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十三郎》 第一章 “依我说,你是他的定心丸儿。”中年汉子年纪约莫四十开外,眯眯眼,圆颊清须,不笑也似在笑。 “依我说,我叫作‘桂圆儿’,不叫‘定心丸’。”小姑娘当真小小小,模样与妆扮皆稚嫩,头顶梳着双髻,扎上翠绿发带,穿着合身功夫装,圆亮大眼此时故意学中年汉子细眯眯的,笑得顶开怀。 “依我说,你是桂圆,也是他的定心丸。” “依我说,你是‘湖庄’的主事,也是我大师哥。” “依我说,我确实是你大师哥。”笑弥勒般呵笑,黑须后的双下巴抖动,蒲扇大掌拍拍她发髻。 小姑娘挑眉。“依我说,你比较像我爹。” “呵,小桂圆记得亲爹的模样了?” “不记得。可咱会记得你。一直记着。” 世间里,人人皆有爹娘,她桂元芳当然也不例外,偏生有些人与父母手足的缘分薄之又薄、淡得不能再淡,她桂元芳便是其中一个。 亲爹、亲娘不是不想要她,而是那年黄河水患严重,好几处河段暴涨决堤,她的亲人们全丧了命,只剩她孤单一人。 那一年,她像是六岁、又像七岁,记不太得了,爹把她丢进空的水缸里,伸臂要去拉住娘,可大水发得好快,轰隆隆地冲淹过来,去得更疾,把地面上的庄稼和屋房一口气全刮除了去。 水退尽,载浮载沈的大缸落了地,她七手八脚地从里边爬出,河畔小村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她拖着小小的步伐从村头寻到村尾,终于在半里的村外找到阿娘裹满黄泥的尸身。 “你爹呢?”嘶哑的嗓音不太好听,问着蹲坐在娘亲身旁的她。 循声,她僵硬地抬起小脸,怔怔望着那背光而立的黑影。 “你爹呢?”那人又问。流动的天光一下子划过他面庞,陡明陡灭,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没什么感情。 她认出眼前高大的少年。 少年与她一样是河畔小村里的人家,娘同她嘱咐过,别接近他、别和他说话,得离他远远的,不单只她这样,村里其他人也都不来跟他说话。那些人说,他爹还病着,他娘就和自个儿的小叔在一块儿亲热了,他其实得喊自个儿叔叔一声亲爹。她有些似懂非懂。 她对他摇摇头。不知爹到哪儿去了。 少年抿唇不语,掉头走开。 她心底害怕又踌躇,想喊住他,唇瓣嚅着却挤不出声音。娘说过,别和他说话的,但是……但是……来不及了,没有什么“但是”,他早都走远了。 她发傻继续蹲坐在那儿,拉着娘好冰的手,也不懂得哭。 不知过去多久,那高大黑影去而复返,再一次笼罩她……那瞬间,她被他好认真的、好严肃的脸震慑住,啥话也发不出,只能呆呆瞅着他不知打哪儿找到的锄头,掘着土,挖出一个深坑,把她阿娘放进坑里…… “十三哥……日头都爬到房顶了,还、还还练啊?”话里透着努力要掩饰、却也掩不过的颤音。 “练。”沉沉一吐,人如声沈,两只分别踩在桩木上的粗健长腿不动如山,马步扎得十足十。 桂元芳知道自个儿根本是白问。 她这十三师哥,年方二十,可却少年老成得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日日练蹲桩、扎马步,非练足至少一个时辰不可。今儿个算轻巧了,有时还见他双臂各提着装满水的大桶,连天灵也顶着大水缸,一练马步功也能练到老僧入定的境界。而这“湖庄”里经营的买卖,全在水路上来去,就得有他这种下盘稳若泰山的角色,不怕船板底下水流浮荡。 好。练就练。同他拚了! 据闻,她还是他的“定心丸”呢!他能定在木桩上,她怎么就不能?今日便定给大伙儿瞅瞅! 深呼息,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最后气守丹田。稳住。费劲儿把马步稳住,至少……是使出吃奶气力尝试要稳住。 低沉的男音又起。“你收功,别练。” 该是察觉到她不住暗颤的双腿吧? “我定、我定定定!我练!”她是定心丸。 “你定不住了,呼息吐纳皆乱,再练无益。” 存心泼她冷水啊?她张嘴欲回话,真气突地有些儿提不上来,忙宁神稳下。 静默了会儿,那慢吞吞的男音再道:“你才十二、三岁,练功过头,怕要抽不长身子骨,一辈子当定小姑娘。” “哇啊啊——哎呀!”偏要拿这事戳她脊梁骨吗?瞧,真害她定不住了吧!她是矮,但人小志气高,就不信一辈子都得矮人好几截! “湖庄”内院的练武场里响起长长的哀呼,原是好生平静的午前时分,教桂元芳脆嗓陡然一扯,正衔枝飞回檐下筑巢的雀鸟颤了颤双翅,小身子起伏一番,险些落地。 “桂圆!”任凭韩宝魁反应再如何迅捷,依旧没来得及拉住直直跌到木桩底下的小师妹。木桩阵高高低低,他惯于在最高的两根木桩上“蹲桩”。硬要追在他后头似的,他蹲最高的两根,她便要蹲次高的两根,日日都是如此,和他在桩上耗着,从没想过量力而为。 他愣不明白,她那颗小脑袋瓜究竟打啥主意? 一跃落地,套着半筒黑靴的大脚几无声响地立在小姑娘面前,二十岁的韩宝魁身上穿着再简朴不过的蓝衣、黑裤,露出两只肌理贲结的铁臂,早生得虎背熊腰,较寻常青年还要精壮,动作却俐落干净得很,丝毫不见拙气。 “十三哥……”以不太雅观的姿态趴在地上的桂元芳,委屈地抬起小脸。 韩宝魁默不作声,即便叹气,也是叹在心底。 他弯身把没几两肉的她拎起来,一路拎过练武场、拎过回廊和内厅,最后拎进小姑娘家的香闺里。 说是香闺,其实也没香到哪儿去,床榻、桌椅、箱柜等等,全是一般摆设,就仅是角落多摆置了梳妆台、灰布床帷外多罩了层粉红纱帘、被褥与榻垫选的是女儿家钟爱的色泽和绣面罢了。 但女儿家钟爱,并非表示桂元芳也爱。房里那些偏女儿家气息的玩意儿,全是大师哥硬教人替她张罗来的,说她到底是姑娘家,多少总该与男子不同,若非她一挡再挡、推三阻四,她这间房早不知变成啥样,肯定连绣架、琴案、金猊香炉等等也给摆上了。 被搁到自个儿榻上,桂元芳下意识地抬起指尖触着额头,才碰上,细腕立时让韩宝魁握住。 “流血了,别乱动。”他说话,总这么一个调调儿,徐徐的、缓缓的,天塌下来都不成大事似的。 “哇啊!”真见血啦!桂元芳指尖已沾着稠红,眸子圆瞠。跌下木桩那一刹那只觉额头热麻,现下才知痛。 “不打紧,咱还挺得住。这点小痛小伤算啥儿呀?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惊、不惊……噢!嘶嘶——唔……”待韩宝魁打湿巾子轻拭她伤额,逞强的小嘴终于露出点儿怕疼的本性。 擦掉血迹,韩宝魁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搬出常备药箱,粗指挖出一小坨“止血化瘀膏”,都还没往她肿额上抹去,那张小脸蛋已眯紧眼、蹙起眉、绷紧牙,呼息还寸长寸短的,瞧两排翘睫都颤抖抖了。 隐忍好半晌,该来的疼痛没落下,桂元芳深吸口气,先狐疑地睁开一只眸子,哪知这一睁,恰与那双漆黑的眼瞳对个正着,教她另一只眼也跟着睁大了。 便是这样的神态。 好认真、好严肃,有几分读不出的阴晦,会勾起她一些记忆。 “走吧。”在新坟头前端正地压着一块石头后,少年起身,对着怔怔然的小女娃道。 她没动,仍蹲坐着,一瞬也不瞬地瞪着他摊平在前的一只手。 他的掌心瞧起来大大厚厚的,有泥、有硬茧子,她恍惚瞅着,心底和耳畔有个小小声响,不断怂恿自个儿去拉住,可又有些儿裹足不前。娘说过,别同他说话…… “你想饿死,就留下吧。”神色阴郁,他平静地丢下话,转身要走。 她心儿一惊,小小身子跳起,攀住他臂膀。 她不要饿死。 她不想死。 他说,只要走出那地界,往河水没作乱的地方去,兴许就能活命。 她想活,不想变成冰冷冷的尸体。娘躺在坟里,爹教大水冲走,她孤伶伶一个,她要跟他走,去能活命的所在…… “怕痛,喊出来无妨。” 如今,少年已长成青年模样,老成的本色没变,更形高大的身影也还是笼罩着她。 桂元芳傻愣傻愣的,一会儿脑子才理出他的话意,下巴不禁一扬。 “不怕。我也不喊。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怕啦?” 两只眼睛全瞧见了。韩宝魁依然惜字如金,嘴角略扯,似有笑味儿,可惜没尽然散发出来便收敛了。 一掌按住她的脑门儿,他指尖那坨药膏涂上她的额,模糊听见抽气声,旋即又怕丢脸似地赶紧忍住,他力道未撤,仍避开小口子,缓缓把药推揉开。 房里的氛围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温馨,但桂元芳倒挺习惯自个儿与十三师哥靠得这般近,还“肌肤相亲”着,纵使皮肉痛,周遭的气味却是安定的。她咬咬牙,憋住口气,任他左搓右揉。唔……不痛!不痛、不痛!她不怕痛! “往后别勉强。”韩宝魁忽而道。明是怕疼的人儿,却总要逞能,好似教人看穿,要大灭威风。许多时候,他不太懂她。 待将她额上瘀青推开、小口子裹了药后,他把药箱子重新搁回柜内,跟着替自个儿斟了杯茶,大口灌尽。 “勉强啥儿呀?”用力眨掉忍痛的眼泪。可恶!她好歹也是江湖儿女,连这点气魄都拿不出来,能见人吗? “练武过度,伤身。”接连再斟五回茶水。他渴了。 “那你还拚命练?”一骨碌跳下榻,浑没在意小脸蛋已然破相,她蹦到方桌边,取来杯子倒茶,才发觉茶壶已空空如也,只淌得出几滴来聊表安慰。 她大眼一瞄,韩宝魁立即会意,极自然地把手中尚有七分满的杯子递去,她咧嘴笑,接过,老实不客气地喝将起来。 “我没拚命。”他声嗓持平,目光深黝。 圆瞳瞪了他一眼,有些没好气。“好吧,你只是随便练练,拚命的那个是我,行了吧?”还“定心丸”呢,说是“闷气丸”还差不多!桂元芳摇摇头,干脆咕噜一声灌完茶。 韩宝魁没察觉自个儿仍紧盯着小姑娘的伤额直瞧,瞧得眉峰成峦,连打好几个皱折。那伤好碍眼,像在她粉嫩脸上大剌剌地盖印,口子虽小,没准儿要留下疤。 “明日起,我在‘丹枫渚’为师父守关三个月,你待在庄里,听众位师哥的话,每日练武适可而止,别……别太拚命。额伤尽量别碰水,留疤不好看。”他难得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讲到这事儿,桂元芳突地闹腾出一肚子火。 “师父不公允,只让你守关!” 眉心的结打得更深,韩宝魁道:“师父云游四海,两年才回‘丹枫渚’一次,点拨我武艺的时候不多,守关其实是陪师父一块儿闭关练武,怎么不公允?” “师父教你和师哥们功夫,不教我,就这点不公!”她个儿好小,挺直腰背、头顶都还勾不着他胳肢窝的高度,眉目间的怨念倒让气势增加不少。 第二章 这怨,其来有自。 想她当初也是连磕九个响头、行过拜师大礼,可师父好样儿的,一身内外兼修的绝妙武艺只教男徒,传授给她这个唯一的小女徒弟的,除了用小石子打麻雀、自制钓竿钓鱼、劈竹篾作风车、糊纸鸢、踢花毽子、打陀螺诸如此类“不学无术”的功夫外,啥儿值得说嘴的本领也没教。 她这些年习得的粗浅武艺,全赖“湖庄”一干大小师哥们东授一点、西传一些,想来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难了些,但强身健体倒也还成。再有,师哥们教她的本门轻功,她学得极为上手,倘若真要提,也只有这逃命的本事学得还像样些。 会拜在“丹枫老人”门下,对当年那两个落魄的孩子而言,一切始料未及。尽管她桂元芳现下也是小小年岁,可回想起六年前那场大水、毁得一干二净的河畔小村、娘亲裹泥的身子,以及和少年相依为命整整半年的日子,颠沛流离、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她记忆依然清晰。 若无他,她活不了命。 遇见“丹枫老人”是在一处躲雨的破庙里,当时,她被人捆成麻花正要往大黑布袋塞,她后来才知,那些个恶人专干这等勾当,见有孩童落单便掳劫而去,转手卖给人牙子。 那一夜,她确实吓坏了,小半部分是被那些个坏蛋吓着,大半部分是教猛然发狂的少年给惊骇住。 他像疯了似,不逃,还妄想抢回她。五、六个恶汉抡拳揍他一个,他被打趴在地,却从地上抄起木棍见影就打,放声狂哮,就算教重拳击中、大脚踢踹,头破血流都浑没痛觉一般,丝毫不退缩,反倒越打越狠。 那些人打着如意算盘,原也要连他一块掳走,多少卖个价钱,后来见势态不对,有两名伙伴竟硬生生让他打断手骨和小腿骨,剩余几个再也顾不得其他,亮出白晃晃的家伙来,想一刀砍翻他。“丹枫老人”出现时,他所中的刀伤早把身躯染得通红,溅得地上血点斑斑。 那是她首回见他拚命。 不要命的打法骇得她失魂发怔、心突突飞跳,都快跳出嗓口。在那时刻,他的一双漆黑眼睛仿佛变成两团火,冒着熊熊大火,野蛮狂窜,当真是拿命在拚,拚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韩宝魁试着摆平眉间纠结,沉吟着努力要找个好理由,好半晌,黝脸回复沉静,他慢条斯理道:“习武吃苦。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师哥们疼我。师哥们个个像我亲爹,师父是亲爷爷!”桂元芳鼓起腮帮子嚷道。她上头几位师哥,除他以外,其余十二位年纪都大到足可当她爹啦!更别提在江湖上纵横六十载,尔后归隐山林十余年,且又云游四海十余年的师父“丹枫老人”了,说不定当她曾曾爷爷,都还挺够格的。 甫喊完,她忽又唉唉叹气,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凳上,略脸红地搔着额角。 “其实……你不说开,我心里也知晓,反正我资质不美,不是啥儿练武的好料。师父当年救咱俩来‘湖庄’,治好你的伤后,他想收你为徒,这才顺道收了我。”她不是不满,她也心存感激,可就是觉得闷气,好像整个“湖庄”数她最没用,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师哥们八成想把她养成大户人家里的闺女儿。 静望着她头顶秀气的发漩,抿唇不语,似乎透出点儿默认的意味,韩宝魁面容一整,还是发话了。“你小女儿家,用不着拚命习武,总之……有事,我同师哥们会顶着。” 唉!要他安慰人当真难了,连说句谎话哄她开心都不会。桂元芳心底有些小受伤,她确实不是练武的美材,这点儿,她挺有自知之明的,但想通了也就无妨。大师哥还教过她呢,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她这根“材”,总是能找到用处,绝不会成了废材的。 她心绪转换得好快,原就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开阔性子,一旦想过,便海阔天空,不钻牛角尖儿的。 她扬眉与他深邃眼光对上,蓦地噗哧笑出。 韩宝魁眉目一轩,额角跳了跳,不懂小姑娘家的思绪起伏,只得静静同她相凝。 “十三哥……”菱唇嚅出揉着依恋的脆音,小姑娘的眸波即便清纯稚气,亦能荡出多情的隐澜。 他胸口微震,深目细眯。 她笑。“我迟早得长大,不能什么事都躲在师哥们后头。‘桂圆’尽管不起眼,也自有它的功用,十三哥别瞧我不起。” 韩宝魁摇头。“我没有瞧不起你。” 被他郑重的模样逗笑,她又习惯性地搔搔额角、抓抓耳朵,房中静了片刻,也不晓得那个疑问怎么会浮上心头、顺顺地便问出口来—— “十三哥,那时……你为什么不逃?” 韩宝魁蹙眉,不明白她的问话,听那深含情谊的脆音继而道—— “当年在那间破庙里,你没逃,还同那些恶人打起来,打得昏天黑地,发了狠,连命也不要似的。我现下想着,心还怦怦乱跳,你拚命的模样真骇人,我一辈子也不忘。” 怎说起那一年的事? 韩宝魁表情闷闷的,不答反问:“你怕?我吓着你了?” “当然怕呀!”她好坦白,连连使劲儿点头。“怕你不要命,更怕坏人要了你的命!还好师父路过,及时出手相救。你那时明明有机会逃的,怎不逃?” 他瞧起来仍是闷,除此以外,没多大表情,淡淡再反问:“为何要逃?” “你我非亲非故,干么非救我不可?” 他五官算得上清俊,却因黝黑肤泽而显得粗犷。他沉默了会儿,声嗓仍放纵不开,略微沈郁着。 “不是非亲非故,你那时是小跟班,现下是小师妹。”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得关照她吗?唉唉,什么说辞啊?桂元芳忍不住又噗哧一笑,妙目眨呀眨的。 她这个十三师哥外表尽管严肃老成,可说穿了,内心是很温柔的。瞧,才稍稍提及当年往事,明是他待她有恩,他是她桂元芳的大恩公,她这个受恩之人脸都没红,怎么施恩者的脸皮倒隐隐暗赭了?活像她拿言语挤兑他、欺负他似的。 他练功拚命,打架也拚命,当真是不服软的性情,要想当好这颗“定心丸”,瞧来得费她不少气力。 “十三哥,你为我拚命,我也能为你拚命的。你信不?” 黑浓的两道眉略略纠结,随即松弛。韩宝魁盯着小姑娘跃跃欲试且信誓旦旦的脸容,心头不安,脊背泛冷,脑门发麻。 他要她豁命出去干什么? 那些恶人倘若真掳走她,他便从此孑然一身、再没人相伴。 他真恨孤单一人的感觉,真恨村里那些男女老幼古怪的眼光。所以,那场大水发得好。所以,他得抢回她。 他不逃,宁可被打得浑身浴血也不独自逃开。他咆哮、他拚命,哪里是为她?说到底,全是私心。 她把他想得太清高了。 这些话,他该清楚道出,可两片紫唇掀动几下,嗓眼不知同他闹哪门子脾气,竟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愣愣地对住她的笑颜。 “我想,我不是你亲爹。”男子五官清臞、身形修长,很有修道人的神气。 “我想,你该是我二师哥,还真不是我亲爹。”小姑娘身子抽长了好些,双髻从去年起就不扎了,轻软软地披散着,有时若飞乱得心烦,不是拿缎带随意束起,便是编出一条黑亮的麻花辫子,俏生生地甩在身后。 “我想,我要真当了爹,肯定是个好爹。”带着神仙味儿的眉飘飘一扬。 “我想,你都这把岁数,要娶妻生子得快。” “我想,不如你喊我爹更快。”细长眼笑咪味的。 “我想,你先把那手‘糖炒栗子’的功夫说给我听,咱们再来谈爹不爹的事。” “我想,那手功夫叫作‘铁沙掌’,跟‘糖炒栗子’没啥相干。” “我想,这中间渊源颇深。”小姑娘挺正经地深思晃脑。 “我想,相煎何太急,你是桂圆儿,不应该和栗子为难。”男子考虑要不要连踏个七步,也来作首诗。 桂圆和栗子,八竿子打得着吗?小姑娘双手盘在胸前,秀颚略抬,眼张七分,挺有江湖味。“是桂圆会叫爹,还是粟子会叫爹?” “桂圆。”唔…… “很好。那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逤逤逤……逤逤逤……快炒。 逤……逤逤逤……再使劲儿炒。 底下烧着旺火,大铁镂里,无数粒小石子相互磨蹭、翻滚、撞击,忽上忽下跳腾着,一下下的翻炒早把石子的棱角全然磨去,磨得光滑黑溜,粒粒宛若玄晶,却散出灼烫的热度,真探手去碰,足能烫下一层皮肉,跟搁在烧红铁板上煎烤也差不多模样。 “哎哟喂,火烧得都通红泛青了,您瞧这是……怎么又教十三爷赤手炒栗子了?”林间蜿蜒而来的一条小土道,一名农家妇人手挽竹篮,篮子里原摆着大米饭和两样小菜,刚给下田的丈夫送午饭过去,一路走回,边拾着掉落的生毛栗,已捡着篮中七、八分满。 农妇瞥见自家小院里的两贵客,忙走近,还不及再说,蹲在大镂旁、帮五个大小孩子剥着热呼呼香栗的小姑娘已扬睫巧笑,清着嗓音道:“陆大嫂子别担心,我十三师哥那双手专练这门功,这火侯还不够他暖手呢!孩子们想吃糖炒栗子,我恰好从庄里扛来十斤红糖,沿途过来这儿也拾了些毛栗子,您和陆大哥不在,咱和师哥见家伙都搁在院前,就自作主张起火架镂了。” 陆家大嫂心里知晓,小姑娘每回嘴里说“恰好”,其实总特意关照。 他们一家七口除靠着田里庄稼过活,时不时就炒些栗子、蒸红糖糕上大街叫卖去,多少贴补家用。再有,便是靠“湖庄”照顾。这些年若没“湖庄”帮衬着,洞庭湖一带的庄稼人还不知怎么过活呢! “好香的,这时节正巧,栗子肥圆香甜,陆大嫂,您快过来吃些。”边嚷,桂元芳边“啵”地掰开一颗大栗子,这会儿没喂进孩子的嘴里,捻在指尖一抬,整颗抵到单膝跪在一旁、挥动双臂埋头快炒的韩宝魁唇下。 香栗送来,紧抿的紫唇一下子被哄开,张口吃了。 见状,陆大嫂子笑了笑。孩子们喊着她,小手臂有的帮她接过竹篮放下,有的也送上剥好的香栗,她拿了孩子手心里的栗子,自个儿不吃,倒又喂进孩子们的嘴陧。 “咱没担心,只觉得过意不去。十三爷这手功夫用来糖炒栗子,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真委屈他啦!” 桂元芳猛摇头,半开玩笑。“不委屈、不委屈,我十三哥乐意得很!他爱吃糖炒栗子嘛,而且还得挑成颗浑圆的,剥碎了,他还不吃呢!我小心伺候着,他哪里委屈?” 又一颗剥得光溜溜的圆栗抵近,没来由的,韩宝魁黝黑的面皮底下忽地有些发热。他想驳她的话,说自个儿其实没多爱吃栗子,说即便是剥碎的栗肉,他也吃,他、他……怪了,怎么回事?还当真说不出口、驳不倒她?! 微焦的香味好诱人,钻进鼻腔、遁人心肺,他的嘴不受控制,直到嚼出满嘴香甜,绵软松滑的口感好教心里感动,意会过来时早来不及,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第三章 原来,他真喜欢吃糖炒栗子?还得剥得漂漂亮亮的? 他心里的事,她没说,他竟也现下才察觉! 自四年前,他随师父在“丹枫渚”闭关过后,平时除修练内家气功,也开始练起“铁沙掌”这门外家硬气功。“丹枫老人”门下以内外兼修见长,前年他“铁沙掌”已有小成,一双手练得指节圆突,发功时两掌通红如血,后又练起“金钟罩”的功夫,寻常刀剑已伤不了他一身铜皮铁骨。如今,拿两只粗红大手运功炒着满镂石子和栗子,该说小事一桩、游刃有余呢,抑是杀鸡焉用牛刀、委屈他了?韩宝魁内心苦笑了笑,也不发话,继续逤逤逤地猛炒。 有桂元芳在场,气氛向来热络,何况还有陆家五个大小孩子。两个排行老大、老二的小姊姊常帮娘亲做家事、照顾弟妹,此时正挨在韩宝魁和桂元芳中间,一个剜出一粒粒生毛栗丢进镂里,一个则和桂元芳剥熟栗子给弟妹吃。 韩宝魁听着小师妹和陆家大嫂话家常、问着近来状况,他略偏头查看底下火势,刚回正上半身,一只细瘦臂膀举得老高横在面前,指尖同样捏着一粒大香栗,要他吃。是陆家老大,十岁不到的小姊姊。 他一愣,和小丫头大眼瞪小眼。 “我照着桂圆姊姊的法子剥的,很漂亮,没有碎碎的,十三爷吃。” 陆家大妞冲着他笑咧嘴,心无城府,眼睛眯成两弯儿。 他面庞略侧,目光下意识瞥向离自个儿仅半臂之距的桂元芳,后者的小脸蛋也对着他咧嘴,嘴角露出两点小梨涡,但不是心无城府,那双眼闪着星火,促狭地睨着他。 心头热,峻颊亦暗冒着热气,韩宝魁觉得自己真像铁镂里炒热的黑石子,也不晓得在不好意思什么。正欲张口,桂元芳已快他一步抢下大妞手里的栗子,猛地往他嘴里塞,并一把捣住,险些也掩掉他鼻息,还嘿嘿怪笑。 “大妞,睁眼瞧好啦!你十三爷喜欢人家这么喂东西,记住了!” 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韩宝魁在他们心目中总是不苟言笑,虽没到难以亲近的地步,也不太敢放肆去“亵玩”,不像桂元芳是天生孩子王,两下轻易就跟孩子搅和在一块儿,啥事都闹腾得出来。 这一方,韩宝魁好不容易咽下硕大栗子,双掌刚散功,尚留灼烫,因此他没敢用掌心碰她,铁臂当头一揽,把桂元芳的小脑袋瓜直接勾将过来,一副打算当场勒晕她的气势。 桂元芳也不手软,他勒她颈子,她两手立即捆抱他身躯,使了招二师哥教过的大锁拿功,手互抓两腕,大有要一举箍碎他胸骨的神气。若非此刻盘坐在地,她两腿准老实不客气地一并夹住他腰身,教他动弹不得。 “呜哇啊啊啊……” “呜呜呜……哇啊啊……” 呃……完啦完啦!吓到孩子啦! 凄厉的啼哭一起,纠缠紧贴的两人顿时定住不敢稍动,四只眼睛同时望住缩在陆大嫂怀里的四妞和才满三岁的大小子,而其他三个较大的女孩儿也全挤在一块儿,瞪大眼望着他俩“厮杀”。 桂元芳脸白了白,两片唇忙扯得开开的,笑出一口洁牙,脆声嚷:“没事!没事、没事!桂圆姊姊和你们十三爷闹着玩的,咱俩相亲相爱,打是情、骂是爱,他勒我、我箍他,可他没真的勒我、我也没真的箍他,他舍不得使劲儿、我也没真的用力。他要真勒疼我,我会哭,响亮地哭,可我没哭,那就不疼,唉唉唉……别哭啊——” 胡乱地嚷出一长串后,她从男人的胳臂里抬起脸孔,原想求救,可一瞥见那张神情严肃又古怪的男性面庞,顿时醒悟过来——这年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救比求救实在得多! “快笑!”脆音压沈。 不由得韩宝魁不笑,因姑娘家两只圆润指尖分别按住他嘴角,大刺刺地往上一提,硬是替他勾出一抹好滑稽的笑弧,还故意抖个不停,意图造成呵呵笑的颤动感。 “呵呵呵……”结果,是率先娱乐到陆家大嫂。 娘亲在笑,桂圆姊姊也笑,几双童稚的眼睛瞄着被摆弄出怪怪笑脸的十三爷,见他眼珠子黑黝黝,真没生气模样,这才安了心。 “桂圆姑娘和十三爷真逗,你们俩可真要好。”陆大嫂笑道。 师哥和师妹感情和睦,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桂元芳本没想太多,韩宝魁更没多想。两人相处多年,她时不时偷袭他、拿他喂招,可也不是真打、真踢,而他总是见招拆招,偶尔回敬几下,由着她玩闹,如同适才两人勒过来、箍过去,好玩罢了,再自然不过。但一听到陆大嫂的话、瞅见她眼中若有所知的笑意,不知怎地回事,像有两只小蚁分别爬上了他俩心窝。 他垂眸,她扬睫,四目相接,诡异的搔痒让桂元芳浑身一震,忙从那强壮的男性臂弯中坐直身躯。 见鬼了!她哪儿不对劲儿?脸颊竟敢给她冒热气?! 韩宝魁胸口亦莫名发痒,忍不住还抬起指搔了搔。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他假咳几声清清喉头,终对住陆大嫂问起此趟前来的真正目的。 “近日,‘湖庄’接到消息,说有几批河寇不按规矩行事、上岸打劫,扰了不少农家,这里有任何动静吗?” 知道要谈正经事,陆大嫂要大妞、二妞领着弟妹玩去,孩子们还从桂元芳那儿拿到一小袋甘草糖,这才兴高采烈地跑进小院外的林里玩耍。 陆大嫂道:“这儿偏僻些,倒还平静,可前天听孩子的爹提起,五里外的童家村被大火毁得干干净净,村民死伤可多了。听说是半夜来了一批恶人,不知底细的,见啥值钱的玩意儿便抢,还掳走人家闺女儿,唉唉,真是造孽啊!”说得脸都白了。 桂元芳忙按按她微颤的手,安抚笑道:“大嫂子别多想,童家村的事儿咱们也听说了,我大师哥已派人过去,总之那些坏蛋,‘湖庄’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些年多得你们照顾,把大伙儿拉扯在一块儿,‘湖庄’的仁义,有谁不感念?桂圆姑娘和十三爷隔三岔五便过来瞧这儿的人家,见着你们,像吃下定心丸似的,有个依靠就踏实啦!”陆大嫂感念地叹道。 呵,定心丸。 听到这词,桂元芳微怔,随即搔搔额角,咧嘴一笑。 “湖庄”位在洞庭湖畔,二十余年前,是善于聚财的大师哥领着底下众师弟,为师父“丹枫老人”所建,离隐密的湖中沙洲“丹枫渚”相当近,仅需十几哩水路。虽如此,“丹枫老人”若云游四海返回,仍喜爱独自一个窝在渚上,“湖庄”的事从不插手,几个徒弟除兴头来时叫至渚上点拨一下武艺,其余时候全放牛吃草。 至于桂元芳,师父喊她上渚是为了陪他老人家玩,一老一小有时还连夜对赌,把渚上负责煮茶送食的两名小童也唤来,掷骰子赌大小、玩天九、打围城,实在没个师父和徒弟该有的样儿。 但,这些年过去,桂元芳算是长进,玩也玩出一身本事。 再有,当年虽与韩宝魁一同入门,她拳脚功夫仍努力练着,但老早赶不上他,且天差地远的,这也不打紧了,她向其他几位师哥问明白他的所学后,还能时不时地助他一臂之力、辅助他练功。知他“铁沙掌”的练法,她日日帮他备妥练功所需的家伙,有时闹他,会故意在通红的铁沙里丢栗子、菱角,甚至还丢过红薯、紫芋,等着他练好功,一块儿把食物弄熟了,而他也不恼。 天生我材必有用,她桂元芳绝不成废材,除了玩,她也能帮上庄子里的事。 “湖庄”在好几年前便将附近一带的农民百姓连结起来,又将湖上人家也一并拉拢过来,管农作收成、管四方运销,每季以好价收购庄稼,再以河运流通,形成手中虽无良田半亩,仍年年收成、年年丰饶。 同庄稼人和湖上人家打交道,桂元芳得心应手得很,故此每回例行的拜访,大师哥总要她随十三哥一道。 她可爱可亲、能言善道,韩宝魁武艺高强、足能护她,两人恰能相辅,几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铁镂中的栗子爆开外皮,韩宝魁弄熄底下的火,双掌虽已散功,但镂里的热气根本不足以灼伤他,就见他慢条斯理地从里边拣出爆熟的栗子,边道:“河寇的来历‘湖庄’会尽快弄清,这阵子,我与师妹会时常过来走动。陆大嫂若有事,可上庄里去,能找到人相帮。” 他声沉沉,平板得几无起伏,明是挺恩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硬是消磨掉不少味。桂元芳唉了声,摇头拍额,幸得陆大嫂也听惯他说话方式,知他冷面热肠,两女子不禁相视暗笑了笑。 蓦然间,韩宝魁顿下拣拾的动作,一掌握紧十来颗圆栗,桂元芳立即察觉他神情有异。 “十三哥——” “待在原处!”不待她询问,那高大身形拔地而起,如箭矢般往林间疾窜。 桂元芳倏地起身,一把拉住脸色发白的陆大嫂,同一时际,林间已传出粗鲁叫嚣和刀剑交击声。 “陆大嫂,快往屋后小径跑!躲到后山那片竹林,别出来!” “大妞他们……不!不、不——孩子们在前头林子里,咱得寻他们回来!哇啊啊——”陆大嫂甩开桂元芳的手,急要冲出,猛地被前头景象给吓得骇然惊呼。 十来名壮汉涌进小院里,抡刀提棍,团团将她们围住! 拚了! 谁敢越雷池一步,豁命跟他拚了! 她是“定心丸”。 “定心丸”不好当,但她已然顿悟,当出自个儿一套道理来。 他发狂、浑身浴血的拚命模样,她余悸犹存,不想再见第二回,怕要夜夜作恶梦,梦见他朴实无害的脸瞬间化成厉鬼,眼发狂火,咧出血盆大口,亮出白晃晃的尖牙。 她怕见他那模样,不让他再杀红眼,杀得丧失神智、杀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因此,她悟到一个法子——先下手为强。 所以,她允许自己卯足劲儿往前冲,冲冲冲、拚拚拚,佛挡杀佛、魔阻杀魔!管他三七究竟得多少,谁来与她为难,她就要谁的命! 她狂性大作、咬牙切齿,武功抵不过对头算不上什么,气势无论如何输不起!她拚命,以为自个儿也像道庙里那些拜请关圣帝君、哪咤三太子降灵护体的乩身,只管去拚,即便受伤亦不觉痛。 要狂,她先狂。 要狠,她先狠。 她打起架来既狂又狠,他见状,哪里还狂得了、狠得下? 她这颗“定心丸”啊,真是越当越有心得,越当越……嘶!痛痛痛啊—— “唔……”头晕,她连忙蹲下,小脑袋瓜躲在两膝之间。 秋月夜中,大脚踩过枯叶的落拓足音显得格外清晰,跟着,那脚步踏上建在湖上的木道,来到她身后。 稳健的步履、残留在衣上的甜栗香气,不用猜也知是谁,只有他才知在入夜时分晃到“湖庄”外延伸至湖上的木道寻她。 桂元芳埋头哼了两声,低笑嚅道:“十三哥,来陪我赏月饮酒啊?” 韩宝魁瞪着滚在木道上的几只空酒瓮,浓眉不禁纠起,黝脸再黑三分。 “你以为把自己灌得醉茫茫的,就不晓得疼了吗?” 第四章 她怕疼,却不知为何,每每打起架、砍起人来,总拚着一股浑不怕死的蛮劲。迟早有一天,他会教她吓掉一条命。 白日在陆家那儿遇上的恶人,是洞庭湖一带的河寇,以及邻近几座小村里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的无赖,双方人马凑成堆,臭味相投得很,不仅觊觎河道往来的船货,竟还抢到岸上来。 今儿个,那些泊船上岸、正欲穿林而过的河寇没料到会遇上“湖庄”的人,再加上韩宝魁来得好快,他们刚捉住五个在林子里玩耍的大小孩子,他便赶至,且出手快得惊人,几是眨眼间便摆平一干恶贼。 他根本不及安抚那五个吓坏的孩子,因陆家小院那儿清楚传来打斗声响,他胸腔陡震,拔腿疾奔回去,可最教他提心吊胆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又犯狂,从对头手里抢到一把大刀,和十来名大汉对砍。 稍教他感到庆幸的是,她轻身功夫学得相当不错,虽做不到二师哥飘飘似仙的姿态,可几次被人兵刃拳脚相加,她都凭本能闪过,没受多大的伤害。 那些人,他接手料理了,自然也把犯狂的她一并“料理”。 每回遇上她不要命地蛮干,他总得使劲抱住她,两只铁臂搂得她动弹不得,把她通红的脸蛋压在胸膛上,让她小小身子在他怀中颤抖,总得抖上好半晌才能回复正常,也抖得他心惊肉跳。 他希望能找到根除她这毛病的法子,但试过几回,半点成效都不见。问过师父和师哥们,他们却都一致认为,她是心里病,该好的时候便会转好,没药可治。 心里病……她有心事吗? 小姑娘赖在木道上,胡乱哼着,缩成一团儿的身子轻晃不已。他认命叹气,跨步到她面前,坐下。 “哪里痛?我看看。”他问,从她双膝间扳起那颗脑袋瓜,见她小脸皱巴巴,嘴角尚顽固地挤出一弧笑,他心底叹息正加剧中。 “我不怕痛。十三哥,咱们江湖儿女刀里来、剑里去,火里来、浪里去的,要怕痛还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吗?”唉唉唉,明明就很痛!噢!她的头~~ 察觉到她下意识的闪避,他的手精准地摸到那伤处,在左边额际有个好大的肿包,被她的发盖住了。 他心一凛,脸色难看得像炸坏的臭豆腐,焦黑又发臭。 抿唇不语,他拉她入怀,让她坐在他的盘腿上。 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祛瘀膏,拨开她飘柔的软丝,就着淡淡月光,他把药膏均匀涂在那块大肿包上,如以往每回为她推拿疗治般,把热气运在指端,让药效渗进,缓且轻和地揉按。 还是痛。 但弄不清是药效发挥,抑或他温热碰触的缘故,那样的痛变得很容易忍受。桂元芳又痛又笑,眯着眼,后脑勺大方靠在那结实得不得了的胸膛上。 “十三哥,你别绷着脸,我天不怕、地不怕,你绷着脸,我最害怕。” 伯个大头鬼!她喝了酒,说醉话吧。韩宝魁瞧她嬉皮笑脸的,心口堵着气,也不知气些什么,揉好她肿包的指竟不甘心地掐着她的润颊,一拧。 “噢!”小姑娘吃痛皱眉,两手合握他的粗腕。 “不是不怕痛吗?”他嗓声颇冷。终究下不了重手,仅略施小惩。 “唔……打在我身,痛在你心,我这是替你痛啊!” 被她逗笑,但只笑在心底,他面容仍冷峻着,像个阎王大爷,掐她颊肉的劲力倒已撤下,未了还替她揉了揉。 “不是叮嘱过,遇危险,逃。你轻功施展开来,寻常人根本追赶不上,又何须同那群人拚命?” “对方来得突然,眨眼便把小院堵住,我还得护着陆家嫂子,哪能逃啊?”何况,也不晓得他在林子里遇见高手没有,即便能适时安顿好陆大嫂,她还是会冲去寻他啊! “你能。就算多拉着一个人,依然能逃,可你不要。”他的话宛若投进湖底的石于,静沈,余劲似波,在湖面吐出圈圈涟漪。 唉呀呀,被看出来啦?这一说教下去准没完没了。桂元芳暗暗叫苦,仍眯眼咧嘴,两梨涡凿得深深的,妄想耍赖过去。 “咱们江湖儿女啊……”反正先抬出“江湖儿女”挡一挡准没错!“重义气、重然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既然不能屈,对头都欺到面前来啦,叫阵示威的,咱们怎能不战而走?我真逃了,那是削了咱‘湖庄’脸面!我偏就不逃,打它个落花流水!来!今日一战,光荣大胜,我陪十三哥浮一大白吧!” 韩宝魁越听眉挑得越高,见她探手抓来一小酒瓮,先自个儿大灌一口,跟着把酒瓮举到他唇边,脆声嚷:“十三哥,喝!” “我不喝!”他略感挫败地低吼,隐忍着,觉得要被她气昏了。 厚掌有些粗鲁地抓下那只碍眼的酒瓮,他甫一扯下,一只绵软小手却猛地罩来,密密覆上他的嘴。 “十三哥……你别恼嘛,我说真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你着恼呀!” 他眉峰成峦,还能多说什么? 见搁在胸前微仰的脸蛋儿笑出一朵小苦花,弯弯的眸子烁着可怜兮兮的幽光,被她作弄惯了,此刻她如此求饶,他哪能不饶?一下子真说不出话。 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皎光下的神态,觉得眉目间仿佛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明明是同一张脸,哪里不一样了? 他胸臆陡热,贴触她手心的唇亦在发热,然后,整个人全热了,像被自个儿火烫的铁沙掌拍中似的,热得隐隐作痛…… “为什么你不喊爹?”大叔肌肉纠结,深浓秋意里,上半身仅套着一件粗布背心,暗红腰绑一捆,宽肩窄臀,也是专练硬家气功的一条好汉。 “喊谁?”小姑娘十指俐落地剥着栗子,吃得好香。 “喊我。”把刚用“铁沙掌”炒出来的栗子,全堆到地面前,堆出一坨小山,颇有讨好的嫌疑。 “三师哥。”她从善如流。 “爹。”他闷声更正。 “我是桂圆儿,不是你爹。你是我三师哥。” 大叔黑脸一垮,眼角的风霜加深三分,厚唇颤抖抖。“唔……以前哄你,你会喊的,现下翅膀硬了,女大十八岁,就、就不喊了……” “是女大十八变。”忍不住探指去揉他的眼角,揉揉揉,再揉啊揉,以为能把皱纹揉散一此一,无奈还是多。 “就是十八岁了才会十八变!” “我今年十七。” “咦?所以还没长大呀?呜……桂圆儿还是咱的小桂圆儿!呜……心肝……乖,快叫爹。” “三师哥!”笑咪咪的,把一颗去壳的栗子塞进大叔嘴里,防他哭号。 感觉似有些不同,同一张脸,脸容轮廓随着岁月变得深邃、变得有棱有角,月光镶润着舒展开来的五官,教她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移不开、舍不掉,迷惑中带着几分轻讶,重新审视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峻颜。 眉仍深浓,两把剑般斜飞其上,经过岁月浸润,凌厉之气收敛不少,多的是刚毅的味道,恰与那对炯然有神的眼相衬,眉目夺人呼息,精彩尽在其间。 然后是他的鼻、他的唇、他削瘦双颊和饱满的宽额,青涩的地方仿佛一夕间全长成了,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再成熟不过的男性面庞,足可教少女芳心暗悸的英挺面容。 老天!她莫名其妙红哪门子的脸啊?一颗心跳得飞急是怎么啦?! 猛地,桂元芳把头拔离那片教人依恋不已的阔胸。 她陡地坐直,倏又发现自个儿仍赖在师哥的大腿上,想转移阵地,又觉自个儿简直……莫名其妙! 以往至今,她赖在他怀里的时候多得数不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凭什么在这个凄迷的秋月夜里,会意识到两人间的差异,属于男女之间的差异? 师哥和师妹,亲如兄妹,她待他好,依恋他、亲近他,天经地义,不是吗? “怎么了?”韩宝魁所受的震撼不比她少,但见她举止古怪,因她而兴的奇异心思便暂且抛却,以为她当真饮酒过多,醉了。 “桂圆?”他低唤着,唤来她悄悄回首。那张笑不离唇的脸儿有几分恍惚,迷离如梦,离他好近,两人间仅差一个呼息的距离,害他一时间瞧怔了,弄不清为何要唤她回眸。 桂元芳暗自握紧小手,掌心尚留他的唇温,泛开古怪的热麻。 唔……她喝不多啊,真醉酒了?要不,怎会无端端冒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教她在心底挤眉弄眼、嘲弄起自个儿? 她嘴角苦花绽了绽,示弱地叹气。“十三哥,我头晕晕、眼花花、脑钝钝的,你真不饶我,我只好由着你念叨,我待会儿若听着、听着睡去了,你可千万别火,那也是无可奈何呀……” 湖上有寒意袭来,风吹皱潋滥着月光的湖面,那寒凉多了分静美。 耳中听见水波轻荡,在木道底下流走,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似近似远处,有莺鸟夜啼,有夜枭咕鸣。 韩宝魁盯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同样既陌生又熟悉,爱笑成弯弯的眼未变,秀气的眉儿还是飞扬生动。她没变,似乎多添上几笔姿采,很淡的几笔,勾勒出较以往更温润的轮廓。 他的小师妹长大了呀! 师父疼我,师哥们疼我。师哥们个个像我亲爹,师父是亲爷爷!她曾鼓着腮帮子这么嚷过。 师父和众师哥们疼她,他是她师哥,自然也……疼惜她吧? 许多时候,他不很清楚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待她。她随他从那片尽毁的河畔小村走出,他头一次体会到被人全心依赖是什么滋味。 他隐约明了了,他喜爱那种滋味。她彷徨惊惧,只能牢牢握住他的手、扯紧他破烂的衣角,随他流浪。 他真庆幸当年那场大水,来得好,来得深得他心。 他的心丑陋得连自己也不敢逼视,即便大水把那些鄙视的目光、难听的窃语彻底冲走,他身体流着的仍是肮脏的血液,而她,小小的她,如此需要他。 如今,小姑娘长大了,他沉静已久的心湖回思兴澜,有着说不出口的感慨……莫非他这些年受师哥们潜移默化,下意识也当起她亲爹,瞧见“闺女”初长成,心绪跟着起伏不已? 桂元芳等不到回应,轻唔了声,习惯性又搔搔额角。 “嘶!喔——”没留神,一指直接压在肿包上。她嘴硬说不怕疼,双肩却反射地缩了缩。 “别乱动。”他心中暗叹,刚感叹她长大成人,下一刻又为她的莽撞举止摇头。 “十三哥……”她暗吐舌头,神情腼觍。 那声轻唤带出讨饶和依恋,仿佛仍是当年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女娃,虽女大十八变,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说教的话全咽进肚子里了,反正从以往提点至今,也不见她改过。韩宝魁拉来她的藕臂搁在肩头,身躯侧向一边,把整片宽背贡献出来,低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湖畔入夜后冷意侵肤,她饮酒,此时身虽温暖,酒气一旦开始消退,反倒要更寒三分。 大好的肩背摆在面前,哪里用得着多说?桂元芳笑嘻嘻地攀上,细瘦两臂轻圈着师哥的脖颈,双腿在他立起、往后探出两手时,极有默契地撑起,让他勾住大腿,将她背负。 第五章 他踩着稳定的步伐往回走,木道发出细微声响,她的脸搁在他宽肩上,颊贴着他的耳,感觉她和着酒香的气息淡淡扫过面颊。 实在不能放纵她饮酒。他记得,她以前不嗜酒的,究竟从何时起,她酒胆突生、无酒不欢了?众位师哥里,以四师哥酒瘾最大、酒量似海,莫不是受四师哥影响? 他掀唇要问,想起她苦苦的笑花,心竟软了。略顿,反倒提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今日,师父在外地捎来一封书信,书信内容指出,师父有一位人称‘敖老大’的挚交好友,此人有意整合洞庭湖一带河寇的势力,把几个小帮小会全数纳进,去芜存菁。” 闻言,桂元芳迷蒙的眼渗进星光,发亮。 “我晓得敖老大呀!我听过他的名号,他还曾上‘丹枫渚’与师父饮酒下棋呢!咱们‘湖庄’据洞庭湖北,敖老大的势力位在洞庭湖南,只是咱们作正当营生,行事也低调,敖老大则是草莽出身,底下门人众多,当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人物啊!”背着她的男人走得好慢,她喜欢他慢慢走,喜欢赖在他背上的感觉。她下巴蹭着他,软软笑道:“好啊,敖老大把河寇全管住了,乖的留下,坏的踢掉,大伙儿按规则行事,即便是河寇,也得有江湖义气,才是真英雄、真好汉,那洞庭湖一带的农家和湖上人家就能安心过活,很好、很好啊……” 韩宝魁没跟着喊好,淡淡道:“敖老大问过师父,要跟‘湖庄’借好手过去相帮,师父应允了,所以才手书一封给大师哥。今晚聚在议事厅里谈及此事,我已向大师哥请缨,会过去敖老大那儿一段时候,暂时不回‘湖庄’。” “我也去!”听到他要离去,桂元芳一惊,酒气消散。 “胡闹!”他低斥了声,脚步仍徐缓沉定,往庄子里去。“你去干什么?”尚不知要遇到多少危险! “我去助你一臂之力,喔,不,我可以助你双臂加双腿之力!”藕臂陡地收拢,她颊紧贴他的,伏在他背上的小身子胡蹭。“咱们总是在一块儿,我不管,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没我跟着,你寡言老成,要闷昏旁人的!你真不让我跟,我、我我就同大师哥说去!他会允的,只要我喊他爹,他肯定允!” 韩宝魁全然相信,只要她对着众家师哥喊爹,要什么有什么。 要是她对他喊爹呢……浑身一震,不太舒适的诡觉漫上心头。他是不想她喊他爹,抑或是……不想她继续拿那软绵绵的身子往他背上乱蠕、乱蹭? 像有条毛毛虫爬到心窝,慢吞吞地蠕动着,却兴起可怕的骚痒。 很不对劲! 他脚步略滞,待要启口再劝,背上的柔躯蹭得更厉害了。 桂元芳耍赖嚷道:“十三哥——我要跟啦!不管,我就是要跟!你最好、最疼我了,让我跟着,你好处多多,我会尽心帮忙,不捣乱、不添麻烦的!除了你随师父在‘丹枫渚’上闭关习武外,咱俩儿谁也没离开过谁,你不让跟,我会睡不好、吃不下、笑不出来,你当真狠心吗?十三哥……十三哥呀……好不好嘛?十三哥啊……” “伏好。别乱动!” 他口气前所未有的凝沈,低低喝令,把桂元芳吓住了,害她瞠圆眸子,菱唇掀掀合合,话都含在嘴里,连要唤他都唤不出,不敢再造次。 师哥恼了。 他的肩好僵硬,勾住她双腿的两臂也硬邦邦的,宽背上的肌理条条分明,即便隔着衣衫也教她明显感觉到。再有,她听见他呼息变得粗嗄,好似强忍怒气般。他真恼她了,唉……她就怕他发火啊! 背上的人儿蓦地静下,不敢稍动。韩宝魁一路将她背回,踏进她房里,将她放在榻上。 她好静,这样的安静全然不适合她,静得他浑身又不对劲起来。 点燃油灯,把房中照得昏昏黄黄的,他调整呼息,驱逐胸中古怪的骚动,再次回到榻旁。坐在榻沿的姑娘犹低垂颈项、巧肩微缩,搁在腿上的十指互绞,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唉,好似他欺负了她。 “我不是有意凶你——” “十三哥对不起——” 两人好有默契,同时开口且同时顿住。 他俯视、她仰首。 他深目炯然,她杏眸有情。 相望着,他紫唇泛软,她噗哧笑出,瞬间把窒闷的氛围一扫而空,正所谓一笑泯“恩仇”啊! “很晚了,上榻睡吧。”他转而低语,旋身要走,衣角被她悄悄握住,让他不得不再次顿足、回首。 晕黄的灯火中,她的脸儿格外稚嫩,一双眸子却深邃得很。 抓紧那一方衣角,她嚅着唇,嗓音软而细哑。“十三哥,你恼我,我仍要跟的。我怕你生气,更怕你把我抛在一旁。” 走吧。他说。你想饿死,就留下吧。 她不要饿死。她不想死。她要跟他到能活命的所在。