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情公主》 第1章 公元五三五年(南梁大同元年,西魏大统元年)初 飞鸟绝迹,旅人息踪。寒冷的北风挟带着漫天飞雪呼啸而过,「上川酒舍」巨大的酒幌在狂风中猛烈翻飞,发出惊人的「啪啪」声响。 酒舍内空气混浊,每个角落都弥漫着粗劣烟酒和白蜡松脂的气味。但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这儿红红的炉火、辣辣的酒和男人们无所顾忌的低级闲聊,刚好为旅人居客提供了既可避寒,又能解闷儿的场所,因此,几乎每张桌前都坐了人。炉膛内的火苗与烛台上的灯火扑闪着,在狂饮清酌的客人身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光,染上忽轻忽重的彩,也带来让人流连不去的暖意。 上川位于南北边界,是北去洛阳,南下建康的必经之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已对南人北客见惯不怪,因此尽管胡汉不亲,南北对峙,坐在角落那桌的五六个胡人并没引来多少注意。此刻,无论清醒的眼,还是醉意蒙眬的眼,都只盯着眼前香喷喷的酒肉。 独孤如愿俊美而冷静的眼睛同样注视着手中的酒,那混浊的液体已经消除了他身体的寒气,却没能减轻他心中的愧疚和愤怒。 十多天前的大雪夜,侯景奉东魏宰相高欢之命率大军突袭穰城,危机时,他派出三名信使赶回长安向宇文泰求援,可惜,三名信使一去无回。苦苦坚守多日后,东魏军攻破城门,他不得不弃城突围。 身为久经沙场的名将,他深知穰城对西魏的重要性,尤其想起当初受命出任荆州刺史、守卫穰城时,大宰相兼好友宇文泰对他的期望和信任,他便愧疚万分,只想赶回长安向朝廷请罪。 然而,令他痛恨不已的是,侯景倚仗人多势众,不仅封堵了他回归的路,还一直穷追不舍,冲散了他的队伍,迫使他不得不暂入梁境以另谋他策。 寒风摇动灯火,门口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略回头,他看到店门被粗鲁地推开,几个行色猖狂的男人站在门口打量着正在饮酒谈笑的人们,领头那个一身华服的男子正向店家打听消息。 当视线转到那些男人身后一个魁梧的身影时,独孤如愿心头大喜,因为那正是他在此等候的心腹大将杨忠。 大个子也看到了他,他笑着穿过门口吵嚷的男人快步走过来。「主公……」 「坐下,先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再说。」独孤如愿递出手中的酒。 杨忠憨厚一笑、接过碗,在同伴腾出的座位上坐下,大口狂饮,然后抹抹嘴角叹道:「哎,我真担心迷路,找不到你们了。」 独孤如愿对他的爱将说:「这点我很怀疑,你杨忠不是对南梁很熟吗?」 「当然很熟,羁梁那五年我可没闲着,都怪最近这几场大风雪和侯狗子把我给弄胡涂了。」杨忠自我解嘲道。 寒风灌入,火叶忽闪。刚才与杨忠同时进来的那些男人目中无人地推门而去,并未将门关上,引起一阵不满声。 「那些是什么人,如此嚣张?」看着店主慌忙关上门,独孤如愿轻声问。 「不知道,我在马房前遇到他们,听口音是建康人,好像挺有来头的,还带着一辆不错的马车,这样的天气,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也许是生意人。」独孤如愿说着,话锋一转。「说说看,情形怎样?」 杨忠低声说:「属下按主公之令,沿淯水而上但未打听到援军消息。荆州已尽落东魏之手,侯景派人沿途设哨,加上风雪肆虐,我们要返回长安确实不易。」 独孤如愿心头沉重,沉思片刻后对这些自他受封浮阳郡公后就一直跟随身边的亲信说:「既然如此,今夜大家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做打算。」 杨忠再饮一口酒,低声问身边的兄弟。「咱住哪儿?」 「北街客栈。」 他轻捶桌面赞道:「太好了,那家店虽小,但比较偏僻,不引人注意,而且店主跟我还有点交情,今夜可以睡一宿安稳觉了。这一阵子真被侯狗子闹得乏了,等爷爷们养好精神,就给他杀回去。」 独孤如愿微微点头,掩藏在光影下的脸色更加凝重。离开穰城已经三日,他渴望夺回失城,但得先回长安,谢罪请兵,方可夺回荆州,夺回穰城! 作为他的挚友和亲信,杨忠非常了解他,安慰道:「这次失城,非主公之过,实在是敌众我寡。大宰相一定没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否则他不会不派援军来。」 独孤如愿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这么大的风雪,就算信使能平安到达长安,援军的行程也会很艰难。 忽然,烛火摇曳,紧闭的店门再次被猛烈撞开,令人诧异的是,这次来者竟是一个年轻女人。只见她奔入后即刻将门紧闭,纤细的身体重重地靠在门板上喘气。 店内顿时响起桌椅移动和男人们放肆的调笑声。 「嘿——今天是啥好日子,仙女下凡咧!」 「来来,美人儿,来杯酒暖暖身子吧?」 独孤如愿放下酒转身看向门口,也不由眼睛一亮。 那个女人确实很美,也很年轻。凹凸有致的身上穿着一件蓝丝缎面夹袄,下着素花罗裙,红扑扑的脸蛋、含烟笼雾的眼睛,尤其是那张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小嘴,对被酒精蛊惑着的男人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此刻,她虽黑发散乱,脸上布满戒备之色,但面对满屋男人赤裸裸的目光却无半点惊慌,只是弓着背一边喘气,一边巡视屋内,似乎在寻找其它出路。 然而,她的目光忽然停在了最里边的角落。 那里有几个北朝人,当她的目光移过去时,原先背对她的男子刚好转过身来。霎时,彷佛被一道电光击中,她坠入了一双与众不同、美得教人屏息的眼眸中。 离开身后的门,她摇晃了一下,立刻有几个男人凑过去表示关切,但她推开他们,对轻佻的言词毫无反应,只一径直走向那对迷住了她的眼眸。 「你……救我……有人抓我……」 浓浓的酒味混合着冰冷的寒气,直扑独孤如愿的面颊,不待他有所反应,女孩身子一软,往前倾倒。 「姑娘?」独孤如愿错愕地接住她,而碰到她软绵绵的身子时,他即刻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这个女孩正因寒冷而发抖,二是她喝醉了。 「四儿!」 就在这时,狂猛的寒风伴着怒吼从倏开即合的门缝里灌入,灯火摇曳不定,几欲熄灭。这愤怒的叫喊令倒在独孤如愿身上的女孩倏然跳起,旋即似泥鳅般地滑入桌下的阴影中。 她巴着他的腿,用水雾般的眼睛望着他。「你……不救我?」 噢,这女孩到底喝了多少酒?独孤如愿厌恶地皱皱眉,偏过脸避开她满嘴的酒气,僵硬地问:「妳是谁?我为何要救妳?」 女孩因他的躲避而秀眉深聚,彷佛无法理解他的话似的眨了眨眼,口齿不清地说:「你没听见?我是四儿……你救我,我会报答你……」 报答我?怎么报答?俯视着那双因烈酒而显得混浊,但仍不失纯真的美眸,独孤如愿竟被她眼中信任的目光所打动。如果不是他现在正处于进退失据的困境,他相信他会救她,可现在…… 「四儿,我们看到妳跑进来了,快给我乖乖出来,否则被我们抓到的话,有妳好看的!」刚才那群无礼的男人中,身穿华服的领头大声威胁着往里走。他的手下动作粗野地推开想阻止他们的店掌柜,毫不客气地搜索着每张桌子,好似确信那女孩正被某个男人,或某张桌子掩藏着。 几个坐在门边的客人被他们的粗鲁吓坏了,不等他们靠近就慌忙逃了出去。 当听到搜索声靠近时,女孩移开一直停留在独孤如愿脸上的茫然目光,失望地嘟囔道:「你的心不像你的容貌……算了,我能、救自己……」 她猛地站起。 碰!美丽的头颅撞到了桌子。 「噢——」她因剧痛而瞬间圆睁的眼睛似乎有片刻的清明,那声近似抽泣的痛呼彷佛鞭子抽在独孤如愿身上,令他瑟缩了一下,随即见她抱着脑袋,以一个醉鬼少有的灵活步履跑向门口。 「头儿,她在那儿!」最先看到她的人对那个华服男子大喊,并围堵过去。 「小四儿,不要调皮,快跟我们回去!这么大的风雪,要饮酒何必出来?家里有的是好酒……」「头儿」走向女孩,凶狠的脸上挂起虚伪的假笑。 饮酒?看不出这女孩真是个酒鬼。独孤如愿厌恶地想。 「萧恪……你、滚开!」女孩放下抱着头的手,抓起一只碗大喊。 他冷笑。酒碗飞来,他头一歪,碗擦面而过落在地上,立刻粉碎。 「滚开……」女孩高举另一个碗,对逼近她的人喊,「否则我、打死你们!」 可惜她红彤彤的脸蛋和摇摇晃晃的身形让那些话毫无威慑力,那几个男人继续向她靠近,而她则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狐狸,惊怵而笨拙地在狭窄的桌椅板凳和客人之间跳跃、逃遁着,不时还以随手获得的碗碟杯盏为武器,扔向对方以阻止他们靠近,而她不稳的脚步让她不是绊倒凳子,就是打错对象。于是乎,小小的酒店因她而一片混乱。 「呕,小妞,妳打到我了。」 「哎唷我的脚……」 「该死的,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要让你们玩耍的。」 麻烦,这女孩有大麻烦了。看着眼前令人结舌的混乱,坐在屋角的独孤如愿再次皱起了眉。光看那些追捕她的人志在必得的气势,和座中那些一边躲避、呼喊被误伤,却一边借她擦碰到他们的机会,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他也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出手救她,她想靠自己的力量逃离险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见鬼,我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引起他人注意,可是我得「救」她! 「不要再跑了,妳是跑不掉的!」萧恪气喘吁吁地怒吼。 看来,这场追逐游戏终于让追捕她的男人们失去了耐心,就连早先挂在脸上的那些假笑都不复存在了。 「死丫头!」随着一声大喝,萧恪的手伸向被逼至墙边的女孩,她往后一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窗户上。纸糊的窗板被撞开,发出「嘎嘎」声。