若水无聊地环顾四周,阳光、藤椅、白松木。极其简洁。没有水晶吊灯,没有桃木橱柜,没有波斯地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她感觉她体内的精灵正在复苏,他们扑打着晶莹的羽翅,从她的身体里飞出来。他们带着快乐的表情,跳着轻盈的舞姿。 外婆把阁楼基本清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三脚圆形小木桌,一把靠背木椅,一个木橱。还有一盏白色的台灯,放在桌子上。主色调为白色。她拿出崭新的一套被褥床单铺在床上,同样雪白雪白的。又在最表层盖了一条深色的草花图案织物,显得十分和谐。外婆说:“这条毯子是以前你妈妈从希腊旅行回来带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啊,现在好了,可以用了。” 若水抿了抿嘴,没说话。这是我的新家,若水想到。 夜里,若水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起吃晚饭的时候,和外婆外公围坐在一起,外婆不停地给她夹菜,边说着:“这里是穷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外公也是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地跟她讲他去镇上听戏,买菜的事情。她点头应着,吃着。他们的热情让她手足无措。在家里用餐的时候,爷爷和她各坐餐桌一头,默默无言。丰盛的菜肴有什么用呢,在爷爷身边吃饭的时候,连周围的空气都是零摄氏度。 乡下的浴室很奇特。用砖石砌起来,中间安置一个黑色的敞口锅,一堵高墙外面是用柴火加热的炉灶。坐在里面洗澡时,若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正在被煮食的鸭子,很有意思。全身被热水包围着,水流变成一条条调皮的小鱼来亲吻自己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听到锅底传来“噼噼啪啪”的火焰声,哎呀,真的要被煮熟了。她不由地笑了。 走到卧室,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坐在床上用毛巾擦头发。阁楼自然偏矮,幸好她个子小,可以自由地来回走动。透过木格子小窗射进几束皎洁的月光。这时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身穿墨绿色工装,白衬衫的领子耷拉着,坐在钢琴前全神贯注地弹奏。他在弹《月光奏鸣曲》。她伸出手去触摸他,他却同钢琴一起消失在了月光里。她这才意识到,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若水钻到蓬松的被子里躺下来,发尖飘来淡淡的清香。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就睡着了。 听到敲门声,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胖胖的外婆走了进来。端着早餐。她正纳闷着,不一会儿外婆又把洗脸水端了进来。 “孩子,饿了吧?来,洗把脸,就好吃早饭了!” “可是,我可以自己下楼去吃的。” “不要紧,不要紧的,傻孩子,昨天那么长时间坐车过来肯定把你累坏了,就依着外婆吃了啊?” 若水没再说话,接过外婆绞干的毛巾,鼻子酸酸的。 没过多长时间,若水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里生活节奏很慢。外公外婆都是朴实的乡下人,他们对她都很好,很亲切。因此她也没什么烦恼。炎炎夏日的到来减少了她的外出。她总是待在屋子里,或者看外婆做南瓜粥,玉米汤,饺子之类的,或者陪外公看电视,或者一个人在阁楼上看看书。外公晚上会给她讲故事,多半是听戏听来的,但也很有意思,总是能把她逗笑。她偶尔会想起爷爷,管家,kevin,夏葵……他们仿佛是一场电影里的人物。剧终散场,他们便消失在了眼前。过去终究过去了。有些人注定只能成为生命中的过客。时间让所有的一切都沉淀了。那么,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吗?她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很凉。 七月初,若水认识了叶家辉。那天,她在阁楼上看一本画集,外婆上来叫她下去,说是来了客人。她合上书本,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便走下楼去。她还没走完楼梯,就听到客厅传来外公爽朗的笑声。她便加快脚步走到客厅门口,只见一个少年正坐在外公对面,两人在下棋。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皮肤有点黑,很瘦,短短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很有神,很有朝气的样子。他看到站在门口的若水,笑着招了招手:“啊,姐姐来了!”一脸阳光的家辉让她着实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又被家辉的坦率和直接感染了,也冲他腼腆地笑了笑。 她走过去坐在旁边看他们下棋。他们下的是象棋,她看不懂。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枯燥。外公和家辉很专心地对弈着,家辉头脑灵活,外公经验丰富,两个人很难一下子决出胜负。越到后面越是惊心动魄。家辉突然走错了一步棋,想重新走。外公坚决不肯,不停地说着“不准悔棋,不准悔棋”。家辉对外公挤眉弄眼,很不快的表情,把若水逗得“噗嗤”一声笑了。正是那招走错的棋,外公赢了。外公得意地笑了。家辉愤愤不平地侧过头,念叨了句“哼,臭老头!”若水紧张地转过头去看外公,外公却笑得更大声了,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自大的样子。这回真的把她逗乐了。她大笑起来。原来外公也是很孩子气的。笑过,她又羡慕起家辉来。她觉得家辉好幸福,能和外公这么亲近。那天,因为家辉的到来,一家人都很高兴,外婆特地做了拿手菜,还做了饭后甜点。 外婆跟若水说,家辉在镇上读重点中学,成绩一直很优秀,现在进入了暑假便回乡下来了。他家就在离外婆家5分钟脚程的地方,一点都不远。家辉家境很优越。父亲是镇上一家外资企业的销售经理,母亲在家里做家务。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刚结婚不久,生了个女儿,名字叫家琦。姐姐也在镇上上班,于是由母亲照顾家琦。 家辉第二天就带若水去他家里玩。他家的房子是欧式别墅,还有个小花园,搭着葡萄架。葡萄架上已经挂满了一串串水晶般的葡萄。家辉积极地跑过去摘,说要给若水尝尝。恰好被大厅里忙碌着的妈妈看到了,她大声喝住他“现在还没完全熟呢,很酸的!”家辉一脸不信的样子,飞快摘了一颗投到嘴里,然后就龇牙咧嘴地大叫“酸死我啦!”全部吐掉了。若水在一旁看着他滑稽的表情捂着嘴偷偷地笑。 家辉的妈妈很热情地招待了她。不停地从房间里拿出水果,牛奶,冰淇淋什么的塞给她,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家琦没几个月大,还睡在摇篮里,醒过来就号啕大哭,或者睁着小鹿般灵活的大眼睛盯着若水看。若水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婴儿,充满了新鲜感。家琦长得十分可爱,水灵灵的大眼睛,又长又翘的睫毛,胖嘟嘟的脸蛋,身上带有一股婴儿特有的奶香。若水伸出手去握住她肉肉的小手,柔软极了。 家辉妈妈去厨房冲奶粉,若水就坐在摇篮前观察家琦。家琦很好动,躺在摇篮里还时不时地踢动双足,小手也在空中挥舞着。还经常把肉肉的小拳头塞到嘴巴里去,用舌头舔。若水忍不住弯腰凑上前去帮她把手从嘴巴里拿出来,刚拿出来她又塞回去了。真是拿她没办法。若水叹了口气,又低下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家琦带给了若水许多乐趣,家琦对她咯咯直笑的时候,她觉得心里像是灌了蜂蜜一般。她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喜欢小孩子。这种小生灵充满了神奇的力量。 家辉经常欺负小家琦,故意把香喷喷的松饼放到她嘴边,等她张开樱桃小嘴巴要吃的时候,他又突然拿开了。若水在一旁看不下去就拉住家辉,叫他快点把松饼给家琦吃。家辉便乖乖地递上松饼,眼看就到小家琦嘴前了,又迅速折回去塞到自己嘴里了。害若水哭笑不得,只能替家琦惋惜了。好在家琦还小,不懂事,也不会说话,任由他欺负。 起先对家辉的印象是“乐观开朗,热心”,若水觉得他人还挺不错的,后来发现他居然是个小色鬼!他特别喜欢穿比基尼的美女,他说:“我最喜欢大胸部的比基尼姐姐!”真是受不了他。要是走在街上看到了身材很棒的女子,他就盯着人家穷看,真是丢脸死了。他说,以后一定要找一个“h cup”的女朋友。若水差点晕过去。 在乡下过的每一天都很悠闲。若水愿意花一个下午在乡间小路上散步,沿着田野,一路从外婆家走到家辉家,然后再走下去,经过绿色的小河,经过干草堆,经过菜园,经过小花园,稍微多走几分钟还有小型的超市和菜市场以及一些私人小商店。外婆常常会给她零花钱,让她去超市或者商店买冰淇淋或者巧克力吃。 外婆也会在下午做甜点。外婆知道她喜欢吃甜品,经常变着花样做点心给她吃。豆沙汤圆,玉米甜汤,赤豆粥,粽子,等等。做好了就盛出来放在桌上,叫她过去吃,然后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她津津有味地享受甜点。她变得越来越不挑食了。渐渐地,她喜欢上了所有外婆做的菜和点心。 她也喜欢饭桌上和外婆外公的谈话。唯一让她不解的事,外公和外婆很少提起妈妈的事情,似乎有些忌讳这类话题。若水想,是不是因为妈妈做错了事情,使他们觉得难堪呢?于是她也识相地避免提及到妈妈和爸爸的事情。外婆外公一定也难过了很久吧?为什么妈妈伤害了这么多人呢? 偶然一次,外婆做完家事,上阁楼来看若水。她坐在床上发呆。 “在想什么呢?孩子。”外婆在她身旁坐下来,摸摸她的头问道。 “没什么。一点小事情。外婆你不用担心。”她的嘴角硬是挤出一抹笑。 “我知道你又在想妈妈了。我好几次都看到你坐在房间里对着这条毯子想事情。你妈走了以后,也没留下什么,照片、衣物什么的全都跟着火化了。就连遗照也不知道被你外公丢到哪去了。你外公啊,从头到尾都在生你妈的气,可是一逢你妈的忌日,他又偷偷地掉眼泪。你爷爷没告诉你过去的事情吧?”外婆的语气很悲伤。 “没有。爷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爷爷也不许管叔他们透露我听任何事情。” “你不要怪你爷爷。他也是没办法。其实我们都不愿意提起过去的事情,是怕你伤心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把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要击垮了。你现在还小,承受不起。再过个两年,你爷爷一定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的。所以你要体谅我们,好不好?”外婆说着说着,泪眼婆娑。 “嗯,我知道了。”若水心里翻江倒海。 “好孩子。爸爸妈妈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们都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嗯……” 快入秋了,若水不得不打点好行李,准备离开外婆外公。家辉早在一个多星期前回学校去读书了。走的那天早上,管叔开车来接,只有两个老人在路口挥手送别。外婆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孩子,记得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若水笑着跟他们摆手告别,回过头来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心里难受极了。 第四章 甜蜜的诅咒 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飘零的枫叶,已经离开外婆和外公很久了。很想念他们,想念和他们在一起的乡下生活。如今他们却在千里之外。 若水抬起头望了一眼站在讲台前的老师,思绪又片刻回来了。他微微地笑着,短而硬的头发衬得他精神奕奕,一口整齐的白牙很好看。他的英文非常悦耳。课堂上很久没有出现这么年轻的老师了。他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阳光的笑容一下子融化在飘满桂花香的空气中。若水被他感染了,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下课的时候,他会和学生交流,说说笑笑,很平易近人。 她没有很专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她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完全没有想法。 圣诞节到了,老师提议开个圣诞派对。大家都热烈反应,踊跃出主意。最后决定下来,每个人可以带一个亲友或者恋人,吃点心,表演节目,玩游戏等等。若水在家里并不过圣诞,所以也无所谓。她就单身一个人去参加那天晚上的派对。穿着纯白的绒线上衣和纯白的靴子,戴着红色的围巾。其实她向来不喜欢红色,只是突然想要换换心情。 不少女生都猜老师会带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来,不料老师领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老师不会是同性恋吧?几个女孩子兴奋得尖叫起来。“真是无聊。”若水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窗,听不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室内吵得不得了。音乐,说话声,笑声,尖叫声……她有点昏昏欲睡了。 过了一会儿,教室里忽然静了下来。她莫名地望向中心人物。是那个老师带来的男孩子,抱着一把吉他坐在人群中。看样子要弹唱一首了。她打了个呵欠,把头搁在胳膊上,懒洋洋地准备小睡半个小时。那流畅的吉他声却赶跑了她的睡意。他唱了一首她曾经很喜欢的st christmas》。这个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也许我有点迷迷糊糊了吧。她无意中瞅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吓了一跳。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啊?她看了他一会儿,他好像并不打算收回他的目光。这下把她惹火了。这个家伙太失礼了吧!她站起身来走上前,一步步地靠向人群中央。他的脸逐渐放大,越来越清晰。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若水开始在脑海里搜索他的名字。想了半天,终于,“叶家辉”三个字跳了出来。天哪!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 “姐姐。”他放下了吉他走向她。她轻轻地冲他一笑。几个女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红着脸盯着他穷看。难怪,他这两年出落得更加英气了,少了稚气,从一个青涩的少年过渡到一个沉稳的男人了。身上经常穿的运动衫换上了休闲西装,黝黑的皮肤也变得白皙了。真是很厉害的蜕变。连她也不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很好啊,家辉你呢?” “我也还好。”他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完全没有以前那副邋遢的样子了。他也开始拘谨了吗?他用那种特别认真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她:“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呃……”她一时竟找不出话来搪塞,支支吾吾的。他的确是带给了她快乐,她对他充满了感激,只是,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是的,她只是把他从回忆中抽出来关进盒子里了。而她,懒得去打开尘封已久的盒子。 最终,她随意地回答了句:“我想你读书会很忙。”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种人是不肯用功读书的。”他的口气居然带着几丝责备与埋怨。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是啊,你这家伙真是狂妄!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天才啊?”她笑着要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却停在半空中。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心一沉,难道我们生疏到连小时候的习惯动作也行不通了吗?他不开心地撇了撇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是这样啊。她松了口气,朝他笑笑:“好好好,我们家辉长大了。不是小男生了。” “不要敷衍我,姐姐。”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望着她,望进她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穿。她突然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用暧昧的目光盯着他们看,赶忙挣脱他的手,低低地说了句:“我们出去谈吧!” 他看了若水一眼,点点头。走到门外才发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外面寒风阵阵,冷得刺骨。家辉也走了出来,见她不住哆嗦,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办法……”然后把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没关系的。你不冷吗?”若水抬起眼睛望着他。 “看到你冻成这样,我这里冷啊!”他笑着指了指左侧的胸口。是心吗?她一惊。但又想到家辉一向油嘴滑舌,也便不去正视他的热情了。 “最近怎么样啊?” “终于想起问我啦?”他有点像小怨妇的表情把她逗笑了,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考上这里的财经大学了,读工商管理,我爸妈还希望我去加拿大留学。” “真的吗?本市的市立财经大学可是让人挤破了门槛,可热门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没什么的。你以后有空来我学校玩吧!离你家不远的。”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笨!我来你的城市读大学当然会问你外婆你家的地址啦!” “来了这里还习惯吗?” “嗯,还好啦。我送你回去吧,很晚了。” “好。麻烦你了。” 他不开心地说:“拜托你不要跟我这么见外ok?” “呃……抱歉我……” “又来了!” 她不吭声了,闷闷地走在前面。没走几步被他拉住了手臂,她疑惑地回头看他——“你不会是打算走路回家吧?”他眯着眼睛说。 