这一跟,十年岁月流过,她习惯追随他高大身影,倘若无他,有没有可能她会僵在原地、失去方向,找不到一条活路? 叹气,五指一收,把衣角抓得更皱。“十三哥……你让我跟吧?” 她语气温驯且苦恼,韩宝魁喉头略紧,根本难以招架。但,当真允她跟随,这一去尚不知得面对什么,几场厮杀定是避免不了……不行!不准!不好!不——“你得乖乖听话,不能惹事。”咦?他说这话干什么?! “好!”桂元芳大喜,猛点头。“一定听话,不惹事!” “遇到开打的时候要避开,避得远远的,不能掺和进去。”他真怕她又拿命去拚……咦?不对!他要说的不是这个啊! 她先是一愣,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道:“能避就避,不掺和。”要是避不开,也别怪她豁命出去啊! 韩宝魁墨眉纠结,疑惑自个儿怎么想一套、说一套,未及厘清思绪,榻上的姑娘已欢喜得跳起,扑进他怀里,笑音如铃。 “我会乖!我一定乖啊!十三哥,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咱们一块儿闯!” 这会儿,她不苦恼,该换他头疼了。 由“湖庄”南下敖老大的地盘,水路比起陆路方便许多。 离开“湖庄”时,大师哥到十二师哥轮流对桂元芳喷泪,仿佛她是去闯什么龙潭虎穴、姑娘一去兮不复返似的,害她手忙脚乱,安抚个没完没了,最后只得赶紧拉着韩宝魁跳上备妥清水和干粮的篷船,朝十二位在木道上一字排开的师哥们挥挥衣袖,飘然远去。 篷船行过大半日,依大师哥与敖老大那方的联系,对方应会遣手下前来相迎,领着他们二人深入自家巢穴,可九哩一渡,连续经过几处渡头,全未遇上敖老大派出的人马。 难不成彼此错过,没能认出吗? 前方又见渡头,停靠着五艘乌篷船,也不知是否是敖老大的手下。韩宝魁打算暂且泊船,待态势明朗再行定夺。然,他摇着大橹正欲移近,渡头那儿却传来阵阵叫骂,惊起在湖面回旋低盘的鸥鹭。 “不要脸的小兔崽子!” “小杂种!想逃到哪儿去?他娘的,给俺滚出来!” “混帐东西!老子扒了你的皮!” “十三哥,要过去瞧瞧吗?”原四仰八叉躺平在乌篷里的桂元芳也听闻骚动,一骨碌地翻身立起,赶来韩宝魁身边。她伸长脖子张望,兴奋之情染红双腮。 “你允过我什么?”他无奈,额角开始作痛。 她脖子一缩,俏皮地吐吐小舌。“呃……只是瞧瞧嘛,我又没要掺和。”可是江湖人管江湖事,不掺和,好痛苦啊!喔,不不不,这心思千万不能让十三哥知晓,要不,他要赶她回“湖庄”的! “说不准是派来与咱们接头的人,还是得瞧瞧才好啊!”她嬉皮笑脸地对着韩宝魁警告意味好浓的峻颜。 “记住,别无端惹事。”丢下一句,见她笑咪咪直颔首,也不晓得有无遏阻之效,韩宝魁认命地力摇大橹,篷船倏地驰近。 一接近,瞧出那态势,两人皆是一怔。 渡头边的五艘船只全浸了水,显是遭人在底端凿破,船身顿失平衡,若不立时补救,五艘船再过半刻就得全沉到湖里了。 叫骂声响彻云霄,几名汉子忙着救船,更多的汉子扑通、扑通地往湖里跳,不逮住那名凿船的恶徒誓不甘休。 韩宝魁将船靠岸时,那些大小汉子已从水里揪住始作俑者,一把拖上岸来,竟是一个精瘦小少年。 小少年浑身湿淋淋,被两名大汉压在泥地上,还兀自不肯屈服,眼中冒火,神情野蛮,恨不得张口把所有人全生吞活剥。 一名汉子适才在水里八成吃过小少年的苦头,直捂着一只眼,气愤骂道:“狗娘养的小杂种!别以为有芝芸护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你他娘的还是吃水寨施舍给你的饭才能活命,现下怎么着?养了只白眼狼啊?!” “你才是小杂种!狗娘养的!你们都是!都是!放开我——” 有人气不过,从他腰侧踹了一脚。小少年痛皱了脸,一时间说不出话。 好几个黑大汉对付一个孩子,纵使那孩子有错在先,也不该众凌寡。桂元芳见状,不平之气盈满胸怀,早把那些应允韩宝魁“要乖、不惹事”的话抛诸脑后,可她刚往前踏上半步,一只粗犷大手便陡地握住她秀腕,她略心虚侧眸,自然撞上韩宝魁细眯的黑瞳。他微微摇首,示意她暂且按捺,她心急,张唇欲说,这一时际,那些人当中有谁发话了—— “别伤这孩子。咱们几个打他一个,传出江湖,能听吗?” “赵爷,可这臭小子简直……简直欺人太甚!越是让他,他越不把水寨众人当回事,偷拐抢骗样样上手!瞧,今儿个还凿了大伙儿的船!敖老大要咱们迎接‘湖庄’前来相帮的好手,这一耽搁,全赖在这儿,不都得怪这小杂种!” 被称作“赵爷”的中年男子未及再说,另一名高瘦汉子已语带嘲弄道:“唉啊,我说金二,赶紧瞧瞧眼伤得重不重吧?你何必对这小子动气?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偷拐抢骗的本领可是有家学渊源的!他娘背着丈夫偷人,还偷到自家小叔床上,偷得好,真好啊,好到还能生下他这个小野种!他那个亲爹,最后还骗走他娘全部家当,拐走另一名漂亮姑娘,他娘亲那年投河自尽,不就为这事吗?咱们跟个小野种较啥儿真啊?” 闻言,渡头边笑声响亮,层层叠叠,震耳欲聋。 猛然间,桂元芳吃痛地闷哼了声。 握住她腕处的力道莫名加重,好重,重得她浑身陡凛,仿佛那一握也同时掐握她的心,抓得热液爆流。 压住惊喘,她再次侧眸,瞥见身旁男人炯目正一瞬也不瞬地直视,他额角鼓跳,太阳穴位颤突,青筋己暗浮,而略现胡青的下颚绷得死紧,从中深捺一道小勾,方唇显得凉薄。 有什么东西撞进脑袋瓜里。桂元芳呼息纷乱,兴起错感,以为他血液中奔腾的愤怒、强自按捺的愤怒,正透过他火辣辣的铁掌钻进她肤肉中,教她也尝到他此刻的狂乱。 到底是什么东西撞进脑子里?她颤栗着,心在颤,身子也好不争气地跟着发颤,被他所影响。 第六章 别接近他、别和他说话,得离他远远的……离他远远的…… 他其实得喊自个儿叔叔一声亲爹…… 她记起了!原来是那些话,那些久远的事。 定定定! 她是定心丸,他的定心丸,她自个儿先得宁定下来,才能定他的心。不怕!十三哥,不要怕! 深深地,她呼息吐纳,一次接连一次,让暖气在丹田蕴聚,缓缓流溢至四肢百骸。她心口发烫,扬脸,未被钳住的一手主动攀住他的上臂,用好暖且好软的掌心贴熨他硬邦邦的肌理。 韩宝魁微乎其微的一震,两丸死嵌着的黑眼珠终于动了动,峻颚略偏,瞅着她。 “十三哥,那位赵爷瞧起来是个能主事的,咱们这就过去拜会吗?”她说着别的话题,有意引开他的注意力,每个字皆说得好缓,慢吞吞的,想一字字扎进他脑海里。 他未回应,仅瞪着她开开合合的两片唇,脸色显白。 “十三哥,你手劲可否小收一下?”好痛、好痛、好痛啊!可她却咧嘴笑开,夸张地叹气。“我手骨好生细瘦,禁不起你的铁沙掌,你再握,握断了看你怎么赔?往后你开锅练铁沙掌,没人剥栗子喂你啦!” 这下子终于把韩宝魁“唤醒”过来。 他猛地撤掌,又猛地把那只遭他虐待的手拉至眼前。她腕处的肌肤通红一圈,尚捺着五条清晰紫印,是他失神时下的毒手。 懊恼之情一下子占满胸怀,见她依然笑笑脸儿、满不在乎的模样,他自责不已,拧眉正要同她说话,一干大小汉子已察觉他俩泊下的篷船,似也眼尖地认出他二人身分。 那位赵爷步近,以江湖礼数抱拳道:“在下赵东。敢问二位是‘湖庄’来的好朋友吗?” 韩宝魁只得暂且放开小师妹的伤手,回礼。“我二人打‘湖庄’过来,敝姓韩,这位是我师妹,姓桂。我和师妹未等到贵寨接应之人,便迳自舟行而下。” 赵东闻言大喜,相迎之客即在眼前,当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待要多作解释,湖面一艘细长小船疾移过来,船未至,立在上头的人已张声呼嚷—— “爹!众位叔叔!你们……你们瞧见石睿了吗?” 飘来的是姑娘家的声嗓,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但气虚,音绵软无力,即便用力掀嚷,也清亮不起。 一听,便知这姑娘体弱,身子带病。 细长小船一进渡头,那姑娘瞧见被人压制在泥地上的小少年,苍白脸容更无血色,不禁惊喊:“石睿!”也不等摇橹的人把船泊好,她急得六神无主了,竟撩裙一跃,以为能快些赶到小少年身边。 澎—— 渡头边的水仍深,她这一跳是自讨苦吃,直接沉入水中。 “芝芸啊——”赵东大骇,那姑娘可是他的独生闺女儿,此时他哪里还有心去应酬“湖庄”来的江湖好友,忙发足要赶去救女儿,而在场离得近些的几个汉子亦扑去相救,却没谁比得过那抹高硕身影。 桂元芳发现原立在她身旁的男人不见了。 韩宝魁倏地发劲窜伏,如盘旋湖面的鸥鹭寻到水底小鱼、猛地疾扑疾掠一般。他扑进湖里,激起好大的水花,手起手落间已把那往底端沉落的病姑娘捞起、挟抱在怀,带回岸上。 “十三哥——”知他水性极佳,桂元芳并不担忧,她赶至他身旁,那仅是一个惯有的习性,下意识要跟随他,不放。 韩宝魁没理会她的低唤。 单膝跪在泥地上,湿漉漉的身躯拥着一具与他同样湿透的身子,那病姑娘偎在他怀里,白到泛青的小手紧攀着他,胡乱喃语。 “别伤他,求求你,别伤害他……他没有错,他只是个孩子,不关他的事……他、他心里也苦,好苦……好苦的……求求你,不要伤他啊……” 韩宝魁懵了、怔了,仿佛有什么揪住他的心,他的眼离不开那张病颜。 桂元芳也懵了、怔了,仿佛有什么也来揪住她的心,让她的眼离不开他痴迷跌坠的那张脸…… “听说,你很下流。”小姑娘歪着小头颅,眨巴着杏眸,打量着曾号称“江湖第一美男子”的大叔。 “是风流。我风流而不下流。”徐娘半老尚风情正好,大叔半老了,一把折扇仍摇得潇洒得意,额与眼角的几道浅纹凭添成熟姿采,若重出江湖,仍相当有夺回美衔的本钱。 “你能教我风流两下的绝招吗?”小姑娘虚心求教。 “你是我闺女儿,不是我儿子,‘风流之术’传子不传女。” “你是我四师哥,不是我爹。” “咦?我不是吗?” “不是。”郑重摇头。 “呜……枉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拉把长大,含泪不娶,决心打一辈子光棍儿,你现下竟不认爹,你、你你……好一颗下流的桂圆!你下流!” “咱瞧,风流和下流也没啥分别。”不理美颜大叔乱嚎,小姑娘皱皱巧鼻。 这可说到点子上了。大叔立时挥泪,誓要好好开导她。“怎会一样?那可天差地远啦!我喜爱人家姑娘,也教姑娘喜爱上我,两情缱绻,你侬我侬,那是风流。我喜爱人家姑娘,可姑娘不爱我,我又偏死缠滥打不放手,甚至使了下三滥的招式,那是下流。” “可你喜爱人家,人家不喜爱你,你不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这个嘛……”折扇摇啊摇,大叔泪眼半眯,状若沉醉,醉到九天外且又醉将回来,醉得乐无穷般地叹息。“那也是难得的风流滋味啊!” 这滋味……当真风流吗? 他总静静在那病姑娘身后,拿着若有所思的目光,静静看着人家。 都过去大半年了吧? 他有什么心思,为何不直接道明?默然无语地静守身后,用双眼追随着她,那病姑娘怎会懂他心意? 好笨!真笨!笨十三哥!都多大的人了,还不懂为自个儿打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病姑娘身子是虚弱,但性子温婉善良、悲天悯人,生得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秀容,自是水寨里众位年轻汉子爱慕的对象。 他呀,都看了人家足足这么长时候,还裹足不前,欲进还退,莫非要一直看下去,任彼此蹉跎,任心仪的好姑娘从指缝间溜走吗? 他不急,她都为他着急,急得一颗心既闷且痛,闷得她几难喘息,又痛得她如何也安抚不下。尤其是每回捕捉到他静颅着人家姑娘的眼神,她总要为那样的眼神心醉、心悸,心痛…… 十三哥。不要怕。 她当他的定心丸,他俩都不该害怕。 夏末秋初,霞光在远天处冉染。 溽暑时的烈艳早被初起的秋风吹散,满天晕黄,晕黄中且横泼几笔带金的褐色,那蛋黄般的金光在隐没前格外夺目。 敖老大的水寨建在一道江面较窄的支流里,地处隐蔽,入支流后还得切进一道狭长岸壁,行过岸壁,敞开在前的是无数的水上竹坞。 竹坞搭建得相当精巧,在江面上星罗棋布地排列,中间皆有竹桥相连,原只有几十户人家,近半年,敖老大以颇为雄厚的实力,再得江湖友人助拳,声势日益壮大,即便是河寇,也得“寇”得义气,那些与寻常百姓为难、不入流的角色,全教他给铲了,洞庭湖一带十数个小帮小派再难与之相较,最终只得各派代表与敖老大会面商议。 说是商议,谈得拢最好,谈不拢众人便以拳脚功夫见真章。 到得今时,十数个零散的小帮派已整合成三大帮、四大会,而“三帮四会”所推举出来的盟主,自足由敖老大坐定,他这个总堂水寨也就聚来更多手下,竹坞数量已然破百。 竹坞两旁的江岸尽是孟宗竹林,男人隐在林间。 竹林幽绿的姿态在夕照下变成深褐剪影,如一幅墨画,画纸是泛金的天幕,纸上是一根根错落的墨竹、一片片修长的墨叶。 男人亦入了画,那背倚着老竹、一腿平放、一腿弓起的身形也黑墨墨的,就那双眼特别神俊,让她联想到朝阳打在凝露的竹叶面上那点点辉光。 她晓得他目光停驻在何处。 竹林外的水岸旁,那病姑娘坐在一只竹编摇椅上,身旁有个头发绞得好短的小姑娘相伴,那短发姑娘来头不小,是敖老大疼若心肝的亲亲孙女儿,更是“三帮四会”里的小魔头,名叫敖灵儿。 几个水寨里的孩子围在两姑娘身边,连那个叫作石睿的野蛮小少年也在,孩子们惊呼与吆喝声不断,正在和敖灵儿比赛打陀螺,输的还得罚,孩子们一玩闹,病姑娘唇便见笑,苍颜温美。 再这么静望不语,如何甘心?真笨!真傻啊! 她瞧着,左胸再次涌起风云,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忧愁在其中搅腾,他迟迟没动作,宁愿把自个儿孤悬在那儿,害她看着他,真愁,为他犯愁,喉问兴起涩味,惆怅得不得了。 这滋味哪里风流?是根本不入流! “猜猜老子是谁?”明知他定是老早就听见她的足音、知她接近,桂元芳仍故意把嗓音压得低低的,问得好生粗鲁,小手从后头捣住他的眼。 韩宝魁轻握她温软小手,拉下,与她相倚而坐。 他极自然地与她五指相扣,桂元芳心头热热的,不知怎地又忆及当年与他相依为命的流浪日子,他也常这么拉着她,不需她辨认方向,只管随他去。 “十三哥……”喉头发紧,她略顿,赶忙压下那古怪的无形块垒。再拾声,音已揉入惯有的笑。“你待在这里发什么呆?今日总堂水寨派出去办事的船只都已返回,你定也回来啦!我问过好些人,偏没谁能给我指个确切方向,还好我够聪明伶俐,知道往竹子林里来寻你。” 身旁男人沉默了会儿,不答反问,淡淡然道:“你今日随人家玩耍去了,好玩吗?” “我可不是纯粹去玩耍,我是帮你监视敌情。” 韩宝魁黑眉略挑,方颚朝抵着他上臂的那颗小头颅一侧,询问的味道颇浓。 桂元芳未被握住的手拾起几粒小石,在指问把玩,嚅嚅唇,有几分腼觍地道:“十三哥……你瞧出来了吗?灵儿喜爱芝芸,很爱、很爱的那种,就是……嗯……这么说好了,如果灵儿是男子,定会娶芝芸来当亲亲娘子。”这是经过大半年观察所得出的结论。 依她伶俐可亲的性子,兼之大过天的酒胆、酒量,在“三帮四会”这等龙蛇混杂的所在,也能混得如鱼得水,过得自得其乐。 她和敖灵儿与病姑娘赵芝芸已有不错的交情,今儿个雨姑娘还特地邀她上芝芸用来养病的一处精巧竹坞,那地方离水寨尚有一段水路,地形更为隐闭,两岸的孟宗竹无尽延伸,如世外桃源。 觉得事情挺难言明,她摇头晃脑,干脆把知道的全道出:“灵儿带我到芝芸住的小竹坞,那儿很好,又静又美。芝芸说,那竹坞是当年灵儿和司徒驭一块为她搭建的。喔,对了,那位司徒驭便是咱们水寨的大智囊、司徒先生的儿子。” “我知道他。”韩宝魁语气仍淡。在水寨待下,知道的事可多了,当然也包括小师妹说的这些事,他仅是摆在心底不提。 第七章 桂元芳又说:“司徒驭之前离开水寨三年,据说是为了拜师习艺,但灵儿说不是,她说……是因为芝芸喜爱他,对他生了情意,他便逃开,如今他虽为整合“三帮四会’的事赶回助拳,可灵儿好气他,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嚅着,她眸光略瞄,小心翼翼地颅着他的神情,见黝脸沉静依旧,她深吸口气,大着胆子问:“十三哥,强敌环伺啊!你还迟迟不肯动手吗?” 他眉峰蹙起。“什么强敌?对谁动手?”尽管对许多事心知肚明,她这颗小脑袋瓜里转的玩意儿,他常是没能拿准。 “唉……”桂元芳大大地叹气,重重地叹气,像是悲哀他的迟钝,也藉机要把堵在心头的莫名闷气吐将出来。“你还不懂吗?灵儿爱芝芸,芝芸爱司徒驭,你得趁着司徒驭被灵儿拚命挡下之际,借力打力,想法子把司徒驭从芝芸心里拔除。至于灵儿……她就算再喜爱芝芸,那也强不过你,你是男儿郎,你能光明正大娶芝芸为妻。” 痛!痛痛痛痛…… 昏头了。目眩了。该死的怎会这么痛? 话音甫落,她发现一只大头蚁正咬住指尖,吸她心头血似的,突如其来的痛教她险些没法呼吸。 咬牙,心一狠,她泄忿地掐碎那只蚁。 这一方,韩宝魁内心掀起风浪,被她理所当然的认定撼动一贯的平静。 “我……”声音太艰涩,他深深呼息吐纳,心湖稍平。“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她改而跪坐,面对住他,手仍拉着粗掌。 “十三哥,我知道你的,你总是看着芝芸,从你跃入湖中救她出来的那一日开始,就一直看着她。十三哥……你心里喜爱人家,却闷着不说,那姑娘怎能知你情意?你不说,我替你急啊!我、我我……” “桂圆……”棱角分明的面庞罩着一层古怪神气。 “啊?”她微愣,怔怔地瞧着他举起臂膀,粗糙指腹拂过她眼下。 “你在哭?”他似感到不可思议,但已抹落一片湿润,证明她真在落泪。“什么事不开心?怎么哭了?” “嗄?啊?!我、我我……我在哭?呃……嗯……呵呵呵……哈哈哈……哭什么哭?我到底哭啥儿呀我?”挣开他的五指,她两只手背猛往两腮胡拭,又揉揉眼睛,把好不识时务的水雾用力揉掉。 韩宝魁眉间的折痕更深。 他甚少见她落泪的,圆润脸容还拚命要挤出笑,瞧得他……心惊。然而这番惊愕,也有几分心里秘密被揭穿的狼狈。 她说,他总是看着那病姑娘……他确实如此,不能克制地去瞧着赵芝芸,原因他不很明白,他也努力在想,至今尚无解答。难道真如她所说,是喜爱人家,对那姑娘倾心,才一直、一直看着吗? 你能光明卫大娶芝芸为妻。 娶赵芝芸为妻? 他没想过。这念头不曾落在他思绪里,即便他不断凝注她。 你心里喜爱人家,却闷着不说,那姑娘怎能知你情意? 要他说什么? 那是情意吗? 当真是情意,又该是如何的风貌? 不住自问,他心房空空的,在孤独的滋味坐大前,他如溺水者急要攀住唯一的浮木,探出铁掌抓下她胡揉、胡蹭的手,掌心分别包裹住两团湿湿的柔荑。 “桂圆……”低唤,却不知欲说什么,只觉这么唤着她,很好。“桂圆……” 桂元芳边哭边笑,泪珠串串地掉,笑得却很响。 “都是你啦十三哥!瞧,我都替你急哭了!真怕你蹉跎再蹉跎,把自个儿和好姑娘的青春都给蹉跎掉啦!唉唉唉,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潇洒豪迈,就算遇上感情的事,也该快刀斩乱麻……呃,是手起手落一条命……呃,呵呵,我是说,得速战速决呀!瞧你这么闷着,你不病,我都快得病了!”她早病了,要不,不会糊里糊涂掉这场泪。她病得不轻,简直病入膏盲,寻不到病灶所在,眼见是没得医了。 男人不语,紫唇抿得好紧,眼底黑幽幽。 她突然害怕起他的眼神。那样的凝视不狂不躁,却有着浓浓的深究意味,他在深究着她,想弄清她诡异的举止。 心音咚咚急奏,震如擂鼓,胸口热疼难当,额背倒是泛凉。她桂元芳原来也是瞻小的姑娘,好怕被看穿吗? 蓦地,她“哎呀”一呼,一骨碌爬起,连带拉着他起身,小嘴仍脆音连连。“别窝在这儿,咱们也下去同孩子玩。我打陀螺的功夫你是清楚的,敖灵儿可是我手下败将呢!我把灵儿和那群孩子们引开,把芝芸留给你,要好好把握呀!再晚一些,灵儿又会撑船送芝芸回住处,你再要同芝芸私下相处,都不知得等到何时啊!快走、快走——” “桂圆……”他仍是低唤,可惜拖着他跨大步走的姑娘头回也未回。 似乎该说些话,但,他到底想说什么? 懵了。 他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却十分清楚,他得握住她的手,让左胸空洞的错感暂且消退。至于其他……慢慢再想吧。 敖灵儿是小魔头,桂元芳是孩子王,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斗在一块儿,大小孩子们兴奋地围起圈圈儿,就看她二人比赛打陀螺。 说到玩,敖灵儿是个中高手,桂元芳亦不遑多让,之前曾交手过几回,两姑娘互有输赢,但要是提到打陀螺这门功夫,桂元芳可是受过“丹枫老人”这等高人指点,敖灵儿再如何蛮缠,她也不怕。两姑娘缠斗不休,比过一轮又一轮,输得敖灵儿心浮气躁,越输越不肯罢休。 于是乎,她为韩宝魁制造出不少机会,借着打陀螺,她不着痕迹地把敖灵儿和孩子们引到另一端较宽敞的地方,把水岸留给十三哥和他心仪的姑娘。 不要怕,十三哥。 她帮他定心。定定定!想说的话,快此一对那姑娘说吧!别怕啊! “醉啦?干啥直揉眼?咦……你眼睛有雾气!呵呵呵,花非花呀雾非雾,桂圆儿眼里沾了雾,眼花花,心花花,哭也花,笑也花,总之……雾里看花、杠上也开花,通杀!呃——”粗鲁地打了个乃嗝,一只细瘦却有力的胳膊横搭过来,江湖好兄弟般地搂住姑娘家的巧肩,敖灵儿摇头晃脑乱喃着,那头乱乱飞翘的发搔得桂元芳面颊和鼻子都痒了,害桂元芳也顾不得揉眼,不太秀气地打出喷嚏。 “哎啊,哈哈哈……喷得我满脸豆花!”敖灵儿眯着眼。 “喔!对不起啦!”桂元芳抓起衣袖欲帮她拭净,她倒好,一头栽倒下来。 “哈哈哈,桂圆,你他妈的真香,比敖老大私藏的‘珍珠红’还香!” “珍珠红”是酒,不过如今仅剩下留有余香的空酒坛,琼浆玉露全进了两姑娘肚里。敖灵儿干脆拿桂元芳的大腿当枕头,脸还朝着她的腰腹蹭啊蹭的,两手改搂住桂元芳的腰,深深吸息吐纳。 “灵儿,你醉了。灵儿啊——” “没醉没醉……唔……王八蛋司徒驭,我让你脑袋也开花……跟你没完……芝芸……芝芸……” 没用的,唤不清醒。 桂元芳搔搔额角,好气又好笑地叹息,眉睫一抬,与陪她俩一块儿席地坐在水岸的小少年四目对望。后者从适才就不发一语,他的眼桀骛不驯,不知是否因为遭敖灵儿强灌好几口“珍珠红”,眼白的地方似乎泛着红丝。 桂元芳嘴一咧,冲着石睿开口笑。 情况其实是这样的,傍晚的打陀螺大赛桂元芳当然是大获全胜。说是比赛,自然要有“彩头”助兴,桂元芳索取的“彩头”很简单,要敖灵儿今晚陪她痛饮。至于送赵芝芸回那处幽静竹坞的差事,她对灵儿说,她的十三哥可以代劳,且绝对保证会将人安全送抵目的地。 孩子们散了,被自家爹娘喊回各自的竹坞去。孤儿一枚的石睿以往都是跟在赵芝芸身旁,但自从芝芸的病情加剧、身子时好时坏,因而另寻幽静处养病后,石睿改而跟起敖灵儿,近大半年来,灵儿陪芝芸的时候又多了些,小少年变得时常出现在桂元芳身旁。 此时,天幕清净,皎月高悬,江面潋着点点波光。 岸上的孟宗竹林在晚风席卷中,萧萧低吟,凄凄幽唱,那般的凄曲还不至于太忧伤,因不远处的一大片竹坞里闪着明明灯火,传出笑语喧哗,各家有各家的欢乐,多少抵消了竹林伤心的鸣吟。 “石睿,你今晚赖在这儿,没回总堂大厅跟大伙儿一块儿用膳,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吧?”半大坛子的“珍珠红”只够让桂元芳微醺,她由着敖灵儿搂抱,没察觉同小少年说话时,嗓音不自觉低柔了些。 “我不稀罕。我自己有本事捕鱼打猎,我还会生火煮食,我也能挣钱了,我很强的。”