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锦郎》 第一章 她身子轻飘飘,男人稳稳握住她的手,拉着她飞驰。 灵峰之上,终年云雾缥缈,晴阳难得露脸。 这一天,金子般的日色穿透浓云,驱逐薄雾,男人在向阳的峭拔岩壁上找到一朵小黄花,仅此一朵,珍贵的一朵,他以绝妙身姿飞落,攀附在岩壁上。 他足下滚落好几个小石子,底下是万丈深渊,不见底,惊得她雪脸苍白,他却扬眉冲着她笑,摘下那朵小花。 “二师哥!”待颀长身影跃上,她冲进他怀里,藕臂发颤地圈紧他的腰身。 “没事,瞧你紧张的。”他笑语,拍拍她的头。“我把花摘来给你了。” 女儿家爱花、惜花,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其实想告诉他,她并没有那么喜欢花,更不愿见他身涉险境,就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话溜到嘴边,却说不出,因为男人把小黄花别在她发上。 “真好看。”他徐声道,面庞英俊无端。 她脸红心悸,忘记言语,双手被男人握在大掌内。 望着那张渐渐朝她俯近的俊脸,她脑中一阵晕…… 晕眩感猛地袭来! 上官净察觉不对劲时,为时已晚,她踏进这片苍莽茂林太久了。 初时只觉树高叶阔,枝桠如大张的网子,密密掩住天际,越深入林中,天光越难透进,地上更是盘根错节,厚厚的湿草与青苔下,突生出大大小小的树瘤,风仿佛静止不动,她的脚步声显得无比清晰。 窸窸窣窣……沙逤沙逤……这、这是她的足音?! 深入未知之境,她明明提气而行,并守拙于丹田,一向引以为傲的轻身功夫竟使得如此糟糕! 何时,她双腿已沉重如泥石?! ……是不意间嗅入太多瘴气之因吗? 烦闷欲呕,她试着提气再行,甫跨过一片苔生地,忽而听到人语。 有人!那、那表示有救…… 她心中原是一喜,循声抬睫,果然从林隙间瞥见几抹男子身影,教她迟疑的是,那些人手中握刀,正团团围住一名男子。她思绪仍有些浑沌,但身躯已凭本能行动,连忙矮身藏在树后。 被围困的男子身穿白衫,那点素色放在这座幽暗茂林里,显出无比招眼。 压住另一波晕眩,她再探身去看,见那素影似委坐在地,被逼得无处逃一般。 “好……好美……小哥哥,你长得真美,来,别怕啊……” “别怕……对,别怕呀……爬过来,来这儿,我喂你吃好吃的……” “好吃的老子这儿也有,更大更香,还热呼呼、硬邦邦的,你来啊……来啊……爬过来,把嘴张开,你会喜欢的,别怕……” 上官净知道不对劲。 林子不对劲。风势不对劲。气味不对劲。 她的五感亦出现异状,失去该有的敏锐。 但尽管如此,目力与神智却还能清楚分辨眼前那一幕,那些人……那些……根本不是人,他们发出淫秽笑音,然后全解开腰绑,将裤子褪到膝处,伸手扶住自个儿腿间的硬物…… 肮脏又污秽的一幕! 没办法多想,她脑中沉甸甸,隐约知晓自己已撑不了多久……那、那总得做该做的吧?她能救人。或者今日真要命送在这座瘴气四布的南蛮莽林里,能做的最后一事是救人,那也……那也很好,师尊在天之灵,是不是也能对她多些宽宥,原谅她的不争气? 从袖底摸出几枚铜钱,她发劲,疾射而出! 若换作寻常时候,她发暗器的劲道足可用铜钱打穿那群禽兽的身体,然而此时她内息有异,虽未失准头,手劲确实弱了不少,铜钱发出细微的“咄咄”声响,最后仅半嵌在那些人的颈侧、胸口和背心处。 “来……过来啊,别怕,老子赏给你好吃的……” “这儿也有,你会喜欢的,快来,乖,把嘴张开……” 寒毛竖起,上官净背脊陡凛。 她以暗器手法发出的铜钱尽管没能在那群禽兽身上留下透明窟窿,也够他们受了;诡谲的是,那些人如着了魔,浑然未觉她的奇袭,仍维持不变的姿态,甚至连抬头张望一下都省了,一迳地做那些下流举动。 “住手!”沉声大喝,她拔剑一跃,蓦然逼近。 不好! 甫察觉什么,强大晕眩感已兜头罩落,来势汹汹,较之前更强十倍不止! 她被扯进一团浑沌内,这感觉……仿佛不意间踏进某个结界,此地似在世间,又并非绝对存在,她毫无防备闯将进去,只有被吞噬的分。 早听师尊提过,南蛮一带的深林奇诡异常,变幻莫测,这两年多的江湖历练,她以为自己够胆大心细了,如今这一闯,才知其凶险;只是……太迟啊太迟……来不及了呀……突然间,只觉周身舒松,提不上半点力气,也不想挣扎,她其实还挺喜欢的。唉,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她已经好久没这么放松……神魂飘飘然,血肉像也离开了骨干。自从师尊仙逝,师门发生内变,她赶回玉灵峰后,小师妹已不知所踪;而她的心……被毁得四分五裂,那无形的伤力道强悍,几要把她从里到外全然撕裂……师尊曾说过,她性情坚毅强韧,能堪重任,她却觉自个儿快要撑不过去,不管是肉体,抑或心魂,已无法再撑……从西海玉灵峰一路往南,千山万水,迢迢险途,如今的她疲惫万分,身躯渴望休憩,神魂亦是,她真的许久不曾如此松懈……不自觉地,她翘起嘴角,恍恍惚惚望着那几缕穿透阔叶枝桠、顽强落下的明亮天光。 ……天光? 啊,原来她倒卧在地了吗?难怪会看到那层层枝桠,和穿透叶缝的光束…… 双眸好累,若合上眼,是不是就此长眠不起? 她能见到师尊吗? 她的魂魄飞啊飞,能否在离世之前,让她再见见二师哥一面……不!她不见他的!萦怀不忘的已非旧时之情,从今尔后,她对他仅余恨。 “哭什么?” 她听到有谁问着,那嗓音偏柔,是男子的声嗓,低低的,但很温柔。 是谁呢?她因那柔情的慰问,很努力地瞠开眸子。 抢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纯然的白,她看不清那人五官面貌,直觉是位俊美公子,蓦然间,她记起那道遭受逼迫的白衫身影,心一动,冲口便道—— “快走……”此非善地。“快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能救你,我能……快……快走……” 林间昏幽,透落的光线全打在他背后,那抹影子定住不动,像在打量她。 “有人说要救我,这还是头一遭。” 低柔男嗓似在叹息,上官净把持不住了,守在丹田的气陡然一弛,她徐缓合睫,握剑的五指随即松张。 见她昏厥,白衫男子蹲踞在旁、略偏面庞,又瞅着她好半晌。 光看不过瘾,他竟还伸出长指戳了戳她的颊,似在确认眼前人儿是真实的,而非从幻境中造出的角色。 女子的颊儿很软,就是消瘦了些,眉清,眸秀,鼻形薄而挺,双唇柔软无血色,称不上什么大美人,倒也颇顺眼,至少,还顺他的眼。 再戳戳她的脸蛋,指腹承接那眼尾滑落的泪,他黑幽幽的目底闪烁星火,即使半掩长睫,依旧掩不住眼中浓浓兴味,那模样着实吓人,吓得隐身在密林高处,暗暗观看兼守护的黑衣男子浑身泛寒,还得忍住哆嗦。 “燕影。”白衫男子轻淡召唤。 身为暗卫的黑衣客倏地飞现,即便从小修习心法,事前也作了防备,此时被召进自家主子刻意强化的结界内,一股迫人晕眩仍让他费了番劲才抵御住。 “怎么回事?”白衫男子头不抬地问。 尽管主子问得不清不楚,身为“第一暗卫”可不是当假的,燕影随即道:“姑娘在一个时辰前从东北边入林,只她一人。”略顿。“她在林子外替坐骑卸下辔绳和鞍子,将那匹马野放了。” “将马野放吗?那是没打算回头了。”只不过,她是如何切破他设下的结界?眉峰微乎其微一蹙,直到觑见她手下那把剑,他若有所知地挑眉。 一边玩闹地拉扯她的发,白衫男子叹道:“闯进林子里还能支持一个时辰,你内劲练得不错啊,唔……能摸到我身边,也算得上高手。”边说,单手边在女子穿着劲装的身子上摸啊摸,探向素腰,摸过袖底,松解襟口。 男女之防在眼前这颗大魔星眼里,根本……顶不上一个屁吧!燕影抿紧唇,瞪大眼,放在身侧的双掌死命握住,怕一时克制不住正义感抬头,要冲上去解救姑娘免于狼爪。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啊,真要蛮干,届时不只姑娘被荼毒,连他也得遭“摧残”。所以,忍忍忍,唯忍而已,忍为上策! 忍到最后,就见主子从微松的女子襟口中拉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子约半个掌心大,穿着韧绳挂在姑娘家细颈上,牌面似刻有图纹。燕影不及看清,那方铁牌已被主子确认过后、从女子细颈上取下。 白衫男子一把抱起晕厥的人儿。 “凤主,让属下来吧……”燕影本要上前代劳,却又止步。他脊柱窜上一阵凉意,直达脑门,因为主子的凤眼弯成两道小桥,无比的牲畜无害兼之和蔼可亲,抱那姑娘的模样如同捡到可怜又可爱的小猫或犬崽。 呃……算了。有人不知死活地闯进来当主子的“消遣”,是那人时运不济,就、就各安天命吧,怪不得谁。燕影深吸口气稳住心智,在主子的幻界中尽可能保持神清目明。 此时男子抱着姑娘就要离去,燕影忙问:“凤主,那些人如何处置?”他所说的“那些人”指的正是适才擎刀脱裤、污言秽语的那群禽兽。那些人围作一圈,不知何时被点了穴般动也不动,而且一律右掌擎刀、左手扶住胯下男物,动作相当一致;但燕影明白得很,那些人绝非中了点穴这门实在功夫。唉,他家主子从来就不练“实在”的功夫……啊啊啊,这话可不能被谁听去! “你不走,就留下吧!”白衫男子继续笑得很无害。 危也! 燕影见事甚快,不等主子话音落尽,已拔身疾窜,抢到前头。 他回首往后瞥,恰见自家主子腾出一袖,扬起,袖中剑指当空而划,那是咒杀,行云流水画出一张无形符咒,罩住僵挺在结界内的那些人。 咒术一下,唰唰唰,那几把大刀同时砍落,自宫者毫不迟疑,下刀既快又狠,好似那肿胀充血的男性之物多教人厌恶,非彻底砍除不可。 嘶——好、好、好痛啊!连死都不留人全尸啊!饶是身为“第一暗卫”的硬手,也得惊出一背冷汗,凭本能夹紧双腿。 “哭什么?” 似乎有谁这么问她。 没想哭的,只是倦得很,她好想躺下来,什么都不想,倘若交睫能眠,深睡而无梦,不知有多好……但……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肚子……好饿……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她记不得了。饿了,让她很难“专心”再持续晕厥,尤其阵阵食物香气选在此时无所忌惮地钻进鼻间,扰得她不得不醒。 醒来。 还是醒了,莫名保住一条命,没死。 第二章 她望见由榻顶垂挂下来的防蚊纱帐,房中传出细微动静,她徐慢转动螓首,薄薄蚊帐外,白衫男子背对她立在桌边,似在布置饭菜。 眉心先是微乎其微一蹙,而后,她记起了,这男子在她倒地时,曾来到身畔。 她脑中还留有那抹雪白余影,与帐子外的那人渐渐重叠。 那群恶人受伤后,没再为难他吧?要不,他与她怕是出不了那片深林。 年岁渐长,历练渐丰,对于藏在人性底下的兽性,她多少有体会,这世间强欺弱、众凌寡所在多有,不是姑娘家才会遇上那样的羞辱,连长相俊美的男子也得留神自身安危。更何况,他身形虽颀长,罩在宽大白衫下的身躯像过分单薄了,只长骨头不生肉似的,腰间系着一条银带,舒松轻垮,更显纤细。 暗叹了口气,她咬牙,慢吞吞撑坐起来。 脑袋瓜仍旧沉甸甸,她闭眸扶额,暗自调息。 “姑娘若感不适,别急着起身,再多躺一会儿。” 男嗓一如她记忆中那般温和,感觉防蚊帐子被撩开,男人来到榻边。 她嘴角先已扬起守礼的笑,抬起头,边道:“我已无碍,多谢公子,我——”忽地轻抽一口凉气,怔住。 好美……小哥哥,你长得真美…… 她记得那些混蛋说过什么。 他们夸他好看。 但,此时站在面前的男子,他、他的面庞相当古怪,整张脸仿佛被泼过染料,白白红红,白的地方少,红的部分多,且还分深红、粉红、淡红……乍然一见,十分惊心,而那些不均匀的色泽还漫过他的耳、他的颈,不难猜出,他轻衫下的身肤定也不寻常。 她这么一愣,男子也跟着打住,在她尚不及瞧清他脸上神态,他已微侧薄身,转向一旁,避开她太过直率的眸光。 上官净,你可以再鲁莽些! 行走江湖,外貌较眼前这位白衫公子更奇诡异常的也不是没遇过,何以震愕若此?虽属无心,却亦是伤人啊…… 察觉他欲退离,她不禁懊恼,心急地抓开纱帐,恰一手扯住他的宽袖,两人皆又一怔。 “我……对不住……”她坦然道歉,放开他的袖。“是我不好,冒犯公子了。” 男子静伫一会儿,终于道:“无妨,是我错。我样貌天生如此,隐居在此地,久到几要忘记自己这副尊容,而服侍的仆婢又都跟随身边多年,他们早习惯我这模样,姑娘猛然一望,没吓得晕厥实属难得。” 他说得云淡风轻,嘴角甚至噙笑,低敛的眉目又似有郁色。 上官净见了有些难受,不敢再接话,遂问:“是公子救了我,带我出林吗?”如此问,多少有套他话的意图,想确认在林中遭人围困的究竟是不是他。 他的脸一直侧着,没调回来面对她。 沉默半晌,他略艰涩道:“是姑娘路见不平,相救在下。那些人受伤颇重,全跑了,没再对我……对我……” 果真是他。 那么,她在林子里听到的那些话,是她神智不清下所导致的幻听吧? 上官净暗自苦笑,见他任由几缕逃出绑束的散发半掩面容,发白的唇抿得太紧了些,她藏在心底的叹息不禁更沈。 “我第一次入南蛮野林,确实太高估自个儿的能耐,幸得遇见公子。” 他又不作声,似在推估她话中诚意。 终于,他微微又笑,道:“南蛮一带茂林遍布,多蛇鼠虫蚁,瘴气更能杀人于无形,姑娘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入林前必得口含薄荷凉草,身上佩带驱虫香袋。你贸然闯进,也不晓得避开瘴疠之地,这才会出事。”顿了顿,笑意淡收,脸上深浅不一的红痕一块儿加深颜色。“只是……我也……我也是……很庆幸姑娘乱闯进去,那些个恶徒全赖姑娘打跑……” 他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挪开目线。 上官净心脏咚咚两响,忽地发觉他目光颇为清澈。仔细再看,男人的五官生得其实相当秀气,细浓双眉下是一对眼尾微挑的凤目,挺鼻薄唇,瘦削的两颊和尖细的下颚,若要论轮廓之纤柔,则较她更像个女儿家。 他这么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温文过了头,只差没在额上贴着“可欺”二字,若然遇到恶徒,真真只有引颈待戮的分儿啊! “公子知道那些恶人的来历吗?” 他摇摇头。“南蛮这儿山多林多、溪多谷多,北上可通中原富庶的湖广与两江,南下能通出海口、往南洋,总之是进可攻、退可守,不少河寇、海盗就把老窝建在此地,方便藏匿,有时也见山贼出没的……那些人或者也是干没本钱的买卖,不知打哪儿来的。” “那公子独居在此,岂不是太危险?”她微瞠双眸。 “也不算是独居,我这座竹坞里还养着几个仆婢,几里之外更分聚着不少村落,我偶尔也会去村里。”他淡然道,表情看似寻常。 想问他为何不干脆住在村子里,有个左邻右舍,也能相互照应,但话刚到舌尖,上官净及时顿悟——瞅着他肤泽惨不忍睹的侧颜,她喉中略感紧涩。 周遭沉静,蓦地—— 咕噜咕噜……咕咕噜噜……咕咕噜咕…… 上官净眨眨眼,然后瞪圆眼,再然后……两颊红了。 男子也瞪圆眼,而且很明显地忍住笑,徐声问:“姑娘肚饿了吧?” “嗯……是有一点……”她至少有三、四顿没进食吧? 他薄唇一扬,似乎稍稍松解了心病,终能再次迎视她。“我让底下人备好一些饭菜,虽简单无华,但都是挺爽口的菜色,还炖了一盅祛暑、益中气的药汤,姑娘下榻用些好吗?” “多谢。”上官净低嚅了声,单手覆在咕噜作响的肚腹上。说实话,她已许久不脸红了,即便脸红,也能很快宁定,但此时垂下颈项一瞧,她气息陡地梗在胸间,原就有些困窘的脸蛋惊得大红。 外衫前襟敞开也就算了,她是江湖女子,无须太过拘泥礼节,但……但现下连中衣的襟口也敞得开开的,微垂眼就能看见她用来裹胸的雪白长布,这会不会太过分?她甚至感觉那条裹胸布被松开小结,正很轻松地圈裹她! 饶是她性情沉定大度,此时也颊如霞烧,心音似鼓。 然,让她真正惊慌失措的并非敞开的衣襟,而是藏于衣下的玄铁令牌竟不翼而飞! 她一手按住襟口,一手连连在颈上和胸前摸索。 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找这个吗?” 上官净闻声扬睫,那块系着带子的玄铁令牌正挂在男人指间。 这块令牌……比她的命还重要啊…… 她压住原要冲喉而出的惊喘,忙伸手去接,紧紧握住,没察觉自个儿身子正隐隐颤抖。 “那个……是因为……你方才脸色白到发青,直冒冷汗,我想……松开襟口透透气可能会好些,所以就……嗯……解开衣襟后,又瞧见那块铁牌子,怕它太沉,会压得你气息不顺,就暂且替你取下,在下别无他意,姑娘莫怪……” 她是女子,他是男子,她衣衫不整,他却比她更不自在! 该是个挺温柔的人儿呢,温柔且易感,只是这样的人,很容易受伤。 上官净见他目光浮动,神情窘迫,不由得怔然,以为遗失令牌而紧绷的心弦亦稍见松弛。莫名的,她心口微泛暖意,竟有些想笑。 “……还有姑娘的剑,我拾了来,也暂且替你保管,就搁在矮柜上。你……你要吃些东西了吗?再不吃,饭菜要凉了。”他忽地问,再一次似有若无地闪避她的注视。 上官净张唇又要言谢,内心一突,两人交谈一阵,甚至互相施过援手,她只知称他“公子”,竟还不晓得对方姓名。 她将玄铁令牌重新戴回颈上,并迅速理过衣衫。 撩开纱帐下榻,她站妥,在他面前以江湖礼数抱了抱拳,沉稳郑重道:“小女子上官净,再次谢过公子。未请教公子尊姓高名?” 他表情怔忡,一会儿才回过神,脸上加深的赭色未退,气质却是文质彬彬。 “在下凤锦。凤凰的凤,锦绣的锦。”他微微笑,也学她抱抱拳。 “原来是凤公子。” 凤锦仍淡勾嘴角。 他领着姑娘往桌边去,待上官净落坐,又殷勤为她布菜。 “对了,上官姑娘特意跑来这儿,究竟所为何事?”他语气自然,不经心般地问出,布置好她的饭菜后,修长身躯亦隔着方桌在她对面坐下。 面对他提出的疑惑,上官净手捧碗筷,本还一脸踌躇,最后终是问:“凤公子久居在此,可曾耳闻南蛮‘刁氏一族’的名号?” “‘刁氏一族’嘛……”眉峰深思般轻蹙。 她颔首。“对,‘刁氏一族’。我、我得找到他们。” “上官姑娘找他们做什么?” 秀白脸容明显一愣。“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 “是当真不知,绝非欺瞒。”她苦笑。“我是‘西海玉灵峰’的门人,我师尊玉灵真人她老人家说了,重要的是先找到‘刁氏一族’,等寻到他们,接下来,我就会明白该做些什么。” “是吗?感觉挺玄妙啊!” “凤公子听过他们吧?” 凤锦斯文地挟了一箸菜放进她的碗内,淡淡笑答:“不,我从未听过。” “听过‘西海玉灵峰’吗?”男子的白衫在蓝月下镶出一层怪异的薄光。 被问话的暗卫早见怪不怪,他常想,那道高悬的眉月儿之所以泛蓝晕,极有可能是主子恶搞的手笔。在这个结界中,许多事物皆为虚幻,见蓝非蓝,是月非月,这是主子的地盘,主子高兴把一弯月抹红、抹绿、抹蓝,谁也管不上。 “西海是西边高原上最大的湖泊,一望无际,平波澄碧,而玉灵峰则为西海五峰之主峰。”燕影低声答话,略顿,又道:“族中老人们提过,几代前,曾有一支旁系从南蛮出走,往西边高原移居;还说当时离开,是因在高原上寻到一条金沙川和好几处丰富矿脉,有点自立门户的意味儿……凤主认为上官姑娘是旁系的族中人?” “不是她。”嘴角一勾,白衫任由夜风吹拂,贴在精瘦躯干上。“只是她那把剑和那块玄铁令牌上的图纹很有意思,可以查查。” “属下立即去查。”提气欲飞。 “瞧你急的,就不愿留下来与我多说说话?” 气泄。“……属下自是……万分愿意。”呜。 “呵呵,这话我爱听。”他双袖负于身后,姿态潇洒,散发轻扬,红痕满布的脸在蓝月下竟很有清美之韵,很好看,很招眼,很……很吓人啊!燕影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就想闭目来个眼不见为净。 “对了,哪天还有山贼、河寇拿那片茂林作窝,别赶走他们,让我玩玩再说。” “……属下遵命。” 明明武艺练得不精,白影移动时,足下却无丝毫声响,仿佛是内功修为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的绝顶高手。 燕影跟随主子步进林子里,林中幽暗,若不是还有几缕泛蓝月光,当真伸手不见五指。他忽地站定,因为白影突然伫足。 第三章 他看不清主子脸上神态,却感觉得到结界中气流极细微的波动。恶寒啊,这魔星……不知在兴奋些什么? “她说要救我。”脸上红痕在暗中变得模糊。“她说,她能救我。”嘴一咧,他诡笑问:“你说,我该不该让她救?” 燕影很聪明地保持沉默。 “难得有人要救我,这么心甘情愿的,我不依她,都显得我不够大度。” 燕影还没摸清上官姑娘的底细,但却十分清楚,那位姑娘上辈子八成造了不少孽,正所谓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业障太重,这辈子才会踏进魔星主子的迷阵里,等着被玩、被捏、被搓圆揉扁。 诡笑继续。“见我脸红,她也脸红,嘿嘿,有人见我这模样,还会脸红,是很自然地红了脸,可没中我的咒术,妙哉。”精锐目光一烁。“原来这才叫高段,不施咒术也能玩人,挺有一些意思的,你觉得呢?” 燕影一脸严肃,一整个大气凛然,万般地义正词严,答道:“属下觉得,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是她自个儿闯进来的,拿她当药来补身子,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上官姑娘,你就认了吧! 虽是透出诡谲的阴凉笑音,倒也相当好听,笑声在林间徐徐荡开,有几分恶意,有几分欢愉,更有好几分认真味儿。 “这话我爱听。” 密室内,靠着一盏白玉磨成的镜灯发出微弱却温润的光。 她抓紧时机,按师尊之前教过她的方式,连续扳动三处机括才得以踏进。 “师尊?”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轻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亲眼见到师尊遗体,她不信师尊已亡故。 左臂适才挨了大师姊一剑,血滴滴答答流,她也不理,瞠大两眼,直想看清楚密室之内。 她失望了,握剑的手不禁发颤,脸色惨白如鬼。 突地,白玉镜灯闪烁一下,她一愣,双眸发直,瞬间异变又起,密室内大放光明,亮如白昼。 太过刺目,她本能地抬手挡光,听到师尊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声音忽左忽右,时而响如雷鸣,时而温柔似抚,那声音说了许多,却无法回应她的问话,只是不断交代,一再、一再地叮咛—— “往南边去,把本门令牌带好,千万不能弄丢……” “找到“刁氏一族”,净儿,你会找到的,有那块令牌,它会领着你找到他们……” “找到了,就知道该怎么做,别怕……净儿,别怕……” 那声“别怕”轻柔带笑,让她难忍泪水,闭起眸,感觉有柔风拂过她的湿颊。 “……师尊?” 啪!回应她的是一声跪响。 她猛然张眼,密室中已回复幽静,白玉镜灯却从中裂开,碎玉剥落。 她在镜灯裂缝内找到用以当作掌门信物的玄铁令牌。 ……她是否找到了? 上官净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迷乱感。 被带出南蛮野林已有大半个月,刚踏进这个地界的头些天,她因连日赶路,沿途还得小心行踪,再加上似乎有点水土不服,一向强健的身子骨儿大受考验,竟让她在榻上连躺了三日。 她不是病了,只是周身虚乏,终日甩不脱昏沉。 救她出那座野林的男子仅冲着她徐徐扬笑,还替她切过脉象,说这是吸进过多瘴气的余毒,喝几帖汤药,再好好歇息便可。 待她当真清醒,下榻行走不再足下虚浮时,才得以看清这处建在水源地的竹坞,里里外外究竟长什么模样。 竹坞占地甚广,有内、外敞厅和藏书量颇丰的书屋,东翼的几间房全归主人家使用,她被安置在其中的一间雅轩,离主人家的寝房其实过近了些;但此地南蛮,她又出身西海玉灵峰,中原那套严谨的男女之防不适用于此,而主人家既如此安排,她也坦然得很,只管住下。 竹坞位在高处,地底有水冒出,水量不大.切出的水道却直如箭矢。 这道箭泾由高处直直往下流,宽不过半臂,流过坡地,穿过竹林,然后在那片茂盛的野林里开始蜿蜒,慢慢拓开宽度和深度,流到最下方时,便成村民们灌溉作物的用水之一。 至于竹坞的拥有者凤锦,则是个很“主随客便”的主人家,除之前随口问起她来此的目的,便再不过问她任何事。 留她住下,为她备好三餐,他特意拨给她的那间轩室,每日均有人趁她不在时进房收拾,添换新茶和脸盆水,再摆上一篮子新鲜果物。 这时节恰是春夏之交,岭南一带荔枝尚未采收,然这儿的红荔却抢先熟透,皮薄肉实,鲜嫩欲滴,她从不知自己会这么贪食,总一颗接一颗,很难戒断。 自能起身,她悄悄探过竹坞前后地形之后,就开始走访不远处的几个村落,凤锦也不拘着她,随她来去,怕她再受瘴气之苦,还给了她一个大香包,更从自家园子里摘来一大把薄荷凉草,叮嘱她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她很感激他。 真的、真的很感激啊! 原想,进村子里打听“刁氏一族”的消息,若有个方向,她方能尽速动身,别再继续打搅凤锦,哪知道东、西、南、北几个村落的人全给了她相同答案,他们告诉她──“刁氏一族”就住当地。 就、住、当、地!? 简直一头雾水啊! 她努力再查,确实寻访到不少姓“刁”的村民,北村甚至半数以上的人都姓“刁”,她不死心地追问,把那枚珍之重之的玄铁令牌都取出来示人了,还是问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她算不算已找到所谓的“刁氏一族”? 有谁能给她指条明路? 师尊说,只要找到他们,就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她还是茫茫然,毫无头绪。 再有,这儿的村民们朴实归璞实,却相当诡异啊…… 一开始还挺寻常,但,当他们得知她正暂住在凤锦的箭泾竹坞时,他们的表情和眼神……很耐人寻味。 是的,耐人寻味。 有些村民似乎欲说什么,支吾半晌,仍把话倒吞回去;有些人则两跟发傻,然后带着不容错辨的怜悯上上下下直打量她,最后再留下一声重重叹息;更有不少人像瞬间被点了哑穴,任她再如何费劲追问,也不愿再多说一字。 为什么? 为什么? ……是因为凤锦不太寻常的外表吗?她不得不这么想。 近傍晚时分,南方天际依旧清亮,却已见得到月影,淡淡的一轮土色,等待在天色尽寂之后,越绽明光。 她尾随在那道修长身影后头,脚步放得极轻,悄悄跟着。 她不是故意要跟踪凤锦,而是从小村落返回们坞途中,不意间瞧见他,等她意会过来时,早已不自禁跟上他的步伐,维持着一定距离。 他像似穿惯了白衫,今儿个的白色衫摆竟沾上不少湿泥。 一头长发随意束在颈后,他双肩背着一只竹篮。 今早两人同桌而食时,他笑笑对她说,他会深入那片莽林采药,看来颇有收获啊,他背上的竹篮都快被塞满。 老实说,她不知他算不算是一名医者。 