她低头看了看表,的确是晚了些,估计已经没有巴士了。要不拦出租车?可是带的钱不知道够不够。她开始翻钱包。 “走啦!”他拉了她一把,带她走向旁边的停车场,钻进一部黑色的奥迪a6里面。她又被他吓了一跳,他才几岁就有自己的车了啊?他有驾驶执照吗?他不耐烦地催她上车,虽然迷惑也只能坐到他旁边,外面实在是冷极了。 后来在谈话中了解到,他高中毕业就考到驾照了,因为考进了名校,父亲给他买了部车。谁料家辉还是不满意这辆车,说什么性能不够好,大学毕业了要买一部凯迪拉克。真是受不了他。人家都还骑着自行车上学呢!不知足的孩子。若水低下头笑了。 和家辉重逢之后,他们开始频繁地见面。因为若水比较讨厌人际交往,都是他打电话来约她出去的。她不去读书的时候喜欢去图书馆,或者去公园散步,他却拉她去打网球,看足球赛。她身子弱,从小就不喜欢并且尽量不参与运动项目,他也不顾这些,非要教她打乒乓球,打网球,滑冰。一开始她都是严词拒绝,可是都不管用。他会用很好吃的点心来诱惑她,或者变出什么很精巧的小礼物来逗她开心。 家辉是很细心的男孩子,懂得察言观色。发现若水走路放慢了脚步,他就知道她走累了,会提出休息一下。发现若水盯着某个玻璃橱窗里的茶杯看,他就会过没几天买来送给她。他甚至捉摸出若水对食物的种种喜好。比如说,吃米饭的时候要喝玉米汤,吃面包的时候要蘸果酱,吃完了面要吃酸奶,鸡肉只吃鸡腿和鸡翅,薯条一定要蘸番茄酱……若水其实没有改掉多少挑食的习惯,看到不喜欢的饭菜就会不开心地把眉皱成一团。但是她是如此直接的女孩,让家辉觉得跟她相处非常简单。他想起那些给他写情书的女孩,送他巧克力和千纸鹤的女孩,在球场上为他欢呼助威的女孩,走廊下撞到他脸红的女孩,若水和她们是不同的。 高中的时候,家辉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校花,一边读书一边做杂志的模特,偶尔也会拍广告,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另一个是学妹,在学生会认识的,是个文静的女孩,会背诗经,会刺绣,会弹古筝。两人都具备让人羡慕的精致五官以及凹凸有致的身材。但他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追到手的。男生们个个眼红他的艳福,所以当他提出和对方分手而女孩哭得梨花带泪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差点掉了眼珠子。他跟女孩说,你不适合我。女孩哭着说,你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告诉我啊,我一定改!他决绝地说,就是不适合我,再见。 家辉说起这件事,若水在一旁笑开了:“你呀,真是不知足!这么好的女孩都不要。看你以后还找不找得到更好的女孩子!” 家辉听后没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若水没有读大学,在医院里度过了那些日子,从而与高考擦肩而过。但是她总想继续读书,于是爷爷建议她去读一些校外课程,外语、金融、保险,都可以。她却犹豫了。她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 “若水,老实交待!什么时候开始的?” 若水茫然地转过头来看向夏葵,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还真是好笑,像是吃了很多火药。若水笑得很无辜的样子:“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的是那个男的!跟你一起的那个男的!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连对我这个好朋友都保密!” “什么男的?我没有男朋友啊……”若水一副老实交待的表情。 “不要骗我啊。”夏葵有点动摇了,底气明显不足了,“那那个男的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就是在上岛咖啡店里,坐在你对面的那个。” “嗯?……哦,你说的是他啊。” “他是谁?”夏葵瞪大了眼睛,脸凑了上来。 “家辉。叶家辉。我一个朋友。他比我还小呢!” “年龄有什么关系!而且根本看不出来他比你小。一身名牌,人又长得帅,举止得体,肯定是个贵公子!”夏葵兴奋得眉飞色舞。 “还好啦,他爸爸是外企的经理,妈妈以前是大学教授,现在退休在家。他还在读书呢,在财经大学读工商管理。”若水不理会她,继续翻手里的时装杂志。 “哇!这么好的条件啊!” “拜托你不要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爱情啦!” “没有啊,这是现实嘛!难道你跟一个一贫如洗的男人结婚你也无所谓吗?” “也不是。”若水抬起头看她,“总之,先要明确自己的感情不是吗?我老是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那就亲吻看看。” “啊?!”夏葵这家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水当场愣住了。 “只有亲吻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对方。至少你的心会抗拒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人经常是会产生错觉的。比如把感激之情,愧疚之情错当成是爱情。或者是日子长了两人之间产生了友情或者亲情,却误认为是爱情。其实这是寂寞撒的慌。” “很有道理。咦?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我是爱情专家啊!哈哈!” “噢……”若水手抚上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不信啊?”她似乎要跟若水较劲。 “不是的,只不过你喜欢的人太多了,这叫滥情吧?”若水笑笑。 “对啊,我是喜欢很多类型的人,又不证明我不懂得爱情。呐,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初恋,现在你就洗耳恭听。我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得了盲肠炎住院了……” “然后你喜欢上了医生?” “别打岔!我又不是某人!是其他病房的一个男孩子啦!我望向窗外的时候看见了在庭院里的他。皮肤白白的,很瘦弱,但是微笑的脸却充满了生命力。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静静地坐在轮椅里面……” 夏葵沉浸在回忆里,那样认真地回忆着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眼眸泛着晶莹的光泽。若水想象着她喜欢的人,突然有点想哭。 “我猜是第一眼就对他产生了感情。当时没发现。我住院后一开始不肯接受手术,虽然妈妈哭着求过我,可是我害怕极了……后来不得不接受手术的前一天,我坐在庭院的木椅上发呆。那天天气很好,我清楚地记得他迎面过来,阳光洒在他脸上的样子。他的轮椅停在我旁边,他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为什么?’我回答他,‘因为明天要做手术了。’他微微一笑,说,‘就因为明天要做手术了?没必要不开心啊,医生给你做手术是为了让你康复不是吗?你马上就能恢复健康了,这应该是件好事情,应该开心才对。’我就跟他说我很害怕,他笑了,然后握住我的手说,加油!他的手很暖和,我仿佛一下子得到了力量,心里也不怎么害怕了。就像魔术一样!” 看她激动地双手握拳,若水轻轻一笑,穆先生何尝没有对我施了魔法呢? “我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脑子里全都是他的笑容,我的手还能感觉到他残留的温暖。我的手术成功后,我第一个想感谢的便是他。可是命运捉弄人,听护士说,他因为病情加重被送到更大的医院去了。我这才了解他患了很可怕的血癌!我非常非常震惊,当场哭得稀里哗啦的,把我爸爸妈妈吓坏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过面。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健康康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我每一次过生日许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希望他健康地活着。” 夏葵的睫毛瑟瑟地抖了两下,终于眼泪流了下来。脸上却带着笑容,她还是满怀希望的。若水想起喜欢的人,那个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人是不是也值得我满怀希望地去等待呢?苦涩一下子席卷了她。 夏葵擦擦眼泪,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奇迹的。” 夏葵这几年变了很多,考进了护士学校,开始学会化妆,精心挑选服饰,举止也端庄许多,只是性格中的直率和纯真还是没怎么变化。这令若水感到安慰。 夏葵说:“爱情是个诅咒。” 也许是对的。甜蜜的诅咒。若水想。 第五章 炎炎夏日 同夏葵相识以来,若水每一个生日都过得很开心。夏葵带她去街上最受欢迎的意大利pizza店,带她排一个多小时的长队吃热腾腾的萝卜丝煎饼,带她去市中心的歌城唱卡拉ok,带她坐火车去另外一个城市看节日游行。夏葵送她印度风的零钱包,送她西部牛仔帽,送她日本的木屐,每次都让她感到惊喜,拿在手里把玩很长时间。 若水22岁的生日比较特别。因为有了叶家辉的加入。夏葵一大清早就来到若水家,买来了气球、鲜花、彩带等装饰大厅,家辉是下午下了课过来帮忙的。若水在厨房里帮着阿婆一起做菜。爷爷特地请了小型乐队来家里演奏。管叔也在花园里边哼着小曲边修剪枝叶。爷爷曾听取了穆的建议,给大厅的墙壁换上了暖色调的墙纸,不再是白色的,把黑色的皮质沙发换成了橙色的布艺沙发,等等。都是为了若水。为了使她觉得这个家是温暖的。 当夏葵他们把气球扎好挂好,把彩带拉好,把蜡烛围成一个心形,把鲜花铺在地毯上,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香味扑鼻。6点左右,乐队也来了,五个瘦削的男子演奏了几首小夜曲。大家围坐在一起,吹蜡烛,切蛋糕,吃菜,喝红葡萄酒。悠扬婉转的乐曲飘在客厅的空气中,每个人都觉得十分惬意。吃完晚餐,吃生日蛋糕。接下去大家轮着送礼物给若水。 爷爷递上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若水说着“谢谢”接过来,还有点分量,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原来是一台数码相机!她笑了:“谢谢爷爷!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了。”管叔递过来一大盒巧克力,盒子很精美,阿婆亲手织了一副蓝色的手套送给她。她都怀着感恩的心情愉快地接受了。 夏葵调皮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说:“这个东西虽然不贵,不过是我的心意啦!你可不能不喜欢哦!”若水点点头,双手接过了。打开一看,是一个音乐盒,两个可爱的小女孩趴在小木屋的窗台上,小屋旁的风车是可以上发条的,转几下就能有音乐流淌出来。两个小女孩很像她们,一个长发一个短发,歪着脑袋笑着。若水眼睛一亮,乐开了怀:“谢谢小葵!我很喜欢!” 最后轮到了家辉。他不慌不忙地提了个箱子走过来,放在地上,神秘地说:“这样礼物,一定会给你带来快乐。”若水期待地猜测着,是什么呢?玩具?娃娃?垫子? 家辉掏出一把金色的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在箱子里一团白色的东西上面。那团东西动了两下,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又竖起两只小耳朵。接着伸出了两只肉肉的小爪子,从箱子里走了出来。似乎还很年幼的样子,步子不太稳。没走几步竟摔倒在一边。又是雪白雪白的,毛茸茸的,模样煞是可爱。夏葵见到了两眼直放光,像是恨不得扑上去把它抱在怀里一样。家辉笑着走上前去,想看若水有多么欢喜,却听到冷老先生喝了声:“快把这东西拿出去!” 家辉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自己去了好几家宠物店,好不容易才挑中的,现在却被一个老头子说成什么“这东西”了!正想出声驳斥老先生,瞅见对面的夏葵大惊失色的样子,更是莫名其妙。明明刚才还一副欢喜得不得了的表情,怎么回事? “不过是一只小狗嘛!而且又不脏又不难看,你说对吧,若水……若水?” 终于看到了若水的反应:脸色刷白,身子在颤抖!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家辉顿时慌了起来,却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抱着小狗走近她,试探着说:“若水,你看它多可爱啊!它的毛很柔软的,来,你也摸摸它。” 阿婆已经吓得退到了门口。爷爷、管叔、夏葵都摒住了呼吸,仿佛在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家辉也感觉到了若水的恐惧和不安。他还是想尝试一下:“若水,别怕啊,它不会伤害你的。你看!”他伸出手放到小狗前面,小狗吐舌舔了舔他的手。可是,不妙的是,若水的双眼甚至失去了焦距。家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若水,你怎么了?没事的啊,它不是很温顺很可爱吗?跟家琦一样可爱啊!” 家琦?若水茫然地看着小狗,歪着脑袋。她想起了那个爱舔自己手的小婴儿。家琦!是家琦!她呼吸顺畅下来,人也恢复了意识,脸色恢复了正常。轻轻问了一句:“家琦?” “对啊!你忘了吗?小家琦啊!他们多像啊!”家辉找到了出口。 “家琦……”若水怯怯地伸出手去摸小狗,它只盯着她看。白色的皮毛非常柔软。她终于平静下来。每个人都舒了口气。 “你看,它也很喜欢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很漂亮?看它的尾巴,好玩死了……”家辉不停地跟她说话。她小心翼翼地和小狗靠近,看着它。夏葵也走了过来。他们围着小狗说着话。 最后,家辉还是拗不过若水的爷爷,把小狗带了回去。他也了解到了若水的事情,“自闭症”三个字着实让他震惊。因为若水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自闭症患者对动物有很强的恐惧感,若水病好以后只能远观,还是不能接近动物的。家辉感触非常之深,回家后久久不能入睡。他考虑了一整夜,下决心要帮助若水彻底脱离阴影。 于是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接近她,用自己的快乐和热情去感染她。 “不好意思,迟到了!”夏葵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咖啡店,手上的银镯子因为碰撞清脆地响着。 “哇,怎么穿得跟吉普赛女郎一样!”若水把手里的杂志放到一边,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还好啦!我的着装是随心情的嘛!我们大学里哪个女孩子不是很会打扮的!不懂得装扮自己是会单身一辈子的哦。特别要提醒某人。”夏葵抬起下巴,指了指若水,“不要以为你天生丽质就没问题了,不注重穿着打扮还是没什么吸引力的。看看你,整天穿得和小学生一样!男人不会喜欢的啦!” “啊?真的吗?”若水看了看自己,蓝色条纹白底短袖衬衫,浅色背带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又看看夏葵,长串的耳坠和项链,暗色的眼影,吊带衫,绚丽的长裙,高跟鞋。 “怎么样啊?很不同吧。早就想跟你说了,我把家里的服装杂志什么的全部借给你,回家好好研究研究。”夏葵把皮包放在一旁,坐在若水对面。 “噢,好。”若水好奇地打量起了夏葵的彩妆。 “抱歉抱歉!睡过头了!”家辉的清亮的嗓音夹杂着门口悬挂的风铃声远远传了过来。两人一起望过去,短短的头发,俊秀的面孔,身穿白色的t恤衫和卡其色休闲裤,很清爽的样子。 “怎么又迟到了?”若水不悦地挪了挪位置,他一屁股坐下,忙连连不迭地道歉:“抱歉啦!睡过头了,路上又堵车。别生气了啊!看这是什么?”他从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放在若水面前:“这是我爸爸从爱尔兰带回来的,就发发慈悲原谅我吧!”说着,他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她。 若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有生气啦!我开个玩笑。哇,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她便打开了包装。 夏葵噘着嘴说道:“不公平!只给若水一个人!” “不是啊,我们一起吃啊!来!”若水忙递上第一块巧克力。 “嗯,还有……”家辉又转身埋头去翻包,掏出几个色彩鲜艳的袋子,说:“这些啊,都是我们学校的同学送我的,我不爱吃甜食,你们吃好了!” “家挥好有人气哦!”若水吃着甜甜的巧克力说着。夏葵注意到了他苦笑的无奈。 “好吧好吧,不吃也是浪费。那就不客气了!”夏葵打开袋子,掉出一张小卡片,她打开一看:“咦?是什么?生日卡片吗?‘叶学长,你在球场上矫健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了我,那种执著和勇敢,在我的心里……’” “喂,不要念了!”家辉一把抢走了卡片,“还不是那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哟,这个袋子里也有!看看,‘叶,你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王子,玉树临风,潇洒风流……’什么什么,还白马王子的,好肉麻诶!还有更肉麻的,若水,你看呀!” “喂,不要看了,叫东西吃吧!”家辉叫了服务生过来。 “叶家辉真受女孩子欢迎呢!”夏葵边看菜单边打趣道。 “可是家辉应该还没找到最适合他的那个女孩吧?”若水点好芝士蛋糕和草莓果奶后,把菜单递给家辉。家辉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没作回答。夏葵看看家辉,也不说话了。 “小葵你知道吗?家辉特别注重女孩子的身材,他高中的女朋友身材都很棒的!” “噢——”夏葵故意拖长声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弄得家辉有点窘迫。 “你们到底决定了没有?去不去庙会啊?”家辉连喝了好几口冰水。 “去啊去啊,怎么不去!”夏葵用力咬了一口黑巧克力。 “嗯,我们都去。反正我也没去过庙会,肯定很有意思。而且你们去的话一定很热闹。”若水笑吟吟地喝完了果奶。又拿过菜单准备再点一杯饮料。 “喂,你当我们俩搞杂耍啊,还热闹……”夏葵和家辉相视一笑。 七夕节那天晚上,郊外的一个小镇上举行庙会。镇中心聚集了很多铺子,卖一些小吃,工艺品,还有表演和游戏。还四处张灯结彩。热闹得像是白天一样。三个人穿着凉爽的夏装,从东街逛到西街,吃凉粉、烤羊肉、煎饼,捞金鱼,飞镖射气球,看魔术表演,乐不思蜀。 逛完之后,三个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 “好开心哦!”若水指着天上说,“看啊,今天晚上的星星好亮!” “是啊,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呢,可惜我们三个都是孤家寡人。”夏葵打趣说。 “没有关系,有朋友在身边也不孤单啊!”若水转头看看夏葵,又看看家辉,说,“我想起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好有意境哦!” 