石睿冷声低吐,尚未定型的五官已显凌厉。 桂元芳心扯痛了,恍惚间,石睿的脸与另一张阴郁隐晦的年少脸庞重叠,那是十来岁时的十三哥,他们的眼同样愤世嫉俗、同样的闇黑幽深,只不过,她的十三哥已长成高大伟岸的男子,懂得收敛、懂得压抑、懂得强化自己。唉……希望他也懂得她的苦心,别把美好的今夜给浪费掉,要不,她痛了一整晚的胸口就痛得好不值啊! 突地—— “你其实不爱喝酒。为什么要拚命狂饮?”小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啊?”桂元芳陡然一惊。他知道什么啊? 瞠圆眼眸,她不及反应,小少年冷声又道:“我瞧过太多无酒不欢的人该有的模样,可你每回喝酒,要把酒汁咽进肚里那一刹那,眉心都是皱拧的,好难看。好丑。” “嗄?!”这小子,要不要这么观察入微啊?桂元芳又习惯性地搔着额角。好说歹说,她还是他的大姊姊,被一个小毛头将得死死的,她“好一颗下流的桂圆”的名号该往哪儿摆? “我就爱皱眉,不成啊?”她欲插腰,无奈腰被敖灵儿搂紧,没地方好插,两臂只得改作盘在胸前,故意用鼻孔瞪人。 “你在哭。眼泪越揉越多,好像喝酒简直要你命似的。”平地又起一声雷。 “我、我我没哭!少胡说!” “没哭?那这是什么?”他蓦地挨近,指往她香腮揭过,她的泪在少年指腹上闪烁。 “我打呵欠,打得流眼油了,有什么好稀奇?”可恶!教她往后脸往哪里搁?这臭小子,枉费她大半年来对他嘘寒问暖、好心照看,现下倒来给她难堪了!知道她流泪,还来多问什么?连她自个儿都弄不明白,又要如何给他答案? “你为什么哭?”石睿不放过她,清峻面庞朝她逼近。 “就说我没哭!”又受惊吓了,很没骨气欲往后退,偏生腿上压着一人,她行动受限。 “这半年多来,你待我很好,为什么?” “啊?”这家伙转换话题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桂元芳红唇掀合几回,终是寻到声音,道:“你是好孩子啊!虽然总很冷淡,不爱说话,眉心永远皱皱的,一张脸绷绷的,好不讨喜,但本性是好的呀!我……我也没待你多好啊,我只是爱逗你、闹你……”如她逗着十三哥、闹十三哥那样,她要他欢喜开心,别把事儿都闷在心里。 第八章 小少年的眼如夜星、如宝石、如江面潋泼的光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石睿……你怎么了?你是不是饿昏头了?”怎觉他的目光像望住一道佳肴,馋得想张口便吞? “桂圆……”他嗓子嘶哑。 “嗯?” “我有一天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噗哧笑出,点点头。“很好,不枉我疼你一场。石睿,我信你的,你一定可以成为响当当的好儿郎,像我十三哥那般强。告诉你,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你——” 猛然间,她讶呼,因那精瘦的少年身躯突然移近,缩短彼此之距,他合身抱住她,抱得好用力。 “石、石睿?你——唔唔……”张掀的唇突然被冰凉的“东西”堵住,她有瞬间脑中空白,不太明白发生何事。跟着,她发现少年的眼近得不能再近,阒黑的两丸眼珠直勾勾地锁住她,有几分独占和得意的神气。 她脑子像挨了一闷棍似的,神志陡凛,这才意会过来自己遭轻薄了! 他、他他他……他吻她?! 哇啊啊——干啥儿呀?他竟敢用唇堵她的嘴?这臭小子! “你们在干什么?!”惊怒的低吼压过萧萧竹音,清楚暴起。 桂元芳回神过来,正要推开石睿的缠抱,那一记惊吼已响,小少年随即抬起头离开她的唇,她倒忘了要挣扎,犹傻呼呼地任着人家抱,惊魂未定的脸容亦下意识循声望去。 几步外的水岸,韩宝魁立在那儿,面容轮廓看不太清,但目光炯然有神,瞳底烁着再明显不过的怒焰。 那两把怒焰跳窜,忽明忽灭,从枕在桂元芳腿上呼呼大睡的敖灵儿烧起,烧向她搂着桂元芳腰际的那双手,又烧上合身捆抱她的两只精瘦胳臂,跟着再烧往石睿那张蛮气张扬的脸。 左胸“咚咚”两记重击,韩宝魁惊怒加剧。 他发觉,小少年瞳底竟无半点惧意,尚且透出较劲儿的神气,向他示威! “听说,你从来没风花雪月、也不爱鸳鸯蝴蝶?”小姑娘盘坐在胖胖的蒲团上,轻合翘睫,学着身旁的美髯大叔挺直腰背、两手抱元归一、掌心朝上地交叠在丹田下三寸之处。 大叔打坐的姿态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懒得掀,仅好淡一哼。“七情六欲皆苦。咱们修道之人不兴那些花花草草、水鸭毛毛虫的玩意儿。” “可二师哥也修道,他年轻时就花花草草、也跟美姑娘水鸭毛毛虫过。” “他六根不净,道行不高!”哼了好人一声。 “呵,那你都不曾有过格外想要的东西吗?”小姑娘静不下来,皱皱鼻子,被室里袅燃的一樽沉香熏得鼻痒痒。 “当然没有。”美髯大叔说得斩钉截铁。略顿,在丹田热气运转一周身后,薄薄两片唇忽又抛出话。“那些人,个个要你认爹、喊爹,缠着你、哄着你,可我都不会。修道之人四大皆空,一切随缘不强求……但是,如果你自个儿想喊我爹,想得不得了,非喊不可,不喊会吃不下、睡不好,那就喊吧,我也不会拒绝。爹嘛,就是喊声爹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爹!”好响。 “啊?!”美髯大叔陡地张眼圆瞪,两行清泪竟冒出眼眶儿,顺颊滑落,哪里还顾得着要抱元守一。“你喊我爹了?” 小姑娘咧嘴笑开,摇头晃脑。“我只是发个声而已,没喊谁。你是五师哥,五师哥就是五师哥,跟爹没关系的。五师哥,你怎么哭了?莫哭莫哭,莫伤春悲秋,难道修道人也有思春时候?你思春了吗?” “谁思春?!你你你……果然是好一颗下流的桂圆!”恼羞成怒,美髯都怒得乱飞了。 “唉呀,修道人别乱怒,来来来,桂圆陪你笑一个!思春跟喊爹不都一样,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思春了吗? 是,她不仅思春,还思夏、思秋,就是不思冬。 好冷啊,果然酒气消退后,在四肢百骸间流转的暖热也要跟着消退,总冷得人直打哆嗦。明明离冬天还有好长一段时候,怎么江面上吹来的风仿佛夹带冰硝,吹得她齿关暗颤? 男人背着她,步伐一贯沉稳,沿水岸走啊走,往不远处竹坞错落的所在走去。 以往他对她“背娃娃”时,她会把小脸搁在他肩头、用颊贴蹭他的耳和腮面,兴头一来,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停,可现下她只敢把脸贴在他宽背上,悄悄听取他强而有力、透背而出的心音,还多疑地觉得男人踏出的每一步都隐隐带着火气,害她不禁咬着唇,心虚起来了。 怪啦!心虚个啥劲儿?她、她她又没干什么坏事! 即便有“坏事”发生,被他逮个正着,那……那她也是“受害者”,又非“加害人”,可怜人到底是她啊! 一路走来,不知第几次拿唇磨蹭他的背,把他的衣衫蹭得绉巴巴的,还避无可避地留下几抹唾液。小少年压住她朱唇的感觉早就不在,是她跟自个儿过不去,尤其又教心里好在意的人逮个正着。可恶!怎么她就偏偏风流不起来?桂元芳悄悄握紧双手,以为这样,那颗瑟缩的胆子会听话地膨回原状。 入夜的水寨四处皆有人轮番把守,岸边与各座竹桥都分别安置着火把和灯笼,负责守夜巡逻的人瞥见她像个小娃娃由人背着,不禁对那男人笑道:“韩兄弟,你背上那颗桂圆出啥事啦?不是同灵儿在水岸那里斗酒吗?莫非醉到不能走了?” 另一名水寨手下道:“小桂圆要真醉到不能走,灵儿八成已醉得滚下岸了。咱上回同桂圆也斗过一回酒,嘿嘿嘿,就数她狠,咱甘拜下风!咦?韩兄弟,脸色青青的,不太好看,出什么事吗?还是……瞧见啥不该看的?” 蓦地,几名汉子同时噤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忽而压低声量,道:“韩兄弟……莫非刚才在水岸那端,灵儿对你桂圆小妹子……呃……那个……唉唉,这事在咱们‘三帮四会’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总之灵儿就对小姑娘和美姑娘感兴趣,就可怜了赵爷家的芝芸丫头了。你要想护着桂圆不招魔爪,不费点气力怕斗不过敖家那小魔头啊!” “嗯!” “没错!” “就是如此!” “便是这般!”众人还连连附和。 哇啊!她招谁惹谁呀? 静伏在男人背上的桂元芳越听脸越红,正欲扬首澄清,韩宝魁已淡淡道:“桂圆没事,她在水岸边睡着了,我背她回来。劳烦各位守夜,辛苦了,下半夜我会过来接替。”略颔首,他重新拾步踏上通往住处的竹桥。 水寨众人早习惯他的沉默寡语,互道几声后,便也继续巡夜去了。 回到两人一块住下的竹坞,坞中有二大房和一小厅,摆设皆寻常,自然比不过在“湖庄”时的住所精致,但亦整洁古朴,别具幽情。 用肩顶开竹门和细竹帘子,他踏入姑娘的闺房,把背上的“货”卸下。 桂元芳坐在榻边,下意识捏揉两腿,瞄着他把油灯点起。 不知为何,心虚的怪觉非但迟迟不退,当室内亮起稀光,把他的峻脸切割出阴晴,这一瞧,又害她胸口连撞三大下,心虚加气虚,虚得不得了,也不知在虚哪一条? “腿还麻?”韩宝魁注意到她揉腿的举动。 放好油灯,他旋身走近,一脚勾来椅凳,盘手坐在她面前,大有一副要与她长谈兼兴师问罪的模样。 桂元芳正襟危坐,忙道:“不麻!不麻了!” 两刻钟前,他陡地出现,低喝出那句“你们在干什么?!”,教她当场怔了,一时间答不出话。他踏步过来,手段有几分粗鲁地拎开缠抱她不放的石睿,两男还大眼瞪小眼地交锋了好半晌—— “别欺她心软!”大的眼中喷火,语气冷飕飕。 “我要定她了!”小的眼中也喷火,挥着拳加强意念,蛮得很。 “把自己变强再说。拿命去拚,不拚、不够强,什么都没有。” 丢下那句话后,韩宝魁没再理会面色铁青的石睿,转向仍一脸茫然的她,探出大掌,意思很清楚,要她乖乖把手放上,让他拉她起身。可是……唔……她腿上还枕着另一个麻烦人物,腰也被搂紧,站不起啊! 他绷着下颚,铁掌一扣一扯,眨眼间把撒赖烂醉的敖灵儿从她腰腿上扒开,也不管灵儿滚到哪儿去。 “……我我、我腿麻了……”她也不愿啊! 一直坐着,后又被当成枕头重重压住,不泛麻才怪。 于是,他持续绷着脸,绷得江面都快结冰似的,仍是弯身让她爬上背。 “十三哥……”她定住乱飘的眸光,唤得小心翼翼,依旧很没胆地缩着脖子。“这事不赖我,我没干坏事。我没要让他亲的……我正要推开石睿,你便吼了,吼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要干么?还有灵儿,我和灵儿是、是清白的,灵儿没喜爱我,她喜爱的是芝芸——”稍顿,忙又解释道:“呃,那个……就算灵儿喜爱我,我也不会喜爱她……啊,我是说,我当然喜爱灵儿,但你知道的,绝非那种风花雪月、鸳鸯又蝴蝶的喜爱,我很清楚自个儿,我喜爱的绝对是男的。”咦咦咦?怎说到这上头了?她双腮忍不住潮暖,在他注视下额沁薄汗,再急呼呼地道:“就算喜爱男的,我也不会对石睿下手,他小我四、五岁,还是个孩子哪,我怎忍心摧残幼苗——啊!不是啦!即便他比我大,我也不会对他思春,跟他乱抱乱亲的……”完了!她究竟说什么啊?乱七八糟,越说越混! 韩宝魁目光深邃,起火的瞳底已制伏住了,墨中仅余淡金。 瞅着那张胀红的脸蛋,听着她急切的解释,他胸臆间的怒波稍霁。 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见她被敖灵儿和石睿那小子“两面夹攻”,像悬在两头饿兽中间的香肉,有种她就要被分食、撕吞入腹的诡觉,教他的心仿佛也被那两头兽一同咬中,激得他直想动粗。 全是因她心太软、性子太过大而化之造成的。 随意便允许别人亲近,不自觉间没了分寸,她再如此下去,怕要招来更多连她也弄不明白的“烂桃花”。 她与他亲近,两人长时候生活在一块儿,若不谈年少时相依为命的情分,也还得顾念多年来师兄妹的同门之情。他得护好她,往后自然有大把好儿郎等着她青睐,和她谈起风花雪月、聊鸳鸯蝴蝶……忽地,稍静的心湖猛又一激。光想着她和某个模糊的男性身影亲匿在一块的景象,他浓黑双眉便要纠紧,喉中灼灼,似要喷出火。 莫非,他真教众家师哥给彻底“熏陶”、“潜移默化”,把她当作闺女儿,一想到“女大十八变”、“女大不中留”,酸气就直从喉间窜出? “往后别单独和石睿在一块儿。也别单独应敖灵儿的约。”他想过,从明日起,只要稍得空,日日都把石睿抓来好好锻炼一番,小少年若要不肯,他大有法子激得那臭小子不得不答应。 他又道:“还有,别动不动就和人斗酒。若被斗倒,会发生何事没谁敢说。” 第九章 桂元芳见他脸虽臭,可已没如适才那般臭气熏天,吊高的心终于归位,她一手搔着额际,红着颊,两枚可人的小梨涡终于现形。 “十三哥,从来都是我斗倒人,这拚酒的蛮劲儿还没谁猛过我,你别怕。” 眉间再打一个结,低叹。“我就怕你这样。” “呵呵……”危机一除,她欢愉笑开,忽地跃起,像以往对他撒赖、逗他发笑那般,没多想便扑进他怀里,臀儿还大方占据他大腿。 “桂圆?”幸得韩宝魁身形雄健,臂力惊人,禁得起她突如其来的冲扑,才没连人带椅摔个四脚朝天。 藕臂紧搂男人粗颈,她笑语:“十三哥,你不恼我,我就欢喜啦!石睿的事,我会好好地、努力地开导他。他心里总压着事,定是一时间想偏了,才会对我这个大姊姊……嗯……下手。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不拘小节,就当作……嗯……被小狗小猫亲了一口。拜托!你千万别逼他负责啊!总之,你别凶他,他不是故意的。” 那小子根本很故意! 他绝对会逼他——千万别来负责! 我要定她了。眼神挑衅,姿态占有,也不知何时锁定她这颗桂圆的。 压下一口恶气,韩宝魁磨牙。“我不会凶他。”只会把那小子操得连爹娘都认不得。 他蓦地一凛,记起石睿早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那不光彩的身世、那双面对旁人鄙视和讥笑时的野蛮眼神、那阴郁执拗的性情……像极某人。鼻息不禁浓灼,仿佛有一道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他脚踝,发狠地往下拉扯。 “呵呵,那很好啊,你不凶他,我就安心喽!十三哥……唔,虽说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怎样都得挺住,但你的硬气功别拿我喂招啊!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撑不住了,你把我勒晕,还得伺候我上榻睡大觉,唉唉唉,这又何必……” 急坠的身躯陡地止住势子。 深渊在他脚底下,浮腾在意识中的他发出惊喘,有人提住他两肩,那人借他一狂风,他飞起,如将轻身功夫发挥至极,越窜,丹田之气越显充盈,神智终是窜回天灵。 怀里是一具娇小的、软呼呼的女体,与他的雄悍高硕全然不同。 鼻间是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淡淡的,一种属于小女儿家独有的馨香。 他放弛蛮抱,双臂仍不愿撤下。 他的颊摩挲她的,愈接近她口鼻,馨息里多含酒香,温暖流醉,诱人嗅闻……他在干什么? “十三哥,你、你胡青冒出来……好痒啦!” 桂元芳贴着男人跳动的颈侧血筋轻嚷,几是同一时际,韩宝魁双目陡瞠,把脸从她嫩肤上拨开。 他到底干了什么?! 左胸剧震,头顶似遭一记重击,他浑身颤栗。 即便没真的干出,脑子里兴起的是何种意图?! “你……回榻上去,该睡了。”他面颊暗红,声嗓里困着一丝强抑住的沙哑。 桂元芳似乎也意识到有什么在昏幽的氛围里浮动,心被系住一条线,线的那端不知谁握着,正偷偷地扯着、拉着,她想用力去看清,想循着线找到那始作俑者,却一再迷路,迷得她头晕眼花,花花的眼哪儿也不瞧,直盯着男人那张紫红的方唇……那会是怎般滋味?像小少年今晚贴紧她唇办那样?还是像搂来阿猫阿狗,乱蹭乱亲一通那般? 她又被抱回床杨上丢着了。 他转身要走,她忽又拉住他大掌,教他不得不回头。 脸在发烧,不,不只脸蛋,她全身皆烫,因那个古怪且不合宜的逦想。怎么办?怎么办?尽思些有的、没的,她真的是颗好下流的桂圆啊! “十三哥。”桂元芳,给我清醒一点!她在内心怒斥自个儿。 “嗯?”他峻颜微侧,神情模糊在幽光里。他的手没有反握她的。 “你对芝芸……表白了吗?” 他似拧眉,沉默好半晌,感觉握他的那只小手加重了力道,为他着急。 桂元芳确实急,心咚咚跳,沈不住气又问:“就算在水寨时没说,你今夜撑船送芝芸回去,在船上、在她的竹坞里,不是有许多好机会吗?你究竟说了没?” 静谧谧又一阵。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嗄?” “无话可说。”声音更沈。 什么?!“那、那那……那你一整晚……” “我送芝芸姑娘回到住处,后来司徒驭到了,由他看顾着,我便走了。”他平铺直述。“回水寨后,见你不在,就到处寻你,敖老大说敖灵儿挖走他老窖里的好酒,要跟你拚个输赢,我沿着水岸过去……见到你被人包夹。” 所以,她的心血算白费了。 整晚,心紧痛着、闷疼着,咧着嘴仿佛笑得好开怀,她和孩子们玩闹、和敖灵儿对赌、斗酒,在水岸边意图把自己灌得醺醺然,可惜醉倒的不是她,眼泪被入喉烧肚的酒气一激,不怕丑地猛掉,害她得拚命揉啊揉的,还得被灵儿取笑、被石睿质问。 他却道,对那病姑娘,他无话可说?! 笨师哥!好笨!真笨哪!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人家,好不容易单独处在一块儿,他竟还是寡言少语,没能乘机表白!笨!就是笨啊! “很晚了,睡吧。”韩宝魁低哑道。 “十三哥啊……”她尚有话同他说,低唤着,却不晓得急着要出口的话究竟为何。 这次,男人的大手微微施力,巧妙挣开她的掌心,离去前,为她放落两面窗竹帘,捻熄桌上灯火。 室中暗淡,竹窗帘上的几道细小格缝烁着光,是点燃在竹桥与岸边的灯笼和火把,那火光在外头闪动着。 静坐在榻上,桂元芳对着烁光眨眨眼、再眨眨眼,抬起刚刚紧握他粗掌的小手,压在自个儿胸房上。 忽而惊觉,今晚的他“无功而返”,而她算是“功败垂成”,放着大好机会从眼皮底下溜走,她该恼、该感到扼腕,然,一思及他的“无话可说”,她非但不恼,胸闷气闭的不适竟消退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都没做成,有啥因由好欢喜? 除非……她根本盼着事情别成功!盼十三哥搞砸一切,盼芝芸彻底回绝!盼着他俩无缘无分,最好尽此一生永不碰头! 还不明白吗? 原来,她心思这般可怖且可憎,嘴上说一套,藏心的想望却全然相反。 她捏捏颊,双颊犹烧,嘴角偷偷翘起,笑得可苦了。苦恼啊苦恼。 桂圆,你怎会不明白,就是这滋味,风花雪月也鸳鸯蝴蝶的滋味。 她虽下流,却也开始懂得风流了。 房门外,韩宝魁并未走远。 他背靠在细竹编制的墙面,两指捏着眉心,即便隐在暗中,脸皮底下的热仍闷烧不止,他十分清楚适才想对里边的小姑娘做些什么。 那突如其来的欲念,强大到教人心惊,他胆颤了,唾弃起自己。 他对赵芝芸的感觉,想过又想,只落得“无话可说”,不说,心里亦觉平静,并无遗憾,却怕那颗小桂圆有朝一日回想起在河畔小村的种种,把他努力要隐瞒、抛弃的东西瞧得太清楚,将他的自私和阴狠一一看出……届时,她要对他“无话可说”。 这一刻,他高大身影黑墨墨,心沉默…… 尔后,秋正式来访。 秋心成愁,深秋自是凄凉味。 两岸的孟宗竹林一般的翠绿森萧,只是在黄昏的时分,轻雾弥漫,与江上寒雾交融一起,那轻寒与轻愁都带着说不出的迷离。 尽管迷离,“三帮四会”统合的大事仍不断进行中。万事起头难,难的那一部分已然度过,在敖老大重整势力、定下盟规后,江湖人行江湖事,不扰寻常百姓,双方且安然相处。 桂元芳在这一季秋里,时不时会与敖灵儿和赵芝芸出船同游,还曾领着她俩儿回“湖庄”去,在庄子里住过两、三日。 她变得也爱偷瞧赵芝芸,明里暗里的,拿一种深思的眸光觑着那张病颜。 我十三哥喜爱你。 他嘴笨,说不出口。 你喜爱他吗? 你……你能喜爱他吗? 几次三番,那些话在她舌尖滚动,梗住她呼息,她几要问出,把心一横、豁出去了,痛快地吐将出来,她几要做到了,却仍是败在她的私心。 下一回吧……下一回,她定能办到。江湖儿女得大方豪气,有了那种可怖又可憎的私心,算什么啊?所以,再多给她一次机会吧,她会办到的。最后,她总这么告诉自己。 这个秋,灵儿的视线亦同她一样,常黏在芝芸身上,只是灵儿看得比她大方,也时常看到入神,那双亮得有些娇蛮的眸子尽是怜惜,怜惜下掩着忧惧。而芝芸发觉后,会柔柔笑着,抬起虚弱的手揉乱灵儿那头飞扬俏丽的短发。 直到秋尽,冬的气味袭来,桂元芳终于意会了敖灵儿在忧惧什么。 小雪的那一日,芝芸走得十分安详,从此无病无痛,鹅蛋脸儿犹带着一贯的浅笑,墨黑的睫像两只定伫不动的蝶,陪她一块长眠。 按着她生前的意思,身躯烧作骨灰,撒在与她缠绵一生的江河。或者,在月光温润的夜里,魂魄归来,也能倾听两岸的竹音。 桂元芳始终没把那些话问出口。 赵芝芸长眠在江底的那个寒夜,韩宝魁在水岸坐了一整晚,她陪着一缕芳魂和一名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痴的男人也坐了一整晚。 两人皆无语,只是对着寒江与清月饮酒。 那一晚,桂元芳初尝醉酒滋味。 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吗?她狂放一醉,拚却一醉,抱着酒坛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哭哭笑笑,喃着胡话。“十三哥……十三哥……原来剥了壳,桂圆的心真是黑的,黑的呀……下流!下流!我盼着他俩无缘无分,尽此一生……呵呵,最好永不碰头!呜呜呜……没有、没有,不是有意的……芝芸,我没想咒你死,没想的……” 桂元芳醉倒在韩宝魁怀里,感觉芝芸来过。 她惊喜万分,想抓住那抹朦胧的影,把一直没问的话倾出,可双手挥啊挥,如何也抓不牢,只隐约记得,芝芸仍然美丽,温润如一地月光。她来过,又走了,走时对她留下一抹了然笑意…… “我心痛。”小姑娘难得垂头丧气,唇畔有小梨涡,笑得苦苦的。 “为什么?”大叔生得矮壮,蓄着落腮胡,头顶却光溜溜没见一根毛。 “我太风流了,所以心痛。”小姑娘摇摇头。 光头大叔忽地拊掌,两只巨掌拍得好响。 “嘿嘿,你九成九被踩中罩门了。” “我没练‘金钟罩’,也没练‘铁布衫’,哪有罩门?” “唉啊,风流啦,那便是你的罩门。”大叔泛铜光的巨掌摸摸自个儿泛铜光的脑门,还“啪啪”拍上两下,语气可自豪了。“像俺这样,光溜溜、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三千烦恼丝尽除,不风流,心不痛,才是王道。”略顿了顿,铜光大手改而搔着落腮胡,沉吟过后又道:“唔……不过话说回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去吧,你还是风流去吧,俺相信,风流过的桂圆,也还是桂圆,不会变红枣。” 第十章 受到激励,小姑娘双肩一整,深深呼息,发痛的胸臆间充满豪气。 “好!听你的!风流就风流,心痛就心痛,我豁命出去,跟他拚了,不怕!” 大叔虎目含泪。“好孩子!真是爹的好孩子!见你这么受教,爹走路都有风。” “我是你小师妹,不是你孩子。你是我六师哥,不是我爹。” “是、是这样吗?” “是。”