他的竹坞前后左右都辟地为圃,栽种好几味汉药,也种了不少果菜,连甘蔗都有十来根;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她见也没见过的玩意儿。他说,那是南蛮一带才有的香树和馨草,可作薰香料,用以医病、薰染或驱除虫蚁。 她因虚沉而卧榻三日,所喝汤药便是按他亲手开出的药单子抓配熬煮的,但若说他是大夫,这大半个月却不见半个上门求诊的病患。 说来说去,村民们对他仍多有忌惮,皆因他异于常人的外表吧! 她心口略沉,几乎是带痛了,只得暗暗调息,悄无声息地跟踪那道白衫身影穿过梯田。顺坡开辟的水稻田一阶连着一阶,春夏之际,秧苗抽长到农人们的腿肚儿了,风凉透透的,从坡顶、从茂林间吹拂而下,稻田上生起绿油油的小波浪。 然后,她瞧见“奇景”。 当凤锦走过梯田时,每个双脚踏在泥水里、两手沾染泥香的村人,皆一致停顿手边农事,当真动也不动,彻底石化似的,唯一能动的是两颗眼珠,溜溜地、不安地转动,戒备中带有掩藏不掉的惊惧,宛若他浑身沾满毒病,得紧盯着,绝不能容允他近身三尺。 凤锦似是习惯得很,步伐徐缓未变,目不斜视。 她看不到他脸上神情,只觉他独行的背影甚是孤伤,苍茫天地徒留他一身,薄淡而朦胧,有点阴惨然的味儿,让她很难挪开双眸。 好几个顽皮村童跟在一群大白鹅后头迎面跑来,故意把鹅追得张大翅膀嘎嘎叫,他脚步不禁一顿,因鹅群几把土道占满.接着,就见孩子们猛地顿住奔跑的小步伐,乍见到他,欢闹声陡灭,几个年长的孩子白着脸,定定瞅他,有两个年纪小些的竟被吓得嚎啕大哭。 她揉揉额际,叹在心底。 他仿佛没听到那些哭声,更无视于旁人畏惧的目光,避开鹅群后,再次从容举步,将那些人、那些骚动全都隔绝于身后。很平静般地隔绝。 压在她胸中的沉窒慢慢变重。 他如果不那么平静,她说不定能好受些,偏偏他把这一切看作寻常,像似历经了无数风雨摧折后,学会顺从,懂得低头,也认了命,只求这一口气除不去、斩不断、顽强尚在时,能安度余生…… 她再次追上,不着痕迹地跟随着。 落日余晖将他的影儿打得斜长,清清天色染作橘霞,圆月的轮廓更鲜明,只是白白如纸片般的一轮,尚未发亮。 其实脚程若再加快些,半个时辰内能回到竹坞,但那抹修长白影仍不慌不躁。 他不急,她倒蠢蠢欲动,一时间极想朝他走近,与他说些话,归途上作伴。 哞~~哞呣~~ 她正想佯装不意间与他相遇时,左侧一处小林却陡地窜出两头大水牛! 牛只哞哞叫不说,还撒开健壮四蹄、顶着锐角冲撞过来! “小心啊!” 她惊喊,见凤锦仍傻怔怔立在原地,想也未想已猱身而上。 她抓住他肩头,将他往后一带,同时踢出一腿,足尖力道充沛,正中牛颈,午只吃痛嗄叫,庞大身体往旁颠了颠,倒下。 她不等第二头牛撞来,先行抢上,以庖丁解牛中提过的手法,拇指当点穴之用,以其余四指为刀,横削牛背,虽不见血,但水牛登时软瘫了四腿,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 牛只砰地倒地,她立即回眸寻人。 “你没事吧?你──啊!” 男人被她过强劲力往后扯带,也倒地了,却是跌在一滩泥泞里。 他白衫尽毁不说,发上、脸上也全脏了,沾了不少泥。 然后,他睁着清朗朗的凤目迷惘瞅她,看看她,再看看倒地的水牛,接着再看看她,再看看发出呻 吟的水牛,最后又移回她脸上,他似回过神,薄唇微微露笑。 天啊!“我……我很抱歉……”她不是故意扯那么用力,更不是有意把他推到烂泥滩里。“我瞧见你,想跟你一块儿同行,牛突然跑出来,我张声提点,你、你动也不动,所以……那个……”他好狼狈,一条条、一块块的红痕如此明显,惨不忍睹,却仍冲着她笑。 第四章 “是我没留神,但牛只对农家而言极其重要,伤了总是不好……” “我、我一时情急,总不能让它们伤了你。”她见过有人被牛角刺破肚腹,那样的伤治也难治,真真死路一条。 “我的命没那么值钱。” 他语气淡然,低幽幽的,缘说笑又似乎不是。 上官净怔忡看着他,掀唇欲言,一时间竟寻思不出适当的话,只觉喉间堵着。 凤锦本想挥挥手请她别在意,衣袖一抬,带起几坨烂泥,不禁露出苦笑。 “我帮你!”她探出手。 “别过来,会把你也弄脏的。”他柔声道。 “弄脏就弄脏!” “上官姑娘──” “别说了。”她不知一股执拗究竟打哪儿生出,他不让人靠近,甚至有意无意轻贱自己,那让她……让她没来由地火大。 她强抢民女般一把攫住他袖中手,不容他闪脱,眼神对上那双凤目。 男人疑惑挑眉,目光深邃如渊,似也感受到她心绪浮动。 下一瞬,她的手被紧紧反握。 隔着薄袖,他五指牢握她的,那突如其来的手力让她微乎其微一震,一个模糊且荒谬的念想刷过脑海——她像自投罗网了? 有人守株待兔,她是那只傻兔,蹦着、跳着栽进陷阱里,还浑然未知。 她深吸口气,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袋瓜。 “上官姑娘的好意,我再推辞都嫌矫情了。”凤锦终于借力起身,待站妥,五指仍握住掌中柔荑。 他竟有这么高吗?上宫净此时才发现,自个儿头顶心竟还不及他下颚! 与他站得如此之近,她得把头仰得高高地瞧他,颈子都酸了……咦?他颊面、颚下和唇上有青青的、新生出来的小髭呢! 伃细再看,他肤泽虽怪异,其实挺光滑,若非那些爬满面庞和身体的红纹,他可当定了“小白脸”,她还以为他不长胡髭……噢,他是男人,男人自然会生胡子,她胡思乱想什么?啊!他眼皮上的泥水快要流进眼里了!指尖动了动,想帮他拭去,这才发现两人手握手,都不知对望了多久? 她脸一热,忙松开力道,他却还抓住不放,双目更是一瞬也不瞬。 “凤公子,你站稳了吗?” “啊!呃……多谢姑娘援手。”他像也从迷境中返回,长身略震,颊面红中浮赭,急急松开五指,仿佛她的手瞬间成了块烫人火炭。 他不再瞧她,迳自走到牛只身旁。 两头牛倒地后就没了方才的凶猛气势,张着铜钤般圆圆又鸟溜溜的大眼,哼着气,庞大牛身在草地上无力磨蹭。 “可怜……” 他长叹,跪在牛头边,两手抚着牛颈。 上官净跟过去,略急地解释道;“我适才使的是分筋闭穴的招式,没下重手!我、我帮它们推拿几下,只要活活血,筋顺穴通,一会儿就会好转的!”明明是为救他才击倒村民的宝贝水牛,听他难受一叹,她竟也跟着不好受,一时间真觉自个儿罪大恶极。 她才蹲下来要弥补自己造成的“过错”时,有脚步声从林间传出。 那位瘦小老伯该是发现牛只不见,正四下寻找,他从小林子里冲出来时,整张脸白惨惨,两眼焦急,但在看到凤锦时,老伯惨白面色竟有本事刷得更白,都带死气了,张得开开的嘴如同离水的鱼,被惊吓得很严重。 “你、你你……你……咒……牛……” 揍牛?“不,不是他,不关他的事,牛是我揍的!”上官净忙挺身而出。 她想法很单纯,这儿的人对凤锦已够“另眼相看”了,能少一事是一事。何况,水牛确实是她打倒的。 “我不是有意伤害牛只,老爹别慌,我会把两头牛完好无缺还您的,您给我两刻钟,我马上——嘿!喂?”老人家突然翻白眼,倒地。 这下有得忙了。 夕阳落下,霞锦般的天幕渐沉,倦鸟尽归巢。 凤锦尚未回到竹坞。 山风、林风两相夹击,他身上还有些臭烘烘的,即便如此,他心情却颇美,让他心情好好的姑娘很忙碌,而且已连续忙碌两、三刻钟喽! 他看她使了一记俐落飞身,接住昏倒的瘦老伯,确认老伯气息、心跳皆在后,便赶紧掐按老人家人中和虎口,拍胸又拍背。 “让他嗅些薄荷草吧!”他从怀中取出草袋,起身走去。 “你别过来!”这话冲他喝出。 她甫出口就后悔得要命,他瞧得出她恨不得甩自个儿两巴掌。 她不要他现下靠近,是怕那老伯若醒过神,张眼见他蹲在跟前,说不准又要厥过去第二回。他明白的,正因为明白,更不能“辜负”她的那一喝。 “嗯,我不过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去的……” “不是的,凤公子,我——”她胀红脸,急欲解释。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的。” 他很体谅地打断她的话,似怕她内疚,嘴角还扬起笑,只不过笑得略带忧伤。这忧伤啊,多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太少,得恰恰好才称完美。他留下草袋,退回原处,然后静静撇开脸,仅让她瞧见他低敛在眉目间的郁抑。 “薄荷凉草我也带了些在身边,还是凤公子为我备上的,我……我很感激。”怀中虽有凉草,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搁下的草袋,抓得紧紧的,然后从里面取出薄荷草,捏在指间摩挲几下,清列气味随即漫开。 她不再言语,仅专注手边之事。 她把那沁凉气味移到老伯鼻下,不一会儿,薄荷草果然奏功,老伯呻 吟几声,晃着脑袋,慢慢转醒。 下一刻,她移身到牛只身边,手法独特地按捏牛只颈侧与背脊之处,她做得十分卖力,没多久,两条水牛蹭着身躯便站立起来了,只是圆黑牛眼像还惊恐未定,覆着水雾,看起来有些可怜,就如同那位醒将过来的老伯,努力瞠着眼,隔着一段距离谨慎戒备地盯着他。 他承认,今儿个确实太不知收敛。 今夜满月,月盘皎白美丽,却是他体内灵能最弱之际。 他不该一时兴起,因她而兴起,勉强施咒术搅扰那两头畜牲,诱它们冲撞。 已经够弱了,再消耗精力施咒,今晚他要闯过自个儿的“血咒”,怕要多吃不少苦;但,哈哈,很值啊!他喜欢她懊恼又得强忍的模样,喜欢她悔得要命又一脸歉疚的表情,喜欢她对他的在意,即便是怜悯,也很好,有怜有悯,表示心动了、疼了,她心疼他,那再好不过。他打算拿她当“药”,她这味“药”若肯温驯顺从于他,“药效”才能长久。 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她尾随在后,是直到鹅群出现、孩童教他惊哭了,而后他又独自踏上归途时,才察觉身后有异。 她武艺高强,轻功绝顶,却将他视作寻常人,跟踪他时,连收敛足音、静息屏气都免了,以为他听觉不出。 唉,都不知该夸她实心好呢?抑或笑她太无戒心? 东南西北村的人,无谁不怕他,唔……该说这南蛮莽林二市,没人不忌惮他,但别人不敢来亲近,绝非仅因他模样隆异。 她瞧见了吧? 他就是如此这般地遭到“排挤”、被“抛弃”兼“惹人厌”,但越弱势、越需要受保护的人若咬紧牙关、硬撑出坚强表面,总能加倍、加倍地惹人心怜啊…… 他暂时卸下背上竹篮,一直退在几步之外,沉默无语,看牛只恢复体力,看瘦老伯在她的搀扶下站起,看她帮老人家拉牛,将两头有点晕颠晕颠的水牛拉进林子里。 那老人临走前还大胆回头瞥他一眼,枯干的宽嘴抖了抖,最后冲着她说—— “你……你留神些……” “老伯也请保重。牛只的事,当真是我不好,与旁人不相干。” 瞧,还替他说话呢!他心里那口气,叹啊叹,也轻轻逸出唇,叹声像似无可奈何,钻进姑娘耳里、心里。 上官净很是难受。 忙完一场小风波后,天都暗了,月娘款款落树梢。 她下意识瞧了天上圆月一眼,亦悄悄叹口气,然后硬着头皮,朝退立在一旁、抿唇不语的他走去。 不晓得说什么好,想给几句安慰话,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寻了个话题。 “水牛通常极温驯,像方才那样暴躁的,我还头一回见识,而且一来还来了两头。”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 他回她一抹浅笑。“是有些奇怪。” 语调是徐徐然,如透进春光再拂面的风;神态是淡淡然,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叶;笑颜是温吞吞,加慢煮细熬的小文火。什么都好,就那轻敛的目光不好,一点也不诚实,他不肯对上她的眸,静静想掩住真正心绪。 见他忍着,她憋得更难受,张嘴欲言,却听他笑笑又道—— “奇归奇,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南蛮水牛真发起情来,倒有可能如此强悍。” 她先一愣,眸心略颤。“……发、发情?” “上官姑娘别不信,能激得两头公水牛顶起角冲撞,不是为了挣得某头母牛青睐,还能为什么?” “可是……春天都快过完了。” “是啊,但偏就有那么一、两头畜牲晚熟些,公的发情,母的发春,交配在一块儿刚好,要是多出一头,一女配二男,那真要挣破头。” 这…… 实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否说笑,只是又发情、又发春、又交配的,上官净听得颊面薄红,幸得天色沉下,多少掩去了窘态。 这一方,凤锦已更新背起竹篮,衣衫都半干了,整身更是灰扑扑。 “回去吧,你肯定饿了,我也饿得很呢!”拨开因泥水而黏在耳畔的发丝,他朝她点点头,举步向前。 上官净随即跟上,与他并肩同行。 她偷觑他侧颜,有些话梗在喉中,那些话……嗯……其实不当问的,正踌躇着,他却已闲话家常股温声询问! “关于“刁氏一族”的事,上官姑娘这几日往各村落寻探,可有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她淡蹙眉心,小苦恼地笑道:“这儿的人都说我来对地方了,但我实在一头雾水,再深问,却没人能说得明白。” “不是没人能说明白,而是没人肯说明白吧?” 闻言,她步伐略缓。 他则转过脸与她四目相交,了然于心的神情如针般直直刺进她心窝。 “是我害了你。”他叹息,被红痕占满的面庞重新转正。 “什么意思?” “村民们一旦知晓你住在竹坞,跟我有所牵扯,怕是没谁肯再搭理你。”说着,温朗眉间爬上沉郁,极自责痛苦。“是我害了你。” “不是这样的,凤公子——” “正是如此!”他斯文却坚定地打断她的话,眉儿弯弯,凤目弯弯,不是不在乎,而是一副心志被彻底磨砺过、最终只得坦然接受的神气。 上官净忽地停住脚步,一把拉住他的袖。 今夜的月终于绽出第一抹称得上皎洁的光,他们俩伫足野地,月华拂发盈身。 气息乱了乱,她瞳心烁辉,直勾勾瞪他。 “村民们不敢亲近你,那是因为你也不愿亲近他们,你……你觉得自个儿生得不寻常,心里介意,一直存着疙瘩,便不想与谁交往。凤公子,其实人与人相处贵在交心。外表再好,心不诚,那也交往不久;但只要是真心诚意,落地就能生根……村民们以为你这样子,是身上带邪病造成的,也因此一提及竹坞、一提及你,人人皆噤若寒蝉,怕邪气无形中跟着近身,这、这根本是天大误解,你却一个字也不肯解释,不为自己辩驳……” 第五章 他以同样专注的力道迎视她,似笑非笑。“那么,上官姑娘认为我这一身可怖似伤的红痕,究竟是怎么来的?” 适才想也未想胡乱说出许多,她胸脯鼓伏,月光悄悄溜上她颊面,润出一张透红秀颜。“自是娘胎里带山来,你说过你天生如此,不是吗?” “是。我说过。”他点点头,轻扬的唇弧突然有些模糊,嗓音略哑。“可怕你不知,有人尚在娘亲肚子里就被邪病缠上,邪气入血肉、渗筋骨,一辈子都摆脱不掉……村民们所以为、所惊惧的,全都是应当的,他们应当离我远远,应当对我戒慎恐惧,跟我亲近,那是最最不智……我劝你最好也走吧,离我远远的才好,你走。” “凤公子,我──” “别说了。” “可是这一切并非——” “多说什么?快走!”抑郁低喝,他心绪变化之速竟比翻书还快,用力拂袖,试图甩开她的手。 上官净没被甩脱,仍拽着他脏兮兮的宽袖。 她急要说话,可话没来得及出口,凤锦竞低喘一声,表情痛苦地倒坐在地。 “凤公子?!”她蹲在他面前,赶紧探他鼻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啊!”她置在他鼻下的指被濡湿了,是血,两管鲜血从他鼻中渗出。 “没事……你走……”他的声音似勉强从咬牙忍痛的齿缝间磨出,挤出声的同时,他双目、两耳亦渗出血。 怎么走?怎可能走开! 他、他……他连嘴都流出血来了啊! 上官净瞪着七窍出血的他,心脏怦怦跳,又见他面色奇白,都一脸红痕还能面无血色,可见情况多严重。 “走去哪里?我千里迢迢才到这儿,还能去哪里!?”内心翻腾,既急又气,她扯下他背后的竹篮丢到一旁,然后拉来他一臂搭在自己肩上。 “放开我……”一张口,流出更多血。“我的竹篮,那些药……” “你……你闭嘴啦!”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篮子药! 她不让他耍脾气。 施劲,她硬撑起他修长身躯,并用单手牢牢环住他的纤腰。 圆月清辉下,她以轻身功夫带他急驰。 他故意使性子。 堂堂男儿汉不该如此小家子气,但他从来跟“堂堂”二字就扯不上多大关系。 没对谁玩过这种伎俩,其实颇有乐趣,尤其她竟态度转悍,不再持礼,这倒有些出乎他意料。 见她手段强硬,他心脏突突跳,热血奔腾。 兴奋。 他已许久没这么兴奋,久违的美妙滋味冲刷再冲刷,让肉体所受的疼痛减灭大半,即便痛到五宫克制不住地微微扭曲,内心却十分欢快。 “凤公子?凤公子?你醒着吗?”女子唤声渗出焦虑,略顿了顿。“凤锦、凤锦……” 唔,喊他名字了呢……他虚弱地掀睫,上官净就挨在榻旁。 他已被带回竹坞,四平八稳地躺在自个儿的房内,而她脸上、身上有血有泥,也被他弄得狼狈不堪。 “你走,用不着守在这儿,我……我不会死的……”既是使性子,就使到底。 那双带英气的秀眸狠狠瞪他,细且俐落的眉飞扬,他虚弱瞅着,口中尽是血腥味,左胸却又促跳,她着恼的模样让他很受用啊…… “没把事情弄明白,我不会走!”她硬声道,按住他两边手脉,一探再探。 他闭目调息,压下腹内翻滚的血气,苍白双唇磨出话|! “你别费心,我脉象再正常不过,不是……不是走火入魔,我神智清楚得很……每月中旬,月圆之际,我就这副德行,七窍血流不止,每月皆得如此,很习惯了,躺着睡会儿便无事……”只是他妄动灵能,耗了气,肉身更觉疼痛罢了。 “……每月皆如此?”上官净一怔。 “是啊……”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嘲弄有些歪扭。“呵,一月来一回,躲都躲不过……打出娘胎便如此。老人们说,那是受了诅咒,带邪气的咒术罩住母体,是很邪、很邪的气,才生出我这样的怪胎……”喘息,再开口时,气更虚,却更执拗,固执中矛盾地透出哀求。“走开吧,算我求你了,快走……我只会害你而已,走开啊……走……” 他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她走了!? 心头一震,震得胸骨都疼了,她、她真弃他于不顾吗? 一时间,他脑中纷乱,气血暗腾。 他蓦然一惊,头一遭意会到那种“势在必得”的急迫感,想留下她。难得有个不怕死的闯进来,放了她实在可惜啊!他把线放得长长、长长的,但看上眼的鱼儿不来上钩,他竟慌了手脚。 当真弄巧成拙,阴沟里翻船,他会恼到七孔喷大血! 不行不行!得做点什么! 然后,他嗡嗡鸣、发着热的耳捕捉到她回到房内、重回塌旁的声响。 他不禁屏气以待,不知自己满脸胀红。 一条冰凉湿巾擦拭过他的面庞,揩掉眼、耳、口、鼻处的血迹。 他几要发出叹息,因紧绷如满弓弦的心口陡然放松。 墨睫略颤,他张开晦涩的眼,眼底有种古怪神气,让上官净不自觉地敛下眸光。 “竹坞里灯火通明,但你那些仆婢我一个也没瞧见,适才转到灶房,晚饭都备妥在纱笼内了,我喊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回应……”她抿抿唇,硬声硬气道:“我从大水缸中舀了盆干净的水,现下竹坞内无人可使唤,我、我硬赖在这儿,得麻烦凤公子忍忍。” 她要找得到仆婢才怪。凤锦一瞬也不瞬地紧盯她。 “我就……就爱竹坞里安安静静,在这儿做事的仆役和婢子知我脾性,会尽量避开我……一入夜,更不会随便在竹坞内走动……你……你不走,往后若是后悔,别怪我……别怪我没提点你,唔……”他的嘴被巾子掩住,擦拭力道挺轻柔,却不教他说话。 上官净没办法真对他动气。 今日之前,她还以为他性情一直是温和斯文,原来抑郁温文的外表下藏着驴子脾气,倔起来挺气人,都惨成这副模样还发倔,却不知越是装强梁、装硬气,那神态越是可怜兮兮,像头受伤的小兽,不自量力还想冲着谁撒野。 真糟糕,怎会瞧见他这一面?咦,她要走得掉就好。 嘴角泛软,她深吸口气抿住,洗过巾子后再一次帮他净脸。 “你……你笑什么?”凤锦蹙起眉峰,欲拨开巾子,倒被她轻松制住。 他的手腕皮包骨般精瘦,腕骨大大的,皮和骨之间不生肉似的,握在手心里惹人怜惜。她迎视他,见渗血状况渐缓,高悬的心终于慢慢放落。 “我没笑。”至少忍住了。 “你有。别以为血蒙了眼,我就瞧不出。” 她秀鼻略皱,像要哼他,但没哼出声,踌躇了会儿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他嘴绷成一线,一道道深浅不同的红泽仿佛是活的,交织在睑上,那表情有些可怖。“……是让你想起某个男人吗?他是谁?”一喘,挤出声道:“你在西海玉灵峰上的情人?” “你胡说什么!”急斥了声,她心音鼓动,背脊陡地一挺。 “那么是谁?”他像精神些了,靠自个儿撑坐起来。 今夜的他……唔,有些古怪……好吧,不是“有些”而已,是“相当”古怪。上官净对他将月圆之夜七窍流血一事说成是邪咒之罪,她还不能完全信服,或者当地百姓和他皆深信无疑。但那无法说服她。只是她撞见他这等惨样后,他待她的态度似乎不太一样,有点咄咄逼人,斯文仍有的,可惜仅是表相,底下却浮动着近乎乖戾之气,透出一丝野蛮。 “我想到我小师妹,她叫杜青青。”她幽然道,压下欲上前扶住他的念头。 凤锦明显一怔,没料到这样的答案。 “你发倔时的神态,跟青青有点像。” “我没有发倔。” 你有。明明就有。上官净没驳他,就像青青要是嘴硬辩称着什么,她心知肚明,却也不戳破的。 一想到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师抹,她愁绪再次盘踞胸闾。那日她赶回玉灵峰,小师妹早不知去向,虽未落进大师姊和二师哥手里,却也没留下丁点蛛丝马迹供她追寻。但,青青向来聪明,甚至有些老成了,只盼她若逃出玉灵峰,能把自己安顿得妥妥当当,别受罪挨饿了。 “我……我不是你小师妹……”口气很闷。 “你当然不是。” “……那就别冲着我发怔……” 心咚地一跳,她张唇欲语,却倒抽了口气。 “你做什么?”在她面前努力撑坐着的男人,正很费劲儿地脱衣! “这么臭,全是烂泥腐叶的气味,我……我躺着……想吐……”这倒是真话。 见他昏昏然闭目,两手往身上胡扯乱抓,扯掉衣带,抓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官净嗓声微绷地道:“可是你还在出血,别乱动,你……凤锦!” 他蓦地往前栽。 上官净倏地靠近,接住衣衫不整的男人。 她双手环住他的肩背,以防他跌下榻,他的头则软软搁在她肩膀上,乌长发丝垂散她半身。 “凤、凤锦?”一想扶他躺落,他的手即也环住她的腰,仿佛寻到一根足以顶天立地的主心骨,茫茫无所依,只能赖紧她。 “你喊我名字,我……我很欢喜……已经好久没谁这么唤我了……” 他口鼻喷出热气,含带鲜血气味,上一刻还固执要赶她走,此时仿佛更陷迷阵,强装的硬气崩坍一小角,说着教人心发软的话……她没办法狠心推开他。 “很痛是吗?”她忍不住问,因他似乎一直忍着,忍得呼息寸长寸短,隐隐颤抖。“每月这么一次,是不是都得痛上一回?” 她听到嘶嘶吸气的声音,似笑似隐忍,腰上圈抱的力道紧了紧。 靠在她肩上的那颗脑袋瓜蹭了蹭,慢吞吞挤出话—— “每月都痛,但……能忍的,偶尔动了血气,痛得较厉害些……” 她闹不清他说这话时,是否有撒娇嫌疑,但脸蛋确实被他口鼻喷出的热气烘得暖呼呼,她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垂下双眸瞧他。那张男性面庞根本不好看,所谓的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如此的字句皆能用以形容他的脸,但她不敢瞧他绝非他异样容貌,而是……而是为着某种她也说不出的心绪。 “动了血气?那……那该是因气血不顺,所以才痛吧?”果真如此,自能对症下药啊! 他沙哑地低笑两聋。“你以为真如姑娘家的月事,调顺了便成吗?” “呃?”闻言,上官净脸更热,一时间说不出话。 男人宽额贴上她的颈脉,喃喃又语:“……不打紧的,不打紧啊,我、我很能忍,再痛都能忍……” “你快躺下来,我……我再去喊人,请他们帮你净身更衣。”她想,竹坞虽说宽敞,真翻遍了也不是难事,总能找到一、两位家仆过来帮忙。 凤锦哼了声,像嘲弄,不答反问:“所以真没有吗?”没头没脑的。 “什么?” “西海玉灵峰上,没谁等在那儿……没有情郎……是吗?” 轰! 蛮横劲力猛地往她心窝冲撞。 那句话明明问得很轻、很虚弱,却宛若巨石砸下。 第六章 情郎……她原是有的,在玉灵峰上等着她,只是好梦由来最易醒,梦摔成碎片,再难重圆。她求的是一心人,一心一意对她,一门心思对她,除了她,再无谁。本以为寻到了,本以为啊…… 她重重咬唇,把脑海中的那抹影狠狠抹去,不允自己再想。 每一道呼吸吐纳都如刀刮过心肺,她断了那份情,本不该忆起,若有什么再次捏痛心窝,也是她该吃的苦、该受的罪。 “当然没有。”谁会等她呢?那人要的已不是她,而她,她也不要他了。答得斩钉截铁,她两手按住他肩臂,放他躺下。 “我找人帮你。”她嗓音偏硬,甚至有些凶。“你最好别再乱动。” “好……”可是……唉,你不可能找得到人。凤锦淡淡勾唇,忽而觉得,她凶凶的眸子,是他见过最亮的明星。 上官净从未如此纳闷过。 竹坞地处偏僻,因位在水源头,又有一畦一畦的菜园子和药圃,挺能自给自足,再加上凤锦喜静、孤僻的性情,不与外人接近,那么,那些熟知他习性的仆婢们该也同住在竹坞的某处才是。 应该有个地方归给他们,住在这儿,随时等候主人家差遣,要不然,她每日的饭菜从何而来?清茶和清水也不会自个儿长脚送到她房中,更不可能每日她在外奔波打探,回到竹坞栖,房中会有供她沐浴、装有满满热水的大澡盆子。 可,就是没有! 她寻遍整座竹坞,里里外外全搜遍,就是没见到其他人! 有几次,她曾在白日时候瞥见人影,隔着一些距离,虽看得不很真切,也晓得那些人正在劳动,有的跟在主人家身边、在田圃里忙,有的端茶送水走过小回廊,有的蹲在箭泾边汲水兼清理水源头……那些仆婢究竟藏哪儿了? 顶着满脑子疑惑,无解啊无解,这一夜,只能靠她照看病人。 在灶房起火烧水,再搬出一只收在他房中大屏风后的澡盆子,提热水注进盆中,加上适当冷水调好水温。 这些活儿对她而言其实易加反掌,在西海玉灵峰上,她便时常如此服侍师尊玉灵真人,只是今夜服侍对象是名男性,而她还不能备妥热水就走人。 “凤公子,凤公子!”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一急,冲口又唤“凤锦!” “嗯……我、我在啊……” 她吁出口气,紧握的十指微微放松,但肤上浮现的红晕迟迟末退。 一刻钟前,她扶着步伐不稳的他跨进澡盆,那时他衫子早已脱去,全身上下仅留一条里裤,她面红耳赤,但入眼所及又让她无法调开眸光抑或干脆闭上双眼。他裸露出大半身肤,如同她想像的那样,一痕痕、一道道、一块块的红色爬满他皮肤,犹如血珠点点渗出毛孔,泼墨般晕染开来,洋洋洒洒在他身肤上留下痕迹。 “吓着你了,是吗……” 若非他忍痛忍到眉峰成峦,她会以为他故意闹她。 “我会等在珠帘后,你浴洗好了,再叫我。” 她十分冷静,也佩服自个儿的冷静,但从心底窜出的热潮如此不受控制,依然漫漫地侵吞她整个人。 她退到那幕由一颗颗圆润木珠串成的帘子后头。 盘腿而坐,闭目凝神,她的姿态像进入坐禅境界,而双耳却听得真切,仔细捕捉帘后动静。 她听到水声。有水声很好,表示他是醒着的,拨水浴洗的声响断断续续传来。 约莫又过一刻钟,她听着,心中无杂念,但突然间,那声音静止了,静得她心头一惊,双眸陡睁。 她再次扬声唤他。 “……我、我在啊……”男人终于回话。 上官净不禁怀疑,他根本是听到“凤锦”二字才肯回应吧? 你喊我名字,我……我很欢喜……已经好久没谁这么唤我了…… 心头麻麻的,如遭雷击,恻然之情油然而生,她对他生出纯粹的怜惜。 “凤锦。” “……嗯?” 珠帘外的她轻垂颈项,嘴角不自觉淡扬。往后,就这么唤他吧。 “凤锦?”水声怎又停了?“凤锦!?”里边的人没回应! 她倏地回头,从珠帘间隙觑见那颗倚在澡盆边缘的头颅正缓缓歪到一边,还慢慢往底下滑! 还管什么男女之防?她起身冲进去,整幕珠帘子被甩得咚当响。 眼见他舒眉合睫、半张脸已浸入水里,长发在水面上铺成黑扇,她连忙出手撑住他两腋,不让水漫住他口鼻。 “凤锦,醒醒!”她张开双掌,指端按住他背棱琵琶骨,施力一掐。 “唔……”他哼声,墨睫颤动,迷迷糊糊张开眼。见到她,他还笑。“唉……我好像睡着了……” “要睡回榻上睡。你、你别洗了。” “好啊……” 他长睫沾着润润水珠,凤目弯弯,唇畔的笑纹模糊而虚弱……上官净心跳陡促,这么没来由的,全身被一股突生的热气席卷,从头到脚都发烫。 她在干什么?犯什么浑?! 内心暗斥了声,忙端正思绪,她清清喉音,问:“你能自个儿起身吗?” “应该行吧……”说着,他已扶着澡盆边缘,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像一时间昏了头,全然忘记她是个姑娘家,遂毫无顾忌地裸裎以对。 上官净努力维持面不改色,眸线定定摆在他脸上,甚至还出借双手扶他跨出澡盆。水珠在他脚边滴成一小洼。 她转头取来适才从柜内找到的宽大棉布。正摊开欲替他围上,还没来得及转过身,热呼呼的躯体突地压上她的背。 “凤锦!”她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摊布,旋身,裹住,裹掩他身躯的同时亦稳稳抱住他的人。 “我、我压着你了……”他说得低低幽幽,有些歉疚意味,却也没想靠自个儿站好,仍赖着她,面庞垂落,都快贴上她头顶心。 上官净终于知道,男人也能称得上“柔若无骨”,她臂弯里抱住的这个就是。 他修长而精瘦,腰板细细扁扁,若她再多出几分劲,说不准真能拦腰折断。要他站,他也站不好,软软直往她身上跌,不靠她撑着还能怎样? 等把他送回榻上,她已满脸通红,气息微乱。 他、他倒好,竟晕睡过去,唇还微微启着。 事到如今,撒手不管成吗?这……也算某种“江湖救急”吧? 但真要帮他穿衣套裤,又实在……实在太不像话。 深吸口气,她略用力拍拍两颊,把一些不该有且似有若无的古怪念想赶出脑海,端正端正,这是修心。 她拉来薄被盖在他身上,手在被子底下摸索,想扯开那条已半湿的大棉布,让他清爽些,但过程不太顺利,她不觉自己手拙,但就是拉扯了一番,有几次也得碰触他的身体,推一下、挪一下,费了些功夫才把棉布整个取出。 额面都渗汗了,坐在榻边,她轻吁口气,觉得练功都没这么费劲。 南蛮初夏,入夜后晚风送爽,尽管末着寸缕,一件薄被也足够了,不怕着凉。 所以,暂时……就这样吧。她红着脸,揩揩额上薄汗,继续用那条半湿棉布擦他那头湿漉漉的发,吸去水珠。 他像似睡得极沉,长睫掩落,在眼下形成淡淡阴影,鼻息徐长,不再如之前那般气息不稳。七窍渗血已止,不知是否因失了些血,此时面庞上的痕迹略淡,唇色也是,都淡淡的,五官整个舒和下来。 血止,痛也止,今晚算撑过去了吧? 每月都痛,但……不打紧的……我很能忍…… 每月皆得如此,很习惯了,躺着睡会儿便无事…… 她怔仲望着男人平静面庞,心里却不太平静,他这模样,说病不是病,旁人说是邪咒,他亦信以为真;但个管如何,他到底让她深记心里了,往后无论她走得多远,身在何方,每到月圆之夜,必定是要想起他的。 “月圆之夜,七窍流血,难道真没医治的法子吗?”她喃喃低语,恍若叹息,然后将他的发一缕缕摊在榻上晾着,这才起身收拾房中。 卧榻安眠的男人,在她背对他捡拾丢落在地的脏臭衣物时,淡色唇瓣很诡异地微微上扬。 肉身疼痛一止,睡过半个时辰后,凤绵徐徐张目。 一切又都回复寻常。 寻常时候.他总是浅眠,亦不需多少睡眠,一日两时辰算多了,许多时候他仅需闭目养神片刻,便觉神清气足。 被他半真半假地闹了一顿的姑娘此时单手支额,坐在桌边假寐,随身的剑器也从背后解下,搁在桌上。 她没回自个儿房里安歇,是怕他大半夜又出事吗? 可怜呵…… 可怜的姑娘…… 原谅他。他不是故意的。真的。 他是绝对的恶意。这么玩,很有趣。 醒来,便是舒心畅意,整个人由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活想来。 他掀被下榻,察觉自己正赤身裸体,双眉微乎其微一挑,记起她费劲儿想裹掩他的裸身,又费劲儿在薄被中摸索着抽掉那方棉布的脸红模样,暖暖双腮为她仅称秀气的脸容增添风流,他爱看,看起来就是顺眼。 明明全身布满奇异又丑陋的红纹,她亲近着,不觉作呕,还脸红给他看。 按按左胸过快的鼓噪,他裸身走近她,那移动方式仿佛飘云,静谧谧透着诡异,全然没惊醒武艺高强的女子。 她兀自睡着,敞开的窗于迎进皎皎月华,那些银光亲吻着她半脸,在鼻尖上跳跃,在秀颊上舞动,在那两片微启的软唇上妆点……他俯下头,汲取她淡馨鼻息,薄唇离姑娘家软唇儿仅余毫厘之距,他没有真正印上,怕一发不可收拾会吵醒她,离着一点点微距,掩藏自个儿气息。 可惜啊可惜,他彻头彻尾是枚小人,说不愿在她身上施咒,这会儿却忍不住,随手一个当空咒写,简单一个捺印,她撑住额角的手忽地一放,人也跟着发软,让他抱满怀。 他拦腰抱起她,走回榻边落坐,让她坐在大腿上。 近近瞧她,秀脸上的血污已洗净,但她并未换下衣物,该是为了守着他,只来得使匆匆洗净脸颈和双手,没心思好好浴洗。 只替别人着想,迟早吃大亏的。 她这行侠仗义的性格实在教人既爱又恼。 唔……等等!她该不会把他当成“江湖道义”的一部分吧?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他、他…… 尚未想清结论,他双目泛红丝。兴起恶狠狠的味儿,扶住她脑袋瓜就吻,恶霸般占有她的唇,极变态地攻城掠地,在咒术中欺凌她的柔软,尝过又尝,尝过再尝,丁点都不愿放,恨恨的、发恼的,又带着模糊的怜爱,连他自己也弄不懂的情绪,一直欺负人…… 疯了。他。 他。疯了啊。 身体自然起了变化,情欲灌注他全身,灼热坚硬。 他重重抱紧她。蹭着、摩挲着,亟需慰藉的地方有她的重量和体温,他沙嗄呻 吟,把她紧扣在身上,扭动、磨蹭,不放手,不能放,只有她……只有她……那是他要的,只有她…… 茫然间,他无所依,拽在怀里的成了唯一的重心。 他神魂四飞,仿佛转翻了神界、人界与冥界,最终茫茫然、茫茫愁,又回来与怀里的人相依偎。 在她毫无意识时侵犯她、吃她豆腐,他丝毫不觉羞耻,却感到浓浓孤单。 第七章 下次吧,就留待下回。两人真要欢爱,她必须醒着,只有他在玩,很孤单的。 放她躺下,帮她脱鞋,再拉来凉被为她覆上。 他略歪头打量枕上那张唇瓣被吮红的容颜,凤目眨也未眨,幽暗中的双眼仿佛闪红光,看得几要入魔。 倏地,他眉间一动,听到什么声音似的,眼珠移向敞开的窗外。 他从容地从竹柜中取衣物套上,宽裤宽衣,衫袍轻飘飘,然后拨开珠帘跨出房门,徐步而行,穿过竹坞外的药圃、菜园和果园,越过清水潺潺的箭泾,走进一片黄竹林中。 “刚回来?”停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 离他约五步之距的一丛黄毛竹后,黑影闪出。“是。”燕影恭敬道。他半刻钟前才踏进主子在竹坞四周布下的结界内,立即引来关注,被主子“半道拦截”,他半点也不觉讶异。 “事情查得如何?”凤锦又问。 “略有眉目。小姐那块玄铁令牌确实是‘西海玉灵峰’的掌门信物,‘西海玉灵峰”一派由玉灵真人所建,在灵峰上隐居修行的玉灵真人是小姐的师尊,真人共收有四女一男五个徒弟;小姐行三,上头有大师姊李云衣,和二师哥傅兰舟,底下有两位师妹,苏雪英、杜青青。其中苏雪英已远嫁西漠,杜青青年纪最小,仅十五岁。”他口中的“小姐”指的是上官净,俨然把她也当成主子。 燕影又道:“去年秋,玉灵峰顶上出大乱子,玉灵真人闭关修炼时,遭大徒弟李云衣与二徒弟傅兰舟联手所害,下落不明、杜青青亦不知去向。当时小姐在外游历,赶回时,还与师姊、师哥在玉灵峰上恶斗了一场。” 听到“恶斗”二字,妖异凤目微微一眯。 凤锦沉吟了会儿,道:“玄铁令牌在她手里,或者她最后回去的那一趟,曾暗中见到玉灵真人。”她曾说,是她的师尊要她往南来,带着那块刻满古老图纹的玄铁,寻找古老的“刁氏一族”。 “凤主,玉灵真人若然被害,还能将掌门令牌托付给小姐吗?” 凤锦淡淡勾唇。“倘若玉灵真人亦是‘刁氏一族”之后,就有可能。” 燕影不禁低“咦”了声,前思后想一番,似已抓出相关要点。 “莫怪小姐会来南蛮投靠‘刁氏一族’,她要不来,势单力薄,怕迟早要被抓回玉灵峰。昨日,属下回南蛮途中遇到那些人,该是一路追踪小姐过来,现下他们被挡在莽林之外,没识途老马领路不易进入,只是小姐的师姊、师哥为了那块玄铁令牌,必不会放过她,定会一再探路。” 凤锦哼笑。“他们要那块令牌,难道只为掌门之位吗?” “玉灵峰顶有座天然大石窟,巨石将洞口完全封住,传闻,玉灵真人在石窟中藏有无数珍宝,是一笔巨大宝藏……” “我明白了,原来弑杀师尊、残害同门全为这档子事。”凤锦边笑边颔首,脸上不带责难神态,仅是嘲弄。 他沉吟了会儿,忽而有所顿悟,淡声道:“看来,那块玄铁令牌是进入那座石窟不能缺少之钥。” “不管如何,小姐到底抵达南蛮了,若在半途遇上他们,对方见来硬的不成,说不定连美男计都使将出来,哄也要哄得小姐乖乖交出令牌,然后——” 轰隆! 燕影“唰”一声拔出斜系在宽背上的长剑,他耳中轰响,原以为有敌来袭,眼前景物却骤然扭曲。 不是敌人! 他寒毛竖起,心跳重重撞在胸骨上,又像要跳出喉咙。 握紧剑,他掌心出汗,不禁用力闭上双目,再张开时,竹林又是竹林,适才那一刹那如同幻影,那声轰响似是幻听。 但,不是的,真便是真,他心知肚明。 在这里,没有敌人,只有魔星。 “美男计吗?”那颗魔星诡笑着,扬唇模样斯文又平静。“一个是师姊,一个是师哥,能使上美男计的,自然是她的二师哥,你说是吧?” “属下……不很确定。” 轰隆! 又是一记似真非真的暴响。 无形而强大的气劲猛地灌入双耳中,燕影痛到咬牙,但仍挺身不敢乱动。 他自十七岁便被挑选出来服侍这一代的年轻凤主,主子性情阴晴不定到教人发指之境界,据闻,历代凤主多为有德能人,偏偏这一代出了他这颗异星,红痕满身、性格扭曲不说,所怀的能耐更是前代未闻,强大到令人胆颤心惊。 “属下……属下……”他暗中费劲调息,按着习得的心法,努力在主子恶意的结界中保持清明。这样的恶意挟带再明显不过的震怒,主子发怒不算稀奇事,但气成这样,绝对难得。唉,想他严谨一世,竟糊涂一时,怎么就口误溜出那样的话来?现如今,不乖乖吐实都不成了。 “属下打探过了……小姐……小姐的二师哥傅兰舟……那人跟小姐原是一对儿的,小姐游历江湖,为了长见识,在外方走踏两年多,遇师门大变,小姐闻讯赶回‘西海玉灵峰’时,傅兰舟早巳移情别恋,与长自个儿两岁的大师姊李云衣好在一块儿……” 砰磅—— 这一记来得更沉、更重,入目所及的景象呈现诡异折扭,月光仿佛整个倾泄进来,黄竹林大放异辉,竹叶泛光,一片片在夜风中张狂摇动,摇得那些光越扩越开,刺眼无比。 再也承受不住,他发出厉吼,借以泄出在体中盲目冲撞的力道。 突然间,一道不该出现、却如及时雨的剑气逼近。 剑气无比凌厉,划开沉重滞闷的氛围,像也一举劈开他浑沌不清、几要被拖进无底深渊的脑袋。 燕影依着本能举剑相抗,这一挥,让他神魂重回体内。 上官净恍恍惚惚睁开双眸。 不对劲。 哪儿不对了? 唔……她应该坐在桌边,而非躺在榻上。 谁搬移了她?又如何在搬动她之时,全然不惊动她?谁有这样的能耐? 咬牙,奋力撑坐起来,头是有点晕,但盘坐在榻上调息一会儿后,那团晕眩终于止息,只是嘴有些不适,并非痛,而是热热肿肿的。她舔舔唇瓣,似尝到不属于自己的味道,这荒谬状况让她微拧眉心,想不通究竟发生阿事。 她下意识环顾,这是凤锦的寝房,凤锦的夏被,凤锦的床榻,她身子蓦然一热,不敢多想,匆急地套上自个儿的鞋。 她占用了他的床榻,那他人呢? 心怀疑惑,夜风中透出一丝不安,她带上剑,就着迤逦而进的月光走出房门,寻着竹坞主人的踪影。 黄竹林内似有动静! 甫踏进,整个人像掉进气漩内,她记起之前进南蛮莽林时,也曾遇过相同情况,她以为那是吸入过多瘴气所产生的幻觉,此时为何重现? 胸前发热,她本能地伸手按住,发现是挂在颈上的玄铁令牌散出奇温。 她强令自己拉长呼息,徐徐吐纳问,眼前景物清楚展现—— 月光白到透亮的竹林间,凤锦散发垂袖,身形单薄。 他面前站着一名鸠衣劲装的汉子,后者手持长剑。她无法看清对方面容。 是当日莽林里那群恶徒寻到这儿来吗? 那人离凤锦实在太近,男人嗄吼声传来,她心头一震,剑已出鞘。 “走!”直直跃冲到欲要守护之人身前。 高手! 两剑相击,她的四十九路御风剑法快如疾电,以攻为守,又以守为攻,攻守并进,虚中藏实。 她意图将对方逼出黄竹林。怕竹林中藏有暗手,亦想把敌人引开,离凤锦越远越好。她想,凤锦纤纤公子,文弱可欺,打不赢也跑不远,若遭挟持就不好,他要落进对方手里,她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儿,怎么都得先护住他再说,怎知一交手,对方身手竟如此了得! 她不敢大意,手中长剑舞得更轻灵飞快,常是一招尚未使老,便换招突袭。 师尊说过,她的御风剑法是同门中练得最好、最精的,尽得她真传。 她下山历练,师尊还把御风宝剑传给她,要她锄强扶弱,不丢师门脸面。 师门…… 师门啊…… 只是西海玉灵峰顶之上,师门如今安在? 强大悲伤涌现,像心头无端端开了一个洞。 那些吃人的痛,急泉般滚滚涌出, 越痛,她剑招越狠,越狠,越轻易丧失自己。 顿时间,剑气烁烁,月华凛凛,寒光腾腾,沁肤渗骨。 制不住啊!她制伏不住内心悲意,根本要顺由它了,把她带到哪里算哪里,都无所谓,一切随缘方自在,缘尽命绝,再往前一步即是阴曹地府,也无所谓…… 轰隆!砰磅—— 她耳中灌进巨雷,未及意识到那雷响般的声音是真是幻,剑已脱手,神魂脱离。 她倒下了,被一开始便沉默不语、冷眼观战的男人接个正着。 上官净被震昏过去,颇惨,然,有人比她更惨。 燕影整个被弹飞!宛若地面上生出一堵无形墙,他无知扑上,却遭自身的冲击力反噬,弹得他往后飞离好几尺,僻哩啪啦地扫断不少根黄竹。 主子心绪波动完全的突如其来,阴晴不定兼之喜怒无常,在自个儿地盘上任情任性地操弄,只是这一回……果真气得不轻。 在这结界里,有心人故意操纵,任凭意志再强也撑不过一刻钟。 本心一乱,脑中思绪随之扭变,会变得不像自己,或者,不像人,又或者,他原本就非人……他冷汗直流,想到方才的狠斗。他许久没遇上强手,这一斗,只想赢,非赢不可。要赢。要赢。要赢。长剑如此渴血,喉中如此渴血……他在走火入噱魔的边缘徘徊,若非主子那一震,他已成兽…… “属下……该死。”他单膝跪下,低嗓竞发颤,并非怕主子责罚,而是他差一点点就迷失本心。 凤锦冷哼了声。“你确实该死。”抱着人,他转身就走。 “凤主,属下——呕!”唉,吐血了。 燕影苦笑,跌坐于地。 就说嘛,他家主子出手怎可能这么轻…… 人在最最脆弱之际,往往最容易显露本性,也最容易教旁人探到内在底蕴。 上官净抢进黄竹林,一开始自然是为了护他,以为他再次遭恶徒欺侮,然而,那场架打到最后,她其实忘记初始掀起冲突的原因。 忘记要守护什么,忘记因何而打,忘记他的存在,忘记……全部忘记…… 燕影也是,但燕影是一心求胜,昔日压下的嗜血狂欲险些沸腾再起;而她呢,她是一心求死,死志隐隐微微透出,而后,使出的剑招狂态尽出,最后竟只攻不守。 死的念想在她心中发芽了,她或者无所感、无所知,她被自个儿蒙在鼓里,但那样的心思确实存在。 混帐东西! 混帐!混帐!她想死?为什么? 会让女儿家寻死觅活的不外乎是情海生波,就因她的亲亲二师哥移情别恋,所以她想死吗? 他冷笑再冷笑,目光发狠,五官野蛮,脸上、身上一道道红痕转深。 抱她上榻,管她是醒是昏是睡,他粗鲁地拉扯她的腰带,扯开她衣襟。 雪嫩健康的肌肤曝露在他面前,那块助她在幻术中稳定心神的玄铁令牌映入他眼底;但,什么都不顾了,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恨怒,觉得她是他认定之物,她就该归给他,身、心、灵都是他的东西,别人敢觊觎,死路一条。 而她,不能“对不起”他。 第八章 她必须成全他的疯狂,她心里不能有谁,除他之外,再不能有谁! 怎可以欺骗他? 她明明说过,西海玉灵峰上,没有情郎为她等候,她怎能欺瞒他?! 掐揉她玉嫩肌肤,女峰落进他双掌内,他十指狠狠掐紧、揉搓,不够……不够啊……他埋首在她乳前,胡乱吸吮,那未受日阳侵晒的身肤白得不可思议,他很气很气,不断攻城掠地。他的行径极度下流,毫无道德,但他哪会在意呢?直到……他与她衣衫几要卸尽,他下半身紧抵她腿间,沉甸甸的男性火烫贴在她最脆弱柔嫩之地……他可以尽情占有她,野蛮地在她体内驰骋,可以消一时的忿恨。却会带来更多难题。 再有,无她投入,即便得到她的人,那强大的孤单仍要吞噬他。 贴着她的身.抵着她的额,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调息再调息,行气再行气。过了许久许久、躁乱的心和躁动的身体才平息下来。 他自知,性情中有极端狂暴的一部分,向来压抑得极好,这还是首次任其横冲直撞,险些乱了计划。 这姑娘啊,脾气并不难懂。 她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性情坚韧,沉稳有大将之风,她想锄强扶弱,好,那他成全她,就当个需要被扶助的“可怜人”,然后求怜于她,两人相处时日一久,必见成效。至于“西海玉灵峰”,他不打算让她回去,她的师门恩仇不关他的事,既踏进他的南蛮地界,与西海便八竿子打不着。 她归给他了。 体内的怒火与欲念渐渐趋缓,他叹气。 这一叹,连自个儿都讶异。头疼、莫可奈何、不甘心混杂在一块儿,原来连他也要叹气。现下,是魔星遇上命中克星吗? 苦笑,为她拢好衣衫,修长手指慢腾腾拨开她的发丝,沿着女子刚毅却也柔润的脸部线条轻抚,拇指抚过她略丰的下唇。 “既要长久留下,该帮你备上一、两个使唤丫头。不是吗?”他微挑眉,凤目幽幽似带魔,勾着唇,把一抹诡异的宠吻啄落在她嘴角。 然后,他起身坐在榻边,从榻旁桐木矮柜中拿出一个朴拙木盒。 揭开盒盖,里头有纸叠着。 他取出两方小叠纸,轻手摊开,分别搁在膝上,有头有手有脚,两个纸人形。 “你喜爱什么性子的小姑娘?嗯,活泼些可好?”低问,他看了那张犹然不醒、眉眸宁静的秀颜一眼,随即敛目,打起指印。 落咒,还不够。 他咬破指端,在人形纸上各落三滴鲜烫热血。 上官净自觉陷入某种说不出、挣不开的“困境”中。 教人迷惑的事一件接连一件,她还有点昏的脑袋瓜没法子同时想那么多事,而想不明白只好暂且顺应,安静接受并静观后续。 她首要适应的是,她身边多出一名长相与身材皆圆圆润润的丫鬟。问对方年岁,说是刚满十六,问名字,说是姓朱,朱玉。 “主子交代过,小姐在竹坞住下,不仅是贵客,也算是这儿的主子,吩咐朱玉要好好照顾小姐的生活起居,我记得很牢,不敢忘记的。往后,小姐的寝轩全由朱玉打理,包准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让您沾不上半点灰。还有三餐和茶水,小姐等会儿得把爱吃的东西和喜爱的口味一一告诉我,才好请灶房大娘准备……啊,对了!小姐,主子那儿有好几块夏布,要请人帮您裁缝凉爽些的衣裙,咱们何时挪个空,到东村的李寡妇家量个身吧?那位李家寡妇手很巧,做出来的衣物耐穿又好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上官净望着铜镜中,那个站在背后帮她梳发、说话之速如流水潺潺不断的小姑娘,瞧得她几要忘记眨眼。 今早,她醒在自个儿房中,小丫头突如其来就这么冒出来。 她帮她备妥洁身盥洗用的温水和用具,待她一起身,小丫头便快手快脚整理床榻,动作相当伶俐自在,仿佛对服侍她的一切早熟得不能再熟,熟到……还想亲手帮她浴洗呢!若非她及时醒觉,身上衣物真要被小丫头剥光。 瞧,她又被她滔滔不绝的话牵走心神,连梳子都乖乖递去。唉,现下是怎么了?还坐在妆台前由着人家服侍……是说,她哪需要谁照看?向来都自己照顾自己啊! 再说了,她从没梳过姑娘家那些繁复柔美的发型,乌黑发丝常是简单扎作一束,干净俐落才是本心。 她出手迅捷,轻轻接住朱玉忙碌的小手,也让对方稍静了静。 “我不用新衣,吃得也随便,不必为我多费神。再有,我也不是什么小姐,借竹坞暂住罢了,不是你的主子啊!” “小姐……小、小小姐……呜,小姐……” 小丫头脸色变得此翻书还快,一张甜笑圆脸突然变成被掐皱的包子,眉成八字,颤着圆唇,圆眸可怜兮兮地挤成两道细缝,都挤出泪光了。 “怎么了?你……你别急、别哭啊!”上官净赶忙站起,拉她的手摇了摇。 “哇啊──”当真哭嚎出来,连泪珠都圆圆润润,好不可怜。“小姐……小姐不要我服侍,那、那朱玉没用了……呜呜呜,主子会撕了我,还会把我丢进火炉里烧,呜呜呜……我好惨啊……小姐别不要朱玉嘛,我会乖,一定乖的,好不好嘛……” “呃……好、好……你别哭,我要你,我当然要你!” “呜呜呜……小姐说话算话.不蒙人?”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上官净用力摇头,她实在不太晓得如何安慰哭得泪涟涟的人,但,小丫头的破涕为笑也、也转得太快了吧?她甫摇首保证,那张犹如浸过水的圆脸立马笑开了,让她再一次傻眼。 “啊!小姐颈子被蚊虫叮咬,青青红红一块呢!”朱玉忽地瞪大眸。 这也是重重疑云中的一点。 上官净是在浴洗时发现的,不只颈侧,连肩头和胸脯也有青红痕迹,圆圆小小,似被谁刻意弄出来……会不会是昨夜打斗时留下的瘀伤?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因由。 按捺思绪,很无奈地让人梳了发,并吃过丫鬟为她备上的早饭后,她步出房门,在轩廊转角处险些撞上一名高壮仆役,后者正忙着洒扫,瞧见是她,态度甚是恭敬,沉默着,静静退到一旁让她过去。 “小姐,他是牛大啦!主子交代了,竹坞东翼这儿的粗活全交给牛大包办,往后您会时常瞧到他的。”朱玉匆地开窗探出一张脸,笑咪咪道。 所以,竹坞除了凤锦与她之外,确实有“活生生”的仆与婢,昨日入夜后的奇诡之寂,仅是她少见多怪,庸人自扰? 但,昨夜的确有太多迷团,如误闯浑沌之境,即便醒来,都不知是醒非醒。 四下搜寻,就为那道顺长偏瘦的素自身影……啊,他在那里! 凤锦站在瓜棚下,青翠的藤与叶旋满瓜棚,这棚子交缠了不止一种瓜类,奇妙的是,所有瓜种都能和平共生,旋藤于棚架上。长出一颗颗不一样的瓜。 忽地,上官净秀容一凛。 瓜棚下似乎里有另一人,玄衣劲装,剑器在背,跟她昨夜记忆中的对手极为相像……不!根本是同一人啊! “凤锦!”她禁不住大唤,飞身窜近。 又是护卫的姿态。 凤锦在笑,四肢百骸皆被灌注欢偷,但那样欢快的笑没有显露出来,全珍贵地往心底藏,表面上,他一贯清清淡淡,若说笑,也仅有微勾的嘴角。 “用过早饭了吗?”他温声问,把刚采下的一颗瓠瓜放进地上的竹篮里。 “嗯……用、用过了。”怎么回事?上官净戒备着,眸光在他和那位黑衣客身上来回兜转。黑衣客此时垂敛眉目,双臂微垂贴于身侧,站姿与竹坞仆役牛大一般模样,皆恭谨而且沉默。 “这位是?”她忍不住询问。 凤锦淡笑了声。“昨儿个来不及说,你与他便斗起来了。”他转向黑衣客。“燕影,你吓着我的贵客,上官姑娘不知情,还以为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河寇山贼,闹腾出这么一场,你该当何罪?” “属下该死。” 波澜不兴的语调有种再认真不过的气味,上官净听着,心脏突突跳,好似她要真附和的话,这位叫燕影的男子真会拔剑一抹脖子,该死给她看。 “属下先行告退。”燕影道,旋身便走,谁也不看。 上官净神情怔然,闹不明白其中原由,眸线从走离的黑影身上收回,改而定定望着同样站在瓜棚下的素影,一张唇掀了又闭、合了又张,许多话梗在喉问。 “燕影是我的牢头。” 似瞧出她的迷惑,文弱男子徐徐道出。上官净耳中轰隆,秀气五官明显紧张。 “可是他……他自称属下,武功又那么高……”怎成牢头了? “燕影是我爹娘派来守我的,武功高那是一定,竹坞地处偏僻,近来南蛮莽林里又不太平静,他除了守好我,还得护我周全,也得固定时候把竹坞这儿发生的大小事回报到我爹娘那里。”他半真半假,说得顺畅自然。 “……你爹娘?”声音呐呐。 “是啊。我是人,当然有爹娘。” “也、也对。” 什么“也对”啊?凤锦忍住笑,脑中转过百八十道思绪,最后,他举袖,袖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在瓜叶边缘上摩擦,红痕脸上,一双眼尤其汪亮,低幽男嗓有种彻夜沉思后的轻哑,道── “你昨夜与燕影交手,奋不顾身就冲近过来,以为我又遭恶人欺负,是吗?”未等她答话,他又说:“我知道的,你是真关心我……昨儿个出了小意外,没来得及赶回竹坞,我的邪病就发作了,你也不逃,除带我回来,还……还帮我这样和、和那样……我都记得的……” 他面庞真的很红,上官净晓得自个儿的脸蛋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热烘烘的。 “这样”和“那样”的……他、他记那么多干什么?唉。假咳两声,她抿抿唇,镇静问:“为什么不与爹娘同住?” “我这模样,两老见了只会心痛流泪,干脆离家僻居在此,两边都清静些。” 他又用轻和语气说着云淡风轻的话。 他说得好轻巧,但听者若有心,不难碰触到那带有苦涩的底蕴。 自尊包裹自卑,淡然掩藏了忧郁,时阴时晴的脾性。神智清明时,温文有礼,君心如玉,一日一闹腾起来,根本是个任性孩子。 心微微紧缩,带疼,疼中又有怜意。上官净没尝过这般滋味。 她想起自出事后,一直抑在脑中最深处、不敢多想的那名男子。 跟那人在一块儿时,心里是快活、明亮的,源源不绝的活力冒出,仿佛要化成玉灵峰上的一朵云、一只小百灵儿,与他一起邀游天地……英俊面庞,多情眉目,高大挺拔的身形,清朗声嗓说着好听的言语,说他此生仅她一人,只求与她相守,再无其他,那些情话,听过的姑娘都得骨酥肉趴。