乍然而入的刺骨寒气令店内的人,包括独孤如愿都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杨忠,引开他们,不要正面冲突!」 看到四五双伸向女孩的手,独孤如愿忽然起身,丢下这句话后直窗口边,杨忠立即带着其它人像醉了似地,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些人中间,并大声抱怨着:「搞什么鬼?连喝个酒都不能尽兴。」 他庞大的身躯挡住了追捕者的路,也吸引了其它人的注意力。 利用这极短的时间,独孤如愿抱起女孩翻过敞开的窗户,奔进风雪中。 呼啸的风将身后的吵闹声、叫骂声和不久后追赶出来的脚步声吞噬干净。 ☆☆☆ 「我就知道你会救我。」 干草和马匹的味道环绕四周,醉眼嫣唇的她靠在低矮的木墙上对他傻笑,脸上是赢得最佳赏赐的得意神情。 正从墙壁缝隙查看外面动静的独孤如愿转过身苦恼地看着她,坐骑就在脚下的马房里,等杨忠回来,他就可以骑马离开。可是,他该如何安置这个意外的麻烦? 此刻他们置身于酒舍马房简陋的阁楼内,这里十分狭窄,堆满草料和凌乱的杂物。屋顶有天窗,墙壁有缝隙。皑皑白雪为黑夜镀上的银色夜光让他们可以看清彼此,而穿墙而入的寒风让他们不得不蜷缩起身体抵御严寒。 「为什么是我?」他阴沉地问。 「因为你不一样。」她则开心地回答,离开木墙,像狂风中的小树般摇摇晃晃地移向他,脚下的稻草发出的磨擦声和马匹的踢动破坏了马房里的宁静。 独孤如愿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猜测着她会不会跌下去。 可是她没有,尽管步履不稳,她还是来到了他身前,仰起头,憨态可掬地看着他,红红的小脸挂着令人很难生气的笑容。 「你长得真好看……」她举起小手,毫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 他全身一震,几乎跌倒。有生以来,从没人敢对他如此放肆,更别说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难道南朝女人都这么大胆放肆吗?他因尴尬而皱起了眉。 「皱眉也美……」她欣赏的目光横扫他的五官,冰冷的纤指划过他隆起的眉、挺直的鼻。「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想,这眉毛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男人……容貌如此……艳丽,纤妍洁白,娥眉自然,恰如美妇……」 独孤如愿的震惊转变为勃然怒气,在她的抚摸下早已紧绷的肌肤因努力克制而抽搐。如果不是因为她只是个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刻神智不清,他定会因她轻佻的言词与无礼的举动而狠揍她一顿,揍得她永远不敢再靠近他——就像过去所有敢对他的美貌流口水、说胡话的白痴那样! 「妳不该喝这么多酒。」他厌恶而克制地拨开她的手。 「酒——酒?」她以令人不敢置信的语调否认。「没有,我没有喝酒,我从来不喝酒,他们都说我不会喝酒,所以你说错了,我没喝。」 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目光,她再次伸出手,戳戳他的胸膛。「你不相信我吗?」 跟一个醉小鬼有什么可说的?他没趣地拉开她搁在自己胸前的手,将她按坐在草堆上,自己则退到楼梯口。可在这狭窄的地方,并无真正的安全距离。 也许她是醉了,但她的感觉仍然敏锐。他的沉默和退避三舍的态度伤了她,她雾蒙蒙的眼红了。「你真的不相信我?」 这话半是质问,半是陈述。独孤如愿为人一向宽厚包容,虽然她的行为举止令他讨厌,但他不会因此而嘲弄或伤害她,只是模棱两可地答道:「我相不相信有什么意义?只要等那些抓妳的人离开后,妳回家去就行。」 「家?」女孩混沌的眼眨了眨,迷惑地问:「我的家在哪里?」 愚蠢!救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小女人,无疑是给自己添了一个大包袱。 他无力地问:「姑娘,妳到底喝了多少酒?」 本来只是随口问问,不料刚才还矢口否认喝酒的她立刻用手比划着说:「一小碗,就这么一小碗……噢,不对,好像是两碗,或者三碗……他们灌我,我记不得了。」她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回忆着,嫣红的唇噘起。 三碗?跟那些男人?独孤如愿心一沉,看来自己今夜是多管闲事了,这个女孩并非如他想象那样纯真无邪。「算了,妳还是安静地坐好吧。」 他冷漠的态度再次刺激了她,彷佛要为自己开脱似地,她抓着草堆站起。「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那天在鸡鸣寺,我在禅房等法师,他们来了,捂住我的口抱着我就跑……你知道的,外面很冷,我的袍子在丁丁手上,我很冷,想要跑回去,可是他们人好多,力气也很大……」 刚说到这儿,独孤如愿忽然跃至她身边,捂着她的嘴将她压倒在草堆后面。 她大惊,亟欲挣脱。 「别出声!」他在她耳边说。 她顿时僵住,张大双眼惊恐地看着他。 他对她轻轻点头,用下巴示意她注意楼下。 寂静中传来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接着是马房门被开启的声音。 有人进来牵马,引起马房内轻微的骚动。 「先别走,这里还没搜查过,点上火!」一声厉喝引起马房内更大的骚动,听出那是萧恪的声音,阁楼里的女孩一惊,下意识地偎向独孤如愿。 「头儿,这里又臭又黑,她不会进来的!」此看法立刻得到几声附和。 「少废话,进去搜!」萧恪不为所动。「除了这里,附近都搜过了,难不成他们长了翅膀,否则怎么可能一出门就没了影子呢?」 火光透来,男人们服从了命令。女孩紧张得全身僵硬,没发现自己正紧抓着独孤如愿的手。虽然她知道梯子已被独孤如愿拖上来,此刻正躺在他们身边,那些人无法上来,可是听着近在咫尺的叫骂声,她还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侧头看到她眼里的恐惧,独孤如愿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有力,女孩看着他,恐慌的情绪得到些许安抚。 马的浅鸣和不耐的移动声显示那些男人已经进来,正逐一查看马栏。 「没有人,也许她已经跑了。」楼下的搜索看似已接近尾声。 听到失望的嘀咕声随着火光渐渐往门口移去,女孩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可在她还没来得及真正喘口气时,危机又出现了。 「头儿,上面好像有个阁楼。」 这声音彷佛惊雷般在他们脚下响起,女孩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大气不敢喘地盯着楼道口,把独孤如愿的手攥得更紧。 移往门口的脚步声停止,火光再次往面里移来,最后集中在他们身下。 「上面那么小,又塞满了草,能藏人吗?」一个恍若发自身边的声音让女孩猛地一颤,差点儿惊叫出声。 「不管有没有,上去看看。」 「可是没有梯子啊。」 是的,他们上不来。女孩轻捏独孤如愿的手,后者给了她警告的一瞥。 「既然有阁楼,怎会没梯子?一定有鬼。」萧恪命令道。「搭人梯。」 闻言,女孩的脸变得苍白,瞪大眼睛注视着「簌簌」作响的楼口。独孤如愿也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战。 就在这紧绷的时刻,门外响起一串靴子踩踏积雪的声音。 「头儿,小妞出城了!」有人撞开马房门大声报告。 「什么?出城了?你确定?」萧恪惊讶的反问充满了不信。 「确……确定,是阿赖亲眼看见的。」 「阿赖!」 「没错,小的亲眼看见那些胡人带着四儿骑马出城,往蔡阳郡跑了。」阿赖急匆匆地证实。 「你怎知那是她?」多疑的萧恪仍不相信。在这样寒冷的风雪之夜骑马赶路若不是疯子,就是活得不耐烦的白痴。 「因为小的看见四儿的长发在胡人身前飞舞,还有她穿的……裙子。」 「追,立刻去追!」萧恪终于下定了决心。也许那群胡人本来就是疯子,而他却不得不跟着他们发疯,否则他的主子饶不了他! 纷乱的脚步声消逝在风雪中,受到骚扰的马房渐渐恢复了安静。 「他们是谁?为何要抓妳?」当确定四周无人后,独孤如愿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楼边查看了一下,再走回来轻声问她。 危机刚刚消除,头晕眼花的她惊魂未定,听到他的问话,不由顿了顿,坐起身缩进草堆的阴影里,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独孤如愿不信地再问:「妳认识他们吗?」 「不……不认识。」她摇头,避开他犀利的目光。 「那妳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也知道妳的名字呢?妳真叫『四儿』吗?」 「我是四儿。」女孩低声说。「我是从其它人口中听到他叫萧恪的。」 「我怎么只听到『头儿』之称呢?」独孤如愿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见他瞪着她,语气里充满不信任,女孩急了。「他们大多喊他『头儿』,但也有人喊他名字,我说的是真的,我不认识他们,是他们抓了我。」 「抓妳去喝酒?」他的眼睛轻蔑地瞇起,对她出格的行为表示不理解。 见他如此,女孩眼眶红了。「他们灌我,逼我喝,说不想看我被冻死。」 原来她不是酒鬼,也不是自愿喝酒的。独孤如愿没来由地感到宽慰,再看她泫然泪下的模样,他的心忽然以一种急促的节奏跳动,跟平常轻松的节拍大不相同。他蹲下身面对着她,愤怒又同情地问:「除了逼妳喝酒,他们有没有伤害妳?」 「我……」她哽咽,委屈地说。「有啊,他们伤害我……」 独孤如愿胸口一窒,想起她眼中的恐惧,不由牙关紧咬,有股冲动想撕裂胆敢伤害她的人。但理智告诉他,这女孩对他来说仍是陌生人。因此他注视着她,评估着她话中的真实性。以她现在迷糊不清的状况,似乎不可能编谎话骗人。 女孩并没注意到他忽然的沉默与严肃,仍忿忿不平地说:「他们很无礼,我逃跑,他们用绳子绑住我,把我拖回马车。