这会儿,梨涡笑得一点儿也不苦,很甜。 “呜……痛痛痛!好痛!心好痛!你好下流,干么硬戳俺罩门?” 两年后 一人独钓一江秋。 拿着自制的细竹竿子独钓的姑娘难得这般安静,坐在江边,静踞的姿态如老僧入定,仿佛江面上有如何吸引人的玩意儿,值得她瞧痴。 已习惯她笑语如珠、活蹦乱跳的模样,觑到她静默默的这一面,着实教人在意,心气浮动着,忍不住猜想,她有怎样的心里事?跟她遇敌便犯狂拚命的毛病可有关联? 有意无意地放重步伐,大脚沙沙踩过落叶,把静姑娘惊动了,他如愿以偿让她回眸,沉静尽去,外显的笑或者有些刻意,却教她秀气轻郁的五官瞬间活络起来。 她脆声问:“十三哥,那两个孩子送回去了?” 韩宝魁颔首,声微淡。“在村外遇到一对夫妇,识得那两个孩子,托他们送回。” “那很好。”桂元芳也用力点头。 他们两人在“三帮四会”的帮务全然稳定、一切渐入佳境后,去年中秋时分已正式向敖老大拜别,返回洞庭湖北端的“湖庄”,与师父和众家师哥合聚。 尽管人不在“三帮四会”,敖老大那儿临时有大事要办,若向“湖庄”讨人,“湖庄”还是很愿意相帮,只不过主事的大师哥不改商人本色,虽凡事以和为贵,却总要以件计酬、酌情议价,可瞧在敖老大与师父的交情,还能七七八八打个折扣。 他们俩这一趟出门,亦是受敖老大所托。 “三帮四会”的手下多在江湖上走动,得知近日有一庞大势力要与湘阴的“刀家五虎门”为难,敖老大除派门下分赴“五虎门”的分舵支援,还特意请韩宝魁快马下湘阴大城,尽报信的江湖义气外,也请武艺出众的韩宝魁前去助拳。此次要与魔道对拚,“湖庄”的笑面虎大师哥倒心慈手软,听说只酌收敖老大两根金条,给韩宝魁和桂元芳当旅资。 “湖庄”的众位皆已淡出江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与民为乐,因此韩宝魁与桂元芳在外,全以“三帮四会”的名号行事。 三日前,“刀家五虎门”的事乱过一阵,算是暂告一段落,往后要如何对付,还得瞧对头欲出何招。 他俩在昨天离开湘阴,没北上回“湖庄”,却策马一路南行。此趟出来,尽完敖老大所托,还得衔师父之命往江南,再办另一件事。 今儿个路过这河段,尚在寻渡头过河,竟听闻呼救声,韩宝魁跃进河里,把两个因贪玩、险些溺毙的孩子捞上岸。桂元芳从两个孩子发颤的口中问出小村方向,本要同韩宝魁一块送回,后者却冷着声要她待在原处。 唉,待下便待下,众家师哥宠她、由着她,就这位十三师哥懂得训她。 他犹在发火。她心知肚明。说来说去,就为三日前那一夜,在刀家石园子里无端端掀起的冲突。 “十三哥,过来这儿坐,我把火生起来了,你衣裤还湿着,包袱里还有一套干净衣裤,我拿给你。”桂元芳说着,一骨碌便要跃起。 “不必。” “啊?”两字淡却有力地击来,砸得桂元芳又倒坐回去。 韩宝魁迳自走近火堆,盘腿坐下,棱角分明的黝脸有些瞧不出心绪,再有,他把双目合起,瞳底幽光尽敛,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 一直咧嘴笑开开,对方仍板着脸,害她笑得乱没成就感。搔搔额发,桂元芳决定还是把事说开了,她这性子实在抵不住人家冷漠以待。 两刻钟不到,韩宝魁便以内力将身上的湿气尽数催逼,面泛暗红,粗颈的血筋浅动,练过“铁沙掌”的双臂更通红如血。他低低吐出口气,行功过后,眉目一轩,精神更见饱满。 甫睁眼,便与桂元芳的妙目接个正着。 她眸心忧愁,垮着小脸,见他掀开眼皮,神情随即振作起来,可惜,可怜兮兮的模样藏得还不够快。 韩宝魁静瞥她一眼,呼息略紧,却抿唇不语,随手将枯叶和枯枝添进火堆里,等待着,瞧她欲说些什么。 “十三哥……”先轻唤一声暖暖场。“你别恼,别不同我说话。那个……我和那位‘天枭大爷’喝酒,也是想与他套套交情,他和‘白家寨’的白霜月姑娘已是夫妻,白大姑娘同咱们一样,都是来给‘刀家五虎门’报信的,可刀家的人与‘天枭’之前闹得好不愉快,再有……那股要来与刀家为难的庞大势力,和‘天枭’很有关联,但刀家人肯定从他口中问不出半点蛛丝马迹的。喝酒我在行,借着喝酒攀交情那更是我值得说嘴的强项,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所以才邀“天枭’喝上几坛子……” 只是未料及这一喝,会喝出一连串变故。 “天枭”在江湖上的名声恶得很,与刀家曾有过节,若非妻子白霜月与刀家关系匪浅,他“天枭大爷”是绝不可能在刀家住下。 三日前的那一晚,桂元芳见“天枭”在刀家石园小亭里独徘徊,她遂扛来十几二十坛的好酒邀他共饮,天南地北与他胡扯。 众人尽道“天枭”喜怒无常、冷酷无情,她觉得倒也还好,总之一场畅饮攀近交情,状况正渐入佳境当中,两名刀家女眷恰巧经过,亦来石园小亭同她和“天枭”说了会儿话,意外便在此刻发生—— 她酒确实喝多了,虽没醉,下盘已略虚浮,她起身要挽留那两名刀家女眷,岂料那两人被她一扯,再被滚满地的空酒坛一绊,三个人纷纷跌倒,你压着我、我叠着你。 “天枭”在旁冷冷看着,还避得好快,生怕她们三人会压到他宽袍似的。 然,一干冲至石园的刀家人却不这么想,以为“天枭”这大魔头恶性难伏,下了什么毒手,不待解释,双方已斗将起来,打得昏天黑地。当时,韩宝魁也以为小师妹出事了,惊怒至极,雄盛的拳风和掌法招招凌厉,冲着「天枭”扑击而下,同时,怒红双眼的刀家两兄弟亦已出招。 “这件事是我不好,都是我错,十三哥……你要骂我,我乖乖任你骂,看你高兴怎么罚,我全由你就是,你别总冷着脸,不理睬我。” “我没有不理你。”紫唇终于吐出话。韩宝魁眉目低敛,丝毫不惧火灼,竟以粗指直接拨弄燃烧的枝叶,不让火堆闷熏出呛人的白烟。 “唔,可是你……”明明摆脸给她看啊!杏眼里浮着委屈。 “骂了,根本是白骂。打你,你受不住我一拳。”他沉声道。怎舍得打她?骂了也不受教。他心中惊怒未散,一张脸哪里能好看起来? 那夜那场恶斗,他们确实误解“天枭”了,但当时事情起于瞬息,“天枭”傲性不改,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唇舌,一人受他们三人所攻,若非这般,对方也不会中他一掌。若论单打独斗,谁伤在谁底下,那还难说。 他感觉自己也犯狂了,见她倒在“天枭”脚边,在那一时际,脑中僵凝,似乎有什么场景迅雷不及掩耳地刷过眼前,当时只觉千钧一发,要捺下性子作出正确的判断,根本不可能。 待一切过后,他凝神细思,记起飞闪而过的场景究竟为何—— 当年在破庙里,那群欺少年与小女娃年幼无依的恶汉,他们从少年身边抢走女娃,少年发狂了,女娃吓得哇哇大哭、尖叫踢踹,少年则像疯狗般见人就咬、抡拳便挥,被揍倒、浑身浴血,亦无痛觉,因心魂已惊得飞身离体,只知得抢回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若失去,心魂也将寻不到安然的所在。 他拚命,因有私心。 他怕又孤单一个,才会握住那只软呼呼的小手,带她走出那片尽毁的村落。 多少年过去,少年褪去青涩,磨掉锐利的棱角,把心藏得更深,竟依然害怕孤单吗?着实可笑,他却无法强悍地为自己辩驳。 太习惯她相伴左右,习惯且成自然,两人能有分开的一日吗? 他猛地一凛,心突突两下,不知怎地会想起赵芝芸。 对赵芝芸的感觉,打一开始便理不出头绪,当时他救起她、拥她在怀,听她昏乱喃着、求着,要众人对石睿手下留情、别伤他,说他仅是个孩子,不关他的事,说他心里也苦,好苦……虚弱的病容、忧急的喃语,他拥住她湿透的身子,惊愕她的纤细瘦弱,亦在她话中迷惘、千思百转,那迷惑在脑中盘踞不去,从此便不能不去留意她。 他看着那张病犹秀丽的脸容,深究思索、想过又想,说不明白真正的想法,但却深刻明了,他可以沉静地面对赵芝芸的香消玉殡,倘若换作眼前这小心陪笑、眸底闪烁着不安的姑娘,他……左胸房突遭利刃穿入、把心剜出一般,痛得他面前扬过红雾,什么也看不清。 “十三哥!怎么?啊!被火烫着了吗?”桂元芳脑袋瓜里还拚命打转,思索该如何让师哥消消火,结果火还没想出法子可消,却见韩宝魁面容大变,害她以为他拿指头拨火堆,没留神给灼伤了,赶紧挨近,抓着他的大掌拚命吹气。 “痛痛痛痛痛!呼——呼、呼——呼——好痛啊!”她叫痛从来只在心里暗叫,这次倒替他嚷得又急又响,好像烫伤的是她。 男人的掌粗犷黝红,她也弄不清伤在哪儿,只管一阵猛吹。 “十三哥,快浸浸河水啊!”她欲拉他起身,没拖动他,自个儿反而倒坐在他盘坐的腿上。 “没事。”灼伤不在手,而在心,他不能想象两人或生离、或死别的模样。韩宝魁稳住浓息,扶住她的腰,在她面前把指节圆突的五指张得开开的,道:“我有‘铁沙掌’,不会烫伤。” “啊?”桂元芳怔了怔,瞅着他的指,再瞅着他好认真的神情,讷讷启唇。“刚练这门功夫时,你常让铁沙烫出大大小小的水泡,连皮都烫掉好几层,烫得现下连掌纹也瞧不见了。”那时,她会捻着带绵线的绣花针,小心翼翼刺过他掌上的无数水泡,让绵线吸走肤下的水,再帮他上药。 每次捧着他伤痕累累的双掌,她胸房总是痛,但习武本就辛苦,不下苦功琢磨,不能成大器。见他撑持过来,一双铁掌脱掉皮,变得光滑泛金,再持续往下练,泛金的两手又变得粗糙强劲,不畏烈火,她当真为他欢喜。 “我命就这样了,没有掌纹无妨。” “什、什么?” 当他用持平且严肃的语气说着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话时,桂元芳伶牙俐齿、举一反三的本事实在很难派上用场。 那只没有掌纹的手极自然地抚上她的颊,帮她撩开微紊的发丝,慢腾腾道:“没有掌纹,算命先生看不了手相,我的命我自己知道,不用旁人来铁口直断,如此还省了一笔看相的费用。” 第十一章 他、他他……桂元芳深吸了口气,稳住晕眩。他这算是在说笑吧? 水杏眼眸瞠得圆亮,她眨也未眨,感觉他的掌粗糙且温暖,抚得她的颊一阵奇异热麻,心房也热呼呼的,仿佛来了根羽毛在那儿轻挥搔弄。 是不是该把命豁出去风流了?唉,他的紫唇其实很好看哪…… “十三哥,你、你……你在笑?”那张诱走她眸光的唇,两边嘴角微乎其微地拉扬,严峻之色登时如雪融。 她愕然模样,像是瞧见多不可思议的事,韩宝魁浅勾的笑不禁加深。 “你当真笑了呀!”十三哥一笑,她桂元芳万事承平。一刻钟前,她的脸还跟吃到酸橘似的皱成团,此刻大赦既出,她容如花绽,眉儿开,眼儿笑,梨涡点点,唇花开得最热烈。 “你笑勒!不恼我,肯理会我,不摆冷脸了!哈哈哈……很好、很好,我好欢喜!”她攀住他一只铁臂,兴高采烈,脆音自带豪情。“好想再喝它三百杯啊!” “不准。”低沉的男音陡掀,砸得人眼冒金星。 “嗄?!” “不是要随我骂、任我罚吗?就罚你十日内不准沾半滴酒。”韩宝魁不鸣则已,一开口,立马惊得桂元芳瞠目结舌,刚开的朵朵小花转眼就要枯萎,真是天可怜见啊! “呵呵,十三哥,能不能……呃……那个……”两手打商量般地搓了搓。 “罚不得?不愿意?”浓黑的眉略挑,似笑非笑的眼好教人心悸。忽而,他脸色一沉,双掌握住她的腰,作势要将她推离。 桂元芳大惊,惊出一额汗,反应较他还快,两只细臂已牢牢抱住他粗颈,急声嚷嚷:“愿意、愿意啦!罚得好!罚得实在太好了!”呜~~今天可是她的“大日子”,知他气恼,她闷声不敢提,心想他定是记得的,但他说也没说、问也没问,好惨!更惨的是,他这么罚她,欲哭都无泪了。 她脸贴紧他颈侧,没能瞥见男人隐忍笑意的眉宇与嘴角。 压下几要流泄的笑声,韩宝魁抚着她的发,下颚略侧,欲瞧她此刻神情,埋在他颈窝的小脸正巧抬起,他的嘴碰触了她的唇角。 不经意的吻,很轻、很轻,可以毫不留连地擦过,再故作不在意地放过彼此,但男人没有,他定住,维持同一个姿态。 搁在一旁的钓竿终于有条傻鱼食下饵、上了勾,滑溜身子费劲儿要逃开,拍起水波,但嘴被勾住了,逃不了。他怀里的姑娘也是。 桂元芳紧闭眼睫,她没学傻鱼扭摆挣扎,却是屏息,僵紧身子,心音在瞬间如奔雷,下意识等待着。 等待…… 再等待…… 唉,想想真要命,她都要豁命风流了,还等待什么哪?所以,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随幽叹一起,情在方寸荡漾,她脸容再仰,让四片都在等待的唇不再蹉跎。 她,吻了她的十三师哥。 千思万想,究竟是谁在心上系了线,偷偷拉着、扯着? 她总想找出那人,几次迷回,辗转曲折,岁月在一次次的试探中流过,她以为自己走远了,再也找不到来时路,却在一次偶然回首,发现水碧山青依旧,她不知觉间回到了原来的所在,亦瞧清紧握那条线的人,竟是自己。她拉着、扯着,力气一遍大过一遍,不教她忽略,不断提点,她已然心动。 心动的种子在颠沛流离的那年种下,在少年无数次牵她小手、背负她、两人相依为命的过程里意萌,尔后,小嫩芽慢吞吞、静谧谧、好努力地往上发。其实她一直心动着,便如嫩芽不住生长、茁壮。 她的心强壮了,强得足以护他,让他住在里头,壮得不怕丑、不怕羞、拚命也风流,想与他好好的风流。 她与他的吻,四片唇相贴,热麻弥漫,她感觉到那淡泛紫气的唇僵硬却也柔软。顽皮的舌尖蠢蠢欲动,想描画他的嘴,她是大胆姑娘、是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不怕! 可惜,她美好且刺激的深探,教人硬生生给阻断。 扰她风流的,是十来名当地小村的百姓。 韩宝魁救下两名险些溺毙的孩童,托人送回,那两个孩子的爹娘自是心怀感激,想当面好生谢过,怕恩公已然走远,才请村民往河岸来帮忙寻找,那些人见他俩模样与孩子们所形容的一般,当下团团把人给围住。 围住,不肯让道,那两名孩子的爹娘求了又求、好说歹说地非要他们二人赏个脸,在小村里过上一夜,明日再走。 韩宝魁沉着脸,兀自抿唇不语,额际和颈侧的血筋已然浮现。 他虽不擅言词,不爱与人交际,却也不会初初相见、好没来由便板着一张阎王脸。 桂元芳脸红心悸,不晓得那些村民是否觑见什么?总之,“好事”被扰,她心里自也惋惜,一张红扑扑的脸容却依旧笑不离唇,言语脆甜地与那群大叔、大婶说起话来,而她一只小手,被他火热的铁掌暗暗握着,握得都快熟透,她方寸灼灼,仿佛他包裹住的其实是她鲜跳的心…… “呵,大叔家的虎子和棒头没事便好,救人本是该当的事,您和婶子别放在心上,咱师兄妹俩还得再赶一小段路程,您好意我们心领了。”她语调轻快,才一会儿时候便和人家熟稔起来。 “不成,两位不让咱们好生款待,这这这……咱可同你们急了!” “那……还是得问过我十三哥,看他怎么说?” 透暖的脸有几分的莫可奈何,她回眸,墨睫略扬,唇轻嚅着:竟是……欲语还休? 呵呵,她桂元芳也会有欲语还休的时候呢,这可有趣了! “十三哥……我们要不要——”底下的话没能道尽,她腰身陡紧,被挟在强健的臂弯里。 她眼未及眨,男人已搂着她跃出村民的包围,策马掉头便走。 这般风花雪月的滋味,他不爱吗? 抑或是……他心中依旧有谁? 那一季秋,他没能及时对人家姑娘道出满腔情怀,姑娘香消玉殡,把情留在他心底,他难道不感遗憾? 门外叩叩两响。 趴在窗台上吹风的桂元芳立即抬起小脸。 敲门声又起,这会子,尚伴着低沉男音。“桂圆?” 她整个人蓦地跳起,眉儿陡扬,两手赶紧掐掐自个儿的双颊,怕适才有模有样地学起人家伤春悲秋、忧思自苦,会在脸上余留了什么。 “睡下了?”门外,韩宝魁嗓音略哑又问,高大轮廓淡淡投影在米黄色门纸上。 今日,他抱着她闯出“重围”,寻到渡头,过河,再带着她东行一段,傍晚时侯入城,找了间干净的旅栈投宿。 这一路上,他未与她交言半句,两人分乘双骑,他总领先她半个马身,策马在前,连一个眼神也吝于给她。 她跟在他斜后方偷觑着,只觉他肩背紧绷,纠结的肌肉几要撑裂衣衫,侧颜是石雕师傅凿刀下的几笔,棱角尽现,严峻阴晦,往下拉的嘴角好不可亲,腮畔和颚底的胡髭根根硬挺、根根扎人。 她好苦恼啊!苦得小脑袋瓜开始胡思乱想,一向食欲甚好的她,晚膳勉强也才扒下几口大米饭。 但她没后悔对他风流,四片唇的贴触,他能撤开的,可他仍是定在那儿,由着她亲近。这是否说明……他并非厌恶到底,隐约间亦在期待? 草草吃完饭,她便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客房里,绕着四方桌踱步,越跺思绪越乱,好烦,干脆一把推开窗子,颓然坐在窗边,让沁着秋凉的夜风胡吹,把她吹昏了省事。 她没想到他会来敲门。 怕他掉头走掉,桂元芳冲得好快,还险些教桌脚绊倒,才稳住,跟着又连踢到两张椅子。 八成听到房中砰砰磅磅作响,尚夹着她的闷哼和讶呼,韩宝魁没等她答话,已一臂推开房门,跨入,恰好接住她扑倒的身子。 “你是怎么了?”一进房便吼人。“酒还没沾半滴,路就走不稳,还能喝吗?” “十三哥,我没睡,我精神好得很,没睡没睡!我帮你开门,我我我……咦?”有酒香!她陡怔,脸容寻着醇香略偏,发现男人一臂捞着她的腰,另一边的臂弯里挟着一只好大的酒坛,坛身贴着红纸黑字的酒名——女儿红。 发僵且自苦的小脑袋瓜里顿时一荡,忽而明白了,她这个“大日子”啊,她的十三师哥根本没忘! “钓竿动了。”说话的人不好界定年岁,面颊光滑,唇上与下颚没瞧见半点胡青,喉结似有若无,白襦紫衫掩着骨架略瘦的身躯,胸前平坦。 “傻鱼儿,呵呵,愿者上钩,当真动了呀!”小姑娘兴高采烈地伸长小网子,忙要帮着把鱼捞起。 那人没动静,直瞅着水面下鱼身扭摆,似在思索什么人生人事。一晃眼,那吃暗亏的傻鱼逃了,溜得好快。 “我心动了。”那人忽道,语调徐缓得如娘亲在娃娃耳边轻吟的安眠曲。 “啊?心、心动?呃……呵呵,心动好,很好啊!动得好、动得妙、动得呱呱叫!你五官既秀气又清俊,不显老,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温文得体,好个书生相公的斯文模样,姑娘家见着,没有不食指大动、垂涎三尺的!你现下心动,该也不晚哪!”安慰人一向是小姑娘拿手的绝活。 “当真不晚?”细致眉间轻郁着。 “当然!”再加把劲儿用力安慰,小姑娘藕臂一举,搭在那人肩头,拍了拍。“这事儿是这样的,跟倚老卖老没相干,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武艺强过我不知几百倍、几千倍,但心动这等事,我可风花雪月得比你早些。唉唉唉,我好没容易才开了窍,心一直乱痛,也闹不明白痛个啥劲儿,后来懂了,原来心痛了,那便是心动,心既痛又好动,再顽强的角色都得俯首称臣。” “我不顽强。” “嗯?” “我也不习惯称臣……但,你可以称我爹。” “呃?”一怔,以为对方与她是同病相怜的热情小脸一垮。“我比较习惯称你七师哥。” “我不管。我心动了,心动就要有听举动,我决定当你爹。” “那……还是我改称你七师姊?” “那你称我娘。” 唇与唇的亲匿密合,明明仅电光石火之间,韩宝魁却觉神魂上天入地,已窜伏无数回。 他握小师妹的手、抱她、背她,甚至也曾同榻而眠,两人亲密的姿态在那一吻之前,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然,两张唇贴熨彼此后,他愈去回思,想着两人之间的种种,愈想,心愈惊。惊的是自个儿,他发觉当下未即刻抽离,是他下意识允准那样的情状发生,让唇在她嘴角顿住、屏息、等待,欲进不进、裹足不前……他在诱发她,想瞧她将有何等反应吗? 他很卑鄙。 仔细再想,在这之前,他便有几回类似的心态,看她的眼神变得深浓,会不自觉锁住某些部分,待回过神来,不禁面红耳赤,强将躁乱的心绪压落,不教一丁点儿可怖的芽冒出头。 他很下流。 把她当成浮木攀附十余年,如今“上岸”了,还想拿她晾干当柴烧吗?他的良心当真被狼给叼了。 第十二章 此时,那根“浮木”已喜孜孜抱走他臂弯里的大酒坛。 坐在临窗椅上,桂元芳螓首低垂,把鼻抵在坛口边,坛上的封口未破,她好努力嗅闻,像是光闻气味便能解瘾头。 “好……好香的‘女儿红’。”头成轻垂,嗓中的脆劲儿弱了些,微哑。 “你不揭开吗?”立在她面前,高大身影将抱坛而坐的她全然笼罩,他眉峰略蹙,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发心顶。 她摇摇头,飘出的绵音宛若有笑。“揭开,酒气更浓郁,会好馋、好馋的。我已应了你,十日内不沾半滴酒,你罚我,我便乖乖由你罚。说到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值钱就值在这等地方,应下事来就得做到。” 静了会儿,韩宝魁道:“那是你的‘生长酒’。” 她颈上挂着一块细刻着“芳龄永继”的小锁片,是她爹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锁片刻着她的生辰八字,每年的这个日子,他会沽一坛“女儿红”给她,与她共饮。 “这坛酒,与我罚你不准沾的那些酒不同。今夜不饮,难道要搁到明年再揭封吗?”他面无表情道。见她轻应了声,仍无动静,他下颚绷了绷,不及多想,粗指已自有意识探近,扳起她的脸。 虽隐略猜到,但乍见珠泪爬满她双腮,她在笑,眸中却清泪暗涌,韩宝魁左胸依然如毫无预警般被重重一扯,窒得他好难呼息。 “怎么哭了……别哭。”大掌好忙,在她湿颊上擦过又擦,觉得她的泪比铁镂中烧红的铁沙更有灼人的能耐,烫得他几要撤手。 “我又长一岁,小姑娘要成老姑娘,自然要哭。”泪中带笑,迷蒙的杏眼弯成两道桥。 小姑娘没老,而是出落成大姑娘家了,尽管骨架还是秀气娇小,体态已窈窕温润,眉眸有情,淡淡的情像网,也不知何时织就起来,带着股诱香的劲儿,让人很难忽略。 他怎么如今才看清?他这小小师妹啊,如男儿开阔爽朗的性情底下,亦有小女儿家温柔情漾的娇态。 蓦地,他头一甩,怕有什么下流念想要蹦出来似的。 “别哭了。”热红两只大耳,他得做些事来引走自个儿的注意。 唇下意识抿起,他取走她怀里的大酒坛,搁到方桌上,“咚”地促响戳破封口,瞬息间,浓烈的醇味儿弥漫四周,把两人一块给围了。 她的“生辰酒”向来是她一口、他也一口,慢慢饮个见底。 “师哥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把坛子递去,要寿星先尝。 好无趣、好正经八百的祝词啊!唉,可她听得好生欢喜。 泪一时间难以尽收,桂元芳用手背抹掉红腮上的润意,抱酒大灌一口,坛子再度回到韩宝魁手里。 “十三哥,我原以为你忘了我生辰……我还以为,你真要闷一辈子,不同我多说一句。”再痛饮,热辣酒汁顺喉滑落,她肚腹温热,原染了秋凉的心口也热将起来。记得,石睿曾说她根本不爱饮酒,那小少年所指出的,她并不十分确定,但她万分清楚,她很爱“女儿红”,尤其是当作她“生辰酒”的“女儿红”,因有他相伴,变得格外醇美,每一口都要再三回味。 “我没有。”韩宝魁也临窗而坐,窗外的夜色仿佛落进他眼底,那双黝瞳有星点烁耀。“我在想……该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 “谈今日在河畔边发生的事。”大耳的热气早已漫开,他肤底烧腾腾。 桂元芳洁牙一露,梨涡可人。“那些村民虽纠缠不休,也是一番盛情,你铁着脸、半声不吭,后来挟着我便走,确实不太好啊!” 她心情刚定,现下竟又逗起他?“要谈的事,你心知肚明,与那几个村民绝无干系。”韩宝魁用绑手拭掉嘴边酒汁,炯眼直勾勾地锁住她,瞅得她呼息紊乱,不由得叹息。 “十三哥,我喜爱你。”谈就谈,心痛,心动,就得有所举动,她要先下手为强。“我想和你在一起。” 秋月夜,薄云后仿佛兴起一记闷雷。 他浑身陡绷,酒坛险些落地。 稳住气息,他勉强启唇。“咱们师兄妹情谊深厚,你喜爱我,我在乎你,理所当然。” “我话里的意思,你也心知肚明,那喜爱与同门情谊绝无干系。” “桂圆——” “十三哥,我喜爱你很多喔!”