家辉赞许地望了她一眼,说:“才女啊!” “我这里也有。‘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雨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夏葵挑衅似的瞥了他一眼。 “原来是秦观的《鹊桥仙》。”家辉笑了,“果然都是才女。小弟甘拜下风。” “没意思。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肚子里少墨水啊?”夏葵抬起下巴斜睨他。 他低头闷笑了几声,清清嗓子说:“那就为‘现在的男人’争口气吧。‘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听他把苏轼的整首词都背出来,还是吃了一惊,见他投过来温柔的笑意,夏葵脸一红,说:“算你厉害。” “把酒问青天啊……要是我们能‘举杯邀明月’就好了!哪里有酒呢?”若水四处张望。 “若水!!”两旁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嘛!”看到他们怒气冲天的样子,她只能苦笑投降。 这两个人平时闹起矛盾来,都倔得像个小孩子。面对她的健康问题,两个人又回到了照顾她的成熟角色。真是一对活宝呢。 蝉鸣响个不停。又是一个炎炎夏日。 第六章 在黑夜里奔驰 再一次来到郊外的那栋古宅前面,若水心情不再沉重。自从之前kevin对她告白的那天,吻她的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回来看他。一离开就是半年。也许他已经不在了吧?他本来就是在这个城市短暂停留而已。 若水一步步走上台阶,轻轻地推开了门,屋子很暗。她走进去,里面布满了蜘蛛网。灰尘也积得很厚了。虽然早料到了他的离去,心里还是泛起了失落和不舍。那个与黑暗沦为一体的男人,能在音乐中和萧邦、李斯特对话的男人,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如果不是这所宅子还矗立在这里,她简直觉得kevin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他没有真实的存在感。她从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她觉得很是惆怅。说不清楚自己对他究竟存有一种怎样的情感,是同情吗?是珍惜吗?还是仰慕?她不知道。 她穿过大厅,沿着旋转阶梯走上二楼,走廊很暗,他的房间还是这样,简单,古典,曾经的华丽早已不再。她慢慢走到床前,抚摸那一床绸缎被褥。她又看到床头柜上的一叠乐谱,泛黄了,还积了灰。她默默地看着整个房间,想象他憔悴的身影一个人在这里踱来踱去。可是一时竟想不起他的面容了。这个意识让她心里更加难过。 然后她走进了他们相处最多的一个房间,就是他的书房。他在这里可以为她弹很长一段时间的钢琴曲。她走过去,钢琴上也积了不少灰尘。她掀开琴盖,突然有几张雪片一样的东西掉了出来,轻声地落到地上。是琴谱吧?她弯下腰,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封信!她异常惊讶,急忙拿着信跑到窗前,借光看清楚上面的字。 “若水: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回到这里,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永远不再回来。对不起冒犯了你。我又背负了一项罪名。我的罪已太深太深。我累了。 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过去,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怕你会厌恶我。因为我是一个罪人。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我的一切。因为我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而且你是让我唯一再燃起希望的人。我心中的灯熄灭了多少年了,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我的心早就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或者死在那场丧礼中了。 我出生于香港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商界名人,母亲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他们相差15岁,但是感情一向很好。我9岁那年,由于父亲朋友的背叛,导致公司破产,并且家里负债累累。母亲大病一场,父亲也一蹶不振。可是父亲的一个好朋友出现了,为父亲偿还了不少债务。父母心存感激,留他在家吃饭,他却乘机要非礼母亲,当时母亲已经怀了我弟弟,身体虚弱,哪里有力气反抗他。父亲赶来看到那一幕,大叫着上前要动手,那混蛋的手下却拦住了父亲,把大叫大嚷的父亲和我捆绑起来。我和父亲只能悲愤地流着眼泪看着母亲被摧残,当那个混蛋拿起匕首要剖开我母亲的腹部时,父亲像发了疯一样狂叫着,那混蛋恶狠狠地说‘邱承志,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怎样毁了你最重要的所有,让你尝尽失去所有的痛苦,正如当年你从我身边夺走我的爱情一样!哈哈哈哈……’我看到血淋淋、黏嗒嗒的未成形的弟弟从母亲的身体里抓出来的那一刻,差一点昏厥过去,接着那混蛋放枪杀死了我父亲!我支撑到了最后。然后他叫手下一把火烧了我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半死不活的母亲硬是撑了最后一口气爬到我身边,用那把沾满了她鲜血的匕首为我割开了绳子。我得救了,我的家人却全都化成了灰烬。 我的愤恨快把我逼疯了。我冒着大雨在大街上奔跑,跑了一夜,直到精疲力尽倒在路边。我发起了高烧,我想,算了,我还是死了的好,可以在天堂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一家人团聚了。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感觉身子一下子轻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豪华的房间里。接着一个菲律宾女佣进来给我洗脸,带我去沐浴更衣,又把我带到客厅吃饭。我想我是被哪个好心人捡了回来。等我身体康复后的第三天,我才见到了那个恩人,是一个卷发的男人,皮肤很白,鼻子很翘。他叫alick。他说,你以后可以一直住下来,我会安排你食宿和读书的。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他撇过头去说,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我很疑惑,但是还是住下来了。起先我甚至怀疑过他也是我父亲的仇人,为了想日后报复我,先礼后兵。但几年相处下来,发现他是个很没心机的人,只不过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我一直很用功读书,门门考试拿最高分,后来因为在音乐上比较有天赋,被保送到一家享誉国际的音乐学院。我告诉alick的时候,他居然一口气拒绝了,他说,不准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不然我养你做什么!我一头雾水,他却一下子扑了过来,扯走了我身上的衣服。我大吃一惊。当他开始舔我的肩膀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同性恋!我只不过是他精心栽培的一个男童!怪不得他花钱给我洗牛奶浴,怪不得他要我留长发,怪不得他要我穿很中性化的衣服!我奋力要推开他,他却说了一句话,像炸弹一样砸在我头顶上,使我停止了一切反抗。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说,你不要我的钱了吗?你不要报仇了吗?是啊,我离开了他身无分文,根本没有资本来和杀父轼母的仇人对决。我忍受了一切耻辱。我不想断送掉眼前这个机会。alick答应要援助我,帮我累积财富来打垮仇人的。为了报仇,我忍受了一切,抛弃了男人的自尊。 几年后,我如愿在音乐界崭露头角,并成为一个音乐大师的门人。很多有钱人都花一大笔钱请我去演奏,比如婚礼,比如音乐会。终于有一天接触到了那个混蛋,那个让我家破人亡的混蛋!我当时已经改了名字,面孔也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他没有认出我来。他的女儿甚至迷恋上了我。我利用这一点,接近他的女儿,接近他。我潜入他的公司对一些秘密文件动了手脚,他很快在一些生意上有了麻烦,事事不顺,打击连连。当然这还不够。我知道他极其疼爱他的女儿,就给他的女儿下了药,让她失去了理智,成天发疯,这使他丢尽了颜面。当然这还不够。我甚至去离间他的太太。他们夫妻向来不和,因为他花名在外,太太经常被冷落。他太太是个温柔的女人,也迷上了我。我将计就计,唆使她偷了他金库的钥匙,一夜之间,让他一贫如洗。当然这还不够。我从小就决心要手刃仇人。所以我把他骗到荒山野岭,刺了他好几刀,在他快毙命的一刻,我又抓来他的女儿,把他女儿推下了悬崖。看到他一脸绝望的表情,我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感到痛快。他临终前最后说了句,我女儿真是瞎了眼才爱上了你这种恶魔!是啊,我是恶魔。 后来事情暴露,我被判了刑。我浑浑噩噩地在监狱待了几年。靠了alick的金钱关系,我没有被关很久。可是我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一样的。报仇雪恨之后,我居然不知道我该为了什么而活。那个养我的男人死掉后,我把他留给我的钱都用来赌博,输得精光。我还染上了毒瘾。后来不得不变卖家里的家具,几件古董。 出狱后的第二个春天,我遇见了一个让我获得重生的人。我知道你很早就想知道那张梳妆台上相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没错,就是那个女人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那个时候我在日本的一个城市里落脚。白天坐在公园里发呆。突然一个蝴蝶图案的风筝从天上飘了下来,落在我脚边。我抬头定睛一看,一个年轻的女孩跑了过来。她光着小腿,穿着一双露趾凉鞋,白色的连衣裙风里飘飘,像是从天堂跑出来的一个精灵。随后我听到了她身后有人叫她,是用中文,我就猜出她不是日本人。她笑着捡起了风筝,用日语对我说了声“谢谢”。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当她转身离开的那刻,我突然很想留住她,但还是没有开口。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新宿的路边弹击他。周围的人都匆匆走过,对我熟视无睹。弹了很长时间,我看到了那双白天的凉鞋,不,是那个女孩。她笑着站在我对面听我弹奏。我低下头,用心把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樱花》弹完了。她为我鼓掌。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看她,她的脸在夜里依旧柔和明亮,跟纸醉金迷的新宿完全无法融合。她笑着说,你演奏得很好。我说,可惜没有听众。她指着自己说,这个不是吗?我笑了。后来我就约她出去玩。她在日本待一个月左右。我带她去了大阪,神户,名古屋,福冈等很多地方。我记得和她并肩站在神户市役所大楼顶楼看夜景的时候,她快乐地说,天哪,这是我见过的最绚烂的光流!我们在24楼拥抱,亲吻。我还记得,她看到我手臂上一连串注射留下的针孔泪流满面。她哭着说,你不能这样,你要爱护自己。我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要把毒戒掉。我敢说,那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我忘记了所有污秽不堪的过往。 直到告别的时刻来临。但是我不打算让告别来划上句号。我把香港的房子卖掉了,那是我最后一笔财产。我买了飞机票飞到她的家乡去找她。但我们的恋情遭到了她父母的强烈反对。她哭着哀求他们,他们还是无法接受我是无业游民的事实。我为了她,重操旧业,虽然生疏了些,幸好恢复得很快。我去了很多城市演奏钢琴。一开始在小酒吧,然后去小剧院,最后去了音乐学院当顾问。一年多下来,赚了很多钱。我欢天喜地地准备去她家向她求婚,却得知她嫁给了别人。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她。我又跑到她的新家,看到她挽着丈夫的手,一脸甜蜜的样子,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喝了很多酒,又跑到大街上,发疯似的在雨里淋了一整夜。终于,等我平静下来,我还是选择了放手。她现在至少是幸福的。她的丈夫出身良好,年轻有为,很爱她。若是她选择和我在一起,说不定有一天问起我的过去,还会悲痛离开。我不想她恨我。 于是我隐姓埋名,在郊外买了一幢古宅,留在了这个城市。远远地守着她。结婚一年后,她怀了孩子。我多想那个孩子是我的啊。生了孩子之后,据说她得了产后忧郁症,而且很严重。可是我无能为力。只有弹琴,不停地弹。孩子未满周岁,她就自杀身亡了。如果说,我的心在她嫁给他人的时候死了一半,那么她过世的时候我的心就是彻底死了。我觉得我变成了一具空壳。我想过自杀,可惜最终没有。因为我在梦里还是能见到她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年多。十四年之后,你出现在了我家门口。看到你纯净的眼神,我仿佛回到了在日本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你们长得并不相似,但是你带给了我那种年轻时的悸动。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于是我留住了你。我可能无意之中把你当作了她的转世。我想让你听我奋斗一生的果实,我的钢琴曲。没想到不小心还是把她和你重叠了。我忘记了你还是那么年幼,忘记了你还是那么脆弱。 对不起。再见。 kevin……” 若水读完信,已经泣不成声。她看到了他所有的伤口,也明白了一切。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胸口扎了很多根针,痛得不能呼吸了。她真的没有想到他有一段如此不堪的过去。如果是她,可能撑不到现在了。 “有人告诉我,告别的时候说‘再见’的话会一辈子不再相见。你真的要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吗……”若水胸口痛得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间大哭起来。 黄黄的信纸上积了好些眼泪,在阳光下折射着晶莹的光泽。 第七章 地铁口的告别 “哇,你们学校好大哦!真的好大!”若水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好奇得不得了。家辉看着她,笑了:“早知道你这么好奇我应该早点带你来的。” 叶家辉就读的财经大学坐落于郊区一带,在一座青山的山脚下,一面临湖,风景秀丽。校园分成东西两个校区,由一座白色大理石桥相连,桥下是河流,有鲤鱼活蹦乱跳,两岸栽满了桃花,开得一片粉红,生机盎然。校园里满是苍天大树,郁郁葱葱。情侣在林子里静静地牵着手,漫步,吟诗,对话。学生们坐在庭园的藤蔓下的石凳上,背着外文和古诗文。风儿夹杂着青草香,桂花香,一路飘过。 “我好想在这里读书哦。”若水微微地笑着。 “其实以你的资质绝对能进一流的大学。国内竞争太激烈,给你的压力过大,如果你去国外读书的话,应该会非常顺利的。不如跟你爷爷商量商量,去国外……” “算了,没这个必要。我现在不想离开这里。”若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留在这个城市,才有可能会再见到穆先生。 两个人找了长椅坐下。 “我好怀念高中时代。那个时候,我和小葵被大家称作‘黄金搭档’呢!她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写得一手漂亮楷书,还是文学社的骨干,经常被选拔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和诗朗诵比赛,还做过业余的电台主持呢!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孩。”若水一脸陶醉。 “既然是黄金搭档,那你应该不输给她吧?”家辉十指交叉,慵懒地把胳膊垫在脑后,两条长腿伸直了成八字打开。阳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年轻的脸上,很灿烂。 “我比较擅长数学和英文。被选进奥林匹克数学提优班,也参加过英文比赛,但是我很不喜欢比赛。我讨厌竞争,讨厌竞争带给我的压力。那让我喘不过气来。还要赌上我的自尊。”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小学时的班长,那张趾高气扬的脸,情绪一下子划入了低谷。这个女子,真是我的噩梦! “怎么啦?”家辉看到了她习惯性地皱起了眉。 “没什么。我想吃东西了。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吗?”她转过头去问他。 “怎么会没有?来,跟我来!”家辉一把拉起若水的手,疾步走向东校区。若水低头看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有点茫然。家辉厚实的手掌传来暖暖的温度,她觉得并不讨厌。她想到,以前夏葵笑她洁癖太严重,抵制异性之间的肢体接触太厉害,现在看来好像没有这回事嘛。 穿过一片桃花林,豁然开朗,一排店铺陈列在眼前。都是开放式的,门口设有凉棚座位。若水惊讶极了。“怎么样?像庙会吧!这里的小吃店都很有特色的,什么凉粉,汤面,饺子,馒头,快餐,各种小吃都有。有学生在这里打工赚零钱,也有学生自己经营的。像那边的服装店。” “好香哦……” “看把你馋的。走,吃什么,我买单。”其实后面一句家辉不用说若水也知道,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肯让她付钱的,感觉自己在被照顾一样。可是自己是喜欢被照顾的。若水想着。 “嗯,怎么办,什么都想吃诶!”她嘟起了嘴,望着一家家店铺,琳琅满目的。 “不会吧?哈哈,真那你没办法,那就都尝尝鲜吧!走!”家辉突然有种错觉,自己像是带了女儿出来逛夜市。不过若水的确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们吃了很多家,都是若水喜欢吃的口味,肉馒头,馄饨,烘山芋,烤肉串,关东煮,吃得很饱。家辉先问了她想吃的品种,然后一家家推荐。他带她去的店都是很受学生好评的店,每家都很美味。 “天哪,好饱好饱,今天晚饭吃不下了。”她摸摸肚子说。 “你好像孕妇哦!”他笑道。 “什么啊,讨厌!”她有点困窘,“吃太多了嘛!” “开玩笑的啦!别生气。今天开心吗?” “嗯,谢谢你带我来。” “没什么,以后可以经常来啊!”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她把准备带回家给爷爷他们吃的萝卜丝煎饼的袋子塞进包里。 “还是送你回去。”他走在前面。 “不用了,我自己又不是不能回去。”她有些不开心了。 “那帮你叫出租车吧!”家辉知道她的倔脾气。 “我不喜欢坐出租车。”她停下了脚步。 “好吧好吧。那送你到地铁站总可以了吧?”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校门口附近的地铁站。 “我走了,拜拜!”若水跟家辉挥了挥手。一步跨进地铁站门口,却被身后家辉的一句话止住了脚步。她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转过身去,望见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她惊慌极了,怎么也不能相信有这样一个事实。她努力克制自己,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家辉走了上来,“我是认真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若水。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若水彻底惊呆了。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家辉固执地不肯叫她“姐姐”,也明白了为什么家辉如此忍让她。她心里面总是贴着“邻家弟弟”标签的男孩子居然向她表白了。说实话,她并没有觉得反感,只是有点疙瘩,那种复杂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他传递过来的炽热眼神让她手足无措。 “我知道我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是我会努力的。等我从加拿大回来,我就开公司,然后我们过两年就结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移民加拿大……”他热情地诉说着未来的蓝图。 若水的脑海里却冒出她在加拿大和穆先生偶遇的镜头。她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从脑子里甩掉。 “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的。”她的沉默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她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摒住呼吸,等待命运的裁决。过了五分钟,她终于开口了,他觉得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 “不用考虑了。”她用一种特别认真而又冷静的语气说,“我不适合你,家辉。再见。” “你真的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他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喊。他不敢确定自己下一刻会不会崩溃。 “对不起。”她停下脚步,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输给你的‘穆先生’,绝对不会!”家辉一步步后退,背撞在电话亭上,他的身子靠着玻璃无力地滑了下去,“扑通”一声坐在地面上。 天色越来越暗。他的眼睛湿了。他把头埋在膝盖上。这个夜将会很长很长。 第八章 没有翅膀的飞翔 若水接到电话时,一阵尴尬,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没有迟钝到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邻家弟弟对她的迷恋,她只是不想去面对。她从来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份直白的感情。比如,中学三年级,坐在前面的男生连续送了3张新年贺卡给她,邮编的方框里写有“i love you”,结果她一个月没有理睬那个男生。又比如说,英文培训班的男孩子打电话向她表白,她挂掉电话后,请假数天没去上课。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女孩子。她也会感到虚荣心带来的愉悦,也会感到慌乱。她仅仅是因为太无知。或者说,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内心。感情的成长是需要磨砺的。她相信这一点。 夏葵在电话里对她说,叶家辉好像失恋了,翘了好几天的课,躲在公寓里不愿见人。又说,要不要去看看他? 若水犹豫了几秒钟,回答道:“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吧!”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无情呢?”夏葵愤愤地切断了电话。 “小葵!”她对着无声的话筒,心里更加迷茫。难道要她去家辉的身边,跟他说“我们没有可能的,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女孩的”之类的陈词滥调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若水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心神不定。她无法想象叶家辉因为她憔悴成了什么样子。她走过咖啡店,就想起她一点咖啡他就夺过菜单,跟服务生说改成橙汁的情景。经过水果店,就想起他强行拉着她过来,要买水果给她吃的样子。路过公园,想起他教她怎样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鸽,给它们喂食的场面。 每一次,家辉都是一脸爽朗的笑容,让若水觉得阳光天天都是很灿烂的。 可是,感情不是说可以就可以的。太难了。从来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怎样去处理一份感情。若水看到路旁梧桐树上落下来的枯叶,心里更加惆怅。 黄昏飘起了细雨,空气又潮湿又冰冷。雨水打在脸上,冷风吹进领口,都不介意了。若水一步一步地走在街上,没有目的地。直到路灯亮起,朦胧的灯光中,很多商店都开始打烊了。她也累了,而且肚子也饿了,她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家面包店门口的屋檐下。店里的麦香,可可香,牛奶香混在潮湿的空气中。她掏了掏口袋,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带钱出来。 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又开始找手机,打开手机盖,不巧没电自动关机了。她无力地蹲了下去。越来越冷。她感觉到自己的胃在一阵阵地抽痛。 好疼啊……谁来救救我…… 在意识即将模糊之际,她看到一只温暖的手拉起了她,把她轻柔地放在了背上。她趴在那个宽宽的背上,泪水滑落脸颊。 “家辉吗?对不起……”突然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若水无力地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雪白。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她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插着针管,正在输点滴。眼前的事物慢慢清晰。 一个男子坐在床前,那冬夜里繁星一般晶莹的眼眸,那温暖柔和的微笑,恍若隔世。这个人的身影在梦里出现了多少回她已经数不清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但是当他从护士手中接过一杯水,说了声“谢谢”的时候,她又突然开始相信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这个从小就开始守护她的神。 “喝口水吧,是温的,不会很烫。”他小心地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枕垫上,又递上来杯子。若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顺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 “穆先生?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烧糊涂了?”若水怯怯地说道。 “傻若水。你真的发烧了。不过现在基本退了,没事了,你躺下去好好休息吧。”穆把垫子拿掉,又让她平躺了好,帮她掖好被子。 “你要走了吗?”她害怕极了。 “不要多想。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的。”穆握着她的手,把温度传给她。她觉得针头扎着的手背有点痛感,眼皮越来越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爷爷、管叔、夏葵还有叶家辉都围在床前。大家都是一脸担心的样子。一看到她苏醒了,夏葵和家辉都冲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没事了吧?你觉得还好吗?” 她点点头。 “你吓死我们了!”夏葵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事就好,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家辉沙哑着嗓音,人明显消瘦了不少。若水看着他的脸,心里很难过。她害他这么憔悴,现在却要他来担心自己,更加自责不已。 “小若啊,你要吓死爷爷了。”爷爷抖着双手,把若水的刘海撩开。 “对不起,爷爷,害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大家都担心了一天一夜了,回去可以好好休息了。”乐天派管叔笑着缓和气氛,“小姐今天就能出院了,阿婆在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菜等着呢!” “说起来我肚子真的好饿!管叔好坏,又引起我的食欲了!我要吃红烧鸡翅,还有炖排骨,还有盐水虾……”若水嘟起嘴巴。 “没完了你!”夏葵叫道。 “呵呵……”大家都舒展了眉头,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若水给夏葵打电话的时候,装作不经意提起:“那天是谁送我去医院的,知道吗?” “好像是一位熟人。你爷爷的朋友什么的。幸好认识你,把你及时送到了医院。你胃的状况那么不好,怎么不懂得爱惜自己啊,真是的!” “会是谁呢?”她嘟囔了句。 “喂!冷若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电话那头快气炸了。 “对不起嘛!”她吐了吐舌头。又笑自己怎么学会了夏葵的招牌表情。 “真是气人!幸好这次叶家辉也恢复正常了。不幸中的万幸。”夏葵叹了口气。 “是吗?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上次不好意思,我不该说你无情的。我知道你也在为叶家辉担心。我了解你这个人,老是喜欢把情感藏在心里,不会表露出来。还一个人跑出去淋雨,又生病……”夏葵又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能明白我已经很高兴了。”若水笑了。 “对了,你是不是对那个人很好奇啊?送你去医院的那个。”夏葵突然转了个话题。 “噢。有点。”她抿了抿嘴,压低声音说,“我……我觉得好像是……穆先生。” “不会吧?”夏葵大叫一声。 “嘘——你轻点儿,又不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不用那么激动吧!” “喂,若水,是你的梦中情人诶!我能不激动吗?唉哟,好想见见他哦!”夏葵兴奋得很。 “如果真的是他就好了,恐怕不一定是。不过,我这次想起来很多过去的事情了。” “关于他的?” “嗯……” “暗夜公主,你的骑士快回到你的身边了吧!” “什么‘暗夜公主’啊?”若水一脸莫名。 “诶?你不知道吗?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班级的同学都说你是‘暗夜公主’呢!因为那个时候很流行一套日本漫画《暗夜伯爵》,你跟里面的主角性格超像的,所有的暗夜公爵迷都这么说呢!” “肯定是性格很阴暗的人吧?” “嘿嘿,是偏黑暗了些。暗夜伯爵是吸血鬼中高贵的纯血统,性格嘛,就是冷眼看世界那种人,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已经看得到结局一样,不会有起起伏伏的激烈情绪。不过呢,在我眼里,你还是‘睡美人’那种,等待王子来唤醒你。”夏葵笑着说。 “我才没那么清高呢。只不过是不去在乎周围的人和事物罢了。”其实我是在乎许多东西的,可能是自己欺骗自己,不愿意承认吧?若水想着。 “暗夜公主,你的爱情快快苏醒吧!” 恐怕我的爱情还没有从蛋里孵出来。更别说长了翅膀。 没有翅膀也能翱翔在天宇中吗? 第九章 尘封的记忆 “自闭症被归类为一种神经发展障碍,其病徽包括不正常的社交能力、沟通能力、兴趣和行为模式。自闭症的病因仍然未知,很多研究人员怀疑自闭症是由基因控制,再由环境因素触发。虽然环境因素所扮演的角色仍未有定论,研究人员发现七个经常出现在自闭症病人身上的基因组。自闭症生理上不明显,因此断症需要完整的身体和神经评估。根据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定义,自闭症必须要三岁前出现社会互动、言语及社交沟通缓慢发展。部分自闭症患者可经过诊疗、实习及特殊教育,可改善他们的社交能力,从而可参与主流教育及社交活动。但以现时医疗科技水平来说,并不可能完整根治自闭症……” 若水盯着穆修长的手指,沉默不语。这个穿白大褂的男子在白纸上很熟练地画着图表,他正在向爷爷说明医学数据及其表现症状。其实她对于他所说的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手指很干净。写的字遒劲有力。 她想起了凌晨的梦。 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她走在周围长满了嫩绿小草的一条羊肠小道上。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大理石广场上。这个时候,头上忽然多了一把伞。她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站在自己身旁,撑着深蓝色的平整的雨伞。她看不清他的脸。一直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很有亲切感。她恶作剧似的用力踩了一脚水洼,顿时水花四溅。他下意识地退开一小步,扫视若水那双纯白的鞋子。她咧嘴一笑,故意又上前使劲踩了两脚。他伸出温热的手掌抚了抚她已打湿的刘海,一把把她拉到了怀里。她听到他轻轻地说了句“你这个淘气的小女孩!”她咯咯直笑,钻到他黑色的风衣里,躲避冷风。雨还在下着。白茫茫的雨丝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到底是谁呢?醒来后她坐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是父亲?是恋人? 若水叹了口气,又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席卷而来。她克制住喉咙口的爆破感,慢慢移步到窗前。拉开帘子,玻璃上全是水气,看来气温骤降了。她的身体是一张差错不大的晴雨表。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刻画梦中那个男子的模糊身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轮廓。水气凝聚成小水滴,无声地向下滑落,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横迹。 若水重新把视线集中到他的脸上。他很清瘦,浓黑的剑眉,洁白的牙齿,一对眸子黑亮得像冬夜的繁星。他的眼神很锐气,看上去相当年轻。她就纳闷起了为什么爷爷会请他来帮她治病。爷爷是个保守派,按照他的作风不可能不请一个经验丰富,享誉医学界的老医生。她瞟了爷爷一眼,他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嘴角严厉。 “……似乎是这样。”爷爷顿了顿,又说,“ 这孩子脾气情感很不稳定,经常产生暴躁情绪,经常大喊大叫,怪异的行为也数不胜数。她小的时候就带她看过几次儿童心理医生。本来,我给她请家庭老师来家里教导她,她的学习也非常顺利。不过,老师多次找我谈话,说这孩子性格太孤僻,建议我送她去学校。后来,我送她去镇上的小学读书。她成绩很好,性格也有一定程度的改善。我给她安排了善解人意的老师。直到今年读中学两年级的时候,她又开始不说话。并且不愿意去上学。” “那您了解具体原因吗?” “问了她几次都不发一言。我去找校长和老师谈过。他们都说是这孩子的自身缺陷。其他学生大多都很排斥她。真是莫名其妙!”爷爷拍了一掌书桌,把若水吓了一跳。 穆先生察觉到她的颤栗,轻轻地抚摩她的头发。他的手掌很大。 双方都沉默了一段时间。 “需要去国外的大医院做精密检查否?” “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在各方面的发展都是不同的。比如,有些自闭症的孩子没有说话的能力,而有一些则拥有和普通孩子相同的语言能力。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异,是因为自闭症是一种障碍范畴的统称。在这个障碍范畴里的患者,他们的智力水平不同,行为特征也存在着差异。在思想和行为方面,他们普遍倾向固执和自我中心;在语言和社交发展,认知和学习方面,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障碍和异常情况。若水的智商并不低于同龄人。另一方面,从年龄方面看,14岁仍旧出现自闭症并不是智力障碍。她的听觉障碍也很轻。因此,心理障碍是最关键的。我将采取定向的引导和帮助。当然,每段时间的数据变化图我都会给您看的。这是种抽象的病症,除了脑电波以外是查不出异样症状的。” “噢,这样……” “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使冷小姐改善的。” “那就拜托你了,穆先生!”爷爷把头低着,若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很明显地听出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点点头,就站起身带她离开了书房。接着,他向管家和家里的佣人了解了她的情况。他们告诉他,冷若水脾气暴燥,经常大喊大叫,经常有些怪异的行为,有睡眠障碍,表情呆板木然,没有羞耻感,存在过自伤行为,对动物以及不熟悉的环境有很强的恐惧感。也告诉他,她从小父母双亡,体弱多病,没什么亲戚朋友。他的表情很严肃,不时地用手摸摸她的头,用很心疼的眼神望着似懂非懂的她。 她想,在每个人眼中,她是一只随时会露出凶残本性的幼兽。穆先生第一次见面把手伸向她的时候就被她咬伤了。爷爷在一旁道歉说,这孩子太坏了,这是对不住了。他轻轻一笑,看着她,吐出一句,她是一个乖孩子。接着摸摸她的头,说,只是暂时不太快乐。她随即望了他一眼,调过头跑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若水开始跟穆一起生活。 她平时也不做什么事情,看看书,看看电视,在花园里散散步,去厨房看阿婆做饭。她在房间里看卡通片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用笔记本电脑作设计,偶尔听到她笑得很欢便抬起头来看看画面情节,觉得很有意思也轻轻一笑。她不会刻意去理会他。过了一些时候,她觉得特别有趣就会不自觉地拉拉他的衣袖,指指电视机。