他们不准我开口,不准我跟别人搭腔,还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我,就连晚上睡觉也不放过……」 晚上?睡觉?敏感的词语穿透了独孤如愿的脑子,一股冷气入心,房内似乎更冷了,他紧绷地问:「他们逼妳跟他们睡觉?」 「没有。」她抱着屈起的腿。「他们又丑又臭,我才不会跟他们一起睡呢。」 「可妳说他们伤害妳……」他迷惑不解地问,却被她冒失的动作打断。 「对啊,难道你没有听我说话吗?」她重重地拍打他的胸膛。「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他们绑架我,把我塞在又脏又小的破马车里,限制我的自由,而且你也看到他们对待我的凶狠样子,难道那些不是伤害吗?」 她的话让他深深吐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心刚才绷得有多紧。低头看看她已经不再拍打他的胸脯,改而抓他衣襟的小手,忽然间对这个被人灌醉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和焦虑——同情她无辜受苦,焦虑等她酒醒后,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现在你明白了吗?」见他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强调地问。 「是的,我明白了。」他配合地点头。 她很高兴他终于明白了她受到的伤害,放松地说:「那么你会保护我啰。」 她自信的语气中有种尊贵和矜持,让独孤如愿诧异地扬起了眉。「我?」 「当然是你,既然你救了我,就该保护我。」她理所当然地说。看到对方脸上出现不置可否的神情时,立刻倾身向前,急切地问:「难道你不愿意保护我?你知道的,如果没有你的保护,我肯定会再次落入他们手中。」 「为什么认为他们还会来抓妳?」 「为什么?」她惊讶地看着他。「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他们不抓到我是绝不罢休的。」 我绝对不聪明,否则怎会陪一个半醉半醒的女孩三更半夜坐在臭气熏天的马房阁楼聊天?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那是个令人气馁的眼神,女孩颓然靠回草堆。「我疯了,竟要求你保护我。」 「我认为妳醉了,但并不认为妳疯了,也没说不保护妳。」他平静地说。 「真的?」她坐直了身子,「那么说你答应保护我,不让那些人再抓住我?」 他点点头。「今夜暂且如此。」 「今夜?只是今夜?」失望使她语气尖锐。 「没错。其余的,等妳酒醒后再谈。」不理会她的沮丧,他站起身走到墙缝处往外眺望。四周依然沉静,只有雪地里偶尔走过一两个蹒跚的身影。 他相信那个阿赖没有说错,杨忠一定是找了个女人冒充四儿,佯装出城,以此把那些家伙引出城去,他得等他们回来与他会合。 「你是北朝人?」身后传来她含糊不清的声音。 「对。」 「东魏?还是西魏?」 「西魏。」 「西魏?」她用手轻捶脑袋,忽然轻声惊呼。「噢,我知道你是谁!」 看到他转过脸,露出诧异的神色,她醉眼闪亮,笑得如同春日绽放的花朵般,压低嗓子语气神秘地宣布道:「你是独孤如愿!」 听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独孤如愿果真很吃惊,点头道。「正是在下。」 一听他承认,她竟跳了起来,东摇西晃地冲到他身边,一把抓起他的手,可惜准确度不够,只抓到他的袖口,但那丝毫没有影响她表达快乐情绪的兴致。 「我早该想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警告的眼神阻止。 「嘘——小声点,夜深人静,妳想把萧恪引来吗?」 「在看到你时,我就该知道的。」她轻声重复,手再次不规矩地抚上他俊秀的脸庞。「如此翩翩风度、堂皇姿容,除了名传遐迩的独孤郎还能是谁?」 「不要胡说!」他拉开她的手低声训斥,讨厌有人对他的容貌评头论足。 可她仰望着他,以酒醉者惯有的固执和强硬口吻争辩:「不许否认,你就是天下盛传的美将军独孤郎,我真高兴能遇见你……我……仰慕你已久……」 她热情的目光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训斥。也罢,就这一次,姑且容他接受这个女孩的赞美吧,反正她意识不清,就当她是在说醉话。 似乎看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女孩焦急地拉起他的手放在心房。「你听,是我的心在赞美你,你应该相信我。」 我应该抽回手。独孤如愿想,可当他付诸于行动时,却遭到她强烈的反对。 「不要,你得听我的心里话。」她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似乎要用自己的心跳证明她的话不假。挣扎间,他的手掌被更紧地压贴在她的胸前。 柔软丰满的触感令独孤如愿心跳如擂鼓、手心冒汗。 他知道自己该坚持原则抽回手,因为她醉了,而他是清醒的。可是,碰触她的感觉是如此美好。「放开我,妳该坐下。」他轻声要求。 「可是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它是不是要跳出来了。」她抓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口碾压,她的声音里有种惊慌,显然,她被自己异样的心跳吓坏了。 「没事,妳坐下休息,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他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希望她能放开他的手,否则他担心他俩的心跳会把这间简陋的马房震塌。 这次她放开了他,就地坐下。独孤如愿暗暗吁了口气,转头从墙壁上那道最大的缝隙往外眺望,却无法忘记那丰满盈握的感觉。 杨忠怎么还不来呢?他注视着寂静的院子,倾听着不时传来的骡马踢踏声。 「你说对了。」 腿边传来的欣然之声令他不由自主地低头,迎上一对充满喜悦的眼睛。她在对他微笑,诱人的红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闪亮的牙齿……他再次感到心灵的悸动,只能迫使自己转开眼睛不去看她,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言语上。 「说对什么?」他木然地问,发现跟她说话,要忽视那张红唇非常困难。 「你说坐下休息心跳就会恢复正常。你没有说错,现在我的心已经不再怦怦乱跳了……你摸,它是不是跟刚才不一样了?」她快乐地说着,抓住了他的手。 他则像被火烫着似的,猛地甩开她的手,走到阁楼另一边。 「干嘛要避开?你怕我吗?」女孩被他的动作吓到,责备地看着他。 「没错,我怕妳。」更怕自己的冲动。 「怕我?为什么?难道我是妖怪巫婆?还是我的身子会咬人?」她受伤地问。 他没有回答,径自转回面对墙壁,不想再继续这个危险又没意义的话题。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女孩难过地想:他为什么要怕我?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她想找出答案,可是她的精神和体力都不能再承担任何额外的负荷,因此,仅仅几个呼吸间,她已经歪倒在草堆上睡着了。 第2章 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持续在耳边萦绕,她不耐地张开眼睛,想起身阻止可恨的噪音,可胀痛的脑袋迫使她倒回床上,也令她彻底醒来,记起所有的事—— 她醉了,被灌醉,她要逃走……刺骨的风雪也挡不住她。 他们追来,她跑进昏暗的酒舍,猥琐的男人用邪恶的目光困住她,用粗鄙的言语锁住她,可是绝望中,有一双俊美温和的眼睛迎接着她。像踩在浮云上,她飘过去,倒在他温暖有力的手臂间……她嗅到淡淡的烟草混合着凉凉的冰雪味,嗅到热热的火焰包裹着粗犷的男性气息,她更醉了,并失去理智地缠住了他…… 她要他保护她! 呃,还有更糟的!举起双手看看,她无声地呻吟。 正是这双手,竟不知羞耻地硬要爬上他的脸庞,他的胸膛。 她还记得他的肌肤在她手指下紧绷的感觉,记得他吃惊的模样和厌恶的目光。 还有……他的手,是她强迫它停在自己饱满的胸前…… 噢,天哪,多么希望我没有那么做!这下我可怎么见人啊? 她双手捂在脸上,因强烈的羞耻感而打了个冷颤。 不敢再回忆下去,也不敢睁开眼睛,只有那将她唤醒的「嗡嗡」声持续在耳边响着,并越来越清晰。 「设下重重陷阱,堵死北归的路,就是想『请』主公前往邺城。」 「主公此刻回长安无疑是自投罗网,也许稍晚……」 谈话在继续,声音时高时低,听出他们的谈话与她的失态无关,她略感心安,放开双手,张眼打量四周。 屋里没点灯,因为天早就亮了,从房间的布置可知这里是客栈。隐约记得昨夜有双手将自己抱进来,放在床上,接着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替她洗脸解衣…… 独孤郎果真是位正人君子! 她欣慰地想,坐直身子用手梳理着头发,继续倾听来自屋外的轻声交谈。 「主公万不可冒这个险。」 「没错,侯狗子穷追不舍,这里与荆州仅一水之隔,得先避其锋芒再说。」 「以属下看,既然北归不得,不如先投南梁,听说南梁皇帝善待来归北将,如此,主公可以养精蓄锐,伺机重返长安。」 坐在床上的她听到这里满意地点头。没错,这个建议好,他应该听属下的意见投奔南梁才是。 「不好,投奔南梁,前途难测,当为下下之策。」 那是他!熟悉而亲切的嗓音拨动着她的心弦,恍惚觉得那声音已伴随她无数个岁月。心动神驰间,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和温暖关切的眼睛出现在眼前,胸前漾起他的手曾带给她的异样感觉,她必须吞咽口水以滋润突然干渴的口腔。 可是,他在说什么呢? 「我不想去建康,穰城一日不夺回来,我心一日难安。我想我们可以设法在边境沿线找到突破口,潜返长安。」 不,不可以!她的眉头皱起。他怎么能宁愿冒险也不去建康呢?而且就算他喜欢冒险,不怕被杀,她也绝不让他往陷阱里跳,因为她此生都不想失去他! 