她打断他的话,翘睫颤动,要把不识相的热意眨回似的,但过扬的脆音和嘴角仍显露出紧张的心绪,却还以为自个儿好从容,掩饰得极好。“我喜爱你厚实的大掌,每次由着你牵着、握着,我心口就一阵笃实。我喜爱你宽阔的背膀、喜爱你背着我,让我贴在你耳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许多时候,我总盼着一条路长又长,别那么快走完……”叽叽喳喳说累了,她会贴耳听他心音,默而带笑地数着,然后在他背上睡去。 深呼息,紧绷感渐渐流散。原来一日一说出心底话,心轻了,人也轻了,轻飘飘的,不再有大石块堵着胸臆,也没有东西梗在喉间,好有潇洒神气。 扬睫,她接着又道:“十三哥,连你责备我、摆脸给我瞧,我也好生欢喜的。我明白,那是因为你在意我、担心我,怕我惹是生非,一条小命倘若莫名其妙玩完啦,那可大大划不来。你怒我、恼我,心里却很替我着想,我……我总是很承这个情,我也好想回报你,盼你能开心快活。我知你心里爱着芝芸,咱们在水寨那些时候,我真的想过要帮你,可越帮,我越难受,心好痛,从没这么痛过,结果你和芝芸的好事教我一拖再拖,而你也都闷着没表白,我一方面为你着急,另一方面竟又感到莫名轻松,隐约觉得,你这样悬着也好……不想失去你,不想某天你和别的姑娘互许终身,终把我抛在身后……十三哥,我很可怕吧?”略顿,芳颊印红,她笑着,也哭着,泪以相当安静的方式流下。 因已明了自个儿的心思走向,她尽管羞涩,依旧是拿胆子出来拚了。而说过这一席话,大刺刺、不惧丑地摊开内心,她觉得自个儿才真正是响当当、铁铮铮的一颗风流且不怕下流的桂圆。 泪里带笑,笑中有泪,如何都是情多。 被表白的男人深目神俊,不见底的瞳井矛盾地跳窜着两把火焰,额际的太阳穴突颤,眉间尽管舒平,两道浓眉却略高地飞挑入鬓,似遇见多棘手之事,一时间讶住,正好努力要寻出一条解决之道。 有什么吹进窗里了,点点冰凉,带有好淡的草青和泥土腥味。 桂元芳兀自迷蒙地眨眨眼,尚未反应过来,男人把酒坛往小几上一搁,粗厚手掌已习惯性探来,为她抚去面颊上随风飘入的秋雨。 那抚触再次挑动她心房,她梨涡很甜,低声说谢。 他面庞微僵,下颚绷了绷,指略顿,似乎经过一番挣扎,才狠得下心要自己撤手。 转身,他将那扇窗合起,隔绝夜中风雨的侵扰,却阻不断内心的风雨交加。 说道要与她好好谈谈。但……谈些什么?他原是仔细斟酌过,如今却出师未捷,他胸中热烫,耳中鼓鸣,脑海泛麻,竟想不出预备要同她说的话。 情况全然超出他所能掌控。 而她根本也没打算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厘清。 蓦地,他背心一暖,那大胆豪气的姑娘从身后扑抱他,两条细臂环紧他的腰,小手在他丹田之上交握。 这一刻,他格外感受到她纯然女性的身体,绵绵软软,静透幽香。 当她叹息,热热的气息渗进衣料烙在他肤上,他背脊陡挺,一道热流疾窜而上,呼息顿时浓浊,脑中的热麻亦随之加剧。 老天……老天…… 他身躯被那些“下流”的念想侵袭,那道窜腾的热流往丹田聚去,阳刚的所在已然苏醒! 惊骇,浑身一震,他抓开她双手,甫旋身过来欲面对她,唇才启,那个头娇小的姑娘竟踮高脚跟,嘟唇,趁势封住他的嘴。 “桂——唔!”他心中又掀波浪,愕然间教她挣脱了双手,获得自由的藕臂还一把勾住他颈项。 她吻得笨拙,一切尽凭感觉,顺遂情中欲念。 感觉到他瞬间的惊愕与迷惘,她卯足劲亲吻,舌如愿钻进他微启的嘴里,酒香在彼此的唇齿间流漫。 她心跳飞快,心音促急,怕他要推开她,双臂攀得更紧,密密贴靠,整个人挂在他强健高大的身上,已足不沾尘。 “十三哥……我还没许愿呢!我是寿星,可以许三个愿望,但我只许一个便够,不贪心的……”抵着他饱满的唇,她微喘不已地道:“我希望咱们能在一块儿,你是我,我是你,如何也不分离。” 她腰身陡紧,男人的铁臂环抱了她。 她想笑,但笑不及展开,淘气的朱红唇瓣突遭一道力量反噬。 终于,她努力的吻有了回应,两舌交缠,生涩却默契十足地交缠,纵情品尝着对方,且由对方热烈地融进自己。 何时倒在榻上,两人都不记得,好似就该这么做一般。找到舒坦的所在,把怀中的柔躯放落,韩宝魁魂迷心醉,双唇在姑娘的迎合和拚命挑逗下变得凶猛,缠过她的小嘴,滑过她的红颊,耳鬓厮磨后又往细嫩的下颚和脖颈袭去。 火狂猛烧着,他全身犹置火炉,惯在火中来去的双掌也要抵不住那样的灼度,只得凭本能寻找灭火的法子,不断抚摸她如玉的滑肤。 她的襟口敞开,腰绑松垮,露出温润的春色,他埋首其间,嗅闻处子的素馨,他额上的汗珠滴落,淡馨里揽进发情的气味。 他发情了。 对她发情。 她是他的小师妹,他……却如禽兽般有了下流的念想! 猛地,浑身又是大震,这一回是寒冰罩身,冷得他陡颤。 他定住,埋首在她发里,大口、大口喘息,血筋一条条绷起,抵在她两侧的拳头握得格格价响,像每次练外家气功练至酣处时的模样。 桂元芳迷乱地掀开眼睫,不懂他为何顿下?身躯怎如此紧绷? 他们不是正在“风流”吗? 迷茫想着,她隐隐颤抖,虽羞赧心颤,却明白自己是喜欢与他这般亲近的。她小手爱抚他的宽背,双腿下意识与他摩挲。 “十三哥……” “我是你爹!”惊天暴吼。 韩宝魁猛地翻身坐起,不仅指节握得乱响,周身骨骼亦因强力压抑,好几处都发出响音,气势惊人。 但,更教桂元芳震惊的,是他抛出的那句话。 刚开始是错愕至极处,她脑中空白,杏眼瞠得圆滚滚,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惊怒,因欲念虚迷,她身子难受,更因他莫名其妙的话,让她心也难受。 什么跟什么呀?! “你不是我爹!你是我十三师哥!”她跟着翻身坐起,恼火瞪着他侧脸。 “师父是你爷爷,师哥们都是你爹。你说过的。”该死!看他干了什么?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朝她瞥去,被她容样骚乱,他脸一沉,分不清怒谁多些,两手好粗鲁地为她拉拢前襟、重系腰带,把春光迅速掩去。 “他们待我好,像我亲爷爷、我亲爹,你待我好,我对你……那、那又不一样!”桂元芳气得险些岔气,虽咽下喉间硬块,鼻腔仍发酸。 第十三章 “师哥们都是你爹!”他当真被她闹得手忙脚乱、头晕目眩,究竟有什么想法,在这非常时候也抓拿不准。 “你不是!” “我……”他、他也是吧?……他不是吗? 桂元芳胸房起伏甚剧,紧声问:“十三哥……是我会错意、表错情吗?你难道都是用亲人的心思待我,没兴过半点男女之情?” 闻言,韩宝魁胸中一凛,难以言喻的热痛随即爆开。 他粗喘了声,重重地呼息吐纳,觉得她的问话太犀利,犹如一柄霜刃,毫无预警地对住他剖胸开膛。 他咬牙,正尝试从浑沌的脑子里找她要的答案,她却恍惚在笑,又问:“还是啊,你钟情芝芸,一直没能忘怀?” 她那颗小脑袋瓜想什么啊? 为何总教他追赶不上、拿捏不住? 韩宝魁粗眉纠得打结,眉峰成峦,低吼:“我没——”刚出声要反驳,他话音陡止,炯目细眯。 桂元芳见他举止有异,黯黝的目光徐缓瞥向房顶,她呼息略顿,身躯亦随之紧绷。 房顶上有人! 是寻常偷儿,抑或冲着他俩而来的? 不管如何,来得好!此时的韩宝魁正苦无对手供他喂掌练拳,心口堵着大把、大把的气,丹田的热流胀疼得难受,再不发泄,他怕要提早见阎王。 “朋友,下来吧!”他暴喝,不跃上房顶会会来客,壮硕身躯竟笔直窜高,一阵砰磅巨响,上头的屋瓦哗啦啦坠落,登时破了个大洞,他直接把伏在房顶上的一团红影揪下。 那团红,红中带金,一落地便使了裙里腿挣脱韩宝魁的抓握,红裙翻浪,腿法虚实变幻,瞧来这女子有几分能耐,若是寻常的梁上君子,哪里敌得了韩宝魁随意一招? 传出打斗,客栈上下早惊慌一片,跑的跑、叫的叫,没谁胆敢靠近打得正酣的场子。 桂元芳在旁凝神戒备,此际非常,她心中情事暂且搁落一边,压下满腹怅惘,专注瞧着眼前动静,打算在必要时候助师哥一臂之力。不过韩宝魁将她护得极好,根本不允对方靠近床榻所在。 那女子从铁掌底下逃脱,韩宝魁心中微讶,没给她喘息时候,雄盛掌风随即施展开来,团团围住对方上下盘的出路。 那抹金红显然以小巧腾拿的功夫见长,几回欲跃离铁掌范围,无奈直被逼回角落,蓦然间,她身子竟软将下来,毫无预警地倒落在地。 韩宝魁一愣,不及收势的掌风扫向一边,把座椅给震碎了。 桂元芳见那女子倒地,心下亦惊,忙飞窜过来。 “十三哥……” “把灯点上。”他低沉道,双目仍蓄满戒备,一瞬也不瞬。 桂元芳急应了声,忙取出火折子煽出星火,把灭掉的油灯重新点燃。 “灯来了。”她把油灯移近,见韩宝魁已在女子身侧蹲下,她也挨在他身旁蹲下身来,眸光下意识掠向那女子,而韩宝魁正出手将对方半掩在红袖里的面容扳正过来。 瞧这一眼,桂元芳执在手里的油灯差些落地,好几滴热油溅在手背上,以往她会痛得在心里头哇哇大叫,此时际,她竟忘记痛的感觉,彻底懵了。 那女子鹅蛋脸,肤白若雪,透着点儿似有若无的病气,黑墨墨的扇睫雅致秀气,温驯的鼻梁,薄而粉嫩的唇,如此熟悉的五官啊!差仅差在她瑰唇正下端有颗小痣……她真像……真像…… “芝芸……十三哥,她、她好像,真像啊……” 韩宝魁震惊归震惊,若非亲眼所见,不信无血缘牵连,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容,但他目光没继续深究那张脸,反而握住女子一只柔荑,仔细端详,也不知瞧些什么。 见他神态专注,紧握姑娘小手的模样,桂元芳咬咬唇,喉间竟涌现酸意。 她心里苦笑,觉得自己很糟,随即记起今夜种种,记起他暴吼的那句话——我是你爹! 唉唉唉,越想,好气又好笑,苦得要命,简直欲哭无泪。 甩甩头,把心思拉回,突然出现这样一位姑娘,着实古怪。 “十三哥,先把她抱上榻吧。”希望她嗓音够平稳,别透太多苦味和酸气。 “嗯。”韩宝魁低应。 他俯身,两臂分别探到女子的后背和膝后,正欲抱起,红袖陡扬,一道金光对准他胸口扑刺。 距离仅在肘腋之间,太近了,女子动作好快,出其不意地发动奇袭。 “十三哥小心!”桂元芳惊喊,想也未想,油灯朝女子砸去。同一时间,韩宝魁上身往后疾避,俐落地躲开对方的突袭。 那只大红袖沾上油、着火了,房中陡亮,把女子蹙眉忍痛的鹅蛋脸照得一清二楚,她闷哼着,努力要压灭那团火。 桂元芳见状大惊失色,那张肖似赵芝芸的脸容如此痛苦,她心都痛了,根本忘记女子的恶行,牙一咬便要扑去帮她拍熄火焰。 “让开!” 忽而,她的肩头被人一按,往旁推走,高大身影抢在她前头。 韩宝魁动作快且精准,瞬间扣住女子胡挥的红袖,五指往她肩头一抓,裂锦断绸的声音“逤——”地响起,把整面着火的袖撕离她的衣,掷在地上。 他搂住对方,这一次,那女子双腿当真发软了,眉间病气漫了漫,唇有古怪的娇色,明眸睐着韩宝魁深邃的黝脸。 在那团红袖火全然熄灭前,桂元芳觑见男人瞳底的暗湛,她脑中短短刹那浮泛许多事,一遍又一遍记起他追寻那病姑娘时的眼光,教她心疼情动,让她也一遍又一遍拿自己的眸光追寻他。 她喉中堵着什么,害她出不了声,只能听那女子淡淡娇笑,如若叹息—— “你们一路奔波,不就为查我底细,好逮住我吗?好啊,如今我自投罗网,那可大大便宜你们了……” “前头排着十二个呢,凭什么要我去认第十三个当爹?”姑娘气鼓鼓,说到不平处,小手握成粉拳当空胡挥,仿佛那第十三个就在眼前,任她捶扁。 “就是就是!他要当你爹,干脆要他先把我当爹算啦!”大叔个头儿跟身旁的姑娘差不了多少,精瘦黝黑,略凹陷的双颊使得颧骨特别突出,那双细小眼睛黑得瞧不见眼白,唇上留着两撇胡,寻常时绝不露笑,一旦笑了,竟然也有和姑娘相似的小梨涡,坏了那张瘦脸该有的阴沈奸险。 他捻着嘴上毛,越盘算越得意,道:“他喊我老子,往后你同他好在一块儿,你自然也得跟他一块儿喊。嘿嘿嘿,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唉唉,他不爱人家当他老子啦!” “为什么?有老子疼、老子爱、老子把他抱在怀里摇啊摇,还不爽快啊?” “你是八师哥,不是他老子。” “我就先当他老子,再来当你老子。” “他不会乐意的,他老子……总之他老子……”思及什么,她陡地咬住唇,头用力一甩。“哎呀!别再老子不老子,人家好烦哪!我被戳中罩门,好痛、好痛、好痛!”难得会喊痛,瞧来真是痛彻心扉。姑娘一脸如丧考妣,头顶心在精瘦大叔的臂上胡转乱蹭。 “都说了,要舍得。舍了才会得,你就是舍不得。” “那……那、那那要是舍了,还是不得呢?”磨发心的动作暂止。 “那就戳他罩门,让他也好痛、好痛、好痛!” “你知道他罩门在哪儿?” “嘿嘿嘿……”细小眼精光烁烁。“在一个很神秘、很黑暗,一会儿硬邦邦、一会儿又软趴趴的‘不可告人之处’……” 女子用来扑刺的,是一支极细长的金花钗。 奇袭虽未能奏功,甚至遭火小小焚伤、落入对方手里,她也不沮丧急怒,反倒笑笑地和韩宝魁谈起条件—— “‘丹枫老人’退隐江湖多年,如今却定要为江南玉家出头,插手此事,我打不过你,认了呗!可你们想要之物,却还得瞧我给不给。” “要我把那玩意儿双手奉上,也非难事,不过我得先问,玉家的‘佛公子’现下可在贵庄?” “呵呵,好啊,他避到贵庄去,不肯来见我,却要我将东西归还吗?想得美!” 女子最后随他们回到“湖庄”,是心甘情愿跟他们走的,瞧那神气,似非得与玉家那位“佛公子”面对面,把恩怨情仇全作个了结不可。 按“丹枫老人”的意思,原就有相请这位女子回“湖庄”的打算,她亲自找上门来虽教人始料未及,可韩宝魁与桂元芳也算顺利完成师门之命,得以提前返回,只是得赔上店家一笔补房顶的银两。 那根金钗很美,此时正静谧谧地插在主子款式素雅的小发髻里。浅浅秋阳中,金钗下的一头乌丝泛泽漫香,乌柔圈围着她的鹅蛋脸,衬得那张白里透暖的脸格外惹人心怜。 金花钗。双颊浮暖。一身红衣金带。与她的名字相应—— 花余红。 “湖庄”的东台楼阁,是全庄最为风雅的所在,春樱、夏木、秋枫、冬雪,四季的嬗递在阁楼外掀起姿采,各时有各时的美,而今,阁楼里又多一抹风景,被安排住进楼中已五日的花余红,慵懒横在小平台上的躺椅,撩人的姿态像是漫不经心下的举措,如一朵随情绽开的娇花,宁静间美态丰饶。 “呵,你的小师妹真有趣,怎么又躲在外头不肯进来?她轻功已然不错,但藏身的技法拙劣,可惜了。” “梁上君子的行径她做不来,自然与你不能比。”坐在美人身畔的韩宝魁阴沈着脸,手又握住姑娘的美荑反复瞅着,边替地雪臂上的灼伤敷药。 “噢!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你就不能轻些吗?”只说他宝贝师妹几句,他就赏她苦头吃,可恶! “你别打我小师妹的主意。”韩宝魁坚心如铁,丝毫不懂对美人怜香惜玉,手劲仍粗鲁。 美人的喊痛声不绝于耳,故意夸大,他面无表情,脑中却想起有个小姑娘也是怕疼怕得要命,但真遇危险,她会豁出去拚命,受了伤仅会咬牙隐忍,要她喊声疼像是要她命,死活不说,只会说——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他刚硬的嘴角似有若无地抽动。 “我要找的人明明在贵庄,却没谁愿意相告,还要我等什么?再不给个痛快,我问你家小师妹——噢!”王八蛋!真下得了手?!花余红被掐住腕间穴位,对方劲力大有一把折断她腕骨的势子。“好痛、好痛、好痛!你好狠心,我不要跟你好啦!呜呜……放开,不要让你摸了!我恨你、恨你啦!痛痛痛痛痛——” 湖绿身影终于按捺不住,从外头的檐柱窜出,急巴巴地冲进楼阁里来。 “十三哥!我来我来,我替花姑娘裹伤!这个我在行,你以前帮我裹过好多次,我会的,你给我做!”桂元芳脸蛋通红,急得很似的,瞧也没瞧韩宝魁的脸色,就一把抢来花余红的伤手。 她这颗桂圆一“滚”进来,花余红便觉腕间的迫劲陡弛。很好,在宝贝小师妹面前,这个粗鲁男还是懂得收敛。 韩宝魁自是晓得桂元芳这几日小动作频频,他每日过来东台楼阁,她便躲在外头,也不跟进,像是硬要他与楼阁里的人相处,却又放心不下,时不时便探头张望几眼。 第十四章 客栈那一晚发生的事,因花余红的夜探而阻断了,他那时心浮气躁,无法应付她突如其来的情意……不,她的情意不是突发,是多年来的累积与酝酿。选在那个秋风秋雨的夜里坦然相告,教他心弦大乱,甚至是不知所措,她逼得他不得不面对心中事…… 回“湖庄”的路上多出花余红,他没能静下心来思索,待返回庄子里,安顿好“贵客”,一切尚得等师父那边传来消息,他以为暂无旁务了,大师哥却笑咪咪丢出话!人是他带回庄的,就由他作陪。 他不陪都不成,真把花余红丢着,那女子阴险狠辣,专挑“软柿子”啃,为达目的定会向最好亲近的那一个下手,他不要他家桂圆被带坏、卷进是非里。 他家桂圆…… 唉,听听,他都觉得自个儿像她爹。而他这个当“爹”的却好不要脸地觊觎起“闺女”香滑的嫩肤、窈窕的身子和柔软鲜嫩的朱唇,他还是人……家的“爹”吗?! 他想再与她谈谈的,这一次,断不能选在有床榻的所在,他怕欲谈之事没着落,他与她倒先往床榻上“着落”了。 这几日,铁掌总没来由发烫,他没发功,是心在发功,他的掌残存着那晚抚过她身躯的热,记得她丰挺胸房的触感,他到底还是下流。至极下流。 这一边,桂元芳小心翼翼捧着女子香荑,端详着,嗅了嗅,忽而道:“十三哥,这药不够好,用我的‘金玉冷香膏’,对付灼伤成效最好。”说着,已从怀里取出一小扁盒。 韩宝魁粗眉略沈,按住她欲启盒的手。“那是七师哥给你的,别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桂元芳怔了怔,不及驳话,躺椅上的姑娘已花容浸雨,落泪落得好不可怜。 “什么不相干?真不相干,人家怎会来这儿?还有这只手啊,你瞧,你瞧,原本细白柔嫩得很,都不知是谁往我袖上泼了油、点了火,才落得如此千疮百孔,谁赔啊?呜呜呜……你们‘湖庄’就这么待客吗?呜呜呜……” 韩宝魁目光深炯,幽幽瞧不见底蕴。 他在看她。看着像芝芸的一张脸容,却比芝芸媚艳多娇。 桂元芳心在痛,几天下来,好似也痛习惯……不!不是几天,是好几个几天,然后凑成了几年。 她的心由一开始的闷疼渐渐加剧,如今的痛有种古怪的虚迷,仿佛痛再多,她都撑持得住。她不是黑心,她是颗响当当的桂圆。 脆甜略急的声音从她嘴中倾泄,善尽她安慰人的强项。 “花姑娘别哭,唉呀,多美的一张脸,哭花了多可惜?我十三哥不是那个意思,他这人面冷心善,外表粗犷,内心温柔,很不会说话。他、他不让我用药,是、是……是因为他还有更好的药!不过我这盒‘金玉冷香膏’一直没机会用,据说十分神效呢!我那晚出手太急,是因为你欲伤我十三哥,不过咱们不打不相识。总之你别恨我十三哥,和他要好,他要摸,你让他摸……呃,我是说,咱们大和解,大家作朋友,好不?”肖似芝芸的脸掉着泪,虽知花余红并非故人,她胸口仍既痛又暖,下意识要待人家好。 韩宝魁胸膛起伏甚剧,脸色奇臭,紫唇欲掀,花余红硬把话给抢走。 “好啊,大家尽释前嫌当朋友!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提得起、放得下,没什么不能商量的!”颊边的泪尚挂着,唇已绽笑,收放自如得很。 “正是、正是!说得好!江湖儿女就得如此!”桂元芳亦咧嘴笑开,眼中温热温热的,有什么要溢出,她赶紧眨掉。不顾韩宝魁反对,她揭盒取药,拉着花余红的藕臂,为上头点点灼红敷裹。 一旁盘手而立的韩宝魁,冷冷的目光与花余红短兵相接,后者的眼底浮掠得意之色,隐隐挑衅,挑得他直想翻掉躺椅,让横在上头的人好好滚地。 “桂圆,别待在这儿。起来。”再让她继续待下,那女人会食髓知味,拿她当靠山。 “啊?好。我、我我……我帮花姑娘敷好药就走。”他发怒了,怒气滚在胸臆间,嗓音就会变得诡异的低沉。桂元芳咬咬唇,加快动作。 “我偏不要桂圆小妹子走!”刚说“大和解”,一下子连称谓也亲匿起来了,还用没受伤的那手拉住人家。花余红吸吸鼻子,道:“桂圆妹子别走,你师哥粗手粗脚,弄得人家好痛!还是你好,有情有义!哼哼,他要想再摸我,我也不让他摸!桂圆妹子,你也别让他乱摸!” 桂元芳眸子瞠得圆圆的,讷声道:“不是的,我师哥是正人君子……不会乱摸……” “会!”花余红用力颔首。“那晚在旅栈客房里,我伏在房顶,揭了一块小瓦瞧见了,他乱摸你,你被压倒在榻上,怎么挣扎都没用。” “我没挣扎……”呃!等等,现下在说些什么哪? 佳元芳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乱鸣,后脑勺忽被猛敲一记似的,整个回过神来。 哇啊啊——那晚她和十三哥……全教旁人窥见了?! 花余红好认真又道:“对啊,就是因你挣不开,所以便放弃挣扎。桂圆妹子,他刚才还私下对我说,你自然比不上我。瞧!他摸了你,对你亲亲爱爱,转了身却来对我说这种话,这男人太要不得——” “住口!”被使劲儿抹黑、抹腥的男人终于怒爆,双拳握出噼哩啪啦的声响。他是说过那句话,但这女人断章取义,真狠! “桂圆妹子你瞧,做了亏心事教人说出口,他可恼羞成怒啦!你自个儿问他去,问他说没说过那句话?他说你自然比不上我,他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你问他!” “我……”桂元芳一怔,尚不及确定要说什么,人已被韩宝魁扯将过去,抱得密密的,不教那双暗透奸险的丹凤眸多瞧一眼。 他深目的火焰狂腾,恶狠狠烧向造谣生非的人,后者哼哼地勾唇,也不惧他饱含威胁的瞪视,大有较劲儿意味。 “难怪那位‘佛公子’要避你如蛇蝎,今日算是领教了。” 闻言,花容一变,清瞳倏暗,暗中又有执拗。 他下颚绷紧,懒得与疯女人多说,挟着桂元芳便走,走时,大脚有意无意蹭过躺椅。 待他们离开东台楼阁,过园子,穿林往湖畔去,楼阁里的姑娘尚沉浸在男人离去前抛下的那句话里。 花余红略翻身,叹了口气,哪知叹息倏变惊呼,因底下的躺椅受不住她重量似的,四根椅脚竟是齐断,砰地一声巨响,她重重滚地,吃了满嘴木屑和尘埃! “韩宝魁——”该死的臭王八! 走出“湖庄”外的金丝细竹林,来到湖畔,湖面如静,映照一秋婉约。 韩宝魁深呼息,将胸中未能尽情倾泄的郁闷吐出。 用暗劲震断椅脚着实太便宜那恶女! 磨磨牙,他再次呼息吐纳,狂灭心头火。 “你放我下来。”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嚅着,他陡地回神,紧箍着人家柔软娇躯的铁臂终于记起要控制力道,忙放弛,让怀里的小桂圆落地。 站稳脚,桂元芳头低低,沉静的她很不一样,覆额的发丝因风轻荡,惹得杵在她面前的男人极想弯下身、由下往上瞧瞧她此时的神态。 “桂圆,我——”他甫出声,她却旋身走了,步上那条建在湖面上的木道。 他一愣,随即举步跟上,亦步亦趋地跟着。 木道终有尽头,桂元芳顿住步伐,望着一江清秋。 双十年华的她越来越懂得伤春悲秋了。 太过风流总是不好,但不曾风流,又哪里懂得其中尽情酸苦却也甘之如饴的滋味? 晃晃小脑袋瓜,她搔搔额角,徐缓转过身来。 她扬脸,冲着他浅浅勾唇。“十三哥,你别急,别同花姑娘急,也别同我急。我晓得你是怎么样的人,你很好,是正人君子,我心里很明白的,不用多作解释啊……”嗓音静柔,不像她一贯的脆中带甜。 咬咬唇,她神情有几分腼觍,又道:“其实我真的比不上花姑娘。她长得跟芝芸好像,可五官更艳丽精致些。还有,她唇下那颗小痣,好可人意儿……我的模样顶多构得着清秀二字,自然比不上她,呵呵呵……再有,那晚是我勾引你,你乱摸很好,亲亲爱爱也很对,因为我希望它们发生……”她又搔搔额际,双颊红赭,眸光移向他轻蠕的喉头,没再继续望进他的眼。 韩宝魁面皮烧烫,喉中一阵紧,感觉吐出的闷气重新流回胸臆,再如何吸气、呼气亦驱逐不出。 “我是说过那话,但原意并非如此,她故意断章取义,就是要坏你我之间的情谊。你别受骗、别信她。她不是好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堂堂男子汉会在背后批评人。 桂元芳微微一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两手扭着,十指跟自个儿玩起游戏,秋湖泛漫凉意,随风吹至,她微乎其微地颤了颤,把虚浮的思绪拉扯回来。仍是微笑,她朱唇又启。“十三哥,你想过没有?” 韩宝魁怔了怔,左胸因她而掀的波澜正兴。“想过什么?”他声嗓不禁也随之放低,哑哑的,有几分令他心悸的牵扯。 “如果你在那一年适时对芝芸说些什么,说不准芝芸会因为你,能活得够久长,而你亦会一圆宿愿,心情变得更开阔,懂爱、懂笑、懂人世间许多情怀。你在初爱过后,会追寻另一段情爱,也可能为芝芸痴守一生,但无论结果如何,你总是爱过的,心会感到满足,不留遗憾……十三哥,你想过这些吗?” 韩宝魁仿佛畏寒地颤动眉宇,僵硬地摇摇头。 他想出声的,想把胸中郁气适时地挤成一句句言语,但她的神态、她的问语让他更加口拙,脑子里胀胀的,微晕。 风又来一阵,拂得她衣衫服贴身躯,发丝往后飘掠,露出整张白中略红的脸容。她的眸移向江面,一只白鹭下秋水,倏伏倏窜,水音飞溅,长嘴儿已攫起一抹银身小鱼。 她眸光再次回到他脸上时,笑着的眸底烁着他看不清的情绪。 “十三哥,我心其实很黑的。我曾经暗想,希望你和芝芸别再相见,一辈子都不见,让你别再一直盯着她直瞧,眼里能再纳进其他姑娘的身影……后来老天应我所求,芝芸病故,你们真就没了缘分……” “那不是你的错。”小脑袋瓜又爱胡思乱想。 他忽而记起,芝芸的骨灰撒向江河的那夜,她喝得酩酊大醉,口中胡乱呢喃,当时的他听不懂,如今才知因由。 韩宝魁内心大叹,忍了忍,忍受不住了,终出手拉她入怀,用一身体热为她拂寒。 埋在他怀里,男性气味爽冽熟悉,桂元芳静笑,两手亦用力回抱他。 “十三哥,别怕,我当你的定心丸。你这次动了心,一定要说出来,别又静静拿人家姑娘直瞧。花姑娘不是坏人,仅是性情辣呛了些,大家说好要和平相处,也就成自个儿人了,你别又脸皮薄嫩……” 她很强。 她真要为自己拊掌、竖起大拇指。 她的心很痛,痛中有味,苦里带甜。 她要舍得,倘若舍了却不得,那就让心持续痛着。江湖儿女啊,豁命风流也得豁命忍痛,她豁出命去,不怕了。 第十五章 “我脸皮薄?”韩宝魁呼息不顺,大大的不顺。他推开她,两掌分别抓握她两边上臂,瞪眼。“你的意思是……我对花余红动心?” “你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她的脸、她的眉眼变化。”桂元芳叹气,想搔搔额角理出个思绪,手臂却被他握得动弹不得。 她苦笑。“从那晚她灼伤后,你动不动便拉着她的手,瞧得好仔细,一遍又一遍……十三哥,你别跟我急,我们这般要好,你能得到心里真正想要的,我也会替你欢喜。” “那一晚又算什么?你那时说喜爱我,现下却要我跟个不相干的人表白?!”他吼了。表白?!哼哼哼,最好是有!他只想掐死那姓花的女人,再……再掐死眼前这个,最后再把自己也掐死了事。 当真怒至极处,火气猛爆,韩宝魁纵声一吼,堵在喉间的话畅快又痛狠地喷出。“我没一直看花余红,即便看,也是为了防她作怪,怕她把心思转到你身上。我拉她那只该死的臂膀、握她那只该死的手,第一是要帮她裹伤,第二是要审视她种在手脉上的毒!她该死的要是毒发,玉家该死的‘佛公子’便也完了!我没心动!没有!没有!你听懂没有?!” 好响。她耳鼓都发疼了。 桂元芳被吼得一愣愣的,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过。 “说话啊!”虎目瞠圆。 “啊?我……你、你……你没心动,那、那很好,很好……”都说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恼火啊!见他黑眉凶狠,血筋又暴突,她不太争气地回避他的眼,头低低,小声嚅道:“十三哥,你又拿我练硬气功了……” 水珠啪答滴落,落在粗臂上,韩宝魁先是一怔,忽地遭毒蝎子螫了般,迅速把两掌从她上臂拔开。她在哭,因为更多的水珠从她下颚滑落,有些掉在木道上,有些沾湿她胸襟。 他心里翻滚着一连串诅咒,大半是在咒骂自己。忍着为她拭泪的冲动,压抑心疼,他握紧拳,决定今日非把话说清楚不可。 “你说喜爱我,说我是正人君子,我不是,我……我的血是脏的,我的心才真正是黑。我卑鄙、无耻、下流,我诅咒他们死,他们死尽、死绝了,我才痛快!那场大水来得好,我兴奋得都要痛哭流涕了!把整个小村刮了去,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死绝,我——”蓦地,越说越激动的紫唇教两只小手叠着捣住。 “十三哥!”桂元芳痛哭,泪水奔得好急。“别这样!我知道你苦,你心里有结,你的血不脏,你的心很好、很温柔!” 他拉下她的手,眼神狂乱却又坚定,低沉地、一字字地丢出话。“你当时虽小,也该有些印象,若忘记,我很乐意提点。” “你……呜呜呜……不要这样……”泪眼眨了再眨,怎么也看不清躲在阴沈面容后的他。 他再道:“我爹卧病在床,我娘不贞,与我二叔通奸,生下我,我二叔才是我亲爹。大水淹上小村的前两日,我偷钱跟卖货郎买下一把短匕,贴身藏着,若不是那场大水,那一日,将是我杀娘亲和二叔的大好日子!桂圆……我心是黑的,你瞧见了吧?” “不是!不是的——”她扑去抱他,紧紧搂住他的腰。“十三哥、十三哥……不是的……”她浑身发颤,哭得不能自已,蓦然体会,她能为自己忍痛,却没办法为他的痛而忍住心如刀割的苦楚。当真是好痛、好痛、好痛,被戳破罩门又撒落一缸子盐巴的痛! “我喜爱你啊!”她嚷出,泪沾满他胸前。 韩宝魁脸色铁青,旋身要走,他脑子乱得很。 怀里的姑娘硬揪着他不放,咬牙,他狠心一推。 桂元芳被推离了,推得开开的,推得她脚步踉跄,跌下木道,咚地一响摔进水里。 澎—— “桂圆!”男人爆声惊喊,亦跟着往水里跳,任婉约秋水冲去他冷漠的表象。 “有长进,做得很好。” 如丝嗓音穿荡在幽林里,大叔终年戴着面具,纯白面具如蛋壳般细薄,仅在眼处开着两个扁扁小洞,他长发散肩,一袭淡青衫,喜爱在月落乌啼时走在随风凄吟的竹林子里,最好还能落点雨、起些雾,或降点霜、飘些小雪。他说那样很诗意。 “呵呵,瞧,我挖得多美!做这么多次,怎能不长进?”姑娘十指沾了泥,捧起刚从竹根处采到的金丝笋。金丝笋中夜时分冒出土,一见日阳便老了,得趁夜采收才鲜美。 “挖笋的功夫有长进。‘以退为进’的功夫也很有长进。”大叔淡淡道。 “我是在‘舍得’。”姑娘两颊潮红。 “舍了就得了。退了便是进了。一样。” “唉唉,那……舍了不得,退了不进,怎么办?真要戳罩门吗?” “为何要戳自己?你就是他的罩门。” “我哪是啊?”杏眼大瞠,挥挥沾泥的手。 “你哪不是?” “听说,他的罩门在一个很神秘、很黑暗、有时硬邦邦、有时又软趴趴的‘不可告人之处’。” 面具后传出低低幽笑,慢吞吞道:“那个‘不可告人之处’,总有一天你是要去的。” “我去那里干么?” “我等你去完了,再回来告诉我,你干了什么?” “咦?”姑娘想搔额角以助思索,无奈指尖都是软泥,只得作罢。她掂掂手中的金丝笋,两人都不言语了,只余竹林沙沙幽吟。 不远处,乌已啼过三遍,她决定打破沉默。“他们都会问,问我要不要喊他们爹?你为何不问?” “我是你九师哥,不是你爹。” “呵,我明白了,你也在‘以退为进’吗?” “不。比那个更厉害。这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死了,就生了。我不是你爹,就变你爹了。乖,爹煮鲜笋汤给你喝。” “……” 哭着、哭着跌进湖里,喝下好几口沁凉的水,桂元芳还是知道得踢腿划手往上游,没傻呼呼任自个儿往湖心沉落。 在韩宝魁捞起她之前,她已攀住木道底下用来支撑的粗桩,自食其力爬上来,跟着,她便坐在木道上,两只小腿犹浸在湖里,懒得再爬起,吸吸鼻子继续她尚未掉完泪的悲伤,边揉眼睛边呜呜哭泣,哭声把在湖中急如热锅蚂蚁的韩宝魁引了回来。 八成全身湿透又坐在那儿吹了好一阵冷风,向来身强体健、飨当当的一颗桂圆也被压扁扁,她受寒发热,连病三日,丰润的颊都病凹了,惹得“湖庄”十二条好汉联手把韩宝魁骂了个翻。 韩宝魁闷不吭声,要不是桂元芳烧得迷迷糊糊犹记得为他缓颊说情,怕十二位师哥真要把他的耳朵念出油来。 昨夜有雨。 雨把窗外的芭蕉打得作响,刚从东台楼阁的园子里移植过来的三株梨花幼木,有一株被雨打得歪斜斜的,从泥上里露出半边的根脚,幸得今晨雨便停了,日阳慵懒而起,湿润的秋意暖了几分。 昨晚数了一阵雨打芭蕉声,桂元芳数着、数着睡着了,夜半时分似曾掀开困乏的眸子。 那时,榻边有人,熟悉且安全的身影,她在芭蕉叶影摇曳的幽暗中分辨出他忧郁的眼,她微微笑,唤了他一声,便又困得合眼睡去。 十三哥啊……笨!真笨!先是笨得把她推落湖,接着又笨得跃下去救她。她泅永之技也是经师父高人指点过,身若翻江龙,没准儿较他还厉害,他倒跟着她跳了。她又不像芝芸,是个怜弱的病姑娘。 他确实笨,最笨的是当年那个蠢主意。要弑父杀母吗?他笨得简直让她……让她心如刀割,让她痛彻了五脏六腑。 拿来小铲子,她蹲落,把歪斜的梨花幼木小心翼翼地扶正,从一旁铲来黑软土,把露出的根部仔细掩住,让小幼木立得直挺挺,能禁得起风吹雨淋。 身后传来声响,她眉睫飞扬,忙起身回首,脆音已出。“十三哥——”不是她以为的那人。 金红秀影漫步而来,发上金钗,唇下小痣,来的是花余红。 “花姑娘……你脸色好差,生病了吗?”桂元芳见她容色似雪,白得几近澄透,心一跳,蓦地记起她腕处种毒。“我十三哥说,你身上有毒,得留神照看。你、你觉得如何?哪儿不舒服?先进我的房里休息好吧?我去喊师哥们过来。花姑娘,你听见我说话吗?” 那双丽眸陡地一湛,似是桂元芳最后这一唤,才把她整个人唤醒。 “桂圆小妹子……”花余红嫩唇勾扬,轻喃:“听说你病了?” “我连躺三日,现下又是一条活龙,没病没痛。是你病了。” “我病了?”她恍惚摇头,笑道:“呵呵,瞧,我病得连路都不记得了,明明往‘湖庄’大门走的,怎么绕到你这儿来了?”又摇摇头,旋身。“……我要走啦……” 桂元芳忙拉住她的红袖,把人家袖子给抓出一个五指泥印,讶道:“你要离开‘湖庄’吗?你、你不是等着见那位‘佛公子’?” “我见着他了。” “啊?可是你——呃!”桂元芳跳到她面前,话陡顿,吓得险些倒退。“你、你你怎么哭了?” “唉……人病了,都该哭的。”也不怕教人瞧见她的泪颜,哭便哭,她边哭边笑语,落泪的眼还笑成弯弯两道。 桂元芳越瞧越心惊,手被红袖拂开。花余红露齿一笑,往来时路走去。 “花姑娘,等等我!”她喊着,一抹同病相怜的滋味在心中漫染。那泪中带笑的模样自个儿也有过,若非为情,还能是什么? 桂元芳扑去握住红袖手,一时不敢拂逆花余红欲走的心意,便跟着人家生香的足下一步步走出庄外。 “花姑娘……唉,你都唤我小妹子了,我也该称你一声姊姊。花姊柹,这儿有竹林、有静湖,秋阳暖而不燥,好舒服的,咱们在湖畔边坐坐,我陪你说会儿话、解解闷,好不?” 花余红没打算留步,亦没甩开桂元芳的纠缠,仍缓且坚定地走啊走,走了约莫两刻钟,一步步走出金丝细竹林,离开“湖庄”的范畴。 桂元芳偷觑着那张苍白仍美的脸容,沉静得教人心惊肉跳,她泪已止,但腮畔仍凝着泪珠忘记落下,那模样更是我见犹怜。 桂元芳拉拉那只红袖,咬了咬唇,轻问:“花姊姊……是那个‘佛公子’欺负你吗?” “呜哇哇哇哇——” 不问还好,一问当真不得了!桂元芳倒抽口寒气,双唇发颤,因花余红脚步一顿,蓦地放声大哭了,如那天自个儿从湖里爬起来,坐在木道上哭得好不可怜同般模样。 愕然又着急地胡挥着手,教她这么一哭,桂元芳心里酸疼,眼眶、鼻腔也跟着发酸、发热。“呜哇哇哇哇——”她眼泪飞喷,发起哭功,扑过去抱住花余红。“我明白、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啦!呜呜呜呜呜……”风流,是要有代价的。 两姑娘抱头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后是花余红先稳住心绪,取出帕子擦脸,揭泪水、鼻水,并把另一条净帕也递给灾情同样严重的桂元芳。 第十六章 “咦?花……花姊姊,你还走?别走呀,再走就远了!”见那抹窈窕的金红再次拾步,桂元芳抓着帕子又紧紧跟上,想着该如何劝她回庄?有众家师哥相挺,“佛公子”就算真有神佛加持,那个负心汉也定没好果子吃! 扯住红袖,她叹问:“花姊姊,你这是要走去哪里呀?” 刚哭过,柔嗓略哑,花余红终于说话。“我要去死。” “嗄?什、什……什么?!”杏眼瞪得圆滚滚的。 “我要去死。”语气认真得教人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全竖立。 “你……不可以!”一颗充满江湖儿女任侠义气的桂圆滚将过去,张臂,死命抱住那一身灿亮金红。 二十余日过去,韩宝魁浓密黑发半数转成灰白,无心理会的胡青放任生长,如今已长成短髭,密密爬满他半张粗犷黝脸。 她不见了。桂圆不见了。 没留下只字片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高热不退那些晚,他陪在她床榻边,半夜也不回房睡下,就痴痴守在她身旁,揉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帮她一次次盖回踢掉的被子,他甚至趁她睡着,卑鄙又下流地偷香,轻柔舔吮她美好的唇,在她嘤咛轻启时,他浅尝着,不敢吻得太重,压抑得自己几要狂喷鼻血。 她烧退,病情才见转好,他便被十二个兀自怒意难消的师哥们轮流支使,先跑一趟“三帮四会”的大水寨,再顺道跑一趟湘阴“刀家五虎门”,跟着又领江南玉家的人上了“丹枫渚”,待大小事务皆了,返回“湖庄”后,他们却告诉他,桂圆不见了。 不仅她不见,连住下多日的花余红也失去踪迹。有三、四名家仆指出,那日曾见那名金红衫的姑娘拉走桂元芳,大刺刺离开“湖庄”。 六名出庄打探小师妹下落的师哥们,有幸避过韩宝魁发火的“盛况”,余下守庄的六名则站成一排,乖乖听他开吼,角色颠倒过来,这会儿,换他这个小师弟轮流痛骂师哥们! 她乖乖由着人家拉走,不呼救、不挣扎,究竟为什么? 都长这么大了,该懂事,现下才来离家出走,她这是……跟他闹脾气吗?气他那日在木道那儿吼她,临了还失手把她推落湖里,害她受寒发烧吗? 是他不好。他不对。 他不当她爹。他是喜爱她的。 还不成吗? 他把自己最污秽的底儿都给掀了,恼她逼他揭露那一面,但那些事一旦出口,沉沉压在心底的某种重量忽而轻巧,变得不在乎了。他当时尚不能体会,后来几夜守在她榻边,沈眉静思,把她最后泪流满面、扑来抱紧他的那一幕,不断、不断回味。她说,她喜爱他。 尽管他的心是黑的,她依旧喜爱。 她紧紧抱住他,哭着,对住他胸口的地方说出那句话,震得他把持不住。 想待她病愈,选个风和日丽的好时候,鼓勇把心中话对她道出,她却闹离家? 她轻功虽有火候,拳脚功夫对付寻常盗匪勉强可以,但若遇强敌,只有乖乖挨宰的分儿。 没法待在庄子里等消息,他快马赶出洞庭湖,先与出庄的师哥们一一联系上,问清情况,只道花余红狡兔不止三窟,师哥们已分闯几处,没逮到人,如今大伙儿又化整为零。他接到大师哥由“湖庄”送来的消息,说花余红三日前在她的“浪萍水榭”现身,险些又与江南玉家的人打上。 他连赶三日,满面风尘,此时停在道上一处兼做贩马生意的饭馆,换了匹好马,待随意吃些东西果腹便要启程,因心里烦忧得很,不禁向店家多要了一坛子酒。 酒不是佳酿,但他以坛就唇、连连狂饮好几口,酒汁从两边嘴角溢出,短髭满布的下颚和前襟都弄湿了。 他喝得两眼发红,血丝浮现,灌完一大坛子,又向店家要来第二坛,仍旧如此喝下,直到第五坛酒囫图滚落他喉中时,不知谁在身后嚷着—— “喝酒怎喝成这模样?发了狂似,怪吓人的!” “唉呀,是有伤心事吗?这么拚命干啥儿呀?” 他酒酣耳热,脑中忽有什么飞掠过去,一下子没能捕捉,而他竟然想笑,心想,倘若桂圆在这儿,见他狂饮,那姑娘啥话也不会说,只会要来更多酒,喝得比他狂、比他豪气、比他还拚命,跟着,他会担忧她,酒不喝了,反过来劝她节制。 脑中一荡,适才飞掠的东西再次旋回。那似乎相当紧要。 他浓眉不禁皱起,钵大的巨拳敲敲额际,努力要抓住那丁点儿微光—— 十三哥,你为我拚命,我也能为你拚命的。你信不? 他背脊陡麻,一股热气急窜而上,涌至脑顶。 你信不? 她喝酒拚命,是要他出言劝阻她,他劝她别喝太过、太猛、太凶狠,自己自然也懂节制。 你信不? 所以,她打架拚命,亦是相同原因吗? 她怕他又狂性大起,干脆她先犯狂,把大杀四方的气势先端显出来,教他心里牵挂她,便不会放纵自己跟着发狂,也就不会迷失神志。 你信不? 他信。信她会为他豁命出去。 这便是她的心事吗?他一直想知道她犯狂之因,未料及兜过一大圈,主因竟在他身上。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左胸既热且痛,痛中泛滥蜜暖。他是笨,真笨。岁月悠悠漫漫,她的情意隐晦却也再明显不过,他怎会迟钝至此,这么多年竟没能瞧出? 她真的很喜爱他。从许久前开始。 不再是那年河畔小村、那个迟迟不敢握他大手的女娃儿。她握住他的手了,也让他紧握了她,他们一块儿走过岁月,走进彼此心中。 酒醒。 埋在心底的情也已全面苏醒。 “呕——呕呕——” 姑娘蹲在一棵银杏底下,垂着头,大口呕出秽物。 她不行了,真是撑不住了。这辈子还真没这么头晕目眩过,呕得她两眼蒙泪,满脸虚红,可怜的朱唇喘息不已,等待下一波欲呕的晕潮。 “就说酒喝多了有什么好啊?干么这么折腾自个儿?我十三哥又不在这儿,拚命给谁看啊?唔……呵呵呵,真被石睿那混小子说对了,我原来不爱酒的……可是怎会喝成这样?呜呜呜……莫非弄假成真,喝久了有瘾头,见酒便拚命吗?呜~~呕——”又吐了。 背后窸窣一阵,似是来了几人。 桂元芳没力气回眸,反正“浪萍水榭”里不就那些人,还能有谁? 吐完,她干脆一屁股赖在地上。 呜~~她想回“湖庄”!她想十三哥。想师父和众家师哥。 她不想再喝酒了。 忽而,一条打湿的香帕温柔移近,为她擦拭小脸,她眉睫勉强掀动,盈盈在前的是四位可人小姑娘,除一位为她擦脸,余下三个各捧着水、茶、净帕和小盂等物,专程服侍她。 “不用啦,我自个儿来。”她苦笑着挥挥手。 “主子交代过,得好生伺候您,不能怠慢。您让咱们几个服侍吧,要不主子怪罪下来,那可不好。” 小姑娘们是花余红的四美婢,忠心得很,主子有令,莫敢不从。 桂元芳无话可说,虚弱地点点头,由着她们四个拿她当废人对待,擦脸、拭手、漱口、把水吐进雕花小盂里,然后,一杯浮泛柚香的茶随即递上,用不着她捧,自有人徐缓喂饮着她。 来这儿十余天,天天当根废柴,又是个美人窝,多好的日子,可是……呜~~她要回“湖庄”啦! “桂圆姑娘,主子说了,她还没死够,还要继续去死,要咱们请您吐完后快快进去。” “我不死!我不死!”桂元芳脸色一白,扑去抱住银杏树,两手两脚全巴在树干上不放,头摇得像根博浪鼓。“跟你家主子说,要死,她自个儿去死,我不奉陪,我要回家!我不要死,放我回家!” 四美婢好生为难,团团围住她。“桂圆姑娘,您陪主子死够了,主子自然会送您回去,您这样,咱们四个可要得罪了,只好再把您扛进去。” “呜~~下流!你们下流!看我的轻功——”哎哟、哎哟……头重脚轻,步伐虚浮,才飞窜上树又悲哀地跌下来。 “桂圆姑娘,您别玩了。”四婢乘机分别运劲扣住她四肢,扛起。 “呜~~是你们玩我吧?”想不到,响当当的桂圆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蓦然间,砰磅乍响,惊得四婢顿下香足。 扬睫望去,建在水榭前、用以迎客的“露花亭”传来打斗声,八方亭角和露雕石柱不知被何物扫中,登时石碎灰飞,由这方望去,那儿一片迷蒙,“露花亭”已摇摇欲坠,怕是不保。 “桂圆!”吼声震天价响,吼得原本垂头丧气的桂元芳心神骤凛、精神大振。 “十三哥!”救星来也!呜~~“十三哥!十三哥——” “桂圆!”听见回应,只身闯入“浪萍水榭”的韩宝魁胸中陡凛。 十来名使剑婢女合围他一个,剑阵颇有名堂,他尚游刀有余。 此际,他浓眉飞扬,循声终是见到那颗思之不得、求之无处的桂圆,又见她教四女制住,一口恶气忽从丹田急喷上来,他十指握拳,血筋浮突,瞬间,全身筋骨如爆豆般噼哩啪啦连着响,“啪啪”的裂声暴起,一身猛张的巨块胸肌和背肌已撑破衣衫! “等等!十三哥,先等等,有话好说啊!”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快放我下来!要来不及啦!别抓着我啊——”桂元芳挣扎不休。 十三哥要发狂了!就像当年在破庙里,她落入歹人手中般,他又要狂得失去理智,拚命夺她回去了。 他发狂的样子好吓人,被附身似的,下手不知轻重。 呜~~别怒、别犯狂啊!“浪萍水榭”的人待她挺好,她只是不想陪花余红“死”个没完没了罢了,要是伤了人那可不好,而他要是教人伤着了,拚起命来不知痛,只会让狂性再掀,她会心痛……唉:心会痛啊…… 眼前,红雾倏染,蒙过一切景物。 “喝啊啊啊啊啊——” 突地,裂人心魂的狂喝猛起,响彻云霄,把银杏震落片片飞叶。 发出狂音的并非水榭里、教众家姑娘严阵以待的恶客所发出,而是被四美婢紧扣四肢的桂元芳! “你是我十二师哥?”姑娘螓首略偏,不太确定地蹙起眉尖儿。 “不是。”大叔有一头鬈鬈的棕发,一把卷卷的棕胡,眼珠是湛蓝色,如晴日万里的天空,碧蓝泛泽。 “十一师哥?”姑娘不死心又猜。 “不是。”蓝眼大叔的鹰勾鼻皱了皱。 “十师哥吗?”姑娘站近一步,仔细打量大叔深邃的五官。 大叔摇摇头。“傻孩子,我是你爹。” “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不像?” “胡说!眉毛两条,眼睛两颗,鼻子和嘴巴都有了,左右还各长一只耳,我们很像,真像啊!” “一个人不会有三个爹。” “三个等于一个,你喊一个等于喊了三个。好划算,真方便。” “三个不会等于一个。你们三个虽然一样,其实不一样。” “唔……为什么两个可以等于一个,三个就不能?真下流!”大叔低骂。 第十七章 “两个也不会等于一个。” “可以的。你和他合在一起可以等于一个,你们试过没有?有没有谁教你该怎么做?” “啊?呃……那该、该怎么做?”感觉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奥妙存在。心儿咚咚跳,两颊暖呼呼,她杏目瞠圆了。 “首先,你要先找到他的罩门。”大叔一脸严肃。 “他们说,我就是他的罩门。” “你是他心里的罩门,你得去找他rou体的罩门。” “那……找到之后呢?” “你要好好拜访它。” 酒气陡冲向脑门,思绪浑沌了,恶向胆边生,佛挡杀佛,遇神杀神。 打啊—— 杀啊—— 谁要敢不识相地拦她、抓她、扣紧她,全没好果子吃!放开她!放开!放开!放开啊—— “桂圆,我在这儿。别犯狂,我在这儿,我抱着你,别怕。” 十三哥,别怕。我定你的心。我当你的定心丸。她听见自个儿的声音,从心底发出的言语,入耳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低沉男嗓。 那人哄着她,哄得她耳朵软热微麻,如被顺毛徐抚着的小兽,所有的张牙舞爪尽数缓落,她不晓得有否哼出细吟,却感受到他双臂的力量,箍围着她、密密搂抱,他定了她的心。