他认真地看了一眼,跟着模仿里面人物的对话,很有意思,她就放肆大笑起来。他便微笑地看着她。 天气很好的一次,穆说要带她出去。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出门了。爷爷不允许她出去。自从上次在学校里差一点把一个同学从3楼的窗户推出去以后。她只是讨厌那个同学说的话。至于说的什么她早就不记得了。 穆走在前面,她跟在他后面。她看着他的背影,颀长的瘦削的身子,突然觉得他很高。阳光有些耀眼,她扬起右手遮了一下眼睛。天空万里无云,蓝色中夹杂着紫色,美丽极了。她的视线转下来的时候,感觉不刺眼了。正觉着奇怪,看到他把一本书用手把着顶在头上,于是形成了阴影罩住了她的双眼。若水愣在原地,穆的温柔仿佛漫天飞舞的花瓣回旋在她的身边。 他带她去了一家咖啡店。店的招牌是西部牛仔的图案。推开门的时候,她听到了风铃清脆的声响。整个店里弥漫着咖啡香以及蛋糕刚刚烤出来的香甜味。他们坐在靠窗的位子。 “想吃什么?” “嗯……”她翻着菜单,很犹豫。五彩缤纷的图片看得她眼花缭乱。 “尝尝这个。”他指着一个芝士蛋糕。样式很漂亮,有草莓,巧克力酱,黄桃和猕猴桃。看起来很美味的样子。她一下子心动了。之后又点了牛奶。他喝咖啡。 钢琴曲轻轻地流淌着,很清静。她的心也变成了小溪,淙淙的流水,时而会有一片叶子飘落下来,浮在水面。 那个蛋糕真的好好吃。她把盘底的巧克力也吃光了,他看着她微微笑着。若水没说话,盯着他的脸。他那双清亮的眼睛映出了她茫然的脸,柔和的光芒传达到她的眼睛里。抬起脸去看他。他也低下头来。他的眼神好温柔好温柔,像是漂浮在空中的羽毛。她突然想到,如果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爸爸那该有多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然后他带她去看电影。是新上映不久的一部好莱坞的片子。《蜘蛛侠》。那是她看过得最精彩的电影。后来他还带她看了《超人》,《精灵鼠小弟》,《蒙面侠佐罗》等。这些电影她统统都很喜欢。里面的角色她也很喜欢。 洗完澡,若水躺在床上。穆坐在床前,陪她说话。从小到大,在她钻进被子以后就被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宽大的床,华丽的床幔,精致的壁灯,都不在她的眼中。她的眼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常常看到有面目狰狞的怪物,有全身雪白的女鬼来追她,有很多人来杀她,还有军队要来逮捕她。然后惊醒。现在却有人在睡前陪她说话。 “若水,你觉得快乐吗?” “穆先生在,就快乐。” “不喜欢和爷爷在一起相处么?” “不。爷爷对若水不好。” “不是爷爷对你不好。是你爷爷的性格。每个人性格不同,为人处事就会有很多差异。你爷爷是一个内敛的人,不善于把感情流露在外表。事实上,他是相当关心你的。” “不。爷爷不喜欢若水。因为爷爷恨妈妈。” “我想大多数人都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恐怕你爷爷也知道的不是怎么清楚。真相还没浮出水面之前,总是会众说纷纭。” “什么真相?” 他摇摇头,说:“真相必须由你亲自去发掘。没有人会告诉你真实的一面。若水,看来你很不了解你爷爷的事情。” “噢。” “你一定不知道他参加过上个世纪50年代的朝鲜战争。” “诶——?”她瞪大了眼睛。 “人脑有的时候像是一个墓地,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回忆都被埋葬起来了。人们不愿意去挖掘出来了。会有伤痛。” “……穆先生,若水没什么过去。只是想爸爸。爸爸死了。爸爸爱若水。” “那若水还记得跟爸爸在一起的事情?” “嗯!爸爸带若水去游乐园,买巧克力和冰淇淋给若水。若水忘不了爸爸的笑脸。他死了……都是妈妈!若水恨妈妈!若水恨妈妈……” 他皱着眉头望着她,抿着嘴唇,静默着。他握起了她的手,她侧过头,眼泪把枕头也染湿了。 穆医生同时也很关注若水的身体健康状况,会吩咐阿婆做一些应季节的有营养的食物。她也一点一滴地对他有所了解。每当阿婆在厨房里和佣人聊起他,她都会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去听。穆先生在加拿大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父亲是有名的律师,母亲是音乐教师。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他已经修了建筑学的一个学位,同时在攻读心理学。他从小就迷建筑,但是奶奶患上精神障碍,他便着手学习医学方面的知识。管叔说,穆先生是一个高才生,提前从大学毕业,见识很广泛。他们谈论着,穆先生是如何如何出色,又平易近人,举止优雅。她听到了也会觉得很甜蜜,好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穆先生的骄傲也变成了她的骄傲。 若水的眼睛越来越离不开他。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恨不得把他所有的视线都收藏起来。他靠近她的时候,她希望她的四周产生一个磁场让他不要远离自己。她也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再乱发脾气。她不想被他听到其他人口中的自己有多么糟糕。 穆不在的时候,她又会很惦记他。她会猜测他此时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有一次若水正对着窗外的蓝天发呆,阿婆端来水果给她吃,打断说:“在想什么呢?穆先生这两天一直没来吧?” 若水一愣,好像被她看出了心事,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赶忙低下头装作很忙的样子翻窗台前的书,一不小心把杂志书籍撒了一地。阿婆在一旁笑了。她更是羞愧难当。 本来这段时间,穆是兼顾着帮她治疗和给一些建筑公司做企划。后来有一个比较大的项目,公司派他去德国。他不得不离开。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相处了数个月,很熟悉了。他要去一个星期。 那天若水坐在垫子上看卡通片。他走进来隐约说了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要乖乖的”,她沉浸在剧情里,胡乱应了声“哦”。过了一段时间,没看到他的身影,她才慌乱起来。好像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开始在房间里找,乱翻抽屉,柜子,书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不知道她究竟是丢了什么。又跑到客厅去找,跑到厨房去找,跑到花园去找。可是找不到。后来累了就洗澡,倒头就睡。半夜她又玩了生存游戏,在死亡边缘挣扎,醒过来心有余悸。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撒进卧室,这才意识到了他的离开。她突然平静了下来。是啊,他只是我的主治医生,什么都不是,迟早会离开病人的身边,去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他不属于我。她默默地起床,刷牙,洗脸。镜子里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眼神无力。 若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穆先生回来看她的那一天。早晨的阳光撒进房间,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窗前。他转过头来望着她。海蓝色的窗帘和洁白的窗纱被风掀起,随风飞扬,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天神。她呆呆地凝视着他。他的眼神像是遥远的北极天空传来的极光。她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自己。他走到她床前,她忍不住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她含着泪笑了。他揉揉她松软的头发说:“小傻瓜。” 自从这次的分别以后,她更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穆先生在慢慢疏远她。他不再允许她动不动就上前抱紧他,不再允许她累的时候躺在他的怀里,不再允许她牵着他的手散步。看到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无辜的脸,他只是说,我没想到你对我的依赖到了这种程度,你要自己学会成长。她很难过,可是又明白他是为了她好。她想,穆先生必定不喜欢我太任性。 穆来若水家的频率越来越少了,而若水也一天天成长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他不在的时候,她不再每天关在房间里,她会自己去两旁种满梧桐树的路上散步,会一个人在阳光很好的清晨去图书馆看书,会花一个下午坐在喷泉广场上看一群小孩子喂鸽子吃谷粒。她不再做恶梦。她不再摔东西。 管叔半开玩笑地对爷爷说:“小姐现在喜欢坐公车坐地铁,以后都没我的用武之地了。” “若水是长大了……”爷爷居然笑了。那种舒展眉心的笑脸上,她看到了老人特有的慈祥。爷爷老了。意识到这一点,在心中多年积聚的对他的怨恨竟也释然了…… 第一次拿成绩单回家,爷爷看着鲜红的数字,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对管叔说:“把我的手杖拿来。” “老先生……” “快!”他重重地拍了一记书桌。 等到木质手杖交到爷爷手上,若水慌了起来,疾步退后。爷爷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把手伸出来!” 手心的疼痛仿佛是被火灼伤一样,她哭了,但又不敢哭出声音。她便不再玩世不恭了。 她开始投入学习中,每年捧着奖状回家。在学校里总是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喜爱。起初因为她的孤僻,一直没有同学敢和她说话。他们只是对她好奇。一个个子矮小,皮肤白皙,眼神清澈,总是穿着白底水蓝色碎花的棉裙子,不喜欢说话的女孩子。 直到一个下雨天。她把阿婆准备的午饭忘在管叔的车上了,到了午休的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只等眼睁睁的看着其他同学在教室里吃香喷喷的鸡翅和鱼丸。班主任也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姓陈,是一个年轻的有着美丽长发的老师。陈老师细心地察觉到了若水的境况。她走到若水的跟前,温和地笑着说:“冷若水,老师带你去买午餐好不好?”她怯怯地望了一眼老师,看到老师如瀑布一般的长发和温和的眼神,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点头了。陈老师拉着若水的手,打着粉红色的雨伞,带她去买了热气腾腾的便当。 后来知道老师还没吃午饭,若水感动得想哭。即使是在七年之后,她还记得陈老师,她相信再过七年,十七年甚至更久,她还是不会忘记这个老师。陈老师给了她很多鼓励和关怀。她也渐渐能和周围的同学说话接触,只是话比较少而已。她会在下课的时候去操场上看同学跳皮筋,玩老鹰捉小鸡,丢手绢,还会跟同学去传达室爷爷那里借故事书看。小学毕业考的时候,她数学考了最高分,满分。顺利进入了重点中学。 到了中学,竞争激烈起来。但她在班级里的成绩依旧是数一数二的。班长是个很精明的大眼睛女孩,很漂亮,开朗大方,有许多朋友,是年级里受瞩目的女孩。可是班长很不喜欢若水。这一点若水并没意识到。因为班长走过她座位旁边的时候总是甜甜一笑,说:“我们的学习委员好认真啊!”她也对班长友好地笑一下。两个人的成绩是不相上下的。只是班长擅长语文,若水擅长数学和英文。班长的作文经常在市里的比赛中得奖,还参加全国的演讲赛,赢得了诸多好评。若水在台下安静地看着这个灯光下耀眼的女孩子,心里有一丝羡慕。她跟我是完全不同的女孩子,若水想。 平时两个人不太接触,偶尔班干部聚集开会什么的,她们会搭上两句话。她时不时听到其他女同学议论说,班长是个富家千金,爸爸开了大公司,妈妈是白领,常常从香港,新加坡,美国等买很光鲜的洋装给她。若水站在一旁嘴角抽动了一下。 一个清晨,她刚到教室里坐下,放下书包,发现书桌肚里有一张卡片,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略感诧异,打开一看,署名居然是班长!班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段字,说是要诚心与她结交。她合上卡片,抚摸着凸起的百合花图案,不由地笑了。然后中午班长快乐地拉着若水的手跑到操场的一棵大树下,问她喜不喜欢那张卡片。若水点点头。班长笑了,然后说:“说说你的故事吧,我从来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很想了解你呢。” 若水抿了抿嘴,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从小就失去了爸爸妈妈,由爷爷一个人抚养长大的。”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们从今以后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我也会告诉你我的事情的。”班长拍拍她的肩膀。 “嗯。”若水腼腆地笑着。 一天天过去,她却发觉周围的女孩子在疏远她,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也开始用恶言恶语攻击她。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也忍耐下来了。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些。 一堂作文课上,那个一头卷发的语文老师把若水叫到前面,疾言厉色地抖了抖手里的作文本:“冷若水,你看看你写得什么东西?重写!” 她看着那本被用力扔到地上的作文本,感到自尊也同时被扔到了地上。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抬起眼睛,里面含满了泪水。她想起从小到大,从没有缺乏过鲜花和掌声,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是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的。可是……可是居然有老师这样对待她!若水用牙齿咬紧了嘴唇,眸子如着火了一般。她没说话,捡起了作文本走向座位,忽然眼睛瞟到了角落里低着头却是笑意连连的班长。那是一种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的笑容,若水震惊极了。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也许,是错觉吧。她坐下来,掏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打开作文本思索哪里出了问题。 接下去的几天,若水不自觉地注意起班长的言行起来。班长和以前跟她一起的几个女生走得很近。有个很老实的女孩子跑过来,悄悄跟若水说:“你不要和江龙剑说话,班长很讨厌这样的!” 她更是惊诧不已,可也慢慢感到事情有了眉目。班长是个优秀的女孩,但是她也有妒忌心的。而且甚是可怕。班长会在若水受老师表扬的时候皱眉,会在江龙剑跟若水搭话的时候发脾气。若水明白了一切。虽然习惯了多年的表扬,虽然班级里最受欢迎的男孩子是江龙剑,可是我又怎么会介意这些事情?若水觉得班长简直不可理喻,还口口声声说要作好朋友。她怎么能忍受这种背叛与欺骗?! 若水想起这些往事,心就揪了起来,很不舒服。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幸好有他。若水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架,脸上的笑柔和地绽放开来。 蓝天,白云,天使雕像,喷泉,还有一个眼眸如黑夜繁星般的男人映在她的眼睛里。 两年后,离别却如期而至。穆最后在走之前给她过了一个生日。若水每年过生日,爷爷都只是吩咐阿婆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连礼物都不送给她。新年礼物也只是压岁钱而已。穆特地叫朋友从瑞士带了一块漂亮的手表过来送给她,她乐得笑弯了眼睛,给了穆一个大大的拥抱。第一年送的是一只泰迪小熊,如穆所想,这个女孩高兴得爱不释手,完全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样。若水缺乏爱,唯一的亲人却不懂得给予她爱。 “我相信你长大以后,一定会幸福,若水。”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来。 穆离开的那天晚上,若水晚饭也没吃,呆呆地坐在卧室的窗台上,靠着窗框,仰望着月亮。夜风撩起了窗帘,月光柔柔地洒了一地。坐着坐着,累得睡着了。 于是第二天发了高烧,生了一场大病。 醒过来后,关于穆的记忆被封印了。 第十章 守护神归来 被风刮得“嗤啦嗤啦”作响的书页中,穆抬起了眼睛。午后的阳光很好,暖暖的风迎面扑来,洁白的窗纱轻盈地摆动着。他仿佛又看到,若水趴在窗台上笑弯了眼睛望着自己。他撑起右手顶着下巴,思绪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若水微微卷曲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瘦弱的肩上,脸色苍白,眼眸却清澈灵动。她扶着栏杆一步步从阶梯上走下来,水蓝的棉布连衣裙衬着她白净的脸蛋,看上去像一尊陶瓷娃娃。可是看到他的时候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那惊恐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睛。这个畸形的小女孩成了他的病人。 若水有语言能力,但缺少与人持续谈话的能力,使用重复的特殊的语言,缺少有变化的自发性的假装或者模仿行为,有限、重复以及一成不变的兴趣癖好,难以在正常生活中交上朋友或者维系友情。为了彻底查清楚病因,穆甚至瞒着冷老先生请朋友做了调查。从而得知了令他极为震惊的事情。可是很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穆只能帮助她,帮助这个心里没有爱的小女孩。幸好她还没有不可救药,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孤独封闭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尽管过程极为艰难。大家都松了好大一口气。冷老先生,管叔,阿婆,每个人的脸上都舒展了开来。若水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心疼。 穆选了一个晴天来到了他熟悉的城市,他把车开下国道,驶向郊区。经过一片片麦田,路边的葱兰随风摇摆着小小的身躯,他嗅到了那股清新自然的芳香,乡村特有的泥土的气息。又经过了一间间矮矮的房屋,把车停在了一幢浅绿色的建筑物前面。附近的铁轨传来列车“咔嚓咔嚓”的声音。农家炊烟袅袅,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清脆悠扬的一段音乐响过,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孩子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大门口停了很多车,都是来接孩子们回家的。