不想失去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撼了她,她呆坐床上,既慌张又欣慰地发现她真的不愿离开他,她不能让他走! 没有细思,她掀开身上的被子,跨步下床,忘记夹袄罗裙并没穿在身上。 掀起门帘,看到独孤如愿与他的属下正坐在红红的炉火边,她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独孤将军,请去建康!」 她听到自己发出的清脆声音,看到屋内的男人们转过脸来,并彷佛被一根巨棒同时打到,他们脸上出现了相同的表情:震惊、欣赏、尴尬和——生气。 当然,她只在独孤如愿脸上看到最后那项,却不知其它男人在想什么。 这清纯美丽的少女是昨晚他们倾力相救的「醉女」吗? 过度的惊讶使他们忘记应该移开眼睛。 看着她走近,独孤如愿浑身发热。一件薄丝紧身短衣与一袭柔软贴身的丝绸长裙,将她的曲线展露无遗。曼妙的体态如春后梨云冉冉;柔媚的腰肢,似风前柳带纤纤。乌丝般的黑发,在积雪反射的明亮日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小巧的嘴巴张合间划出诱人的弧线,尤其当她疾步走动时,那轻盈飘渺的步履更有一种销魂夺魄的魅力。 「喔,这美丽的姑娘究竟是谁呀?」杨忠首先发出俏皮的惊叹。 众人轻笑,独孤如愿则脸色阴沉地起身,拉着她回到里屋。 「穿好衣服!」抓起那堆夹袄罗裙,他毫不温柔地塞进她手中命令道。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 「你为什么生气?」她问,眼睛里有迷惑。 生气?是的,他很气她。可是为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此刻如果他还能呼吸顺畅,言语自然的话,那他一定要大声质问她,此刻是不是酒醉未醒,否则,怎可如此几近半裸地跑到男人面前? 他也气客栈女掌柜,昨晚请她帮忙照顾她时,他并没要求她脱掉她的衣服。 此刻面对这双充满迷惑的美丽眼睛和自己无从解释的愤怒,他只得沉默地拨开她的手,再次转身出门,可她毫不妥协地再次抓住他。 看来她很喜欢他的衣袖。低头看看扣在袖子上的葱白玉指,他站住了。 「请你到建康去。」她恳求他。 「为什么?」他看着她,发现这双不再醉醺醺的眼睛美丽而明亮,并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高贵气质。这令他感到困惑:她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我知道至少在春天到来前,建康会是你最安全的庇护所。」 「我不需要庇护!」她的语气刺伤了他的自尊,要异族庇护,荒谬! 对他的态度,女孩并没生气,甜笑道:「别逞强,记得吗?我知道你是谁。」 看来昨晚她毕竟没那么醉。面对动人的笑靥,他还她一个浅笑。「我是谁?」 「西魏赫赫有名的浮阳郡公、荆州刺史、武卫将军独孤如愿!」她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我不仅知道你的身分,还听说岁初时,东魏定州刺史侯景突袭穰城,你因寡不敌众而放弃孤城,现在正身陷危机。你的属下没有说错,你应该去建康,南梁朝廷一向善待来归北将。」 独孤如愿僵住。「妳究竟是谁?为何知道那么多事情?」 「我……」女孩明亮的眼睛一闪,俏皮地对他屈身一拜。「抱歉,奴家忘记介绍自己。我叫四儿,家住建康,日前在鸡鸣寺进香,不料被贼人挟持,落难为囚,幸得将军出手相救,等回到建康与家人团聚后,定报将军急难相救之恩。」 她逗趣的回答并未消除独孤如愿的疑虑,他再问:「妳家是做什么的?」 「我家?」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家父是大掌柜,开百业,管万事;家母过世多年,我的兄弟姊妹不算多,我在女儿中排第四,故人称四儿。」 「原来妳是京城富商的女儿。」疑虑清除,独孤如愿想,难怪她的穿著无论是作工还是布料都很精致华丽,言谈举止间也流露出一种雍容之气。那些人抓她八成是为了财,不过也难说是为色,毕竟,她秀色可餐。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不由得往她玲珑纤美的身上看去,而这一看也提醒了自己将她「抓」进来的理由,他脸色一变。 「快穿上衣服!」他转开眼睛急促说着,往门口走去。 「等等,你还没答应我。」她紧跟着他。「而且屋里有火,我不冷。」 胳膊再次被拉住,他开始痛恨起宽大的袖子,一如痛恨死缠硬磨、不知廉耻的女人!本来对这个女孩的好感在这一刻改变了。 「答应妳什么?」他脸色不豫地问,并没有回头。 「去建康。」 「不——」 「昨夜你说过要保护我,独孤将军绝对不是失信的人。」不容他把决定说出,她激动地提醒他。 听到她的话,独孤如愿发出短浅的笑声。 「为什么笑?」她不安地问。 他转回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就一个醉鬼来说,妳对昨晚的事真的记得很清楚,是吗?」 「没错,我记得。」她的不安加深。 独孤如愿用手指轻轻将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拨开,低声道:「那姑娘该记得,我也说过,等妳酒醒后再谈。」 「我早就清醒了。」抗议的红唇噘起。 「清醒的好女人不会衣裳不整地跟男人厮缠。」他轻轻的一句话和眉梢那抹轻蔑的笑容,让她的脸霎时变得通红。 羞窘中,她本能地反击。「你竟敢暗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不是暗示,而是提醒姑娘一个妳也许忽略的事实。」他正色道。 这话令她低头审视自己,随即发出锐利的吸气声。 「老天!」她的面色乍红即白,蓦地放开紧抓着他的手,恨不得地上出现条裂缝让她钻进去。「我……我也许、还没清醒。」 他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呃,我到底是怎么了?」 一等门帘不再摇晃,她即瘫坐在床前,双手捧着滚烫的面颊,刚醒来时的强烈羞耻感再次笼罩心头,让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我怕妳。昨晚他说过的话不期然地在耳边响起。 难怪他怕我、看轻我,原来都是我的错——不,不是我的错,都怪那该死的酒,是那些难饮的「马尿」害我失去了一贯的端庄自重! 她自责又恼怒地想着,为他因此而鄙视她,不想理睬她,甚至连话都不愿跟她说而感到心里阵阵发痛。 「老天爷哪,为什么你要让我在他面前一再做出丢脸的事?」她跪在床前,苦恼地对着虚空低喃。「为什么让我有那些轻狂的举动?」 屋里很静,只有火炉里柴禾燃烧的声音,和屋外压低的交谈声。 她抚着胸口,强压下那里的痛楚和纷乱,继续对着冥想中的神灵求助。「请指引我,告诉我,为什么一见到他我就不再是我?为什么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熟悉?为什么面对他时,我就丧失了理智?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战栗?」 四周忽然出奇地安静,就连柴禾燃烧的声音和屋外的低语都消失无踪。 寂静中,有股清风拂过她的身躯,令她毛骨悚然又神清气爽,随即耳边传来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命运——」 她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可屋内只有她独自一人,紧闭的窗户没有缝隙,炉膛内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就连她披散的长发也丝毫未动,然而那宜人的清风仍环绕着她。 难道是我的想象?她茫然地想,感觉风正消逝,随即她又听到了火苗燃烧的声音和屋外男人的说话声,而她的心,除了平静和安详,不再有羞愧与不安。 「命运——」复诵着那个刚才曾渗入她心中的声音,泪水盈满她的眼眶。 难道这是老天给她的指引?是的,一定是! 怀着虔诚感恩的心,她对着虚空一拜,为自己获得指引而展露笑颜。 好吧,不要害羞,去向他道歉,她已经准备好把自己托付给命运之神! 稍后,当她梳洗干净、衣着整齐地出现在独孤如愿和他的同伴们面前时,大家都感觉到她明显的改变。 她还是那么动人,甚至更美丽了。白皙的脸上泛着自然红润的光泽,清晰明亮的眼睛带着有礼而恬静的微笑,急躁的小嘴不再聒噪。她安静地坐下,不看别人,只用安详的目光追寻着那个几乎无半点瑕疵的俊美男人。 她原以为有了神的指引,她便能不羞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自己的想法,可当迎上他的灼灼目光时,她的脸蛋滚烫,不过她不能退却。 「独孤将军。」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败了。尽管有神的指引,尽管她决心向他展现真实的自己,改变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可当感觉到所有男人饶有兴味的注视时,她的言语混乱,昨晚和今晨所有的出格言行都跳出来纠缠着她,让她羞窘不安,可又不愿在把话说完前逃走,只好咬牙继续道:「请保护我……去建康,我保证……我是好女人……」 呃,这样的道歉太难了,我做不到!她扭绞着出汗的双手没法再继续。 几个男人也沉默了,就连一向灵敏的独孤如愿都被她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词和端庄拘谨的神态唬住。 「姑娘……妳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好。」她急忙回答,瞟了他一眼。 听到她的回答,独孤如愿俊眉一挑,认真地看着她,心里却疑惑: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乖巧,难道是因为自己先前对她的恶劣态度伤了她? 发现他紧盯着自己看,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是有点不对。」