她内心涨满柔情,不是心疼,而是满满光明的欢喜,那喜悦,如玉灵峰顶上大绽的朝阳,她爱过,动过情,却没尝过怜惜一个人,怜到心窝酸软疼痛的滋味…… 整个人忽冷忽热,突然间,她的一只手被握住。 她微地一震,眸子定了定,发现凤锦离她好近,不过半臂之距。“你……” 第九章 “想什么呢?瞧你都快把瓜藤扯断。”他红痕上还有红痕,体肤散出高热,原注视着她的双眼在她眸线迎过来时,略狼狈地挪开。“这条藤悬着好几条丝瓜,还没成熟,若掐掉,啥都没了。” 上官净恍然大晤,赶紧松开瓜藤。 她方才陷进思绪里,边想边拨扯藤叶,险些毁掉他辛勤耕耘的心血。 “抱歉……”唔……他还握住她的手。该抽回吗? 凤锦摇摇头。“该道歉的是我。昨儿个那些事,让你困扰了。” 换她摇头,暗暗吞咽着。“……所以我是让燕影震晕过去,然后才被你送回房里,是吗?”可如果抽手,不让他握,他会不会又暗自神伤? “嗯。”男人低应,近距离下,他觑到她颈侧一处没掩上的瘀痕,凤目诡烁了烁。 上官净不疑有他地点点头。“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燕影武功奇高啊,我只记得有股劲冲爆而出,之后便不省人事了。改天有机会,必得跟他好好请教。”唉,算了,还是由着他握吧。他……他会不会……其实也爱与人亲近?如这样手握住手,暖暖体热在掌心里流动,有人陪着,有同伴,有……有活着的感觉…… 活着…… 她如遭雷殛,神魂陡震。 瞬间,有什么东西撞进胸房。 那些东西曾一度流失。心于是空空的,没有任何想法,只懂得顺从师尊留下的指示,躲躲藏藏一路往南;但此时此刻,半亩方田一寸开,有什么回流人心了。活着……她的心是她的,会为谁心疼,心,还活着…… 蓦然间,她五指一收,反握住他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她望着那张不好看的脸,却觉无比可爱,因为他在害羞,目光腼腼觍觍,深一层的红泽这出脸肤,从垂发中半露出来的耳朵红到几要滴血,鼻翼正微微歙张。 怎么办?她原想过若要在这片南蛮土地上待下,不管是要继续深进,探寻“刁氏一族”的下落,抑或守株待兔,静观其变,她都该自个儿寻个地方落脚,不方便一直这么叨扰他。 但,她开不了口了,尤其见识到他的怪疾,见到村民们是如何惧怕他……他甚至连双亲都躲。昨日他性子一起,还粗声粗气地赶她走,发病时,更是一整个自暴自弃、孤僻阴郁……她若说走,即便解释再多,他怕也听不进去。 所以……就继续赖在竹坞不走了吗? 她悄悄叹息,心里已有答案。不要他误解她,不希望他难过,不愿意见他自伤自苦。飘零到此蒙他照顾,同是伤心人,或者也能相互安慰,圆一个缘。 心一宽,活水注进,她嘴角扬起翘弧模糊而柔软。 双颊依旧发烫,她笑,见他也笑,五官浸润在单纯愉悦里。 对她突然用力反握他的手,他眉峰动也没动一下,好似他们这样再寻常不过。 唉,怎会这样?她有点想挠头。 “我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凤锦忽而道。 “什么事?”她五指略放松,立即感到一股力,他把她抓得更牢。 “我那个每月发作一次的邪病,是有法子治的。” 她立即瞪大眼。“怎么治?用什么药治?很难治吗?还是药方不易凑齐?为什么你拖到现在还不治?” 她急急丢出的一长串问话,让他凤瞳忍笑地湛了湛,稳声道:“不难治,也不需要凑什么药单子,只是我不愿意。” 上官净眼角一抽,圆眸陡地细眯,随即又瞠圆。“你、你不愿意?”有什么好不愿意?!有病能治不治,她都想掐他了!“你在不愿意什么……” 然后,他再度脸红给她看,既别扭又腼觍。 他原是看着她,却调开目线,最后又磨磨蹭蹭移回来,害她一颗心没来由咚咚咚地重跳。 “说啊你!” 他抿抿唇,慢吞吞道:“我得找个姑娘成亲。两人……两人好在一起了,咒一解,邪病便会慢慢除去。” 上官净一开始没弄明白“好在一起”之意,怔了会儿,懂了,全身直发热气,血往脑门直冲,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的声浪穿透她嗡嗡作响的耳—— “我也想治好这病,但哪家姑娘肯嫁我为妻?即便有,可我对人家没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我也……我也不愿委屈自个儿,若无情意,在一块过一辈子,死死绑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一笑,惨惨的,却极为温柔。 明明是大白天,他瞳底竟有月光。 “所以啊,宁愿这么病着。遇不到心里那个人,一辈子邪病缠身,那也无悔。” 美之物人人爱,这道理天经地义,只是每次她痴了般望着师哥那张俊庞,看得忘记眨眼,等回过神来,很难不脸红,又觉自个儿实在肤浅,但……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啊,既英俊又温柔…… “等游历回来,你有什么打算?”男人拉着她的手,似乎知道她方才又瞧他瞧得失神了,此时嘴角戏谑地翘着。 她垂下热热脸蛋,重新抓好肩上的包袱,轻声道:“我没想那么多。”咬咬唇,抬起头,颊畔晕暖似乎更浓。“可能……就是老样子。等结束游历回来,继续待在玉灵峰上服侍师尊,和师尊、师姊、师妹……还有你,在一起。”她可以一直待着不走,但师尊说,她年已双十,趁年轻该下山走走,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她想出去看看,出西海玉灵峰,看些不一样的人事物,但最后的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他沉默了会儿,放开她的手。“你心里只有师尊是吗?” 她一愣。“我……我心里也有你……你知道的。” 他神情有些古怪,目光专注。“那么,如果我说,我想过点不一样的日子,要轰轰烈烈、热闹滚滚的日子,你会跟我去吗?” 她怔得更严重,许久、许久,终才挤出一句话—— “可是……简简单单的,不好吗?平静无争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他掩下长睫,掩下似有若无的失望,下山的那一日,她没看出来。 昨晚又作梦。梦着以前的事。 游历江湖两年,她更明白了,她这性情,还是与世无争的小日子最适合她。 但,想要平静无波却不容易啊…… 直到穿过森森莽林,踏进南蛮之境,这儿有山有水、有竹有林,梯田占满所有小山头,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似乎寻回一些往昔自以为理所当然的宁静,然后……却又被人猛地轰来一记,搅得头晕目眩。 所以啊,宁愿这么病着。遇不到心里那个人,一辈子邪病缠身,那也无悔…… 他说这话时,语气如此认命,眼神万般温煦,汪亮到她几难直视。 她不笨的,凤锦根本话中有话,目光藏情,虽没坦率表示,那意思也颇为明显,好似告诉她,他遇到心里那个人了,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总之,她好像被示爱,又好像没有。 这种感觉很糟糕,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头疼的是,也不知该回应什么。 害她这四、五天有意无意避着他,总一大清早就出门,往更远些的村落打探“刁氏一族”的下落,回到竹坞时,天色都暗下。 此时分,夕阳只剩一点点颜色。 沿着箭泾旁的土道往坡顶而行,竹坞已在眼前,她看到静伫在不远处的薄纸般身影,瘦瘦长长,黑发微扬,淡淡一抹轮廓。 她心脏怦然一跳,瞬间感受血在胸中滚动的那股热,又是那种活着的滋味。 他、他该不会专程等在那儿逮人吧? 待再走近几步,立即察觉异处──凤锦站在竹篱门外,面前跪着一名老汉,一辆简陋推车就搁在一旁,推车上躺着一名大姑娘。 老汉跪伏身子,不住磕头,也不知求了多久,嗓子如粗砾磨过一般,犹自哭求道:“咱、咱就这一个闺女儿,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她吧,真没法子了,呜呜……真没法子了,她、她这伤,伤得都快魂飞魄散,没法子了呀……” 上官净两个俐落跃身,蓦地窜到推车旁。 凤锦在看她,她感受得到那两道灼灼目光,头一抬,亦直直扫了他一眼。 他像是面无表情,让人读不太出心绪起伏,但眼神锐利,很有穿透力。 呼吸一紧,她连忙凝神,低头审视推车上女子的状况。 探鼻息、肤温、颈脉。除气息较弱外,大致无碍,然颈项上有一环青紫,等她再探向女子手脉时,更为吃惊,那细腕上有一道道的伤,双腕皆有,似自残不成所留下的刀伤。 她微瞠眸,再次抬头望向凤锦。 面对她的疑惑,凤锦像似视若无睹,却出声了,问那老汉。 “倘若救了,往后你如何打算?” “咱……咱决定了,带着闺女儿离开南蛮,搬哪儿都成,越远越好。求求您、求求您大发慈悲,您大人有大量,只有您办得到,凤──” “把她抱进去。”凤锦声略扬,适时截断老汉的哭嚎。 一得到指示,站在主子身后的牛大即走向推车,朝微愣的上官净点点头,单用一臂就把昏迷的大姑娘轻松挟抱,带进竹坞。 老汉大喜,又是拼命磕头,连连称谢,老脸上涕泪纵横。 “明早再来接她。走吧。”凤锦沉静道。 “谢谢、谢谢……呜呜啊啊——”好不容易求成了,老汉匆地伏地大哭。 上官净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完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按她脾性,自是想向老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凤锦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两眼直盯着她,一瞬也不瞬,她陡地醒悟过来,他是在等她进去。 也好,该去看看那姑娘,说不定还有其他伤! “老爹保重。”她对着仍兀自痛哭的老汉拱拱手,快步走进竹篱门内。 “凤锦,那姑娘——咦?”才欲询问,男人竟旋身就走,把她干晾着。 “凤锦?”不理她?“凤锦?”依旧不理人。 “凤锦!”她迅捷跃到他面前,眸底有点窜火。 “你不是在躲我吗?”他停下,宽袖负于身后。 那问话来得如此突兀,语气如此自然,像聊着今儿个天气、话家常一般。上官净却不自在地抖了两下,向来坦坦然的心一下子虚了。 “我……那个……是我不对。”低头。 ……竟乖乖认错?凤锦一愣,盯着她的头顶心,险些笑出。 “我没说你不对。”他又在使小性子,但……能有个人任他使性子,这滋味实在该死的好啊! 他僵着声道:“我那日……说了些事,你听了不舒服,你躲我那也应当。” “我没有不舒服!”她急急辩道。 她只是脸红心热,一直揣测他当时的语气和眼神,弄得自个儿发昏……好吧。是有一点点不舒服,但是……但那是因为……唉。 “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没有不舒服。”再辩。 闻言,他微微一笑,有些忧伤落寞,点点头道:“那就好。” 一点儿也不好! 他、他这是明摆着不信嘛! 上官净越急,话越说不出来,只能郁闷地看他重新拾步,从她身边走开。 郁闷已持续许久,她在竹坞东翼的客室前等过大半时辰了。 第十章 送那名大姑娘进客室后,牛大就守在房门口,问他话,也不吭声,只懂得点头、摇头,倒是这几日莫名其妙成了她专属小婢的朱玉,因凤锦的吩咐,已往里边送进两盆子温水,此时亦跟着主人家待在客室里照顾那名姑娘,尚未出来。 要闯进一观究竟,对她画言易如反掌,但于情于理,她没资格擅闯。 被挡在外面实在不好受,她大可回自个儿房中休息,但……如何走得开? 思绪喷涌,胡思乱想,再加上方才凤锦那一脸忧伤,害她胸中沉甸甸,仿佛怎么都纳不进足够的气,很闷。 咿呀—— 门从里边推开了! 她蓦地扬睫,见朱玉捧着水盆跨出。 “那姑娘怎么样了?伤得重吗?她醒了吗?我……我能进去瞧瞧吗?” “小姐,那个……唉……这个……主子他……”话很多的小丫鬟竟吞吞吐吐。 “让她进来。”里边传来主人家淡淡的应允。 小丫鬟随即冲她咧嘴一笑,还松口气般俏皮地吐吐小舌,捧着盆子,竟用手肘“攻击”牛大,边嚷:“走啊!主子发话,要小姐进去,你还杵这儿干什么?想继续偷懒啊?还不跟我走!” 上官净没留意牛大有无随朱玉离去,她入内,撩开带草香的细竹帘。 房中飘浮某种气味,略辛辣,不难闻,该是调和许多香药所制成的宁神药香。 凤锦就坐在杨边。 那姑娘静卧,仍合睫睡着,割在双腕的新伤与旧伤皆一并处理过,裹了药,连颈上明显的青瘀也抹过药,带着薄荷气味。 凤锦极轻柔地移动姑娘一手,将之放进薄被里,再为她调好枕头高度,那一幕落进上官净眼里,竟胸闷又气郁,古怪至极。 “她这身伤,是自己弄出来的,是吗?”上官净想过又想,稳住嗓音问,手暗暗握紧。 凤锦颔首,似不知她内心起伏,仅徐声道:“跳河、割腕、上吊,寻死多次未成,全赖老父守得严实,但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能让她如愿。”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她表情凝重。“谁欺负了她吗?” 他抬起头,深深看她一眼。 “记得那群恶徒吗?你第一次踏进南蛮野林,在林中救了我。” 上官净点点头,脑中一闪,脸色渐渐苍白,似恍然大晤。 凤锦又道:“这姑娘在我之前曾被那些人逮住过……她没我幸运,在那群人底下吃了很大苦头。”正因那些不长眼的混蛋闹得这一带乌烟瘴气,他才出手,前后已治了几批,直到那一次在莽林中设的结界被她闯进。 “那、那……她……她的伤……” “真正的伤不在肉体,身上的伤即便好了,心上的伤却很难痊愈。” 心上的伤……上官净浑身一凛,怔怔然,许久才能吁出口气。“那位老爹说,只有你能帮她……那些看不见的伤,你真能治?又该怎么治?” 他眼神微异,笑笑道:“如果我说我有封住她记隐的能耐,你信吗?忘掉一切,重新来过,所有悲欢苦喜全化作白纸,只往前走,不回头……你信吗?” 上官净瞪他,一直瞪着,忘记眨眸。 他蓦地笑出声,略带嘲弄的笑音在室中轻回。 “看来我唬人的功夫还不错,真把你唬愣了。”他神情一整,伸袖来回抚平薄被一角,边徐声又道:“老爹实在走投无路,才把自家闺女送我这儿,她心结难解,血瘀滞于胸中,阻抑心气,必须以‘龙血竭’为主药。” “‘龙血竭’……竹坞药圃旁那棵怪树?”那棵树同她差不多高,像把大伞,树干特别粗圆,会渗出血红色汁液,她从未见过,曾好奇问过他。 “正是。”他顿了顿,有意无意避开她的注视。“那棵‘龙血竭’我养了十三年才成,取树汁熬作药丸,极珍贵的。” “这么做就能治好吗?” “至少能化开她胸中瘀块,心绪一旦平稳,或者渐渐便能看开。”他望向枕上那张苍白脸容,再次探着姑娘额温,低语若叹。“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上官净狐疑地轻蹙眉心,想再问,一时间厘不出思绪,再有,她眸光根本没法子挪开,因他散发下轻垂的侧颜,侧颜神态如此专注,专注中浮动似水柔情,那样的柔情太容易打动谁,倘若她是那个被他温柔以待的女子,那、那……那也要忍不住在他的抚触下叹息吧…… 才这么想,她明显听到一声混进惊骇和恐惧的抽气声! 大姑娘醒了! “啊!啊啊──别过来!别碰我!不要啊──我、我我……”那姑娘陡然醒觉,双眸未睁,倒先惊嚷起来,两手乱抓。 忽地,她嚷声一顿,动作也止了,仿佛纳闷自个儿嚷些什么,又为何如此激动。她终于张开眼睛,张得大大的,眸底有着浓浓迷惑,在见到男人那张诡异的红痕面庞时,迷惑转为惊愣。 她甚至吓得撑坐起来,还往后疾退,背紧紧抵着床柱。“你……你、你……” 好啊!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岂非暴殄天物? 凤锦一脸受伤,那受伤神态仅“展现”短短一瞬间,然后就很“吃力”而且“倔强地不愿让谁瞧见”地赶紧“掩饰”住,可惜又无奈的是,没有“成功”地“掩饰”得很好。 他倏地起身,离开榻边。 怕自己那张鬼脸再吓着谁似的,他转身背对床塌,那旋身速度之快,让一头柔软乌丝当空甩出极美的发弧。 “凤锦……” 听到身后忧虑的女子唤声,他唇上有恶华的笑,双肩却像换气下顺般颤耸着,然后,他摇摇头不回声,笔直快步地走出门外。 “凤锦!” 上官净方寸如火烧。 她一边衣袖被榻上姑娘紧紧拽住,好似她成了这姑娘唯的一根浮木,若非如此,她真要什么都不管地追出去。 心疼。除了心疼,好像也寻不到更好的描述。 她为他,心很疼哪…… “这里是哪里?我、我怎会在这里?”刚醒来的姑娘惶惑不安,眸子胡乱张望。 “刚才……刚才那男人是谁?他……他、他究竟是人?是鬼?他长得好可怕……好可怕……姊姊,我怕啊……” “他是好人。”衣袖被拽住的女子忍下几要断气的心疼,沉静安慰着。“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你别怕。” “可是他……他的脸好吓人……” “他救了你。你爹把你送来这儿,求他救你。” “我爹?我爹……”迷惘还有更迷惘,姑娘蹙起眉心,抡成单头的乎抵着两边额角,仿佛一动脑就疼,很楚楚可怜。“姊姊,我头好痛,我不想了……头好痛……我爹……我有爹的,是吗?” 扶她重新躺下。“嗯。你爹明儿个天一亮,就来接你了。”学着男子曾做过的,将姑娘裹着药布的手小心放进薄被里。“什么都别想,再睡会见吧。” “嗯……我有爹……我记得,我爹很疼我,很疼我的……”细语低呢,双眸再次倦累合上,坠进梦中犹自喃喃道。“姊姊,你是好人……小心……小心那个男人……他是魔……” 他若是魔,她八成也走火入魔。 所以被他这么牵引过去,着魔。 谈不上情与爱,却有种莫名的同病相怜,像这条路上走啊走,走得如此孤独,最后竟穷途末路了,蓦然回眸,才发现原来有个同伴,那人与她一样,都是踽踽独行,然后因缘际会撞在一块儿…… 客室中的姑娘再次昏睡过去,上官净替她盖妥被子,放下收束在两旁的纱帐,透过帐子,她又端详她片刻,这才起身离开。 推门而出,守门不走的牛大早被朱玉揪走,一身素色的竹坞主人独立在夜中的小天井,皎光镶发、落衣,光点浮动着,如夏夜中点点流萤。 他适才“逃”出来后,就一直杵在这儿吗? 心窝满泛着什么,一时间说不出,她笔直走向那抹背影。“凤锦……” 男人双肩略动,并未转身。山不来就她,只好她就山。 她一步跨到他面前,却见他面庞陡撇,匆促间,她似瞥见他盈着光的眼睛,那些湿润的光没落腮,含在目眶内,强忍着。 她背脊如遭疾雷冲窜,浑身一凛,很不争气,双眸竟也泛热。 “你躲我,就该躲彻底些。”他突然道,不使性子,不赌气,万念俱灰一般。“你也走吧,别因为顾及我的感受,硬勉强自己留下。你留下,我只会害了你,若要继续留在南蛮。还是别跟我往来最好。”干笑两声。“关于我的邪病,还有我那日说的话,都别往心里去,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随口说说,遇到说话的对象,兴一起,随口说说而已……”他蓦地抿紧唇,眉间懊恼,挺厌恶自个儿又说不停似的。 看他这么苦,想压抑又抑不住,上官净感觉内心一角“轰”地坍塌。 男女之间没有情爱,却单纯为了道义,也许……还揉进心怜,或者更能长久吗? 她和他,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别人躲你,那是他们怕你,我又不怕,躲什么躲?”她嗓子略哑。 凤锦下巴绷了绷,仍固执不愿看她。“你走。” “我不走。”铿锵有力。“这里吃好穿好睡好,还有服侍我的小丫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又不是傻子,走哪里去?”她颊如霞烧。“你若害我,那就……就让你害吧,我认命,不抵抗,害死我好了。”她半癫半狂了,话一山口,脸蛋烧得更严重,都不敢想像那是她会说的话。 凤锦傻了似,转过头,定定瞅她。 他两丸目瞳黑灿灿,风起云涌着,全是她看不懂又若有所知的东西,几要贴近他心魂最深、最深的心绪—— 我对人家没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 那么,他对她,是有那份心的,是吗? 我也不愿委屈自个儿,若无情意,在一块过一辈子,死死绑在一起,那多可怕…… 和他绑在一起,她扪心自问,却不委屈……不委屈的。 清清喉咙,她又道:“今晚我一直很担心……” 话也不一口气说完,凤锦再狡,终也忍不住,磨磨牙挤出声音。“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救了那位姑娘,人家要对你以身相许。” 他双目微微厉瞠,略有火气。“你在笑话我吗?” 她摇头,再重重摇头,双唇嚅了会儿,道:“我真的在担心。” “为什么?”他沙嗄问。 “若论以身相许,那也是……也是我先许,你救我在先,不是吗?” 周遭好静,霎时间虫鸣皆止,静得吊诡。 “……为什么?” 她怦然心悸,又有被穿透的错觉。“我不知道。” “为什么?”绝不放过。 摇头。还是摇头。睫微湿,因眸眶有泪。她很困难地稳住声音,道:“不知道……我、我只晓得,跟你在一起,挺好。”这次点头了,用力点着。“挺好的……” 在一起,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也许她真能治好他的七窍流血之症,也许她可以过点小日子,在南蛮窝下来,不管世事,甚至忘记自己从何而来。玄铁令牌在手又能如何?一切顺其自然了,即便寻不到“刁氏一族”,也不再往心里去。 可能吗?她和他?可以吗? 她见他深深呼吸,胸口因沉重的吐纳而明显鼓伏,五官绷紧。 第十一章 “你在可怜我吗?”他问。 “我……我不……”她不想说谎。对他,确实想去怜惜啊。 她支吾其词,懊恼自个儿口拙,面前男人却猛地跨步缩短两人间剩余之距。 她傻怔怔,十多年武功差不多是白练了,只会“束手就擒”任对方抱住。 “告诉你,我不在乎。” 他心音如鼓,气息灼热,锁紧她双眸的目光狠狠的,有点凶,在夜中发亮。 “就算你只是可怜我,也无所谓,你愿意跟我在一起,那就好,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对你……我对你……我其实……不想你走。你可怜我、同情我,那就是心疼了,这样很好……” 仿佛花尽最终力气,终于将深藏的心思摊在她面前,他原就殷红的面庞更是红得不像话,执拗与腼腆、坦率与压抑、渴望与忧悒,所有表情交混一起,如此复杂,如此扣人心弦,如此扣她心弦。 她不禁发颤,从心到身,轻轻颤栗。 “我不走。”臂膀被他两袖分别压在身侧,她没有挣扎,仅是尽可能抬起手反搂住他。“不走了……” “我、我不要没名没分地在一起。”他的身躯也在她的拥抱中轻轻颤栗,额头一低,有些受不住似地抵着她的额,细细喘息。 闻言,上官净不笑都难,轻哧了声。“唉,那只好让它既有名又有分。” “所以,你在跟我求亲吗?” “嗄!?”他把话说反了吧? “求亲不、不该只是这样,我以为……以为应该更亲近些,更……更不一样些……”他哑声道,结结巴巴,话说带期望,身体抖得更厉害,双臂缩紧,更用力抱她,仿佛怕她只是逗他玩,临了依旧要逃。 自卑。 惶惑。 面对他层层裹覆的晦暗心思,上官净悄悄一叹。 她踮起脚,鼻侧与他相贴,气息交融,吻上他微张的嘴。 他的唇瓣出乎意料的柔软,她才想退开大口喘气,整张嘴就被攻城掠地了。 她点燃的是一撮小火苗,哪知火在眨眼间烧成燎原之势,强攻上来,她的头被牢牢捧住,他的嘴紧紧纠缠,含唇吮舌,相濡以沫,吻得又重又狠……上官净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没一把推开他,论身手,她绝对强过他,但就是脑袋瓜整个冒烟发烫,没想推开…… 然后,她抬手抚他的颊。 略凉的手心甫贴触过去,他发出重重喘息,唇上的力道忽而软下,如发狂的猛兽终于被驯服了。 “我以身相许了……”贴着她被吮得红滟滟的秀唇,他这么说。 上官净头重脚轻,掩落的墨睫轻翘翘,挠着他的脸,错过他细微的、志得意满的、因诡计得逞而露出的奸险淡笑。 他模糊笑着,双手缓缓滑过她的颈、她的背,来来回回,重新箍紧她因长年习武而显修长秀挺的身躯。左胸的跳动很真实,又急又重,他想,那是欲念,贪得无厌的欲,他逮到她了。 请君入瓮。 进了他这门,就是他的了。他的。 世局常是变化莫测。世道总有起落腾伏。但,如今亲身遇上了,终才彻底感悟——这一切变化,未免太快! 她,上官净,甫与男人互许终身,怎么前后不出一天,就……就嫁人了!? 昨晚是有些混乱,然一确定对凤锦的想法、确定自己愿意疼惜他,困扰她各自的迷惘便转为云淡风轻。 临睡前,她躺在纱帐内,不自觉抚着微肿软烫的唇,胸口咚咚响,浑身泛热,脑中思绪如丝如缕,想些什么,不记得了,也忘记何时睡去。 她今早醒得略迟,欲去探视那名姑娘,朱玉眨着乌溜溜的眼,笑嘻嘻告诉她,那姑娘已被送出竹坞,让家人接走了。 “小姐啊,还有闲工夫挂念别人呢!您自个儿的事都逼到眼前了,还不上心吗?”小丫鬟唉唉叹气,又跺脚,恨铁不成钢似的。 她一头雾水。“我的……什么事?” “您和主子的大喜事啊!” “啊?” “小姐,您不是忘了吧?还是您……您打算悔婚?不要啊,真悔婚,主子他、他会撕掉我的……”清脆润嗓开始出现抖音,抖抖抖,无端惊惧。“呜……撕掉说不定还能救,可是主子不会这么好心的,他……他会把纸屑屑儿丢进火里,这么一烧……呜哇哇!啥都没啦……小姐、小姐啊,不要不嫁啦……” 什么跟什么这是……上官净头昏脑脤。 然后这一整天,她都觉双脚犹如踏在云端、走在流沙堆中,怎么都踩不到地。 成亲。 她和凤锦在今日拜堂成亲。 竹坞东翼布置得颇带喜气,长长的大红喜缎、大小不一的大红灯笼、无数张的大红双喜剪纸。她穿着丫鬟不知打哪儿备来的大红嫁衣,幸好样式简单了些,没有传统凤冠霞帔那样繁丽,就单纯一件红衫子,质料很好,袖口、领边滚着暗金丝线,回绕出奇异图纹,那纹路有些眼熟,让她想起剑柄与玄铁令牌上的图纹。她没再深想,因为静不下心多想什么。 没有宾客,只有跟随主子一块儿穿红衣的朱玉和牛大。 一拜天地。她僵得像尊傀儡,有人一扯,她跟着动。 二拜高堂。高堂之座无人,直接省略。 夫妻交拜。她由人摆布,身子一弯,傻傻拜完。 入洞房。等到覆面的大红喜帕被揭起,她还怔怔然,全无新家娘该有的羞涩,扬眉,双眸直勾勾,却看到立在塌前的新郎倌一张很羞赧的红脸。 “娘子……”上官净被男人这一唤狠狠震回神魂。 她、她真成凤锦的娘子了! “怎不说话?”他抚上她的颊,拇指轻挲她的肤,目光仔细在她眉眸间游移。“你……是不是悔了?”懊恼与忧伤随即浮现。 “没有!”她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快且直接,不想见他难过。 凤锦一听,果然眉开眼笑。 “那……那你肚子饿不?要吃点东西吗?有莲蓉酥饼、豆沙荷花酥、芸豆卷、白糖千层糕、红枣桂圆粥……还是你口渴?