看到一个小男孩扑到爸爸怀里,爸爸帮他系好鞋带,又一把扛到了肩上,男孩开心地大叫着,穆微微勾起了嘴角。还有住在附近的农家是徒步来的,或者骑自行车的。 等到人群离开了,一个安静地推着自行车的年轻女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白色的针织衫,浅色牛仔裤,头发长过了肩膀。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看上去更加沉静了,像是漂泊了很久终于停留了下来。 他的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他感到心口有一股东西犹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女孩看着车篮里五颜六色的野花,突然绽开了笑颜。他的眼睛一亮。这个时候,女孩总算注意到了站在花坛旁的身影。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脸。 穆走向她,一句“还记得我吗?”让她瞬间湿了眼眶。 他穿着一件立领条纹衬衫,眼神锐气而不失温情,轮廓分明的脸上是一贯自信的微笑。依旧英俊不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的脑海里全是这句话。一瞬间,她听到心里有什么碎裂的声音,溢散出来,充满了脑海。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忘记得差不多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我以为,你成为了我生命中的过客,我以为,我可以恋上另一个人……顿时,若水泪流满面。 穆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他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在城市公园的广场上看到的若水,出落成一个娉婷女子的若水,坐在长椅上给广场中央玩耍的小孩子画素描。他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望着恬静的她。他告诉自己该走了,脚却丝毫没有移动一寸。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她整理了纸笔站起身准备回家。他移步转过身去。眼角却瞟到了她踩空了台阶,像一张落叶一般摔了下去。他心口一紧,又不能走上前去,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自己站起来。若水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穆这样想的时候,却望见若水用衣袖抹着眼泪,她在哭泣,没有声音的哭。他苦笑,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 穆伸出手替她把脸上的泪水抹去。她吸了吸鼻子,轻轻地吐出一句:“为什么?” “想来看看你,所以就来了。”他的笑容还是没有改变,真诚的明亮的。但是她看得出来,他的眼神更加锐气与隐忍。他的平和隐没在坚硬的外壳下。他一定是经历了不少坎坷。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若水的声音有点颤抖。 “不是很好。不过算是走过来了。”穆说,“我们可以坐下谈。” “去我家吧!”她忽然说。 “这里距离你家还是很远的。你每天都骑车?” “不是的。我骑到附近的车站,然后坐巴士回去。”她笑了。 “你爷爷呢?他还好吗?”他走在她左边。 “还好,就是这几年身体没那么硬朗了。血压比较高。”若水看到了一部停在校门口附近的车,又说,“你开车来的吗?” “是的,坐我的车吧,你看,那边的天暗了下来,乌云积得很厚,要下雨了。” “那好吧。我把自行车停回车库去好了。等我。”她赶忙跨上车,骑进校园去了。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活脱脱一只小兔子。穆轻轻地笑了。 他们坐到车里,车缓缓驶到高速公路上,这时,大雨急骤而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车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车里的爱尔兰音乐也被覆盖了。若水拘谨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问他的婚后生活过得如何吗?她的鼻子酸涩起来。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现在却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呢?小葵会不会大叫“王子归来”呢?可惜是有家室的王子。真是莫大的讽刺。 穆先开口了:“怎么会选择做幼儿园老师的?”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专心地开车。 “我喜欢小孩子啊!”她不由得嘴角上扬,“穆先生,你不知道跟他们在一起有多么快乐!” “那是因为你和他们一样纯真。” “不是的啊。”若水听到穆的赞扬忍不住脸红了,“我也接触到这个世界黑暗的东西了,我觉得我的心也沾染上了灰色。已经回不到过去的纯真了。” 穆沉默了,安静地开车。若水在哗哗的雨水声中,昏昏欲睡。她又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里,红砖墙壁,有很多楼梯和过道,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从高处的窗口往下看,下面有一扇黑漆的大铁门,可是走不出去!怎么走也走不出去……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心口闷闷的。朝窗外望去,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开始亮了起来。她又转向旁边,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穆先生!穆先生!”若水急了,难道他又像水汽一样蒸发了吗?她望窗外看,发现车子停在一家点心店前面。乳黄色的招牌上写着“幸福的驿站”几个字。她正想推开车门出去,看到他拎着一盒点心从店里走了出来。他朝她晃了晃手中的蛋糕,钻进车子坐下,说道:“刚才附近一家房产公司的人强力推荐了这里的点心,不如尝一尝吧?” “噢,好。为什么要去房产公司啊?”她接过盒子。 “我在这里租了公寓。我要长住一段时间。”穆发动了汽车的引擎。 “真的吗?为什么?”她又惊又喜。至少他没有住酒店,至少他不是会马上离开。 “有点事情要处理。”他微微一笑,“怎么,不喜欢我停留在你的城市吗?” “不是不是!我好高兴的……”若水连连摆手。她心里说了句,你停留在我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穆扬了扬眉毛,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就到了若水家的别墅区。 “你爷爷呢?”穆在大厅只看到了阿婆跟管叔,两人见到他都很高兴的样子,问长问短。 “其实,爷爷最近两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南洋去度假休养了。已经去了半年多了,暂时还不会回来。本来管叔也要跟去的,爷爷不让,说还是都留下陪我好了。现在就我和阿婆、管叔住在这里。好像比以前更加冷清了。” 穆没有说什么,一间间屋子看过来。陈设基本上都没有变。只是物是人非了。管叔跟阿婆越显苍老了。若水也长大了。时间老人永远不知道停歇。他站在大厅里,看到餐桌,想起若水小时候特别挑食,他费尽了心思才让她去碰那些蔬菜;站在书房里,看到冷老的书桌,想起若水小时候特别调皮,把书散了一地,还把咖啡泼在了冷老的书页上;站在卧室的窗前,看到那张软软的木床,想起若水小时候很贪睡,他过来叫她的时候总是还在睡梦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脸上的线条有多么柔和。 管叔和阿婆热情地留他下来吃晚饭,他也没有推辞,便在书房看了会儿书。阿婆来叫他出去吃饭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他坐在餐桌前,俯视着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肴,食欲大好。 “很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菜了。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很少吃到中餐,更不要说是正宗的中国菜。”他夹了一口青菜入口,又吃了一块豆腐,“嗯,不错。这个味道我喜欢。” “汤来了!”若水从厨房走了出来,端着一大碗汤。他盯着围着蓝格子底卡通图案围裙的若水,剑眉挑了一下:“我,以为是阿婆下厨做的……” “不要小看我嘛!”她笑吟吟地把汤放到桌上,是萝卜炖排骨,很普通的一道家常菜。 “好香!嗯……肉质软,萝卜的鲜味渗到了排骨里,手艺真不错。”穆抬眼向她投以赞许的目光。她的脸微微泛红了。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吃得很高兴。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因为下了大雨,外面温度比较低,屋里却是暖洋洋的。吃完饭后,阿婆做了甜点。接着很顺理成章的,大家留穆先生住下来。看到若水期待的眼神,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洗了个澡,他就过来问若水:“我这个礼拜很空闲,你能不能跟学校请假?” “好,我试试看。”她想不出理由来拒绝他。即使接下来的两天的计划都安排好了。 若水心里很不平静。她觉得穆先生这次回来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吧。但愿不是坏事。她忐忑不安起来。算了算了,就算再糟糕的事情,能再见到穆先生,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她仰望了一会儿黑夜,把窗帘拉上,钻进了软软的被窝里。真希望再也不要和他分开了。她闭上了眼睛。 第十一章 噩梦重现 若水从被子里慢慢坐起来的时候,床头的闹钟短针已经指向10了。 “见鬼!”她不悦地闭上了眼睛,“今天星期几啊?” “星期六。周末。”一个带笑的声音回答道。而且这个声音就在附近。她迅速睁开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视线停留在窗前的不速之客身上。 “穆……先生!”她像是见到了外星人一样瞪大了双眼。 “怎么了,若水,一大早心情就这么差?”穆微微含笑地站在阳光下,身穿白色的毛衣和深蓝色的牛仔裤。 “我……”她摸了摸鼻子,又想到昨天在街上看到夏葵跟叶家辉手牵着手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甜蜜样子,说不出话来了。她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明明拒绝了叶家辉,却容忍不得他和其他女孩在一起。为什么我会这么自私呢?她皱了皱眉,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 穆突然干咳了两声,说了句“快点下楼吃早餐吧”飞速夺门而去。 若水莫名其妙地盯着被摔上的门,觉得穆先生怪怪的。她望向窗外,又是一个好天气。天空瓦蓝,阳光明媚。她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说:“不要自寻烦恼了!快点开心起来吧!” 她打开衣柜挑选要穿的衣服。怎么办,都是很学生气的衣服。早知道就多听听小葵的建议,买点漂亮的新款时装了!她叹了口气,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一秒钟之后,她的尖叫声传到了一楼大厅里正在喝咖啡的穆的耳朵里。穆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眼睛里有点笑意。 “小姐不要紧吧?”阿婆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没什么事。”他放下咖啡杯,翻了一页晨报。 若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得像番茄一样。身上粉红色的吊带裙是丝绸质地的,透明度很高,白皙的肌肤和女性特有的曲线若隐若现,颇为吸引人。那是上个星期天夏葵拉着她去一家品牌内衣店买的。说是自己不适合粉红色,非要给若水穿。现在好了,肩膀、锁骨、大腿,能露的什么都露了。什么性感路线啊?她可不懂。她昨天晚上只是试试看穿不穿得来,后来觉得穿着滑滑的挺舒服就直接睡了。现在好了,被穆先生看到了!怎么办啊?穆先生一定会想,我是那种很随便的女人吧? 她没精打采地喝着碗里的粥,时不时地偷偷瞄两眼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穆先生,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专心地在看报纸。在看体育版。她好像记得穆先生对足球比较感兴趣。 “穆先生,你叫我请假陪你,有什么事情吗?”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他。穆没有说话,读完最新的欧洲杯报道,才说了句:“没什么事啊,陪我散散心。” “啊?” “嘴巴不用张那么大的,若水,我开玩笑的。”穆笑笑,说,“是调查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很重要吗?”她放下了手中的调羹。 “关于你的身世之谜。”他看到对面的女孩不作声了,一脸震惊。 “我有个朋友在美国的私人侦探社工作过几年,之前在洛杉矶也当过警察。前一阵子我拜托他回国做了一些调查,出现了眉目。不过还需要一些更深入的查证。因此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怎么会……突然要查我的身世?”若水一脸疑惑。 “是你爷爷的意思。” “什么!怎么可能?” “你爷爷在去年年底就联络我了。曾经跟你母亲有所关联的一个人的死讯引发了这个念头。” “是妈妈的朋友吗?”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吃早餐了。 “不,是前任恋人。”穆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 若水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莫名其妙地觉得气息凝重起来。自己的身世的确是个重大的秘密。她也几次试图弄清楚过,爷爷不肯说出来,阿婆记性不好,对爷爷忠心耿耿的管叔也是想帮也帮不了。只能偶尔去乡下看望外公外婆的时候,从外婆那里听来一点过去的事情。也是零零碎碎的,根本无法拼凑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对自己的身世好奇。 “为什么爷爷现在要让我知道呢?”她嘀咕了一句。 “我想,他必定认为时机到了。若水,把早餐用完,我们出门去。”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开车前往市中心的图书馆。若水望着专心开车的穆,心里有一千个一百个问题,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想明白为何爷爷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穆先生来解决,她想明白穆先生又为何要把工作抛到一边来插手她童年的秘密。太多太多疑问。 “穆先生,爷爷难道不清楚所有的经过吗?”碰到红灯停下来的时候若水开口了。 “理所当然,你爷爷是最清楚当时的事情的人。不过,他也了解那并不全面。毕竟不同的人是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的。况且某方面来说他是一位受害者。他痛失了唯一的儿子。如此一来他看事情会更加片面,带有浓重的感情色彩。” “所以他才这么恨我妈妈……”若水垂下了眼睛。 “也不能说是恨吧。” 她听后诧异地转向他,等待下文。她猜到目前穆先生是最清楚那些事情的人之一。 “据你爷爷说,你父亲在出事前一天晚上打了电话给他。说是梦见你母亲哭得很伤心,说好孤单,能不能来陪我?你父亲自然是愿意的,不,与其说是愿意,不如说是被长久以来的思念折磨太多。于是第二天就出了车祸。因为这件事情,你爷爷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你父亲是因你母亲而死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啊……”她又难过起来。 “显然,你爷爷对你母亲向来是持有偏见的。” “怎么说?”虽然心里也明白,但是还是想求证。 “你父母结婚的时候,你爷爷是竭力反对的。因为当时你妈妈已经怀了孩子,而他清楚你爸爸是不会婚前就让女人怀孕的男人。正确来说,你妈妈怀了别人的孩子。” “难道我不是爸爸亲生的?”若水心一沉。 “错了。你是冷家的孩子。你妈妈当时怀的是你的哥哥或者姐姐。你是你妈妈第二个孩子。” “那我现在还有一个哥哥或是姐姐咯?”她激动极了。却开心不起来。 “很遗憾。你妈妈婚后没多久便流产了。她一不小心从阶梯上踩空滑了下来。”穆扫了她一眼,又说,“若水,你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过去的事情又太多是负面的,我想你一下子很难接受。还能继续下去吗?” “嗯。我可以的。”她握紧了拳头。一定要找出真相。 到了图书馆以后,穆找来很多旧报纸,都是20年前左右的。若水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一本医学书。她不知道穆为什么会找出这本书给她参考,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把《精神疾病分类方案与诊断标准》等几篇指定的文章细细读了一遍。穆坐在一旁轻轻地翻动着报纸,微微皱着眉头。 “穆先生是不是也当过私家侦探啊?”她无意中问道。 “当然没有。你这小孩想象力真是丰富。”他松开了眉头,微微一笑。 “干嘛又说人家是小孩!我才不是小孩呢!”她嘟起了嘴,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他抿嘴一笑,心里也轻松了些。若水比他想的坚强许多。一般的女孩大概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多打击的吧?总之,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 “精神疾病主要分为轻型精神疾病与重型精神疾病。常见的轻型精神疾病有强迫症、抑郁症等。常见的重型精神疾病有精神分裂症等。轻型精神疾病主要是表现在感情障碍(如焦虑、忧郁等),思维障碍(如强迫观念等),但患者思维的认知、逻辑推理能力及其自知力都基本完好。而重型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的初期患者也可出现焦虑、强迫观念等表现,但此类患者的认知、逻辑推理能力将会变的很差,自知力也几乎全部丧失。对由于大脑病变所导致的器质性精神疾病,或中毒性精神疾病需与一般的功能性精神疾病加以区分。轻型精神疾病有以下几种焦虑症、强迫症、抑郁症、恐怖症等。