他迟疑地说,回头问他的部下。「你们说呢?」 那几个男人不置可否地哼了哼,目光仍充满担忧和讶异,这让她非常失望。 「你们干嘛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她终于忍不住发问。 独孤如愿眉头挑了挑。「妳是不是又喝酒了?」 这下她不高兴了,抬起头抗议道:「谁喝酒?我讨厌那马尿似的玩意儿。」 「那妳为何说话怪怪的?」 她的脸更红了,黑溜溜的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我是在向你们道歉呢。」 「道歉?为何?」 「因为我醉酒,在各位将军面前失态了。」很好,她已经开口道歉了,那何不把最重要的话说完? 她稳了稳情绪,继续道:「我知道好女人不该醉酒,可是我被坏蛋绑架了,是他们逼迫我喝酒,所以如果我冒犯了各位,还请多多原谅。」 说完,她特意将叛逆的目光定在独孤如愿脸上,看他敢不敢再指责她。 终于明白了她反常的原因,杨忠等人都松了口气,并纷纷出言安慰她,表示没有人会取笑她的失态,更不会怪罪她。 只有独孤如愿沉静地看着她,但他柔和的嘴角和平坦的眉峰告诉她,他接受了她的道歉。为此,她感到很开心,但没得到他的答复仍是一个缺憾,于是她追问:「独孤将军,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决定呢?」 他扫了部下一眼,简单地回答道:「送妳回建康。」 「那你会在建康住下吗?」 「暂时。」 「太好了,谢谢你。」命运!是的,这是他与她的命运!她快乐地对他微笑,试探地说:「也许梁帝见将军风采过人,会把公主许配给你呢。」 独孤如愿脸色一变,严厉地说:「别开这种玩笑,我独孤如愿宁娶浣妇,也不要凤女,妳再说这样的话,恕我不能守信!」 他激烈的言词让她如坠冰窟,为不露马脚只得强逞回以笑脸。「是四儿失言,将军信守承诺护送我回家,答应留居建康,我真的很高兴。」 独孤如愿脸色转缓。「回到家再高兴吧,先去准备,早饭后上路。」 ☆☆☆ 「妳会骑马吗?」 等吃过早饭,跟随他来到一匹高大的黑马身前时,他问她。 「不会。」她畏缩地看着大马,偏恰这时黑马扭过巨大的头,对她「噗嗤」一声,吓得她在积雪中一滑,幸得独孤如愿及时扶住,她才没仰面摔倒。 「『豹儿』,老实点,别吓坏姑娘。」独孤如愿轻拍坐骑训斥,而那匹差点儿闯祸的大马则以摇头摆尾作答。 牵马的士兵笑道:「主公不知,『豹儿』是被姑娘的美貌吸引了呢。」 「我想也是。」谁不被她吸引呢?独孤如愿开心地想,抱起她往马背上送。 意识到他要她做的事时,她害怕地缩着双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见她脸色发白,他安抚道:「别怕,分开腿坐上去,这是我的马,没事的。」 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她深吸口气,按他的要求跨骑在马背上。 他随即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然后轻抖马缰,黑马立刻跑了起来。 「哎唷,我要掉下去了!」她身子一歪,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赶紧控制住马,搂着她的腰,稳住她下滑的身体。 「噢,真可怕。」她轻声叹息。 「第一次骑马?」他问。 「是。」她死死抓着他的手。 手背传来的痛感让他知道她非常害怕,想想她的出身,也许这姑娘一辈子都没跟畜生打过交道,便歉疚地说:「抱歉,暂时不能为妳找马车……」 「不要不要,我不需要马车。」感到自己成为了他的累赘,她羞愧地打断他的话。「能得将军相救我已感激不尽,其实,骑马也挺——好玩的。」 好玩?他的心一热,搭在她腰上的手不由紧了紧,立刻感觉到她因为惧怕而紧绷的身躯和强烈心跳,而他不能让她在恐惧中接受他的「保护」。 「四儿。」他轻声唤她,彷佛怕声音大了会惊吓到她似的。 「嗯?」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杨忠等人。 「把身子放松,往后靠。」 可听到他的话,她娇小的身躯不仅没放松,反而绷得笔直。 他叹了口气。「这样不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而且为避免追兵,我们不能走官道……要不,还是给妳找辆马车吧。」 「不要,没时间了,他们肯定还在城里找我们。」 「那妳就听话,放松,靠在我身上。」 靠在他身上?光是想那情景她就脸发热,心发颤,却也有种憧憬。可是为了不让他再看轻自己,她摇摇头:「不用,我这样就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妳像块石头压在马背上,马儿会累的。」 「真的吗?」她低头看看强壮的大马,不太相信。 「当然是真的。」他好笑地说。「妳这样不相信我,可不像那个自称仰慕我已久的女人该有的态度喔,难道妳昨晚说的都是醉话,并非出自真心?」 一听这话,她忘了害怕,回过头为自己辩解。「那不是醉话,是真心话!」 她转身仰头的动作让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倾向了他,而他顺势将她抱紧,让她的背部靠在自己胸前,故作严厉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表现出妳的仰慕,听我的话,不要让我的兄弟们等太久。」 她的脸染上了红霞,偷瞧前面那几个正瞪着他们的男人,不再反抗,只是低声说:「你又取笑我。」 「不敢。」他轻松地回应着,一手控缰,一手护人,策马离开了客栈。 等在前面的杨忠等人也快马加鞭,跟随他离开官道沿着山林往南奔去。 虽然雪停了,刺骨的寒风和积雪的道路仍使得路上行人稀少,车马罕见。但独孤如愿及其随从的坐骑,都是经历过北方寒冷冬季作战考验的好马,因此这点风雪难不倒牠们。 然而,才骑出十多里,独孤如愿就察觉怀里的女孩紧绷得像上了弓的弦,嘴里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 「四儿?」他喊她,得到一声模糊的响应。 他摸摸她的手,冰凉;碰碰她的腿,僵硬。 他放慢马速,用腿控制着马,将她的脸转过来,惊讶地发现她双眼发红,满脸是泪,还不时打着嗝。 「怎么哭啦?」他震惊地问她。 「谁、谁哭了?」她用手背擦拭发红的眼睛。「是风……我……打嗝……」她艰难地说着,不好意思地压住嘴,想堵住那令人难堪的声音。 看着那细嫩的肌肤沾着一层冰渣子,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虽然面对绑架她的恶人时表现得像枝野荆棘,可说到底还是朵温室里的小花儿。别说从未迎着寒风骑马狂奔,恐怕连迎风站在冰天雪地中的经历都不曾有过。 带着说不清的内疚,他双手探入她的腋下,托起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再从马鞍后扯出一块毡子将她包住拥入怀中。「好了,这下妳不会再打嗝了。」 「这样……合适吗?」她满脸通红地问他。虽然爱慕他,但以这种亲密的姿势依偎着他,感觉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还是让她觉得很害羞。 「不合适。」他直言道。「可是妳能稳稳地坐到我身后,或者独自骑马吗?」 不!不能!知道自己真的成了他的累赘,她羞愧地垂下头。 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等她的眼睛转向他时,轻柔地说:「我答应要把妳安全送回家,就不会让妳在半途上出事,妳只管听我的话,可以吗?」 面对这样温柔的眼睛,谁能说「不」?她点了点头。 「这样就对了。」他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冰雪,一提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他的碰触热辣辣地暖着她的心,耳边的狂风仍旧「呼呼」地吹,但她不再感觉到寒风袭面的痛苦,寒冷、恐惧和忧虑皆离她而去。随着马背上的颠簸,她的身子越来越密不可分地贴向他,而他也将她紧紧搂住。奇怪的是,她感到自己很愿意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地瘫靠在他身上。当她的头依偎在他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闭上眼睛时,她的天地里就只剩下他与她。她相信在分享着彼此的温暖和心跳时,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会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亲密的联系。 独孤如愿确实感受到了那种联系,并正深受其苦。在他这一生中,曾多次与女人共骑,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怀里这个一样,对他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他无法漠视怀中柔软的身躯正随着马步的每一次跳跃而紧贴着他,无法漠视她暖暖的呼吸在他胸口激起一道道热浪,无法漠视在他手掌下起伏的纤腰不盈一握,更无法漠视当她的双腿碰撞到他的大腿时,在他内心深处所引燃的欲火。 见鬼!他摇摇头暗咒,徒劳地想甩开脑子里出现的各种绮幻异想。 不行,这简直是炼狱!他开始考虑对策。原先只担心狡诈多变的侯景和绑架她的贼人会继续追来,才弃大道走山路。可现在他认为在这样的雪地里,无论怎样谨慎,也难掩藏行踪,与其如此受罪,还不如给她找辆马车走大道来得干脆。 对,就这么办。有了主意后,他排除绮念催着「豹儿」往前跑,希望迎面而来的风能助他冷却心头的炽火,保持清醒的头脑。 「主公,山谷里有处山泉,水是热的,从穰城被围后,我们就没洗过澡,今天可不可以让咱下去泡泡?」 正午,当他们来到一处峡谷时,一个担任前锋的年轻属下策马赶来,兴冲冲地向独孤如愿报告。 