她不怕。 “桂圆,乖啊……” 眼皮酸软,她颤着翘睫,那人的热息轻轻喷在她小脸上,方寸如波,她软软叹息,终是循声掀开眸子。 “……十三哥?”眨眼,再眨眨眼,眸光略蒙,她唇角翘起。“都长了短髭,遮掉半张脸了……你打算蓄起落腮胡吗?” 韩宝魁由着她探指抚触,摸着他扎手的颊面和下颚,喉头微紧,他咽了咽唾沫,道:“你喜欢,我便留。你觉得不好,我一会儿就理掉它。” “你要是留起落腮胡,也是好看的。什么模样的你……我都喜爱。” 铁臂又一次搂紧她,桂元芳贴着男人左胸,他的心音强而有力,教她安心地微笑了,直到垂在他胸前的几缕发丝引起注意,她眉尖儿淡拢,轻握他一缕发,愈瞧愈惊,惊得她离开他怀中坐直,把他的散发瞧得一清二楚。 “十三哥!你、你你的发……好多灰白头发!怎么会这样?” 韩宝魁淡淡勾唇,道:“我这模样,你也喜欢的,是吗?” “是……”桂元芳怔怔点头,略咬软唇,又启声道:“可是……为什么才几天不见,你就……” “不是几天不见。”是好几日全无她消息,不知去向,不知安危,因此尽管分开才短短一阵,一日便如三秋,悬住他的心魂。惊潮骇浪犹原在心,韩宝魁深深呼息吐纳,低语:“我在找你,怕你走丢,找不到回‘湖庄’的路。” “啊?!”眸底迷蒙仅仅一瞬,她寻回记忆,记起发生过的种种,记起他因何寻她。“我没走丢,我知道回‘湖庄’的路,可是我……我身无分文,她们又不肯放我。”脑门一凛,她小手紧紧抓住他的粗掌,眸子圆瞠张望。 “十三哥,咱们还在‘浪萍水榭’!”她在这香阁里已住下十余日,阁外的天微透紫蓝,云朵淡得邈无痕迹,如此奇异的天色仅在“浪萍水榭”里见过。 “还在。”韩宝魁语调持平,已无闯进时的火气,他的火气在几刻钟前被她暴兴的狂态灭绝了。 他再启唇,带着低微的叹息。“我正要抢你到手,你突又犯狂,一声暴喝惊响,震得树上拚命掉叶子,那四名小姑娘抓不牢你,让你给挣脱了。” “我、我……她们……很惨吗?”呜,不需问,她也知。印象中,她踹飞两人、捶昏一名、压在最后一个的背上紧勒人家的脖颈。 “没怎么伤着。”倒是受到不小的惊吓。他没多说,怕她自责难受。她打架拚命,失了心魂,全因他。反握她的小手,怕极失去她一般,他胸房紧绷。 闻言,小脸上紧张的神情稍霁,桂元芳轻吁口气。 她扬睫,杏眸迎向他的注视,双腮轻暖着。 “十三哥,是你抱住我、阻了我,在我耳边低哄,我才又回神过来的,是吗?” “嗯。”他颔首,胸愈绷愈紧。“我本要直接带走你,但你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浑身直颤、呼息急促,花余红便让婢女引路,要我抱你来这香阁休息。你情况不好,我怕你出事。” “我也怕你出事啊……”她的低喃在他左胸没尽,男人把她拉进怀里,两臂又一次抱住她。 “往后遇事,我会收敛狂性,你也别犯狂,要乖乖的,好不?”他让她撞上胸口,把那股紧绷撞散。 “好。你不狂,我也不狂。”有什么很不一样了。桂元芳隐约有感,方寸被灌进说不尽的春暖,烘得她整个人酥筋软骨。 她悄悄环住他的腰,两手轻拧他腰后衣衫,缓了会儿,轻问:“十三哥,你是为了找我,怕我走丢,才急得生出这么多灰白头发吗?” “嗯……”他低应,颊面也冒着热,方唇一落,密吻着她的发心。“我以为你离家出走,被恶人拐跑了。” “我为何要离家出走?”脸容惊讶地扬起,眸子瞠得圆滚滚的。 略沉吟,脸肤底下热气蒸腾,他黝脸透着暗赭。“你恼我害你落水,还病得在榻上连躺三日……” “我没有……”顿了顿,扯着他衣衫的十指松开,她改而推推那片结实的胸膛,示意他放开。 “桂圆?”韩宝魁依她的意思放手,让那具柔躯再次离开臂弯,他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盯住她轻垂的侧颜,见她神情寡欢,抿唇不发一语,他肚腹像无端端挨中一击般,胸口的紧绷又缠回头。 “桂圆,你还在恼我吗?” 小头颅摇了摇。“十三哥,我没恼你,更没离家出走。那日我病愈下榻,在廊下的小园里走动,遇见花余红。花姊姊脸色不对,心绪欠佳,她说,她要离开咱们‘湖庄’,我以为挽留得了她,想逗她笑、陪她说会儿话,于是便跟着她走出庄,越走越远,然后她又说,她要去死……” 听到这里,男人粗眉飞挑,眉峰略蹙,一副打死不信的模样。 桂元芳苦笑。“她说的‘死’,指的是醉生梦死,并非真去寻死,我现下是明白了。那一日,我陪她走出‘湖庄’的金丝细竹林,原要劝她往回走,她忽地丢出那句话,惊得我不知所措……我好努力想法子,要她断了寻死的念头时,她的四名小婢突然现身,说是在那里已恭候多日,专程来护主子回去的。我都还来不及反应,花姊姊便命那四婢连我一块儿带走了。” “所以花余红是强行挟走你的?”韩宝魁虎目神炯,迸着危险的辉芒。 “不是啦!”她赶忙道,搔搔额角,把发丝掠至耳后。 “不是?那……不就是你离家出走吗?”铁拳一握。 轻垂的脸儿抬起,她唉唉地叹了两声。“都说没有的。我没要出走。一开始我是跟着她们去,以为和花姊姊可以多聊些话,要她别不开心。她说她要敞怀痛饮,要我陪她大醉,我说好,要醉回‘湖庄’醉,她的四小婢倒本事得很,不出半个时辰竟弄来十几坛好酒,我陪着花姊姊一坛接着一坛喝,那酒后劲好强,酒劲一来,挡都挡不住,我怎么醉倒的连自个儿也闹不清,待醒来,已离‘湖庄’好远……” 瞄了男人不见松弛的眉心一眼,桂元芳咬咬唇,有些腼觍地低声道:“我要回‘湖庄’,花姊姊又说要喝,咱们江湖儿女火里来、浪里去,端的便是豪气、义气,要痛饮三百杯、三千杯,自然是舍命相陪啊!结果……我又醉死过去,醒来后,离‘湖庄’更远、更远了……” 韩宝魁眼一瞪,唇略掀,欲要说话却没找着声音似的。 姑娘的小梨涡跑出来见人,笑得顶不好意思的。她瞄着他那头多出好多灰白丝的发,心房如被烫过火的针煨着,刺疼得紧,继而又道:“所以……她们没强行挟我走,是我自个儿愿意的。后来回来‘浪萍水榭’,花姊姊仍日日喝得酩酊大醉,她说她还没‘死’够,要我陪她一块儿醉生又醉死。我几次要回‘湖庄’,她不放,我、我要溜走,身上却连一个铜板都找不着……我就想,她仍是这般模样,我也顾不得她,待溜出水榭去,再赶紧找筹钱的法子,或央人送个信回‘湖庄’……” “你——”韩宝魁一阵晕眩。思寻过千百回,怎么也料不到她竟是顾着江湖义气、陪人痛饮浇愁,结果把自个儿弄得有家归不得!深吸了口气,他紫唇一掀。“往后不准再沾酒,一滴也不准!” 他又吼她? 他就爱吼她! 桂元芳自觉害得他急白头发、满面风霜,心中已十分难受,再教他一吼,吼得她不得不记起当日落水前发生的一切,还有在她爬上木道后,坐在那儿放声痛哭的悲泣心绪。她的小梨涡不见了,抿抿唇,头一垂,发热的眼眶里滚出泪珠子,纷纷坠在前襟。 “桂圆?”粗指要去勾她的下巴,她不让,偏过头避开。 韩宝魁大急,白头发不知又多出几根,怕她再要避开,他干脆大臂一张,把她圈在怀里。 “别哭。是十三哥不好,都是我不好。”若非为他,她何须干出这么多“不要命”的行径? 明是怕疼的人儿,发起狂来却比谁都狠;不爱酒味,豪饮却能一坛接连一坛,拚个你死我活。不都全因他不好,她才得如此? 叹气,叹得很重,仿佛重重一叹便能吐出心中郁结。 可惜他胸房仍继续堵着,因那可怜的抽泣声越来越明显,他前襟一片湿。 搂着姑娘香馥的身子,他像待个小娃娃似的,把哭泣的她抱上大腿,铁掌此时温柔无比,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下抚着她的发,他的唇点触她的额角、面颊,舌尖卷走那些纷坠的泪。 他热烫的气息拂着她泛红的肤,低语:“别哭了,桂圆,我不是成心凶你,我很担心你,我心里有你。” 怀里的姑娘仍是哭,自动把泪水全擦在他胸前。 他扳起她红通通的脸容,那双杏眼轻敛着不愿睁开,他的指为她拭泪,唇落,啄吻那颤颤的可怜扇睫。 “桂圆……我不是你爹。” 啊?!桂元芳脸热耳烫,当他的话钻进脑袋瓜里时,她不愿睁开的眸子陡地扬睫,犹浸着水雾的眼珠如玄晶,迷蒙凝注那张粗犷的男性面容。 “你、你……你不当我爹了……”她低喃,细微得仅够两人听闻。 薄泛紫气的唇微微勾扬,那抹笑尚未落实,便已落在她软唇上。他吻得很轻,情意却重,几是贴着她的小嘴道:“不当了。我很笨、很浑,我不当你爹,我想疼你、爱你,当你最最喜爱的那一个。” 桂元芳怔了,傻呼呼地定住不动,由着男人的吻落在嫣红脸儿上的每一处。 她心音如擂鼓,一声响过一声,想哭也想笑。 “怎么又掉泪了?桂圆,别哭,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乱吼人,我没要欺负你。桂圆,你笑吧?唉唉唉,怎么笑也哭、哭也笑……” 见男人一脸焦急,手掌被她的泪水沾得尽湿,桂元芳既哭又笑,这泪中带笑、笑中有泪的滋味,没深深体会过,不会明白个中的风流。 终章 抓住他单掌,她用烫颊慢慢去摩挲,仿佛碰触到他粗犷外表下细腻多感的心思,他那儿有伤,她真希望能为他抚去一切阴暗。 “我、我有十二个爹了,最不缺的就是爹,你不当,那……那很好,你可以当点别的……” “好。我当别的。” 捧高她的脸,两张唇终于亲密贴服,她朱瓣微启,由着他探访深入,与他相濡以沫。 他尝到她的泪,也吻出她的笑,他把“出走”的她重新紧抱在怀,这一次彻底明白了,他不能放手,也再难放手。 他要当她的师哥情人,当唯一能吻她小嘴、拥她入眠、理所当然纵情爱她的那个人。 尔后,冬的脚步近了,每一音都带来落叶枯草、凝霜飘雪的消息,尤其在湖畔一带,秋时的薄寒变得刺骨冻人。 尽管这般,人心却是丰饶雀跃,被灌进心房的春风仍鼓舞着,预计足将整季冬尽逐在体外,不畏寒。 自韩宝魁寻回小师妹,“湖庄”里十二位师哥高悬的心终于能归位,这个抱、那个搂的,二十四只臂膀抢作一气。被轮流抱着洒过十二条好汉的英雄泪后,那颗桂圆终又滚回十三师哥身畔,“湖庄”众家好汉见她红透脸、笑咪咪,显然“货”已得手、好事终定,无不感到欣慰。 当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他们家的桂圆儿长大成人,是大姑娘了,合该嫁人啦!再瞧瞧她挑的这一位夫婿,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嫁得可真近。好!真好!好一颗下流又风流的桂圆,把众位“爹爹”的脸面全给挣足了,真是受教啊!呜……好感动。 立冬这一日,“湖庄”里的大厨煮了汤圆,加在桂圆红枣汤里,按着“湖庄”主事的意思,庄中上上下下每人都有分,吃汤圆吃个尽兴。当日,庄里四处都飘着甜甜香气。 恰好,有客选在这一天到访,是“三帮四会”的旧识。 “你说,真有人长得同芝芸一般模样?”“湖庄”的东台楼阁里,早嫁作人妇的敖灵儿依旧精灵好动,溜溜的大眼睛同一旁的桂元芳有的较量,但眉宇间多出抹细致的妩媚,不经意间自然流溢着,也是另一款风流哪! “我在同你说话,你怎拿我直瞧?”敖灵儿忍不住拍拍她的颊,觉得触感滑嫩,自然也多捏搓了几下。 桂元芳回过神来,摇头搔脑,梨涡轻漾。 “没有啦,嗯……呃……我是说,对啦,那位花姊姊可是‘浪萍水榭’的主子,模样与芝芸像极,可她唇下多了一颗小痣,眉与眼波较芝芸风流,爱穿金衫、红衫,很美的,那模样……那模样呀……” “唉唉,你怎么瞧我又瞧傻了?才一阵子没见,你脑子没坏吧?还是我脸上生出什么古怪玩意儿?” 桂元芳双颊漫红,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道:“灵儿,不能怪我呀,我是在瞧你的眉眼,当真不一样呢!你的眉和眼波与以往不同了,你自个儿没察觉吗?有很淡、很美的媚味儿,香甜香甜的,我就瞅得入了神。” “香甜?还尝得出滋味啊?”敖灵儿瞠圆双眸,觉得好笑,干脆两手一摊。“好吧,你想瞧,那便靠近再瞧仔细些,顺道嗅闻一番,究竟有无香甜味儿?” 两姑娘一同坐在躺椅上,桂元芳得到许可,身子挪得更近,两张脸对准,敖灵儿甚至还捧住她的双颊,要她当真瞧个详细。 “如何?”敖灵儿问,主动再倾近。“闻到香甜味了吗?” “唔……我也说不上来,这感觉——” “桂圆!” 唤声响在楼阁外,桂元芳回眸,眼前一道疾风掠至,待她意识过来,人已落到十三哥的怀抱中。 韩宝魁瞪了挑高细眉的敖灵儿一眼,隐忍火气,冲着跟进楼阁里的青袍美男子丢下话:“司徒驭,管好你妻子,别任她再对其他姑娘下手,特别是我怀里这个!”敖灵儿以往好女色,“三帮四会”里人尽皆知,甚至还闹腾出几件“劫香”的大事,之后她却嫁予极不对盘的司徒驭为妻,当真好女色亦好男色,他家桂圆再同她厮混下去,迟早要被带坏! “喂!你啥意思啊?!韩十三,别走!把桂圆给姑奶奶我留下!喂——”原要痛快开骂的敖灵儿没能挡住人、问个清楚明白,因头很痛的司徒驭已靠近,一袖把她拦下,拖住她忙要往外冲的身躯,也让火气如爆豆般的小妻子免于挨“铁沙掌”袭击的危机。 “你与我约定,说要乖乖的,饮酒绝不过量,一次仅小酌一小杯,不再与谁起舞、陪着人家豪迈灌酒。”甫进她的闺房,韩宝魁一松弛怀抱,当头便丢来这一句。 桂元芳有些丈二金刚摸不到脑袋瓜,她眨眨眼,迷惑道:“我有乖,我好乖的。在东台楼阁那儿和灵儿温酒聊天,都是一小杯、一小杯慢慢饮啊!十三哥,你怎么了?” 韩宝魁愣了愣,这才发现她身上酒气淡香,并非喝醉要任谁轻薄了去。 他没怎么,只是成惊弓之鸟,怕她傻呼呼又陪谁痛饮,把自个儿弄丢。 “你、你……敖灵儿喜爱你,你别教她哄去,跟她走掉。”粗掌握她小手,轻扯,把她带进怀里,密搂着。 桂元芳嘻地笑出声,螓首贴着他胸前摇了摇。 “灵儿最爱的还是司徒先生。她也没要哄我、拐我走,我们在谈花余红的事儿,然后自然而然想起芝芸,说着以往芝芸还在时发生的趣事,还有芝芸过世后,灵儿离开水寨、只身闯荡江湖的所见所闻——” “我没爱芝芸。”猛地,他迸出这样一句,跟着沉默了,有意待她抬起脸蛋,而他也料得相当准确,如愿等到她扬脸儿。 搁在他胸前的脸儿白里透红,迷惘间有几分无辜,眸光定定仰望他。 左胸像被火掌一把紧握,痛热着,他为她心痛,却只觉痛快。 “你喜爱芝芸的……” 他目光幽静,底处有着情火。“我静心想过,一遍又一遍推敲,芝芸确实是好姑娘,我不断看着她,像在看一场梦,这梦里不只有她,还有石睿那孩子……”若无那命运与他雷同的小少年存在,赵芝芸对他而言,应也仅是个重病的温文姑娘,随缘认识了,不会有太多意义。 “你能明白吗?”语气一沉,他臂肌绷起,似拙于解释又怕她不能瞧清他心意。“能吗?” 奇异的心灵相通是这十余年养出的默契。桂元芳心也火热了,也为他心痛了,却也只觉痛快。她摸摸他修容整洁的峻颚,头略偏,唇微勾。 “在你的梦里,你以为自个儿是石睿,希望有谁如芝芸那样,适时地拉你一把,给你许多温暖吗?”胸口当真疼,她是心疼他,好希望自己够强,能为他抹掉伤痛。低低地,她叹息,眨掉雾花。“十三哥,别怕。”蓦地,她踮起脚,藕臂搂紧他颈子,仿佛要将浑身气力渡进他体内,要他莫惊、莫怕。 “我没怕。”他喉头微堵,一会儿才寻回声音。“你乖乖的,每天都教我瞧见,我便不怕。”真伴着他从那深渊底端爬出的,除了她,还能是谁?他的梦落实在她身上,他很好,因她的依靠。 桂元芳点点头,笑语:“我哪儿也不去,一辈子缠定你,缠到你怕。” “不会的!”他急急摇首。“我不怕!我……我喜爱你缠着我,缠一辈子,这样很好。” 她又笑,蹭着他的胸,两人静静拥抱片刻。 好半晌过去,男人喉结嚅颤,胸口鼓动微剧,终出声低唤:“桂圆……”好沙哑。 “嗯?”漫不经心的。 “……你十三哥要娶你为妻,你答应了,可好?” “好。”爽朗回答,她忽地笑出一串铃音,埋在他胸前的脸再也藏不住,被男人硬是勾起。她边笑,眼角湿气正在凝聚,而容如花绽。 韩宝魁呼息陡紧,双臂亦缩得更紧,嗓音沙嗄。“你眉眸间全是香甜味。” 她杏眼发亮,笑意更浓,这会子明白了,那股香甜味原来是这么生出的,得教人念着、恋着、爱着,而自个儿的一颗心同样被对方占据,才懂那抹多情的风流。 两情缱绻,四张唇缠绵着,她笑,一直笑个不住,忽而记起何事,两手攀着他的宽肩,她喘息不已,凑唇在他耳边低问:“十三哥,我是你心里的罩门吗?” 他目光深幽,嗅着她满身香气。“是。”她痛,他更痛,哪里不是了? “那……你rou体的罩门在哪儿?我能好好拜访吗?” 男人猛地被自个儿的气呛到,呛得直咳,咳得眼里都闪出泪花。 “十三哥,你没事吧?”小手忙帮他拍抚、帮他顺气。 “没、没没事……那个罩门,我、我们……”他头一甩,甩脱不开异常的脸红,心里发软,好气也好笑,猜想定是十二位师哥们下的“毒手”。也罢、也罢呀! 他重新将她锁进臂弯里,叹息微带笑意。“那个罩门,待你我成亲后,你不拜访它,它也会主动寻你。” 桂元芳似懂非懂,颊面在他深邃注视下亦随之通红,芳心悸颤。 反正不管啦,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她甘愿心痛,就为这般的风流啊…… 她拚命,也要与他相爱着,爱很久、很久…… 编注: 1关于“刀家五虎门”中刀家兄弟的儿女情长,请见花蝶945【郎有喜之二】《愿嫁玄郎》&花蝶系列1017《娉婷娘子》。 2关于“天枭大爷”傅长霄与“白家寨”大姑娘白霜月的恩怨情仇,请见花蝶系列1032《销魂》&花蝶1062《枭之魂》。 3关于“三帮四会”中好女色的敖灵儿与司徒驭的感情纠葛,请见花蝶955【郎有喜之三】《斗玉郎》。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谈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为什么是“拚命十三郎”? 因为这样听起来,比“拚命三郎”有气势很多! 哈哈! “拚命”的如果只有“三郎”,感觉带有一点点东洋味,但“拚命”的要换作“十三郎”,嘿嘿嘿嘿,马上江湖味就出来啦!所以“十三郎”比较优啦!(别理我,那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请当作梦呓,直接跳过……) 韩十三和桂圆的故事,开始在芝芸尚在人间的时候(不知道芝芸是哪家姑娘的人,赶紧去看【郎有喜之三】《斗玉郎》!耶~~打到广告喽!开心~~)。总之,中间经历过芝芸的死,和花余红的出现,本想要故事的调性写得悲调一些,既是在洞庭湖畔的爱情,那干脆写个“悲恋湖”的故事,无奈桂圆的下流和风流,实在悲不长久,她不愿悲,我便由她,她开心快活,我也开心快活,别俩俩相恼才是王道。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颗桂圆。当然,也喜欢一下十三郎吧! 近来接到一些读者的留言和伊媚儿,新朋友还不少,留言和来信的内容百百款,除讨论写作以及那子笔下故事的感想和疑窦外,也会有其他哩哩叩叩的题目。和读者间的交流一切正常,比较不正常的是众位读者大德对那子的称呼,诸如—— “雷大人你好”——为什么我会想到“包大人”?有人要鸣鼓击冤吗? “哈啰,雷子”!人人脑中立即窜出《封神榜》中的“雷震子”。呜~~人家头没有角,背后没有生翅,我是“那子”啦!感恩~~ “亲爱的大雷”——呜~~我还“打雷”咧!请问阁下是被我哪本书给“雷”到了?不爽就明讲咩! 这些都算了,那子把眼泪擦干,再度爬回电脑萤幕前回信、回留言,但是,就在那一日,吾家阿编跟吾通了电话,话题自然转到书的内容去,然后东转转再西转转,转过一小阵子后,阿编突然冲口而出地唤我——“雷大侠”! 为什么我是“雷大侠”?点解啊啊啊啊啊~~ 就因为我的故事主角一直在江湖上“走跳”,所以作者就成“大侠”了吗? 呜~~我不依啦!(这不是肯@鸡、这不是肯@鸡、这不是肯@鸡——) 那子眼泪暴奔,阿编的“雷大侠”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车,我抓着话筒好激动地嚷:“为什么我是‘雷大侠’?!我不要当‘大侠’,我要当被‘大侠’爱的‘美人’啦!请叫我‘雷美人’,我要当‘美人’啦!” 阿编好样儿的,语气不知在坚决个啥劲儿。“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就告诉你不可能了,这是不可能的。” 阿编,一定要连续说这么多个“不可能”吗?呜,人家只是想当“英雄美人”里的“美人”,满足一下幻想,这样也不行?呜,你好下流,比桂圆还下流! 所以那子在这儿呼吁众家读者亲亲,咱知道各位创意十足,但来信或留言时,“雷美人”其实是个不错的称呼,请多多利用,不要客气,让咱们手牵手、心连心,化腐朽为神奇,把不可能变可能吧! 好喽,话题再小转一下。 每年,朋友常会问起那子,今年有预定要去走走的地方吗? 今年还真是没有耶。神奇的是,虽没特别想去的所在,但周遭朋友的邀约却带来许多奇妙的体验。 四月初,那子应朋友之邀,下台东找朋友玩耍。朋友是从北部搬家过去的,有在当地住过很长一阵子,那子总说要去玩,却一再失约,今年终于一偿宿愿,包袱款款、搭了将近六个小时的海线自强号,到来台东。 那几天偶有小雨,我们没去台东知名的大景点,就在骑摩托车能到的地方走走逛逛,仅是如此,已足够让那子惊艳不已——这个纯朴的地方,顶级的公园会不会太多了点儿啊?! 真的是太赞了,那子最最喜欢的是台东的“森林公园”。 走进“森林公园”的那一日,天云略阴,雨丝似停未停,公园中静谧谧,真如置身在林野里,朋友们之间的谈笑声很响亮,我越走,步履徐缓地走,心情就越high。因为有朋友在旁,但我也能想象,如果仅我一人在这片广袤之林散步,心情定会十分宁详,会越走越有力量。 台东的朋友一直觉得整个游玩的行程不断出现瑕疵、不够完美,唉唉唉,对那子而言,我要的就是这些。我要矿泉水而已,不用给我纯酿的威士忌。矿泉水很赞,这次下台东的所见所闻也很赞!开心~~ 然后五月初,大学同学约了一趟澎湖冲浪兼浮潜之旅。 那子不会冲浪,却一直好想去澎湖走走,想吃那边的黑糖糕和海鲜。 于是乎,一行十一个人往澎湖飞去,这十一人中是以我大学同学为基底(跟调酒很像说),再加上那子以前的同事,再有大学同学的棒球球友,另一位同学目前公司里的同事、同事的朋友、助理、助理的朋友……总而言之,大家关系牵来牵去,很复杂,但里边仅有两位是新加入的成员,其他人常三不五时约出去玩耍,再加上大家都好相处、不龟毛,物以类众,玩得挺黑皮的。 对于浮潜,那子也是首次体验,原本有些忧虑,怕自己三脚猫之流的泳技会撑不住,不过没想到过程好有趣啊! 教练专程带着大家到“姑婆屿”去浮潜,事前讲解做得相当详细,也让几个初试者练习在水中用呼吸管的方法,再领着大家往远处的海面去。 那天上午共浮潜两次,一次是沙滩外的海域,一次是岩岸的消波块边。 那子是标准的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角色,本以为自己最弱,没想到还有别人比我更弱,死抱着教练的鱼雷浮标不敢乱动,当场就觉自己变得很强,哇哈哈哈~~请给我救生衣、呼吸管和防寒衣,本人也是浮在水面上很久又很久的一条蛟龙啊! 所以说,今年是个台湾旅游年,因为再过一阵子,那子要去赴高中死党每年的七夕之约,地点已然敲定,是在南台湾的一处农场,听去过的死党回来报告,农场里的规划做得相当完善,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可以体会,真是赞赞赞,台湾是个好地方! 希望大家有空也出去走走,东逛逛、西晃晃,心情会很好。 祝众位身体健康,每天都很爽! 那子交完稿,玩乐去也~~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