要喝点什么吗?玉露薄荷酒好吗?我自个儿酿的,淡淡甜甜,不呛人,我去取来——”他甫转身,一只大红衣袖被轻轻抓住,他的新妇不让他走。 “我不饿,也不渴。”上官净咬咬唇。“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他乖顺得很,收住脚步,和她一块儿坐到榻上,两人间仅隔一个拳头之距。 感觉得出身旁男人急于讨好她,那让她方寸更软,也想为他多做些什么。 她垂颈,低声笑叹。 “我没后海,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他问,怕听不清楚她的回答似的,身躯挪靠过来,那身喜红新郎倌服已碰触到她的嫁衣。 “我以为,至少要等到拜见你的双亲,征询两老意见……” “拜见公婆的事缓一缓无妨,成亲则越快越好,不能拖。” 闻言,她侧首瞧向他,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很有别扭神气,原要避开她的注视,最后倒赌气般动也不动,凤目微眯,红泽浮泛。 她顿时明白了,他怕拖下去,两人间的事要起变化,怕她最终改变心意,不与他要好。所以,能快则快。 他慢吞吞地说:“我长得丑恶,人见人厌,好不容易有人可怜,不抓紧些,你、你要跑了,我找谁讨去?” 她听到自个儿擂鼓般的心跳声,颊面也红了,搁在膝上的十指悄悄绞紧。 他面貌确实怪异,可一点儿也不凶恶啊!性子是孤僻了些,有时也教她捉摸不透,然一旦见识过他的忧郁、温柔和自卑、自伤,触及到他心里的东西,他的长相究竟如何,在她眼中,那道区隔俊丑的线早已模糊。 再有,长得好又如何? 美之物人人爱,她爱上的,别人也要爱上,争来抢去,徒惹伤心,她不要了。丑丑的很好,怪怪的很好,没人看上眼,就入她的眼,没人同她争,这样的男人只属于她一个。 心念一动,她探袖过去,微凉小手按住他膝上一只手,略沙哑道:“你这模样没什么不好,这样……挺好……”顿了顿,她眸光郑重,很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她的手被反握,男性修长的五指与她相扣。 一幕阴影兜罩过来,她的嘴被衔含了,属于他的男性气息带着好闻的药草香,还夹有清列薄荷味儿,她颤栗着,舌被勾卷过去,连气息都遭霸占,让她不得不“反击”,哪知这一妄动,颤栗更深,从心魂深处滚滚涌出,那是欲,腾腾在身子里晓弄,渗出肤孔。 吻稍止,两人额抵着额,鼻侧轻贴鼻侧,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凤锦……我、我没想这么快,我们……我们先这样坐坐,好吗?”她嗓音哑到不行,凤锦的吻让她心颤心惊。以前……师哥也亲吻过她的,但从未在她体内掀起这般狂风巨涛,很肉欲,充满占有,不给逃路…… 凤锦声音低柔,如诱似哄。“好,就先这样坐坐,先这样就好……”语毕,他唇又凑近,再次深含她略喘的小嘴。 最后,她坐进他怀里,他也爬到她身上,谁先压倒谁,谁先扯掉谁的衣裤,一时间像也说不清了,总之,世局难料啊,更何况多了有心人的纠缠操弄? 不想这么快,偏偏……唉,就有这么快。 东翼轩房内,简朴烛台因主人家大喜而换上红纱罩,烛光染红,幽情暗生。 她努力要看清他,但一切太朦胧,男人身肤仿佛着火,一道道火焰浮动,那些火延烧到她身上,必定是这样,她才觉自己也着火了。 她环抱他,抚摸着,那些红痕似幻似真,不住变化,不仅像火,也如细细红凤之羽,如落日映江面的一川红霞锦。 凤。锦。她想起这二字时,十指被紧紧扣住,他像似极爱这样缠握她的手,他的与她的,切进彼此,纠缠着。 她模糊扬唇,身子蓦然紧绷,感觉湿润而且……疼……他的火烧疼她了,她喘息不已,瞠大双眸,他全身浸润在火光里,他们深切相连着,她也在那团奇诡的红光中。 自与他相识,不寻常之事接二连三,她都快视作理所当然了,竟连……连夫妻间这种事也能如此不寻常,她真不知该哭、该笑…… 结果她哭了。 学了一身武艺,要反他还不简单,但全身竟提不起多少力气,他很折腾人。 哭着,甚至有些动气,也不知恼什么,就……就张口咬人了。 他抱紧她,怜惜般叹息,泄出别具深意的笑。“可怜……” 她哪里可怜了?他可怜她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法多想,她的思绪被层层感觉覆盖,动不了。 她必然晕厥了,神识跌进比深眠时更深的黑渊中。 上官净脸容朝榻外,裸身伏在榻上,腰部以下掩在薄被内,南蛮夏夜,就这么裸眠亦无妨,但她还是醒了,缓缓睁开双眸,桌上红纱罩里的那盏烛火已燃尽,房中只剩月光留连未走。 月光……月光! 噢,老天爷!他们俩竟连个窗板也没上,帘子也忘记落下,抱在一起便滚上榻!虽说竹坞内的仆婢除朱玉和牛大,其他人像跟她玩捉迷藏一般,总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是有可能被谁偷瞧了去啊! 第十二章 再有,她……她应该有发出声音……连自个儿听了都要脸红的声音…… 好丢脸啊!她扭眉,懊陷地呻 吟了声。 “还很疼吗?” 那道低柔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震,倏地回眸。 上官净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让她震惊到说不出话,她已渐渐习惯了,不是吗?但现下看来,关于他的事,没有最不寻常,只有更不寻常。 如水的月色泄进,照在地上,亦照进榻内,男人全身赤裸,长发轻散,曲起单臂支着头。那侧卧的姿态极闲适,嘴角上扬的淡弧佣懒无比,凤目水汪汪,似也映进月光……她看傻了,一小部分是因他妖美的眼神,绝大部分则是因他白皙发亮的肌肤。 白皙?!真、真的……真的白到发亮,在清月夜中透澄光! “还疼吗?”边问,他边伸手采向她腰间薄被。 上官净重重喘息,终于回过神,她抓高被子揪在胸前,略笨拙地爬坐起来。 “你、你你……凤锦?” “不。我不是凤锦。你被自家相公以外的男人占便宜,该如何是好?”凤锦逗她,见她当真傻傻怔住,不禁失笑,忍不住拉拉她的发,叹气道:“唉,我不是凤锦,谁是?” 自家相公……他适才还喊她娘子……他、他他……上官净嚅着两片唇,像不确定究竟欲说什么,一指指向他,指尖当空点了好几下,终寻到声音。“你……你、你……身上的红痕……不、不见了……” “是啊。”他微笑。“你不喜欢吗?” 她被问住了,茫茫然盯着他瞧。 她不答话,他闪亮目瞳刷过一丝紧绷,蓦地一把抓住她仍悬指在半空的手。 “咱俩是夫妻了,货真价实,名正言顺,童叟无欺,我模样再怎么变,你都是我娘子,跑不掉了,你真跑,上天入地我都把你逮回来。” 男人的白净脸肤略暗,上官净看得出神,忽而顿悟……他、他脸红了。 唉,害她也脸红了,一团火烧原就不熄,这么一搅又旺盛起来。 他好像还是很难过,臂膀一软,撑不住脑袋瓜了,头直接搁在榻上,伏卧着,望向她的眼神深幽幽,似带轻怨。 她咬咬唇,有些受不住他含怨带愁的目光,于是乎,她也跟着躺下,蜷在他身旁,与他面对面,她的手仍被他修长五指包裹着,搁在两人中间。 相视好半晌,有什么在心里浮动、在两人之间暗涌,她再咬咬唇,低语。“我要跑去哪里?我……我跟你……要好了,就是要好到底,我能治好你的怪病,不是吗?”略顿,满面通红,心与身子隐隐颤抖。“红痕不见了,说不定月圆之夜七窍流血的病症也已治愈,你这样子,我……我怎会不喜欢……” 握住她手的力道匆而一紧,几要握痛她。 他沙嗄道:“谁……谁知道呢?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说不定天天都得要好才有办法完全治愈,少一天都不成。” “你自个儿没感觉吗?”紧抑羞赧,她关怀低问。 “我、我也是头一回,就是很舒服、很舒服,还能有什么感觉?”他似乎有点恼羞成怒,口气略冲,神情好别扭。 头一回……上官净心脏重跳,两耳发热。 是啊,他与她皆是头一回,他说过,若无情意,死死绑在一起过一辈子,很可怕的……但如今,他是跟她绑在一起了。 他对她有情。 光想着这一点,她全身血液都噗噗噗冒泡。人家有情,她即便付不出同等的感情,也必然守义到底。 很舒服、很舒服……她气息灼烫,分辨不出“要好在一块儿”的过程究竟舒不舒服?唔……好吧,她的头一回并非完全舒服,疼痛、昏沉、迷乱、酸软……其实不太舒服,却听到他的“很舒服、很舒服”一词,喉中仿佛涌满甜蜜,吞咽唾沫时,每一口都甜入胸、甜进心里,诡异地觉得自己很甜、很美。 “我看到你全身仿佛着火,如浴火的凤鸟,那些火把我也吞噬了,我没遇过那样的奇事,只除了……”顿住。 “只除了什么?”凤锦持平声嗓追问。 她幽然一笑,没被他握住的那一手轻轻按着垂挂在胸间的玄铁令牌,未多想,已静静道出。“只除了这块令牌……师尊将它交给我时,并非当面授予,我那时进入一个密室,用师尊教过我的方式打开密室之门,一踏进,便听见师尊的声音。但她老人家根本不在里边,我却能清楚听见她留下的话……她要我往南蛮来,带着本门信物往这儿来,等那些话交代完毕,一面用以照明的白玉镜从中碎裂,让我瞧见藏在其中的玄铁令牌。”她仍幽微笑着,摇摇头。“好怪……真像一场梦,但又很真实。” 静默了会儿。 凤锦的目光一瞬也不瞬。 “或者,那是一种咒术。密室被设下结界,你师尊将你设为解咒的关键。”拇指挲着她的手。“你一踏进那结界中,自能取得令牌,就如同你我在一块儿,便可解了我身上的邪病。” 她被他的说法弄得有些晕,脸红红。“我不知道……从小我便是孤儿,被师尊收留带上玉灵峰后,是她教我读书习武,待在师尊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老人家施展过什么咒术。” 凤锦未再多说,只是把脸慢慢凑近。 上官净本能地闭上双眸,屏息,立即感觉他柔软略凉的唇压上她的,霎时间,脑中想的事全化虚无,抓不牢丁点思绪。 她昏昏然喃问:“……你、你为什么知道……” “知道什么?”说话时,四片唇瓣仍贴靠摩挲。 “这些事……男女间的事……你也是头一遭,不是吗?” 她自小习武,对人体的经络与穴道分布当然熟悉,后来稍大些,初潮来访,师尊跟她仔细提过阴阳交合之事,而近两年游历江湖,见识增广了,即便未亲身经历,也粗略懂得一些……嗯……皮毛。但他不一样,他、他似乎熟练得很,信手拈来就是一招啊…… 男人低低笑开,笑音透出鼓动的胸膛,震着她。 “因为这些事,我想过又想,想过再想,心里污秽,想的尽是邪事,如今有你,自然不必多想,做就对了。” 上官净想看清他的表情,然他压了过来,发丝与她缠叠,身躯亦与她交缠,什么都看不清了…… 师尊要她前来南蛮的目的,至今仍是个谜。 她定下心,不再急于解开谜团,就定下心,定下来,或者峰回路转需缓行,她该要在意的是沿途风景,是出现在身边的人。 这些天,她仍在东南西北几个村落走动,想寻找之前上竹坞求诊的那对父女,不知凤锦给的龙血竭药丹有否稳下那姑娘心神? 然,她找不到人。 四下打探那对父女,她找到老爹和姑娘所住的屋子,只是已人去楼空,至于去向,没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倘着救了,往后你如何打算? 她记得,凤锦曾如此问过。 ……搬哪儿都成,越远越好…… 那位老爹哭得满脸涕泪。 姑娘家遭逢那般的劫难,即使保住一条命,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搬离原来所在,找个无人识得的地方重新过活,那也挺对,只不过也走得太匆急。 模糊的,有点小沮丧,似乎穿过那片南蛮莽林来到此地后,许多事全出乎她意料,以往行走江湖的那一套路法,在这儿可不太好使。 不过今儿个倒有件事让她双眼一亮。 几个村落八成已合议过,正召集团练,并在每个村口都贴上大大告示。 她想尽点力,而村民们该已看熟了她那张脸,没拿她当陌生人对待、又见她当场露了一手小巧腾挪的制敌手法,颇适合女子练习,便允她加入了。 “姑娘,你功夫使得真好啊,打起来又快又准,若非咱年纪一大把,老得都快走不动,都想跟着你学几手。” 婉蜒山径上,上官净稳稳推着四轮板车,一名瘦小老婆婆被安置在板车上,身边有两袋米、一篓子野菜和果物、一只装有两条腊肉和十多颗鸡蛋的竹篮。 “原来婆婆全瞧见了。”边说话,推车而行,她步伐仍十分稳健。 老人家咧嘴笑,褐脸满是皱纹。“咱久久才进村里采买一些粮食,刚巧见你显本事,看得都目不转睛。唉,你真好心,还帮我这么大的忙。” “没什么的。”上官净沉静道。 她是在离开村子后不久,见老婆婆一个人跌坐在推车旁,像受伤了,她赶上前探看,婆婆没受伤,但双膝无力,走不太动。 “婆婆家里没其他人吗?” “有啊。咱家里人可多了。” “那往后进村子采买东西的活儿,您别做了,只管吩咐就好。”她不禁叮咛。 老人家呵呵笑,没应声,弯弯细眯的眼睛闪着光。 沿山径绕过一个弯,远远能眺望悬在那一边山外的日轮,夏季,天晚些才会变暗,嗯,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吧……上官净瞧着日阳西移的位置暗暗推估。她得赶在天黑前回到土坞,凤锦会等她一块儿用晚膳。 匆促成亲,老实说,她到现在都不太有真实感。 凤锦从不拘着她,直到有几次她太晚回去,发现他在等门,朱玉还偷偷告诉她。说他晚膳动也未动……她心里内疚轻易被引将出来,如今一见霞红满天,两脚便乖乖住家的方向走。 家……那已被她称作“家”了吗? 她气息一炽,熟悉热潮冲刚全身。 她想起丈夫那张脸,近来刚生成的苦恼也随即涌上心头。她明明下定决心,不碰长得好看的男人,哪知老天存心作弄,脸上、身上不见红痕色块的凤锦,白皙面庞让五官整个突显出来,细浓眉、翘长墨睫、唇色薄绮,不仅俊美,而是俊美过了头。真槽…… 因为这些事,我想过又想,想过再想,心里污秽,想的尽是邪事,如今有你,自然不必多想,做就对了。 顶着俊美脸皮,说话也轻浮了,什么做就对了?他实在是……太糟糕啊! “对了,姑娘,咱听说喽,你一来咱们南蛮,就四下打探‘刁氏一族’的下落,把这儿好几个村落都走遍了是吗?”老婆婆聊天般问起。 上官净先是一怔,那些胡思乱想全抛诸脑俊。 她紧声问:“婆婆知道“刁氏一族”吗?”难得有一位当地人愿意谈及此事。这里的人其实都挺好,就是很难从他们口中挖取消息。 “知道啊!”老人家点点头。 “那婆婆也知道上哪里寻他们吗?” “唔……上哪里啊?咱想想……”灰白眉毛略挑,微蹙眉问,褐脸沉吟着。忽地,她轻拍一下大腿,笑道:“不就这儿吗?你不都已经寻到他们了吗?” 上官净又被搅得一头雾水,却听到老婆婆接着道—— “姑娘啊,你背上那把剑,咱瞧那剑柄上的图纹有些眼熟哩,好像……嗯……跟‘刁氏一族’用过的图纹挺相像。我见过的,真的。呵呵,你如果想听听‘刁氏一族’的故事,不嫌老婆子啰嗦嘴碎,我倒可以跟你说几起。” “我想听!”她当然要听! “那好,你爱听,我说给你听,但你得先告诉婆婆,你跟那位住在箭泾竹坞里的年轻公子,是不是真成亲了?” “啊?” 第十三章 在霞锦铺就的整面天幕,天色渐渐由火橘转殷红,再由殷红转为沈紫时,上官净踏上那条通往竹坞的土道。 箭泾里流水潺潺,她听着、走着、下意识扬睫看去,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竹坞,那男人惯然的一身白衫,蹲在围篱内的田圃忙碌着,除他之外还有几抹身影,锄草、松土、整理菜园和药圃子。 她快步而行,等踏进竹篱内时,几名仆役又跑光了,只剩凤锦一人。 “那些人呢?”纳闷啊!她东张西望。 “哪些人?”凤锦从容起身,垂袖拂掉衫于上的尘土。 “刚才在这儿帮忙的人。我明明瞧见了。” “该忙的事全忙完了,还留下来干什么?” “可是……” “你回来晚了。”凤锦嗓声低柔,一直注视着她。“肚饿了吧?” 他朝她踏近,上官净竟然很不争气地后退一小步。 见她此举,凤锦步伐忽地一顿,面色白了白,一脸受伤表情。 “不是的,我……”唉,她到底想说什么?说他那张脸长得太好、生得太俊,以前有无数道红痕掩盖真面目,她瞧久了,也都瞧惯了,突然换上一张白玉般面庞,凤目飞挑,眼神深邃,让她不敢久视,看得太深,会晕的。 然而见他垂袖落寞地杵在那儿,又绝非她愿见的。 她跨了两大步来到他面前,矫枉过正,其势汹汹,差点踩中凤锦的脚。 凤锦怔了怔,双目一瞬也不瞬,觑见她额面微汗,眉峰不禁一舒。 “我肚饿了!”她冲口而出。“我、我回来和你一块儿吃饭!”喊得也太响亮了,找人吵架似的。她双腮陡热,欲再解释,手已被拉住。 “我也在等你一道用饭。”他笑道,轻郁神色一扫而空,摇晃她手臂的举动有些孩子气,跟她撒娇一般。 “嗯。”她被拉着走,被动地跟随他的脚步。他长发飘飘,连背影都这么飘逸好看。“凤锦……我没有怕你,也没有要躲你……” 他侧目。“嗯?”等她继续往底下说。 上官净深吸口气,有点小无奈地苦笑道:“我只是还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他胸口一绷。 “你长得实在太好看,我看不惯……”垂颈叹气。 都说姊儿爱俏,他逮住的这一个……竟“嫌弃”如今面如冠玉的他吗? 凤锦从未在镜前逗留这么久。 这座连镜妆台还是成亲后,他才摆进作为两人喜房的轩室中,但妻子总是素颜束发惯了,简单清素得很,妆台也就发挥不了太大功用。此时揽镜自照,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无言啊无言,长成这模样也不是他自愿,为何嫌弃他? 上官净跨入小厅,撩开木珠帘子走进房里,看到的正是这幅“美人对镜伤怀图”。 唉,她只是实话实说,没要伤他的意思啊。 哪里知道,他整晚都怪怪的,婢子备上的饭菜,她吞了两大碗米饭,他却连半碗也没吃完,怎不教人担心? “今儿个有位婆婆送我甜米糕,还用芭蕉叶包好让我带回来,我跟朱玉一起弄了些青草凉茶,你过来吃些好吗?” 她将托盘搁在桌上,眼睛朝他瞒去,两人视线在磨亮的铜镜中相接,男人忽而撇开脸,青丝散面,怕她又要瞧不惯似的。 一口气实在越叹越长。上官净干脆走过去,就站在他身后。 两人此时皆浴洗过,换上白净舒松的衣物,长发垂散,上官净没替自个儿梳发,倒取出收在妆台小格里的密齿扁梳,拢着丈夫一头如云发丝,一下下梳理。 那双凤目有点不安分,溜了溜,飘来飘去,最后还是从铜镜里直打量她。 梳发时,她的指时不时会碰到他的耳和颈,他肤温热烫,她心跳也跟着加快。 嗯,该要说些话。她红着脸,抿抿唇道:“村子里近来在召集团练,我想加入,我会武功,几套近身搏击和擒拿之术刚好派得上用场,我想教大伙儿练。你觉得如何?” 妻子打商量般的语气让凤锦五官一活,恢复了些许生气。 “你不觉累就好。”那些村民明知她住在他的竹坞,还愿意跟她交往,可见她人缘着实太好,在魔星的“庇护”下依旧能存活。 上官净微微笑,放下梳子,拉拉他衣袖。 凤锦顺着她的意起身,来到桌边,甫落坐,他瞳底就进光了,冲着那盘芭蕉叶甜米糕微乎其微地冷哼了声。好啊,探底细来了吗? “吃点米糕好吗?你晚饭吃得不多啊!”她帮他张罗,把消暑降火气的凉茶也摆上。“很好吃的。那位老婆婆手艺真好,我帮她把采买的食粮推回去,她跟我说了许多事,还请我喝茶吃糕。” “你到她家里去,还见着什么人?”他淡淡问,仿佛接着她的话闲聊,一边挟起甜米糕往嘴里送。嚼着,然后表示好吃地点点头。 “婆婆说她家人多得是,一大家子,可我谁也没瞧见。”她迷惑蹙眉,随即,眉心又弛,语气略扬道:“但婆婆跟我说了‘刁氏一族’的事。” 举杯喝茶的手顿了顿。“是吗?”略勾唇。“她老人家怎么说?” “婆婆说,那其实是一则传奇,当地人多多少少都曾听闻,据说在远古时候,南蛮一带的莽林由火凤守护,凤鸟化身男子,与一名姑娘相好了,‘刁氏一族’就是火凤与那姑娘的后代。每一代刁氏子孙总会出现几位异能者,能力或强或弱,经过修习,最强的那位会成为那一代的‘凤主”,按族规,‘凤主’有守护当地百姓之责……这些事,你从未听过吗?” “唔……”徐徐饮着凉茶。“你若不说给我听,谁会跟我提这些呢?” 上官净心口一抽,又泛疼了。也是……村民们不来与他亲近,他能与谁这样胡聊?又要从哪儿听到这些传奇般的事? “对不起……”她低头。 为何跟他道歉?以为惹他难受了吗?凤锦暗暗挑眉,内心一阵好笑,呼吸吐纳间,一股暖气一直盘踞在胸。 他的手溜过去,覆住她搁在桌上的手,寻求慰藉般揉着她的指,幽幽道:“你说,我爱听,告诉我,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婆婆还说些什么?她见到你那块玄铁令牌了吗?” 上官净摇摇头。 “我没给婆婆看令牌,但她瞧见师尊传予我的那把御风剑了。婆婆说,御风剑柿上的图纹该与‘刁氏一族’有些关系,说不定是咒文,那是很古老、很古老的图字,如果再经异能者施法,咒术可达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八成被他“训练有成”,他手一摸来,她自然地翻掌向上,与他修长五指轻扣。 “想什么呢?”见她淡淡抿住唇瓣,他语带诱哄地问。 “……我在想……御风剑与玄铁令牌皆为师尊之物,上头图纹又如此相似,若真为古老图字,那、那师尊跟‘刁氏一族’肯定有关系,她要我带玄铁令牌往南蛮来,是为了找到传闻中那位“凤主”吗?” 他敛眉,长睫半掩。“或许吧。” 聊到最后,虽未能有个结论,但有个人能听她吐露这些心里事,上官净已觉稳心许多,或者越埋越深的疑惑藉由倾诉慢慢挖出,即便眼前依旧无解,却终能好好喘口气。 收拾好桌面,她端来婢子早就备好的清水和漱洗用具服侍凤锦,这一刻,很有为人妻子的感觉,好像他会一直与她这么亲近,让她这么服侍。 “如果找到那位‘凤主’,完成你师尊之愿,你就会离开南蛮了,是吗?” 上官净才将用过的水端出去泼掉,一进房,便听到丈夫极郁闷地问出一句。 莫怪啊,他方才一直沉默不语,低敛眉目,也不知想些什么,为来为去,竟是为了此事困扰? 他坐在灯火边,荧荧烛光在白颊上跳动,才梳顺的发丝不知怎地又乱散了,像恼着什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抓头发出气。 怎么越来越孩子气?叹息。她朝他走去。 她张嘴欲言,双眸却瞧到什么古怪事,陡地瞠圆。 “凤锦,你的颈子……还有耳后!”那些消退的红痕又冒出来!还不太明显,但已瞧得出色泽,慢慢往白皙的地方占领延伸。 他淡淡一笑,又是那种惨惨然的气味,似早就预料到。 “怎会这样?!刚才明明没有的,怎么突然这样引”她拖他坐到榻上,心急,动手“啪”地扯开他的上衣——果不其然,双肩、胸膛皆出现淡色红痕,根本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所以说,我得娶个娘子,一辈子把她拴在身边。我身上的邪病可不是春风一度、再度、三度……就能彻底除去。”他嘴角仍翘翘的,目光极深,闪着倔气,看起来却又矛盾得可怜。“我算过了,大前天、前天、昨天和今日……咱们俩已有三、四日没要好了,我想,这应该是最大期限,几天不做,红痕慢慢就跑出来,慢慢回复原来模样……” 无语。 上官净瞪着那张即将被红痕吞占的俊庞。 他这样……是要她怎么离得开? 她气息深浓,两眼汪汪,用力瞪住他。 有什么逼到喉头,她一忍再忍,忍不住了,只能狠狠冲喉而出! “谁说我们今天不做?我就要跟你要好,而且还……还要要好很久、很久!” 她扑倒他! 习武之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快狠准,面面俱到,眨眼间就把两人扒得精光。 冲着一股蛮气据心头,她伏在他身上,凭着本能与这几次琢磨到的心得,在那具瘦削却精实的男性身躯上尽力掀起风暴。 今晚,身下的男人无比配合。 而她似乎有些气头上,气他总是惹她心痛,有几次没克制好,下了重手,他蹙眉低吟,紧紧抓住她的腰,把疼痛化作狂火,烧进她体内。 他们哪是“要好”?这叫“互虐”。 虐得彼此都痛,却又觉得口中尽是蜜味,真的很糟糕……上官净昏昏然吮咬男人下唇,昏昏然笑。 她漂亮结实的左上臂有一道略长伤疤,像被利剑划伤的疤痕。 恶斗。 她曾与师姊、师哥在玉灵峰上恶斗一场……是那时留下的伤吗? 指腹来回在那道伤疤上摩挲,他凑唇啄下无数轻吻,沉迷般吸食妻子在欢爱后、微汗身子散出的诱人气味。 怀里的柔躯扭动,她双睫颤了颤,似要被他吵醒了。他微微笑,单臂略挥,画出一个沉宁的小结界,诱她再度安歇。 她低哼了声,脸蛋一偏,睡熟了,胸前的玄铁令牌在结界里发出流动的犀光,与结界中那股沉宁之气相应,要她好眠。 凤锦埋首在妻子双乳之间深深吸食一口气,才拉来被子轻掩那片春光。 他起身下榻,随意套上衣衫,徐步走出竹坞,一直走进那片黄竹林内,方伫足站定,右后方已出现一道黑影。 “团练召集之事进行得如何?”凤锦侧转过身,微仰首,经过妻子的滋润,那张俊脸白皙透亮,几要将竹叶缝问筛落下来的月光倒映回去。 燕影费了比以往更大的功夫才压下不断冒出的恶寒……似是自从主子成了亲,服过“药”之后,那股妖气……呃,是异能,变得更纯、更强大了,若哪天发威起来,那场景……他、他根本不敢想像。 第十四章 稳住,他答道:“村民们加入的意愿极高,该是之前尝过苦头,那些河寇沿河谷往上钻来这儿,再加上山贼等等,闹得不安宁……”当然。好几批混蛋已被魔星大人悄悄玩死了。“所以各村一商议办团练,响应者众多,不只男丁,许多姑娘家也加入。” “姑娘吗?”凤锦点点头。“这可有意思。” 燕影慢吞吞道:“小姐在村里广场上小露了几手,还请了一旁观望的两名粗壮村民充当歹人合围她……”略顿。“小姐的小擒拿手练得很好,既快又准,对方才近身,立即被制庄要害。” “所以才把姑娘们也召来一起练武了。”薄美的唇笑得更深。 “是。然后……唔……” “嗯?”见一向神武的“第一暗卫”竟欲言又止,凤锦不禁挑眉。“然后什么?” 燕影沉默了会儿,仍持续慢吞吞的语调,道:“山里那边多少听到消息了,太老夫人已亲自出马。” “我知道。”哼哼,还做了他爱吃的甜米糕让她带回来,明摆着就是探底来了,而且顺便警告,他要不乖乖把人带回去,就别怪他们杀下山。 “那么,凤主决定怎么做?” 凤锦沉吟不答,内心骚乱。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带着慌乱的情绪。 当初想抓住那个不知死活闯进来的姑娘,就是要她而已,如同看上一件玩意儿,看上了,顺眼,就是要而已,得手了,他畅意痛快,却也开始患得患失。 然而真相总要解开,他不怕她得知他的底细,不怕她的怒气和恨意,只要她留下不走,守诺,待在他身边,其他皆无所谓。 又欺又瞒,他对她确实不安好心,但她不能辜负他。 对上官净而言,近来值得欢喜之事接二连三。 其一,村里团练顺利开办,参与的村民众多,其中还能瞧见不少大姑娘家,因此分三班操练,除有两位负责教棍法、刀法和布防的师傅外,她也被委以重任,专门教授近身擒拿之术,这让她觉得至少这么“窝下来”,除了能治凤锦的怪病外,窝得更有意义。 其二,说到凤锦的病,他们成亲后,已度过……嗯……一次、两次、三次,对,三次的月圆之夜,南蛮夜空的圆月依然大放光明,照拂凤锦一身莹肤,身无血痕,他七窍亦不见渗血,呼吸吐纳也与寻常无异,很安然地度过。 