听说有热泉,大家都很兴奋,杨忠挠着脑袋说:「主公,已经好久没洗澡了,真有那么一池热水的话,就让咱洗个快澡再上路吧?」 独孤如愿初闻此言不太相信,在这寒风刺骨的季节里,怎会有此奇景?可是众人渴望的目光让他不想令他们失望,便说:「带路,先去看看。」 一行人沿着山坡直入谷底,果真见一个小池塘正冒着白色的烟雾,静静地镶嵌在山崖下。连绵雪原中出现这样一处热泉,绝对是老天爷对人类的恩赐,难怪他的部将们会如此欣喜,就连他也心痒痒地想沉入池中,洗去多日污垢…… 「好吧,要洗就快点,不能耽搁太久。」 「太好啦!」众将领高兴得忘了还有个大姑娘在场,纷纷跳下马往池塘跑去,性急的已经边跑边开始脱衣。 「那……我去山谷口等你们吧。」坐在独孤如愿身前的她不自在地说。 「行。」独孤如愿调转马头,又交代属下。「你们分批下去,注意警戒,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将领光着屁股被人砍啰。」 「放心吧,主公。」 在一阵大笑声中,他策马带着四儿往谷口奔去。 「那你呢?你不去吗?」她扬起脸来问他。 「我很想去,可是,目前妳的安全更重要。」 这句话让她心里很温暖。 到了谷口一座小山崖后,独孤如愿先下马,再将她抱下,可当她双脚一落地,竟发现两条腿僵硬得无法合拢,胯部酸痛难忍,她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怎么了?」正从鞍袋里拿取东西的独孤如愿感觉到她的沉默,回头看到她痛苦的表情和分开的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腿痛,是吗?」 「嗳,好痛。」她终于迸出一声呻吟。 他将手中的一卷兽皮展开铺在石头上,将她扶坐在上面,替她轻轻捏腿。 她大吃一惊,红着脸避开。「不用,我自己会捏。」 他暗暗笑了,指点道:「轻轻捏,不能太急,否则欲速不达,会更痛。」 「知道了,谢谢你。」 看着她娇羞的模样,一股暖流冲击着腹部,他急忙直起身子,走到马前取出一包食物和水,走回来放在她面前的兽皮上。 「来吧,趁现在风小,先吃点东西。」 「你真好,我正觉得饿呢。」她欣喜地抓起一张饼,慷慨地赞美他。 他没回答,靠着石崖欣赏着她匆忙却不失秀雅端庄的吃相。 「干嘛看着我,你不饿吗?」当咬了几口后,她发现他什么都没吃。 「妳吃吧,我不饿。」他走近山崖,远处传来笑闹声。 她也听到了,笑着说:「他们真的很喜欢洗澡呢。」 「是啊,我们跟汉人不同,汉人洗澡如过大节,就算是最爱干净的人也不过五日一沐,十日一濯,可我们只要条件许可,每天都会洗澡。」 「真的吗?」她羡慕地望着他,惊叹道。「难怪你的皮肤那么白皙光滑。」 独孤如愿看着她迷梦般的双眸,想起昨晚在自己脸上胡乱探索的小手,不由嘴角一扬,露出似愠似恼的笑容。 而她似乎也记起了自己昨晚的出格言行,不由大感难堪,猛力吞咽,却被食物卡住了喉咙口,噎得她更加面红耳赤,呛咳不已。 「喝口水。」一只水袋递到她嘴边,温柔的声音透着笑意,她的脸更红了,但此刻也顾不得其它,她接过水袋猛喝几口,才将哽在喉咙处的食物送入腹中。 昨晚的记忆实在太强烈了,她想忘都忘不了!她不明白,过去听人说喝醉以后什么都会不记得,可她怎么那么倒霉,偏偏记得那些该忘记的细节呢? 此后,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的思想会被那双美如鬼魅的眼睛洞悉。 其实,独孤如愿根本不需要注视她的眼睛也能了解她的想法,他弄不清为何只要与她有关的记忆都那么清晰深刻,甚至,只要想到她的体香,他的身体都会立刻做出反应?这真是他前所未有的、最糟糕的经历! 难道穰城一败削弱了他的意志力,瓦解了他的自制力? 他苦恼地将坐骑牵到树林边积雪不多,露出星星点点枯草之处,让马儿啃食。远处传来同伴们的笑声,他渴望加入其中,却不放心将她独自留下。 第3章 最终,独孤如愿还是不能抵御洗热水澡的诱惑。 当两个沐浴完的偏将前来替换他,让他去享受一番时,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欣然同意。可当他匆忙洗完,带着杨忠等人返回谷口时,却傻眼了。 山崖后空无一人,只有他先前铺在地上让她休息的兽皮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上面压着被踩扁的食物和水袋。 「主公,难道是侯狗子的追兵?」看看四周,杨忠忧虑地说。 「不,不是他。」独孤如愿指指依然在树林边吃草的马。「如果是他,这两匹好马就不会在这里了,而我们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洗完澡!」他说着,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痛苦和愤怒正越来越重地压在他心上。 当他带着大家在树林深处发现两个被打晕后捆绑在树下的同伴,却没有发现四儿踪影时,他的痛苦和愤怒终于爆发了。「该死!我居然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铁青着脸,一拳砸在树干上,震落大片雪花。「是他们,那些该死的绑架贼人,我怎么会以为他们不可能有我们这样的速度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两个被打晕的偏将醒来后,杨忠问他们。 「是萧恪,还有一个被他们称为『萧侯爷』的人。」偏将羞愧地说。「主公走后不久,姑娘说要到树林里方便,我们就守在林子外,忽然听到她的惊叫,等我们跑进去,看到几个男人正抓着她往林子深处跑,我们赶紧追,不料从林子四面八方涌来更多的人,他们个个身着青衣,手握兵器,把我俩团团围住,萧侯爷本来命令萧恪杀了我们,可姑娘威胁说如果他们伤害我俩,她就自杀。」 说到这儿,另一个偏将插言道:「侯爷命人抱她上马,可她紧抱着树干不放,坚持要他放了我们,萧侯爷打了她一巴掌,要他们放了我们,还要我们转告主公,这是他家的私事,不许任何人插手,然后萧恪就把我们打晕了。」 「萧侯爷?那一定是西丰侯萧正德。」听他们说完,独孤如愿已猜出谁是绑架者,但又感到疑惑不解。「那位侯爷是当今南梁皇帝的六弟、临川王萧宏之子,早年曾因梁皇无子而被过继给梁皇,后来太子出世,梁皇又将他送还本家,并赐封西丰侯。如此身世显赫的侯爷,为何要绑架一个无足轻重的富商之女呢?」 杨忠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钱财。」 「对一般人是,但对萧侯爷?」独孤如愿摇头。「如果绑架者真是他,那这就说不过去。天下人都知道,西丰侯食邑万户,富甲天下,绝不缺钱财。」 「那么说是美色。」杨忠话一出口,立刻自我否定。「手握大权的西丰侯若想要一个女人,那需要这么费事?」 这正是疑点所在,想不出答案,独孤如愿的眉头聚得像小山似的,手一挥。「算了,先不管这些,把她救回来再寻答案吧。」 想到那个男人正挟持着她往某地而去,他的心就像被插了把生锈的钢刀。 他率先上马,对大家说:「雪地上足迹纷乱,我们跟踪搜索,注意附近的村庄住户,特别是豪门巨宅。带着她,那个萧侯爷肯定走不远。」 我要找到她,不为别的,只为信守承诺,我答应过要送她安全回家。 当骑上马追进树林时,他解释着自己如此生气和急于救回她的原因。 厚厚的积雪为他们的追踪提供了线索,而傲慢的萧侯爷似乎相信自己的警告已经生效,因此并没有刻意湮灭行踪,不过走了十几里路,绑架者的队伍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看到前方的队伍,独孤如愿对其庞大数量,暗自吃了一惊。 又走了一会儿,那列人马离开了山林,转下平坦宽敞的官道。 敌强我弱,独孤如愿知道现在绝对不是跟对方正面冲突的时机和地点,为了保持隐蔽,他要属下仍然沿着起伏不平的山道迂回跟踪。 几个时辰后,山脚拐弯处出现一座有高墙和角楼的建筑群,侯爷的部下大都下马,沿着结冰的护城河缓缓往大门走去。 独孤如愿停在一个隆起的雪堆前,探头往下看,心急如焚地寻找四儿。 「主公,他们人可真不少。」杨忠和其它人纷纷聚拢在他身边,利用山体、雪丘和林木做掩护往下眺望。冬季物凋,又居高临下,从这里往下看去,视野相当开阔,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将那些黑衣人的一举一动都映衬得清清楚楚。 独孤如愿盯着山下。「是不少。不过只要我们在暗处,就能掌握优势。」 忽然,他的眼睛一亮,那是四儿。她正被萧恪扛在肩上,手脚胡蹬乱打,满头青丝随风飞舞,似乎正在吼叫,可惜距离太远,听不清她说什么。 保持安静,姑娘,不要给他们伤害妳的机会,我会去救妳。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随后看了看积满云层的灰暗天空,吩咐属下。「小心隐蔽行踪,天黑后再动手。尽量不要动武,以免惊动官府。」 在经过似乎永无尽头的等待后,天终于黑了。积雪将夜幕染成灰白色,却正好将西魏的黄色军服稀释在朦胧夜色中。 独孤如愿早已预想好下山的路线,并决定了理想的埋伏地点,因此,当他以手势指挥部属悄悄靠近大宅时,一路上非常顺利,并未惊动角楼里的人。 在建筑群外,独孤如愿将作为掩护的部下及坐骑留在紧靠院墙的树林里,再次强调了接应暗号,然后带着杨忠潜到宅墙边。本想攀墙而入,突地一个不满的声音制止他们。他们赶紧退回树林里,隐藏在树后。 「蠢蛋,那是我的宝贝,今夜你若不找到,就别想进暖呼呼的屋!」 「哗啦」一声,上锁的后门开了,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出来,嘴里骂着:「你才是蠢蛋!有本事在这门口守着,看老子把你那破烟盒子找来。」 他一边骂,一边缩着脖子往结冰的河面走,而他身后的门被「啪」地关上,里面传出一个得意的说唱声:「要我给你守门?呸,想得美——冰天雪地大冬天,傻瓜才坐在铁门前……」 里面的声音渐去渐消,外面的人影越走越远,独孤如愿对杨忠一挥手,两人从树林里跳出来,紧挨着墙来到刚才开启过的门前。伸手轻轻一推,竟然开了。 原来刚才那男子并未将门锁上,一定是为让外出寻物的同伴方便进入。 他俩悄无声息地闪入门内,杨忠再轻轻将门关上。 这是个寒冷又空旷的院子,两边有几间屋子点着灯,应该是侯爷的手下们居住的地方。为了不惊动人,他们弯着腰,沿着屋檐阴影谨慎地往里走。 