重型精神疾病有精神分裂症等……”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病——自闭症。恐怕是有关联的吧? “读完了?”穆凑过来,手头的报纸都理好放回了原处。 “差不多。要走了吗?”她合上了书本。 “走吧。”他待她站起身,为她拉开椅子。 两个人坐了电梯下楼。走到玻璃大门口,若水仰起脸问穆:“去哪里?” “该是整理头绪的时候了。肚子饿不饿?”他递过来一个温和的眼神。 “嗯!” “想吃什么?” “随便。” 穆浅浅一笑,说:“一点都不挑食了?” “也不是啦。还有很多东西是讨厌吃的,茄子啊,猪肉啊,好像一大堆呢。我还不是一般的挑食呢。”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两个人在市中心一家意大利餐厅吃了一顿美味的午饭。吃饭的时候,穆一句话都没说,似乎在思考一些事情,有些困扰的样子。若水也不敢多说什么,静静地把午餐吃完。吃完后,穆带她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点了饮料和甜点,他准备开始一番轰炸。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嗯,我想没问题了,你告诉我吧!”她真的是迫不及待了。 “首先,我想提醒你,不要以正常的思维方式来想你母亲的事情。经过多处查证,她患有比较严重的精神疾病。这一点,连她的父母也不是很清楚。准确从医学上来说,是‘精神分裂症’,是一种持续、通常慢性的重型精神疾病。病因未明,隐匿起病,临床上表现为思维、情感、行为等多方面障碍以及精神活动不协调。患者一般意识清楚,智能基本正常。精神分裂被认为是基本的思考结构及认知发生碎裂。这种解离现象据信会造成思考形式障碍并导致无法分辨内在和外在的经验。罹患精神分裂症的人可能会自己表示有幻觉,或者,旁人可以发现他们的表现受幻觉影响。患者也可能表达明显妄想信念。” 穆顿了一下。若水抿着嘴,眼神迷离。他明白这些话题都很残酷,不得不等她一步步承受。 “正是这个原因,我曾经一度怀疑,你的自闭症是遗传的。听说,你母亲小时候有一次跟别人说,觉得背上痒痒的,可能要长翅膀了,被嘲笑了很长时间。还有一次,她跟别人说,听见公园里的花在哭,还是被人嘲弄了。也许就是这样,她暗暗隐藏了自己的幻觉,不再跟人提起。” 若水静静地听着,脸上却流露出了些许惊恐。如何叫一个女孩子去想象自己的母亲是精神病患者呢?穆心里微微抽痛着。 “据说,她在高中和男同学谈恋爱的时候,男同学背叛了她,同时和另外的女孩在交往。等她发现了去找那个男同学的时候,遭到了嘲笑,还骂她‘精神失常’。她很受打击。恐怕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对方注意到了她的行为举止受幻觉影响。从那之后,她变得自卑,不再跟其他异性来往。直到读大学的时候,和同学结伴出去旅行。她们有奖学金资助,并且平时也有打工攒钱,去了新加坡和日本。在新加坡停留了一个星期,却在日本停留了一个月左右。你母亲的同学都是提早回国的。她一个人在日本留了下来。” “日本?一个月?”若水隐约感觉到记忆中有什么东西重叠了起来,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正是那一个月期间,你的母亲认识了一个叫凯文的男人,两个人相爱了。她回国后,天天魂不守舍,盼着恋人的来到。那个男人在几个月后来到了她的家乡。两人租了小屋住在海边,天天在一起。可惜好景不长,你的外祖母外祖父发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并且极力反对。他们怪这个男人没出息,没有正当的工作,成天游手好闲。” “然后外公外婆拆散了他们?”若水喊了出来。 “可以这么说。凯文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不得不离开。他临走之前同你母亲约定,奋斗一年后回来娶她。你母亲苦苦等待,足足等了一整年。其间被父母安排了几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她想方设法推托掉他人的追求,抱着决心等着凯文的归来。一年后,那个男人却没有履行约定,还在远方漂泊。她失望透顶。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怀了数月的身孕。你外祖父母都是相当保守的人,自然无法忍受这件事情。他们逼着她趁早把孩子打掉,她死也不肯,硬是把胎儿保住了。” “接着我的爸爸出现了,和妈妈结了婚?” “没错。正是如此。你父亲是个年轻有为,卓尔不凡的企业家。当时在你母亲的学校做演讲,风靡一时,迷倒了一大群女大学生。你的母亲也折服在他风度翩翩的外形和精辟的见解之下。想必那个时候,你母亲正是感情千疮万孔,情绪颇为低落。你父亲的出现填补了她心灵的破洞。考虑到她有孕在身,你父亲在两个月后就向她求婚了。” “原来是这样……” “本是一段好姻缘,又遭到了你祖父的反对。你爷爷倒不是嫌你母亲出身平凡,只是未婚先孕,有损家族颜面。为此你父亲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乞求你爷爷的同意,第二天送到医院,被查出来感染了急性肺炎。但是仍然求你爷爷同意,不然拒绝治疗。你爷爷实在拗不过他,最终含着泪默许了。” 若水流泪了:“我从来不知道……爸爸为了妈妈做了这么多……” “你的父亲的确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你母亲流产后,患了比较严重的忧郁症,当然这与她本身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很大关联的。你父亲为了让她好好修养身心,带她去了欧洲小住了一段日子。她的病渐渐出现了好转,并且在罗马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就是你——若水。” “我?” “你爷爷说,当体检出来后,你父亲开心得像个小孩,立刻打电话回家通知了他,还在电话里哭了。在欧洲把你生下后,两个人准备回国。回国后没多久,你母亲就自杀了。” “难道没有原因吗?只是因为精神错乱?”若水激动地站起了身。 “冷静点,若水。”穆伸出手,覆盖住了她撑在桌面上的手。 “对不起……”她捂住了脸。 “我很抱歉,一下子全部灌输给你。你要冷静下来,慢慢去消化这段故事。” 若水没再说任何话。 这个昼夜将会很难熬。 第十二章 爱的名义 带电话约夏葵出来见面,已经是和穆重逢半个月之久。 “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啊?暗夜公主。”夏葵迟到了,急急忙忙从店门口跑了进来坐下。 “你又想不到打给我。”若水嗔怪道。 “不好意思嘛,这几天我比较忙,没有空打电话给你。”夏葵理了理耳际的几根头发。她的长发染成了金黄色,还烫卷了,像个芭比娃娃。身上大朵花卉图案的连衣裙衬得她格外有女人味。 “你……变漂亮了,小葵。” “若水,我要跟你摊牌。我现在就要跟你说,现在我正式和叶家辉在交往。”夏葵顿住,紧张万分地等着她反应。 “我知道了。”若水一脸心平气和。 “你知道了?”夏葵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有关系。太多道理太牵强,原来爱情是这样,这样峰回路转……”若水低着头,喝了几口橙汁。她见夏葵仍然不作声,又说:“穆先生回来看我了。” “真的?那太好了!你不是念了他好几年了嘛!他怎么样了?他幸福吗?” “他说,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有好的,不好的。幸福,也许说不上。” “噢。” “去了瑞士,荷兰,法国,意大利还有南非等一些国家,看了很多风景,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只是到头来,仍是孑然一身。” “你的意思是……?他离婚了?”她瞪大了双眼,有点滑稽的表情让若水笑出声来。 “他没有结婚,从头至尾都是单身。其中有很多曲折。” “都告诉你了吗?”夏葵接过服务生递上来的一杯葡萄酒,浅酌两口。 若水又喝了几口橙汁,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说:“穆先生四岁的时候,他爸爸从马来西亚带回来一个女孩。那年马来西亚地震,大片沿海住宅区受灾,死了不少居民。女孩家人都失去了下落。她瘦骨嶙峋的,皮肤黑黑的,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涩涩地说,我叫温蒂。温蒂是穆外曾祖父的次子的私生女。他们要穆叫她姑姑,但她不过大穆5岁。穆的父母偶然从外祖父口中得知了温蒂的事情,提出要收养她。穆小时候很排挤她,感觉原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自己被瓜分了一部分亲情。穆的父母给她买漂亮的裙子,买巧克力和蛋糕,买自行车,周末带她一起去游乐场玩。穆那时候不懂事,总是在暗地里欺负她。她都是逆来顺受。 “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明白事理,穆也发现了她确实是个好女孩。其他女生在俱乐部交男朋友,在酒吧里喝酒跳舞,她却待在家里给妈妈做家务,打扫房间,做饭,甚至洗车,给花园除草。有一次,夜里穆妈妈发高烧,外面积雪,穆爸爸去了法国,是温蒂背着她走下楼梯,走到大路上去拦出租车,才及时把她从危机中解救出来。从那以后,穆也不再为难她。她虽然寄人篱下,很早就独立了。17岁开始,她每个礼拜都去快餐店打工,很努力赚生活费。穆妈妈舍不得温蒂这么累,给她很多零用钱,她都原封不动地还给穆妈妈。 “时间过得很快,她考上大学后,从穆家搬了出去。他们很少再见面了。温蒂21岁生日那天,穆受妈妈所托,把妈妈亲手做的草莓蛋糕带到她学校去给她。穆还顺道去了商店买了一个水晶花瓶准备送给她。没想到在半路上看到了她被两个酒鬼缠住了,穆冲上去硬是跟他们打了一架。当时还是个小鬼头,没什么本事,输得很惨,之后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星期。她看到穆伤成那样,非常自责,哭了一夜。穆安慰她说,没事,年纪轻,恢复得很快的。她摇摇头,哭得稀里哗啦的,拉着穆的手不停地跟穆道歉。哭累了,趴在床边睡着了。穆看着她疲惫的睡颜,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 “温蒂不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很东方风格的一张脸,皮肤古铜色,眼睛很大,看上去像是两颗黑普葡萄嵌在眼眶里,两颊有一点小雀斑,唇形很美。她有一种倔强的美丽。非常瘦,锁骨很明显地凸现着。她长得不是很像中国人,或许是马来西亚跟中国人的混血儿吧?当穆的手指轻触到她薄薄的嘴唇时,手仿佛触电一般收了回来。他的心狂跳着,他告诉自己,‘我爱上了温蒂。’ “大学毕业后,温蒂自己在魁北克租了房子,她在大学里读的是服装设计。有人推荐她做业余模特,她拒绝了。她不想靠自己的外表吃饭,她要靠自己的实力养活自己。通过朋友介绍,她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公司。老板很欣赏她的才华,一年后推荐她去美国深造。去美国后,她认识了当时在网球界颇有名气的roderic,是一名职业选手,在四大满贯中有不错的成绩,年轻自信,外貌也出众,特别受欢迎。他有很多红颜知己,身边从来不缺女朋友。但是温蒂还是在背后支持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即使他在一次比赛中韧带严重受伤,提前退役了。名誉离他而去,身边的女人也纷纷离他而去。roderic一度沉浸在自卑和绝望中无法自拔。只有温蒂陪着他,帮助他渡过难关。经过种种挫折,他们终于步上了红地毯。 “婚后生活并不平静。roderic着手经营房地产,但是失败了,亏损很大。经历两次连续失败后,他变得脾气异常暴躁。后来穆甚至发觉他对温蒂施用家庭暴力。温蒂非常爱他,不肯离开他,更不愿意去法院告他。也把委屈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roderic用酒精麻痹自己,天天在酒吧喝得天昏地暗,到很晚才回家。穆找他谈过话,他在清醒的时候向穆道歉,还流了眼泪,说自己对不起妻子,不能给她幸福。可是喝醉了继续殴打温蒂。 “在他们关系最恶劣的情况下,他们的儿子vinson出生了。没多久温蒂把他送到了佛罗里达祖父祖母那里。终于有一次,roderic半夜喝醉酒,在路上跟几个人厮打的时候错手杀了人,要坐好几年牢。温蒂还是没有选择离开他。 “两年前,温蒂因为工作坐船去大西洋,海上遇到了猛烈的暴风雨,船还被雷电劈中,燃起了熊熊大火。船上所有人无一幸免,失踪的失踪,遇难的遇难。从此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穆终于失去了她。穆知道温蒂其实一开始也想过要跟他在一起,是他一直在逃避。可是后悔有什么用。” “好浪漫的爱情。可惜造化弄人。”夏葵眼睛红红的。 “我听着穆嘶哑地说着自己和姑姑的往事,胸口一阵阵刺痛。真的好难过。” “你不知道自己是同情温蒂还是妒嫉温蒂,对吧?” “嗯,或者都是。想想他这些年心都沉在海底,真是太痛苦了……他把几年来的波澜曲折没用几句话就盖过去了。一切痛苦都隐藏在他漆黑的眼眸底下。” “若水,你不叫他‘穆先生’了?” “咦?” “直接叫‘穆’了!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快告诉我啊!”夏葵突然有了好的预感,不由地兴奋起来。 “啊,是吗?我没意识到……”若水脸红了。 “他这次必定是为了你回来的。看来暗夜公主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呢!” “没有这回事啦。”若水笑着打哈哈。心里却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穆先生确实是为了自己回到这个城市的。并且是花了相当多的工夫替自己调查身世。 若水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正视这个问题了,自己和穆先生之间的感情。现在父母的往事都弄清楚了,想了几天也慢慢释怀了。人生最麻烦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穆先生还要拜托美国的侦探朋友帮忙,因为牵扯到了去年一桩命案。一个香港男子不幸成了几个不良少年斗殴的牺牲品。这个男子吸过毒,常年不晒太阳,营养不良,语言功能衰退。这个男子是妈妈的前任恋人。凯文。 她万万没有想到凯文的原名是姓邱,英文名是“kevin”! 这一个星期,所有的事情带给她的震撼太大太大。原来kevin不是无缘无故对她莫名产生感觉的。原来kevin要把积蓄已久的爱全部给她妈妈,是她代替了妈妈来接受。原来幸与不幸就在一念之间。倘若当年kevin和妈妈在一起了,就没有她冷若水的诞生了。也没有和穆先生的相遇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也许早在冥冥之中有了安排。 她不怨恨外公外婆的势利眼光,他们是希望妈妈能过得安稳。她也不怨恨爷爷这么多年来对妈妈的有色眼光,他是爱爸爸的,也是爱若水的。她更不怨恨kevin,妈妈,爸爸,他们早就被一根线牢牢地拴住了。他们的离开也许是一种解脱。他们都爱得太累了。 想必妈妈自杀也是因为后来得知了kevin回来,觉得自己背叛了他,过于愧疚。 等一切真相大白之后,若水是心里最轻松的,也是心里最沉重的人。她不得不背负所有的真相到老,到死。等到灵魂上了天国,也许是和所有人团聚的时候。 蓝色,白色,蓝色,白色……若水骑着脚踏车,仰望天空。 失去了爸爸妈妈,还有爷爷,穆先生,小葵,家辉,外公外婆陪着我。我不寂寞。 可是,我可以喜欢上穆先生吗?穆先生喜不喜欢我呢?他能像恋人一样对待我吗?也许,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小孩子。也许,我在他眼里只是个病人。 她想到了穆保存在钱包里的相片,利落的黑色直顺短发,漂亮的大眼睛,俏皮的小雀斑,那个女子不是温蒂还会是谁呢?他对姑姑还是念念不忘。其他人还走得进他的心吗? 说不定,我这辈子都得不到任何人的爱了。若水自嘲地笑了。 一切真相大白之后,穆离开了,若水没有做任何挽留。 他只是帮助我这个可怜的病人而已。 他爱的是温蒂。 我们再也不会有交集。 第十三章 虔诚的爱 穆看着若水柔和的睡脸,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柔弱的女孩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人坐火车来到这个小镇上,又步行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他想她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她长大后,隐藏了所有的伤口,坚强地遗忘了过去。 他们有好几个月都没再见过面。 若水起床后,默默地洗脸,默默地吃早餐,默默地看电视。穆什么也没有问起,帮她热牛奶,帮她煮鸡蛋,帮她炖鸡汤。她看电视的时候,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她看累了睡着了,走过去替她盖上毛毯。 傍晚,他从外面买东西回来,却发现她在厨房里做晚饭,香飘四溢。 “你回来啦?”她似乎整理好了情绪,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嗯。买了点蔬菜水果。忘记帮你买睡衣了。” “没关系的啊,穿你的好了!”她盯着穆的脸。 穆朝她挑了挑浓眉:“你确定?” 结果就是,若水穿着宽大的白浴袍,头发湿漉漉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穆摇摇头,去拿了条干毛巾帮她擦头发。她的头发非常柔软,就和她的心一样。他握着她一束发丝,发愣起来。原本被穆轻柔的擦拭而意识有点模糊了,她发现他停下来后一下睁开了双眼,转过头去看他。他正在思考着什么。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新的设计方案吧。若水又闭上了眼睛。大概是比较累的关系,睡意慢慢涨满了身体。 穆的呼吸突然沉重起来。若水半睁着眼睛,却察觉他的耳根红了,目光灼热。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浴袍带子松开了,右肩部滑落了一大片,露出了白皙的肌肤。他不自在地转过脸,把毛巾塞给她,说:“自己擦吧!”正欲离开,被若水拉住了衣角:“穆……” “你累了,早点睡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抱我。”若水抬起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 “若水……” “抱我!”她提高了音量,很坚决。 “若水,不要这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嗯……”她用力点点头,像是要哭出来了。穆不再犹豫,一步上前利落地把她从沙发上拦腰抱起,径直向房间走去。 清晨的阳光仿佛一层金沙铺在穆宽阔的肩上和结实的背上,他撑起一只胳膊凝视着身旁沉睡中的若水。她的睫毛微微翘起,嘴唇粉红而柔软,安静地呼吸着,像一个初生婴儿。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见她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他的手越过她光洁的额头,替她掖好被子。一切都好安静。窗外远远传来波浪声和海鸥的叫声。这个小镇是临海的。 若水终于醒了。一睁眼对上他直视过来的目光,她匆忙把脸钻到了被子里去。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我居然做了这么大胆的事情!她感觉自己的脸上阵阵发烫。 “早安。若水。”穆倒是落落大方地开口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什么?”