所以这证实了,她把自己匆促嫁掉,尽管不为男女间的情爱,而是对他守义,这样做,很对。 见他不再受苦,她想笑,好乐。 其三,可能是她出任民团师傅之因,东西南北村的村民与她更亲近了些,近两个多月,在她结束团练返回竹坞的途中,总会遇到一、两位结伴而行的人,一路上说着、聊着,十分愉快,直到走过大片的梯田山坡,箭泾水面变窄了,他们会与她告别,转往另外的方向。 “唔……我想想,就遇到过一对中年夫妇,女的模样秀美,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更美,让人都舍不得扬声与她说话。男的高高瘦瘦的,五宫温和清癯,虽有些年纪,但长得很好看……”略顿,似想到什么,声略扬。“凤锦!那男的跟你一样,都散着发,还穿着宽宽衫子呢!呵,不过他的衫子花了点,没有你素。”再顿了顿,嗓音不自觉放柔。“……我喜欢你的素衫。” “你只喜欢我的衫子,那就是……就是没喜欢我了?” “啊?我、我当然喜欢你啊……”要不,怎会嫁他? 上官净此话一出,脸发热了,而正在帮她按捏右小腿肚的凤锦也没好到哪里去,俊颊晕红晕红的,瞧向她的两丸目瞳如浸淫于水中的玄玉,闪着润光。 今日团练休息。她跟着凤锦入莽林采药。 这片南蛮野林仍充斥着诡谲气味,但此时此刻,她的心柔软无比,甜甜滋味不住由喉中冒出,往后她再进这片林子,感觉再也不同了,她会记起丈夫此时瞧她的眼神。 “喜欢就好。”凤锦假咳两声,继续为她揉着腿肚,边嗄声叨念:“这么逞强干什么?那朵‘红凤尾’的花藤攀得那么高,摘不着就摘别朵,你还硬是顺着藤蹦上去,你、你猴儿啊你?” 挨骂了,上官净却一迳地笑,挠挠颊。 “是我没留神,没料到这儿的花藤、树干部长了苔藓,滑手又滑脚,摘到那朵药花时,我以为顺顺就能溜下来,结果是溜得太顺了,着地时小腿才有些抽筋,不过现下好了,不痛了……”她想起以往曾有一个人,为她攀下峭壁摘花,如今她也为了一个人,跃上巨木顶峰摘花……当她摘到那朵“红凤尾”时,内心有些浮荡,或许正因心思不定,才让自个儿受了不该受的伤。 没事了…… 没事的。 她已经有段时候不作梦,那些关于以往的梦,不作了…… 这也算好事之一,不是吗? 她想收回搁在他膝上的小腿,但凤锦不放,还扬眉瞪了她一眼。 奇了,她也不知怎么回事,想她两、三下就能制伏他,被他不轻不重的一瞪,身子竟有点……有点发软? 呼出胸房中热热气息,她乖乖窝着,全由他了。 “除了那对中年夫妇,你还遇过什么样的人?”凤锦淡问,十指依着小腿肌理仔细按揉。 “啊?呃……噢!”上官净回过神。想了想,沉静道:“最常遇到的还是那位推板车的老婆婆,我跟她很有话聊。另外还遇过一位大姑娘、两名少年、一名壮汉樵夫、三位脾气有点暴躁的老人家……对了。还有一个年仅十岁的男孩子。”她一笑。“这孩子别扭得好可爱,问他话,他爱答不答的,却一路跟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说他叫十九。” 低垂的凤目微微一眯。“是吗?看来那些人很兴致勃勃啊……”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没事。”俊脸抬起,冲她露笑,边帮她更新套上靴袜。 “我……谢谢你……”唉,她这动不动就脸红的症状,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她的唇被吮住,暖且熟悉的气息钻进口鼻。 这个吻并未深入,浅尝即止,四片唇瓣分开时,两人颊面上的红晕更明显。 凤锦眨眨眼,抚着她的颊,道:“我到前面的低地泥沼再采些药草,有了这几味药,再加上‘红凤尾’,捣碎揉搓再制成小药丹……若还不想怀胎,咱们在办事前可以各食一颗。” 上官净先是一愣,随即理解了,突然间头重脚轻。 老实说,她从没想过怀胎这种事,但如今她已嫁人,名副其实和他作了夫妻,迟早……迟早要怀上孩子的,不是吗?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脸上红潮一波末退,一波又起,她急要起身,却被丈夫按住肩膀。 “都午时了,你先把吃的东西取出,我一会儿就回来。”见她张嘴欲驳,凤锦很恶劣地又吻住她,挲着她的唇,低柔道:“听话。” 不等妻子回神,他已背着小竹篮走掉。 南蛮莽林危机四伏,他却来去自如,低地泥沼终年瘴气蒸腾,妻子身上虽佩带驱虫香袋,亦备着一些薄荷凉草待用,他仍不愿让她冒这个险……不愿?不舍?舍不得?原来啊原来,他也能有这样的感情。 离开时,他昂首阔步,没察觉漂亮嘴角正翘得高高的。 层层绿叶交叠,丈夫素洁身影消失在浓荫后,上官净独坐着,还持续陪了好一会儿。 ……这是干什么? 她环视周遭,发现这个林间的小空地景致甚是奇美,一棵棵的参天巨木宛如帐篷,遮掩天幕,日光却能寻到细缝穿透下来,每一束光线都特别明亮抢眼,有力,且不失柔美。 她坐在平坦的大石块上,底下是湿润草地,树根部分明显突起,布着青苔,许多小白花、小紫花、小黄花的花藤攀着粗粗树干往上生长,藤缠树、树缠藤。粗糙树干全花花绿绿,引来不少蝶儿,极其热闹。 她眨眨眸子,忽而有些明白,今早丈夫吩咐朱玉丫头备上一篮子吃食让他们带出门,或者就为了在这儿来场小野宴? 她笑出声,摇了摇头:心里颇甜。 他要她听话,好,她听。 先解下背上的御风剑,她打开适才被凤锦搁在一旁的包袱,裹巾里是一个方形食盒,上下两层,她揭开瞧了眼,方盒内摆满美食。她不禁想,自个儿是否也该学着做菜,至少要摸清丈夫的口味,也好为他下厨…… 抱着食盒傻傻笑,她胡思乱想,直到身后传来声响。 “凤锦,你回──”一回头,她眸中柔色尽扫。 慢慢放下食盒,一手再慢慢移向自己的长剑,握住。 她俐落地跃下大石,双目一瞬也不瞬,直直看着眼前的俊美男子。 “二师哥……”喉紧,她涩涩磨出那个称呼。 博兰舟走近她,脸上挂着笑,是她一向熟悉的温朗徐笑,无伤无害,只有怜惜。“净,你让我找了好久,找得好苦。” 热流冲出眼眶,尽管流泪了,上官净仍学对方勾唇淡笑。 “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你待我情真意切,我却辜负了你,九死都不足以谢罪。”他再走近,嗓音温柔苦恼,抬袖为她拭泪。“跟我回去吧,当日大师姊划伤你,她事后也很过意下去。咱们几个从小一块儿长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回去吧,好吗?” “回去……” “是啊,回玉灵峰。我心里一直有你,我也知道你放不下我,你和师姊待我都好,我们三个可以在一起过活。跟我在一起,你不欢喜吗?” 上官净只觉悲哀,泪依旧流不止。 “回去干什么?”她讷讷问,脸色奇白。 “回去过好日子啊!”指端又安抚股碰碰她的颊。“师尊的玄铁令牌在你手里,我曾听她老人家提及,要想进入玉灵峰顶的紫玉洞,必须用上那块令牌。你把它交出来,咱们一起参详,一定能找到打开紫玉洞之法。” “打开了又怎样?” “那座洞窟内藏有无数珍宝,那些好东西,谁不想要?” “我什么也不要,就要师尊好好的,要小师妹好好的!”她语气陡硬,撇开脸不让他碰,突然问泪眸厉瞪。“你、你手上的剑……那是四师妹的佩剑!你把四师妹怎么了?” 他笑。“雪英这丫头,都嫁了人还不安分,听了什么消息,从西漠赶回西海,连相公都抛下了,一上玉灵峰就打起来,直逼问你的下落,怕你被谁害了。”略顿。“你跟我回去,也好和四师妹聚聚。你跟雪英如此亲好,你心疼她,定是不想她担忧,也不愿见她受苦吧?”他多情般地握住她的手。 上官净背脊一凛,已惊觉异状。 她甩开傅兰舟缠上来的手的同时,周遭浓荫下,好几条黑影陡现。 “跟她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上官净,我瞧你心不心疼这一个!”女子扬声发狠。 是大师姊! 上官净见李云衣持剑窜出,没朝她刺来,而是对上她斜后方的谁。 她侧颜一瞥,脸上血色尽失,胸与腹似重重各挨了一拳。 凤锦就杵在那儿,在她身侧后方不远处! 林中静寂无声,在凤绵耳中,所有声音皆断,是他自行停止接收周遭大大小小的声响,只专注在那对男女的对话上。 第十五章 净,你让我找了好久,找得好苦。 女人眸中蓄泪,溢满,顺着匀颊而落。 她故作坚强笑着。 你待我情真意切,我却辜负了你…… 女人怔怔然,静伫不动,任由对方为自己拭去珠泪。 我心里一直有你,我也知道你放不下我…… 回去吧,好吗……跟我在一起,你不欢喜吗? 女人并未辩驳,两汪泪水涌得更凶,放纵对方一次又一次抚触她的湿颊。 静寂过后,仍是静寂,他脑中无丝毫想法,仿佛整片野林在瞬间转为荒芜,他神魂凝住,无喜乐,亦无哀怒,但双目无法栘开,无法从那对男女身上移开。 他不清楚自己欲做什么,仅死死看着,胸中与丹田间有股热气往来流窜,该抑制吗?不晓得。 他任其奔流、鼓胀、躁动,凤目仍直勾勾看着,收映眼前一切……然后,有剑芒烁烁疾挥,笔直朝他袭来,他没躲,如怔住似立定在原处,然,两道诡光别过瞳底,他薄冷嘴角已着魔似扬笑。 他看着。看着。 他。看着。 “凤锦!”上官净甩开傅兰舟的手,御风剑随即出鞘,她拔身朝他窜去,飞窜的同时,长剑往后出招,将有意拖住她的傅兰舟逼开一大步。 她人在半空,剑又朝前一伸,堪堪架住大师姊李云衣那把凌空剑,唰地斜划,将那距离凤锦陶口仅余半寸的剑尖狠狠架开。 “走!”她用力抓住丈大的手,疾退,持剑的一臂连连使招。 此时二十余道身影扑击而来,这些打手功夫不强,但靠的是人多势众,他们群起而攻,纠缠不休,而她的御风剑法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勉强能够抵挡。 “快走!”寻到一处出路,她头也不回地推开凤锦,就盼他脚程快些、身手伶俐些,能安然脱险,哪里知道……他、他真被吓傻一般,动也不动,要他走,他不走,直挺挺杵在她身后。 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南蛮莽林从未兴起如此混战。 上官净不怕那群乌合之众的打手,但再加上师姊和师哥联手攻来,她顾左而失右,被逼退好几步,持剑之手连连挥舞、抗御,虎口剧痛,她心绪大乱。 不能乱!不可以! 稳住心神,她将丈夫推到一棵参天巨木边,那棵巨木的树干内凹,形如天然浅穴,她推他入内,自个儿挡在他身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神气。 她思绪极简单——凤锦不能出事。 他是那么、那么无辜之人,若出了什么差池,她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思及此,她剑招更猛,快加疾电,闪耀似繁星……唯快不破,什么招式都有弱点,但只要够快,比敌人快,就稳赢。 她听到几声负伤的哀吼,一道快影陡然跃落,是那个叫燕影的劲装汉子,一出手便连伤三人。援手到来,她心更定,试图想抢出一条道将凤锦送离。 她锁定傅兰舟猛攻,对李云衣这边只守不进,甫过百招,终让她寻到破绽。 抓到了! 御风剑一个回旋,紧紧架在男子颈侧,只要略再施力便能割断颈脉。 她目中刚毅,直视傅兰舟那张惊愕骇然的面庞。“你武艺从来就不如我。” “不——”李云衣凄厉大叫。 上官净听到那声女子厉吼,不该心软,胸房却如中箭般颤痛。 她扬睫,看到大师姊惊隍失色的神情,那眉眸惨澹,瞳中尽是惧意。 原来真是喜爱。一名女子真心爱上她剑下的这个男人。 而她呢?她有心爱之人吗? 有的…… 她有的。 只是这该死的心软,刹那间的迟疑,她持剑之手顿了顿,傅兰舟抢这瞬间,手中长剑骤然一弹,剑离手,剑尖弹中她手臂,登时血流如注。 趁她手劲陡松,他侧身飞闪,避开她的御风剑,颈上亦惊险地留下一道血痕。 见情郎脱离险境,李云衣收住原要扑来的脚步,报复念头陡起,她方向猛然一转,提剑恨恨刺向一直避在巨木树穴内的凤锦。 上官净再次惊得神魂发颤! 这次,那把剑离凤锦更近,去势更为凶猛。 有劲风从身后扫来,她感觉得到,但无暇顾及。 砰——她身后挨了傅兰舟一掌,掌力沉厚,落在背央,力道穿透整个胸肺。 “凤主!” 谁在喊呢?似乎是……是燕影…… 噗──她呕出一大口血,脚步跟呛,目力有瞬间模糊,但幸好挡住了……她再次架开大师姊的那一剑……幸好来得及…… 抓住丈夫的手腕,拉着便跑。“跟紧我,我先送你走。”嘴角溢血不止,跑没多远,她双膝发软,跌倒前还急急放开丈夫的手,怕拖着他摔在一块儿。 上官净没摔疼,因为一只素白宽袖及时捞住她,稳稳将她托住。 白袖的主人扶她坐下,她细细喘息,张睫瞧他,那是凤锦,又不似凤锦,男人面无表情,漂亮凤目此时如两潭深渊,冷幽幽瞧不见底……他的唇还是那么好看,但唇瓣和下颚沾染着点点鲜血……啊!那是她呕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了…… “哭什么?”他冷冷问。 她没哭,只是眼眶微润。“快走……”她推他。 “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一怔,竟有些想笑,记起他们仿佛有过这样的对话,那时的她还是初次踏进这片南蛮莽林……不容她再细想,那些人追上来了,她瞥见傅兰舟将长剑飞踯而出,意图吓阻,欲将他们困在原地。 她急要起身,男人按住她的肩。 “凤主!” 不是“凤锦”。是“凤主”。她听到燕影凛声叫唤。头更晕了,胸中作疼,每一下呼吸吐纳都在痛着,头真的……太晕太晕…… 凤锦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至着魔。 他看着妻子手臂受伤,背心挨了重重一掌。 他看着,两眼眨也未眨,模糊地有种嗜血的痛快,但这样的痛快,来得快、去得更疾,所有的舒心畅意陡然间转为渴血的愤怒。 她朝他扑来,眸底的恐惧之色显而易见。 下一瞬,她呕出鲜血,热血喷在他脸上和胸前,他入魔的心神猛然一凛,浑身剧震,五感俱张,回魂。 打狗还得看主人。既是他的人,就只有他能动。 他的人即便对不起他、辜负他,旁人敢打杀—— 一个都别想活! 遭二十多人狠攻,燕影终于解决掉最后几名打手。 自从魔星主子成了亲,身为暗卫的他“暗”得更辛苦,夫妻俩忙着“谈情说爱”,他总被主子赶得远远的纳凉。适才他赶到时,边打边想,小姐遭围攻,不明白主子为何袖手旁观;过了一会儿,继续边打边想,小姐受伤、挨了一掌,他不明白主于为何依旧冷眼看待……然,又过片刻,他开始明白了。 不!不是明白,是感觉到了! 疾风来回穿梭,越来越猛。 飕飕—— 飕飕—— 那股气越来越强大,旋动啊旋动。 “凤主!”他试图要主子冷静下来,但不可能了,跟随这颗魔星这么多年,他还是首次感受到如此扭曲且可怕的气,从他眼中望出去,南蛮莽林像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巨木摇晃,苔地浮动…… 主子不是无动于衷,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火大。 火狂烧,怒极反笑,怒极反静,等着最后喷爆出来。 来不及逃出结界,燕影就地寻求掩护,在盘根错节的三棵巨木后盘腿而坐,闭目,气守丹田,守心以应变。 唉,只希望挨得住,别吐血…… 上官净晕厥前的最后记忆——丈夫单掌按住她左胸,似要护住她心脉,那块贴身的玄铁令牌变得温热,让她脑子也发热,思绪无法动弹,身子无法动弹,只能傻傻望眼前景象。 所有入眼的人与物皆微微扭曲。 傅兰舟飞掷过来的长剑亦跟着变形,歪斜歪斜的,然后,剑并未飞至,而是凝在半空。事实上,在这个奇诡所在,所有人都凝住不动,似乎也包括她……她动不了,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好响。 轰隆! 像是雷声,但那道雷肯定打得极近,在她耳畔猛爆,她瞬间失去听觉,惶惶然的眼看到凝住的那把剑被震得往后疾退,剑柄直直撞入傅兰舟胸口,力劲强猛,穿胸透背而过。 血如泉涌! 蓦地睁开双眸,瞠得大大的,她上身一提,本能地吸进一口气,痛! “哎呀,别怕别伯,发恶梦了吗?别怕啊,乖,慢慢调息吐纳。你受了内伤,胸中滞瘀,真气难行,乖顺点儿别乱动啊!” 上官净眨眨眼,再眨眨眼,以为自己头昏眼花看错了,但这儿确实是竹坞,是她和丈夫位在东翼的轩房,眼前忙着安抚她的人,却是之前巧遇过几回、说过不少话的“推板车老婆婆”。 “婆婆……我……您、您……”究竟要说什么,她都懵了。 “真是的,我早告诉凤锦那孩子别玩得太过火,他偏不听,瞧这,不把自个儿媳妇给害惨了。”摇头啊摇头。“还好老婆子消息灵通,知道你受委屈了,咱再不跳出来拨乱反正,怕是往后族里的人,没一个肯听话。” 重新躺落,上官净白着一张脸。 她两丸乌瞳轻颤。才欲启唇,房门已被撞开,随即,那幕木珠垂帘亦被撞得咚咚响,四条……不,是五条身影追逐着飞奔而入。 就算上一刻还能镇静自持,待瞧清追进来的身影,上官净的脸色不是苍白而已,而是白到透青,梦境仿佛不断延伸,由虚幻而至真实,她不确定自己尚在梦中,抑或身处世间…… 第一个逃进来的身影干干扁扁,不……不是干扁,是薄如纸片,根本就是……就是纸人啊!是真的纸人!会动、会跳、五官生动的只人! 第二个逃进来的跟第一个纸人生得一模一样! 第三个逃进来的又跟第二个生得丝毫不差! 第四个追进来的是个胖胖壮壮的男童,手持烛火,追着前头三个纸人跑,男童嘿嘿恶笑,纸人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那孩子……竟是十九! 第五个跑进来的是朱玉,手里端着水盆,紧张无比地追在十九身后。 “十九爷,看招!”朱玉水盆一泼,精准泼熄十九手中灿灿然的烛火,但离十九最近的那个纸人也遭殃了,整盆子水泼过来,纸人下半身大湿,两腿立时软瘫下来,站不直了。 “小三子!”幸存的两纸人和朱玉同声惊呼。 “这是干什么?十九,你再这么闹,太婆往后不睬你了!”老婆婆颇威严地直。 ……闹?上官净看他们闹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虚弱的喘息声变得深重,响中作痛,几要再度晕噘。 挨太婆骂的男童嘟起胖颊,没驳话,却蹭到榻边,圆溜溜的眼俯视榻上姑娘。 “你醒啦?” 老婆婆敲他一记爆栗。“什么你啊你的,要喊嫂子,她是你堂嫂。” 同一时候,朱玉丫头先是欢喜又接苦恼地道:“小姐小姐,太好了,您终于醒啦!您……您等等,朱玉先把小三子架出去晒日阳,湿成这样,得快快晾干才好啊,一会儿再帮您端汤药过来。大元、双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啊!” 第十六章 闻声,两具未遭泼水之殃的纸人赶紧上前施援手,朱玉托着小三子的头,名唤大元和双子的纸人俩则分别小心翼翼地捧高小三子的左、右脚,水还滴滴答答流,上官净瞪着他们把揪着八字眉、可怜兮兮的纸人抬出去。 这、追这……究竟怎么回事!? “不要怕。凤锦欺负你,你别跟他要好,我、我跟你要好。”十九一脸认真。 冲击一波接连一波,上官净傻了,答不出话,只觉男童双目如幻,很难理解。 老婆婆挑高灰白眉,届起食指才想再赏男童一记爆栗,屋外清朗朗的天际突然轰出一道响雷。 伴随那声古怪雷鸣,木珠帘子再次晃动,一身白衫的男子徐步踏进房中。 男于神情峻冷,瞪着十九,虽沉默不语,却很有威逼意味。然而,藏在那抹冷意底下的是熊熊狂火,上官净感受得到,尽管现下神虚体弱,她仍能感受得到,尤其当他目光扫过来之时。 “别以为只有你会打雷,我也行!”十九鼓起腮帮子,握紧两只小肥拳,五官皱成小笼包,忽又放松,这一紧一弛间,外头也轰隆一响,但气势明显弱很多,他颧骨微红。 “哼!”凤锦用鼻孔瞪“小人”。 见胖小子龇牙咧嘴,顶着头打算撞过去似的,老婆婆好气又好笑,一把拉住孩子。“正主儿现身了,咱们暂时就别添乱吧。” 揪着十九离开前,老人家对凤锦笑咪咪抛下一句话。“有话说清楚,待事情解决了,记得带媳妇儿上山拜见族里老人。对了,还得当着大伙儿的面,热热闹闹再拜一次堂、成一回亲。”略顿,老人家笑得无比和蔼可亲。“咱想,你该不会让大伙儿望穿秋水,苦等不到吧?” 凤锦俊脸绷了绷,抿唇不答。 终于,房中剩下他们夫妻俩,上官净接着已上药包裹好的左臂,勉强要撑坐起来,这举动让她雪容渗出冷汗,胸内泛疼。 “躺下。” 那声命令沈峻严苛,她不理会,即便对方已逼迫般来到榻前,她仍咬牙坐起,靠着床柱小口、小口调息。 凤锦在榻边落坐,瞪着她,忍住想扶她、碰触她、强制她躺下的冲动。 四目相接,对峙好半晌,上官净混乱思绪终于找到起头,语气沉静偏冷。 “你终于愿意让我瞧见竹坞里其他仆婢了吗?那些人全淡淡的、轮廓模糊,原来并非我目力不佳,而是他们真是纸扎出来的人。”似要笑,不很成功,她深吸口气。“朱玉和牛大呢?该不会也是吧?” 凤锦对她故意疏冷的语调感到不痛快,暗磨了磨牙。 “在这竹坞里做事的仆婢,皆非真人。” 答案够明白了,尽管心里有准备,上官净仍怔了怔。 眨眸,她苦笑。“难怪朱玉那小丫头总怕你把她撕了,再丢进火炉里烧作灰烬。”她到底闯进怎样的阴阳幻界?江湖上奇闻异事多如牛毛,她也见识过不少,怎还是傻傻落进圈套,被人当猴儿耍? 吞咽唾液,身躯微颤,她努力持静又道:“我听到燕影在喊,他唤你……凤主……你……你是‘刁氏一族’的凤主,我一进南蛮就遇见你……师尊说,要我带好那块玄铁令牌上路,看来,那块刻满刁氏古老图纹的令牌真与你气息相通,才能领着我寻到你,只是没想到,会被骗得这么惨。” 哐啷! 乍然一响,方桌上的烛台被一股气扫到地上。 眼前男乎动也未动,只是听闻她的话后,好看的眉陡蹙,下颚紧绷,仅是如此,烛台就遭殃了。上官净心头一凛,却也不惊无惧了,有种同他豁出去的蛮气,他显露真面目,那很好,她宁可他如此待她。 “十九既是你堂弟,那婆婆也就是你的太婆,他们适才唤你凤锦,那是你的名,对吧。你其实姓刁,不姓凤,你叫刁凤锦……呵,而‘习氏一族’的人早知道我,我……我甚至跟你成亲,作了夫妻,却还傻乎乎追着村民们打探消息。”苦笑再苦笑,胸中疼痛一波接连一波,那样的痛究竟是内伤抑或心痛所造成,此时都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水落石出,终于。 以往觉得怪异之处,如今都能有个明白说法。 “村民们怕你,不是因你模样不寻常,而是知你底细。还有那对前来求医的父女……我找不到他们了,但你那时曾开着玩笑说,要治愈那姑娘很简单,只要封住她的记隐,让她忘掉一切,重新过活……”她想着,说着,眸中渐聚水气,却恍若未知。“原来,那并非玩笑话。” 房中忽地静下,有泪滑落,她似吓了一跳,赶紧抓着衣袖倔强拭去。 凤锦看得一肚子火。 问他心中有无内疚之意,答案是没有,他就是这样的人,底细被揭穿,他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浑不觉有错,但她气成这样,神情疏离,说话徐慢沉静,话中却透出细微嘲讽,还说到掉眼泪,这就让他大痛了! “干么不再说?”他终于出声。“说啊,有什么话全说出来,我听着。” 见他干出恶劣之事,还如此咄咄逼人,上官净火气也腾烧出来,气到发抖。 “你、你胡诌的对不对?月圆之夜,七窍渗血……那根本不是什么邪病,你连这事也说谎骗人!” “是。我就骗你。”他大方坦承,凤目凌厉。“我是‘刁氏一族’历代凤主之中,能力最强的一个,身上的红痕天生便有,太婆说,这是因我体内凤鸟精血强过人的那一部分,全族仅我一人如此,至于月圆之夜……”下颚略扬。“有得必有失,那也是我该受的,七窍渗血罢了,只要在那十二时辰内不使幻术、不动异能,亦能无痛无感安然度过。” 她双眸眨也不眨,突然问:“所以那一次你使了幻术?”那一晚,他明明极不舒服,气虚颤抖,那不是假装。 他不语,即表示默认了。 上官净脑中一闪,匆地明白。“那两头胡乱冲撞的水牛……”会气昏,真的,她被玩惨了。 她拧眉轻咳,呼吸都疼,咳起来更痛,倚着床柱的上身一歪,受伤手臂无力撑持,若非凤锦及时出手,真会跌下床榻。 他将妻子圈抱在怀,脸色极差,抚她背心的手法却相当郑重,不住地揉圈,盼将瘀伤由外而内、再由内往外完全揉开似的。 上官净偎靠着他,眼眶一阵热,直到气息调稳,她细细又问:“……师尊要我带玄铁令牌来南蛮找你们,她在密室中留话,她说,找到你们就知怎么做……你身为凤主,定知道内情的,是吗?” 凤锦并未立刻答话,仅拥着她,嗅闻她身上淡馨,那混着血气的她的气味……左胸一窒,脑中闪过她飞扑过来时的神情,傅兰舟追在她身后,一掌拍下,她身形不稳,步伐跟枪,两眼却只看着他…… 他怎么舍得?不知道啊……所以在那当时,他真入魔了,要她又伤又痛,为他反覆折腾,全为他,他才欢喜,他怎么舍得? 悄悄啄吻她的发心,他道:“几代前,‘刁氏一族’里有一旁支子弟出走南蛮,后来在西海一带定居,出走的原因不明,有人说是因在西海一带发现藏量丰富的矿脉,所以才出走,但我比较相信另一传闻……”见她舒服些了,他将她放回榻上安躺,为她盖上被子,手却极难撤开,不禁又抓住她因习武而有薄茧的五指,轻扣着不放。 上官净挣了挣,没能挣开,便消极地由着他。 “另一个传闻是怎么说的?”她问。 “那一代的凤主似有断袖之癖,与自己的一位堂兄暧昧不清,而我的这位不知几代前的太老太伯决定慧剑斩情丝,于是毅然决然离开南蛮,不再返回,离去之前,凤主将自身信物送予堂兄。听族里老人们提及过,那是一块玄铁铸造而成的令牌,上头有本族古老图字,那位凤主持福咒于上,令牌变成护身符,他将这最强的护身符送给了自己的堂兄……” “那、那师尊的这块令牌……” “玉灵真人该是那位出走南蛮、定居西海的刁家人之后,她亦是异能者,那块玄铁令牌上除了一个恒年福咒,还有一个新咒,那是你师尊的手笔。我以神识辨认过,她曾用令牌割锁了一个通道,将它变作一个开启之钥。”他一开始便对玄铁令牌充满兴味,神性的图字,古老的灵能,还有人的意志,一层又一层,引他深究。 “开启?”上官净听得两眼下眨,鼻翼微扩,似快要不能呼吸。“……我记起来了……在莽林里,二师哥说……他说,师尊说过,想要进玉灵峰顶的紫玉洞,必得靠玄铁令牌,所以师尊是用令牌封了紫玉洞口的吗……师哥以为洞内藏有宝藏,他想要,他跟我讨令牌,但不能给,不能给……” 虚弱地闭闭眼,脑中再次浮现莽林内的景象,惊惧、迷茫:心如刀劫、惶惑下定……沉沉重量压在心间,她跟自个儿对斗,奋力挣扎,好半晌才觉喉头略松,能再说话。 她幽幽问:“我大师姊和二师哥……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你以为呢?” 这男人发怒了。她感觉得出。 稍稍掩住的火气再次扬起,他浑身带刺一般,想把让他不痛快的始作俑者也扎得流泪渗血。 “你葬了他们了吗?”她鼓勇再问。 “你以为那种‘清扫’的活儿,需要我多虑吗?” 心头一痛,上官净不答话,两人就这么近近对峙。 直过了好半晌,终于压得住疼了,她深吸口气,将话挤出。