穿过一条走廊,有道月门,奇怪的是门前交叉横卧着两只铮亮的长戟,却不见兵器的主人——守卫的士兵。 他们蹲伏在屋檐下,听到月门边的房内有人说话。独孤如愿悄悄走近,用指尖捅破窗纸,看到里面有四五个男人,有几个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另外两个围坐在火炉边,身上穿着厚厚的军服,显然他们是此刻该站在月门边的值夜士兵,可因为寒冷,他们躲到屋里烤火取暖。 「唉,好困啊!今夜头儿在侯爷院里忙,不会出来了,不如睡会儿?」 「别胡说,还是出去吧,被人告发我们偷懒的话就惨了……」 独孤如愿用眼神示意身后的杨忠跟上,随即动作迅速地走到月门边,跨过交叉的兵器闪入内宅,靠着廊柱观察院内,发现这里同样空无一人。 感谢大鲜卑神,这严寒天气使得守夜的士兵都不在他们的岗哨上。 两人互相交换了感激的目光,再以同样的方式穿过长廊,绕过跨院,来到一个建筑精美,布局规整的院落,明亮的灯火将正房的雕花窗棂映照得十分醒目。 显然,这里就是侯爷的居所,也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正当他们打算继续前进时,前方屋檐下出现了两个几乎被裹在袍子里的士兵,他们沉默而僵硬地走动着,似乎想藉由活动来保暖。 「主公,一人一个,干掉他们!」杨忠凑近独孤如愿的耳朵说。 独孤如愿点头表示赞成,并用手比划。「我左,你右,安静无声。」 杨忠以手势表示明白。 随后,利用两个士兵背对背交换位置的机会,他们彷佛两只夜豹般凶猛出击,那两个士兵立刻无声无息地倒下。将各自的猎物移放到院内那座假山下后,他们迅速登上台阶,靠近目标。 点着灯的上房内寂静无声,却有种森然冷气。两人转到侧面的窗,侧耳倾听,依然毫无动静。独孤如愿依照前法,想用手指在窗上戳洞,但这里的窗纸很硬,无法捅破,沮丧中,他只好抽出腰间的短刀,轻轻在窗纸上挖了个洞。 当他从洞口望进去时,眼前的景象使他的背脊一凉。 屋子很大,铺着厚褥锦被的矮脚床上,手脚被捆的四儿正坐在上头。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黑缎锦袍的中年男子,他一双咄咄逼人的目光毫无温度地盯在四儿脸上,交握在身后的双手不时伸展着五指,彷佛急于抓住什么东西。从他的衣着和气度来看,应该就是西丰侯萧正德。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已经见过面的萧恪,此刻他手里端着一只碗。不用说,那里面装的一定又是四儿骂的「马尿一样的东西」,他脸上带着让独孤如愿恨不得一拳打烂的淫笑。另一个是长得像熊似的黝黑高大男人,别说他胳膊里夹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有种凶残而巨大的威慑力,就是他毛茸茸的大脸和山一般的身躯也足以吓死一个胆小的人。 可是床上的女孩似乎并不害怕,她被绑得像颗虾球,却尽力昂起她细致的头,美丽的眼睛燃放着怒火,紧抿的嘴显示着不屈服的决心。 难怪在屋子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屋内的人根本没说话,没动作,他们只是用眼睛较量,用沉默交战。 看着床上的女孩,独孤如愿心里产生了一种混杂着敬佩与欣赏的复杂感情。就算是血性男儿,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也未必有她这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气。 「够了,女人!」眼力与毅力的较量终于结束,中年男人吼道。「酒,我可以不许他们再灌妳,但妳也没必要威胁所有的人。本来父债当由子还,可惜妳那些哥哥全都是没用的废物,所以,我只能要求父债女还,姊债妹偿。如果妳要怨就怨妳的出身吧,谁教妳有那样一个爹,那样一个姊姊!」 「萧正德,少为你的邪恶找借口!」四儿怒视着他。「要杀就杀,但休想碰我一根寒毛,否则我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哈哈哈——」萧正德仰头狂笑。「要妳死?如果我要妳死,还费那么大的工夫将妳从鸡鸣寺偷来做什么?如果我要妳死,还辛辛苦苦地到处追寻妳做什么?傻女孩,妳是我的宝贝,是我复仇的利箭,我不要妳死,我要让妳成为我的侍妾、我的奴隶!我要让妳那胡涂亲爹后悔痛苦一辈子!」 窗外的独孤如愿听了这番对话不由怒火中烧。那个男人果真是萧正德,他卑鄙无耻地绑架四儿,竟然是为了向她爹和姊姊复仇。这个男人该得点教训! 他退回屋檐下,对杨忠耳语了一番。随后,两人分开,杨忠走向门口,他则转回窗前,手中紧握着那把锋利的短刀。 此刻四儿心里非常害怕,尤其当萧正德靠近她时,她开始颤抖。这个说话的男人有对恶魔般的眼眸,其中闪耀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火焰,那火焰彷佛在他靠近她时燃烧得更加猛烈。而他身后的两个男人同样是恶魔的化身,当他们淫笑时,恐惧感攻击着她的意识,她感觉到有股邪恶的力量正包围着她,企图逼迫她就范,让她成为邪恶力量的一部分。她,宁死不从!可是却无法再承受恐惧的压力,她终于垂下眼睛逃开。 「这就对了,把妳交给我,我会让妳成为真正的女人……」 萧正德满意地弯下身子趋近她,可身后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令他倏然回头。 当看到黑熊一样的男人抱着明晃晃的大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大量的血正从他的颈部涌出时,他惊骇得瞳孔放大。 「啊……」萧恪刚要呼叫,又一把刀从门口飞来,插进他的喉管,他瞪着眼睛仰面倒下,手里的碗坠落,酒洒在他身上,混合在他狂涌而出的血里。 「什么人?」见两个亲信转眼之间毙命,萧正德又惊又怕,张嘴欲喊,然而一个愤怒而平静的声音阻止了他。 「如果我是你,就会保持安静,因为也许下一个躺倒的会是你。」 萧正德循声望去,顿时面色苍白,呆若木鸡。 窗台上坐着俊逸潇洒的独孤如愿,门口站着一身肃杀之气的杨忠。 床上的四儿因为意外的惊喜和刺激,几乎要大叫出声。独孤如愿对她摇摇手示意她安静,然后优雅地跳下窗台,反手把窗户关好。 杨忠则走过来从两具尸体上拔回锋利的刀,在两人衣服上擦拭干净。 独孤如愿接过杨忠递还给他的刀,熟练地在手掌心转动,眼睛盯着萧正德。 「独孤将军,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插手我的事。以我的个性,谁要是不听警告,我定会以十倍的怒气回报之!」萧正德低吼,恐惧中仍不失傲慢本性。 「那么说,侯爷认识在下?」对方认识自己,独孤如愿有几分诧异,他可不记得啥时见过这么一个冷血侯爷。「既然如此,我也直言相告,我独孤如愿是守信之人,承诺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谁要是阻碍了我,我也会以十倍的怒气回报之。」说着,他的目光故意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停了停,其中的威胁意味十分明显。 萧正德的眼睛随着他的暗示转到地上,那刺目的鲜血和死亡的恐惧顿时将狂妄的他镇住,他被彻底吓傻了,畏缩了。 「今天的事就算了,我可以放你走,因为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不想跟你这样的人结怨,但也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惹更多的麻烦。」萧正德威风尽失地说。 独孤如愿冷静地看了床上的四儿一眼。「侯爷错了,这事与我有关系,不过,只要让我带走那位姑娘,我保证不会再给你惹麻烦。」 一听这话,萧正德的脸色变了。「独孤如愿,你不要强人所难,这位姑娘是本爵新娶的侍妾,怎可容你带走?」 「你胡说!」床上的四儿反驳。 「安静。」独孤如愿飞快看她一眼,以严厉的眼神制止她。他得趁萧正德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前把她带走,侯爷府的兵力不弱,他们不能在这里磨蹭。 「萧王爷。」他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我再老实告诉你,这位姑娘是在下承诺要保护的人,阁下把她抢走是不行的。现在,我必须带走她!」 说完,他快速走到床边,手中短刀飞舞,三两下就将她身上的绳子割断。 「你……你保护她?这是什么意思?」萧正德果真被他的气势吓懵了,看看地上躺着的两个亲信,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杨忠走到他身边,一手握住他的胳膊,一手玩着短刀,轻声说:「萧侯爷,我家主公的意思是他承诺过要保护那位姑娘,所以如果谁敢伤害她,就得承受他十倍的怒气……现在,不要再惹他生气,我们出去,这里的空气实在不好。」 可怜的萧侯爷,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成了人质,被杨忠拽着往外走去,独孤如愿拉着四儿紧跟在他们身后。 「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到了院内,萧正德茫然地问,眼前这把刚杀死他侄子的刀正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对他是个不小的刺激。 「我要你陪我走走,你一定要走好,不然我这把刀也许会一失手就扎进你的这里。」他用刀尖轻点萧正德肥胖的脖子,吓得后者几乎瘫倒。「还有,安静地走,不要吵到别人。」杨忠在他耳边幽幽地说,拉着他往不远处的正门快速走去。 当看到前方出现卫兵时,他将刀顶在萧正德的肋部,低声说:「告诉你的人,我们出去走走,乱说话,我就捅了你!」 其实杨忠多虑了,此刻萧正德感受到肋部的森冷刀芒,早已哆嗦得出不了声,而士兵们远远看到一向霸道的主子过来时,即便不确定跟随在他身边的是不是他的贴身亲信,也不敢随便抬起头,只是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就这样,在杨忠利刃的胁迫下,萧正德乖乖地陪他们出了门。 