她忐忑地露出两只眼睛。 “我们结婚吧。”穆的语调极为平和。说完,便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黑色绒布盒。打开来,戒指上镶嵌的钻石在阳光下光彩夺人。他看上去像是早有准备。若水彻底呆住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了。”他露出一贯温和坦诚的微笑,“你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孩子,长不大的孩子。我企图抑制过自己不要再接近你,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豆大的泪珠从若水的眼眶中滚落出来,她的心里一阵翻腾。第一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内心独白,竟是如此简单明了。 “我这辈子就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姑姑,一个就是你。姑姑的故事把我的心掏空后,是你的出现拯救了我。” 她羞涩地笑了:“穆医生才是白衣天使呢,把我的自闭症治好了。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个守护神。每当我最困难最消沉的时候,想起你,就会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不要打断我的独白。” “噢,呵呵!” “我……忘记后面该说什么了。” “啊?什么?穆先生到底是年纪大了,记性这么差的!”她淘气地取笑他。 “那你是嫌我老咯?”他故意冷着脸靠过来威胁性地说道。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她笑着说。 “真的没有?”他靠得更近了,把额头抵着若水的额头,眼对着眼,一副侵略性极强的样子。若水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可以这么热切地感觉到心动。穆先生真的是魅力惊人呢! “笑什么?”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见她略显慌乱地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一笑,以吻封唇。 窗外的天空蓝得很纯净。这座白色的房子在一片紫色的薰衣草中很安静地开始了新的一天。两个人换好衣服坐在餐桌前已经是正午了。穆做了简单的蔬菜沙拉,意大利面和烤布丁。若水胃口大好,吃得津津有味。 “若水,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吧?”他喝了口冰水,问道。他不想她为一件事情烦恼太久。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可是经世不够,在很多事情上总是在自寻烦恼。 “嗯……”她把口中的西红柿块咽下去,又喝了橙汁。 “什么?”他突然猜到了一些,心里不安起来。 “我知道了。”她抿住了嘴唇,“爷爷过世了……” “对不起。” 若水垂下眼睛,把头埋在交叉在桌沿的胳膊上。不发一言。 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早料到有这一天的到来,他也尽量在延迟这一天的到来。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你的。你爷爷得了食道癌,已经化疗快一年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慢慢衰弱的时候,就联系我交代后事了。当然,我跟你爷爷这几年断断续续也在联络着。他要求我帮忙瞒着他的病情,另外,查清楚当年的是是非非。我尽力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穆。”若水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虽然激光杀了部分癌,不过癌症到了晚期就算是华佗在世也难治了。”见她没再吭声,穆走出了房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客厅。 她需要很多空间和时间。 第十四章 悼念死去的回忆 天空下起了细雨。黑色的云飘在天空,萧瑟的冷风穿梭过陵园里的常青树和凋零的落花。 三双透满忧伤的眼眸都注视着站在墓碑前的瘦弱身影。往日葬礼的回音似乎还在漫天飞行。 女孩双手捧着一束三色堇,蹲下身,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她麻木地望着笔直挺立在空旷墓地里的这座墓碑,面无表情。她觉得这里的风景好孤独。 “小葵……”叶家辉俊秀的脸上写满了担心,他扶住了站在中间的夏葵。夏葵眼睛红肿,无力地靠在家辉的肩膀上,一脸苍白。家辉转过头去看站在另一边的男子,那个不管何时都沉静的穆先生。穆的视线紧锁着墓碑前若水的身影,嘴唇紧紧地抿着,他在控制着内心的悸动。 若水的黑色绒线长裙沾到了地面,湿了。她伸出手去触摸碑,冷冰冰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是冷冰冰的。那么,爷爷现在也是冷冰冰的么? 众人见她一记跪在地上,心也重重沉了一下。没有人敢走上前去扶她,他们都害怕看到她的眼泪。若水是多么坚强的一个女孩子,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曲折,都微笑着走过来了。她从不在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的痛苦一直是无声的。 若水跪在墓碑前,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朦胧中,她仿佛又看见老人严厉的嘴角,布满沟壑的脸,犀利却不失温和的眼睛。枯瘦如柴的手严惩过她,也抚慰过她。他目睹了儿子的死,孙女的失常,他经历的苦痛和悲伤不少于任何人。如果当初成功阻止了儿子荒诞的婚姻,也许就没有这么多挫折了吧?也就没有若水了…… “再见了,爷爷……”若水低低地吐出一句,快要昏厥过去。穆一个箭步奔上前抱住了她。他明白此时的她有多么脆弱。她的防卫,她的武装,都在顷刻间崩溃。 若水倒在了穆的怀里。穆用他黑色的大衣裹住了她。 “穆……”她半睁着双眼,有些迷糊了,嘴唇在颤抖,“爷爷真的离开我了吗?” 夏葵再也忍不住,扑到叶家辉的怀里大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脆弱不堪的若水,仿佛挣扎在生死边缘一般。家辉紧紧地搂住她,望着不远处的若水,终于也落下了泪水。 四周弥漫着白色的雾。看不清远方,看不清过往。 若水靠在穆的胸膛前,终于放松了下来,轻轻吐出一句:“我累了……” “走吧,我们回家。”穆稳稳地把她横抱起来,快步走出墓园,钻进了车子里。夏葵戴上了墨镜,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叶家辉扶着她,两个人跟在后面回到了停车场的车子里。雨虽然小,湿气相当重,寒意袭人。若水的胃不好,不能受寒。这一点每个人都很担心。如果心情和身体都垮了,后果不堪设想。穆锁眉。夏葵害怕地抓住了叶家辉的手。 若水歪着头,斜靠在背椅上睡着了。穆帮她盖上了毛毯,车里开了暖气,还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他还是一边顾着开车,时不时转过脸去看她两眼。想了一会儿,他拨通了手机。 “家辉,你们先回去吧。若水睡着了,我看还是不要开长途的车回家,我想在附近找家酒店住下。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发烧。” “好,我想她一定很累了。不过我们也一起好了,小葵很担心她。大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那好。再往前十分钟左右有一家皇家饭店。直接开进去好了。” “明白。” 量过体温计确定没事了,穆才放水准备让若水洗个热水澡,早早上床休息。结果若水进了浴室好一会儿还不见出来。穆迅速打电话到夏葵他们房间:“家辉吗?夏葵方不方便现在过来一下?若水她进浴室快半个钟头了还没有出来,我怕她有什么事情……” “糟糕,小葵也刚进浴室不久,估计还要耽搁一会儿时间。有什么动静吗?” “从头到尾只有流水声。” “你先别担心,穆大哥,我看她只是心情不好,想多一个人清醒清醒,没事的。等小葵出来了我马上跟她一起过来好了。” “嗯,那麻烦你们了。”穆放下电话,心里仍旧忐忑不安,若水自从长大之后没有像这样让他担心过。他相信若水是个坚强的女孩,可是人是不可能如此简单克服恐惧和悲哀的。失去亲人的孤独、害怕,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况且是一个有自闭症病史的女孩。精神上的疾病是很难根治的。 他想起,父亲节那天,晚上电视里有个特别节目,电视台安排一个女明星陪同一个小男孩去斯里兰卡看望他爸爸。小男孩睡在停电的旅馆里,第二天还徒步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爸爸在山里开发水利工程,帮助斯里兰卡的居民普及用电。小男孩给爸爸带了家乡的下酒菜,亲手烤的小糕点,还演奏了苦练多日的钢琴曲,是爸爸最喜欢的。那个时候,若水对着电视屏幕落泪了。她的童年是缺乏父爱的。还有母爱。她是多么的羡慕别的孩子有正常的家庭,有爸爸和妈妈的疼爱。 现在还失去了至亲的爷爷。 穆不顾一切冲进了浴室。他看到若水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又哭了!穆紧紧地皱起了眉,蹲下身轻拍她的脸:“若水,醒醒!没事吧?醒醒啊!”“爷爷……不要我了……”她喃喃道。 “若水!”她看起来很不好。穆速速拉过一旁的浴巾裹紧她,把她横抱出了浴缸。她躺在他的怀里,一脸苍白。穆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就在这时客房的门铃响了。 门一打开,夏葵像一把离弦的箭似的冲进屋,奔到床前。家辉随身在后。两个人都是湿着头发,穿着饭店的睡衣。家辉连纽扣都没有扣好。 “怎么样了啊?穆先生,她怎么了啊?”夏葵带着哭腔问道。 “在浴室里睡着了。” “你确定不是昏迷?”家辉追问道。 “确定。” “那她不要紧吧?吓死人了!该怎么办啊?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啊?”夏葵牢牢地握住若水的手。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好好睡一觉。”穆走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说,“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 “可是,我怕……” “小葵,别忘了穆大哥是懂医术的,况且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要在这里吵她了。”家辉站在夏葵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声安慰她。 “抱歉突然叫你们过来。” “没关系。我们也都很担心她。不过现在她最需要的应该是你。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了。”家辉拍拍夏葵,说,“走吧。大家都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还要面对更多的困难。” “好吧。穆先生,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彻夜守着她,不要让她出事。” “嗯,我答应你。”穆望着夏葵红红的眼睛,郑重地说。 第二天叶家辉和夏葵用完早餐,去一楼的前台办退房手续。前台一个年轻的女孩递给他们一个白色信封,说:“这是1512房间的穆先生留给您的。”两人对视一眼,接过了信封,走向大厅。 “家辉,信里说什么?”叶家辉展开信纸,上面是穆流畅的英文。 “他们离开了。穆大哥说,会照顾好若水的,叫我们别担心。还有谢谢我们。” “是吗?”夏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舍。 “别多想了,穆大哥那么爱若水,况且又懂心理学,让他陪着若水最合适不过了。” “我知道啊。希望若水早点走出阴影才好。看她那么消沉我真的好心痛……” “看你陪着她难过我也好心痛的。”他低头看着她说。 “讨厌啦。大庭广众之下别这么肉麻啦!”她羞怯地笑了。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从明亮的大厅里隔着玻璃落地窗望出去,阳光十分耀眼。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终于停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十五章 相守到老 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若水懒懒地躺在藤椅上,享受着暖暖的春风迎面吹来的惬意感。她最近总是想起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脑海中像是在放映一部黑白电影。情节间隔着闪过。深色,浅色。眼神流转,内心挣扎。微笑,哭泣。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但是又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去屋里吧,起风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如冬夜繁星般的明眸。因为靠近,他的脸逐渐放大,黑色的眼眸清澈得好美丽。见她摇摇头,他轻轻地皱了皱眉:“感冒了怎么办?” “可是我都不觉得冷……哎!”他不等她辩驳一下子把她横抱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乖乖听话,若水。”听到他命令式的口气,她无可奈何,只能躺到房间里去了。 “穆,我想听你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听不够吗?”穆从厨房走出来,拿了一杯热好的牛奶。 “嗯。”若水接过牛奶。 穆取出一个软垫垫在她背后,让她半躺半坐着。又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拉了靠背椅对着她坐下:“你是不是要推测一下我们的孩子会有一个怎样的童年?” 若水露出了一种使他感受到了母爱的笑颜:“我们一定不要让宝宝受到一丁点伤害好不好?” 他知道她在害怕。他坐到她身旁,环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宝宝一定会排除一切困难,努力活下去的。” “我好希望宝宝是个男孩诶!偏偏是个女孩子……算了算了,女孩子也会很可爱的。” “若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穆很严肃地望着她,“原本要等一阵子再说的,临时出了点状况。” “什么?很紧张的样子。很重要的事情吗?” “没错。很重要。我打算收养我姑姑的孩子vinson,你怎么看?” “温蒂的儿子?vinson williams?” “是的。”穆的眼神很坚定,口气也一样坚定。 “当然好。上次你说起他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我就有过这个想法。只是没说出来。而且现在生的是女儿,我更希望有个哥哥来保护她。”若水笑了。 “太好了!我想你应该会同意,不过还是确定一下的好。那就好。我下个月抽时间去美国办手续把他接过来。”穆说。 “嗯,好的。不知道这个男孩子长什么样子诶……” “有相片。”穆转向书房中,拿出手提电脑,开机,打开文件夹,没几分钟就展开了一张vinson的相片。若水看到一个白净可爱的男孩子,金发蓝眼,阳光下绽放着清新的笑颜。她一下子笑开了:“呜哇——太可爱了!好喜欢!多么像天使啊!”若水激动地把电脑捧在手里,看着照片,突然又说:“好可爱,把相片印出来吧,挂在房间里。” “就照你说的办。”穆明白她的善良,所以很安心。 “这样宝宝就有个哥哥了。真好。” “嗯。”穆轻抚她的头发,很软很软的质感。 “穆妈妈昨天早上打电话来说,圣诞节要我们回加拿大去。我好想去看极光,看看那爱斯基摩人曾经以为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她抬起眼睛说。 “在加拿大丘吉尔城能经常见到极光的。是该回加拿大过圣诞了,有两年没回去了。爷爷又要唠叨着,怎么还不把若水带回来?除了去年的婚礼上见过面以外,之后没有再见过爸妈他们吧?” “是的,早就应该去拜访他们了。就因为怀了孩子嘛,拖到现在……” “那也没什么大碍。我父母不是很传统的人,又不是古代的女子,需要向岳父岳母上早茶问安。”穆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噢,我突然想起来,下个星期是小葵的生日。我要回去给她过生日的。哎呀,还没有给她买礼物,怎么办?” “你现在不要跑来跑去了。” “可是……” “知道你们俩亲如手足,感情好,不过身体是第一重要的。”穆拉起她的双手,认真地说。 “可是,我们已经几个月没见面了,我好想她。而且她跟家辉也快结婚了,以后就更难见到了。”她不开心地皱了皱眉。 “反正叶家辉与夏葵的婚礼在下个月就要进行了,到时候你把生日礼物一起送上,我相信她不会介意的。要是好朋友的话,必定是更加关心你的身体而不是生日礼物。”穆伸出手去抹平她皱起的眉头。 “那好吧。那我可以打电话叫她过来吧?我还要帮她选婚纱呢!”若水又雀跃起来。 “真是拿你没办法。总之我推掉了一些项目,在你待产期间绝对不会去国外了,会一直看着你的。”穆故意装做很凶的样子瞪着她。 “嘻嘻,知道穆最好了!”她谄媚地笑笑。 穆微微一笑,把她轻轻搂进了怀里。 在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一直是他陪伴在她身边。 爷爷去世后,穆带她去了意大利南部的一个沿海小镇。这个小镇上的房子都漂亮得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屋。这里的人都能懒洋洋地享受着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穆带她去糅合了阿拉伯和诺曼风格的圣安德烈教堂听祷告和唱诗,带她去品尝炭烤海鲜和特制甜酒,去海边看夕阳,在沙滩上散步。她很喜欢广场上玩耍的蓝眼睛的小孩,说他们像是拉菲尔画上的天使圣婴。 最浪漫的是,穆在她生日那个晚上,在沙滩上放烟火给她庆祝。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天,也照亮了她心里的黑暗。 暗夜公主走出黑暗之夜。 他们在那里住了一个夏天。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穆又一次治愈了她精神上的伤。 但穆说,是时间治好了她的悲伤。人生充满了曲折,如果沉浸在途中的某次伤痛中,难以再次迎接新的一天。不管未来怎样,都要努力保持坚强。 若水靠在他的胸前,心里默念着: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难,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桌上的白色百合散发着清香,窗口的风铃轻摆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又是一个温暖的季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