“我……我总归是找到‘刁氏一族’了,师尊交代的事,我没让她老人家失望,我做到了……” 她表情略忧伤,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眉心,然后用受伤的那手,勉强地、慢吞吞地掏出颈上那块贴身挂戴的玄铁令牌,取下,将它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从令牌上定能推敲……或者能感应到师尊所留下的指示,这块令牌本就属于‘刁氏一族’,你拿回去吧,我已经做到我该做的了。” 凤锦仍握住她末受伤的一手,然而她五指舒张,不再如以往那样与他紧紧相扣,这让他十分不是滋味,再见她将视之若命的玄铁令牌丢给他,仿佛什么事都与她无关,她任务达成,选择功成身退,似打算把他也一并……一并退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你想干什么?”他恼问,向来稳如铁锚的心竟浮荡起来。 她静瞅他好半晌,苍白唇办虚弱勾笑,虽是笑,却无比认真,沉静答道:“我必须回一趟“西海五灵峰”,得快些赶回去,非走不可,我四师妹苏雪英还被困在那儿,我得赶回去。” 他死瞪她,死死瞪住。 “你在气我、恼我、恨我,是吧?你说过不走的,现下却成非走不可了吗!?” 上官净没有否认,只是双眸覆雾,语气更坚定,“我一定得回去。” 没错,他说得没错,对他是既恼又恨,但此心已非己所有,她如眼盲之人,看不清真假,寻不到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西海。从何处来,便回何处,那里有她该做之事、有她该牵挂之人。 凤锦爆了。 咚隆——当啷——咚、咚、咚咚咚…… 第十七章 这一次,整幕的木珠帘子大遭殃,串着珠子的牛筋线尽断,一颗颗木珠坠落地面,跳敞开来。几千粒珠子在地上乱滚。 “你气我欺瞒你?你还有脸气我?你不也欺瞒我吗?” 上官净定定望着他。“我没有……” “没瞒我?你还真敢说!” 俊美无俦的男性面庞露出凉薄笑意,寒气透心骨。 “我问过你的,你说没谁在玉灵峰上等你,没有情郎,你骗我,你跟那个该死的傅兰舟就是一对儿的!我在莽林里全看见了,他一现身,走向你,你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 气昏了,他眼前一片黑,好不容易才抓稳神智,恨恨又道:“你还让他亲近、由着他碰触……你别忘了,你是我妻子,是我的!我不准你走,你就别想走!” 泪水一下子湿尽她双眸,看不清眼前的人事物了。 上官净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爱哭,像个泪人儿。 “哭什么?”男人脾气变得阴狠又暴躁,一向的斯文温朗全死光。 “我要回去。”她用力,一字字吐露,绝不妥协。“非回去不可。” 回应她的是一记暴雷。 轰隆—— 响彻云霄。 但,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毕竟一山还有一山高。 当妻子开始痛得直咳,越咳又越痛,身子如小小虾米缩成一团,浑身直打颤时,他这个历代最强的凤主也要腿软,只能上榻拥紧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当空施了个福咒,“咒”她好好安眠…… 五日后。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背风坡地上,有着几颗大小不一的奇石,形成天然屏障,而地上绿草如茵,不远处还有一洼小池。 两刻钟前,三匹骏马打这儿疾驰而过,冲在最前头的女子身子突然一歪,座下大马的四蹄随即缓了缓,她连忙稳住,让马确实停下,但下一刻,她整个人如被抽走力气,上身往前倾倒,脸几要埋进马鬃里。 紧跟在她身后的白衫男了阴沉着脸,立即跃下马背,更上前将她强行揪下。 尾随在魔星主子和可怜小姐之后的燕影完全无话可说,自五天前出南蛮,他一这个暗卫在主子的指示下暂时地“化暗为明”,但什么时候又该避得远远,他心如明镜,清楚得很。 “今晚在此过夜。”主子头也没回地道。 “是。”燕影维持一贯冷调,下马,将主子和小姐的坐骑一并拉走。 上官净听得到他们主仆的对话,但胸内郁滞难受,她未抬双睫,目珠在薄薄泛青筋的眼皮底下颤滚,很费劲地压抑那口欲冲喉而出的血气。 她内伤未愈,不该马不停蹄的赶路,连着五日纵马疾驰,身子早吃不消,全赖意志力撑持。必须赶回玉灵峰,必须确认四师妹苏雪英的安危,必须……必须离开南蛮、离开那个拿她当猴儿耍的男人…… 心思每每转到凤锦身上,她总是硬生生截断,不敢多想。只要不深进自己的心,就可假装一切太平,放开手,也放开情,不牵肠挂肚。 被抱下马背,她双目一直未张。 凤锦步行一阵后终于放她坐下,她盘腿而坐,抱元守一,专心行气调息。 好半晌过去,体内躁动勉强压抑下来,她徐徐吐气,睁开双眸,那张红痕已现的男性面庞就在跟前,后者神情晦暗难明,他递来一颗红彤药丹,不说话,却以目光压迫她。 上官净同样抿唇不语,沉默取走他掌心上那颗“龙血竭”,含进舌下。 自受内伤后,她每日服用一颗“龙血竭”,那是他花大把心血炼制出来的珍药,不想欠他人情,但如此与自己过不去,只会拖慢一切,延迟她赶回玉灵峰的时日。 药在舌根下慢慢化开,略苦略甘,她再行过一次气,顿觉丹田发热,毛孔微微渗汗,胸中轻松许多。 等她再次张眸,他还在。 有一瞬间,她似乎在男人那双凤目中捕捉到什么,很真实的东西,淌流而过,她背脊一凛,不愿也不敢再看,本能地撇开脸。 周遭一片静寂,连风都不敢动。 她仿佛又听到暴雷,她疏离的举止惹恼某人,沉闷的雷声蠢蠢欲动。 “……你这又何必?”她言语沉静。 “何必什么?”凤锦嗓声不自禁地高扬,皆因沉默了五日,妻子终于主动与他说话。 何必放她出走,又紧跟在后? 何必恼恨她离开,又对她的伤势如此在意? 何必……何必轻贱她的感情,又不肯彻底放手? 不……她不多想的。什么都别想。上官净摇摇头,不肯说话了。 她又将他排拒于心外!凤锦暗暗咬牙,很想砸毁什么。她不肯答话,他却知道她的疑惑——他这是何必? 当然是因不甘心,因为她彻底惹火他,因为她、她对他不老实,她对不起他! “何必什么?何必追着你不放?你真心要走,我求也无用。你想要我求你吗?”他淡然语调里有丝嘲弄,袖中十指暗暗握紧。“想走,那就走吧。我会跟来并非完全为你,而是想了结那块玄铁令牌结下的缘。” 闻言,上官净扬睫对上他的视线。 他扯扯嘴角,冷笑。“那块玄铁令牌几代前从那一代凤主手中送出,如今又回归原处,玉灵真人要你将令牌送到『刁氏一族』手中,自是一个求救之举。阁下的师尊将烂摊子往我身上砸,我不接着,成吗?” 见她表情怔然,没什么血色的唇办掀嚅几次皆未出声,他心头一窒,故意又道:“几日前,我已让燕影遣手下先行玉灵峰上的情况,估计这些天便能探得,你要撑不住也别赶路了,反正是我『刁氏一族』该管的事,递交玄铁令牌后,你的责任已了结,不是吗?” 责任……了结……上官净静瞅着他,看得有些入神。 那张脸庞五官清美,可惜莹肤又染红痕,现下是浅浅淡淡,怕是再不久就会回复之前吓人模样,若遇上月圆之夜,鲜血又要流不止,届时,他在哪里?她又在哪里?谁能在他身边? 念头晃过,她没多想,仅幽幽道:“等玉灵峰上的事解决,你写一封休书给我吧……” 震天雷响打得轰隆隆,震碎石林里不少石块! 被拉至另一处照料的三匹骏马惊恐嘶鸣,好一会儿才静下。 凤锦气到全身发抖,双目死死瞪着,既狠又恨,恨不得将她瞪穿。 她眉眸幽静,不在意他吃人般凌厉目光,有股疼痛正要从心口涌出,她心魂赶紧逃开,什么都不想,没有过去,更无将来,宛若萍水相逢…… “不必那么麻烦。”男人怒极反笑。“你我之间的事可以很简单啊!” 她不解,眉心轻蹙,忍着咳。 “你想想,我只要封住你的记忆,咱俩从头再玩一次,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凤锦笑得轻佻。 这回换上官净死死瞪着,瞪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咳出声。 不知是心痛还是心急,她咳得满脸通红,嘴角略溢血丝。 头昏眼花,她看不见身旁男人顶着足以压垮人的阴郁,恨不得自个儿赏自个儿几巴掌的后悔模样。 混帐东西!混帐混帐!一整个混帐! 凤锦不知道想骂自己多些,抑或骂的就是她!总之……混帐! 野宿石林的这一晚,他几难成眠,妻子对他关上心房,她若肯冲他发火,打他、砍他、骂他,他还觉得痛快些,最恨她持静沉默。最恨! 跟他讨休书……她还真敢说! 气到三魂七魄都在颤抖,在周遭设下结界后,他从她身旁走开,暂时眼不见为净,要不然都不知自己会气到做出什么样的糟糕事,说不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干脆幻术一施,真把她的记忆封掉。 直到张开双眼,发现两脚踩在南蛮莽林那片绿草与青苔交杂的地面,他才晓得自己气昏头,不知觉间睡去,人在梦境当中。 他在作梦。 这片巨木参天的莽林他再熟悉不过,梦中起了一场大雾,感觉相当真实,他踏进雾中,在白茫茫的境地里行走,然后,他看见妻子。 她朝他微微笑,那抹笑被白雾一染,变得有些模糊,她的身躯亦是,轮廓不甚清楚,薄薄淡淡,像他搁在竹坞的纸人仆婢。 “净!”他快步走向她。 她没有等他,转身就走。 虽是梦,但他的心很真实地抽痛着,呼吸急促。 他加快脚步,步伐跟呛杂乱,好几次都差点被突起的树根绊倒……他最后失去她的踪影。 “净!”他喘息不已,焦急大吼。 “你找我吗?” 他蓦地旋身,妻子立在他身后。 她秀容雪白,眸光幽静轻郁,那抹浅笑仍在。 “是。我在找你。”终于握住她的手了,他轻扣她五指,但是她没有回握,亦无挣脱,仅温驯由他抓住。 “你找我,为什么?”她问。 “你是我妻子。” 她摇摇头,平静道:“我只是你的玩物。” 他纠眉瞪人,突然间掌心一空。 他垂目一看,原以为牢牢扣住她的手了,结果并没有,就是无端端消失,从他掌握中失去。 他失去她。 “我要离开了。”她转身,毫不留连。 “不准走!”惊出一身冷汗,他从身后抱住她,垂下头,面颊紧贴她的发、她的耳,死命圈抱住。“不准你走……”沙嗄声嗓似命令又似哀求。 妻子立定不动,仍静幽幽道:“我已经不好玩了,你该去找别的人玩啊。” “不要!我只爱跟你玩,只要你,只有你!我只爱……只爱……”他大口喘气,有什么往心口重重撞击过来,他没能抵挡住,所有防护皆被瓦解,他瞬间被剥得精光,从里到外完全赤裸裸,无一遮掩。 如此赤裸,光洁如刚出生的婴孩,他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他爱的。他要的。他不能失去的。但,他就要失去。 他就要失去所爱。 那样的痛透进梦境,他尝到血味,既苦且涩,连呼吸都痛…… 从南蛮回西海玉灵峰这一路上,又过去十多天,上官净左臂的剑伤渐渐愈合,内伤却痊愈得极慢。 “龙血竭”很好,助她行气化瘀,不好的是心情,尽管对于凤锦的欺瞒和无理,她不哭不闹,沉静以对,内心却极为低迷忧郁。 心上有伤,她并非初尝,但这次伤得十分惨重,真实的心仍存在,无形的那颗心却支离破碎,挨这么一记,心绞成肉泥,早就兜不拢了。 许多时候,她总强撑着,也深信自己撑得过,这一次确实险极、恶极,她绝不能放任思绪乱窜,一旦深想,必毁。所以,封闭感情似乎是最佳做法,这十多天,凤锦一脸阴霾、眉峰越拢越高,她可以知道他正在不痛快,但不必感受他的不痛快,她还是她,没有深陷深渊,她依旧是她…… 上次她走这段路,一路上躲躲藏藏,还得边打探、边避开大师姊和二师哥的耳目,花上许多时日才抵达南蛮,这次循路返回西海。她尽可能快马加鞭,虽身上带伤多少拖慢速度,前后也仅花了二十多日便登上玉灵峰。 凤锦没骗她,他确实让手下先行来过。 第十八章 当他们方抵玉灵峰山脚下,一名打扮与燕影无二致的暗卫陡然现身,差别只在于对方是个女的,年约双十,长相甚是秀美,只可惜表情贫乏,冷淡神情与燕影不相上下。 “你受伤了。”上官净盯着女暗卫鲜血滴答流的臂膀,禁不住道。说不出是何原因,她直觉地望向跟随在侧的燕影,见他面色沉硬如石,双目有火花窜烧,隐约间有股舒松感贯穿她全身……这样很好啊,燕影和眼前这位姑娘调调儿太相似,一样的冷调,但只要在意,只要有心,感情闷闷烧腾,就很好…… “我……我没事。”女暗卫愣了愣。 上官净不由分说上前,撕下干净的袖底衣布,快速地帮对方包裹臂伤。 凤锦一脸阴阳怪气,她感觉得到他深具穿透力的目光,她无力迎视。 “你叫什么名字?”她将注意力放在女暗卫身上。 “紫鸢。” 听了紫鸢大略说过玉灵峰上的状况后,上官净既惊且喜。 惊的是,自她离开后,玉灵峰在师姊和师哥的掌控下,招集了一批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人数颇多,上次虽有不少人丧命在南蛮莽林,此时玉灵峰上仍被那些人霸占。 喜的是,四师妹的西汉汉子追到这儿来了,领着一小支马队直接杀上玉灵峰。 “小姐的四师妹苏姑娘原被关在地窖,现已平安救出。”紫鸢道。 七官净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真正的一抹笑,听到雪英无事,压在心头的沉重立时被抽走一大半,她急促呼吸,眸底泛光。 上了玉灵峰,回到师门旧地,建在崖壁上的屋宇改变不大,只是师门经此一劫,里边的摆设损毁严重,墙壁、柱子皆有打斗时留下的痕迹,连外墙和大厅的青石地板也有好几处破损。 霸占玉灵峰不走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有几个还在跟西汉那些人缠斗,上官净脚步匆匆,提剑直往里处闯,末受伤的右臂突然被紧紧握住。 她蓦然回首,凤锦臭着脸,眉峰成峦。 “你干什么?”这女人!内伤根本没好,又想大干一场吗? “放开。” 她撇开脸,明显不愿与他对视。 凤锦的脸更臭更黑,瞪着她,咬牙切齿才想挤出声音,她已一个俐落的反手挥拨,迅雷不及掩耳地挣开,拔腿便走。 “净!” 恶声恶气,恨极似的。 魔星主子吃瘪,燕影多少习惯了,伹紫鸢毕竟是首见,再冷凝的神态也要起波动。她赶紧追上小姐,怕被魔星主子发现自己禁不住往上扬的嘴角。 这一边,上官净冲进内院练功场,最后一小批人已被收拾干净,就见场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好几具身躯,四师妹被一名粗壮高大的黝黑汉子抓进怀里,那汉子声嗓如雷,隆隆作响。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下次再敢这么莽撞,你看我救不救你!”两条铁臂快要勒断女子的腰身。 “哼,你不来救我,我也逃得掉!”细臂同样紧紧勒住对方。 “见鬼的你逃得掉!没有老子罩你,你还有命吗?”吼吼吼,气死了,低头很用力吻她的发顶。“回去后,老子用锁把你锁了,看你还嚣不嚣张!” “你这个混——”她突然记起什么,话锋一转。“我还下能回去!” “你说什么?”巨雷大响。 “大师姊和二师哥跑去南蛮找三师姊麻烦,我也要去南蛮啦!” “你想得美!你哪里都部能去!老子马上——” “三师姊!”苏雪英扬声大唤,两眼瞠得圆亮。 站在廊上的上官净不知自己在流泪。 她笑着,视线模糊,直到苏雪英跑过来扑向她,两人紧紧抱住对方,成串滑落的泪水亦渗进唇内,尝起来欣喜却也带苦涩。 “师姊……你回来了,呜呜呜……你平安无事回来了……呜呜呜……师尊她老人家,她、她……还有小师妹青青……呜呜呜……我找不到青青……呜……还好你没事,你回来了,我好担心、好担心……呜呜鸣……我想去找你啊……” 上官净抱住比亲人还亲的师妹,昔日种种浮现心头。 “我回来了,我也很担心你啊……”她努力眨掉不断涌出的眼泪,稳住心绪。 “你怎么跑去南蛮了?那么远……呜呜……你可以来找我啊……” “我那时也是逼不得已才去南蛮,我不想去的……” “那就别去了啊……呜呜呜……” “不去了。那么远,不去了。别哭了呀……”她安慰道。 一阵莫名的寒意沁心透骨,上官净忍不住轻颤。 抬起头,她看到立正几步外的凤锦,他眼神很冷,灭掉适才所有的火气,凤瞳深邃,直直望住她。 她心口一震,被他眉宇间那抹死寂神气弄得神魂不宁。 他看她的方式,仿佛……好像……她有多对不起他。 可是,明明是他的错,不是吗? “那座洞窟在何处?”这一次凤锦率先撇开脸,冷声问紫鸢。 苏雪英这时才发现多了他们主仆三人,扬起哭得红通通的脸蛋,吸吸鼻子,好奇眨眸,“三师姊,他们是你朋友?” 上官净还来不及解释,凤锦已冷着脸转身走掉,由紫鸢带领,从内院通往后门,前往玉灵峰顶的天然石窟。 “三师姊,他们——喂!你们要去哪里?怎能随便乱闯!喂——”苏雪英鼻音颇重地嚷嚷,忙要追上去阻拦,结果当然是再次落进丈夫怀里,变成被阻拦的那一个。 上官净伫立在原处,脑中浮现的是昨儿个她连夜赶路,一路陪伴她的那轮明月。月儿圆满,那时她策着马,瞧见那轮月,下意识算起时日……而昨儿个是十四,今夜才是月亮最圆、最满的时候。 月圆之夜,七窍渗血。他说。 只要在那十二时辰内不使幻术、不动异能,亦能无痛无感安然度过……他这么说。 偶尔动了血气,就会痛些……他还这么说。 被骗得这么惨,还是斩不断、锄不掉这情根。给她多些时候“疗伤”,她相信自己能转好的,只是现下啊……现下的她心还不够狠,不够稳…… 那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她提气疾奔,往紫玉洞所在的峰顶飞奔赶去。 一刻钟后。 不只上官净往峰顶冲,苏雪英与一干西汉大汉全来到紫玉洞前。 “三师姊,他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师妹问话,上官净一时间根本无法说清,这事千丝万缕且盘根错节,她脸色苍白,抿唇不语,直到凤锦从怀中取出玄铁令牌,她终于走上前,挡在他面前,两入之间仅余半臂之距。 凤锦垂目冷冷看她,下颚微绷。 “今晚十五月儿圆……”她双手握成拳头,逼自己出声。“你最好别妄动。” 他静默了会儿,怱而哼笑。“你还会在意吗?” “当然……当然不会!”她突然恨起他,好恨好恨,恨他让她逼自个儿说谎。 他神情更阴寒。“那就走开,别挡着我。” 她死瞪着他,雪白脸容出现红晕,全是火气惹出来的。“随便你!”退开了,热气直往眸眶里冲,害她很想揉眼,又怕被瞧出什么。 她更用力握紧拳头,见他闭起双目,口中喃喃念着什么,随即一挥袖,当空咒写,他放掉手中的玄铁令牌,令牌未坠地,却是飘浮于半空,刻于上头的古老图字发出微光,光线越来越灿亮。 众人发出惊疑的同时,他浑身泛光,面带金红。 玄铁令牌上的图字浮离而出,彷佛受他牵引。 他单袖再挥,图字疾退,渗进紫玉洞的岩壁里。 格格嘎嘎的声响传出,天然岩壁开始震动,震得上官净险些站不住,像似整座玉灵峰都震动起来,正剧烈晃动。 平滑的岩壁裂出细缝,那道缝越裂越大,紫玉洞窟终于现出它的入口,里边透出犀光,如琉璃光辉,泛着紫气。 许久许久,一切才平静下来。 不知凤锦底细的人皆一脸惊疑地打量他,上官净亦一瞬也不瞬地打量着,眸光在他略显灰败的面庞上搜寻,很怕……很怕他会……唉,她又来了,不能再这么牵挂着,待他了结玄铁令牌所结下的缘,她与他的缘也该尽了。 她咬牙,撇开脸,当其他人还在发怔,她已率先走进那道以异能唤开的洞门。 这是她首次踏进紫玉洞,洞窟无比宽敞,有气流动,整座洞窟几被天然紫玉包围,无需燃用烛火也能视清眼前事物。 然后…… 上官净双眉陡挑,两眼瞬间瞠圆,呼吸险些止了。洞中没有二师哥心心念念的宝藏,而是……而是…… “青青!”她紧声叫唤,朝盘腿坐在洞窟中央的杜青青跑去。“雪英快来,青青在这儿!” 一群人随即冲进紫玉洞内。 上官净半跪在杜青青身侧,探她的鼻息和脉象,尚存,虽虚弱,但确实存在。 “青青!青青!你醒醒啊!”苏雪英紧抓小师妹的手,掐揉她的虎口。 维持盘坐姿态的杜青青全身僵硬,面色白到近乎透明,唇瓣褪成淡灰色,显得头发与双睫极黑亮。她毫无动静,不论怎么唤她、掐她、揉她,就是不醒。 上官净抬头搜寻那抹熟悉的素白身影,她本能地向凤锦求援,说不出的话全在双眸中,她定定看着他。 凤锦面无表情,但最后他还是走近了。 上官净拉开忙掐按杜青青人中的苏雪英,退到一旁,雪英似乎问着什么,她无暇去听,只是一颗心提得老高,快要呕出喉头。 这一边,凤锦素袖略抬,指端生出一股流金般的气。 他以剑指抵住杜青青眉心,那股泛光的气慢慢流到杜青青脸上、头上、身上,笼罩她全身。 怱地,僵硬盘坐的纤薄身子往后一倒,凤锦将对方接个正着。 “青青!”上官净和苏雪英同时叫唤,紧张地靠过去。 凤锦将怀里之人交给上官净,两人因而靠近了,他可以闻到妻子身上独有的淡馨,可以觑见她鬓边柔软微褐的细毛发,可以看见她因他靠近而颤动的眼珠,她的眼神正直、清亮、刚中带柔,他很喜欢被她注视着,只是此刻她的眸底有更多心绪,当他试图捕捉、拆解,她又将自己抽离。 “三师姊……四、四师姊……”杜青青窝在上官净怀里,终于苏醒过来。 “青青……青青……呜……太好了,你醒了呀!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以为你逃出玉灵峰,还四处找你!”苏雪英又哭又笑的。 小师妹无事了,意识正在恢复,心音与呼吸吐纳亦变得稳重。上官净摸摸她回温的面颊,将怀里的人暂时交给苏雪英护着。 她起身走向正要离开的凤锦,来到他面前,在众目睽睽下,她脸蛋发热,心跳不自禁加快,面对他,似乎是无话可说了,她欲言又止。 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呢? “多谢你肯出手相帮……”她声音沙哑得几难辨识。 她望着他,以为会瞥见他一脸冷凝或嘲弄,但他没有,仅五官微微扭曲,眉峰淡蹙又放弛,那是几个极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内心却是一惊。 她知道他很能忍痛。他……他正在忍痛吗? 突然—— “凤主!”燕影和紫鸢不约而同叫出。 第十九章 上官净内心疑问得到解答,因面前男人七窍蓦地渗出鲜血,此时太阳尚未落下,月儿还没露脸,凤锦的天生血咒竟提早发作! 他已有一段时日没有“服药”。他的“药”正跟他闹翻中,红痕再度爬满他全身,而今日是月圆之时,不能妄动,他偏要来个大纵不静,强悍灵动震动整座玉灵峰,最后在她无言的要求下,又施异能唤醒杜青青。 今夜的他会很惨,但上官净没料到,他体内的痛说来就来,已开始折腾。 他忽地一个踉跄,她连忙伸手扶住他,岂知他素袖一甩,不让她碰。 “燕影。” 听到主子召唤,燕影即刻上前,让闭上血目的主子搭住自个儿肩头。 “带我离开……”说完,凤锦连一步都还未迈出,人已倒落。 上官净怔怔看着,看血咒再起,看那张渗血面庞,看他学会她的疏离,简直……简直心痛如绞。 然后,她看着燕影将他背负起来,看着紫鸢朝她微微颔首,看着他们主仆三人离去。 她看着,一直静静看着,静静痛着…… 七日后。 紫玉洞的洞口在凤锦离开后,无人能封。 当苏雪英提及这件事时,上官净沉静眉眸略见波动,而在三天前已能下榻行走的杜青青微扬下巴,还有些婴儿肥的双颊因骄傲而略红,道:“不用他,将来我自个儿封。” 闻言,身为师姊的两人不由得挑高秀眉,细细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就是一直有股气在体内打转,有时很难受的,近两年状况越来越严重。”杜青青挠挠脸。“后来师尊要我跟着她打坐,她老人家教我另一套呼吸吐纳的法儿,跟咱们习武时的练气不太一样,这么一练,情况大为好转。师尊说,我体内的气与寻常人不同,小时候不发,现下都十四、五岁了才见异状,也颇为希罕。”再挠挠耳朵,似乎努力想着该怎么解释较好。 苏雪英听得一愣一愣,倒是上官净已十分习惯似的,瞧作寻常事,点点头,静声问:“所以说,师尊也是近两年才发现你身有异能,要你随着她老人家练气?” “嗯。”杜青青郑重颔首。“师尊说,我的状况属于后发,不知能练到何种程度……那些日子,三师姊你在外游历,四师姊早嫁作人妇,我在玉灵峰上又多沉浸在修炼中,突然有一天,二师哥和大师姊他们俩……就莫名其妙好在一起了……噢!”腰肉被苏雪英暗暗捏了一把。 “没事。不打紧的。”上官净不禁微笑。 提到往日与傅兰舟的那段情,她心绪平静,是有些涩苦,但那时的伤已慢慢愈合,让她不敢深想的是另一个男人。光听到“凤锦”二字、脑中浮现他的面庞。她就痛了,痛得全身颤栗。 可怜兮兮地揉着腰,杜青青瘪瘪嘴又道:“出事的那一天,一开始我尚不知情,在打坐时,师尊的声音进入我的脑海中,她要我赶往峰顶的紫玉洞,当时洞口已被打开,我踏进去,以为师尊亦在里边。”略顿,清眸陡黯。“……师尊不在,她那时就不在了。她说……她肉身已毁,那股灵能可以维持多久,她自个儿亦不清楚……” “师尊后来还与你交谈吗?”上官净流下两道泪,语调仍平稳。 “嗯……”杜青青举袖抹掉泪水,吸吸鼻子。“紫玉洞洞口在我进入不久后就自动封起,师尊一直跟我说话,她要我静下心打坐,刚开始我办不到,后来我的神识终于进入另一境地,在那里,我见到师尊……”她的手分别被两位师姊握住,她反握回去。 “师尊说,要我暂时待在那个地方,乖乖收敛气息。”她皱起鼻子,很痛苦似的。“我说那太难了,达摩能不痛不痒地面壁九年,那是因为人家是达摩,我是杜青青,不想当达摩老祖,也当不了。” “听了这话,师尊还不赏你一记爆栗。”苏雪英双眸仍湿润,却笑出。 “什么一记?师尊好狠,连敲好几记呢!”鼓起腮帮子。 “紫玉洞内无水无粮,你将神识护在那个地方,肉身才能长久维持。”上官净道。“师尊是要你等我,我要能从南蛮回来,把那个能开启紫玉洞的人带回来,自然能唤醒你。” 杜青青明白地点点头,静默了会儿才出声。“进入那个所在,师尊说得抓紧机会,她老人家又领着我练气……师尊还说,『西海玉灵峰』即便没了,也就没了,凡事随缘,不必强求……直到后来,师尊身影变得模糊,声音亦淡,我一直留在原地,她老人家再也没出现过……”她看向上官净。“然后紫玉洞洞口重开,我感受到了,只是神思困在灵的最底层,没办法跳出来,但那个男人的气在黑暗中形成金色的光,我跟着走,这才真的清醒。” “嗯……”上官净摸摸小师妹的颊,淡微一笑。 “师姊,你带回来的那男人,跟咱们师尊真是亲戚呢!”苏雪英望着刻在紫玉洞内的壁画,再听过上官净约略说明,眉眸间尽是好奇神色。 紫玉洞口重现,上官净终于看清,紫玉洞内不藏宝藏,而是“刁氏一族”这支从南蛮出走的旁系子孙中,那些异能者练气、汇聚灵力之所,除之以外,洞窟岩壁上刻有一幅又一幅的画,讲述几代前他们如何离开南蛮,如何在西海一带立足生根。 壁画里那张模糊的男性面庞,让上官净不住遥想。 倘若传闻是真,这便是那一代凤主爱上的人,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堂兄弟。 这样的感情不受世俗允可,但不知因何在她眼里,却觉再真实不过,很像他们刁家人会做的事。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现任这位凤主身上,他……他必定不顾旁人眼光,必定紧紧纠缠,如南蛮莽林中树缠藤、藤缠树,或者共生,或者同死。 “三师姊,那个男人其实很在意你吧?” 听到苏雪英如是问,上官净震了震,眉睫一抬,发现小师妹也跟着起哄一般,很用力、很认真地望住她,等她回答。 “他对你发怒哩!”苏雪英双手盘胸,回想道。“但他这么强,灵力强到教人心惊胆颤,他生你的气,却拿自个儿的身体出气,实在是个怪人。” 杜青青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三师姊,说不定师尊要你往南蛮求援,一开始就打这个如意算盘,让你回她老人家的本家找帮手,顺便让你相个亲,推你入虎口……呃,不是,是帮你玉成其事、玉成其事……咦?三师姊,你脸怎么这么红?你脸红了耶!”事出必有因! “净!”苏雪英连“师姊”都不称呼了,直接唤名,两眼瞠得好大,一副“有啥奸情,还不快快交代清楚”的表情。 上官净抿紧唇瓣,好一会儿后,她叹气,极轻地嚅了声。“我在南蛮……其实已成了亲,我与他……作了夫妻。” 紫玉洞内一片静寂。 四只圆眸一瞬也不瞬地直瞪住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那你还不去追他?”苏雪英率先回神,张声问。 上官净一怔。“我、我该去追他吗?我们……我和他其实……” “你心里有他、在意他、喜爱他,不是吗?若非如此,为何与他成夫妻?” “我只是……只是……”同情他。 她同情他,心怜他,一开始确实是这样。 但,那是一开始。 她不晓得对他的情意究竟何时而生,似乎顺其自然,如同师尊所说,一切随缘,因有缘分所以相识、相处,他深进她的心,她何尝不是? 她想起七日前在自个儿的小包袱里找到的小木盒。 那木制小盒他一向收在袖底,里边装的是二十来颗红彤彤的“龙血竭”。 十五那日,他大动灵能,血咒提前发作,她当时还安慰自己:心想,他身边有这味奇药,多少可助他补血祛淤,忍过那些痛,没想到当晚会瞧见那盒药丹,也不知他何时放进来的。 她内伤痊愈之速进展奇缓,是她心中窒碍,那是心病,若她不愿坦然面对,再多“龙血竭”也帮不上什么忙。 而他倒好,把整盒救命药丹丢给她,说离开就离开,这不是存心……存心要她牵挂难受吗? “既然心里有他,有情又有爱,管你们之间发生何事,总得巴住他不放啊!”苏雪英以过来人的姿态拍拍她的肩膀。“男人需要调教,可以跑给他们追,但千万得记得沿途丢饵啊!你从南蛮跑回来,他追着你回来,但他气你、恼你,受伤又流血,然后转头走掉……唉,他是在对你撒娇,意图博取你的怜爱啊!而你竟然跟他较真,当真对他不管不顾了,怎么可以呢?” 遭指责,上官净瞪大眼欲要辩解,但……无语。 许久许久,她才勉强挤出声音。“他……他欺我、瞒我,耍着我玩……” “他喜爱你吗?真心的那种喜爱?”杜青青一向少年老成,此时却问得天真。 “……我不知道。”上官净微笑着,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我不知道……” “那就追上去弄个清楚明白啊!”苏雪英抓着她的手臂摇动。“他要真敢耍你玩,我……我就叫我家那口子替你出气,咱们直攻南蛮,西汉打南蛮,怎么也得乱他一乱!再怎么着,总比你这些天动不动就魂不守舍、无精打采来得强吧!” 被师妹们“教训”了一番,上官净心口再次发热,气冲丹田,斗志再起。 追上去! 是的,再怎么样,她都得向他讨个说法,又或者……讨张休书。 再次踏出南蛮莽林时,上官净吁出口气,将含在口中的薄荷草嚼细吞下。 天色已暗,她沿着以往走惯的路径,在一弯月牙与满天星子的陪伴下爬上梯田坡,找到那条箭泾,她往水源头走,回到位在箭泾上游的竹坞。 “小姐。” 她才走进那片药圃和菜园,身后立时传出声音。 上官净旋过身,对燕影微微颔首。 “小姐终于回来了。”语调平静无波。 上官净略偏着脸端详他,狐疑问道:“燕影,你在笑吗?”她似乎看到他嘴向往上翘了一点点,但只有一点点。 “是的。属下在笑。”郑重回答。 “噢……那很好。” “是很好。小姐再不回来,等主子哪天想通了,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到那时,小姐不肯回来也会被扛回来。” 她很确定,他刚才想说的是“下流手段”,但“下流”二字突然模糊掉。 脸发热,她深吸门气。“……他还好吗?” “很不好。”燕影快答。“从里到外,整个都不好。小姐请小心应付。” 上官净还想再问,燕影八成觉得已尽到提点之责,倏地一闪身,又没入夜中。 “小姐?”走了一个,再来一个,朱玉在门边探头探脑,不太确定地低唤。然后,她终于看清楚,圆润脸蛋绽开笑,喜不自禁地冲出来。 “小姐小姐!真是您、真是您!呜呜……怎么去那么久?主子都回来了,您怎么现在才回来?小姐……呜……主子好可怕,他都不说话,动不动就乱打雷,小姐不要不理他嘛,您不理他,大伙儿全遭殃,好可怜啊……” 第二十章 小丫鬟润嫩身子扑进小姐怀里,像要替主子抓牢般,抱得紧紧的。 上官净叹了口气,淡笑着,安抚地拍拍小丫头的背心。 “朱玉,我一路赶回来,满身满面都是尘土,得弄干净啊,可以帮帮我吗?” 小丫鬟拾起圆脸,眨着圆眸,冲她咧嘴笑。“包在我身上!” 正确来说,是包在牛大和大元、双子、小三子等几个纸仆身上,朱玉仅出一张嘴使唤这个、指教那个,才一会儿功夫,灶房那边已烧好热水,提到竹坞西翼的一间客室里,上官净在那里好好浴洗了一番。 按例,朱玉丫头仍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把自个儿底细全摊了,上官净才知她之所以能化作人形,皆因纸人身上多了凤锦的三滴鲜血。 “小姐,那个……主子他是认真的,虽然他……他、他很可恶……但他有认真啦,您气一阵子就好,别一直气他气不停,好不好?” “可恶”二字说得非常之小声,还东张西望了一下。 她如果一直气不停,也就不会回来。上官净拭干发尾水珠,换上干净衣物。 回南蛮这一路上,她不断想起凤锦曾说的那些话,那些仿佛对她表白,却又模糊暧昧的话语。 他说—— 若无情意,在一块过一辈子,死死绑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还说—— 所以啊,宁愿这么病着。遇不到心里那个人,一辈子邪病缠身,那也无悔。 当时的他正设着陷阱诱她跳入,如今回想,却觉那些话深刻入心。或者……他说的是真的,他想跟她绑在一起,过一辈子,皆因有情,因已遇到心中之人? 夜更深,天际宝蓝一片,虫鸣声不绝于耳。 她足下无声往竹坞东翌走去,五、六个纸人躲在柱子后好奇探看,全被朱玉一抓再一抓地拖走。 她跨进主人家的轩房,沁凉夜风由她身后拂入。 关起房门,她走到里边的寝间,原来是有一整幕漂亮的木珠帘子作分隔,但帘子已毁。她依稀还能听见成千上百颗的木珠坠地跳动的声响,心一抽,不禁轻叹。 “谁……”纱帐内,那男子厉问。 凤锦从未如此病过。 玉灵峰顶上大放异辉,加上他很故意地虐待自己,什么日子不好选,偏选十五月圆之日,这么折腾下来,几乎将他掏尽。 他首次尝到“空荡荡”的滋味,以往充盈于每个指端的气全都消殆掉了,他像被刨空的容器,当夜,他痛到晕厥,连在梦里都痛,因梦中有她,让他恨恨追着,怎么也不愿为他伫足。 这些天一直如此,彷佛就这样了,也不知有无愈好之日。 当他察觉到那声叹息时,那人已靠得太近,就在纱帐外! “谁?”竟能躲过燕影溜进他的轩房! 他冷冷眯起眼,正欲起身,垂纱在这时被对方只手撩开,来的是一名女子,青丝披散,穿着单衣和背心,腰间系着细带,她微微侧身,月光于是镶上她的脸,在她眸底跳动……凤锦看傻了,上一刻的冷厉不知滚哪儿去,他喉结上下滑动,表情很呆滞。 “你……你、你……” “我回来了。”上官净淡声道,神态一贯沉静。她其实险些说不出话,因为他瞧起来确实如燕影所述——很不好。 他的脸红痕满布,双颊明显凹陷,似乎连呼吸都颇感吃力。 她大剌剌地坐下,不由分说便抓住他的手,指按在他的脉上。 脉象虚沉,病态横生,她还想再探,男人陡地收回手,凤目凛瞪。 “你不是说南蛮太远,不回来了吗?还来干什么?” “我不得不回来。”她语调冷冷清清,借着淡薄月光打量他。 凤锦心一惊,冲口便道:“你要想回来讨休书,三个字——办不到!” “为什么?”她问,边脱下自个儿的鞋袜,双腿缩进纱帐内。 “……什、什么为什么?”竟然结巴?!他不满地蹙起眉峰,两眼不由自主地盯着妻子雪润的脚趾头。 上官净静瞅他好半晌,清淡嗓音突然道:“我好气你、好恨你。你知不知道?” 明明不是月圆之夜,凤锦却觉得喉中泛甜,都快呕血了,双目、两耳和鼻问同时漫进一股热气。便如七窍欲要渗血而出。 心痛难当,他倔强地撇开脸,一幕黑影突地朝他袭去。 他被扑倒压制住,双腕也被接在头的两侧。 这是干什么?!妻子的脸突然靠得极近,他呼吸到她的呼吸,身躯感受到她的柔软,简直筋软骨酥,都已经很没力了,这会儿更无力。 “我真恨你、真恨你、真恨你……”她哑声低嚷,双眸在幽暗中发亮。 凤锦挪不开视线,耳中轰轰响,有什么滴在他脸上,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于是面颊一片湿热。 他猛然恍悟,她在哭。 她的泪水成串掉落,也滑进他唇齿之间。 “净……唔!”他被吻住,完全是天雷勾动地火,妻子的唇舌尝起来如此美好,他贪婪啃食,但她也没让他太好过。 强而有力的是她,占上风的也该是她。 上官净很恶霸地对着男人上下其手,当他一有动作,立即遭压制,彷佛用这样的方式在宣泄怒火和满腔的恨。 “我恨你……我从没这么恨过谁……”泪还在流,她低吼,咬伤他的嘴,又恨恨咬他的下颚,最重的一口落在他肩头。 身下的男人衣衫褪尽,不再试图挣脱,他任她撕咬攻击。 全身被咬得鲜血淋漓,肩膀还险些被咬下一块肉,他心脏狂跳,血液奔腾,感觉不到疼痛,却是无比的畅快。 她终于对他发火,终于啊终于。 她若要他的命,要他双手奉上,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那就恨吧。”他不斗气了,随便她处置了,要杀、要剐全随她。 上官净对上他蒙胧水亮的双眸,此时的他动情动欲,被她踩躏过的唇又伤又肿,嘴角勾着迷离的弧……这男人是毒,她沾染上了,逃都逃不掉。 很气,都不知如何解恨,软弱哭着,觉得自己太没用。 但,她赶回南蛮是为了讨一个说法,不是吗? 再怎么没用,也该把事情开明白。 “你对我……你、你究竟是不是真心要娶我为妻?”眨眸,又眨落两串泪,她吸吸鼻子,努力要看清楚他。 “那你呢?你的心又放在谁身上?你师尊、师妹们?还是你的那位二师哥?你对他依旧不能忘情,是吗?”他不答反问,很幽怨。 上官净定定俯视他,忽而惨然一笑。 “我是真心的……”她喘息,笑与泪混合一起,满腔酸楚。“凤锦,我是真心想嫁你,是真的……可是我真恨你,从来没谁让我这么在意、这么放不下、这么难以割舍,从来没有啊……和二师哥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只觉温馨平静,带着淡淡的甜,他断了与我之间的情谊,我很痛很痛,那份情不仅是男女之情,还有同门师兄妹之情,他的背叛不可原谅,我也不允心上再有他,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但是你……但是你……你欺我、瞒我、耍我,我是真心与你作夫妻的,我……我真恨你、真恨你,可就是放不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倘若无心,为何要跟我死死绑在一块儿?骗得我这么惨,一辈子翻不了身,一辈子啊……既是无心,又何必?” 凤锦有些听懵了。 他着了魔。 没答话,他左胸咚咚咚越跳越重。 上官净还是笑,颇费劲调息。“我知道的,不管你是否真心,对你,我还是有用的……我能当你的“药”……你要我当你的药,不是吗?”略顿。“那么,就把我吃了吧,今晚什么都不管,咱们暂时就这样……就这样就好……你把我吃了吧……”虽这么说,却是她埋首“吃”起他。 “净,我——唔……”他终于回过神,伤唇方掀,又遭封吻。 欲说的话全堵在喉中,这一晚,凤锦遭禁锢,从一开始半推半就地挣扎,然后是稍微意思意思地挣扎,到最后是完全放弃挣扎。从开始到结束,完全没他说话的份儿。 躯体火热难耐,神魂腾空飞掠,妻子气场强压过他,手段比他凶悍,到底是他“吃”人、抑或人“吃”他?都闹不清了。只知,无论是“吃”人的,还是被“吃”的,捣腾一整夜,强势却温柔的气徐徐流向虚空的地方,把该补的全修补好,该拔除的也都除去了。 凤锦全身都是抓伤、咬伤、掐伤、捏伤,伤痕累累,却被“虐”得很痛快,他难得深眠,嗅着妻子体香,睡得极熟、极熟…… 醒来时,不在清晨,不在午时,而是傍晚时分。 凤锦望着窗外满天霞锦,怔坐在地上好半晌。 他曾晚起过,但从未如此晚起,算算时辰,他几乎睡掉一整日。 榻上仅余他一人。 他瞅着双手和胸膛,红痕已然消散,又恢复莹白肌肤,她的确是他的药。 身畔的枕褥整理得十分整洁,彷佛昨夜是梦,他梦到妻子入梦来,流着泪,说着真心肺腑的情话,她说她在意他,想走不能走,为他重返南蛮。 他听得一清二楚,那不是梦,她当真来到身边,抱他入怀。 那不是梦! 惶惶张张奔出东翌轩房,蓦地止步,因为纸人仆婢们全提心吊胆望着他。 面颊窜出高热,他故作镇定,环视众仆婢,最后将目光锁在朱玉身上。 不等主子发话,朱玉浑身乱颤,很委屈地挤出声音。 “小……小姐……不在竹坞……她、她进村子里去了,她说大伙儿都忙着团练,她缺席太久,实在太不应该,所以……所以今儿个一早就进村了。” 他焦躁不安,前所未有的焦躁,那是无法说出的心态,就是急、怕,觉得美好而长久盼望的一切会远离而去,除非他牢牢抓住它,很确定地牢牢抓住。 “主子,您上哪儿去?”朱玉追问。 “凤主。”燕影陡然现身。 凤锦蹙起眉峰,不祥之感顿生。“出什么事了?” “小姐在莽林里……”燕影尚未说完,就见眼前闪过一道素影,他被丢在原地。 凤锦踏进莽林时,已用神识感应了一遍,他的结界很安全。 无事。 无事的,若有危险,燕影该是先出手解决,而非回去知会他。 伫立在林中,他大开五感,左边深林内传出动静。 他快步走去,一踏进那个林中小空地,他下颚不禁绷紧,双目眯着冷光。 上官净跪坐在地,一团黑黑脏脏的“东西”趴在她膝上,那团“东西”还有手,两只脏兮兮的手圈抱她的腰,死命搂紧。 听到脚步声,上官净侧过脸,眸子早哭得通红,匀颊湿漉漉。 “你……过来!”凤锦脸色阴黑得可以。她为他掉泪,他很痛快,但她这么不要命地为旁人淌泪,让他整个很火爆。 上官净似乎没听到他恶狠狠的命令,吸吸鼻子,她哑声低喃:“我只是想到之前出事的地方看看……我瞥见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是眼花,我追到她了。原来……师姊没死,凤锦,她被困在莽林里,她没死……”悲从中来。她咧嘴要笑,但没成功。“凤锦……可是师姊什么都不记得了,搭她的脉,她功力尽失,变得痴痴傻傻……她只记得一个人……只记得他……” “你看见兰舟了吗?他说要娶我,我是他的新娘子,你带我去找他吗?是吗?”趴在她膝上的那团污黑探出一张脸,正是李云衣。 终章 凤锦忍不住了,再忍下去五脏六腑怕要移位。 几个大步冲过去,他拉住妻子的一只手,紧扣着。“起来!” “兰舟!”乍见男子靠近,身形偏属修长,李云衣欣喜人喊,双眸发亮,但随即被那双窜火的凤目一瞪,瞪得她脖子一缩,浑身发抖。“不、不是兰舟……你不是……我要找兰舟,你带我去啊……”她站起,紧抓上官净另一手。 两手分别被两人拉住,上官净不得不起身,她同时反握住他们。 “净,放开她!”凤锦瞪向李云衣,后者吓得躲到妻子身后。 上官净很坚决地摇头,泪眼瞧他。 “为什么哭成这样?”他发恼地问。 “……师姊……呜……”不问还好,一问,她两眉一纠,瘪瘪嘴,哭得更厉害。“师姊是真心喜爱二师哥的……我觉得……觉得世间女子很可怜……一旦爱上,眼里、心里只有那个人,很惨……” “确实很惨。”他附和,目光深幽幽,一瞬也不瞬地与她对望。 彷佛因他而起的那些诡雷当头落下,上官净脑中爆开什么,背脊陡凛,被他看得全身发热,泪水自然而然止住了。 他附和的语气别有深意,好似在说……他、他也跟可怜的世间女子一样,爱上了,所以尝到“很惨”的滋味…… “现在,放开她。”他再次命令。 “……我不能。”胡乱哭过一阵,她心绪稍定,态度仍坚决。 “放开她。” 她睫上沾泪,徐慢、坚定地摇头。 他额角穴位鼓跳,很赌气地道:“那你放开我!” 他这是……要她选边靠吗?上官净一时间答不出话。 但他明明要她放开,手却把她抓得更紧。 她不解地望着丈夫的俊美面庞,发现他鼻翼翕张,嘴角死绷,看起来像似……十分紧张? 她恍然大悟,心口重跳两下,都想叹气了。 若她当真听命行事,乖乖松开握住他的五指,后果恐怕不是她能承担的。 “我不要。”沉静有力地拒绝,她更重地反握他。果然,他表情明显一松。唉,她怎么就被这样的男人拐上了,确实是惨啊…… “那你放开她!”他还要缠斗下去。 “不要。” “你……那你……那你……那我也是真心的啊!” “嗄?!” 突然蹦出一句“真心话”,不只上官净怔住,凤锦似乎也被自己吓到。 他白玉般的面庞被暖暖红潮淹过,凤目湛亮且执拗,见妻子脸也红了,他左胸怦怦、怦怦跳得更快,又觉沛然无比的气直往头顶冲,几要蒸腾而出。 然,话一吐出,压在内心的大石也跟着落地了。 他扬起好看的下颚,深吸口气,很郑重、很认真地重申—— “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什么呢?”上官净低声问。 “真心要跟你作一辈子夫妻。真心拐你、惹你。”他突然瞪人。“你哭什么?” 她又笑又哭,用力摇头,没手擦眼泪,还得仰赖丈夫用素袖替她拭脸。 凤锦叹气,倾身想亲亲她,却瞄到躲在妻子身后的李云衣张大眸子偷觑着,他又火大了。“那你说,你到底要不要放开她?” “不要。”上官净被他的话哄出眼泪,但“仗”还在打,不投降、不退缩。 真气人! 真真气死人了! 他、他实在拿她莫可奈何! “随便你!”咬牙切齿一吐,他掉头就走,但手却不放,拉着她就走。 上官净乖乖跟着丈夫,还不忘把李云衣也一并拖走。 结果就是一个拉着一个,三个人就这么诡异地手拉手走出莽林。 天边晚照似笑闪耀,染红他们暮归的身影。 入夜,上官净侧卧在榻。 这房间是尚未成亲前,凤锦拨给她暂住的地方。 此时李云衣就蜷卧在内榻,她从头到脚已彻底洗净,换上干净衣物,半干的发丝轻掩她熟睡的脸容,上官净在幽暗中怔怔瞧她,不自禁又想起以往许多事。 说她对李云衣无恨,那不可能,她内心依然矛盾,但现下的李云衣已非当日那一个,遇上了,她心不够狠,无法弃之不管。 所以……她把丈夫惹得很火大吧? 不过他最后妥协了呀! 被他拉着回竹坞,他一路上没回头瞧她一眼,望着他的背影,她却一直想笑。 有人踏入房里。 脚步声走近。 防蚊纱帐被撩开了,她静静看着伫足在榻旁的凤锦,尽管光线不够,她依然能清楚分辨他脸部的轮廓,柔和而俊美,只除了那双眼,那执拗的幽光还在,还恼着,也有些怨她似的。 他抿唇不语,在她的注视下弯身将她横抱起来。 上官净没有半丝挣扎,反倒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放任自己窝进他怀里。 夫妻俩回到他们自个儿的寝房,凤锦放她上榻,唇已捕捉了她。 彼此渴求,无法放开,衣裤以极快的速度从他们身上剥离,赤裸裸的身子交缠,发丝结叠,两颗心亦结叠在一块儿。 他从背后环住她,很恶霸地深进,似乎要报昨夜之“仇”,落下的吻又无比温柔,他爱得很深,为夺人家心魂,把自己的心魂也赔上,也不在乎…… 过后,欢爱的余韵犹存,他仍拥着她不放,鼻尖在妻子裸肤上摩挲,静静吸食香气。 上官净怕痒地颤了颤,想躲,脸又被扳过去赏了一记深吻。 她迷蒙掀睫,望进丈夫妖野的凤瞳中,这男人把底细全掀了之后,再也懒得在她面前掩饰,赤裸裸的,动情便动情,发怒就发怒,耍狠便耍狠…… 她叹气,微微一笑,伸手抚摸他的颊。“我想求你三件事……” 凤锦双目一眯。“说。” “第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大师姊封掉记忆。”见他挑眉,她咬咬唇苦笑。“大师姊心心念念的那人已不在人世,如今她又变成这样,把事说明白了她也无法理解……” “所以你想让李云衣将过去全忘掉,从头来过?”他嗓音低柔,动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她手心。 “嗯……你、你能帮我吗?” “能。”一顿。“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她在他怀里转身。 “待她状况稳定,你必须把她送走,我不要别人住在竹坞里,这里就是我……我跟你的。” 闻言,上官净气息一浓,腮畔红通通。 “过一阵子,我会让师姊先在村里住住看,每日团练结束,我也可以去看看她,如果她住不惯,我会带她回西海玉灵峰一趟——” “你还敢走?!”男嗓陡厉,收缩双臂将她抱得好紧,那力道让她感到痛。 她由着他勒抱,忙道:“你听我说——” “不听!”他嘴堵过去,却被她用手捣住,于是只能双眉飞挑,两眼凌瞪。 “你听我说。”上官净沉静道:“这就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我……我这次是追着你回来的,我很担心你,放不下,所以追着你回来。雪英跟着她的男人回西汉了,玉灵峰上只有青青在那儿,她虽少年老成,但毕竟仍是个小姑娘家,而且她……她同样身怀异能,师尊走了,没谁可以引领她,我想带她来南蛮,想求你帮我照顾她……” 她轻扣愁色的脸蛋有种楚楚可怜的韵味,全然不同她平时的沉稳刚毅,他看着,胸内俏涌一股柔情。 “不准你走。”拉下她的手,他野蛮道。 “可是——” “我让紫鸢带你的小师妹来,她要不来,抓都把她抓来!” “凤锦!”她瞪人。 “怎样?”直管来瞪啊,反正他皮不痒、肉不痛。 “你、你别乱来啦!” “就要!”他的手开始乱来,对她柔软身子又搓又捏,嘴也乱来,吮咬她的耳,浓浓喷气。“你要恨我,就尽管恨,反正我是不放你走……”压在她身上,他喘息道:“第三件事是什么?快说。” 他身体好烫,精瘦而坚硬,上官净觉得自己又要瘫融在他身下,必须费上好大力气才能勉强拖住神智。 “第三件事……你……你也该带我拜见公婆了,对了……还要正式拜见太婆……今儿个进村里团练,族里来了好多人,太婆也来了,把我念了一顿……明明是你不对啊,为什么连带我也被念,不公平……”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浑身一震,双掌捧住她的脸,鼻尖几要相触。 他目光深邃,看进她眸底,看进她心里,看着她。 “好。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去。”他呼吸粗浓,气息清冽,嗓音隐隐颤动。 “一辈子,不要放开我……” 他在求她。 上官净双眸湿热,很用力、很用力搂住他,不放开。 她仔细端详丈夫的俊庞,方寸柔软,嘴角淡淡显笑,很柔软的笑。 她叹气。“怎么办?我从没想过要嫁给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啊……” “什么怎么办?你还想悔吗?反正……你不跟我要好,我自然就变丑了,一辈子都是个丑八怪,能怎么办?”他蹭着她的身子,话自然而然道出,那是一个承诺——不跟他要好,他就丑一辈子,这辈子只有她了,再无别人。只是,他没有察觉自己作了这样的承诺。 “所以啊,如果你喜欢我丑丑的模样,只要不跟我好在一块儿,那不就成了?但是……”他敛眉垂目,嘴角噙笑。“你忍得了吗?”问话同时,他再次占有她,紧扣着,不允她退。 上官净忍不了,男人的攻势太恶毒,无所不用其极。 她昏昏然直笑,之后又昏昏然直哭,又笑又哭,不能自已,险极、惨极啊! 但,她一直很听话,不放开他……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一开始是因为某天看书,在书中看到“南蛮商人用幻术”这几个字,登时我脑中就被当了一下,觉得有梗有梗,很可以写。(笑) 刚开始写《南蛮锦郎》时,阿编有问我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我回给阿编的媚儿上简单写着——男的是南蛮幻术最强的幻术师,武功不怎么样,却把武功高强的女主角骗去当老婆的故事。 我喜欢这种“扮猪吃老虎”的故事,后来写写写,再写写写。突然想到之前写过的《相公唬不过》,两个故事都是男主角“扮猪”,但因为女主角个性的不同,故事走向就会不同(所以说,个性决定一切啊!)。至于男主角方面。南蛮凤锦绝对比“五梁道”的邝莲森变态许多,他跳出我原先为他预设的方向,自己玩自己的去了,拉不回来只好信马缰,真的只能请女主角多海涵。 因为要写幻术,有找了一下资料,但实际派上用场的却不多(唉,是说,这也算正常啦……),凤锦的必杀绝技是“咒写”,基本上应该要像道士或师公那样,用朱砂笔实在地画出一张符,但是……但是啊但是……那样不够潇洒、不够飘撤啊!所以就让他当空咒写了。 书中的玉灵真人一直没提她老人家是怎么不见的,在此作个小小补充,在我的想法中,她应该就跟电影“功夫熊猫”中的那个龟大仙一样,在点化阿波之后,觉得自己回归的时辰到了,然后肉身就很自然而然地随着片片桃花办飘向天际,羽化成仙。*\^o^/* 故事慢慢悠悠地写到结尾时,刚好是清明时节。 按理,那子是要回南部家乡过节的,今年因为四月四日儿童节恢复放假,又遇上周末假期,所以连休四天,八成因为这样,回南部故里祭祖的人多到爆,车子有够多,而且多是一家子全部回来,而不是派一、两个人代表回家扫墓,小小村里停得到处都是轿车、休旅车,比过年时候还要热闹。 每年清明节,南部故里的一些野生桑椹都会熟透,婶婆会在这个时候采桑椹酿酒,可是今年不知为什么,野生桑椹变得很少,看起来有点可怜。 但是蒜头大丰收哩!村子里大家都在晒蒜头(这是此时节,村里的一种“时尚”活动^^),只要有空地就看得到蒜头躺在那里,一袋又一袋,又多又肥又漂亮,婶婆也收成了好几大袋,每天都要拖出来让蒜头作日光浴。 我北上时,婶婆要我自己拿塑胶袋去装,我只拿五颗(末剥开的整大坨),毕竟不太做菜(呜,也不大会做菜),顶多煮个咖哩、炒饭、煮面、煮水饺,拿太多用不完的。所以我也把蒜头带到台北旧公寓,天天让它们晒太阳。 今年清明节前一天,还有冷气团来访,以前扫墓都扫得全身汗,今年天气阴凉阴凉的,果然“春天后母心”。不过过了清明,天气应该会稳定些了,再来就是我最不欣赏的夏天,是宅在家的时节啊! 希望大家春夏秋冬都健康,有好书相伴。 “nuts natz那子狂想”部落格建在这里—— http://leonaleona.pi/blog 有空来坐。 咱们青山不改。绿永长流,后会有期。(抱拳加飞吻)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