一出门,独孤如愿立刻对着树林吹出悠长的口哨。很快,隐蔽在树林间的部下带着他们的坐骑出现,他二话不说抱着四儿上了自己的马。 「嘿,你要带我去哪里?」直到杨忠提着萧正德的腰将他放到马背上时,萧正德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不由得大叫。 这一叫,惊动了守在门口的士兵,可等他们直起腰赶来时,得到的只是杨忠的一句话:「到河边接你们主子去。」 说完一夹马腹,尾随已经起步的独孤如愿等人奔去。 一个时辰后,当士兵们终于在结冰的河边找到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主子时,他正咬牙切齿地对天发誓。「独孤如愿,萧氏父女,你们等着,我定报仇雪耻!」 可是由于惊吓过度,又被冻了一个多时辰,萧正德当天夜里就生了重病,暂时没有能力再想报仇的事。 ☆☆☆ 「那个萧侯爷与妳爹和妳姊姊到底有何仇恨?」 两天后,当他们骑马沿官道而行时,独孤如愿问起憋了多时的问题。此刻她正横坐在他身前,知道她的腿会因跨骑而酸痛,因此自那天晚上从萧正德手中救回她后,他就将她的坐姿改成了侧骑。 听到他的问话,她身子一僵,依偎在他胸前的头慢慢从由他的身体和双臂所筑起的保护圈里抬起。「为什么问这个?」 她眼睛里藏不住的忧郁让他吃惊,更让他好奇。「因为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很怪异,为了更周全地保护妳,我需要弄清事情缘由,才能有所防范。」 「什么怪异?」她脸色一变,眼里的不安更甚。 独孤如愿的心因为那抹不安而沉重,决心要为她分忧,便仔细分析道:「萧侯爷是皇亲国戚,妳爹爹和姊姊怎么会跟他有牵扯呢?妳说妳爹是大掌柜,就算是全朝首富,也不过是个生意人,侯爷要报仇还须耍阴谋吗?况且从那晚的情势看,侯爷不会善罢罢休,所以我想知道内情,这样我们才可以提早防备。」 「我……我那时太小,只知他父亲与大姊相好,后来大姊不要他父亲……其它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头垂下,却没有靠回原来的地方。 独孤如愿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触痛了她不愿记起的过去,便轻柔地将她的头压回胸前,安抚道:「别想了,就当我没问。以后只要我在,我会保护妳。」 他只顾着安慰她,没看到她眼里的罪恶感。 怎么办?难道一个谎言真的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吗? 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温暖和信任,她的心越来越寒冷。他体贴的让步和热切的保证不仅没能让她安心,反而令她更加惊惶失措,她不知该如何结束谎言。 自幼生长的特殊环境,早已训练出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加上久居深苑,少与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当他问她的出身时,她本能地用虚假言语搪塞,那时她根本没想到会对他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情。如今她想告诉他真相,可是想起他「宁娶浣妇,不要凤女」的激烈反应,她相信一旦得知她的真实身分,他定会弃她而去,或者更糟糕的是,他会觉得受骗而憎恨她,永远不理她。 告诉他实话,就要承担立刻失去他的风险,而她不敢冒这个险。 如果先不要告诉他,多跟他相处,等彼此间的感情更深后,再让他自己发现真相,到那时,也许他会比较容易接受和相信自己。 可是,她究竟该如何做才好呢? 她低落的情绪立刻影响到独孤如愿。看着她下垂的脑袋,他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让她不开心。他不喜欢看到她忧愁的模样,因此尽管心里还有许多问题堵着,也不想再问了。 就在两人沉默无语时,安静了两日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主公,下雪了,还有七八里才有客栈歇脚,怎么办?」杨忠跑来问他。 他看看细小的雪花,轻松地说:「就到客栈去吧。老话不是说『南朝风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吗?现在四九早过,这雪应该不会有多大。」 「那好,咱就赶到前面客栈再歇。」杨忠抖动马缰,又往前奔去。 杨忠和其它部属们都看出,主公对那位漂亮聪慧的姑娘有了不同的情愫,而大家都愿意成全他们,于是一路走来皆不约而同地与他们保持距离,给他们足够的空间,却又不会忘记提供必要的保护。 像现在,杨忠带着两个人走在前面开道,另外三人则不远不近地跟在独孤如愿的坐骑后面殿后。 「老话不一定准。」沉默半晌的四儿伸手接了片飘落的雪花纠正他。「有时立春过了还下大雪呢。」 见她眉宇间不再有愁容,独孤如愿很高兴,取出马鞍后的毯子一甩,披在自己身上,再将她盖住,打趣道:「是吗?那我们得先护好自己,客栈还远呢。」 她说对了,老话确实不一定准。雪越下越大,可躲在毡子下的四儿却很高兴迎来这场纷纷扬扬的降雪,因为它的到来,她和独孤如愿暂时都忘掉了烦恼。 「北方三九下雪吗?」她从毡子下传来的声音闷闷的。 「下。在我们那里,『冬至下雪正月净,一年总有半年冬』。」他大声地回答她,毫不介意飞扑在脸上的雪花。 「那么长的冬季,难怪你不怕冷。」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温暖热气包围,她的手大胆地抚上他宽阔挺直的胸与肩,冲动地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谁说我不怕冷?都是肉体凡胎,妳有的感觉我也会有。」他意有所指地说,并将她拥紧,让她嗅到更多她所喜欢的味道。 「独孤郎……」她在他胸前轻轻呼喊,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称谓叫他,那柔柔的嗓音让他全身紧绷,血液沸腾,心脏狂跳。 「什么?」他粗声问。 毡子掩盖了她的羞涩,不确定的未来给了她勇气,她将面颊平贴在他的心口,轻轻安抚着那里的躁动,试探地问:「你喜欢我……的味道吗?」 「喜欢。」他快速回答,没有迟疑。 他的回答无疑卸除了她最后的矜持,忽然降临的快乐令她晕眩,她伸出纤细的胳膊在毡子下环住他的腰,将自己柔软温暖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倾情吐露芳心。「独孤郎,我是真的爱你!」 她突如其来的表白,既无掩饰也无预告,顿时令他措手不及,他的身躯在她的喃喃低语中彷佛不胜寒冷般的颤抖,然而他和她都知道,那绝非因为寒冷所致。 胯下的宝马因为感受到主人亢奋的情绪而不安起来。 该死的,这样不行! 「四儿……」他猛地掀开毡子,想遏制她与他泛滥的情感,可是当与她水灵灵的眼眸相望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靠着他的臂膀,对他嫣然一笑,红艳的双颊出现一对动人的笑涡。「雪没有停,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停。」 霎时,他心里注满了滚烫的琼浆。凝视她片刻后,他忽然低下头,在她洁白的额上印下重重的、惩罚性的一吻,然后拉下毡子,低声说:「不会停!」 随后,他抱紧她轻踢马腹,骏马飞奔。冰凉的风雪迎面而来,却压不住他沸腾的热血和高涨的激情。 毛毡下的她轻抚额前刺痛的肌肤,再次展臂,以全然的喜悦和付出抱住他。 终于,客栈出现在前方。 当四儿头上覆盖的毛毡被取走时,他们已经站在客栈的小房间内。未等她将四周的摆设看清楚,身子已再次落入独孤如愿坚硬的怀里。 「姑娘,马背不是适宜表达感情的地方。」他强壮的双手圈着她的腰,饱含激情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现在,我是应该为妳害我们差点儿坠马的粗率行为,把妳压在膝盖上打一顿屁股呢?还是该感激妳慷慨付出的热情而亲吻妳?」 他的话赋予了她极大的想象空间,令她在他散发着热力的怀里颤抖。她听到了自己的心欢快跳跃的声音,她望着他完美的唇,额头被他亲吻过的地方再次刺痛。「我……」 可她的声音被他迅速覆盖的吻吞噬,她分开的唇瓣在他温柔的攻势下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她只能被动地跟随着他,让陌生的感觉引导她应和着他无言的索取。 猛烈而炽热的浪潮由她的腹部涌入,淹没她的四肢,她感到自己脆弱得如同新生的婴儿,唯有依附着他才能站立。 良久之后,他们呼吸急促地离开了彼此的唇,双眸在阴暗的小屋里相遇。 「再说一次。」他的手抚弄着她更加嫣红的嘴。 「什么?」她迷惘地看着他,全身仍因激烈的拥吻而颤抖不止。 「妳在马背上说过的话,再说一次!」他的眼神充满渴望和焦虑。 看着他魅力无穷的唇,刚经历过平生第一次情欲的冲击,她纷乱的脑子想不出他想听的是哪一句话,但却清楚自己的感情。她战栗不已的身躯紧靠着他,迷梦般的眼睛绽放着异彩,叹息般地轻语:「独孤郎——我爱你!」 甜蜜的感觉在内心深处炸开,他猛地抱紧她,急切而不失温柔地亲吻着她。在他耐心的诱导下,她渐渐学会以他们都想要的方式响应他,那带给了彼此巨大的欢愉和享受。可是她仍嫌不够,体内似乎有股力量催促着她,让她渴望更靠近他,接纳他,让他们完完全全地相属。 「哦,四儿,我、我们……得歇口气,不然,我会立刻将妳压到那张床上。」他拥着她,靠着身后的桌子调整呼吸。 他的话让她的呼吸更加紊乱,却理智地保持沉默。当他忽然终止他们激情横溢的吻时,她立刻由欲望之巅跌落。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大胆,不仅因为她真的爱他,还因为担忧真相曝光后会失去他,才会下意识地急于表明心迹来抓住他。她对自己令他失去自制感到高兴,并深为他们的激情拥吻心驰神往。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